早在落永昼踏入屋子的时候,清净方丈就有所感知。
落永昼并非是一个人而来,他带了另外一个。
那人的气息很是奇妙,明明浩瀚强大之处不下落永昼,又透出了一种被吊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味道来。
清净方丈也不免对落永昼的同伴很好奇,想见一见是什么人才能同时拥有这两种矛盾至极的气质。
「他啊。」
落永昼提到那人时,稍稍柔和了一点,虽说也是冷淡的,但比起刚刚不服拔剑的尖锐好了很多:
「就在贵寺的厢房躺着,方丈想见可以随时见,随便见。就是想和他说话估计比较难,毕竟被我明烛初光一剑扎心,死得挺透的。」
清净方丈:「……」
他近千年的佛法毕竟不是白习的,足将世间一切纷繁的因果看穿,撇去浮华外物,只剩下那一根根最简单的连线。
清净方丈心头一悸,眼皮狂跳之间,将落永昼的来意全都明白了。
这天下能被明烛初光一剑扎心的人可不多。
他按下狂跳的眼皮,说话时含了一点歉意:「天河,恕老衲不能向剑圣开放。」
落永昼说:「能理解,毕竟祖传境地。」
他嘆了一口气,意味颇为萧索无趣。
随着他这一声嘆息,明烛初光长长划出呲啦一声,从鞘中被拖了出来:
「我虽未见过方丈,但我往常不爱干仗势欺人,强人所难的事情。」
被落永昼杀过的魔族听了他这句话,大概能愤怒地从坟墓里跳出来指着他喊骗子。
落永昼低头看了看自己指间溢出的一把银光,神情和剑一样的冷硬:「只是这次天河,我一定要见到。」
清净方丈不为他动用的干戈动怒,眼睛里有有温和而悲悯的光,如同诸佛手中点燃的灯:
「天河是不执寺代代相传的禁地,这倒是无妨,祖宗规矩不是墨守成规,摆在那里就是用来给后人破的。剑圣何等人物,为人族做出了多少?为剑圣破一次例,老衲并无不可,想来祖师那边,亦不会有责备。」
落永昼撩了撩眼皮,像是很不耐烦清净方丈的絮絮叨叨,懒得跟他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吹捧。
清净方丈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这天河,老衲不能开。」
他们彼此均是陆地神仙,纵然从前未见过,对互相能耐多少心里有个底。
清净方丈的一句好生之德一出,落永昼便知清净方丈已对他带来之人的身份了如指掌,对他想做的也多半洞明于心。
落永昼回了他一个字:「哦。」
他说完就觉得对清净方丈这种得道高人不够尊重,于是认真地追加一句:
「我又不是天,上天有好生之德,关我屁事。」
「你是。」
清净方丈耐心地答他,「剑圣对人族而言,就是人族的天。佛家都说众生平等,人人一样,老衲却不这么觉得。」
「倘若一个人的生,能换百万人千万人亿万人的活,那他的性命,无疑比旁人重要。毫无疑问,剑圣即是这样的人。剑圣说老衲自私也好,说老衲伪善也罢,老衲没法决定旁人的生和死,更没法决定剑圣的。」
「可老衲不能把剑圣您从死路上推一把,给剑圣您打开天河的门。」
落永昼其实暗地里憋了很多话用来骂人,用来骂这狗屁老天爷。
倘若上天真的有个狗屁的好生之德,怎么会还是把穆曦微推上了无可挽回的绝地?
什么几百万几千万几亿万人性命?听上去真是多啊,够能唬人的,如果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说不定二话不说就有了天命所归的归属感。
可是落永昼早过了那个除了一腔热血一无所有的愣头青年纪。
他甚至还想把自己的话原原本本地重新复述一遍,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干干脆脆地说给清净方丈听。
关他屁事。
可是这些激烈的,压抑的情绪,涌上落永昼的喉头时,又奇蹟般地沉凝了下来。
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两下,与外貌不符的疲倦染上了落永昼眉梢眼角:
「六百年了,方丈。」
从执明烛初光开始,从铮铮立下明烛初光为人间灯火的誓言开始,已经走过完完整整一个六百年。
真正的沧海桑田。
「是个人都会累的。」
「我也会累的。」
剑圣也是人。
也会有自己的脾气好恶,悄悄地存着私心;也有爱恨强烈,想要不顾一切的人
明烛初光在他掌间一翻,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六百年前的少年拿到自己本命剑时就是这样的兴高采烈,总喜欢埋头在天下各式各样的剑谱里,越繁复越好,越花哨越好。
别说是挽剑花,一剑炸出个烟花都算是轻的,收敛的。
这一战应当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战。
虽说早找不回六百年前的心性,但做人总是要有始有终。
刚才的一手剑花,就当是向六百年前的洛十六告别。
落永昼说:「我曾经把亲友的安危,宗门的兴衰,人族的存亡,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许多。可人活着总会变的。」
他不在意自己性命何去何从,也许也看淡了曾经比自己性命更重的人物:
「我现在只想他能活过来,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