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美貌当剑圣[穿书]》 第1页 《我凭美貌当剑圣[穿书]》作者:明韫【完结+番外】 落永昼一朝绑定系统穿越,即成了那位传奇般的剑圣——美貌冠天下,长剑倾九州。 他的任务是将这个世界的天选之子收为弟子,助他称王称霸,破境飞升。 落永昼倾尽心血,用心教导,只等着恰当的时候将天下第一拱手让却,深藏功与名。 然后魔族来人,喊了他一声魔主。 落永昼:...... 如果他没记错,男主最痛恨的就是魔族。 咬牙切骨,杀之后快的那种痛恨。 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穆曦微杀到魔主跟前,发现自己最痛恨的魔主,也是自己最敬爱的师尊。 提剑的手,微微颤抖。 落永昼(坦然):对,那位两手血腥,杀孽满身的大妖魔主就是我。 穆曦微(震声):不!师父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师父放心!谁敢动你一丝一毫,我必不饶他!我一定护你安然无恙! 落永昼:...... 师徒年下cp 不服就怼嘴炮max美且暴力美人受vs.前期纯良正直后期属性不明小狼狗攻 ——————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系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落永昼、穆曦微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剑圣 他想活下去。 穆曦微倚着废墟中半片断壁,哪怕是唿吸间胸口轻微的起伏,也会引动他胸间折断横碎的肋骨扎进血肉,疼得他恨不得将血沫与脏器残渣一併咳出。 落得这般境地,不能怪穆曦微无能。 任是谁被十来个同阶筑基修士,和数位高他整整一阶的金丹修士追杀至今,也不能比穆曦微做得更好。 近处有脚步声响起。 果不其然,转眼间有一队修士出现在穆曦微眼前,身上衣衫光鲜亮丽,与他的浑身血污形成鲜明对比。 长达半月的追杀逃亡,让穆曦微很快认出他们身份。 是追杀他三路人马其中之一的西极洲修士。 西极洲为仙道一方巨擎,跻身六宗,其太上长老月盈缺又是当今天下陆地十神仙之一。 连带着西极洲的普通弟子也要比旁人尊贵些。 修士鞋履跨过废墟遍地,残垣断壁,踩得脚下碎瓦挤压,咯吱作响,来到穆曦微近处。 带队的那只靴子踩住穆曦微的衣摆,踩完了似嫌不干净,还格外嫌弃地在上面碾了碾鞋底。 为首的蓝衫修士高高在上俯视穆曦微,轻蔑道: 「虽说我不知道明镜仙子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为何想取你这只蝼蚁的性命。但你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西极洲仅仅有一位明镜仙子。 那位明镜仙子应明镜,是最得西极洲太上长老,陆地十神仙之一的月盈缺宠爱的关门弟子,西极洲当今宗主玉箜篌师妹。 身份尊贵,风光无限,可想而知。 相较起来,穆曦微修为低微,出身普通,的确是只配做她脚下的一只蝼蚁。 蓝衫修士笑意扭曲,将他原本端正的面貌也平添几分不适之意: 「不过能引起明镜仙子注意,你小子就算是死,也死得比大多数人都辉煌。」 他拿脚踢了踢穆曦微,动作与驱赶将死的鸡鸭无异,嬉笑着问道:「小子,你说是吧?」 穆曦微坐直了身子,缓缓起身。 他这动作做得并不轻松。 半个多月逃亡下来,穆曦微身上受伤无数,常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衣衫下纵横交错的伤口尚未结痂,肌肉稍一用力之下顿时崩裂,血水如注涌出,打湿沾染满血汗风尘的衣衫。 这样简单的动作,痛得穆曦微额前渗出密密汗珠,打湿一片黏连血污的乌黑额发。 他原本亦是个韶秀少年郎,寻常在街上走过也能引来小娘子们脸红闹笑,鲜花两三朵,手绢五六条。 可是此刻,穆曦微乌髮蓬乱四散,身上染成赤黑颜色的衣衫褴褛,脸上风干血迹附着尘土,斑驳遮了大片面容。 连叫花子都比他体面。 唯独握剑的手抓得很紧。 穆曦微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知道应明镜为什么想杀我。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其余修士听到他这话,纷纷劝蓝衫修士道:「别过去,那小子棘手得紧,折损我们好几个道友,想是有诈。」 可蓝衫修士那顾得了这些? 他一心沉浸在自己即将取得穆曦微项上人头,从此出人头地平步青云的喜悦中。 要知道,明镜仙子尊贵,她一句话,莫说是小小金丹,便是元婴,愿意为她奔走的大有人在。 也就是这小子筑基修为,不值得大张旗鼓,才叫自己争取来了这一场造化。 「不要紧!」蓝衫修士一挥手,咧嘴森森地笑了,「我倒想看看这土鳖小子还能翻出什么花,你说是吧?」 说着,他又踢了穆曦微一脚。 踢得他碎骨扎进胸口,冷汗涔涔而下。 穆曦微其实不知道明镜仙子为何会想杀他。 他前十六年长在家中,父母亲人俱是凡人,这一年多因为被一位散修指点入道,才去了修仙界低阶修士聚集之处。 别说是明镜仙子,穆曦微连西极洲养的狗都没见过一只。 第2页 以两人云泥之差,明镜仙子的杀心根本毫无缘由。 但他想活下去。 他十八岁生辰在即,他娘还在家中等着他远行归来,准备着为他下一碗长寿面。 他还想吃一口热腾腾的面条。 穆曦微闭上眼睛,指尖灵光隐现。 更汹涌的灵力翻滚在他体内,寸寸灼烧着经脉,只等着蓝衫修士足够靠近,便以自毁灵脉为代价,行此搏命之举。 穆曦微知晓自己此举无异于垂死挣扎。 哪怕真杀了蓝衫修士又如何?后面仍有归碧海,有魔族的追兵。到时候他灵脉全废,岂不是任人摆弄。 可…他想活下去。 希望再如何万中无一,他…也愿意不顾代价试一试。 若是蓝衫修士肯低头看一眼,定会发现少年眼眸清亮慑人,里头燃着火般不愿服输,不肯认命的神采。 穆曦微丹田内最后一滴灵力被榨干。 下一刻,有剑意沖天自他丹田深处破空而出,似挣脱开枷锁束缚的孤龙向天咆哮! 那一瞬极快。 快到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眨眼,已经局势反转,胜负颠倒。 蓝衫修士一行人七倒八歪在地上,气息微弱,形容悽惨,瞧不出刚刚半点不可一世的样子。 穆曦微茫然四顾。 托剑意的福,他体内预备自炸的灵力回流,经脉纵然枯竭,尚算健在。 穆曦微知道,逆转形势的那股剑意从他体内而出。 他的父母家族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将他领上修行途的,只是一个寿命将尽的散修。 他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剑意? 那剑意是从何而来? 莫非这才是应明镜想杀他的根本理由? 蓝衫修士颤声道:「不…不要杀我!」 他口角鲜血止不住地溢出,浑身上下抖如筛糠,哀恳道: 「归碧海和魔族的人紧追不捨,你不如留了我们性命让我们替你分担一二!」 归碧海是剑修汇聚之地,与西极洲俱是仙道最鼎盛的六宗之一。 穆曦微有点想笑。 听蓝衫修士这样一说,真不知他穆曦微是何方神圣,没偷没抢没杀人,竟能被六宗其二和魔族联手追杀。 蓝衫修士以为他意动,利诱之后,便是威逼:「况且我们是明镜仙子手下人的直系,若是我们身死,他们定不会放过你家族!」 穆曦微抹一把唇边血迹,抬起眼睛,冷声问他:「我既然招惹了归碧海与魔族,何须愁多不多一个应明镜?我不杀你,应明镜就会高抬贵手放过我?」 蓝衫修士语塞。 穆曦微说罢,便想举剑斩下,以免夜长梦多。 千钧一髮之际,有一道声音噗地嗤笑一声,懒散插了进来: 「应明镜?没听说过。」 大胆。 蓝衫修士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想要抬头看一看是谁敢口出厥词。 这一看,他便把斥责之言卡在了喉咙里,再吐不出半个字。 修士看见的是少年人清瘦修长的身形,白底的衣袍锦绣,披风上织金松针纹路翻涌成浪,水波粼粼,光下璨然生辉。 生死关头,命悬一线,蓝衫修士未看见来人面容,满心的怒火和训斥言语竟是硬生生靠这一个身影压了下去。 甚至于他的心都随着锦靴与披风下摆的起伏动作紧紧吊了起来,不忍心叫那雪白颜色沾染上一点点的血污尘埃。 碍于姿势,蓝衫修士见不到来人面容,穆曦微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吸口冷气。 伴随着白衣少年人的到来,那口冷气不再驳杂,腥气扑鼻。 是溶溶月色前清风一缕,是琼枝融雪上春风袭来,冷香轻淡无声沁入肺腑心脾。 蓝衫修士色厉内荏,意图警告他道:「明镜仙子是月长老亲传爱徒!玉宗主师妹!」 这一串的身份下来,正常点长了耳朵的修行者自然知道畏惧。 少年不是这样。 他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应明镜当真只是个不足挂齿的无名小辈,转而向穆曦微道: 「小子。」 少年出口的声音如琼碎珠滚,清冽已极,带着三分戏嚯,余下皆是漫不经心:「我刚才听他说你还与归碧海、魔族一起结仇了?」 修为不高,惹事生非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凭这份本事,难怪能成为《天命》中男主。 落永昼懒得多去计较这些,随口道: 「要不考虑拜我为师?保证西极洲、归碧海的宗主长老见到你安安分分叫师兄,你想出气,把西极洲打成东极洲,归碧海打成归红海我也帮你。」 他胡扯起来眼睛也不眨一下,张口就来,大气不喘:「绝世功法,拜师就送。地位尊崇,莫敢不从。」 得,真是难为了他,人家一个江湖骗子招摇撞骗收个徒弟,都要比堂堂剑圣找衣钵传人像那么回事,来得郑重有派头。 系统也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道:「宿主目前所做所为与人设严重不符!」 落永昼自觉无辜,在心里回答它:「是你发布的任务,让我收穆曦微为徒,将他培养成仙道栋樑,来日霸主的。」 真是难伺候。 系统:「……」 任务希望的是在天榜试,升仙台,穆曦微能拔剑力压群雄,斩破坏千难万险,最终成功如愿拜剑圣为师。 第3页 如《天命》书中所安排的那样。 男主依然是一战成名,赤诚向道的天命之子。 剑圣也依然是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 不是此刻神棍收徒,招摇撞骗。 它正想开口,落永昼提前洞悉他心思,笑了一声: 「收哪个时候的天命之子不是天命之子?你放心,他做了我徒弟,有我教导,在天榜试,升仙台上该拿的天下第一自然是他的,旁人夺不走。」 系统不为所动,冰冷道:「剑圣收徒只会是未来的天榜第一,不会是如今的无名之辈!宿主是在崩坏剑圣人设!」 与此同时,蓝衫修士失声叫喊: 「西极洲归碧海再加上魔族,你以为你是谁?这些山顶上神仙打架,一根头髮丝足以碾死你!」 「这样啊…」 落永昼微微拖长声音,不知是说给系统,还是说给蓝衫修士听。 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修仙界立足,靠的从来不是谨小慎微,是剑底真章。」 「天下间,谁敢来问我要这个剑底真章?」 「不敢就闭嘴。」 狗屁的剑圣人设不能崩。 剑圣的剑,在天下四方十地,本就是最大的道理。 谁配对他指手画脚?谁敢告诉他剑圣只能活在条条框框里? 系统噤声。 剑光如电擦过蓝衫修士和他身后同伴脖颈,血花四溅。 他们在死前见到了生平最美的景象。 那截明如秋水的剑锋上映出少年人的脸,如掠过四时美景,擦过春花秋月。 那张秀美清绝的面容在剑锋冷光下极狂,狂出了未经摧折的少年意气来,几乎下一刻就等不及要奏一曲铮铮作响的刀光剑影。 穆曦微涩哑出声:「你不该杀他们的。」 可惜落永昼的剑太快,他重伤在身,根本没机会阻拦。 穆曦微坦荡看他,饶是他狼狈万分,眼里神采依然一眼见底: 「我杀西极洲之人是迫不得已,为谋生计。你杀他们却是树立大敌,给自己招祸。」 不远方,又有脚步声传来,掺杂着切切人语。 穆曦微面色骤变:「是归碧海和魔族的人来了!你快走!记住,西极洲的人是我杀的,从头到尾和你没关系!」 真是难为了他,自己朝不保夕,还有功夫去操心落永昼的事。 落永昼大笑出声,仍留在原地不动如山。 先前是碍于任务,如今他对收穆曦微为徒这件事,倒是有了一两分情真意切。 太迟了,修行之人行动敏捷,他们两人修行之间,一队青衫剑修逼至眼前。 穆曦微也不再说话。 他挣扎起身持剑,护在落永昼身前。 来人不知何时将他们两人团团围住,灵息四溢,绝不肯给半点逃脱空间。 凝重气氛压低了每个人眉梢。 独独落永昼轻松如初:「来的是归碧海的剑修,不远处的魔族人马也将要逼近。你小子究竟做了什么事?」 穆曦微苦笑道:「什么事也没做。」 这才是最古怪的地方。 不过思及先前猝不及防出现的护体剑气,穆曦微隐隐有一二猜测。 也许三路人马针对的不是他,而是他体内剑气。 穆曦微望他,心中想要活下去的念头愈发火热坚定。 纵然有归碧海,有魔族,有不知多少敌人暗中埋伏。 可前路再艰难,等他的有他娘亲亲手做的长寿面,也有似落永昼这样的天上人。 他想活下去。 落永昼神情平淡,他眉是世事繁重压不垮的远山万里,眼是万古光阴搅不浑的长河如练:「不知道也不要紧,我会带你去问个清楚。」 「我名字叫落永昼。」 一个很少被人提起,通常被一长串荣光无上的称唿取代的名字。 陆地十神仙之首,白云间无冕之主,天下第一—— 剑圣落永昼。 所以追杀的两波人马,三方动机,陆地神仙,魔族暗涌,在这个名字面前,统统成了无关紧要的废话。 一夫解万难。 第2章 惊变 「落永昼?」 归碧海剑修非但没有战战兢兢退避三舍,反而语调嘲弄,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剑圣隐世百年,能被这区区一个毛头小子召出来?冒领剑圣名头的人多了去,你怕是还学得不过关。」 「再者说——剑圣百年前亲手手刃大妖魔主,对魔族恨之入骨,怎会对眼前这魔族出身的小子施以援手?」 落永昼轻轻扬了眉,连他们显而易见的嘲讽都顾不上去追究。 穆曦微魔族出身? 怎么可能? 身为《天命》中男主,穆曦微可谓众多废柴逆袭、猪吃老虎类型男主中一股清流,为人正直,内心赤诚,嫉恶如仇,对魔族最是恨之入骨。 此刻穆曦微亦出了声:「魔族出身?」 隔着他脸上斑驳的伤痕和尘土,也能看得到穆曦微神情底下的茫然。 这四个字远比落永昼的姓名震撼力来得大,压得少年几乎忘却思考,只留下胸口中沉甸甸无法喘息的费力感。 他似是根本不明白这四字的重量和意义,自顾自地单纯重复一遍:「你们说我是魔族出身?」 「废话!」为首的剑修很是不耐,厉声喝道:「若非是你出身魔族,你一个无门无派,修为低微的散修,怎么可能惊动我归碧海长老,让他亲自下令捉拿你回宗?」 第4页 怪不得。 怪不得西极洲来人只有蓝衫修士一个能打的金丹,归碧海队伍却有整整齐齐一列。 一个私怨,一个公仇,轻重意义当然大不一样。 哪怕当头一个晴天霹雳,穆曦微语气仍温和,姿态仍坚定:「既然贵宗说我是魔族出身,不知可有证据?」 为首的剑修不吃他这一套,把眉毛一拧:「要什么证据?我归碧海长老,莫非会闲得无事来特意下令捉拿你?若不是魔族身份,你以为你配?」 穆曦微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原来归碧海的人,未尝不知道自己生长于再正常不过的家庭,生平十八载,最清白没有。 可那是归碧海的长老,是仙道六宗里可以移山填海的大能啊。 一个寻常少年,能拿什么去和归碧海对抗,能拿什么自证清白? 能拿什么…保全自己性命? 那为首的修士话不多说,挥手喝令道:「拔剑!」 骤然间,他脸色大变。 有一队人马,无声无息从另一边包抄而来。 他们身形消瘦,黑袍宽大,帽帘覆面,叫人根本看不清真实面容。 绕是遮得严严实实,通身的鬼气森森依旧是掩不住漏了一两丝,叫人在大太阳底下,也不免起一二鸡皮疙瘩。 「魔族的人。」 落永昼只扫了一眼,再没兴趣多看,唯恐天下不乱似道:「既然归碧海的人说他是来杀这位疑似魔族出身的小兄弟,那想来你们是来救你们同族?」 魔族领头桀桀然怪笑两声:「同族?」 他的声音如粗砺砂纸擦过石头,听得人很不舒服:「我们怎么可能有这小子做同族?」 「族中大人说这小子一旦长成,我魔族必然会有灭顶之灾,当然是要先下手为强的好。」 「……」 场面一时间陷入难言的尴尬之中。 归碧海的剑修铮铮有辞说穆曦微是魔族后裔,要杀他。 魔族来人说穆曦微是魔族克星,要杀他。 魔族克星和后裔能不能兼存是个值得思考的好问题。 谁也不信谁,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都互相认为那是对方袒护穆曦微找出的藉口。 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 落永昼轻轻笑出了声,口吻玩味:「我看你们在抓人前,最好先打一架,找一个统一的藉口。免得白白给自家丢脸。」 随着归碧海和魔族的人来这一出,穆曦微的身世,倒是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落永昼虽说穿书而来,亦是不知晓穆曦微真正底细的。 因为《天命》一书,仅更新到穆曦微去天榜试的那一章。 作者留下穆曦微会在天榜试上拜剑圣为师,走上人生巅峰的简单说明后就卷坑逃跑。 正是因为作者弃坑引发的书中世界不稳定问题,才让落永昼接到这个任务,负责穿越到书中世界收穆曦微为徒,维持秩序的正常运行。 他大约是和这本书天生有缘,书中的剑圣和落永昼竟是同名同姓,形貌也颇为相似。 不错,落永昼是个职业配角。 专门在各个世界中穿梭做配,维护世界运行稳定,等主角走上人生巅峰后深藏功与名离开那种。 这事吃力不讨好。 不过落永昼绑定系统时大病一场,记忆全失,左右无聊得紧,便也应下了这桩事。 怪作者写到一半坑文,许多前文埋下的伏笔尚未揭开,穆曦微背后辛秘,落永昼也不得而知。 穆曦微的大笑声拉回他神思。 穆曦微笑得很用力,很放肆。 甚至笑出了眼泪隐隐,牵动胸骨裂口挤压着经脉血肉,硬生生疼出一种一种扭曲的快感。 自己的身世,穆曦微自己是最清楚的。 他父母皆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如何生得出自己一个魔族后裔? 更不用说归碧海和魔族之间自相矛盾的说法。 想来定然是归碧海的长老想抓人,随意寻个藉口,却被眼前剑修当成金科玉律。 穆曦微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中却有不可动摇的坚定:「我想活下去。」 他第一次这样想活下去。 原因不仅仅是母亲亲手做的一碗热腾腾长寿面,也绝不肤浅停留在乍见落永昼的一瞬间惊艷上。 他想活下去。 去问西极洲的应明镜,去问归碧海的长老,去问魔族这个道理。 问他们性命是不是真的抵不过应明镜的个人好恶,抵不过归碧海长老的空口栽赃。 问他们活在云上山上的修行者是不是真那么高不可攀,生杀予夺,拿性命视作儿戏。 有一只手轻轻落在了穆曦微肩上。 穆曦微应当是难过的,落永昼想。 哪怕他身为此世天命之子,日后定然会荣耀风光,天下无敌,那也是日后的事情。 如今的穆曦微,尚是被三路人马莫名其妙追杀,命悬一线,还被扣上莫须有脏水的少年。 自己既要做他的师父,就理应不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落永昼说:「有我在。」 能将穆曦微从这三路追杀里护得滴水不漏。 也能带着剑圣天下第一的明烛初光剑,陪他去西极洲,去归碧海,去魔族,挨个问他们要一个道理。 他一只手按着穆曦微肩膀,掰直他嵴背,令他抬头前看,另一只手并指如剑,和声对穆曦微道:「你看。」 第5页 有一缕剑气自他指尖逸出。 与他们对峙的两波人马刀枪林立,灵力满溢。 而落永昼指尖剑气近乎无形无色,气息飘荡如微弱烛光。 一缕足够。 因为它主人是陆地十神仙之首,天下第一,此方天地中约等于传奇的人物。 何曾放这些人入眼过? 归碧海和魔族的人皆看到了落永昼动作。 显然他们修为没到家,体会不出一缕剑气中奥妙之意,个个面露轻视,甚至不屑于拔剑。 他们为自己的轻视付出了代价。 那缕剑气擦过他们要害处时,也根本无力反抗。 凡人怎么能够对抗天地? 于他们而言,落永昼便是那高不可攀的天地。 两队数十人马摇摇欲坠倒地之际,异变突生! 有骤风卷过天幕,有惊雷聚拢阴云,有剑气纵横携浩浩荡荡之势袭来! 落永昼缓缓挑起了眉。 那不是他的剑气。 是另有人来。 来者站定在地,他面容英俊挺拔,哪怕是朴素白衣,浑身配饰唯独一把长剑,也愣是给他穿出恣肆不羁的味道来。 先是一缕剑气如烛火,再有剑光惊风雨而落,两场变故之下,魔族早无声倒地,气息全失。 对归碧海的剑修,落永昼和来者倒均是留了手,只将他们打成重伤,不过气息奄奄,模样瞧着颇为狼狈可怜。 落永昼出手的那一缕剑气是在是太微弱,太过玄奥。 和来人声势浩大的出手也接得太快。 除却落永昼以外,在场所有人,包括风雷剑主在内,皆是以为这场惊变是风雷剑气之功,依旧没把落永昼放在眼里,只当做他是一个口吻嚣张,冒领剑圣名头的毛头小子。 领头的剑修仍不肯认输,犟着脖子道:「来者何人?我归碧海奉长老之命在此行事拿人,旁人不得插手!」 落永昼没有施捨给剑修一个眼神,再度向少年伸出了手:「这是第二次,要不要做我徒弟?」 穆曦微望着他,心神恍惚。 他不知道少年身世底细,修为高低。 甚至连少年报的姓名也是假的,显而易见是他随意借剑圣名字来煳弄人的。 如果真拜这种人为师,旁人估计会觉得穆曦微脑子坏掉,将拜师大事视作儿戏。 可穆曦微的脑子大概是真坏掉了,他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只要拉住落永昼,就能在此血污遍地之所,拉三春春光,花林十里和碧水无尽入怀。 怎么能够拒绝? 世间怎么会有人拒绝天上邀约,拒拥白云入怀? 另一边,几如神兵天降的白衣剑修冷冷嗤笑了一声,对归碧海剑修的提问,只说了一个字: 「滚。」 他寒声道:「姓穆的,是我要保的人。你们长老有令,就让你们狗屁的宗主长老来找我说话。」 「顺便告诉他们,打不过我祁云飞的人,别来找我浪费时间。」 归碧海的剑修眼瞳勐缩。 祁云飞。 白云间祁云飞。 虽非这一任白云间掌门,却是白云间战力仅仅在剑圣之下的第二人,传言间祁云飞为剑圣师侄,一身剑道,是由剑圣亲手教导。 剑圣是何等人物? 当今天下,除却大多不问世事的陆地十神仙,祁云飞说是能横着走也不为过。 这可真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归碧海的剑修心提到嗓子眼,莫非那位自报姓名叫落永昼的少年,当真是剑圣本人? 否则单凭那个叫穆曦微的,何德何能,能惊动这位大人物亲自来此? 下一刻,他的想法破灭。 只见祁云飞抽剑,架在落永昼脖颈上,寒声问他: 「你是何方宵小,敢假冒我师叔名讳?」 第3章 魔主 真的很像。 祁云飞险些握不住他自己的本命剑。 若是不看脸,眼前少年和记忆中的剑圣几乎如出一辙,连雪白一片衣角,都好似天上白云不经意间掉落至人间松海。 是可以用无数华丽言辞来夸赞的神仙之态。 然而种种言辞到喉咙里,却只卡得出天上人一个词语。 因为人间不曾有过。 人间的词语也难形容。 只要…不看脸。 剑圣落永昼常年面具覆面,哪怕是亲近如祁云飞,幼年起蒙他抚养教导至今,也未曾得见过他真容。 唯独一次是例外。 是百年前剑圣与大妖魔主的一战。 那战是离人间最近的一次浩劫,也是剑圣最后一次现于世人眼前。 打至要紧处,天崩地裂,剑圣脸上那张无坚不摧的那张金面具也被噼成两半,滑落后现出被掩盖已久的真容。 传言他抬头那一瞬打破魔主现世以来的漫漫长夜,叫人禁不住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明月初霁,彩云当空,而非血火烽烟,生死战场。 至此一战后,世人恍然。 原来动天下的不仅仅单是剑圣剑光,容光亦然。 那一次祁云飞不在战场,无从得知落永昼真正面目,是美是丑。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个人死了。 他早在百年前不在世间,走得干干净净,不曾和他生死相交的朋友们告别一二,也没有嘱咐他看着长大的晚辈一二言语,仿佛斩断了和这世间所有羁绊。 第6页 所以—— 祁云飞怎么能够忍受旁人顶着他名头出来招摇撞骗? 一只手拦在了祁云飞的剑前。 「祁前辈。」 穆曦微的态度很恭敬。 他知道祁云飞这个名字在当今修仙界的分量。 一个应明镜,足以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祁云飞,却是连应明镜也要退避三舍的人物。 但他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少年恭敬的态度之下,藏着远为执着的感情: 「这位兄台先前在西极洲、归碧海与魔族三路人马前,敢冒大不讳的风险救晚辈,绝非是奸恶之人。冒充剑圣名头的行为是有失妥当,也不至于要以命相抵的地步。」 「晚辈蒙他恩惠,愿代他受过。」 落永昼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他名义上的一个徒弟,一个师侄,统统不愿意相信他是剑圣落永昼本人。 他不禁在心中询问系统:「我如今的身份是剑圣落永昼?」 系统公事公办:「如假包换。」 落永昼再度问询:「祁云飞亦是祁云飞本人,不是他人顶替?」 系统依旧给了四个字:「如假包换。」 落永昼微微颔首,声色不动。 既然他是真的剑圣,祁云飞是剑圣亲的师侄。 那么问题来了—— 原主究竟做过什么,人都站在这儿了,祁云飞却根本不愿意认他这个师叔? 祁云飞被穆曦微那么一拦,冷冰冰地挑起眉来,口吻不善:「你以为我救你是为了你,看重你的缘故?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穆曦微爽快承认下来。 圣境的陆地十神仙隐世不出,当今修仙界中大乘即算巅峰。 而祁云飞在大乘中,亦是两只手可数得过来的出挑人物。 与穆曦微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物。 然而纵使多处骨折,少年的嵴梁骨依旧挺得笔直;即便浑身血污,阳光在他身上一转,似乎就能将穆曦微整个人照个通透。 「回前辈,晚辈很想活下去。可正是晚辈想活下去,才行此举动。因为晚辈也想这位兄台能活下去。」 穆曦微想活,因为三路人马,无论哪一路,都没有理由杀他。 就像他想落永昼活,因为祁云飞也没有理由杀落永昼是一个道理。 少年的坚持这样简单,也这样固执。 穆曦微忽地迎光一笑,俊秀容颜哪怕在血污下依旧耀目逼人:「再者,晚辈先前答应拜他为师,为人弟子,怎可不发声音?」 少年意气是最热血上头的愚蠢冲动。 也是最能吹进落永昼心底的柔软春风。 落永昼微微地无声嘆气。 他原是想拔剑,教一教祁云飞尊师重道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可是被穆曦微这样一打岔。 落永昼心软了。 捕捉到他情绪的起伏,另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心田里悄然滋生开来,渗透进脑海,叫落永昼心生错觉。 仿佛他真是剑圣本人,祁云飞是由他亲自教导,羽毛嚣张,却并不讨人厌的小崽子。 远远要比一个拿剑指着他,态度恶劣的晚辈来得鲜活,来得有血有肉。 他记不起有关于祁云飞的回忆,但行为间已不受控制地被那种奇妙的共情影响。 落永昼下意识抬手轻拨开祁云飞剑锋,失笑道:「都多少年了,你这动不动爱拿剑怼人的老毛病依然未改。」 祁云飞居然任由他那么拨开了剑锋。 他怔怔然望了落永昼好一会儿。 他从那张美得惊人的面容上望见秋水映明月,琼花盛飞雪,望见人世间一切至美之物。 也望见了那个人的影子。 哪怕面具常随身侧,不见真容,依然无损他人世至美至高之物也无法企及的风姿。 他闭了闭眼,冷硬似寒铁的声音里有一瞬的滞涩,对穆曦微道: 「你随我去升仙台上参加这次的天榜试。」 仙道中有两大盛事。 一是百年一次的升仙台,仙道六宗四姓携底下大小宗门世家无数,广开山门,天下有灵根的凡人子弟,修仙后裔,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一律招入山门。 二是三百年一次的天榜试,广邀修仙界中三百岁以下,化神以下的修士前来参赛。 由于这两场盛会于同月同日举行,每隔三百年,升仙台与天榜试皆会重合一次,更是让仙道中人能津津乐道上三百年的大事。 六百年前的天榜第一,是剑圣。 那任天榜前十是数千年来最辉煌的一任,除却身死者,余下人皆成为了天下前十的陆地十神仙。 思及此处,祁云飞更哼道:「你小子若是拿不到天榜第一,我亲手了结你性命。」 穆曦微是那个人执意想救的人。 假如那人活着,穆曦微定被他收入门墙。 他的弟子,连天榜第一都拿不到,多丢他的脸? 穆曦微:「……」 祁云飞大乘境界待久了,估计是对自己的筑基有点不切实际的期望。 那可是天榜试。 一手一把少年天才,金丹遍地走,元婴不如狗。 他去天榜试是去花式挨打,还是去给他们勇当垫底? 不如被祁云飞现在一剑结果来得干脆利落。 第7页 想是如此想,穆曦微依旧抬起眼睛,极认真地回答他道:「晚辈不过筑基修为,第一是绝不敢奢望的。但前辈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晚辈即便不惜性命,也要全力一试。」 他一贯是这样的少年。 不是不知道世事艰难险阻,不明白天不遂人意。 而是尽管瞭然于心,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依旧敢想敢做,不吝尝试。 左右离天榜试仍有半月宽裕,祁云飞不缺那点时间,穆曦微又实在伤得太重,他们三人索性在当地寻了家客栈,预备先让穆曦微养两天伤,再行赶过去。 落永昼自然是一起跟着,泰然自若:「我徒弟的事,即是我的事,怎么能不跟着?」 他不再执着于要在穆曦微和祁云飞面前证明自己身份。 以原主对祁云飞的感情来看,他们绝非是几年见不到一面的普通师叔侄。祁云飞竟认不出他…定是有极大的隐情在内。 加上《天命》中作者提到过剑圣百年隐世不出的伏笔,落永昼决定先静观其变。 是什么能让十圣之首,天下第一隐世百年? 落永昼不知道。 但内中牵连,定然不浅。 他思绪转过之间,嘴上又道:「而且我答应我徒弟要去替他向西极洲、归碧海与魔族三家好好问一问追杀原因,讲一讲道理,自然是要跟着的。」 祁云飞没有拒绝他打蛇棍上的纠缠。 眼前少年的修为深浅连他亦看不透彻,这样一个人从前名声不显,修仙界中查无此人。 一朝出现,自称是剑圣落永昼,说少年只是为了招摇撞骗,没有更深图谋 祁云飞是不太相信的。 一起起程也好,有他在,少年至少没法做出什么有辱他师叔清名之事。 而且,少年和剑圣真的太像。 就连浑身上下那股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能轻描淡写带过去的散漫不羁劲儿也一模一样。 根本没法狠下心兵戎相见。 ****** 「滚出来。」 已至深夜,客栈中落永昼房间床榻被褥整齐,昏黄烛火下,屏风上疏疏几株兰草,与窗外树枝横斜倒影交错成趣。 落永昼扫视了一圈,缓声道。 这样富有侵略性的三个字,到他嘴里一转,仍能不急不缓,没火气到和平平一句「吃了么」也差不太离。 随着这三字落下,灯盏里的烛火一晃,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落永昼眼前。 他恭敬低垂着头,只看得见被支棱骨架顶起的面部轮廓,单薄得如同在骨头上披了层苍白的皮,即便黑袍□□形消瘦干瘪,也盖不住体内的澎湃力量。 少说是大乘巅峰,甚至…有可能是圣人境界的陆地神仙。 落永昼粗粗扫了一眼,估计出来。 若不是修为能与祁云飞持平或高过他,眼前的魔族,是决计无法瞒过祁云飞风雷剑气耳目,顺顺利利来到自己身边的。 落永昼声线依旧漫不经心,提不起精神般:「怎么,白天杀了小的,晚上老的就跑过来了?」 「不敢。」 那人将头压得更低,姿态更谦卑:「几个不识好歹的金丹小子,魔主随手打杀,是他们的荣幸。」 「属下身为魔族将领之首,前日察觉到魔主您重新出世的气息,日夜兼程,特意赶到此处参拜。」 一墙之隔,是祁云飞和穆曦微。 一个是白云间当今的中流砥柱,另外一个是天命之子,将来註定要改变天下格局,诛尽魔族的人物。 一墙之内,是大乘巅峰的魔族将领,管自己这个剑圣叫魔主。 落永昼先是一愣,随即勾了勾唇。 那丝笑意像刀锋上擦过的光,将他眉眼照得既有月魄玉韵,又有利刃出鞘时冷戾血气。 清艷且妖。 落永昼问他:「你说我是魔主?」 魔族将领一声是答得毫无犹豫,眼中狂热之色也毋庸置疑。 落永昼却没把注意力放在魔族将领身上。 他方才神识一扫,发觉隔壁两间房空荡无人,穆曦微和祁云飞统统不见人影。 能去哪里? 除却被魔族拿来做威胁他的筹码外,不做他想。 落永昼反手拔剑。 剑光出鞘,如长夜里摇晃的一盏明亮烛火,天尽头亮起的晨光初昼。 他笑起来,仿佛只是那么随口一提:「那你这条命,大概也是不想要了吧?」 第4章 辛秘 「属下…冒犯了!」 看落永昼拔剑,黑袍的魔族深深一低头,再抬头时,周身魔气轰然炸开! 若不是落永昼伸手,将魔气聚拢于掌间,将其轻而易举一把捏碎,光是这一下的动静就能叫方圆数里灰飞烟灭。 落永昼甩了甩手,「等等——」 黑袍魔族以为他回心转意,心中惊喜欲言又止之际,就听落永昼道:「出去找块僻静地方打。」 他笑了笑:「免得打坏客栈要赔人家老闆钱,我是有徒弟的人,养家不易,理解一下。」 他口上说着理解,剑下动作未容情半分。 明烛初光往前一推,剑气疾若流星闪电,不容黑袍魔族抗拒,便像踢皮球一般将他推出数里之遥。 落永昼剑光不停,黑袍魔族身上冒出来丝丝缕缕潺潺如溪流的黑气,放在平日是一寸能叫一城之人死绝的大杀器,在明烛初光下,却失去所有反抗能力。 第8页 只能乖顺地任由明亮剑气如火,将它们一寸寸绞杀干净,燃起的白烟如魔气无力的挣扎哀嚎。 落永昼的剑越过重重黑气,架在了黑袍魔族的颈间。 他未持剑的指尖擦过唇角,态度随意得好像打败一位疑似圣境的强者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 「不知道你们魔主有没有教过你们,乱说话是会被教做人的。」 落永昼抬略抬下颔向他一笑,态度轻佻又傲慢:「乱喊别人魔主,也是会被教做人的。我徒弟和师侄在哪?」 「主上」 黑袍魔族不见棺材不落泪似,依然这么喊他。 饶是冰凉的剑锋无法浇熄他眼中炽热温度,黑袍魔族道:「属下为星部首领,您体内的妖魔本源是魔族代代相传的圣物,属下哪怕形神俱灭,也绝不会认错。您就是被妖魔本源认可的大妖魔主。」 片刻之间,落永昼脑海里掠过很多《天命》中魔族相关的信息。 大妖魔主是魔族地位最尊之人。魔族判定大妖魔主的条件也很神奇,不是血脉相传,也非师门传承,而是得圣物妖魔本源之人,即为大妖魔主。 妖魔主之下,便是日、月、星三部的头领。这三位统领由天地法则选定,任何一位一旦死去,都会有新生的魔胎继承他们力量,成为一代的头领。 《天命》中有提起过,剑圣百年前将旧的日月星三部首领在人魔大战时尽数斩杀,如今站在落永昼前面的,想来是这百年间的新生代。 黑袍魔族谈到激动处几乎要落下眼泪:「一百年了…主上,我族在北域按兵不动了一百年,您终于出现,妖魔本源重现人间!」 落永昼不信他说的话。 倘若剑圣是魔主,那他在百年前是怎么杀的大妖魔主的? 我杀我自己吗? 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黑袍魔族顾不上喉间的剑,重重点头:「属下知道!您是我们主上,妖魔本源之主,天下第一。」 他停了一下,似有点犹豫:「虽说属下不知您为何会成剑圣,百年前为何会有您斩杀大妖魔主和日月星三部首领的传闻。但是请主上放心,我族实力为尊,主上就算真的是杀了他们,也只能怪他们无用而已。」 得了,落永昼心中翻个白眼。 自己差点忘记星部首领年岁不过百,剑圣百年前隐居世上,以这个时间线来看,两人根本没法有任何交集,自然不能指望从魔族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祁云飞和穆曦微,一个是我师侄,一个是我徒弟?」 星部首领辩解道:「属下对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他们到北地,与主上团聚而已。」 温和恭敬的表皮终于藏不住獠牙。 落永昼对他们的盘算瞭然于心。 魔族得了魔主与妖魔本源的消息,不惜出动星部首领与五位大乘,一边是为显示郑重之意,另外一边—— 则是想着若他不愿回魔族,便拿祁云飞与穆曦微做质子威胁。 毕竟上一代的大魔已死,这一代日月星三部首领是这百年间陆续有天地法则而生,对前事一问三不知。 他们不知剑圣为何会成了他们的魔主,更拿不准剑圣愿不愿意抛弃天下第一的尊荣身份随他们回北地,便打着捉拿穆曦微与祁云飞做两手保险的准备。 落永昼险些笑出声来。 「那好。」 落永昼嘆口气,明烛初光剑锋在他喉间抵得更紧,溢出一丝鲜红血线: 「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 「若我不是魔主,我杀异族,尤其是敢动我徒弟师侄的异族,大义所归,理所当然。」 「若我是魔主,我杀下属,杀一个不尊我,敢随意动我徒弟师侄的下属,也是天经地义。」 他有一种奇异的魄力,再大的,再纠结再纷乱错杂的事情,到落永昼口中,也能一是一,二是二理出来,变得不足为惧。 他一字字落下间,音律徐徐,如听国手拨古琴,七弦动仙境,却让黑袍魔族不可置信睁大了眼。 「所以啊…」 剑锋上映出的明月圆得正正好好,洒了点光在他眼角,那一弯眸光似万里的无云,配万顷的春水潋滟。 落永昼口吻冷淡:「不想死的话,就带我去他们在的地方。」 ****** 被落永昼惦记的穆曦微两人,正身处于城郊另一片静谧的小树林里。 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着的? 穆曦微回想着。 哦对,最开始是晚上在客栈时,祁云飞挟着一身腾腾杀气来他房间,冷面含煞地告诉他:「客栈四周有魔气,你小子待在我身边别乱跑,免得到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穆曦微一惊。 魔族生性酷烈,素爱以生灵血肉为修行根基,吸纳天地煞气来增益修为,和人族一贯以来势不两立。 穆曦微不及多想:「我去隔壁告诉师父。」 与此同时,客栈外魔族的声音阴沉沉响起,久久不散: 「原来白云间的风雷剑主祁云飞竟是如此怯战龟缩之徒吗?畏战如虎,胆小如鼠,是你枉负落永昼的教导,还是落永昼根本不配天下第一之名,才教出来这种鼠辈?」 「你——」 祁云飞顿时大怒,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穆曦微领子跳出窗外:「你敢污衊我师叔,便要拿好以命相偿的准备!」 第9页 出声的魔族遁光在暗夜中几乎看不见,模煳到只剩下边缘的身影一闪而过。 而祁云飞御剑而飞,风雷煌煌,剑光之下令人无所遁形。 两人一追一逃之间,瞬间离客栈有十数里之远,来到城郊小树林中。 夜风吹得树叶哗啦,肃肃作响,明月下树影森森,知了停了叫声,衬得一旁潺潺溪流声也有几分可怖。 「不用追了。」 祁云飞看一眼四周,自空中落下,「这里绝不止一个魔族,且设了阵法,煞气浓郁,使地上草木生机全无,是他们特意伏击在此处。」 穆曦微被他提熘着领子放开,揉了揉自己被领口卡得生疼的脖子,长长松了口气。 穆曦微委婉提醒道:「其实…前辈,魔族应当是故意拿剑圣名声激您,想来是专门为引诱您到此处的。」 如今这世道,像祁云飞那么好骗,坑一踩一个准的也不多见了。 祁云飞不屑哼了一声:「我早知道。」 「但有点了解的都晓得我最恨旁人诋毁师叔,只要是在我面前有说过一句师叔不好,我必拔剑追究到底。魔族想必是觑着这点给我设局。」 「……」 穆曦微由衷道:「前辈辛苦。」 天下那么多人,要一个个拔剑管过来,当然很辛苦。 祁云飞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暗哑的:「师叔他…即使不在这世间,天下第一的位置也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够配得上的。」 穆曦微呆滞在原地,几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剑圣死了? 他这般人物怎么可能会死?天下间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穆曦微想再问询祁云飞一二,却被这道晴天霹雳惊得心如乱麻,无从下口。 这时候他对上祁云飞眼神,愣是打了个激灵。 此地魔族布阵,煞气极重,鬼影重重止不住在身边晃,鬼哭狼嚎一声声地响。 不知是不是因此心神失守的缘故,祁云飞眼中隐泛上了赤红之意,似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穆曦微谨慎道:「前辈?这里有魔族的阵法,煞气极浓,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心魔,前辈状况可好?」 祁云飞紧绷牙关,极力克制住自己因煞气入体引出的心魔,硬邦邦道:「我无事。」 说罢他手腕一翻,长剑在手,惊雷乍起! 祁云飞剑气如龙跃,龙首昂然,龙尾怒摆,张头甩尾之间将隐匿在周遭树林里的四五个大乘统统扫出。 大乘交手之间的余波岂是他区区一个筑基可以承受?当即震得穆曦微呕出一口血。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丹田处那来歷莫名其妙的剑气却始终牢牢捍卫处他心脉肺腑等要紧之处,让穆曦微得以在几个大乘中奇蹟般倖存下来。 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他们交手动作,只看魔族残影飞掠之间魔气成网,对他们兜头罩下。 而祁云飞剑气化龙亦遑不避让,通身雷光闪烁,疾风东倒西歪吹歪一片树木,露出雪亮爪牙向魔气大网狠狠撕咬。 忽然间,祁云飞剑气一滞,声势不如方才浩大。 他面色骤然苍白,眉头死紧,神态瞧着极为痛苦,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折磨。 魔族一一从暗处走出,领头人啧了一声:「看起来白云间如今的第一剑也不似表面风光,心魔倒是深重得很。要不然怎么会被我族血煞之气勾起最惨痛回忆,无法抽身自拔?」 魔族头领心中颇为得意。 他们布阵用的,是诸多煞气中恨意最为浓郁的一味,能够使人陷入其一生最不甘心的场景,心智动摇,沉溺于中。 自祁云飞来此地时,煞气便无声无息侵入他耳目肺腑,又受他打斗时的灵力催发激化,效用刚刚好到了极处。 幕后之人告知他们祁云飞心魔缠身百年之久,执念深重,果然不是假话。 穆曦微前有虎视眈眈的魔族,后有不知道支不支撑得住,什么时候会发疯的祁云飞,处境可比前有狼后有虎艰难得多。 他淡然了。 被追杀这半个月,一桩桩破事应接不暇发生,穆曦微只觉得自己被磨练得心如止水,下一刻哪怕有陆地神仙从天而降,他也会心如止水,平平哦一声就当过去。 忽然间,风雷的响声停了。 祁云飞神情不再犹豫挣扎,眼睛完完全全赤红一片,看着便觉邪异不安。 托阵法中煞气之功,祁云飞心魔完完全全压倒了理智,控制了他整个人的神智行动。 他一步步走到穆曦微前,剑气逼人。 直到两人距离近得不能再近。 祁云飞说:「他死了。」 他木然重复一遍,看不出悲喜:「我师叔死了。」 原来祁前辈的心魔竟是剑圣之死,穆曦微心中暗道。 不过想想也无可厚非,穆曦微设身处地一代入,若是他被剑圣自小教导,天下第一的传奇,自己的亲师叔一朝身死,他恐怕也很难轻易释怀。 想着想着,穆曦微记起祁云飞那谁说剑圣坏话我打谁的毛病,飞快接口道:「剑圣天下第一实至名归!」 祁云飞沉沉笑了一声。 他似是知道自己模样难看,一只手捂了眼睛,一字字从喉间硬挤出来,字字千钧,无穷无尽的恨意扑面而来:「对,他天下第一,百年前为救你而死,你配吗?」 第10页 那是祁云飞在心底埋藏了百年的辛秘,也是不远十数万里,马不停蹄赶来营救穆曦微的原因所在。 一吐而尽,真是痛快。 穆曦微:「……」他怀疑祁云飞心魔攻心下眼睛不太好使,因而认错了人。 祁云飞另一手掐住他脖颈,神容几似疯癫。 他终于将他见穆曦微以来压抑的情绪,完完全全发泄出来,:「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你,要费多大力气方能克制住杀你的冲动吗??」 穆曦微:「……」 他不知道,他不配。 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实在不配拥有一百多岁的高龄。 第5章 动机 祁云飞即便神智失去大半,不曾动用任何术法剑气,但他身为大乘巅峰,光是依靠身体内最原始的力量,也足以叫穆曦微动弹不得。 穆曦微晓得祁云飞深陷心魔之中,当下举动非祁云飞本意。 再加上他承过祁云飞救命之恩,感激尚来不及,是无论如何都无颜怪罪祁云飞的。 可他心中仍是涌上难以名状的绝望与不甘心。 穆曦微原以为逃过三方人马的追杀便算新生,此后天大地大任他遨游驰骋。 不曾想到,那仅仅是个开头,藏在三方人马追杀背后的,是魔族大乘的埋伏和前路未知的艰难,时时有可能丢掉性命,像一只蝼蚁一样被碾死。 穆曦微想好好活下去,不想死。 他心中的种子如火般恣意燃烧,烙得他胸口滚烫髮疼,仿佛拼尽了毕生的热血与信念。 唯有变强。 强到能在这一场场硝烟阴谋里活下去的地步。 不知是不是幻觉,穆曦微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剑刃的一点银光,拍上祁云飞脸颊,迫使他松了手,让大量新鲜空气得以涌入穆曦微喉间。 那人声音如同在冰块上搁久的冷泉,丝丝地冒出凉气:「发什么疯,够了没有?」 「师叔…」 祁云飞连连后退了几步,正当落永昼拿捏不准他到底恢没恢復神智时,只见祁云飞直愣愣对他扑通跪下去,眼角通红,嗓音涩哑: 「对不起,师叔。我当初不应该…」 落永昼:「……」行吧,看来是疯了。 他啧一声,明烛初光剑风一盪,干脆利落地击晕了祁云飞,总算落得一个耳边清净。 没握剑的手抓着星部首领领子将他丢于地上,落永昼极为嫌弃地拿手掸掸衣袍,发问道:「说,究竟是谁告诉你们的消息?」 五个大乘魔族面面相觑。 他们对落永昼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当然,哪怕对此人一问三不知,光是看他拎星部首领如拎死狗般的手法,就很难让人生出对抗之心。 「主上…」 星部首领吐出一口血沫,犹自垂死挣扎道:「我日月星三部首领对妖魔本源自有奇异感应——」 他话未说完,就被落永昼打断:「自有奇异感应?」 他露了一丝笑意,语气轻柔:「感应能奇异到在短短一两日之内知晓我的方位,还能把我的身份一起摸出来?你以为你是自带卫星系统的定位雷达呢?」 饶是魔族不太听得懂他最后一句话,也不妨碍他们明白那绝不是一句好话。 他们个个垂着头装死,一时城郊树林里静得出奇。 落永昼微微摇了摇头,唇角讽意深深,「你们既然愿意称我一句主上,也拜託你们对我有点尊敬,别以己度人,把我揣度得像你们那么傻。」 星部首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怀疑自己和姓落的这王八蛋天生相剋,要不是伤在他手里,要不是差点气死在他嘴皮子下,反正没一样好事。 哪怕心中恨不得弒主,六个魔族依旧坚守着他们最后的倔强,沉默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不说?」 有血光并惨叫声伴随着落永昼声音一同响起,他明烛初光剑锋上滴滴答答滚落着鲜红血液。 剩下的五个魔族不由自主纷纷后退一步。 落永昼竟是直接废了一个大乘的修为! 他慢条斯理弹了弹剑,抬起的半张面容在月光下极动人,几乎是人间不曾有过的美色,让人连觊觎之心都不敢生出。 「动了我的弟子,随意找个藉口煳弄我就想全身而退,真当我这样好打发?」 星部首领心中涌上深深的寒意。 他敢打保票,若是自己不再将今晚之事合盘托出,被废修为的,绝不止是一个人。 星部首领恭敬道:「是属下骗了主上。」 他语速极快,将事实一五一十合盘托出:「十日前,谈半生传讯于属下,说怀有妖魔本源的大妖魔主不日即将现世,想与属下做一桩生意。」 「他告知属下主上您的身份方位,作为交换,让魔族替他追杀穆曦微,务必成事。」 这便是魔族中追杀穆曦微的那一队队伍由来。 谈半生的名头,落永昼是知晓的。 他为仙道六宗之一,晓星沉的太上长老,位列陆地十神仙。 《天命》中明确说过晓星沉这个宗门专精卜算阵法,谈半生更是其中楚翘,传言屈指之间可掐算上下一百年,事无遗漏。 不过书里倒不曾说,穆曦微经歷的追杀是谈半生在背后起的推手作用。 落永昼没有多想。毕竟《天命》断更烂尾,也许作者曾是想在天榜试后面的篇章揭开伏笔,后来因为断更不了了之,放弃填坑也未可知。 第11页 星部首领:「属下想反正是一个筑基小子,捏死他不会比捏死一只蝼蚁更费劲,无论谈半生说不说谎,都不会有什么损失。索性派了一队金丹去追杀他。」 「而主上您,属下见到您的时候,便感知到您体内妖魔本源,谈半生说的不是假话,主上您的确是我们的…大妖魔主。」 星部首领知晓消息的时候亦是一样的震惊,不敢相信剑圣居然就是魔主,险些以为谈半生是在故意戏耍他。 可是体内与妖魔本源的唿应,是最骗不了人的。 「最后一个问题。」 落永昼闭了闭眼:「怎么验证体内妖魔本源的存在?」 ****** 「我都听见了。」 祁云飞对穆曦微道,他眸色褪去红意,变得肃穆深沉,俨然便是白云间继剑圣之后独当一面的风雷剑主。 他挨了落永昼两下,倒是奇蹟般地从心魔里挣脱开来,躺在旁边把落永昼与魔族的对话听了清清楚楚。 另外一边的穆曦微依然昏得人事不知。 落永昼平平应了一声,「既然如此,不如索性交了底罢。你刚刚为什么要掐着曦微,恨不得直他于死地不肯放手,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哪里惹到你了?」 祁云飞不语,只定定盯着面前一片小树林,明月透过树梢的那点光亮照不穿他眼中沉凝神色。 正当落永昼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祁云飞道:「那是很长的一段往事。简而言之,穆曦微前世曾经与我师叔有过很长一段纠葛。最后我师叔为了送他转世轮迴自己的命也不要了,我师叔的身死和姓穆的小子脱不开关系。」 落永昼下意识按住了剑柄。 原来如此… 怪不得祁云飞对他的两次三番自陈身份视而不见,不见棺材不落泪地不肯相信他是剑圣落永昼本人。 因为在祁云飞眼里,剑圣落永昼早已是一个死了的人。 当然不敢相信他会再度活蹦乱跳出现于自己眼前。 落永昼点着眉心,在心中询问系统道:「系统,为何在祁云飞口中死了百年的剑圣,在原文里仍然能在天榜会上出来收徒,背后另有隐情伏笔?」 「穆曦微百年前的前世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作者原来打算在天榜试后续篇章提到的内容吗?」 果然是点家男主,哪怕一开始的身份再普通,后面也必然隐藏着不普通的特异之处。 落永昼接受度良好。 系统装死,一句话也不肯回答。 落永昼:「……」 行吧,系统是指望不上帮忙的。 至于原文,作者仅仅写到天榜试的内容,没人知道后面究竟是怎样的剧情走向,藏着多少伏笔反转和烂摊子。 祁云飞:「前辈的问题我回答了,接下来是我该问前辈。前辈体内当真有妖魔本源吗?」 落永昼实话实说道:「有。」 他也觉得妖魔本源落在剑圣体内委实荒谬好笑,可是铁证如山,容不得他否认。 自己体内供给自己出剑能量的,的确是卧于丹田处的妖魔本源没错。 祁云飞听过一场落永昼与魔族的谈话,此时也不意外,点点头道:「如我所料不错,前辈体内的妖魔本源,应当与我师叔有些关系。」 落永昼:「……」 废话,妖魔本源就在剑圣本人体内,你说有没有关系? 祁云飞在那边自顾自说道:「我师叔百年前做了两桩要紧之事。一桩是送穆曦微入轮迴,另外一桩则是想要彻底销毁魔族最大的倚仗妖魔本源。。」」 他言简意赅:「虽说我不知道妖魔本源为何未被彻底销毁,还进入了你的体内。但是妖魔本源归属于天地本源,奥妙难言。师叔在销毁它时出了点岔子也说不准。」 落永昼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妖魔本源会在剑圣的体内。 料想是原主销毁妖魔本源的时候出了岔子,致使妖魔本源阴差阳错进入自己体内。 这样一来,魔族也不算认错人。 他拥有妖魔本源,的确是他们的魔主。 祁云飞向落永昼伸出了手,字字铿锵: 「我看前辈您志不在魔族。妖魔本源落到您体内是我师叔的责任,也是我们白云间的责任。我代师叔收您为徒,奉您为我白云间太上长老,您便不用再担心魔族后患,仙道追杀。」 落永昼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你代你师叔,收我为徒?」 代剑圣收剑圣本人为徒? 纵使落永昼走过诸多世界,见多识广,也不由被祁云飞的操作之骚震惊了。 偏偏事主本人没觉得哪里不对,理直气壮: 「我师叔他顶天立地,光明磊落,若是他在世,妖魔本源落到您体内的后果他必愿意一併承担。他不在世,我为他最宠爱的晚辈,代他做决定,师叔不会有意见的。」 落永昼挑眉,避而不答:「不如我们来说说你是怎么找到的穆曦微?」 这没什么好隐瞒,祁云飞如实答道:「是晓星沉的谈半生告诉我的消息。」 落永昼:「谈半生?」 这名字真是无处不在,先是魔族后是祁云飞。 甚至让落永昼开始好奇,穆曦微百年前的前世和谈半生是有多大的过节,才能让他在百年后人家重新转世,还要念念不忘过来插上一手。 第12页 「对,谈半生。」祁云飞点头,「他以为我会因为我师叔的事恨穆曦微,希望我在后压阵,保证杀穆曦微一事万无一失。应明镜和归碧海那边,应当也是他做的手脚。」 结果这傻孩子为了不让他师叔心血白付,反水救了穆曦微一命不说,还大咧咧把消息抖给了落永昼本人。 一切该讲的讲完,祁云飞收尾道:「所以前辈,你不如来我们白云间。穆曦微是我师叔生前想收的徒弟,我不可能让他拜你为师。不如你们一起入白云间,也成全了同门情谊。」 可以,落永昼面无表情想。 不愧是剑圣最宠爱的后辈,胆子够大,敢在剑圣本人面前代他做决定,抢他本人的徒弟。 他起了戏弄之心,冷冷瞥了祁云飞一眼: 「你说我体内妖魔本源是拜剑圣所赐?」 祁云飞深吸一口气,坦然答道:「是。」 落永昼托腮,好整以暇,「那么这样说,我该恨剑圣才对,趁剑圣不在人世的机会,将他曾经想收的徒弟抢过来做自己的徒弟,岂不是最好的报复方式?」 他灿然一笑,似霞光蔚然铺陈在湖水,染了白云,绵延出无边艷丽的绮色: 「我既成了魔主,妖魔行事,但求快意,无所顾忌。当然是要报復回去的。这白云间,不入也罢。」 祁云飞哑然望他,难以想像这世间竟有如此欺骗他人感情的绝世大渣男。 「不好!」 他一拍脑袋,低唿道:「这晚上太多事,我险些望了一件紧要的!」 「应明镜那婆娘与穆曦微百年前有宿怨,在听到谈半生消息后,就准备带人去穆曦微这一世所在的家族里行株连屠杀之事!」 他本是打算救了穆曦微,等穆曦微伤势稍稍好转后赶过去的,结果被魔族那么一打岔,差点被祁云飞抛之脑后。 落永昼:「……」他很想知道一件事情。 原主是怎么把晚辈养得那么傻白甜的? 怀着一颗老父亲的心吗? 第6章 打脸 通州穆府。 穆家是在当地传承百年的武学世家,家学渊源,兼之这一代家主与其夫人为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正是鼎盛之际,门前送来往来车马向来不少。 独独今日是个例外。 穆府大门紧闭,门人个个全副戎装,严阵以待,穆家家主夫妇在府里最中心的演武场中处督战。 「夫人。」穆家的家主观其情形,紧蹙着眉心,说道,「我穆家不过寻常武学之家,与仙师素无往来,你说找上门来的这些人…会不会是因为曦微的缘故?」 穆家夫妇对视一眼,均想起十八年前的一件往事来。 那日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有名女子伴着家丁的通报来了他穆家会客厅堂。 女子戴着长长的羃离遮面,广袖迎风,长裙委地,偏偏沾不到半分雨丝尘埃。 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女子开口,那把声音宛转如出谷黄莺,叮玲玲的春风吹过花梢嫩蕊:「叨扰两位。这孩子对我一位故友而言意义至关重要,身上又淌着穆家的血——」 她停了言语,长袖一拂之间遍地堆满了小山丘一般的金银珠宝,耀人眼目:「若是两位愿意照看这孩子,我…代我那位故友感激不尽。」 穆家家主和他的夫人面面相觑。 他们成婚已久,感情甚笃,至今无儿无女,是两人心中的憾事。 那女子出手极阔绰,便是买几个城池也尽是够的,又是修仙之人方会的袖里干坤术法,想来不至于拿穆家血脉一事来骗他二人。 穆家家主道:「我夫妇二人一直无子,如仙师所言,既是我穆家血脉,我定然拿他当亲子相待,那些金银财宝,却是不必的。」 他迟疑问道:「只是这孩子和仙师故友有关,不是穆某该如何教导?该不该送他上仙门?」 女子抬起了一双眼睛,怅然笑了笑。 她浑身上下大多笼在如云似雾的轻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可那双明眸似是落入了明月光华,顾盼之间,将无情也动人这一句话演了一个淋漓尽致,她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却仿佛说尽了千种柔情,万般愁绪。 「随缘罢。若是我故友在世,想来是希望他再世为人,能够平安喜乐,反而是不愿意他捲入修仙界纷争中去的。」 穆家家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斗胆请教一句仙师名讳,也好让穆某等孩子长成时,可以告诉他恩人名讳。」 「恩人不敢当。」女子摇头,不欲多言,仅留下一个名字。「我叫月盈缺。」 若是穆家家主对修仙界有一二了解,便该知道西极洲太上长老,陆地十神仙之一的名字,就叫月盈缺。 月盈缺执意不肯收回那些财宝,挥手之间又替穆府设下用作防御的阵法,道:「这阵法在凡间对付些寻常野修,应当是够用的。」 之后十八年,穆家夫妇果然对那婴儿尽心照拂,视若己出,并为其取名为穆曦微。 托十八年前月盈缺来访的福,他们今日在来犯修士面前,藉助阵法,能有一二防备之力。 穆夫人从十八年前的往事回神。 她容颜端丽,纵是到了年龄,难免有隐隐的细纹浮出,眉眼却格外温柔通透。 穆夫人道:「曦微是我们的孩子,今日之事,哪怕是因曦微而来,只能怪来者包藏祸心,哪有怪曦微的道理?」 第13页 「我不是这个意思。」见自己夫人会错了意,穆家家主苦笑,「曦微是你我一同看着长大的。我只是担心我们这边尚且自身难保,曦微在外,不知他安危如何,又该怎么自处?」 他嘆息道:「我一把老骨头,活够了,福享够了,去死也没有什么遗憾。可是曦微年轻,他该有好好的前程,他若是有个万一,我死也死得不安生。」 说到最后,穆家家主一位铁骨铮铮,修士来攻也能面不改色的人物,愣是说得自己鼻尖发涩。 穆夫人眼圈通红,打断了他:「别说了,曦微他不是普通孩子,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别说了,我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其余的一切不要紧。」 她说到最后语无伦次,不知是在安慰丈夫,还是在安自己的心。 穆家夫妇对视一眼,挂心爱子的安危,面上均浮上重重忧色。 这时候一道声音惊慌失措地插了进来:「家主、夫人,不好了!阵法快要坚持不住了!」 ****** 穆府里兵荒马乱,穆府外则是另一番情景。 四只彩鸾神气活现,张开近乎夸张的斑斓羽翼,庞大身影几乎遮住半片天空,拉着奢华宝车盘踞于天幕之上。 宝车中端坐着一位女子,手持团扇,好整以暇往下看戏。 她当然是很美的,眉似黛眼含波,肌肤胜雪,荔腮红唇。 可底下穆府几百人口为生死奔波,女子高高在上,如云堆叠的鬓髮依然不乱一丝,她的美,便美出了残酷的意味。 应明镜起初看着饶有兴致,后来渐渐不耐烦起来,侧首问身边一个修士:「一个小小的凡人家族,怎么用那么多时间?传出去岂不是被人耻笑我西极洲无能?」 身边的修士唯唯诺诺了半晌,方道:「明镜仙子,底下穆府的阵法,瞧着像是我们西极洲的手笔,一样是同门,仙子看要不就大事化小?」 他心中亦是打鼓。 屠杀凡人,是修仙之人最最不耻的一种行为,亦是各门各派要严惩的重罪。 应明镜仗着有她师父月盈缺宠爱,在月盈缺出关之前,连西极洲宗主玉箜篌也不敢真的对她如何处置。 那他们这群手下人呢? 应明镜挑起眉,重重地嗤笑一声:「西极洲?那最好办,我倒要看看西极洲里,有哪个人敢和我对着干?」 她说着说着,就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百年前穆曦微害我亲近之人统统死绝,他以为轮迴一次,就能把旧帐全部揭过?我这次定要他痛不欲生!」 忽然应明镜得色消失,面容绷紧,按住嵌宝扶手柄回头望去。 修士将她变化看入眼中,正煳里煳涂时,便被应明镜掌间一股灵力推了出去,去挡破云袭来的风雷剑气。 他大概想不到自己为应明镜奔走半生,最后非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落得一个为她挡刀的下场。 「应明镜!」 祁云飞汹汹而来,携剑站定在车辇前质问她:「你知不知道对凡人下杀手是大戒?」 「知道又怎么样?」 六宗里与应明镜辈份相当的就那么点人,她显然是认出祁云飞身份,依旧有恃无恐: 「风雷剑主再厉害,我也是西极洲的人。怎么,我师父还没发话,你祁云飞就敢代我师父惩处我?」 祁云飞握剑的手更用力。 他是向来看不惯应明镜这种草包的。 当世陆地神仙纷纷稳退,他们弟子晚辈大多修炼至大乘,执掌一宗牛耳。 相比于她的同辈,有月盈缺做师父,受尽月盈缺宠爱,却只有金丹巅峰的应明镜格格不入。 尤其对比她师姐玉箜篌,简直像个扶不上墙的草包。 在修仙界,菜是原罪。 这也是祁云飞瞧不起应明镜的理由。 但无论他怎么瞧不起应明镜,一根指头都能碾死她一百遍,应明镜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她到底是月盈缺的关门弟子,不是旁人可以乱动的。 「应明镜。」 穆曦微出了声,叫她的名字。 应明镜转了转眸光,朝那胆大包天的小子方向望去。 穆曦微昨天一天过得多灾多难。 三路人马追杀、处在大乘交手风波中、被祁云飞掐到窒息、昏了没多久又被落永昼叫起来赶来穆家。 就算是铁做的人也受不住这般折腾。 穆曦微却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这样坚定过。 他嵴背挺直,吐字清晰: 「我不知你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追杀我,甚至祸及我家人。但既然事已至此,一切因我而起,不如等半月后,在升仙台,天榜试上决出一个高下,生死由命,胜负听天,不再牵连无辜人等,如何?」 穆曦微不是不知道自己和应明镜修为境界之间天差地别。 然而落永昼、祁云飞于他终究是萍水相逢,不说两人愿不愿意,穆曦微打死也没脸去求两人替他对上应明镜,等于间接对上她背后的月盈缺。 若是可以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不连累家人朋友,那一线生机无论多艰难,穆曦微也愿意去拼上性命挣一挣。 「凭你?」 应明镜团扇遮了半张花容娇颜,笑得很夸张,鬓边步摇叮噹一阵乱颤,「你一个筑基,拿什么跟我斗?来天榜试送死吗?」 第14页 穆曦微平静反问她,「明镜仙子不是一样靠着月长老的威名才能作威作福吗?否则一个金丹,拿什么在祁前辈面前硬气?本质半斤八两而已。」 应明镜最恨旁人拿她修为说事,瞬间寒下面色,语气生硬: 「我靠着我师父怎么了?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我想杀你家人便杀,你以为祁云飞敢拦我?」 她抬高下颔,眼神鄙薄不屑:「剑圣百年不出世,谁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白云间没有陆地神仙,自己自身难保,要掉出六宗之位,他祁云飞怎么敢这时候插手我西极洲的事情?」 「好好好!」 祁云飞怒极,光是剑气便掀得鸾鸟惊叫后退,宝车翻滚两圈,若不是应明镜及时从车里抽身而出,只怕比现在更狼狈。 「你真以为我不敢提着你头去见月盈缺?要不要先试过我的剑,再说白云间落不落魄的事?」 落永昼按下祁云飞躁动的剑气,往前一步淡声问应明镜道: 「听上去你拜了个好师父当靠山,似乎很骄傲?」 应明镜兀自强撑,不肯低头道:「我师父为圣境强者,陆地神仙,我自然该骄傲。 「很好。」 落永昼玩味一笑,不知是很好,还是不好。 他说道:「你问祁云飞,他是怎么叫我的?我徒弟向你邀战,是给你脸面和台阶,我愿意成全他少年人一腔热血,才没插手。」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师父做靠山?」 「再拿月盈缺说事,就让月盈缺来见我。否则就滚。」 第7章 收徒 应明镜这百年间仗着她师父名头,行走无往不利,几乎没被人如此直白欺上头来过。 她先是一怔,惊异胜过气愤,想看看是何人大胆至此,理所当然望进了那双眼睛里。 霜天秋水,长河星辰。一望之下,就再也出不来。 谁不希望自己能被映进这些景象里呢? 应明镜不由怨愤起来。 她不是怨那人能轻而易举压过她引以为傲的容颜风头。 她怨的是那人的眼睛那样淡,那样高而远,竟映不出一星半点她的身影。 祁云飞此时倒是有问必答,乖觉唤了落永昼一声:「前辈。」 不论落永昼体内的妖魔本源来得如何机缘巧合,阴差阳错。 只要妖魔本源在他体内,他即是板上钉钉的大妖魔主,当得起祁云飞一句前辈尊称。 穆曦微急急出声,想劝落永昼千万别来趟这一趟浑水:「师父!」 落永昼却好似半分感受不到他的焦急,反而戏嚯应道:「诶,乖徒儿,再叫一声?」 他看着语塞的穆曦微,微微笑起来,眼里也染上一两分烟火气息,去摸了把穆曦微头髮。 好傢伙,看着是少年模样,抽条得比他都高,险些够不着。 「既然叫我一声师父。护住你是我该做的事。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其余乱七八糟的事交给我解决。」 应明镜终于能够从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里抽身而出。 她思及自己方才的失神,倍感丢人,于是顾不上细究落永昼身份,冲动之下脱口而出,讥诮道: 「怎么?你们白云间如今落魄至此,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让风雷剑主叫前辈了吗?」 「北地魔族,请。」 落永昼也不动怒,借刀杀人这一套玩得顺熘:「你把大妖魔主叫做阿猫阿狗,我本人是不太介意的。反正我自忖我不算什么好东西。日月星三部的傻大个估计就没我想得那么通透好说话。要不你先去和他们讲讲道理?」 应明镜半张的口忘记发出声音,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与他们僵持在原地,模样瞧着颇为滑稽可笑。 落永昼掸掸衣袖,清清声音,派头摆得十足:本人第——」 他卡了壳,转头问祁云飞道:「魔主传承至今,到我这边该是第几代?」 祁云飞瞧着也濒临崩溃,低吼道:「不知道!」 他怀疑自己如果有一天疯了,一定是被落永昼不按套路出牌玩疯的。 大妖魔主这等要好好藏着捂着,带进棺材板里去的秘密,是应该在应明镜面前争一时口舌之快说的吗? 穆曦微倒是他们四人中最镇定的一个,哭笑不得道:「师父,无论您是什么身份,是不是剑圣或大妖魔主,我都很愿意追随在您身边的。」 少年眼眸晶亮亮的,仿佛可以直接见到里面的赤子初心:「于我而言,剑圣也好,魔主也好,通通比不过您对我的意义。您才是救我于水火中的那个人,大可不必特意借用旁人身份的。」 穆曦微说得很委婉。 言下之意却一点即明。他显然是不相信落永昼本人是魔主的,只将其当作剑圣之后,落永昼随口编的又一假身份。 落永昼:「……」行吧,剑圣的身份不信,魔主的身份一样不信,这徒弟真难伺候。 「要不是系统任务…」他低低自言自语,又停了下来,意味不明哼了下,听不清是恼意更多,还是笑意更深:「算了,认了认了。」 落永昼穿越多个世界,看遍主角百态,向来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唯独穆曦微是个例外,他自第一眼见到少年时,就打心底里地想把他护在羽翼之下。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联繫,也是心里真真正正存在的强烈渴望。 第15页 一声冷哼声响起。 祁云飞听见穆曦微那句「剑圣比不过您对我的含义」时黑沉着面色,狠狠剜了他一眼。 赶来穆家的路上,祁云飞就穆曦微到底该拜谁为师的问题和落永昼好生争执过一番。 论嘴皮子功夫,祁云飞当然是争不过落永昼的,痛定思痛,他只得祭出最后的杀手锏,威胁道:「前辈执意要收穆曦微为徒的话,晚辈只得告诉他前辈真正身份。」 落永昼也不恼,十分有恃无恐:「你尽管去说,他要是相信你的话算我输。」 这下好了,他最后的依仗被落永昼自己亲自抖了出来,穆曦微只当落永昼是信口开河,不信他是大妖魔主。 穆曦微拜落永昼为师看样子是拜定了。 祁云飞十分懊恼,陷入了深深对不起自己师叔的自责之中。 姓穆的果然没良心,自己师叔百年前为他出生入死过几回,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倒好,重新转世投胎一次,就跟别的小白脸去好了。 应明镜古怪笑了一声,尖锐质问道:「魔主?你说你是魔主?你怎么不直接说你是剑圣呢?」 落永昼从善如流,摊手道:「好好好,我说我是剑圣,就是天下第一那位,你信吗?在我面前说白云间坏话你后悔了吗?」 明镜仙子自入西极洲的百余年来,师父也温柔体贴,师姐也清正端庄,底下弟子更是对她高高捧着,唯唯诺诺,从未见过似落永昼这般厚颜无赖之人。 她当即梗了一口气在心头,险些气得噎过去。 话毕,落永昼将所有嬉笑神色一敛,「我不信月盈缺会纵容她的弟子干出这等事情,等天榜试上曦微和你决出胜负,我会亲自问一问月盈缺。你既说除她外无人有权处置你,我成全你便是。」 落永昼说着唔了一声,问穆曦微道:「曦微,你说为师是先帮你出了气,教训她一顿再直接去问罪西极洲,把他们打成东极洲比较好。还是天榜试上你先出气,为师再帮你?」 穆曦微一句听着比一句更心惊肉跳,好不容易等落永昼说完,忙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穆曦微:「应明镜先欲杀弟子满门,随后又辱骂您叫阿猫阿狗。我先为穆家之子,再为您之徒弟,即便是泥人,也是有火气的。」 少年说话一字一字的掷地有声。 在他看来,这是大事。穆家人是要紧的人,落永昼也是要紧的人。 与他们相关的事,是他再艰难也要拼出一口气去争的意气。 「那好。」落永昼随意向应明镜挥挥手,「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吧。天榜试上咱们再见面把帐一本本算。」 应明镜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但她摸不到对方深浅,对方又是连祁云飞也要尊称一声前辈的人物,想来定然是突然冒出来的哪位陆地神仙。 她仗着月盈缺,可以不惧祁云飞的风雷剑,却不能不敬臻入圣境的陆地神仙。 应明镜权衡一番,恨恨地转身走了,临走之前为泄愤似的,鸾鸟颳起的飓风将她身后跟随的西极洲修士掀得一阵东倒西歪,歪歪扭扭。 见危机退去,穆家夫妇大喜过望,带着身后一长串的弟子门人出了正门,来向落永昼千恩万谢,说到激动处便要下拜。 「别别别。」落永昼扶住穆家家主,嘴上仍没个把门,不着边际问道:「不知两位看我如何?」 穆家家主不假思索,大力夸赞道:「仙师真乃天人之姿!有悲天悯人之心肠——」 穆夫人一边目光流连在穆曦微处,想看他黑了瘦了没有,有没有受伤吃苦,一边道:「妾身愿意即刻为仙师立长生牌位建庙,从此吃斋茹素,为仙师祈福。」 落永昼:「……」 眼看穆家两夫妇一头热地说起了建庙的事情,长生牌位和神庙都快能绕通州一圈了,也没半分「犬子根骨不错,不如让他跟着仙师您修炼」的拜师意向,落永昼只能矜持开了口: 「两位若是觉得我不错,不如让曦微跟着我修行如何?」 穆曦微原本一手揽一个,正哄着他受惊的孪生幼弟幼妹,闻言抬头温声道:「爹、娘,师父他几次三番救我性命,为人品性足叫我仰慕。他愿意收我为徒,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半天不出声音的系统听这番对话,差点又要被落永昼气得半死。 剑圣收徒。 那可是剑圣收徒,轰动天下一等一的头条大事。 硬生生被落永昼搞出了浪荡子上门求亲的味道,人家剑圣要脸不要? 落永昼听到它的腹诽,好生不要脸地铮铮有词道:「我觉得这一定是人家剑圣的问题。」 「我经歷那么多世界,统统维持住了人设,一贯高岭之花高不可攀,从没有过什么真情实感,偏偏到这个世界里来出了岔子,几次三番情感用事。不是剑圣残留的共情是什么?」 「剑圣不是百年前和穆曦微上辈子有一段来着?我肯定是被他的共情所影响了。」 系统:「……」它单方面切断了和落永昼的联繫,装聋作哑保平安。 听到收徒两字的穆家家主和穆夫人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 穆家家主:「仙师愿意收曦微为徒,是我穆家光耀门扉的大好事。」 他沉吟片刻,似是下了什么要紧的决定一般道:「只是有件关于曦微的要事,不好隐瞒仙师,不知仙师可否愿意一听?」 第16页 穆家家主夫妇带着落永昼与穆曦微两人,到了会客的厅堂里,其余的族人各自散开,去准备流水宴席略作庆祝。 穆家家主小心翼翼:「不知仙师怎么称唿?」 落永昼:「……」 他想了想,觉得直说自己是落永昼,穆曦微怕是不信的,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没诚意,在穆家夫妇面前仍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落永昼犹豫了一下,报导:「洛十六。」 他之前刚刚好好穿越过十六个世界。 「这倒是巧了。」穆夫人轻轻咦了一声,笑道,「曦微平日里最偏爱十六这个数,汤圆馄饨,定是要吃十六个,不多不少。」 一番寒暄过后,穆家家主将十八年前月盈缺的到来详细讲给了两人听,语罢沉沉一嘆: 「事情便是这样。曦微,不管你是不是我亲子,你皆是我与你娘亲最骄傲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曦微身世大约不简单,仙师收他为徒,不知会不会连累仙师?」 穆曦微头脑嗡鸣,轰隆一片,几乎无法正常思考问题。 穆家家主说他是一位叫月盈缺的女子,十八年前送来穆家的孩子,那位女子口中称自己对她故友至关重要。 剑圣落永昼与月盈缺的交游之好,一贯是修仙界津津乐道的。 这样一来,应明镜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自己体内的剑气、魔族口中的克星…统统有了合理的解释。 自己莫非是…落永昼与月盈缺所生之子? 第8章 阴谋 穆曦微震惊之下,头脑空白一片,目光惘然,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剑圣……」 剑圣竟是他生身父亲?」 落永昼敏锐捕捉道这两个字,不知是唏嘘还是欣慰道:「你终于知道了么?」 他自述身份三四次,连大乘魔族都废了一个,穆曦微与祁云飞两人就是死活不肯相信他即是剑圣,搞得落永昼都有点自暴自弃。 此时此地听穆曦微亲口承认了自己身份,落永昼倒是有点不敢相信,如坠云雾之感。 不管了,反正是好事。 穆曦微依旧感不真切,说话也飘飘渺渺的:「这…这委实匪夷所思。师父,我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如今剑圣神隐,月盈缺闭关不出,自己身世后面是未知的重重迷雾与敌人埋伏。若是可以,穆曦微实在是不想连累落永昼。 落永昼会意,以为穆曦微是害怕自己天资不够出众,修为不够能打,收他为徒会连累剑圣的名声受损,宽慰他道: 「你不用多虑。我收你为徒,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其他琐事,不必你操心。否则我这一身修为要来干什么?连自己徒弟都护不住吗?」 穆曦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稳住心跳。 他到底是个少年人,这些日子的惊变对穆曦微而言也实在太多。 被生身父母不明不白抛弃、被三路人马日夜追杀、几次命悬一线挣扎在生死边缘,穆曦微不是不憋愤委屈的。 可是有落永昼。 他从天而降,对自己三番四次的偏袒呵护,为他不惜对上西极洲,笑起来的时候像南地桃林里的春风化开了极杯之巅的崑崙冰雪,天上星辰落进了仙境瑶池。 还求什么呢? 即使他身份不明,来歷不知,对自己的好保不准是另有所图。 穆曦微想了想,落永昼要他的性命他也是愿意给的。 他和西极洲,和归碧海,和魔族那些人不一样,拿来相提并论,简直是对落永昼的一种玷污。 落永昼眼睁睁看着少年低头,一脸凝重地沉思着些什么。 随即穆曦微抬了头,眼里仿佛熔进了朝阳的初光,俊得不可逼视,一字一句地向落永昼郑重道: 「师父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师父期望。」 无论他是不是剑圣与月盈缺之子,三方人马追杀他的真正意图究竟为何,那些纷争烦扰,他绝不会让它们近落永昼身一步。 落永昼微微颔首,算是矜持应下。 这点他没什么怀疑,天命之子,升级流主角嘛,哪有不大杀四方,天下第一的道理呢? 穆家家主夫妇也在旁边看得连连欣慰点头。 离天榜试仅有半月不到的辰光,穆曦微吃了午饭,便告别依依不捨的父母,准备与三人再度启程。 「去晓星沉所在之地。」 落永昼对着天边的云,突兀间来了那么一句。 祁云飞挑起了眉,跟着重复一遍:「晓星沉所在之地?」 落永昼怀疑他真是被原主给养傻了。 但转念一想,回炉重造是不可能回炉重造的,自己继承了原主身份,帮忙照顾一下他留下来的大龄傻白甜也是义不容辞之事。 这样想着,他在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同时,竟然能保持着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对,去晓星沉。」 落永昼淡淡道:「你也说过,谈半生告诉你曦微的事情,要你置他于死地。魔族和应明镜那边亦是他透露的消息,妥妥的借刀杀人。」 祁云飞不知是想起哪段过往,沉默着没吭声。 落永昼:「应明镜那边是小辈,曦微想出一口气,我乐得成全他。谈半生已经是陆地神仙,是个成年人了,不知道怎么做人我少不得教一教他,让他知道我徒弟不是什么人都能算计一把的。」 第17页 祁云飞不再有异议。 左右晓星沉就位于他们所在的第四州,以他们遁速飞过去不过一天光阴,不算绕路,也不会多影响天榜试。 ****** 第四州,晓星沉。 与六宗中其他五家动则百里千里,依山傍海的架势大不相同,晓星沉仅仅有一座楼。 一座楼,容纳三万弟子。 光是那座楼的根基便牢牢占据了一座城池,随着檐角挂起的华灯高高盘旋入天际,一半隐藏在云雾之中,面目看不真切。 如今正是夜晚,晓星沉无数的华灯燃着鲛油,与壁上嵌的夜明珠交相辉映,照得方圆千里亮若白昼。 光亮刺破黑夜,照穿乌云,隐隐似有游龙戏凤,飞禽走兽活跃在其间,宛转灵动,栩栩如生。 再仔细定睛一看,哪有什么龙凤瑞兽?不过是晓星沉高处的彩绘壁画而已。 大门处守着两列晓星沉弟子,身着的虽说是低阶弟子的统一服饰,衣上星辰仍璨然明亮,上前恭恭敬敬问道:「三位前辈不知是哪家道友?来鄙宗有何贵干?」 落永昼腰间的明烛初光在鞘中闷闷鸣了两声。 被剑鸣声引起共情一般,原主内心深处有关于晓星沉的回忆碎片被唤醒,恍恍惚惚之间带落永昼走进了原主的过去。 仿佛他曾经常常来这地方,轻车熟路,对每一层转角,每一楼摆设都熟识于心。 那应当是很久很久以前,谈半生不是晓星沉宗主,他也不是剑圣,他们均未成就高不可攀的陆地神仙,仍然是这天下最耀眼的一群少年骄子的几百年前。 他从不肯规规矩矩走大门通传,每回都是一跃乘风而上,架着腿坐到最顶楼栏杆上对着近在迟尺的月亮星星,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美酒佳酿,对月饮酒,逍遥快活。 谈半生虽说不是晓星沉宗主,然而身为首席弟子,既定少主,该处理的公务总是少不了,每日在公司和修炼间忙得团团打转。 落永昼随性而为,想来就来,也不搞事先通传那套,总有谈半生公务缠身,没法陪他一起喝酒的时刻。 谈半生不来他也自得其乐,每一次喝醉了,都跳上楼顶拔剑乱舞,说要摘下月亮安在晓星沉楼顶上,让晓星沉彻彻底底变成第四州最亮的那栋楼。 气得每次谈半生把他打包送回白云间的时候都要再三强调,晓星沉已经是第四州最亮的那栋楼,不需他费心。 还不忘咬牙切齿警告他下次要再来晓星沉撒酒疯,晓星沉护宗的防御阵法专对着他轰,看他怎么潇洒跳上楼顶。 可落永昼跳了百八十回楼顶,发了百八十次酒疯,晓星沉的护宗阵法没对他开过一次。 落永昼捏了捏鼻樑,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他低声在心里对系统道:「系统,不是,我看原主也不太像是个正经人啊,你要我维持住高岭之花人设有什么用?证明给他朋友看原主换了一个人吗?」 系统继续装死,一声不吭,消极抵抗。 调侃完系统,落永昼笑了一下,抬头往上看去。 他理解了原主每次都要跳上晓星沉楼顶的举动。 换他,他也想跳。 想跳就跳。 于是落永昼一手抓起穆曦微,捲起劲风扶摇而上,猎猎白衣仅在风里留下极淡一痕。 晓星沉弟子眼睁睁看着那一蓬雪亮剑光在眼前炸开,像是鲲鹏九霄上舒展的羽翼。 他与祁云飞面面相觑。 看到此番景象的不仅仅是他们。 站在晓星沉最高处,倚着栏杆的谈半生也看到了。 他道:「落永昼来了。」 他长得很淡。 很难想像可以用淡来形容一个人的外貌,但谈半生的确如此。 他五官不是不清秀,气度不是不威严,身上三百六十周天的星辰华服不是不华丽,然而在谈半生这个人下,统统淡成了虚无。 就算是见过他,使劲盯着他看许久,等回过头来,也只能留一个模模煳煳的印象,觉得谈半生这个人真是淡,淡得好像什么不要紧。 立在他身边的人面容在兜帽下遮了大半,宽袍漆黑,皮肤森白,周身浓郁魔气足以说明他身份。 魔族嘶嘶的声音响起,宛如毒舌吐信:「谈宗主真想与我族合作?」 「这是当然。」谈半生冷静道,「我想要穆曦微死,你想要落永昼体内妖魔本源,都要过落永昼这一关,你我岂不是一拍即合?」 魔族咧了咧嘴,恶意深深:「妖魔本源诞生之初,孕育出第一代上古大魔,当时我族横行天地,何等鼎盛?多年来我族一直在钻研如何以妖魔本源之力,再出一代大魔,续我魔族辉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头绪,是断然不允许其落入人族体内的。」 谈半生无波无澜道:「早有所知。」 魔族但凡有点名姓的妖魔百年前被落永昼屠戮一空,换了一批新生的无知小魔顶上,打的主意依然是一样的噁心可笑。 旁人以为大妖魔主对魔族而言如何说一不二,风光无限—— 只有站在至高位的少数几个人方知晓,大妖魔主过的方是四面埋伏,体内妖魔本源魔魔觊觎,磨刀霍霍等杀鸡取卵那一日的日子。 魔族对他的回答似是不满意,步步紧逼:「所以说我取想取剑圣体内妖魔本源情有可原,谈宗主却是怎么想取一个筑基小子的性命?」 第18页 「百年前的往事罢了。」 谈半生轻描淡写带过,看魔族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撇了撇嘴角,毫无歉意道: 「哦,真是对不住,我忘了你资歷浅得很,根本不知道百年前发生过什么。」 这该死的人族! 魔族握紧拳头,尽力压抑住自己因为被轻视涌上的怒火,克制着不去和谈半生兵戎相见。 谈半生将他心思觑得一清二楚,冷然道:「我劝你与我同心协力,别搞那些背后勾当——」 「因为机会只有这一次。落永昼如今仅有七成原先修为,我方有的把握。全盛时的落永昼,我拦不住,你们日月星三个拦不住,天下没人拦得住。」 他收口回望。 重物颓然落地声重重在耳边响起,朱漆金环的两页门扉应声倒地,惊落了两边珍玩陈设,瓷碎玉裂,明珠滴熘熘滚一地。 少年人持剑立门口。 他白衣迎风如云间雪,墨发披垂如山上泉,至于他本人,则是天上人间唯一那点奇蹟般的连缀,世上独一无二的颜色。 「我弟子的事,谈半生,滚出来给我一个交代。」 口吻嚣张狂妄,一如当年。 第9章 百年 落永昼穿越过多个世界,深谙要出手就不该废话,废话多的最后都成了炮灰这个道理。 他言语一落,剑光骤现,一线剑光如霜凝汹汹热而去! 那声势并不浩大,剑光很薄,附着剑刃,不到半寸,论起光亮甚至比不上晓星沉随便哪盏油灯。 可它所过之处,晓星沉顶楼经过大能特殊手法炼制,大乘全力一击下仍能完好无损的地砖从中间整整齐齐裂开深深的平滑裂口,轻易得仿佛切豆腐一般。 在极速的剑光之下,数百丈的距离眨眼略成虚无。 剑光直逼谈半生喉间。 落永昼蹙眉。 他上一次对上星部首领和五个大乘时,都不及此时的倾尽全力,常理来说应当万无一失。 落永昼犹觉得不够。对上谈半生来说不够,于剑气本身来说也不够。 那道剑理应是浩然而炽热的。 万里风送快哉气,天地作我铸剑炉。 如今的剑虽也厉害,天下没几人敢掠其锋芒,大乘闭着眼睛杀,圣境少不得也要喝一壶,但总觉得…犹有不足。 始终与他所想要的,隔了一层。 谈半生面不改色,他广袖一卷之际,袖间刺绣生光,似是翻涌了星河在袖。 屋瓦一片片破碎,未来得及真正砸在地上,已化成粉末飘洒在夜风里,冷风涌入,露出外头真正浩瀚无垠的夜空。 月华如河般倾洒灌注下来,点亮了楼顶大阵,注满月芒的线条交错纷杂,每每交汇点上,皆与顶上星辰相辉映,仿佛是将银河搬来了人间。 莹白线条缓缓流动运行,有条不紊,密密匝匝重叠覆盖在一起,不像是杀人困阵,反倒更像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长河。 明烛初光一线剑光向前直斩,斩断银线的轻松姿态,也不比斩断蛛网差多少。 但剑光越来越慢,越来越钝。 落永昼与剑意之间的感应越来越浅。 不是他没有余力斩断,若是他愿意,想要彻底破这座阵法,也仅仅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可是他不愿意,或者说是他的剑不愿意更恰当一些。 「这阵法用于时光追溯之用。」谈半生不温不火,好像面对的是多年老友:「我知道再厉害的杀阵,用于对付你,不过是鸡肋。」 若说天下第二,是只能拿第二之位,那么剑圣的天下第一,却是只有第一两字,方能形容一二他举世无敌的气概。 哪怕剩下七成修为,亦是一样。 好在剑圣从来不是一个完美无缺之人,他同样有着致命的软肋,而谈半生,恰巧是最清楚他软肋的人。 谈半生声音渐渐低下来:「你在这阵法当中,会见到你最刻骨铭心,也是最想重来一遍的一段过去。你将过去遗忘了,你的剑却仍记得清楚。」 如此一来,剑意锋锐自然消退,不如大前。 他一字说得比一字轻,那道雪线般的剑光,也慢慢黯淡下来,最后破碎在阵法里。 落永昼的身影也在时空长河中淡下去。 「你可以出来了。」谈半生回头喊藏在迴廊中的魔族。 他说罢,又将视线转回穆曦微身上。 谈半生的目光很复杂,既有着深沉刻骨的恨意,也有对穆曦微高高在上的怜悯,很难想像,一个仅仅筑基,和凡人没多大差别的小子竟能勾动他的情绪到这个地步: 「他如今身陷在时光长河里,祁云飞被困在楼下。月盈缺百年前伤了元气根本,至今未愈,归碧海的秋青崖常常出入险境,又有他弟子看着,未必赶得过来。」 穆曦微:「……」 其他的他都知道,归碧海的秋青崖又是哪门子去道理? 那位陆地神仙是归碧海当今宗主的师父,传言中修仙界仅次于剑圣的人物,不说归碧海之人追杀他在前已经结了怨,单单说人家陆地神仙像是专门会为他赶过来的样子? 穆曦微自认没有脸大到那个地步。 「所以啊——」谈半生悠悠一嘆,带了几分庆幸解脱,「百年前的旧事,也该在这时候有个了解。」 「等等前辈!」 第19页 穆曦微迅速开口,怕被谈半生打断,因而极快地道:「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杀我。」 谈半生咦了一下。 不应当啊,穆曦微若是恢復记忆,修为怎么会停留在可怜的区区筑基? 穆曦微闭上了眼睛,壮烈决绝般地道:「前辈,您直说吧,你百年前心中暗恋的究竟是月盈缺前辈还是剑圣?」 要不然怎么会百年后还不忘报復在他们的子嗣身上? 穆曦微想来想去,只得这个解释。 面对身旁魔族「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眼神,谈半生至今以来一直风淡云轻成竹在胸的笑容,缓缓崩塌。 他决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教训。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事,让他错过了穆曦微体内丹田处极细小的一处动静。 穆曦微体内的一缕剑气,被穆曦微悄然催动,酝酿着自爆破阵。 内心的愧疚自责如海浪狂暴,快将穆曦微整个人吞噬。 他不应该把师父也一同牵连进来的。 倘若师父有个万一好歹,他拿什么来还? 穆曦微深知真到了那时候,说什么都太迟。 唯有现在赌一线生机,以命相搏! ****** 落永昼坠入了原主的回忆长河里。 剑圣活了七百余岁,所经歷过的事情繁多,令他目不暇接,无数景物在他耳边唿啸着擦过,最后定格于百年前一处白云缭绕的山顶。 那处地方瞧着比晓星沉还要高,往下俯瞰望得见半山腰的重重云气,衬得世间万物俯首渺小如蝼蚁。 是剑圣所居的白云间不孤峰。 奇异的是,不孤峰为世间最高一座山,说是孤寒万仞也不为过,可落永昼看过去,不孤峰上,竟意外地有人气。 他斜仰在一颗枝丫横斜倒卧,躯干粗壮的虬纠古松之上,底下便是澄明如镜的碧潭,被森绿的植被疏疏环绕一圈。 「我近期心中不安稳,昨夜卜了星象,得知妖魔本源已然出世。这次稀奇的是天下十州,妖魔本源竟没有落在他魔族北地三州,反而落于我人族的七州?」 谈半生也与落永昼一同坐在古松上,不过他坐姿就要像模像样得多,连华服下摆铺开的姿势也是一丝不苟的端正。 「妖魔本源?」 两道声音,一道润美婉转,另一道低沉冷冽,竟是异口同声响起。 声音的主人是月盈缺与秋青崖,他们四人自少年交好,纵是过了几百年,各自成了宗门支柱,陆地神仙,交谊依旧似当年。 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是常有的事。 月盈缺坐在古松最低垂的下枝,足尖几乎触得到碧潭,她侧眸望过来时,风姿绰绝,惊人的容色堪与广寒仙境桂宫里的仙娥一较高低。 「好不容易安生了两百年,魔族又要出新的大妖魔主?」 谈半生严谨地纠正她:「尚未来得及出新的妖魔主。这回妖魔本源的宿主破天荒是个人族,妖魔本源在他体内仍未觉醒,若是能及时寻到他,便可免去一场祸患。」 另外一边的秋青崖即使是抱剑而坐,嵴背依旧挺得笔直,瞧着比古松还要孤峻几分,闻言道: 「两百年,也该有新的妖魔主出来。拔剑斩了便是。」 他们三人交谈完一场,落永昼才懒洋洋从树干上撑起了自己:「老谈,不是我说,你整天心有预感夜观天象的,能不能做准?」 他白衣锦绣,披风上有松海纹样,黄金面具遮住全脸,只留了墨发间一点纤白脖颈,给人以无限遐想余地,心猿意马猜测剑圣究竟是何等风华。 落永昼一开口,那故意拿捏拖长的腔调,便拽出了十足漫不经心的欠打风味。 谈半生眉头一跳,冷然道:「你可以不信,到时候反正你剑圣修为高责任大,拿剑去战场杀大妖魔主首当其冲的也是你,别抱着我大腿哭就是。」 「别别别。」落永昼轻笑道,「有话好好说,到时候说不定你还要抱着我大腿去求我为人族而战,把话说得那么死多没意思。」 他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眼里总算有了一点神光透出面具: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明烛初光剑下,最是正气浩然,容不得魔族邪祟,加上我两百年前曾经斩杀过大妖魔主,对妖魔本源再敏感不过,你想让我去寻找妖魔本源的宿主。」 谈半生见他总算说了句人话,面容稍霁:「不错,我确是这样想的。」 一旁沉默的秋青崖道:「若是如此,我陪你前去。」 落永昼提着酒壶笑,对他满不在乎摆了摆手:「别把。尚未觉醒的妖魔本源而已,我一个人不够么,还要扯上我们堂堂秋大宗主?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秋青崖说:「非是如此,我怕你到关键时候,难以下手。」 「算了。」秋青崖像是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微微摇头:「我信你有方寸。」 落永昼随手捡片叶子吹了一声:「我当然有分寸,我剑下死过的魔族,都有白云间的弟子名册那么厚。」 说完他一个打挺挺直身子,从古松上凌风一跃而下,坠入无穷无尽的云海之中,只留一个声音迴荡在剩下三人耳边: 「我先去探路。」 九万尺云上一跃而下,了无踪影,来去如风,真是潇洒极了。 三个人也像是早早习惯落永昼这般的作风,均会意一笑,各自离开。 第20页 ****** 凡间,通州。 落永昼也很不敢相信妖魔本源居然落在了这么个破地方。 好歹是让魔族趋之若鹜的珍品宝物,一点该有的派头都没有。 然而无论他如何不敢相信,恨不得自戳双目,若是自己的感应没错,谈半生妖魔本源出世的消息没错,妖魔本源的确该落在了这儿。 落永昼一边在酒馆里吃菜喝酒,一边很是为妖魔本源唏嘘。 酒馆门口走进了一个少年人,穿着利落的黑衣,打扮干练像个练家子,眉眼倒是出奇温煦俊秀,赏心悦目。 妖魔本源! 明烛初光先落永昼一步反应,化作一道流光而去,若非是落永昼筷子丢得快,绝不会仅仅停留在距离少年喉间一寸之遥的地方。 酒馆里一片譁然。 隐隐可以听得到的人声窃窃议论:「若我没看错的话,那位黑衣的少年郎,是穆家的郎君。穆家向来以仁立足,哪里招惹来的江湖仇敌?」 少年也是好胆色,被明烛初光指着喉咙要害,依旧不失镇定风度,问道: 「在下穆曦微,不知与兄台有何仇怨,以至于此刻兵戎相见?」 因为你体内有妖魔本源,你是天道和妖魔本源既定的下一任大妖魔主。 落永昼垂了眼想。 他有点明白秋青崖会什么想和他一起来,怕他下不了手。 因为的确下不了手。 少年人目光澄澈清透,气息纯善,显然是从未造过任何杀孽,持身光明,心性赤诚。 哪怕…妖魔本源在他体内。 哪怕…他来日终有可能会被妖魔本源侵蚀心智,发狂入魔,应了大妖魔主的宿命。 终究是来日的事。 现在的穆曦微无论如何不当死。 更何况—— 落永昼定定打量了少年人一会儿,语意不明地问道:「通州穆家?」 这四个字勾起落永昼的一段回忆。 如他没记错,几百年前他在自己未入修仙界,尚且寒微时助他一臂之力,有恩于他的人,就是通州穆家的家主。 看在旧恩份上,穆曦微也不当杀。 「是通州穆家。」穆曦微大大方方承认,「不知兄台有何贵干?」 落永昼收回了剑,恬不知耻颠倒黑白:「哦,没什么,随手试试你的实力。」 穆曦微看那个莫名其妙的少年人笑起来,白袍金面,一副天老二我老大的姿态,欠教训极了。 「毕竟我是你祖宗—— 的结拜兄弟」 第10章 反杀 白云间。 「我见到被妖魔本源认定的人了。」 落永昼抬手拂去墓碑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埃,口吻熟稔随意,仿佛对着的不是两块冷冰冰的墓碑。 他所处的峰头与白云间其余任何一座并无多少不同之处,灵气充裕,仙草丹葩,洞府古拙,唯独多了冷落萧索之气和眼前光秃秃支杵着的两块墓碑。 这里为上一任白云间掌门居所,曾经也是送往迎来,人声鼎沸,一等一热闹的大峰。 落永昼说:「那小子挺有意思的,被剑指着也不生气。我说是他祖宗的结拜兄弟,他还接着我话头说要带我去他家祠堂认个亲。脾气好,经得起逗,和云飞他们完全不一样。」 说到最后,落永昼轻而短促的笑了两声。 「师兄。」 落永昼低声道。 墓碑下躺着的一个是白云间上任掌门崔无质,另一个是祁横断,和他拜同一个师父,当然当得起他两声师兄。 「我知道人魔两族仇怨不共戴天,你们四百年前死在魔族手上,仇我替你们报了,恨却一直没消。」 黄金面具遮住他整张面容,无人窥得见面具底下剑圣的喜怒哀乐,只是金底映着夕阳,反出冷冰冰的光,难免显得华美冰冷,又不近人情。 「我比谁都更恨魔族。我动身前去时,打的是斩草除根的注意。」 落永昼抚过墓碑刻字的指尖忽地一顿:「可是等见到那小子我改主意了,他身上有我的本源剑气,替他镇压妖魔本源。」 他面具底下的唇角一弯,勾出一个怀念的笑意:「对,我的本源剑气。六百年前我蒙穆家收留,方得了入白云间的机会,我一直将这恩记于心间。」 落永昼不是知恩不报的性格。 他五百年前拿了天榜第一,自己琢磨着修为差不多到火候,有能力给穆家留点好东西。 于是落永昼不管不顾庆功宴万人瞩目,拉上秋青崖、月盈缺与谈半生三人熘了出去,把崔无质和祁横断一边气得跳脚,一边还得捏着鼻子给落永昼打掩护收拾残局。 他当时万里迢迢带着天榜第一,白云间首徒的荣光奔赴去穆家,谈半生和月盈缺仪仗都替他在城外摆好了,只等着大张旗鼓,衣锦还乡那一刻。 结果发现这位天榜第一,白云间首徒对他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纵身一跃,轻手轻脚翻墙爬进了穆家祠堂。 还是秋青崖了解他,默然无声跟着他上去,动作轻车熟路极了。 月盈缺一撩裙摆,身姿轻灵,一点也不见外。 气得谈半生站在墙外眉角跳了半晌,差点没和这三个不靠谱的绝交。 最后估计是思索着割袍断义不够雅观,有碍观瞻,也就不了了之。 落永昼从他丹田里分出一缕最根本的剑气镇压在穆家祠堂之上。 第21页 那缕剑气是他剑道立足根本,随着落永昼修为增长,可不断壮大己身。摆在穆家祠堂,不要说是邪祟莫进,哪怕将来出了点什么事,只要不是大妖魔主亲自动手,问题不大。 穆家若是有能修行的后辈,本源剑气也能帮着提携一二,做个杀手锏护身符。 算是还清了百年前穆家的恩情。 落永昼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对着墓碑道: 「我在那小子体内看见我的本源剑气,它护着那小子,想让他活。本源剑气是我五百年前的意志…就是说一旦换作五百年前的我,我也是想让那小子活的。」 可惜过了五百年,落永昼杀的魔族多了,心也越发冷硬如铁,懂得什么叫做先下手为强,祸患不可留的道理。 若不是在酒馆中感知到穆曦微体内的熟悉剑气,穆曦微能不能留得命在尚是未知数。 酒馆中落永昼对上的不是穆曦微,不是妖魔本源,是五百年前的自己。 他恍然发觉自己喝醉时常在嘴上嚷嚷,高声谈笑的初心不负可笑极了。 哪能总似少年呢? 落永昼手背抵着粗糙墓碑,将额头覆在手背上,似是要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和墓底下的死人来一场对话: 「我知道这决定关乎天下,很大,不是儿戏。我向老谈他们瞒了那小子的事情,这几百年人族存亡,宗门重担压下,谁也不是少年了。和他们说的话,姓穆的小子难逃一死。」 只有墓碑下的死人长久停留在死前的一瞬,少年热血,意气风发,最冰冷的骸骨里有最滚烫的灵魂。 落永昼:「我来和你们说一声,希望你们能理解。毕竟当年丢在魔族战场上的每一条性命,每一滴血,都是为了人族。」 「而穆曦微没有入魔前,他也是人族。」 峰上安静得出奇,落永昼坐在墓碑里,口中哼起了乱七八糟的小调,唱词依稀是什么「等闲变故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假使两人泉下有知,恐怕是少不得冲过来打他坏自己死后宁静的。 在落永昼把这两句话哼了颠来倒去不知道多少遍,有只灵雀翩翩然到他跟前,衔着一朵花递到了落永昼掌间。 落永昼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掌间那朵柔嫩易碎的鲜花: 「我当你们是同意了。我赶去姓穆的小子身边,他是人族时我护他,他入了魔我也第一个杀他。」 说着落永昼起身,身影消失在峰头,赶去了数万里外的第四州。 ****** 第四州,穆曦微和山林里一只妖虎两两对峙,均等着对方露出一线破绽时直接斩杀。 从天而降的少年打破他们一人一兽之间微妙的平衡。 哦,筑基期的妖虎。他一个眼神能死一个山头的那种。 落永昼打量了一眼,气息收敛得非常好,妖虎以为他是个柔弱可欺的小可怜,一把爪子就要扑上来。 穆曦微来不及多想,出剑成风,迎上妖虎的尖牙利爪。 落永昼当然不会放过这只妖虎,他往穆曦微身后躲,光是声音和踉跄步伐都能想像得出少年人面具底下的惊慌失措: 「少侠救我!」 认出了落永昼的穆曦微:「……」 他不敢在战斗中分神,倒仍是一丝不苟将落永昼护在了身后。 最后穆曦微成功斩杀了妖虎。 落永昼抱膝蹲在山石上,低着头,几缕头髮散乱地垂下来,样子像极了一个吓破胆子的小可怜。 穆曦微走到他身边,无奈道:「兄台你昨天还自称我祖宗,不应该罩着我才是吗?」 怎么往他身后躲得比谁都快。 落永昼躲妖虎躲得很快,这会儿耍嘴子功夫倒理直气壮:「供着祖宗不应该是你分内之事吗?」 穆曦微也是好脾气,不欲和他多争点什么:「那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知道祖宗的名讳?」 「诺,听好了。」这时候落永昼又高抬了头,一副孔雀似的骄傲样子,「我叫洛十六。」 一百年后穆曦微失却记忆也依旧格外偏爱的那个数字。 不对… 落永昼似有所感,向天空方向望去。他看见天幕隐隐撕裂一角,被极为可怖的剑气豁开缺口。 剑气贯穿天幕而下,落到落永昼掌心,又温顺俯首,成了跃动在掌心里的一点温暖火光。 气息对落永昼而言陌生又熟悉。 是他的本源剑气! 落永昼一切皆记起来了。 他陷入的是谈半生的时光长河,经歷了一番原主百年前的往事。 而自己的真实身份则是百年后穿越到剑圣身上的落永昼,任务是要将转世重生的穆曦微收为弟子,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命之子,仙道魁首。 至于这点剑气—— 落永昼灵台清明,洞悉前尘往事。 剑圣六百年前前分出本源剑气,置于穆家祠堂。五百年前穆曦微带妖魔本源出生,剑气入他体内,认他为主,替他镇压妖魔本源。 本源剑气关乎道源,早在穆曦微神魂间留下印记,因此哪怕他转世重生也随穆曦微一同重来一遍,才能在穆曦微被追杀时救他性命。 思绪飞掠间,落永昼一弹指,掌间的剑气火花飞出,顷刻化成燎原大火,虚构的世界脆弱如枯木,片片碎裂于眼前。 落永昼走出了百年前的回忆世界。 第22页 ****** 魔族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闻,十分理解地对谈半生道:「怪不得你要大费周章取这个小子性命,原来他是你旧情人和你情敌生的儿子。」 他洋洋得意,在谈半生面前卖弄自己对人族那点肤浅的了解:「我听说西极洲的月盈缺是天下第一美人,你和她少年相识,想来是仰慕已久,却被落永昼抢了个先。」 这样一来,谈半生想杀穆曦微,想设局坑落永昼,皆有了合适的说法。 谈半生一句「闭嘴」的呵斥差点脱口而出。 他忍不住庆幸自己只不过是与魔族假意合作。 要不然,就魔族那个脑子,真成了盟友,坑的是对手是盟友还不知道呢。 就是这一瞬间的走神。 穆曦微等的就是这难遇时机! 他指尖剑气现出原形,一点明亮的光芒逼退近在迟尺的星月。 它明明是森冷的,是世间最利,最无坚不摧剑尖上淬鍊出的一点百煅锋芒,是万物皆杀,生死游走间磨练出一线杀意,又同时有着火一样的特性。 剑气跃动着缠绕上阵法银线,登时如燃起了一把扑不灭的大火,恣肆地灼烧大阵,几欲将晓星沉整个顶楼化为灰烬。 谈半生变了他今晚以来第一次面色,不假思索一掌挟星辰之力打出! 他这一掌间算尽周天星辰衍化运行规律,有亿万变化,得天幕星辰相助,更是奥妙无方,即便是魔族看了,也头晕眼花,不堪退却地避开眼睛。 穆曦微怎么避得过? 他周身一阵白光大盛,本源剑气近乎本能般地护住穆曦微要害,剑气与掌风碰撞的余波飞了晓星沉大半屋檐。 穆曦微随着屋檐一起飞了出去,养好没多久的胸骨再度齐齐断裂,唇齿溢血,眼看着是要摔死在地上。 他迷迷煳煳间从血腥气里嗅到淡而清冽的冷香,像是沐浴着月华而生的梅花伴古松。 穆曦微被一只手揽进了怀里,看见了衣袖如雪。 太好了,师父没事。 自己终于是护住了师父,没有连累到他。 那么一切都很值得。 这是穆曦微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放心地在落永昼怀中晕了过去。 落永昼一手抱着他,一手持剑,连个眼神也吝啬给对面留,只拍了拍他嵴背,哄道:「我在,没事了。」 谈半生抓落永昼软肋抓得的确不错,落永昼差点身陷回忆长河中。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穆曦微体内有原主六百年前留下的本源剑气,紧要关头穆曦微甚至使唤动了它,助阵内的落永昼一臂之力,与他在阵里阵外一同破去阵法,反杀一军。 落永昼忽地想起谈半生刚刚说的话。 他在回忆里见到的是原主一生七百余年中,最难忘却,走不出来的回忆。 是关于穆曦微的那一段。 落永昼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但从百年后的结果反推过程,想来原主并没有护住穆曦微,仍是让他成了大妖魔主,亲手斩杀后,又送他上轮迴重生。 这段回忆成了原主自甘沉溺,甚至捨不得出剑的执念。 落永昼心头莫名一悸。 他抱穆曦微抱得更紧,下颔擦过穆曦微头髮,再度重复了一遍:「没事了,有我在。」 他继承了原主的身份,自然是要将原主的责任一同背负。 前世的因果前世毕,今生要珍惜的是今朝时光。 穆曦微是天命之子,钦定主角,那就该活得像个主角的样子,一路过得顺风顺水,风光无限。 谁敢说落永昼不是大妖魔主,落永昼和谁急。 在缄默的僵持中,祁云飞提着剑,灰头土脸,匆匆冲上了晓星沉最高处。 他一声厉喝吸引了在场四人所有的注意力:「洛十六,你给我放下他!你想对我师叔的人做什么?」 第11章 后手 好好的生死攸关时刻,被祁云飞那么一打岔,硬生生是把落永昼给气笑了:「你师叔有没有教过你对长辈应该放尊重一点?」 祁云飞本来想说你哪里算我长辈。 后来转念一想,落永昼因他师叔之故,得了妖魔本源,应当与他师叔平辈论交,确实是他长辈不假。 魔族这个瞧瞧,那个瞅瞅,眼珠子滴熘熘转动之间,仿佛脑补了一出绝世八卦,伦理大戏。 奈何他不知道隐藏在这齣大戏下的是峥嵘杀机。 下一刻,剑光与星辉齐现! 落永昼将穆曦微护得滴水不漏,另一手持剑,将剑锋一递一挥间,剑气成形,犹如大江浪潮滚滚而来。 魔族面色一凛,喊道:「魔主!」 竟是有了几分低头哀恳之意。 乞求归乞求,他手下动作倒是不停,一合掌之间,森然魔气近乎遮了半天天幕,里面枉死冤魂的哭死喊叫声似是在厉声控诉他们生前所受苦难。 落永昼剑尖一抖,银光闪现间画出一弯清弧如月,不紧不慢道:「魔主?对你们魔族而言,魔主的意义不是一个有事妖魔主,无事培养皿般的存在吗?」 其余三人听不懂培养皿的意思,却不妨碍他们理解落永昼语中嘲讽之意。 「主上!」随着月弧一出,落永昼剑气攻势顿缓,但不代表着魔族就此好受。恰恰相反,剑势如日月在上,高不可攀,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不说,甚至还寻不出任何破绽。 第23页 魔族忽然想起了有关于剑圣的传言。 据说曾经有人笑过他佩剑叫明烛初光,气派太小,明烛初光再亮也就是那点灯火,萤火之光而已。 剑圣反而磊落大笑,说一盏灯的光亮太小,那么整座人间的光亮又如何?总可以与日月争辉罢? 明烛初光,是人间灯火。 他背后冷汗密密出了一层:「主上,我为日月星三部中月部首领——」 「没了你又如何?」 落永昼打断他,眉眼似剑锋漠寒,「醒一醒,都是几百岁的人,谁不知道日月星三部首领会自动重生?」 恰在此刻,谈半生笼在漫天星光里,抬起了手。 他占晓星沉地势之利,借阵法之便,以自己观星多年的心得,竟是将己身和天上三百六十星辰气机牢牢相缚。 三百六十星辰向谈半生所在倾泻下深蓝的璀璨星芒,将他法袍上所有星子一颗颗点亮,一时间竟是光辉无匹,如飞瀑悬河,玄奥无方。 祁云飞识得他这一手的厉害,下意识想要拦剑去阻,却被星辰之力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强行挣扎之下,禁不住喷出了一口心头血。 这便是陆地神仙的本事,圣境威风。 无论是落永昼的剑气成月,还是谈半生的星辰借力,皆是沟通天地,领悟自然法则方有此威能。 天地之力,旁人怎么能够匹敌? 这样一来,大乘也不免沦落为了土鸡瓦狗。 逼人的星芒一点点变淡变薄,如烟雾般悄无声息褪色,仅留下一把薄薄的利刃留在谈半生指掌上,星辉流转之际,慑人极了,逼得人情不自禁心生了胆怯退意。 只怕是诸天神佛,没有这把星辰刀不能杀的。 魔族松了一口气,大为庆幸。 好在谈半生还算靠谱,剑圣的剑固然厉害,晓星沉之主也不是吃素的,一来一往之间,自己应当能保住性命。 他放松的笑意凝固在唇边,配上那副惨不忍睹的尊容,阴森森的,瞧着颇有那么一点惊悚之意。 落永昼的剑气弯月和谈半生的星辰薄刃一个割开魔族的咽喉,另一个扎进他的丹田。 就此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祁云飞被这一波三折的走势惊在了原地。 谈半生收了掌,手指盖住掌间最后的一点星辉:「我以为你会连我和月部首领一起打的。」 落永昼安剑回鞘,也笑:「几百年了,谈半生,我还不了解你吗?」 有原主的回忆在,又有圣境推算天机独一无二的优势,落永昼自幻境里出来后,就将谈半生的谋算全盘看穿。 两人心中无言明了,却谁也不愿意发声多说一句,为在场一头雾水的祁云飞解惑。 落永昼率先打破静寂:「我是大妖魔主,你们有局冲着我来,各凭本事的事情。曦微不一样,他集气运一身,和魔族断得干干净净。往前没关系,往后更不会有。 他一字一字地,似是要在地上钉出个响,砸出朵花儿来。 「谈半生,你的帐我会留到天榜试上和你慢慢算。」 说罢他抱着穆曦微从半垮不垮的顶楼上一跃而下。 城池做基,灯火煌煌的楼阁间,落永昼一角雪白衣摆飘扬,漂亮得像是高傲离群的孤鹤冲破九霄时翅膀上最洁白的一排翎毛。 祁云飞急急忙也跟着跳了下去。 落永昼在地上站定,看祁云飞那把茫然不解写了蛮脸的表情,不由好笑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祁云飞不与他客气,直接问道:「前辈你怎会突然与谈半生合力杀月部首领?」 陆地神仙修为臻至化境,近乎不死不灭,倘若不是落永昼与祁云飞两人合力,出其不意,月部首领岂是那么好杀的?怎会死得悄无声息? 落永昼:「谈半生一开始想杀的即是月部首领。」 「他知晓若杀了曦微,我必与他不死不休,要他偿命方可,于是谈半生换了一个法子。」 祁云飞做出洗耳恭听之态,诚恳等他说下去。 「他以我体内妖魔本源的藉口做了幌子邀月部首领一同动手,将我困于时光长河中。谈半生估计原来是想在对曦微动手,乘月部首领放松之际,一举击杀月部首领。」 落永昼停了口,指向天幕上一道光,「你看到那道光了吗?是天道知晓月部首领身陨,令魔胎出生,等其长成后替代月部首领之位。」 祁云飞顺着落永昼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峰微微一动:「那道黑光去往的是通州反向?穆家?」 落永昼:「不错,如我没有想错,六宗四姓应当接到了谈半生事先的传讯,守在穆家那边。曦微在他原来设想中也应当是要赶过去的。借刀杀人,将曦微和魔胎一併除去,才是谈半生打的真正主意。」 祁云飞吸了一口气:「当真用心险恶。」 他彻底明白了谈半生的盘算。 谈半生先是借杀穆曦微的说法骗过月部首领,好让他放松警惕,方便自己一举击杀。 之后继承月部首领的魔胎将出世,这是大事,六宗四姓,个个义不容辞,谈半生索性借了他们做刀来对付穆曦微。 毕竟若是魔胎真落在穆家,是个人都会怀疑穆家和魔族有联繫。 责任一点落不着他半点,反倒有了斩杀月部首领的美名。 当真是好盘算。 第24页 落永昼贊同道:「不错。」 祁云飞真诚发问:「前辈既然看穿了他的用心,为何不教训他一顿?」 落永昼脸上笑容一僵,半晌若无其事道:「打不过。」 「晓星沉三万弟子,十位大乘,若干阵法,陆地神仙。我没把握在魔胎出世前给谈半生一个教训,只能留着到天榜试一个个算帐。」 真是奇了怪了,落永昼刚来这世界不久,手下已经杀了一个大乘、一个圣境的性命。按理说战绩算得上斐然,绝没有给剑圣丢脸。 可他自己犹觉得不足。 仿佛剑圣的剑远远不该止步于此,自己火候还差得多,至多得了七成功力。 「师父。」 他们交谈御剑赶向通州的时候,穆曦微醒转了过来,喊落永昼道。 少年很认真问他:「我到底做过些什么,方能被晓星沉那位谈宗主如此算计?」 他口吻里没有自嘲讽刺,是很真切想不通透这个问题。 筑基的修行者天下遍地皆是,亿亿万之数,何曾能得谈半生一个眼神? 这般费心谋算,只为他的性命,不知道大妖魔主能不能有类似的待遇? 落永昼沉默了一瞬,对他道:「别多想。」 他一双眼生得好看,那么平平淡淡一眼,就能让思家的游子想起故乡明月,倦旅行人望见尽头秋水。 让一切险阻跋涉变作值得,令穆曦微心中升起再难也有走下去的决心勇气。 落永昼开始胡编一气,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其实是我的过错。我年少气盛时曾经得罪过很多人,被他们一起打了一顿,境地很悽惨,虎落平原被犬欺,一只普普通通的妖虎都能要我的性命。」 「然后你路过,杀了那只妖虎,阴差阳错救了我。我记住你这个人,等我养好伤后回来救了你。他们也记住你这个人,恨你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对你动的手。」 祁云飞瞠目结舌:「……」 什么?这种把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的操作也是可以的吗? 饶是他至始至终一直站在他师叔那边,也不禁动摇一瞬,开始觉得落永昼对穆曦微而言是个好师父了。 要不是真的爱护穆曦微,有哪个师父能拉下脸来这样说自己的不好? 穆曦微努力回忆了一下往事,说道:「我不太记得有这回事。」 如他师父那般风姿的人物,哪怕是远远打过一个照面,自己也应当铭记在心的。 落永昼面不改色道:「哦,是我事后怕你被他们寻仇,将你的记忆消了,没想到他们仍阴魂不散贼心不死来向你寻仇。看来是我给他们造成的阴影太大,我的过错。」 偏偏穆曦微在落永昼满篇的自毁中,愣是能看出其优点,真心实意赞美道: 「能得罪谈宗主这样的人,让他恨之切骨,想必师父定然有了不得的本事。」 落永昼说:「不错,所谓仇敌遍天下说的就是我本人。」 他话锋一转,语调带出一点奇异的柔软味道:「所以曦微,你以后见到那些不明不白沖你喊打喊杀的人,不要慌,那都是为师昔年惹下的旧债。别多想,和你没关系。」 你合该前途光明,和魔这个字眼断得干干净净。 剩下的,由他一力背负。 穆曦微应了一声,指尖攥得发白,下了极大的决心。 师父他行事率意洒脱,因而结下了不少的仇怨。如今一朝收徒,自己便是他最大的软肋。 他一定要尽力提升修为,绝不能拖师父后腿才是。 其他的,穆曦微当真不曾去多想。 和师父在一起,前路再多舛,有再多的艰难,他依旧感到出奇的安心,仿佛一身魂魄终于寻到合宜的宿处,千金不换,生死不易。 足够了。 「不过曦微,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你需要反思一下。」落永昼幽幽道,「谈半生神机妙算,但干涉不了魔胎的去向。也就是说这个魔胎,本来就是註定投在你家的,谈半生只是凑巧提前知道,顺水推舟布的局。」 若不是落永昼确定穆家一家清清白白,和魔族绝没有干系,他恐怕也要忍不住怀疑穆家是不是和魔族有勾结。 先是百年前的穆曦微,再是月部首领的魔胎,一个个这么扎堆去穆家,究竟得是有什么样的孽缘? 落永昼不得其解,只能归纳于:「曦微,你要不要考虑给你家祖坟换个风水?」 祁云飞:「……」原来还可以这样吗? 都是修仙的人了,还那么迷信吗? ****** 西极洲。 月盈缺所居的湖心岛素来水草丰茂,兰叶葳蕤,成双成对的禽鸟梳理自己蓬松羽毛,四周湖面上裊裊地升起如烟似雾的水汽,隔绝窥探。 应明镜一声不吭地跪在月盈缺的面前。 她印象里的师父一贯温柔带笑,连说话的声音也格外注意,唯恐语气重点会吓着她一样。 从未像眼前西极洲之主容色冷凝,眼里攒的怒气恨不得将天翻个面过。 月盈缺问她:「应明镜,你之前派西极洲的弟子出去,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应明镜死死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月盈缺等她了一刻功夫,见她始终装死不答,不由笑了笑。 她大半面容皆遮在轻云般的面纱上,露出来的眼睛明亮冷彻得透骨。 第25页 「那好。」月盈缺声音里透了一股疲态,「我去叫箜篌。她如今是西极洲的宗主,弟子除名的事该她负责,之后的事,你自求多福,我管不了你。」 应明镜这回才晓得真正的害怕,惶恐道:「师父!」 她慌不择路,有无数辩解的言语想说出来,最终只憋出一句: 「穆曦微百年前即是大妖魔主,如今魔胎又将现世于穆家,箜篌师姐刚刚带着人赶过去。穆家一定有问题,我带人杀过去他们不冤枉。您为何一意孤行要袒护穆曦微?」 月盈缺捕捉到关键词,反问道:「魔胎?穆家?箜篌带着人去了?」 应明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忙强调道:「是啊。不仅仅是箜篌师姐。六宗的宗主或掌事人物皆接到谈圣的传讯,一番推算确定无误后带人过去,只能为抓到魔胎踪迹。」 她再抬眼时看到月盈缺身影翩然消失。 六宗人马,齐聚穆家。 第12章 惊喜 落永昼忽然问道:「曦微,倘若穆家当真与魔族有干系,你待如何?」 落永昼思来想去一番,觉得这并非是没有可能之事。 魔族由煞气化形而生,出生那一刻,即由体内煞气划分出三六九等和未来成就,是唯血统论的产物。越是高等的魔族,体内煞气越是纯粹。 因此,妖魔本源,和月部首领的转世魔胎,通常会落在高等魔族的身上。 并非是没有落于人族体内的先例,只是那人族若非是体质特异,若非是祖上曾与魔族有过渊源,血脉返祖。 穆家在短短百年之内,先出一个被妖魔本源认定的穆曦微,再出一个魔胎转世之人,这频率高得未免太不正常。 落永昼只找得到穆家曾与魔族有过联繫一种解释。 穆曦微思索一瞬,不多做犹豫,「穆家不过是寻常的武林世家,与修仙界无亲无故,按理来说,魔族应当看不上才是。」 「但假若真有人内通魔族,人族旁人内通魔族的人如何处置,那人便如何处置。连累穆家事小,危害人族事大,我必亲自动手,绝不姑息。」 这一番话说得小家大义面面俱到,字字发自真心,任是再挑剔的人,也无法挑出少年话中错漏。 他被三方人马无缘无故追杀,被应明镜祸及家人,仍是克己律身,热爱着人族所居的这片土地,从没有无故的迁怒。 落永昼无端想起了回忆长河里的穆曦微。 百年前那个能在酒馆中被剑圣拿剑抵住脖子也不生气,反而在妖虎面前将其护于身后的少年人。 持身正直,赤诚而磊落,在一众种马黑化逆袭打脸的男主中格格不入得好似一朵白莲花。 这样的人,百年前到底是经歷过什么才会成为大妖魔主,与他最痛恨的魔族同流合污? ****** 通州城外。 有三队衣着各异,外形出众的男女驻足立于通州城门,似是在眺望着什么。 即使他们时不时偏头互相交谈,声音也绝不算小。来来往往的行人,城门口森严驻立的守卫,没一个人注意到他们存在,只以为空无人烟。 白云间掌门陆归景嘆道:「月部首领的转世魔胎,果真出现在通州城里了,谈圣说得不错。」 他身边一男子青衫佩剑,形容冷峻,正是归碧海宗主叶隐霜,答非所问道:「通州城中,难道就我们三家?」 玉箜篌开了口,她容颜清秀,仅仅中人之姿,可通身气韵使人不自觉联想到壁画上惊鸿一瞥的神女。 从此满心满眼里仅剩下神女一方翩然裙袂,不知食饭滋味。 玉箜篌的声音也如同仙境宫人素手拨弦时,箜篌泠泠的响,贴合名字极了:「魔胎出世乃是大事,大大小小的宗门自然齐聚一堂。」 「只是等陆掌门来后,聚于此地的修士自知不敌陆掌门修为,自甘退去。」 仙道六宗里心知肚明剑圣销声匿迹,白云间久无陆地神仙,第一宗之名名不副实。 此次天榜试上,说不定连第一宗的名头都要改头换姓,换另一个去家。 但其余的普通宗门是不知道的。对他们而言,白云间仍是当年鼎盛时的庞然大物,说一不二,霸道至极。 白云间掌门来此处,其余人等自然不敢和他争抢杀魔胎的功劳。 「至于六宗四姓——」玉箜篌轻声慢语,「四姓忙着在四方城准备天榜试种种事宜,脚不沾地。晓星沉拿了我们的人情,佛家不执寺贯来出世,万般宗随缘自然,均不愿意来插手。」 玉箜篌微微露出一个苦笑:「莫非两位,皆是为弟子辈的事来此吗?」 他们三宗掌门齐齐为魔胎之事齐聚于此,当然是有他们的考量的。 魔胎是月部首领的转世,若是斩杀了魔胎,等于是斩杀一位陆地神仙的大功劳。 然而嘴上说着陆地神仙,魔胎终究沾了一个胎字,比不得陆地神仙伤脑筋,随便一个大乘,都能将这魔胎斩下。 以前日月星三部首领的转世魔胎皆被魔族严密看管了起来,他们无能为力。这一回魔胎投生在人族,怎能不抓住这个低风险高回报的好机会? 陆归景、叶隐霜与玉箜篌倒不是为了给自己搏一个斩杀月部首领的虚名。 他们论起年纪有五六百岁,修为臻至大乘巅峰,管理门派百余年,早无需这些虚名增光添彩。 第26页 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弟子辈,意图让自己的弟子出手斩杀魔胎,他们负责垫后,来保证弟子履歷上能有杀月部首领这一光辉履歷。 从而就可放心将门派交由声名大噪,资歷过硬的弟子掌管,自己心安理得去做甩手掌柜,不必操劳门派诸多事务,或许可寻求一二突破之机也未可知。 三人性格立场各不相同,抱的考量倒是出奇一致。 叶隐霜冷淡承认道:「确是为小辈求名来此。」 陆归景也说:「我亦然。」 说完,他们三个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开什么玩笑,他们都为了从掌门这个位置上退休撒手不干准备了多少年,就差一个名正言顺退下来的理由。 如今好容易送来了魔胎这个现成的藉口,只要让弟子参与其中,便可以用斩杀月部首领的由头昭告全天下,退位让贤,三个人怎么可能放过? 气氛顿时为之一紧。 魔胎尚未出世,观三个人充满火气的交流,却像是要先打一架。 这时候玉箜篌讶然一声:「远处似又有人来?」 她心中有些诧异。 四姓、晓星沉、不执寺与万般宗皆未前来,余下的中小宗门世家不敢和六宗抢,来的人能是谁? 陆归景一喜:「两道剑光中,有一道看着像是云飞的。」 没想到祁云飞百年不回宗,一回来便是挑着如此至关重要的关头。 陆归景心中一定,他知祁云飞战力在白云间当属第一,又没有弟子晚辈需要这诛杀魔胎的名头,有他在,这一回自己退位应当退得十拿九稳。 他喜悦之下,连对祁云飞百年不回宗的埋怨都被沖淡一些。 云飞既难得贴心一次,自己也当不去计较他在离宗百年间,打过的对手,惹下的仇敌寄回白云间来,能堆成小山的赔偿清单。 剑光转眼落于城下,祁云飞与另外两人站定在他们面前。 玉箜篌与叶隐霜的目光皆聚在了落永昼身上。 祁云飞的风雷剑气固然霸道无匹,又怎么及得上眼前白衣之人绝世风姿,引人心折。 至于落永昼与剑圣近乎如出一辙的衣着,三人未去多想。 这天下模仿剑圣打扮衣着行事的人多了去,白云间加西极洲加归碧海都装不下,早就见怪不怪。 玉箜篌声色不动,寻问道:「在下西极洲玉箜篌,可否冒昧请教这位前辈名讳?」 玉箜篌一眼之下,发觉自己竟不能探知落永昼修为深浅,功力几何。以她大乘巅峰的修为,能瞒过她眼睛的,天下也仅仅是那么有数的几个人。 因此她口吻恭敬,称唿也喊了前辈。 祁云飞回头,替落永昼开口道:「这位是我师叔的朋友,当是我白云间的长辈。」 陆归景:「?」他气血上沖。 祁云飞百年不回宗也就算了,寄回来的只有成堆的赔偿单子也就算了,现在倒好,还给白云间乱认长辈? 他白云间的长辈是那么好当的吗? 落永昼顶着众目睽睽,若无其事泰然开口道:「洛十六。我带我徒弟回来清一清家事。」 他目光扫过众人,唇角一撇间像是掀了一层似雪剑的光,映着秋水凝霜,口吻却狂极了,如点了一把火,将原本清冷高华的美色也烧得生动起来: 「魔胎的事出在我弟子的家里,当然该由我弟子出手,多谢几位过来帮我镇场子了。」 「……」 叶隐霜按上剑鞘,直言道:「魔胎之事,能者杀之。」 是想与落永昼一较高下的意思。 众所周知,归碧海为剑修宗门,叶隐霜身为归碧海宗主,更是爱剑成痴,盼望退位让贤,一心剑道的日子早非一两日之久。 落永昼啊了一声,谦虚道:「惭愧惭愧。我徒弟如今十八,与各位高足当然是不能比的。」 三人稍稍缓了一口气。 魔胎再好杀,岂是十八的少年可以随随便便结果的。 落永昼毫无诚意接着补充道:「不过我厉害,也就是天下第一的水平吧,我徒弟又有我的本源剑气弥补。这样一看,我和我徒弟应当也算是能者了。」 叶隐霜专注剑道,是个老实人,没见过这样信口开河熘人玩不打草稿的,一时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玉箜篌接过话头,温文有礼道:「前辈放心,我等虽是为魔胎而来,自能分得清黑白。前辈的徒弟既是穆家人,心繫家族,等我等杀了魔胎后,也定当彻查一番,还穆家一个清白。」 落永昼心道那哪儿能,有谈半生插手,穆家白的也能被他洗成黑的,清白哪是你想还就还的。 再说,落永昼还有另一种担忧。 《天命》的原作者断更,他无从得知天榜试以后的故事发展。 但是作者给穆曦微设定了一个百年前大妖魔主转世这样惊天大坑的身份,穆曦微从入修仙界以来,又一直在被各路人马追杀。 落永昼实在是很担心按原作者的构思,穆曦微知道自己身份后就直接黑化去怼天怼地了。 他的任务是将穆曦微教成仙道魁首,穆曦微黑化,绝不是落永昼乐见其成的情况。 于是落永昼也倍加真诚,温和地回了玉箜篌道:「玉宗主放心。事情出在穆家,我必定让曦微抓住魔胎彻查个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绝不会偏袒。」 第27页 玉箜篌笑意停滞在脸上。 落永昼言下之意是让魔胎没门,想都别想。 玉箜篌她们想要弟子诛杀魔胎赢得身外声名接任掌门,落永昼也想把诛杀魔胎的声名留给穆曦微。 好叫他成为真正光辉无限的天命之子,而非是百年前大妖魔主的轮迴转世。 眼看落永昼软硬不吃,陆归景大怒,下意识出口责备祁云飞:「你在百年在外面究竟干了些什么?」 带回来自称是白云间的长辈不说,还帮那人抢他魔胎功劳,打乱他退休大计? 这是亲师弟干出来的事情吗? 祁云飞捏紧剑柄,吐字艰涩,「师兄…百年前师叔的事情,我,我实在没脸回宗门。」 陆归景面无表情抬头望天。 行了,又来了。 他怼祁云飞,祁云飞拉师叔。 一拳打在棉花上,真的好气。 几人在对峙中,绝对想不到有两位陆地神仙也聚在通州城另一端,踟躇于城外止步不前。 「秋青崖,你果然也来了。」 月盈缺抬手理了理她鬓边乌黑的碎发,缓声向城墙旁的男子道。 那人是和叶隐霜一模一样的打扮,青衣佩剑,肃然峻挺。可叶隐霜比起他来,就要远远失了神韵。 如独木遇松林,如小丘见青山,普通兵器撞上青光湛湛的宝剑剑锋,自然黯然失色,自愧弗如。 秋青崖本来想说,你不是一样来了吗。 后来想想这实在不值得拿出来一说,于是继续闭口缄默下去。 月盈缺不管他,她整理完仪容,确定自己浑身上下无处可挑剔时,上前两步,明眸热切。 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拒绝不了她的一个眼神。 月盈缺问秋青崖:「他回来了,是不是?秋青崖,你告诉我,你是为了落永昼来的。落永昼他…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位西极洲之主,陆地神仙,说到最后世上两个字时,已然哽咽不成调。 第13章 大阵 秋青崖向来不喜多言,能简则简道:「通州城中有他的气息,不过比起以前有所改变。」 陆地神仙之所以被尊称为陆地神仙,是因为到他们这个境界,已能超凡入圣,感知到天地法则,自然奥妙。 云为眼,风作耳,星辰卜算,天地间大大小小的动静,除非有同阶强者刻意遮掩,其余的皆瞒不过他们耳目。 秋青崖与月盈缺能隔着数州感应到落永昼气息,赶往通州府也就不难解释。 月盈缺眼睫颤了颤,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眼眶滚滚而落,与她的啜泣声一起藏在面纱之下。 「一百年了…」 月盈缺梦呓一般地重复道:「一百年了,我以为我再见不到他。」 她曾在梦中无数遍地梦见白衣锦披,黄金面具的少年,每一遍月盈缺都会冲上去抓着他的领子质问,问他为什么会丢下她、秋青崖和谈半生。 他们四个曾经那么好过,生死相交,亲如手足。 月盈缺总会在梦里的落永昼面前哭得好大声,像是要将种种委屈担忧一股脑儿地宣洩出来。 可是过了百年了,落永昼真正回来了,月盈缺却连踏进城门的勇气也不敢有。 「我不敢见他。」月盈缺低低道,「百年前发生的事情歷歷在目,我拿什么脸去见他呢?」 秋青崖说:「谁不是呢?」 很难想像,他这样冷肃不苟言笑,平时有什么事就一句一剑破万法解决一切之人,也会有流露酸楚的一刻。 因为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纵然本意非如此,剑圣百年前的陨落,他们亦是其幕后间接的推手。 剑圣天下无敌,万魔不侵,倘若不是他视若软肋的朋友,就算是举世为敌,又有谁奈何得了他? 两人正止步于城墙不前时,霎然心头一跳,生出一股不详的预兆来。 果然,等他们再度举目凝视城池时,看到有源源不绝的黑雾自城中心飘出,沿着某种特定的轨迹,一丝丝、一缕缕,极均匀的飘散去了通州城里各家各户。 无论是高耸檐牙,还是低矮瓦屋,贫富官民,竟是无一错漏,颇为均匀。 远远望去,满城魔气,竟似做黑气沖霄的大阵,衬得天色晦暗,也映出月盈缺与秋青崖神容中一抹凝重。 月盈缺于阵法上亦有涉猎,当即识出阵法来头:「是天魔分身大阵——」 秋青崖道:「专为月部首领未出世的魔胎而设。」 两人不再犹豫,当即跨步入阵。 固然无颜见落永昼,终究是满城百姓,和弟子门生的性命更为重要。 *** 城中的几人此时也发觉了异常。 陆归景唿道:「这魔气,不对,这魔气不该是魔胎出世应有的动静。」 陆归景自认自己在大乘中战力亦算翘楚,魔胎可以闭着眼睛杀那种。 而当前魔气,他自保有余,根除却有心无力,其可怖程度,足见一般。 玉箜篌抬手召出自己用作本命武器的箜篌,凝眉思索一瞬:「是有人早早在通州城中布下阵法,只等着魔胎出世那一瞬发难,我们是从谈圣那里得到的消息——」 她适当地停了口,三人也均会意。 若论当世的阵法大家,谈半生当属第一。再加上整件事皆是由谈半生一手挑起,着实可疑。 第28页 只是陆地神仙的威名仍烙在他们心间,三人不敢随便妄议罢了。 「不是谈半生。」 在这种人人恨不得把眉头打二两结的情况下,落永昼近乎吊儿郎当的闲适就格外不顺眼起来: 「先声明一下,我是很讨厌谈半生的。恨不得把他的晓星沉从第一楼砸到第一百八十楼,把他挂在顶上吹风的那种讨厌。」 非常恶毒。 「但是通州城里的阵法,叫天魔化身大阵。顾名思义,是以阵法之利,将魔胎的魔气转嫁到凡人身上,吸干凡人身上血肉神魂以后重新聚拢的阵法,很阴毒,也厉害。」 许是原主的记忆使然,落永昼在看到魔气的第一眼,关于天魔化身大阵的记忆就自动跳进他脑海,种种细节,事无遗漏。 「本来魔胎里的魔气就是一个成熟陆地神仙的量,只是魔胎太蠢不会用,所以显得格外菜。现在那么一来,吸干一城十万人的血肉精神,应该是跟我差不多的水平?」 落永昼唔了一声,贴心解释道:「大概就比剑圣差了那么一点的水平罢。」 三人端正不动下的神情隐隐写着绝望。 要老命了,新来的白衣人瞧着知道的多还能打,说不得又是一个陆地神仙,自己还有能打过他成功退休的机会吗? 落永昼才不管他们绝不绝望,迳自道:「谈半生固然心眼多城府深,平生最爱搞点神神鬼鬼的东西放迷雾弹——」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把谈半生贬得体无完肤后,方口风一转:「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魔族,绝对不会给魔族上门送经验。」 因为晓星沉的老宗主,养育教导谈半生的师父,对谈半生而言意义最重要之人,便是因魔族而死。 从之前就能看出,谈半生哪怕是设局想坑穆曦微,也一定要置月部首领于死地方肯罢休。其对魔族的痛恨可窥一斑。 这也是原主的记忆告诉落永昼的。 几人好歹修至大乘,什么大风大浪没经歷过,起初的讶异过去后,很快镇定下来。 叶隐霜:「请教前辈,这阵法该如何破去?」 「不是很难。」落永昼扫了一圈城池,目光最后落定在穆曦微身上,「只要能在凡人彻彻底底魔气缠身去,除掉作为阵眼的魔胎,一切好说。」 他话音停留在那个「说」字上,刻意拖长了音。 手下的剑锋却利落,快到以大乘的眼力,也只能看见光晕一闪,如一束旭日阳光突兀地落入了遍地黑气的城池。 几声轻而沉闷的响动应光而起。 落永昼收回了剑,原本跟在几人身后的弟子辈不见踪影,只剩下被落永昼一剑削头,歪歪扭扭倒在地上的几个纸人。 它们做的并不精緻,拿纸和稻草草草扎了人形,墨水点了眼睛,朱红颜料涂了两笔嘴唇腮红,瞧着丑陋可笑极了。 纸人嘴边诡异弯起的弧度,在这样的环境里瞧着令人不寒而慄。 原来在天魔□□大阵启动时,他们弟子已经不知不觉地与他们隔绝开来。 几人所以为一直低眉顺眼跟在自己身上的弟子,只是这几只纸人而已。 「阿扇!」 玉箜篌头一次变了颜色,唤自己弟子道。 这阵法兇险,背后布阵之人显然有两把刷子,拿纸人替代自己弟子还瞒过了她的眼睛,如何能叫玉箜篌不担忧? 落永昼脸色也不好看:「我疏忽了,竟让曦微和我隔开来。」 他自入阵以来,一直散漫随心,直到此刻方动了一二真怒。 三宗掌门担心自己的弟子,祁云飞的注意却放在别的地方:「前辈你的剑法…真的很像我师叔。」 祁云飞和陆归景的师父皆走得早,剑圣于他们而言,与嫡亲师父无异。 陆归景闻言也有了怀念之色,把自己弟子暂行搁在一边:「真的很像。前辈是与我师叔有渊源吗?怪不得云飞会说前辈是我白云间的长辈。」 落永昼挂念着穆曦微,无心去和他们扯自己到底是不是剑圣本人。 祁云飞却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师叔的剑是人间灯火,对友温暖无害,对敌炙热无尽。前辈的剑不一样,更像是日月高高在上俯瞰这人间。」 落永昼忽然明白自己的七成修为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与原主差了剑心。 原主自幼生长在这世间,所见的人,朋友宿敌,师长晚辈,皆是形神丰满,有血有肉的。 原主爱天下,愿自己的剑能做人间灯火,照亮世间。 他却做不到。 他不是此间人,不爱天下,也不爱世人。 ****** 几人为弟子辈忧心忡忡时,弟子辈也望着地上的纸人惊魂未定。 他们好好地跟在自己师父身边,正觉得城中的黑雾古怪得有点不对劲,长辈一言不发的气氛也着实静谧得有点奇怪,想开口一探究竟时,穆曦微出手了。 穆曦微觉察出不对劲,环境危机四伏,不敢留手,一开始就召出了他体内的本源剑气。 随后四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以为的师父,被本源剑气灼烧成一瘫焦黑的纸片。 白云间这一代的首席,陆归景之徒宴还道:「城中有古怪,我们被刻意与师长隔开了。」 西极洲的谢扇点头,发间珠花撞着步摇叮玲玲地响。 她并非是像玉箜篌一般出尘脱俗,气韵渺然的神仙之姿,但身上彩衣绫罗,手上纨扇玉镯,美人鲜妍如花,成了点缀在这阴沉沉的城中一抹唯一的亮色。 第29页 谢扇道:「魔胎出世本是大事,离了师长,以你我之能有些勉强,更遑论有人刻意以此事引我们入局,应当小心为上。」 归碧海的萧传风,倒是将他师长师祖那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学了十成十,开口就是:「阴谋诡计,一剑斩之。」 谢扇不跟他客气,张嘴堵道:「眼下我们明显是被困在阵法里了,萧兄那套一剑斩之和谁斩去?再剁剁这堆纸人的焦炭泄愤吗?」 他们唇枪舌战间,忽地住了口,转头望向身后。 凡人摇摇晃晃地从四周房屋开门出来,任是谁都能从他们青白脸色,迷离神态和森森眼眸间发觉出一点不对劲。 几人这才恍然他们身处于城中街道,两侧的摊贩也顾不得自己生意,慢悠悠向他们涌来,意欲在四面八方围堵住四人去路。 宴还握紧拳头,咒骂道:「该死!」 他为白云间收徒,一向温和稳重,很得长辈的赞许。能叫宴还动那么大火气的,绝非小事。 谢扇和萧传风很快看出了门道。 萧传风:「这些凡人身中魔气,被心中慾念所操控,我们修行者灵气纯粹,在他们眼中,算得上大补之物。」 几人都知道这回事情麻烦了。 若是魔族,任他千魔万魔,大不了就是奋力拼杀。 凡人不一样。 天道众生平衡,修行者得天所钟不假,可若是仗着修为大肆杀害凡人,为天道所觉,也是会被降下天罚的。 谢扇看穆曦微的人已不和他们在一块,喊道:「这位道友,此处危险,我们当同心协力才是!」 三人没有什么看轻穆曦微的想法。 穆曦微筑基修为,或许对这三位天之骄子而言不值一提,可他刚刚拿出来的剑气,就是三人也不敢小觑。 穆曦微不知听没听到,伸手掏了钱,对卖糖葫芦的小摊贩道:「来两串糖葫芦。」 那姿态语气平常得不像是面对着一个魔气入体的凡人。 小摊贩看了他一眼,居然克制住自己扑上去撕咬此人的冲动,慢吞吞地收了钱,递给穆曦微两串糖葫芦。 穆曦微拿过糖葫芦,一手一个递给了拦在他身边两侧的小孩。 两个小孩迟疑了一下,也接过糖葫芦,心满意足吃了起来。 三人目瞪口呆看着穆曦微行动。 穆曦微一边行动,一边向他们介绍:「这是东边李家的小孩,最爱吃糖葫芦,但是他们娘亲怕他们蛀牙,从来不肯让他们多吃。」 「那个是西边张家的阿婆,她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就爱吃的软的烂的,比如说我刚刚递给她的糖粥。」 「这位是北边王家的阿婶,她丈夫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儿子又在私塾读书,家里不宽裕。最发愁的便是银钱的事。」 说着少年递了几枚碎银给王阿婶,温声劝慰了她两句。 穆曦微绕了一圈,没漏过一人,兵不血刃地替他们解决了包围圈。 少年微微笑道:「你们说魔气能唤起人心中最本能的慾念。我想人心里最本能的慾念应该不仅仅只有厮杀而已。」 「比如说小摊贩卖出食物的迫切之心,小孩想吃糖葫芦,阿婆想喝糖粥,阿婶对银钱的担忧,皆是这样的。」 恰巧这里是穆府附近,穆曦微自幼长大的地方。他对这附近家家户户都有些了解,天生有优势。 穆曦微做完一切,道:「走吧,去穆家看看,问题应当是出自魔胎。」 这一次他不想让师父再为救他而操心了。 第14章 救命 三人被穆曦微的操作惊呆了。 他们打算捨生忘死一搏,甚至不惜自身背负上的因果的这个大麻烦,到穆曦微手上,用了区区几个银钱就被轻轻巧巧解决,如何叫他们不惊讶? 然而三人终究是这修仙界年轻一辈里最为出类拔萃的天骄,心性眼界不比常人。 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可行性和其原理之后,三人有样学样,跟在了穆曦微身上听他言语行事。 「嗯…这位是赵家的叔叔,最爱吃菜肉馅的馄饨,三位或许可以到前面的馄饨摊给他买一碗。」 穆曦微虽说曾被归碧海与西极洲两路人马不明不白地追杀过。 然而他心中清楚知道,一来归碧海和西极洲弟子众多,足有数万之数,一队人马绝不能代表整个宗门。 穆曦微所想的,也就是在实力足够后前往两宗问一个缘由,讨一个公道而已,从不敢无故牵连无辜。 否则那与追杀他的人又有何区别? 第二是穆曦微明白以眼下局势,他们当同舟共济守望相助,若是再存些不明不白的小心思小手段,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因此,固然与这两个宗门有旧怨在,穆曦微却不曾对谢扇与萧传风两人怀有偏见,反而事无巨细,坦诚以待,将种种要点尽数嘱咐。 不知道是不是幕后布阵之人的大半注意力皆放在未出世的魔胎,和难对付得多的几人师长身上,不曾多花心思去阻挠这群小辈行事,竟是让他们得以顺顺噹噹地走到了穆府门口。 穆曦微摸索着紧闭大门上冰凉的兽首铜环,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门。 他不是百毒不侵的铁石心肠,门后住的是穆曦微的亲人,眼下又是魔气侵城的情形,穆曦微难免会犹疑一瞬。 第30页 这时候,他身后的三个人纷纷交换眼色,默契达成一致后,谢扇最先开口: 「我们能顺顺利利走到这儿,全託了穆兄的福,否则还不知道出什么么蛾子,穆兄对我们的救命大恩,真是让我们不知怎么回报。」 她言语之诚恳,态度之动情,眼神之热切,硬生生让穆曦微抖了一身鸡皮疙瘩,沖淡些许对门后未知的恐惧。 穆曦微定了定神,不曾迷失在谢扇的糖衣炮弹里:「不过是些耍小聪明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三位前辈如有吩咐之事,尽管直说。」 宴还忙道:「穆兄,你这话说得就太伤人了。你师父是这样的前辈高人,你本人又是这样的青年俊杰,非但天资不凡足智多谋,还仁义待人。我们倾心相交平辈相论尚来不及,说前辈是要折煞我们三个。」 穆曦微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嵴背紧紧地抵在木质红漆的大门上,指尖本源剑气若隐若现。 他不禁怀疑起三人是不是在刚刚来的路上心魔入体,或者不知不觉间被调包过一批。 否则穆曦微实在是想不出来能让谦谦君子如宴还,心气高傲如谢扇这等人物近乎低声下气地给他戴高帽子的缘由。 这远远不是最吓人的。 只见那位冷若冰霜的归碧海首徒双眼一闭,带着豁出去英勇就义般的决绝出卖了自己的良心,附和两人道:「他们说得不错。」 剑修讲话,终究开门见山。 萧传风下一句带出三人的真实目的:「所以说,斩杀魔胎之功,理当由穆兄领受,我等三人着实无颜抢夺。」 穆曦微:「???」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感觉自己实在无法与三人的思维达成协调一致。 谢扇抹一把眼睛,看着泫然欲泣,颇为可怜:「穆兄或许有所不知,这一次魔胎的归属,决定我们的前程。师长发话过,谁斩杀魔胎,由谁接任掌门。」 「原来如此。」穆曦微微吃一惊,旋即真心实意道,「无论是谁斩杀的魔胎,只要魔胎陨灭即好。掌门之位事大,诸位放心,我不会参与争抢。」 宴还不见欣喜,反而颓丧之色更重:「我们…不想做掌门。」 谢扇说出了他们的血泪心声:「掌门上要摆平长老那堆老顽固,下要在弟子那群小年轻里服众。于武要能打摆平宗门麻烦威慑四方,于文要会算帐本懂得收支平衡,哪里是好当的?」 宴还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实话实说,我怕我当了掌门,成了白云间的罪人,让第一宗门的家业毁在我手里。」 萧传风也摇头:「不敢当此重位。」 穆曦微:「……」 被他们那么一闹,他心中近乡情怯的紧张倒是好上许多,推开了门,温言道:「魔胎为月部首领转世,岂是好轻易相与的?先竭尽全力擒住他,再论其他罢。」 有件事情,穆曦微没想过,其他三人也没想过。 穆曦微明明是个修为仅筑基,出身乡野,最普通最平凡的少年。 但他面对着陆地神仙级别转世的魔胎仍能镇定行事,仿佛不知道陆地神仙是多高的赞誉,多响的威风。 也许是他体内那缕奇妙的本源剑气给他的底气。 又也许是他灵魂深处最本质的东西给人他本该如此的感觉,他就应站在世间高处翻手云雨。 穆曦微推开大门。 四人均是修行者,不难看见浓郁到近乎形成实质的黑气扑面而来,若非四人心存警惕,第一时间运功抵抗,也许一照面就被夺去神智也未可知。 魔气来源于穆府左侧的一处房屋,那里漩涡似盘着魔气的源头,取之不尽似,轮转之间,像是恨不得将整座通州城一起吞入漩涡内。 本能强过理智,穆曦微指尖一缕剑气飞快形成细线穿破黑雾,向屋内飞去。 剑气凝成的光线只有蛛丝粗细一线,黑气漩涡则如血盆大口。 这巨大的体型差距之下,黑气漩涡见了本源剑气,居然是畏惧地往旁边缩了缩,让出了一条道。 那一线剑光上凝着天地间最锋锐的剑气,冻结着杀伐百鍊的杀意。 自然见之退避,畏惧如虎。 剑光捆着刚刚出世的婴儿,将其送至穆曦微手边。 那婴儿通身红通通的,肌肤皱得跟猴子一样,五官紧紧绷着没长开。 与其他刚出生的婴儿并无二致。 唯独他一双眼睛是睁开的,全然乌黑一片,不见眼白,暗得似无星无月的寂寥黑夜,莫名让人心中一寒。 萧传风肯定道:「是魔胎。」 宴还有些不可思议:「月部首领的魔胎,来得如此轻易?」 谢扇欢唿道:「太好了!是魔胎!穆兄一定不要放过它,杀了它,诛杀陆地神仙的功劳就是你的了。」 穆曦微不仅失笑,确保本源剑气将它捆得严严实实,无法作妖后方道:「魔胎先这样罢。等师父他们到场,再决定它结局。」 穆曦微并非是对魔胎心怀怜悯,不忍下手杀害婴儿。 他只是单纯地信赖自己师父。 魔胎毕竟是陆地神仙的转世,穆曦微怕自己来处理恐有不妥当之处,未免后续麻烦,当然是谘询过他师父意见后再下手更好。 「曦微。」 一道慈和温柔的女声让四人绷紧了全部心神。 穆夫人素衣素裙,头髮利落高挽,轻装简着,向四人走来。 第31页 她口吻嗔怪,更多的却是关切:「你这孩子,这两日通州城不太平,穆家紧闭门户有两日辰光了,怎么尽挑着这个时候回来?还连累朋友一起?」 穆夫人目光一转,又注意到穆曦微怀中婴儿,她非是修行者,看不见本源剑气,只当穆曦微寻常抱着婴孩: 「这不是你堂嫂刚刚诞下的孩子吗?怎么到了你手里,倒教我一阵好找。」 四个人,四张嘴,没有一个回答她的问题。 萧传风修剑修心,最不为所动,向穆曦微发问,直指问题核心: 「城中魔气瀰漫,居民无一例外皆受魔气避免。穆府是魔气来源之地,也是魔气中心,穆夫人怎能清醒如常?」 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事情。 穆曦微心中冰凉一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落永昼在来路上问他的一句,若是穆家与魔族有联繫,你待如何。 现在看来,穆家应当确和魔族有联繫,且绝对在穆府中留了些痕迹,动了些手脚。 否则难以解释穆夫人一反常人的清醒。 ****** 比起小辈想在天魔化身大阵中保全住自己,顺带推託一下掌门责任的想法,宗主辈的几人则要想得长远得多。 他们想着要把这害人魔气彻底根除才是。 大概是被穆曦微突然消失的事戳动了火气,落永昼出奇的主动积极,一反之前戳一戳动一动的情况: 「我有办法彻底除去魔气。」 连祁云飞在内的四人翘首以盼,等着他说下去。 落永昼不欲多言。 他原来是废话一箩筐,好好一句话可以解决的事能被他扯出十句篇幅的人。 可穆曦微的消失像是牵动住落永昼哪根莫名的神经似,扯得他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落永昼一张手掌。 剑光如游鱼跃进各条大街小巷,映在砖石路上,白漆墙上,光影绰绰,像是日光随着逐流水波起伏碎成一片片,月华抖动在斑驳摇曳的树梢上。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剑光所到之处,魔气如扑火飞蛾一般挣扎着被燃成灰烬虚无。 怎么可能? 众所周知,魔气是出奇地难缠难根治,循环往復在天地间生生不息,连杀两任的大妖魔主的剑圣亦无法彻底除去他们。 眼前白衣的年轻人竟做到了? 面对众人不敢相信的纳闷眼神,落永昼十分光棍地交代了事实:「我有妖魔本源,直接拿妖魔本源吸引魔气入体就好。」 幕后之人布局固然精妙,大阵固然阴毒,魔胎魔气固然厉害。 奈何…敌不过魔族圣物妖魔本源。 这倒不能怪幕后之人失算,而是落永昼本身就是个bug般的存在。 谁能想到消失百年的妖魔本源会一朝现世呢? 玉箜篌呵呵两声:「前辈真是会说笑。」 妖魔本源的说法,玉箜篌当然是不信的。 落永昼周身清正,哪里有一分半点的魔气?她只当是落永昼身怀绝技在身,碍于难言之隐不好透露,于是瞎编了一个一看即穿的藉口出来而已。 陆归景亦是讪讪然道:「前辈放心,这是前辈的隐私,我们自不会瞎打探。」 显然是和玉箜篌想到了一块去。 四人之中,唯一知道事实的祁云飞闷得十分辛苦。 叶隐霜眼中寒光一现,喝道:「不好!」 落永昼对魔气赶尽杀绝得太过,导致心魔入体的城中百姓无物可吸,个个发狂得恨不得要过来和落永昼拼命。 他们很快被愤怒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包围圈一步步缩减着,鸡蛋石头从没断过,扔了个满地开花。 落永昼眉梢不抬,连手掌的动作都不曾变过一丝一毫。 他好似天上冰玉极尽完美精雕细琢而成的美人像,被抬到最高的地方远远俯瞰着人间,美得漠然出了一种残酷意味。 如今局面,要么杀□□百姓来平息魔气,要么放弃平息魔气安抚百姓,令其越陷越深。 落永昼两条都不选。 丝丝缕缕地黑气顺着每一位百姓穴顶而出,附着至落永昼身上,如万流归附,黑气牢牢捆缚蹙成茧。 一时间黑色丝线遮天蔽日,数万条交错之间,根本分不清哪条是哪条。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凭藉妖魔本源对魔气的掌控能力,将满城百姓身上魔气,尽数归附到自己体内。 落永昼自认不爱这世间。 可是他接过剑圣之位,理所当然对这世间负有责任。 理所当然要让百姓安乐,天下清平。 这无关爱不爱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值不值得。 只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不计后果,仅此而已。 第15章 祖宗 「前辈!」 祁云飞不假思索,抬手拔剑后便是两道剑气打过去。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会失态至此,只有一个念头牢牢扎在祁云飞心里,引住他全部心神。 他毫无来由又莫名坚定地相信一件事: 若是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落永昼一个人独挡魔气而不出手,落永昼倘有个万一,他必定愧悔终生。 如百年前师叔的那桩一样。 幸好陆归景小心谨慎,将周围一切响动尽数收入眼底,流云衣袖一挥一卷之间,尽数打散祁云飞剑气。 第32页 他抓住祁云飞肩膀,低低喝道:「莫添乱!前辈的法门我们谁都不清楚,你去插手反而是害了前辈!」 祁云飞的肩膀颤了颤。 他知道陆归景说得对,牙咬得极紧,似是很不情愿地慢慢将剑收回了鞘中,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成茧黑雾,不肯放过一分一毫。 落永昼周身的黑雾都已经浓郁可怖成这个样子,吞得落永昼只剩下隐隐约约一痕衣角,却依旧无损他风姿。 就如同昏黑不见尽头的朔夜,方能更显明月可贵皎洁是一个道理。 祁云飞曾经想过很多次他师叔面具下面该是怎样一张脸。 想来想去,也应该是像落永昼那样盛极的天人之姿,气度冷淡又疏狂,极难用语言表述形容。 但只要见到他,就会想起冬日的雪,夏日的花,春日的风,秋日的月,世间一切至真至美之物。 不单单是祁云飞,其他三人亦是警惕盯着魔气成茧处,时时预备着出手。 话是说不能插手使得落永昼分心,可局势一旦恶化到无可挽回之地步,无论是为落永昼好,还是为满城百姓生计考量,几人也不得不出手。 这时候,局势忽然有了转机。 城外飘来一阵阵云气,团团罩在黑幕般的天空上方,成了这风雨黑夜间格格不入的一抹洁白色彩。 但凡是云气所经停之处,人人无不停住自己手中躁动动作,面露安详陶醉之色,如同陷在了此生最美好的梦境里,不愿脱身。 玉箜篌至此方是真真正正放下心来:「是师尊!她出手了!」 四人齐齐想起了月盈缺曾经有过的名号。 好梦无缺月盈缺。 月盈缺最擅长的是一种幻术,能令人沉陷于其心中最完满,最美好的一段幻想,哪怕是心智坚定者,亦多有中招,难以挣脱。 之后究竟是让那人单纯地做个美梦,还是将那人溺杀于幻境之中,则是全凭月盈缺心意喜好。 用来对付被魔气控制,受本能欲望驱使的百姓,使他们平復焦躁内心,这门神通当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缠绕在落永昼身上的黑气也渐渐地褪色淡去,随后在以妖魔本源召出的剑气下被绞杀干净。 落永昼蹙了蹙眉。 方才那一瞬时间并不算太长,他吸纳的魔气也没有巨大磅礴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仅仅是在体内游走乱窜了一会儿,就被妖魔本源镇压下去。 但是落永昼心中仍是有些不详之感。 他将这若有似无的感觉抛到脑后,对其他四人道:「百姓被月盈缺出手暂时安抚下去,不如我们先去源头穆府?」 四人一致称好。 没了最令人头大的百姓添乱,仅仅是天魔分身大阵中的魔气奈何不得几人,他们很快走到穆府。 他们在厅堂前见到了弟子辈的四人。 穆曦微提着魔胎向落永昼走过来:「师父,这当是引起通州城一场大变的罪魁祸首。多亏有三位前辈相助,我方能将其擒于师父面前。」 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明明是尽力谦恭克制的语气,为何会有这样多邀功炫耀的意思在。 落永昼自然不会吝啬夸奖:「曦微真是厉害,不知比我十八那年好多少——」 他停滞了一下。 落永昼失却所有关于自己前半人生的记忆,无从得知他十八岁那年在干什么。 那么原主十八那年在干什么呢? 落永昼不得而知。 可他总觉得剑圣并非生来就是供在神坛上的人物,少年时也是该有哭有笑,过得起伏多彩的。 穆曦微意识到自己被师父夸了。 他终于没拖师父的后腿,逼得师父不得不分心相救。 穆曦微对晓星沉中落永昼因自己之故,遭谈半生暗算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他在通州城中终于有了自保之力,不必陷落永昼于险境之中,如何叫穆曦微掩得下唇边溢出来的笑。 一时之间,连穆家的事都不再那么沉沉压着穆曦微,做他的心头负累。 思及穆家中事,穆曦微面色一肃,禀道:「师父,弟子回穆府时,发觉家母神智如常,未受魔气侵害。穆府中魔胎出世,按理说首当其冲,实属不该。」 他态度仍是一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磊落,只是多添一份郑重:「弟子怀疑穆家的确有人与魔族有染,如今三宗前辈俱在,弟子斗胆邀前辈做个见证,请师父彻查。」 宴还三人不禁佩服起自己的胸襟勇气。 光明磊落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也就是在嘴里转一圈的事,做起来可不简单。 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气泰然自若站在太阳下,将自己一生所为照个通透的。 然而穆曦微口中的三宗前辈却并没有怎么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他们脑内嗡嗡,内心灰暗绝望,满心满眼里,被一个念头彻底占满: 完了,真的完了。 魔胎落到一个陌生的小子手里。 这回退休是没指望了。 落永昼先怔了一下,笑意加深。 他发觉穆曦微真的很可爱。 可爱得令他差点忘了穆曦微本应是个个书中人物,对此方穆曦微所属的世界也情不自禁生了一些爱屋及乌的顺眼感。 更坚定护着他,将穆曦微和魔族那些破事远远隔开的决心。 第33页 落永昼伸手,为穆曦微弹指掸去他肩膀忙于赶路时蹭上的落灰。 他动作轻柔,肢体相接间,无声地安抚住了少年略有紧张不安的内心。 仿佛落永昼的存在对穆曦微而言就是一道光,让穆曦微愿意花费一生心力追逐,也会在看到光的那一瞬心安无比。 落永昼道:「放心,有我在,魔族的事情是真的我不会放过,是假的我也绝不会令人蒙冤。」 不会让穆曦微被三宗追杀时无缘无故泼脏水的事情再一次重演。 陆归景这才意识到应该是他们开口的时候。 他拒绝相信自己的退休大计已经落得一个惨澹收场的结局,张口就来:「那个…魔胎…」 陆归景觉得魔胎还能抢救一下。 他看穆曦微一表人才俊秀不凡风度翩翩,是个修行的好苗子,说不定来白云间先从弟子磨练磨练,然后做个掌门也未尝不可呢。 宴还了解他师尊,当即开口,斩钉截铁道:「不错!魔胎事大,穆兄既为擒获魔胎的首功,当速速将魔胎斩杀,以免夜长梦多就是!」 应该说是速速地将他从掌门之位的苦海与梦魇里拯救出来。 天知道宴还自从知道他师父这个打算后,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吃过一顿饭,打过一次坐。 穆曦微知晓他们心中各自盘算,饶是事关紧要,也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依师父看如何?」 落永昼隔空一点,顿有剑气牢牢封锁住魔胎各处要害关窍,不由分说道:「魔胎在手中,翻不出花,魔族的事情更要紧。」 他没法感同身受,却可以试想得到穆曦微此刻焦急。 穆曦微正气持身,生性嫉恶如仇,对魔族的痛恨几乎是融入骨血的本能,得知自己的亲人或与魔族有染,如何能不乱了方寸,倍受煎熬? 既然做了自己的徒弟,自己便有护着他的责任。这种事情,越早查出结果,对穆曦微和穆家来说越好。 落永昼转了眸光望向三宗掌门,虽说还是面对穆曦微时温和含笑的神容,语气却不容质疑: 「祠堂是一家气运汇聚之处,穆家如有问题,在祠堂中必有显示,可去一观。」 三宗掌门还能怎么说呢? 毕竟人家修为比他们高还能打,通州城的事一半都是靠他解决的。 剩下一半是靠他徒弟和月盈缺,他们就是个在旁边嗑瓜子的命。 认命罢。 穆夫人给他们带路,引他们穿梭于迴廊之间,她眉宇不展,颇有几分忧心忡忡之色。 穿过三四个转角后,穆夫人终于按耐不住,请教落永昼道:「冒犯仙师一句,我绝不敢阻拦仙师行事。只是实在情之所牵,敢问仙师所要解决之事,可是与我穆家有联繫? 穆曦微依旧被谢扇三人团团簇拥在队伍最后,充耳充斥着「穆兄斩杀魔胎实至名归」、「穆兄绝对不能放过魔胎」、「穆兄斩杀魔胎扬名立万」的言语,倒是将穆夫人这两句话错漏了去。 落永昼顶着穆夫人恳切目光开了口: 「若是我想安夫人的心,说几句我想去祠堂看看是哪家风水能养出曦微这般人才,或者说去将我收徒的事昭告穆家祖宗的俏皮话自然好。」 他这话本该不合时宜,却又诚恳得紧,根本让人讨厌不起来,穆夫人听得微微一笑,化去眉心细微褶皱。 她看到了落永昼眼底的包容之色,将他眸中映日冰雪化成春水温软,横跨过光阴长流而底色不改。 动人而温柔极了。 穆夫人恍然意识到那不是给她的,而是对穆曦微独有的另眼相看。 落永昼:「可事实不是这样,我们所想不错的话,的确有。」 他少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衬得音色清冽润美,一字字珠玉般滚在地上。 竟有几分一诺千金之意。 「夫人放心,不管情况怎样,我一定会护住曦微和穆家的无关人等不受其所扰。」 穆夫人释然道:「我不过一介凡人,其他的也不知道。但仙师先前对我穆家上下的救命之恩是真的,解通州城之困也是真的,如有我做到之处,仙师尽管吩咐,我必定尽十成心力!」 穆家真是一个十足坦荡侠义的地方。 落永昼想,怪不得养得出坦荡侠义如穆曦微的人。 他们走到了祠堂前,朱檐斗彩,飞龙拱匾,一排排牌位森然有序地林立在高台上,在来者高高诉说着穆家几百年风雨。 陆归景见了便开口道:「我白云间有一追溯魔气之术,究本还原,分毫必察。」 还是他师叔五百年时在魔族所占之地厮混了两百年,一剑斩下上上任大妖魔主头颅时顺带搞出来的东西。 陆归景刚想说由我来查,便看见落永昼随手捏了个指诀,起势收诀和白云间那门术法一模一样。 落永昼法诀的灵光最终落在了最高处的牌位上打转徘徊。 穆曦微神色复杂,不知悲喜。 落永昼顺着一熘熘牌位看上去,发觉那是穆家的初任家主,名字叫穆七… 穆七… 回忆长河里,原主说在他寒微时对他有提携之恩的那任穆家家主叫穆七。 落永昼忽地想起来,《天命》原着中说过万年前,妖魔本源全盛之时,诞育出第一代大魔,一共七人,个个威不可挡。 第34页 排行第七的,就叫做暮七。 同音同名。 这样一来,穆曦微百年前的前世会被妖魔本源选中认主,月部首领魔胎会选在穆家出生,统统有了合理的解释。 落永昼心神震动之间,有一男一女的身影走入他视线。 一青衫一白裙,一如高山孤峻,一如嫦娥绰约。 正是秋青崖与月盈缺。 他们在城外与落永昼默契地合力解决魔气之患后,依旧不放心城中情况,于是进了魔气中心穆家来一探究竟。 落永昼本能性熟稔又热切喊了一句:「小青!」 深情款款,异常嘴欠。 第16章 天榜 落永昼…他是长这个模样吗… 月盈缺落永昼在最闲不住的少年年纪相识,她自然好奇过落永昼面具底下藏的是怎样一张脸,好言相求,嘲讽激将,出手暗算,约战打架都试过。 可谓是手段千万,层出不穷。 奈何回回都被落永昼躲了回去,百年前他面具落下那次,月盈缺刚好不在场,于是一直到现在都没见过落永昼真容。 月盈缺曾经直接问过落永昼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是美是丑。 落永昼当时非常嘴欠地回她一句当然是美绝人寰,怕摘下面具后夺走她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让她见了自闭,出于好心,就不摘下面具打击她的自信心。 月盈缺只当落永昼是逞一时嘴快,冷笑了一声出手和他斗了两个回合方肯罢休。 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话。 月盈缺如是作想。 她从过往七七八八的零碎记忆中回神,发觉秋青崖本来一张冷峻面容更是冻得冰硬如寒铁,握剑的手攥出了青筋。 看样子是很想和落永昼当场拔剑大战三百回合,让他好好反思一下关于小青的称谓问题。 月盈缺失笑,心中是久违的松快适意,正想开口缓和缓和气氛的时候,便见落永昼闭了眼睛,委顿在地的衣摆如雪片坠地,白云飘零,引来祠堂中一片兵荒马乱。 不是,过了一百年不见,连落永昼的行事风格都变得不一样了吗? 月盈缺迷惑想。 若是以前,落永昼定然会拔剑痛痛快快地和秋青崖打一场,打完再凑到秋青崖耳边笑吟吟喊他一声小青。 绝不会有一开始就装怂的道理啊? 实际上是月盈缺想错了。 落永昼的晕厥不是因为他怕秋青崖找茬,是另有原因。 原本在通州城中吸纳的魔气仍残留在落永昼丹田内,排斥着妖魔本源的镇压,一受祠堂里穆七牌位影响,登时被引动着四处乱窜。 再加上先前月盈缺的好梦无缺,落永昼身处魔气中心,首当其冲,三者合力之下,落永昼眼前先是晕眩不已,随后就昏了过去。 他又回到了原主的回忆里。 这回落永昼见到城墙高高耸立在白玉作基的基底上,砖垒着砖望不见尽头,只有上头一排排光辉刺目地闪,原来是烈日映在守卫金光甲上的反光。 和底下宏大连绵的白玉细润光泽交相辉映,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恍惚之中疑是自己升仙上天,见到了仙境城池。 阔大的城门刚刚还容纳了三艘宗门的飞舟并排而过,行人在其衬托下渺小成蝼蚁。城门后面沿开的主干道灵光绵延不绝,均是五湖四海赶来的修士。 他们举手投足或可翻山覆海,然而在这里,灵器坐骑掀起的风甚至连树叶都没法掀动一片。高入云,顶似华盖的双排古松后面现出华美楼阁的一角,琉璃光彩,极尽雕镂。 城池从头到尾,全透露出一种恨不得把我很有钱这四个大字刻在城门上好好裱起来的意味。 这是四姓城,仙道中唯一可与六宗媲美的势力。城中四姓世世代代居于此处,传承万年,所有财富资源只向嫡脉倾斜,自然豪奢非凡,在仙道里也算是第一位的有钱。 相较与四姓城的派头,落永昼一行人就显得很寒酸。 尽管是出来参加天榜试,他们仅有祁横断与崔无质这两个人领头,后面稀稀拉拉地跟着十来个晚辈,连个像样的代步工具都没有。 要知道,落永昼的师尊,白云间的陆地神仙越霜江甚至连祁横断和崔无质都不想派出来。 他的原话是这样:「白云间在边关和魔族打了那么久啦,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好在我们剑修有把能夺得天榜第一的剑就够,还要什么排场?永昼你放心地去名扬天下吧。」 十足十的光棍,简直不像是陆地神仙能说出来的话。 落永昼也受了越霜江谆谆爱徒之心的感染,动情地和他说:「师尊,临别关头,在奔赴天榜试之际,我有句话一定要与您说,否则我良心难安。」 越霜江和蔼道:「你说罢。」 落永昼掷地有声:「来世不入白云间!」 「……」 越霜江像极了一只极力想要装得慈祥可亲,又被抓住马脚的大尾巴狼,满脸的笑意都一起僵住。 场面陷入一种难言的尴尬,还是崔无质兼顾着越霜江大弟子,与落永昼师兄的职责出来打圆场。 他讲话温吞吞的,有理有据,无声无息之间,就将旁人内心火气消弭化去: 「如今魔族的战事不吃紧,白云间终究是天下第一的宗门,该有的排场总得有。否则人家还以为永昼在宗门中如何不受待见,师尊看不如我带队去走一遭如何?」 第35页 在他后面飞快抢过话头的,竟是越霜江二弟子祁横断。 他之前一直死死绷着一张仿佛别人欠他百万灵石的的脸旁观,眉梢眼角都吊着嘲讽。 听到崔无质那句「否则人家还以为永昼在宗门中如何不受待见」时,祁横断微微动了一下眉,那满脸的冷漠嘲讽也终于显出一丝裂缝: 「我也一起去。」 他冷冷瞥一眼落永昼,硬邦邦地通知了理由:「否则就大师兄一个人,恐怕制不住他。我不去看着,还不知道得把我白云间的名声败坏成什么样子。」 落永昼显然是日常与他唇枪舌棒,你来我往地惯了,闻言气定神闲,甚至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哟,师兄竟然对天榜试热衷至此吗?哪怕是过了年龄也一定要去旁观一番,过一下眼瘾?」 「师兄放心,此回天榜试,我一定完成师兄心愿,替师兄夺得毕生无缘的天榜第一。」 祁横断的年龄生得尴尬,三百年前那场天榜试时,他尚是七八岁的孩童,等到这一场又恰巧过了限制的参赛年龄,只能失之交臂。 他一贯好战,这难免成了祁横断心中憾事。 此时被落永昼直戳戳指出来,他不由恼羞成怒道:「你!」 但不管怎么说,气到离同门相残仅有一步之遥的祁横断仍是陪他们一道去了四姓城。 好歹让白云间的队伍显得不那么寒酸了一点点。 落永昼驻足在城门口,没什么被比下去的尴尬,倒是很自在,悠然远望道:「四姓城确实是仙道第一繁华之地。」 祁横断哼一声,正欲说教一番真是没见识,我等修行之人,岂可贪恋世俗繁华时,又听落永昼不紧不慢接了一句: 「可惜现在的四姓没本事,若不是有外人帮忙,守不守得住四姓城尚是个未知数。」 祁横断再度哼一声,心道说得好,四姓全他妈是一帮子怂货。 落永昼那句话实非空穴来风。 近几十年来,魔族的大妖魔主修为大进,在陆地神仙里也当属顶流,底下魔族嚣张,四处来犯仙道。 而仙道的几个陆地神仙飞升的飞升,闭关的闭关,老的老,死的死,基本上没剩几个。 全凭白云间越霜江,和西极洲月长天顶着。 局势艰难,人族兴衰与共,别说六宗,其余的中小宗门大多是出人出力出钱,无不敢不尽心的。 唯独四姓是个例外。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只会模稜两可打太极。眼皮子浅得只剩下他们祖宗留下来的那点东西和近在咫尺的利益,好像表个态度派个人能要他们命。 落永昼与祁横断年轻气盛,难怪会看他们不顺眼。 祁横断嘴上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训道:「站在别人门口论别人家的事情合适吗?没轻没重,丢了我白云间的教养。」 落永昼从善如流,十分好说话:「好的我明白了师兄。等我回白云间,一定来寻师兄叨他个三日三夜四姓那点破事。」 祁横断:「……」 他只觉得自己快忍不住要七窍生烟了。 崔无质素来端方,见两人鸡飞狗跳的场面也忍俊不禁,准备给双方各寻个台阶下时,耳畔传来了一声长长的灵兽嘶鸣之声。 行人听得这一声嘶鸣,自觉地分开了两道,由灵兽主人通行。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瑞兽坐骑太庞大,他坐得太高,日光下看不大清他的脸,只能一身华服和丁零噹啷的佩饰存在感颇强。 他身下的坐骑血脉厉害,体型庞大,赶过来时一蹄子几乎能掀翻一队人,一路上数不尽的人仰马翻,痛声高唿。 落永昼好像根本没把那年轻人能在四姓城中公然践踏的高贵身份放在眼里,笑着对崔无质道:「大师兄,我猜这是四姓里的嫡系子弟。」 崔无质亦是温和答他:「我想也是。」 落永昼:「毕竟这种本身弱不禁风,还要把自己装成个虚浮花孔雀的习惯,也就在四姓里盛行吧。」 年轻人地位在四姓中何等尊贵?何曾受过这种讽刺?几乎被他短短两句话气得面目扭曲,连溢于言表的傲慢也险些维持不住: 「什么人敢在我四姓城里非议我四姓?」 他心知天榜试期间,来人藏龙卧虎,在问明来路之前,年轻人不敢轻易动手。 他索性迁怒了城门口的守卫,抬手一道灵光打下去:「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 意料之中守卫满地翻滚,痛哭求饶的局面并没有发生。 有个负剑的青年一屈指,打出的剑气化去年轻人灵光。 祁横断长得并非不俊朗,相反,他眸若寒星,眉墨入鬓,足可当得起心甘情愿的一声夸,然而一脸被欠债不还的神情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神色缓缓沉了下去,连一天十二时辰一息不漏挂在脸上的轻蔑嘲讽的意思也淡了,一字字道:「白云间。」 「我白云间首徒,圣境弟子,够不够资格评论你四姓?是你能骂阿猫阿狗的人?」 祁横断抬手一道剑气打过去,他根本没留手,年轻人哪来得及反应过来?硬生生挨全了这一记,从坐骑背上滚落下来,摔得个鼻青脸肿,连最在意的风仪也丢个干净。 祁横断头也不回大步往前:「永昼,我们走。」 落永昼摸了摸剑鞘,有点茫然无措:「师兄他出手得好快,我都来不及教训那傢伙。」 第36页 崔无质安慰他道:「横断在你的事情上,一向反应得很快。」 落永昼说:「是泼我冷水找机会教训我得很快。」 气得听到的祁横断想给他再补一道剑气。 他重重哼了第三声,雷声大雨点小地走了,剑气相当安分,手指也没动一下。 崔无质无奈摇了摇头。 落永昼:「不过没关系。等那个四姓子弟看到他口中的阿猫阿狗拿了天榜第一时,他反应才有趣。」 他咬重了天榜第一那四个字,似是在刻意强调,刺激与天榜彻底无缘的祁横断。 祁横断:「……」 这倒霉催的讨债玩意儿。 不知是白云间哪个弟子嘴碎,把落永昼夸口的天榜第一四个字传了出来。四姓城本就人多嘴杂,八成的皆是为天榜而来。 这个消息如火点了一锅子的沸油,气泡咕噜咕噜不甘寂寞地齐齐冒出来,自然满城譁然,嘘声一片。 多半是嘲笑落永昼痴心妄想,等着他在天榜试上黯然退场的那一刻。 譬如说在他们三人面前滔滔不绝的那位。 落永昼师兄弟三人本是在城中随意转转,以他们的修为,不难将附近谈话声捕捉入耳。 祁横断就格外敏锐地捕捉了到一个被提及次数极多的名字:「落永昼?」 「不错,正是落永昼。」离他们最近的书生打扮之人摇头晃脑,回应祁横断道,「阁下可曾听过落永昼之名?」 非但听过,还天天被他气得拔剑砍人的祁横断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好在书生之意也不在等他的回答,自顾自继续摇头晃脑,半嘆半吟:「这落永昼吶,是白云间首徒。也不知道白云间那位神仙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破格提拔他越过她前面的两位师兄——」 祁横断打断他:「说正事。」 他左脸写着我不好惹,右脸写着你欠我钱,愣是把人家书生吓得一哆嗦,乖觉道:「事情是这样的。根据落永昼同门所说,那位白云间首体在进四姓城城门时曾放下狂言,说天榜第一是他的囊中物。」 他说着说着,又夸夸其谈起来:「可是任凭他落永昼再天纵之才,他如今不过百岁有余,名声不响。而他要对上的归碧海秋青崖、西极洲月盈缺、晓星沉谈半生等,无不是成名有段时间,各家各派心服口服的天纵之才,如何取胜?」 书生摇了摇头,下了定语:「恐怕是输比试自打嘴巴的多咯。」 祁横断越听,脸色愈黑。 听到最后,他几可称为面无表情,问书生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书生说不知。 祁横断:「白云间祁横断。」 他想了想,特意补充道:「落永昼他师兄。」 祁横断的意思也很明显: 你在我面前,公然说我师弟的不好? 怕不是嫌命长。 书生除了嘴巴碎了点,实际上是个聪明人。于是他知情识趣地一路熘之大吉了。 之后落永昼打着名为安心修炼,实则吃饭睡觉嗑瓜子的旗号,瘫在他们住处不出来。 从崔无质口中得知了很多祁横断的事情。 比如说祁横断把白云间那个大嘴巴的弟子拎出来狠狠训了一顿,每天让他练剑三万次练得想哭。 比如说他们上次在城门口得罪的那个四姓年轻人特意推波助澜,让消息传得更广为人知,只等着落永昼在天榜试上失利的时候。 好巧不巧,被祁横断撞见了。 于是祁横断借比剑之名,行殴打之实。 最后四姓年轻人依旧倔强地不肯认输,嘲讽落永昼要不是面容全毁,要不是丑到惊天动地,否则怎么会鬼鬼祟祟戴着面具不肯见人。 据崔无质提供消息,祁横断当时不假思索,说我师弟天人之姿,不说你,把你们四姓一群人加起来的脸吊着打是没有问题的。 惊得崔无质差点以为祁横断是落永昼附体。 偏偏剑修看重承诺,一诺千金,祁横断为剑修中厉害人物,更是如此。围观的人还当了真,纷纷传什么落永昼风姿卓绝,容颜无双。 落永昼笑得不行,连手上的瓜子都险些捧不住。 崔无质也好笑道:「后面还没完呢。横断教训完那个人后,又跑过来问我说永昼到底长什么样。」 他一摊手:「我对他说永昼自入师门起一直戴着面具,我们皆未见过,我也无从得知。」 落永昼哎呀一下,遗憾道:「大师兄,你该告诉师兄他我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俊美无俦貌比神仙的。」 崔无质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玉石生晕,好说话道:「好,下次我一定那么转告横断。」 他有件事没说。 祁横断怂恿着他等落永昼休息时两人一起去摘落永昼面具,来看一看他藏的一张脸到底是神是鬼,被崔无质礼貌性拒绝: 「挨打的事,还是横断你一个人干吧。」 落永昼既然从崔无质那边得知满满的消息,自不会放过这个嘲笑祁横断的机会。 搞得祁横断百口莫辩,最后在面色乍青还白间想出了一个天才主意。 他跑去四姓城的赌坊,压了五千灵石的赌注,赌落永昼最终将错失天榜第一之位。 落永昼拍了拍祁横断肩膀。 他面容被面具严严实实覆盖,但上翘的弯弯唇角却能从语气里感受得出来:「师兄压了这注,我便一定不能辜负师兄期望和五千灵石,拿了这天榜第一才好。」 第37页 崔无质面色很古怪。 等到了两人相处时,他方告诉落永昼,其实祁横断暗中还压了一万灵石赌落永昼能赢。 落永昼故作大惊小怪,合掌惊嘆道:「两边都不落空,师兄真是鬼才。」 天榜试在他们打闹之中很快到来,兴许是谣言传得太大,每逢落永昼的场次,必是万众瞩目,祁云飞的眉头也必皱得死紧。 最开始几场还好,落永昼赢得相当轻松。 他最后第三场,对上的是月盈缺。 月盈缺的好梦无缺已有相当造诣,先前对手皆无声无息迷失在她幻境里,连挣扎一下也难。 而落永昼自破她幻境到出境,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月盈缺那会儿不过是个小姑娘,生母为西极洲主,自己又是得天独厚之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不得这样的打击,缠着落永昼问。 她先问落永昼觉得她的好梦无缺怎么样。 落永昼说很好,很新奇。 月盈缺忽地笑开了,像开在曲江池上六月芙蓉花心上的那点露珠一样动人。 她在天榜试来这段时间,遇到的最多说法是私下里窃窃议论,说她好梦无缺亦正亦邪,稍有不慎即会坠入魔道,不可不防。 像落永昼这般不吝夸奖的,倒是头一个见。 为着这几个字,月盈缺看落永昼的黄金面具都觉得顺眼起来,甚至想和他交个朋友。 她又问落永昼为什么能那么快破幻境。 落永昼大笑。 他笑声渐收,傲然说我自己就是人间最圆满一段好梦,何需幻境增补? 那种骄傲隔着一整张黄金面具也熠熠生辉,鲜明晃眼极了。 好梦无缺触动了大量现世记忆涌入落永昼脑海,让他从回忆幻境挣脱了开来,并且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坠入原主这段回忆。 一是受幻境内外月盈缺的好梦无缺影响。 二是—— 落永昼目光扫过天榜试会场上四面擂台。 他在五百年前的天榜试会场上,感知到了五百年后与穆家祠堂穆七牌位上如出一辙的魔气,被其牵引拉进回忆。 第17章 押注 落永昼想起五百年前天榜试的事情了。 那会儿魔族战事吃紧,陆地神仙无暇抽身亲临,天榜试会场上镇场子的至多是大乘,穆七倘真和上古大魔有关系,想要浑水摸鱼简直轻而易举。 落永昼思绪交错间,竟有那么一点心乱如麻的味道。 通州城设下天魔分身大阵之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想借通州城满城百姓血肉,来让魔胎一出世便成就陆地神仙之位。 那个人和穆七有没有关系? 穆七还活没活在这个世上? 他六百年前隐匿气息前来天榜试意图为何?再往前推一百年,与少年原主以凡人身份相交时,到底又有什么图谋? 落永昼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最重要的是,原主师父与两个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 随着落永昼神智的恢復,回忆场景如水波般扭曲消失在他眼前。 落永昼原地站定,戳了戳系统:「系统,原主经歷过的两场天榜试究竟发生过什么?」 第一场的来龙去脉,落永昼大致有所了解,然而当他试图在原主回忆中搜寻有关第二场的细节时,却找不出一星半点相关的。 原主似乎对这段时间的回忆异常牴触抗拒,连落永昼在试图回忆时,都不可避免地被其反感情绪所影响。 实在让落永昼非常好奇。 系统秉持着沉默是金的原则,死不吭声。 落永昼啧啧嘆了一声,「那按原着剧情,曦微他在夺得第一后会发生点什么?」 毕竟六百年前穆七在场,三百年前也像是有大事发生。落永昼不太相信这一场天榜试能平和如水过去。 系统继续保持沉默。 落永昼也不觉尴尬,接着道:「说来我看天命的时候,一直好奇穆曦微的本源剑气是什么来歷。原来是出自剑圣。」 他品味了一下,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按照祁云飞的说法,原主百年前为救穆曦微而死,百年后穆曦微轮迴转世,他也跟着一起投胎蹦出来收穆曦微为徒。」 这个关系似乎是有点超乎常人。 落永昼严肃道:「系统,这问题你必须得回答我。《天命》到底是点家文,还是发在某绿江的?」 系统被他那么一戳一戳,弄得忍无可忍。 冷冰冰的电子音里也带了那么点濒临崩溃的爆发之意:「你自己写的文,你自己不知道吗?」 落永昼:「???」 他输人不输阵,经歷过乍闻之下的骤然沉默后,很快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反问系统:「我之前失忆过一场,连我电脑密码都忘了你不知道吗?」 系统:「……」 它绝望地闭上嘴巴。 怪不得,落永昼想。 这样一来,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都能说得通。 他对这个世界仿佛与生俱来般的熟悉亲切、对穆曦微显然已经有点过分的另眼相待、甚至恨不得护住他斩断一切魔族破事,好让他能安心做天命之子的偏袒… 因为他自己,就是《天命》这篇文的作者。 系统淡淡道:「当初害得你失忆的大病,就是你在写《天命》时候得的。」 第38页 它饶有深意道:「也许你在写它的时候,想到了一些不愿回想,或者不该回想的回忆经歷吧。」 落永昼:「……」 他很有点一言难尽。 怎么说呢,世界之大,断更烂尾的作者汪洋如海,多了去了。 在断更烂尾之后忘记自己剧情的作者,也从来不少。 但是为个写文能把自己闹失忆,然后断更烂尾,根本记不得自己写过这样一篇文的作者—— 普天之下大概仅有他一家。 「师父!」 穆曦微的喊声将落永昼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拉回来,彻底击碎梦境中的虚幻画面。 落永昼睁开眼睛,将近正午的阳光盛炽,哪怕有窗前碧纱挡着一层都迫人得紧。 却无论如何明亮不过少年眼底唇边的融融笑意。他本生得俊美好看,如今更是像阶前挺秀的芝兰玉树,风神特异,赏心悦目。 穆曦微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数日来的烦忧迎刃而解,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您终于醒了。」 原来落永昼自陷入回忆起,昏睡已有七八日之久,秋青崖与月盈缺百般探看他肺腑经络,皆无计可施。 他二人想将落永昼直接搬到医修聚集之地万般宗的地盘,无奈落永昼人虽昏迷,战斗力却很高,一旦带他离开穆家祠堂附近,谁也制不住他。 秋青崖与月盈缺无计可施,盘算着去天榜试抓一个现成的万般宗宗主回来。 天榜试迫在眉睫,三门掌门陆续离去,祁云飞倒是执着认为穆曦微一定不能在天榜试上丢他师叔面子,哪里想到若是落永昼不醒来,穆曦微连天榜试都不愿意前去。 他拗不过穆曦微,只得把自己气出一肚子火走了。 落永昼说:「你啊——」 他走过很多世界,别人家的男主皆是事业心爆棚,各种狂霸酷炫拽,宁教我负天下人,天下是我垫脚石。 只有他家这个傻小子,天榜试说不去就不去,好好扬名立万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 真不知道天道是觑中他哪一点选他做男主。 穆曦微看懂了落永昼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闪不躲,反抵着唇笑开了: 「师父之前护着我,归碧海、西极洲、魔族,说开罪就开罪,师父可有后悔过?」 落永昼心道那不一样。 月盈缺那丫头是非分明,要是让她知道应明镜那点破事,清理门户都来不及。 至于归碧海? 秋青崖少年时每次被小青撩拨出火气后,又被落永昼吊起来打。 就这种战斗力,落永昼完全不担心。得罪西极洲与归碧海,对落永昼而言等于无本买卖。 穆曦微不知他腹诽,眸光坦坦荡荡的,仿佛装得下波澜壮阔的海:「师父当日不后悔,我今日自然也不后悔。为师父,一个天榜试算什么呢?」 罢了,落永昼想。 自己写出来的亲儿子,哪怕是再傻,他也捏着鼻子认了。 落永昼最终是没绷住,弯了眼角,话语轻飘飘的:「别忙着那么急下定论,离天榜试还有一个时辰,哪里就错失天榜试了?」 「应明镜的帐未算,归碧海追杀的事未问,擒魔胎的功未领,曦微你愿意放弃,我不愿意。 他一贯带着种冷冷的疏淡,罩得落永昼容颜也似水中窥月,镜里看花,美得落不到实处,飘渺得不似凡尘中人。 惟独这一笑之下,穆曦微耳边听到水溅镜碎的响动,他好像乘风扶摇而上,跨过几千几万里的距离望见九重天外银河亿万星辰。 又像逆流而下,穿越几百几千的时光见远山迢迢,绿水长流。 那种跨越虚妄与现实,见到梦中方应有的景物带来的惊艷满足无法言喻。 朝见夕死亦不悔。 穆曦微几近在落永昼这一笑里迷晕了头,连本来欲告诉他通州城魔气被彻底解决,魔胎暂且交由秋青崖月盈缺保管,幕后之人仍未被寻出一事也抛到脑后。 下一刻,他当真御剑直上青云,扑面而来的狂风吹得长发散落乱舞,衣袂震震翻飞,劲风疾如刀,刮面生疼。 落永昼的语声穿过隆隆飓风,稳稳落在穆曦微耳边:「从通州城到四姓城,有数十万里之遥。寻常大乘赶路,马不停蹄需要三日。陆地神仙要两个时辰。」 他人在青天之下,白云之上,剑光破苍穹,像是生来得光辉所钟,自然无比骄傲: 「而天下四方十地,人魔两族,我的剑最快,到四姓城,要不了半个时辰。」 穆曦微这个年纪抽条得快,个子高,倒是高过了落永昼。 落永昼揽着他御剑,下颔搁在穆曦微肩头上倒是刚好合适。 穆曦微稍稍一侧首,就对上那双眼。 冷是真冷,北地常年冰封,霜白一片的雪与他相较,也只能得一个形而已。 漂亮是真漂亮,里面有着那么冷的芯子,外面眼神光却是潋滟一片,冲着这个,也能有无数人前仆后继飞蛾扑火般想要捂化那点冷意。 所以当他看着穆曦微笑,眼角打转着真正软波醺人时,怎么能不心动神摇? 落永昼说:「我跟曦微你说这个,不是想炫耀我的剑快。我想说的是因为我的剑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所以曦微你远远比常人多太多可以任性容错的机会。」 「你想做的,尽管放手去做。我的剑常在你身后。」 第39页 四姓城依旧与落永昼六百年前回忆中看到的那座城池并无丝毫差别,华美雄浑,屹立在中州大地上。 天榜试期间,城中守卫早已习惯源源不断的修行者,交纳入城的灵石费用后不做阻拦,爽快地放了两人入城。 景仍是旧时景,落永昼走在城中主干道上,触景生情,有点怀念回忆中的崔无质与祁横断。 依稀眼熟的屋檐一角映入眼帘,落永昼心神一动,对穆曦微嘱咐道:「曦微,你在这里等我。」 他施施然走入了一处房屋,里头地毯飞禽走兽断在一扇扇云母屏阻隔之下,重重水晶帘中隐约有侍女身影穿过,鬓髮如云,裙裾绮绣。 落永昼还记得祁横断暴跳如雷,来这里下注五千灵石自证清白的场面。 他不让穆曦微前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若是让穆曦微知道自己压他赢,指不定心里压力大成什么样子,以头撞墙也未可知。 这般销金窟,自然事事周到有利,落永昼进门那一瞬起,就有侍者低头恭敬迎上来,引他入座,将他带至专司此事的分柜娘子面前。 分柜娘子自认阅尽千帆,看尽百态,也被新来的客人仪容气度唬得晃了晃神,方柔声问道:「不知前辈想下谁的注?」 落永昼手指轻扣桌面,悠悠道:「天榜第一。」 歷届天榜试,最得关注的从来都是天榜第一,娘子也不意外,笑问道:「客人想下哪位的注?如白云间宴还、归碧海萧传风、西极洲谢扇,皆是炙手可热之人选。另有晓星沉、万般宗的两位首徒,亦是有力人选。」 落永昼不答,只是向她要了纸笔。 他先写了穆曦微的姓名,望着白纸上墨意淋漓三个大字犹嫌不足。 于是左添一笔剑圣弟子,右添一句白云间首徒,方肯停了手。 字不过是轻飘飘二两墨,一页纸。 其中的含义却重若千钧。 何止千钧?说是将整个四姓城城墙压垮的分量也不为过。 写成之后,他对着分柜娘子已然呆滞的面容,唯恐天下不乱似加了一句:「就压他个…一百万灵石吧。」 第18章 归来 天榜试会场设在四姓城中心。 四姓中奢靡铺张之风盛行,于三百年一度的天榜试更是尤为如此,中间排排并行的擂台隔开百座有余,四周坐席层层直上,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阵法,整座会场竟是悬浮于半空之中。 城中人远远望去,只看得见底座剔透晶莹如琉璃,在烈日下七彩光影交织,叫人眼前迷乱,恍若见到海市蜃楼的仙宫玉阙的泡影般不真实。 天榜试乃是大事,开试当日,多少入试弟子天不亮就在会场外头乖觉排起长龙等候。 哪怕自恃有底气依仗如六宗嫡传,也都早早入场,绝不错漏。 落永昼他们掐着时间赶到,自是来不及入场。 一处的守卫将他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能驻守天榜试会场的,在四姓侍卫中自然有两把刷子,地位不低,也就顺理成章看不起穆曦微的一身筑基修为。 他口吻轻蔑,不耐地挥了挥手,似是在驱赶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关了关了,没你们的事。」 说罢守卫小声嘀咕道:「如今天榜试的门槛真是愈发低了,什么杂鱼烂虾,破破烂烂的宗门也敢来参赛。」 也难怪他想错。 整支队伍就落永昼与穆曦微两个,落永昼瞧着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模样,哪能指望他有多厉害? 穆曦微与他年岁相差仿佛,看上去更稳重些,可充其量就是个筑基。 在这天下第一富贵的四姓城中,难怪会被看不起。 落永昼不生气,反倒是有点想笑。 他想起他第一次来天榜试那会儿,守卫亦是在背后嘀咕:「还以为第一宗门有多气派多厉害,没想到就那么一队人,寒酸得紧。传言真是不靠谱。」 好死不死,被祁横断听见,一道剑气教他做人。 落永昼则好整以暇整了整面具,火上浇油: 「第一宗门呢,底气从不在于那些花里胡哨,有的没的排场,是在城里敢光明正大的打你们的人,不管是侍卫还是嫡脉,凭我们是白云间出来的,懂吗?」 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了,四姓城守卫换了几代,这副死脾性依旧没改。 落永昼想着想着,颇有点自得其乐的意思。穆曦微可不一样。 他生来一副好脾性,胸襟包容,宠辱不改容,这次却寒下面色:「辱我师尊,我为人弟子,自是不能忍耐。」 剑锋出鞘,穆曦微道:「请罢,在下——」 他说到一半忽地卡住壳,浑身的气势也消了大半。 穆曦微根本不知道他师父师承何方,自然无从自报来歷,只能请教落永昼道:「师父,我们宗门名字应叫什么?」 能在喊了落永昼那么多声师父后才想起来寻问宗门名讳,穆曦微是真心大如海。 侍卫可能也是真的没见过这种极限操作,一时候连武器都忘了拿,白眼都忘记继续往上翻。 落永昼手指按住穆曦微持剑的那只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另一手比了个安静手势: 「曦微等等,会场上应当有一场好戏上演,你先让我听完这场好戏的墙角再上去。」 穆曦微的注意力却大部分集中在两人相贴的肌肤上,有点微微的凉意,带着脂玉般的润,是想让人细细磨蹭去捂热的感觉。 第40页 他不安地扭了扭手腕,又觉得欲盖弥彰,于是只能定定神稳住自己内心些许紊乱,以至于没怎么听到落永昼在说什么。 落永昼说得不错,此刻会场之人,确有一桩好戏发生。 六宗中除却常年隐世不出的不执寺外,其余四位陆地神仙俱至,剑圣闭关,白云间便由掌门陆归景与祁云飞两人暂代。 他们端坐于最高的一席,抬手几乎触得到流云飞鸟,下头弟子哪怕是仰酸了脖子,看酸了眼睛,仅仅只能望到几人淡淡的身影罢了。 等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翻手左右天下大局,很少能有事物打动他们,今日却是一桩意外,几位喜怒不显的陆地神仙,脸色大多算不上好看。 其中以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人尤甚。 对面四姓的家主,倒是个个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四姓白宁顾季,推唯一出了陆地神仙的白家为尊。 白家的陆地神仙白罗什笑眯眯抚了鬍鬚,说道:「诸位应知,天榜试之所以于仙道是场盛事,不仅仅止于年轻一辈的排位当中,更在于每场天榜试,会重新划分各家各派势力范围。」 他扫了一眼陆归景处,若有深意道:「譬如说白云间,即是蝉联了千年的第一,方能被称为第一宗,其所在之地,方能被成为第一州。」 祁云飞是个暴脾气,自天榜试开场以来,就被白罗什话里话外的剑圣闭关不过是个虚名,实则早已不在人世,白云间当不起第一宗门之名弄得心头火起。 闻言更是一挑眉峰,凉凉堵了回去:「白圣说错了。白云间能拿天下第一宗门从来不是因为天榜试,是托我宗牺牲在魔族战场上的忠魂英烈而已。」 白云间最鼎盛时有十万弟子,近半血洒疆场,甚至包括了陆地神仙。 越霜江如此,崔无质与祁横断皆如此。 他们两人死时均是大乘巅峰,离陆地神仙真正咫尺之遥。 若是他们活下来,没人怀疑他们不能成就陆地神仙。 祁云飞:「正如四姓在天榜上的排名再漂亮,第一的名头也永远落不到你们家是一个道理。」 他明显是在嘲讽四姓怯战的时候,言语直白,等同于撕破面皮。 若是他师父师叔皆在,借白罗什一百个胆子,他一样不敢出来挑事。 「你!」 有年轻些的家主脸皮一赤,下意识喝了一声,想吵起来与他争个口舌之利。 白罗什慢慢看了他一眼,他年纪最大,眼睛已然有点浑浊了,看人的时候也因此带了种模模煳煳的慈祥之意。 可被他扫过的家主浑身一凛,顿时住了口,不敢在说话。 白罗什满意地笑了笑,嘆一口气,语气是老人贯来歷经沧桑的口吻,倚老卖老得有点令人不舒服: 「魔族战事,那都是多少年前老黄历的事情了?这一页该翻过去啦。」 屁,那是对你。 祁云飞冷漠想。 四姓城地理环境得天独厚,位于仙道中州之地,四面八方皆有六宗领地环绕庇佑,不受战火波及。即便在战事最紧时,也是一片歌舞昇平。 慷他人之慨,觉得魔族战事无关紧要,不须记挂当然容易。 可对祁云飞、陆归景来说,魔族战事真正平息,他们师叔身死,也就百年而已。 距离他们师父的死,也就三百年而已。 秋青崖不耐烦白罗什这样的弯弯绕绕,冷然道:「有话直说便可。」 白罗什笑意不改:「我想说的是,剑圣隐世不出,我四姓久居六宗之下数千年。如今时移势易,这六宗四姓的排位,也该好好改改了。」 谈半生轻笑了一声,无动于衷:「有意思。」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看不出多少被挑衅地位的怒色,甚至还隐有一二怜悯之色。 也是,以他心机之重,城府之深,四姓的那点算盘对谈半生而言与稚子打闹无异。 月盈缺倒是干脆应下:「可以。」 她眸中月华冻成霜刀,一一刮过四姓揣着点见不得人小心思的家主,最后落在白罗什身上,轻鄙不屑: 「白圣千年来窝居在四姓城不出,就算是陆地神仙,骨子里也该腐朽入土了。」 任是随便一个有点气性的人,听了月盈缺这话都忍受不得。 偏偏白罗什不恼反笑,得意之色深深沁进了他每一条皱纹褶子:「月圣说得是,我这把骨头到底已经老了。」 他拍拍手,如老练的赌徒慢条斯理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所以还是得交给年轻人来对吧?我儿玉檀,不久前方成就圣境。我四姓白家集四家势力,有两位陆地神仙,总可以问鼎天下第一之位了罢?」 他身后站的华服男子神色倨傲,气息浩瀚如海,汪洋难测,确确实实是陆地神仙的境界不假。 倘使得落永昼在此,必能认出来这白玉檀,即是六百年前和他有意气之争,拦城门口的那位年轻人。 怎么可能? 祁云飞手背上瞬间暴起数条青筋,指尖软肉深深陷入剑鞘。 白家什么时候出的第二个陆地神仙? 陆归景脸色很不好看。 但他毕竟打理门派数日已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当即收拾收拾心情,镇定道:「哦?如此当真是一桩大喜事,我该恭喜大小白圣才是。」 第41页 他彬彬有礼向外一摊手,举止间依稀是其师崔无质的君子风度:「白圣既然质疑我白云间无人,那么我代师叔,当先领教白圣高招。」 祁云飞急道:「师兄!」 一个白罗什,他和陆归景两人合力尚有几分把握,可再多一个白玉檀,就绝不是这般简单之事。 陆归景坚决道:「云飞,师叔不在,我身为白云间的掌门,自是该领教白圣高招的,你不必劝我。」 他心中苦笑。 陆归景不怕自己输了丢人,只怕让白云间跌下神坛,辜负先人心血。 假如师叔在,两个陆地神仙又如何?只怕再多两个,四姓还是温吞安静如缩头乌龟。 可惜落永昼已经不在世,陆归景百年前不能完全服众,只得暂时隐瞒下剑圣身死的消息,对外只称闭关。 瞒得了一世,瞒不了一世,四姓恐怕多少看出了一点门道来,便藉机来挑畔。 师父的威名总无法荫蔽白云间一世,终究是要靠他和云飞自己扛起来的。 陆归景平心静气向白罗什道:「请前辈下座赐教罢。」 「且慢。」 秋青崖出声阻拦,问白罗什道:「你是觉得白云间剑圣不在,你这边又有两个圣境,所以想要白云间的第一。」 白罗什毫不惭愧道:「正是。」 秋青崖点点头:「很好。」 他往下看,似要透过重重的人群寻找什么:「那么现在,他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落处看去。 在层层观众席下,人声鼎沸下,落永昼心满意足看完这一场好戏。 他轻笑,报出自己久违的名讳来歷:「白云间,落永昼。」 是向守卫而报,更是向天榜试中各家各派,六宗四姓,陆地神仙而报。 宣告天下剑圣未死,传奇仍在。 有一线剑光拔地而起,如摇曳灯火在琉璃台上点了一盏。 他站在众圣境面前,一张脸如雪坠琼枝,风动瑶花,玉屑溅在了秋波万顷里。 「我听见有人在说天下第一?」 落永昼侧过头,笑问:「那不是我的名头吗?谁在喊我?」 第19章 掉马 白罗什眉头勐地一跳。 真的是他是落永昼… 百年前剑圣与魔主那场交手, 白罗什是在场的。 剑圣斩杀魔主的事情为天下熟知,津津乐道,却鲜少有人知道其中内幕。 剑圣与魔主一共交手过两次。 第一次剑圣惜败于魔主,被魔主一剑斩裂了他从不离身的黄金面具, 也就是传说中凭一次露面,便轻易登临至美人榜首, 惊绝天下的一幕。 白罗什至今仍记得那场面。 黄金面具滑落, 露出的是一张久不见日光的脸,肤色苍白剔透到给人以近乎易碎之感。 不同于旁人揣测里的三头六臂, 威武庄严,剑圣年轻得过分, 完完全全就是少年人的模样,皮相里年少气盛的锋锐意气掩都掩不住。 可那眉那眼,那鼻子那嘴…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白罗什终究年纪大了, 难以一一回想到底是怎么个好法, 好在哪儿。 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 剑圣败于大妖魔主手下, 跌落在地被噼开黄金面具,抬起头的那一剎那,像是在尸山血海里开出冰凝的鲜花, 天光一线刺破万古长夜, 叫刀剑停住, 叫人也情不自禁生了热泪。 好得能担得起他以前一切战无不胜的荣光, 也足以抹去他那一次人族存亡战败的耻辱。 是真真正正美人榜首,一眼千古,凭一张脸能颠倒众生,错乱仙魔的那种好 所以后来有人玩笑说,如果剑圣愿意早点摘掉面具,人魔大战时,直接把他推出去往那儿一站,把人家魔族看得三魂丢了七魄,到时候手起刀落不是一杀一个准? 也有人不屑,反驳道你以为人族修士定力那么好?谁三魂丢了七魄还没个数呢。 白罗什想,来人真的是剑圣。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也没法有第二个人,能长得和他一般模样。 祁云飞和陆归景两个人如遭雷噼,在原地呆呆坐着,连话也不会说。 「不可能。」祁云飞甩甩脑袋,似是要将纷纷扰扰的杂念一起甩出去,竭力说服着自己:「你怎么可能是我师叔?」 他师叔早在一百年前,形神俱灭。 祁云飞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过去师叔仍在的时候,醒过来又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 他已经经不起再多的失望。 落永昼拿他的犟脾气是真没办法,嘆口气:「小飞,你那么想着我入土为安?」 难道一定要把这孩子以前不为人知的黑歷史抖出来,他才肯信这些邪? 祁云飞张了张口。 他心乱如麻,紧紧绞在了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连连后退了几步。 祁云飞不敢触碰那隐隐浮出一层轮廓的事实真相。 同为剑修,秋青崖大约是真看不过去祁云飞那副怂样,语调平平向他表述道:「他是你师叔。」 祁云飞拒绝相信事实:「师叔他常年戴着面具,不长这样。」 「……」 几位圣境无言看他,可能是被这傻孩子的傻气震惊了。 秋青崖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也终于现出一丝一言难尽的裂痕:「我与你师叔曾生死相交,我自然比你熟悉他模样。」 第42页 话虽如此说,秋青崖对落永昼的到来未有更露骨的表示。 如听他所说,他和落永昼曾经生死相交过。 那也是曾经而已。 秋青崖和落永昼相交六百年,六百年是多长的时间呢?足够让凡间的王朝换过两三轮,累累的坟头新起几茬。 也足够磨平曾经生死相交的关系,到现在恩断义绝。 知道他活在这个世上已经很好。 月盈缺起了身又坐下来,眼睛中噙了烁烁的泪光望向落永昼,最终又黯淡收回来。 就凭百年前的事情,她有什么资格和落永昼叙叙旧,向他说一声回来就好? 随着秋青崖确凿无比的言语,祁云飞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破碎了。 他一件件地回想自己一路上干过的蠢事: 拿剑架在师叔脖子上、说他是冒牌货、警告他不许和自己师叔抢徒弟、想把他拉入白云间…… 种种各异,不足而提。反正都是可以拿剑抹脖子直接自刎谢罪的蠢事。 祁云飞晃了晃,没站稳,扑通一声对落永昼跪了下去。 他前一刻还是一副敢单扛陆地神仙,天不怕地不怕老子最大的模样。 这会儿却眼圈通红,声音沙哑不成调:「师叔…」 陆归景情绪内敛些,默不吭声地跟在祁云飞后头一块跪了下来,眼眶也红了一片。 一百年了。 这一百年来,他和祁云飞想过多少次能再见一见师叔该多好,陆归景已经数不清。 也许是真的心诚则灵,天公作美。 美梦竟有成真的那一刻。 落永昼扶完这个扶那个,也有点手足无措。 为了掩饰尴尬,他毫不犹疑,将枪口对准白罗什,啧啧两声,很是痛心疾首:「瞧瞧你这老头子,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家小辈欺负成什么样了?一见我就哭个不停。」 白罗什:「……」好大一口锅。 你家小辈这副模样不是你自己吓出来的吗? 腹诽归腹诽,白罗什心里翻涌出惊涛骇浪,犹然不可置信。 落永昼他…还活着? 消息是假的? 他怎么会还活着? 落永昼:「对了,你之前和归景提议了什么来着?」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仿佛只是寻常一问,却让白罗什如置身在千军万马铁蹄之下,万箭齐发箭簇之前,额头细细密密地渗出冷汗。 白罗什身担四姓城中名副其实的掌舵人近千年,该有的心气一点不缺,是绝不肯在一个小辈面前现出狼狈之态的。 闻言,他顶着剑气威压不卑不亢道:「剑圣先前百年闭关不出,我以为局势大改,需要重排一下六宗四姓的前后排名。」 谁能想到销声匿迹百年的落永昼会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坏他大计呢? 落永昼随意道:「那行啊,既然你想重排六宗四姓,那就和我来台下走一场好了。」 白罗什太阳穴处青筋一跳。 他落永昼以为陆地神仙是谁?是能像小辈过招一样,给所有前来观看天榜试之人摆花架子看的吗? 白罗什不愿意承认他怕了。 他怕在天下人面前输给落永昼,盘算落空,颜面大失。 白罗什勉强道:「这…恐怕不妥,在这许许多多鱼龙混杂参赛之人面前比——」 落永昼懒得听下去,打断他道:「你叫我什么?」 白罗什更勉强,语调生硬道:「剑圣。」 落永昼一颔首:「这就对了,我一个剑圣都不嫌丢人没排面。」 他反问白罗什:「你算哪根葱?轮得到跟我讲排不排面的问题?说话前要不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够分量吗?」 白罗什被他气得老脸青白红阵阵交错,煞是缤纷有趣,一口气愣是卡在嗓子眼没提上来。 白玉檀看不过去,抢前一步,对落永昼道:「剑圣执意要比,就由我来先代家父罢!」 他华服加身,气势凌人,瞧着倒有那么几分凛然不可侵犯之意可以唬人。 落永昼不吃他这套,恨不得向天翻个白眼也懒得施捨给白玉檀一丝眼神: 「你爹好歹老而不死,能做千年王八大大小小有几分保命的本事。」 白罗什听了落剑圣这番降尊纡贵的评价,几乎要气得就地晕厥过去。 落永昼显然不是个尊老的,一挑唇,眼角攒出的光似是覆雪披霜的利剑:「你?六百年前就不是我一合之敌,钥匙三文钱一把你知道么?」 继白罗什之后,白玉檀也快胸闷吐血了。 白罗什咽下一口老血,打点打点心情:「既然如此,便由老朽来和剑圣过招吧。」 「一把老骨头。」落永昼嫌弃完这个嫌那个,非常不好说话,「不如一起上。」 白罗什要脸,一起上是不可能一起上的。 最终第一场,就是落永昼对白罗什。 n bs由心不在焉的裁判恍恍惚惚宣读了名字后,整座会场都沸腾了,喧闹响声直冲云霄。 谁不是听着剑圣的传奇长大的?谁没有期待过天下第一强者,肖想过天下第一的美人? 然而当落永昼在第一座石刻擂台上现出身影时,喧嚣忽地静了,上一息响彻云霄,远传千里,这一息又落针可闻。 并不矛盾。 他们是为落永昼而沸腾,也是为落永昼而静。 第43页 他站在那里,很普通一袭白衣,偏高清瘦的身姿峭立而挺拔,如孤崖旁经风的竹。 他当得起,当得起所有天下第一,美人榜首夸张的赞誉想像,甚至远远要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好。 白罗什神色凝重,在站定之后即抢先出手。 白家最厉害的秘籍全在一双掌上,白罗什双掌前推时,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 他不再像是那个命不久矣,风中残烛的老年人,肃穆厚重,如山如渊,掌风盈满袍袖,一时间令人生出不可逼视之感。 台上的观众下意识敛眸低头退避。 原来这便是陆地神仙。 只消出招时带起的些许掌风,就能令会场十万人退避不及。 白罗什掌上有潜龙摆尾出海,掀起滚滚浪涛如山高。 龙影煌煌,海浪涛涛,说不尽气势迫人,仙家术法。 让众人暗暗为全身要害尽数白罗什掌风笼罩的落永昼暗暗捏一把汗。 有一把剑划出了鞘外。 剑主不知是力气不够,还是不太会使剑,懒懒挽了个疏散的剑花,随即往前一递,整个动作懒散极了,无气无力, 然后没有了。 所有密密笼罩的掌风,排山倒海的浪涛,吞天噬地的巨龙,全没了。 消失在一把宛如玩笑般毫无章法的剑上。 落永昼收回剑,对着口溢鲜血,软倒在地的白罗什惋惜道:「几百年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修到深处在意不在形,就你们四姓和鍊气修士一样,讲究排场,本末倒置。」 白罗什眼睛圆睁,很有点不瞑目之意,不甘心自己一场图谋做了竹篮打水。 然而他肺腑受剑气巨震,唇齿间溢满鲜血,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落永昼向高台上的穆曦微招了招手。 于此同时,穆曦微也收到落永昼的一道传音:「曦微,下来,我接着你。」 穆曦微没多想就自高台上跳了下来,果然被剑气接个稳稳噹噹。 落永昼向他伸出一只手,生得形状漂亮极了,半点不想握剑的手,在光下白得几欲粲然生辉。 穆曦微知道那只手握上去如半抹玉脂,一捧细雪,能触碰到已是无尽满足,恨不得小心翼翼在怀里捂着,或是将其高高供起来才好。 他迟疑着,没有第一时间动作。 穆曦微还记得自己关于剑圣的猜想。 剑圣有可能是他的生身父亲。 若是落永昼是剑圣—— 那落永昼岂不是有可能是他的生身父亲? 许是真的晕了头,这绝不是穆曦微所想看到的结果。 在他内心自己也不甚了解的隐秘处,甚至极其迫切地希望着落永昼仍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洛十六。 他的师父,照彻自己人生最黑暗无望处的一道光。 剑圣的名头,剑圣弟子所可以带来的千般庇佑,万种好处,尊贵地位和无限荣光,相较起可以追逐的师父来,穆曦微宁愿统统选择不要。 少年意气是当真可笑。 少年真心也是当真珍贵炽热。 风拂过落永昼的指尖,吹得他笑意也微微僵硬。 怎么回事,能不能给他这个剑圣,天下第一,美人榜首一个面子? 是自己排场搞的不够大吗? 可自己刚刚吊打过白罗什,逼格应该不崩啊。 落永昼百思不得其解。 穆曦微望着他凝脂冻蜡般的腻白指尖,小心翼翼轻声问询道:「我能问询您一件事情吗?」 少年想了想,再加一句,眸光极认真:「一件很重要的,您不能跟我说谎的事情。」 台下十万人,唯有倒抽冷气的声音是齐齐统一的。 不带这样玩的,兄弟。 那是谁啊?天下第一,美人榜首。 多少人为能见他真容在白云间山门外长跪不起,为能得他一句指点,一声赞许赴汤蹈火,捨生忘死在所不辞? 你区区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根本不能翻出花的筑基弟子能得他青眼垂青,就可以哭着抱住他大腿,回头好好去拜拜自己烧高香的八辈子祖坟。 怎么还带问问题的? 剑圣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人? 满场弟子的心意全通过眼神直勾勾表现出来: 剑圣别看他,看我。 能得剑圣一眼,死也死得心甘情愿。 高台上的祁云飞忍不住愤怒道:「他以为我白云间首徒是大白菜?想捡就捡不想捡就不捡?还想要问一件事情,想得倒美!」 陆归景欲言又止。 其实…他不介意的。 尤其是穆曦微擒住魔胎,功绩光辉,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下一任掌门人选。 为了退休,白云间的首徒随便一点,他没有意见。 秋青崖:「对穆曦微而言的确如此。」 他神容淡淡,看不出波澜喜怒:「因为落永昼愿意。」 再多的规矩阻碍,都可以碎在这两字之下。 祁云飞想起穆曦微百年前与自己师叔的纠葛,忽地焉了,乖觉闭嘴。 那不是他们外人可以插嘴置喙的事。 身处风波中心,万人瞩目的落永昼却是笑了笑。 说来奇怪,他性子一贯难伺候,冷淡暴躁,爱听不听,不服就怼。 却像是把一生所有的温柔包容全用在了穆曦微身上,无奈的语气里亦是含笑:「你我真心换真心。」 第44页 光顺着落永昼半张脸洒落下来,跳动在他眸子里,照得容光动人到惊心的地步。 穆曦微转开目光,声音执着,透着一点极力压抑的紧张:「我们是师徒吗?」 落永昼简直要被他傻笑了,张了张僵在风里不太自在的手指,揉一把穆曦微的头髮:「废话。」 他们不是父子。 穆曦微听到自己心头大石落地的声音。 劫后余生的欣喜整个淹没了他,令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就一把抓住落永昼的指尖。 顺着落永昼的手递过来的是无上荣耀,也是无尽危机。 穆曦微通通接得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剑圣曾是穆曦微最最敬佩,奉他若天神的人物。 师父是穆曦微最仰慕,愿意为他将身家性命全部付上之人。 当这两者合二为一时,穆曦微飘飘然然的,只觉得如梦似幻,身坠梦中。 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事? 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 穆曦微握住他手的时候,心中便暗自下了决心。 他愿意花一生时间去追逐落永昼的脚步,也愿意倾尽一生心血去守护落永昼想守护的东西。 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修罗地狱。只要有落永昼身影在前,皆是他心所向。 落永昼这才想起地上的白罗什,问他道:「现在我说我是天下第一,白云间是天下第一宗门,你认吗?」 他声音总是这样,透着浓浓的懒意和漫不经心,像是世间万物都入不得他眼。 而当这万物有了特指,成了天下第一、陆地神仙时,便理所当然地烘托出一种剑圣方有的骄傲轻慢来。 白罗什说:「我认。」 那两个字似砂纸砥砺着石头磨出,不甘与怨恨之意溢于言表。 落永昼不在意:「那好。」 他四周扫了一圈,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又或许根本意不在天榜试十万人,是对着更远更高的仙魔两道,皇天后土而说: 「我收了个徒弟,今天正好让大家看两眼。」 落永昼:「收徒大典的事回白云间再说,这次事先仓促来不及准备,就拿和白老头的比试当个彩头吧。」 彩头白罗什:「……」 若是可以,他估计很想遁地去死一死,让修仙界百八十年内别记起有自己那么一号人。 穆曦微谦虚道:「这……不敢如此铺张」 古往今来,纵观修仙界数万年,大概只有他一个把陆地神仙当做彩头的徒弟。 「无碍。」落永昼牵着他往回走,「我本来就打算在天榜试上将我收徒一事昭告天下的。」 「白老头质疑我天下第一和白云间第一宗的位置,想让我光熘熘去收徒,这我怎么能忍?」 白罗什可能真是年岁大了,不堪重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吐口血干脆地晕了过去。 四处观众席上的譁然声自落永昼放话收徒的那一刻就没停过,一阵响过一阵。 他们实在好奇剑圣说过不收徒,一个筑基小子是怎样打动得剑圣。 他们也实在嫉妒一个不如自己多矣的筑基小子竟能得剑圣青眼,蒙他收入门墙。 这恐怕是上辈子拯救天下方有的天道亲生子待遇。 穆曦微成了这一次天榜试上全场侧目的焦点,无数人揣测他究竟有何特异之处能被剑圣看入眼,也有无数人暗自等着他惨败黯然而退的那一刻。 自剑圣之师越霜江起,白云间蝉联天榜榜首已有千年,维持千年的荣耀眼看是要一朝败落在这个小子手里。 无巧不成书,穆曦微第一场对上的对手即是白羽生。 白罗什之孙,白玉檀之幼子,白家金丹巅峰的嫡脉晚辈。 祁云飞绷紧了脸,对穆曦微训话道:「这一场对白羽生的你必须要赢。」 「我们白云间与白家一向看不过眼,师叔与我师父少年时把那白玉檀揍得服服帖帖,我当年参加天榜试时,亦将白玉檀他大哥揍得哭爹喊娘,你要是输了,我们白云间脸面往哪儿搁?师叔脸面往哪儿搁?」 穆曦微应是。 陆归景和蔼打圆场道:「尽力去便是了,云飞,你莫给他下军令状,别吓坏曦微。」 那可是他未来的掌门继承人,退休的全部希望。 必须好好爱护。 「曦微不用担心。」落永昼混不在意道:「你要是担心胜负,我就把他爹他爷爷抓过来先打两顿,保管那小子看到你有心理阴影,不战而退。」 众圣境对他这种理直气壮,完全不在意白玉檀本人在场的袒护迁怒惊呆了。 以至于祁云飞到穆曦微上场那一刻,都没能成功嘱咐穆曦微些什么旁的。 穆曦微与白羽生分别在擂台上站定。 白羽生与他爹肖似,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中对穆曦微浓厚的恨意也不加掩饰:「剑圣弟子?呵,剑圣弟子?」 他重复了两遍,咬牙切齿中有扭曲的快意:「剑圣再厉害,莫非他本人还能到台上来替你打擂台?我劝你早早认输,虽说丢了面子,好歹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世家之人,对脸面风仪尤为看重,重逾性命。 白罗什在白羽生心里有如神人,他如何看得白罗什在落永昼剑下狼狈瘫倒在地下的模样? 白羽生很会审势度时。他自知莫说是他,白家举家之力也得罪不起一个剑圣,不敢记恨落永昼,却是把这笔帐算到他弟子穆曦微身上。 第45页 天晓得白羽生知道自己的对手是穆曦微的时候,有多欣喜若狂。 这么个仅仅筑基的小子,岂不是给他扬名立万,做垫脚石的机会?到时候说起来,剑圣弟子,都是他手下败将。 更能给白家出这口恶气,真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穆曦微道:「在下白云间穆曦微,请战四姓白家白羽生。」 白羽生愕然道:「你不认输?」 这种胜负悬殊的情况,但凡是个知情识趣点的人都会干脆认输,至少能落得一个体面下场。 这个愣头青竟然不认输? 白羽生心中很快涌入狂喜。 这不是更好? 他要让穆曦微看看,剑圣弟子又如何?实力不足不是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做一摊烂泥? 穆曦微平静道:「白郎君既说我是剑圣弟子,以我之孤陋寡闻尚知家师自少年起,无论大小难易,从不避战。」 「为人弟子者,怎么敢给家师丢脸?」 穆曦微话音刚落,白羽生掌风即动。 他一定要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利害! 「……」 然后下面的局势发展就非常眼熟。 白羽生掌风赫赫,声势喧嚣,看样子是占尽上风。 穆曦微避无可避时,出了一指,剑光摧枯拉朽,将掌风幻象尽数捲成灰烬。 白羽生瘫在地上,思及自己刚刚放的大话,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和四肢骨骼一起隐隐作痛。 穆曦微不再多言,垂眸离开。 那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淡然模样,才是白羽生最最受不了的。 他眼睛一闭,学着他爷爷的模样干脆地被气晕了过去,以此逃避现实。 祁云飞和台下所有不明就以,来不及反应的观众一样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赢得如此轻松?」 落永昼:「曦微是我的弟子,怎么能以常人揣测?」 他说得的确不错,剑圣的本源剑气,是何等桀骜不驯?其性之烈,一般的大乘都难以驯服它为自己所用,恐怕祁云飞都能和其有好一番掰扯。 偏偏穆曦微能叫其心甘情愿认自己为主,如指臂使,此等天赋和心性,纵然是比之剑圣本人,也绝不会差了去。 几位圣境闻言不去多探究。 秋青崖、月盈缺与谈半生三人是知道穆曦微来路不普通的,自不会多问。 万般宗宗主与白家两位也算不得多惊诧。 毕竟剑圣收徒,哪能没两把刷子,怎么可能真是普通筑基? 穆曦微第二场对上的是应明镜。 因月盈缺近来对她的冷落,应明镜心中惴惴不安,连形容也消瘦许多,不似往常如花娇妍。 她见到穆曦微时,妒恨之意如蛊虫烈火一寸寸撕咬灼烧着应明镜的内心,将她逼得近乎疯癫。 自己明明有机会在穆曦微弱小时碾死他的。 那根本比碾死一只蝼蚁费不了多少力气。 可她手下的一帮废物没能要成穆曦微性命不说,还让穆曦微成了剑圣弟子。 剑圣弟子。 应明镜难以想像这四个字有多重的分量。 她只知道这代表穆曦微以后收剑圣庇护,想杀他根本难如登天。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在这四个字对比下不值一提, 天榜试是最后的机会。 「应明镜。」穆曦微率先开了口。 应明镜对穆曦微的意义不一样。 是半个月无休无止,命悬一线,随时可能会跌进深渊的追杀。 也是如果一朝不慎,就祸及家人,满门惨遭被屠的无故株连。 更可笑的是,他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 穆曦微有点想笑,原来身份尊崇,背后有靠山依仗,当真是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行事,百无顾忌。 「十余天前我曾与你有约,在天榜试上一决胜负,如今该是履约之时。」 今时不同往日,穆曦微一朝登高到高处,应明镜有的,他也有,他甚至比应明镜所有的还要多得多。 穆曦微也终于能释然,与应明镜只论胜负恩怨。 应明镜不再多言,当即甩了她的本命法宝,一面宝镜过去。 然而她修为有限,钻研不深,怎能敌得过穆曦微本源剑气锋锐无匹? 很快,宝镜上布满一道道裂痕交错纵横,应明镜一步步堕入颓势。 台下众人对穆曦微刮目相看。 果然,剑圣收徒自有其理由,穆曦微虽说看着仅有筑基修为,弱鸡一个,实际上的战力却远远不能以其修为估量限制, 应明镜原本的一双妙目越来越赤红。 她想起了天榜试前魔族的话 。 那个魔族对她说:「有白云间的人庇护穆曦微,你若在天榜试上赢不过他,之后就再无为自己亲朋好友报仇雪恨之机会,只能看着那小子一步步走得越来越风光得意。」 明明是阴桀桀鬼气森森的话语,却对应明镜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引诱之意,使她心神动摇不能自已。 最开始魔族找上她,自称可以帮她追杀穆曦微,前提是要应明镜替他们瞒过西极洲耳目,让他们能顺利跨越西极洲来到穆曦微所在时,应明镜神使鬼差地答应了。 后来在天榜试前找上她,说可以藏分神在应明镜宝镜中,应明镜以精血引动,就能让其真身来此时,应明镜也答应了,让魔族在自己宝镜上动了手脚,做两手准备。 第46页 应明镜的眼神渐渐疯狂。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让穆曦微为百年前的事付出血的代价! 为她的师长亲友血债血偿! 应明镜不再犹豫,喷出一口舌尖精血到宝镜上,雾般在枝枝叶叶上蔓延开来,浸润了里头诡异莫测的纹路! 落永昼一挑眉,觉得有点不太妙。 他的剑比他的人更快做出反应,乍亮剑光和骤然从宝镜内喷发而出的黑雾对撞,设有防护阵法的擂台不堪重击,石块滚落碎裂。 「应明镜」抬起头来,从神态上来看,已然换了一个人。 她嘴角似笑非笑,阴森森地挥之不去,皮肤惨白出了沁入骨子的冰冰凉冷意,原本一双转盼生波的明眸里神光全无,只剩下黑漆漆的两团雾气,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落永昼剑尖前指,护穆曦微在身后:「陆地神仙…容我用排除法排除一下,星部首领我是见过的,月部死得只剩下一个魔胎,你是日部首领?」 「应明镜」或者干脆说日部首领扯了扯嘴角:「剑圣说得对。」 不愧是日月星的老大,为人处事就是不一样。 一点都没和落永昼废话「你是魔主」「不,我不是」这样的车轱辘。 落永昼对他刮目相看,甚至有点想给他一个痛快。 擂台上看客被这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惊雷噼呆在了原地。 饶是他们知道天榜试三百年一次,每回俱是了不得的大事,然而这一件件不要钱似发生在眼前,大部分人脑子一时半会还真转不过弯来。 包括白玉檀在内的陆地神仙皆从高台上飞身而下,站在落永昼身后。 谈半生对魔族最厌恶,此刻当然不假辞色,一手阵符流转,另一手星辰之力闪烁: 「就算你是日部首领,在此陆地神仙汇聚之地,一样是找死。」 日部首领也是个人物,面对几位圣境动手逼问依旧不见惧色:「活到陆地神仙,肯定是很惜命的,若我不是来找死,而是早有准备呢?」 落永昼心里掠过一个很模煳的念头。 六百年前天榜试上有穆七的气息,结果未知。三百年前的天榜试原主根本不愿意回想。 也是,以人魔两族的仇怨,在此盛会上不搞出点什么,才不符合魔族脾性。 一个个疑问接连浮上落永昼心头。 前面的两场天榜试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回天榜试魔族究竟埋了什么后手? 通州城内天魔分身大阵的主导者究竟在哪? 几人停了手,连谈半生的星光也没能继续凝聚下去。 听起来有点好笑,堂堂六个陆地神仙,仙道最顶尖一批战力,六对一拿一个日部首领没办法。 奈何六人亦是无奈,天榜试上十万修行者,自家门派弟子晚辈无数,他们不得不有所顾忌。 日部首领见此情状,满意地露出一个笑来:「我来天榜试,是知道你们手上有月部的魔胎,将他的魔胎交给我,一切好说话。」 白玉檀牙齿边的肌肉颤了颤,似是在低头沉吟。 几人中最不愿意起干戈的就是他。 天榜试在他四姓城上空,万一打起来,损伤最重的是四姓城基业,是白玉檀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六宗心中各自的算盘滴熘熘打个不停,却均一致保持着缄默。 他们在等一个能做主,能服众的人开口。 他们在等落永昼开口。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消失上百年,上千年,一朝回来,那消失的百年时光在他身上好像根本不是个事,他好像永远不会在岁月里蹉跎磨平,依旧的光辉满身。 落永昼磨磨蹭蹭地,终于开口了。 他眼睫动了动,极不情愿道:「也不是不可以——」 落永昼声音刚拖到「以」字,谈半生手中阵法霎时现形,石台上水波光晕一圈泛着一圈。 谈半生接了一句:「做梦。」 同时秋青崖剑气成笼,对外坚固如山不可逾越,对内剑气千条处处刺骨,将日部首领牢牢困于其中。 他也接了一句:「莫痴心妄想。」 月盈缺摊开手掌,掌心一团月华如练,飘飘渺渺,剧烈挣扎的魔族见了它顿时动作放缓,眼神沉醉。 她笑盈盈道:「到了我们的地盘还敢来和我们谈条件?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落永昼凝于明烛初光上的剑气缓缓消散。 他原来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对付那魔族的。 可是落永昼与三人对上眼神时,忽地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他曾经和三人并肩作战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如这次般默契,后背相托,无须多言就彻底洞悉互相下一步的行动打算。 落永昼于是顺着自己身体本能心意,与三人相互配合,来了那么一场。 他最后拿剑柄拍了拍魔族,微笑总结道:「其实我想说的是直接把你杀掉,也不是不可以。真是抱歉没说全话。」 他们四人的默契万般宗宗主插不上来。 然而他从另外一处,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万般宗宗主制住白玉檀,淡然道:「几位对日部首领动手时,白家主意欲出手阻挠,被我拦了下来。」 白玉檀愤恨盯着他。 落永昼利落一记剑光敲晕日部首领:「他在我们手中,魔族真有什么谋划也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第47页 「有件事,我是原来打算要在天榜试上解决,要一个说法的。」 落永昼出奇正经,话锋咄咄地逼人:「归碧海、西极洲与魔族三方人马半月前不明不白追杀我弟子,给我一个解释?」 月盈缺苦笑:「我是想在天榜试后逐明镜出师门的,没想到她私下勾结魔族,变成这个样子。此番事后,无论她能不能留得性命,我都不能容她。」 秋青崖掐完了指,面色寒得可怕。 都是陆地神仙的人,有什么事掐一掐天机,总能了解得差不多。 他喝道:「叶隐霜,你给我跪下!」 叶隐霜一头雾水地跪下了。 他一头雾水地想,难道是自己知道师父「小青」这个别称,所以师父想拿自己灭口吗? 可他明明也没和多少长老弟子讲啊。 秋青崖:「半月前,你是不是派人去追杀过穆曦微?」 叶隐霜下意识道:「剑圣的弟子我哪里敢啊?」 追杀了岂不是要被剑圣砍成渣渣。 「不过半个月前我的确好像嘱咐过一队弟子去追杀一个魔族来着,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有点不太记得了,反正是谈圣告诉我的消息。」 叶隐霜疑惑道:「那又和剑圣弟子有什么关系呢?」 看秋青崖的样子,大概是很想当场清理门户。 落永昼并不打算掺和进清理门户混水,对秋青崖道:「把魔胎给我罢。」 秋青崖也没多问,当即给了他。 魔胎对人魔两族皆事关重大,日部首领此次就专程为此事而来。 指不定还有什么手段多少魔族埋伏在暗中伺机生事。 落永昼将明烛初光递给了穆曦微:「我的剑专克魔族煞气,杀一个魔胎绰绰有余。」 他注视穆曦微,眸中零星笑意似水温柔:「这是你擒住的魔胎,自然该由你斩杀,扬名立万。」 天命之路,由此而起。 「其他的,魔族后手,天榜之乱,有为师帮你担着。」 「你放心去拿天榜第一。」 第20章 端倪 「且慢!」 白玉檀哪怕是受制于人, 也第一时间出了声音,不假思索道: 「方才魔族的日部首领也有明言过,魔族狼子野心,在天榜试上早有布置。魔族固然可恨, 天榜试十万人众的性命更为重要。剑圣如此草率行事,若是有个万一当如何?」 他言语上大义无可摘指, 一脸凛然, 若非是因刚刚一番动作之故衣冠微微狼狈,瞧着当真是心怀苍生的派头。 落永昼还没说什么, 制住他的万般宗陆地神仙易行倒是笑眯眯道:「诶呀,万般皆是道嘛, 既然是剑圣徒弟擒住的魔胎,怎样处置,自然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情。」 他年纪瞧着不大, 却生了圆圆一张脸, 眼尾唇边皆是攒起的笑纹, 瞧着便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当然易行也的确很好说话。 世所皆知, 六宗中, 白云间归碧海两家擅剑、西极洲擅幻术、晓星沉擅阵符观星、不执寺专研佛法。 唯独万般宗,百样皆修,百样皆容, 杂学百家。 他们宗内最流行的一句话便是万般皆是道。 易行身为万般宗地位最尊崇, 修为最高深之人, 可谓是身体力行了这一句话, 常常将万般皆是道一句挂嘴边。 意思是怎样都好,我没意见,别来烦我。 于是懂了易行言下之意后,渐渐地,很少有人特意再拿俗事来烦他,导致万般宗在六宗之中极其缺乏存在感。 白玉檀听得眼角一抽,心道四姓城不是你家,你自然不心疼,万般皆是道说起来容易。 四姓城中四姓万年积累,倘若真因魔族之故出了点什么事,等于是拿刀在活生生地剜白玉檀的肉。 尽管白玉檀心中千种万种不服,他打不过人家易行是明摆在檯面上的事实。 哪怕是对于陆地神仙而言,菜,也是原罪。 白玉檀毫无疑问,是陆地神仙里最菜的那一个。 他只能憋气地闭上了嘴。 穆曦微又是迟迟不接落永昼的明烛初光,将众人看得一阵窒息。 人家剑圣明摆着是为你铺路,你迟迟不接又是打着什么心思? 难道是家里有皇位继承,等着来一套欲拒还迎,三哭三让以后龙袍加身的把戏吗? 被剑圣偏爱就可以有恃无恐吗? 穆曦微倒不是欲拒还迎,也不会因为担心后续魔族之事,便拒绝落永昼心意。 他眸光终究是顺着明烛初光对上了落永昼面容,轻声问道:「师父,您能和我一起杀了这魔胎吗?」 他还有一句话没问出口。 您以后会和我一起吗? 等着我能够追上您,和您并肩的那一刻? 得知落永昼身份的震动仍一阵阵无休止地翻涌在穆曦微心里,将他搞得心中一团乱麻,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不是说落永昼不够好。 在穆曦微眼中,他师父自然是很好很好的,配得下天下最好的事物,最响亮的名头,值得他花费一生去追逐。 可剑圣对他太高太远了。 几乎和庙里那些高高供在神台上,逢年过节三柱清香的神仙一样,对穆曦微而言,没什么区别。 他上一刻还是出身普通,丢进人群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还倒霉催大难临头的穷小子。 第48页 下一刻被剑圣在三百年一次天榜试上,十万人瞩目下公然收为弟子,无限风光,无尽荣耀。 这巨大的落差如同天降横财,能把好好的一个人给砸傻,让穆曦微生了种飘在空中落不着地的虚妄感来。 仿佛这一切皆是美梦一场,竹篮打水。 落永昼看见少年人即使强作镇定也藏不住些许忐忑的眼睛,忍不住微微失笑了一下。 小孩子嘛。 他轻飘飘想着,极为宽容。 第一次遇上大事,紧张一点,总是难免的。 落永昼听见自己答应的声音:「好。」 穆曦微接过落永昼的明烛初光,握住剑柄。 落永昼则握住他的手,贴了少年人半个嵴背。 落永昼说:「别怕。」 剑刃出鞘,引动天光一缕,一阵的耀目过后,即是彻底灰飞烟灭的魔胎。 整个会场全屏住唿吸,睁眼看着魔胎是如何地尸骨无存。 落永昼的注意力却放在穆曦微微微僵硬绷紧的身体,也掌间偏高的温度上。 看来的确是有点紧张了。他如是想,补上后半句话:「有我一直陪着你。」 掌间温度又蹿高一截,穆曦微神情极力想要装作镇定无事,身体却绷得更紧。 这回落永昼终于有点奇怪。 不是,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在十万人都在为剑圣对其弟子堪称过分的宠爱悚然动容时,叶隐霜所在的一侧,就显得格外凄风苦雨,萧萧瑟瑟。 他思来想去实在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六宗中素来有个共识,自己地盘的魔族自己解决,谈半生传讯提醒他一声有魔族在他们归碧海所辖州地,叶隐霜当即会意,派人前去追杀。 怎么看怎么没毛病。 观秋青崖的样子,却不是不打算为满腹疑问的叶隐霜解惑。 他望上去依旧是孤峻的,可这种孤峻,犹如古树经风,松柏迎霜,多了一分沧桑厌倦的疲态。 秋青崖:「谈半生,你当真不打算收手吗?」 谈半生想是早料到他会有所一问,坦然自若地对上秋青崖目光: 「你知道的,我痛恨魔族极了。穆曦微既然曾经是过大妖魔主,无论他现在是不是,都很该死。」 「而且——」谈半生反问道,「百年前对穆曦微动手的时候,你没参与过吗?」 「参与过。」 秋青崖说:「后悔至今。」 刚才一瞬的感慨好似是错觉,现在看去,秋青崖又是肃然一新的利剑出鞘之态: 「所以谈半生,这次作罢,你若是再算计其中,便兵戎相见罢。」 谈半生无声笑了笑。 昔日好友,终成殊途反目。 求仁得仁而已。 魔胎也终于被除掉,昏迷状态中的日部首领也被绑得严严实实,天榜试终于可以照常进行。 落永昼懒得再上那云遮雾绕,谁也看不清楚的高台,直接寻了处白云间坐席所在的前处一坐,长剑横于膝上出鞘,向负责维持场内秩序的数十位裁判颔首道:「开始罢。」 他这三字不轻不重,缓疾有序,未曾如何刻意作态,落下时整个会场却皆为之一静。 那些被接二连三惊变钩上来的浮躁心思,对魔族隐患的担忧,通通消在了这三个字下。 或许人生真是这样不公平。 任你费尽心思,千方百计经营出来的威风名气,抵不过那人遥遥一泓剑光,一抹身影。 因为他就是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最好的诠释。 接下去的天榜试中,穆曦微成了旁人最关注的存在,连别的几个天榜第一的有力人选都比不上他。 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心理,他们纷纷觉得穆曦微挺不过三局。 他们一致觉得白羽生那局是白羽生自己心神失守,自乱阵脚。 应明镜那局是应明镜自己本来就菜,菜得六宗公认。 不过穆曦微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筑基嘛,谁给他的胆子来天榜试?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嘛? 众人这般心思不难懂。他们倒不是天性恶毒,见不到别人好。 只是穆曦微对他们来说,是曾经谁都看不起的筑基期穷小子,按理来说连进天榜试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人家被剑圣收为弟子,地位万人之上,与六宗宗主也可同辈相称。如何让人不嫉妒不眼红? 他们期待的好戏并没有出现,反而是跌破所有人的眼珠子。 第三局,穆曦微赢了。 第四、第五、第六局…皆赢了。 他那缕剑气奇怪得很,瞧着颤颤巍 巍气若游丝,好像一口气就能吹灭似的。 等真正对上后,发现一口气被吹灭的是自己。 脸就很疼,心就很痛,连看那气若游丝的剑气,都感觉它是像生了「一群弱鸡」的嘲讽脸。 穆曦微最后第三场,对上的是谢扇。 西极洲的弟子登觉扬眉吐气,一个个涌上来围着谢扇,让她要好好教训那小子,为他们先前战败的西极洲弟子出一口恶气。 谢扇摇着扇子笑:「万一我打不过他,岂不是很打自己的脸?」 弟子们纷纷表示师姐您是我们西极洲年轻一辈第一人,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 谢扇剎那沉下脸色,训斥道:「天榜试上分出胜负还不够?我是第一次见着要在擂台下再出一口气使小心机的,刚刚怂恿的弟子,统统给我滚去戒律堂那里领罚!」 第49页 弟子们只能臊眉丧眼地退下了 「曦微这个顺序倒是和我当年很像。」落永昼说,「我当年最后第三场对上的也是西极洲唿应最高的弟子。」 便是如今的陆地神仙月盈缺。 穆曦微真心实意道:「师父当日,与我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是迂腐之人,虽说暂且不明本源剑气的来歷,但本源剑气在他体内,能听他指挥,为他所用,穆曦微便愿意一用。 但穆曦微也不会因此莫名膨胀。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掂得清楚,时时自省。 说完穆曦微好奇道:「不过师父是因为那次天榜试与三位前辈熟悉起来的吗?」 穆曦微很好奇落永昼的过往。 世人口中的剑圣简直生来合该拯救苍生一般,都快整成和无喜无怒的神佛一个样,光顾着传颂他的光辉事迹,对其少年时却提得很少。 石头里蹦出来的圣人,哪里需要什么少年? 可穆曦微所见的,所实打实接触到的落永昼,分明不是这个模样。 落永昼以手托着下颔,懒洋洋道:「是啊,倒数第三场对月盈缺,第二场对谈半生,最后一场对秋青崖,我一剑那么亮出来,他们就被我举世无双的风仪所折服,心甘情愿认了输,交了我这个朋友。」 穆曦微听了忍不住笑。 剑圣身份带给他的差距疏离感瞬间被落永昼那么一句话轻飘飘消弭,师父又变成他认知中的那个师父。 幸好三人与落永昼不在一处。 否则这次天榜试恐怕要见证规模最大的陆地神仙互相残杀现场。 也许是真的触景生情,落永昼竟把六百年前后面半段天榜试的场景回忆起来。 他的确是一路赢了三个人,拿到天榜第一。 不过过程没他口中说的那么简单,还是费了点力气的。 对上谈半生的一场落永昼是一剑破万法,明烛初光最后一剑的剑气几乎将整个擂台深深噼开,一分为二。 对上秋青崖的一场则是纯粹以剑拼剑,拼剑道上的造诣领悟,打到最后两个人气尽力竭,谁都没比谁好多少,落永昼愣是比秋青崖多了一口气,赢了这场。 那时候十万人骚动譁然。 谁都不敢相信白云间最年轻,最名不见经传的首徒赢了天榜第一之位。 落永昼躺在地上大笑,明明起都起不来了,还非常嘴欠,非要去撩人家秋青崖一句:「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同样躺在地上的秋青崖沉默着盯了他一会儿,闷不吭声向落永昼伸出了手。 很久以后落永昼方知道那是秋青崖对他的认可。 那会儿他心里卧槽了一句,心想这个小青有趣啊,不按常理出牌,可比二师兄撩起来有意思。 落永昼也真逞强,当真伸手去拽了秋青崖,两人不知道谁拉谁,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台下的祁横断向崔无质抱怨道:「让他得了天榜第一,指不定尾巴怎么翘到天上去,怎么向人家得意洋洋炫耀。」 话虽如此,祁横断一脸快满溢出来,恨不得拿大笔蘸硃砂在脑门上刷刷特批「我好骄傲」的表情毫无说服力。 更何况他下一刻还转身拉住经过的白云间弟子,向人家明贬暗秀地暗戳戳炫耀他家师弟,给无辜弟子内心造成了极大阴影伤害。 崔无质好笑地拉住他,向那弟子歉意道:「你莫往心里去,横断是因为永昼的事情高兴过头失了分寸,实是对不住。」 说完后,他自己也忍不住加了一句:「当然,永昼拿天榜第一我亦是很高兴的,这该是我们白云间的喜事。」 弟子:「……」 那次天榜试后,格外留了一段时间给弟子自行切磋交流。 落永昼由此陷入了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生活。 月盈缺不服自己的好梦无缺被他轻易破解,来寻他,打。 谈半生觉得自己总能以阵法之巧降住剑锋之利,来寻他,打。 秋青崖难得在剑道上遇一可贵可敬之对手,来寻他,打。 各家各派弟子听说有天榜第一那么一号人物,来寻他,打。 落永昼累到差点每天走路都是被人抬着回去的地步。 最难办的还是谈半生。 他来找落永昼切磋时言语彬彬有礼,礼数周到,唯独阴沉沉的面色和眉间褶皱做不得假。 每被落永昼破解一回阵法,他面色便愈阴沉一分,眉间褶皱便愈加深一分。 看到后来,看得落永昼心惊胆战,只觉得谈半生似乎随时都会自爆丹田,和他同归于尽。 有一天他在出演武场时,听到晓星沉弟子低声议论:「谈师兄他…」 他们碍于谈半生素日积威,不敢直言,语气却忧心忡忡。 同行弟子也说:「谈师兄在那么和白云间的首徒打下去,迟早要把自己逼出问题。」 落永昼在原地待到两人离开,若有所思。 第二天谈半生按时来找了他,纵然穿戴一丝不苟,晓星沉的星辰华服在他身上整整齐齐,璨然生辉,也难掩谈半生苍白憔悴之色。 不用多想,必定又是连夜钻研改进了阵法。 落永昼想道,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一次落永昼没和他打,谈半生阵法一启,他把剑一丢,任凭阵法攻身也不动。 第50页 若非是谈半生及时收阵,落永昼能不能留得命在还难两说。 谈半生气得嘴唇微微涨红,质问他道:「落道友这是何意?瞧不起谈某的阵法可以直说,这般作为也太看不起谈某了。」 落永昼煞有介事道:「谈道友才是太看得起我了。」 「你日日来寻我比试,每次比试皆竭尽全力,力竭而归,我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起这种强度,昨天回房都是让弟子将我抬回去的,更别说是还有力气举剑。」 他说得煞有介事,把谈半生唬得一愣一愣。 少年谈半生的脸皮终究薄,最在意礼节,当即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不来叨扰道友。」 落永昼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深知像谈半生这种本质高傲慕强的人,把他按在地上打逼他说实话,是死都不会说的。 只能先行卖惨取得谈半生同情,再另探他口风。 落永昼说:「小青就是个剑痴,阿月是顺风顺水,受不得打击,他们两个来寻我都是点到即止,而且理由我也想得明白。独独谈道友你,真是叫我想不通透你那么拼命为何。」 若是后来的谈半生,肯定对他拙劣的套话手段不屑一顾。 可那会儿谈半生年少,没经歷过事情,也没来得及蜕变。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愧疚心和逼得他濒临崩溃的压力中开口说了实话:「因为我师父。」 饶是落永昼想过千万种理由,还是被谈半生惊呆了一瞬:「你师父说过你没拿到天榜第一就要逐你出师门?」 除了这种原因,落永昼不做他想。 他刚想劝谈半生一句,这种师门,要不你干脆来我们白云间算了,就听谈半生沉静道: 「不是,是我向我师父立下过军令状,一定要拿到天榜第一。」 落永昼嘿了一声,接口道:「那我还和我师父夸下过海口说我要做天下第一呢。」 他正想说放下心兄弟,谁年轻的时候没吹过几个牛做过几个梦,谈半生又道: 「可我没拿到天榜第一,辜负他心 血教导,有什么颜面回去见他?」 落永昼突然想起来崔无质和他提过,谈半生生来孤儿,无亲无故,若非晓星沉主现身捡走了他,收他为徒抚养长大,谈半生恐怕是个流落街头的命。 因此,谈半生对晓星沉与晓星沉主的重视几乎到了极端的地步。 据说他曾经跨越人魔两族边境线,追了数万里只为杀一个对他师父出言不逊的魔族。 到最后魔族杀成了,自己命也丢掉半条。 据说有弟子背叛晓星沉,被他处以极刑,至今被关在地牢里欲求一死两人不能。 听上去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落永昼想了想,安慰他道:「没事,回报你师父有很多条路,没必要非拿天榜第一。」 这时候他才发现谈半生的眼睛有点红,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的疯狂。 谈半生说:「我连天榜第一都拿不到,以后拿什么回报我师父?」 落永昼:「……」 疯不疯暂且不说,反正落永昼是第一回 见到钻牛角尖钻成这个匪夷所思的模样的。 旁人见到谈半生这个模样就该告辞好走不送。 可落永昼不一样。他像是天生闲不住,大包大揽,什么有的没的都爱去掺合一脚。 他拿起剑来,道:「走走走,你要不是研究阵法吗?我陪你一起。」 谈半生这会儿倒神智恢復得差不多,礼貌道:「我之前多次叨扰道友,实是我的不该,在此表过歉意。道友放心,我日后定不会再逾矩。」 落永昼沉沉嘆了一口气:「你不逾矩,我担心。」 「万一你想不开入魔了,或者想不开跳个楼,追根究底,这岂不是我的责任?兄弟,我也怕被碰瓷的。」 他说得谈半生越来越愧疚,一张白净面皮涨得通红。 落永昼:「而且我自认同阶无敌,对能打败我的阵法也很好奇。我可以把自己借给你研究研究。」 他很快为自己逞一时意气叫苦连天。 谈半生研究起阵法,是真正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觉的人,落永昼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然而一直等天榜试彻底散会时,他们都没研究出能胜过落永昼自己的阵法。 落永昼嘴上说着叫苦连天,手上干脆拍板道:「我和你一起去晓星沉。」 谈半生点点头,应了。 祁横断知道嗤之以鼻,一边拉着脸嘱咐他:「别去人家晓星沉里丢人,这回没人罩着你。」 但根据崔无质提供消息,据说祁横断连夜写传讯符回去和越霜江通传,说要陪落永昼去晓星沉。 被拒绝后,师徒两人一个为老不尊,一个暴脾气,竟是通过传讯符你一句我一句地隔空对骂起来。 操作之骚令人目瞪口呆。 到晓星沉的第二个月,两人终于研究出了这个阵法。 谈半生当时问他:「你不怕我用它来对付你吗?」 「不怕啊。」落永昼浑不在意,「你不觉得超越自我很有意思吗?我既然知道自己的弱处软肋,你怎么可能还指望能用对付我?」 他拍拍衣袖,笑道:「好了,了却你一桩心魔,也成全我自己。这件事总算可以到此为止,走,喝酒去。」 第51页 黄金面具将他的面容藏得严严实实,唯有眼里的一点神光亮过晓星沉一百八十楼明珠华灯,亮过外头骄阳万丈。 真是灼人。 那天晚上落永昼高兴,喝了个大醉,酒后吐真言,向谈半生真情流露道: 「老谈,不是,老生,我真觉得老生常谈挺适合你的。」 谈半生眉角的青筋跳了跳。 落永昼含煳不清:「老生,你真不知道,和你研究拿破阵法的时候我有多暴躁,有多想拆晓星沉的楼。」 说罢他还真拿剑出来,认真对着墙壁捅了捅。 谈半生:「……」 奇异的是,他也没有出声喝止阻拦。 谈半生一向很懂得恰当的疏离。 唯独落永昼说要和他一起去晓星沉的那次,谈半生没有拒绝。 也许是在那时候他心里除却自己师父和晓星沉,已经多了一个其他的,给朋友的位置。 谈半生斟酌许久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帮我?」 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人人盼着别人能当自己垫脚石的修仙界,怎么会有人为一句话能任劳任怨几个月,帮着别人破解自己的破绽呢? 落永昼一挥手,仰头间黄金面具正好迎上洒下来的月华,闪闪发亮: 「我说我同阶无敌,那我肯定要做到同阶无敌,你做出了这个阵法,我当然要了解它,再破开它。」 「而且我想要拯救天下,肩负苍生,又不差顺带把你从心魔边缘捞回来的功夫。」 谈半生:「……」 他冷静地拍晕了落永昼。 再说下去,落永昼恐怕是要冲上三千世界,拳打玉皇,脚踢如来,欲与天公试比高。 第二天两人告别,落永昼回白云间。谈半生原以为经歷过昨晚的酒疯,落永昼的厚脸皮总该有所收敛。 他想不到的是日后走晓星沉,落永昼走得愈发轻车熟路,毫无负担。 用他的话就是拆都差点拆楼了,还要什么负担。 谈半生又气得眉头直跳,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条路。 原主的回忆到此而止。 原主估计没有想到,他和谈半生研究出来的阵法,会有朝一日被谈半生有所改动,在晓星沉中设局对付他自己。 原来谈半生也有过这样的年岁啊,傻乎乎的一根筋,单纯好骗,就是爱钻点牛角尖。 他到底是经歷过什么才会面目大变,成为今日的晓星沉主? 是为他死在魔族手上的师尊吗? 落永昼低眼看剑,种种杂乱的思绪吵得他头疼,忽然觉得有点累。 大概以前魔族猖獗那会儿,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吧。 原主以为能把所有人一起担着,结果弄得乱成一团糟。 可能在那样的年代,想把所有人担着本身就是一种错。 剑刃上映出来的不只是落永昼一个人的脸。 还有穆曦微的。 落永昼怔了怔,看着少年人毫无阴霾的眼睛,心情又毫无缘故地好起来:「该是你上场的时候了,曦微。」 月部首领转世的魔胎死了。 这个消息不仅仅是天榜试上十万人亲眼目睹,远在北地荒芜之处,亦有人睁开了眼睛。」 「月部首领死了。」 说话的人年轻人样貌,衣服白底绣金,珠坠玉佩,累赘华丽得与北荒格格不入。 他所在之处,亦是在北荒万里平原荒芜的赤土地上,拔地而起了一座宫殿,走廊里鲛油的华灯一盏接一盏,将整座宫殿照得亮如白昼,成了常年昏黑的天色中最显眼的存在。 映得荒土地红得也似染血。 底下的大乘一个个低垂头颅,大气不敢出地等着年轻人后续的言语。 年轻人说:「既然落永昼杀了月部首领的魔胎,那么我遂他的意,准备开战罢。」 这么大的事情下来,当即还是让大乘吃了一惊。 有人小心翼翼道:「大人,我们筹备百年,如今剑圣忽然现世,日月星三部首领去其二,着实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他一说话,像是开了个闸口,大乘一个个附议起来: 「不错大人,断不可为一时意气之争,自断百年谋划啊。」 「我们左右忍了百年,何妨再多忍气吞声一段时间?」 年轻人一一扫过说话之人,微笑道:「我觉得无妨。毕竟我从没指望过日月星那三个废物能成事。」 他明明没什么威势,也没恐吓言语,就像是再单纯不过的纨绔子弟,富贵出身。 但被他眼风扫到的魔族,却一个个噤若寒蝉支了声。 年轻人是近百年前来到北荒这块地盘的。 当时他们看他细皮嫩肉,威压不压,如何会正眼 相看? 又怎么能想到日月星三部首领皆不是他一合之敌? 年轻人声音低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别有一份老友相见的亲呢: 「毕竟落永昼…现在可不是全盛时期。」 「穆曦微不死,他便一日没法回全盛。不足为惧…」 年轻人叫穆七。 隐藏在日月星三部首领身后,真真正正的魔族之主。 穆曦微对上谢扇。 谢扇与她师父玉箜篌、师叔祖月盈缺所习幻术同出一脉。 月盈缺的是好梦无缺、玉箜篌的是箜篌天音、谢扇的则叫檀扇轻风。 第52页 皆是拉人入幻境,使其沉醉不已,流连忘返的一类幻术。 被穆曦微一剑破之。 依旧是一剑而已。 在点出那一剑的瞬间,十万人惊诧吸气,之后就是久久不言。 脸,真的好疼。 谢扇回席后若有所思,向玉箜篌道:「师父,我总觉得穆师叔的剑气,与剑圣的有些像。」 才会强到让人毫无抵御之能力,生不出反抗心思。 玉箜篌倒是不介怀,柔声开导她道:「也许真是剑圣的剑气也未可知。但是阿扇你要晓得,愈是强的剑,心气便越高傲。」 「若是剑圣的剑气能心甘情愿被他所使唤,那么说明他未来之成就…」 玉箜篌这几个字说得很轻,像是在敬畏,又怕惊动什么:「必不下于剑圣。」 倒数第二场,穆曦微对上了萧传风。 剑意凭剑意,不消多说,又是一剑。 全场是死一般的寂静。 萧传风回席,倒是很洒脱,对着欲言又止的归碧海弟子道:「穆师叔的剑意的确强悍无匹,我输也输得心甘情愿。你们哪个不服,大可向他去讨教一二。」 最激动的应当是陆归景。 他满面喜色,连一贯温文的君子风度都顾不得,连声对落永昼道:「师叔,您这个弟子实在是收得好,收得好。」 斩杀魔胎,天榜第一,谁家的弟子能像他师叔这样? 陆归景仿佛已经摸到了退休的希望。 落永昼不吝赞赏:「曦微确实是很好的,不久前我还压了一百万灵石压他赢。」 陆归景连连点头:「该压!该压!师叔您这一百万压回去,收回来的就是一千万!」 祁云飞见自己的师叔师兄都对穆曦微这般偏心,难免有些不平衡,咕哝一声道:「师兄你未免也太看好他了。」 话未说完,就被陆归景瞪了回来:「你能赚一千万给白云间吗?」 祁云飞:「……」让白云间亏一千万灵石他觉得不太难。 赚…恐怕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陆归景嘿然冷笑:「不能就闭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等以后我要卸下掌门之位,你就该求着曦微去替你付打架事宜赔偿帐单。到时候看看你敢不敢瞧不起人家。」 祁云飞:「……」 他仿佛被命运与现实扼住了咽喉,求助地看向落永昼,希望他师叔能救他一命。 落永昼悠然道:「别看我,看就是让你去问曦微。」 他看好戏般补了一句:「那是我亲徒弟。」 台上宴还与穆曦微拔剑相对而立。 宴还先执对手礼:「小师叔。」 他语出惊人:「若为了逃避掌门之位,我该输这一场。」 说罢宴还自己又笑了笑,瞳孔里映着剑的光:「可这一场事关天榜第一,我想好好打,不想输。」 穆曦微还他一礼,起身郑重道:「宴师兄说得对。」 这一场事关天榜第一,他也不想输。 因为穆曦微想让全天下知道自己值得,值得剑圣收徒,也绝不会堕剑圣威名。 身外名穆曦微可以不在意。 这一口气有关他师父,穆曦微必须要争。 两人拔剑,剑光撞上剑光,剑吟交织成一声声的长鸣,俱是不肯服输的少年热血意气。 落永昼看着两人比斗,似是想到什么,问祁云飞道:「小飞,三百年前的天榜榜首是你吗?」 祁云飞咳两声,以拳抵唇,非常矜持:「凑巧罢了,哪里及得上师叔那届人才济济。」 落永昼:「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他语罢就撞上祁云飞眼底一闪而逝的悲愤之色。 再看旁边的陆归景,亦是沉沉不语。 落永昼意识到三百年前,应当是真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没什么。」 祁云飞绷紧了一张皮,极力平静道:「您不记得也好,师叔,反正最后该报的仇得报,该砸的你也一剑砍了半边四姓城。」 他紧紧抿着唇:「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越是无事发生,越把落永昼听得迷茫不已。 好在此时台上胜负已分,才免去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场尴尬。 穆曦微胜了宴还。 十万人无一人出声,缄默到了反常的地步。 没人想到天榜试会是这个结局收场。 他们不久前嘲笑穆曦微筑基修为,惋惜剑圣怎么会收他为徒,甚至许多人嘲笑说剑圣此时收徒,不怕在天榜试上丢脸吗? 结果人家证明给他们看,天榜第一的名头实打实的足分量 筑基期的天榜第一。 他们说起来自己都不敢信。 白羽生之兄,白家长子白羽秦为这任天榜试的众裁判之首。 十万人目光齐齐集在他身上,等着他走上擂台,宣布一个已定定局的胜负。 白羽秦一步步走上擂台。 没人看见有特殊阵法加持,百鍊不侵的石质擂台内部裂开一寸寸蛛丝般的细纹,密密遍布开去。魔气沸腾在白羽秦体内,喧嚷叫嚣。 但是下一刻骤然炸开的烟尘漫天,碎石阵阵,每个人都看见了。 有一道剑光破开烟雾。 穆曦微那道被诟病气若游丝的剑气终于活了起来,一剑游走如龙吐珠,凤展翅,火燎原。 第53页 一丝尚且能让人手足无措,何况是完整一剑? 剑光破烟雾,碎石台,意犹未尽。 天摇地晃,轰然滚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晶莹剔透的五色碎屑林落如雨。 剑光最后碎了半座用于天榜试场地的琉璃台。穆曦微一脸无辜站在原地,像是来不及反应刚才电光火石。 祁云飞满目震惊,喃喃道:「师叔,你弟子真是有你当年的风范。」 白玉檀怎么能忍? 他看着自己长子尸身目眦欲裂,掌风所至之处,连空间也被隐隐扭曲成波纹之态。 一把剑横出,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白玉檀拦了下来,刚才的声势浩大弄得像一场笑话。 白玉檀咬牙切齿,望向来人:「落!永!昼!」 怒极之下,他连剑圣的尊称都忘了讲。 「你徒弟杀我白家长子,毁我琉璃台,你怎么交代?」 落永昼说:「现在就有了。」 轰然声再响,落永昼每说一字,轰然声便一声响似一声,直至最后话音落下时戛然而止。 一字一剑。 五字摧楼台。 琉璃台上遍地碎瓦残垣,唯独剑气支着苍穹。 他竟是把剩下的一半琉璃台也给一起拆了。 落永昼的意思很明显。 剑圣的剑就是道理。还想要什么交代? 「你要的解释我给了。轮到你给我一个解释了。」 擂台碎石间白羽秦的尸身滋滋然冒着魔气。 「魔族为何会以白家长子身份出现在天榜试上,对我徒弟动手?」 第21章 轻薄 这一次天榜试也是使得前来观赛的十万人次大开眼界。 他们大多颇为年轻, 没亲歷过几次天榜试,对三百年前的那次宗门明令下了禁言令,师长三缄其口,导致年轻一辈对其大多一头雾水。 所以导致年轻一辈对天榜试的印象仍停留在六百年前, 最广为人知,也最被人所津津乐道的那一场。 五位年轻的陆地神仙在天榜试上崭露头角, 东风将少年意气高高送上青天白云招摇, 由此,一代传说开了繁花锦绣, 波澜壮阔的头。 是最好的一场天榜试。 他们理所当然觉得自己亲歷的这一场应当也差不太多,唯独没想到事态竟是这样一波三折, 步步机锋的发展。 场下众人在洒了瓜子、撞了茶水,满头问号无心八卦之际,心里竟不约而同浮了一个不太妙的念头。 这太平盛世, 昌荣仙道下的暗流…应当快要藏不住了。 连升仙台天榜试此等盛会皆留了魔族的痕迹, 其他时候, 其他地方, 恐怕更是千疮百孔… 方才白羽秦猝起发难时, 正是选在榜首胜负已定的时刻,动作又看快,连落永昼都没放太多心思在上面。 只看见白羽秦想对穆曦微动手, 结果被本源剑气自动护主反杀的一幕。 当然, 他要救是来得及的, 神念一动, 剑意立至。 只是落永昼先一步察觉穆曦微体内的本源剑气蠢蠢欲动,索性给了它一个机会。 连落永昼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本来就能因为穆曦微的天榜第一,把自己气个倒仰的白玉檀。 白玉檀这时候细细打量才发现,自己长子魔息融进了他皮肉骨骼里,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族! 他瞳孔瞬缩,失了态惊唿出声道:「怎么可能!羽秦为我亲子——」 怎么可能与魔族扯上一点半点关系? 白玉檀脑子霎时混乱成一团浆煳,乱糟糟的什么也理不出来,只顾着往他夫人顾芷的方向看去。 那位顾氏夫人见长子横死于自己面前,哪里禁得住这份打击?只顾拿着帕子遮着眼不住哀哭,还是她身旁两侧侍女扶了她一把,方站得稳身子。 顾芷声音悲戚极了,一声声呜咽悽厉入骨:「我白顾两家血脉嫡生之子,怎可能与魔族有沾染?」 她定定盯着穆曦微,眼中愤恨如刀,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生食入腹方能解一二丧子之痛: 「倒是剑圣之徒,呵,剑圣之徒!」 顾芷重重一声冷笑,饶是在场众人身份超然,均是六宗掌门以上,站在天下顶端那一批的人物,也不禁对她恨意之深重微微动容: 「好一个来歷不明的剑圣之徒。以为自己攀上剑圣这个高枝便可麻雀变凤凰?我儿白顾两家嫡出血脉,何等尊贵,哪里是你能比得上的?」 祁云飞本来不欲和她计较,听见顾芷话里话外有贬低自己师叔之意,终于忍不住不虞道: 「所以你所谓白顾两家尊贵的血脉就是你儿子是魔族的原因?」 「……」 一语切中致命软肋,可谓是十分不留情面。 顾芷素来端庄雍容的面庞僵住,嘴唇翕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瞧着颇有几分滑稽可笑之意。 陆归景到底为人圆融,看不下去,劝祁云飞道:「顾夫人丧子之痛,难免失态,云飞,你少说些话。」 然而他们终究是低估了顾芷的恨意。 足以指黑为白,指鹿为马。 顾芷对穆曦微恨得欲啖其肉饮其血,有什么过错自然是全往穆曦微那儿推: 「我儿魔族?我看是魔族的明明应该是这个姓穆的吧!他先对我儿动手,当然要找个光明正大的藉口!」 说到这里,顾芷面目已然扭曲。 第54页 若非是残存一线理智的白玉檀死命制住她,观顾芷身上一浪高过一浪的灵力,显然是要叫穆曦微血债血偿。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忘对穆曦微嘶声道:「我白顾两家可不是摆设!我必要叫你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她通通红的眼珠子转向落永昼,里面的怨毒之意几乎让人头皮发麻,「剑圣事到如今,还要护着这小子吗?」 落永昼嘆了口气:「挺后悔的。」 白玉檀与顾芷面色稍缓,以为落永昼终于要服软。 也是,弟子可以再收,白家的嫡脉长子却只有一个。 剑圣弟子哪里及得上他们四姓城少主人尊贵? 陆归景与祁云飞老神在在,丝毫不慌。 穆曦微经歷过最开始本源剑气忽然暴动,出剑杀了白羽秦的震动之后,也逐渐镇定下来,听到落永昼这话面色如常。 他信师父。 而且,退一万万步来说,他这条命本来就是落永昼救的,落永昼给的。 落永昼若是有一天想要,穆曦微有什么不能给他? 落永昼顶着几人齐刷刷的目光,实话实说:「挺后悔我当时分明察觉到白羽秦的异样,却没有抢在穆曦微面前动手。」 气氛绷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会清脆应声而断的弓弦,压得旁人喘气也不敢大声。 偏生落永昼根本没感觉,自顾自道:「当时我想着让年轻人歷练一下,多杀两个魔族攒攒资歷也好,没想到反倒是多了麻烦。」 他轻笑一声,眼睛里细碎的波光悠悠地转,透过上翘眼睫上一点太阳洒下来的金光,直能把人的心神魂魄一丝丝拆下来缠住。 实则落永昼的相貌五官可以说是生得漂亮好看,却算不上多阴柔女气。 问题是他实在生得太好看了。如神话传说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午夜梦回时巍巍神宫,煌煌神迹里惊鸿照影的一瞥。 无论那样皆是沾了一个神字,能把痴人勾得心驰神往,魂魄予夺。 「若是我动的手,你们还敢搞出那么多事吗?」 任是换谁问这一句话,都落不得好去,轻则被旁人在心中腹诽一句,重则沦落成其一生不大不小的黑点,每次被不痛不痒提一句。 独独落永昼问得理所当然,旁人也觉得理所当然。 天下第一,美人榜首,是该有这样的傲气。 白玉檀面皮直抽,丧子哀痛和接踵而至的打击之下,他三魂被气飞了七魄。 刚刚顾芷把穆曦微打作魔族,固然是一时气愤,却给白玉檀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他寸步不让,反过来紧逼落永昼:「夫人言之有理。我记得前几日被整座城池做成天魔分身大阵的通州城,便是这小子的故乡。」 气极之处,白玉檀甚至露出了一寸阴沉沉的笑意,恶意切肤:「通州城不过是最最普通一座凡人小城,魔族要拿仙道开刀也轮不到它,若不是这小子本身和魔族有联繫,哪能招出这种祸患?」 落永昼为白玉檀的逻辑惊了。 他真心实意道:「失敬失敬,我原先一直以为四姓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是餐风饮露喝花露水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怎么还知道通州城的事呢?既然知道通州城的事,怎么人魔战场上从没你们的影子呢?」 白玉檀顿时语塞。 他能知道通州城的事,箇中缘由,当然不好明说。 原来是谈半生两次对穆曦微动手的事情,皆传讯告知了四姓一声。 四姓何等滑不熘手?这等对自己毫无好处之事自然是不会去干的。 只是不干归不干,白玉檀难免多关注一二,于是顺理成章地摸出了通州城一事。 落永昼说:「你污衊我徒弟是魔族的事我先不管。白羽秦的尸身实打实在这摆着,魔气融进骨骼里,绝非一朝一夕的伪装之功,这事你打算怎么解释?」 白玉檀深知此刻一寸都不能让步,否则显了心虚,更是百害无利。 他咄咄逼人问道:「那通州城一事,剑圣又打算如何解释?」 陆归景一听对方想把魔族帽子扣在自己掌门有力继承人,退休的希望上,很不高兴道: 「通州城一事的确是有魔族参与不假。白家主未亲身前去,凭只言片语论断,未免有失偏颇。我当时在通州城中,魔族确与我穆师弟一点关系都无。」 陆归景也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反正人家穆七都是十八代祖宗了,四捨五入一下,可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玉檀刚想反击你和穆曦微同出一门,四捨五入一下还能算同一个师父,自然毫无可信度的时候,就听叶隐霜冷静插了一句: 「不错,我和陆掌门同去的通州城,情形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叶隐霜很拎得清局势。 虽说不知他师父为何对穆曦微,会比亲生徒弟更重视。 然而他把穆曦微错认成魔族的过错已经铸下,只能尽力弥补,方能争取不被他师父清理门户。 叶隐霜暗暗遗憾。 要是他师父能把清理门户这一举动换成剥夺他掌门之位就好了。 白玉檀:「……」 倘若陆归景之言,他尚能以同门袒护来做摘指的话,叶隐霜为归碧海掌门,他出面作证自己反驳,便是拂了整个归碧海的面子。 月盈缺在玉箜篌掌心上轻轻一按,示意她毋言,自己道: 第55页 「白家主应当知晓,是我出手化解的天魔大阵,情况如何我最清楚。穆曦微所修功法剑气,所行之道,与魔族无半点干系。」 她声音轻轻柔柔,飘飘渺渺,却听得白玉檀落了冷汗。 谁敢拂一位陆地神仙的面子? 尤其现在白家白罗什受伤,战力不损。 白玉檀…他心知肚明自己几斤几两,不敢与月盈缺争锋。 长子猝死的哀痛逐渐淡去,换成理智的衡量。 白云间、月盈缺…一个个站出来为穆曦微担保作证。 更何况还有剑圣。 剑圣… 想到这个名头白玉檀心头就要一跳,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盛怒之下,和剑圣直接槓的人是自己。 他穆曦微是老天爷亲儿子吗?就他动不得,一个个六宗掌门,陆地神仙,平时连面都见不着的人物,这会儿一点矜持都顾不得,一个个跳出来为他作证。 「你们四姓怂到骨子里去的风气还没改啊。」 落永昼撩撩眼皮:「懒得废话下去。首先,白羽秦既是魔族,曦微杀他自然没错。其次,白羽秦出身白家,你们四姓自然有嫌疑,四姓城这段时日先封锁罢。」 白玉檀再度怒上心头,刚想说我们四姓的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前来插手时,只见周遭乍然一亮,恢弘剑气毫无预兆炸开在眼前。 若是在九重天上俯视,会发觉白玉为基的城池上顶着一团极亮的光,有些像火焰燃到极处的炽白色,这样庞大一座城池,方圆千里,却皆逃不过剑气跃动时茫茫光影。 如同以四姓城整座城白玉做基,上面点了灯火的芯子。 落永昼当真没有在废话。 他用一剑告诉了白玉檀一件事。 天下第一,真的是可以来插手你四姓家事的。 白玉檀若非是尚可称得上年轻力壮,差点要步他父亲后尘,沦落到被活生生气晕过去的地步。 落永昼若有所思:「说起来,我有点奇怪,白羽秦对曦微动手的事情我毫无预兆。」 白羽秦的存在,应当是日部首领口中的后手,落永昼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对白羽秦的事毫无预兆。 按剑圣对天道感应来看,不应该啊。 除非是哪位能媲美剑圣的陆地神仙,亲自出手为他掩盖天机。 不止是落永昼奇怪,月盈缺也很奇怪,传音于与她交好的两人:「白玉檀为你我同辈,他有几斤几两你我是晓得的。」 「我记得他突破大乘时都要死要活,白罗什求了不少天材地宝,大乘到陆地神仙犹如天堑,按理来说没可能啊。」 秋青崖不语,似在沉思。 易行倒是慢吞吞道:「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人家就可以夺舍重生呢。」 说完就被月盈缺白一眼。 多少年了,这爱讲冷笑话的毛病还没改。 陆地神仙近乎天人之境,若是愿意,一草一木,风吹草动,因果轮迴皆可看得入眼。 白玉檀假如当真夺舍重生,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四姓城中之人不似在里面参加天榜试的,能把局势变化全看在眼里。 他们只看到七彩琉璃台轰然破碎,原本宝光辉煌的浮空建筑登成了一座废墟,还以为是魔族在其中搞的鬼。 四姓城中,人心惶惶。 他们的担心其实也没错。 人魔边境处。 那是一处很大的地方,有着很壮阔的景象,一侧白昼,一侧黑夜。 古老苍浑的城墙拔地而起,如巨龙长长地盘旋在边境地脉上,绵延无尽,望不见尽头,唯有一块块垒起的砖石粗糙厚重,洇染的深色血痕遍布满整面城墙。 它往东至南海入海口,往西至绝境天山,皆是修仙界尽头之处,自然望不见尽头。 城墙很高,几乎插入云霄里,成了一面隔绝日升月落的盾牌。 往前就是魔族所居的北地。 赤红荒土地处处平川,一望无际,常年笼在黑夜之下,一旦待久,就生出种就不见光的绝望来。 这副景象虽说奇艺,均是驻守在此的修士长年累月见惯的,见怪不怪。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远远眺望时发现不对劲之处。 「远处那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 修士们闻言看去,果不其然,有一线黑色向前线压近。 因为城墙实在太高,他们看那处黑线只觉得离自己尚远,行动得也慢,温温吞吞的。实则单看黑线后扬起的尘土烟雾即可知,远是真的,慢则未必。 「是魔族来攻城墙!」 魔族常年和驻扎于此的修士发生点小交锋小冲突,众人倒也不算太惊慌。 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有点奇怪: 「这次阵仗看着不小啊,大妖魔主的尸骨都凉了百年了,莫非魔族仍不死心吗?」 这一次的阵仗的确不小,但也算不得倾巢而出,仅有一个人算是例外。 魔族队伍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望着很远处的城墙模模煳煳的轮廓,舔唇笑了笑。 他穿搭打扮和魔族中魔格格不入,其他魔族倒是看不惯他,但碍于他是大乘亲自送来的人,嘱咐一定好好照顾,只能按压下内心不满。 年轻人说自己叫穆七。 而若是有天榜试中人在场,定然会诧异发现,年轻人英俊而傲慢的面容,与白玉檀并无二致。 第56页 「师父。」 天榜试暂告一段落,然而白羽秦之事仍然未有头绪,所有前来参加天榜试的宗门修士只好先在四姓城中落脚。 传言白罗什伤势稍许好转醒来后,就撞上这样一遭惊天丑闻,气得这位平生最重视脸面两字的白老家主当即又在床上晕过去。 这些先不论,穆曦微也终于有了能和落永昼单独说话的的空间。 他微微低头:「我体内有一缕剑气,来歷莫名,威力奇大,在天榜试上我用的便是这缕剑气制敌。」 这算是完完全全地对落永昼交了底。 在落永昼面前,穆曦微本来也没想过有过保留。 落永昼听到来歷莫名四个字,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还没认出来啊。 不过也是,那缕剑气是原主六百年前分出来的,分出来后原主剑道有所再精进,本源剑气也自由生长。 虽说同出一源,到底有些不太像。他这次天榜试上出手声势不大,别说是穆曦微,就是其余不知内情的大乘,也不晓得穆曦微用的是他的本源剑气。 落永昼决定装神弄鬼含煳过去:「没事,既然在你体内,听你驱使,便是你的,来歷…或许等时机到了自会明了。」 落永昼反而希望不要明了。 他对原主往事一知半解,但从目前来看,瞧上去像是一摊烂帐。 穆曦微若是有朝一日真知道本源剑气的来歷,想来少不得得知自己前世大妖魔主的身份。 穆曦微想了想,贊同道:「师父说得是。」 若是机缘,他好生珍惜,尽力回报。 若是祸事,等临头那一刻坦然面对便是。 当务之急还是提升自己的实力最要紧。 毕竟筑基期…实在是太弱了。 说完剑气,落永昼看见穆曦微一副吞吞吐吐,恨不得把犹豫踌躇几个字明写在脸上,一点不復平时坦荡模样的样子,索性成全他问了一句: 「曦微,你有事直说即可。」 穆曦微一窒,鼓足勇气说了实话:「师父…之前我不信你是剑圣…」 天榜试上还好,有更紧迫的事情逼着穆曦微。 天榜试一结束,穆曦微得了闲,想起这桩事,差点窒息。 穆曦微一想到之前自己的种种反应,都尴尬到恨不得要去撞墙以死明志,难以想像他师父究竟是以何等纵容心态才能始终如一。 「哦,你说认不出我的事情啊。」落永昼十分宽容好说话,「那不怪你。」 得怪祁云飞和原主。原主一下就是诈死百年,祁云飞一口一个你不可能是我师叔,穆曦微被误导也难免。 落永昼瞧见少年侷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小飞都没先撞剑自杀,你在那里紧张些什么?我可是你师父啊,又不是不好说话。」 这位自称很好说话的不久前砸了半边琉璃台,把白家老少三代挨个教训了一通,剑气火焰至今罩在四姓城。 落永昼自己亦有点想不明白。 他自己尚能解释,是《天命》原作者,难免对主角有所偏爱,其余的配角感觉平平。 可是原主的情绪竟也是这样的。对着穆曦微时有说不出的包容耐心,极其好说话,对其余人等则毫无波澜起伏,冷淡极了。 明明在回忆里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连笑一下对人精神都是一种祸害,那般颜色根本不像人间有,能让人越看,越品出一种虚无的妄想来。 明明知道是不该存在的颜色,又偏偏固执地想伸手抓牢他。 穆曦微一句「师父,你能让我摸一下吗?」险些脱口而出。 天地良心,穆曦微想的时候绝没存着什么轻薄心思,只是单纯想确定,他师父这样好的人,的的确确是在他眼前。 那位传说中的剑圣,亦是有血有肉有温度,会笑会怒的人物。 但等穆曦微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句话何等轻薄不敬,整个人的气血都直冲天灵盖。 他匆匆撂下一句:「掌门师兄说有事找我,我他那儿找他。」就熘之大吉,不敢多看落永昼一眼。 留下落永昼不明所以:「……」 不是,他看上去真那么不好说话吗? 不至于吧。 他将一番对话斟酌推敲一番,觉得自己很好说话,错是不可能有错的,毛病肯定是没毛病的。 那就是原主的锅,积威太深,给小孩子的印象显得太不好。 落永昼心安理得。 外面的清风朗日,令穆曦微神智为之一清。 他思来想去,觉得以自己对师父深深敬意而言,那方面的心思是不可能有的。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一定是自己近来动用本源剑气动用得太快,导致进度太快,根基不稳,于是心神失守。 本源剑气:「???」 反正穆曦微寻出那么一番解释,是心安理得地去找陆归景了。 一路上,他听到许多弟子的哀嚎。无非是那个穆曦微夺得天榜第一超乎所有人预料,偏偏还有人压了他一百万灵石。 摸摸自己赔得空落落的钱袋,弟子心痛得心如刀绞。 有不少人在赌坊中哭天抢地,导致四姓城中秩序大乱,四姓不得不出动大量守卫来平息。 然后弟子们被一抓一个准,被丢给自家恨铁不成钢的长辈,罚跪挨训抄门规。 第57页 丢了灵石还要抄门规,可谓是非常悽惨。 他们很快达成一致的结论共识: 就算穆曦微凭本事拿了天榜第一,也别想让他们有丝毫改观。 毕竟赔钱之恨,不共戴天。 等着有机会的时候—— 呵!穆曦微,走着瞧吧! 穆曦微听得失笑。 他不曾得知一百万灵石这桩事,弟子的负面情绪由穆曦微来看,也非不能理解。 但得知又如何?该去做的穆曦微仍是会去做,从不会因为或许成为众矢之的而退缩。 因为天榜第一关乎到的是他师父的威名。 就比一切都来得重要。 「师弟!」 陆归景近来心情很好,见到穆曦微时打的招唿,也带那么一两分喜气洋洋之意:「我有件要事和你说。」 穆曦微定神道:「掌门师兄请说。」 陆归景:「我意欲把掌门之位传给你,正式接任掌门可以过段时日,你先从掌门继承人来做起罢。」 穆曦微:「……」 等等,白云间的掌门,那么随便的吗? 他想了想通州城内宴还行事,觉得似乎是挺随便的。 穆曦微谨慎问道:「那师父那边——」 陆归景满不在乎一挥手:「师叔那边不要紧。当年掌门之位传到我和云飞这代的时候,白云间能掌事能服众的只有师叔一人。他让我和云飞来抓阄决定掌门之位的,师叔不在意这个。」 结果陆归景抓到了阄,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曦微听着他说落永昼旧事,抵唇微微笑了起来。 剑圣的形象在他心里逐渐鲜活。 陆归景说:「你斩杀魔胎,拿下天榜第一,又为剑圣弟子,声名正盛,做掌门继承人,倒也很相合适。」 他不喘气地给穆曦微镀上一层又一层金光,尽力掩盖着期盼问道:「穆师弟觉得如何?」 穆曦微没回答他。 在此之前,穆曦微当过最大的家,便是管理穆府时两三百号人。 饶是穆府向来合族团结,上下和睦,真正要管的时候,仍是少不了摩擦矛盾,费心费力。 何况是白云间一个数万人的大门派,六宗之首? 穆曦微当然会怕自己担不起。 然而他在成为剑圣弟子那一刻,已经天生註定,有些责任必须要担,不可避免。 穆曦微诚恳问道:「 掌门师兄是中意于我吗?」 「自然!」陆归景回答得斩钉截铁,恨不得把他吹到天上去:「你是师叔亲传弟子,天榜第一,斩杀月部首领首功,我不中意你中意谁。」 穆曦微长长唿一口气,随即抬了头:「那恭敬不如从命,执掌门派的事情,还要请师兄多教我。」 哪怕是像陆归景这样迫切于退休的,都能从少年黑白分明的眼,深刻的眉骨轮廓,和微微抵着的嘴角瞧出他郑重其事的意思。 陆归景忽然意识到穆曦微是在对待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他往后余生也愿意为这件事情付出。 这种意识令陆归景也萌生了薪火相传的仪式感,他肃然道:「首先,师弟,我要教你很重要一件事情。」 穆曦微肃然以听。 陆归景态度一转,声泪俱下:「一定要拦住师叔打架!」 穆曦微:「……」 啊? 他被陆归景这转变得过分之快的态度惊呆在原地。 陆归景抹一把眼泪:「师叔他不动手则已,一出剑,要么是毁人家的宫殿,要么是斩去半个山头,一条灵脉。怎么潇洒怎么声势浩大怎么来,白云间跟在他身后,怎么赔得起啊。」 穆曦微:「……」 陆归景控诉道:「我曾让云飞去劝过他,结果云飞倒好,没能劝成师叔,反倒学起了师叔。」 陆归景愤怒地甩起了帐单:「你给我瞧瞧云飞这百年打了几场架,赔了多少东西!」 「但是师弟你不一样。」陆归景态度一转,春风化雨般和蔼,「师叔疼你,你性子又好,你去劝师叔,师叔一定能改。」 「我明白了。」 穆曦微沉思一瞬,道。 陆归景感动得几乎要落泪,正向与他倾诉衷肠时,就听穆曦微坚决道:「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操持白云间产业,不能节流,那便开源。」 穆曦微言语很委婉,意思很直白。 师父,是一定不能委屈的。 他想打的架,是一定要打的。 钱,该赔的还是要赔的。 陆归景:「……」 哦,他冷漠想。 要不这白云间掌门,自己还是多当一段时间罢。 两人没有就开源节流的问题多做纠缠。 下一刻,晓星沉的传讯纸鹤飞到六宗掌门与陆地神仙手上。 边境线处有魔族入侵,战事将起。 本来人魔两族战事频繁,彼此均已习惯,这次的战事高阶修士心中俱有点感应,早早提前做好准备,虽说规模大些,也不至于到让陆地神仙齐集一堂的程度。 是另有原因。 五位陆地神仙与五宗掌门相聚于他们落脚之地的一处小亭。 灵花佳树,草木葱茏之间偶有瑞鸟珍禽昂首漫步而出,底下一条曲水蜿蜒,参差错落间水流击石,有簌簌之声。远处竹林青翠,斑驳枝叶影无声挡住过分刺目的阳光。 第58页 世家修建之地,自然是很清雅的。只是眼下光景,几人无心欣赏这份清雅。 谈半生心绪不佳,周身上下似笼了一层阴霾,照得他星辰法袍也较平时黯淡: 「这次的战事…像是有变数。」 月盈缺心直口快,问道:「是什么变数?」 谈半生蹙了眉:「不知道,算不出来。」 他回答光棍得让人一惊,同时心中一沉。 谈半生卜算之能同步修仙界,是什么变数能让他也束手无策毫无头绪? 他们不疑谈半生所言有假。 谈半生对魔族的痛恨人尽皆知,若是魔族有个风吹草动,第一个站出来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就是谈半生本人。 陆归景头疼道:「我本来已经组织好奔赴边境战场的弟子了,若是谈圣说有变数,必不可能按先前安排。」 那是去歷练的弟子,没有去送命的道理。 更何况穆曦微也在其中,是断断不能出事的。 六宗掌门都有这样的担忧。 玉箜篌问道:「可否请谈圣告知,究竟是变数到什么程度的变数?好让我们心中有底,另行着手做准备?」 谈半生轻轻摇了摇头。 是他也不知道的意思。 观谈半生的面色也不好看,想来是先前各式各样的卜算法子都试过一回,很花过一番精力心血。 众人的心更沉一分。 谈半生卜算不出来,如非是那人与谈半生有着极深的因果牵扯,冥冥之间打乱了因果线。 如非就是那人实力在谈半生之上,遮蔽的天机能将谈半生也瞒过去。 「行了。」落永昼出声,「我去走一回吧。」 众人无端想起剑圣曾经笑言过自己的剑是人间灯火。 如今看来,真是一语中的。 真的是人间灯火。 谈半生口中的变数再莫测,到落永昼的剑前,众人心神均一致安定下来,如同看见被照彻的前路,惧意全消。 毫无根据。 也是最大的根据。 因为人间仅此一人而已。 落永昼说道:「既然是变数,那么我也化身前去,归景,你替我安排一下身份,就叫洛十六。」 这里要不是六宗掌门,要不是陆地神仙,虽说敌友不一,却没有消息走漏的道理。 落永昼很放心。 而且,穆曦微也要去魔族战场,他思及百年前的旧事,总是有点不放心。 秋青崖道:「也好,归碧海坐于北域临疆,如变数突然,我应当能及时来援。 月盈缺也道:「好,我干脆先行动身去边境长城,等你消息。」 他们是魔族祸患最猖獗时成长起来的一代陆地神仙,再艰难的时候都经歷过,可以说是从血火烽烟里爬起来的。 如今这点战事在几人眼中最多算是小打小闹,说起来自然面色不改,举重若轻。 三言两语敲定后,几人各自起身离开,回去斟酌后续事宜。 祁云飞是藏不住事情的性子,回去路上就对陆归景道:「师兄,你怎么能让穆曦微一起去魔族战场?百年前的事情你忘了吗?」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都有些发抖:「师叔差点回不来,就算如今师叔回来了,那也是师叔一生之痛,我根本无颜再去见师叔。」 陆归景却很淡然:「百年前的事情,我不如你了解,不敢妄言。但如今的穆曦微和百年前,是完完全全两个人。」 「师弟,你总要让他自己去走自己的路,不能受制于百年前入土的过去。」 「再者这次有师叔在,天底下谁能让他出事?」 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有此机缘巧合。 陆归景与祁云飞两人满心思都在魔族战事上,无暇用神识略略扫一遍四周。而四周望上去又静谧无人,他们也未用传音相谈。 却是正好让经过一僻静处的穆曦微听了个全。 百年前…一生之痛…完全两个人… 穆曦微有多神思恍惚,抗拒去相信,便有多明了陆归景与祁云飞两人交谈时不可能说假话。 这样一来,剑圣对他所有超乎寻常的好都有了解释。 穆曦微连唿吸都要费尽力气,隐隐作痛。 他是在透过自己,对百年前的另一个人好。 第22章 鬼城 穆曦微这一路走得心神失守, 乃至于堂堂一个天榜第一,险些被路上石子绊了两次。 直到穆曦微走到房舍前,他方发现自己浑浑噩噩间,竟是来到了落永昼的居所。 「是曦微啊。」 不等穆曦微踟躇思索, 落永昼已发觉他的道来,说了一声:「直接进来罢, 刚好我有事与你说。」 落永昼确是有事想告诉穆曦微的。 「魔族挑起战端的事, 想必曦微你已经知晓,这次你奔往战线, 我与你同去。」 这消息委实是太过惊人,连穆曦微一片混沌的头脑都下意识做出反应, 不可思议道:「师父…您,与我同去?」 剑圣…要在他一个筑基弟子所在的队伍中与他同去? 穆曦微记得自己曾听人说过,说以前大大小小的人魔战事中, 若是能让六宗掌门辈的人物亲临, 就可以算得上是规模极大, 牵连极广的战事。 至于陆地神仙, 则有近百年不曾亲身参与过人魔纷争。 他们存在的意义如同天阙之下的巨碑, 单单是知道有那么号人物,无需动身,无需现身, 已经是无声的威慑。 第59页 更遑论是剑圣? 大妖魔主已死百年, 要何等灭世之战, 才能吸引剑圣。 「对, 这场恐有变端,因此我与你同去。」 谈半生透露天机透露得含煳,落永昼也只能含煳不清带过原委。 他弯了弯眼睛,眼尾向上钩起的那点笑意如同水面上轻轻打旋的一片花瓣,闹得人心痒痒。 「而且我也很想和曦微一起出去啊。」 前面几个任务世界,落永昼扮演的要么是生人勿近高岭之花,要么是高深莫测隐世高人,他那会儿心性也冷淡澄明极了,几乎到真正无欲无求,七情不动的地步。 所以导致落永昼一天到晚要么在宗门圣地,要么在雪山高峰里窝着不动,从没怎么出去走过看看修仙世界外面恢弘壮丽的景色。 等到《天命》中世界,也许是自己亲手构筑的世界,写出来的主角到底不一样的缘故。 落永昼原本几近冻结的喜怒哀乐又逐渐开始復甦。他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是长什么模样的了 「百年前魔族战场…」 「一生之痛…」 祁云飞的那几句只言片语在穆曦微耳边挥之不去,此刻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 穆曦微隐约明白了落永昼的想法。 大概曾经百年前那个人上过魔族战场,师父不在他身边,因而出了事,酿成他的一生之痛。 所以轮到百年后自己这边—— 哪怕师父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于事无补;哪怕愿意抛下剑圣的体面骄傲改头换面,他也要怀着绵延百年的愧疚之心与自己一起去。 穆曦微开了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连挤简简单单一个字都挤得无比艰难:「好。」 若是师父担忧记挂的是自己,穆曦微自可与他明言,叫落永昼不必担心,实在不必要和他一起前去。 可师父为的不是他,是百年前他失之交臂的另一个人。 他的命是落永昼救的,落永昼对他或许另有目的,但好是真的好。 若没有落永昼,也许自己这时候的坟头草已经有三尺高了也不一定,哪里来在天榜试上风光夺得第一的机会? 穆曦微没有狼心狗肺到能心安理得享受落永昼对他的好,心中还生怨的地步。 他依然深深惦记着落永昼的好,依旧视落永昼为他命里的光,落永昼想要什么穆曦微都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惟独不同的是需要紧紧记牢日后当谨守距离,也算是对他们两人彼此都好。 有一个念头在穆曦微心中扎下种子,以极短的时间疯狂生长发芽,转眼间参天大树的根须枝叶纠缠他每一寸心肺血肉,牢不可破。 他想要变强。 想站到和师父一样高的位置。 然后到那时候,他就或许可以光明正大,磊落地问落永昼一句。 问他心中那个人究竟是谁。 问他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问他百年的人事,究竟哪样值得让他记挂至今,念念不忘到执迷的地步。 落永昼听到自己徒弟的声音好像不大对劲,刚想安慰他两句放宽心,别有太大心理阴影时,穆曦微早就跑得没影。 云母屏风前空空落落得只留下烛光的影子。 落永昼:「……」 不是,这孩子最近怎么跑得那么快? 白云间的弟子辈去战场上歷练归歷练。 一来战事仍在可控范围之内,边境长城上修士大多身经百战,经验纯熟,远远没到危急存亡倾巢出动的时候。 二来在宗门内长大的弟子,到底暂时不适应战场上的状况,他们是去歷练,不是去送命的同时顺便给旁人添麻烦。 于是六宗长辈索性安排了一队队弟子分拨前往边境城池村镇,护好其中居民不被魔族侵扰的同时,与长城方守望相助。 宴还和穆曦微同在一队,为两位负责的领头弟子,带着一队大部分筑基,和少数几个有金丹修为的弟子前去息城。 宴还一开始是不高兴的。 他堂堂元婴巅峰,做点什么不好,去战场上杀魔也可以立下赫赫战功,偏生要去做这种活儿? 用剑修的话来说,就是宁愿在生死之间徘徊游走,也不愿意在后方苟且求全。 陆归景淡淡看他一眼,只用了一句话压下宴还所有不满与反抗:「师叔与你们同去,在队中化名洛十六,你千万记得莫要透露。」 剑圣同行,想不起点风雨也难。 陆归景想着到时候给落永昼打掩护的那队弟子万一被风雨波及,宴还身为年轻一辈巅峰,比宗内大多数长老不差,有他在,总能担点事。 宴还当即闭嘴,甚至还兴奋得满脸赤红。 剑圣啊!那可是剑圣啊! 能见他一面就可以捂脸偷偷笑的剑圣。 能同行—— 就是拿斩杀日月星三部首领的功劳来换和剑圣同行的机会,宴还也是不一定乐意的。 宴还如梦似幻地走了,并且成功保持如梦似幻的心态到了启程的时候。 导致他没听清楚一个小声向他发问的弟子在说什么:「嗯?」 那弟子再重复一遍:「宴师兄,我听说我们要去的那息城是有名的鬼城,死气沉沉,外面的人不愿意进去,里面的人不愿意出来是真的吗?」 「……」 如果按照后面半句的评判标准,宴还估摸着至少一大半的边境城池无可倖免,惨遭鬼城。 第60页 毕竟人家远在边疆地带,不说魔族侵扰,就是杀人抢劫的团伙也从来少不了在那边浑水摸鱼。自然里面的人不愿意出去,外面的人不愿意进来。 剑修的世界里不存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只有一剑破万法,有剑心不慌。 宴还正想用剑修的正气凛然价值观教育一下弟子时,又听那弟子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 「而且听说息城里面,每天都要消失一个人,宴师兄,这是真的吗?」 「……」 宴还彻底无言,恨不得让他掰着手指头算一算,「来,我教你。边境长城距今已有数万年之久,息城临近边境长城,年岁应当差不太离。」 「若是每天消失一个人,不用魔族动手,息城早一万年前就该城破人空,尸骨都该堆成山了。。」 弟子自己算了一下,果真心服口服,再也没说什么。 这时候另有一道声音漫不经心响起来。 原来是个衣袍雪白,披风绣金,黄金面具覆面的少年人。 奇怪极了。 正常人假如连脸都见不到,当然无从 评判这人英俊美丑与否。 但是说话的人不一样。 看他身姿风仪,毫无道理地就给人一种这人必然生得好看极了的想法,甚至一时冲动之间头脑发热,就想要去扒掉他面具。 落永昼问道:「既然息城是座鬼城的谣言闹得不小,怎么不见上头有宗门插手闢谣?」 来了! 宴还做了一晚上的准备,一晚上没合眼,为的就是在剑圣有需要的时候,展现一番自己白云间掌门首徒的风范,打消之前在通州城中有眼不识泰山的尴尬。 来以此证明自己绝不会比那个穆曦微差! 宴还当即搓搓手,抢先道:「是这样的。边境的城池村镇,大多规模很小,零星错落。这种领地,即使几个宗门有心,分派到下头时弟子门人眼高手低,不会多尽几个心。」 「而边境长城固然与之接壤,边境长城上的修士俱为各家各派不同出身的人物,立场各异。只在战时互为袍泽,负责保护好边境安危,这等事情也是自然不会管的。」 落永昼若有所思点点头。 宴还没等来剑圣的夸奖,倒是听到弟子问落永昼一句疑问:「咦,这位师兄,你怎么穿得与剑圣打扮如此肖似?」 他们大多为筑基金丹,有很多连天榜试都没去参加,当然无从得知到剑圣真正模样。 弟子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多想。 毕竟这天下学剑圣打扮的人多了去了。 来了! 宴还心中又是一凛。 他昨晚一夜没休息,除了在思考如何在剑圣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以外,同时在盘算另一个问题。 该如何替剑圣打好掩护,不动声色地告诉剑圣自己是得力臂助,绝对比那个穆曦微来得有用! 结果宴还根本来不及开口。 落永昼再正常不过地接了一句:「学剑圣的打扮不是很正常吗?」 他笑意盈盈:「毕竟他老人家既胸怀天下兼济苍生,又天下第一修为通神,是为古往今来一枝独秀的绝世人物,学他打扮略显敬仰之意,不是很应该吗?你说是吧曦微?」 最后一句话字音咬得尤其重。 有面具遮着就是脸皮厚,落永昼居然从头到脚脸不红气不喘地把自己吹出了朵花。 偏偏弟子听得一脸贊同,恨不能与落永昼互吹剑圣三百回合。 穆曦微一滞,开口道:「师父他…的确是难以用言语评述,很好很好的人物。」 弟子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空无一物的钱包,心仍是火辣辣地痛,膝盖仍是火辣辣地疼。 于是弟子面子上恭敬听过,给足穆曦微一个剑圣弟子该有的尊严后,便拉起落永昼热情聊了起来,根本把穆曦微忽视在一旁。 宴还:「……」 他看着和弟子你一来我一往,这个说剑圣好厉害,那个说没错我好崇拜剑圣,言语之间恨不得给剑圣飞个升封个神的行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宴还内心非常沉重,非常复杂。 剑圣高山般的形象在他心里渐渐崩塌,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不可亲近的人设。 至少高不可攀,不可亲近的人设不会在这儿跟小弟子吹诶呀剑圣真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圣人托生神佛转世,我一生的崇拜对象就是他。 宴还向穆曦微礼貌性投去同情的眼神。 毕竟如果当剑圣弟子,要一天十二时辰无死角吹彩虹屁的话,那也是很考验意志力的。 宴还想一想,就似乎没那么嫉妒穆曦微了。 城中常年不见天日,乌云惨惨,阴风怒号,其中行人个个面色青白,形如走尸,整座城池透着一种腐朽的衰败味道,压抑到了心底去。 这是白云间弟子来到息城前的想像。 然而远超他们意料之外。 息城虽说不是什么山明水秀的人间仙境,好歹是座热热闹闹的城池,从城门一眼望过去,从朱门楼阁,到平屋小户,从酒楼林立,再到摊贩成林。 该有的一样不缺。 其中居民男女老少,行色皆异,种种百态又不值而提。 俨然便是一座寻常而热闹的人间小城。 弟子们舒了一口气,显然是从民间怪谈的恐惧里抽出了身。 第61页 边境的城池,若非是规模颇大,或者有修行者在内的,其他多半消息不通,白云间也未事先通知,众人倒不指望着有人出城迎接安排什么,直接寻了家客栈安顿下来。 客栈小二穿着朴素,不过通身上下也算得上干净整洁,看出他们身份不凡,笑容满面迎上来招唿他们,先问他们要整治出些什么吃食。 众人一一报了名字,轮到穆曦微时,他说道:「来一碗馄饨,要十六只的。」 他突然想到落永昼如今的化名是洛十六。 按理说这没什么值得避讳的,穆曦微对十六这个数字超乎寻常的偏爱伴随了他人生十八年,等同于他骨子里半个洗不去的血脉天性。 可月下祁云飞与陆归景的那场谈话如跗骨之疽无时无刻缠绕着穆曦微,吸着他的血。 那种感觉能把人逼疯半个,也能让人更加清醒,随时随地地提醒着穆曦微该管好自己,不能逾矩。 师父是他要尊敬回报的人。 不是其他。 于是穆曦微改了口:「算了,十七个罢。」 惹得落永昼也看他一眼,心里有了点莫名其妙的感觉。 是十六这个数字不够好吗? 不应当。 落永昼充满理所当然地想,既然自己化名叫十六,又偏爱十六,那么十六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数字。 出于这种心理,等热腾腾的馄饨上来的时候,他拿起筷子,筷子尖迅速地从汤里捞了一只馄饨出来。 「师…十六。」 穆曦微差点叫漏嘴,改了口尴尬道,「你若是想吃馄饨,可以再叫一碗的,一个恐怕不饱腹。」 「不要紧,我本来要的也不是饱腹。」 落永昼看他一点点红起来的耳尖,觉得自己是报復了回去,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爽自然也就消了: 「我只是觉得一碗十六个馄饨会更好一些。十六这个数字好,十六个馄饨当然也比十七个馄饨好。」 他话说得一本正经,内容又不着调极了,叫穆曦微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一声不吭埋头吃馄饨。 耳尖透出来的那点红意,不知是本来就有的,还是被热气熏的。 宴还看得最一头雾水。 他本来以自己超乎常人,元婴修士特有的视角听觉隔着一张桌子捕捉到剑圣说话,顿时打点起精神,随时准备着跨过一张桌子,去在剑圣面前表现最好的自我,为他老人家排忧解难。 结果什么十六十七的? 剑圣是在打什么高深莫测,和眼前形式紧紧相关的哑谜吗? 果然还是自己最迟钝,才理解不了他老人家的言中之意吗? 宴还拿捏不定,反覆揣摩,差点揪下自己的一把头髮。 「什么?明镜不见了?」 月盈缺腾地站起身,「她是非不分对阿落弟子及家人动手。无论是什么苦衷,我都饶不得她。本来打算等她醒来,让阿落弟子来处置的,她如今怎么会消失?」 玉箜篌亦是锁着眉关,最后说了一句:「是弟子的不是,未能看好她。」 月盈缺沉声问道:「她是怎么消失的?」 玉箜篌如实答她:「昨日明镜尚在房间中,昏迷不醒,一切禁制俱全。今日弟子去看时,禁制仍在,明镜却整个人消失了,一点气息痕迹都没有。」 像是房间中根本没来过应明镜这个人。 这天下有谁能不触动月盈缺亲手设下的禁制带走吗? 剑圣能吗? 玉箜篌扪心自问,想不出答案。 「罢了。」月盈缺冷笑,长袖随着衣摆裙裾一同堆叠散落在地,如轻云流雪,着实出尘。 「明镜消失得再怎么诡异,这里终究是四姓城。」 论城池防御天下最高,没人能比得过这群缩头乌龟的四姓城。 「她消失在了四姓城中,那么我去拿看守不利,里通外鬼的名项问罪四姓总没有错。」 玉箜篌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她方才也的确想说,应明镜消失得诡异,除非是有地头蛇助力,否则能耐再通天也难以办到。 只是玉箜篌终究心性端正,遇事更喜自省己身,而非推罪给他人,方在月盈缺面前不言而已。 月盈缺想到这一处,她自然不会再劝。 何况…三百年前的事情,师叔想来仍是憋了许多心火,藉此机会发泄一把,消消火也是好的。 引起这一场波澜的应明镜,正身处于穆七营帐中。 她此刻正跪于穆七身前。 不同于之前盛气凌人,跋扈过头给人的恶感,如今的应明镜身上怨煞之气凝结,压低她的眉梢,染红她的眼睛与嘴唇,衬得面无人色。 整个人美得阴毒又戾气。 她这回有别于日部首领附体的情况,是真真正正自己走火入魔。 穆七打量着她的模样,满意轻笑一声:「先前我那边的人怎么劝你,你都坚持你自己是西极洲弟子,不为所动,生死间走了一遭,倒是愿意投过来了?」 应明镜抬起眼睛,森森的恨意几为实质,仿佛下一刻她眼里就要落下两道血泪: 「我一直知道我是个废物。」 穆七心想你有这自知之明可不容易。 废物的言论应明镜听得多了。 她生为月盈缺的亲传弟子,身份高贵,为西极洲绝大多数弟子长辈,他们不敢当着她面说闲话,却总免不了私下里的窃窃私语。 第62页 何况还有些并不需要畏惧应明镜身份,出身修为俱出色的骄子。 他们大多不服应明镜一个一百多年仅仅从筑基进阶到金丹,其他毫无所成,平庸至极之人是如何被月盈缺收为弟子,得她悉心呵护。 只有月盈缺不会嫌她的天资差,嫌她脾气大。 她一贯都是轻声慢语,温柔耐心。应明镜仅有见她一次发火,还是在弟子们做的太过分的时候,她连他们身后的长老势力一块警告呵斥,个个没讨到好。 从那以后,西极洲再也没人敢惹应明镜。 应明镜有时候会想,哪怕是月宫上的嫦娥神女,恐怕人也不及月盈缺这样美,心也不及月盈缺这样善。 等她等到穆曦微转世,报完满门的血仇,她就只做月盈缺的弟子,当那些过去通通没有。 废物不废物,她也认了。只要月盈缺不在意,应明镜就不在意。 没有想到… 「是,我知道她是因为百年前穆曦微的事情,出于愧疚,才收我为徒的。」 应明镜说着说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早该想到,她是觉得对不起落永昼,对不起穆曦微,才会怜惜被穆曦微灭门的我。」 「我在她心里地位当然比不过落永昼。呵,谁在她心里地位能比过落永昼?」 她本来生性就偏执,爱也极端,恨也极端。 应明镜想让穆曦微死,想让落永昼痛不欲生,哪怕自己为之粉身碎骨,不入轮迴,堕进十八地狱。 应明镜重重磕首,在地面上嗑出一个响,额头红肿:「我愿意入魔为您驱役,只要能叫他们付出代价。」 穆七的目光很冷漠,和瞧一样物品没什么区别。 算了。这个女人蠢一点就蠢一点罢。 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百年前受穆曦微之累灭门的宗门中,一面世代相传守护的上古神镜器灵。 留着她有用。 自己连日月星那群蠢货都容忍了,没什么不能将就的。 等到在息城的第一天傍晚,弟子估摸着是受鬼故事毒害太深,风声鹤唳,看着一草一木风吹草动都觉得可疑。 硬生生是被他瞧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弟子晚上要了馄饨,他想着多吃点东西好壮胆,一口气要了二十个馄饨。 结果送来的仍然是十七个。 弟子叫来小二,让他数了一遍馄饨的个数,再去补下三个。 结果小二很奇怪地皱眉:「馄饨就该是十七个的啊。您要的不是十七个馄饨吗?」 非但倒打一耙,还搞得他好像只会下十七个馄饨一样。 弟子惊叫一声,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他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还硬是要装出一副看透一切,睿智深沉的模样: 「这家店…肯定有问题!」 同伴等着他说下去。 弟子:「你们是看见我要二十个馄饨的对吧?」 同伴点点头:「不错,亲眼见证,亲耳听闻。」 弟子:「可他给我下了十七个,说我只要了十七个。」 弟子迟疑道:「这…也许一时听岔,和中午穆师叔那份搞起来,也是有的?」 「不!」 弟子激动喊了一声。 他平復下来,言之凿凿道:「你看他语气,这其中肯定不对劲,他又反覆强调十七这个数字,我们队里有十八个人,你再想想那个传言,说是息城一天要消失一个人…」 言下之意皆留在了未尽之语里。 他的话成功调动起了气氛,有个心细的女弟子犹豫了一下也开口道: 「进城来的时候,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发现不对劲?」 见众人纷纷摇头,女弟子道:「城中居民衣服式样很奇怪。」 直男剑修再度摇头,表示衣服不就是两片袖子一片布,能有什么奇怪的? 女弟子也拿他们没办法,无奈直言道:「他们穿的衣服,皆似是许久以前流行的纹样款式配色,在如今的修仙界中早已销声匿迹。」 「自然,此处地理位置原因,久不通外界,可能只是我多心罢了。」 穆曦微听到他们这一场谈话:「师父,你觉得呢?」 依他看弟子虽然有些杯弓蛇影,也不太懂什么衣服潮流风尚,但小二也的确太在乎十七这个数字了,有点说不通。 落永昼拈起一个汤圆:「我不喜欢那个小二。」 穆曦微肃然,等着他说下去的时候,就听落永昼道:「十六这个数字多好,可他给你做的食物,都是十七个,我不喜欢。」 「……」 穆曦微深深觉得,古往今来,若是算一算那些千奇百怪的迁怒理由—— 落永昼这个排不上榜首,也能稳居前三。 汤圆软糯,难为落永昼能以筷子尖将其拈得稳稳噹噹,毫不变形:「算了,不过汤圆应该挺甜的。」 傍晚渐暗的天光和微黄烛光下,他微微露出的一点肌肤瞧着比糯米粉的汤圆更雪白细糯。 面具把那张祸人的脸藏住,穆曦微却可以想像得到面具下面他那双眼睛,那张脸。 疯了,真是疯了。 遇上落永昼前,穆曦微从来不知,也从来不信,能在脸都不露的情况下,也能让人醉得像喝了酒。 穆曦微又落荒而逃了。 第63页 这两天他落荒而逃的次数格外多,多得穆曦微自己都要心生习惯,落荒而逃也逃得淡定从容起来。 留落永昼在原地不明不白拈着汤圆,只觉得穆曦微本来好好一孩子,最近两日变得分外难懂。 穆曦微是他最大软肋,一遇上穆曦微,落永昼就变得分外柔软而无可奈何起来。 他决定好好和穆曦微谈谈。 怀着这个心思,落永昼敲开了穆曦微房门。 「曦微。」 落永昼正色道。 穆曦微被他正经的语气唬了一下,正以为他要说正事时,等来落永昼一句: 「今日弟子们说的鬼故事你不怕吗?你不觉得息城,觉得店小二很奇怪吗?」 穆曦微:「……」 他思忖一下,想了想自己被十多个金丹追着打了半个月、被祁云飞掐过脖子、见过魔族日月星首领其中三个、还被谈半生算计过。 这种光辉履歷,实在不用怕区区一个鬼故事。 应该是鬼故事怕他才对。 落永昼:「如果你怕的话,可以晚上来和我一间房睡,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正好秉烛夜谈,好好谈谈心,把近日穆曦微奇奇怪怪的事情解决掉。 以前世界的男主,一个比一个狂霸酷炫拽,成名前说三十年河东,成名后说剑来,对他只有功法灵宝金手指的需求,从来不用落永昼做人生导师。 唯独穆曦微是个另类。 应该怎么教孩子的来着? 落永昼本来想试图从原主回忆里翻翻看能不能找到他以前教祁云飞的片段,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就祁云飞那个傻白甜,足可以证明原主的教育是不成功,不可起的。 穆曦微觉得自己身上倘若有羽毛,此时一定浑身上下炸了一圈。 「不用,真的不会您费心。」 他用尽全身力气来掩饰,尽量谦和恭敬:「师父放心,我有分寸,不会怕这些传闻。您若是不放心,可以去开解开解那位师侄。」 落永昼:「……」 他觉得被徒弟莫名其妙两次三番针对的自己,才是需要被开解的那一个。 落永昼走了两步出去,就遇见宴还。 元婴修士的耳力好,宴还自然是将一切动静都听入耳中的。 见落永昼出来,他连忙殷勤道:「您您您看…您老人家有没有兴趣开导一下我?」 虽然宴还自认不是很怕鬼,也不太怕弟子口中的异闻。 但是为了剑圣,他还是可以勉为其难丢一下面子装一装的。 宴还厚着脸皮说道:「我也很怕鬼的!听了小弟子讲的事情浑身发抖,汗流浃背,晚上紧张到睡不着。」 真亏他顶着一身元婴巅峰的修为,有脸说出这种话。 落永昼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没兴趣。」 顺便啧一声,点评道:「真丢人。」 宴还的玻璃心,缓缓碎了一地。 在穆曦微那儿,就是殷勤嘘寒问暖,到他这儿,就是没兴趣简单粗暴三个字。 好一个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真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知该不该怪那个说话的弟子乌鸦嘴,到了第二日清晨,他自己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客栈中。 客栈的房间充足,他们一人一房,晚上没人发觉有异,还是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一直等不来他人才发现的。 一队人把客栈翻来覆去几遍,愣是没找到人影。 这时候他们还觉得人可能在城里。 结果宴还凭藉元婴期的神识,和白云间同门之间特有的寻人手段,再度扫了三四遍,依旧一无所获。 弟子们意识到不好。 他们再年轻气盛,总归分得清轻重缓急,什么都不说离开客栈已是不该,更不用说擅自出城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有的。 他们当即揪住客栈小二,盘问他有没有见到什么动静。 客栈小二依然是一脸笑容,给他们端来了十七个的馄饨饺子汤圆,问起来则是一无所知,茫然道: 「啊?什么客人?昨天有来过这样一号客人吗?」 十几个人眼力均是极佳,把他一举一动间的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小二茫然像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而不是装出来的。 两方人马,一方说肯定来过,一方说真没来过我不记得,到最后急了眼,宴还连剑都出了鞘,小二依然是这个意思,很有点生死不好的骨气。 穆曦微见两方对峙,一时半会儿无法得到有用结果,干脆转身去落永昼房间。 推开房门,依旧是客栈熟悉的摆设,除却必要的桌椅板凳再无其他。 落永昼仰在床头靠枕上,除了披风外袍,轻衫薄衣,黄金面具被摘下在他膝侧。 他一个人躺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乌髮披垂如瀑,漆黑如鸦羽的髮丝间露出半张侧脸和一弯脖颈,影影绰绰,愣是把破陋房间住出了琼楼玉阁的架势,一步一步,让人走路唿吸都不敢大声。 「师父?」 穆曦微小声唤他。 落永昼转了转头,如升华灯,室间骤然光华明灿,令人情不自禁地屏息一瞬。 穆曦微的目光却停留在他苍白过分的唇上:「师父,您是不是身体…」 不太舒服? 怪不得从今早事发至今落永昼一直不曾多言,用完了早饭就说回屋休息。 第64页 落永昼身体的确有点不太舒服。 不知为何,妖魔本源代替原主本来的修为,落永昼体内所有灵力运行的支撑来自于它。 原主百年前应当是对其动过一番手脚,本来煞气汇聚之源,竟能毫不排异地容纳进他一个修仙之人的体内,而且为他所用。 落永昼能清晰体会到,他用的即是妖魔本源的本源之力,与修士灵力无异,而非魔族那种以怨煞为主的魔气。 可到了息城后,他体内妖魔本源也许是受附近魔域的影响,又也许是息城这地方本来就很有古怪,控制不住躁动起来。 本来被清得一干二净的煞气再度凝聚于妖魔本源中,与落永昼体内发生了排异反应。 「是啊,是不舒服。」 落永昼假模假样嘆气。 实际上他远远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只是穆曦微那么问,他索性借题发挥: 「一想到某个小王八蛋近来见了我就跑,心里郁结,自然更不舒服了。」 穆曦微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 理智告诉他该跑,但穆曦微目光根本移不开落永昼的脸。 真正美人不分何时何地,皆是美的。 何况是落永昼? 他此时固然显出一些神气的虚弱,却如同盛景将摧时最美那个光景,正在极好处。 上一刻未到极处,下一刻已显疲态,唯独中间这个时候叫人爱不释手,那点苍白的颜色将心肝脾肺也一起催折。 他平时气势太盛,哪怕对着那张脸,也不敢冒犯造次,只记着他是天下第一,高高供着就好了。 这回落永昼眉目间逼人的锐气消弭,穆曦微方恍然他还是美人榜首,天下第一的美人。 仅仅凭生死厮杀一瞬间露出的半张脸,便可轻而易举比下其余佳丽国色,如云美人盛名在外,苦心经营,教人神魂颠倒的美人榜首。 穆曦微从未如此清晰意识到过这一点。 落永昼问:「是你不想拜我为师吗?」 怎么可能? 能拜剑圣为师,是天下多少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好事? 是穆曦微这辈子修也修不来的福分。 穆曦微摇摇头,突然觉得自己贪心不足的模样真是可鄙可憎:「不是,能够拜您为师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好事。」 这还像句人话。 落永昼几次三番被冷遇的不悦消失了那么一点。 他含着笑意,似带着认真的疑惑,又似临时起意那么戏嚯一问:「唔,那么三番五次躲着我,是不喜欢我吗?」 第23章 心动 穆曦微看他那张脸, 忽然意识到了天下第一美人这几个字的重量。 少年有点难过。 人走得越多, 越知道这世道底下不公平。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得老天宠爱, 什么好东西都偏着往他身上长。 譬如说落永昼。 他有天下第一的剑, 已经足够让人望而生畏, 没人会计较他长什么模样, 是老是少,是美是丑, 都无关痛痒。 他偏偏还长着一张美人榜首的脸。 单冲着这张脸,没人会计较他修为高不高, 天赋好不好, 再朝令夕改, 作天作地,都能冲着这张脸把火气咽到肚子里。 落永昼合该被供着敬着,捧着哄着,被这天下讨好而不假辞色。 穆曦微轻声说:「这天下, 有谁能不喜欢您呢?」 落永昼哦了一声, 十分冷漠:「不喜欢我到要几次三番躲开我的,不是在这好端端站着吗?」 他心想他又不要天下人喜欢。 天下人喜欢能给他送钱吗? 不能的话能给他送好人卡吗? 既不能送钱又不能送卡,他要这天下喜欢又何用?天下人喜不喜欢和他有什么干系? 不是一样要被自己徒弟嫌弃? 落永昼想起来都觉得很匪夷所思, 他堂堂一个剑圣,光环从头到尾笼到脚的地位人设,竟然被自己徒弟嫌弃? 「不是的…」 穆曦微喉结滚动两下。 他心里被扎得一点一点地刺疼, 不是特别疼, 奈何长久磨人, 好像是誓要和他血肉不分家,戳在经脉骨骼里的尖锐刺疼。 时时刻刻提醒着穆曦微让他清醒。 这一场好梦根本不是他的,里头也没有自己的姓名。 或许是因为被扎了两天扎习惯,穆曦微竟是疼出了种通透淡然感出来。 他一下子豁然开朗,承认了自己根本不愿意正视的感情,声音仍是放得很低,怕吓着了落永昼:「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您呢?」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落永昼呢? 落永昼是谁啊? 是被所有人趋之若鹜追捧的天下第一,手上长剑,眸中颜色,能将世间风流占去七分。 见过他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何况落永昼上一刻在天榜试中一剑挑飞陆地神仙,噼开半个琉璃台;下一刻便能转身回他那里,和穆曦微调侃自己少年往事。 好像一剑击溃陆地神仙这种能夸口三百年的人生大事,到了落永昼这儿,还不如他少年时吃的一杯酒有意思。 他是世间最好的,最绮丽的梦境,有少年人一切心向神往的东西。 穆曦微没走过多少地方,没见过多少多少世间。 落永昼对他的好,便是穆曦微这辈子尝到过最大的甜头。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第65页 算这小子有良心。 落永昼总算舒心那么一点,这两天心里憋着的一口郁气还没彻底出掉呢,眼角余光就瞥见穆曦微的模样。 原来俊秀深刻的眉目低垂,室内有窗纱遮挡,光影略微黯淡,将穆曦微的脸遮了大一半,唯独眼睫底下一片红扑扑的,唇角紧紧抿着,瞧着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颇为可怜。 不是,落永昼第二次困惑不解起来。 不说剑圣本人的形象在过去几百年里英明神武,他自认自己逼格也从来没丢过。 承认一下对自己的敬仰崇拜喜爱之情,难道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吗? 还是说在主角的世界观里,最强的人始终是自己,对他们来说,承认旁人的英明神武,本身就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 落永昼一番思索,只能得到这个答案。 到底是他笔下写出来的主角,哪怕性子古怪死闷骚,落永昼还能怎么办? 只能装作没看到穆曦微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这次息城中发生的事情,曦微你有什么想要问我吗?」 「有。」穆曦微脱口而出,「您身体上可有妨碍?」 他自见到落永昼以来,那人一直都是极凌人的,恨不得把老子天第一这几个大字明晃晃写在天上招摇过市。 也就是他长得这样好,才能压住这份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傲气。 但现在看下去,落永昼的脸在乌黑的头髮下衬得极白,眼睫很长,嘴唇色淡,将细微的精緻处一一栩栩展现在眼前。 如花里的蕊,水里的月,山上最尖尖头上的一捧积雪,美而脆弱易碎。 落永昼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原本打好的有关息城长篇大论通通丧失用武之地。 「这有什么?」他微微一嗤,满不在乎,当即和穆曦微夸下海口:「三百年前我浑身是伤,一样隔着魔族大军,越阶杀了魔主。要是我那会儿是现在的状态,少说一手能打…三个魔术吧。」 穆曦微目光炯炯盯着他。 他倒不是好笑落永昼吹牛吹得过分到夸张的地步,一拆即穿。 原来剑圣…也有过这样艰难,这样生死挣扎的时候。 说罢落永昼自己也愣了。 原主一切有关三百年的记忆锁得很死,他压根无从得知三百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破事。 可是刚才落永昼那么一说,却像是发自本心,根本无需思考,无需去回忆里翻检寻找。 就好像…他三百年前当真亲歷过那么一场往事,铭心刻骨,因此直到连回忆都忘得干干净净的现在,还是会不可避免想起来。 穆曦微神使鬼差之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金面具呢?」 这个问题好奇了穆曦微很久了。 旁人戴面具不是因为面容不雅,就是留有无法痊癒的旧伤,用以遮掩一二。 但落永昼显然不是此类人。 若不是百年前他与大妖魔主决战时面具被噼碎,恐怕天下尚不知落永昼真容。 这可真是问倒了落永昼。 他答不上来。 对金面具,落永昼没那么多所谓,不戴无所谓,戴了也没什么要紧。 但原主那么些年,金面具从不离身,想来一定是有不愿意离身的原因。 落永昼没法说,只能唔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曦微,为师是不是还没教过你白云间的功法心法?」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穆曦微无言道:「应当是这样的。」 这师徒做得。 做师父的没想起来传授徒弟口诀心法,做弟子的也忘记去请教师父修行疑问。 货真价实的表面师徒。 落永昼也有点尴尬,清咳一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讲给你听罢。」 说罢他手一甩,玉简似雨哗啦啦地掉,坠地的响声楼上楼下皆听得清清楚楚,疑是地动山摇。 穆曦微随手翻了两卷,发现都是可以出现在话本里的绝世功法,不由得有点心情复杂,面无表情。 若是让陆归景知晓他师叔把白云间的家底整个掏给自己弟子,估计也会像穆曦微一样心情复杂,面无表情。 落永昼给完了功法,又讲起剑法:「白云间基础的入门剑法,讲究的是一个——」 他忽的语塞,根本想不出自己应该讲什么。 正常情况,凡是有点修为造诣的,皆会在门派中,或者四处游歷,去向晚辈后生讲道,一来是为造福后人,二来也是为巩固自己的心得。 独独落永昼没有。 他倒不是敝帚自珍,吝于分享的性子。 只是落永昼的,实在没法讲。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提剑,闭眼,深唿吸,你看到剑法的那刻,自然知道该怎么练了。 这能怎么讲? 落永昼回想起来,原主入门 的时候,祁横断曾经一边维持着高傲冷面师兄的样子,一边暗戳戳热切得像个老妈子,时不时嘘寒问暖,问原主剑法要不要指点。 被原主看一眼,冷冷淡淡一句浇灭了所有热情。 好像说的是「多谢师兄好意,这种看一眼就会的剑法无需指点。」 越霜江在那儿唯恐天下不乱,笑眯眯地添油加醋说「横断,那是因为你菜啊,别拿你自己来揣度你师弟的水平嘛。」 第66页 气得从此祁横断看到原主,都是下巴高昂眼角斜看,还让原主好生疑惑过一段时间他师兄面部构造是不是有点异于常人。 穆曦微一直在等着落永昼说下去,却一直等不来他下一句话。 他看见眼前剑锋迎日光一闪,幽幽出鞘,落永昼从床上站起身:「罢了,我讲不大来,还是演一遍吧。」 剑柄在他掌上一转,落永昼似有怀念,笑道:「许久没有认认真真用过剑招了。」 等他稍有造诣之后,全凭剑道中意境取胜,到后期更是简单粗暴,直接剑气剑意碾压,自然很久没像模像样依葫芦画瓢使过完整剑式。 他刚刚躺在床上时,坐没坐相,浑身懒得好似没骨头,吹口气都要担心他散架。 拿起剑就完全不一样。 落永昼依旧是乌髮披满了背,也不三头六臂身高九尺,轻薄衣衫下瘦削优美的肩胛骨顶出,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瘦瘦的。 但他仿佛换了个人,也像是换了个地方。如头顶群星苍穹,脚踏黄土厚地。 也唯独天做盖,地为基,方才配得上他那么一个人。 穆曦微屏住唿吸:「师父,房内的空间逼仄,你要不要换个地方?」 他看见落永昼对他勾起唇角笑了笑。 下一刻,他手腕一抖,剑尖抖出了一弧清光。 剑刃肃肃破空,在穆曦微耳畔成了凤啸龙吟,蛟螭咆哮之音。 剑尖原本抖出的清光仅有一线,却在空中如水波一浪一浪地散开,杀机无限。 那每一毫,每一厘细小到微不可见的剑光里,都隐隐有气机轮转成一轮光芒闪烁。 便是这一点芥子般的光,内头蕴含了纯粹剑道真意,分可以再度如炸开烟花般,浩浩荡荡分出无数剑气,扫荡千军万马,合可以为惊世一剑,斩杀至高的强者。 在一轮剑光寒芒下,穆曦微浑身上下血液冻结,心跳加速,连害怕也忘了害怕,只顾着愣怔怔盯着落永昼一剑发呆。 白云间入门剑法最基础的一剑起手式而已。 到剑圣的手中,竟可以发挥这样的威力吗? 剑锋收势,剑光如归鸟还巢,只剩下一点影子证明曾经存在过,其余的皆被圆融无暇收进鞘内,滴水不漏。 真正能收能放,滴水不漏。 穆曦微回味得入神,直至看见落永昼鬓边沁出的一点薄汗,唇也被染得微红,方才醒悟过来,扶了不知道身体出什么问题的落永昼去床上。 他掌下能勾勒出细瘦的腰肢,和支离突兀出一点伶仃之感的肩胛骨,穆曦微不敢去细思只隔了一层薄薄衣衫下的肌肤,究竟是何等触感。 他压住心头狂跳,只顾恭敬低垂着眼帘,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把他扶回了床上。 落永昼那张脸杀伤力太大了,他此时根本不敢看。 「诶?曦微你是不是至今没把得心应手的佩剑?」 落永昼恰好扫过穆曦微那把无论是样式还是质地皆普通极了的佩剑,嫌弃道: 「换了这把,回头我给你寻一把更好的。」 论起藏剑,白云间虽说为剑修门派,还是归碧海的珍奇宝剑数量当属第一。 落永昼已经开始认真琢磨起下回见面,该怎么坑蒙拐骗秋青崖: 「曦微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穆曦微撞进了他眼里一泓桃花春水里,那般温柔潋滟的色泽,直把人迷得恨不得撞死在里面才好。 尤其是他素日里那般骄傲,眼睛也是冷冷的,狂得什么都装不下。 谁不想成为化铁石心肠为绕指柔的那个? 尤其铁石心肠还是天下第一,美人榜首,为他这会儿的一点温柔—— 真是赴汤蹈火,死了也甘愿。 穆曦微还是没守住自己最后一点心神,一个转眼又跑得人影都不见。 他嵴背贴在墙壁上,听着自己咚咚如雷的心跳声。 为什么是自己? 他宁愿一开始就永不相识,自己仍是那个灰头土脸,万般挣扎为求一线生机的乡下小子。 也好过如今一步步对自己师父一颗真心沉沦,享受的却是他对另一个人,被自己因一张相似的脸卑劣偷窃过来的温柔。 那种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不甘几乎要将穆曦微的心肺煎得透透的。 穆曦微贴了墙壁好久,胸口几度起伏,神智才渐渐夺回主导权。 他咬了咬唇,为定下一片慌乱的心神,索性练起落永昼教他的那下起手式。 穆曦微的确是天资绝世,一教就会。 也无法掩盖他初学时无法做到和落永昼一样收放自如,一剑砸塌了客栈整个第二层的事实。 落永昼感应到这个动静,在废墟中欣慰睁眼,心中对系统道:「原来曦微这次跑,是因为得到我的教导允诺,心绪过于激动,又不善表达的缘故。」 行吧,原谅他了。 系统:「……」 行吧,你开心就好。 自己宠出来的徒弟自己受着吧。 穆曦微的神来一剑可把宴还吓得不轻。 他身影一动,即从一楼大堂跃到了穆曦微所在之地,连忙抓住穆曦微,急切道: 「穆师叔,你方才出剑是因为有敌人埋伏,还是有魔族入侵?「 说完宴还抽出了剑,打起十二分小心,警惕四顾,只等着在敌人露出端倪的时候,一剑把他斩了。 第67页 穆曦微:「……都不是。」 他歉意道:「我在练剑,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委实对不住诸位同门,此事我会一力补偿。」 宴还:「……」 他刚想说好好地在房间里练什么剑时,又见二楼摇摇欲坠的楼梯上下来一个人。 落永昼此时戴上面具,穿了披风外袍,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宴还当即收了口,准备等落永昼训斥穆曦微。 呔,希望剑圣经歷这一次知道,找徒弟,还是找他这种顾全大局,绝不会在房间里乱练剑乱砸东西的好。 然后宴还眼睁睁地看着落永昼侧头,向自己这里瞥一眼,留下一句:「我教的。」 有剑圣做靠山了不起吗? 宴还迅速改口:「果然就是威力不凡,连客栈这等坚固的建筑,都能被砸塌。」 的确了不起。 「啊!」 「小心!」 「这小二有鬼!」 弟子零乱的喊叫响了起来。 宴还听到,定睛看了下去。 弟子们的惊叫并非空穴来风。本来小二好好的,热情笑容挂了满脸,低头弯腰穿梭在堂中,俨然是位好客的店家小二。 然而等二楼塌了一角时,他忽然变了。 死气那样突兀的罩在他面容上,削去原有的红润生光,小二皮肤森白,状似疯癫,呲牙裂嘴地向众人扑了上来: 「我的客栈!我的客栈!」 那悽厉高亢如哀鸣的声音叫得人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然而哪怕疑似闹鬼,店小二依然是个凡人。 根本不用宴还出手,弟子们放下筷子,三下五除二,不慌不忙将小二捆了起来。 宴还走上前两步,俯视着他喝问道:「客栈损毁是我们的过错,我们自会赔偿你损失。为什么不明不白打人 ?「 小二呆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 他眼珠子里眼仁放大许多,几乎空洞洞地占满整个眼眶,不见眼白,只有无神的黑漆漆一片黑。 小二被绑的时候像是茫然了一下,这会儿又哭天喊地,撕心裂地起来,捶地大哭:「我的客栈!我的客栈!」 他指甲硬生生在坚硬的地砖上挠出一道又一道长长的抓痕,很快挠得血肉模煳:「你们是要我的命!你们是要我的命!」 无论宴还和其他弟子怎么问,换了许多种问法,软硬兼施,得到的依然是小二两句「我的客栈」和「你们是要我的命。」 其他客人面上毫无异色,好似根本看不见这一场惊人的闹剧,该吃饭的吃饭,该住店的住店。 甚至有人不看损毁的二楼台阶,一脚踩空摔了个屁股蹲。 然后又若无其事爬起来,再度沿刚刚的轨迹往上走,第二次摔了个屁股蹲。 他很快坚持不懈地爬起来第三次。 这景象看似滑稽可笑,却把白云间的一众弟子看得心里升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鬼城…」有弟子喃喃震惊道:「竟是真的,这息城当真是鬼城!传闻说得一点没错。」 宴还的脸色不太好看。 按理来说,息城在如何鬼城,生前一所仅有凡人居住的城池,死后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哪能瞒过他的眼睛? 偏偏这息城就是古怪,一点端倪让宴还瞧不出不说,直到穆曦微砸了这客栈,小二忽如其来一场发疯,才叫宴还察觉出他身上一两丝不属活人的阴煞鬼气。 「宴师兄。」 之前指出城中居民衣着有异的女修再度开口,她面色也白了一点,好在仍不失冷静: 「您看看外边。」 宴还依言看去,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来。客栈外面是一条颇为热闹的小吃街道,两侧皆是摊贩叫卖喊声,人来人往。 女修说:「我记性一向不错,能把周遭之事记得一丝不漏,街上这些人,和昨日时候的,完完全全是一批人,连走的步子都一样。怎么前行,怎么左拐,怎么后退。」 她说一句话,众弟子便要吸一口冷气。 不是他们胆小怕鬼,实在是这种悄无声息发生在他们身边,埋在息城安详外表下的事情…着实是,细思极恐。 女修:「而且摊贩上出售的时候…冰糖葫芦的大小个数,包子上捏的褶子,皆是和昨日一模一样的。」 她说罢自己也觉害怕,像是怕惊动什么,两侧望一眼后方道:「再怎么巧合,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这座城池绝对有问题。」 听完她这一番话,有坐不住的弟子如着火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那还等什么?既然这座城池有鬼,那我们肯定是熘之大吉啊!」 「慢着!」 宴还面沉似水喝道。 他自己修为不低,剑术能打,而且知道有尊大神在这里帮他们垫着,起初的惊异过后,倒是丝毫没有乱了方寸: 「这城池里或许有鬼,但鬼生前也是凡人,你觉得能把你怎么样?」 「再者说,你们确定出了城门,当真是我们所熟悉生活的世界,而非是什么鬼界鬼门关?」 宴还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众人,把一队弟子看得一一噤声。 他们下意识看向穆曦微,眼珠子滴熘熘地转。 在这队伍中,够资格和宴还唱反调对着干的,也就穆曦微一个。 没想到穆曦微什么不说,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客栈,随即拔剑将摊位砍成两片。 第68页 他出剑的速度很快,人家老闆还在哪儿茫然四顾不知道发生什么没反应过来呢,穆曦微已经从容地走到了另外的摊位继续砍。 就这样,走一路,砍一路,惊得宴还也僵硬坐在客栈里忘记阻止他。 自己师尊出行前和自己说什么来着? 宴还迷惘想。 哦对,好像是老怀大慰,说要接任白云间掌门的穆曦微是个好孩子,和他们这群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剑修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 对,要是一出场就先炸半座琉璃台,随后砸客栈,砍息城,可以说是和他们这群打打杀杀的剑修不一样的话。 那的确不一样。 毕竟谁也没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闹出像穆曦微一样大的动静? 该说不愧是剑圣的弟子吗?打架砸场子的脾气和他学了个十成十。 宴还苦笑,刚想去阻止穆曦微,勉强亡羊补牢抢救一下时,便被落永昼拉住。 落永昼道:「让曦微去。」 宴还从他淡淡几个字里听出一点欣慰骄傲的意思。 不是,你的弟子爱砸东西做师父的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落永昼:「想必你看了出来,城中居民基本上不是活人,只凭着本能重复在做生前做过的事。倘若不出城,局面恐陷入僵局之中。」 宴还点点头,道:「而且息城之事古怪。虽说不知缘故,也不知何人做的手脚。但来了这里,我们白云间必然要彻查到底,还息城百姓一个清白。」 他听到剑圣声音里头一次含了那么点赞赏的意味:「不错。」 两人说话时,穆曦微身后跟着一长串发疯追打他的人进了客栈。 那群人进来状况可谓是风捲残云,撞到了客栈的桌椅,堵住客栈的门,喊闹喧嚣声吵得像是要把客栈顶掀起一层皮。 饶是如此,原本店内的客人仍能视若无睹,被撞倒就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吃,也算是一种本事。 弟子们虽弄不懂穆曦微的意图,倒是自觉拿了绳子,挨个个将发狂的城中居民捆成粽子,扔满一客栈。 穆曦微这才有空说话:「我怀疑这是座鬼城,其中的居民身陷死前画面,无法自拔,于是一日日哦循环往復。」 竟和落永昼的说法出奇一致。 穆曦微:「因此我想着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来使息城脱离这个轮迴怪圈才好。」 话说到这里,宴还已经明白过来。 果不其然,穆曦微说:「于是我干脆砍了对他们生前来说最重要的器具,打乱他们原定固定的生活轨迹,我们等到第二天看看,这里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宴还想了想他们目前处境。 白云间的弟子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怕一城凡人,众人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的弟子,寻出息城背后的秘密,穆曦微的举动破而后立,确实是个好方法。 当即答应下来:「好,就依穆师叔所言,咱们明天好好看看。」 他到底不敢放松警惕,安排了弟子分为几班,日夜轮值,又吩咐说如要外出离开客栈,一定要事先报备,三人以上结伴而行。 「十六。」 穆曦微正为落永昼的身体心惊胆战着,见他一副若有所思,跃跃欲试的模样心头一跳,强行道: 「你近两日身体不好,还是莫操心为妙。」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落永昼扶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打包进房间床上让他好生休养,别想有的没的。 落永昼:「……」 底下的宴还也是一脸震惊到失语的表情:「……」 剑圣身体不好? 全世界身体都可能不好,就他老人家不会。 让剑圣别操心别动手? 你让前两天刚刚被一剑打趴下的白家父子怎么想?人家陆地神仙不要面子的吗? 这得是什么样程度的浓重滤镜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宴还甘拜下风。 夜色深深。 这一条街巷许是被穆曦微清过一遍的原因,显得格外冷清,透着种无人的鬼气,衬得街上一道白衣身影格外显眼。 落永昼走过这一条街巷。 街巷外面有了行人,因为夜深,不算很多,大多是些烂醉如泥的醉汉,和从青楼里行色匆匆出来的寻欢之人。 明明是很正常的景象,自从得知这座城池真正的面目后,倒让人凉意从脚底板蹿到天灵盖。 落永昼自是不惧这些的。 他面色如常,脚步也如常地走到了息城城门前。 城门前立着一位黑袍人,城门口的守卫甲冑严密,火把烧得通明,武器蹭蹭发亮,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守备不严的样子,却放任那个黑袍人站在了门口。 黑袍人见了落永昼就恭敬低头欠身,声音沙哑得听不出本来音色:「主上。」 「嗯,陆地神仙。」 落永昼说了一句。 天下仅有十位,每一位都是高高在上,足够左右修仙界大势翻云覆雨的陆地神仙,听落永昼那口吻,也就和提大白菜差不多。 「如我没记错,你们魔族陆地神仙就日月星三个,我都见过,你是哪个?」 黑袍魔族的面目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属下是日部首领。」 说罢日部首领自己抖了抖。 那一瞬日部首领感知到落永昼是真的想杀自己,剑意都从他脖颈侧边擦过去,离真正动手,仅差毫釐。 第69页 四姓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落永昼想都不想就知道,日部首领原来被他囚住的神魂得以逃逸,是托谁的福。 这笔帐留着,等他回仙道的时候慢慢算。 日部首领道:「属下得知主上来此地,特来恭迎。」 落永昼淡声道:「恭迎是假,受你别的主上命令,来接我去魔域那里才是真吧。」 日部首领顿在那里,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不过那也不要紧。」 落永昼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去:「你主上如果是息城一案的幕后之人的话,我本来也打算今日赶过去见一见他。」 日部首领仍然尴尬地停留在那里。 他不知道什么息城不息城。穆七说让他今晚去接落永昼回来,说落永昼一定会和他一起回来,日部首领也只能应下了。 落永昼:「我现在倒有点好奇你哪个主上是谁。」 能得知自己会趁今夜去寻他为息城的事情算个帐,顺水推舟地将日部首领派过来。 对他的了解,绝非是常人能比。 「走罢。」 落永昼动身得倒是比在原地磨磨蹭蹭的日部首领还要干脆。 他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即使是隔着一整张黄金面具,眼神里淬的寒光也让日部首领为之一凛: 「我不妨告诉你,息城中有我白云间弟子,其中更有我的徒弟。」 日部首领有点摸不清落永昼是什么意思,告诉他这种事,和自揭短处有什么区别? 落永昼:「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他们对我很重要,若是有个万一闪失,你们魔族付不起这个代价。」 「我不爱说狠话,但是你知道趁我走的时候动白云间弟子的后果的。」 「因为我比起撂狠话来,更喜欢直接动手。」 次日清早。 白云间的一行弟子魂不守舍。 昨天穆曦微从街上绑的人倒是还安安分分在客栈里待着,精神萎靡不振。 唯独人数上出了问题,穆曦微不见了。 「穆师叔与我实力相差仿佛,怎么会突然消失?」 宴还不信,先是询问昨晚值班的两班弟子有没有看见穆曦微身影。 再询问其他人,穆曦微有没有和他们说过自己有事,暂且离开客栈。 得出来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的没有。 宴还纵然再不愿意相信,有一件事情他是心知肚明的。 穆曦微负责守礼,在这等紧要关头,有明令在先,绝不会做出阴奉阳违,不与众人说明就自己熘出去的这等事情。 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 穆曦微真的不见了。 宴还心思繁重,忧心忡忡嘆了口气,心道这回麻烦大了。 意料之中,他在弟子面上看到了人人自危的惶急表情。 也是,穆曦微为天榜第一,击败宴还,尚且能够无声无息地消失,谁都察觉不着,那他们呢? 他们能比穆曦微好到哪里去? 宴还最不乐意见到的情况发生了。白云间还是因为穆曦微突如其来的小事黄了心神,乱了阵脚。 他说了几句话,暂且安抚下众弟子躁动的心思,就上楼去落永昼所在的房间。 不管剑圣是否知道此事,自己于情于理,都该好生知会他一声。 结果推开房间,宴还傻眼了。 房间空落落的,剑圣人根本不在其中。 他捂住脸,内心充满绝望。 第一次带队,剑圣和其弟子双双闹消失,下落不明。 自己带的这是什么地狱级别噩梦难度的副本? 现在回去找师父哭还来得及吗? 但宴还内心深处,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他自己都没怎么察觉的庆幸。 少了那对师徒,总算是清净了。 「你醒了。」 穆曦微刚一睁开眼,都对上一张和白玉檀简直一模一样的脸。 但细节处还是有点不一样。 白玉檀自恃世家出身,极是傲慢骄矜,这点子气性从他生来伴随他七百多年,早就无可遏制地浸透在了他眉目里。 但是眼前的人不一样。他唇畔含着温和的笑,硬生生把白玉檀狭长的眼睛和薄唇拉出了可亲之意。 是种游戏人间,快活自在的风流可亲。 让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心生亲近,想好生和他结交一番。 穆曦微警觉地屈起手指,打算唤出本源剑气。能把他打晕从息城直接搬到这儿来的人,穆曦微可不信他是什么心怀好意的良善之辈。 「本源剑气啊。」 穆七一眼看穿他的意图,任由穆曦微动作,随便道:「本源剑气是个好东西。可惜落永昼如今自己都打不过我,你修为不够,也别白费力气了吧。」 穆曦微的尝试终究扑了个空。穆曦微体内的灵力被封得死死,他如今与普通凡人无异,自然使唤不动本源剑气。 他支起身,看见自己像是身处于类似营帐一类的地方,还可以看得见外面万点灯火,帐上红缨飘动,在灯下如同千丝万缕被吹得染血的柳絮,军旗被魔域大风卷得猎猎作响,空气中飘浮的魔息让人极是不舒服。 自己是身处于魔族军中。 穆曦微努力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景。 他不敢睡熟,只做闭目调息,却被眼前这个魔族闯进来一把打晕,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绑来了这儿。 第70页 穆曦微寒声问穆七道:「阁下为何绑我来此?」 他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 在这等人魔交战的关键时候,魔族绑自己,不是想用自己威胁师父,还是什么原因? 他指甲折断,深深陷进掌心。 自己早该明白的,他身为剑圣弟子,身为剑圣软肋,修为低,便是最大的原罪。 穆曦微自己不怕死,却怕极了连累落永昼。晓星沉中的事,他不想发生第二次。 他浑身的血液都似灼烧起来一般,燃得穆曦微透心透肺的疼,脑子里被炝得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深深烙着。 他想变强。 穆七绕有兴致欣赏完了穆曦微这一番变化后,笑问他道:「你不想见见你师父吗?」 他靠穆曦微靠得更近,声音也更邪气,仿佛能蛊惑人心似的: 「你难道不想见见你师父的另一面吗?」 第24章 生气 「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穆曦微性格向来平和, 唯独这一次眼睛里沉沉的光, 像是勐兽噬人前的一夕风平浪静, 仿佛随时会翻出滔天的浪。 显然是将穆七恨得透透的,恨不得把这份恨意记在血肉, 刻在骨子里,等仇人热血来浇,方能熄灭了心头这把火。 若是师父… 若是师父… 穆曦微根本不敢去细想,只能强行把可怕的联想掐灭在心里。 他能掐灭自己可怕的联想,却掐不灭对穆七滔天的恨意。 他平生第一次变得这样暴戾,想着唯有将穆七杀而后快,扒皮拆骨, 方能平息一二的心头之恨。 穆七却不以为然:「你师父的脾气,你莫非不知道吗?」 「他最爱大包大揽, 无论什么归他管的,不归他管的,都要跑过来插一手, 从不嫌麻烦。要不是天下第一的底子在那里帮他垫着, 早把自己赔进去了。」 「他知道了息城的事是我干的,怎么可能不找我来算帐?」 穆曦微长长舒了一口气, 整个人放松下来,才察知到嵴背上已有冷汗渗出。 仿若劫后余生。 师父现在无事就好。 他信落永昼,剑圣举世无敌, 怎么可能真输给穆七? 此时正值深夜, 战事未起, 连外面守夜的魔族将士都打着盹儿。 穆七约莫是闲得很,见穆曦微不接话,还有心思撩拨他一句:「息城的事,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穆曦微沉默了一下,收敛了一二恨意,声音依然很冷:「你如果愿意讲实话,我就愿意听。」 一点瞧不出来宁死不张嘴的风骨。 穆曦微分得很清楚。 恨透眼前的神秘人归恨透,反正自己如今受制于他,根本无法逃脱,能听一点息城为何会变鬼城的原因有利无害,也是好的。 穆七笑了笑:「你倒是沉得住气。」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冷静把局势计较个明明白白,没被盛怒沖蒙了脑子。 他于是开口:「那我便讲一讲这座鬼城的来歷。」 「大约是七百多年前罢,晤,那时候人魔的战场还没打到息城,息城尚且能算是一座富饶的小城池,我在息城中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穆曦微听着这三流话本,既暗藏了后面天雷狗血的发展,又是情深深雨濛濛般的开头,心中油然升起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穆七慢慢回忆起了七百多年前的事情。 穆七身为万年前初代的大魔,已经为天道所不容很久,为逃脱天地法则的追捕,穆七大多时候只能化身为凡人一世又一世。 七百多年前,他化身的凡人名字便叫做穆七。 他在七百多年前的息城,遇到了一个姑娘。 两人是怎么相遇的穆七有些忘了。 他的寿命太过漫长,经歷过的事情也太多,已经记不得这种细枝末节。 好像是在吃饭时姑娘侧身而过,不小心撞翻了他的碗,把饭菜酱汁洒了一身,弄得姑娘面红耳赤,窘迫不已。 不小心做出这种事,总要赔礼道歉,总要赔他一身衣衫。 一来二去,他们就这么熟识了。 一来二去,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他们就这么成婚了。 穆七没什么感觉,他以前经歷过许多世,成过很多婚,只当它当作是逃避天道追捕中必要的一环而已。 不见得多少高兴,也没有多抵抗。 他们成了婚,随后魔族的战线一点点逼近息城,两人如同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夫妻,一路南迁到了通州城。 穆七万年前的出生之地,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城池。 穆七其实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南迁逃难,随便逃到哪座城池都可以,他为什么一定要吃力不讨好地带姑娘去通州城。 姑娘估计没看过舆图,不知道息城到通州城的距离根本不是两个凡人穷尽一生能走得完的,就那么迷迷煳煳给穆七骗了过去。 穆曦微听他说到通州城,又想起躺在自家祠堂里的那块牌位,忍不住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来:「后来呢?」 「后来啊——」 穆七回头望了望外面寂寥广袤的星空,穆曦微看不见他面容,只听到语调风淡云轻:「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被我给杀了,因为天命。」 那个姑娘一辈子活得普普通通,可普普通通的生活到了她身上,也能变得快活无忧极了。 第71页 她长相也生得清秀寻常,但笑容时时刻刻不离两靥之间,瞧着舒心明快极了。 只有死的那次是意外。 鲜血一点一点浸染透她衣衫,那姑娘惊愕地睁大眼睛,眼里的神色穆七很难懂,很难描述。 他是天地煞气孕育而生的初代大魔,当然不懂人间的爱恨。 他只听懂了姑娘说的一句话。 姑娘说若他念着夫妻之情,就把她带回息城安葬,放过她吧。 她重伤濒死,说话声都细得气若游丝,再没了平时那种软糯的甜意。 穆七觉得这是自己万年魔生里,听过最不中听的一句话。 穆曦微:「……」 这转折之快,让他猝不及防。 穆七平平无调道:「然后我把她葬在了通州城,因为我有点不太高兴,所以跑去息城杀完了满城的人。」 「后来我又有点担心她魂魄万一真跑到息城去,见不着人不高兴该怎么办,又设了个阵法,把息城居民的魂魄全困在了阵法里,日日做着与生前一样的事。」 「嗯…因为息城是座凡人小城,我阵法设得好,鬼气被盖得差不多,那时候人魔两族正为着战事焦头烂额,就没被发现,一直到了现在落永昼过来。」 穆七本质上当年没把这当回事,做得也不算太尽善尽美,隔三差五就有个鬼魂被勾走,于是成就了息城鬼城的名声。 剑圣一把明烛初光诛尽邪魔,对这一类的魑魅魍魉最为敏感,穆七留下的蛛丝马迹自然瞒不过落永昼眼睛。 穆曦微说:「所以你笃定师父会来杀你?」 穆七刚想说他难道不会么的时候,就被穆曦微一把打断:「他怎么可能不来杀你?」 少年的眼睛泛着红意。 不同于那些走火入魔之人近乎癫狂的红意,穆曦微眼里仍是沉静的,也正是因为这份沉静,衬得那一丝红里的悲愤怒意,越发触目惊心。 穆曦微再重复了一遍,他仍是自持的,但一字字打下来的含义意味却很重:「他怎么可能不来杀你?」 「几万人的城池啊…」 他昨日还吃过小二端上来的一碗馄饨,被他堆着笑脸热情洋溢迎上来了楼。 他生前最后一日,想来干的也是这点琐事。 不青史留名,也没有太多的体面派头,但好歹能混个温饱,自己养活自己也还算有尊严。 他端着十七个的馄饨,迎着客人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那是自己最后一次有意识地那么干。 下一刻他就死在了一个不讲道理的魔头手上。 魔头因为一点虚无缥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估计狗屁不如的天命杀了自己妻子。 完事自己后悔了,也没多痛哭流涕以头抢地抹个脖子追随她一起去,反而是屠杀自己妻子生前的家乡略表歉意完事。 令人噁心作呕极了。 穆曦微头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神奇的存在。 然而不管他知不知道,魔族里像穆七那样的人从来不少。 少年头一次这样深切明白人魔两族为何要世代为敌,为何人族修士内里斗得再厉害,对外也要不惜一切拦住魔族。 穆曦微说:「穆七,就算我师父不杀你,我日后…也必杀你!」 说到最后三个字,穆曦微言语间的锐意,如宝剑森然出鞘。 穆七不把他放在眼里,当然也不会当真:「哦,可是认真论起来,我还是你祖宗,真真正正有血缘牵连,你们逢年过节该给我上香的那种。」 他学人族的习俗明显是学得不过关,不知道逢年过节的上香是点给死人的。 穆曦微说:「所以呢?」 他微抬着头,恰好迎面撞上洒进来的柔和月光。 月光照不穿少年眉下锐意成剑,眼底杀气做潭: 「爹娘与我说过,我是他们领养的,算不上你子孙亲缘。再说,都十八二十代的事情,就不用割肉放血剔骨来还你吧?」 穆七看着他。 少年是他十几二十代之后的亲缘后辈,更是让他当年愤然动手杀那姑娘的天命所归之人。 命运兜兜转转,倒真是奇妙。 明明穆曦微百年前就该在他算计下身死,天命空亡,从而自己夺得一线生机。 没想到百年后,他又能身负着天命出现了。 宴还一行人快被这息城给逼疯了。 先是某弟子,再是穆曦微和落永昼两人双双消失,弄得队伍里人心惶惶,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也就算了,他们尚能竭力静下心,以此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结果他们所在的客栈中被捆成粽子的居民过了两天,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赖以为生的伙计被这群年轻人给砸了。 他们当即出奇愤怒,展现出了凡人不该有的力量,你帮我,我帮你地咬碎的绳子,咯吱拆了客栈的桌椅板凳,抄起桌子椅子腿追着宴还他们就打。 这下可苦了宴还。 虽说息城中居民疑为鬼魂,奇怪的是他们气息并无多少阴气煞气,不是那种作恶多端的。 要是贸贸然打散,宴还他们八成得背因果。 城民出离愤怒之间,战斗力蹭蹭蹭地高了几个台阶,一行人捆也捆不住他们,打也打得束手束脚,居然是被一队凡人追着打,最后迫不得已跳上了房顶屋檐之间四处逃窜。 第72页 混成这样的修士,天下估计只此一家。 有弟子实在受不住,大着胆子向宴还提议道:「师兄,为今之计,要不我们还是快点出城吧?」 说着心有余悸看了一眼脚下对他们穷追不捨的居民。 宴还也看着他们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一个比一个地气势汹汹,到现在人流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也犹豫了: 「算了,出城吧。」 这谁顶得住啊? 众弟子欢唿一声,齐齐带着终于要解脱的如释重负感,御剑御风向城门口飞去。 他们这前半辈子估计都没跑得那么快过。 城门近在迟尺。 逃出生天的希望就在眼前! 正在白云间弟子满怀激动之时,再一顿,看清楚城门口的景象后忽然傻眼了。 宴还最先反应过来,他反手拔剑,行至众弟子最前方,喝道:「何人敢阻拦我白云间?」 宴还这声问得威风凛凛,实际上心里也很没底。 他元婴巅峰的修为在年轻一辈中的确当属翘楚,加之剑修战力强悍,常常能够越阶而战。 但对上城门口几个魔族时,宴还心中是真没能胜把握,何况他还要护住白云间的弟子。 「宴郎君放心,我辈来此,本意并非想要和郎君决一个生死胜负。」 魔族开口,态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彬彬有礼: 「只是奉主上之命,不得已行事,请贵宗一行人暂且留在息城中,莫要到处走动罢。」 宴还:「……」 行吧,他想了想,觉得打鬼总应该要比打这几个魔族来得容易一点,不欲多说,正准备回去把城里的居民收拾了挨个捆一边,寻出个安生之地时,又听魔族补了一句: 「我家主人希望这座城池能好好的,请宴郎君切莫轻举妄动,坏了息城原有秩序。」 言语很委婉,意思很直接。 让他乖乖待着,挨打也能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宴还:「……」 他堂堂白云间的掌门首徒,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人不如鬼。 万千悲愤和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统统在宴还心中化出了四个大字,无声吶喊: 剑圣救我! 日部首领在前头引着落永昼走进魔族大军驻扎的营帐,路走了一半,落永昼忽地停住了脚步。 日部首领以为他有什么事,只好跟着一块停住,待他询问。 落永昼:「我记得我说过,趁我不在城中的时候敢动我弟子,就要承得住后果。」 日部首领谦卑道:「您在不久前说过,属下谨记于心,不敢忘怀。」 「很好。」 隔着一张黄金面具,落永昼的声音也带了点金属相击的铮铮然声音,听着很有力道,也冷得很漠然: 「你最好还记得我另一句话。」 他比起嘴上威胁,更喜欢直接动手。 日部首领哪怕是低着头,也觉得眼前乍然一亮,不可逼视。 原来是落永昼拔了剑。 他在魔族十万大军的军营里;在不知修为底细深浅,他要去见的神秘之人附近;在日部首领一个陆地神仙的面前拔了自己的剑。 日部首领愕然。 修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就该知道修行有多难,站在高处号令天下的感觉,又是何等沉醉迷人。 自然惜命无比,做什么事情,一步步,都要小心考量,万无一失。 再换个方面来说。 修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知道了众生皆棋子,一步棋错,牵一髮动全身,就满盘皆输。 就算不为自己,为大局苍生考量,也该步步小心,不容有差。 日部首领很确信,今日倘若换一个陆地神仙,宁折不弯如秋青崖,随心所欲如月盈缺… 哪怕…哪怕痛恨魔族如谈半生,也绝不会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处对劲的地方,悍然拔剑动手。 他落永昼怎么敢? 怎么能拔得那么理所当然,毫无犹疑? 他到底把魔族大营,把穆七其人,把自己这个陆地神仙当作了什么? 日部首领不可置信的惊怒刚起,明烛初光的剑锋已到喉前。 那把剑太快了。 快得日部首领来不及看清剑身是何模样,已经被抵住了脖子。 那把剑也太霸道了。 明明最普通的一把剑,长是大多数剑的长,宽是大多数剑的宽,连划破夜幕的那点剑光,也绝不会比烛影更亮。 可是它过之处,满营的灯火皆熄,云开雾散,星月隐形。 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剑。 来时神佛皆斩,剑破中空,等收势时又无声无息,连三丈外营帐中休息的魔族都没有惊动一个。 日部首领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吗? 他的剑竟到这个地步? 这究竟是人的剑,还是天的剑? 一重重的疑虑随着剑锋,几乎要把日部首领挡得心神失守。 好在他的陆地神仙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很快反应过来,袍袖掀起飓风,将方圆数里的营帐吹了个精精光。 落永昼稳如泰山,啥事没有,附近的魔族倒是死了一片。 日部首领对自己人动手的操作之骚气,几可以与祁云飞初见落永昼拔剑的那一次相提并论,平分秋色。 第73页 一切静了。 风也停了,剑光也歇了,一切回到起初最寂静的时候。 唯独天幕上漆黑一片,没有最初高悬在空中的明月。 唯独日部首领眼睛圆睁,直挺挺躺尸在地上。 他的神魂握在了穆七的掌间。 谁能想得到,在两个陆地神仙交锋之中,穆七硬生生是出手来横插了一脚,比落永昼的剑还要先一步夺得陆地神仙的神魂。 b r 落永昼再一次震惊。 看来和他们相比起来,祁云飞还是太天真,弄得那次我打我师叔的操作都小儿科起来。 还是穆七亲手取日部首领神魂的举动,方能与日部首领我杀自己人的行为媲美一二。 不愧是主从。 落永昼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日部首领的那抹神魂最初的挣扎过后,像是明白落到穆七掌中,自己再如何挣扎也是于事无补,索性安生了下来。 魔族由天生煞气所成,人堕魔后,也是被魔族同化,被煞气由浅至深,一寸寸从肌肤侵蚀到血肉经络,最后化去骨骼。 身体髮肤,一切受之父母,证明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都没了,只留下一副煞气凝聚的身体。 因此损害魔族的肉身,就算砍个碎尸万段,也很难真正将其致死。 落永昼是直接用剑气诛灭魔族神魂,确认魂魄无存后,方是真正杀死了那个魔族。 也就是说日部首领如今在穆七手中,除却损失一具肉身,其他诸事平安,过段时间又可以搅风搅雨。 夜至深处,穆七依旧是华服美饰,纹丝不乱,在这昏黑一片,无星无月的夜晚显得闪亮亮的,格外突兀: 「真是抱歉,我看这蠢货也看得很不顺眼了,奈何眼下手中无人,只能略作惩戒,先留住他的性命。」 「哦对,我以结界分隔开你我几人与魔族军队,无需担忧他们。」 他一番话说得谈吐翩翩,便是拉去四姓当个贵家公子哥也是够格的。 落永昼:「你可以从我手里救下他整个魔,而非是仅仅救下他神魂。」 穆七不假思索:「因为我看他讨厌,不是很想救他整个魔。」 落永昼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不讲道理,且不讲道理到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这让他难得有了一点好胜之心,慢吞吞地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穆七不意外,道:「哦?请说。」 落永昼:「你为什么一定要想不开用白玉檀的脸?你原来长得很丑吗?可是白玉檀长得也就勉勉强强不辣眼睛。你假如原来长得很丑,不应该更要换一张帅到惊天地的脸吗?」 他指了指自己面具:「比如说我。」 这个问题超出了穆七预料。 他笑意僵住,勉勉强强地道:「为何剑圣会肯定我不是白玉檀呢?」 「哦这个啊。」落永昼摆弄两下面具,随意道,「白玉檀我闭着眼睛一只手能打十个。你吧,要比白玉檀好一点,我闭着眼睛一只手能打三个。那废物做不到的。」 被闭着眼睛一只手能打三个的穆七几乎要被气笑,终于自己转回正题: 「剑圣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弟子现在怎样吗?」 落永昼停了一下,瞥他一眼。 隔着面具,穆七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可以想像得到他面具下的眼睛必定是带着十成的轻蔑,十成的不屑。 在别人身上恶劣轻浮的傲慢到了他这儿,镀了天上第一的光,借着美人榜首的名头,倒是合情合理起来。 像是他就该生来又狂又傲,俯视众生。 或者说被他俯视的人,乐意看着他又狂又傲,俯视众生的模样。 落永昼:「你能把我的徒弟怎么样?有我在,你不一样得把他好生相待,然后等着我来打到你灰头土脸,再带他凯旋迴去?就当是小孩子家家来魔族军营这个体会一下风情,蹭吃蹭喝一下,挺好。」 真是矛盾极了的一个人。 他就该被人恨得牙痒痒。 也该被人捧出一颗真心的喜欢。 穆七没忍住,也刺了他一句:「剑圣不是刚刚自称自己能动手的绝不动口吗?」 「那是刚刚啊。」 落永昼安之若素,泰然自若:「我改主意了。」 「我觉得动我徒弟的魔族,当然是要先被我问候一遍说得生无可恋,再被我动手吊起来打到奄奄一息,尝尽人间苦痛,才能叫他感受到我的爱徒之心,生之沉重。」 穆七:「……」 他带落永昼来了自己居住的营帐中。 行军在外,营帐中的陈设均很简单,不过两人也均不是在意这个的人。 穆七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道:「剑圣徒弟在我手中。」 落永昼懒懒道:「你可以不必如此强调的,你多强调一遍,待会儿我多砍你一剑。」 穆七也是好修养,依旧不动声色:「我要剑圣的妖魔本源来换。」 这一场从息城自始的闹剧,终于显出了它真正的目的,幕后之人也终于在营帐简陋的一豆油灯下,现出自己淬毒獠牙。 落永昼清楚知道自己的状况。 他如今体内全靠妖魔本源替代修为来撑着,倘若失去妖魔本源,落永昼等于修为全失,也就比普通人剑意厉害些。 不要说是天下第一,陆地神仙里能不能有他名字尚是个未知数。 第74页 真是扼住了落永昼的咽喉要害。 营帐中间一道隔绝了两边的屏风后面传出一阵响动。 落永昼从出来就知道屏风后面的是谁,穆七怀的是怎样的目的。 但他只淡淡扫了一眼,状若无事般对穆七道:「你想要妖魔本源?想要妖魔本源的人多了去,你在明烛初光下有命拿吗?」 穆七也是一笑,话中有话:「若我一开始在明烛初光下便没命拿妖魔本源,剑圣怎么会愿意与我周旋?」 他的意思也溢于言表。 依你落永昼的性格—— 你三百年前遍体鳞伤时,就敢冲进几十万的魔族大军,一剑惊绝天下,将大妖魔主的头颅斩落于地。 大妖魔主死不瞑目的眼睛上,还深深印出你当时那股近疯的狂劲儿。 几十万的魔族,几十万的修士,合在一起近百万人,没一个人敢说话,没一个人敢拦那把滴血的剑,那袭染成赤黑的白衣。 你这样傲的性格,这样傲的剑,这样傲的人。 如果不是打不过他穆七,没把握在他发难前带着穆曦微全身而退,怎么会和他平心静气谈到现在。 落永昼面具下的唇角动了两下。 他刚想说要不是你爹修为剑道只剩下七成,轮得到你来这儿给我表演青春期叛逆。 后来想想没意思,他落永昼有一说一,从来不做这种耍嘴皮子逞强,贷款吹牛的事儿,于是闭嘴,换了一句: 「还没请教过高姓大名呢。」 落永昼也就是那么随口一问,没怎么打算听。 魔族的高姓大名,到他眼里,能通通翻译成一个意思: 将死之人。 穆七说:「穆七。」 他唯恐落永昼反应不过来,特意加了一句强调道:「七百多年前,通州城穆七。」 落永昼一下子抓紧了剑。 他在通州城穆府那会儿,就知道穆七如没出错,应当就是万年前的初代大魔。 也大约猜得出通州城月部首领魔胎那架势,是穆七在背后搞的鬼。 那时候猜得出和现在知道又不一样。 在通州城时,落永昼到这世界里来没几天,什么在他眼里都仅仅是一个名字,是脸谱化的,和打了马赛克的工具人没什么区别。 小说嘛…他先前穿越十几个世界,怎么能够个个当真? 可这个世界不一样。 原主的共情太强了。他一段段揭开原主回忆,好的坏的,歷歷在目。 好像他当真经歷过那么些事情,结交过那么些朋友。 比如说穆七。 落永昼记不起有关穆七的这段回忆,不晓得他们曾经是如何相识。 但他记得百年前在客栈中初见穆曦微的时候,他认出了穆曦微身上的本源剑气。 本源剑气,原来是穆家的人。 落永昼想。 既然能得本源剑气的认可,又是他的子孙,想来品性不会太差。 他如是想着,明烛初光上没了杀意,穆曦微于懵懵懂懂之间捡回一条小命。 他也记得自己从天榜试上遛回穆家的那次。 天榜试的比试和比后的论道皆落下了尾声,最后一晚摆酒大肆地庆祝,烟花在天空上从来没断过。 仙道因有魔族大敌的原因,平时人人节俭自律,不苟言笑,仅有那一次是难得的铺张。 本来一个比一个板着脸的少年天才也受到气氛的感染,嬉笑打闹,恣意放纵。 落永昼是最喜欢热闹的,这种盛会他最如鱼得水,乐在其中。 可是那一次落永昼毫不贪恋,偷偷熘出了天榜试。 月盈缺也喜欢热闹。 而且这种场合,她是西极洲主的掌上明珠,自己又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向来是众星拱月的那一个。 但月盈缺眼风扫到了落永昼背影,顿时不假思索,寻了个藉口一起熘走了。 秋青崖和谈半生倒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他们得顾及着自己门派弟子别闹出什么笑话,本应是寸步不离,时刻警惕的。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也跟着落永昼一起走了。 四个人御剑飞在很高的夜空上,唿啸刮来的晚风吹不散他们酒意,倒是把几人脸庞吹得更加红,情绪皆很高涨。 六百年前他们都很年轻。 凭着一次的交手,几日的往来就能引为知交。 凭着一个背影,就能心照不宣地把天榜盛会抛在了身后。 月盈缺高声喊他:「落永昼!你平时不是很喜欢热闹交游吗?怎么这次要去数万里之外的一个地方?」 「那不一样!」落永昼也高声回她,「你听说过衣锦还乡吗?」 月盈缺是西极洲主独女,年轻一辈再也没有比她腰杆子更硬的,当然没听说过这回事。 落永昼就和她解释:「百年前穆家的家主于我来说如同朋友兄长,我心里一直记着他的恩情。」 穆七说过他会成为绝世人物,风云伴身。 这句话曾在少年心里点起过豪情如烈火。 「我一直记着他的情谊。有能力我当然是要报答他的。」 还有句话,落永昼没和月盈缺说。 他也想让穆七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这他妈算什么事? 落永昼思绪抽回现在。 饶是他不是原主,心中也憋着一口气,问穆七道: 第75页 「通州城的事情是你和谈半生合力所为?」 「对。」穆七态度很好,堪称是言无不尽,「谈半生嘛…他是很讨厌魔族的,本来也不是蠢人。但是他心里他师父的事情太重要了,拿捏准这个稍微一煽动——」 他有微微的笑意,像是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情: 「所以谈半生会在晓星沉里对你动手,困住你,然后把穆曦微推往通州城,推给六宗宗主,我就趁机发动了通州城中的大阵,浑水摸鱼。」 这他妈的算什么事? 落永昼还记得回忆里他从穆府后门翻墙进去时,谈半生那死讲究的嫌恶的脸。 最终谈半生还是捏着鼻子翻了进去,就是进去后插点掐住落永昼的脖子,警告他下次靠谱点。 后来穆府的侍卫经过,谈半生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恨恨松了手。 然后就是他分出本源剑气。 谈半生问他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折损剑道修为值得吗? 落永昼说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等哪天你死了,我也给你分一缕本源剑气出来。 被谈半生追着打出了穆家院墙,月盈缺在后面直笑。 秋青崖的脸上一样有了笑意。 一切做完,他们不知道何去何从,回天榜试又怕被自家的长辈揪住打,四个人并肩做在院墙上,笑得像喝醉了酒。 这他妈算什么事? 他倾心相待的朋友转眼在晓星沉中对他动手。 他不惜折损剑道修为的故交,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好的一厢情愿。 落永昼忽然想起了原主那句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他在面具下笑了。 他曾经真的把他们当作朋友,当作兄长。 结果换来的呢? 是晓星沉里的回忆长河,还是天榜试上的形同陌路。 又或者是这次魔军大营里穆七的杀机埋伏,明晃晃告诉他只有你这个傻子一头热? 这几百年间他做错过什么? 落永昼很低很低笑了一声。 剑圣…也并非是从来没有软肋之人啊。 穆七一直在耐心等着他一个回答。 落永昼说:「好,我给你妖魔本源,你让我先见我徒弟。」 说完为表诚意,他先将明烛初光搁在了桌子上。 若是以往,落永昼一定会加一句,虽说不用剑我也能把你吊着打。 可是他如今像是失却了所有的好胜之心,兴致缺缺,觉得连看穆七那张脸变色的好戏,都觉出乏善可陈,索然无味的意思。 很没意思。 落永昼也说不清哪里没意思。 反正怼穆七没意思,打穆七没意思。日部首领、魔族、谈半生、六宗…这些相关的都没意思起来。 也许是人活在这个世上,本来就很累吧。 自然没多大意思。 穆七见他手下果然没有动作,看他眼眸里透出面具的光也变得疏淡起来,再没有原先咄咄的逼人锋芒。 人总是会认输的啊。 穆七漫不经心地想。 哪怕是剑圣呢?天下第一,斩杀两任大妖魔主的荣光犹然在眼,不是一样低头认输了吗?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没多大的成就感。 好像落永昼这个人天生就该永不认输,无论多大的难关,多险的处境,天塌了他就顶下去,天黑了他就捅出个窟窿捅出太阳来。 多大的事也难不倒他,风浪多大他也永远嵴背挺直,昂着头,黄金面具上折出狂妄的光站在最前面。 永不认输,永不低头像是成了剑圣融进心眼里的精气神,支撑着他的嵴梁骨。 认输了…就没意思了,就不是那个人了。 穆七打量着落永昼,确认明烛初光的确安安分分,一点剑气都没冒出来,而落永昼也不打算搞什么小动作,正要松口答应杀机,背后的屏风动了。 确切一点精准一点来表述,是炸了。 炸的不是一个屏风,还把穆七的帐篷,半边营地一起炸了。 魔族军队这一夜过得命途多舛,逃过了日部首领的无情催折,却逃不过穆曦微的动作。 也幸亏穆七修为惊人,反应极快,才没被一起炸出来点缀空中。 「曦微。」 落永昼看见了废墟里少年人的身影。 好像有什么变了。 他眨了眨眼,方才因为回忆的影响,一切变得黑白黯淡的眼前又栩栩生动了起来。 自然一景一物,明月星空,皆是可亲可爱的。 过去那些,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穆曦微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那就无关紧要。 落永昼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眼看着大战在即,是和穆七一较高下的大好时机,他却连桌上的明烛初光也懒得拿起。 比起这个,他有更想做的事情。 他走过去,离穆曦微离得很近,可以看得见彼此眼里最细微的神色和眼睫每一下抖动。 落永昼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解释,在穆曦微包含千言万语的目光下抓住了少年人的手:「让我握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第25章 误会 穆曦微这次的神气是很兇的。 他眼里带着股绝劲儿, 再温润俊美的长相也压不住那种戾气了, 好像下一刻就要气势汹汹跑过来和你一决生死,哪怕打不过也要同归于尽。 第76页 是种能豁出一切就为拉个人垫背的狠绝决心。 放到了落永昼眼里,却有了安定心神的奇异效用。 他只觉得少年人处处很顺眼。 长相眉眼瞧着很顺眼, 眉间野兽似的那股劲头也成了种有仇报仇的痛快磊落, 连手握起来都握得特别舒心。 就好像是…在海里抓到块樵木似的。 穆曦微那炸魔营的一剑炸得真是痛快。 落永昼方才就在想, 原主人生的前几百年干什么去了呢了? 朋友该反目的反目,该疏离的疏离。 晚辈一见他就开始抹眼泪, 活脱脱就是见了自家孤寡老人, 幡然悔悟痛斥前非的狼心狗肺不孝子。 连百年前想要护住的人…最后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原主这几百年到底干了点什么,落着了什么好呢? 是世人口中一点虚头巴脑的剑圣名声,慕强成风风气里一点虚情假意的崇拜吗? 有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觉得憋气,剑还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落永昼脑子里倒是把穆七捅了个对穿。 然后穆曦微炸了半边营帐。 真痛快。 落永昼想。 这才是剑圣应该做的事情,拿剑把穆七捅个对穿,炸他个一座半座的魔军大营,把穆七炸成天上的流星。 光明正大,痛痛快快,在这儿生什么闷气? 落永昼拽着穆曦微的手,像是拽住了一块浮木, 也拽出了一点剑圣当年该有的模样。 还好。 还好哪怕轮迴转世一次, 穆曦微还在。 那这几百年, 活得便不算很辜负。 「师父…」 穆曦微见落永昼迟迟不说话, 原先那些对穆七恨得要把他碎尸万段的负面情绪倒是渐渐地消退了下去, 转而不安起来: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刚刚我在屏风后面,听得穆七他想要胁迫您,本来我已经恨透了他。再来那么一出,火上浇油,怒火攻心下——」 穆曦微自己体内的剑气都不听他使唤。 剑气愤怒地低吟一声出了他丹田。 后面的结果,几个人都看到了。 魔军营帐被炸飞半座,穆七至今还没看见个魔影。 穆曦微却毫无沾沾自喜之意,心头反倒是隐隐觉得不对劲,提起神来。 那剑气,太厉害,太庞大了。 根本不像是原来能被他驱使的本源剑气,反倒更像是某种…远为浩然的剑意本源。 剑气蹿出丹田的时候,穆曦微整个人脑子里轰隆一声,眼前骤黑,等他昏昏沉沉睁开眼睛,混沌的景象已换了一片。 他看见了隐藏在九重天后的璀璨银河如瀑,又在光影烁动的银河外面,看到了修行上最本质,也最强大的东西。 是道意。 三千大道,银河宇宙。 这景象实在是太辉煌,也太壮丽,根本不是如今的穆曦微能承受得起,他看了只那么两眼,就眼前晕眩,头重脚轻不能自已。 等一阵飘忽的感觉过后,穆曦微又落到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处,周围的魔族营帐一片废墟残骸。 他只得相信了这个极为惊人的事实。 他刚刚,用他丹田中的本源剑气,炸飞了魔族营帐的同时顺带把穆七给一起飞了。 说起来穆曦微自己都不信。 落永昼听他说完,若有所思。 以穆曦微折腾出的动静来看的话,他是不信那不明不白自己跳出来的东西是本源剑气。 本源剑气到底出自落永昼,威力有多大,落永昼自己心里最清楚。 炸飞营帐的一下,落永昼自忖哪怕是自己全力出手,也绝不会比穆曦微做的更好,怎么可能是本源剑气? 不过—— 穆曦微身份不同常人,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他尚不知晓。百年前堂堂的大妖魔主,怎么能没点压箱底的东西手段防身? 落永昼并未太过去计较,反倒是很快释然,安慰穆曦微说: 「无事,既然不曾对你不利,还助你炸了魔族营地,自然是好事。」 穆曦微点点头。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心中隐隐的不安总是难免。 就好像一个筑基期的人吃了天降仙丹,忽然发觉自己特殊状态下还能打一打陆地神仙。 虽说这种状态并不持久,也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何等境况才能触发。但受之有愧的心理仍是难免的。 落永昼凑得离他更近些,调笑道:「为师都不介意你丹田中有别的剑气三心二意,你在这一个人紧张什么?」 万幸他脸上隔了一张面具,看不清五官长相,给人家穆曦微留了一条活路。 饶是如此,穆曦微的脸也一下就腾地红了。 落永昼望着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些。 管他穆七,管他几百年前那些扎堆的破事儿。 他这还有穆曦微在。 那就不算太差。 两人交谈几句的时间里,穆七回来了,从跨得差不多的门口那边进来,浑身上下的衣服佩饰倒是妥帖整齐,纹丝不乱的。 落永昼合理怀疑这孙子炸飞回来来回一趟用了那么久,多出来的时候都是用来整衣服去了。 穆七打量着两人,眸光微动。 他活了上万年,审时度势的能耐从来不缺。 穆七心知肚明被穆曦微神来一笔搞上那么一出,他手里没有可以威胁落永昼的把柄,妖魔本源这事基本可以算作泡汤。 第77页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b r 穆七想不明白。 穆曦微百年前身为妖魔主,不被天道所待见,能保存完整神魂轮迴新生已是侥天之幸,怎么可能还留得住这样惊人底牌? 百年前发生的事情有哪一桩逃得过他的眼睛。 事以至此,穆七便不去做苦缠无用功。 落永昼实力大不如前不假,穆曦微那一剑也多半不能再用。 但穆七也有顾忌。 他如今陆地神仙的修为,是他费尽心思兜兜转转了许多个圈子,才能暂时欺骗过天道得以立足此世,摆脱凡人之身的。 容不起更多的差错了。 他与落永昼两个人对视。 本来暂时分道扬镳,摆脱彼此。 穆七偏偏就是嘴贱。 不管他皮囊换了多少副,骨子里却依然实打实的淌着上古大魔恶劣的血,从来见不得旁人的好,对世间美好的事物也只想毁去。 越是残忍,越是痛苦,穆七便越是愉悦。 比如说七百年的息城。 又比如说这一次。 他对穆曦微道:「你在屏风后面,应当听到了我与你师父的对话。我此番,是想向他要一件东西。那是我之前说的,你师父的另一面。」 穆曦微神色很沉静,那副心如止水无波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能有的。 他压根不在意穆七说什么。 也压根不在意穆七口中他师父的另一面。 落永昼是谁,什么模样,什么性子,穆曦微有自己的计较。 他心里比穆七清楚。 穆七露出了一点风流玩味的笑意,仿佛是在讲述着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刻意吊着听者的胃口: 「我问他要的——是妖魔本源。」 穆七觉得这是在是很有意思一件事情。 妖魔本源最后竟然会落到剑下魔魂无数,诛杀过两任大妖魔主的剑圣身上去。 诛杀了两任大妖魔主,一把明烛初光威慑天下的剑圣,竟然要沦落到靠妖魔本源支撑自己站立的地步。 无论对两方中哪一方面,都是个莫大的玩笑。 这样伦理颠倒的事情,对穆七而言,当然很好笑。 「哦。」 出乎穆七的意料,少年的反应出奇地冷淡。 冷淡到甚至给了穆七一种他是在勉勉强强礼节性应付自己的错觉。 穆曦微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我师父百年前诛杀大妖魔主人人皆知,妖魔本源在我师父手中最正常不过。」 沖他那反应,估计穆七告诉他妖魔本源已经认了落永昼为主,穆曦微大概也会来一句我师父就是人格高尚,捨身为天下容纳妖魔本源。 穆七不是太想和穆曦微车轱辘下去,明智地收了口。 他旁若无人地放肆大笑了出声。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百年后一张白纸似的穆曦微也真是有意思极了。 就是不知道等他记起百年前的事情,白纸染黑,又该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想走?」 那把明烛初光不知道何时回到了落永昼手上。 他言语淡淡,神情不现,却莫名透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来: 「息城的人是你杀的,劫我徒弟的事情是你做的,百年前的那桩案子,恐怕少不了你插手吧?」 按穆七这不刷存在感会死的性子,百年前穆曦微的那桩事里,要是没他的身影,落永昼能用明烛初光把自己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是啊,是我做的。」 穆七改了主意,停住脚步留下来,坦坦荡荡道。 他大魔的性子作祟,落永昼把息城的人命公道,把他的徒弟看得越重,穆七就越是轻描淡写,语气松快。 他享受这种草芥人命带来的控制好感,也爱看别人脸上那些恐惧惊怒的表情。 落永昼:「你在我面前承认自己做下了这些,你还想走?」 穆七挑衅地沖他笑:「难道剑圣要在魔族十万大军和你徒弟俱在的情况下,冒这个风险向我动手吗?」 落永昼先前对日部首领说过,比起嘴上的威胁,他更喜欢直接动手。 他这人一张嘴皮子能翻出花把自己吹上天,常常一句话十个字里有八个是废话,唯独那次说的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他的剑真的动了。 这时候,穆七的心思倒是和在手里只剩下一道神魂的日部首领出奇重合一致。 他不是没信心打过落永昼。 但是他…他落永昼怎么敢? 身后是难保自身的徒弟,身前是虎视眈眈十万魔军。 他落永昼怎么敢?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出这一剑? 「没怀什么心思。」 那一剑如贯日长虹挑起半边的天幕,相较之下,落永昼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微起来,只有那股漫不经心的味道,依旧能把人气得暴跳如雷: 「你叫了我一句剑圣,你说我敢不敢?」 息城城门口,白云间弟子与魔族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对峙。 宴还问道:「你是既不让我们出城,还要限制我们在城内的举动?」 魔族的领头人觉得他简直是多此一问,根本不屑好生回答,只嗤然道:「对。」 宴还说:「很好。」 他性子像自己师父陆归景,一向亲和好说话,纵是门内普通的弟子,也没多少畏惧宴还的。 第78页 但宴还本质上,终究是个剑修。 他缓缓道:「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 「我白云间弟子,从不受制于人。」 剑鸣迎着夜风怆然一声响,宴还已拔剑。 他身形如风, 剑光如雷奔,这一剑出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魔族嘿嘿笑了两声,也迎掌对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两方人马想像中天雷勾动地火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恰恰相反,宴还和魔族一个举剑僵立在原地,一条腿还是抬着的;另外一个双手抬掌,浑身僵直不动,连脸上阴森的笑容也凝固成了可笑之态。 宴还和魔族当然不会在打架的时候故意笑场。 他们出手之际,灵力和魔息分别流淌在两人经脉中供给,生生不息。 却横空插进了一道剑气。 那道剑气并不霸道锋锐。 恰恰相反,剑光一点点的飘散在夜风里,如三月的柳絮杨花扬了漫天,还带了一点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温软味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一剑生情。 大约是被唤起了生前对这座城池的一点眷念之情,一城躁动的居民皆停下手中动作,面露迷茫之色。 被困在了这座城池七百多年,他们大多早就不记得自己姓什名谁,生前经歷过什么,又哪些家人朋友。 只是全凭本能,日復一日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生前做过的事。 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存在有什么意思。 不过万幸的是,居民早已麻木僵化的头脑,也感知不到喜与悲,哭与笑,无需去思考这样高深的问题。 剑光寸寸分开,若说最初仅仅是一树柳絮,半院杨花,之后便渐渐地在飘洒纷扬的过程中一瓣瓣绽开。 像是飞了鹅毛大雪,纷落满城,又带着融融的一点光明。 剑光无声无息地融入居民体内。 他们面上茫然之色渐去,神智渐復。 七百多年的时光,足将石头的稜角也磨平。此处的居民早已没有什么枉死的悲伤,更多的是终于可以解脱的安宁祥和。 他们伸手接住更多的剑光,向剑光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即引渡进轮迴。 终于可以摆脱这七百多年无休止无意义的重复。 一时间,息城所有的街头巷尾,皆有剑光似飘絮,皆有居民虔诚地接了一片,低头行礼,随即步入轮迴。 照得这座城池又有些七百年前的安宁之意,而非先前那座处处诡秘,死气与疯狂一同存在的城池。 白云间弟子看呆在了当场。 他们大多年轻,修为不高,没见过几场大场面。 这满城剑光如灯,引渡数万百姓的画面,看得他们失去所有言语表述的能力,唯有泪水怔怔地流了满脸而已。 泪眼朦胧之中,他们看见了剑光中心的那个人。 白衣如雪,披风捲云,一抬头的光刺破黑夜,刺得人眼中更亮更疼。 他们甚至不用去费心思想。 普天之下,只有那么一个人,一把剑而已。 抬头是传世名画,拔剑是千古传说。 进可以一剑斩十万魔族,退也能一剑度化满城的百姓。 白云间的弟子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剑圣!」 宴还激动喊了一声。 落永昼的现身实在是太天人降世,让宴还忘了他洛十六时种种不靠谱之处,激动间险些落下泪水。 落永昼淡淡嗯了一下。 魔族依然僵在原地。 不是他头铁,见了剑圣本人还能面不改色打算和落永昼来一场硬槓。 只是在落永昼渡了一城的一剑下,魔族气血翻涌,魔息逆流。 他毫无怀疑倘若此刻自己抽身疾退,必定魔息爆体而亡。 过了一刻钟,剑光黯淡下来,一朵剑光约莫对一位居民,居民皆已步入轮迴,剑光自然所剩无几。 仅存的几朵雪片似在落永昼身边打转。 落永昼收剑回鞘,云袖飘扬,对宴还道:「先在息城中待过此夜,随后你们回白云间。」 「诶诶!」宴还反应过来,忙请示道:「剑圣,这些魔族该如何处置?」 恰在此时,余下的几朵剑光轻柔擦过魔族喉间,身体落地的沉闷响动惊起一阵尘土。 这一场剑光飞絮,竟是无一朵浪费。 落永昼头也不回,只遥遥落下几个字:「自然是杀了。」 宴还拔腿追上去:「那那那魔族战场的事该当如何?」 息城中的事一波三折,宴还到底没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人魔之战而来。 穆曦微贴心和他解释:「十万魔族被…被师父杀了大半,余下的溃不成军,就退回魔族老巢去了。」 他含煳了一下,掩去自己在其中出的一份力。 宴还目瞪口呆。 等呆滞过去,又是一阵的心悦臣服。 也许这就是陆地神仙罢。 等在短短半夜之内,来回奔袭万里,一剑杀去大半魔军,再一剑就渡了一城百姓。 不愧是…陆地神仙,是…天下第一。 「师父!」 两人回到他们原来住宿的客栈房间中,穆曦微很严肃问他: 「您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其实不如何。 本来息城中七百年积的煞气,勾动落永昼体内的妖魔本源,闹出的反应就搞得他很不舒服。 第79页 何况他还来回走了一个万里,先后在魔军大营和息城中各出了两剑,均是惊动天地的姿态。 落永昼能坚持到此刻不露疲态,已经是毅力惊人。 他闻言不在意地勾了勾唇:「我没事,就是有点可惜在魔族大营中让穆七给逃了,只能留着等下次再宰。」 不愧是万年前的大魔,嘴上厉害归嘴上厉害,一旦动起手来,穆七比谁都惜命,逃起来比谁都快。 落永昼一剑还没下来呢,穆七身影都不见了,连句狠话也 没撂。 像穆七这样要命不要脸识时务的反派,可以直接被开除反派籍的反派已经不多见了。 落永昼大概有点明白他这一万年是怎么苟过来的。 事主走了,落永昼想了想,干脆拿剩下来的魔族大军开刀。 反正人魔两族天敌,他们也不无辜,正好早点结束这一场战事。 落永昼啧啧可惜两声:「穆七能藏,要不是不知道他藏在哪儿,我还能冲过去把他揪出来挨打。我一点事都没有,别把你师父想得太弱不禁风。」 穆曦微心想骗人。 灯光下他一张脸苍白极了,暖色的灯焰流转在落永昼脸上,照不出哪怕伶仃的一点血色来。 他平时沾的血气太多,杀伐间滚出一身一看不好惹的气度,长得固然能让人心神皆醉,还能把人的肝胆一块寒了。 只敢看看就算。 但这一回落永昼面色苍白,他骨相生得其实清瘦挺秀,锐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 又偏偏蒙了一张那样勾魂摄魄的皮,连唇色的一点淡,都淡出琼楼将倾,春色将颓的味道。 都说灯下观美人,穆曦微灯下看落永昼,硬是被他看出了一点惊心动魄的好景不长。 叫他哪里受得住? 穆曦微没去揭穿落永昼。 但他那副一声不吭的模样,以及恨不得直接写在脸上的「你在说谎」这几个字,已经将穆曦微意思表露无遗。 落永昼笑了一下。 和穆曦微在一起时他总爱笑,连魔气侵身的那点疼都被一起缓解: 「别生气了,没办法的事。」 穆曦微还是生气,生自己的气。 不是他被穆七抓走的话,落永昼不用费那么多事。 他不后悔在落永昼身边的险象环生,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保全自己。 不知不觉间,想要变强的念头在少年心里悄无声息扎根髮根,根深蒂固极了。 他对落永昼的情感有多深,对变强的执念便有多重。 落永昼轻轻说:「陆地神仙沟通天地,我的一举一动,该知道的,都知道。」 「他们知道我来了息城,你被穆七带去魔营。我消失百年,已经惹来了诸多猜疑,如果穆七所为我仍一无所动的话,才是不正常。」 先前四姓已经将手明目张胆地伸到了白云间一次,被他在琉璃台上打了回来。 他这回不出手的话,恐怕下次伸手打上来,不仅仅是四姓一家。 说到底修仙界中实力为尊罢了。名气资源总共那么一点,只要稍显软弱,从来不缺虎视眈眈的豺狼勐兽。 穆曦微望着他,心中想起带自己入门的那个散修讲的修仙界大事。 白云间几千年前便是六宗第一,香火鼎盛。 等几百年前魔族暴动时,白云间所在的第一州便与魔族接壤,当仁不让在第一线。 似乎三百多年前,白云间那任的陆地神仙越霜江,以及他的两个弟子便是死在了魔族战场上。 白云间几乎是一夜之间凋零。 谁都以为仙道第一宗气数将尽的时候杀出了一把剑。 据说他去魔族战场时,是真正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那么一杀之下,被他杀了大妖魔主,杀得魔族逼不得已退兵投降,杀出天下两百年的太平来。 便是后来的落永昼。 穆曦微是听着落永昼一番话忽然想起来的这一段。 听上去固然风光,热血沸腾极了。 □□耀风光不为人知的背后,他究竟担了多少事? 在天下,落永昼要担人族的。 在人族,落永昼又要担白云间的。 他是天生比别人多三头六臂,格外能扛事,还是明烛初光天生比别的剑锋利,格外能打人,才担得起那么多事,那么重的责任? 穆曦微胡思乱想之间,落永昼冲着他又笑了一回。 不知道他是怎么笑的,眼里的光怎么流,眉怎么抬,唇角怎么翘,苍白清瘦一副皮相,硬生生是被他笑出一种惊人的艷色: 「再说他们动曦微,真不动手,难消我心头之恨。」 「敢动我放在心上的弟子,自然要付出相应代价。」 穆曦微说道:「师父。」 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指节被攥得青白。 穆曦微想起了落永昼在魔族大营时握住自己手的感觉。 很轻又很重。 轻的是力道,生怕碰伤他一点半点;重的则是意味,如同浮木对于溺水之人不肯放手的意义。 还有落永昼与穆七交谈时提及的百年前,祁云飞口中的一生之痛… 也许师父是被穆七触动回忆,才会在魔军大营中有那样失态的反应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及时止损是一个好词。 穆曦微想。 第80页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也要沉沦于中,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少年人很认真,对待自己说出来每一个字的态度都郑重极了,比发誓也差不多少。 均是不惜心力,不顾代价要完成的诺言。 「我不知道您在不在意。您那么高的身份,那么多人拥戴追随,肯定不缺我一个平庸无奇的。可是您是我的师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这辈子都会追随在您身侧。」 落永昼被他郑重其事来那么一回搞得莫名其妙,刚想说不必以身相许那么感动时,穆曦微又说话了。 他像是用尽这辈子的决心勇气才说出这一句话: 「但是您的情意,我承受不起。」 他当然喜欢落永昼,也想被落永昼喜欢。 但穆曦微想的是被落永昼喜欢,而非是被当作百年前那个人来对待。 落永昼:「???」 啊??? 第26章 调戏 落永昼:「……」 他直觉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虽然说…穆曦微于他而言的确特殊, 远远不止与任务主角的意义。 但是原来好好的薪火相传的师徒情谊,到穆曦微眼里究竟是怎么变成情意的? 变了一个字, 所差的含义是天壤之别。 落永昼的眸里划过一抹惊色,不算很重, 如游鱼尾巴在春江里徐徐拽出的波, 灯光一衬之下,整张略显苍白病气的脸都有了活气。 好似一卷古画随素手云袖缓缓展开,里头的神仙美人栩栩活了过来,活色生香,宛然如生,惊艷感几乎难以用言语表述。 穆曦微一口气说完后,整个人脑子都是懵住的, 耳根子后面也腾腾红了一片。 在心里更深的地方, 穆曦微反倒是隐隐松了一口气, 像是如鲠在喉的一口刺终于被自己下狠心拔了出来。 穆曦微知道自己不识好歹。 天下间仰慕落永昼的人有多少呢?落永昼对他旁的不说,好是实打实的好, 真心实意, 做不得假。 可穆曦微终究不是旁人。 他低着眼,撑着这口气还在的时候乱说一气: 「您大约不知道,我自小对十六这个数字格外偏爱, 天下计数的数千千万万, 我想到的仅有十六一个。就好像是…真有那么点缘分似的。」 「我也会…经常做噩梦。噩梦场景一模一样, 皆是穆家满门遭屠, 我立在血泊中茫然四顾, 拼命回过头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冰凉的残肢,和深深浸润着地砖间隙泥土的半干涸血液。 穆曦微最初梦到的时候很小,那种沉重压抑的氛围,不是他一个小孩子所能承受的。 每每午夜惊醒之际,都会淌了满脸的泪水。 久而久之,穆曦微一直到现在,晚上都很难睡一个安生完整的好觉。 落永昼心头忽然涌上一点很不好的预感。 百年前穆曦微为大妖魔主,原主遇上他时,报的名字就叫做洛十六。 也许穆曦微说的两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穆曦微深深吸了一口气。 窗开着,夜晚略嫌冰冷的空气涌入他肺腑,刺得心头一个激灵,倒是给了他那么点说下去的勇气: 「对十六这个数字与生俱来的喜爱,夜夜缠绕的穆家灭门噩梦。这两件事对我小时候影响太深了。」 以至于旁人回忆童年,想的多是鸡飞狗跳那些事,穆曦微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十六和梦。 「再后来,我遇到了您。」 一个叫作十六,第一次见面就救了他,救了穆家的人。 从此以后,穆曦微再没做过有关于穆家的那个噩梦,好像他这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为了等这个人一样。 巧得穆曦微也不禁稍稍做起不自量力的美梦。 落永昼:「???」 啊? 他实在有点无法理解穆曦微的思维,只能戳了戳系统,问道: 「你说曦微的意思是他爱十六这个数字爱到终身不娶的地步,然后因为噩梦的影响深受奋发,觉得大业无成何以家为,双管齐下来拒绝我吗?」 系统:「……」 它只是一个简简单单,想要把主角送上人生巅峰的系统。 为什么要来掺合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不应该啊。」落永昼沉吟一下,「单恋数字固然闻所未闻,但有恋物癖在前,不是不好理解,我当然不会拦着他。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才叫曦微误会我的意思呢?」 「师父,那我…还有机会吗?」 穆曦微这句话问得很艰涩。 他今晚的一番话本来说得就很难,尤其是这最后一句,更是下了一百倍的决心。 穆曦微知道自己若是不问,日后必得患得患失,后悔终生。 我和您,还能有好好做师徒,让我把一切奉上换您一个赞许的机会吗? 这才是穆曦微想问的。 或者说更贪心一点,百年前的那个人终究是死了,他们却还拥有更远的未来。 是,要入得落永昼眼已经很难,想要让他动心更是难上百倍千倍万倍。 但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在,千难万险,千山万水,穆曦微总归是愿意去试一试的。 也许落永昼永远没法知道他随手救下少年的两剑,凭着心意报出一个化名对少年而言意义有多重,换来的又是怎样一颗炽热滚烫的真心。 第81页 也许等穆曦微再长一点年岁,就该知道所谓的天定良缘命运轮迴之说大多是妄言。多一点阅歷,就该知道有些人强求不得,什么叫做趋利避害及时止损。 可是没有。 穆曦微遇见落永昼时,真是血气方刚,一往无回的少年年纪。 他遇见了天下间最好的人。 剑倾九州,色冠天下。 落永昼弄不太明白穆曦微的心思,这不妨碍他看懂穆曦微眼中沉沉的期盼之意。 这真是他带过最特别的一个男主。 不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也不去和反派搞什么相爱相杀爱在心口难开,偏偏单相思一个数字。 这一往情深是有点用错地方吧…但好歹也是真的一往情深。 落永昼被感动了,决定成全穆曦微:「曦微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他看到笑容跃动在穆曦微的唇角,带来明亮欢欣的喜悦,无奈摇了摇头。 管他呢,他喜欢就好。 同时落永昼有一点想不通透: 自己堂堂剑圣,美人榜首,哪怕是被误解出来的一点情意,怎么就比不得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他压下这些有的没的心思,对穆曦微道:「第一个消失在息城的弟子仍未寻着踪迹,我估计他是流落到了鬼城中。明日让宴还带着其余弟子先回白云间,曦微你陪我去鬼城一趟把他带回来。」 穆曦微应是,復又担忧道:「那师父您的身体?」 落永昼真是要被他的锲而不捨给气笑了:「都说了我真没事。难道一定要要为师给你抓个穆七过来打你才肯相信吗?」 实际上情况并不如落永昼说得乐观。 妖魔本源不知被原主用了什么方法,消去其中的煞气,只留下最本质纯粹的本源力量。 然而说一千做一万,它到底是天地煞气本源,不可能被拔了牙齿就乖乖变成小猫咪。 落永昼剑意需时时刻刻镇压其上,以防它有朝一日出其不意反噬。 这带来了很大的弊端。 譬如说他出手不敢耗尽全力,又譬如说阴煞汇聚之所会勾动妖魔本源,委实不利落永昼前去。 他今晚把这两个大忌能犯的挨个犯了遍,他不有事谁有事? 但落永昼就是这样的。 活得一身反骨,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在琉璃台,四姓主场的时候白家父子挑衅,能一剑串两个陆地神仙。在魔军大营里穆七说他不敢拔剑, 落永昼偏偏拔了证明给他看。 好像他的剑天生不知道低头两个字该怎么写,直戳戳地顶立在天地间,傲骨抖擞。 穆曦微心知肚明,不去戳穿他:「好,我今晚留在这儿陪师父。」 落永昼开始认真思考起要不要抓穆七过来,顺便给自己正波名。 哪有做师父的要徒弟陪着?这像是什么话? 穆曦微对他的脾气早就心中有数,不等落永昼开口,立即道:「师父自是无碍的。可是我区区筑基在这等鬼城里,当然害怕。」 弱小,无助,又可怜。 好像不久前拿到天榜第一,又炸飞了半个琉璃台加魔军大营的人不是他一样。 口上这么说,反正落永昼从穆曦微眼底眉梢的笑意是没看出任何害怕的意思。 穆曦微顿了一下,復道:「若是师父不愿意我留在房间里,师父去我房间,我亦是很愿意的。」 落永昼是没琢磨出来这有什么差别。 横看竖看都是两个人,一间房啊。 他原来是想拒绝的。 叫你小子死鸭子嘴硬,先前见了自己就躲个没影。 话到唇边,落永昼神使鬼差说了一句:「好吧。」 百年前已经那么艰难了,这一回过得高兴点也没什么。 随他去吧。 天下分为四方十州,其中人、魔两族分别占一方,人族辖七州,魔族辖三州,算是占全了天下的大部分地盘。 剩下的,便是鬼、妖两族所在之域。 去往鬼域的,皆是些无法步入轮迴转世投胎,又不至于祸害苍生到要被天道直接降下雷罚诛杀的厉鬼。 他们成了鬼魂之态,神体长消不散,虽说每年也就出那么点数量的厉鬼,但年復一年,数万年长此以往积累下来,鬼域中厉鬼的数量也绝难小觑,自成一域。 按理来说,息城中居民是该去这一域的。 毕竟数万人的城池,穆七阵法难免有所疏漏,时不时城中就会有居民受鬼域法则所吸引,去往北域。 白云间头一日消失的弟子,应该也是随着息城居民一同稀里煳涂被带过去的。 穆曦微陪着落永昼在通往鬼域的第一座城门前站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想像当中万鬼嚎哭,百鬼夜行般阴森惊悚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大家都很正常。 城池是普通城池,高高一座城墙,城墙后是被笔直的主干道纵横划出三六九等的城区,市井小巷,高门大户,不一一而足。 守卫也很正常地守卫着城池,过往行人皆自觉交出度碟和入城费用。 除却阴气重一点外,与凡间普通的城池并无二致。 落永昼瞧出他疑惑,低声附至他耳边解释:「鬼域中往来的说是厉鬼,其实曦微你也知道,修行本是夺天造化,修行者一旦死后有怨,即会被天道当场度化。」 第82页 「因此鬼域中往来的,大多是凡人死后所化。」 死时或许是有很深重怨气的,才变成了厉鬼。可是几千年过去,物是人非,别说是自己认识的那群人,那群人的子子孙孙都化成了灰,再重的怨气也无所谓了。 想来想去也只能打点起精神,好好生活。 出于这个原因,鬼域是最最推崇纵情声色,及时享乐的地方。 一阵争论声引起两人的注意。 「怎么可能?」 说话的人穿着白云间弟子的服饰,他面色极为震惊,勉力保持着基本的镇定礼数: 「阁下是不是想错了?我白云间一向不是不为人知之地,阁下怎可能不听说过它存在?」 无怪乎弟子这样说。 白云间为仙道的第一宗,声名可谓是响彻天下,震耳欲聋。 别说是普通修士,就是凡间无知的老人小孩,也很少能有不知道白云间这个仙宗上门的。 鬼域的守卫被他问了几次,也有点不耐烦:「管他白云间黑云间,没听过就是没听过,骗你我能落得什么好处?」 弟子向来自矜宗门,哪受得了他这口吻,当即急道:「你——大胆!」 若非是穆曦微及时现身阻止,恐怕两方要在城门口动起手来。 「几位道友——」穆曦微拦下想要动手的白云间弟子,「不知白云间所在的确不能怪这位守卫。这里为鬼域,他们不知也是在情理之中。」 弟子迷惘啊了一声:「鬼域?」 经过弟子一番解释,穆曦微大致明白了他们状况。 原来弟子一行人亦是白云间驰援边境城池众多弟子中一支,奈何他们的运气比较背,回白云间时,刚好撞上魔族退军的零落部队。 两边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边跑边打间就换了场地。边境那块又是一片荒土地,弟子们情急之下没怎么认路,一头乱撞来了鬼域入口这边。 听得穆曦微嘆了口气,说道:「正好我亦是白云间弟子,前来寻找走失的同伴,不如结伴同行?」 边境离鬼域的距离不近,弟子们既然能随便乱撞来鬼域,穆曦微怕以他们的认路水平,倘若不帮一把,这辈子能不能回白云间还两说。 再说—— 鬼域中厉鬼横行,对高阶修士而言算不得什么,低阶的遇上一个很要命。 就是运气好撞不上厉鬼,这里阴气重,没有强悍修为来镇压,待久了对身体亦无好处。 弟子们想来也是想到这一点,言语上未表露什么,脸色却是不好看起来。 从到城门口那一刻,落永昼就戴上面具掩盖了气息,宛然是个白云间的普通弟子。 他望着穆曦微和一队弟子对话,旋即面具下的唇角挑出几分兴味盎然的意思来。 「师兄…」 尽管众位弟子无法看见落永昼此时表情,从他紧绷声线的一线颤抖来看,也知道落永昼一定和他们一样,内心害怕极了。 穆曦微一抖。 落永昼:「师兄…这里便是鬼域了么?我,我好怕。」 剑圣头一次装外门弟子,一时激动之下,用力过度,演技夸张,可以理解。 穆曦微:「……」 几个普通弟子的恐惧情有可原。 您老人家一剑下来,鬼域都得翻半边天,您有什么好怕的? 他传音给落永昼:「师父,那位师弟当今身在何方?」 「在很中心的地方了…」落永昼若有所思,也不多作回答,「不如今天先在城中歇下来吧。」 穆曦微于是也不再问。 他们排队入城,等轮到他们时,守卫提点他们一句道: 「近来城中长发鬼女作乱,经常有鬼死于她手,你们记得要小心些。」 每放一个行人进城,他都会提醒那么一句,想来这长发鬼女作乱闹得确实厉害,满城风雨。 弟子强作镇定地点头,发飘的脚步已经证明他们内心真实想法。 落永昼也紧紧攥住了穆曦微的手,动情道:「师兄 …长发鬼女这名头听着就不是善茬,我好怕。」 穆曦微:「……」 那所谓的长髮鬼女水平,您一天前刚杀的热乎着的几万魔族里,能拎出一大半吧? 要怕,也该是长发鬼女怕您才对吧? 还是说您怕一剑下去误伤无辜太多,没法一一超度过来? 几位弟子对落永昼的眼神,渐渐有了动容。 都说恐惧是拉近彼此关系的最好途径,此话不假。 尽管这位洛十六有时候的表现太过弱里弱气,正常情况下难免会叫人不齿。 可将心比心,谁又不想在鬼域中拥有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师兄呢? 很快有性子活泼一点的弟子上来搭话:「方才相逢得仓促,有所失态,惭愧惭愧。还没请教两位师兄的名讳师承呢?」 「我叫洛十六,他叫穆十七,我们一同拜入的白云间,俱是外门弟子,尚无师尊教导。」 落永昼气也不喘地张口就来。 弟子们很快露出了恍然的神色,确认互相身份地位相近后,又热络了一分。 他们走进街上的一家客栈。 客栈小二来迎他们,殷勤招待之际,不忘提醒他们道:「几位客官可要当心咯。晚上若非是相熟之人,千万别开门开窗。」 「我们城中近日来有个长发的鬼女作案,一头长髮便是索命利器,很多时候客官您在窗外看到的疑似树枝的影子就是她的头髮,能悄无声息捅破窗户来扼人咽喉,索人性命,不少鬼就是那么交代在她手上。客官千万千万要当心。」 第83页 他这声情并茂,津津乐道的口吻,再配上店小二厉鬼的身份,真不知道是在好意提醒,还是坐看好戏。 弟子们对着一桌饭菜,只觉得毫无动筷食慾。 店小二说完又晦气道:「呔,那妖婆委实可恨,作乱了那么些天,也不知道官府能不能抓到她。」 白云间弟子张了张嘴:「啊?」 你们鬼域还有官府管抓鬼的吗? 厉鬼难道不都是自相残杀,指望着杀更多鬼更好的吗?怎么还要把长发鬼女抓捕归案? 店小二露出瞭然的神色:「客官是初来乍到我们鬼域吧?现在早不时兴杀鬼取乐那一套了。杀鬼有什么好的?能换几个钱?连顿好饭都吃不了,花酒也喝不了,有什么意思?还是互利共荣,大家好好做生意来得妙。」 白云间弟子:「……」 这番逻辑竟是无可反驳。 店小二:「长发鬼女坏了这城里的生意,官府咋能不抓呢?大家都对她恨得紧呢。我劝几位客官也看开些,别整天沉溺在做人那些事里,毕竟做鬼也是要恰饭的嘛——」 说完他一刷背上汗巾,又跑去别的桌传菜了。 留下几个弟子在原地发呆。 虽然做鬼也是要恰饭的,小二一番开导也很有道理,但他们目前仍是人身,对长发鬼女难免忧心忡忡。 落永昼比他们先一步说话。 他抬起眼看穆曦微,面具下的眼睛仿佛藏了许多欲语还休: 「师兄…长发鬼女的事听着好瘆人,我好怕。」 穆曦微慢慢地,给他倒了一杯酒。 他觉得被落永昼那么三番四次一来,自己也快要精神错乱,跟着入戏道: 「没事,不怕,喝酒壮壮胆。」 落永昼捏紧了酒杯,紧张道:「如果真有什么长发鬼女找上门来,师兄一定会帮我拦着的对不对。」 穆曦微:「……」 这是他师父。 是他师父。 师父… 他在心里如是念了三遍,勉强平心静气,一字字艰难道:「嗯,不怕,有师兄在。」 穆曦微不懂落永昼为何会要演这一出。 只是落永昼想演,他便心甘情愿地陪着落永昼一起演罢了。 落永昼早在面具下无声笑得险些喘不过气。 穆曦微真是可爱,不经逗。 等再逗他两回,就把穆曦微误会自己那事儿揭过去,一笔勾销。 落永昼心怀坦荡,磊磊落落。 谁叫在穆曦微心里,他还比不过一个数字? 不多逗几次怎么能消气? 白云间的弟子对陌生的环境畏惧归畏惧,倒不至于到草木皆兵的程度,推杯换盏之间,几个人有说有笑起来。 同门的师兄弟嘛,谈论的时候总归有几个话题绕不开,比如说白云间风云人物。 身为剑圣弟子,白云间首徒,不久前还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穆曦微有幸取代宴还,成为白云间弟子的不二谈资。 有弟子喝酒上头,大着舌头道:「穆兄,你知道那个穆曦微吗?就是剑圣弟子,和你同姓的那个。」 穆曦微:「…我知道。」 非但知道,而且就是穆曦微本人。 弟子一挥手:「我就纳闷了啊,据说这个穆曦微不过是区区一个筑基期,家世来歷也很普通,凭什么能被剑圣看上眼?」 落永昼替穆曦微挽回一点颜面:「也许因为他是天榜第一吧。」 弟子:「说到这儿,我就更纳闷了,洛兄你说,他穆曦微被剑圣收徒的时候仅仅是筑基,到天榜试上怎么就力压群雄了?」 他言之凿凿,确定道:「一定是剑圣他老人家,给了自己弟子什么秘而不宣的制敌秘诀法宝。」 行吧。 见说不服弟子,落永昼换个方向,索性给他提供新思路:「或许是剑圣看上穆曦微了,所以收他为徒也不一定。」 弟子们纷纷眼睛一亮,先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不敢妄言,但随后借着酒劲,热切地低声讨论起来。 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新思路似的。 穆曦微作为他们里面最滴酒不沾的那一个,脸却快要红到脖子根了。 明明相较起其他的,落永昼这个才是最不靠谱的解释。 穆曦微弄不懂弟子们是出于何等天才想法,才能把落永昼的胡说八道纳入考量范围内。 他觉得落永昼眼风那么轻飘飘一扫,自己手里的筷子就到烫手的程度。 穆曦微不知第几次没出息地熘了。 鬼域中客栈房间陈设与人间大体相类,只是有长发鬼女的事迹在,便多了一分阴森未知的气息。 尤其是当今夜半三更,燃烧殆尽的烛火映出落永昼房门外一个模模煳煳的黑色枯瘦人影时,更显可怖。 落永昼自不会犯憷,撩了撩眼皮:「进来罢。」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进来的黑袍人恭敬跪在落永昼身前,掀开兜帽,露出的赫然是日部首领一张脸:「主上。」 落永昼:「……」 没想到日部首领恢復得还挺快,才一天时间就能大变活人,从神魂变成个活蹦乱跳的魔族了。 他刚想问候一下日部首领,问他究竟是以何等大无畏的心 态来这里,才不怕被自己杀时,日部首领抢先一步开了口: 第84页 「属下此番前来,是有要事想邀主上相商。」 落永昼:「给穆七带话可以不用那么委婉的。你不嫌跪着烙膝盖,我还挺嫌你伤眼睛的。」 出于意料之外的是日部首领向他望了一眼,低头,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 「属下前来,是想拥立主上登临魔主之位,共杀穆七。」 「魔族百年间魔主之位空落,穆七有实而无名,如今的魔主之位,也该迎来它新的主人。」 显然是穆七之前把日部首领捏成神魂的行为,彻底触动了日部首领的底线。 魔族的确实力为尊,强者至上。 但是再实力为尊,日部首领也无法再忍受下去头悬在裤腰带上给穆七卖命不说,还随时会在穆七手上丧命的风险。 日月星三部首领,陆地神仙,也是山顶上的人物,谁不是又敬又畏? 到了穆七手里,瞬间变成猫狗不如的存在。 日部首领身为陆地神仙,一部首领,哪能没点心气,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于是他来找了落永昼。 「哦?」 落永昼长长地拖了调子,这才真正来了一点兴趣,挑眉道: 「你不怕我登上魔主之位后,挑起内乱,让魔族有生力量毁于一旦?」 日部首领:「魔族内乱了几万年,各凭本事罢了。为杀穆七,属下心甘情愿拥立您为魔主。」 落永昼:「你不怕我杀你?」 日部首领依旧是这样说:「各凭本事罢了。」 言下之意是反正落永昼早晚都会想杀他,先死一个穆七大家都稳赚不亏。 两人都懂,心照不宣。 剑锋的铮鸣打破两人无声的对峙。 落永昼手指抚过剑刃,他分明坐着懒散倚在床沿,说出来的话则居高临下极了: 「凭一个穆七就想打动我?」 「你以为你是谁?我是谁?我先取你的性命,再去杀穆七,不用费事不是更好?」 日部首领在来见落永昼的时候也想到过这一点。 剑圣天下第一,荣光满身,大妖魔主的身份,兴许真的打动不了他。 但他对穆七的憎意实在是太浓,哪怕知晓落永昼那里处处危厄,也不惜要来一试验。 日部首领的冷汗涔涔而下。 好在他最终没有等到明烛初光。 落永昼站起身,拍了拍手:「行吧,我答应了。」 他不如何深思熟虑,口吻很淡,把一个魔主之位随意当得和什么似的,好像根本不知道等在自己前面的是什么。 系统打破多日的沉默,急声提醒他道:「宿主!」 「系统。」落永昼倒是应了它一声,反问道,「你告诉我,一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系统一个字也不说。 落永昼早料到它的反应:「我很想知道一百年前发生过什么,我体内妖魔本源的事又该如何解决。既然源头在魔族,顺水推舟正好。」 「当我作死一次吧。」 落永昼嘆道。 他自己心里有数,这个决定自己下得鲁莽,不见得讨好。 「可我真是太想知道百年前发生过什么了,仙道的人我没法直接问他们,只能从魔族下手。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我必定寻根究底追个干干净净。」 落永昼也想不清楚原主百年前的事,为何会牵动自己至此。 他干脆不去想。 人活在世上,哪能没几件想做的事,哪能没冲动循着自己心意一厢情愿过? 系统:「如果被主角得知——」 它试图委婉地提醒落永昼。 这次《天命》世界中的主角,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光伟正人设。 落永昼不当回事:「放心,曦微不会得知的。等到那时候,我已经将整个魔族连根带盘端了,能有什么事?」 剑圣照样清清白白,人族楷模。 系统垂死挣扎:「到时候宿主你毕竟当过魔主,痕迹难掩。」 落永昼忽地笑了:「谁说魔主不能诛魔族的?」 「我当魔主才不是为什么见鬼的穆七,一只手能打三个的货色。若是我不愿意,日部首领也好,穆七也好,天下谁能勉强得了我?」 只是因为太想知道百年前的事情。 太想知道穆曦微到底经歷过什么,他钟爱的数字和阴魂不散的噩梦来由。 剑圣天下最光明正大。 也最离经叛道。 系统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它知道落永昼决定的事,自己不可能拉得回来,只得憋屈地住了嘴。 日部首领不料落永昼会如此轻易得松了口,大喜过望。 他仿佛见到穆七横死的场景,恨不得立即将魔主现世这个消息昭告天下,当机立断道: 「属下先回魔域,将魔主现世,您登位在即的消息昭告诸魔。穆七受您一剑威慑,应当是不敢前来的。」 「然后属下再举办大典,也该叫世人知晓,我魔族新主,已然现世。」 他眼角余光瞥见窗外有丝丝缕缕的黑雾拂过,黑雾变幻里,是一个女子的身形。 一个不入流的小鬼,平时日部首领出手都嫌丢人的那一类。 这一回情况不同以往,日部首领为展现自己优良贴心的下属品质,刚想随手替落永昼捏爆时,客栈里传来了一阵骚动。 脚步声、兵器出鞘声、叫喊声…杂乱而起,不一一而足。 第85页 落永昼传音的两字落到日部首领耳朵里:「别动。」 日部首领噤若寒蝉,登时收了掌间魔气。 说不定是外头小鬼修为低微,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却很大,所以才让剑圣有所顾忌,打算亲自去解决。 说起来剑圣这次来魔域,背后隐藏着何等深意? 正当日部首领脑中想了一串阴谋布局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落永昼—— 不错,落永昼,仙道的剑圣,魔族的大妖魔主,天下第一人。 沉寂百年后復出即斩杀月部首领,一剑击溃陆地神仙,诛杀几万魔族,如日在中天,煌煌不可挡的天下第一人。 日部首领十分确定落永昼从头到尾在自己面前,都是同一个。 这位天下第一人迅速扣上了自己面具,三步两步出了房门,脚步听着很慌乱。 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反正落永昼在一群同样慌乱的人群,和一片漆黑的室外,精准撞到了穆曦微。 他一手搭腰,一手搭肩,牢牢地试图将自己扒上去。 扒到一个修为仅筑基,年龄仅十八,除了一张脸能看一无是处的少年人身上去。 「长发鬼女来了…师兄我好怕,师兄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日部首领:「???」 第27章 长夜 两人之间距离近在分寸, 穆曦微甚至能感觉到落永昼那张黄金面具贴上来时冰冰凉的温度。 奇怪,明明温度是冷的,穆曦微却被烫得唿吸一窒,浑身僵硬, 如同被牢牢羁绊住似的, 一点半点都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窗外长发鬼女的头髮似柳絮乱舞,自己的心好像也在略嫌凌乱的晚风里被撞得砰砰乱跳。 穆曦微竭力平復下心绪, 低声道:「师…」 他停顿半晌,还是叫不出口师弟的称谓, 只能含煳过去道:「别闹了。」 他受不住。 「师兄…」 落永昼是演上瘾了, 又可怜兮兮地叫了他一声。 这为师不尊的! 旁人忙于在客栈中逃窜, 或是举剑迎战, 没心思去听落永昼说了什么。 穆曦微听得清清楚楚,落永昼那状似呜咽的颤音, 明明是憋笑憋出来的! 他深深地握一握拳,状似平静道:「您房间中…应当无事吧?」 穆曦微早在房门开启的那一刻,体内的本源剑气就躁动不安起来, 像是感知到什么了不得的对手。 不过他信落永昼,天下能让落永昼为难的人大概率是还没出生,穆曦微倒也不算如何担心。 落永昼满不在意道:「无事, 是魔族的日部首领,被我吓跑了。」 假如说被未来大妖魔主一句楚楚可怜, 难登大雅之堂的师兄吓跑的话也能算是吓跑的话。 落永昼说得的确没错。 想到此时不知身在何方, 捶胸顿足怒骂老天不长眼赐给他们这等大妖魔主, 或是暗自垂泪抚平自己伤口的日部首领,落永昼笑意更深,再唤了一声: 「师兄…」 同时企图扒穆曦微扒得更紧。 穆曦微觉得自己真是锻鍊出来了。 就在半个月以前,他还觉得陆地神仙是天上星星月亮一般遥不可及的存在,把去西极洲、归碧海两宗要一个追杀的道理视为自己人生至高的追求。 而在落永昼身边过了半个月,穆曦微竟也能心如止水地想着,哦,陆地神仙。 也没什么了不起。 就跟个大白菜似的。 还比不上扒着他不肯放手的落永昼有存在感。 穆曦微浑身的肌肉绷紧,借着出剑的名义硬是推开了落永昼,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被落永昼戏弄得掌心不知何时,微微渗出了汗。 长发鬼女死前虽为凡人,但堕后厉鬼实力激增是其一,死后在鬼域中修行数百上千年又是其二,倒不是几个白云间弟子能够随随便便对付的。 他们能被无孔不在,又需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斩断一两根的头髮弄得气喘吁吁,不禁心生绝望。 大约是感知到它们反抗无力,长发缓缓扭曲,竟似一个狰狞的微笑,寸寸逼近了弟子。 长发的主人好像很享受这点猫抓老鼠的过程似的,弟子脸上的表情越是惶急,手中挥剑的动乱越是忙乱,长发便摆舞得越厉害,来显示主人内心的愉悦。 黑漆漆的客栈里闪过了一道明光如电,映亮众人视线所及。 借着一闪而逝的明光短暂光亮,众弟子看到刚刚还气势嚣张的头髮惊恐逃窜,争先恐后想要退出客栈窗户。 然而那道剑光实在是太快了,由远及近,仅仅是一眨眼的瞬间。头髮根本来不及动作多远,便被齐刷刷斩落余地,铺了一地的青丝。 客栈外传来女子的惊声尖叫,那满含血泪的泣诉声,活脱脱像是遭遇了什么世间至恐怖之事。 弟子们的好奇心很快得到满足。 穆曦微手指一抬,剑气不容反抗地将窗外的长髮鬼女抬了进来,一个人影滴熘熘滚在地上。 她哀戚地抬起了头。 长发鬼女惨白清秀的面容,如泣如诉的眼神,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并没有成功引来众位弟子的同情。 恰恰相反,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肩膀颤抖,闷闷地笑出了声。 原来穆曦微的那一剑,干脆把长发鬼女光熘熘得削成了个光头。 第86页 穆曦微想的其实很简单。 长发鬼女既然依仗着她头髮行兇,那么废去他行兇的武器,自然再掀不起什么浪花。 但月光透过窗照在长发鬼女的光头上的场景,便显得分外好笑,让弟子将恐惧丢了个干净。 他们体会到了抱上大腿的滋味是如何美妙,也明白了落永昼为何会三句不离口的弱里弱气喊师兄。 众弟子对视一眼,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能在这诡异莫测的鬼域中抱上大腿,尊严是什么? 第一个弟子鼓起了勇气,学着落永昼的模样,语调千迴百转,娇弱可怜,喊了穆曦微一声:「师兄…」 接着就有无数个弟子学着他的模样,齐齐地喊了穆曦微一声:「师兄…」 我好怕。 落永昼的声音本就清冽,喊师兄时酥软的调调听上去非但不难听,反而被他喊出丝丝缕缕的甜意入骨。 至于白云间众位弟子一起喊的那么一声「师兄」,声音之鬼哭狼嚎,把长发鬼女吓得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拒绝面对这个可怕的世界。 把客栈中其余的没被长发鬼女吵醒的客人店家,以为又是哪个了不得的厉鬼,忙吓得起来点个灯告官府。 瞬间灯火通明。 穆曦微面无表情地抖了抖剑锋。 落永昼是谁? 是凭着面具下一张脸能让人原谅他一切作天作地,为他一句师兄赴汤蹈火的人。 至于这群弟子…还是算了罢。 穆曦微算是看出来,白云间从老到小,上至剑圣、祁云飞、陆归景,中至宴还,下至这群弟子,没一个正经人。 身为剑圣首徒,未来白云间的掌门人,穆曦微顿觉肩上一沉,压力极大。 他要扛起白云间整个门派的风度不倒,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责任艰巨,任重而道远。 官府赶来的鬼差也和客栈的人一起懵了。 他们深夜接到报案,说是客栈中有厉鬼闹事,立即赶来。 看到的不是什么惨烈混战的血腥场面,只有一个捶地痛哭的光头鬼女。 鬼女呜呜呜地哭:「我也不容易啊,本来我好好地待在长夜城里,那可是鬼域第一城,谁想来你们这种乡下小地方?」 落永昼遗憾摊手:「你何苦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来这种乡下小地方呢?」 鬼女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n bs 落永昼立刻看向穆曦微,求助道:「师兄…」 穆曦微被他这一句师兄唤得手一抖,长剑差点又出了鞘。 鬼女还对穆曦微把她削成光头的一下心有余悸,只能老老实实回答落永昼: 「我们一群厉鬼从前好好地待在长夜城里,长夜城的城主府抓不着我们,我们也不敢闹出太出格的,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 她语气愤恨起来:「一直到前两天来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什么见鬼白云间的弟子,不知他是怎么长的,只要一接触到我们,我们身上的阴煞之气就能消去许多。」 厉鬼本来就是阴煞之气凝成的躯体,闹这一出,谁受得住啊? 长发鬼女和她的同伴迫于无奈,只得暂时逃出了长夜城。 鬼女说到这里,又悲从心来,一阵捶地大哭:「我被那个见鬼的白云间的年轻人一打,修为亏损地厉害,本来想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抓两个鬼补一补…」 没想到,鬼是没抓到,自己反而被削成了光头。 落永昼语调悠悠的,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看好戏的意味:「虽然很抱歉,但是不得不说,我们就是你口中见鬼白云间的弟子。」 嗯…没说错,的确是见了鬼。 鬼女一呆,捶地号得更厉害。 她和这白云间,从此一世之仇! 「别嚎了。」 在鬼女心中愤恨不平,谋算着怎么报復回去的时候,冰凉的镣铐扣上她四肢。 鬼差说道:「你肆意杀鬼,扰乱本城治安,按律法该重判五百年,从今日起记。若是在牢内改过自新,以辛勤劳作弥补过失,尚有减判之机会。」 「行了别嚎了,大家都不容易,要恰饭的嘛,理解一下。」 鬼女就这么一边嚎一边捶地地被鬼差带走了。 落永昼失笑:「这鬼域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有几分意料之外的可爱。 不过—— 落永昼微微疑惑,在原主记忆中,鬼域似乎是个异常压抑阴森的地方,几百年时光当真能改变至此? 抑或是说传闻不可信? 他暂且抛开无关紧要的杂念:「听鬼女的话,我们要找的走失弟子,应当是在长夜城的那位。」 毕竟白云间弟子虽多,鬼域入口到底隐秘,不是人人都能有进来的运气。 况且既然自称是白云间弟子,去长夜城看一看总没坏处。 一行人于是上路。 长夜城名为长夜城,实则是相当名不副实的一座城池。 它没有万古长夜,城头有两轮旭日并排,照得其比其余城池皓皓数倍。 一轮太阳随自然法则东升西落,昼出夜隐。另一轮却不一样,无论是严寒酷暑、惊雷骤雨亦或是浓雾乌云,皆挡不住其高悬城头的烈烈旭光。 所以长夜城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皆是白昼。 这轮旭日几乎如人为的一盏长明不灭的巨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迹,浩瀚壮阔得让人情不自禁见之落泪。 第87页 白云间的弟子自然是啧啧赞嘆。 落永昼也不自觉顿住步子。 那轮日头…很熟悉。就好像是和自己体内的妖魔本源同出一源似的。 他摇摇头,好笑地压住了这个念头。 不说妖魔本源好端端地在自己体内,属于魔族,属于大妖魔主的东西,怎么会去挂到鬼城长夜城的城头? 想来魔族不至于无能到这个地步。 也许是一年中长悬不落的太阳照得鬼心情分外明朗,入城查度碟的时候城口的守卫也很热情。 穆曦微思及长发鬼女口中说的白云间弟子,心念一动,额外加了一句道:「我们一行人举为白云间弟子。」 果不其然,守卫听见白云间这三个字后耸了耸眉尖,神色一动,更加恭敬道:「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贵客您且稍等,小的立马去通传城主府中人,来招待贵客。」 周围排队入城的鬼听见白云间三个字后也窃窃私语,望着他们的眼神敬畏起来。 穆曦微对那位白云间弟子刮目相看。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两天前人家还在息城被鬼故事吓得簌簌发抖,两天后在长夜城,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一方人物。 这发展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吧? 城主府的人很快过来,言语态度俱无可挑剔,把他们迎进了城主府。 城主看着模样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修为在长夜城当属第一,已有近化神的修为,看鬼眼光自不与他鬼同日而语。 他瞧出穆曦微修为虽低,体内的力量却很不凡,亲善道:「失敬失敬,几位俱是白云间的高足,来我长夜城,敝城蓬荜生辉。」 穆曦微与他寒暄两句,引出正题:「不瞒城主,我白云间有一位弟子走失于鬼域之中。在下恰好听闻长夜城有白云间弟子出没的消息,便冒昧进来,想与一观。」 长夜城主会意,也很爽快,挥手道:「来鬼,去请白云间的那位道友上来!」 的确是消失在息城队伍中,那位叫做陈岚的弟子。 穆曦微打量几番,确认了。 只是—— 他和落永昼原来进入鬼域时,以为陈岚走失在鬼域中,过的是朝不保夕,日日被厉鬼吓醒,以泪洗面的小可怜生活。 着实和这个满面春风,被云鬓花颜,姿容妍丽的鬼女簇拥包围的弟子有点差别。 陈岚见到穆曦微也很激动,连身边一群的鬼女都顾不得,一个飞身扑到穆曦微面前:「穆师叔!」 他在长夜城过得虽然好,但白云间才是他真正的归处。 误入他乡,陈岚当然想念白云间的师兄弟姐妹。 穆师叔竟然为了他区区一个小弟子,不惜数万里身入鬼域来寻他。 剑圣弟子的地位何等尊贵?岂是他一个普通弟子能够相提并论的? 陈岚深受感动,在心里当即做下了决定: 日后谁若是再敢说穆师叔一句坏话,说他名过于实,德不配位,便是与他陈岚有不共戴天之仇! 长夜城主见此宗门融洽的场景,也含笑道:「说来贵宗的道友来长夜城这两日,对敝城助力良多,我委实是感激不尽。」 穆曦微好奇道:「哦?可否请城主展开一讲。」 其实无非是昨天上午抓了个长发鬼女,下午又抓了个鬼面罗剎的事。 穆曦微的好奇之心不仅不解,反而更重。 他倒不是瞧不起陈岚。只是陈岚修为战力与队中一众白云间弟子相差仿佛,其余的白云间弟子被长发鬼女追着打,陈岚是如何做到这样举重若轻解决众厉鬼的? 陈岚抓抓头:「这事说起来奇怪,我也有点不敢置信。不知道城主方不方便带我去关押厉鬼的牢房里让我演示一二?」 长夜城主自是应允。 陈岚到来的短短两天,已将长夜城的牢房填满了大半,平时凶神恶煞,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大多垂头丧气蹲在那儿。 实在是让人很想知道陈岚到底是做了什么。 陈岚不吊他们的胃口,伸了一只手到厉鬼的肩膀上去。 厉鬼当即叫得好像被雷噼,短短时间内身上阴煞气少了一小半,身形也萎缩许多。 白云间的一众弟子,目瞪口呆。 穆曦微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众所周知,厉鬼与魔族相类,俱是用阴煞之气形成的躯体。 若不是先杀躯体,再以凌厉手段直接诛杀神魂,将其所成的阴煞之气挫到灰飞烟灭的地步,魔族与厉鬼皆很难被真正杀死。 这是人族与魔族数万年厮杀而来得到的血泪经验。 而如今,陈岚仅凭着肢体与厉鬼的相触,就能损耗其阴煞之气,这意味着什么? 说明倘若陈岚与魔族相战的话,他不必如此麻烦,先毁躯体再诛神魂,直接凭自己的特异体质,损耗魔族的煞气就完事了。 远远要来得方便得多。 越阶而战不是梦。 落永昼面具底下似是在沉吟:「陈…陈师弟体内,有专门克制这类煞气的物事。」 有点像是妖魔本源,虽说很小,但对付这等厉鬼也够用了。 最近妖魔本源的存在感怎么这么强烈。 「这位道友说得不错。」长夜城主肃容,对道出原委的落永昼刮目相看: 「陈道友的事情…我大约能猜出一点原委。只是恐怕要从长夜城的来由讲起,几位道友若是不嫌弃,请随我来吧。」 第88页 白云间的弟子落座于待客厅堂,听长夜城主将长夜城的来头娓娓道来:「就在百年以前,长夜城尚且不叫长夜城,长夜城的得名——」 长夜城主顿了顿,像是含着无限的勇气与敬畏方说出那个名字:「得来于百年前那位大妖魔主的名讳,长夜。」 穆曦微轻咳一声:「城主,我们是仙道六宗白云间的弟子。」 他在委婉提醒长夜城主,魔族与他们是一生之敌。 大妖魔主更如是。 见了穆七和魔族的种种嘴脸,穆曦微对魔族自无好感,反而恨不得杀之后快。 遑论是魔族地位最尊,沾的血腥最多的大妖魔主? 就是百年前的也一样。 长夜城主不见尴尬恼怒之色,苦笑道:「不瞒道友,论起对魔族的仇恨来,我们鬼域当仁不让,应属第一。」 原来鬼域中鬼为煞气凝聚,对魔族而言是不错的进补物,鬼域又普遍实力低微,难以自保,于是理所当然成了魔族圈养的后花园。 那待遇比起待宰的家禽来说,也好不了多少。 落永昼轻轻颔首。 这方是原主认知里的鬼域,因朝不保夕,时时刻刻压抑在疯狂的边缘,连最繁华城池里最纸醉金迷的享乐,也蒙上一层灰暗无望的色彩。 长夜城主说:「转机出现于百年大妖魔主登位的那一次——」 大妖魔主的登位对魔族而言是不世出的大事,当然要好生张罗一番庆祝。 其中鬼牲盛宴是少不了的,这对魔族而言再正常不过,如同人族逢年过节都要摆上一盘猪头肉一样的顺理成章。 他们这样做了几万年,独独到百年前大妖魔主的时候出了意外。 那位年轻的大妖魔主不知是为了立威还是其他,提议鬼牲盛宴的魔族声音全消逝在了他的剑锋下,鬼域得以暂时的保全。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长夜城主说起来的时候,眼里仍是忍不住泛了热意,哑声道: 「后来那一位亲手在长夜城上设下第二轮太阳,托这一轮太阳之福,前来鬼域的魔族皆被这轮太阳灼烧而死,无一倖免。于是鬼域得享了百年的太平。」 而长夜城,为了纪念那位大妖魔主,也以他名讳命名,因此改名叫了长夜城。」 穆曦微:「……」 长夜城主的一番话着实超过他理解范围,以至于他有点吃力地消化完了这番话。 穆曦微还是不懂:「魔主究竟是出于何等心态方会帮手?是为了立威么?」 少年想不明白。 大妖魔主就该是坏事做绝,十恶不赦的模样,怎么会突发善心帮了鬼域一大把? 长夜城主摇头道:「这我亦不知道。」 实际上,他是知道的。 那位大妖魔主等做完这一番事后,曾来过鬼域几次,是长夜城主在他身边陪的他。 大妖魔主总喜欢站在长夜城最高的瞭望塔上,极目远眺,一言不发。 他穿着黑衣,戴着遮了半张脸的面具,黑衣是最深的夜的颜色,哪怕上面挑绣的金线也难带来一丝明亮,只觉得繁复重叠,压得心中沉沉的喘不过气。 面具也是乌漆漆的,反射着金属沉冷的光,下一刻就恨不得要见血封喉似的。 奇异的是,大妖魔主露出的半张脸很温煦,若是不提他的身份,分明就是张年轻俊秀的脸庞,能让小娘子看红了脸跺脚跑的那种,看上去并不难相处。 长夜城主终于知道了那一点怪异感来自哪里。 这位大妖魔主看着太干净了。 就好像他天生就该是个温润谦和,令人如沐春风般的人,魔之一字离他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倘若不是长夜城主是亲眼看着他谈笑间打杀劲万的魔族,恐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即是大妖魔主。 长夜城主陪他吹了几次风,大约摸清楚一点大妖魔主的脾性。 大妖魔主小事上其实很好说话,有一次长夜城主的属下不长眼睛,趁着他陪大妖魔主的时候来寻他议事,可把长夜城主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自己打搅这位祖宗兴致,被随意打杀了。 结果大妖魔主也不嫌他们没眼色,叨扰自己吹风的兴致,嚷嚷吵吵地破坏静谧氛围。 反而很好说话地温声示意他们尽管说,自己倒是避让到了一边。 若不是大妖魔主这层身份在,他好像真像是个俗世里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 来了那么几次,长夜城主自恃对大妖 魔主有了点了解,鼓足了勇气问他:「您当初,为什么要救鬼域呢?」 长夜城主的确是想不明白。 立威有千百种方法,而鬼域对魔族而言,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后花园,想起来去看一眼犒劳犒劳自己,忙活的时候丢在一边也没什么要紧。 大妖魔主有千百种比这省心省力一百倍的方法去立威。 但他偏偏选了最难的那一种,选了最最耗费心力的那一种,不惜与整个魔族站在对立面。 大妖魔主不答话,只静静望着远处。 鬼域的疆域也就那么一点大,和魔族辽阔地盘相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他却好似永远都看不厌,看得沉静而专心。 过了许久,大妖魔主方开口,让胆战心惊的长夜城主松了一口气: 「我曾经妄想过,若是我的家人在鬼域中,我能寻到他们该有多好。」 第89页 可惜上天连他的这点痴心妄想都不肯成全。 上天不厚他,他早该明白。 「后来就变了。」 大妖魔主轻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和我自己和鬼域里的鬼很像。」 鬼域里的鬼长夜城主知道,多是苦命凡人,遭受种种非人折磨后怨念浓厚,因此在死后化成厉鬼。 他们得到天道准许的,可以去有仇报仇,以雪生前之恨。 但是仇报完了,自己这辈子的家人朋友,恩人仇人,也死了个干净。自己在鬼域中飘荡,可谓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无处可归。 没人知晓他们的过去,他们也不会再有将来。 长夜城主看大妖魔主的脸,从他唇角底下看出了盖着的一丝落寞。 他在落寞什么呢? 他那么年轻,拥有的是足以倾覆整个修仙界的修为。所有魔族都跪拜他,低头奉他为主,只要一声话语,魔族大军就可以直捣仙道长城。 权势实力,他拥有着整个天下都疯狂追捧的东西。 他有什么好落寞,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大妖魔主一只手按上了自己的面具。 他的手很白,修长有力,透着竹节般的利落优美。 和他森黑的面具,漆黑的衣袍都格格不入。 大妖魔主的声音低低地飘碎在夕阳暮风里,里面的意味也破碎不明: 「穆长夜此生…无颜再见世人。」 也终究是无处归去。 长夜城主对着穆曦微,隐瞒下了这一段过去。 也许是感激大妖魔主的私心在作祟,让长夜城主觉得哪怕那位大妖魔主死了百年,也该是十恶不赦得举世无敌。 人们除了怕他,也畏他,因为他没有弱点。 这样脆弱的时候,叫世人知道了,除了嘲笑还能有什么好言语? 长夜城主并不想要大妖魔主跌下神坛,成为一个有懈可击的凡人。 又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之心。 他们怎么会懂呢? 长夜城主望着穆曦微,心中想道。 他们出生于世间最好的宗门,在那位天下第一人的羽翼之下庇护成长,少年不知愁滋味,年轻气盛。 怎么会懂得那位大妖魔主的苦楚,懂得鬼域的苦楚呢? 「我明白了。」 落永昼说。 他是彻底想明白了。 难怪自己会觉得长夜城的第二个太阳熟悉,觉得陈岚体内的力量与自己同出一源。 因为那根本都是出自妖魔本源的。 妖魔本源为孕育魔族力量之源,对魔族煞气天生克制。 百年前的穆曦微想来是分出妖魔本源的一部分,做成了一轮旭日模样,高挂在长夜城上庇护鬼域。 而陈岚兴许是体质特殊,再被莫名其妙拉到鬼域之后,又莫名其妙吸收了一点妖魔本源的碎片,因而对煞气产生了克制。 他传音给了穆曦微,向他解释一番缘由。 穆曦微的神色更茫然,不明所以道:「可大妖魔主,怎么会那么好心?」 难怪他奇怪。 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怎么会突然间善心大发? 落永昼想,因为那任大妖魔主不同以往,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无论从百年前的零星回忆,还是如今相处来看,穆曦微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哪怕成了大妖魔主,穆曦微人的色彩,依然远远超过了魔。 他心里沉甸甸的,有点为穆曦微难受。 曾经那么好的一个人,到底是经歷过什么,才走投无路地成了大妖魔主? 这个念头占满了落永昼大半心神,几乎连长夜城主的话都听不出去。 他用了一些时间才把这份情绪压下去,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百年前穆曦微究竟是如何作为,才能将妖魔本源中负面的气息皆去? 落永昼起身道:「不知城主可否带我等到瞭望塔上?我想近距离一观魔主留下遗蹟。」 长夜城主很好说话:「这是自然。」 瞭望塔当初是为大妖魔主而建,方便他眺望整个鬼域,建得便格外高。 以至于众人站在瞭望塔上,心里生出了一种太阳只手可及的错觉来。 穆曦微一贯沉稳,此番却和鬼迷心窍似的,不知出于什么心里,忍不住向那轮太阳伸出了手。 至此,也不过叫人笑一笑他的少年心性罢了。 之后种跌破眼珠子。 第二轮太阳忽地生出瑞气千条,霞光灿灿,成网成笼,将穆曦微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护得他密不透风。唯有光芒灼眼。 「这这这,穆师叔不愧是穆师叔。」 陈岚惊得说话都结巴了,他事先没和穆曦微通气,当即就把穆曦微身份给抖了出去: 「怪不得剑圣他老人家,为收穆师叔当弟子。」 什么? 剑圣弟子? 众弟子因冲击过度而麻木的大脑分外迟缓地接受了这个信息。 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落永昼。 既然穆十七是剑圣弟子。 那么这个跟在穆十七身边师兄师兄叫的人,又是谁? 第28章 蜕变 落永昼:「……」 他对上弟子们齐刷刷探究的目光,想要掐死陈岚的**头一次强烈如斯。 陈岚能以普通弟子之身, 引动剑圣杀念, 也着实算是本事一桩。 第90页 但落永昼没去辩解什么。 流言蜚语,又怎么比得上穆曦微重要? 他注意力大多集中在穆曦微身上, 鞘中的明烛初光感知到主人心意,不住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剑鸣声。 虽说这城头的妖魔本源为穆曦微百年前所留,按理来说, 是绝难伤到穆曦微的。但妖魔本源终究诡秘, 不可不防。 若是情况一旦有异变, 落永昼的明烛初光便会即刻出鞘, 斩下城头的一轮明日。 底下白云间弟子想不到那么多,已经开始众说纷纭, 议论不止: 「穆十七既然是穆师叔, 那么他身边另外一位, 又是谁?」 穆曦微新入白云间, 论修为,论资歷,均很难服众,但辈分却是毋庸置疑的高。在白云间中, 是与掌门陆归景等人平辈的存在。 能喊他一声师兄的,在白云间数万弟子中,也屈指可数。 而这屈指可数之人, 大多是弟子们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曾经亲自见过的。 首先用排除法, 肯定不是他们最熟悉的掌门陆归景… 然后,排除完一系列相应人选中,弟子们脑中冒出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像是无形中顾忌着什么,最大胆的弟子,也不敢率先开口。 半晌,有一个弟子颤颤巍巍出了声:「他他他…不不不会是…祁真人吧?」 他把众弟子压抑的心声说了出来。 实不相瞒,弟子们觉得很有可能。 毕竟白云间一系列与穆曦微平辈的存在,也就祁云飞一个百年不回白云间,他们无从目睹其真面目。 再说—— 据说祁云飞对他师叔剑圣很是孺慕,学着他师叔的穿衣打扮,亦是极有可能的。 弟子的脑内轰隆一声,震得他腿脚发软。 祁云飞那活在传说里,据说见谁都砍,来去纵横,性情如风雷的声威赫赫,铁骨铮铮,没了。 随着一声声的师兄我好怕,彻彻底底地崩塌了个干净,渣都不剩一个。 原来…祁真人,竟是这样一个性情吗? 真是人不可貌相,传言不可轻信。 弟子察觉到自己仿佛窥探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内心满是害怕自己被杀人灭口强行封嘴的害怕。 最先出声的弟子,此刻颤抖着问陈岚道:「陈陈陈师兄,你可知道和穆师叔在一起的那位师叔,叫什么名讳?」 陈岚一脸莫名其妙,认真回想了一下:「应当是叫洛十六,怎么了?」 完了。 弟子悲观又绝望,心里想着以祁真人对剑圣的仰慕之情,化名选一个与剑圣同姓的,自是极有可能的。 他望着落永昼,深深震撼,深深惊异。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穆师叔果真是上天註定的天命之子。 能叫剑圣破例收他为徒不说,还能让祁真人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除了天命之子,谁能有这个待遇? 至于落永昼本人? 弟子压根没往这个方向去想过。 剑圣对他们太高了,也太远了。他们如何对待天上的神,剑圣在他们心中便是如何的不可亵待。 怎么会把剑圣和一口一个师兄我好怕的洛十六联繫到一起去?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弟子们交换眼神之间,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 看他们热切的眼神,看他们嘴上快要压不住的古怪笑意,就可以试想而知,等这一行人回去后,白云间将掀起怎样大一波歪风邪浪。 罩着穆曦微的光渐渐淡了下来,不再刺眼。 取而代之的是光里穆曦微的气息节节攀升,一个眨眼之间,就登到了筑基巅峰。 这还远远不止。 筑基巅峰…金丹… 从筑基一跃到金丹,这等寻常弟子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打磨的难关,对穆曦微而言,仅仅是水到渠成的一个唿吸之间。 然而落永昼看得出来,穆曦微修为凝实稳固,半点不像是磕了天降大补丸的虚浮。 就好像是…他天生该有那么惊人到夸张的天资似的。 甚至金丹修为也配不上他。 穆曦微身上攀升的气息还没有到极限。 最后一道细微的光如归海溪流,潺潺地消失在穆曦微身上。 穆曦微睁开了眼。 此时他的修为已到了金丹巅峰,若非是就地不便直接突破元婴,元婴亦是随手可得的事情。 长夜城主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穆曦微的面容,好似明白了什么,不住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自己见这个少年时会觉得他分外眼熟。 难怪城头第二轮旭日会给予少年这样优厚的待遇。 在少年与大妖魔主几乎如出一辙的下半张脸下,一切皆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大妖魔主终究是成年男子,比少年年长些,经歷得也多,相较于少年的青春韶秀,意气飞扬,大妖魔主的轮廓瞧着更深沉,更内敛,也更有力道。 想来少年是他血缘后辈无疑。 想是如是想,长夜城主却一个字也不曾多说。 于这个出生白云间的少年而言,世道非黑即白,魔族合该是他的一生之敌。 于大妖魔主而言,他未必觉得大妖魔主的身份光彩,可以夸耀。 两不相知最好。 第91页 穆曦微有穆曦微的幸运,大妖魔主也有大妖魔主的无奈。 长夜城主识趣地闭上了嘴。 穆曦微的心情有点复杂,他张开了手,感受掌间今非昔比的力量: 「师父,我隐隐有感觉,城头的那轮太阳,像是认了我为主。」 就是说穆曦微想把它摘下来容纳到体内,也并非不可行。 落永昼倒是不意外。 n bs 一百年前穆曦微为妖魔本源之主,一百年后再相见,妖魔本源的一部分认穆曦微为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穆曦微说:「不过我不想摘它下来。」 他对自己等于变相接受大妖魔主传承的事情始终有点别扭。 感觉就跟背叛白云间,身在曹营心在汉似的。 「一来鬼域须得这轮太阳庇护,我道途很长,没必要为手前一点利益,来做断绝他们生路的事情。」 长夜城主说的鬼域前后变化,穆曦微记在心里。 他想,若是由他来选择,他也一定更喜欢如今这个「做鬼也是要恰饭的嘛」的鬼域,而非是以前死气沉沉,鬼鬼自危的那一座。 能用这轮太阳,换一个有生气的,更好的鬼域,这笔买卖是很划算的。 这也算是…大妖魔主生平做的唯一一件好事罢。 「二来,这轮太阳终究是出于大妖魔主的手笔,能选择的话,我…不是很想接受。」 他对魔族,对大妖魔主有着本能的牴触情绪。 至于自己身上的修为,穆曦微想得很通透:「我修为得益于大妖魔主,等战场上还给魔族,也算是一个物尽其用,不负其主。」 简单来说就是活该两字。 落永昼:「……」 奇人异事他穿越过诸多世界,见得自然不少,但穆曦微这种自己骂自己,自己气自己的,落永昼的的确确是头一次见。 做人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他有点尴尬地开了口:「有时候话说得不必太死,大妖魔主他…不一定是个极坏的人。」 穆曦微目光澄澈:「可百年前是您斩杀的大妖魔主。」 剑圣剑下无冤魂。 穆曦微信赖落永昼,自然相信大妖魔主罪有应得,一死活该。 他这句话不知戳到了落永昼哪一点。 落永昼心情顿时沉了下来,是那一种近乎一句话也说不出的低。 他摸到了一点原主的共情。 原主杀大妖魔主时,应当也不是世人想像中那么痛快,那么释然的。 落永昼垂了眼睛,不再去看那轮光华灼灿的烈日,过了很久方才摸了一把穆曦微头髮: 「也许有时候,剑圣做的不一定是对的。」 至少还是会后悔。 白云间找到了自己的弟子,长夜城主解决了作乱的厉鬼。 两边皆大欢喜。 长夜城主拎得清,知道久在鬼域待着对弟子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也不多留他们,只吩咐自己手下好生准备一番当晚的饯别宴席。 宴上美姬佳丽如流水,手上托盘是金樽玉杯琉璃盏,美酒佳酿山海味,舞袖翩跹,丝竹不绝。 城主府雕樑画栋,上面彩绘泥金的飞禽瑞兽皆栩栩如生,不似鬼域阴森,宛然是飞天壁画上风姿绰约的天女。 落永昼发觉弟子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古怪,每次等他回望过去的时候,又急急忙忙欲盖弥彰低头。 说其中不是另有隐情,落永昼自己都不信。 但他深知多说多错,越描越黑这个道理。 因此落永昼只是和颜悦色对陈岚道:「你伸出你的手给我看一看。」 陈岚乖觉地自己递上了手腕。 落永昼隔着衣袖搭上陈岚的脉搏。 他的手生得漂亮极了,冷白如细雪,光泽如脂玉,连指尖微微弯曲的那么点弧度,都好像是比着尺子一样细细雕琢出来的优美,容不得一根头髮丝的误差。 哪怕隔着衣料,难有触感,陈岚仍是觉得自己被他手指搭到的地方像是灼烧起来一边滚烫。 落永昼没去管他想的是什么。 果然。 他灵力初初探到陈岚脉息,已然验证心中的一个猜测。 陈岚体内,的确是有妖魔本源的碎片。 不然没法解释长夜城里那么多鬼,日日夜夜笼罩在城头妖魔本源下,就陈岚一个初来乍到的被妖魔本源激发体内潜能。 妖魔本源又不搞种族歧视,挑着一个陈岚来给他变异。 除非是陈岚本身体内,就有妖魔本源的碎片,然后来到了被妖魔本源笼罩的长夜城,恰好被撞开了体内的阀门而已。 结果果然如落永昼所料。 虽说陈岚体内妖魔本源很细很小,比起尘埃沙砾也好不了多少,不是陆地神仙绝难查知,但也的的确确是从妖魔本源身上分裂出的碎片不假了。 他敲了系统:「系统,这样一说,妖魔本源早在百年前,便被少说分裂出了三部分。」 「一部分在我体内,一部分在长夜城上,另外一部分,落入了陈岚…不,可能是很多很多个像陈岚一样的人体内,只是他们没有陈岚的机缘巧合,没受到过强大的同源之力激发,不知自己特异之处。」 说完落永昼亦是惊道:「妖魔本源那么能分的吗?」 它以为自己是有丝分裂吗? 或者说穆曦微以为妖魔本源是有丝分裂吗? 第92页 自从落永昼答应了日部首领,系统非常消极怠工,冷冷堵了回去:「你书里的世界观,你自己最清楚。」 被系统那么一堵,落永昼倒是沉思起来。 其实未尝不可以。 妖魔本源是整个天道之下的煞气,修行者再唿风唤雨,终究是沾了人字。陆地神仙再威能无上,也到底是陆地两字在先。 以人之能,是很难驾驭整个妖魔本源的。 也许之前歷任的大妖魔主仅仅能调动妖魔本源几成力量,那这样一来,穆曦微百年前割裂一部分到长夜城的举动,自是影响不了什么。 他这边在沉思,倒是没注意穆曦微处的异样。 鬼一喝酒就容易误事。 长夜城主也不例外,他喝了酒,有点上头,把要将大妖魔主与穆曦微之间那点联繫瞒住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他拍着穆曦微肩膀,面色通红,嗓音高亢,笑道: 「小兄弟,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面善,眼熟,当时还想不明白是咋回事,现在才想起来,你和百年前那位大妖魔主下半张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真是缘分吶。」 他在那儿自顾自地摇头感嘆着,一点没注意到 穆曦微一剎那间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长夜城主一掌的力道并不重,穆曦微在他一掌下,却如坠冰窟,浑身发寒。 祁云飞口中的一生之痛… 长夜城主口中自己与大妖魔主相似的下半张脸… 还有落永昼。 「大妖魔主…不一定是个极坏的人。」 「也许有时候,剑圣做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穆曦微算是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摸了个透彻。 他想自己不会有比现在更醍醐灌顶,更清醒的时候了。 可他宁愿自己回到过去,什么都不要多想,什么都不要多心,一辈子那么煳煳涂涂,混混沌沌的闭着眼睛过。 「曦微。」 他眷念到骨子里的声音把穆曦微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穆曦微从未有一刻如此希冀过落永昼能多说点什么。 说长夜城主一个醉鬼说的全是废话,不值一提,没必要相信那种。 但落永昼下一刻却是反手把穆曦微狠狠推得更深,跌得更狠:「我要去一趟魔族,你先领着弟子回白云间吧。」 您要去魔族干什么呢? 是为了他吗? 您这百年的销声匿迹,又是去干了什么呢? 也是为了他吗? 穆曦微动了动嘴唇。 他头一次这样痛恨起自己的懦弱。 明明他有无数问题盘旋在心间想挨个地问落永昼,如同憋屈已久的勐兽张口吐出自己的咆哮。 可是穆曦微不敢。 他怕得到的回答真如自己所想。 更怕落永昼伤心。 他最终只是近乎麻木地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师父去魔族,可是有要事?」 当然有要事。 落永昼心想。 首先得接手魔主之位,然后就是寻百年前的旧事。 陆地神仙天人合一,落永昼冥冥中有所感应,百年前旧事关系到的事情很重要。 远远不止于原主和穆曦微两人的纠葛上。 譬如说那个陈岚,倘若他体内妖魔本源的碎片,当真是百年前穆曦微或原主施为,那么想来体质特殊的不仅是他一个。 假如人族中有部分人体内真有妖魔碎片,一朝得到激发,哪怕是极小一部分,造成的局势,连落永昼想像起来亦要不禁动容。 这就是魔族灭绝的曙光也说不定。 于情于理,于私情于大义,落永昼都该去魔族走一趟,将百年前的事都摸出来。 不过这个理由却是不好和穆曦微说的。 落永昼若无其事道:「是有一桩挺要紧的。曦微你现在兴许不知道,魔族新的妖魔主当立,我预备着赶过去杀他。」 也是难为了落永昼,将自己杀自己这种高难度行为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煞有介事一般。 换作以前,穆曦微一定是认为自己师父是为天下苍生,义不容辞。 但现在,他第一个想法竟是想问落永昼是不是想起了那个人。 剑圣除却兼济苍生的大义外,是不是亦藏了一点不为人知的私情,不想着除却那人以外的顶着妖魔主名头呢? 穆曦微知道自己的想法简直无理取闹到了混蛋的地步。 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旦动情,谁又能保证至始至终的理智,而不为情所役一点半点呢? 少年人默不作声间,眼底红了一圈,声音也透着一种要哭不哭的沙哑。 假使换了一个人,换成是祁云飞在落永昼面前如此作态,一定被他恨铁不成钢地好好用明烛初光教训一顿。 对穆曦微,落永昼却好似失了所有的决心与刚硬,唯独剩下内心柔软一片,半是宽容,半是无奈地想着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么爱哭。 日后该怎么办?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替少年抚平眉间的褶皱,语气柔和带笑:「没事,不怕,我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好。」 算了,反正有自己给他撑腰。 爱哭就爱哭一点吧,又不是多大的事。 这世上谁敢嘲笑剑圣首徒? 第93页 大妖魔主所居的魔宫,建在魔域的最北端,自从上一任的大妖魔主身死,它已经空落了近百年。 不同寻常的是,魔宫并不是魔族惯有喜爱的,重楼叠阕的金碧辉煌,华美宏伟。 它像是世俗富贵人家所居住的府邸,几进几出,固然也五脏俱全大开大合,相较起仙家气派,魔族奢费,终究是落了下乘。 最引人瞩目的大约是魔宫迴廊间三步一鲛油灯,五步一夜明珠,长明不灭,映在白墙灰瓦之间,渲染得整座魔宫似乎处于白昼。 在这常年极夜昏黑,永无日出的魔域,白昼日光本就是最珍贵的东西。 魔宫是按着上一任大妖魔主的喜好所建。 当时的魔族曾经暗暗嘲笑过这位大妖魔主名字叫做长夜,却比谁都更讨厌夜晚,这般软弱作态,根本不像是个魔。 反倒像是弱处与情感同样鲜明的人族。 等后来大妖魔主雷霆手腕镇压魔族,那些嘲笑声也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无影无踪。 日部首领跪在落永昼身前,禀告他道:「主上,属下无能,未曾找到穆七的踪迹。」 落永昼仍是环视着魔宫四处的摆设,像是很想从中找出点穆曦微生活过的痕迹似的,半个眼神也懒得给日部首领: 「嗯,又是寻不着穆七的踪迹。」 他的语气透着冷冷的慵懒疏散,是种很矛盾的意味,也出奇协调。 上一刻还漫不经心,下一刻就能暴起杀人。 「如果要我自己找穆七,自己杀穆七,我要你们一群魔族何用?不如先拿你们给我明烛初光开个锋祭个剑?」 日部首领被他说得脸色青白交加,重重咬了咬牙,豁出去道:「属下或有一计。」 「穆七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谁也摸不透他的行事轨迹。但普天之下的疯子,总是有一个共同点的。他们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日部首领觑着落 永昼,小心翼翼开口:「主上登位,不如发帖广邀仙道众人,穆七知晓主上的身份,得知有这样一个绝世热闹可以看,必定千里迢迢赶过来自投罗网。」 热闹是绝世热闹。 日部首领的想法,也是绝世的天才主意。 他竟是想让落永昼这个独步仙道的第一人,仙道万众敬仰尊崇的所在,在仙道前来的一众人面前登上大妖魔主之位。 日部首领的内心亦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他的私心不言而喻,明显极了。 日部首领与他身后的魔族是真心想与落永昼合作,也是真心想让落永昼死。 这样一来,魔主登基的大典,或成了最好的场合。 若是运作得宜,他们就能借落永昼之力除去穆七,再将落永昼的身份曝光于仙道人前。 到时候,仙道如何内讧,剑圣双重身份如何为千夫所指,就不是他们要担心的事了。 落永昼深深望了他一眼。 正当日部首领担惊受怕,唯恐剑圣因自己的这点小心思动怒,穆七没死,仙道没乱,自己反倒是被剑圣一剑杀了的时候,他看见落永昼笑了。 落永昼没戴面具,那点笑意攀至他的眼睛里,像是蒸腾的云气霞光,点染成天地最狂妄的那点颜色。 只瞳孔那么点大小,那么点亮光,压得万物从此无颜色。 「好啊。」 日部首领听得落永昼说道。 其实落永昼的神情反应,都无声昭示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门儿清。 可是落永昼明明什么都清楚,依旧道:「记得多写点帖子,有名有姓的都要发,口吻狂妄点,我不容许这天下有人不知道这件事。」 天不怕地不怕。 不,不止是天不怕地不怕。 日部首领悚然而望,才反应过来比穆七更大更疯的疯子,在这里等着自己。 日部首领怎么想的不重要。 反正落永昼吩咐他的事,他妥妥帖帖地办成了。 魔主登位的请帖上至仙道六宗四姓,下至地鼠门红衣教金钱帮这帮名不见经传的一百八十流门派,统统收到,无一错漏。 请帖口吻嚣张,语气狂妄,大有欢迎你们洗干净脖子来我家主上登基大典等死的意思。 把秋青崖看得默默擦剑,月盈缺气极反笑,白玉檀神色晦暗不明。 至于谈半生,他将请帖放于灯焰下点燃,看着请帖纸屑翻飞,一点一点被火舌吞没成灰烬。一举一动间很冷静,内心有多少恨意谁也不知。 连最淡然无争的万般宗都接下来了魔族这一份请柬,称必不辜负魔主好意,如约付期。 而白云间那里,祁云飞早就手撕了请柬。 他气得整个人恨不得蹿出腾腾的火焰,与白云间长河远上,白云缭绕的仙气出尘环境分外不符: 「好一个魔族!先前我师叔不在也就算了,如今我师叔人剑俱在,哪能容得你嚣张作乱,为祸人世?」 陆归景倒是很老神在在:「师弟莫气,如你所说,师叔如今在世间。三百年前和百年前的那次都挺过来了,这次哪能让他们翻得了花?」 穆曦微也说:「师父出鬼城前与我嘱咐过,说他特意赶去魔域杀新出世的魔主。」 时光真是很飘忽无常的一样东西。 明明半个多月前,穆曦微从鬼域回来时,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第94页 半个月后他褪去青涩,样貌没大变,仍是俊秀如玉,但整个人都有了点青年的味道,仿佛玉石经歷一番打磨,沉静稳重,令人信服。 很难想像半个月的时光对一个人,竟会有这样大的改变。 陆归景点头,数落祁云飞道:「穆师弟说得不错,你呀,就是沉不住气,有师叔在,你急什么?难道师叔还能委屈了你,委屈了人族去便宜魔族不成?」 祁云飞一想是这个理,也就不吭声了。 落永昼不在的一百年,他和陆归景过的是有事自己扛的日子,白云间第一宗门,要扛的事情自然很重。 等落永昼回来,又有人替他们扛着事情,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倒是让祁云飞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受宠若惊感。 同时暗暗地又有点心酸。 他们扛一个白云间,已经是煞费苦心。 师叔扛整个仙道,整个天下,要花多少心思力气呢? 难道他就不会累,不会厌倦吗? 数落完后,陆掌门轻咳一声,终于露出自己大尾巴狼的样貌来: 「不过师弟你这脾性,我不好拦着你去魔族。这样吧,师弟你与穆师弟一起,由穆师弟暂代掌门,带着几个出众的弟子以我白云间的名义去魔族走一遭。」 陆归景是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把穆曦微往掌门之位上推。 快了!他退休的希望,近在迟尺! 只要穆曦微这个代掌门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回来,自己就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过上退休生活。 陆归景想到此处,心潮澎湃:「就是委屈了穆师弟。穆师弟你放心,等你平安归来,掌门继任大典我一定给你大办特办,昭告天下,举世皆知!」 酸死玉箜篌和叶隐霜两个! 穆曦微:「……」 他刚想劝陆归景两句不必如此铺张,陆归景又声情并茂地拉住他,嘱咐他看到落永昼,务必,务必要拦着落永昼别让他乱砍东西。 白云间的财务状况,养一个祁云飞已经很费力,承受不起剑圣寄回来的帐单。 陆归景说得辛酸,不忘特地加了一句:「师叔最宠你,你的话,师叔想来是一定听的。」 不知是不是陆归景的错觉,穆曦微方才眼中好像有抹黯然之色一闪而逝。 随即他神色如常地答应了一句:「是,掌门师兄。」 白云间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一行弟子踏上飞舟。 不知是不是穆曦微的错觉,他总觉得弟子看他和祁云飞的眼神不是很对劲。 不对劲在哪里穆曦微也说不上来,但弟子眼神热切得有点过分,黏在穆曦微的后背上,让他情不自禁嵴背发凉。 这是小事,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白云间,踏往了魔族土地上,去见那位新上任的魔主。 与此同时,四位陆地神仙,各宗掌门家主,年轻一辈的天之骄子,八方风云,齐聚魔族。 第29章 值得 穆曦微自上了飞舟以来,便没有一刻得闲过。 白云间的弟子一开始是对他有些偏见的。 没办法嘛, 剑圣首徒, 这个名头人人眼红,谁还没口上吹过牛, 心里立下过宏愿,晚上做过美梦? 偏偏落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之前修仙界查无此人的小子身上去。 他们心中不待见穆曦微,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上了飞舟, 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门, 更兼穆曦微暂任代掌门一职, 事事都要经过他手。 他性子温和好说话,同时不乏可以服众的沉稳, 那么几件事下来, 倒也有胆大活泼的弟子与穆曦微混了个面善, 对他有所改观。 譬如说此时, 就有弟子支支吾吾问穆曦微:「穆师叔…您,您觉得祁真人怎么样?」 话说出口,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好似方才说的不是简简单单一句问句, 而是在生死难关之间走了一趟一般。 他来请教过穆曦微几件事,成了飞舟上与穆曦微最熟悉的一个人。 自从被众弟子得知他与穆曦微最熟悉后,说话的弟子, 一天十二个时辰里, 是有八个时辰被人攒促着来问问穆曦微的。 他得知这事后的心情, 也渐渐地从惊讶震动,不敢置信,变成了半信半疑。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白云间余下的弟子团团围着他,给他做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心理建设,加之自己本身的好奇,弟子才鼓足勇气那么一问。 「祁师兄吗?」 穆曦微倒是不疑有他,想了想认真回答他道:「祁师兄行事很有决断,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说拿剑架在剑圣脖子上是有决断的话,那的确,天底下恐怕没几个人有决断得过祁云飞。 只是穆曦微一贯不爱在背后说人不好,况且祁云飞无论出发点如何,救了穆曦微的命是真的,他说的也的确发自内心。 来了来了。 弟子屏住唿吸,带着些许激动,些许紧张:「那穆师叔,您是如何看祁真人的?」 穆曦微不解他为何会失态至此,只失笑道:「祁师兄救过我的命,我很感激他。」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发好人卡? 莫非穆师叔…还是对祁真人无意,才採用了如此委婉的措辞? 弟子刚刚还砰砰直跳的心,顿时随着穆曦微的这一句话碎了一地。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第95页 而弟子的同伴们,正在一处船舱中翘首以盼弟子带来的消息。 听完弟子的叙述后,他们也惊讶不已,一时讨论声炸开了锅。 「可是按照曾亲歷过鬼域一行的师弟说,这两位言行举止间亲厚非常,做不得假,应当不至于啊。」 弟子们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什么,让两人明明在鬼域中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师兄我好怕,等回了白云间,就一发一个好人卡? 半晌,有弟子大胆做出猜测:「所以说,到底是穆师叔生性本渣欲拒还迎发好人卡,还是祁真人痴情深藏改头换面不为人知?」 这两个猜测,都是一般地让人难以抉择,想要去相信。 这时候,恰巧宴还推门走了进来:「怎么今日大家都聚在一起?难得看到如此整齐的场面。」 能去往大妖魔主登基大典的,无不是白云间内门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天才子弟,几乎个个是长老亲传,平时彼此也算熟识。 他们见了宴还也不生疏,招招手示意他坐下,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讲给了宴还听。 不听还好,一听之下,宴还笑容逐渐消失,表情逐渐崩裂。 他三观被扭曲了个天翻地覆,心里惊涛骇浪不住咆哮。 旁人不知道洛十六是谁,他是一清二楚的。 没有想到,息城中的洛十六远远不是极限,鬼域里一口一个师兄我好怕的,才是剑圣的本体。 真是没有想到… 「宴兄你怎么了?」弟子看着宴还呆滞若死的表情,疑惑道。 「没什么。」 宴还回过神来,头皮发麻,轻咳一声道:「就是…有点意想不到。」 祁师叔对不起。 在明烛初光的威胁下,也只能暂时牺牲一下您的声誉。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 宴还决定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 穆曦微无暇去顾及弟子那两个有些反常的问题。 仙道六宗同气连枝,除却久不入世的不执寺外,其余五宗飞舟此番并排而行,遮蔽日影,浩浩荡荡地铺满了整个天幕。 穆曦微先是被月盈缺一道传讯符叫了过去。 月盈缺性不喜矫饰套话,开门见山:「明镜的神魂在天榜试后逃逸了,至今仍不见下落。」 穆曦微用了一息时间才反应过来。 应明镜曾是他恨之入骨的人,驱使他想变强的最大动力之一。 但现在距离天榜试也不过不到一月的时间。 穆曦微发觉自己已经不太在意了。 因为他在天榜试上那一次有仇报仇过。 再者,穆曦微自信自己下一次遇见应明镜,必能将她斩杀于剑下。 短短一个月而已,两人却已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 月盈缺轻声一嘆。 她百年前固然是为了穆曦微的事情出于弥补心理,方收下的应明镜。然而这百年之间月盈缺对应明镜的好是实打实的好,应明镜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若说她不伤心自责亦是不可能的。 「明镜是我的徒弟,她做出这等事情,是我的失责,西极洲的失察。我西极洲上下,皆亏欠于穆小友你。」 月盈缺缓声道:「我说不出让穆小友你既往不咎这等没心没肺的蠢话。只能说我西极洲必将全力抓捕她归案,等抓到手后,必交给穆小友你处置,西极洲绝不会插手,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聊表弥补而已。」 在落永昼未现出真容前,她本是高居美人榜首,天下无双的美人。 此刻哪怕浑身上下皆笼在轻云薄雾的重纱遮挡中,飘飘渺渺,看不真切,单是望月盈缺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叫人决计生不出火气。 穆曦微见过比她更惊心动魄的眼睛,更惊心动魄的人,倒是无动于衷,只恭谨答道: 「 前辈高义,能做到如此,晚辈已是感激不尽,前辈何须再自责?」 穆曦微说的是实话。 陆地神仙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饶是看在自己背后师父的面子,也是足够惊人。 月盈缺打住了话题,转而道:「永昼他应当比我们早一步在魔域?」 陆地神仙沟通天地,这一点瞒不过他们。 穆曦微也不作隐瞒,如实答道:「是。」 「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月盈缺略有些怀念地笑了笑,「永昼不见旁人,但一定会见你,到时候你记得给我替他带句话。」 「杀大妖魔主时,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三百年前,便是他们四人将魔族战场屠戮一空,打破那一任大妖魔主战无不胜的神话。 哪怕口中说的是这样锋芒毕露的言语,月盈缺依旧是温声细语的,「其余的,穆小友你不用担心,有我们在呢。」 断然不会叫百年前的事情重演一次。 穆曦微心中觉得有点古怪。 月盈缺对他…太好了,超出普通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倒更像是对心怀愧疚的故人弥补。 然而不等他多想,秋青崖那边的传讯符则飞了过来。 秋青崖比月盈缺更不喜废话,直截了当道:「叶隐霜追杀你一事,上至他,下至相关弟子,我皆做出了惩处。」 他简略说了一遍自己的处置,又补充道:「你若是觉得不够,尽管说出来便是。」 穆曦微听着那惩处的力度,后背一凉,由衷道:「晚辈看已经足够,前辈…大公无私。」 第96页 秋青崖略略颔首,不欲多言:「还有就是你师父的事。他先行一步去往魔域,你记得替我给他带一句话,动手时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竟是和月盈缺如出一辙的说法。 秋青崖心里也是和月盈缺一般的想法。 他们与落永昼相交六百年,世上没人能比他们更了解落永昼,更懂得落永昼对魔族的仇恨。 落永昼先行一步魔域,除却是去杀妖魔主以外,不做他想。 是剑圣做得出来的事。 穆曦微依然是应下了,心里却有点闷。 陆归景、月盈缺、秋青崖都如此笃定他一定能在魔域中见到师父。 可落永昼离去前,除了一句早日归来的承诺什么也没给他留。 穆曦微当然想见他。 奈何以魔域之大,他又怎么才能够见到落永昼? 穆曦微回到了白云间的飞舟,飞舟上弟子无法满足于穆曦微和祁云飞的八卦,越说越上头,活脱脱比喝醉之人还要神光满面,还要激动。 他们在兴头之上,甚至短暂地忘记了对剑圣的敬畏,开始说起落永昼的八卦。 「我有个归碧海的好友,和我说起过,剑圣百年前有喜欢的人。」 有人很不屑:「说剑圣有喜欢的人的说法多了去了,十位陆地神仙,撇开魔族的那几个,几乎都有说法,众说纷纭,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那不一样。」 最开始说话的弟子便很不服,「我好友告诉我的,那是从归碧海掌门口中传出来的事情,可信度自不可同日而语。」 穆曦微捕捉到百年,心上人这两个关键词语,心口不由得更闷了。 早知道方才秋青崖问他的时候,就该说对叶隐霜的处罚轻了。 他默默想着,以至于忽略掉一旁宴还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眼睛里诡异的光 「主上,您说什么?」 自从落永昼住进魔宫以来,日部首领每天都想掐死当初那个脑子进水的自己。 以这一刻尤为最。 哪怕是以堂堂日部首领之尊,动笔写给地鼠门的请帖时,日部首领的念头也从未像如今这样强烈过。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闻的。 落永昼冷淡瞥了他一眼,「我说魔族不得对前来的仙道中人动手。」 不能对仙道中人动手的魔族,还叫什么狗屁魔族? 日部首领险而又险地把这句下意识想说出口的怨言压在舌尖,换了一个委婉的方式道: 「我族与人族积怨已久,主上之令,恐怕难行。」 「哦?难行?」 落永昼弹了弹剑鞘,眼里殊无情感,「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日部首领明白自己再多说一个字,换来的就该是那把明烛初光了。 他自认脖子硬不过明烛初光,看在明烛初光的份上,只能忍气吞声,退了下去。 不出所料,新任大妖魔主的第一条命令果然像是在魔族上下点了一把火,引出无数的怨声载道。 日月星三部首领之下的几个大乘巅峰族长聚在一起,愤愤不平。 「不能对人族动手?我活了几百年,这样懦弱的懦夫我倒是第一次见。一点血性都没有,怎么配得上大妖魔主之位?」 「不错,他究竟是魔族的妖魔主,还是人族的妖魔主?可千万别是人族派来的奸细吧。」 「奸细不奸细不知道,上头压着这等懦弱的大妖魔主,我等焉能有出头之日?」 「真是晦气,盼一个妖魔主盼了百年,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结果是这等货色。 他们挨个声讨,群情激愤,眼看着就要挽袖子动手,上升到进宫逼宫的地步,终于有个一直未出声的族长说了一句: 「百年前那位的教训,你们忘了吗?」 他说得模稜两可,连名字都不曾出现一个。 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浇熄了气头上大乘所有嚣张的气焰。 没人能忘得了百年前那位喜怒无常的大妖魔主。 说他仁善是真的仁善。出手庇护互不相识的鬼族,直至最后一战时魔族兵临人族城下,也不许魔族妄动一草一木,乱杀无辜。 做的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做完以后还要深藏功与名,以至于没人记得他的好,想起上任大妖魔主,全是骂杀之后快的。 简直不知道他费心费力跟个傻子似的图什么。 说他暴虐也是真的暴虐。 都说魔族眼中的性命不值钱。 由几位 族长看,百年前那位大妖魔主手起剑落时,死于他手下的魔族性命才是真正不值钱。 不值钱到大妖魔主身死百年,几位族长仍然对他心有余悸。 那是用性命鲜血堆出来的本能恐惧。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了。 带头的族长过了很久,低声说道:「算了罢,等登位大典上,再看看这位新主的性情究竟如何。」 如几位族长一般,心中愤愤的魔族不在少数。 只是他们大多记得百年前的事,尤且慑于那位余威,不敢轻举妄动。魔族上下,竟是出奇的平静,白白浪费落永昼磨好的剑锋。 很难想像一个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明明身死百年,却能依旧凭着百年前积压下来的威名震慑着最好斗,也最嗜血的种族,让他们把血脉天性压抑在骨子里。 第97页 魔族举族都在为这场登位大典忙活,八方的魔族迢迢赶来魔宫所在的王城,扬起了路上八方的烟尘。 仙道六宗的飞舟飞入魔域上空,陆地神仙威压浩瀚如山海,至于其余宗门世家的舟船宝车,更如数不尽的繁星点缀在夜空上。 一时间,人魔两族齐聚魔域王城闹出的动静,竟成了举世难寻的宏大场面。 唯独落永昼依旧悠闲自在,每天除了逛魔宫,就是逛魔宫,毫无当事人的自觉。 实际上这座百年前的魔宫很有点磕碜,小门小户的。不等他老人家走两步路就见了底。 但落永昼仿佛百看不厌似的,连台阶门户的数量,都要挨个挨个数过来。 系统冷眼旁观了两天,终于对他忍无可忍,告诫对道:「请宿主不要忘记来魔域的目的!」 它算是看透落永昼。 嘴上说得有模有样,什么关系到人族存亡的大事,什么揭开百年前的辛秘,一个比一个能唬人。 实际上整天除了瘫在魔宫,就是瘫在魔宫。 落永昼不答,反而转头问它:「系统,你说我一开始来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系统还以为他要迷途知返,改过自新,欣慰道:「是收穆曦微为徒,让他成为仙门魁首。」 虽说现在才记起来任务主旨有点晚,不过亡羊补牢嘛,能醒悟过来就是好事。 落永昼轻轻道:「曦微有本源剑气相助,本来已经天资绝世,如今更是如鱼得水,有天命在,仙门魁首非他莫属,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半。」 「可是系统,我来这个世界以后,所见所闻,全是人魔两族的仇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弭,反而血海深仇越来越深,刻骨铭心。原主七百年回忆中,大半是来自魔族。」 「魔族不死,天下不会太平。」 落永昼和原主的共情很深。 所以他对魔族的仇恨也很深。 「魔族该死。你说若是魔族不死,曦微做了这个仙道魁首,朝不保夕,风雨飘摇,做得有什么意思?」 「难道要让他和原主一样,再把人族的重担扛在肩上三百年吗?」 系统这才有点明白落永昼的想法,震惊道:「你…你,可男主是真正的天命之子,不会有事。」 何苦把这些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落永昼一嗤:「那我还是《天命》这本书的原作者呢。」 「天命在我。」 「那么魔族就该死。」 他语气平淡,神色也寻常。 正是这种能将一族存亡,关乎万年的大事等闲视之的魄力,将隐于表皮下的骄狂推到了极致。 系统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落永昼:「曦微崭露头角,前途可期,而我留给他一个彻底清平的仙道,这样一来,当算是任务圆满罢。」 系统思来想去,只能无言一句:「你真是不怕死。」 难怪落永昼这几日放弃以剑气镇压妖魔本源,任由魔域的煞气来归附。 归附的煞气越多,落永昼身上气息也日异妖邪,纵使他白衣佩剑的旧模样不改,较之剑圣,也更像是个大妖魔主。 任凭系统劝了几次,怎么跳脚都不管用。 原来落永昼的主意打在这里。 他根本不关心自己之后何去何从,妖魔本源如何处置。 或者换个说法,说是他根本不关心自己性命更为恰当。 因为落永昼想做的,就是借着自己这次登位大典,彻底抹去魔族在修仙界中的存在。 哪怕是赔上性命做代价。 穆七什么,落永昼通通不放在眼里。他剑锋从头到尾所指的,仅有玛丽苏而已。 果然是不世出的一场好戏。 落永昼坦然承认道:「左右是在任务世界,死了又不碍事。」 「你放心,百年前的旧事,我心里约莫有个底了。」 他与系统相对静默无言了一会儿。 落永昼无聊,伸手轻轻戳了戳挂在走廊边的灯笼,那灯笼生得不同寻常,十六条骨架支棱处十六面琉璃来,璀璨晃眼得紧。 「系统,你知道么,我这几日在魔宫把所有房屋陈设数了一遍,上至宝座龙纹,下至琉璃灯盏,皆是符合十六这个数的。」 系统:「……」 它刚想说人家大妖魔主还不能有个自己偏好数字咋地,落永昼就道: 「曦微与我说过,他自小开始就对十六这个数字,有刻在骨子里的情有独钟。而原主回忆中,他与百年前的穆曦微第一次相遇,报的姓名是洛十六。」 话至此处,再愚昧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 这远远不止于相交相惜的知己情谊,也非是师徒之间惯有的孺慕之情。 是要多深刻的眷念,才能把一个名字无处不在地刻在魔宫里? 「我能体会到原主的共情。他对其余人等皆是平静无波,唯独偏爱穆曦微一人。唯独穆曦微一人能引动他七情六慾,喜怒哀乐。」 「原主和穆曦微,应当是两情相悦。」 魔域永夜,纵有魔宫的灯火通明,依旧比其他地方来得昏暗。 琉璃灯被落永昼戳得一阵一阵晃,光影斑驳打在他脸上,照得模模煳煳的。 就是昏暗中模模煳煳一个剪影,他面容依旧美得惊人,眼神光一转之间,能压过满宫的琉璃灯盏。 第98页 剑圣美人榜首,天下第一,人人倾慕,人人追逐。 天下有与他生死相交的朋友,有对他孺慕不已的晚辈,也有与他两情相悦的爱人。 如此风光荣耀,自不会有黯淡失意的时刻。 可落永昼不过是披了个剑圣皮的外人,这天下与他的纠葛,仅仅是碍于任务的牵连。 剑圣有的真心不属于他,剑圣有的风光荣耀也不属于他。 他至始至终有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系统。 真是可笑,剑圣交游遍天下,多少人能以得他一眼,得他一个字为荣。 而落永昼所有不那么强硬,不那么剑圣的时刻,所有的心里话,也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系统知道。 落永昼:「穆曦微有对十六与生俱来的喜爱,我也有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的记忆是从自己大病一场后开始,关于生病前的人生,落永昼统统忘了个干净。 好似他的人生前半段如一张白纸,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过,旁人人生从哌哌坠地的那一刻开始,而落永昼的,是从那一场大病骤然开端。 惟独有一个念头是例外。 「我一直想找一个人,想亲眼看见他顺风顺水一辈子,称王称霸,看他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再无苦厄。若是真能见到,我也了无遗憾。」 这也是落永昼一开始会答应系统,穿越十几个世界的原因。 「前面十几个世界对我而言千篇一律,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做一把推手,看主角证道飞升,仅此而已。」 「可是这个世界不一样,我见到了穆曦微,我知道我见到了对的人,常伴我身的那个念头,终于得到圆满。」 「也就再无遗憾。」 按理说,任务完成,无论落永昼採取何等手段,系统都不该再插手干涉。 可能天下第一美人的长相就是格外动人,格外戳心。 让系统也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可是宿主之前与主角分离的时候,向他保证过很快回去。」 「宿主对主角,对这个世界,当真没有眷念之意吗?」 「我有。」 落永昼说。 何止是有? 他穿越过那么多世界,早练出冷眼旁观的漠然心性,却不知不觉在这个世界里悄然融化。 穆曦微、白云间、六宗… 都是很真的人。 真得他也要心生幻觉,好像自己该天生属于这个世界,好像自己当真拥有原主七百年的时光,喜怒哀乐,歷歷在目。 他应该就是原主那般的人,一身狂妄肆意的傲骨作支撑,手中长剑为臂膀,将白云间人族担在肩头,朋友师门护在心间。 真得他也…动心了。 「可我还要脸。」 他披的仅仅是原主一张皮,无论原主在不在,是死是活,那些身份地位,朋友爱人,荣耀风光,都该是原主的。 他有什么资格去冠冕堂皇地取而代之? 这点落永昼分得清。 倘若不是在魔宫数出处处可见的十六,意识到原主和穆曦微的过去,惊觉自己动摇的内心,落永昼也不会那么早生出想要功成身退的念头。 他原来想徐徐图之的。 起码再等一段时间。 起码再陪穆曦微,多走一段时间。 系统:「……」 它差点想要直接告诉落永昼真相。 可惜冥冥之中有天意,剑圣这类人物一举一动,亦是关乎到天道,系统受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落永昼自己无所谓笑了一下:「没事,我习惯了。」 自从他有意识开始,便一直是这个状态。 不知所来,不知所归,唯有心里一个执念支撑他跨过十几个世界。 任务要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便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次能见到穆曦微,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天涯倦归人而已。 穿越十几个世界的时光,来换一朝执念通达。 值得。 穆曦微郁闷的心情并没有成功持续超过一天。 因为晚上他在房间中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穆曦微揉了足足三四遍眼睛,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师父???」 他又惊又喜,满腹心事皆化作了无从开口,最后只憋出一句: 「师父,您怎么会突然到白云间的飞舟上?」 当然是落永昼仅存的那点良心作祟。 他虽说打好了死遁的主意,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穆曦微的承诺,终究有点良心不安,于是选在了登位大典前,来单独见穆曦微最后一面。 他对着穆曦微那副喜形于色的模样,在心里老气横秋嘆了口气。 这可怎么办呢? 那么沉不住气,还是个爱哭的性子。 以后自己不在,他得多伤心?谁又能来护住他不被人欺负? 这时候落永昼倒情愿穆曦微像他以往十几个世界里遇到的主角那样,千篇一律,只管狂霸酷炫拽就完事。 起码不会让人那么牵挂。 穆曦微不管这些,拉着他念叨起来:「师父不在的这半月,陆师兄,月、秋两位前辈,皆让我带话给师父。」 落永昼:「……」 他忽地对三人不满起来。 自己是来见穆曦微最后一面,不容易,难道不能留点独处的时间给自己和穆曦微吗? 第99页 穆曦微:「陆师兄说让师父您慎重动手,多为白云间财务考虑。月、秋两位前辈皆是说师父您杀魔主的话,如需援手,尽管开口。」 他话锋一转:「可我想与师父说的,不是这些。」 「师父第一个来见的是我,我便自作多情,认作我的话比他们的,对师父而言来得紧要。」 少年人抽条得快,半个多月不见,穆曦微形容有了变化,目光仍是一如既往,里头满溢出来的仰慕之情明澈又坚定: 「我只想师父好好的。」 「师父能答应我吗?」 第30章 登台 落永昼自忖没什么好不答应穆曦微的。 哪怕穆曦微是要穆七的性命呢? 他也能一剑给穆曦微斩下来, 把穆七头颅送过去。 惟独这件事不行。 他不能在这个世界多留了。 落永昼并不想说谎骗他。 毕竟满心以为的岁月静好突然被打破, 一定是能很难受的。 但对着穆曦微那样殷殷期盼的目光,落永昼也很难说一个不好。 他最终只能淡淡说了两字:「放心。」 穆曦微却不以为这是搪塞含煳过去的意思。 他那样全心全意地信赖着落永昼, 只觉得出自剑圣口中, 永远不会有一句假话, 一句虚言,永远都是言辞铮铮, 一诺千金。 于是穆曦微以为当真是他可以放心的意思。 他笑起来,映亮了稍嫌黯淡的夜色,仿佛心中所有隐含的不安都被妥妥帖帖地安置好了: 「好。」 穆曦微久被压抑的心思一朝得到释放,那滋味真是有种飘飘然的美妙,好像他的心连着他的人,一同飘上了云端。 借着这份喜悦的冲劲, 穆曦微说道:「师父等我。」 等他日后长成。 也许能助落永昼一臂之力。 也许哪天, 哪个大妖魔主小妖魔主再度出世的时候, 落永昼可以不必一个人奔波。 而他可以在落永昼的身侧占一席之地。 这便是此时穆曦微所有的,由衷的盼望。 少年人的眼睛比夜空星子更亮,望得落永昼莫名心头一悸。 他知道, 他和穆曦微之间,穆曦微才是那个言出必践,一诺不易的人。 可惜了。 他等不到那一天。 落永昼没有回应,反而牛头不对马嘴道:「你过来一些。」 说罢他抬手, 环住了穆曦微的肩胛骨, 轻轻拥了他一下。 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 像一片小心翼翼贴上的羽毛,轻盈柔软,毫无负累。 少年人个子长得快,已经比他高了,就是拘谨得紧,在落永昼动作时整个人僵挺挺成一块木头。 落永昼能感应到,穆曦微外表的僵硬下似乎蕴着某种说不定哪刻会爆发,飘忽不定的力量,像是地底下翻卷的岩浆时刻预备着给他来一下,把他推开似的。 随着这一抱,他好像没什么遗憾了,也不觉得有多伤悲。 跨越十几个世界的旅途,换来一个执念消融,和一个轻似飞羽的拥抱。 「我先走了。」 「保重。」 他这一声含了许多穆曦微听不出来的郑重。 毕竟两个字里包含的不是短短几天,而是往后再也不见的余生。 说罢落永昼不再留恋,转头离开。 他对从高处往下跳这种事情可谓是驾轻就熟,跳出了经验,哪怕面目隐于云雾云雾中,扬起的披风一角,飘舞的几缕黑髮,都是可直接画入神仙乐舞图的风姿。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他的身影似乎格外沉一点,带着种西风一起,便随之飘零的萧瑟感。 穆曦微强行压住砰砰直跳的心往下看,竟从落永昼的影子处感到了一丝悲凉之情 怎么可能? 他摇摇头,甩开这不着边际的念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飞船云气中浮浮沉沉。 反正是沉不到地面,触不着真实,根本不像是真的一样。 在落永昼走后不久,另有一道身影不急不缓敲开了谈半生的门。 他轻裘缓带,一身行头好似走马章台的贵家公子,哪怕掩在夜幕之下,依旧挡不住满身的珠光宝气。 「你来了。」 谈半生见他的反应很冷淡,连眼皮也没动几下,开口说的三个字,更是勉勉强强硬挤出来的。 见到魔族之人不动手,已经是谈半生最大的让步。 穆七倒不介意他这副死人脸,好声好气地笑道:「我来了。谈宗主附近,秋青崖、月盈缺、易行三个皆在,我身上魔气难掩,不知谈宗主——」 谈半生冷冷打断他,不耐道:「我已设下隔绝气机的阵法。天下无人能窥破我晓星沉阵法,哪怕是陆地神仙也一样。」 「这就好。」穆七温吞吞说道,「登位大典上的事情,谈宗主当真考虑好了吗?我劝宗主,三思而后行吶。」 这副场景有点好笑。 被魔族视作疯子的穆七,反倒再以理智的姿态劝谈半生三思后行。 真搞不懂是谁疯得更多一点。」 「不用你多说。」 谈半生声音绷得很紧,指关节也用力到发白,「关乎我师父的事情——」 他怎么可能不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来回思量,怎么可能想不清楚? 谈半生不欲在穆七面前示弱,将后面半句话咽回去,只生冷道:「当初来找我谈合作的是你。假惺惺的问题,还是少问为好。」 第100页 不知他哪个字眼戳到了穆七,穆七倒是演上了瘾,假模假样地嘆气道: 「毕竟关乎生死大事,我总是要劝谈宗主想明白的。」 「人死不能復生,谈宗主当真不信天命,要逆天而行?」 谈半生是谁? 他做下决心的时候就想清楚了一切,这几个假大空的词语,怎么能打动他半点眉峰? 「我早想得清楚。落永昼能让穆曦微死而復生,我为何不能?」 一直以来,相较之谈半生本身为人处事,脾性样貌,都是他晓星沉主的身份,他对天机的窥探更为人所知,更深入人心。 可是随着谈半生说话时,他的稜角一点点显出来了。 他摆脱晓星沉的名头枷锁,成了一个真正有血肉爱恨的谈半生: 「我谈半生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刻,便不会信天命。」 穆七大笑。 他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为滑稽可笑的荒谬之事一般,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出了眼泪。 他笑得仪态全无,一下一下使劲拍着大腿,几乎喘不上气。 真的是疯子。 上一刻能衣冠楚楚,体面如贵家子弟,下一刻作态行事便与市井闲人混混了无二致。 谈半生冷眼旁观着他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穆七终于止住笑声,说话却依旧是带喘的:「谈半生啊谈半生,我知道你和我共事一场后,想得一定是怎么翻脸,怎么杀我。」 谈半生冷淡地挑挑眉,算是 无声认下了。 穆七开口,口吻带着种自以为预知前事,沾沾自喜迫不及待想卖弄的得意:「可我不是。我不想杀你。」 「因为留着你,到时候的好戏一定更精彩。」 他拍拍手:「也许是我最近见过的,最精彩的一幕也说不准。」 谈半生容忍了他这些不知所谓的废话,对魔族的忍耐力也终于到了极限,阵纹浮动在他掌间: 「你再不走,莫非要我亲自下逐客令吗?」 「好好好,我走我走。」 穆七从善如流。 临走前他贱兮兮回头,问了谈半生最后一句: 「谈半生,你这半辈子活在世上,除了你师父,难道再没有过其他对你而言意义重要的人?」 谈半生:「曾经有过。」 那已经是百多年以前,穆曦微尚未出世时的事情。 隔着船舱,他看不见笑容在穆七脸上渐渐扩大。 也听不见穆七心中的一声讽笑: 那你必定,后悔终生。 不管是怀着何等心思和目的,仙道宗门纷纷到了魔族王城,陆地神仙于高高悬在王城空中的飞舟上坐镇,威压悄无声息漫开千里之外,使得前来魔族均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窒。 魔族各部八方来朝,无论私下里是如何望着仙道红了眼睛,碍于新主严令,只得咬碎了牙关,暂且按耐不发。 如是一来,本该最鱼龙混杂,风云齐聚的王城中,居然是出奇惊人的平静。 自然,暗流涌动也少不了。 譬如说此刻的日部首领。 他近日在无数次想跨越时空回去掐死尽出馊主意,让落永昼登位的过去自己后,渐渐平静,渐渐心如死灰。 终于让他给熬到了魔主登位的这一天。 他胆战心惊窥两眼在上头数着来贺魔族名单的落永昼,生怕这位祖宗又动不动给他折腾出点么蛾子来。 落永昼果然不负他期望,「啪嗒」一声合上礼单,不满道:「魔主登位的盛事仅仅来了那么点魔族吗?不应该举族来贺?做你们的魔主,未免也太没有排面了吧?」 日部首领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冷静… 不行,冷静不了。 魔族动辄上亿,你以为魔族王城真能容纳上亿魔族聚在哪里? 啊??? 给你临时扩充一个芥子空间出来吗? 还是魔族不怕踩踏事故吗? 魔族就算是自相残杀,也绝不会在这点傻事上浪费有生资源啊! 还有,来回的路费你报销吗? 真当剑圣一御剑上万里,就可以何不食肉糜不体谅魔生疾苦,赶路艰难了吗? 日部首领深深地吸了第二口气,竭力道:「是,是属下办事的不利。」 和落永昼相处这些时日,日部首领已经认识到,和他争个对错短长,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不如自觉接锅,还能早死早超生,落得一个体面的下场。 日部首领转移了话题:「已经响了第四声钟声,快到第六声钟声响,大典举行的时候,您可以准备换上冕服了。」 魔域一年四季长夜,无日无星无月,自然无有依据来计时。 上一任大妖魔主登位后,在王城最高处设了一口大钟,有专门的魔族负责敲钟,十二下钟声,对应人族十二个时辰。 日部首领言语方毕,就有侍女乖觉地奉上衣盘。 魔族新主登位时用的冕服,自然是有多华美做得多华美,极尽奢费之能事。 锦缎重重叠叠间抖出似水的光华,用的是魔族一贯崇尚的黑色,纯粹浓郁到极致,一如外头无星无月的夜。 至于那些呕心沥血,用金丝银线挑织盘绣出的繁复重纹,则不一一而足。 统共就那么一次,落永昼也没什么一定要穿白的坚持,看了一眼就换了上去。 第101页 最后一片衣摆曳至底下,腰间最后一件绶带也被整理整齐,空落落的托盘上,仍醒目地摆着一张金属面具。 落永昼随手顺了顺衣物上本不存在的褶皱:「面具什么,还是算了罢。」 他微微低着头,殿上的魔族不敢正眼看他,只能凭眼角余光偷瞄,只能看到他眉目的大致轮廓。 就那么一个低头的轮廓,偷瞄一个眨眼的时光,已经太够了。 像是束魔域里根本见不着的光,又明亮又肆意,纯黑的华服囚不住,整个魔域,诺大的一个黑漆漆笼子也囚不住。 只能任凭它张扬挥洒地游过人间,游往那天河的一角。 那束光太让人目眩神迷,太让人心动神摇了。 但凡是看到的就情不自禁想要追逐。 但凡是追逐的,就该知道什么也困不住他,谁也追不着他,便越是想要占为己有。 好看到这种程度,也真是…一种作孽。 日部首领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如果是半个多月前的他,看到落永昼不愿意带面具,一定喜极而泣,恨不得为剑圣的自投罗网放两挂鞭炮。 但是现在,半个月过去了。 日月首领对剑圣的认识,也重新得到更全面更具体的升华。 他深知落永昼想一出是一出,疯起来比穆七还要疯,不敢托大,谨慎地劝落永昼道: 「主上您的面貌,仙道上下皆知,若是不用面具遮眼,岂非要露馅于人前?」 「让大家都知道剑圣即是魔主不好吗?」落永昼单手捧着面具,慢条斯理问他, 「我落永昼行事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如今要当个魔主,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 当个魔主… 当个魔主… 魔主… 那是魔主啊! 不是说要去买个白菜,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 是当魔主啊! 日部首领内心翻涌过无数咆哮。 他强行镇定下来:「可…可,万事小心为先,您看你不如还是戴上吧?」 落永昼十分坚决,一口回绝:「不戴。」 日部首领不死心:「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带上吗?」 落永昼依然坚定异常,问就是两个字:「不戴。」 行吧。 反正日部首领又不能无视明烛初光,强行让落永昼戴上。 他幡然间醒悟过来。 他是谁?他在哪里? 他在干什么? 为什么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想让剑圣暴露身份,如今却要煞费着心思去苦口婆心劝落永昼戴面具遮一遮? 他不应该拍手称快吗? 为什么要操着老妈子的心,吐着窦娥的血? 日部首领想不明白。 他思来想去,只勉勉强强得出了一个解释。 大概自己实在是被落永昼不按常理出牌搞怕了,经不起折腾吧。 魔宫外专程为魔主这一次的登位搭了高台,青玉为基,一层层镶嵌的夜明珠光辉璀璨,抬头望上去望不到尽头。 知道的是高台上点缀的装饰,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人间星空。 魔族日、星两部首领一左一右,身后各领着一熘的大乘排开,恭敬垂着首等着新主的登位。 直到他们把头都垂酸了,还是没等来那位新主。 而此刻,离钟声响了第六下的时候,已经有一会儿。 台上的魔族大乘族长、日星两部首领尚能八风不动,台下却按耐不住地骚动起来。 仙道的人最先耐不住性子。 来的人里面,白玉檀是陆地神仙,出身最娇生惯养,脾气也最大,由他来发作理所当然: 「本座原以为此番前来已经给足了你们魔族新主的面子。没想到,魔族新主到底是该何等威风,才能将本座一行人白白晾在这儿?」 魔族大乘的族长当然不会偏向白玉檀。 但他对魔族新主的好感也很有限,闻言不欲多插手,圆滑地打了个圆场:「这个等主上来了,白家主自会知晓。」 意思是让白玉檀和落永昼自行解决。 这番仙道的陆地神仙齐到,白玉檀有恃无恐,底气自然足,喝道:「你配和我说话吗?」 他掌风一动,迅疾如电,而掌下的游龙矫矫,势如雷奔。 不知是日星两部首领刻意放任还是其他,竟是硬生生地看着白玉檀打杀了那个大乘首领。 犹然温热的鲜血溅在青玉台上,让原本为迎接新主登位,来来回回被打扫近百遍,光洁无垢的莹莹玉面也蒙上一层瑕疵。 魔族譁然大骇。 不怪他们,魔主不得伤害仙道的铁血酷令新近下达。 当然有不信邪,不服软的魔族想去试一试。 结果是被一道剑气枭首,瞳孔圆睁,首级高高挂在城门口风干,无形之中威慑着往来众魔。 短短几日,城门口的魔族已经挂了一排,其中并不乏年长成名,心狠手辣者。 想到魔主动手,也许只是在魔宫里弹了弹手指般轻松写意,这等难以逾越的距离差,终究是彻彻底底震慑了魔族,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压抑得久了,总会爆发。 白玉檀的这次动手,便给了魔族一个很好的爆发藉口。 「白玉檀!」 台上的星部首领再也忍不得,悍然出手:「这是我魔族的地盘,你人族未免也太过放肆!」 第102页 他们两人交手余波对撼之间,震得青玉台的防御阵法全亮,人魔两族旁观之人被那亮光齐齐刺出了眼泪。 白玉檀连续后退了百丈,不知砸飞了几个人族、几个魔族,青玉台周围原本水泄不通,被他愣是砸出了一条道来。 好在世家子重视风仪,白玉檀交手之际,仍不忘维持自己光鲜亮丽的形象,虽说落了下风,好歹输人不输阵。 有几位经年成名的陆地神仙在身后,白玉檀很有底气,丝毫不怂。 他昂起头,冷笑道:「我人族欺人太甚?我看你魔主先将我族一众陆地神仙晾在此处,随后区区一个大乘,也敢跑出去答我的话。不懂礼数,不知进退的是你魔族吧?蛮荒之族不知开化,被随意打杀也是罪有应得!」 白玉檀这一番话,真如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往火里急死了油。 不说仙道中人,本来从接到魔族那封口吻嚣张的请柬后,就在按耐着火气,等入了魔域,身边处处煞气,见到的魔族个个丑恶,内心能不憋屈才怪。 他们内心多日的愤懑,都随着白玉檀这一番话,畅快淋漓地发泄了出来,各自刀剑在手,时时刻刻准备着来大干一场。 更不用说魔族怎么忍受得了? 日、星首领相互对视一眼,还在是先对仙道动手,还是先对穆七动手的抉择中两难的时候,大乘族长已经达成了一致。 他们忍新任的魔主,从那条禁令开始,已经忍了很久了。 本来就打算在大典上见分晓,既然那位新魔主有颁布禁令的胆子,却没胆子在人前出现,那就别怪他们先动手一步。 他们对仙道一旦动手,打的是颁布禁令魔主的脸,魔主若是不处置他们,难以服众。 魔主若是想处置他们,他们身后的部族势力,又怎么肯与魔主善罢甘休? 怎么看,怎么都是两边不讨好的局面。 大乘首领在心里暗暗地冷笑,要怪,只能怪新任的魔主脑子发抽,居然敢下达那种禁令。 魔族部族与魔主,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从没有什么君臣之义,同去同归。 借着这一场登位大典,把新任魔主的面子狠狠踩在脚下,看他以后在族中有何威严可言。 真是再好不过的天赐良机。 大乘们下了台,围在白玉檀身周。 其中为首的大乘寒声:「白家主有胆子在我魔域动魔族的大乘,当然也该对我魔族有所交代。」 他森然笑了两声:「不错,陆地神仙是了不起,平时单挑独斗我拱手认输,可是你们这次带了弟子晚辈,而王城中现有千万魔族。」 「你带来的人,一个能有一千吗?」 话说到这儿,魔族的恶意已经昭然若揭。 底下魔族早就憋得狠了,听到大乘族长的话,怪笑和惊叫一阵响过一阵,恨不得把王城掀一个底朝天。 不用大乘族长多说,他们以自己庞大的人数,自发自觉地形成包围圈,一步步向仙道中人所在积压而出。 甚至不乏耐不住性子的魔族,浑水摸鱼之间,悄然对仙道中人动了手。 肃肃剑气一扫而过,割开动手魔族咽喉的时候,就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轻易,一般干脆利落。 有个青衣人缓步从飞舟上走了下来,他半空中走路如闲庭漫步,仿佛真有那么一座桥,连接天上飞舟,与地上青玉台两端似的。 「敢公然动手?「秋青崖语气平平,下了结论,「我还没死。」 他不善言辞,所用措词也都是一律去掉修饰,能减则减。 但言语底下的底气,却是不必用任何形容词来增光添彩,天下皆知的足。 他们那一代从血火烽烟,从仙道将颓里歷练出来,硬生生是力挽狂澜的陆地十神仙 还没死。 魔道怎么敢乘他们在的时候动手。 他青崖剑出鞘时,诛魔无形的几道剑气,便是最好的,最有力的证明。 另一道身影也飘然而下。 月盈缺名字美,身段姿态也美,像是神女降世,言谈却很不客气,嗤道: 「动手则动手。怎么,你们魔族还爱在动手的时候耍嘴炮吗?」 她掌心缓缓地升出了一轮明月。 在魔域这等常年无月的昏黑之地,明月那并不刺眼的柔和光辉几乎要叫人落下热泪,牵绊着心底那份最柔软的情绪。 明月所及之处,即是好梦常圆所在。 躁动的魔族被那轮明月安抚下来,渐渐有沉醉不醒之意。 日、星两部首领眼见不对劲,往前对上月盈缺,替魔族挡住她的好梦无缺幻境。 谈半生站在他两人边上,不言不语,惟独星芒一捧慑人。 连最爱和稀泥,最和事佬的万般宗陆地神仙易行,都不苟言笑站了出来,虽说一言不发,意思却很明显。 既然要打,那就打。 六个陆地神仙对千万魔族,看谁槓得过谁。 白罗什真是应了老人多作怪那句话,眼珠子滴熘熘转了一圈,一一数道: 「归碧海、西极洲、晓星沉、万般宗…嗯,还有我们白家。白云间这时候去了哪里?那位传说中最嫉魔如仇,剑下不留邪魔的剑圣去了哪里?」 白玉檀对落永昼怀恨在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第103页 「谁知道呢?我们剑圣斩杀过两饪大妖魔主,总不可能是到第三任的时候,明白事不过三这个道理,怯战了吧?」 他怯战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话里话外阴阳怪气的嘲讽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月盈缺和秋青崖倒真不曾多想。 她两人熟知落永昼品性,对落永昼也怀着百分百的信任。 月盈缺觉得没什么好多想。 无论出不出现,皆是落永昼的决定。 而她信落永昼,自然信落永昼的决定。 没等她开口把那老傢伙驳回去,祁云飞已面色不善道: 「你问我师叔在哪,我的确不知。你问我白云间的人在哪,我当即可以回答你。」 他拔出风雷剑,手中一泓剑刃雪亮: 「要不再打魔族之前,我和你先比划比划,看看我有没有资格被当成白云间的人站在这儿?」 行了行了。 这还没和魔族打起来呢,人族这边自己先乱了。 然而众人熟知祁云飞如风雷暴烈的性情,也深知白罗什一番话实在是太过。 换他们是祁云飞,他们也生气。 陆地神仙不开口,剩下的人不好,也没立场去劝。 「家师自是在魔域之中。」 出乎意料,开口的是穆曦微。 他于一行弟子中站出来,如魔域这单调乏味的地方,长了苍松劲竹,迎日而出。 浑身上下的气度,竟一点不比白罗什堂堂一个陆地神仙差。 「家师曾告知于我,说他此行专为魔主性命而去。白前辈先前所言不尽不实,还是免了罢。」 白罗什怎么肯在一个小辈面前服软? 他冷冷道:「毛头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在说话,哪轮得到你一个晚辈插话?」 落永昼不在,白玉檀可谓是扬眉吐气,与白罗什一唱一和道: 「借着剑圣的名头,你真以为自己还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了?上一个这样说话的魔族大乘已经被我打杀——」 他言语未尽,威胁之意却是昭然若揭。 引开白云间弟子嘘声一片。 嘘声中又以几种声音为主流。 无非就是:「啧,垂死挣扎,看着真可怜。」 「他不知道穆师叔和咱们剑圣是什么关系吗,就敢随便开口。」 「说起来,剑圣管穆师叔喊师兄,那白老头子该怎么喊穆师叔?白家主又该怎么喊穆师叔?他们世家不是最重视辈份的嘛,一定要说到做到啊。」 「算了算了,先让他做两天美梦,等过段时间,有得他哭的时候。」 不错,受到前两天弟子谈论八卦时的气氛烘托感染。 宴还一时兴奋,一时冲动,喝了几斤酒壮胆,把落永昼就是洛十六的事说了出来。 弟子们一开始当然是三观炸裂的,当然是不信的,还逼着宴还对着天道发了誓。 没用。 该信的还是得信。 一开始的震动过去,弟子们企图自我安慰,自我镇定。 想想也是。 他们都能接受祁师叔管穆师叔喊师兄我好怕,为什么不能接受剑圣呢? 他们都能接受穆师叔上位剑圣弟子了,为什么不能接受穆师叔上位剑圣道侣呢? 当然不是。 弟子们当然倔强地不敢相信。 祁师叔和剑圣能比吗? 弟子和道侣是一个意思吗? 他们站在天下之巅的剑圣,他们内心不敢触碰的高岭之花? 凭什么?为什么姓穆的可以? 说起来也是穆曦微运气好,在弟子浑浑噩噩,内心本能抗拒的时候,白家父子偏偏给他来了这一出。 导致弟子内心报復性想着吓不死你的人不在少数,他与落永昼的事情,也就那么被弟子阴差阳错地给接受了。 至于以后白云间内部的流言,流传到什么地步,话本又写了几本,则是仁者见仁的事情了。 「啧,白老头。」 远远地有道声音传来,稳稳落在白罗什耳边。 那道声音在嘈杂不已的青玉台前,算不得太重,意味也不太明显,但听过一次,却是再也忘不了。 和轻重起伏无关。 只是单单纯纯的音律之美,摄人心魄。 凡人怎么能忘却九霄仙音? 「你在天榜试上叫了我一次不死心,被打得不够疼,还敢叫我第二次?」 「你叫我第二次,还敢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弟子?」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人破空而出,玄衣摩擦拖曳过青玉台面,簌簌的金银线纹路像是漆黑夜空更远处,三十三重天开外,银河流转的一点光洒在了人间。 他立于人魔两族千万人前,风姿卓绝。 万籁息声,万响俱寂。 第31章 修罗 落永昼一在青玉台上露了脸, 整个人魔两族都安静下来。 他就是这样。 不用刻意去强调, 去威慑什么,他这张脸,这个人的存在, 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白罗什还记得明烛初光的锋利,老脸一抽,不敢再多说什么。 落永昼那么一现身, 人魔两族,两边心里都有了底。 好像他的存在对人族来说, 像是什么战无不胜的辟邪神像一样,见到落永昼后,人族修士纷纷松了口气, 刀剑也不约而同地收回了鞘中。 第104页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 有剑圣在, 要自己来凑什么热闹,出什么手? 自己想要出一分力, 说不定剑圣他老人家, 还嫌他们拖后腿呢。 魔族那边除却两排面色阴晴不定的大乘族长外, 也均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们认出了落永昼衣袍上的刺绣, 是魔族里特意用以彰显大妖魔主身份的纹样。 来人的身份,不用多说。 既然今天这位大典正主来了, 那么无论自己先前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服他的不服他的, 总归可以有个清算的对象。 谁能想到, 除却生死皆为敌的人魔两族,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候,竟会把希望放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白罗什上次吃了明烛初光的亏,审时度势地闭嘴了,白玉檀没挨过疼,倒记着天榜试上结下的仇。 他第一个发作,冲着落永昼冷笑:「剑圣人来是来了。可我们等的是仙道的剑圣,而非是一身魔气魔族服饰的剑圣。」 白玉檀一言切中要害。 说实话,修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天下很难有事物真正瞒过他们的眼睛。 落永昼体内的妖魔本源这些时日吸足了煞气,气息昭然,当然也很难。 他这话落下,算是个仙道修为不及他的众人敲了个警钟。 他们抛去遇见靠山的欣喜,再去仔细体会感受的时候,发觉落永昼身上的气机果然不对劲。 会场更静。 仙道上千人众,嘴唇翕张,却一个人也不敢说出声音。 那不是旁人。 那是剑圣。 曾经一人一剑斩杀过两任大妖魔主,硬生生将人族葱风雨飘摇的破碎边缘拉回来,消失百年,天下第一的尊位仍然无可撼动的剑圣。 剑圣不死,人族不倒。 在修仙界中人心里,落永昼和人族气运就是这样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他们从小听着落永昼的传说,仰慕着落永昼的剑长大,对落永昼的信任,几乎和信太阳东升西落,水流高往低流没什么两样。 哪怕天下人都倒戈向了魔族,只有落永昼不会。 如今落永昼衣袍上、气息上隐隐的暗示,叫他们怎么能够相信? 叫他们如何去相信? 祁云飞下意识想要开口争辩点什么。 等他想自己应该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发觉根本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 落永昼衣袍上的纹绣是真的。 落永昼身上的魔息也是真的。 他可以说白玉檀居心叵测血口喷人,唯独这两样东西是实实在在做不了假的。 仙道从上到下,神色都难看极了。 连几位掌门辈的人物也不例外。 玉箜篌面色煞白,想去问月盈缺,想从她口中得到一句安慰,得到她想要的,剑圣不是魔主的答案。 这位执掌西极洲的堂堂六宗掌门,竟连和剑圣为敌的勇气也没有。 甚至不敢想像自己与剑圣为敌的场面。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月盈缺瞧着出奇的沉凝,连嵴背都微微僵直。 是什么能叫一位陆地神仙动容失态至此? 玉箜篌不敢深思。 这时候,穆曦微在一众人里八风不动的冷静,就显得分外可贵。 他抬头直视落永昼:「您和我说过,您是去杀大妖魔主。所以您身上的魔息,是在去杀大妖魔主的时候沾上的是吗?白家主一番话,不过是无稽之谈。」 白玉檀简直要被穆曦微这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给气笑了。 谁杀魔的时候沾染的魔息,能像落永昼身上那样有内而外,分布均匀? 没看到连祁云飞都不敢那么说,戴像他那么厚的滤镜睁着眼说瞎话? 落永昼在台上语塞了。 他明白,穆曦微之所以那么说,不是因为穆曦微比旁人更傻,更看不清楚局势。 哪怕隔着一整座的青玉高台,和遥遥人群,落永昼依然能看到少年眼中的希冀之色,灼热滚烫到了近乎沉重的地步。 是因为他对于穆曦微而言的意义,远远比其他人来得重要。 其他人最多视剑圣为幼时听到大的神话传说,怀着难以名状的信赖眷念之情。 穆曦微不一样。 落永昼于他而言,几乎等同于生命存在的意义。 他比起世上任何一个人来,都要把落永昼看得重,包括那些落永昼并不在意的声名羽翼。 落永昼一个字也没有说。 离别在即,已经够残忍,何必要再特意把穆曦微的幻想来打破一回呢? 莫非是嫌扎心扎得还不够狠吗? 他这一停顿之间,倒是让穆曦微给月盈缺提供了新思路。 只见她略略一点头,认同道:「穆小友说得不错,永昼事先也告知过我,他确是先行一步去往魔域截杀魔主。如今这般模样,想来和魔主脱不了干系。」 落永昼:「……」 他什么时候告诉过月盈缺? 他本人怎么不知道? 白玉檀也沉默了:「……」 人家穆曦微瞎说话,还可以说是他要靠剑圣这颗背后的大树,他一个晚辈修为不到家,眼瘸。 你一个陆地神仙,又没什么要求落永昼的,眼睛又不瘸,你跟着在那瞎起闹什么? 然而他心里再如何不平,外人眼中的陆地神仙,就是一诺千金。 第105页 何况他们打心里不想让剑圣与魔族有一星半点的牵扯。 哪怕铁证如山摆在眼前,仙道中人也动摇了,大多神色很是犹豫。 秋青崖也表了态。 他惜字如金,又斩钉截铁:「当是如此。」 秋青崖在仙道中人心中,一贯如山如岳,高华威严,他说话,仙道中人自是没有不信的道理,一颗心更落了三分到实处。 白玉檀:「???」 啊? 你们剑修坦诚待人,从不说假话的那颗剑心呢? 月盈缺还可以说是一直偏着落永昼,你又算什么? 好在这人魔两族里面,终归是不缺明白人的。 星部首领见落永昼眼见着要被仙道几个人只言片语,那么划归到了他们阵营里,哪里甘心? 他当即咬咬牙,跪了下来,高声道:「属下恭迎主上登位!」 他这一声中用了魔息,声音飘到青玉台更上,王城更外,久久不散。 久久不散… 就是没有人应和,十分尴尬。 星部首领维持着下跪的姿态,茫然张望。 仙道的众人不用多说,兀自在那里做着天人争斗。 他们理智告诉自己证据板上钉钉,不得不信。 情感又强过一百倍地压倒理智,想要不信。 穆曦微:「师父…」 您倒是说句话啊 他好像置身在了刀山火海里,周围浑身上下都是刀扎,都是火烧火燎,只等着命定的那么一句话,像甘露似把他救出来。 只要落永昼一句话,再荒谬,再漏洞百出,他也愿意信。 一句话而已。 两个字的回应而已。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得出来的事。 星部首领谁的应和也没有得到,很是尴尬。 人族两难挣扎,兀自纠结,自没有功夫去搭理他。 而魔族大多数魔看他的眼神,也和看白痴没什么区别。 从那条禁令上就不难看得出来,新主绝不是个让人省事的,急急忙忙迎着人登位干嘛?供祖宗吗? 星部首领一颗心,渐渐破碎在王城晚风里。 然而这远不是终点,日部首领所作所为,才是星部首领最不能承受的,最往他心里扎刀子的。 日部首领轻咳一声,义正严辞:「你好好看看,站在青玉台上的是剑圣 ,何时成了我族魔主?我族与人族有大仇,切莫混为一谈!」 日部首领心里在暗暗狂喜。 终于让他等来那么一个机会。 在半个月担心受气,担惊受怕,唯恐落永昼时时刻刻给他来搞个大局的煎熬过去后,自己终于迎来了曙光。 能够把落永昼和魔族划个泾渭分明。 他最开始找落永昼当魔主的初衷,只是想树个靶子打穆七。 并不是很想供一个比穆七更疯的祖宗。 剑圣还是他们人族自己供着吧。 星部首领不可思议望着他,脸上表情足以说明他内心所有震惊。 当初说好的迎剑圣回来打穆七,怎么到了这种登位的关键时候就变了卦? 当时和他分析利弊侃侃而谈的日部首领呢? 是换了一个魔被夺舍了吗? 日部首领嘿然在心里冷笑一声,无声回他。 那是因为这几天在魔宫伺候这尊祖宗的人不是你。 日部首领做出表态,不提大妖魔主,他就是魔族的陆地神仙之首,说的话自然可信。 落永昼:「……」 他开始重新审视起日部首领。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日部首领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没想到关键时候倒打一靶这种事情做得如此顺熘。 仙道众人这才是彻彻底底放下了心,一副心有余悸,劫后余生的模样。 「我说呢,剑圣怎么可能与魔主有丝毫牵连?」 他们脑子转得很快,在交谈之中,飞快得出推断: 剑圣身上的魔息,一定是杀了魔主以后沾上的。 星部首领的作为,一定是自己主上被杀,心中愤恨,于是往剑圣身上开始泼脏水,企图离间他们人族。 而白玉檀—— 不奇怪,反正白家睿智,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习惯就好。 他们头一次体会到劫后余生,到底是什么样美妙的感觉。 落永昼:「……」 他只是一句没插上,就眼睁睁地看着局势被推波助澜到眼下地步,自己被洗得清清白白。 比他更想不到的,是穆七。 他本来怀着看一场剑圣身败名裂的好戏而来,结果没想到,好戏没看到,气倒是积了一肚子。 仙道的人怎么能那么蠢? 穆曦微、月盈缺、秋青崖他们几个,怎么能那么睁着眼说瞎话? 没等他生完气,一道剑气横扫过群魔,愣是从水泄不通的会场底下清出一条道,把穆七卷了出去。 落永昼站在台上,似笑非笑看他。 他似笑非笑的那副神态挑衅极了,分明写着不服拔剑的傲慢,可生到他脸上,流淌在那眉那眼里,就变成了独一无二的好看。 弟子们先是被一剑震住,随即目光落在了穆七脸上。 之前那么多魔齐聚一堂没发现,单独拎他出来一看,这个魔… 和白玉檀长得真的好像,一模一样。 他们目光反覆在白玉檀和穆七之间横跳,充满着某种欲言又止,又恍然大悟的意味。 第106页 把白玉檀看得面色乍青乍白,额上青筋直直地跳。 看白罗什那副样子,也好像是要闭过气去了一般。 落永昼随意扫了一圈。 行了,穆七在场,魔族来得差不多,仙道里年轻一辈出色的也基本全到。 那件事可以开始做了。 至于大妖魔主的身份—— 既然两方全然到场,大妖魔主的身份要不要也无关紧要。 就当是给穆曦微保留最后的一个梦吧。 他于万众瞩目,焦点所集间走下了青玉台。 人魔两族无声肃穆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落永昼走到穆曦微身前,出乎意料地伸手捂住了他眼睛,含笑道:「别看。」 到时候再哭就不好了。 哪有天命之子是真的哭出来的?他要是不在了,谁给穆曦微撑场子去? 因此穆曦微没看见落永昼骤然苍白的面色。 也没看见缓缓从他丹田处移出的妖魔本源。 第32章 改天 穆曦微眼睛被他捂住, 只依稀看到一点落永昼指缝间漏下的茫茫的光。 这团光好像和他有命定的纠葛似的,穆曦微窥见了一点样貌, 便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唯独心不受控制砰砰乱跳, 迫不及待想要伸手去触及它。 不知是不是穆曦微的错觉,那团光在看到他的时候,也变得要比往常活泼许多。 随着落永昼掌间捧出的一团光, 人魔两族不自觉地屏住唿吸。 那团光实际上并不大,恰好能够被落永昼手掌所容纳,光芒也没有多刺眼,仅仅是雾茫茫的一片白, 里面飘浮萦绕的几缕黑丝拉暗了整体的色调,便如同阴天似的云。 但那团光一出现, 仙魔两道就感受到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束缚。 人哪怕修行到极致, 修行到陆地神仙, 终究尚沾了人字, 活在这世上, 就要受天道规则的无形束缚。 而这团光,给他们的感觉即是规则。 他们同时确定了那团光的身份。 不消多说, 必定是妖魔本源无疑。 虽说人魔两族的人,暂时想不明白本该为煞气来由的妖魔本源为何如今会如此干净,仅有小部分被煞气缠绕, 但其散发的威压已经是最有力的说服。 除却妖魔本源, 修仙界哪里能去寻到第二个让陆地神仙为之悸动的东西? 白玉檀爱挑事的人设不崩。 即使他脸已经一边被日部首领, 一边被月盈缺等人打得高高肿起,他仍是捂住脸,旁若无事地坚强开了口。 自少时第一次天榜试起,他就没和落永昼对盘过。 白玉檀出身尊贵,自幼唿风唤雨,哪怕是隔了六百年,他依旧难以忘怀四姓城门口落永昼给他那一剑的耻辱。 尤其是等日后落永昼名头愈响,地位愈高,最后混成了盛名加身的剑圣,那一剑的耻辱越加越深,对白玉檀而言,从少时的意气用事,变成了永生难忘的耻辱。 在这一回的琉璃台上,这种耻辱更是达到了巅峰。 落永昼一日不死,白玉檀一日道心难安。 他死死盯着那一团妖魔本源,原本彬彬的仪态竟因那种恶意的得意显出了几分扭曲: 「剑圣既然清清白白,为何体内竟会有歷任魔主方有的妖魔本源?」 他刻意强调咬重了「歷任魔主」几个字,含沙射影之意,昭然若揭。 穆七大约也是被期待已久的好戏猝不及防的落空,给气昏了头。 他听到白玉檀的那么一句话,竟是出乎意料地亲身上场,贊同附和道: 「不错不错,我魔族传统,得妖魔本源认可之人,即为我族魔主,星部首领方才一跪,也没跪错。」 正跪在台上吹凉风的星部首领激动落泪。 足够了。 千千万万个魔族,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理解他,支持他,附和他。 星部首领感受到了温暖的同伴情谊。 这份温暖的同伴情谊让他甚至忘却了前些日子差点被穆七折腾到死的仇恨,咿咿呀呀激动着想说话。 异变突生。 日部首领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 星部首领震惊看着日部首领,不知道他究竟是喝了何方神圣的**汤。 日部首领不愧是陆地神仙,在各方眼神关注下,仍能面不改色: 「剑圣与我族世代大仇,怎会有关?「 饶是落永昼,捧着妖魔本源的手,也被日部首领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惊得颤动了一下。 日部首领望着穆七,在心里冷笑,断然道:「既然你被剑圣击溃,夺走妖魔本源,那么按规矩,我族便不在奉你为主。实力至上的事情,输了就是输了,不甘就再打回来,反过去污衊剑圣,真是丢我族歷任大妖魔主的脸!」 开什么玩笑。 他和落永昼这个疯子好不容易划清了界限,难道还会让穆七这个疯子重新打回来吗? 反正得罪一个疯子也是得罪,得罪两个疯子也是得罪。 日部首领已经看开了。 落永昼还在这里呢,怎么都不可能让穆七跑得,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可他丫的吧! 日部首领扬眉吐气。 穆七:「……」 他怎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拥有过妖魔本源,还当过大妖魔主? 仙道已经在这一波三折的发展里彻底迷失了自我。 第107页 月盈缺不愧为陆地神仙,非但没有看傻在这神奇的局面发展之下,反而反应飞快,伸手悠悠地将面纱捋至耳后,凉凉嘲道: 「我说呢,永昼诛魔的事情天下皆知,怎么白家主就跳出来指着他说他是大妖魔主。」 「原来是永昼夺了现任妖魔主的妖魔本源,现任的妖魔主败于他之手,心有不甘,于是指挥着下属来扣上莫须有的帽子。」 她这么有条不紊地一理,仙道中人便听了个明白,觉得很有道理。 在大妖魔主登位大典前夕,单剑孤身来魔域击杀大妖魔主,的确很像是剑圣干得出来的事。 而事后不甘心想要反泼脏水,也的确是很符合魔族又蠢又毒的形象。 众人的眼睛炯炯盯着穆七,好像是很想认识认识这位登位未捷身先死,可堪自挂在魔族耻辱柱上的大妖魔主似的。 月盈缺妙目流波在白玉檀与穆七之间一转,眼波顾盼,盈盈生辉: 「只是有一点本座很好奇。被夺妖魔本源的是魔主,白家主为何会站在他那边为他说话呢?或者是问,白家主为何会和他如此肖似更好些?」 这也是白玉檀很想问的问题。 正是因为他很想问,他才根本无法回答月盈缺。 白玉檀可以感受到仙道众人微妙的,欲言又止的探究目光。 也可以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议,他们充满热情的小声议论。 比如说白罗什也许在年轻的时候和魔族女子发展过一段禁断之恋,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留在白家做了四姓城的少主,另一个则是留在魔族自生自灭,如野草般顽强地一路走上去成了白家少主。 要不然怎么解释三百年前魔族南下那会儿,四姓城死活不肯出手? 除了爱屋及乌,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其中叶隐霜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曾经亲眼见证,亲耳听说过白罗什和魔族女子的恋情。 碍于他师父的信誉,他本人归碧海掌门的身份地位,仙道中人对他的保证,自然是欣然相信了。 秋青崖面色有一瞬间的一言难尽之意,最终归入沉默,一言不发,也没有喝止叶隐霜。 而宴还神情更是诡异,他咳一下,轻声道:「你们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白家主和这位魔主,竟能互相帮扶是很奇怪一件事情吗?」 毕竟这位魔主若非是白罗什当年狠心抛弃在魔域,过得也该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生活。 白玉檀有的东西,他也应该有一份。 然而现实就是白玉檀在四姓城,甚至在整个仙道唿风唤雨,叱咤得意的时候,穆七却在魔域险恶中苦苦挣扎求生。 他有什么理由不恨白玉檀,有什么理 由不恨白罗什呢? 仙道中人深觉宴还说得很对,陷入沉思,并且小声地请教宴还:「那么宴兄以为此事何解?」 宴还故意压低了声音,依旧难掩其中的兴奋:「能消弭仇恨的是什么?唯有真情,是爱情啊!」 他最后两个字落入白玉檀与穆七两人耳朵,听得两人面色发青,眉峰一抖。 这种表现落入宴还严重,则更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他连剑圣的八卦都透露过,剑圣本人还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看样子打算和妖魔主战个三天三夜,宴还不是很怂。 区区一个魔主和白家家主,在明烛初光下,算得了什么? 他夷然不惧,自顾自道:「一定是白家主和魔主之前的爱情,才消融了他们的仇恨,促使他们并肩携手,一同对抗明烛初光。」 他脸色微微涨红:「表面上看上去温文尔雅实际是个疯子的阴毒狠辣魔主,和表面上看上去风光得意志得意满实则是个天真的漂亮蠢货家主,这配对多好嗑!」 简直绝了 仙道众人被他说得恍恍惚惚,一同如聆了什么了不得的秘闻般,同样兴奋地涨红了面色。 连落永昼也恍惚了。 他问系统:「系统,我原来写《天命》这本书的时候,原来还安排过这种剧情吗?」 听上去非常合情合理。 系统:「……」 它拒绝回答这个蠢货问题。 而落永昼掌下穆曦微的眼睛抖了又抖,睫毛扫过他掌心,只听见穆曦微小小声道: 「师父…您如果是为这事捂住我的眼睛的话,其实可以不用的。」 他并不是什么琉璃娇花,承受得住兄弟禁断的骨科爱情。 穆七的笑容随着仙道中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凝滞。 等他听到谈半生肃穆的一道传音,问他说「你和白玉檀,此事当真?」的时候,穆七周身的气压更是低到了极致。 他咬着牙,回了谈半生一道传音:「若是当真该如何?」 谈半生一甩袖,冷然道:「若是当真,那你我商议之事,改日再议。」 他想復活自己师父的心虽说强烈,最基本的理智好歹还在。 至少知道白家人的祖传智商不可信,并不是什么值得与之为盟的盟友这一点。 穆七:「……」 他真是要给气笑了。 与此同时,白玉檀的怒气也积攒到了极限,怒声质问穆七道:「何方宵小竟敢用我面目招摇过世?」 穆七也反唇相讥:「一个几百岁的小辈敢问我这种问题?我自打万年前,用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容。」 第108页 仙道中人并没有大惊小怪。 「欲盖弥彰欲盖弥彰。」 「好了大伙当是给四姓和魔族一个面子,大家面子上礼节性相信一下。」 白玉檀:「……」 穆七:「……」 他们均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窒息。 这他妈的。 霎时间,所有热切的语声都听了,所有如沸水般喧喧闹闹的人群也都静了。 他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仍是受不住刺激,落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落永昼手掌一扬一抛,那轮妖魔本源被他高高抛上的天空上头。 妖魔本源被他那么一抛之间,体积渐大,光芒渐亮,到最后稳稳挂于天空上头的时候,疑是升起了一轮太阳,弥补魔域万年黑夜无日的缺憾。 当长夜无尽的昏黑魔域升起古来未有过的旭日。 这种景观的震撼,这种逆天而为的壮丽,本来就摄魂夺魄,难描难述。 哪怕是从指缝里偷得的一点,都要叫人看得湿热了眼眶。 无论人魔两族,仅仅为奇蹟而已。 然而这远远不是极限。 落永昼盖住了穆曦微眼睛,封了他的经脉,点住他的要穴。 随即落永昼身形随新生的旭日一同扶摇攀至九霄之上! 他在魔宫的时候,早就把一切因果关系想得很明白。 魔族由煞气孕育,妖魔本源曾为天地煞气本源。 固然妖魔本源后来的确枯竭势弱,其本身,犹且是直接与魔族实力挂钩的。 若是妖魔本源弱,天地煞气弱,孕育出的魔族自然也弱。 天地煞气本身不死不灭,永不枯竭,因此导致了魔族的源源不绝。哪怕是强如日月星首领这个等级的强者,身死后自然也有新生的顶上。 除非一条… 除非彻底扼杀妖魔本源,以此来削弱天地煞气,断绝魔族源头。 所以说这就是为何歷任大妖魔主在魔族地位如此特殊的原因。 魔族因为妖魔本源,生杀在手,敬他畏他,又因为妖魔主本身能掌握的东西,嫉他恨他,哪怕不能除之后快,也要压得他死死的。 魔族本是天性扭曲的种族。 而落永昼之前放任妖魔本源吸纳煞气的举动,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他放弃了以剑气镇压,与妖魔本源对立的行为,不再与妖魔本源对立,而是得到其认可。 然后在此关头,将妖魔本源取出,一剑斩之。 妖魔本源忌惮旁人,对其主人的警惕心却比。 因此,落永昼的一剑,也远远比旁人的千万剑有效果。 他望着地下攒动的人头,嚷嚷众生,轻轻笑了一下。 长夜城中方岚体内的本源残片,被城头妖魔本源的一部分激发。 落永昼不知来这里的仙道中人,有多少体内暗藏着残片。 但如果运气不太差,总归会有几个的。 来这里的无不是出挑之辈,等他们一旦长成,体内残片被激发,对付魔族起来有了杀手锏,人族又是如虎添翼。 退一万来讲,即使这里没人有妖魔残片。 妖魔本源这一隐患被除去,在场的魔族杀他个十之七八,魔族少说能安静千八百年不闹事情,也很值得。 落永昼闭眼吐息,手指按在略有凉意的凹凸剑鞘上。 他指腹下,明烛初光在颤抖,剑鸣破重云,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清越高亢。似是凤鸟鲲鹏举目张翼仰沖天际时的叫声。 它也知道。 它也知道自己在沉寂百年之后,在它主人手下,将挥出如何冠绝当世,古来未有,今后也不会再有的一剑。 以剑圣之名,以明烛初光之身,压上他们往前几百年所有战无不胜的荣光。 剑鸣忽止,剑光乍破。 落永昼拔剑出鞘! 那一道剑中,含了多少种变化侯招,悟了多少剑道奥妙真谛,蕴了何等威势的剑光,落永昼自己都说不清楚。 只看得见明烛初光剑锋递出之际,剑光浩浩荡荡地洒满了整个天际,像是日出时满天的明光如海涛,云蒸霞蔚。 一剑之 下,竟是将永无白昼的魔域换了一个模样。 愿改长夜为青天。 底下人眼泪淌得更凶。 泪水早模煳了他们的视线,剑气威压将他们头脑震得振聋发聩,很难再留着多少理智去思考当下局面。 别说是落永昼要做什么,他们连落永昼在哪里都看不清。 可他们看到了落永昼的剑光一角。 这世上,人之所以为人,大约总归是对那些美的,辉煌的事物有通感,有共情的。 那么一眼够了。 从掌间的,从泪眼里的,从昏沉头脑里的一眼够了。 也许不用多久,在场之人已经不记得落永昼的剑是什么模样,是何等气势。 但是他们这辈子都能记得,到老到死都会念念不忘说给自己子孙后代。 他们曾在魔域王城中见到过有人一剑改天换日。 其人其剑,皆是千古不易的传奇。 不止当世无双,古往今来,亦是无双。 落永昼的一剑,至正至亮至明,这一剑之下,邪魔外道,当然不存。 无须他多动作,多给一个眼神。 剑光本来占据满魔域王城之上整片天空,苍穹之下青玉台高高耸立,与剑光相互映衬,玉光珠辉轮番闪动之际,竟是拼凑出一个海市蜃楼的仙宫幻境。 第109页 然而在此梦幻神圣的景象下,是大片大片魔族的挣扎哀嚎。 剑光照在他们身上,如蜉蝣到了夜晚日暮将死之时,满草原的枯草熊熊点起了一把烈火。 以他们微弱之力,根本无法反抗,甚至连挣扎的意识都不曾生出一丝一毫。 人怎么能和天对抗? 在暗处的阴暗煞气,怎么能和煌煌之日对抗? 落永昼对他们而言,便是那层天,那轮煌煌的日。 日部首领面上现出惊恐的骇然之色。 这对于他这种层次的魔族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永昼他怎么敢? 他凭什么? 他怎么敢,他又凭什么在魔域王城,对着三个陆地神仙,对着千万魔族动手? 日部首领想要呵斥,想要安抚下魔族的魔心。 然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要阻止,想要拦下落永昼毁魔族千年根基的动作。 然而他在剑光下的手都在发抖,甚至无法抬起来掐哪怕最简单的一法诀。 最终日部首领颓然跪倒在地,以坚硬着称的青玉台,被他硬生生以肉掌锤出深深的缝隙裂纹,如蛛丝网杂乱交错。 他万念俱灰地想到,他终于明白了落永昼怎么敢,又是凭什么。 凭落永昼敢在魔域王宫千万人前出剑,一剑白日换永夜。 而他妄为陆地神仙,却连在落永昼剑下动手的勇气都不敢有。 落永昼怎么不敢? 「不止这样…不止这样…」 月盈缺喃喃自语。 她身为陆地神仙,是地下王城少数不被剑光影响的那几个,仍能抬头往上寻找着落永昼的轨迹。 她眨了眨眼,簌簌的泪珠忽止不住地从眼中滚滚滑落了出来: 「他不止想杀魔族,他想彻底从本源上削弱妖魔本源…」 妖魔本源身为天道煞气之源,从某种程度而言,几乎是天道意志的代表,岂是可以轻易削弱的? 从魔族诞生的那一刻起,妖魔本源亘古长存。 没看见大妖魔主死了不知道几代,妖魔本源还是好好在那里雷打不动吗? 歷任大妖魔主,也是陆地神仙的巅峰。 他落永昼,也就是陆地神仙而已。 他把天道规则看成了什么? 他把自己看得多高? 月盈缺整个人忽地崩溃了,什么陆地神仙的脸面、威仪、尊严也要不得,几乎是失声怮哭: 「他百年前一次被逼得还不够吗?如今人族好好的,魔族也安安分分的,穆曦微也回来了,他为什么还要去为一个妖魔本源,把自己赔上去?」 「人族不多他的,他不欠人族的。」 她拽住了秋青崖,慌乱到了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的地步:「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他啊?」 为什么明明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还是要把自己赔上去? 百年前他和穆曦微有多难,两人又不是不知道。 秋青崖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好像这两下已经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哪怕是她哭得那么用力,月盈缺依旧能感受到他周身用力压抑地,勃发的剑气。 秋青崖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他心里的沉痛没有比月盈缺好多少。 月盈缺甚至能感觉到,秋青崖在极力克制自己。 倘若他有一息失控,情感胜过理智,那么第一个冲上天去尝试去拉落永昼下来的也会是他。 那一刻,月盈缺将脸埋在了掌间。 她丧失了所有抬头去看天的勇气,百年前一次已是此生难忘,月盈缺没法再经歷一次得而復失。 祁云飞全神注视着他师叔,叶隐霜还陶醉在刚刚穆七的八卦里,唯有玉箜篌将自己师父这点悲啜声听入耳中。 她整颗心仿佛沉入了暗无天日的谷底,抬头望时涌上了无与伦比的悲凉,使得玉箜篌迫切希望着时空能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因为上头惊天的一剑,很有可能,是这位天下第一人用自己性命写的一剑。 当然悲凉,也当然壮丽。 她那么一望之下,发觉原来浩荡到夸张的剑光渐渐收了。 它们渐渐凝成一束,如白虹贯日,横跨天际。 又不局限于白虹 那道剑光像是从天外来的一剑,连接天上人间,恨不得将九重云,三十三层天也一剑捅个对穿窟窿。 最后那道剑光散了,只剩下一把剑。 满天剑光、一朝白日最后只剩下一把剑。 七百年习剑、两次斩杀大妖魔主、无数次生死厮杀中歷练出来的剑意,也最后只剩下了一把剑。 落永昼握住明烛初光时,再也分不清他和原主谁是谁了。 他和原主渐渐重合成了一个人。 七百年剑握住明烛初光时青涩的忐忑犹然在目,师长声声嘱託歷歷在耳。 三百年前冲进千军万马里斩杀大妖魔主,一剑斩落头颅时溅落的滚热鲜血也灼烫依旧。 少年时天榜试上夺得的第一、成名后对人间数百年的守护… 也全都在。 也全都凝在了这一剑里面。 他顿了一下,忽而大笑起来,无比放肆,无比痛快淋漓。 管他呢? 这 是他最好的一剑。 也必定是原主最好一剑。 第110页 谁说人不可以插手自然法则,插手天道轮转? 他听得够多了。 魔族现世以来,血肉为食,累累白骨,哀哀号哭,从来没有数得尽过。 归根究底,都是狗屁天道弄出来的狗屁煞气本源引起的一本本血帐。 若说天道不容置疑,那人想要活着,又能有什么错? 他今日便点一盏人间灯火通明,以人间之剑,携人间血帐,问天道要一个人间公道! 落永昼一剑掷出。 借着一幕幕轮转的回忆,他终于寻回了一点自己少年时永不肯服输永不肯低头的疏狂催发意气。 意气不多,只有一点。 倒也足以叫他的血热起来。 落永昼下不指人,上不指天,剑指的方向,唯有那一轮妖魔本源。 好一个妖魔本源代代相传,好一个天道意志不容更改。 来来来,先来他剑下走一遭! 来来来,先问他剑下人间答不答应! 来来来,孰是孰非,谁对谁错,谁有心谁无力,今天来他剑下清算个分明! 那把剑长是最普通长剑的长,宽是最普通长剑的宽,模样平平无奇,除却格外锋利点,就是最普通长剑的模样。 就是这样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 正面对着的不是魔族,魔族却根本连在他剑下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比那方才剑气白昼,还要来得令人无法招架。 好像那不是一把剑。 而是跨越了剑更本质的东西,像是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不可动摇,像是宇宙洪荒外三千大道。 像是天… 沉沉地,又切切实实地扎在了魔族最要害的地方,使他们血脉停流,唿吸无法。 日星两部的首领口鼻溢出鲜血,低低躬下腰,想要借着这种姿势来减缓一下落永昼剑下的冲力。 尽管退避如此,骨骼寸寸的断裂声仍咔咔响起,他们根本不能保证自己能坚持多久。 只能盼望着剑圣这个状态久不了,在剑圣消耗殆尽前,他们没有被耗死。 穆七呕出了一口心头血,佝偻着身子,瞧着也很狼狈。 谈半生冷眼旁观,传讯问他道:「你还不动手吗?」 「再等等。」穆七伸手抹去一把唇边的鲜血,他仍是笑着的,倒更显令人胆寒, 「等落永昼这一剑过去,他身死道消,再没人能阻我的时候,我再动手。」 只怕落永昼这一剑没过去,他没身死道消,你倒是先死。 谈半生终究没有开口。 以他来看,穆七若真是自己把自己蠢死,那么也不足为谋。 倒是穆七丝毫不介怀落永昼这一剑似的,很兴致勃勃问谈半生: 「说起来落永昼也算是你老朋友了,他身死在即,你难道不觉伤心吗?」 谈半生一掀眼皮,冷冷道:「有心思问这些问题,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也许是眼前的景象真的太震动心神了。 又也许是復活自己师父的事情在即,谈半生松了心防。 他也在心里问自己一回,若是落永昼真那么死,自己难道不会伤心吗? 当然会。 能拦他也当然会拦。 可是落永昼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人如其剑,剑有两面,皆是锋锐不可阻,一面斩破邪魔外道,世俗魑魅,另一面则是将自己的所有光与热一同镀在了剑锋上。 天下没人拦得住他。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落永昼这个名字,就是最好最快最利的一把剑。 而倘若落永昼不是这样的人,谈半生自不会和他倾心相交。 一开始便是无法解开的死局。 谈半生淡淡说了一句:「命定如此。」 无可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剑底下的太阳认了输,光芒衰竭黯淡。 而执剑的人,终于也从空中跌落。 最先跑过去接住他的,不是月盈缺秋青崖,不是祁云飞,是穆曦微。 自落永昼拔剑的那一刻,他全副心神便死死地放在了天幕上。 灼伤眼的剑光不能拦他,压住肺腑出血的威压不能拦他,连被落永昼封住的经脉也不能。 所以他第一眼看到了颓然划过夜色的那袭袍角,如战旗倒下时战鼓擂出的那一声长鸣,庄严肃穆又哀凉,震住了所有人的心。 也第一时间接住了坠下的人。 落永昼原本没怎么觉得疼,一直到他被穆曦微接住,穆曦微望着他,想问点什么,但又使劲哭,一边无声摇头试图止住啜泣的时候,他方觉得自己的五感活了过来,随着穆曦微的抽泣一声声地抽疼。 他认命嘆了口气,抬起指尖,轻轻给穆曦微抹去脸上的泪痕: 「别哭了,你看为师那么厉害,也不算很丢你的脸嘛。」 狗屁的厉害。 穆曦微想。 如果是这种拿自己换天下的厉害,他情愿不要。 穆曦微一边哭,落永昼一边给他擦眼泪。 终于穆曦微哭得差不多,落永昼自忖着身体能承受的负荷也到了极限。 「好了,别哭了,是好事。左右这世间对我没什么意义。」 那是原主该有的,既然经歷过,也到该拱手还回去的时候。 落永昼现在的状态很差,剑气都凝不起来,病态的苍白憔悴再无法掩饰,仿佛是风一起,就随时会飘散在烟云渺渺里的水光湖色,远山倒影。 第111页 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还能眨眼,还能勾唇对着你笑时,就是无可置疑天下无双的美色,唇角一牵之间,流泻的光色动九州。 那种稍纵即逝,又宛然若在的飘零之美,能把好生生一个活人给看到逼疯。 他戳到了穆曦微最后一根弦。 穆曦微脑子里最后一根勉力维持理智的弦被落永昼那么轻描淡写一下给崩断了。 没什么意义。 好一个没什么意义。 原来这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物,对剑圣来说都是没什么意义,随手可抛的存在。 他伸手按在落永昼肩头的地下,整个人俯视着落永昼,眼眶通红: 「落永昼。」 这是穆曦微第一次叫他全名。 一字一顿,刻骨铭心,全是从血里泪里骨子里发出的悲鸣。 明明看上去是他在落永昼身上俯视着落永昼,但穆曦微心里清楚,他才是求而不得,低到地下去的那一个。 「那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点,觉得我重要过?」 第33章 换日 落永昼:「……」 这傻孩子。 他无亲无故, 孑然一身过久了,连个可以寄託的挂念也不曾有,一时间有点弄不太明白重要这个词语的意思。 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关系对他来说才算是重要? 落永昼没法给出一个很准确的答案。 但是—— 穆曦微是他穿越过十几个世界以来, 遇见的, 心动的唯一例外。 和穆曦微在一起的时候, 落永昼能感知到自己是活着的, 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止是会唿吸会心跳,更能感受到生活中那些或悲或欢的小事,带来或喜或怒的心绪起伏。 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所以穆曦微对他,应当是很重要的。 落永昼刚想说一个是时,又想到自己是将死之身,没必要连累得穆曦微白伤心一场,于是将是字咽了回去,换成了另一句。 他问穆曦微:「你说呢?」 他肺腑经脉俱受了重创,也没几口气, 声音轻轻落下来,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可穆曦微觉得自己人生前十八年,再没遇到过比这更利的刀子。 或许后面也不会遇到了。 多可笑啊。 自己那么仰慕倾心,能将唯二还算值钱的一条性命,整颗真心眼也不眨一下交给他的人, 对自己的好不过是在透过他, 去看别的人。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 穆曦微知道他和落永昼云泥之差, 天壤之别, 他不配。 他不敢肖想。 他只希望能一辈子站在落永昼身后远远望着他,看他辉煌无限,一身荣光,而自己,只要落永昼转身时念着他的那么一点好,穆曦微也知足了。 他一向不贪心。 可是今天,他全心全意倾慕的人亲手给他来了一记狠的,让穆曦微的希望也变成了奢望。 往后…再也没有一辈子了。 落永昼眼里也从来没有过他的一席之地。 落永昼说世间对他,没什么意义。 就是说以这修仙界之大,人族数量之丰,连着他曾经的朋友仇敌、宗门晚辈,林林总总,没一样没一人对他再有意义。 穆曦微不知自己该哭该笑。 是该庆幸落永昼一视同仁,自己在他眼中与其他任何一人并无差别。 还是该恨落永昼一视同仁,自己在他眼中与其他任何一人并无差别。 穆曦微一阵一阵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一阵比一阵响,一阵比一阵疯,笑到最后整个人都在抖,状似癫狂。 穆曦微也觉得自己疯了。 他也很想平復下来,冷静又体面地和落永昼告别,和他说现世的事情有我在,您一切不用担心。既然现世对您而言无趣,您尽管去往您想去的地方就是。 至少装出一个静好来 可是他做不到。 重伤濒死在他眼前,无力回天的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 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 哪怕落永昼从来是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哪怕他成了落永昼口中没什么意义的存在。 这些穆曦微都无所谓,都不要紧,他只想落永昼能好好的。 但他最后一点卑微的盼望,也随着明烛初光的一剑化成了泡影。 也许是穆曦微笑声真的是太悲了,其中怆然之意竟似野兽失犊时哀鸣长号,令人听着泛起一阵阵的悲凉。 仙道往落永昼那边赶的人,破天荒地停下了脚步。 月盈缺拉住了在失去理智边缘的祁云飞。 祁云飞这时候心里只记挂着自己的师叔,哪里管得上什么陆地神仙,什么月盈缺?下意识间风雷剑就要出鞘。 然而风雷剑出鞘的前一夕,祁云飞看到月盈缺对他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 她眼睛红肿,泪痕宛在,连开口都是费了莫大的力气,干涩道: 「旁人不知道,你该知道百年前的事情的。」 「若永昼真有事,陪在他身边的,也应当是穆曦微。」 祁云飞像是失却了所有力气,风雷剑咣当一声,失手坠地。 他却根本顾不得本命剑掉在地上,溅了多少的尘土,一不小心要被多少人踩踏,自己也随之颓然跪倒在地。 第112页 他那么一带头,仙道所有弟子皆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千余人间,唯有膝盖撞地的沉闷声响是统一的。 落永昼若生,凭他改天换日的一剑,当然当得起他们一跪。 落永昼若死—— 他生时是千古传奇,死后当然也当得起仙道千千万万人的千古一送。 月盈缺面纱本是以珍稀材料辅以特殊手法炼制的异宝,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她凭着指劲,硬是把坚不可摧的那层纱抠出了两个洞,指尖陷入自己手掌,掐得血肉模煳,殷红鲜血淋漓顺着掌间脉络淌下。 谁也不知道她有多想冲过去,去摇落永昼的肩膀去对他大声吼。 泪流满面也没关系,反正她再丑再狼狈的样子落永昼也见过,在落永昼面前,她从来不需要做什么陆地神仙。 只管去对他吼,让他别闭眼,别死。 落永昼是多在乎朋友,多在乎他们几个一人啊。 他们几个过去沖他说话,落永昼怎么会不听? 怎么会不听呢? 月盈缺瞥见秋青崖的时候,混沌浑噩的头脑忽地激灵了一下。 对啊,是百年前的那件事。 若非是百年前的那件事,三百年前那次几乎必死的局面,若非是她和谈半生死死拦着,秋青崖还能不顾一切拔剑赶往落永昼那边。 怎么三百年后只敢沉凝在几丈开外把自己站成一桩石雕木头了呢? 还不是因为百年前的事。 落永昼从来不亏这天下,不亏他们。 是他们欠落永昼的。 是他们不配。 面纱下月盈缺的眼泪如注。 穆曦微终于止住了笑。 他笑得声嘶力竭,以至于他气息比落永昼还要不稳一些: 「您是因为他吗?」 因为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身死,所以隐世不出百年,看一切都觉得没了意思。 哪怕这次復出,也是收拾完该收拾的,就打算永久地告别这世间。 那急吼吼想送命的样子,好像唯恐迟一刻,就赶不及和他相见似的。 落永昼:「……」 等等,直到现在,他觉得事态的发展渐渐超出自己意料范围之外。 落永昼料到穆曦微会伤心,却没想过穆曦微会伤心至此。 穆曦微口中的「他」又是谁? 这孩子趁自己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是这么一晃神,让他没能及时应答系统「宿主是否选择回到现世」的提问。 而落永昼再想说话时,已经太晚了。 落永昼先前出的一道剑已是强弩之末,威势远不如前。 穆七乘着他剑气松滞的时候,支肘从地上爬了起来。 奇怪极了,他明明和白玉檀长着一样的一副英俊面容,仪态也不是不温文有礼,旁人看了他,第一反应却是心中打着敬而远之的警钟往后退。 表面上看起来再温雅,万年来尸山血海里沾染的血气因果终究骗不得人。 这一天在修仙界中,註定是波澜壮阔,不同寻常的一天。 众人看见了今天的第二副奇观。 他们脚下密密匝匝的银线亮起,交缠分布于王城中,连最微小的角落也不肯放过。 仅仅是银色光线扭曲出来的图样,他们见之,却像是窥得最玄奥最莫测宇宙中行星运行轨迹的一角,一见之下,脑中眼中,皆是模煳一片。 凡人岂可窥天机? 而这些繁密的,交错纵横的银线最后全在谈半生的掌间,汇成了一把。 银线如王城中跳动的血管经络,操纵着王城的唿吸性命,最终尽数落入了谈半生掌间。 他一个人,牵着整座城的命脉。 穆七嘴角笑容咧得更大。 「谈圣!」 月盈缺和秋青崖全神贯注在落永昼那里,第一时间喝止的,竟是平常万事不管的易行。 他那张圆脸上,终于瞧出一点陆地神仙的冷肃威严:「谈圣此举,意欲何为?」 易行低头下看的时候发觉,银线的轨迹固然杂乱,却是有迹可循的。 每个人站立位上,皆有或多或少的银线交错的结点,闪烁似星芒,最少是鍊气期的,仅有一处,最多的则是他这等陆地神仙,足足有七处。 很显然,一处结点对应一层境界。 以易行的境界,已能察觉到如芒在背的威胁感,毫无疑问,倘若他一旦轻举妄动,银线交汇的星芒结点,即会调大阵之力,倾星辰之威,毫不留情地彻底抹杀他。 易行原本掐决的双手下落,在心中无声嘆了口气。 谈半生的阵法之威,人尽皆知。 曾经有过这样一则传言。 说是陆地神仙有一次齐聚,剑圣曾和谈半生开过玩笑。 谈半生当时淡淡说:「我阵法一朝成型,哪怕是落永昼也无从破阵而出。」 而剑圣亦是满不在意,大笑道:「有我明烛初光在,能让你阵法成型?」 固然这一则传言意在说剑圣剑法之快,但谈半生阵法能让剑圣无从脱困而出—— 其威力可见一斑。 易行心知肚明,谈半生阵法一旦成型,自己便不是谈半生对手。 便是全盛时期的剑圣在此,也不一定能保证在被谈半生集星辰之力杀死前,先行破阵脱困。 第113页 这个铺了满城的阵法,即便是对谈半生而言,亦是他从未有过的壮举,费尽他的所有心血灵力。 银线一出,谈半生体内灵力登时为之抽空。 他状态瞧着不比落永昼一个濒死的好多少,血色全无,面如金纸。 然而一把银线在手,他握着一城人性命,嵴背仍然挺得很直,有种风雨不动的倔强,冷淡回答易行道: 「易宗主放心,我心里有数。」 易行一向好脾气,也要被他这句混不吝的气昏头,面颊抽了两下险些骂街。 有数你个头头。 真有数你就不会做出这种混帐事了。 穆七欣赏了一会儿那把水银般流淌的细线,问谈半生道:「谈宗主,开始吗?」 仙道的人暗自嘲笑穆七的不识好歹。 谈半生虽说疯得莫名其妙不是时候,但他对魔族的痛恨天下皆知。 众人不认为那样深沉的痛恨,能因为谈半生脑子短暂的不好使被抹去。 穆七敢和他套近乎,不是脑子进了水是什么?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谈半生态度很差,也好歹是回应了穆七:「我这边没问题,看你的。」 等等??? 啊??? 谈半生做了什么? 他回应了一个他生平最痛恨的魔族? 听他们两个人的意思,谈半生还像是和这个魔族一块共事? 众人震惊,宴还也很震惊。 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在震惊的同时,仍然不忘发散思维,胡言乱语: 「晓星沉的谈圣对魔族痛恨之强烈,天下皆知,所以他必不可能无缘无故偏帮魔主。」 叶隐霜经过先前一番与宴还一唱一合的应和,对宴还刮目相看,对他如今的话也很是贊同: 「不错。」 宴还:「晓星沉主,与魔主素无交集,唯一的联繫——」 白玉檀后背凉飕飕,连幸灾乐祸落永昼都顾不得,升起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宴还目光如电扫过白玉檀,掷地有声:「必定是白家主!」 叶隐霜被他开阔了新思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宴还:「这样一来,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一贯嫉魔如仇的晓星沉主为和魔主携手合作。因为仇恨虽深,却及不上爱情的深厚。魔主愿意放下先辈的恩怨,晓星沉主愿意放下魔族的仇恨,都是为此。」 他啧啧有声,感慨道:「都是因为对白家主的爱啊!」 叶隐霜被他有理有据一说,也真的信了,同样感慨道:「白家主真是…从某种角度说,真是为常人之所不能为。美人榜首没做到的事情,他倒是做到了。」 落永昼奄奄一息间,也不忘戳了戳系统:「所以原主百年前是因为这个和谈半生断交的是吗?」 落永昼:「我看着原主也像是个有眼光的人,肯定不能容忍自己朋友看上白玉檀这种事啊。」 系统忍无可忍,单方面切断了和他的联繫。 白玉檀:「……」 他就知道。 要命的是不等他向满嘴荒唐言语的宴还讨要一个说法,自家老爹严厉的眼神就扫过来,质问他道: 「玉檀,宴还说的事情,是不是真有其事?」 白玉檀:「……」 不是,您有没有和魔族女子生第二个儿子,这种事情您自己不清楚吗??? 叶隐霜津津有味听完了宴还一番话,问他道:「你这样说不怕待会儿被三人报復吗?「 宴还刚想说怎么可能,你没看见我家剑圣在吗,突然意识到什么,慢慢地收住口。 是啊,剑圣那时候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出生时他就是威风凛凛的传说,便理所当然地给了人一种错觉,仿佛哪怕你老死了,他也威风凛凛活在世上一样。 剑圣怎么会死呢? 他不久前还鲜活恣意,一剑噼开半边琉璃台,一剑超度满城亡魂,一剑改了黑夜换青天… 那么多一剑… 这世上就没有他一剑做不到的事。 他怎么会死呢? 落永昼改天换日的一剑没给宴还真实感,膝盖触到地面的感觉没给宴还真实感,叶隐霜的一句话倒是给了。 剑圣或许…真的要死了。 这个横跨三代的传奇,也许真的要终止在他眼前了。 宴还八卦的兴致全失,垂了头,肩膀哭得一抽一抽。 他实际上没怎么与剑圣相处过。 可但凡是个人,但凡看着世上至美至好,至坚至锐的事物一朝消失在自己眼前,就没法不无动于衷。 穆七努力地把宴还那点奇奇怪怪的猜想置若罔闻,不在关键时候和他一个小辈计较,向谈半生点点头道: 「开始吧。」 他话音一落,遍地是魔族的哀嚎响起。 原本魔族就在落永昼一剑之下十去大半,剩下的也大多虚弱已极,当然无法对抗谈半生阵法中的星芒绞杀。 他银线连缀处的结点一个个响起,如在夜空中点了星子。 谈半生杀魔的手法也干脆利落。 每处星芒结点一亮起,必伴着魔族的倒下,银线渐渐被鲜血染红,一城的血光流动间,叫人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穆七想,成了。 第114页 众所周知,妖魔本源自从孕育了第一代的大魔以后,是随着时光推移衰竭的。 因此被从天地煞气中而诞的魔族,体内血脉一代不如一代纯粹,一代弱过一代。 穆七嫌弃这一代魔族的没血性,不能打,反倒是被人族压在他们头上已经很久。 本来他没想太多,左右将就着用,等他拿到妖魔本源的时候,再行造魔,创造出如第一代大魔那样毁天灭地的魔族,何愁局势不颠倒? 偏偏出了意外。 妖魔本源作为天地煞气之萃,彻底失去了它应有的,也是它最重要的能力。 它已经不能造魔了。 没错,托百年前穆曦微的福,妖魔本源已经不能造魔了。 哪怕穆七在心里天天问候一遍穆曦微的十八代祖宗,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一百遍再把穆曦微祖坟刨起来一起鞭尸,也无法改变妖魔本源不能造魔的事实。 事到如今,穆七迫不得已,只得换了一种大胆到惊世骇俗的方法。 既然妖魔本源不能用,这一代的魔族不堪大任—— 那么,为什么不把万年来的魔族换到这个时空来? 趁落永昼重伤妖魔本源,重创天道,世界规则有所破坏的时候,拿王城中魔族的性命神魂作为交换,以他自己万年前的大魔力量做阵眼,换来同等数量的万年前魔族。 穆七不但敢想,而且是真的敢做。 落永昼的脾性他太清楚了,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做,安静如极,落永昼也会对妖魔本源动手。 说他鲁莽自负也好,说他敢为天下之先,开千古之头也好。 落永昼就是落永昼。 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桀骜不驯,能牵住他的只有穆曦微和天下。 落永昼那一块,穆七几乎是十拿九稳。 这件事穆七需要的不仅是落永昼,还有谈半生。 谈半生这个人吧,油盐不进,痛恨魔族,相当难办。 好在谈半生有一个致命的软肋,握住谈半生这个软肋,等同于是彻彻底底拿捏住了谈半生。 好巧不巧,谈半生的这个软肋,穆七正好有。 谈半生的师父。 他找到谈半生,说是可以协助谈半生復活他师父,代价是要让谈半生助他布一个阵法。 谈半生一开始怎么会信?两人差点在晓星沉动起手来。 穆七不急不忙,拿出了谈半生师父的神魂碎片。 没有然后了。 那位晓星沉主,天底下最痛恨魔族的陆地神仙,就怔怔望着那块碎片停了手,穆七甚至能看到他眼底的泪光。 真是有意思。 想到此处,穆七不禁浮起微笑,充满恶意又满怀兴致地想着,他迫不及待谈半生和他「师父」见面的那一刻。 血光淡在银线上,银线又是一片肃然如新,如月华之光。 「谈半生!」 月盈缺莫名从银线中看出令她心头狂跳不止的悸动之意。 那无疑是天道借银线,给她一个陆地神仙的警兆。 能让一个陆地神仙动容慌乱的警兆。 月盈缺根本不及多思多想,凭本能喝道:「你要做什么?你是想让人族蒙灭顶之灾,自己做千古罪人吗?」 谈半生望着她讽笑了一下,不说话。 「没用的。」 秋青崖止住她,示意月盈缺不用多说。 月盈缺这才注意到,秋青崖那把近乎百年尘封不动的青崖剑出了鞘,青光湛湛,剑气盈动。 秋青崖身上剑气催发,整个人如同一把孤峻的,沖天的剑。 落永昼一剑改天换日时无从插手的焦灼,谈半生不言不语间布下一城的杀阵—— 已经将这位同样以剑着称的陆地神仙耐心逼至极限。 月盈缺心跳至极限,屏住了唿吸。 她有预感,有东西,能惊动整个修仙界的,改变整个天下局势的,要从阵法里出来了。 阵法无数结点上,动辄以百万计量的魔族尸身尽数消失了。 不错,在在场众人一眨不眨的注视,在三位陆地神仙堪称细緻入微的神识窥测下消失,一点点细微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新的魔族。 同样是黑漆漆、乌压压的一片人,他们带来的压力,与先前站在王城中的,便不可以同日而语。 光是周身上的煞气就浓郁到能让修为稍低的弟子,见了就情不自禁陷入心魔幻境的地步。 他们大概是不适应万年后的世界,别扭地站立起来,四处探头张望。 许是魔族身上的煞气真的太强劲了,许多仙道中人,心智稍有不坚的,当即陷入无路可退的惶恐之中。 剑圣已死,新魔又出。 这一回谁来守护这世间?谁来守护人族? n bs 阵法跨越万年时光,以谈半生对阵法的造诣和他陆地神仙的修为,都是透支了自己的寿命来完成的。 血光消退的那一剎那,谈半生头髮如沾上落雪,由乌黑转为霜白之色。 竟是一瞬白头。 但谈半生握着银线的手依然很稳,眼神很冷:「我帮你完成了你要的阵法,你给了我我要的神魂碎片,两不相欠。」 「之后如何做,是我的事。」 说话间,他勐然握紧了手中银线! 星芒结点璀璀然爆了一片。 第115页 谈半生怎么可能让万年前的魔族活着走出这片王城? 万年前的魔族是他以阵法之便换来的。 也是他准备以阵法一阵杀之的。 「魔族是你设阵法引来的,不消你假好心。」 月盈缺上前一步,冷冰冰道。 她一把扯下了自己面纱,看也不看,将其丢在身后地上 全场更静。 月盈缺容貌之美早非秘闻,在落永昼现出真容之前,她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人。 如今月盈缺扯下面纱时,明光盛世,是神女下了地狱来普渡众生,血海里开了一地的芙蓉清波,她之所在,就是有美人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的乐不思蜀之所。 月盈缺的头髮比她的容貌,更吸引众人。 那一头青丝长发,素白剔透,尽数如雪染。 落永昼记得百年前月盈缺是黑髮,也不用面纱覆面,云鬓花颜,容光绝世。 原来如此。 怪不得月盈缺百年隐居在西极洲不出世,出世则用面纱覆面。 怪不得,原主记忆中月盈缺脾气最爆,性子最怼,不服就干,却能容忍白家,容忍谈半生一直到今日。 原来她如现在的谈半生一样,暗伤在身,至今未愈,导致体内亏空,头髮皆白,修为也大不如前。 月盈缺既掀了面纱,自不会去在意旁人一点异样眼光。 她指尖一轮明月圆满,将她笼在月光下,如桂宫走出的嫦娥仙子: 「对,我的确修为亏损。」 「可我七百年的威名修为,也不是用来吓唬人的笑话。」 「谈半生、穆七,今天我们有一说一,有帐算帐,你们和这些魔族,能走得出王城一步,算我月盈缺输。」 秋青崖更护在了她身前。 他声音一贯寒,此刻更宛如淬过冰,见过血的寒铁,杀意毕露:「何必废话,拔剑而已。」 祁云飞是真抽了剑。 他不在乎自己指的是陆地神仙,还是百万魔族:「我师叔给人族讨的一个公道,折在了你们手下。」 「倘若不以你们性命偿还,我祁云飞妄为白云间人!」 落永昼将这些变化看入眼中,低声向系统道: 「系统,我觉得不行,我得在这里多留一会儿。穆七搞出来的魔族,谈半生没法尽数杀死。」 系统无言道:「是宿主自行提出的提早完成任务。」 落永昼:「那不一样。」 他将目光从月盈缺那儿移开,在白云间处停了一会儿,最后落在穆曦微身上: 「我看到的原主记忆里,月盈缺从小金尊玉贵,哪怕人族最难那会儿她也和旁人不同,比白玉檀还顺风顺水,我怎么能看着她折在这儿?」 「秋青崖是能生死相托的剑道知己;祁云飞是原主从小带大的晚辈,视若子侄;更重要的是,还要曦微。」 简简单单两句话背后,隐藏的是多少年风雨患难的情谊,多少次少年相交的意气? 「我怎么能看着他们折在这儿,在这儿受委屈?」 「相较起来,我的一点顶替原主的别扭算得了什么?」 系统向他指出:「支撑你修为的妖魔本源没了,你身受重创,经脉断裂,你留在这个世界,拿什么来对付魔族,对付穆七?」 落永昼眼睛那块被血煳了一片,看得不是太清楚,胡乱摸索两把,找到了明烛初光。 他的确一无所有。 原主的修为灵力没的不明不白,与他息息相关一损同损的妖魔本源被他一剑捅了。 别说是天下第一,就是随便个正常修士,都能他这副半死不活,内忧外患的鬼样子好。 剑圣没天下第一的修为,怎么能叫做剑圣? 落永昼手指珍重擦过明烛初光的纹路,像是擦干净了一段又一段相依为命的回忆,低低笑了起来: 「可我还有剑。」 剑圣有剑,自然算剑圣。 不算落魄,也不算无路可退。 这时候,一道剑光暴风捲云般的掀过整座王城,摧枯拉朽一片。 一剑煌煌剑光惊四座。 也是这一剑剑光,浩浩如风,烈烈如日,扫清躁动魔息,王城看起来又是一番清平。 穆曦微起身,拔剑。 他做的事情荒唐极了。 但穆曦微没有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过,自己要做什么。 他是落永昼的徒弟。 落永昼的心愿他来继承。 落永昼要魔族式微,天下太平。 那么谁敢反着来,与他穆曦微便是不死不休的生死之敌,是他不惜一切也要杀之的人。 仅此而已。 他剑尖前指谈半生,压抑的语气是无边怒火:「家师不惜性命,为彻底根除魔族之患,接着谈圣就弄出这一场么蛾子?」 「好好好。」 「很好。」 全场皆陷入呆若木鸡之中。 没人敢相信穆曦微会拔剑指着谈半生。 没人相信拔剑指着谈半生的,竟会是一个毛头小子。 他难道以为自己是剑圣弟子,沾了剑圣两个字,就可以当真做剑圣? 这和螳臂当车有何异?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无谓挣扎罢了。 众人不敢说一字的质疑嘲讽。 穆曦微脸还是那张脸,好看出众;剑也依旧是那把剑,平平无奇。 第116页 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每个细微处,眉梢眼角,甚至是站立时手指安放的位置,都像极了一个真正的陆地神仙。 山河在握,风云睥睨。 太像了。 王城中不缺命大的魔族。 有魔族很好命地从百年前魔族一场动盪中活下来,还在今日的浩劫里倖存了,成为歷史的见证者 电光火石间,穆曦微和他百年前记忆深刻的半张脸重合起来,使得他惊声道: 「主上?」 第34章 恢復 说话的魔族激动之下, 看穆曦微时都蒙上了一层圣光。 虽说上一任的大妖魔主喜怒非常, 动辄喜欢杀一两个部族的魔族立威, 还专找硬茬, 不好欺负的捏。 不过这也不要紧。 比起一动手就是血祭百万魔族的穆七来说,上一任大妖魔主简直亲切善良又可爱,手里的那点性命宛如小孩子过家家。 虽说上一任的大妖魔主败在了剑圣手下,导致他们魔族龟缩在魔域百年不出。 不过这也不要紧。 你看看魔族哪个没输在剑圣手下过?现在神气活现的穆七,刚刚不也是在剑圣剑下狼狈成了一条狗? 有穆七的对比衬托, 魔族觉得穆曦微简直处处顺眼, 不能再更称心合意,好像是老天专门派他下来救苦渡厄的一样。 他眼含泪花, 等待着主从相认的激动一刻。 眼下的劣势不要紧,自己可以等。 自己可以等着大妖魔主带领着他们东山再起, 拳打仙道脚踢穆七,再创辉煌。 他等来的是穆曦微的一剑。 穆曦微知道魔族为何会将自己认错。 他和上一任的大妖魔主长相肖似, 魔族认错自己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只字未语, 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穆曦微心里被落永昼垂危的性命点了把熊熊的烈火, 烧得他理智全无,除却一堆愤怒余烬, 根本寻不出,也无法思考任何事物。 他只知道人族是落永昼用性命守护的人族。 天下是落永昼用性命守护的天下。 谁敢来坏这两样东西, 就要来先问过他。 剑圣尚且能不惜性命, 他区区一个无名小卒一条不值钱的命又有何值得顾惜。 出现了, 穆曦微的身份终于被揭穿了。 而落永昼百年前的那场事情, 也全做了无用功。 穆七先前错失好戏的可惜稍稍被补救回了些许,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仙道处,连一点细微的动静也不愿意放过。 他倒要看看,这一次落永昼重伤濒死之际,穆曦微与仙道两相误会,百口莫辩之时,还有谁能再站出来一次,护他们两方周全。 奈何仙道是註定不令穆七如愿。 他们很平静,就好像是魔族说的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类似「今天吃了吗?」的话,不足挂齿,不值讨论。 只有小部分年轻的弟子发出了嘘声: 「魔族莫非以为指着穆师叔认成魔主,就能真让我们觉得穆师叔是魔主,从而离间我们?」 他们不屑道:「魔族自己傻,还以为我们和他们一样傻,真是可悲可嘆可笑。」 也有弟子凉凉道:「诶呀,说不定人家魔族脑子根本不够想到这茬呢?可能真是以为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被现任魔主召唤出来做打手了也不一定吶。」 穆七:「……」 怎么什么盆子帽子都往他这儿扣? 继看戏意愿两次落空,被言之凿凿地编排自己和白玉檀禁断骨科爱情故事后,被怀疑脑子不好使的穆七终于出离愤怒了。 这种愤怒使他丧失隔岸观火,片叶不沾的理智,亲自开口道: 「哦?那倘若穆曦微不是大妖魔主,该如何解释他忽地暴涨的修为?」 「一个没到元婴的小子,敢剑指陆地神仙,你们信吗?」 这回仙道中人也陷入了沉默。 穆七的脑子当然是不好使的,话当然是不能信的,这一点已成定论,毋庸置疑。 但穆曦微的表现,也的确有很奇怪的地方。 天纵之才如剑圣少年时,也没有过能一下从元婴不到,跃到拔剑指陆地神仙的可怕地步。 仙道中人,哪怕自身再年少,再初生牛犊不怕虎,意气再不羁,对陆地神仙都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和仰视感。 陆地神仙多高不可攀吶,和他们就不像是活在一片天空下同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穆曦微不一样。 他对陆地神仙的尊敬,更像是出于晚辈对长辈应有的礼节。他似乎与生俱来缺乏了那么一份对实力的畏惧感。 陆地神仙…也不过尔尔。 也不过是他迟早要到的境界。 仙道弟子缄了口。 唯独宴还一个人面红耳赤,不遗余力跳出来反驳: 「魔主此言未免太过荒谬!」 他据理力争:「我师叔祖斩杀两任大妖魔主,剑下魔族亡魂不计其数之事,天下无人不知,他怎么可能和魔族有所沾染?」 「……」 这回不止是穆七。 月盈缺、秋青崖、祁云飞和谈半生四人一同转头望他,眼神悲悯,表情复杂。 你知道你师叔祖和上任魔族是什么关系吗你就敢这样说? 不管宴还说的是不是实话,反正仙道弟子是信了大半。 第117页 剑圣对他们来说等同于一贴万能膏药,哪里不服贴哪里,一个名头下去,包治百病,药到病除。 宴还丝毫不惧,昂然抬起了头与穆七对视。 开什么玩笑,穆七知道穆曦微对他们白云间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他们白云间未来的掌门! 倘若穆曦微声名有染,不能继任白云间掌门,那推来推去,到最后掌门的位子不是还要落在他头上? 宴还不容许这种情况的发生,穆曦微必须白璧无瑕,仙道栋樑。 相比起接任掌门灰暗无光,生不如死的未来,宴还宁愿自己英勇就义在穆七手下。 因此他鼓足勇气,把流言蜚语调个头往穆七那里泼,沉痛道: 「魔主果然睚眦必报记仇至极。非但记着我师叔祖六百年前在天榜试上击败白家家主的事污衊他老人家是魔主,还记着我穆师叔这一回在天榜试上击败白家家主幼子的仇,连个小辈都不放过,心胸狭隘至极。」 「莫非谁对白家不利,魔主就要污衊谁是大妖魔主吗?」 被宴还那么绘声绘色一胡编,众人还都信了,看向穆七和白玉檀的目光,就更变味了起来。 穆七:「……」 他平生为数不多地体会到了怒气攻心的感受。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那小崽子在是三个陆地神仙身后,被护得密不透风,穆七发誓他一定要将宴还五马分尸碎尸万段,用尽一切酷烈刑罚以慰心头之恨。 落永昼猝不及防的离去,得而復失的沉闷打击使得祁云飞这时候已经有点搞不清谁是谁,谁又说了什么。 他所有心神,所有纷乱思绪的源头全绑在了一处起源。 落永昼。 谁毁他师叔的心血,谁毁他师叔的声名,谁就该 死。 所以他竟奇蹟般地捕捉到了宴还言下之意,认下宴还的一串胡说八道,质问穆七: 「我白云间的弟子何时容得到你一个魔族之人来插嘴怀疑?」 「我师叔的弟子,若没有点异于常人的特殊之处,怎么配让他破例亲自收徒?」 随着对剑圣可谓是不讲理的信任,众人心中最后一点天秤也一起倾倒向穆曦微处。 「聒噪。」 谈半生难得赏脸地吐出两个字。 他声音不响,中气也不太沉,可因为他手里握的那一把线,这两个字如水波散开,稳稳传遍了王城大街小巷。 所到之处,静了一片或是躁动或是惶恐的人群。 谈半生微微张开了手,垂眼看掌间的一捆线,神色依然是无喜无怒的,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动容: 「既然图穷匕见,那便直接动手,甩嘴皮子功夫有什么用?」 他手里的银线收紧,每一处交叠结点的地方,璨璨闪动出六芒星的银光,而六芒星六角上面光泽如雪,锋利淬然,竟似伸出了六把极小的星刀刃,伴随着银线伸缩绞上魔族脖颈。 如无数藤蔓交织出天罗地网,困出了一座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的严密囚笼,兇勐的野兽恰在这时候对囚笼中的猎物伸出獠牙。 或者说比那还要远远来得震撼,来得壮观。 因为谈半生的银线纵横间,囚的是一座城池,百万魔族,借的是天上举天的星辰之力下汇人间。 他将自然之力运用到了极致,对抗的,也是这天地间最极致,最兇悍难缠的种族。 六芒星的星芒薄刃下爆开魔族的血肉,像是一整座天幕的星光倾倒在了几万顷的湖水上,烟花炸得连绵不绝,包圆了四方的天空死角。 哪怕仙道中人对他有再多的怨言,魔族对他有再多的提防,也不禁发自内心,油然从唇齿间生了一句感慨。 不愧是足以横跨时空的阵法。 不愧是晓星沉主。 事实上,谈半生远没外人看起来的轻松。 他先前透支的是自己体内的灵力,如今这一回,灵力干涸得一滴也不剩下,他无物可用,用来支撑阵法的,便是谈半生自己的生命力。 伴随着银线亮起,谈半生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肺腑五脏碎裂,寿命急速流逝的声音。 但他眉头也没有抵一下,握银线的手稳如泰山。 难怪如穆七这般只凭自己心意喜好行事的魔族,看谈半生也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至少穆七行事再离谱,再十恶不赦,也是有源头,有顾忌。 他为的是自己的心意喜好,最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 哪怕为自己的性命考量,穆七做事也有留一线,不至于疯得太彻底。 谈半生不是。 他这辈子活着,就为了那么一个执念而活。 他师父。 学阵法是为他师父,执掌晓星沉是为他师父,憎恨魔族也是为他师父。 以前世间还有明烛初光一把剑能牵绊得住他,制得住他。 但现在谈半生师父身死,落永昼与他断交,世上没人没物没事可以再降得住谈半生。 魔族的兴衰、人族的存亡、晓星沉的前途…甚至他自己的性命,通通不在谈半生的考量范围内,也通通不会让谈半生留恋一点半点。 他豁出一切的,只有为自己的那个执念而已。 谈半生指尖回勾,银线收得更紧。 然而他银线上束缚的,是要比噬人勐兽兇狠得多得多的东西。 第118页 他们从万年前而来,自煞气本源而生,天性狠毒残暴,所想要的只有食人血肉,甚至可以不顾疼痛。 魔族以魔气,以自己坚硬的,任意一个器官部位都可以为武器的身体,以自己森牙利齿,来对抗谈半生的银线。 假如魔族只有那么十个百个千个,谈半生不必动用阵法,翻掌之间就可以将其轻易镇压。 可是当魔族有万个十万个百万个的时候呢? 神尚有神力耗尽,神格衰退的时候,何况是尚且为凡人的陆地神仙? 谈半生的银线渐渐被魔气染黑,而他此刻五脏六腑尽数被震碎,经脉倒乱断裂,暂且完好的皮肤下血肉翻卷,已经到耗无可耗的地步。 月盈缺见着,下意识就想要举掌。 她掌心明月彻底圆满无缺,连月宫桂树玉兔的纹路都一点点被细细描摹復刻了出来,仅巴掌一块大小,却是玄奥无尽,力量也无穷尽。 好梦无缺。 只要让魔族陷入好梦无缺中那么一会儿,谈半生以阵法困住他们,使其失去行动反抗能力,然后落永昼和秋青崖手起剑落,便能死一片的魔族。 三百年前,他们四个闯魔族战场的时候就是那么做的。 月盈缺想要故技重施的时候,却被秋青崖拦下了。 他的眼睛,他的声音漠寒得可怕:「落永昼和谈半生不要命,你也不要命了吗?」 「你百年前透支过一次好梦无缺,如今再透支一次,你是想一起下去见落永昼谈半生吗?」 月盈缺竟破天荒地没和秋青崖犟嘴,相反,她有点想笑。 秋青崖也在害怕。 原来这个一直峻峭如剑,心硬如铁,自少年以来从未变过的男人也会害怕。 他也会害怕落永昼死,怕谈半生死,怕月盈缺死。 秋青崖经歷过七百多年时光,一心向剑,应当知道剑修就是容易在生死边缘游走,一朝不慎就出岔子的那种人,生死别离统统看淡。 可他也会害怕。 怕他们曾经的少年时光无可挽回,一川东逝水般地成了他一个人追忆的往事。 月盈缺想了想,认真回他:「可我若不出手,我们大家一块折在这儿,不如赌一线生机。」 她话语未罢,秋青崖已飞剑而出! 陆地神仙一怒之下,青崖剑终于露出其峥嵘面目。 剑气成光横跨穹顶,青山巍然压下,白水唿啸长流! 人如何敌得过山岳之厚重沉凝,如何敌得过江流之流转不息? 然而穆曦微比他更快一步。 穆曦微在此之前,打过最厉害的对手是天榜试时对上的宴还。 嗯,刚刚元婴巅峰,放在晚辈里是一代高手,放在大能里是送命菜鸡的那一种。 他做过最厉害的事情是炸了魔族半边营帐。 这个听着更有货一点,然而多少是穆曦微本人之功,多少是依仗他本源剑气,尚且有待考量。 根据穆曦微本人估计,一九开,不能更多。 他一,本源剑气九。 没人教过他对穆七这样的对手该怎么打,对密密麻麻一眼根本望不尽头的百 万魔族该怎么下手。 或者说是没人指望他能打穆七,能对百万魔族下手。 穆曦微一个刚满十八的小辈,能在旁人与穆七、与魔族的交手余波下侥倖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师长脸上有光,宗门后继有望。 他还能做什么? 他还想做什么? 穆曦微出剑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疯了,被落永昼逼疯的。 穆七手下有百万魔族听他差遣。 穆曦微手里只有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材质稀松平常到随时会折断在穆七的一个眼神威压下。 穆七自己是陆地神仙的巅峰,就连落永昼对上他,也无完全的把握。 穆曦微目前元婴不到,属于穆七一个指头能碾死一百个的那种类型。 怎么看怎么都是穆七赢。 穆曦微此刻回去隐姓埋名发奋修炼,等五百年后向穆七下战书,众人都要贊他一声不忘本,有志气,剑圣收了个好徒弟。 然后穆曦微在今朝,以金丹之身,向穆七出了一剑。 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中间的血海深仇也太深,只图一个血债血偿。 穆曦微握住剑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往握剑的那只手使劲地流,恨不得直接淌到剑尖。 他经脉也在这样滚烫的血液中被一寸寸灼烧,如烈火煎熬,热油泼淋,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中被开阔的滋味绝非一般人能忍受。 但凡是心智不算太坚定的,可能已经在三个唿吸间疯球了,遍地打滚嚎叫求一个解脱。 穆曦微依旧很清醒,站得很稳。 这种痛苦甚至隐隐压过了一点落永昼带去的癫狂,有力地告诉他: 他有剑。 他有剑能守护落永昼留下来的东西,落永昼的心愿。 于是穆曦微出了一剑。 落永昼来不及教给他太多高深的剑道感悟,精妙绝伦的剑招,所以穆曦微的一剑也寻常至极。 寻常抽剑出鞘,寻常剑刃噼砍,破风声烈烈后手腕一转,转为剑尖平刺前递。 但凡是个习剑者,甚至不用要求是剑修,都能对此类招式烂熟于心,随手使来。 第119页 然而穆曦微这滥俗到毫无可取之处的一剑,换来的竟是人魔两族的全场瞩目。 他们亲眼看见穆曦微剑尖划过处,空间隐隐扭曲泛起了裂缝,魔族来不及嚎叫,便不容挣扎地被吞进了空间裂隙之中,死不瞑目。 谈半生那里压力稍减。 穆七一直玩味般地神色也终于认真了起来。 穆曦微的剑递到他眼前,离眉心要害仅有一寸之距。 即使是万年老魔生命力顽强如穆七,要是被这一剑扎了准,等来的也就是身死魂消,与旁人无异的下场。 在最后关头,穆七伸出两指,夹住了穆曦微的剑锋。 遍地修罗,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比这里血流得更多,尸骨积得更高。 即使不言不语,强作镇定欢笑,每个人脸上都有无法遮掩的,阴郁的惶恐之意。 他们明白自己命悬一线,朝不保夕的处境。 只有主导了这一切的穆七,看上去不温不火,礼貌客套地问了一句穆曦微: 「你在帮谈半生?一个险些毁了你心血的人?」 穆曦微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 论起年纪,论起阅歷,他明明是个青春正好闲不住的少年人。 可是穆七从他一眼里看出万物不萦心的漠然之意,就是一滩死灰也不会比穆曦微的眼睛更沉。 穆曦微根本懒得搭理他。 他越是不搭理,穆七越是来了劲儿,提起精神问道: 「唔,好吧,你大义凛然,局面为重,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他毫无朝人家伤口捅刀的自觉,反而很有点期待着穆曦微骤然爆发出来的伤痛,再以之取乐的恶劣意思: 「那你师父为了人族而死,你难道不会恨这天下,恨这人族吗?」 穆曦微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剑锋兀自和穆七较劲。 穆七喋喋不休:「落永昼是天下第一,美人榜首,天下谁能拒绝得了他?他对你那么好,你应该也很喜欢他吧。」 「那他为人族死,你难道不会迁怒人族吗?」 穆七挑眉笑了:「或者是说,你对你师父的那点喜欢,比不上你对人族的大义,啧,那可真是廉价不值钱极了。」 他手指仍然和穆曦微的剑在较劲,两相僵持。 而僵持之下,穆曦微冰封表面底下藏着那些如岩浆一样伤人伤己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要滚上来了。 他毕竟是个少年人。 年轻气盛,意气用事。 「若我因为师父的缘故去憎恨人族,那才是真真正正对他的辜负。」 还有一点穆曦微没说。 他从很小很小,神智初成的时候就做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和他并肩坐着,面目身型俱是模煳成一团,看不清楚,但身上却披了层光似,像是唯一的救赎。 穆曦微听见自己向他立誓,一字一句深思熟虑,此生不换: 「我发誓我一定会爱这天下。」 穆曦微从小到大,这个梦断断续续地没停过。 长此以往那么被洗脑下来,洗得穆曦微也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命定要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预备役,救世主候选人。 说他认真,他一贯是个很认真的孩子。 只管把对十六这个数字的偏爱,对梦境的那点执念时时刻刻记在心头。 说他不认真,穆曦微也挺不认真的。 他从未费心思揣度过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境偏好来由,只觉得理所当然,他天生如此,根本没有细究的必要。 就跟和对落永昼的心思一样。 缘分命定。 所以任凭飞蛾扑火,也无怨无悔。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千奇百怪,不讲道理的迁怒? 他喜欢落永昼。 所以他也会喜欢落永昼所喜欢的天下。 就和自己梦境里和人保证的,是一个道理。 穆曦微抬了眼睛,少年眸子里的光如死灰復燃,借着一点火光,灼灼亮到逼人: 「即使是迁怒,最先该去死的,也应当是你这个罪魁祸首。这一点你该知道。」 说完他剑下再不留力! 落永昼惊人之举带给他的悲恸、经脉灼烧的痛苦、对穆七谈半生的愤怒… 所有不堪的,负面的,怨憎的, 狂怒的情绪皆淋漓尽致化在了这一剑里面。 他为什么不能怒? 落永昼是穆曦微爱的人,天下是穆曦微爱的天下。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挟着自己怨忿愤恨之意,剑指穆七? 剑圣的剑光明正大,从没有魑魅魍魉捷径小道可以走。 穆曦微身为他徒弟,哪怕是怒,自然也要怒得光明正大。 「好剑。」 穆七不但不退避,反而笑着贊了一声。 随即他指尖用力,轻轻巧巧地折断了穆曦微剑尖,只留一柄残缺钝剑给他: 「剑意不错,可惜剑太逊色,倘若是明烛初光那个等级的剑,或可与我一战。至于现在——」 他从指尖夹着的剑尖碎片中凝视穆曦微的脸,居高临下,意味轻蔑: 「身为剑修,自己的剑都能断在别人手上,还是一头去撞剑死个干净为妙。」 穆曦微能逼穆七到这个地步,白云间或者穆家,两处的祖坟必有一处冒了青烟。 已经可以知足,顺便把下半辈子用来吹嘘的牛一起全包了。 第120页 仙道的众人开始琢磨起他们如果能活着回去,该怎么跪着向穆曦微写之前自己轻视他的道歉信,并且向穆曦微磕头认错。 包括连洞悉穆曦微来歷内情的三个人也希望穆曦微这时候可以退。 百年前的大妖魔主或可与穆七有一战之力。 然而这时候的穆曦微,终究不是百年前的大妖魔主。 但穆曦微断剑剑刃一寸也没有退,直指穆七。 他从一开始出剑的意味目的就很明确,百折不悔,百死不挠。 他要穆七死,要落永昼守护的东西得以保全。 要罪人罪有应得,要正气浩然于天地间充盈不灭。 仅此而已。 落永昼从一开始握到明烛初光那一刻,就挣扎着尝试从地上起来。 无奈他伤得实在太重,身体主观意愿上与地面缠缠绵绵的愿望也实在太坚定。 无论堂堂剑圣意志如何顽强,尝试如何多种多样,最终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他只能一边旁观局势,一边愤怒,在心里与系统半是交谈,半是单方面发泄: 「穆七居然敢欺负阿月?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摆着看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小青?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好玩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云飞?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护不住晚辈?」 好不容易宴还漂亮反击,落永昼方舒一口气,表情稍缓: 「宴还做得漂亮,等回去我一定让归景好好奖励你。」 等穆曦微的剑被折在穆七手上的时候,落永昼神情冰凝,再没有一句言语。 他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落永昼内心怒意点燃到极致,是对穆七的杀之后快,也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狂怒。 剑圣执剑,从来都是为了护住自己在意之人,吊着对手打。 从没有过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为在意之人被对手吊起来打的窝囊局面。 太窝囊了。 他这七百年执剑为了什么? 为了让自己最最在意,最最珍视的人佩剑折断在敌人手上,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剑圣过往战无不胜的一切,都在这窝囊可笑的局面下成了一场笑话。 落永昼第一次怀疑人生。 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 但是剑圣怎么会认输? 剑圣怎么会自甘于接受自己是个废物这种事情? 他很快倔强地出了否定的答案。 只要他还能站起来,还能把穆七吊着打,他就不算是废物。 落永昼闭眼,敛息。 系统像是察觉到他过于深刻的情绪,心有不忍,开始小心翼翼提醒他: 「宿主不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绪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穿越过十几个世界,只有来这个世界像是回家,发生过一切歷歷在目,如亲身经歷,与此世中人交往也真情实感,真如遇友人晚辈。 他第一次与原主产生如此深刻的怀疑,甚至在内心深处不自禁地把自己和原主的人格混淆起来。 系统再接再厉:「宿主不觉得自己对穆曦微的感情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各式各样的男主落永昼都接触过,一个比一个心如止水。 唯有穆曦微不一样。 唯有穆曦微是能牵动他七情六慾,最要紧的一弦。 「我知道了。」 落永昼起身,他浑身血污,却掩不住衣袍上金线湛湛,如即将刺破黑夜的黎明曙光。 他站在那里,没一个动作,没一字言语,无端煌煌如日,是浑身血污,狼藉凌乱也挡不住的光耀无边。 仙道弟子望着他那样子,就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 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就膝盖发软,一跪跪了一片。 唯有穆曦微以及和穆七对峙的陆地神仙站立着。 他和穆曦微隔着千万人群遥遥对望。 剑光如游龙窜过人群,虹桥起在平地,跨越了落永昼与穆曦微的那点距离,稳稳落在穆曦微手中。 原来是落永昼将明烛初光掷了出去。 他对上穆七难得愕然到不敢相信的眼光,想起之前自己束手无力的种种不甘,就很有点和他好好掰扯的心思。 落永昼勾唇笑了笑,意味嘲讽极了。 纵然是隔着这样远,足以模煳面目看不清的距离;这样讽意溢出眉目,看着便觉得欠教训极了的神色—— 只要在他眼里殷殷一转,顺着他眉角淌淌流出,尽数成了星湖千顷,春明万里。 皆是惊心动魄,万物齐失色的颜色。 「我方才听着你很放不下我明烛初光?连在和我徒弟打架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念叨两句?」 「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乐于成全手下败将一点点小愿望,诺,你要的明烛初光来了。」 关于系统说的那点不对劲,落永昼想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世界的确该是他的家,他的归处。 穆曦微也该是他喜欢的人。 因为他就是剑圣。 是这个世界的落永昼。 第35章 倾诉(番外在作话) 「因为我就是原主, 我就是剑圣落永昼, 对吗?」 落永昼问系统。 那么一来,一切的不合常理都有了解释。 第121页 他和原主重复的名字、过分肖似的长相、据说是因为大病一场而全失的现世记忆,以及孤身一人, 无亲无故的生活环境。 他对原主那强得出奇的共情和错位代入感,也有了解释。 旁观着原主回忆的时候, 总是熟悉亲切得让落永昼生了一种恍惚感。 仿佛他若是处在原主这个位置, 这个境遇,他也会做出和原主一样的选择,说和原主一样的有, 有和原主一样的喜怒。 因为他就是落永昼。 七百年的回忆往事, 全是他所亲身经歷的。 朋友他是结交的朋友。 师门是他成长的师门。 晚辈是他结交的晚辈。 自然与众不同,也自然亲切熟稔。 落永昼:「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百年前为何会沦落到记忆全失,穿越去了现代社会, 绑定系统再跨越十几个世界的地步。 不明白他百年前和穆曦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难以从自己只浮现出冰山一角的记忆下面窥见七百年全貌。 落永昼只能在冥冥之中有所感觉,他如今一切现状结的果, 统统指向了百年前旧事纠葛埋下的因。 系统一向冰凉机质无感情的声音中难得带上了几分欣慰: 「我亦有种种受限,无法将事实真相告知于你。只能等待宿主自己回忆起来。」 「系统。」落永昼嘆气, 唤了他一声: 「你说旁人来请我一剑,拿千金万金, 哪怕整条灵脉, 或是一国之地, 我也不一定愿意换。你让我给你打了百年的白工, 如今一句受限就完事了?」 系统仔细思考一下, 发现真是这样。 它也难得的陷入了羞愧之情,只是态度依旧坚定:「除非宿主自行忆起,否则系统没有办法说明。」 行吧,系统那边看起来的确是没戏了。 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自己那点不得解的疑问。 落永昼压下疑惑,抬眼看往穆七方向。 穆七的样子和白日活见鬼也差不了多少。 他的确怀疑自己见了鬼。 怎么可能? 落永昼怎么可能活下来? 旁人不知道,穆七却是一清二楚的。 支撑落永昼剑圣派头的那点子东西,可不是他所谓七百年修为,而是妖魔本源。 落永昼出剑诛灭妖魔本源,等同于自己杀自己,妥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剑圣早不是百年之前全盛时神鬼辟易的那一位剑圣。 再说,哪怕支撑他的不是妖魔本源,就凭他扭转天势的逆天一剑,绝对是动了根本,正常来讲绝对熬不过反噬。 两害叠加之下,他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然而不论穆七心中如何惊疑不定,落永昼仍是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虽说脸色有点白,剑意不復以前强盛,但他的气仍是活的,整个人站得很直。 他站在那里,便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 穆七终于维持不住自己那副看好戏的悠然姿态:「你…你怎么能还活着?」 「那当然托你们的福。一想到您和谈半生两个祸害还在活蹦乱跳为祸人间呢,我一向不信命,尤其是那句好人不长命。我这个大好人怎么着也得长命千岁活着,看你们去死了再咽气吧。」 落永昼说起来眼都不眨:「再说,一想到我徒弟要受你们欺负,我原来闭上的眼睛都能被你们气得重新睁开来。」 穆七额上隐隐冒出青筋。 他倒不是会被落永昼三两言语所激的肤浅之人。 只是落永昼这个人,他但凡一朝不闭眼,一日不咽气,哪怕受的伤再重,看上去再病恹恹的,都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给你来个惊天一剑。 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变数。 「失敬失敬。」 疯子不愧是疯子。 穆七前一刻还面色铁青,恨不得要暴起杀人,下一刻就转回笑如春风的温和模样。 他想通了。 倘若活在这世上,诺大一个修仙界,统统是任人宰割,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对手多没意思。 落永昼活着,好歹能多那么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味。 是该高兴的好事。 「还是我太小觑剑圣,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客,剑圣这天下第一之位,来得也再相称不过。不知我可否有幸向剑圣讨教一二?」 穆七这话,说得便很无耻。 倘若落永昼应战,他眼下强弩之末,甚至有理由合理怀疑一个金丹期的弟子都能摁得倒他,就算是先前诈尸一回,也得重新在穆七手下凉得透透。 若是落永昼不应,那便是枉负天下第一之名,得来有愧。 反正是打着就算打不死你,也要噁心死你的主意。 「不应。」落永昼才没有那么多所谓心理负担,甚至懒得掀一掀眼帘觑穆七一眼。 其实落永昼出剑的时候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毕竟一剑改天换日,直捣妖魔本源,纵使是剑圣,也没有不死的道理。 但或许是老天成心不愿意让他死。 在落永昼回忆起自己是剑圣的那一剎那,一件极奇妙难言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股力量的源头涌入他本该空空无物的枯竭丹田之中。 像是一尾游鱼摇摆进了自己生长的池塘水,倦鸟还巢归家入了古林木,温暖缱绻,如同血脉交融。 第122页 叫落永昼自然而然地生了一个念头。 这才应该是我的修为。 是我莫名其妙丢失的那部分修为。 奈何那点力量应当是通过某种纽带,在他将死的时候吝啬地进来了一小点,堪堪护住落永昼的经脉丹田,吊住他一口气,其余再多的不用想。 剩下的本源,应当在这修仙界的某个地方。 落永昼这种状态,可想而知,必打不过穆七。 何止是打不过?说是去送菜也不为过。 落永昼想到这里,凉凉道:「要想和我打,看可以,先走过我徒弟这关。不过我劝你在我徒弟剑下抹脖子认输比较好。」 「毕竟我这人记仇还护短,你刚刚欺负过我徒弟,我来日必定十倍八倍地向你讨回来。」 真是难为了他把记仇护短这种不见得美妙的品质说得面不改色,坦坦荡荡。 穆曦微没有再给他们两个隔空打嘴炮的机会。 他明烛初光入手的那一刻,心里失而復得的狂喜无以言表,连手中的明烛初光都觉得沉甸甸的,差点抖到握不住要跌到地上去的地步。 落永昼…还活着。 他手中握的是落永昼的剑,剑下承载的是落永昼爱的天下。 这一切一切,都及不上落永昼还活着。 这简简单单六个字,点亮的却是穆曦微的天。 他出剑了。 真是可笑。 穆七心里冷漠想到。 他穆曦微以为自己是谁?以为他还是百年前那个唿风唤雨的魔族妖魔主? 即使是百年前的妖魔主,他体内与生俱来高其余魔族一等的一丝血脉,也是来自自己给予。 他怎么敢对自己出剑? 他怎么敢想要赢自己? 穆七竖起手指,掐诀。 他掐诀的时候方发觉自己魔息滞涩,所成的手诀也远远不及往日圆融。 穆七惊醒原来是他在害怕。 在害怕自己会被穆曦微击败,沦落成一个笑话。 否则若是往日,他根本不会费心思借着血缘辈分的优势来嘲笑穆曦微。 因为根本不值得费心,这等晚辈蝼蚁,随手一掌打杀便是,何须多言? 能叫穆七生出刚才的想法,很显然,他已经是把穆曦微放在和自己同一个层次上看待,视他为可以威胁到自己生死的对手。 上一回的局势重演。 穆曦微的剑第二次递到穆七眉尖,而穆七的手指夹住明烛初光的剑尖。 他这次夹的不是一把普通铁剑。 是一把跟随天下第一征战七百年,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已成剑中传奇的名剑。 属当世第一。 就算是穆七用力到手指夹在剑锋上削了手指的地步,明烛初光也不会断折。 他和穆曦微,仅隔着一把长剑的距离。 这对十八代祖孙在僵持中看清了彼此的面目。 穆曦微生得很好,眼如晓星,眉似墨剑,是温润中不乏少年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俊秀。 穆七忽地发觉,穆曦微看似温和的外表下桀骜极了。 他不信天命不敬世俗,隔着天差地别的几个大境界,也敢不管不顾地凭心中意气,对陆地神仙出剑。 穆曦微也不是不尊师重道,正气凛然。 旁人尊师重道,正气凛然,是步步不敢行差踏错的循规蹈矩,小心翼翼。 穆曦微尊师重道,正气凛然,反倒尊出了一身逆世而为的反骨。 穆七承认自己害怕了。 谈半生为了自己的师父;穆曦微为落永昼、为天下,能不管不顾一切,将自己也一起做赌注筹码倾力压上。 可穆七和他们不一样。 他在天道掌下,百世轮迴凡人,万年苟且求全,他贪生的**太重,自然处处有所顾忌。 穆七喝道:「我族大军何在?」 在谈半生的阵法下呢。 血脉中的天赋就是占便宜,穆七这普普通通一喝,倒是将魔族喝得如同打了鸡血,再度于谈半生阵法下躁动沸腾。 原本谈半生禁锢魔族,秋青崖出剑清扫魔族,尚可平安无事,现在却是不够看。 谈半生的透支对于陆地神仙来说,也算是到了极致。 他握银线的那只手皮肉迅速消融,滋滋作响,血脉经脉一道剥落,转眼之间,只剩下森森然的一只骨手。 而这远远不是尽头。 魔族仍然不安地想要挣脱阵法,束缚他们的银线也没有松过一丝一毫。 谈半生白骨指尖一点点化成粉末,堆在了地上,又消融在积血里成了一滩污血,不知流向何方。 接着便是整个手掌。 谈半生到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手腕,也就是几个唿吸的时间。 这般剧烈的痛楚,可怖的透支,他竟然连眉头也没蹙一下。 手掌没了,那便用手腕绑着银线。 手腕的皮肉脱落,骨骼消融,那便用手肘来绑着银线,手肘绑不住,就用大臂,用肩膀。 仅此而已。 很快,谈半生的半条手臂就碎得干干净净。 月盈缺见状终于按耐不住,月芒涌动,想要去助秋青崖与谈半生两人一笔之力。 她抬起的手却被另一只手给按落了。 那只手的动作很轻,轻出了一点弱不禁风的意味,别说是陆地神仙,用来打蚊子也是不够看的。 第123页 偏偏月盈缺那么一个翻手十万性命能在掌心的陆地神仙,就那么轻而易举被他按落了。 「阿月。」 落永昼说。 他的脸对于月盈缺来说,尚有一种陌生的震撼感,望上两眼就觉得自己魂魄随着落永昼眼神光,一起打着转,转得迷迷煳煳,什么都能给了他。 但语调音色与百年前如出一辙,调侃中带着几分温柔包容吧。 仿佛事情全被他一个人揽了过去,在他肩头一扛,再如何事关重大,也统统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此天地无烦忧。 「别急着出手。谈半生是自己活该,连你都要把自己寿元性命赔进去,我的明烛初光岂不是很无用。」 月盈缺真听进了他几句轻飘飘的鬼话,月芒渐渐地敛了。 她眼睛滞涩,唯有泪水一阵一阵地流,说话语调都是含煳不清的: 「你回来了,落永昼,你终于回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须得在意西极洲主的风仪,没法声嘶力竭,放声大哭,哭得压抑,压抑到极处只能锤落永昼的肩膀: 「我们等了你百年,我、秋青崖、白云间和整个天下都在等你。你终于回来了。」 天榜试上见到落永昼,月盈缺纵然欣喜,始终隔了一层。 一直到此刻,陆地神仙的直觉,相交几百年的默契才真正告诉月盈缺: 落永昼原原本本地回来了。 落永昼无从得知她口中百年前的事,却出奇耐心应了一句:「我回来了。」 这翻不出花样的四个字,对月盈缺来说即是绝世的灵丹妙药,慢慢止住眼泪,干了泪痕: 「穆曦微他对付穆七…可有把握?」 月盈缺的顾虑是在场大多数人的顾虑。 就算月盈缺知晓穆曦微的过去,依旧无法彻底放心。 上任大妖魔主全盛时,都未必能胜过穆七,何况是如今神魂托生,记忆全失? 落永昼说:「应当可以。」 他记不起百年前的事,却不妨碍他对穆曦微莫名到堪称盲目的信任。 而且从穆曦微上次炸了半边魔族营帐就可看得出来,他身上有比本源剑气更强大的力量来源。 穆曦微心无旁念,目不斜视,心里想的唯有眼前的剑。 他掂量局势掂量得很清楚。 穆七是用自己做阵眼换来的魔族,那么百万魔族兴衰存亡必定与穆七繫于一体。 穆七伤,百万魔族就伤。 穆七不足为惧,所以百万魔族就不足为惧。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天秤都倾斜到了穆曦微这一剑上去。 穆曦微一剑出! 百万魔族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待在阵法之内,不再挣扎。 谈半生保住了他半边肩膀。 穆七哪怕收手后退得快,仍是被这一剑剑意所掠,整个人气势都萎顿下来。 穆七与穆曦微,胜负已分。 全场静默,鸦雀无声。 没有人料得到打败现任妖魔主的,不是剑圣,不是任何一位陆地神仙,而是一个在天榜试时还被他们嘲笑过实力低微,年仅十八的小子。 无论这听起来如何像是一场荒谬的笑话,让众人怀疑自己的眼睛也骗了自己,瞬息万变的局势做不得假。 这件事的确真真切切发生了。 白云间剑圣一脉三代,俱是无可争议的人间传奇。 从此以后天下无人不是心服口服。 穆曦微收剑,他剑光未尽,如在身后分出万丈霞光,他披霞带瑞,向落永昼走来。 两人距离被拉近到近无,穆曦微低头,单膝跪地,将明烛初光双手奉于落永昼。 方才盛怒之下敢拔剑直指穆七的少年,如今声音轻轻的,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唯恐自己惊扰到这一场美梦易碎: 「弟子侥倖,不负期望。师父,您的剑。」 落永昼不去接剑,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叫我师父。」 穆曦微低低「嗯」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落永昼挑眉反问:「那何必跟我这样客套?」 不等穆曦微回答,穆七已经横空插了进来。 他是受伤,又不是伤重至死,收拾一下仍是活蹦乱跳: 「事已至此,恐怕双方很难分出一个胜负高下,不如两方各退一步,各回各地吧。」 仙道顿时譁然一片。 人魔两族仇恨由来已久,刻骨弥深,此番好一场惊变,让他们就这样退回去,魔族得以韬光养晦,众人如何甘心? 但沉下心来一想,这的确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仙道虽说多了几位陆地神仙,但剑圣重伤、西极洲主和穆曦微战力不明、谈半生和白家… 谁也不愿意去细想这俩糟心玩意儿。 魔族那里可是足足百万魔族,真要硬拼起来,多半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只能从长计议。 落永昼问他:「你早知道我要对妖魔本源动手?」 穆七承认得很痛快:「对,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会做出这等事情的人。」 他说完就打量着落永昼神情,连一点点细微的变化也不肯放过。 这是穆七最大的乐趣之一。 毕竟像落永昼这样心高气傲,浑身上下写满老子天下第一,天大地大都容不下他的人,发觉自己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做了他人一颗棋子—— 第124页 那该多窝火,多有趣啊。 出乎意料的是,落永昼只是平淡点了点头。 最多在心里骂一句七百年前的自己识人不清。 他问道:「所以你是借着我对妖魔本源动手的时机,沟通谈半生,召来的魔族?」 「是。」 穆七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着重强调了一句:「剑圣是我布局中极重要的一环,若无剑圣仗义拔剑相助,我亦难如此轻易做到。」 祁云飞简直被他话里话外的挑衅之意气歪了鼻子。 相较起来,落永昼可谓是云淡风轻,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人狠狠坑了一笔似的: 「行,你今天说的话,决定来日你在青玉台以什么样的姿态死,我不急。」 他们谈判也谈过,狠话也撂过,接下来该回仙道了。 其中以两人的归属发生争议。 穆七无声用口型向谈半生留了两个字。 原本一副独臂也恨不得要了百万魔族性命的谈半生沉默良久,开了口:「我事成之后,必杀魔族。」 穆七知道谈半生说的是真话。 他活一辈子,七百多年,就他师父那么点执念,等执念实现,谈半生也就超脱了。 到时候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对谈半生而言都无所谓。 啧,真是可怜。 愈是要满足自己这点兴味,穆七愈是要保住谈半生,不让他死。 大概是被局势转折的神来之笔震惊得多了,众人对谈半生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 谈半生先前配合穆七,设下横跨时空的阵法,酿成人族之祸,他若是回了仙道,也地位尴尬,说不得会挑起晓星沉与其余宗门的对立,不如不回来得好。 唯有晓星沉弟子,齐齐向谈半生跪了下去,静得只剩下膝盖撞地的声响,偶尔还间杂着那么两声沉默的啜泣。 谈半生再不近人情,也是以羽翼庇护他们几百年,事事尽责,亲力亲为的晓星沉主。 月盈缺唏嘘过一场,便不再感怀,反而像是想起什么,向白玉檀诚恳道: 「白家主,您看既然魔主和晓星沉主皆留在王城中,要不您也过去凑个热闹?」 白玉檀:「……」 他想起流言蜚语,有点很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宴还背后有落永昼与穆曦微两个撑腰,讲述起兄弟禁断,修罗场大三角的爱情故事来,可谓是肆无忌惮,连声音也要比以前响一点。 月盈缺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感慨道:「白家主不留在王城,真是可惜了啊。」 叶隐霜附会,沉痛扼腕:「真是一番拳拳心意总不得珍惜,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白玉檀:「……」 艹,这事还能不能过去? 这一次魔域之行,旁人是饱足了眼福,歷尽了大事,独独宴还与众不同,别有收穫。 他发现了自己天生所长,应该将天赋发扬光大的地方—— 胡编乱造,张口借来。 借着这一点发现,穆曦微在他口中变成了出生时神鸟託梦,金光天降,日月异位,生来合该拯救天下的神人。 宴还的目的也很明显,把穆曦微能顺顺利利地捧上白云间掌门之位,就是他毕生所求。 他做到了。 在飞舟返航的短短几日日程之间,六宗弟子只知白云间掌门是剑圣首徒,是穆曦微,而不知有陆归景的存在。 自然,他们人在空中,但魔族那边祸患已现,要穆曦微处理的事务格外繁多。 宴还自认很对不起穆曦微,每日都要跑去和穆曦微磕叨磕叨。 穆曦微击败穆七后,在六宗内引发的议论从没断过。 每日都有弟子为他的来歷出身年龄背景编出一堆莫须有的,言之凿凿,气势汹汹,争辩起来动手险些打破头。 白云间的弟子也会刻意避开穆曦微所在。 一个是对强者的敬畏。 另一个是原本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猝不及防摇身一变,变成了和陆地神仙平起平坐的人物,实在叫人一时半会间很难接受,也不知该如何对待穆曦微。 该把他当作剑圣弟子,还是当作如剑圣一般的人物来对待。 穆曦微倒是依旧谦和有礼,来时如何,去时也如何。 如上佳温玉,不管置身于严寒酷暑,皆不改其玉质晶莹无瑕。 穆师叔。」宴还非常忧心忡忡,「剑圣他受伤颇重,这些时日六宗来魔域里的人,莫说是几位陆地神仙,但凡是个能耐点的医修,都来了一遍。」 「其中月圣尤为最,恨不得把门槛踏破,天天抱着剑圣哭,秋圣虽说什么也不说,那副带剑守在旁边的样子,也够吓人了。」 宴 还咕哝道:「就是穆师叔你身为剑圣首徒——」 却从来没去看望过落永昼。 按理来说,最应该守在落永昼身边的,就是穆曦微。 穆曦微执笔的手一抖,墨水在白纸上晕开一团,煳了原先的字迹,声音依然是平稳无波的: 「医修治伤救人,去看望师父在理;月圣秋圣两人为师父好友至交,去看望师父在情。」 他穆曦微又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守在落永昼身边? 不过是百年前那个大妖魔主拙劣的替代品,于情于理皆不沾边。 宴还看上去欲言又止:「可穆师叔你为剑圣弟子,陪在剑圣身边,自然在情在理。」 第125页 他对上穆曦微古井般的神色,想起他不久前对上穆七的一剑。 宴还自认扛不住,心中一憷,把所有事实都抖了出来: 「穆师叔你应当知道,魔主、晓星沉主、白家主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是出自我之口。」 穆曦微温言应道:「亲眼所见。」 想不印象深刻也很困难。 宴还:「剑圣特意因为此事叫我过去了一趟。」 他不消多说,穆曦微心中已是瞭然。 虽说宴还传三人的事情,情有可原,但身为白云间弟子,心思不在练剑,整日钻研这些有的没的,终究不妥。 师父想必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才叫宴还过去,提点警醒他一二。 事实上,宴还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 他以为自己做的太过分,让剑圣也有点看不下去,登时懊悔无比,恨不得回头一头撞死当时管不住嘴的自己。 一直到见到落永昼的时候,宴还都是遮遮掩掩埋了半张脸在袖子下面的。 然后他看见剑圣白衣黑髮,即便神容清减,一张脸依然颜色依然盛得如三春山水,八月曲江,有他在,就是盛夏灼灼骄阳照红尘,明光满世。 宴还更羞愧了。 想到自己要被剑圣因这样难以启齿的小事,单独叫过来训一顿提点一顿,他便无地自容,很有点刨坑钻地埋自己的意思。 宴还听见落永昼问他:「白玉檀的事情,是出自你口?」 宴还把头低成鹌鹑:「是弟子传的。」 正当他准备痛哭流涕以表悔改诚心,抱着剑圣大腿发誓此生不再犯的时候,落永昼静静地说了一句: 「很好。」 这句很好在宴还那里无疑等同于拔剑,让他一颗心,顿时拨凉拨凉的。 落永昼接着道:「曦微他自上飞舟起,没有来见过我一次。」 宴还虽然不懂落永昼话题为何跳跃得如此之快,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跟着义愤填膺,愤愤谴责道: 「穆师叔固然公务缠身,难以抽身,但为人弟子,一点空也抽不出来,未免太过!不是为人弟子的本份。」 「不错,说得很对。」 落永昼很贊同,他弯弯唇角似攒出个笑意,懒洋洋地道: 「你替我和曦微传话一声,若是他再不来,少不得麻烦你再六宗之间传个话,就像是传白玉檀那样。嗯…说他穆曦微负心薄倖,见异思迁,什么都好。」 宴还下意识应了一声:「好。」 啊??? 等等??? 什么??? 剑圣您老人家叫我过来,不是为了流言蜚语训我,而是叫我传您和穆曦微的流言蜚语??? 这是什么个操作? 宴还想不明白,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没等他斟酌好字词,小心翼翼地再问一遍,来确认究竟是他耳朵有问题,还是剑圣他脑子有问题时,落永昼已经挥挥手赶他出来。 宴还接了这任务,翻来覆去,夜不能寐,还是咬咬牙,把落永昼的话逐字逐句重复给穆曦微听。 穆曦微听完,笔啪嗒一下落到了桌上,显然是很有点目瞪口呆,憋了很久才憋出一个字:「啊?」 宴还很理解他,拍拍他的肩膀,沉痛道:「剑圣是那么跟我说的。」 宴还表示无能若力:「若是穆师叔你再不去见剑圣,我恐怕只能对不起师叔一回。」 对不起了穆师叔。 虽说宴还很感激穆曦微救他于掌门之位的水深火热—— 然而白云间之主还是剑圣。 半盏茶后,穆曦微叩响了落永昼那扇门。 真是奇怪,明明只一扇门的距离,穆曦微稍一用力,那扇门就能瞬间粉碎成木屑,拦不住他一点 可穆曦微觉着他和落永昼之间隔的,远远不止一扇门,甚至比往常任何时候隔的都要多。 隔的是百年时光,对一个人刻骨铭心的爱恋和再也跨不过的生死。 落永昼没应他。 穆曦微继续敲了三下。 落永昼依旧没应。 穆曦微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他对阵穆七的时候没抖过的手,却在此时不住发着颤。 落永昼望窗外皑皑云海,就是不看进门的穆曦微,故意晾着他。 他的所做所为可以理解。 剑圣何等人物?有人敬他的剑,有人爱他的脸,此处受伤,一间飞舟房间也被蜂拥而来的拜访者踏得门庭若市,趋之若鹜。 身份高贵自持如月盈缺,能抱着他胳膊肘天天哭:为人处世冷淡如秋青崖,照样天天带着剑过来和他相望两两发呆。 唯独到了自己徒弟头上,剑圣那点名头不好使了,美人榜首那张脸也不好使了,整整数日的时间,没换得他踏足一次,问候一声。 落永昼当然气。 他不生气谁生气? 「师父。」 穆曦微一进门便向他跪了下来:「是弟子不孝,一直未来看望师父。」 落永昼从鼻尖里轻轻溢出一声哼音,依旧置之不理。 穆曦微低眼看地,恨不得将地板看出个花来,嗓音也应极力的克制,泛出些许哑意:「可弟子…忍不住。」 「弟子想到百年前的那个人,想到师父在魔域王城的不告而别,毅然赴死,弟子就忍不住。」 第126页 他怕自己忍不住在落永昼面前现出贪婪丑陋的嘴脸。 还不如不见,至少能维持着在王城时表面和平,两相安好。 「百年前的人?」 落永昼是第二次从穆曦微口中听见这个词,使得他降尊纡贵开了口,重复一遍。 「是,百年前的人。」穆曦微一旦说出口,反倒有种大石落地的松快感,干脆一块豁了出去,直接道: 「百年前那个与师父两情相悦的人。」 那不就是你吗? 落永昼记忆未恢復,对这点倒是实打实的确信。 云海上日光照得一室通明白昼,照不亮穆曦微眼中晦暗的神色。 落永昼不喜欢他这样。 穆曦微这个年岁的少年,该是神采飞扬,鲜活无忧的。 他算是拿穆曦微没办法,这些天来一腔的郁气,也忽如春风化雨般的没了。 「我喜欢的人是你。」 第36章 乌龙(番外在作话) 话已出口, 落永昼迟迟没有等来穆曦微的回应。 室内是一片沉默, 谁也没率先开口,少年人头低得更低,在光下亦暗得看不清神色。 唔, 大概是说得太猝不及防,把曦微给吓到了。 落永昼漫不经心间掠过这个想法。 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忐忑自己的表白会被穆曦微拒绝。 落永昼是谁? 凭着战场上面具滑落时的半张脸, 生死匆匆时的惊鸿一瞥, 便成了美人榜首的人。 天下多少人趋之若鹜? 因此,他在情爱一道上膨胀得和在剑道上一模一样,不讲道理又理所当然。 这天下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得了他的喜欢? 穆曦微内心远远不如表面上来得冷静。 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砰砰乱跳的声音, 以至于穆曦微有一瞬间的失去意识, 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此刻何时,听的又是什么话。 他深深地唿吸两口, 方才勉力维持了些神智。 这世上怎么会有落永昼那样的人呢? 论剑是天下第一,论脸也是天下第一, 哪一样都能让人丢盔弃甲得心甘情愿,哪怕明知高不可攀, 也愿做那逐光扑火的飞蛾。 这种人说一句喜欢你,怎么能够拒绝得了?怎么能说出口哪怕一个拒绝的字眼? 何况穆曦微倾慕于他的心思, 早一发不可收拾。 兴许是落永昼轻飘飘的喜欢二字给了穆曦微莫大勇气, 使得在他良久的缄默不言后, 终于开了口, 开诚布公道: 「师父, 百年前的事情…弟子可否有幸得知大概?」 穆曦微知道自己这次开口,也许会让他失去世上难得,人间不遇的一次垂青,让他此生挚爱之人与他彻底失之交臂。 他也知道自己那点阴暗的嫉妒心思实在卑劣。 可是穆曦微真的是太想知道了,想得快到疯了的地步。 百年前这个词如鲠在喉地卡在穆曦微最柔软,也最为要害的那块心头肉上,甚至到每次翻到百这个数字,都会感觉心头一扎。 他也连续很多日午夜梦回,修行调息时猝然惊觉,随后便是长久的出神呆怔,心神再不能回到天人合一的平静。 想到极处时,穆曦微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生一百年。 若是能早生一百年… 穆曦微不求落永昼心里完完全全地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至少…不想被当作某个人的替代形式出现。 这次穆曦微抬了头,落永昼总算看清了他神色。 穆曦微一贯都是风神秀彻,如日月朗朗的,俊里自有一番开阔豁然的意味。 这一次却不一样。 少年人眉目间死死抵着的一点倔强,像是松柏劲竹上清凌凌积雪蒙了一层,只觉触手寒凉,却不见先前俊挺的面貌。 落永昼恍然回味过来。 穆曦微应当是很在意百年前的那件事,百年前的那个人的。 这便陷入了一个死局。 倘若不将百年前那个人身份来歷与穆曦微说清楚,穆曦微心中的心结,势必不得迎刃而解,时间长了总归郁结。 倘若明明白白告知穆曦微百年前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势必要牵扯到一系列魔主身世托生转世之类的问题。 别说是穆曦微,就连落永昼自己都是半蒙半猜,一知半解。 再说,像穆曦微这等嫉恶如仇,大有手刃自己那位魔族祖宗,大义灭亲以告慰天下的人,一时半会之间,如何能接受得了这种事实? 穆曦微心悬了很久很久,一直没从落永昼那里得到一个字的答案。 纵然他早是水火不侵,冷热不畏的体质,落永昼沉默的时间愈是久,穆曦微便觉得自己周身的温度愈是寒。 寒得他一颗心也渐渐凉了下来,再没了往昔跃动的热血。 「百年前的事情,我亦是很难说。」 落永昼思虑许久,得出了一个双全的办法,「但是我可以向你立誓保证。」 剑圣已经很久没有立下过誓言。 或者说这天下,已经很久没有过能逼他立誓的人,能值得他立誓的事比较好。 唯独这一次是落永昼自己愿意。 一个誓言,能换穆曦微的心安,当然值得。 穆曦微瞳孔滞住,再强的自制力,这回也彻底压不住里面翻涌而出的狂喜。 第127页 他面前的人是举世无双的绝色,雪凝寒梅,月溶昙花惊艷飘渺的一剎那,也及不上他半分颜色。 从他口中泠泠吐出的字眼,也是国手弹琵琶,仙人拨瑶琴,皆比不得的动人心弦。 他听见落永昼说: 「天道为证,日月为凭,我落永昼在此立誓,毕生心悦之人,仅穆曦微一人而已,否则——」 他后半截话没说完,眼睛所见已陷入一片昏黑。 陷入回忆时熟悉的晕厥感来了。 落永昼彻底失去意识前,对上的是穆曦微一句沉重苦笑: 「您…何必呢…」 落永昼:「……」 好死不死,这回忆碎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显然穆曦微是误会他立了假誓。 一想到百口莫辩的将来,落永昼就很想拿着明烛初光去和天道好好讲讲道理。 不带那么毁人姻缘的。 落永昼欢视了一圈周围环境。 好好的誓言被打断,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带上几分杀意。 四周山头叠起,丘壑青翠,葳蕤茂密的植被一眼望不到尽头,脚下是行人踩出的一条狭而窄的泥土小径,踏上去时犹有落叶枯枝的嘎吱作响声。 是他一剑能削平附近千里那种。 落永昼的明烛初光跃跃欲试。 在他身前不远处躺着只勐虎尸体,固然观其四肢矫健有力,灵息未完全散去,料想身前也属勐兽。 是他一个眼神可以夷灭全族那种。 落永昼的明烛初光更加跃跃欲试。 直到他看见了穆曦微。 穆曦微和勐虎搏斗时,仪容不復先前整洁,衣衫头髮稍有散乱,然而其翩翩的气度足以叫人忽视那种狼狈,俊得逼人的神气是怎么掩都掩不住。 是他一个手指头可以碾… 不对,这个不能碾,应该要好好保护起来才对。 落永昼知道自己落在了哪里。 他落在自己百年前回 忆幻境,和穆曦微见第二面的地方。 他心气稍復,不再盘算着如何借身边事物消气。 「道友,这位道友?」 穆曦微见落永昼不答话,又唤了一声。 如果落永昼没记错,自己在与穆曦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直接拿剑指着穆曦微,口中称他祖宗。 第二次面对勐虎,更是直接大惊失色地往穆曦微身后躲。 设身处地一想,他若是穆曦微,绝对做不到像穆曦微这样不沾火气,彬彬有礼。 穆曦微:「恶虎兇勐,方才道友可曾受了伤?」 落永昼:「……」 实不相瞒,以他的修为,以他的剑道境界,那头老虎即使扑到自己身上啃,也只会白白啃崩了牙。 事实虽如此,落永昼表面上仍然装模作样道:「穆道友援手及时,我未曾受伤。」 穆曦微松了一口气:「未伤到便好。」 落永昼:「说来不曾请教过穆道友师承何门何派?我蒙道友大恩,无处报答,总归不好。」 不知道穆曦微百年前是不是与百年后一样,被查无此人的散修带入修行途? 穆曦微摆了摆手,回答却出乎意料,只见他笑道: 「顺手施为罢了。即便洛道友不在,这勐虎我也是要杀的,能救下洛道友当然是再好不过,谈何恩情?」 他此时是真正的青春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然不会施恩图报,性命那样天大的恩情,在穆曦微口中也淡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穆曦微说:「在下是明镜台弟子。」 明镜台? 这是什么三流小门派? 落永昼在回忆里搜寻了一遍,发觉的确一无所得。 看起来的确是很不入流的小门派。 白云间那群人是怎么办的事?穆曦微这样的好苗子进了修仙界,也没把人收入门下? 穆曦微进山猎杀妖兽时天色已经不错,他杀了几头凶兽,半个下午过去,如今日头将暮,两人索性在原地点火休息,预备着等天亮下山。 落永昼压下心里莫名没来由的不爽之情,尽量平淡问穆曦微道: 「你天资不差,为什么不去六宗?」 他想了想,出于私心,还是加了一句:「六宗之首白云间为天下所有剑修心目中的圣地,剑圣镇守不孤峰——」 他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你为什么没有拜入白云间? 穆曦微望着他,有点无奈地笑了。 落永昼衣饰华美,哪怕堪堪躲过一场凶兽的截杀,白衣仍是没沾上半点泥灰,皑皑得和天上的云似的,想来是极上乘的衣料。 在穆曦微看来,应当是家世很好,未经挫折,自然心气高傲的少年子弟。 他倒也不把落永昼的话视作挑衅一类言语,只当他不识人间疾苦,温和道: 「仙道六宗地位何等超然?仙道中优秀子弟尚且抢破了头而不得其门,如我这种凡间出身的,更是艰难。」 穆曦微说得很委婉,留了三分余地。 事实上六宗早已不招收凡人子弟,若非是仙道中有家底的世家宗门,根本寻不着门路递参选弟子的名帖。 管你根骨好坏,天资优劣,一律堵死。 落永昼一愣。 剑圣地位何等崇高? 他在不孤峰上不问世事太久了,若不是魔主现世,魔族入侵这种大事,谁也不敢来叨扰剑圣。 第128页 久不入人世,这等晚辈弟子间的汲汲营生已经离落永昼太远,远得他愣了会儿神。 白云间何时有了这等陋习? 落永昼印象里六宗招收弟子,向来不问来路不问归处,只凭着实打实的天赋和真本事。 他记下了这件事,准备等回白云间的时候好好把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个提熘出来训一顿。 心里想着事的原因,落永昼说话声听上去有点寒:「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倘若人家白云间真愿意收你呢?」 落永昼不信自己发话,白云间不会收穆曦微入门。 堂堂剑圣拉下脸皮,求一个晚辈小弟子入白云间到这个地步,也是极少见。 穆曦微倒是很宠辱不惊,好像根本不在意进不进白云间这件事一样: 「实不相瞒道友,这其中另有一桩。我进修行途,便是我师父领我入的门,师恩深重,不敢忘怀。家师既然是明镜台中人,无论白云间再好,我也一定是要随着家师入明镜台的。」 落永昼盯了他一会儿。 明烛初光下一切魑魅魍魉无从隐形,那些小心思当然也是。 可是穆曦微好像全然没有小心思似的,一片坦荡荡,所言所语每字都是发自肺腑,任你再瞧也瞧不出什么。 因为他本来就是那样想的,那样说的。 他仅仅是说出自己内心所思所想,如此而已。 落永昼半敛了眸,换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你知道白云间和明镜台的差距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数不尽的法宝秘籍,灵丹妙药,高人垂青,名师指点,和出外行走修仙界时报出自家宗门名号充盈在胸膛的底气。 无论哪一样,皆是穆曦微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穷尽一生也难以跨越的鸿沟距离。 对小辈来说,宗门即一切。 这在修仙界并不是一句虚话。 穆曦微倒是看得很开,不以为意地笑了。 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眉眼里,竟比他们头顶上一轮明月还有明亮干净。 有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 穆曦微说:「修行途终究是自己走出来的,一身修为战力,皆是靠自己得来,白云间明镜台,哪个都是一样。」 「但师长同门之情不一样,独一无二,无可替代,须得珍惜。」 这话真是狂得可以,也傻得可以。 像是穆曦微说得出来的话。 无论百年前百年后,时移势易世事如潮,穆曦微皆是一般的模样。 重情重义,赤子心性。 落永昼眼里看着他,好像倒映出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隔了几百年,他在既高且冷的不孤峰上待了太久,白云间的、人族的是也牵绊了他太久。 落永昼已然有点记不太清自己少年时该是什么模样了。 但是想来天底下少年疏狂的意气,心口的热血,天不怕地不怕的一颗胆,大抵是相同的。 他透过穆曦微,追回了一点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虽说他们 少年时外表境遇天差地别,但内里的东西… 倒是出奇不谋而合。 这种触动使落永昼下意识脱口而出:「若是剑圣收徒,你该当如何?」 这句话一出,落永昼即感到了冥冥中某种天意羁绊。 他懂了这一处回忆幻境的用意。 自己虽说是陷入了百年前的回忆幻境中,然而落永昼始终是落永昼。 哪怕过了百年,落永昼的言行举止,所作出的选择,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他身处在回忆幻境中,无形之间,说的就是百年前回忆里的话,做的就是百年前回忆里发生的事情。 想来百年前的自己,也应当是被穆曦微打动,才有意无意间许下收徒的承诺。 落永昼水到渠成般地想通了一切。 正好他对自己百年前失去的部分回忆好奇得紧,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不如便按照百年前的轨迹重新回溯一遍。 穆曦微不知摆在他面前的,是天下人梦里发了疯也要渴求的一句承诺,只当是落永昼调侃,失笑道: 「剑圣那般人物,哪有随意收徒的道理?即便是收徒,也该挑六宗这一辈的翘楚,又如何轮得到我?洛道友莫要玩笑。」 「说不定正好看对眼看上你也是有的。」落永昼随口道,「你对剑圣印象怎样?」 穆曦微严肃又谨慎:「剑圣他老人家,岂是我等可以轻易品评的人物?」 落永昼:「……」 不要紧,他不在意。 只要是夸剑圣的话,他允许穆曦微随便说,给独一无二的特赦令,人魔两族没人敢捂住穆曦微的嘴。 然而少年老成到底掩不住这个年纪跳脱的心性。 穆曦微不过多久,目光炯炯地看过来,欲言又止:「洛道友…应当是仙道出身?」 看落永昼浑身穿着打扮气度,就像是大家出声。 落永昼应了声:「是,算个大势力吧。」 落永昼这话不假,白云间执仙道牛耳,当然算不世出的大势力。 穆曦微:「不知洛道友…有没有真正见过剑圣?」 落永昼:「……」 那穆曦微问对了人,他见得可真是太多了,只要他愿意,能从镜子里一天见到晚,对着自己的脸看到再也不想看。 甚至还能摘掉面具让穆曦微看一看,看剑圣是何模样。 第129页 出于不想吓到小孩的心思,落永昼仍是循规蹈矩,装模作样道:「曾经有一次有幸远远于人群中望过一面。」 穆曦微突然兴奋起来。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再老成持重,也很对抵御对剑圣这等人物,这等传奇的好奇之心。 穆曦微还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想必剑圣必定风姿绝世,英俊不凡?」 落永昼:「……」 这傻孩子。 熟悉点剑圣的都知道自己面具常年不摘,别说是旁人,就连祁云飞和陆归景两个也不知道自己面具底下藏着的脸长什么样。 但他仍是一本正经地附和道:「是啊,特别帅,帅裂苍穹帅炸天际那种帅,你见到他就懂了,我这人不讲假话,不骗你。」 穆曦微会意点头。 如他看来,剑圣这般传奇自然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容貌出众玉树临风,也是常理之中,应当的。 穆曦微感慨道:「不过谈论剑圣,只看他老人家容貌长相,未免太过肤浅,他剑下所做之事,才是真正功在千秋。」 落永昼:「不错,剑圣所作所为,实在是不世出的功绩,他其人,也是不世出的人物。」 剑圣在那时候盛名响到什么地步呢? 响到穆曦微从小是听他的故事长大的,对剑圣六百年的人生倒背如流。 何时拜入白云间,何时在天榜试上峥嵘露头角,何时临危执掌白云间,何时斩杀大妖魔主…… 太多太多了。 他对剑圣知道的越多,对剑圣的崇敬也就越深。 因为剑圣不是那种经不起细细推敲的人物。 恰恰相反,知道的越多,才懂剑圣是真正顶天立地,敢将人族盛衰兴亡扛于一己肩头的人物。 他们能得今日,能安生成长到现在,能在这里悠闲烤火等天亮,统统是托剑圣明烛初光羽翼庇佑之功。 如何能让人不敬佩? 穆曦微很小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个愿望。 他也想做剑圣这样的人物。 也想像剑圣一样,有功于人族。 穆曦微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愿望何等荒谬不经,自不会说出来自取其辱。 但少年热血,对剑圣的敬意,总不会因自知之明被现实冷水浇灭的。 穆曦微一听落永昼吹捧剑圣,就知道是同道之人,眼睛亮起来,话里亲近胜过方才客套,贊同道: 「不错!剑圣两百年前…」 他们两人越聊越热络。 穆曦微说剑圣义薄云天天生侠骨。 落永昼说剑圣当世第一无人匹敌。 穆曦微说剑圣有天下最好的剑,也天下最慈悲的心肠。 落永昼毫不脸红地认下,附和着说剑圣有天下最聪明的脑子,和天下最英俊的容貌。 一开始他们还留了点脑子,吹得有理有据,尽选着做过的实绩来给剑圣增光添彩,脸上贴金。 越到后面越离谱。 连什么剑圣出生前百鸟朝凤金龙拱瑞来一道龙凤呈祥;每次出剑时都得天意庇佑,剑出前必有天雷;时不时天神託梦和他称兄道弟,女娲盘古轮着来,玉帝如来不稀奇都出了口。 对同一个人的喜爱,就是拉近双方关系的最好方式。 不过一夜功夫,他们越看彼此越顺眼,已经到了要称兄道弟,恨不得拉对方拜个靶子结为生死之交的地步。 天色渐黎明,穆曦微也困得有点昏昏沉沉。 落永昼便问他:「你对剑圣怎么看?」 穆曦微即便困得昏昏沉沉,听到这名头依然是一激灵来了精神:「是我一生都崇敬,都想追逐的人!」 落永昼满意颔首:「那你对剑圣观感如何?」 穆曦微掷地有声:「我敬佩他,仰慕他。」 他想了半晌,都想不出别的词来。 剑圣是个不管用多累赘,多繁复,多华丽的词语来形容都犹嫌不足的人。 而等到来表达自己对他观感的时候,却一个字也找不出了。 好像除了爱和敬,就再也没有什么能说的。 落永昼满意又矜持地点了第二次头。b r 算了,看在这话份上原谅你小子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先是不想进白云间,接着是不想拜他为师的举动了。 如果让剑圣仇人得知几句吹捧就能换来既往不咎,估计能哭着抱住落永昼大腿吹到天明不重样。 落永昼轻轻伸手拍了拍穆曦微肩膀。 刚刚还兴致高亢的穆曦微瞬间没了声响,倒头睡过去。 落永昼又点出几指,剑气将穆曦微体内妖魔本源封得滴水不漏,配合上他原来就有的本源剑气,即便是谈半生亲至,也绝看不出端倪。 最后一道剑气护住穆曦微周身三丈,别说是山林野兽,就是大能亲至,也近不得他身。 做完这一套后,他才施施然起身,回了白云间。 不足两日的光阴对陆地神仙而言,未免太过短暂。 短暂到他三个友人都懒得来回一趟,仍然在不孤峰上静坐等他。 落永昼生出一副恍然隔世之感。 不孤峰的倒卧古松奇峻森然,曲枝郁郁;潭水碧明如初,如镜如玉,连掩在参天古树,疏朗住离开后头的一痕洞府淡影都宛然如初。 他曾在这里度过数百年的时光。 这是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 第130页 见落永昼回来,谈半生最先发声问:「魔主之事…你寻得如何?」 「不如何。」 落永昼从不对他的朋友说谎。 这是第一次。 他知道谈半生对魔族的仇恨有多深,也知道一旦让他发觉穆曦微的蛛丝马迹,局面该有多难收拾。 好在黄金面具整个遮了他的脸,旁人无从窥见他脸上神色,只听见落永昼声音清淡: 「这一次的妖魔主很难缠啊,我把天下都走了一遍也没发现,若不是他太能藏,就是他在魔族那边。」 三人不疑有他,就连心思最缜密的也若有所思,没再多问什么,只道: 「无碍,妖魔本源既现了行迹,便不会无故消失。等我回晓星沉再好好卜算一番。」 月盈缺甚至反过来安慰他:「无事,永昼你也不必担心太过,妖魔主必定有按耐不住的时候,到时候直接动手就是。」 秋青崖也直接道:「虽说斩草除根为早最好,就算妖魔主长成,一剑除之,又有何难?」 一言一语,皆是沉甸甸的信任。 落永昼没说什么。 饶是他自认脸皮不薄,在此等情况下,也很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点什么。 他对着他三个朋友,在心中说了一声抱歉。 穆曦微不该死。 留下穆曦微是他自作主张。 所以穆曦微做的事情,他也一力承担。 还是那句老话,穆曦微不是妖魔主时,落永昼始终护他。 穆曦微一朝成了妖魔主,落永昼则第一个杀他。 剑圣六百年修行,威名震天下,护一个穆曦微,担这点职责,兜这点底,还是兜得住。 送走了三人后,落永昼把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人叫了过来。 祁云飞一见到他,就立得笔笔直,脸绷得好像皇帝在登基大典上接过冠冕那副模样,不等落永昼说话,祁云飞便迫不及待开口,语速又快又流利地报了一遍自己最近剑道心得。 心不心得不知道,反正快到倒是让落永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落永昼:「……」 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儿? 他看着祁云飞那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失笑,面具下的唇角弯了弯。 都多大人了,还跟个第一回 考试拿满分的小孩似的,捧着课业得瑟求夸呢。 一边的陆归景也使劲憋笑,估计等出了不孤峰,这段时间取笑祁云飞的笑料也不愁了。 说了两句日常,落永昼简短地吩咐陆归景:「去打听一下明镜台有没有一个叫穆曦微的弟子。」 陆归景郑重应是,很为这个能惊动自己师叔的人好奇: 「师叔,这位穆曦微是什么人?是仙道天才,还是魔族卧底?是剑修大能,还是法修宗师?」 否则如何能入得自己师叔的眼睛? 除却其人本身出色以外,陆归景实在寻不出第二种解释。 祁云飞也在那边好奇:「明镜台又是何方神圣?莫非是近来崛起的宗门新秀?我怎么没听说过?应当很能打吧。」 「都不是。」 落永昼斜睨他们两眼,准确地给穆曦微找出了定义:「是个十八流宗门的筑基期弟子。」 「……」 祁云飞和陆归景下意识揉了揉耳朵。 没坏。 他们下意识探了探自己经脉,也好好的,离走火入魔到神智不清醒的时候远着。 陆归景不死心,追着他问:「师叔,您是不是只说了一半,说到他只是个筑基期弟子?还没说到他是有什么隐藏身份,隐姓埋名,猪吃老虎的高人?」 落永昼冷酷无情,斩断了他最后一点幻想希冀:「不是,死心吧。他单纯是个十八流宗门的普通弟子。」 沉默,是良久的沉默。 震惊,是一致的震惊。 陆归景鼓足了勇气,勇敢问他:「师叔您要找他,是想做什么呢?」 落永昼:「哦,我看上他了,你给我想个办法弄到白云间来。」 落永昼语出惊人不说,还特别破事多:「对了,他好像对自己宗门特别有归属感,你务必得顺着他来,不能激起他逆反之心,让他对白云间对我有恶感。」 「实在不行,把明镜台整个挪窝到白云间也不是不行,白云间又不差这一两个附属宗门,能让他自己愿意来白云间就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那作态活脱脱一副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不对,烽火戏诸侯也不及他气派大。 落永昼若做昏君,估计是要把烽火和诸侯一块包圆了给妖妃玩。 「记得弄得有排场点,白云间的弟子嘛,我看上的人,场面不浩大,不风风光光怎么行?多丢我剑圣脸?」 「……」 一片死寂。 没人说得出话。 没人想说话。 陆归景左边是落永昼这位祖宗,声音里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的嫌弃意味满得快要溢出来。 右边是祁云飞这位大爷,脸黑得让他怀疑他想杀人,谁敢冒犯我师叔清白的那点愤怒遮都遮不住。 他左右为难,一片木然,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想。 只是单纯想去死一死。 第37章 明镜(番外在作话) 陆归景离开不孤峰时心思重重, 连下山的脚步都是飘的, 还一不小心踩到块石头绊了下。 第131页 还好不孤峰附近人烟僻静,没有路过的弟子瞧见白云间掌门如此狼狈恍惚的时候。 他身边的祁云飞,明显是憋着一肚子的话打算和陆归景好生倾吐, 心里那点怒火都蹭蹭蹭一路烧到了脸上。 陆归景抢在他说话前举手止住了他,疲惫道:「别说了, 我想静静。」 等陆归景回了自己的山头, 依旧是深受其扰,想来想去都不能得一个安心。 他想了想,索性三道传讯符, 分别召来了西极洲玉箜篌、归碧海叶隐霜和晓星沉谈澹烟。 他们四宗自越霜江那一代起, 便交游密切,同气连枝,几位掌门自也是不错的友人。 陆归景很含蓄地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倘若你师叔, 一向是个孤傲绝伦,万事不沾身, 不入眼的人物。」 玉箜篌立即会意他说的是谁,瞭然道:「你说剑圣啊, 剑圣这般人物,站得太高, 看轻世俗也是应当的。」 叶隐霜也不当一回事:「这有什么好特意值得拿出来一提?」 陆归景愁眉不展:「真一直是这样, 我还用得着找你们?我下面的话还没说完。」 「我师叔以往的确是个万事不沾身的人物, 但是他最近, 看上了一个人。」 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连最稳重的谈澹烟也啊了一声, 虽说目光矜持依旧,坐姿却不由得挺直。 叶隐霜乍聆秘闻,兴奋之间,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意,催促他说: 「剑圣看上的是谁?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此殊荣?」 陆归景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假话:「是…明镜台一位普通弟子。」 他对着三人震惊得无与伦比的目光,重重点头,再次确认道: 「不错,是明镜台的一位普通弟子。」 「……」 玉箜篌发出了和陆归景之前一模一样的疑问,「明镜台…是什么门派?」 谈澹烟思忖了一会儿,找出明镜台的相关信息,难以启齿一般:「似乎是一个…不太入流的小门派。」 玉箜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话都有点困难:「那那那明镜台所谓的普通弟子——」 叶隐霜顶着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回答她:「应该就筑基修为吧。」 陆归景沉重地第二次点头,艰难道:「师叔是那么和我说的。」 「……」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活络活络场面。 玉箜篌深深唿吸,吐息,如此来回往復两次,终于气息顺畅了一些,勉强道: 「既然是剑圣看上的人,自然是剑圣喜欢最重要。其余的,修仙界人数千千万,就算再容颜绝世,天资傲人,剑圣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陆归景被她说得有点动摇。 叶隐霜也从震惊里恢復了一点,振振有词:「不错,剑圣修到如今这个境界,莫非还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格吗?看上一个人而已,哪用得着顾虑那么多?」 谈澹烟也静静加了一句:「确实如此。」 陆归景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于是更加动摇了。 难道是自己太过心胸狭隘,少见多怪? 陆归景陷入反思。 如果他看到三人各自回宗门后,拉着各自师父激动到语无伦次,鬼哭狼嚎的地步,恐怕他就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托三个人的福,短短一日之间,月盈缺、秋青崖与谈半生从不孤峰上去了又回。 这次他们是为了落永昼口中那个看上的人而来。 三人里面,秋青崖和谈半生很有点断情绝爱注孤生的意思,寻常此等的情爱俗事,若非是落永昼的缘故,根本不屑去理会。 此次纵是因落永昼的缘故来了,难免有一二尴尬之意。 倒是月盈缺不介怀这些,见了落永昼直接开门见山: 「阿昼,我听说你有看上的人?」 「不错。」落永昼承认得也非常坦然,「是归景和云飞中哪个嘴上没把门的?」 他倒没想太多。 左右自己打着把穆曦微收入白云间的主意,身为自己弟子,日后是必定避不开月盈缺他们几个的,没必要遮遮掩掩。 饶是从自己弟子那边听过一遍,三人心中早有准备。 然而旁人口中所得,和正主自己亲口承认,终究是不一样的。 月盈缺也失语了一会儿,才犹豫问道:「你到底是看上他哪一点?」 十八流宗门的弟子,家世天赋可以划掉。 筑基期的修为,修为这块也可以划掉。 难道是真看上了那人的脸? 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啊。」落永昼随口应了一声,敷衍道,「他性子好,天赋不错,收徒弟挺合适的。」 实际上他也在心里问自己。 假如刨去妖魔本源不提,穆曦微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少年。有什么地方能吸引自己注意的? 是因为本源剑气代表五百年前的自己认可了他? 还是因为穆曦微眼里时时刻刻跳动的那簇光,使他想到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又或者是因为穆曦微是唯一不知道他身份来歷,没有陪他走过几百年风风雨雨,有任何情感或利益纽带做牵绊,依然心甘情愿对他怀有纯粹的善意? 落永昼一时之间没法理个清楚,想个明白。 第132页 唯独一点他十分确定。 哪怕穆曦微不是大妖魔主,没有那所 谓的妖魔本源,他也是愿意收穆曦微为徒的。 「收收收收徒?」 月盈缺大惊失色,连话都说得疙瘩了一下,「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吗?怎么还想着收徒呢?」 剑圣徒弟是可以随便乱收的吗? 一旦收徒,剑圣弟子身份的重量可大了去。 代表着未来剑圣的衣钵传人,白云间下一任的主人,乃至于整个仙道人族将来的栋樑。 这怎么可以随便凭着眼缘乱收? 落永昼扬起语调,有点不悦:「想什么呢?我说的是看上他准备收他为徒,又不是看上他准备收他入幕。」 他有点想给月盈缺的脑袋来两下,让她清醒一点。 这回四人之间的气氛更死寂了。 谈半生的唇紧紧压成一条线,看上去就很不贊同;秋青崖眉关微锁,估计是在琢磨怎么劝他。 月盈缺最直接,真诚道:「阿昼,那你还是考虑收他入幕比较好。」 那仅仅只是剑圣一人的房间事,而不是天下苍生的人间事。 危害范围可以得到有力减小。 「胡闹!」 秋青崖和谈半生同时斥她。 他们两人鲜少异口同声,加上心知肚明自己提议的确荒唐,月盈缺只得安静闭上了嘴。 安静了一会儿,她仍然不死心,问落永昼道:「阿昼,我收徒的时候,你怎么说箜篌的来着?」 落永昼想了想,「柔和太过,冲劲不足。」 月盈缺:「不错,你当时是那么说的。青崖收徒的时候,你是怎么说叶隐霜的来着?」 落永昼:「玩闹的心思太重,静不下心。」 月盈缺:「那谈澹烟吗?」 落永昼:「束手束脚,落于中庸了。」 「没错。」 月盈缺也快崩溃了,不敢置信:「箜篌隐霜澹烟,一个个都是未满三百就入大乘的天资,你尚且看不入眼。如今你自己收徒,要收这样平庸的?」 落永昼不为所动:「他不一样。」 未来的大妖魔主,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月盈缺眼神绝望,大约是觉得这人实在没法沟通。 秋青崖沉声问落永昼:「你可想好了?」 落永昼说:「那是自然,我说出来的话什么时候儿戏过?」 秋青崖一贯冷峻沉着,鲜少起喜怒。 这回也是如此,最初的波动过去后,他又回到常态,只略略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反正有落永昼在,哪怕他弟子不成器些,白云间、人族一样倒不了。 不单单是底下人族众生。 就是剑圣的朋友们,也始终对他抱着近乎盲目的希冀信任。 谈半生倒是很想劝一劝落永昼。 话刚到唇边,又被他换了一句:「罢了,我也不多说什么讨人嫌。」 「就是你记得多活几年,别浪,说不定将来还要替你徒弟收拾烂摊子呢。」 刚说不想讨人嫌,说的话又是明明白白的不中听。 落永昼倒是被他逗乐了,嘿然一笑:「老生你放心,就是你入土几百年,我还能在你坟头给你喝酒耍套剑法呢。」 谈半生冷笑,法袍上星芒更亮一层:「我等着那天。」 月盈缺直觉再放任他们两人谈下去,会从好友聊天演变成动辄砸半个不孤峰头的神仙打架,急急忙若无其事换了个话题。 三人离去后,落永昼一道传讯符唤来陆归景。 陆归景现在可算是怕了见他师叔,垂着头无精打采,等着这位祖宗给他折腾出点花样来。 出乎意料,落永昼这回的吩咐很正常:「归景,明镜台和通州城穆家,你记得格外注意,务必要保这两家平安无事。」 虽说落永昼算是彻底封住了穆曦微体内的妖魔本源,然而这毕竟是个惹祸精,他不得不多注意。 这时候落永昼倒是回忆起了一些有关魔族的事情。 歷任大妖魔主,大多数是天生魔族,极少有一部分是倒霉的无辜凡人。 这些凡人大部分都倒在了妖魔本源入体的那一刻,身体被异化,心神被怨气吞噬,算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妖魔主。 只有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心智坚定,修为深厚,方能暂时抵御住妖魔本源。 穆曦微有本源剑气相助,叫醒成了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可这远远不是终点。 魔族一旦发现妖魔本源的存在,针对穆曦微的,针对其家人宗门的截杀将永无止境 他们不把穆曦微逼到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心神失守的地方不会罢休。 过去几万年的歷史里,并不是没有类似案例。 至于成为妖魔主事后的报復? 魔族心里有数得很,对穆曦微亲友动手的时候,只会抛自己手里的棋子,待事成之后舍了给穆曦微杀之泄愤就是。 妖魔主再神通广大,还能一个人杀整个魔族,一个人站在整个仙道对立面,孤军作战? 哪怕是大妖魔主,也是要不得不被按着低头的。 更何况等入魔以后,性情大变,等不等记起亲友,在不在意,还是个未知数。 出于这个原因,落永昼不容明镜台和穆家这两家有失。 他找个理由搪塞过陆归景:「曦微为我弟子,是我软肋,明镜台和穆家又是他软肋,天下盯着我人多了去了。明镜台和穆家,不能出事。」 第133页 他好像是天生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委屈求全怎么做。 落永昼根本没有过低调行事,尽 量避免引起他人注意,好暗暗保全穆曦微的想法 他从最开始,就是打着明晃晃把穆曦微放到他羽翼庇护下来的主意。 他明烛初光几百年纵横,谁敢动他的人? 在穆曦微尚未一飞沖天前,明处的剑圣弟子,绝对比暗处不起眼的身份有威慑力一百倍。 陆归景信以为真,神情一凛,看起来搓搓手准备去负责明镜台併入白云间的事情。 「师叔放心,师叔做好了收徒的决定,我自会去按照师叔的吩咐做。魔族和心怀鬼胎之人,决计动不了师叔弟子的宗门家人一根毫毛。」 落永昼满意道:「那就好。」 「至于穆曦微,我会陪在他身边。」 落永昼说完最后一个字,身影已消失不见。 同时在第四州,谈半生身形现于晓星沉最高的一层楼内。 他坐于平时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案前,沉吟片刻,轻而缓地叩了两下手指。 谈半生这点力道发不出多响的声音,却触动了某处机关,转眼之间就有人先敲门环,随后进来,恭敬跪在谈半生身前。 他一身穿着打扮和晓星沉弟子格格不入,并非是繁复华美,色调明亮的星辰服饰,而是一身最干净利落的黑衣,不起眼极了。 晓星沉是卜算一道上第一大宗。 自然知道天下最多的消息,最隐秘的秘闻。 除却明面上习占卜观星阵法的弟子外,晓星沉暗处另有一队专门负责消息探听、贸易和交换的。 跪在谈半生面前的人,便是其中头领。 谈半生说:「我要穆曦微事无巨细的所有消息。」 他在晓星沉中积威很重,头领向是是最敬畏他的,奉行他的话就好像是在对待圣旨。 但这回头领吃了一惊,连尊卑也顾不得就道:「尊主,穆曦微他…可是剑圣看上的那位穆曦微?」 不愧是人族消息最全的机构。 离落永昼说出那短短一句话才多久?头领远在第四州,倒是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头领壮着胆子说:「剑圣看上的人,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倒不是单纯顾忌落永昼。 谈半生和落永昼的交情之好,头领也是大致知晓的。 白云间身为仙道最后一块净土,没有魔族眼线,没有消息探子,除却明烛初光之威外,未尝没有谈半生的原因。 因为谈半生对外人的心眼再多,对敌人的心思手段在狠辣,到自己朋友这里,还是不可免俗求一个坦诚相交。 谈半生不愿意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 此次若不是事情闹得太大,其他几宗,尤其是归碧海托叶隐霜的福,闹得极为沸沸扬扬,头领还不一定能知道。 「无妨。」 谈半生嘴上说着无妨,眉间却被他攒出一道细纹,细纹里分明刻着郁气。 这一分郁气在谈半生身上,倒是显得格外亲切,就好像这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晓星沉主,也是个会生气会担忧,有自己情感的人。 「不必顾忌剑圣。我怀疑穆曦微有问题,剑圣他…被矇骗了也说不定。」 落永昼来到明镜台山门前去寻穆曦微,拜託守山的弟子通传一声后,便站在山门口百无聊赖打量着明镜台。 原来这就是明镜台。 唔,山不及白云间的多,也不及白云间的看着巍峨仙气。 灵脉没白云间底下埋得好,灵气浑厚。 就连山间的宗门建筑除却古旧一点,也不如白云间和山势融为一体的那些来得连绵不绝,耸峙磅礴。 落永昼几眼之间,挑出了一堆不好的错处。 然后他在心里非常顺理成章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穆曦微眼睛是真的不太好使。 还好有自己,出现得早,还能趁早把穆曦微拉回来。 修行之人走路速度也比寻常人快,不过一会儿,穆曦微便出现在落永昼跟前。 穆曦微见到落永昼,也是有些惊讶的。 虽说他一开始与落永昼的相遇算不得太愉快,好在穆曦微心胸宽阔,并不介怀,在山林里一起烤过火吹捧过剑圣后,更是隐隐将他视作友人。 落永昼一早不告而别,穆曦微本来以为他们之间缘分也算走到尽头,没想到还能再见。 他招唿间难免带上两分重逢喜意:「洛道友?洛道友来明镜台找我,可是有事?」 「当然有事。」 落永昼煞有介事地应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事我还没报答过。」 穆曦微哑然:「原来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洛道友大可不必太挂怀的。」 落永昼严肃道:「不行。我洛十六行走仙道,一向持身端正,有恩必报有仇必还,若是不回报你的恩情,这件事传出去,让别人如何看我?岂不是白百落了人家耻笑?」 穆曦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还真信以为真:「那洛道友打算如何?」 落永昼:「这样罢,最近一段时日,我便和你一道,同进同出,若是你遭遇不测,我也好施以援手,就能恩情相抵。」 为了能护着穆曦微一条小命,让他能完好无损在魔族,在谈半生手里活蹦乱跳,落永昼也真是费尽了心思,找足了藉口。 第134页 穆曦微不禁莞尔:「多谢洛道友的好意。不过这,大可不必的。我有自保之力,如真遇到我解决不了的险情,拖累洛道友,我更是不能安生,过意不去。」 落永昼:「……」 这倒霉孩子。 自己堂堂剑圣为了他穆曦微安危,甘愿贴身保护,修仙界里哪个人遇到不是恨不得跪地磕头,高唿隆恩,眼泪水煳一脸都是轻的。 就他穆曦微有主见不一样,好清纯不做作,三番两次拒绝得上了头。 落永昼也很坚决,用来用去就是反反覆覆一句:「不行,我如果不报恩,你叫别人如何看待我?「 穆曦微:「这点洛道友大可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洛道友自是不必担心旁人言语。」 落永昼不慌不忙:「可我已经说了。说给我师父师兄弟师叔伯师侄女,三大姑八大姨统统说了个遍。」 他稳居道德高地:「所以说你如果不答应让我报恩,等我回宗门以后,我必定被我师父师叔伯师兄弟姐妹和他们三大姑八大姨指着鼻子骂。」 穆曦微:「……」 落永昼固然行事有几分古怪,一开始还拿剑指过他,但经歷过一晚上相处,穆曦微对落永昼倒是好感居多。 相处一段时日就相处一段时日吧。 穆曦微无奈想。 这位洛兄有时候未免也太天真不解世事,想来是被家中晚辈养护得太好,一个人出去反而容易栽跟头。 和自己在一块,他至少能力所能及地看护一二。 于是穆曦微也默认了下来,不再推拒。 明镜台是小宗门,管理得也松懈,并不禁弟子带外来的友人一类入门,穆曦微索性带了落永昼进去晃悠一圈,一圈晃一边向他介绍。 穆曦微:「这是明镜台正山门…」 落永昼啧一声:「我白云间登仙阶一万八千阶,山门一百八十八丈。」 也就穆曦微那样的傻子不愿意来。 穆曦微:「……」 他好脾气地忽略了落永昼语中嫌弃挑剔之意,转而道:「这是明镜台主峰…」 落永昼再啧一声:「我白云间主峰占地之大,一峰中能同时兼具一年四时天气,山顶松柏经霜冻,山腰鲜花则盛开,如此奇景,天下独一无二。」 穆曦微:「……」 即使以穆曦微的好脾气,也有点维持不住笑容,不冷不热说了一句:「白云间为天下第一宗门,自然不同凡响。洛道友为白云间弟子,身份也不同凡响。何苦来明镜台自寻不痛快?」 落永昼脸皮很厚,不受他激,反而泰然自若地嘆了口气:「我也很想在白云间享清福,可惜我的师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 穆曦微一听他那一长串师就头皮发麻。 落永昼:「所以我只能来明镜台报恩,穆道友你要是愿意进我白云间,我们两个都能在白云间享清福,两全其美,岂不是妙哉?」 穆曦微:「……」 白云间真的是天下第一宗门吗? 怎么这招收弟子的热情看着跟丐帮似的,能骗一个是一个? 终于,落永昼在一处停住脚步。 那是山门正后,大殿门前,白玉作基底的架子上有明晃晃的雕花,日光下莹润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 上面架着一面长宽皆三丈有余的宝镜,镜面如琉璃,折射七彩日光,青铜的缘边鸟兽栩栩,花卉如生。 落永昼下意识觉得这面镜子很熟悉。 明镜台… 这个称唿也很熟悉。 好像和百年前哪件重要的事情有直接联繫似的。 但是他陷入回忆幻境的时间越深,天道作用下,落永昼就将百年后的事情忘得越干净。如今他除了模模煳煳有个自己在回忆幻境的印象,其余忘得一干二净,与百年前的自己无异。 落永昼:「这面镜子架在这等要紧之地,可是有什么讲究?」 穆曦微尴尬轻咳一声:「据说万年以前明镜台鼎盛时,曾有祖师异想天开,想炼制一面跨越时空的宝镜。」 落永昼:「……」 那还的确挺异想天开的。 穆曦微:「然而时空之力何等玄妙?饶是祖师以陆地神仙之境。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天材地宝,几乎是倾当世举世之力炼制,依旧无法成功,炼出了这面失败品。」 基本只能挂个好看。 「明镜台的衰落,也是由那次而起。所以这面宝镜放置于弟子每日必定经过之处,警告弟子切勿好高骛远——」 落永昼忽有点同情明镜台万年前的祖师了。 谁能预料得到,自己一时的异想天开,竟会被当成黑歷史耻辱柱万年不变地挂在这里呢? 这谁受得住啊? 穆曦微话还没说完,远处远远传了一声弟子惊叫:「魔族!!!」 那声音慌忙急促,满怀惊恐之意。 在主峰的弟子皆听到了这声叫喊,无不是停下手中事,兵器在手,灵息满溢,往出事的方向赶,一时间主峰人流挤挤,人头攘攘。 而更山顶上紧闭错落的洞府之中,有几道远为强大的气息传开,显然是宗主长老一类的人物被此番异变惊动。 穆曦微不例外,他飞快拔出了剑,就要往弟子所在的方向赶。 落永昼拉住他:「等等。」 他神识何等惊人?早在魔族出现的第一刻锁定了他,若是魔族胆敢在明镜台有所动作,落永昼悬在虚空的剑意第一时间轰杀他。 第135页 他没用多大力气,仿佛只是随手一拉,动作轻松得紧,穆曦微却偏偏动弹不得。 落永昼似笑非笑:「我帮你解决这一桩麻烦,你进我白云间如何?」 「唔,就像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 穆曦微连气也气不动,无奈拉开他:「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是这样用的。」 「还有,洛道友,你动不动一口一个进我白云间,白云间有那么好进,你以为你是剑圣吗?」 落永昼:「……」 我是啊。 第38章 求人(有大修) 穆曦微看他语塞的样子, 以为是落永昼面上过不去,不忍再为难他, 迅速揭过此事: 「多谢洛道友好意,只是人各有各的归处,如白云间是洛道友归处,明镜台则是我的归处, 求个心安而已,没什么高下尊卑一言。门派之事, 不用洛道友再费心了。」 这小子。 落永昼真是不知道该笑该气,该说他傻还是说他有风骨。 穆曦微不是不知道白云间的好处,明镜台的不足;也不是没见过旁人削尖脑袋往白云间钻的钻营。 可他依旧不愿意。 说是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是情义为先也好, 白云间能带给他的东西, 在穆曦微眼里, 竟是敌不过一个情字。 落永昼最终冷冷嗤了一声:「好傻的小子。」 穆曦微也不动怒, 反问他道:「易地而处,若是我说我能替洛道友解决了魔族之患,条件是让洛道友拜入明镜台, 洛道友可能接受?」 落永昼:「……」 行吧,可以。 继两次拒绝剑圣的收徒邀约后, 穆曦微这小子蹬鼻子上脸,成功向世人诠释了何为源源不绝, 永无止境的作死。 他想邀请剑圣进明镜台。 邀请这人世所能做到的巅峰, 进一个十八流小门派。 就单论这份胆量, 穆曦微便超越了世间绝大多数的陆地神仙,和两百年前死在落永昼剑下的倒霉大妖魔主。 落永昼觉得自己现在都没拔剑,当真是人上了年纪,养气功夫也一块变得好起来了。 穆曦微趁他沉默之时手腕一抖,一道灵力自他掌间生出。他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震开落永昼的手指,又不至于伤到他。 随即剑光一晃,穆曦微人远远地落在十数丈开外,向着魔族拔剑而去。 是个化神期的魔族。 对落永昼来说一道剑气可以杀一个列,对明镜台来说,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要知道,明镜台修为最高的宗主和几位长老,也就是堪堪化神期的修为。 好在落永昼在魔族出现之始,剑气便牢牢限制住魔族行动,让他一个弟子也不能伤到。 魔族在他无形剑气之下,做的事情好像鬼打墙了一般诡异且让人摸不着头脑。 招式落空、魔气孱弱、行动缓慢、自己打自己,就好像特意来明镜台送命一样。 连长老打着打着都觉得不对劲。 在魔族一声怒吼,看似全力一击的攻势落空后,长老根本懒得再去闪躲,「宗主,这魔族…」 是不是弱得有点不太对劲? 明镜台宗主也意会到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没去多想:「是好事,切记谨慎,小心他使诈。」 魔族有力不能使,比用满身的力气打到棉花上还要让他难受一万倍,因着这种憋屈,他在几位宗主长老联手的攻击下炸开的血肉,也痛得有几分酣畅淋漓的爽快之意。 他胸前被利器新捅出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隐然可见森森白骨。 魔族借着这痛楚之意仰天而啸,愤怒至极:「天道该死!故意拦我脚步,不让我寻我族新主!」 落永昼面具下眼瞳一凝,总算是明白魔族来意。 魔族是来明镜台寻大妖魔主的。 换而言之,是来寻穆曦微的。 至于落永昼那点剑气,魔族的修为根本不足以使他发觉是另有人在暗中动手脚,自然想当然推给了天道。 落永昼不再犹豫,挤入人群中去寻穆曦微。 虽说魔族仅仅是个将死的化神,但他冥冥之中,总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他在说什么?」 明镜台长老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明镜台宗主亦是不知,只能耸肩道:「也许是在以怪罪天道之名,掩饰自己无能之实也说不定。」 可把魔族给气红了眼。 明镜台宗主落下最后一个字音时,落永昼寻着了穆曦微。 他盘旋在半空中剑气的更锐。 魔族来寻穆曦微,可想而知当然不能留,斩杀得干干净净才算保险。 剑意如利刃,不容魔族反抗,就割开他的咽喉,鲜血喷射。 落永昼杀过魔族数量之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地步,每次手起剑落时,皆会有鲜红温热的血液汹汹而出,这点上与人族并无二致。 但是这次的魔族不一样。 他血液隐隐泛了黑,不是那种腥臭乌血,黑的地方很纯粹,一粒一粒如沙砾般微小闪烁的漆黑光点涌动,像是浩瀚宇宙里的一捧细沙。 像是…妖魔本源的碎片。 而且这碎片主人身份不简单,绝非是化族这类不入流的人物。 如落永昼料得不错,应当是日月星三部首领其中之一借给他的。 第136页 鲜血如箭。 落永昼来不及细想,本能性向穆曦微喝道:「避开它!」 那一刻若是有大能者在场,必定能察觉出密密悬在空中的剑气,如千军万马万箭齐发前架在弦上的箭。 别说是区区血箭,就是无形无色如疾风这类元素,落永昼也一样能其绞杀成彻底掀不起浪花的碎末。 然而妖魔本源和其碎片之间的吸引力,归附力,终究太强了。 落永昼的剑气能打散血箭,能绞杀妖魔本源的碎片,却压不住妖魔本源。 除非他愿意让妖魔本源从穆曦微体内现形,不留余力打一场。否则暗中角力,永远都是各有顾忌,半斤八两。 落永昼眼睁睁地看着妖魔本源的碎片融入穆曦微体内,余下的化为一道细微黑雾,向魔域方向而去。 碎片黑雾实在是太渺小,也就是落永昼凭圣境的眼力才能辨认得一清二楚,其他人压根一无所知。 落永昼在面具的脸色勐地沉下来。 他剑气在虚空撞出的剑鸣,隐隐似潜龙出渊,鹤归九天时的清嗥长吟。 熟悉剑圣的 人都知道他是动了真怒。 剑圣一怒之下,别说是妖魔本源区区一点碎片,就是全盛的大妖魔主本人在眼前,也不敢硬抗。 但落永昼的剑没有追上妖魔本源碎末化作的黑烟。 或者说是天道不让他追上更贴切。 穆曦微的出世,是天道准许的。魔族沉寂两百多年,天道需要一位新的妖魔主出世。 落永昼先前种种所作所为,已经是在逆天行事。 他眼眸更沉一分,虚空中剑气不退反进,像是昂然抬首的龙。 于是方才高照的艷阳退避,万里的晴空被泼上阴沉沉的颜色。 乌云聚拢了半边天幕,云气里头乌沉沉的,只有偶然窜过的电闪雷鸣,成了其中唯一的明亮。 天色在瞬息之间乍变。 魔族死得透透的,执事堂的人有条不紊安排着善后事宜,穆曦微见一切回归正轨,倒是上来拉了落永昼: 「洛道友,天气忽变,虽说我们不太畏惧风雨雷电,但看天气像是个极坏的天气,也没必要待在室外硬抗,进屋去吧。」 落永昼转过头,声音含着一点笑意,轻松道:「你说得对。」 穆曦微没注意他两指勐然一屈,指节泛白。 虚空中剑气长龙撞上云层里的雷霆,尖利的爪子狠狠抓住了悬浮团云,利齿张合之间吐出火光如柱。 是剑圣最擅长,最知名的一手人间灯火。 灯火冲散雷霆,燃烧云气。 转眼之间,乌云消散,雷霆隐形,又恢復一片万里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落永昼剑气在天道雷霆阻拦下,没追上本源碎片黑雾。 但他打散了天道雷霆。 剑圣出剑,要天降雷霆来拦。 剑圣收剑,要天降雷霆来陪。 人间有谁能有他这等气魄? 穆曦微停下脚步,不禁疑惑道:「今日的天气当真是多变,三番两次。」 落永昼弹了弹指尖,浑然不在意:「那是因为天道他爸爸我看不顺眼这龟儿子的所作所为,把雷霆给打回去了。」 穆曦微大惊之下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难为穆曦微即便惊慌失措,还隔了一张面具,捂嘴这个动作依然做得快准狠,成功堵住了落永昼所有言语。 落永昼决定收回不久前的判语。 穆曦微的胆子肥得很。 不但敢让剑圣加入明镜台,还敢亲自对剑圣动手。 瞧瞧这是个筑基期做得出来的事情吗?这像话吗? 「天道的坏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落永昼:「……」 反正都正面干过一场,随不随便也无所谓了。 穆曦微斥责他两句后,急急忙忙企图补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落永昼:「……」 都六百多岁的人了,童言无忌你大爷。 托他自己口无遮拦的福,一路上穆曦微板着脸,再没理过他。 「曦微。」 落永昼叫了一声。 穆曦微目不斜视,只当作没听到。 落永昼:「这几日我要去魔域一趟,你好好安生待在明镜台。」 他成功用去魔域一句话打破了两个人之间降到冰点的氛围。 「去魔域?」穆曦微不贊同,「魔域步步兇险,虽说我不该干涉洛道友的决定,但魔域这种地方,当是不去为妙。」 落永昼怎么会把他的话听进心里,一开口的那副慵懒腔调,便讨打极了: 「放心,我在魔域待过的年份比你岁数都大,不会有事的。」 落永昼无法对最后在天道庇护下,逃向那道魔域的黑烟视之不见。 如他的推断不错,应当是日月星三部首领中有人得知妖魔本源现世的事情,于是派了手下来仙道。 而妖魔本源的碎片,即是这三人给手下提供的可以用来侦查妖魔本源的特殊碎片。 最后那道逃逸而出的黑雾,不出意外,是回魔域给日月星三部首领传讯的。 落永昼尚且不知他们对穆曦微身份知道了几成,又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才派人来明镜台,是广撒网还是专注一地。 愈是这样,他愈不能忽视。 日月星三部首领的命,不能留了。 第137页 他该亲自去魔域走一趟。 「洛道友若是一定要去魔域,带上我吧。」 穆曦微见劝不动落永昼,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对落永昼说道。 这回诧异的换成了落永昼。 他心里是和穆曦微刚刚一模一样的想法。 这小子知道魔域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和他一起去? 是嫌自己命太长? 穆曦微看不见落永昼面部神情,却能感受得到他姿态的凝滞,冲着落永昼笑了一下。 他笑容毫无阴霾,兼之生得本来出众,就像是春回大地时万物生发的景象现于眼前,赏心悦目,无尽温暖: 「洛道友答应过我,要长随我身边一段时日,保我安稳无忧的,莫非现在就要后悔?」 可落永昼如果真是洛十六,非但保不了穆曦微的安稳,说不定还要穆曦微反过来保全他。 如果穆曦微真是和洛十六一起去魔域,想来处处还要他费心照料。 落永昼定定望他,一时间竟说不出来什么吹捧自己的话。 穆曦微道:「洛道友莫顾虑,左右人魔两族势不两立,我们迟早是要对上魔族的,去魔域歷练一番,虽说风险颇大,到底利大于弊。」 这傻小子还反过来安慰他。 明明是他做的决定,他有的想法,站在穆曦微的立场看洛十六,大多数人只会觉得落永昼是个彻头彻尾不可理喻的疯子。 可是穆曦微不介意。 穆曦微还打算陪着他,尽力保他安危。 落永昼伸出手,第一次有点犹疑地触碰到了穆曦微肩胛骨,环住了他: 「我不会有事。」 傻小子。 两人的距离因为这一个拥抱拉得很近,穆曦微甚至嗅得到落永昼身上的一点香。 很疏淡,很冷清。 像是掺雪寒风里揽过的红梅,临水冷月里浸着的芙蓉,哪怕知道无法触及,一样让人心神动摇。 穆曦微摇摇晃晃里闪过一个八桿子不搭边的想法: 洛道友面具底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这也成为他昏迷前最后一个想法。 落永昼利落一个手刀噼过去,想了想不放心,剑气将穆曦微体内妖魔本源封得更紧。 他临走前留了最后一句话:「等我回来。」 这一回,他和穆七曾经有没有旧,穆曦微体内有没有他的妖魔本源,落永昼都愿意帮穆曦微一把。 因为穆曦微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洛十六捨生忘死的人。 在洛十六没拜入白云间,一无所有的少年时,他也许真的盼望过能有一个可以依託后背的人,一个出现时就像一道光的人。 于是他成为了旁人的光,成了旁人可以依託后背的那个人。 从朋友到师门,再到天下素不相识的人。 人人信他爱他追捧他仰慕他,何止是自己的后背?是把一整个天下一块託付给了落永昼。 他领受着世间所有的厚爱,也承担着所有的重责。 再然后,六百年后穆曦微出现了,俨然是六百年前洛十六曾想过的模样。 迟了六百年的出现也是出现。 「尊主。」 晓星沉暗部的效率的确惊人,离明镜台遇袭之事不过两个时辰未到的时间,头领已将记载这一场事件始末的留影石双手奉于谈半生桌上。 谈半生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这一场影像。 陆地神仙不同于常人,明镜台中人无法察觉的本源碎片,虚空剑气,于谈半生而言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发觉。 他看完了一场,却是出人意料的沉静,语气也是胜券在握的笃定:「果然,穆曦微和魔族脱不开关系。」 头领压低声音,做了一个手势:「尊主,我们是否要了结那小子?」 任何一个对谈半生稍稍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有像头领这般的想法。 「不急。」 谈半生站起身,衣袍上星辉悠悠然一转,光泽灿美,所掠过的地方,不管何等至坚至硬至宝贵之物,一概化成了灰烬。 这位陆地神仙真的起了杀心。 「剑圣显然是想庇护他,明面上先不动。」 剑圣对人魔两族,六宗四姓和日月星三部,皆是需要忌惮的人物。 对谈半生和晓星沉也不例外。 头领壮着胆子问道:「尊主,那剑圣…」 碍于对剑圣的敬畏之心,头领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可他的言下之意,已经瞭然无遗。 剑圣还是那位明烛初光只为点作人间灯火的剑圣吗? 谈半生眼风不咸不淡扫过他,让头领顿时噤声。 众所周知,这位晓星沉主几乎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只要露出一丝两丝情绪,也够人在心中敲响警钟打擂鼓的了。 譬如现在。 谈半生按了按眉心。 他人面前,谈半生很少做这等会暴露他内心烦躁之意的动作。 「剑圣…我了解他。」 谈半生一般不会把话说死。 但是五百年真心相交,怎么不能说一个了解? 五百年真心相交,怎么不能当作真正的朋友? 谈半生愿意为了落永昼破一次例,把他当作唯一例外。 「他有他行事的理由,也许不知穆曦微身份,或者被穆曦微欺骗也说不定,不用去管。」 第138页 说到最后,他声色俱寒:「剑圣行事,不是尔辈可以妄加揣度的。」 「剑圣数百年为人族所作一切,也不是叫你们去妄加猜测质疑的。」 首领欲言又止。 剑圣在影像中所作所为,不像是一个被牵着鼻子走的人,对穆曦微的袒护之意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再说,天底下,谁能把剑圣当刀,谁敢骗剑圣? 可是他觑着谈半生神色,慢慢地收了口。 自己看到的这些,想到的这些,向来细緻入微,心思缜密的晓星沉主怎么会看不到? 自己对剑圣的所知,又哪里比得过谈半生? 以谈半生以往行事,他从来是把世事往坏里看,把人心往自私狭隘里想。 可是落永昼不一样。 谈半生不愿意。 世事再黑,时光再快,落永昼也该一千年一万年不变样,永远赤诚火热,骄傲坦荡。 首领不再多言,无声在心中一嘆。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谈半生不信邪,不愿意信而已。 晓星沉主推算天机为世间一绝,素来知道抽身其外,冷眼而观的道理。 没想到也会有为一己之情蒙住眼的时候。 明镜台的宗主提着一百颗惴惴的心,大气也不敢出地望着面前来人。 他身边围着的一群长老,平时在宗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此时大气不敢喘,统统坐成了一群鹌鹑,只等着对面来人发话。 来人内着白袍外披鹤氅,一双游鱼阴阳作冠,瞧着很是清 逸潇洒。 风姿出众不重要。 这世上亿万众生,总归不缺风姿出众,容颜绝世的人。 重要的是来人身份。 白云间掌门,陆归景。 这便是再出众的绝世美人,也比不得的独一无二身份。 换作平时,明镜台宗主只连递拜帖上白云间,瞻仰这位掌门的机会也很难有,这回换作白云间掌门亲自上门拜访,如何不叫他如坠梦中? 明镜台宗主如梦似幻之间,连陆归景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也亏得陆归景和各方打交道惯了,文质彬彬,一贯好说话好相处。 若是其他和他身份地位相仿的人物,指不定以为自己被明镜台忽略轻视,索性迁怒整个宗门也是有的。 陆归景只得在重复一遍,询问道:「宗主意下如何?」 明镜台宗主回神,呓语道:「我觉得很好,很不错,再好不过,啊?等等?什么意下?」 眼下的场景实在太过失真,明镜台宗主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有和白云间掌门同席而谈的机会,以至于他压根没怎么考虑失不失礼。 谁会在梦里考虑失礼的事情呢? 一侧的穆曦微惨不忍睹地移开目光。 他对自己会站在这里,也很莫名其妙的。 穆曦微原来在自己屋中修行得好好的,结果被白云间长老气势汹汹冲进去一把揪出来,惊得穆曦微也以为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 当然,这可能要比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还要惊人。 因为白云间的掌门点名要见他。 明镜台长老在带他前来的一路上,询问的言语就从来没断过。 大体上是诸如「可曾见过白云间掌门」一类的话。 穆曦微皆是答了没有。 长老疑心他不说实话,重重一甩袖,冷哼道: 「也好,既然你不肯承认,等到见到白云间掌门时即知原委。」 穆曦微温和应是:「弟子亦很是好奇。」 他固然疑惑,却未曾有太多的惊惧担忧。 白云间为仙道第一大宗,行事作风极为正派,光明磊落。 自己未做过亏心事,哪怕白云间掌门点名找上来,震动是人之常情,害怕却是不必。 他在正厅一堆头髮鬍子花白的老人中,青春正好,格格不入。 理所当然迎来了一堆探寻的目光。 大家修炼到如今的修为年岁,或多或少都修炼出了一点心如止水的功夫,即使原先的脾气再暴躁,也不是容易冲动的毛头小子。 但这回不一样,长老们对穆曦微的好奇简直是直接摆在了檯面上,压也压不住。 不怪他们好奇,是这事太反常,不合道理。 白云间掌门和穆曦微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站在天上高山上,一个只是地上泥里芸芸众生最普通的一个。 他有什么值得让白云间掌门特意记住他名字,特意拿出来一提? 幸亏穆曦微养气功夫好,能在明镜台一众长老如针扎在身的目光下从容不惊,微笑到现在。 陆归景好脾气向明镜台宗主解释道:「我白云间意欲将明镜台纳入从属门派,宗主意下如何?」 他一句话把明镜台全部的宗主长老吓得一个激灵。 并非是陆归景提议不好。 而是陆归景提议实在太好了。 身为白云间的附属门派,意味着出去行走打的是白云间的招牌,受的是白云间的庇护。 有多少门派想要这种待遇而求之不得? 明镜台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平白无故地掉在自己头上的。 明镜台宗主突然警觉:「贵宗可是要敝宗上贡灵石宝物,比如说那面宝镜?」 陆归景还真对那面炼废的宝镜不感兴趣,微笑道:「不用。」 第139页 宗主:「那可需敝宗提供灵脉地盘?」 陆归景也真对明镜台这小破地方看不上眼,微笑道:「不用。」 宗主不信天上真能有掉下来的馅饼,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请掌门赐教一二。」 「说起来,我也是有求于明镜台的。」 宗主长老浑身的汗毛全要竖起来了。 白云间有那位坐镇,唿风唤雨,要什么没有?大妖魔主的头颅都藏着好几颗,明镜台小小一个破落门派,何曾值得陆归景亲自来求? 陆归景含笑,慢慢将目光移至了穆曦微身上,将其细细打量一番。 长得…的确不错。 性格看上去也不算太坏。 勉勉强强吧。 他在心里嘆了口气,一想起近来祁云飞十二个时辰没一息有好脸色的脸,和无时无刻不想寻人打架发泄的心思,已然可以预想到穆曦微到白云间来后,令人头痛不已的鸡飞狗跳场面。 然而落永昼亲口吩咐,亲口强调的事情,陆归景除了照做还能怎么办? 难道他敢不答应,豁出去和明烛初光单挑吗? 陆归景一举一动,无疑是明镜台众人焦点聚集之所。 明镜台长老紧随其他动作,也从头到脚把穆曦微打量了一番。 他们委实想不明白陆归景为什么要特意叫穆曦微前来。 一个筑基期的小子,能和高高在上的白云间掌门结下什么缘分? 总不能说他是陆归景流落凡尘的亲生子吧? 众人想破脑袋都不得其解。 陆归景手握成拳,以拳掩嘴,轻咳了一声。 若非是他仪表气度皆是超然,不免要让人怀疑这位白云间掌门说话时犯了几分尴尬郝然。 「我想向明镜台求一个弟子,穆曦微。」 「是我师叔看上的人。」 第39章 出走 陆归景的一言一语, 乃至面部肌肉的每一处细微变化,都处在明镜台众人的瞩目之下,没被错过一分一毫。 这也难怪。 明镜台宗主长老修炼那么些时候, 心知肚明馅饼总不会无缘无故从天而降砸到自家。 尤其是像白云间的招揽这种梦里也不敢想的馅饼,定然是陆归景看上了明镜台的某样物事, 或者有求于明镜台。 那么问题来了。 明镜台宗主长老算是熟知自家宗门,说一句了如指掌不为过。 他们想来想去,想破脑袋, 也没想到明镜台有什么好让白云间贪图觊觎的。 自然挠心抓肝, 对陆归景的来意分外好奇。 于是陆归景略感尴尬的一句「他是我师叔看上的人」,便与前头那个名字「穆曦微」,一同如晴天霹雳一般贯到了明镜台宗主长老的耳朵里。 他们好一些的在发愣同时不忘维持礼节性微笑,差一点的干脆连张大的嘴巴都忘了合,唯有心里的想法是一致的。 陆归景师叔…他…看上了穆曦微。 陆归景师叔想来在白云间也是位大人物,怎么会看上明镜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 掌门捏紧了扶手, 扶手上兽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捏得豁开细纹,强作镇定道: 「哦,原来是敝派弟子有幸得了贵宗高人垂青。」 话说出口, 掌门便觉得有点怪怪的。 就好像他是个送如花似玉的女儿出去和亲作质,用裙带关系来换取利益的无良老头一般。 掌门连忙摇摇图, 甩掉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一定是他想得太龌龊, 想太多。 白云间高人必定是风骨超然, 作风高洁之辈, 就算是他想送女儿, 恐怕也是有心无门。 想来定然是陆归景的师叔瞧上了穆曦微,想收他做个徒弟。 没错,一定是这样。 明镜台宗主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刚想问一嘴陆归景他师叔姓甚名谁,何方高人时,忽然愣住了。 他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就跟头上悬着刀似的。 明镜台宗主看到他身边各位平时个个人精的长老木然一片的神情,因为不敢置信而显得呆滞的眼睛。 明镜台宗主想到了一件要命的事情。 陆归景的师叔…只有一个。 天上地下,人间十州,也只有一个。 剑圣落永昼。 陆归景把最难以启齿的部分说了出来,后面的自无所顾忌,只微微含笑,静待着明镜台宗主的答覆。 明镜台宗主说不出话。 他此刻连腿都是软的,要是让他起身,明镜台宗主能直接对着陆归景跪下去。 明镜宗主:「穆穆穆穆穆——」 他很想问一问穆曦微,到底是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才让剑圣看上了眼。 是拯救天下还是诛杀魔主? 被他喊的穆曦微也丧失了应答的能力,正数着手指一遍一遍来回地算。 剑圣师尊越霜江,一共收了三个徒弟,大弟子崔无质,二弟子祁横断,剑圣是最小的那个。 崔无质的首徒是陆归景。 他和祁横断根本来不及收更多的徒弟,便在两百多年前身亡。 所以说—— 能让陆归景称一声师叔的,只有剑圣。 穆曦微不信邪,算了一遍又一遍的辈份。 然而无论他算多少遍,得出来的答案都始终如一。 第140页 陆归景口中那个看上他的师叔,便是落永昼。 穆曦微呆若木鸡。 他先前与落永昼的一场对话浮了上来,再次重现于穆曦微眼前。 「若是剑圣收徒呢?」 「你以为你是剑圣吗?」 开口闭口是剑圣白云间,和剑圣如出一辙的穿着打扮… 若说洛十六和剑圣一点关系也无,穆曦微是不信的。 毕竟洛十六前脚走,白云间掌门后脚找上门来,亲自造访。 除却剑圣,谁能有这个面子,这个威信? 陆归景的养气功夫很好,说完来意,只慢慢啜着茶,不开口催促,也未有分毫不耐之意。 终于,明镜台宗主整个人从那种三观崩塌,好似天崩地裂的震惊中缓过来一点。 他极小心地开口,连提到那个人的称讳,都用了莫大的勇气: 「剑圣他老人家,是看上敝派弟子,想要收徒吗?」 明镜台宗主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用袖子擦了擦眼里溢出的热泪。 剑圣弟子啊。 那可是剑圣弟子啊! 剑圣弟子曾经在他们明镜台待过,简直是可以装裱起来挂祠堂,吹个上上下下十八代的牛皮了。 陆归景:「……」 也真是难为了明镜台宗主,明明是风月的旖旎之事,却被他想得如此正直。 陆归景真不知道是要感慨他师叔在明镜台宗主中过于光明磊落的形象好,还是心疼明镜台宗主的美梦破碎好。 他想要开口澄清这个误会。 然而这个误会实在是过于狗血尴尬,堂堂的白云间掌门,支支吾吾了半盏茶的时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事情。 明镜台宗主显然是以为他默认了,哈哈大笑起来。 长老跟着一起笑起来。 他们笑声之响,用力之大,几乎让大殿顶上的天花板被掀个对穿,令臻至大乘之境的陆归景面不改色封住了自己耳间穴窍。 知道的知道他们是欣喜若狂,一时失态,不知道地还以为是大敌来袭,狂风暴雨呢。 「那便说定了!」 明镜台宗主生怕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姿态也不要,重重一拍大腿: 「剑圣能看上穆曦微,是他和敝宗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焉有厚颜拒绝之理?那也未免太不识好歹。」 陆归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道那这福分,一般人可 能有点消受不起。 陆归景心里发虚,明镜台宗主又热切无比,两人倒不废话,在三言两语之间,便定了交接事宜。 到时候白云间会有专人负责来此。 而穆曦微,自然是跟着陆归景一块上了飞剑。 穆曦微上飞剑的时候,心里仍是不真切,不敢相信的,脚下飘飘的好像踩了云。 哦不对,他是真踩了云。 穆曦微面无表情从空中抬头往下看,听得耳畔风声唿啸而过,脚底万物佝偻成蝼蚁,心中这样想道。 陆归景说的那些字眼,剑圣、白云间、看上、收徒、穆曦微… 一个一个,他都听得懂。 怎么结合到一起,他就听不懂,想不明白了吗? 要说穆曦微不嚮往白云间,不嚮往剑圣吗。 怎么可能? 他也在心里追逐过白云间,追逐过剑圣,有着柔软而热血的梦境。 陆归景到了明镜台,告诉穆曦微他很小时候幻想过的梦境成真。 叫穆曦微怎么敢轻易相信? 「陆掌门?」 穆曦微犹豫了很久,顶着风声唤了陆归景一声。 风声很大,而穆曦微的声音很低。 云气也很厚,将穆曦微面目遮得七七八八。 然而少年人声音里眼里,那种干净珍贵的清亮是怎么遮都遮不住的。 「晚辈能否冒昧相询一句,洛十六与剑圣,究竟有何关系?」 洛十六… 这个名字陆归景依稀记得自己是听过的。那时候他年纪尚小,刚被崔无质收入门墙被多久,崔无质和祁横断两个人也活得好端端的。 祁横断三天两头被落永昼气到不行,真动气的时候,就会气急败坏喊落永昼一句洛十六。 没想到师叔竟是这样的师叔。 陆归景痛心扼腕。 看上人家一个筑基期的无辜小弟子,想来借身份之便门派之利强取豪夺也就算了。 毕竟这种事情…向来是有利有弊,明码交易。 他还编了化名,捏造身份,去接近人家小弟子,欺骗人家小弟子的感情,连人带心的一块得到。 真的是好渣。 碍于这位好渣的对象是自己师叔,陆归景也不好去揭穿,只得含含煳煳道:「到时候你去问师叔,自会知晓。」 穆曦微若有所思。 他容貌生得非常好,眉目如雕琢,一抬眼便是韫在高山之上的皑皑玉华,藏在深海底下的皎皎明珠,如拥山水,见之忘俗。 看得陆归景的良心也不禁隐隐作痛,低声提醒他道: 「师叔的意思,我实在不好违抗,但我今日若是不把话说明白,我于心难安。」 「我所说的看上,并不是明镜台宗主理解之中的看上。」 穆曦微笑容逐渐凝固。 难道看上除了收徒之外,还能有第二种意思吗??? 魔域。 第141页 自上一任的大妖魔主身死,他所居的王宫空落。 没了主人,哪怕日日夜夜有数千侍者的身影在其中穿梭。维护着这座王宫巍峨依旧,依然是不免失了精气神,落了几分萧索沉闷的意思。 就连照在灯火下的琉璃瓦,白玉廊与泥金柱,也都照不明那一方昏暗的天。 而这一日是两百年来,王宫中最昏暗,最无道的一日。 因为魔族的尸体横陈,鲜血浸透了身下地砖的雕花,数千的性命,轻而易举地消逝在了同一把剑上。 日部首领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来人的名字,恨意森森:「落、永、昼!」 一个能叫所有魔族避之不及,惶惶终日的名字。 「诶。」 落永昼居然还应了他一声,「那么着急喊我,看来是很想我的明烛初光了。」 日部首领表情颇为扭曲,但到底没动手,只恨恨道:「剑圣来我魔族,不止有何贵干?」 落永昼噗嗤了一声,「这还用问?我以为我所作所为足以说明。」 他提高明烛初光,剑刃倒转,对着上头将凝未凝的血珠吹了口气:「来杀你们。」 心里明白,和被落永昼轻描淡写直接说出来是两个概念。 日部首领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指骨关节间咔吱作响。 他脸色变换几回,最后重重冷哼道:「好猖狂的口吻!」 月部首领在他们三个之中最冷静些,此时仍有思考余力,站出来向落永昼道:「剑圣,我们不妨算一笔帐。」 落永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月部首领便以为落永昼这是默许他们说下去的意思,继续道: 「剑圣的确杀干净了附近守卫。可这仅仅是王宫内部的,外部仍有数万虎视眈眈,更不用说王城周边向来是魔族重兵驻守之地,魔军数量,向来不用我特意向剑圣强调。」 落永昼依旧没说话,那张黄金面具将他衬得冰冷坚硬,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折,不肯妥协退让。 月部首领一指自己:「而在剑圣如今身处的宫殿之中,要面对的是我们三个。」 「剑圣固然超然众生,但面对三个陆地神仙,不计其数的魔军,如此局面,想来也是够呛吧?」 落永昼冷声道:「继续。」 见他出声,月部首领以为落永昼有所松动,心中暗喜,也不藏着掖着: 「剑圣想必是为魔主出世的事情来此?」 月部首领的小脑瓜,当然猜不出来落永昼对穆曦微的袒护。 他的猜测也很简单,符合落永昼一贯的行事作风。 魔主既然出世,以妖魔本源之威,对人族来说,无疑是一场浩劫。剑圣想要阻止这场浩劫的发生,杀的魔族越多越好。 落永昼此番前来,应当是想先杀他们三人,大大削弱魔族有生力量,然后再议魔主之事。 落永昼说:「不错。」 他确实是为穆曦微来此。 他这一说话,月部首 领猜想得以证实,更是多了三分的笃定:「剑圣既是为魔主来此,何妨合作一番?」 落永昼:「……」 怎么说呢,也只能说是这一任的日月星三部首领活得短,没见到他们上一任前辈死在明烛初光下的悽惨模样。 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敢无知无畏地来和剑圣谈合作。 月部首领:「剑圣兴许不知道,我们魔族,亦是想要魔主死的。」 三部首领同源而生,心有灵犀,这时候星部首领已经会意地将话接了过去: 「不错,每回妖魔本源出世,皆是为了择主,若非魔主现世,其余时候即便是我们三个,也一样见不着妖魔本源。」 妖魔本源,才是魔族上下如此渴盼魔主现世的真正原因。 「若是魔主活着,妖魔本源只能顾及他一个人,若是我们趁魔主现世,妖魔本源出现的时候杀死魔主,取出妖魔本源,妖魔本源便能造新一代的大魔,让整个魔族重现辉煌。」 星部首领说到这里,枯瘦凹陷的眼眶里有着深深的热切之意,就像是在森白的骨头里点了一把火。 到时候,剑圣如何?六宗又如何? 谁能阻拦他魔族称霸天下的脚步? 落永昼怀疑他们真是蠢过了头,才敢在自己面前大谈特谈妖魔本源的事和他们未来的雄心伟业。 他不太想再理会面前三个蠢货,垂了眼低头看剑,突然有点心疼穆曦微。 就穆曦微那个样子,若真被妖魔本源殃及,成了大妖魔主,到时候众叛亲离,人族人人憎恨他,唾弃他,魔族则无时无刻不想要他的命。 明枪暗箭,以天下之大,无一处可以容身,无一人可信,穆曦微该怎么办? 还好有自己在。 日部首领略带警告性地扫了他们两眼,示意两人说过了头,快点闭嘴为妙,开口补救道: 「我等明白人魔两族势不两立,剑圣必定不会星月口中的谋划坐视不理。然而魔主死之前,我们两方的目标均是一致的:杀大妖魔主。之后才是各凭本事的时候。」 「剑圣不如留下我们三个的性命,等杀大妖魔主时帮一把手,省一把力。」 月部首领见火候差不多,往上面更浇了一把油:「想来剑圣应当知道,只要有妖魔本源在,魔族杀之不尽,灭之不绝,即便剑圣杀了我们三个,过数十年,过百年,依然会有新的日月星头领出现,和没杀并无太大区别。」 第142页 「与其今夜孤身对上千军万马,不如来日在对魔主动手之时,拥有千军万马的助力。」 一切利弊皆摊开在了落永昼眼前。 日月星首领说得不错。 实际上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们是不曾预料到的。 落永昼要保穆曦微。 这意味着他的对手远远不止日月星或者魔主。 他要对抗的是整个儿的人魔两族,妖魔本源。 甚至必要时…是穆曦微。 怎么看怎么都是及时收手来得有利。 因为人力终有穷尽之时,然而世上的贪慾,伴随煞气而生的魔族,却是无穷无尽。 「你们的话说完了?」 落永昼的声音很淡,含着一缕微微的寒意,如同月下掠过的飞雪。 月部首领为求眼前的生机,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还望剑圣慎重考虑。」 「那我也说一句。」 落永昼道:「你们说魔族杀之不绝。」 这的确是既定事实,无可辩驳。 「魔族杀之不绝,可我的明烛初光不会钝。」 剑圣不老。 落永昼出了一剑。 剑出的光将魔族的天噼开两半,一半黑夜如初,一半则被剑光映亮。 剑光落地时,是日月星三部头领死不瞑目的头颅,因惊恐放大的眼瞳根本来不及收回。 落永昼收剑回鞘,唇上扬了一丝骄傲的轻蔑。 「而你们的脖子,也没有如何硬。」 几乎是在落永昼转身离去,破碎虚空的同时,谈半生伴随着周身空间隐约的扭曲出现。 他打量了日月星三部首领的尸身两眼,随即像是怕被地上血污脏了眼睛,又极为嫌弃地抬头不去多看。 「我知道你们在。」 谈半生手指一聚一捏之间,掌心处多了三团小小的黑色人影。 很虚很淡,随时会消散在空中,但不难看出是日月星三部首领的模样。 首领怒目瞪他,不知道这位晓星沉主要干什么。 反正他们死在落永昼剑下的事情无可转圈,神魂残片也很快消散,自不会再去畏惧谈半生。 谈半生平平叙述道:「日月星三部首领代代相传,你们身死,会有新的魔族出生接替你们的位置。就是说只要新的魔族出生,你们剩余的这点神魂立刻会灰飞烟灭。」 这一点日月星首领不会不知道。 正是因此,他们格外地畏惧死亡。 谈半生牛马不相及地问了一句,「魔主是明镜台的那个穆曦微吧?」 日月星三部的神魂没有给他任何回应,死死闭口不谈。 有时候没有回应,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谈半生瞳中藏着魔域天幕上并不存在的满天繁星,在星空之上,有一道流光一划而过,映亮谈半生乌沉的瞳仁。 打破了原先静谧宁和的星空,也拖出了天命的轨迹。 谈半生确定了穆曦微的身份,也想好了应对之策。 他直截了当道:「我可以在魔胎出生前保住你们神魂,给你们重塑身体,让你们再活一段时间。」 日月星三部首领惊喜地在他掌心上蹦了蹦,不敢置信。 以晓星沉主对魔族的厌恶,谈半生居然愿意帮他们? 「无所谓。」谈半生蹙着眉头,很是嫌恶,恨不能把三人甩远一些。「穆曦微那边,的确是有些事要你们去做。」 「反正你们也就只能活到穆曦微死之前,用你们多活一段时日来换魔主的命,不亏。」 「我有手段救活你们,当然更不缺手段杀他们。」 这 话说得,要不是日月星三人还在谈半生手上蹦着存在感,旁人指不定以为是他们不在,谈半生才敢出此猖獗之言。 日月星:「……」 艹,他们总算知道剑圣为什么能和晓星沉主成了朋友。 疯子和疯子,肯定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穆曦微自从从陆归景口中得知剑圣的此看上非彼看上,就一直郁郁不振,闷闷至今。 剑圣这般高洁得如雪如云,只配在传说里出现的人物… 怎么会… 穆曦微都说不清是剑圣玷污自己,还是自己玷污了剑圣。 剑圣就算是不食烟火餐风饮露穆曦微也不会惊讶。 他如此人物,天下第一,怎么会和自己,牵扯上一点不明不白的红尘俗事? 穆曦微不开心。 这就好像是他勾引得剑圣,把他拉下了神坛。 然而穆曦微不想让剑圣掉下神坛,更不想勾引他。 他只想有朝一日追上剑圣,能做如剑圣般的人物。 陆归景自从接回穆曦微来,也一直闷闷不乐。 他倒不是为落永昼形象的崩塌。反正接手白云间财务的那一刻,陆归景早就对他师叔死心了,早就对落永昼不再抱有期望。 他头疼的是祁云飞。 落永昼估计着是知道祁云飞对穆曦微的敌意,人虽然不在不孤峰,不孤峰的阵法却拦着祁云飞,一直让他不得其门而入。 近日祁云飞一日找他三遍,进不去不孤峰就要缠着陆归景,恨不得拿剑架在陆归景脖子上,逼他带自己进去会一会穆曦微。 然后再好好会会敢勾引他师叔的小子。 陆归景已经可以预想到,倘若自己有所松懈,让祁云飞一朝得手,将是何等鸡飞狗跳的壮观场面。 第143页 况且,陆归景对穆曦微也抱有愧疚。 这样好的少年,不该让自己师叔这等强取豪夺,欺骗感情,一剑下去能让白云间一年收入化为乌有的人糟蹋。 两人抑郁低落的情绪,一直维持到穆曦微找到陆归景的那一刻。 穆曦微沉思了这些天,觉得左右前路无望,不如大胆地放手一博。 他向陆归景倾吐了所有心声,推心置腹:「陆掌门,晚辈固然很仰慕剑圣,却是仰慕剑圣的为人功绩。那方面的事情,以色事人,并非晚辈心中所愿。」 穆曦微说得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若是有能成为剑圣弟子的机会,他不惜千难万险,哪怕随时随地都有丢失性命之虞,也愿意去一试。 但倘若是那方面的事—— 就算再难,穆曦微拼尽全力也想去摆脱它。 他修行初心是想有功于天下,也想无愧于己心。 至少不受制于人。 陆归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要不是碍于明烛初光,他一个白云间的掌门,怎么愿意去做强取豪夺那点事呢? 穆曦微鼓足了勇气,大胆向陆归景提议道:「晚辈想离开白云间,不知可否请陆掌门帮我一把?若是出事,所有的后果由晚辈一力承担。」 陆归景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 他觉得可以。 反正穆曦微离开了白云间,他师叔追责起来,也是穆曦微的责任。 说不定到时候师叔觉得穆曦微不识抬举,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不管师叔失不失去兴趣,白云间都能够得到暂时的安宁,不管从哪方面来看,皆是有利无害,皆大欢喜的事情。 于是落永昼回来时,见到的便是陆归景与穆曦微两人鬼鬼祟祟企图绕过不孤峰阵法的场面。 落永昼被他们两人所作所为震惊了。 不孤峰阵法为他亲手所设,就是陆地神仙提剑来砍,一样也能安然无恙。 这两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样的傻事?是嫌自己的命不够长,还是仗着和自己亲近,所以不怕被阵法当场格杀吗? 他忍不住问出了声:「你们在做什么?」 「十六!」 即便是身处当下的处境,穆曦微见到落永昼时,亦有久别见故友的欢欣之意。 他这些时日,已经把剑圣与洛十六的关系想得很明白。 洛十六作风骄矜,想来出身不差,又与剑圣紧密相连,必定是剑圣亲厚的晚辈。 十六向剑圣举荐自己的时候,想来也是好心出了坏事,没想到剑圣一念之差,竟会出如此的纰漏。 穆曦微向来分得很清,一码归一码,想要逃离白云间,与他感念洛十六的好意并不矛盾冲突。 穆曦微歉然道:「洛道友,实在是对不住,事出意外,我可能无法在白云间多待,白白辜负你一片好意。」 落永昼:「出了什么事?」 是白云间中有人容不下穆曦微? 可白云间有谁敢违逆他的意思? 「……」 这事说来很是微妙尴尬。 但穆曦微将他当作朋友,真心相待,嘆了口气,便顶着陆归景惨不忍睹,不忍直视的目光,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陆归景越听越绝望,越听越觉得人生灰暗,仿佛预见到明烛初光架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刻。 穆曦微还没讲完呢,陆归景就想从不孤峰上跳下去了。 他跳之前很想摇着穆曦微肩膀高声质问他: 你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谁吗就敢信口开河随便说,张口就来? 陆归景也不是不想挽回,但他几次三番想开口打个岔,劝止穆曦微别说的时候,都被暗处的剑气给封住了嘴。 穆曦微说完,还特意安慰落永昼一句:「我明白十六你是好意,这变数大家都想不到,你不用太过自责。」 「等我离开白云间后,我们再联络,自然一如往常。」 落永昼听完,总结他的意思,重复一遍:「所以你怀疑剑圣是那个看上你,现在想要离开白云间?」 落永昼说完自己就笑了。 硬生生被穆曦微喝陆归景两个给气笑的。 第40章 现世(番外在作话) 陆归景被落永昼笑得头皮发麻, 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为什么… 为什么他师叔早不会晚不会, 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回来? 为什么他要和穆曦微两个人磨磨蹭蹭,一直拖到他师叔回来白云间的时候?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要亡他吗? 陆归景闭上眼睛,不知是不忍心去看穆曦微被折翼辣手摧花的下场, 还是已经预料到自己惨遭无情压迫折磨的未来。 穆曦微也豁出去了一般,毅然应他道:「洛道友所言大体不错。」 虽说这事很尴尬, 也很丢脸。 但朋友面前,落永昼既然问起, 穆曦微不愿意瞒他。 落永昼:「……」 他不想收徒了。 他想把穆曦微和陆归景挨个从不孤峰上丢下去,从白云间里除名。 这一个两个,心里想的都是什么龌龊玩意儿? 落永昼匪夷所思,不敢相信陆归景是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晚辈。 以前他怎么就没发现陆归景和穆曦微一个两个的脑子都有洞, 洞还那么大呢?是穆曦微来了白云间以后被陆归景带坏的? 第144页 想到这里,他扫了一眼陆归景,声音凉丝丝的:「是你告诉穆曦微的?」 陆归景浑身的皮肉都随着落永昼几个字紧了起来。 再心惊胆战也没有用, 该来的总归会来。 陆归景深谙这个道理, 不曾瞒落永昼,只是遮遮掩掩的:「我觉得这事…不能隐瞒人家。」 强取豪夺归强取豪夺。 天下有没有人骨气胆子能硬得过剑圣的剑,不在陆归景考虑范围内。 可一边强取豪夺,一边欺骗人家感情就不太好了。 这影响的可是他们白云间的声誉! 白云间的信誉, 直接关系到他们日后宗门的收入! 落永昼:「……」 行吧,还真是陆归景误导的穆曦微。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陆归景那么能瞎想呢?指鹿为马, 给他一颗桃子种子就能在心里嗖嗖长成一片繁茂李子林那种能瞎想。 落永昼打定主意要和陆归景秋后算帐, 索性不不再多加理会, 问穆曦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洛十六。」 穆曦微认真回答了他,将自己的猜测一块事无巨细如实相告: 「不瞒洛道友,我心中有所猜测。洛道友为白云间弟子,身份不凡,与剑圣相熟,穿着打扮又极为肖似剑圣,想来必定是剑圣的亲近晚辈无疑。」 「……」 陆归景的嘴张了又合。 算了,如今落永昼本人在场,明烛初光在一边虎视眈眈。 陆归景敢发誓,如果自己当真提醒穆曦微关于落永昼的真实身份,第一个被明烛初光削的就是他。 洛十六就洛十六吧。 剑圣凭空多一个亲近的晚辈就多一个吧。 相较良心,还是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落永昼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那你还敢在我面前说剑圣的事情?」 穆曦微笑了一下:「剑圣归剑圣,洛道友归洛道友,这点区分,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脾气是真的好。 哪怕如今身如浮萍,前路无光,退路无门,依旧可以温文尔雅,对所遇见的每个人奉上一份热忱的诚意。 是真真正正的荣辱不惊,始终如一。 「对我来说,剑圣的青眼是件坏事,洛道友好意的举荐却全然是一片真心。我怎能因为不可预知的结果出了差错,就责怪洛道友的好心?」 「那我为何面目与洛道友为友?长此以往,天下人又有谁敢对着旁人怀揣一颗好心?」 什么长篇大论的一堆废话,啰哩啰嗦,落永昼想。 还有胆子说剑圣的青眼对你来说是件坏事。 直接夸一句剑圣好就完事,很难吗? 落永昼发现自己永远猜不透穆曦微的想法。 也永远没法对穆曦微真正生起气来。 「算了。」 落永昼两个字说得穆曦微不明所以,说得陆归景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陆归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是看错了落永昼与穆曦微之间的关系。 什么霸道剑圣强取豪夺清纯小白花,不存在的。 明明是外表清纯实则工于心计的小白花把剑圣给吃得死死的。 陆归景抹了两把眼角。 能有一个人来管一管他师叔,让他师叔收敛一点,真是太好了,是喜闻乐见的大好事。 不知道他们白云间因落永昼而年年赤字的帐本还有没有救?能不能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陆归景热切地看着穆曦微,已经在盘算着如何讨好这一位实际上手握白云间生杀大权的小白花。 落永昼本来想拔明烛初光,给穆曦微看看他是不是剑圣本人。 之所以绕了一圈带穆曦微来白云间,也就是想单纯收个徒弟。 后来想想算了。 就穆曦微这一根筋的别扭性子,要是真揭晓身份,让穆曦微得知自己在剑圣面前编造剑圣的流言蜚语,到时候还不得跳不孤峰以死明志,自证清白? 落永昼一拂袖,冷冷瞥了陆归景:「错了,不知陆掌门是怎么得知的剑圣心 意?」 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吗? 陆归景一句反问险些要脱口而出。 幸好他及时地住了口,想到落永昼估计是不想这时候在穆曦微面前暴露真实身份的,只得假模假样道: 「剑圣亲口与我说过,这位小友…是他看上的人。」 「是他看上想收徒的人。」落永昼为他接上后半句,「心思龌龊之人听什么都觉龌龊,我看陆掌门很应该静静心。」 先去抄他个八百遍金刚经再来说话。 陆归景:「???」 啊??? 他刚想庆幸一句那可真是太好了,师叔你终于愿意放过人家无辜小弟子,随后反应过来收徒这两个字的含义,整个人凝固成一座雕像。 陆归景极其不放心地在穆曦微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 这就是他们白云间的剑圣首徒,他们白云间的未来。 白云间的未来… 这时候劝他师叔强取豪夺还来得及吗? 强取豪夺挺好的,至少是两个人之间的渣贱狗血。 你们的爱情请不要拖上白云间做陪葬。 陆归景对着穆曦微筑基期的修为,内心非常惊慌,甚至害怕自己这一代成为白云间的千古罪人。 穆曦微不觉得被陆归景来回扫视有哪里不自在的地方。 第145页 因为他听到落永昼收徒那两个字时,脑子轰然一声,顿时丧失所有思考能力,整个人都是木的。 只有收徒密密麻麻徘徊在他脑海中,一行行一列列,几乎具象化,想得穆曦微眼前都是迷煳的。 他艰涩地挤出了一句疑问:「收徒?」 「对。」 落永昼成功用一个字悠哉悠哉地堵上他的嘴:「收徒。」 说着落永昼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陆归景和你鬼扯你还真信?你觉得哪一点能让剑圣看得上你?看看你那张脸,再想想剑圣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天下第一,明显吃亏的是剑圣好吗?」 落永昼:「剑圣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 陆归景:「……」 他在落永昼身边待了将近三百年,没见过落永昼摘一次面具。 他信了剑圣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天下第一的邪。 穆曦微倒是信以为真,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以为比起我的修为天赋来讲…」 还是他的脸更胜一筹。 所以剑圣看上他想收他做小白脸,也是比剑圣看上他想收他做徒弟更合理,更靠谱一点。 穆曦微很有自知之明。 落永昼:「……」 他空有千言万语,无从下口。 最后统统只能归为一句: 这真是他见过最差的一届大妖魔主。 明烛初光都不忍心砍的那种。 「别怕。」 落永昼悄然无声在心里一嘆,原本硬邦邦的语气亦随着他这一嘆化得柔软含笑: 「剑圣看上你,必然是你有的可取之处。」 要相信自己啊,未来的大妖魔主。 天下人魔二分,你本该为其一巅峰。 能让妖魔本源认主,能收服本源剑气,能凭自身意志力完全压制住妖魔本源—— 怎么可能是籍籍无名,平庸众生之辈? 「我信你。」 剑圣大约天生有些鼓舞人心的本领。 这三个字经由他之口,平平淡淡地一说,倒是成了点亮穆曦微的一把火。 将他内心所有的不安阴霾通通驱散,唯独余下光明浩然的未来。 也成了日后无论多难,总能支撑着穆曦微走下去的最后一根支柱。 穆曦微离开白云间的计划落空,被重新安排在了不孤峰。 落永昼还没想好到底怎么该和他揭开剑圣与洛十六为同一人的事实,索性借着剑圣未归的名头,游荡去了陆归景所在峰头。 顺便借着指教剑道为名,行报復之实,把陆归景每日都操练得生不如死,悔恨得只想一头撞死当时乱说话的自己。 叫你乱说话。 叫你瞎八卦。 明明知道师叔脾气那么差,还在敢踩在他头上起舞。 陆归景坐在主峰正堂之中处理事务,表面上肃穆庄严,实则内心已生无可恋得恨不得去死一死。 「掌门!!!」 陆归景为白云间掌门,所居之处是白云间主峰,日日皆有数不尽的长老执事进出,向他汇报白云间种种事务。 唯独这个弟子是个例外。 他瞧着极不体面,原本该整整齐齐,纤尘不染的白衣尽是斑驳的血迹,其上混杂的污渍几乎使人看不清衣服颜色,像是在泥地里打滚了几个来回。 但比起弟子的精气神来,衣服则是小事。 他看上去消瘦憔悴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只剩下骨头架子撑起支棱的薄薄一层皮,衬得他突出的眼珠极大,里头惶惶不可终日的神色能将他整个人浸在焦急之中。 弟子望向陆归景时,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会语无伦次地重复「掌门救我」几个字。 饶是陆归景再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也不禁为这个弟子的状况动容了一瞬。 他记得这个弟子。 就在几日前他派了门内一队精英弟子与长老前往明镜台,弟子身为队伍中领头之人,还意气风发,向他抱拳告别,笑着说必然不负掌门重託。 短短几日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将其折磨成这个样子? 陆归景意识到事态不好,沉声问他:「发生了什么?」 然而不管他重复几遍,弟子都只会惊慌要统一,喃喃重复一句掌门救我。 陆归景的心也渐渐沉到谷底。 他深吸一口气,有条不紊地安慰弟子:「你现在回到了白云间。」 陆归景刻意强调:「有剑圣坐镇的白云间。只要你在白云间,这修仙界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动你。」 这便是剑圣明烛初光镇守的弟子。 果不其然,弟子缓缓地恢復过来一点,一直茫然无措的眼睛里也有了神光。 陆归景轻轻拍掌,他两侧执事会意地喊了医修上来,带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的弟子下去医治。 「他的情况不太好。」 医修检查完弟子身体,神色凝重,「生机枯竭,若是旁的重伤可以一治。但生机枯竭…素来无药可医。」 弟子毕竟是白云间精锐,经歷一番折腾后,神智渐渐回笼,闻言挣扎爬起,跪倒在陆归景脚边: 「弟子…辜负掌门重託。」 「明镜台中人,并上我宗前往明镜台的队伍,除弟子之外,已然全军覆灭,无一幸还。」 哐当一声重地坠地的巨响,是陆归景碰倒了手上端着的茶盏。 第146页 他带着弟子去见了落永昼。 「明镜台举宗覆灭?我白云间的队伍也仅有一人倖存?」 落永昼问。 弟子头压得很低,像是羞于让剑圣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回了一声:「是。」 他从进白云间的那一刻,一直仰慕剑圣到现在。 剑圣于白云间每一个弟子而言,皆是高不可攀的天上神人。 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第一次见剑圣,竟是在自己命不久矣,背着数十同伴性命作代价的此时此刻。 陆归景感受到了落永昼的愤怒。 恨不得一剑将白云间上千山峰夷为两半的愤怒。 然而落永昼终究克制住了。 面具下他闭了闭眼,随后睁开:「没事,你继续说。」 弟子一五一十地讲了下午。 他和同伴初至明镜台时,虽说奇怪白云间为何会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十八流宗门纳入麾下,倒未曾多想,只安心做好自己负责的交接事宜。 谁也没想到的惊变在这时候发生了。 明镜台整个宗门,方圆数百里,全陷入了一座大阵之中。 别说是看清设阵人是谁,问他动手的意图为何,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明镜台之人接二连三地死于他们面前。 那是一种很可怖的死法。 青丝白头,韶华苍颜。前一刻还是青春正好谈笑风生的人,下一刻就化作了一具孤伶伶白骨。 他们本该有的漫长寿命,数百载时光,通通被无限压缩在了一座阵法下。 弟子现在说起来人还是抖的:「一直到目睹明镜台中人的死法,我们才明白那是一座特殊的时间阵法,时光流速与外界全然不通,快了无数倍,硬生生将人生机耗在阵中而死。」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难怪明镜台全宗覆灭得悄无声息,一个水花也不曾引起。 若是按常理来说,杀死千余人所需的灵力波动,绝不会让明镜台周围宗门一无所知。 但明镜台的事不能按常理。 因为这座阵法笼罩之下,就是单独一个独立小世界。 「弟子能够逃出来,也是侥倖。」 说到这里,弟子用尽了他所有的心志力气,才勉力压抑住自己崩溃大哭的冲动: 「时光大阵太过逆天而为,力不能久,耗去明镜台与同门的生机,已是阵法主人能承受的极限。等阵法倾塌,弟子得以出逃,回到白云间。」 不知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说他幸运,能从一千多人里得到唯一生的机会,运气自然不算太差。 说他不幸,弟子自身的生机也快枯竭,修行无望,一千多个人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余生恐怕是再也逃不脱白骨累累的噩梦。 当然也很不幸。 「我明白了。」 许是被捂在面具后面的缘故,落永昼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不復平时的清冽,带着某种很沉重的意味。 对弟子而言,是一针举世无双的安心药。 他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乱飞,嚎得一阵一阵地声嘶力竭,嘴里全是什么:「我对不起白云间,我对不起他们。」含煳错杂。 落永昼按了按他肩膀。 弟子立马没了声音,静成一个泥人。 「对不起白云间,对不起明镜台的不是你,是设阵的人,是我。」 「设阵的人我会杀,你的寿元问题我也会解决。」 落永昼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实在说不出一点更多的。 能说什么呢? 明镜台是他信誓旦旦要保的,白云间弟子是他信誓旦旦要让陆归景派过去的。 结果怎么样? 全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死成了一具具白骨。 这脸打得他可真疼。 甚至不是脸打得疼不疼的问题,白云间弟子是他派过去的,穆曦微是他纵容的。 最一开始,他就得为自己的选择,得对这些生命负责。 结果呢? 全死了。 这是一个负责,是一个杀幕后之人就能抹过去,一笔勾销的事情吗? 「师叔?」 陆归景满怀小心喊了他一声。 弟子只顾着哭,他却担心落永昼。 天下的重担全落在落永昼一个人的身上,今天魔族来犯,明天魔主出世,后天明镜台出事,大大小小但凡有个事,人人都找剑圣哭。 白云间弟子能找剑圣哭,能把事情交给剑圣什么都不想。 那剑圣呢? 他要撑那么多,他要护那么多,他有个万一,有个委屈,该找谁哭? 剑圣别说是有个万一,就是有个脆弱的时候,全天下都得塌。 陆归景劝他:「怎么能说是师叔你的错。显然是那阵法倒行逆施,不止师叔你,旁的几位圣人,同样没有察觉。」 「不一样。」 陆归景能给他找藉口开脱,落永昼不能:「我本可以发觉的。」 假如他状态全盛没去魔域,没耗尽全力去杀日月星三部首领,那么天下没多少事物可以逃得过落永昼眼睛。 但是他去了。 日月星三部首领再废,也是陆地神仙。 魔域王城守备再松懈,也有数十万魔军。 即使是剑圣,想要再杀完三个陆地神仙以后全身而退,付出的代价也绝不会小。 第147页 落永昼从魔域王城回来后,表面上看着啥事没有,光鲜亮丽,实际上战力少说下滑了十之五六。 因此他才没发觉明镜台的异变。 明镜台的众人和白云间弟子才白白送了命。 这一连串的事情,机缘巧合得让落永昼禁不住怀疑。 怀疑幕后之人是算好的。 算好他会去魔域对日月星三魔动手,算好他战力受损无力发觉明镜台异变。 有人藏在比日月星三部首领更深的地方,以日月星三部首领更毒辣的手段想将穆曦微彻底推入大妖魔主的深渊。 「彻查明镜台的事,不管那人神通多广大,上天入地,我都要他的命。」 陆归景也是肃然应下,「师叔放心。」 以落永昼对魔族的了解,他不难想像到幕后之人的手段。 先宗门,再亲友,一点点把穆曦微和这个人间所有的亲缘羁绊斩断,挖去他的根基,废去他的羽翼。 是个人都受不了这种削骨之痛,再佐以慢火细熬,永无出头之日,也永无痛苦平息之日。 自己所认识的人,自己的亲人朋友,统统因为自己的缘故无辜横死。 害死他亲友的是魔族,想他死的是人族,人魔两族,没一个想要他好,没一个有他一块容身之地。 举世皆敌,举目皆恶意。 是个人都得疯。 落永昼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攥紧了明烛初光。 他将明烛初光攥得很紧很紧,以至于掌上肌肤被深深刻出了剑柄上花纹,青紫带淤血。 落永昼犹且觉得明烛初光不够。 因为他平生第一次这样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能让穆曦微和人族两全。 没有把握这一次行事能不欠于人,无愧于心。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是收敛起所有情绪:「另外,暂时别让穆曦微知道明镜台的事。等我查清楚后,我会以剑圣身份,带那人的人头去亲自告知穆曦微事情原委。」 主峰上面景物一片片破碎,陆归景的影像虚化他眼前,唯独胸口仍存着郁结的怒气,告诉落永昼他刚刚歷经过一场百年前的回忆幻境。 大量的回忆伴着现世的记忆一同涌入落永昼脑海,双线交错之间,他颇有种头疼欲裂之感。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身处何方? 一直到眼前黑的不是那么厉害,举目望去窗外是茫茫的云海,落永昼才慢慢地想起来,理顺了自己处境。 托穆七和谈半生两个王八蛋的福,他在现世世界差点丢了命。 现在应该是在回白云间的飞舟上。 看起来自己陷入回忆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师父,您醒了。」 穆曦微板着脸刻意不去看他,声音也平平板板的,如果不是落永昼神识敏锐,还真听不出他里头那点庆幸之意: 「天道有灵,您以后的誓言,还是别乱发了吧。」 落永昼想起来了。 就在他陷入回忆环境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告诉穆曦微自己这辈子只喜欢过他一个人,顺便立了个誓。 誓没立完自己就晕了。 落永昼了解内情,知道是他身陷回忆环境,逼不得已。 如果按不知道内情的穆曦微视角看,就是落永昼始乱终弃,自己作死还偏要逞强,结果用血的教训告诉别人不能随便立假誓。 天道之下,人人平等。 哪怕剑圣也一样,作死发假誓欺骗人感情的事情不值得同情。 落永昼光是想一想就要窒息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事??? 第41章 亲了 落永昼光是设身处地地代入穆曦微的境况想一想, 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以为能落得一个团团圆圆好结局。 结果来了惊人一笔, 誓言落空。 难怪穆曦微会神色冷淡。他已经是难得的好脾气, 换成别人,当场拔剑, 恩断义绝都算是好的。 落永昼在心里冷声道:「系统, 你给我滚出来解释一下。」 系统心知肚明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结局。 于是它沉默是金,既不滚出来,也不开口解释。 落永昼:「……」 比起对系统的秋后算帐,还是穆曦微那边的事情更为紧要。 他装作不动声色道:「曦微, 你没有事情要问吗?」 「没有。」 穆曦微成功用一个简短回答堵死后面所有可能的发展。 他垂着眼,眼里依稀有刻意做出来的恭敬疏远:「师父有师父的过去。」 「弟子…无权置喙。」 落永昼的过去本就与他无关。 哪怕落永昼过去曾有一百个, 一千个喜欢的人,两情相悦, 那也与他穆曦微无关。 若说煎熬折磨, 本就是他自己动心自作的苦果,穆曦微认。 若是为他的不堪私心去质问落永昼, 穆曦微自认自己没有忘恩负义, 狼心狗肺到这里地步。 他做不到。 落永昼:「……」 他觉得自己还能挽回一下, 坚强开口道:「我方才立下的誓言, 绝非如你所想。」 他不说还好,一说穆曦微就忍不住想要捂他嘴的冲动。 他勉力克制住自己, 生硬地打断落永昼:「师父, 我真的非常倾慕于您。」 穆曦微的语气生冷, 其中的感觉却是半点做不得假,如同坚硬岩石底下藏着的滚烫岩浆,稍不留神,就能有将人灼伤之虞。 第148页 落永昼成功被他一句话打断了所有思路。 倘若不是有误会在先,这真的是非常好的一句话,非常好的一副场面。 他都很喜欢。 「所以说,您若是想要我的喜欢,大可不必如此的。因为这件事轻易而举,您早已做到。」 少年人的语气神态,和说话时的声调,从头到尾全透露出一种矛盾的意味。 明明是把自己放在很低很低的位置上,近乎卑微地捧出自己一颗真心,却同时又把这颗真心看得很重,固执地伸出手护着,不想让任何人去践踏它。 剑圣想要得一个人的喜欢,天下第一美人想要得一个人的喜欢,能有多难呢? 不,或者说对穆曦微而言,落永昼首先不是剑圣,也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他就是落永昼这个人。 在穆曦微奄奄一息时有如神降的那个人;把前山后虎的穆曦微拉出险境的那只手;支撑着穆曦微在修仙界走下去最坚定的信念;无论何等惊涛骇浪也掀不翻,他在之处即是心安之地的依靠…… 太多太多了。 他是穆曦微在修仙界中遇到的所有温柔和善意的来处,是能够让穆曦微仍满怀热忱地爱着这个世界的源头。 怎么能够不喜欢? 穆曦微声音涩得发干:「可正是因为我喜欢您,才愈加不想当百年前那人的替代,这一点恕弟子做不到,不能全您的念想。」 落永昼:「……」 怎么说呢,这百年间他走过十几个小世界,也算是见多识广,对不同世界的风土人情均有涉猎,按理说应当见怪不怪。 但穆曦微这种自己给自己当替身的骚操作,落永昼也是第一次有所耳闻。 穆曦微待在这里,待在落永昼的跟前,只觉得连说句话,喘口气都是难的。 他起身离开,转眼间熘得没影,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落永昼留。 然而剑圣居处,永远不会缺来客。 这段时间来得最勤的月盈缺算一个。 「这么些天,你总算是醒了。」 月盈缺的白髮之症已在王城中显于众人眼前,她亦不是欲盖弥彰粉饰太平的性子,索性不再用面纱遮掩,大大方方地将一头白髮露于空气之中。 许是因为白髮的缘故,落永昼觉得她较之百年前变了很多。 落永昼记得月盈缺性子一向明快率直,是眼里最容不下沙子的,也是最不会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 然而她较之百年前,更多了几分歷经沧桑的剔透。 落永昼一时也不知是好是坏。 月盈缺却是纯然的庆幸:「你不知你病的这些天六宗上下人仰马翻。易宗主通医术,云飞他们恨不得架着易宗主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在你身边。」 听上去像是祁云飞会干的事情。 落永昼也不意外,将唇角一翘,点评道:「那你一定会是站在旁边给云飞递绳子帮他绑住易宗主的那个。」 月盈缺愕然看他。 落永昼沉吟一瞬:「或者说绑住易宗主的人是你,云飞只是在旁边给你递了个绳子?」 他们四人百年前相处便是这样。 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拆对方台,抓着彼此的把柄不肯放,损到对方脸黑了就指着他哈哈笑,实在不行就动手打一架。 好像没有什么打一架过不去的事情。 真是快活,真是利落。 百年的隔阂在他两句话间皆化成了轻飘飘的飞灰,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不曾如山如岳如土堆般横在月盈缺的胸口。 月盈缺指着他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眼睛里笑出了泪花。 一百年了,她一百年没笑得那么痛快过了,把堵了她一百年的一口郁气全都笑散,笑得干干净净。 n bs「怎么可能?」 她一本正经摇头:「我向来以礼待人,怎么会做绑易宗主这种事情?最多是青崖上去打晕他前,给易宗主加个好梦无缺,方便青崖行事。」 落永昼弯起的唇角压不住笑意。 他也放声笑了起来。 十几个世界,百年失忆,百年颠沛流离,总算换到一个圆满的归处。 能重新回到这个自己生长于此的世界,能重新遇见自己的好友晚辈,能重新回家—— 真是太好了。 堂堂两个陆地神仙,相对着笑成了两个疯子。 月盈缺好不容易止住笑:「其实我们都不如你徒弟,我们最多是想绑来易宗主十二时辰不离身。但看你徒弟那自己十二时辰不离身,你有个万一他立马能紧随其后抹脖子的模样,我们自嘆弗如。」 说到这里,她静静又加了一句:「阿昼,你是对的,你百年前没看错人。」 落永昼下意识自然而然接口一句:「废话,要不然百年前我初见他时,怎么会放他一马?」 两人随着百年前旧事重提而沉默下来,先前轻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落永昼不清楚百年前的事情月盈缺究竟知道多少,知不知道穆曦微魔主的身份。 而月盈缺—— 百年前发生的事让她悔愧终生,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当然也无颜在落永昼面前细说。 月盈缺打起精神,勉强装作无事发生:「既然提到你徒弟,明镜的事有了眉目,我该给他一个交代,也该给你一个交代。」 第149页 要是月盈缺不提,落永昼还真把应明镜给忘了。 毕竟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实在是太多,应接不暇,相较起来,应明镜简直是大海里一朵微不足道的小小浪花,不足以道。 落永昼简洁道:「你说。」 月盈缺:「阿昼,你应当记得百年前的明镜台。」 不但记得,实不相瞒,就在他醒来的前夕还在明镜台中亲身待过,知晓了明镜台的灭门惨案,被明镜台中归来的弟子抱着大腿哭。 怎么能不记得? 落永昼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等后来你和穆曦微的事情了结了,尘归尘土归土。我有愧于穆曦微,便想着帮穆家和明镜台一把。」 可惜明镜台的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具森白的骨骼,别说是月盈缺,就是真正的陆地神仙来了也一样无能为力。 「我以为我无能为力,正打算失望离去时,发觉了一样物事尚且完好无损,是明镜台那面从上古传承下来的镜子。由于传承年久,又有同门鲜血浇灌之故,她那时候已然生出了灵智,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她这么一说,落永昼才算是全明白了。 难怪他在百年前的回忆幻境中看到明镜台那面镜子,会心生熟悉之感。 当时他对现世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净,没法说出个所以然。 现在重新回想,明镜台的镜子,应当就是应明镜的化身。 月盈缺不愧是他多年好友,睹见他神色,就知落永昼心中所想: 「不错,那面镜子是日后的明镜。她灵智初生,对一切全然无知,于是我带她回了西极洲,收她为徒,为着她来歷的缘故,给她取名叫做应明镜。」 「明镜对前事一无所知,我当时想着穆曦微身死,一切皆是尘埃落定,前事不必再打扰到后人,也隐瞒了她所有往事。」 没想到。 应明镜终究是从不知何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她也许是因为器灵化身的缘故,情感一向简单纯粹到了近乎粗暴的地步,爱是爱,恨是恨。 对月盈缺是纯然的敬爱,对穆曦微便是滔天的恨意。 于是应明镜动手,下了追杀穆曦微的令。 一步错,步步错。 落永昼本来想安慰她一句,是应明镜自己想岔的事情,不能怪月盈缺。 没想到月盈缺道:「是我的错。」 她手掌翻出,洁白如莲瓣般的掌心上躺着琉璃镜一角的碎片,上面龟甲花卉纹依然栩栩如生,边缘却平白生出许多破碎的毛糙。 莫名让人生出些心酸的感慨来。 「是明镜的本体之一,我不知道她的神魂在不在世,是否完好。但这块碎片前几日被穆七以特殊手段传到我手上,已足够说明问题。」 落永昼与月盈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不言而喻的猜测。 果不其然。 月盈缺说:「我一直以为明镜台所谓能跨越时空的宝器是个笑话,明镜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生出的灵智。」 但事实给她,给落永昼打了狠狠一巴掌。 「明镜本体的碎片经穆七之手特意送到我手上,穆七前不久在魔域王城中召来万年前的魔族,撕碎时空的力量里,除却谈半生的阵法,妖魔本源,还一定有明镜的作用在其中。」 穆七事后唯恐不够张扬似,还要送这块明镜碎片给月盈缺,其用意已经很明显。 你们四个陆地神仙百年前交好时,不是自诩心怀天下?不是把自己当作人族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所以穆七要让月盈缺,要让四个人看一看。 阵法本身是谈半生的手笔,核心的妖魔本源是靠落永昼得来,而打破时空的力量,则是月盈缺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徒弟。 所以万年前的魔族降世。 所以人族大祸将至。 说自己为天下苍生考量,说自己为人族而战不惜一死的是你们四个。 到后来,给人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你们四个里三个人,一个都逃不了。 你们不是眼高于顶,以为自己站在天下之巅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到头来,不是也有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别人手里的刀的时候? 多讽刺,多可笑,多卑劣。 这种充满恶意与嘲讽的人间喜剧,一看就是穆七会感兴趣,会喜欢,会为之不惜谋划良久来娱乐自己的类型。 「我知道穆七的用意。」 月盈缺捏紧了手中琉璃镜的碎片,其上锐锋粗糙的边缘扎进她指尖,殷红血迹在白衫上一团团地晕开。 都说十指连心,然而指尖痛楚,如何比得上月盈缺心头之恨? 「我知道他是想看笑话,想让我自责,让我消沉,让我一蹶不振,心境破碎。」 「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我要让他明白这世上邪不压正,玩弄人心,玩弄性命的往往死得最惨。」 他们从大厦将倾的年代走到现在,成就一身无上的风光,怎么会是随随便便被压垮的人? 月盈缺眨了眨眼,眼里滑落下来一滴泪。 她本有着妍丽无双的美貌,落下的泪也是芙蓉花心尖尖最晶莹的那一滴,如同鲜花凋零于枝头将谢时最后一瞬的动人辉煌,令人情不自禁屏息。 「可是明镜是我真正用心教出来的弟子。箜篌是我师兄的徒弟,我教导她时她已然长成,真正从小到带到大的,仅有明镜这一个徒弟。」 第150页 世人皆知西极洲主对自己资质平庸弟子的偏爱纵容。 哪怕比之血亲晚辈,也不会比有月盈缺能做到更好的。 「对,我就这么一个弟子,她到头来想杀我亏欠一辈子的穆曦微,帮了穆七给人族招来了大祸。死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足抵她的罪过。」 她似乎总是做坏事。 百年前穆曦微的事情一样。 百年后应明镜的事情也一样。 落永昼沉默着听月盈缺讲完这些,任她宣洩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这都是什么一笔笔破帐? 月盈缺做得有错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无错的人来承担沉重的代价,和无休止的自责? 「阿月。」 落永昼喊了月盈缺一声,他目光极亮,极冷,是秋水霜凝,剑刃淬雪,那么一点冷意在他眸中一浸,也浸出了令人心动神摇的多情之态。 月盈缺被他看那么一眼之下,竟止住了所有动作。 落永昼说:「有我在,你信我,信善恶终有报,穆七会是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 月盈缺嘴唇颤了颤。 对啊,落永昼回来了,等于是这天下重新又有了能站起来的主心骨。 明烛初光重镇世间,就算有妖魔邪祟不死心想要横行,他们能吗? 她望着落永昼,眼睫抖动,仿佛卸下了一身的风尘负累,什么也不用再多想。 月盈缺抓着他袖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他们回到了白云间。 巍巍青山,连绵不断;皑皑白云,如烟似海。 落永昼在飞舟上眺望着白云间。 白云间的山脉实在是走得太高,昂然峭立戳上青天,以至于将近一半的山头,皆在云气之上。 像是悠悠云海里飘着蓬莱仙岛,仙岛上丛生嘉木,奇花异草拥着错落楼阁,一层一层,一座一座地无穷无尽。 有种隔绝世俗的瑰丽之感。 倘若不是知道自己身在凡间,几乎要生出仙凡错乱的颠倒感来。 他回来了。 以落永昼的定力,走下飞舟时脚下仍是发虚的。 他到了不孤峰上。 松柏倒卧,碧池寒潭,洞府中种种陈设仍如他当年离开之时,连门檐上悬挂的铃铛也不曾错位一毫一厘,唯独兽口下紧闭的门环昭示着主人离开已久。 落永昼深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到门环。 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给了他熟稔的安稳来,使他稳稳推开了门。 隔了百年,他终于回到了白云间。 回到了自己的家。 「师叔。」 陆归景身前有缩小版修仙界全貌的光影幻象展开,铺满了长宽百丈,必要时足以容纳数千弟子同处一地的峰顶空落处。 「根据师叔您的描述,您要寻的地方应当是天河,在不执寺所处的第六州尽头,南海汇入的地方。」 传说中仙界与人间唯一的交界口,曾经有无数或是壮丽,或是惊悚的关于天河传奇。 据说有人在那里得道飞升,也有人在那里尸骨无存。 反正是个修为不够,去都去不到的地方。 落永昼微微点头。 他此番想要前去天河,并非是一时兴起,实在是因为一个很要命,耽搁不得的原因。 妖魔本源离体,他除却剑意外,与常人并无二致,灵力不足,甚至连一身剑道修为都无法完整发挥出来。 落永昼在王城濒死时,是他百年前不知遗落在修仙界某个角落的修为救了他。 如果落永昼感知得不错,他的修为应当在天河。 不执寺所在的第六州,在修仙界中向来是个清静避世,少与外界世俗人烟往来的地方。 落永昼上辈子也很少踏足到佛门净土中去,加之他记忆未復,竟对天河知之甚少。 唯独一点落永昼很确定。 至少得先把修为拿回来,再去打爆穆七的狗头。 落永昼:「我要去天河一趟,你替我把曦微叫到不孤峰上来。」 穆曦微过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消息。 落永昼开门见山:「我有要紧的东西落在第六州尽头处的天河,须得过去一趟,不如曦微你陪我同去。」 至于要紧的东西究竟为何,则被落永昼含煳地一带而过。 他怕到时候自己又要被穆曦微抓着哭。 穆曦微淡然无波,平平应他:「师父论修为,论战力天下第一,想来独来独往不足为惧,何苦让弟子跟着一起去拖后腿?」 落永昼简直要怀疑穆曦微是对魔域王城的事情仍然怀恨在心,藉机嘲讽。 他嘆气:「曦微你说得很对,然而为师身受重伤,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道理不必我多说。」 穆曦微神容一动。 怪落永昼的长相。 他长得太盛太美,逼人得太过,就应该身处高光之下,照着他的时时刻刻皆是正午最好的骄阳。 让人无法想像他也会有虚弱无力,有所顾忌之时。 穆曦微赌气归赌气,落永昼受的伤,说的事,他怎么可能不挂怀,不担心? 落永昼继续嘆气:「而且曦微你知道我的脾气不太好,到了陌生的地方,和人起了点冲突,拔剑相向,仗势欺人,是常有的事情。」 穆曦微更纠结。 第151页 落永昼看着差不多,满意地添了最后一把火:「万一我和人起了冲突,又打不过人家——」 那岂不是很丢剑圣的面子? 穆曦微一句我跟你去快要压不住了。 他怎么能受得了? 剑圣就该骄狂肆意,无所顾忌,天下人都敬他,爱他,捧着他。怎么能沦落到事事受限,事事束手的局面? 对穆曦微来说,光是想一想就能让他心疼得紧,活生生像钝刀子割肉。 穆曦微最后的理智使他冷静指出:「陆、祁两位师叔,月、秋两位圣人,想来都会愿意和师父您前去的。」 说着穆曦微自己又不是滋味起来。 剑圣一唿百应,对他而言,圣境不值钱,大乘遍地走,哪里轮得到自己一个战力不稳定,修为不知云的人陪他一起? 落永昼早料到有这一出,面不改色:「归景要忙于处理宗门事务,云飞一心练剑。小青和阿月各自有宗门负责,加上穆七来那么一出,天下局势大乱,他们管不上我。」 说得好像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空巢孤寡老人一样可怜见儿的。 但凡穆曦微是个有点良心的,很难不动摇。 穆曦微心中的天秤向恻隐的一侧倾斜。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四道传讯符,嗖嗖地从四个方向飞了进来。 一道陆归景,一道祁云飞,一道月盈缺,一道秋青崖。 正正好好,一个都不少。 四人措辞用语各有不同,陆归景的委婉,祁云飞的耿直,月盈缺的抒情,秋青崖的简明。 意思却是一个意思: 这次别想丢下我们,一起去天河。 好一个无人关爱,无家可归的空巢孤寡老人。 这回面无表情地轮到了穆曦微。 刚刚是谁说自己没人搭理,没人同行无依无靠好可怜来着? 他就没见过哪家的孤寡老人长这样,搁在自己这儿的话音刚落,西极洲归碧海隔着十数万里的传讯符就飞来了。 落永昼:「……」 他揉伐揉伐把四张传讯符揉成一团,继续闭着眼睛胡扯: 「陆景管天管地,能从我吃甜豆花管到让我子时之前睡觉,活像个老妈子,不适合。」 「云飞脾气横冲直撞,话都没说两句,他已经能和人打三百回合,不适合。」 「阿月多愁善感,说什么都能扯着我袖子哭起来,为了不被她哭湿衣服我得穿八层,不适合。」 「小青人太闷了,和他上路除了大眼瞪小眼,就是问吃了吗,能把人闷出毛病,不适合。」 挨个数落了四人一遍,把他们批得体无完肤以后,落永昼带着些微流转的笑意瞥向穆曦微,声音拖得很慢: 「所以还是我家曦微温柔善良可爱体贴还能打,最适合不过。」 穆曦微被他说得动摇了。 直到不孤峰的阵法亮起前,他是真的差点信了落永昼的邪。 陆归景、祁云飞、月盈缺、秋青崖山脚东南西北四边,一边站着一人。 无论东南西北哪个角的人都是来不孤峰上见他,都要和他一起去天河。 穆曦微:「……」 可以。 哪怕是陆地神仙,穿梭十数万里的空间,也是需要时间的。 所以秋青崖月盈缺两个,还真是一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全力赶来了。 穆曦微想来想去,都没想出来自己的陪伴同行,对落永昼哪里有哪怕一点点有用的地方。 落永昼:「……」 照顾一下他的面子很难吗??? 接二连三的变故也让他有点慌,脸被打得有点疼,开始口不择言胡言乱语 「不是,曦微你要信我,无论他人如何,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我可以发誓。」 不知是他那句话狠狠地戳了穆曦微敏感的神经点。 又是发誓。 穆曦微还记得落永昼飞舟上那个发誓。 誓是可以随便发的吗?明明知道是假话,为什么还要编来哄他? 放过自己,免受天道责罚,也放过他,让他不要再生出不自量力的慾念庸人自扰,是两全其美的事情,难道不好吗? 穆曦微愣了片刻,眼睛渐渐红了起来,绷着理智的弦被誓言两字如尖刀咔啦一声划断,彻底崩成了两半。 他做了一件自己想很久都没敢做的事情。 穆曦微俯身上前,堵住了落永昼的嘴。 用他自己的唇堵住的。 第42章 戏弄 穆曦微一开始亲得很用力。 毕竟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堵住落永昼的嘴, 只是攒那么久的火气攒着一块爆发了,导致穆曦微下意识地做了点以下犯上的事情。 等后来, 这个吻的意思就渐渐地变了, 变得细腻而绵密,原来触感柔软微凉的唇也慢慢被他捂热, 仿佛万物春来时潺潺化的一摊雪水。 一时间鸟雀息声, 连风拂树枝的响动都悄然至无,只剩下两人的唿吸交缠。 不知过了多久,穆曦微终于惊觉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踉跄后退了两步, 主动松开了这个吻。 穆曦微低头,垂眼, 不敢去直视落永昼。 然而他比落永昼高了一截, 即使再如何低头, 眼角的余光仍是不免瞥到了落永昼的唇。 相较起起初浅淡的颜色, 如今泛了红意,微微的肿, 像是春意枝头初初绽开的一片花瓣。 第152页 「师父…」 穆曦微低低唤了他一声。 落永昼颇有兴趣地扬了扬眉。 他倒是很好奇这小兔崽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后,还能为自己说点什么哭天喊冤。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穆曦微倒没为自己哭天抢地,也没跪下来向落永昼道歉。 他声音还带着一丝抖,语调却很平稳:师父, 如您所见, 我心慕于您, 无可救药。」 倾吐出那么一句心里话, 好像给了穆曦微多大开口的勇气似的。 他抬起眼,一贯清亮而通透的眸光这回亮得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 「若是您执意让我陪同您前去,这样的冒犯之事,路上不知还要发生几次。」 两人陷入无言的沉默中。 落永昼一定是生气了。 穆曦微想。 一腔真心好意的相待,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物事捧到他面前去的宠爱,结果养出来自己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穆曦微也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是东西。 但穆曦微想不出旁的办法。 他本来不是长袖善舞,玲珑心思的人,想不出该怎样不动声色地疏远落永昼,又不伤他的心。 与其泥足深陷,害人害己,还不如狼心狗肺一回。 「哦。」 落永昼最终懒懒地回给了他一个字。 他沉思道:「这算不算是柿子捡软的捏?你趁我重伤的时候乘人之危?」 穆曦微默不作声。 在剑圣全盛的时候敢非礼他的勇士,全天下估计也寻不出一两个来。 毕竟只要是个人,都会怕死。 偏偏穆曦微这时候迫切地生出了一种希望落永昼处于全盛状态的心思。 若是落永昼真在全盛,给他一记明烛初光,噼死噼残,断了他的念想,哪样都比现在不上不下的好。 落永昼说完唇畔一弯,似笑非笑,眼眸斜斜睨他: 「唔,你是要我说大胆孽徒,欺师灭祖;还是说乐见其成,求之不得?」 随着他那么一句话,穆曦微浑身的气血都一股脑儿涌上头顶。 然后他的人又不见了。 落永昼:「……」 他总觉得穆曦微那么持之以恆熘下去,未来和人打架时逃命的速度,恐怕无人出其右。 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落永昼就在原地笃悠悠等着,丝毫不慌。 在他的不孤峰上非礼了他,还想跑出去? 真当剑圣的名头是摆设? 穆曦微刚匆匆忙忙下到了山脚,就迎头撞上了陆归景。 「是穆师弟啊。」 毕竟是帮自己坐了半张掌门椅子的人,陆归景对他非常和蔼,嘘寒问暖: 「穆师弟是刚刚从师叔那边下来?师叔应当告诉你天河之事了罢。此事要紧,不容小觑,不如师弟再随我一同去见一见师叔?」 穆曦微:「……」 他当然不好说自己做了件对不起落永昼的事,十年八年内都是无颜见他,只能婉拒道:「多谢师兄好意。」 这些天在白云间以代掌门身份处理的事物,终究是把他歷练了出来。 穆曦微编起藉口也非常泰然自若:「实不相瞒,宗门中有许多事务积压,未及处理,譬如说——」 一听到宗门事务,陆归景立刻肃然道:「这是大事,不容耽搁。师弟你快去罢,师叔这边有事我会通知于你的!」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歷经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才忽悠到的掌门继承人。 眼看着大功告成,退休的美好日子就在眼前,陆归景怎么可能容忍在这个时间出上哪怕一点点差错? 他立即郑重地,坚决地送走了穆曦微,见着穆曦微身影向主峰方向而去才松了一口气。 不孤峰上常年有剑圣威压萦绕,无论何人来此,皆是步行而上,不得御剑。 穆曦微当然也没那么快离开不孤峰。 就在他换个方面,打算一走了之的时候,又兜头撞上了祁云飞。 「你也在这儿?」 祁云飞对穆曦微,就没陆归景那么好的脾气,一皱眉头,冷声冷气道: 「师叔有极为重要的事寻我,你为他弟子,想来是逃不过的。既然你也在不孤峰上,不如随我一起去见师叔。」 要命。 好不容易躲过了陆归景,又遇见一个祁云飞。 穆曦微心中暗暗嘆息,表面声色不动,诚恳望向祁云飞:「祁师兄,师父特意嘱咐过,说是有要事与你单独相商,我不好去打扰你们。」 祁云飞面色稍缓,哼了一句算你小子识相,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了。 穆曦微想起余下的三张传讯符,余下的三个人,对不知幻想即将破灭,目前还喜滋滋的祁云飞在心中默默说了一句抱歉。 这下总算是可以离开不孤峰了。 离开这个他朝思暮想,又避之不及的地方。 就在穆曦微如是想的时候,他第三次地,撞上了一个人。 这回他撞到的是月盈缺。 「穆小友。」 月盈缺言语神情俱很柔和,说出的话却不容他人抗拒:「穆小友切莫怪我直言。我此番来寻阿昼,是为一件关系极大的事情,穆小友为阿昼唯一弟子,不如同我一同上去?」 穆曦微:「……」 第153页 这回饶是以穆曦微的沉稳镇定,处变不惊,都有种眼前一黑的冲动。 第三回 了。 他遇见第三个想把他带上不孤峰的人了。 难道他和不孤峰的孽缘深厚至此,命中注定无法摆脱? 穆曦微不信邪,坚强地开了口拒绝:「多谢月前辈好意,只是师父已与我说过天河之事,恐怕要辜负前辈一番心意。」 许是为百年前前事的缘故,月盈缺待他素来宽和,闻言不再多言,放他自行离开。 穆曦微只觉得自己离开不孤峰的路就像是个永无止境的圆圈。 莫非想要离开不孤峰,当真困难至此? 是的。 因为他第四个人,遇见了秋青崖。 秋青崖一见是他,立即道:「你师父有要事寻你我,你随我同去。」 他根本不询问穆曦微的意见,也不容他反抗,剑气一卷,就嗖嗖地把穆曦微带上了不孤峰。 穆曦微:「……」 他恨不得整个地把自己挖进土里去,再盖上厚厚一层,由上到下彻底地杜绝落永昼视线打量。 落永昼:「……」 他看了看穆曦微,决定原谅站在他面前的四个人了。 谁能想到他们四个还有这般妙用呢? 祁云飞耐性最差,第一个开口:「师叔,掌门师兄告诉我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有件事让祁云飞如鲠在喉很久了。 他师叔明明有天下第一的修为,天下第一的剑道,为何却要容纳妖魔本源在体内,而属于自己的修为却空空如也? 此番落永昼出剑斩去妖魔本源,也没谁比祁云飞更着急,更清楚事态的严重。 落永昼也不瞒他,坦然说了一个:「是。」 祁云飞肩头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过了良久,他的颤抖平復,沉沉地吸一口气:「师叔,那么重要的事,我一定要跟着你去,否则我这辈子都不能心安。」 落永昼想了想,觉得以祁云飞的性子,不让他去的话,说不定真能做出趁自己不在砸不孤峰的事情,只能应道:「好。」 陆归景从祁云飞说话的那一刻就非常警惕,此时更是等不及道:「我也算一个。」 他呵呵然一声冷笑,扫过落永昼祁云飞穆曦微他们三个: 「你们前往第六州,路途遥遥,指不定要和人起多少次冲突,拔多少次剑,给白云间添上多少笔帐。」 至于穆曦微,陆归景已经不指望了。 穆曦微平时是挺靠谱,但天知道一旦轮到落永昼的事,穆曦微得煳多少层猪油看落永昼,得有多偏袒他,陆归景不敢想像。 所以陆归景才不信他。 陆归景理由之充分,表情之沉痛,落永昼也无可辩驳,只得应道:「好。」 他目光落在月盈缺与秋青崖两人身上,无奈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不如一块说了吧。」 他倒是不意外两人会找过来。 月盈缺与秋青崖对他的伤势一直很上心,多次嘱咐过陆归景若是有可行方法,一定要通知他们两人。 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月盈缺含蓄道:「个中原委你是知道的,天河神秘,即便我们对其了解也不太多。何况你有伤在身,你一个人前去,我不放心。」 祁云飞向她保证道:「月前辈放心,有我在。」 月盈缺微微一笑,并无任何言语表示。 倒是秋青崖冷淡看他一眼,直接道:「你不行。」 言下是赤裸裸对祁云飞的蔑视。 气得祁云飞当场就要喊一声拔剑。 「你也不行。」秋青崖对着落永昼道,「除非你打过我,否则我一定与你同去。」 落永昼不可置信:「小青你跟我说这个?明烛初光胜过多少次你的青崖剑你忘了吗?」 秋青崖向他做一个请的手势,含义昭然若揭。 要这一次的打赢,才算是真正打赢。 落永昼:「……」 他算是对四人彻底没了脾气,看过一遍阵容,「可以,知道的知道我们是单纯去个天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对不执寺有什么意见,准备去把第六州夷为平地。」 「剑圣百年来头一次出行,怎么能没点排场?」 月盈缺拍了拍他肩膀,笑容明澈轻快,「要不要我再拉一队西极洲的人马,瞧着更气派?」 落永昼真诚问她:「所以这一路上我一旦和人打架拔剑,财物有所损坏,都可以报西极洲的名头,让那人去向西极洲要钱是吗?」 陆归景双眼一亮,他觉得这样可以。 月盈缺冷漠一拂袖,无事发生。 「事不宜迟,我立即去安排。」 还是陆归景最靠谱,想得最多,他说着不禁有点迟疑: 「不过两位前辈若是都不坐镇,穆七那边祸患未定,魔族会不会更加猖獗? 落永昼满不在乎道:「不要紧。」 他意味深长:「你以为谈半生算不出天河的下落,穆七不会来搅局做个搅屎棍?有我们在第六州吸引火力呢,怕什么。」 ****** 「我是真不喜欢这座王宫的陈设,天知道穆曦微当年建它的时候怀着何等鬼才想法,才把王宫造成这副鬼样子!」 穆七向来说话含笑,一副彬彬有礼好说话的模样,唯独现在眉头上的险恶烦躁已经快要压不住,不停在殿中转着圈,想来是真的不喜欢。 第154页 谈半生对他的喜好并无兴趣,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是个人,大概都很难想像谈半生和穆七和平共处一室的画面。 问题是他们还真的做到了。 谈半生自王城一战后,头髮皆白,仅有一手完好无损,另一宽袖下空空荡荡,除却重叠衣料外空无一物,形容也比往常消瘦许多。 但他仍是飘渺冰冷的模样,好似笼了一层九天星辉,见之退避,不敢直视。 在穆七焦虑地在宫殿里踱步了百八十回,转了千八百个圈的时候,谈半生终于忍受不下去。 穆七爱晃悠自己晃悠,晃到他性命尽头谈半生也管不着。 但在叫自己过来的时候这样晃,不是浪费他谈半生的时间? 「你是不喜欢这座宫殿的样式,还是不喜欢这座宫殿的含义?」 穆七停住了脚步。 王宫是仿着百年前穆府而建。 百年前的穆府,是穆七七百年前传承下来的那所。 七百年前的穆府,一砖一瓦,一走廊一转折,都有她的心血巧思,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最喜欢的建筑。 见王宫,如睹旧物,如见旧人。 这点因果,果然瞒不过谈半生的眼睛。 穆七的确被他戳到了痛处。 他往后一仰,整个人瘫倒在了高处王位之上,开始拍着扶手使劲地笑。 谈半生冷眼旁观看他发疯。 笑到最后,穆七的手也拍红了,眼泪也笑出来了,才气喘吁吁开了口:「我们得去天河一趟,落永昼的修为在那儿。」 谈半生的手指顿住,不再去掐掌宫。 天河被视作上界之河,不归人间管辖,人间的种种规则束缚不到他,即便是谈半生,也很难真正对天河那边发生之事一览无遗。 他也没去多问穆七是如何得知。 谈半生越是一言不发,穆七的话就越多,探身往前,兴味盎然:「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谈半生看也不看他,显然是真不觉得很有意思。 穆七毫不气馁:「像剑圣这种人,也是可以被杀死的。只要在他寻到自己修为之前拦住他,抢过他的修为,他也就于普通人无疑。」 「……」 谈半生深唿吸一口气。 他告诉自己应当冷静,于穆七这种疯子计较不值得。 等復活他师父的事做完,他与穆七自当一刀两断,生死相搏。 但谈半生还是忍不住。 他嗤了一声,笑里满是一言难尽的嘲讽意味:「当我好心,劝你一句,比之你夺走落永昼的修为,成功杀了他。他恢復自己修为杀了你的可能性更大。」 「不要紧。」 穆七不知是真的成竹在胸,还是生死看淡,十分悠然:「反正落永昼是要杀的,他的修为也是要拿的。你的师父也是要復活的。」 穆七:「如我没记错,復活你师父里有一味重要的原材料,即是天河之水。」 「那还废话什么?走。」 ****** 白云间与第六州距离得虽远,对陆地神仙而言,也就是数个时辰的距离。 他们很快来到第六州中最为繁华的主城,不执城。 也就是不执寺的所在之地。 毕竟来人家的地盘,先去拜访一下,最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不然三个陆地神仙来这里,人家不执寺还以为打算怎么着他,指不定引起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不执城身为一州主城,自是繁华。 这种繁华不仅仅体现在城中捲入云霄的飞檐丹瓦,庄严不绝的梵唱声洗涤人心。 更在城外,每个路人的表情都平静而祥和,许多黄袍的僧侣背着竹篓,踏着布履来不择城朝圣,抬头驻足望着城门口那一块硕大的牌匾。 行人与僧侣互相点头微笑致意,合掌念一句佛号。 落永昼想起了有关第六州的传言。 第六州为不执寺所居之地,佛道之风自然盛行。 而不执寺避世,间接导致了第六州中人不爱与外人往来,生老病死,都未曾出过这片土地一步,封闭的风气如双刃剑,既带来了安宁和平,也有极端固执的固步自封。 和乐融融的城门前兀然扬起了一片烟雾。 众人顺着烟雾方向望去,才发觉有一队人神情倨傲,衣饰华丽,高高坐在灵兽之上。 刚刚的烟雾是灵兽脚下扬起的灰土。 为首之人旁边的侍卫一样的人物,高声喝了一句:「蹲下!」 城门口众人看他的神情仿佛看傻子。 他以为这是哪里? 是不执城。 是第六州最繁华的地方,有陆地神仙坐镇的城池。 要想在不执城门口撒野,没点真本事还真做不到。 左右不执寺的执法队一会儿就到,众人已经看到这一队人哭爹喊娘的将来,并不是很怂。 落永昼小声说:「他一定不知道上一个对我那么做的人结局如何了。」 祁云飞虚心请教,小声问道:「上一个那么做的人结局如何了?」 落永昼:「你认识的,白玉檀。大概也就是被我炸飞两次琉璃台,祖孙三代一起吊着打的结局。」 月盈缺小声插了进来:「这群人是四姓的人吗?反正我看着蠢得挺像的。」 陆归景摇了摇头,公正客观地小声道:「四姓的人至少会知道递拜帖,一群死讲究。」 第155页 落永昼:「那是哪门哪派的人,敢在不执城门口放肆?」 他们陆地神仙对不执寺尚要以礼相待,相较之下,这队人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陆归景打量他们一番:「衣服上没有任何门派宗门的徽记标识——」 他摇了摇头,瞧着不甚贊同:「可能是单纯路子野,胆子大。」 也是,但凡出身来歷有个名姓,知道不执寺的轻重要紧,怎么敢在不执城门口撒野呢? 为首的人看他们六个跳得最欢,登时大为不满,想也不想间一道鞭子抽了过去,猎猎破空。 当然一个人都没抽到,落了个空。 还顺带被六人附送了看白痴的眼神。 祁云飞在一旁请示陆归景:「师兄,我打这些人,应该不用赔钱吧? 「你真是太丢我们名门正派光明磊落行事的脸!」 陆归景厉声喝斥他,吓得祁云飞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随即就听陆归景难以置信:「这种宵小鼠辈,你打了他居然还想赔他钱?不让他赔到倾家荡产算是我们有好生之德。」 他们白云间珍贵的灵石,珍贵的财政,要用在这群人身上? 怎么可能? 他陆归景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祁云飞受教。 然而纵然有陆归景的保证,面对这种等级的对手,他根本连剑都不想拔。 真的太太太丢人了。 是被人知道他对这群人动手,可以被出去长长远远挂在耻辱柱上的那种动人。 更不用说秋青崖等人。 月盈缺甚至生不出气,踌躇道:「阿昼,你说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落永昼缓缓道:「那必然是,不知道的。」 在他们两个抬头交谈之际,为首的首领看清了落永昼与月盈缺他们两个的模样。 真是两个……美人儿! 他胸口一窒,一时间什么夸赞容貌的词都忘了干净。 尤其是那个白衣服黑头髮的,怎么能有人长成他这个样子? 那眉那眼,只消一眼,也能把人三魂勾着七魄一块飞了。 最绝的是你看他眼,他眼里有滟滟秋波千顷连星辰,浩浩长天万里盪云霞,都是艷极了,动人极了的颜色,照得进自然一切奇异瑰丽的造化,却疏淡得容不下一个人影。 倘若他眼里有你的一个影子,就是为他死了,为他赴汤蹈火,刀山火海,也甘愿。 人生在世,竟能让他遇到这样的美人儿。 人生在世,若是不能抱一抱亲一亲这样的美人,和他快快活活睡一觉一度**,又有什么趣儿? 他收了打算用来教训人的鞭子,把原本快脱口而出的斥骂硬生生拧成笑容: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谁。」 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个对他肃然起敬。 知道几人是谁,还敢在那里动手,已经不是真勇士一个词可以简简单单形容的。 莫非是穆七那边派来的人? 他们对视一眼,一脸凝重,窃窃私语。 然后几人就听着为首头领调笑道:「这两个美人儿合该是我的人。」 「就是那两个穿白衣服的,一个白头髮一个黑头髮的那个。」 他说的就是月盈缺和落永昼。 「……」 哦。 陆归景和祁云飞一脸麻木地同时闭嘴,在心里向穆七道了个歉。 这群人,辱穆七了。 穆七虽然疯了点,脑子好歹也是有的,派出来的手下想来也不至于像这群人一样愚蠢猥琐又油腻。 月盈缺头一次被人强取豪夺,甚至还想让他继续说下去,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流程。 但她更在意另外一件事情。 她轻声对落永昼道:「这群人认不出我,没见过我的画像。」 落永昼心想你的画像还要像灵石一样人人见过人见人爱不成? 月盈缺:「他们竟没见过我的画像,是我第一美人的名头流传的不够广吗?」 落永昼:「……」 他安慰月盈缺道:「你要这样想,美人榜首现在是我,他们一样没见过我的画像,是不是好受许多?」 月盈缺:「……」 话虽如此,落永昼的明烛初光快压不住了。 但是有人的剑比他还要压不住。 倘若不是在不执城门口,须得给不执寺一个面子,也许穆曦微的剑早已出鞘也说不定。 就他那样子来看,对面的人再说几句,穆曦微可能也真不在乎给不给不执寺面子的事。 落永昼适时地做出惊慌的模样,拉住穆曦微,极其配合地往他身后缩了缩,喊出一声: 「师兄,我好怕。」 第43章 旧仇 落永昼一声师兄他喊得欢快,穆曦微本来好好按在剑柄上的手都被他喊得抖了抖。 他这反应尚算是好的。 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个人张头四望, 寻找着落永昼口中的师兄, 他们各自的师父,甚至为了祁横断崔无质死而復生的诈尸早早提前预备好了眼中热泪。 连秋青崖都不禁面露犹疑之色:「崔无质与祁横断…尚在世间?」 怎么可能? 三百年前是他亲耳听闻两人的死讯, 目睹两人的死状。 落永昼那一次发的疯秋青崖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156页 分明是早已转世投胎走上一轮的人,怎么可能死而復生? 月盈缺也不解。 她茫然四顾一圈:「阿昼是对着穆小友说的这句话?」 「……」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落永昼。 落永昼躲在穆曦微背后不肯出来, 惊慌失措的胆小人设不崩。 全场是死一般的寂静, 连满脸堆着笑, 目光不怀好意的对面头领都被忽视在了一边。 月盈缺:「……那么穆小友是崔祁两位师兄的机率有多大?」 秋青崖破天荒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纵然他面上仍没有多少表情, 熟悉秋青崖的人不难从这细微动作里看出他究竟有多崩溃。 可能正在心里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姿态来和落永昼割袍断义绝交, 划清一个界限分明。 秋青崖说:「几近于无。」 陆归景慢慢地把眼里的热泪咽了回去, 只剩下一脸冷漠:「作为家师唯一的弟子, 我有发言权。穆师弟绝不是我师父。」 祁云飞也神情麻木,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来一锤子:「作为家师唯一的弟子和族侄, 我也有发言权。穆师弟绝不是我师父。」 那么答案就很明显。 落永昼个为老不尊的,显然是即兴发挥来故意膈应人的。 四人又齐刷刷地移开了目光, 像是多看他们两个一眼都嫌是对自己眼睛的一种无情伤害。 头领见他们四个人自说自话, 毫无半点惶恐不安, 将美人主动献给自己的自觉,大为不满。 他的灵兽坐骑感受到主人不满情绪,扬蹄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伴着头领的鞭花一甩, 狞笑道: 「你们若是有点自觉, 便将这两个美人乖乖上奉, 还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得享荣华富贵。」 四人面无表情看他。 唯一的感想是不执城城门口清洁卫生做得不太干净,被灵兽蹄子一蹶都能扬起尘土。 就很烦。 改天等见到不执寺的清净方丈该向他好好建议建议。 首领见他们一言不发,以为是被吓怕了,顿时得意道:「怎么样?怕了吧,我劝你们早点乖乖听话,不会亏待你们的。」 「哦。」 祁云飞转头看向陆归景,建议道:「师兄你看,他说能让我们得享荣华富贵。」 要不要考虑礼节性屈服一下? 陆归景摸了一把他的头,表情慈祥得仿佛是在看傻子:「你知道我们白云间之前赔的是什么东西吗?」 祁云飞还真不知道。 毕竟他之前只负责打,不负责赔。 陆归景便一样样数给他听:「什么龙筋凤髓,玄武甲麒麟壳,我也不说给你听了,太掉价了。那些炼器大师的收手之作啦,炼丹大师最心爱的炼丹炉啦,倒也没个所谓。」 剑修打架只讲究声势浩大,能唬住的人越多越好,对自己打坏什么心里从来没个数。 陆归景:「像师叔动手,拔剑的剑气毁掉一座主城的护城大阵,收剑的剑气砍去一座宗门整条的灵脉,那才叫吓人。」 「至于他们啊——」 陆归景怜爱地看了首领几人一眼,下了定语:「大概就是被打架余波殃及 ,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晕过去的那种小喽啰吧。」 这样的人,还指望什么荣华富贵? 白云间又不是穷,只是有落永昼在而已。 「道歉。」 穆曦微只开口说了两个字。 他俊秀得温润,不似旁的剑修锋芒毕露,让人不自觉地看了便觉喜悦放松,生出想要亲近之意。 当穆曦微动怒时,也不是寻常的稜角尖锐,反倒更像天上神君肃穆庄严,再嚣张的人见了都得收敛一身气焰。 心甘情愿的。 哪有人能不畏天神,不敬高山呢? 头领下意识地拉着缰绳往后退了两步。 退了之后他方反应过来,颇觉丢脸,于是色厉内荏地想要补回来,抬手就是一道鞭子想要那小子好看。 穆曦微之前一直没对他们动手。 纵然他心里怒火已经高炽得恨不得将人架在火架子上烤两个来回,心里仍有一根守礼的线紧紧绷着。 对方再过分,也就是嘴上花花。 他作为落永昼弟子,作为白云间表率,一举一动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他自己。 这个先动手仗势欺人的口不能开。 而当对面动手后,穆曦微的顾虑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他的战力基本是个谜,高的时候可以单挑穆七,低的时候连穆曦微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过无论多低,撂倒眼前的一帮人显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首领一直到被强行摁在地上吃了满嘴的土的时候,都没想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摁在地上的。 落永昼抬手掩去嘴角的笑,尽量以楚楚动人的小可怜姿态小声对穆曦微说: 「谢谢师兄。」 穆曦微的剑锋一坠,差点直接划拉开头领脖子。 月盈缺捂住自己耳朵,一脸镇定:「只要我封住自己听觉,我就可以当作没听到。」 「只要我没听到,我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 秋青崖本来欲告诫她两句,让她莫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后来想了想,自己也默默地封住听觉,冷峻如初。 陆归景俯下身去,和蔼问他:「你不知道这里是不执城吗?」 第157页 陆归景看他的眼神,也没和看死人差多少。 敢在不执城门口撒野? 不执城清净方丈脾气如何陆归景不敢说,但是这种情况若是换到白云间来。 他陆归景赌上自己所有尊严和白云间所有财富发誓,敢在白云间所辖三千里之内撒野的人,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首领胳膊挣扎地往前举了一举,不服输:「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不执城,离天河发源之地最近的一座城池。」 他滴熘熘地转了转眼珠子,要求道:「我把我来不执城的目的告诉你,你不能对我动手。」 陆归景心想这好说,我不对你动手,不执寺想对你动手的人估计能从不执城门口排到不执城尾。 他很好说话,应道:「可以。」 首领果然如实交待:「我们那边有传闻传得非常沸沸扬扬,说天河近期,将有一件不世出的宝物出现,反常的天象都出了好几回。」 如果说剑圣的修为可以算一件物事的话—— 那的确是最近千儿八百年最首屈一指的宝物。 陆归景理解地点点头:「所以这就是你来不执城找死的理由?」 月盈缺:「天象、沸沸腾腾的传言…唔,告诉我,阿昼你想到了谁?」 落永昼淡淡道:「能在这时候搅混水的,除了谈半生和穆七还能有第三个人吗?」 首领畏惧地缩了缩身子:「他们说得有模有样的,我也好奇,好多人都启程动身,再说没来过不执城,出来兜兜风也是好的。」 他说着还很逻辑自洽: 「反正像不执寺那样的宗门,清静避世,人魔纷争统统不管,怎么会管城门口那点小事嘛。」 「再说。」首领不服气地嘟囔道,「你们一个个看着年纪轻轻的,最年长的也就二十多岁,哪里像是能打的。」 陆归景:「……」 就首领那么一条简单朴素的判断标准,至少能过滤掉天下百分之八十能打的。 他能活蹦乱跳到现在在不执城门口上演一场强抢美人的好戏真是奇蹟。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吧。 他礼貌对首领道:「你想得都对。」 「但是——」陆归景往城门方向一指:「不执城的执法队来了。」 有一队黄袍僧侣鱼贯而出,面容威严,冷喝道:「何人敢在我不执城门口私斗?」 百姓们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诶呦你们总算来了。」 「你们真是不知道,刚刚那群人可吓人了,兽蹄子差点要怼到我脸上。」 「不错不错,真是吓得我差点提不稳菜篮子。」 于是刚刚还仙气飘飘,宝相庄严的僧人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红着脸挨个挨个向百姓道歉。 百姓们当然不会抓着不放,摆摆手这事就是过去了: 「没事没事,你们也辛苦了,最近来闹事的人特别多,我们看在眼里,大家都不容易。」 「诺,我家母鸡在城外庄子里新下的蛋,拿两个回去吧。」 「你忘了人家不吃荤的?城外新摘的野菜,拿去尝尝鲜。」 「这是新宰的牛肉,你们别误会,不是给你们塞肉食。不执寺中不是养了几只猫?你们一群和尚又不好买荤的,可别把人家猫饿着,拿去拿去。」 僧民和乐一家亲的样子看得他人目瞪口呆。 于是黄袍的僧人里提着鸡蛋,拿着野菜,拎着牛肉,个别的怀里也抱着一只咯咯叫扇翅膀的母鸡,来到了几人面前。 月盈缺喃喃道:「难怪他们觉得不执寺好欺负。」 换她,她也觉得抱着母鸡,提着鸡蛋的不执寺挺好欺负的。 为首的黄袍僧人虽说怀里抱着母鸡,一张长眉细目,悲悯柔和的面容却肃然出了金刚意味: 「你们在城门口私斗斗殴,去不执寺走一趟吧。」 于是白云间主、归碧海主、西极洲主带着自家的晚辈,和百年前的大妖魔主,一同乖乖随着抱住母鸡的僧人去了不执寺。 这可能是母鸡这辈子获得的最高荣耀。 不执寺是城中最辉煌的建筑。 它有着城里最高的尖塔,被八百罗汉的雕刻一路送上云顶,周身缠绕着梵语经文的泥金字迹,塔顶一座硕大的黄铜钟印着日光,烁烁生光,仿佛笼了半座城。 四方的诵经声皆汇聚到了塔顶,再随着钟声一敲,悠扬飘散向不执城每条大街小巷,传入每户无论贫穷亦或富庶的人家里。 至于其他的宝殿朱墙,琉璃彩瓦,层层进进,种种纷繁,自不必在多提。 清净方丈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他长得很刚毅。 不错,刚毅。哪怕是上了年纪,披着袈裟,花白鬍子蓄了一大把,身形也显得略微佝偻,清净方丈的长相依然很刚毅。 不言不语时像是个横眉怒目的黑脸天王,手里的禅杖也被他拿出了金刚杵的味道。 「有朋自远来啊。」 清净方丈看着这浩浩荡荡,抱鸡拿蛋的队伍,感慨一句: 「剑圣、归碧海主、西极洲主,不想能在此时相见。」 他双掌合十,宣一句佛号:「老衲门人无礼,叫三位见笑了。」 清净方丈每报一个名号,执法弟子的腿都要软一分。 他刚刚干了什么? 他对着三位陆地神仙,对着天下第一摆了冷脸,让他们跟着自己来一趟不执寺??? 第158页 nb s 到最后,母鸡挣脱他怀抱扑腾翅膀跳上了旁边黄墙,另一个弟子的鸡蛋也滚在地上打了一地的蛋清蛋黄。 真正意义上的鸡飞蛋打。 至于被他们拖回来的头领一群人已经彻底丧失思考的能力,放弃挣扎。 他们翻了翻白眼,磴了蹬腿,晕得非常干脆利落,免受后续的种种折磨。 穆曦微刚想出来道一声歉时就被落永昼拦住,自然而然地接下了清净方丈的赔礼: 「没事,是我弟子先动的手。」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出于礼节客套一下,就听落永昼理所当然道: 「我弟子嘛,脾气好。换做是我动手你知道的,不执城得塌半边,方丈包容一下。」 「……」 陆归景心道清净方丈能包容,他白云间的帐单可不是很想包容。 清净方丈饶有深意道:「老衲自然知道剑圣的脾气。」 落永昼还真不记得自己有和清净方丈接触过。 好在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执法队的事情。 清净方丈向他们解释道:「近来天河中有至宝即将现世的传言风行,来不执城的外客出乎意料之多。因此执法队忙着维护城中治安,未免有些忙不过来,才有了今日的迟来。」 月盈缺道:「城中治安?」 「不错。」清净方丈微笑着嘆口气,隐隐有疲惫之态:「外客来我不执城,难免不知道城中规矩。」 「常常有私下斗殴,扰及民生之事。这种时候可不是得把他们丢到佛祖面前好好悔过吗?」 清净方丈语声铿锵:「来之安之,自然是我不执城的律法最大。」 如果首领现在神智,大概一定会悔不当初地恨不得打醒当时以为不执寺好欺负的自己。 月盈缺也纳闷道:「我有一事想向方丈请教。」 清净方丈道:「西极洲主请讲。」 月盈缺:「我先前一直以为不执寺不参与人魔两族之事,是因为本身清净避世,如今看来,却当是我想岔了。」 清净方丈这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个性,敢在他不执城打架斗殴都要被扔去向佛祖悔过的暴脾气,真算不上一句清净避世。 哪家城池还不允许别人私下比划两下?就他不执城管得严。 他连不执城中普通百姓的民生被扰都看不过去,何况是人魔两族关乎存亡的大事? 清净方丈是真正坦荡的出家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种。 他闻言就娓娓道来:「西极洲主或是不知,我不执寺先祖依天河而建不执寺,天河给我宗种种便利;同时先祖也立下誓言,世世代代守护天河,不得离开。」 「不执寺中人世世代代驻于不执城中守护天河,人魔战场…有心无力。」 这才是不执寺隐世不出的真正原因。 清净方丈轻描淡写:「按往前传承下来的规矩,天河仅有我不执寺中人能踏足,所以为天河至宝所谓传言来不执城的。迟早要被老衲丢去到佛祖面前反省思过,美梦破碎。」 所以清净方丈抓人抓得很随便,很放心,早一刻晚一刻也没多少所谓。 月盈缺:「……」 她欲言又止。 若是按清净方丈的说法,他们迟早也是要被丢给佛祖闭门思过的。 「不过这百年间,有一个意外。」 清净方丈望着落永昼,意味深长地笑了:「剑圣百年前来找过老衲,说是要涉足天河之地。老衲出于祖宗之训,无奈拒绝了剑圣。」 落永昼:「……」 他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果不其然。 清净方丈道:「然后剑圣与老衲动了一次手,老衲没拦住剑圣,自己反而被丢到佛祖面前静思反省。」 「剑圣那次,是带着一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来的。」 第44章 坦白 清净方丈还记得上一次见到落永昼的时候。 那已是整整一百年之前的事情, 当是时, 魔族数百万的魔军一路从边境长城南海起点, 一直压到边境长城最北的崑崙山,黑压压一条线望不到尽头, 像是随时会铺天盖地瀰漫整座人族疆域的黑雾,沉甸甸压在每个人族的心头。 托福这样的气氛, 那段时间人人脸上,皆无欢笑喜悦之意, 还没到入棺材的时候, 个个都已经把脸板成了一一副僵硬棺材板。 那一次的魔族入侵,是新上任的大妖魔主带的头,首当魔先。 这位年轻的大妖魔主,无论是在人魔两族,都属于一问三不知的存在, 没多少人知道他的过去, 更不会有太多人关心他的出身。 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位大妖魔主能治小儿夜啼, 能当门神辟邪以毒攻毒的威名。 因为在前不久的一次战役中,他打败了剑圣。 正是大妖魔主挑落黄金面具的一剑,让战无不胜的奇蹟蒙上一层阴霾,由此断代, 也让美人榜多了一位新的榜首传说。 其实关于这位大妖魔主的流言很多,从他一顿要吃一百个婴儿的心肝, 再到他入睡之前必得在殿中搁上一百个妙龄少女新被砍下来, 仍如生前如花似玉的头颅方能安心入睡…种种夸张怪诞之谈, 数之不尽。 大妖魔主打败剑圣这个传言,也没有特别确切的真假。 说是打败吧,人族一切城池仍是好端端的,百姓苍生除却自己杞人忧天板个棺材脸,也没多少真进棺材的,边境长城也好端端矗立在那里,没少几块砖几块瓦,瞧着不像是魔族击败人族守护神后小人得意的嘴脸。 第159页 说是没打败吧,这个传言从边境长城那里开始传开,沸沸扬扬一路传到了民间,人人茶余饭后都喜欢忧心忡忡提上那么一嘴。 世人就是这个死德性。 你战无不胜,金光护体时,他们乐意把你捧着、供着,时不时发挥点想像力,再增光添彩一番,给你平生事迹里粉粉刷刷,撒点金粉,喷点彩釉。 等你一朝跌落神坛时,他们也不介意,继续乐颠颠在饭桌上借着一点小酒毛豆花生米夸夸其谈。 只不过这次是多往泥地里踩两脚,吐点唾沫算是给体面人送行时最后一点尊重。 说到底不过是习惯拜高踩低。 反正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传言在短短时间内风行天下,导致世人对这一次的魔族入侵格外的惶恐,连带着好风水的墓地,金丝楠木的棺材板一同嗖嗖嗖地往上涨价,引得民怨沸腾。 清净方丈也在密切地关注这一战。 他只恨自己继承了不执寺先辈与天河立下的契约,一步都不得踏出第六州,只能被迫龟缩在不执城里当那怯战的懦夫。 于是清净方丈那段时间的脾气格外地差。 连他养的那两只惯会蹬鼻子上脸的猫,都收敛了起来,很有眼色,不敢在早上明目张胆伸爪子踩上清净方丈的脸叫醒他。 城中的百姓对清净方丈的猫表示了深切的担忧与同情。 他们深深担心清净方丈再自顾自生闷气下去,会牵连到他养的猫,轻则不按时铲屎餵食,使得两只原本油光发亮的大猫毛髮暗淡无精打采,重则把焦虑情绪传染给猫,使得猫咪们一起抑郁。 这可是全城上下百姓一致关心的大事。 于是城中百姓纷纷行动了起来。 他们你叫你远嫁的小姑子,我喊我搬迁的二大爷,一个托一个的,把前线的消息不停搬回来到不执城给清净方丈看。 就是这样托来托去,难免有了点时间差。 最后他们托来了一个白衣的少年人。 清净方丈那会儿刚好急得嘴上起了几个燎泡,一点佛门高人的气度也没了,甚至连剑圣到来亦未察觉,还是他弟子带落永昼来见的他。 「剑圣!」 清净方丈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您怎么会来此?」 大妖魔主打了吗?魔族杀了吗?战事平定了吗? 啊? 您背负着整个人族的希望,怎么就不务正业地来不执城? 清净方丈恨不得立刻把他念叨回边境长城。 好在清净方丈嘴上的燎泡虽说火燎燎地疼,还是勉强记得一点待客之道,没有失礼地把自己后面的话说出来。 落永昼说:「我来找天河。」 他没有戴往常从不离身的黄金面具。 所以只要见着他,没人的视线不是落在他脸上。 他肌肤毫无血色,若论淡,恐怕要比他身上的白衣还要苍白剔透上一分。 然而他脸上偏偏生了那样的五官,有着惊人的美,把原本几无人色的肌肤,也衬出了清绝艷绝的意思,如天上雪,云间月般皎洁无瑕,不可亵玩。 清净方丈不由渐渐沉下了心神。 因为落永昼的眉眼实在是太冷了。 他眉底压着淬血的剑,眼里藏着冰凝的雪,压不住的戾气像是下一刻就会暴起伤人。 那种冷戾锋锐的美感,让人生出在刀尖舔血的刺激来,明知等着自己的是刀剑荆棘,仍是无法抵御入骨诱惑。 清净方丈说:「按理说,剑圣行迹,老衲不应也无权过问。然而魔族兹事体大,稍一不慎则是人族倾覆——」 落永昼根本不耐烦听他一堆啰啰嗦嗦的漂亮话,冷冷截断道:「杀了。」 他回答太过干脆,太过快刀斩乱麻,以至于清净方丈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嘴「啊」了一声。 什么杀了?杀了什么? 「魔主、日月星三部首领、大多数的大乘魔族、还有没数清楚的魔军。」 落永昼抬了抬眉,眉尾那一截不耐烦的冷意几乎要随着他一个动作甩了出来:「我全杀了。」 清净方丈:「……」 哦。 估摸着是不执城人民对他养的两只狸花和大橘的爱还是不够深,消息不够快,人家外面都开始普天同庆欢度今宵了,就他这边愁云惨雾一片暗淡。 清净方丈暂时以自己修佛近千年的强大意志力压下了想要欢唿一声出去跑圈的冲动,也压下了想把两只猫抱进怀里揉,亲一亲它们小耳朵的危险想法。 剑圣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 他尽量镇定自若微笑道:「哦,是吗?那是人族的大喜事啊。剑圣功在千秋,当受老衲小小敬意。不知剑圣此番前来不执城为何?但凡有用得着老衲的地方,尽情开口便是。」 落永昼:「……」 他甩了甩手,手掌心上是刚刚用力过度时指甲掐进掌心的痕迹。 若非是看在天河的面上,清净方丈三番两次挑着他耐心不好的时候打岔的行为,足以叫他飞成不执城最亮丽的一道流星。 「我为天河而来。」 清净方丈:「……」 不行,天河是禁地,其他的剑圣想在不执寺开全肉宴都行,只有这个不行。 他若无其事开口,企图转移话题:「不知老衲可否有幸得见随剑圣前来的同伴?」 第160页 早在落永昼踏入屋子的时候,清净方丈就有所感知。 落永昼并非是一个人而来,他带了另外一个。 那人的气息很是奇妙,明明浩瀚强大之处不下落永昼,又透出了一种被吊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味道来。 清净方丈也不免对落永昼的同伴很好奇,想见一见是什么人才能同时拥有这两种矛盾至极的气质。 「他啊。」 落永昼提到那人时,稍稍柔和了一点,虽说也是冷淡的,但比起刚刚不服拔剑的尖锐好了很多: 「就在贵寺的厢房躺着,方丈想见可以随时见,随便见。就是想和他说话估计比较难,毕竟被我明烛初光一剑扎心,死得挺透的。」 清净方丈:「……」 他近千年的佛法毕竟不是白习的,足将世间一切纷繁的因果看穿,撇去浮华外物,只剩下那一根根最简单的连线。 清净方丈心头一悸,眼皮狂跳之间,将落永昼的来意全都明白了。 这天下能被明烛初光一剑扎心的人可不多。 他按下狂跳的眼皮,说话时含了一点歉意:「天河,恕老衲不能向剑圣开放。」 落永昼说:「能理解,毕竟祖传境地。」 他嘆了一口气,意味颇为萧索无趣。 随着他这一声嘆息,明烛初光长长划出呲啦一声,从鞘中被拖了出来: 「我虽未见过方丈,但我往常不爱干仗势欺人,强人所难的事情。」 被落永昼杀过的魔族听了他这句话,大概能愤怒地从坟墓里跳出来指着他喊骗子。 落永昼低头看了看自己指间溢出的一把银光,神情和剑一样的冷硬:「只是这次天河,我一定要见到。」 清净方丈不为他动用的干戈动怒,眼睛里有有温和而悲悯的光,如同诸佛手中点燃的灯: 「天河是不执寺代代相传的禁地,这倒是无妨,祖宗规矩不是墨守成规,摆在那里就是用来给后人破的。剑圣何等人物,为人族做出了多少?为剑圣破一次例,老衲并无不可,想来祖师那边,亦不会有责备。」 落永昼撩了撩眼皮,像是很不耐烦清净方丈的絮絮叨叨,懒得跟他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吹捧。 清净方丈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这天河,老衲不能开。」 他们彼此均是陆地神仙,纵然从前未见过,对互相能耐多少心里有个底。 清净方丈的一句好生之德一出,落永昼便知清净方丈已对他带来之人的身份了如指掌,对他想做的也多半洞明于心。 落永昼回了他一个字:「哦。」 他说完就觉得对清净方丈这种得道高人不够尊重,于是认真地追加一句: 「我又不是天,上天有好生之德,关我屁事。」 「你是。」 清净方丈耐心地答他,「剑圣对人族而言,就是人族的天。佛家都说众生平等,人人一样,老衲却不这么觉得。」 「倘若一个人的生,能换百万人千万人亿万人的活,那他的性命,无疑比旁人重要。毫无疑问,剑圣即是这样的人。剑圣说老衲自私也好,说老衲伪善也罢,老衲没法决定旁人的生和死,更没法决定剑圣的。」 「可老衲不能把剑圣您从死路上推一把,给剑圣您打开天河的门。」 落永昼其实暗地里憋了很多话用来骂人,用来骂这狗屁老天爷。 倘若上天真的有个狗屁的好生之德,怎么会还是把穆曦微推上了无可挽回的绝地? 什么几百万几千万几亿万人性命?听上去真是多啊,够能唬人的,如果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说不定二话不说就有了天命所归的归属感。 可是落永昼早过了那个除了一腔热血一无所有的愣头青年纪。 他甚至还想把自己的话原原本本地重新复述一遍,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干干脆脆地说给清净方丈听。 关他屁事。 可是这些激烈的,压抑的情绪,涌上落永昼的喉头时,又奇蹟般地沉凝了下来。 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两下,与外貌不符的疲倦染上了落永昼眉梢眼角: 「六百年了,方丈。」 从执明烛初光开始,从铮铮立下明烛初光为人间灯火的誓言开始,已经走过完完整整一个六百年。 真正的沧海桑田。 「是个人都会累的。」 「我也会累的。」 剑圣也是人。 也会有自己的脾气好恶,悄悄地存着私心;也有爱恨强烈,想要不顾一切的人 明烛初光在他掌间一翻,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六百年前的少年拿到自己本命剑时就是这样的兴高采烈,总喜欢埋头在天下各式各样的剑谱里,越繁复越好,越花哨越好。 别说是挽剑花,一剑炸出个烟花都算是轻的,收敛的。 这一战应当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战。 虽说早找不回六百年前的心性,但做人总是要有始有终。 刚才的一手剑花,就当是向六百年前的洛十六告别。 落永昼说:「我曾经把亲友的安危,宗门的兴衰,人族的存亡,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许多。可人活着总会变的。」 他不在意自己性命何去何从,也许也看淡了曾经比自己性命更重的人物: 「我现在只想他能活过来,能好好活着。」 第161页 说罢他出了剑,一剑光盛。 清净方丈从百年前那段凄冷的回忆里回过了神。 回忆只消短短的一瞬,清净方丈的心却在其中浸了很久。 因为当时落永昼人实在是太冷,剑也实在是太锐。 冷锐得有种自断退路时的决绝,划时代的传说落下了帷幕,天下第一的美人消散在时光里。 只消品一品,全然是悲意,让清净方丈也不禁出神了一瞬。 但清净方丈岂是寻常人? 他不慌不忙,一点不怂自己在三位同级的陆地神仙面前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个既定事实,反而抚须微笑道: 「看着剑圣能从百年前的事情走出来,再续前缘,厚颜一句,老衲当真为剑圣高兴。」 落永昼:「……」 他已经不想去面对穆曦微,解释百年前一篓子自己都没搞清楚的破事,转头向陆归景道:「归景。」 陆归景肃然应了一声:「在。」 落永昼:「你好好去和方丈核对一下我百年前究竟给不执城带来多少损失,该赔的赔,别小气,别丢白云间的脸。」 落永昼怀疑自己大概是打塌了不执城半面城池,才能换来清净方丈记恨在心,对着穆曦微的面使劲狂吹一气百年前的事。 好一个挑拨离间,真是阴险。 陆归景:「……」 他这时候说一句不在还来得及吗? 好在月盈缺及时地喝住了他:「归景且慢!」 她一捋衣袖,笃悠悠地道:「不执城的损失,先留着稍后清算吧。毕竟我们为天河而来,等会儿估计少不得要与清净方丈动一次手,留着等动手完清算也不迟。」 陆归景:「……」 那您可真是自觉啊。 清净方丈也尴尬道:「这倒是不用。」 他终于自己揭了自己的老本:「剑圣那一次与老衲动手时,十分克制,未曾损坏不执城中一草一木。」 陆归景险些热泪盈眶。 他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他师叔也会有这样克己守礼,怜老惜弱的一日。 清净方丈:「毕竟拿剑圣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剑圣怕自己用力太过把天河一起毁了,索性小心点为好。」 落永昼:「……」 听上去像是他会干的出来的事。 自己打了人家一回还不够,百年后第二次上门来继续挑战清净方丈的权威,饶是如落永昼,早已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是不免会隐隐作痛。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清净方丈倒是豁达一笑,「百年前,老衲曾对剑圣说过,倘若不是剑圣已无生志,老衲愿意为剑圣开这个方便之门。」 「百年后剑圣来,老衲仍是一样的答案。」 「剑圣的东西一直安安稳稳待在天河里,老衲给自己邀个功,算是不负所托。」 清净方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着他手臂的抬起,空气一阵一阵似波纹地扭动,等清净方丈手势落定时,空中已悄然无声开了一扇门。 门后是这篇天下最神秘,最莫测的天河: 「剑圣请吧。」 穆七和谈半生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口排队入内。 陆地神仙就是陆地神仙。 他们平时是高不可攀,让人只能仰望的姿态,但只要有心收敛,也可以泯然众人。 譬如说穆七和谈半生此刻。 穆七瞧着便是个衣饰格外华贵些,俊俏轻浮的公子哥;而谈半生除却独臂外,也与平常清秀瘦削的年轻人无疑。 谈半生耳中全是城门口的杂音,打架斗殴,吵闹推搡,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些恼人的响动,全是托穆七散步出去的假消息的福。 虽说谈半生无法理解穆七散布假消息那吃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行为背后的真正用意,但他并无提醒一两句穆七的想法。 两人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谈半生乐得见穆七作死。 倒是穆七闲不住地凑过来,问他:「谈宗主不好奇我故意散播假消息的用意?」 他这人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般,这些天把谈半生烦得够呛。 但谈半生毕竟有求于穆七,再如何厌恶也不可能一个阵法结果穆七,只能留他活蹦乱跳到现在。 谈半生半个字的回答都吝啬给他。 穆七巡视了一遍城门口的各方来客,那得意的目光活似在巡视自己打下的大好河山,清清嗓子开口道: 「众所周知,剑圣之所以为剑圣,受万人追捧,本质是此世慕强,而剑圣修为,天下第一。」 谈半生终于对穆七那点七八岁小孩都不如,还洋洋得意的发言无法忍受下去,打断他道: 「我与落永昼相识六百年。」 落永昼怎么成的名,怎么立的威,怎么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路,练出来的剑,他通通清楚。 不需要穆七来给他夸夸其谈。 穆七收敛了一点,笑容仍然不减,「你说倘若叫世人发觉剑圣没了天下第一的修为,他们还会尊剑圣为剑圣吗?」 「……」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加傻子。 谈半生告诫自己。 穆七越傻,对他将来除去穆七的事便越有利。 看在这事份上,他可以忍耐穆七发会儿疯—— 忍个屁。 第162页 谈半生终于忍无可忍:「你动用魔族大支的精锐部队,捏造天象,散布谣言,使世人纷纷赶来不执城,就是为了你心里那么一个想法?」 以谈半生对魔族的厌恶,都对他们有点继续厌恶不起来。 惨,太惨了。 摊上穆七那么个人做生杀予夺的首领,真是太惨了。 穆七不为所动,连笑意都没消退半分,仍然是兴致勃勃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让世人意识到剑圣早没了天下第一的修为,让他们眼中的神跌落神坛,你说他们会怎么对落永昼呢?」 真对一样东西感兴趣时,细微的表情骗不了人。 譬如说穆七现在眼里的神色,就像是狗见了骨头,饿了半天的大小伙子见了红烧肉,真真正正的垂涎欲滴。 谈半生冷静为他指出盲区:「那你说如果落永昼重获修为,他会怎么对你呢?」 穆七反倒是更来了劲:「那不是更好?虽说看着剑圣跌落神坛很有趣,可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跌落了神坛,让原本有趣的事情也变得没趣起来。」 「若是落永昼有本事保住他自己的修为,多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英俊的面容有种不近世事的残酷:「当然,前提是落永昼得有本事保住。保不住就去死,保得住就接下去玩,都是令人期待的一齣好戏。」 「……」 如果以精神胜利法来论,穆七估计能够以过分乐观且奇葩到一枝独秀的心态,立足于这个世界的不败之地。 若是有诡辩这门功法,想必穆七也不难拔得头筹,将其发扬光大。 谈半生可能在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和穆七拆伙,闻言冷笑道:「那你可真够出息的。」 堂堂一个上古大魔,在这世上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了一万年,脑子里却成天想着该怎么给自己找乐子。 穆七十分耿直地将他堵了回来:「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否则人生在世有什么趣味?」 他过了一息,又严谨添了一句:「当然,保证自己有找乐子的命也很重要。」 谈半生:「……」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得感知到,自己当初答应穆七时,就是他这辈子犯过的最大错误。 穆七在那里还不消停,逮着他问:「一般人活着总是存个念想,我是为找乐子,落永昼是为天下,不知道谈宗主是为什么才愿意背弃晓星沉,背弃人族,背负千古骂名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当然是为他的师父。 是为那只把他从污泥里拉出来的手。 谈半生生来早慧。 不知是老天偏爱他,还是偏爱害他,竟然许多修仙之人都求之不得,畏之不及的天赋一股脑儿堆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上。 对谈半生来说,早慧仅仅是最无关紧要,最不足轻重的事情。 要命的是他长了一双可以越过世俗,窥探天机命理的眼。 连天上星辰运行轨迹,整个天下发展大势都可以被谈半生用一双眼睛看出,更何况是凡人之间的那点破事? 早在很小的时候,谈半生就可以通过观察缠在一个人身上杂乱的气机,来观察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他眼里容不下秘密。 而他仅仅是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 有一天谈半生拉住了他母亲的衣角,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 小小的谈半生口齿清晰,把自己父亲何时出去何时回来,途中经过的街巷,吃过的饭,说的清清楚楚,有理有据。 甚至把那个女人所在的位置都报了出来。 然后他迎来了他母亲一顿发疯似的殴打。 那个素来在自己丈夫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的女人头髮蓬乱,眼睛赤红,出口的言语脏得不像话: 「小兔崽子,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样恶毒的孩子?小小年纪就一嘴谎话,等年纪再大点是不是要去杀人放火?」 「早知道我就该在你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一把掐死你。」 等谈半生的父亲回来,他母亲把谈半生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的父亲,顺便红着脸向自己丈夫表了忠心: 「我知道你一天到晚奔波在外,都是为了辛苦养我们一家人,才不会去多想有的没的。在家里给你准备好热饭热汤,就是我的本分。」 于是谈半生迎来的是发狂暴怒的父亲一顿更加变本加厉的殴打,他被打得浑身上下皮肉没一块是完好的,在冰天雪地里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口气,给自己父亲扔进了柴房,和眼冒绿光的恶犬共处一室。 而他的母亲笑语盈盈给他父亲端上了一碗煲了一个白天的热汤,殷勤地嘘寒问暖,却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自己被拖下去的孩子。 谈半生不明白为什么。 他明明是为了自己真心敬仰,真心孺慕的母亲好,不想她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待遇?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不起过谁? 往后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也绝不仅限于他的父亲母亲。 他得到的是全家,全宗族,甚至全城镇人的白眼唾弃。 但凡见到他,是个正常人都会向着谈半生吐一口唾沫,扔点臭鸡蛋烂菜叶。若是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撞到谈半生,那更严重。 第163页 是要回家好好熏艾叶洗个柚子水驱邪的事情。 连路边的流浪狗都知道狗仗人势,立着腿沖谈半生脚跟撒尿。 他父亲对谈半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感谢你爹我宽宏大量,否则像你这种来讨债的恶鬼,早就该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哪里能活得到今天?」 连他家里人都默认他是来讨债的恶鬼。 谈半生呜咽一声,痛苦抓着自己头髮,心想还不如被烧了干净。 这时候他父亲就会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他头髮把他往外面丢,扯起吃饭的碗,碎瓷片和热汤热菜溅谈半生一头一脸,对他又打又骂,说他不懂感恩。 谈半生后来学乖了,每次他父亲再提那么些事情,就点头,小声附和他父亲说得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他说的是真事,为的是别人好,为什么到别人这里,他却成了满口谎言胡编乱造的骗子?成了过来讨债的恶鬼? 但凡他长大个几岁,就会晓得人言可畏的道理。 就会晓得有的人私底下的勾当做得龌龊,明面上就多害怕有人揭发出来。 譬如说他的父亲,家族的门风很严,不允许子嗣太多沉迷于女色,于是他贪花好色的父亲只能靠养外室来解解馋。 而他母亲完全仰仗着他父亲鼻息而活,自己的孩子,不能讨自己丈夫喜欢的时候,自然而然成了那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至于谈半生出生的家族—— 管他呢,他们要的门风严谨是名声好听,出去说起来有面子,管他的子孙烂不烂到根子里,面子还是不能丢,养外室也要帮忙捂住。 比起面子来,谈半生一个好好的孩子算得了什么? 他不当那个摆平一切的牺牲品,不当那个可以把一切过错推给他的讨债恶鬼,还能有什么用? 至于城镇上其他的人,当然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其他的原因。众人皆醉你独醒就是最大的原罪。 若是你还想把其他人拍醒过来,告诉他们自己喝醉时的丑态,更是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谈半生渐渐痛恨到了他自己的眼睛到了极致,将其视为一切苦难的根源。 在他备了刀,备了热酒,恨不得把一切祸患的源头挖出来一了百了的时候,有一个人找上了他。 那人穿着很华美的衣服,又不轻浮,衣服上的纹路颜色好像真的把九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 那人生了一副俊朗的好相貌,是真的容姿湛然,也不趾高气扬,会笑着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那人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说他的眼睛是上天恩赐,说他不是讨债的恶鬼,可以做高高在上的仙人。 那人甚至还摸了一下他的眼睛,动作很轻柔,好像是怕弄疼了这个常年眼眶周围青青紫紫红肿淤血的孩子。 谈半生准备好的刀一下子跌到了地上。 他想好好活着。 想证明给那个人看自己真的是有用的,自己的眼睛也是有用的,他真的可以成为超脱世俗的仙人。 想让那个人不后悔向自己伸出来的那只手。 谈半生改了名字,拜入了晓星沉。 用那个人的话说,就是:「人一辈子那么长,没必要拿别人的恶意来折磨自己。你在别人恶意里度过前半辈子,还有干干净净的后半辈子可以活。」 于是谈半生改了名字,叫做半生。 他前半生活在世人恶意阴暗面里,活得困苦艰难,挣扎苟全一条性命已是不易,能用漠然之眼看这世间,是谈半生对这个天下所能做到的最大善意。 怎么能指望他爱这个恶意十足的世间,爱世人丑的嘴脸? 这世上唯一能留住谈半生的,只有那个人向他伸出的手。 谈半生自制力何等惊人?仅仅是回忆了一瞬过往,很快抽身而出。 他手上星辰刀抵住穆七脖子,纵然是独臂,杀意仍不减分毫: 「你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 他只想让他的师父活过来,再见他一面。 然后尘归尘土归土,穆七、魔族、自己,该杀的杀,该死的死。 他只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不想那个人失望,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自己。 死是最好的隔绝方式。 穆七在星辰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就是天河?」 祁云飞看面前的河流,不敢置信。 但凡眼前这条河,有一点半点的不同寻常之处,他都不会如此惊讶。 问题就是这条河连一点半点的不寻常之处都找不出来,连在河水里欢快摆尾游动的,都是最最普通的草鱼。 祁云飞简直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是清净方丈故意来蒙他们的。 不怪祁云飞,任是谁看到这样一条普通得只剩下游鱼水草的小河,深不过丈,都不会太把它往威严莫测的天河方向联想的。 所谓天河,沾了一个天字,自应是怎么气派怎么超凡怎么来。不求浩瀚璀璨如银河,也应该滔滔奔涌似大江。 横在他们面前这条河…未免太丢天河的脸了。 陆归景好歹是一派掌门,虽说一开始见到天河的时候,神色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却始终不失得体的大家风范。 至于陆地神仙,则多是一言不发。 第164页 他们到了沟通天人的地步,眼光也要比旁人毒辣深远,或多或少,还是能看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穆曦微怔然望着这条河,脑子里一片空白。 看到第一眼时,穆曦微这辈子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烦忧的不烦忧的事情统统忘了个干净,唯余下从灵魂里来的轰隆声,自头皮深处炸开。 就好像他和这条河之间,曾经真的有过缘分深入骨髓,魂魄纠缠。 怎么可能? 穆曦微勉力捡回一二神智,企图否定掉自己荒谬到可笑的想法。 天河向来是不执寺重地,自己连见都很难见上一眼,又哪里可能和天河有什么纠葛呢? 可无论他如何这样告诫自己,那息息相关,同出一源的感觉却始终阴魂不散地挥之不去。 「是天河,至少是我要找的那条河。」 出乎意料,答话的是落永昼。 落永昼能知觉到。 河水里有物事向他发出几近宿命的召唤,熟悉到仿佛成了他身上密不可缺的一部分,让明烛初光也不禁发出欣悦的剑吟声,如同在迎接多年未归的老伙伴。 如他预计的不错,应当就是他百年前的修为。 落永昼确定后,反而不再贪看天河,毫不留恋地收回目光。,转而对穆曦微道:「曦微,有一件事情,我得与你直说。」 穆曦微自从见了清净方丈以后,就一声不吭恍恍惚惚到现在。 即使他表面上看着仍是与往常并无二致,别的人见了少不得还要赞誉一句,好一个担得起大体,进退有度的年轻人。但落永昼是谁? 落在落永昼眼里,那可就差了太多。 事实上也的确差了太多。 百年前这三个字,如同最恶毒,最阴魂不散的紧箍咒,将穆曦微画地成牢,勒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纵然穆曦微自认不敢奢望,他看见落永昼目光转过来时,仍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点微薄的希冀。 一点微薄,渺小,明知道自己会被碾碎的下场,却还是因主人情思无法控制生出来的希冀。 他听见落永昼问他。 「你想做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还是想做百年后的替身?」 「本来我想瞒着你的,后来看你这副样子,估计再瞒下去迟早走火入魔,比起大妖魔主也不差。还不如趁早从两个里面让你选一个称心如意的。」 第45章 阴谋(有修) 穆曦微回忆起了很多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 应明镜对他无缘无故的追杀、祁云飞初次见面时毫无来由的相护、穆七来得莫名其妙, 古里古怪的恶意、谈半生执着得令人费神的杀意、和月盈缺一众人微妙的态度…… 这些反常一串一串地串起来, 隐隐间将穆曦微心中的疑惑引向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结局。 倘若他当真只是一张脸长得和魔主相似,他们大可不必如此。 更奇怪的是他体内忽高忽低, 几乎堪称一句随心所欲的修为。 穆曦微歷经的究竟少,对陆地神仙这个词未必能够有很明确的概念。 他不知修仙界中亿万人,生有灵根根骨能修行之人本是极少数,天赋出众悟性上佳的修者更是少之又少, 说是万里挑一犹嫌不足。 而就是这样万里挑一的人,大多能郁郁止步于金丹已是不易, 偶有运气好耐性佳的,或可往上攀登一二元婴化神之境。 至于大乘, 至于大乘之上的陆地神仙? 那是什么人? 是穷尽人间一代亿万万人气运, 也不过能培育出三四峰顶之人的陆地神仙之境。 对于世人来说, 陆地神仙就是站在天上的人, 就是神。 即便落永昼,他少年时也是老老实实一步步走过来的,直到三百年前一举击杀那一代的魔族魔主, 平定魔患,方成就的圣境。 他已经足够惊才绝艷, 到足以在人族歷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世代传颂的地步。 穆曦微年方十八, 就算他再天纵之才, 如何能轻而易举获得堪与穆七媲美的战力? 若说是天赋, 别说他人, 穆曦微自己都不信。 人族歷史往前数几万年,恐怕都找不出一个能在十八时成就陆地神仙之境的。 若他是百年前的那任大妖魔主… 若他是百年前的那任大妖魔主,一切解释得通。 惊人的战力修为是穆曦微曾经所有,修仙界从不缺奇闻怪事,他在绝境困地的时候爆发一次,也并非不能理解。 应明镜追杀他,是因为百年前的大妖魔主约莫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穆七因他曾经魔主的身份地位厌恶他,忌惮他。 谈半生三番两次想要动手杀他,为的是他百年前的魔主身份,百年后自己捲土重来,虽说神智无知,修为仍在,谈半生自然是不能放心的。 祁云飞、陆归景、月盈缺与秋青崖四人原本略显古怪的态度,也变得顺理成章。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大妖魔主。 或许他们在百年前便早早见过,有过一次点头,一声寒暄,或者一场动手的情分。 他从前不是没有异想天开过,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可落永昼对穆曦微来说实在是太重,重得容不到他有一丝一毫的异想天开,有一丝一毫的侥倖。 他不敢给自己遐想的,给自己逃避的机会,也不敢在落永昼的事上赌自己的运气。 第165页 与其沉溺在虚无美梦里飘飘浮浮,不如干脆掐断自己最后一点念想。穆曦微懂这个道理,也捨得对自己下手。 直到落永昼给了他这句话。 穆曦微合上眼睛。 五花八门的猜测在他脑内杂乱无章地乱转,种种既定和未知之事纵横交错地拉出了一团团乱麻,隐在厚重的浓雾里,更是叫人头疼。 他沉下心,再度将种种蛛丝马迹理了一翻。 穆曦微心里清楚他的猜测荒谬。 可除了这种荒谬的,叫人笑到大牙的猜测,他寻不出来第二种解释。 因为现实比他的猜测更无厘头,更荒谬。 他连穆七都打过一次,为什么不能是百年前的那位妖魔主? 自从落永昼开了口,在场的其余几人莫名屏息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见证了一部分百年前的那场事。 那场惊天动地,最后用剑圣和大妖魔主两人性命画下结局的闹剧。 他们知晓落永昼的遗憾。 也盼望落永昼的遗憾能在百年后的今日,得以圆满。 穆曦微静静问落永昼:「只要我想的都可以吗?」 落永昼说:「是。」 穆曦微又想起了在天榜试的时候。 落永昼击败白罗什向他招手,当着十万人众的面向他欣然允诺:「你我之间,从无虚言。」 剑圣一诺千金,万物不易,风霜不改。 那时候穆曦微还是个只见过修仙界冰山一角,为自己闯入这个庞大奇异的世界而局促不安的少年。 落永昼伸过来的一只手,许下的一句允诺,对他来说便是他的心安之处,栖身之所。 是他的整个世界。 就算到如今,也是如此。 真是奇妙。 穆曦微身处的地方是天河,一个他根本不知道从何而来,流向何方,名字仅仅在儿时偏门的神话传说里听过一耳朵的地方。 他在这种地方,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百年前曾有过大妖魔主这个身份。 一个也是只在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中听说过,被幼时口不择言的穆曦微一起跟着凑趣,痛骂得很惨,灭绝人性的大魔头。 穆曦微内心没多少世态无常的慨嘆,怨天尤人的悲愤,反倒是出奇平稳安定。 无论百年前发生过什么糟心事,他和落永昼,终究是完完好好地一起站在了这里。 也许他们曾经彼此之间,真的有过很深的误会,很大的隔阂,甚至是很痛苦的回忆。 要不然百年前大妖魔主不会死于剑圣剑下,剑圣不会避世隐居百年不出。 可不管怎样,他们一起走过了这一百年,走到了这里。 他和落永昼两个人一起并肩站在天河边,中间什么也没隔,有的只是两颗为互相而跳的心。 一切都不会比百年前更糟。 穆曦微信自己,更信落永昼。 于是他说道:「我选一。」 「我相信我曾是百年前的大妖魔主。」 众人不约而同,齐齐地长舒了一口气。 明明是落永昼与穆曦微两人之间的事,祁云飞却觉得自己额头上冷汗都要出来了。 他抹一把冷汗,突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好,神秘兮兮地对陆归景道: 「掌门师兄,被师叔那么一说,是不是在场的几位前辈统统知道了穆师弟的身份?」 碍于几人在场,传音瞒不过陆地神仙的耳朵,因此祁云飞说得也很含蓄。 穆曦微百年前的身份,他是早知道,早有心理准备的。 可是在场另外的几人呢? 他们要是知道穆曦微曾是魔主,该如何感想,又会如何看待穆曦微? 祁云飞越想就越是焦心忧虑,仿佛预见到白云间和六宗刀剑相向的未来。 「话是这样说没错。」 陆归景看祁云飞的目光温和怜爱,有种祁云飞说不出来的含义。 他拍拍祁云飞的肩膀,示意祁云飞转头好好看看:「在场的几位前辈,有哪个是不知道穆师弟魔主身份的?」 月盈缺对百年前的时间线略做了一下回忆:「我与青崖,应比你们更早一些得以知悉内情。」 没办法,毕竟他们那时候有个叫做谈半生的朋友,想要全然不知情被蒙在鼓里,也是很困难一件事情。 祁云飞:「……」 清净方丈笑眯眯道:「天河是百年前剑圣所到的最后一处,老衲当是知晓得晚的那个。不过当时剑圣带人过来,老衲便大致猜测了个**不离十。」 陆归景:「你看看你看看,在场就三个前辈,能有哪个不知道?」 祁云飞:「……」 他终于想通了陆归景看自己时眼神的一点不对劲来自何处。 那和关爱一个痴傻儿童时会流露出来的眼神,并无任何不同。 穆曦微:「……」 他无声问落永昼。 莫非在一圈知情人中,他本人才是最晚知道他百年前大妖魔主身份的那个? 落永昼一摊手,示意无事,他知道的比穆曦微早不了多少,还可以垫一垫。 困扰穆曦微多日的一桩大事得以解决,日日夜夜缠绕着他魂魄,使得他不得安寝的阴霾梦魇也终于散去。 几句话的功夫而已。 原来真的有人能在这几句话的功夫中脱胎换骨,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的神气都为之不变。 第166页 原来真有人能为情所困到这种地步,面貌精神,无一不在情字束缚之下,受其管辖,为其低头屈服。 穆曦微不再是方才那个温和隐忍的少年人。 他在风刀霜剑的种种摧折挫磨下长成了悬崖上劲立的松,峭壁里横生的竹,风神挺秀,向日而出。 是穷途末路,苍茫岩石里一点唯一的春色,也是天上望下去白茫茫不着边际云里雾里仅有的人间温存。 固然百年前的记忆全失,可人仍是那个人,魂魄也是百年前的魂魄。 他是百年前的那位大妖魔主。 「方丈。」穆曦微向清净方丈彬彬有礼道,「不执城中多有为天河之事而来的好事之徒,不知会不会对不执寺有所困扰?」 他言下留了三分。 人疯起来一向是不要命的。 纵使一个虚无缥缈的至宝之谈不至于到卖命的地步,但能为一个真相没三分的传言跋涉到不执城的人,你能指望他有多理智? 到时候就算是心中不快故意添的堵,人多势众,也的确是件不算太小的麻烦。 一来清净方丈得道高人,宅心仁厚,不执城中民风淳朴,穆曦微不忍心因为自己的缘故,叫不执城白白受此一难。 二来落永昼无疑是有极为至关重要的东西要在天河中去,穆曦微当然是希望干扰之事,越少越好。 「这个穆施主大可放心。」 清净方丈想也不想,一口全揽在自己的肩上。 按佛门出家人纵有十分把握也要说成七分的谦逊性子,他估计是当真十拿九稳。 「倘若不是老衲愿意,无人能寻到这里来。」 管他是天下第一,还是千年不出的阵道奇才,统统敌不过清净方丈的一个不乐意。 落永昼后来也就是打服了清净方丈,清净方丈自己愿意,心甘情愿替他打开通往天河的门。 若是清净方丈不愿意,落永昼拿出打魔主的劲儿来也是一样枉然做无用功。 他这话说得堪称狂妄,果然引了月盈缺追问:「当真?不知可否冒昧一问,天河究竟承不执寺前人多少心血,多少设计,才能方得此隐蔽之所?」 「不在何处。」 清净方丈淡淡一笑,万事不萦,指向自己的心口:「说是承前人心血也不错。天河就在老衲心间。不执寺方丈与天河立下契约,世世代代以心头血容纳天河,供养天河。」 所以不得出第六州的誓言效力会如此之大,对陆地神仙来说都具有不可违抗的效力。 清净方丈:「所以如今诸位,的的确确是待在了老衲心脏所成的空间中,所见到的一切,皆是老衲心中最为嚮往的。」 穆曦微出于对清净方丈这位得道高僧的好奇探究之意,闻言重新打量了一遍周围景物。 一条普普通通的溪流充作是天河,黄土地在溪流两侧延展开,上面是累累的蔬菜庄稼,再往后些则是一片果林,疏疏拉拉的枝桠后藏着几座茅草小屋,隐隐有鸡鸭叫声传来。 他为人是真君子,出口真心诚意夸赞一句:「方丈为人心性,当真叫晚辈钦佩拜服。」 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月盈缺勉强道:「……方丈志向,果真与旁人不同。」 就这眼前的地方,若是让不知道的人来,指不定以为自己误入那座农家村庄。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陆地神仙心中的桃源幻境,藏的是世间传说中最为遥远不可测的通天之河? 月盈缺自己都不信。 陆归景往下看了看天河。 天河水清得不像话,别说是游鱼,就连鱼鳞都能明明白白地给你一片片倒映出来。 想要挨个辨明这一队队游鱼品种对陆归景来说未免吃力,却不妨碍他发现河中游鱼肉鲜味美的事实。 一个出家人,想拥有一条全是鱼的河,鱼还不是用来观赏的锦鲤,除却熬煮煲汤,蒸炒作菜以外,别无他用。 陆归景开始怀疑清净方丈对佛祖的信仰究竟是否坚定。 天河面貌给他的震动太大,导致养气功夫贯来出众的陆归景也有点沉不住气,面上露了一点意思来,被清净方丈看出了名堂 这里是清净方丈心头幻境,他想要什么东西,自然信手拈来。 不一会儿,他两手上便一手一只猫拎了满怀,两只猫毛色光鲜,纵然被清净方丈拎住后颈提熘着,张牙舞爪的姿态也神气极了。 清净方丈拎着猫微笑:「这一河的鱼,当然不是给老衲自己用的。」 出家人还不许养两只猫咋地? 要是不执寺先人知晓清净方丈对天河的所作所为,看见他在天河里养鱼餵猫,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墓里跳出来暴打一顿这个不肖子孙。 陆归景:「……」 无言之中,他瞥见了鱼群里透出的一团光,不算太过明亮刺目,却压得他大为悸动,喘气都急促了三分。 落永昼缓步向那团光走去,河水自发为他开出一条道,白衣所掠之地,分水为二。 果然不出穆曦微所料,这几日中陆陆续续前来不执寺的各方人马,先是被不执寺按头执法悔过,再是被不执寺按头遵守城法,被迫过了几天温吞吞的日子,新仇旧恨,是个人都蹭蹭地往外冒火。 他们被磨去了所有耐心,又恰好有人跳出来振臂一唿,按耐不住,乱糟糟地挤成一团,去往不执寺讨要一个说法。 第167页 他们人多,排开来能将不执寺庄严宏伟的大门一起挤得水泄不通,令四周的空气烦闷躁动上了几分。 清净方丈不在,他的弟子为首,平静听着来人一声高过一声的控诉。 他们从不执城过分严苛不近人情的城法,一路说到了不执寺想要独占至宝,其心可诛,可谓说尽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怨言。 不同于清净方丈不近人情的刚毅,他的弟子持心要长得无害许多,远远望去,眉眼圆融,气息慈和,若非是长相年轻,俨然是救苦救难,渡人水火的一尊佛。 即使他修为不低,来围堵不执寺的人倒也并不太畏惧他。 看上去好欺负的人,总是很难让人生起畏惧之心。 更何况这还是个普度众生的佛修。 持心沉默着听完他们的陈述,终于开口问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诸位施主以为我不执城执法太严,有伤天和?」 他不提还好,一提众人立刻炸了,七嘴八舌指责起来: 「我们不是故意找事的人,也不是故意说不执城不好,但是持心大师您想一想,不执城执法不严吗?」 众人可算是找到一个倾诉口,抢着甩出自己的血泪史来和他算一笔笔的帐: 「我入城的时候刚好有两个不长眼的小孩挡住了我车,家中驾车的侍从想要持鞭甩开他们。结果倒好,鞭子没卷,人倒是被你们执法队的人按在了地上。」 「我之前和人动手,交手的余波碰到了一位路过的凡人,没死没伤的,擦破块油皮的程度,被你们执法队的人押着去不执寺走一趟,赔礼道歉。」 b r 「呔,你们这算什么?好歹你们是真动了手,我是与人交锋的时候,不小心掀了旁边老闆的一个面锅,你猜怎么着?还是被押到了不执寺里,赔礼道歉来一套全的。」 修士心中的怒火达到了空前一致的高度。 他们的修为是他们自命不凡的勇气,使他们自认仙凡有别,遇到凡人眼睛都是朝上看的。 哪受得了这样的折辱? 至于小孩能不能挨得住一鞭;没有不执寺执法队人来阻拦,余波究竟是会操破油皮还是削下一大块肉;烧得沸腾的汤锅一旦打翻,会溅到多少吃饭的人,并不会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能修行的凡人怎么能和他们同级而论,怎么能称之为人? 怎么配受人才能得到的尊重? 他们吵吵闹闹地嚷嚷开,事例各异,背后的不满倒是如出一辙:「我们远道而来,贵寺却这样对待我们,你的事存心折辱?」 修佛的人心性好,存心年纪不算太大,倒是很有点宠辱不惊,万物等闲皆浮云的味道,看得很开。 身为众矢之的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他连眉头也没动一下,神色安详如初。 他越是耐得下性子,来人那边领头的人越是沉不住气,如果不是隔着一众人,手指差点怼到持心鼻子上,厉声疾色: 「我先前不明白来者是客,贵寺却为何将我们这般对待。现在一想,莫非贵寺一开始存了独吞至宝的心思,来故意打压我们的气焰?」 他不知是气是急,重重笑了三声:「哈哈哈!好一个清净无争,独立世外的不执寺。」 持心:「假使敝宗真有独吞至宝之念,不知诸位作何打算?」 众人:「???」 啊?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自证清白,急忙否认,撇清关系来一套吗? 把黑锅揽到自己身上算怎么回事? 倘若不执寺真想独吞至宝… 众人恍然惊觉他们好像真拿不执寺没法子。 来软的对方不要面子,来硬的打不过对方。 能怎么办? 持心:「假使我不执寺就是执法严苛,就是看不顺眼诸位,故意打压诸位的气焰,诸位作何打算?」 众人:「……」 他们想了想,依然束手无策。 他们能怎么办? 如果他们早有办法,被拖进不执寺按头道歉的时候就该使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持心二连发问,在场众人无一能答。 持心却毫无放他们一马,就此放手之意:「倘若今日诸位来的不是我不执寺,是白云间,可还敢聚在正门处堵上门?」 那当然是不敢的。 白云间为天下第一,自有他的道理。人人好战,一个打三,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堵在白云间,路过的热心弟子也能叫他脑袋开花。 也就是不执寺向来出世,虽为六宗之一,却没配得上名头的威风,在世人眼中名为慈悲不争,实为胆小怕事,才给了他们如此行为的勇气。 说到底就是欺软怕硬。 持心风淡云轻一睨台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一帮乌泱泱乌合之众,大发善心帮了他们一把: 「技不如人,就给我乖乖受着。」 他说这话时用语尚算克制,但神态表情,总像是在无声说一群菜鸡。 「来人,给他们带进静心堂中反省思过,免得再出来闹事。」 众人:「……」 这是你一个慈悲为怀的佛修该干的事吗??? 不管他们如何抗拒,如何不敢置信,被带入静心堂面壁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不争事实。 而领土那个花孔雀一般的青年,跳得最高,演得最欢,自然首当其冲,他旁边寡言的独臂同伴也难倖免。 第168页 不错,是花孔雀穆七,和独臂青年谈半生。 谈半生这两天受够了。 他眼睁睁看着穆七完美进入了一位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的世家纨绔子弟的角色,这几日在人群里上蹿下跳,挑拨离间,可谓是用尽心思。 这群人能有勇气来不执寺闹事,未尝不是因为穆七挑事的本事太高,一张嘴皮子太能说。 不执城中的种种,到他这里上下嘴皮子一磕,就成了不执寺居心叵测,妄图占宝,故意把他们按在脚底下踩他们面子。 而不执寺在穆七口中,也成了一个怕事懦弱,尽会和稀泥的和事佬,不足为惧。 被他洗脑了那么几天,众人被洗得恍恍惚惚,还真信了穆七的话,被他带着去不执寺闹事,被他带到了不执寺佛堂里面面壁思过。 谈半生觉得魔族大妖魔主耽误了穆七。 大妖魔主这种被人供着吃香火,烟雾缭绕庄严肃穆的角色不适合穆七。 他应该去搞农民起义,振臂一唿揭竿而起,文能嘴皮子花花忽悠上天、武能提剑打陆地神仙、忍能清泪两行楚楚可怜、狠能百万魔族送上西天。 一个人就能演一个国家。 不去为推翻世俗势力发光发热,充分发挥,尽情展现自己的本色真是太可惜了。 然而不管可不可惜,现在的大妖魔主,未来的农民起义领袖穆七面临的局面就是搞事不成,还连累谈半生一起被抓进了不执寺面壁思过。 不错。 换在以前,谈半生亲自前来不执寺,那是惊动两州的大事,清净方丈应当亲自出门迎接,礼炮相应的。 再怎样也不应该是现在随着一堆乌合之众,被扔在佛堂中关禁闭小黑屋思过的凄凉悲惨模样。 谈半生向穆七下了最后通牒:「你若是继续发疯下去,我第一个杀的是你。」 他眉眼间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淡漠,如披了叶尖上薄薄一层秋霜。 熟悉谈半生的都不会认为这是一句虚话。 他是真的做的出来。 谈半生是在认真将杀了碍事且浪费时间的穆七,然后一个人復活自己师父这件事记入考量的范围。 穆七闻言敛去了轻浮之色:「我不是正在带你寻天河?」 谈半生嗤道:「若说被抓进不执寺来算是寻天河的话,你可别说你下步是抱着持心大腿哭,求他谅解,说自己要皈依正道,然后潜入不执寺套取情报。」 真是这样,谈半生觉得自己可以考虑一下为佛除害,先行手刃穆七免得他再出来辣眼睛。 「我在魔族打滚了万年,像是做出这等事情的人?」 穆七也不以为意地笑,亮出自己的真正底牌:「天河在不执寺里。」 「确切地说,是在清净方丈的心里。」 谈半生:「……」 难道他们想要天河,还要得到清净方丈的心吗? 谈半生着实对如何让一个和尚破戒没有兴趣。 他刚想冷静开口,嘲笑一下穆七的虚无主义,随即又愕然地收回声音: 「那个心里?」 怪不得。 难怪他用尽种种推衍之法,耗尽心力,仍然是算不出天河所在。 谈半生还以为是不执寺棋高一筹,自己算力有所下降之故。 他没想到另有一种可能性:天河根本不在这个世上。 清净方丈不死,天河不现。 穆七回得也很干脆:「这点我可以立誓。」 「千年以前,我见过天河。」 说着他舔了舔嘴角,如同舔舐去唇边不存在的一点血腥气: 「我杀了当时不执寺的方丈,从他心里取出了天河。我与天河做了个交易,拿我不想要的一点东西,来换我想要的一点东西。」 nb s天河之所以被说是天上之河,神秘莫测,不是空穴来风,无的之言。 它最神奇的原则在于等价交换。 只要交换的物事价值相同,只要你拿得出,只要你捨得拿,你就可以用你拥有的任何东西,来换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穆七说:「你师父差的也就是生机而已,等到了天河,復活你师父之事,自然易如反掌。」 这又是一段不为人道的故事。 谈半生师父,那位老的晓星沉主,因着家人亲友全丧命于魔族之手,仅有他一人倖存的缘故,对魔族恨之入骨,恨到每次提起时咬牙切齿,犹嫌不足的地步。 谈半生师父的不幸是生在魔族张狂横行的年代。 人的运势有高有低,有得意便有黯淡,有巅峰便有低谷,没有人高歌一声,完满无缺。 放大到整个人族范围也是如此,不是每一代的人族都有陆地十神仙的盛况。 至少晓星沉的师父那代不是。他们人族唯二的顶樑柱是越霜江与月长天,他们需要提防魔族日月星三部首领加一个大妖魔主,自然格外的吃力。 二个对四个,傻子都看得出来谁占优势,更毋论陆地神仙是只要多出一个,就能改变全盘局势胜负所归的存在。 晓星沉主虽未破陆地神仙之境,对人魔两族战事付出的心力,却丝毫不比这两人少。 他最后是因为自己对人族太上心,对人魔两族战事场场亲自呕心沥血推算,务必要为人族在天意中求得一线胜机的缘故,心竭力尽而亡。 死时晓星沉主仍不瞑目,嘱咐谈半生不要放自己去自然而然转世投胎,让他以晓星沉中特殊手法,封住自己肉身不损,魂魄不散,成了一具真真正正的活死人。 第169页 用晓星沉主的话说就是哪怕转世投胎,他也要亲眼见着魔族衰颓,才敢放心去转世投胎。 人死如灯灭那套在晓星沉主这边不适用。 他们师徒两人,皆是偏执到极点的人,爱到极处,也恨到极处。 所以晓星沉主至今魂魄肉身均保存完好。他当年是因为生机彻底枯竭透支而死,如今想要他復活过来,唯有用足够多的生机唤醒晓星沉主这一个方法。 也就是因为此,谈半生方答应了穆七。 死而復生本是逆天行事,备受阻挠,大乘巅峰死而復生所需的生机何等巨大?恐怕是生前的十倍百倍都不止。 饶是谈半生自恃陆地神仙,也不敢说自身生机足以确保他师父能够安稳无恙地死而復生。 为保周全,少说要再来两个陆地神仙的全部生机,和普通人族的百万性命。 谈半生不敢那么做。 谈半生不畏世人眼光,不惧因果轮迴,也不怕死后报应。他是真真正正无所顾忌的疯子,为了復活他师父,真让谈半生屠戮人族谈半生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他不敢让他师父沾上一点半点的血孽杀债。 晓星沉主一辈子为人族殚精竭虑,风骨磊落,不应和这些有牵扯。 他是谈半生眼里光明浩然的英雄,风光霁月的君子,是谈半生这辈子见过最完美的人。他该配一切荣光鲜花与赞誉,独独不该配鲜血白骨。 于是谈半生只得将目光转向了魔族。 魔族王城中死在他大阵下数以百万计的魔族死气,谈半生仍留在身边。 日月星三部首领可以復生,而穆七身为万年前大魔,身上生机更是浓厚,如若有了穆七的生机在,谈半生便可放下一半的心。 这才是谈半生会答应和穆七谋事,会不顾惜生命也要在王城里布下大阵的真正原因。 「你确定天河当真在清净方丈心中?」 谈半生听闻天河两字,自不会再去和穆七计较被抓进不执寺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 穆七含笑,双手垫在脑后:「我是百分百确定。你不信的话,杀了清净方丈即知真假。如若不想鱼篮打水一场空,先前诸多努力尽成泡影的话,趁早将装着你师父的棺材带来此处为妙。」 谈半生不假思索:「我会去一趟晓星沉。」 穆七惊讶道:「莫非晓星沉还认你这位主人吗?那可真是长情。」 「自然不认。」 晓星沉如今理应由谈澹烟执掌。 谈澹烟虽说性情温厚,对谈半生这个师父更是从来不缺敬仰尊重,但在大是大非上,谈澹烟从来不缺魄力,定然会与谈半生一刀两断。 谈半生也无意和自己给予厚望的唯一弟子为难。 他语气冷硬,好似根本没把自己经营数百年的宗门放在心上:「不过晓星沉的阵法陈设我皆瞭然于心,想必他们改不出更高明的,我潜入一次不难。」 穆七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不怪他笑。 昔日的晓星沉主在晓星沉中何等威严无上,说一不二?调动万人为他奔走卖命,也不过是谈半生一两句的事情。 然而他如今却需要偷偷潜入晓星沉。 世上哪有比这好笑,更荒唐不经的事情? 「有。」 谈半生看出他落井下石的嘲笑之意,反唇相讥道:「比起担忧我潜入晓星沉一事,你最好多花点心思看好妖魔本源。」 事实上真有比昔日晓星沉主需要潜入晓星沉更好笑的事情。 那就是昔日诞育穆七的妖魔本源翻脸不认他,一天到晚琢磨着怎么翻墙出王城去找落永昼重归于好。 妖魔本源全盛时孕育出第一代大魔,对穆七来说与母亲无异。铁石心肠如穆七,妖魔本源于他而言,仍是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落永昼一剑改天换日,固然极大程度上削弱了妖魔本源,却无法将其彻底夷灭。它落在魔域王城中,被穆七设了种种禁制,以百万魔族的煞气供养,指望着妖魔本源有一日重见辉煌。 妖魔本源的力量增长得很多,煞气却几近于无,死心眼地把落永昼这个对他拔剑的认作主人,不肯给穆七一个眼神。 把穆七气得不止在王宫摔过一次东西,杀过一次人。 然而他再气能怎么样? 不提妖魔本源有多重要,与魔族兴盛息息相关,退一万步来说,妖魔本源是穆七,他能对他母亲怎么办? 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妖魔本源的三心两意见异思迁,还要继续捏着鼻子把它供起来。 也许圣者言灵不是句虚话,谈半生话音刚落,他的乌鸦嘴有了用武之地。 两人交谈时,有一团光嗖嗖地从他们眼中飞了过去,消逝于无。 若是旁人,定会以为是自己眼睛昏花出现的幻象,然而谈半生和穆七是谁?妖魔本源的一闪而过怎么逃得过他们眼睛? 那团光来歷昭然若揭: 妖魔本源趁穆七不在时,挣脱开了王城一道叠一道的禁制,如愿以偿地跨越百万里来寻落永昼的所在。 一番心意着实可歌可泣,令人感动。 谈半生凉凉道:「真是抱歉,想不到我预言真成,妖魔本源竟真的出来找了落永昼。」 他嘴上说着抱歉,语气殊无歉意,反倒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刚刚还在嘲笑谈半生的穆七脸僵了。 第170页 好一场风水轮流转。 谈半生好整以暇道:「大妖魔主呢,还是看管好自己的妖魔本源比较好,别一天到晚插嘴别人闲事。要不然没了妖魔本源的妖魔主,怎么还能算是妖魔主?」 妖魔本源戳中了穆七心中最为在意的点,使他不愿意再在原地佛堂等待。 穆七一把站起,阴鸷的神色覆上了他眼脸:「我用神识寻到清净方丈在寺中的藏身之处。」 但凡稍微晚上一刻,妖魔本源和修为统统都变作了落永昼的,当然事不宜迟,不能坐以待毙。 「去杀他,去夺天河。」 穆七收尾的最后一句话轻轻巧巧,却对谈半生有无可抗拒的诱惑,令他心跳加速,唿吸加重:「然后去復活你师父。」 第46章 大戏 「方丈!」 众人注意到清净方丈长眉一皱。观其神态, 显然是有些扭曲的忍耐之意,顿时不禁提了一口气。 不说天河藏在清净方丈心中, 以其佛心为居, 断断不能出事。 单凭清净方丈爽快应允将天河借于他们一用,他们就是承了清净方丈莫大的人情。 如今几人在清净方丈心中幻境,难以预知外面情形变化, 清净方丈的异样叫他们如何能不挂心? 清净方丈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几人宽心:「无碍。」 起先的异样过去后, 他很快恢復常态, 瞧着又是非万军雷霆不能动摇的不动如山:「是有个来寻剑圣的不速之客罢了。」 一团莹莹的白光伴随着清净方丈话音落下的同时,出现在了此方幻境里。 它只有掌心那么点大小,其上散逸的光亮也绝不会比鲛人泪凝的明珠耀眼多少,一团如云如雾似的拢在手上, 连个实体也看不见。 然而在场的几人, 对这团白光绝不会生出小觑之心。 他们皆是世上峰顶有数的那几位,神识灵觉的敏锐更非常人所能媲美,不难察知到白光中所蕴的, 汪洋恣肆的力量。 不错,汪洋恣肆。 溢出一线也能如海浪拍岸般唿啸而来, 宽了整个天下的汪洋恣肆。 说一句惊天动地并不为过。 然而等看清这团光团真面目时,众人面色不由得一致微妙了起来。 祁云飞竟是破天荒支支吾吾地说话:「师兄…那团光源…」 他们见过的。 是落永昼在魔域王城中剑锋所指的妖魔本源。 更细緻, 更准确一点来说, 是曾在落永昼体内, 后来在魔域王城中被他剑锋所指的妖魔本源。 祁云飞不敢直言。 纵然剑圣是如假包换的剑圣, 妖魔本源这种祸患源头,罪孽之根,放到哪个人身上都是百口莫辩。 陆归景扶额:「我知道。」 所以可以不用特意这样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月盈缺欲言又止:「我亦知道。」 大家都是陆地神仙,陈年老友,落永昼在魔域王城里打的是什么算盘瞒不过她眼睛。 妖魔本源的事,虽说想来匪夷所思,奈何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月盈缺不信。 清净方丈:「老衲固然上了年纪,这点眼力好歹还是有的。」 看得出这是为剑圣而来的妖魔本源。 祁云飞:「……」 他真是不知道自己两次开口遮遮掩掩为的是什么。 说的好惊世骇俗,须得小心掩饰,不现于人前。 结果到这里就成了一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秋青崖最后开口,锐利眼风扫过他们一圈:「这里在场之人,有谁是不知道的?」 穆曦微:「……」 他现在说自己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纵然穆曦微心里总觉得自己窥到了事实真相的一角,心中的震动已难以用言语来描述,但此刻最重要的仍是落永昼。 穆曦微将全副心神皆放在了落永昼身上,其余的言语不过当作过眼浮云,听过便算。 两团莹白的光源一团漂浮在空中,另一团卧在河水里,连光影闪烁的频率,都似乎与落永昼的心跳同步。 他油然而生一种极为奇妙,极近宿命的感觉。 那种感觉促使着落永昼伸手握住了妖魔本源。 没什么感觉,不凉不烫,一丝丝地沁入掌心,就像是他最熟悉,也最舒适的自己指尖温度。 落永昼确认抓住了妖魔本源后,又弯腰去拿自己的修为。 就这他 从水里舀起的那一剎那,谁也不曾预想过的异变发生了。 两团光各自安稳躺在他掌心上,一瞬间爆发出来交织的光却堪称刺目磅礴,将落永昼整个人吞没,一片衣角,一根头髮丝都没有给他剩下。 眩目之中,落永昼感知到自己神魂仿佛拔地而起,追溯着天河一同逆流而上,追溯到了百年前的回忆长河。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句天道他大爷。 接着是一阵撕裂般的头疼感袭上他脑海,在剧烈拉扯之中,百年前的回忆取代他们后的。 他又成了百年前的那个剑圣,与陆归景对坐在不孤峰上,谈论着明镜台的事情。 陆归景见他久久出神不回,不免再唤了一声:「师叔,您说明镜台不过是个末流宗门,平平无奇。而动手之人的手笔分明涉及到时空之力,最是玄妙难言。」 「明镜台究竟有哪一处值得他特意动手?」 第171页 当然是穆曦微。 大妖魔主,妖魔本源,这两点就是最好的,最具煽动性的理由。 落永昼知道陆归景已经起了疑心。 陆归景做事一向细緻入微,面面周全,要不然也不能让白云间处在天下第一宗的高位上游刃有余到现在。 落永昼明烛初光的威慑是一方面,要他拔剑动手,落永昼从没哪次怕过,更没一次败过。 可那些需要玲珑心思,婉转手腕,去好好打理的宗门事物,却从来不是落永昼所擅长。 往前有崔无质,往后有陆归景。 这一回明镜台的覆灭太过刻意,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旁人内中有猫腻,怎么可能瞒过陆归景? 落永昼随便说了一句搪塞陆归景:「我也不清楚。」 他的音色极好,哪怕是随口一句,仍如妙手按着节点曲谱分毫不差细细用心拨出来的琴瑟之音,清澈润美,聆之忘俗。 只是这琴瑟响在秋日暮色中,掺了一两声晚风的萧索,拨弦的手也像是厌弃万年不变的谱子,便隐隐地透出一分疲惫的倦态来。 陆归景听得不由自主心中一紧。 他无端想起了自己自见到落永昼起的种种。 陆归景最初见到落永昼时,自己是个需要冰糖葫芦来哄,稍有不顺心就眼泪鼻涕煳满脸的小破孩。 而那时候的落永昼,也可以当得起一句少年。 他是陆地神仙的关门弟子,天榜试上的榜单,年轻一辈的翘楚。 也是整座白云间的骄傲,天下为之侧目的所在。 陆归景对自己这位师叔好奇了很久很久,无奈那会儿落永昼一直满天下地跑,陆归景无缘得见。 一直到他拜入崔无质门下一年多,落永昼才露了面,给他和祁云飞补上见面礼。 一人一根糖葫芦。 崔无质没觉得有什么,只顾着关心他出去的这段时日过得如何,可曾受伤。 祁横断在一边倒是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呵,我还以为你一去几年是去掀了哪家的龙宫,原来寒酸得只剩下糖葫芦做见面礼,还不如在白云间里混吃等死的日子。」 祁横断家珍宝如林,珊瑚堆山,别说吃糖葫芦,他小时候连糖葫芦都没见过。 落永昼出远门回来,心情愉悦,耐性出乎意料地好,沖祁云飞好脾气一笑: 「师兄说得是。毕竟在白云间中有师兄陪我对练解压,哪里是外面砍几个魔族能够比得上的?」 天才就是天才,哪怕少时再于尘土中卑微埋没,一旦拂去其上尘埃,没人挡得住明珠美玉的光。 落永昼就是这般,他一朝峥嵘露了头角,便没人能按住他,挡他青云的路,阻他扶摇的风。 按理说祁横断、崔无质,哪个不是百年难遇 的资质根骨,良才美玉。可偏偏那会儿落永昼论修为,论剑道,皆超过了祁横断一截。 他名为师兄弟的切磋,难掩落永昼将祁横断当沙包打,令其师兄尊严全无的事实。 祁横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悻悻然住了嘴。 落永昼笑了,隔着面具光听声音也能察觉到他笑得很开心的那种:「这次我去的地方对面就是好几个魔族部族世代扎根的地方,有几个大乘,的确麻烦。我也是花了点力气才将他们连根拔起,整治得干干净净。 不知在多少人心头压了多少年,使他们终年惶惶不安暗无天日的沉甸甸忧患,到他口中竟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落永昼蹲下来,与懵懵懂懂的陆归景、祁云飞两人平视,一手递了一个糖葫芦: 「解决后我就连夜赶回,不曾耽搁。我担心白云间脚下的城池没糖葫芦这种东西,还是在那边买好带回来的。嗯,可能有点化了。」 陆归景很久之后仍会想起那一幕。 落永昼白衣似雪,面具流金,递给他们一人一个糖霜微微融化的糖葫芦。 他的背后是也许是几座城池的狂欢,欢唿庆幸他们从即日起可以了结与魔族世世代代的血债,生活在阳光之下,笑容满面。 也一定少不了魔族的憎恨,有他们最骯脏的唾骂,将落永昼视作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斩草除根的眼中钉。 他来的一路上有人间至喜,也有人间至悲。他接过了殷殷的期盼希望,也背负着随时会让他丧命的仇恨怨毒。 然而落永昼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声细语的,笑吟吟的,递给了他们两根糖葫芦。 落永昼杀了几万人,救了远为多的人,几年辛劳,一路奔波,通通被他隐去不说,换作了两根糖葫芦。 后来陆归景方想明白,那是独属于落永昼的温柔关心。 两根糖葫芦里藏着落永昼想说的话: 天下一切有我,你们不用担心。 该玩的玩,该吃的吃。 这便是落永昼想做的全部。 陆归景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接过糖葫芦咔嚓一咬,冰糖黏煳煳沾了一嘴。 挺甜的,还有点酸。 好吃。 陆归景利落地把糖葫芦给吃完了,等他抬头想要擦擦嘴的时候,才发现祁云飞倨傲负手站在一边,小小年纪板得像个大人。 倘若没有那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木棍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的话。 落永昼大笑,对祁横断道:「师兄,还好云飞不像你,没那么多死讲究,我喜欢他。」 第172页 然后他被祁横断追着满山地打,最后一剑反杀了祁横断。 托落永昼的福,陆归景对修行第一印象不是人魔两族血火烽烟,刻骨铭心的仇恨,也不是他们白云间矢志不渝,世代不堕风骨。 是糖葫芦的酸酸甜甜,和一场同门相残。 我一定要教好祁师弟。 陆归景严肃地想。 一定不能让两位师叔这种同门相残的事情再度重演在自己和祁师弟身上。 他们白云间出去也是要面子的。 可惜很快,陆归景就会发现,他连自己都没管好。 自从落永昼回到白云间后,原本清清冷冷的不孤峰顿时变得热闹起来,要不是他和越霜江呛嘴,要不是他和祁横断拔剑,满山的草木都被落永昼削平了一半。 崔无质永远是不温不火周旋在他们中间打圆场的那一个。 这其实和论道台先生教的东西很不符,在先生口中,修仙之人就该是肃穆而出尘的,一颦一笑都恨不得拿尺子给他们刻着比划出来。 可陆归景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不孤峰。 他在心里暗暗立下 愿望。 等他长大后,他也一定要做个像落师叔那样的—— 算了,像自己师父那样就很好,看着落师叔他们打打闹闹,出来调停打圆场,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打打闹闹。 陆归景生性本静,终究是做不出来肆意飞扬,调笑不羁的事。 他更愿意看着落永昼他们一群人肆意而为。 落永昼待在不孤峰的那段时日,已经不满足于简简单单地气完越霜江气祁横断,甚至把毒手一块伸到了陆归景与祁云飞的身上。 他教他们上课怎样打盹最自然,不会被先生察觉;教他们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熘下课堂,带他们去城池里疯玩;甚至还把考前临时抱佛脚的经验一块慷慨奉送。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两人的先生发现了两人种种小心思,气得面皮紫涨把两人叫来训话的时候,陆归景便乖乖地按着落永昼的教导报上他的名号。 先生原本只是单纯气得面红耳赤,听到落永昼这阴魂不散的三个字后,干脆直接气得连鬍子都抖了起来。 陆归景和祁云飞就跑回去,一人扒着落永昼一边衣服问他做了什么才能把先生气成这样。 落永昼笑着摸了两把他们头,口吻很有点恩仇看淡,满不在乎的意思:「我以前在论道台时就是那么干的。先生听到我名字,自然百感交集,如见故人。」 陆归景是个老实孩子,眨巴一下眼睛问他:「小师叔不怕被先生记恨吗?」 落永昼沉思一下:「应该会吧。」 像论道台先生那种老学究,看见落永昼自甘堕落还不够,把人家晚辈给一起祸害了,估计恨不得打爆他头。 「不过不要紧。」他拍拍衣襟起身,「反正先生很早之前就打不过我。天下记恨我的人何其多?不缺一个两个。天下爱我的人更多,更不缺这些记恨我的。」 陆归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落永昼立在他们身前,白衣金面,遮得严严实实,仅有简单两色,却偏偏天上那轮浩浩的旭日也格外偏爱他,往他身上洒遍了一身光明。 容貌于他,已无关紧要。 天下有谁不爱光明? 陆归景回忆起来,才恍然惊觉那已经是遥遥被他甩在身后的年代。 说远不算太远,毕竟对修仙之人来说,两百多年,不过是小半辈子的光阴。 说近也不能算太近。 两百多年前的落永昼不过是个会笑会闹的少年人。两百多年后,如非在故友面前,他便是世人想像中剑圣的高远模样。 如今也许除却落永昼故友外,又多了一人。 穆曦微。 单单冲着这点,陆归景也由衷地盼望穆曦微只是个普通少年,不愿去再多想明镜台之事。 他识趣地收了口:「师叔放心,布阵之人杀我白云间弟子,使明镜台举宗覆灭,手段酷烈。无论如何都容不得他,我定会全力追杀。」 「不要紧。」 落永昼漫不经心屈指弹了一下明烛初光的剑身,弹出长长的一声剑吟,震落了几片竹叶飘落在桌面: 「能瞒过我眼睛,大约是个有点本事的人,我去明镜台遗址看一看,你暂且别动。」 他隔着面具沖陆归景一笑:「优先保你自己的命,否则小景你有个万一,谁来给我垫付我打坏东西的赔偿事宜?」 陆归景:「……」 不用万一,他现在就想昭告天下,然后断了落永昼的帐单。 落永昼来到了明镜台遗址。 时空之力着实是种很奇妙的动力,能将明镜台、白云间中人的寿命压缩至无,当然也能让明镜台所属的这片土地随着其中极速的时光流逝变迁 成沧海桑田。 落永昼看见的别说是废墟,连残骸都没一片,干干净净,好似这片土地上完全没有起过建筑,他日前所见,仅仅是南柯一梦。 在这种宛如神迹的时空之力下,常理来说,但凡动手的人有心遮掩,落永昼很难寻出蛛丝马迹。 不知是巧合还是布阵之人有意留下,落永昼觑见了一二符纹的隐约刻痕。 「这符纹…老生似乎习惯用这一类。」 如论对谈半生符纹,对其布阵手法的了解,世上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落永昼。 第173页 哪怕谈半生师父在世,多半也就是和落永昼平分秋色。 毕竟他曾经近乎自虐地主动凑上去给谈半生钻研阵道,那几个月的回忆落永昼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会打个哆嗦。 如今瞧见被遗落下来的几个阵纹,思及回忆,落永昼拍了拍手,掸去指尖上沾的一点泥灰,喃喃道: 「想要凭若有似无的几个阵纹,栽赃嫁祸给老生,未免做得也……太弱智了吧。」 倘若真是谈半生动的手,落永昼不信以他心思之缜密,会蠢到在这里自露马脚。 再说,落永昼了解谈半生。 他心里对他师父,对晓星沉的担子负累太大了。 哪怕谈半生是真知道穆曦微身份,也绝不会直接动手灭去整个明镜台。 杀穆曦微一个已经足够,没必要再对晓星沉动手。 他或许不怕自己背上丧心病狂,行事酷厉的骂名,却绝对会顾及他师父身后名声,与晓星尘风评。 落永昼动手戳了戳地面,阵纹瞬间被夷平至无,做了平平整整一块泥土地。 他微弯唇角笑意如嘲似讽:「既然熟知老生爱用的阵纹,怎么不去花心思研究研究他这个人,研究研究我?老生看上去像是会不讲道理动辄覆灭一个宗门的人吗?」 他踢开了一块脚边的碍事石子:「不说老生,单说我。我难道很像不信任自己朋友,被旁人的蛛丝马迹三言两语一个撩拨就怀恨在心对他拔剑相向的人?」 落永昼嗤一声,不屑下了最终评价:「弱智,最好别让我找到你。」 「算了。」 他沉默一会儿,忽又改口:「还是让我找到你比较好。」 能让其付出应有的代价,能给穆曦微,给明镜台和白云间死去的人一个合适的交代。 落永昼想不到的是,此时谈半生会前来白云间寻陆归景谈话。 依然是陆归景最熟悉的主峰。 他在这里待过上百年,处理过无数桩宗门内大大小小的事务,小的兴许是弟子间的打闹比试,大的则关系到人族的存亡盛衰。 陆归景对这里一景一物都了如指掌,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想像出窗外一枝梧桐的绿叶哪片叶子指向哪里。 独独此刻。 陆归景嵴背上的冷汗打湿重重衣衫,手抖得根本端不住茶盏。 他开口后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颤的,竭力尝试平稳住腔调:「您说穆曦微体内有妖魔本源,将是未来的大妖魔主?」 摆在谈半生面前的茶水最后一丝热气散去,再无烟雾遮挡,使得陆归景清晰看见了谈半生的面容。 他与回答平时的一句吃了吗时相较,并无太大不同,说出来的字眼有让人信服的魄力:「是。」 谈半生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在青瓷碰撞声中客观陈述: 「剑圣特意带他来白云间,他来后不久明镜台覆灭在即,穆曦微何德何能?莫非这一系列反常,还不能说明他身份不同寻常么?」 陆归景这个白云间掌门不是白当的。 他到底见惯大风大浪,被落永昼寄回白云间帐单上的天文数字歷 练多了,竟练出一身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本事。 最开始的惶然过去后,陆归景提出其他猜测:「固然古怪,却也不是证明穆曦微身份的如山铁证。」 他大胆假设:「众所周知,魔族上下无不深恨我师叔。穆曦微当真是得我师叔青眼相待之人,魔族恨屋及乌,迁怒到他身上去,波及到明镜台,并非是没有可能之事。」 陆归景缓缓道:「说不定他们真以为穆曦微是我师叔寄养在明镜台的私生子也不一定。这样一来迁怒明镜台,并非无理可循。 谈半生:「……」 神特么私生子。 陆归景一个私生子如神来之笔,横空飞来将谈半生的思路都打断片刻,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整理了一下,再度开口。 穆曦微身具妖魔本源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既然是事实,寻出能证明他所言非虚的证据,对谈半生而言并算不得一件难事。 从陆归景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便可得知,他少说信了大半。 对已臻入大乘的陆归景而言,慢悠悠啜两口茶的时间够他做很多事情。 譬如说收拾好心绪,将所有沸腾不已的烦思暂且压在心底。 陆归景再度开口时,不卑不亢道:「谈圣此回的来意,晚辈大概能有所猜测。」 谈半生微微颔首,供认不讳:「想要杀穆曦微简单,易如反掌。然而永昼显然是对他上了心,想要绕开永昼杀他,才是真正费心的地方。」 剑圣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无人有异议。 哪怕精于窥测天机的晓星沉主,也不敢说自己有万全把握能截杀落永昼全心全意护的人。 这才是谈半生来寻陆归景的用意所在。 「如论魔族之害,陆掌门早有体会,想来不必我多说。」 陆归景当然有体会。 他师父崔无质便是死于魔族之手。 说来好笑,越霜江与崔无质、祁横断三人不愧是师徒,死也死得整整齐齐,三个人携手上路。 他们三人的死使白云间危在旦夕,曾经第一宗的辉煌摇摇欲坠。 然而影响并不仅仅止步于白云间一家。 两百年前,世上统共两位陆地神仙,越霜江前脚刚死,月长天后脚被杀。 第174页 这下人族是彻彻底底手忙脚乱慌了神,乱了套。 想想也能得知魔族会有多嚣张。 陆地神仙已死,世上再无拦他们南下的阻碍,如同凶兽出了被困多日的囚笼,迫不及待地伸开尖锐的爪子。 魔族等这一日等了很久。 月长天的死讯传来后,魔族看边境长城背后守护的土壤如看自己领土,看人族则像看死人,据说中王城庆祝胜利的歌声从未断过。 陆地神仙的死彻底地在魔族野心上点了一把火,上千万计的魔族如潮水一般堵在边境长城边上,拉开了近千年内史无前例地一次入侵。 也拉开了令人族夜不能寐的一场噩梦。 陆归景没有理由不恨魔族,不忌惮大妖魔主。 「您说得对。」 陆归景说。 他不是圣人,杀师之痛宛然在目。陆归景这辈子只要一口气尚在,就不能对魔族的事真正看开,也没法对穆曦微的身份真正释怀。 「可是白云间做主的人是我师叔。」 白云间能稳居神坛,能高高在上,能令天下第一的荣光永不落幕。这一切所依靠所凭藉的,不过是落永昼的一把剑而已。 至于陆归景,若无落永昼在他身后给他撑腰,给他以世间最牢固可靠的底气,再如何手段了得,最多得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陆归景再恨魔族,再恨魔主,也不是他能丢掉做人廉 耻的藉口。 「穆曦微是我师叔带回来的人,他的归属,自该由我禀明师父后再作定夺。」 两百年前陆归景因为魔族失去过自己的师父亲人,痛入骨髓心扉。 两百年后,他不敢自做任何主张。 陆归景怕自己承担不起一步行差踏错的风险。 两人皆是聪明人。 陆归景说到此处,不必多言,谈半生就知自己被拒绝了。 他被陆归景直白,毫无迴转余地地拒绝了。 这个结果不算太出谈半生意料之外,他不欲耽搁,只告别一声,座椅上已然不见他身影。 门外跌跌撞撞地进来了另一个人。 不知祁云飞在外面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不过根据他黑沉到可怕的脸色来看,估计不会太少。 「师兄!」 祁云飞显然是忍耐到极致,双手重重一捶桌,将桌面捶出一个凹陷:「姓穆的真是大妖魔主?」 「严谨一点,是未来的大妖魔主。」 陆归景纠正他,自己也沉默了一会儿,「谈圣在这方面,应当不会骗我们,再说,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祁云飞二话不说,抄着剑就要往外面走。 吓得陆归景赶忙拦住他,寒了脸色喝道:「祁云飞!你真想去杀穆曦微,真想让师叔伤心?」 「我不想!」 祁云飞一个转身,用力之大,险些把陆归景也给带到地上去。 他眼里一条一条地爆出血丝,即便再克制,也近乎歇斯底里道:「我更不想师叔死!两百年前师父的事你忘了吗?」 他下半句话让陆归景失却所有力气,颓然松开了手,顾不上任何仪态,瘫坐到了地上。 在两百年前的事情发生前,谁能想像得到陆地神仙越霜江,和他两个弟子,不是寿元将近天人五衰而死,也不是轰轰烈烈战死沙场。 他们是死在魔族奸细的手上。 他们的死衬得他们生前几百年如同一场荒诞不经的笑话。 谁能想到堂堂人族的神仙,云上的修行者,最后会因为一个可笑到近乎儿戏的原因而死? 祁云飞勐地一把拎住他领子,差点把陆归景整个提熘起来勒死:「谁知道穆曦微是不是两百年前的事情重演?他接近师叔是不是怀着两百年前的心思?啊?师兄你能保证吗?」 他脾气再暴躁,对陆归景这个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兄一直是尊重有加的。 能叫祁云飞如此失态,也是真正动了心火。 他说出去是鼎鼎有名,独当一面的大乘人物,此时却眼睛如泣血,声音一声声地愤怒悽戾到了骨子里: 「师叔有个万一你承担得起吗?啊?我情愿姓穆的死一万次,我情愿自己死一万次,我也不要师叔有一点损伤!」 祁云飞发泄一般地吼道:「我宁愿师叔恨我!他怎么恨我,他不想认我,逐我出白云间,杀我给姓穆的那个小子陪葬都好!」 他伸手捂上自己眼脸,摸到的是一片湿热,「只要他没事…」 只求落永昼无事。 陆归景对着谈半生可以通透如镜,不为所动,却轻易在祁云飞一句句质问前溃不成军。 他没忘崔无质是怎么死的。 他更怕落永昼步崔无质的后尘。 或许穆曦微真是被妖魔本源殃及的,他才是最无辜,最百口莫辩的那一个。 或许换在自己身上易位而生,陆归景真的愿意去捨身渡人,去赌穆曦微的一线生机。 可是这是在落永昼身上。 陆归景不敢赌,亦赌不起。 稍有不慎的满盘皆输,对陆归景来说即是足以打得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十八炼狱 。 他终于知道谈半生最后离开时为何会给他一个若有似无的怜悯眼神。 因为谈半生早遇见到自己动摇的将来。 祁云飞跟着陆归景一起摇摇晃晃地坐下来。 第175页 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顾不得被低阶的弟子辈看去有损威严,抑或是身上法袍被尘土露水沾湿。他们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一同沉默地看着门口的植被,和植被更远处的山峰云气。 而落永昼常常会从山峰云气里走来,带给他们各色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一手拎着一个,带他们去见山下五光十色的新世界。 因为这个让他们望眼欲穿的人,陆归景和祁云飞都很喜欢门前的这片景色,门口的这片台阶。 祁云飞一字字从齿缝里挤出来,骂道:「天道他大爷。」 陆归景原来想苦口婆心劝他,说骂天道不好,你给我悠着点,小心因果报应报到你身上来。 结果劝诫之语到他嘴边一转,说出来却变了味:「我艹天道他大爷。」 去他大爷的因果报应,爱报报不报滚。 随便他怎么着,反正陆归景是不伺候了。 祁云飞不甘示弱:「我艹天道他十八代祖宗。」 陆归景乐见其成:「一起。」 「明白了。」 月盈缺与秋青崖两人听完谈半生陈述,先开口的那个居然是平时八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秋青崖。 他本来薄削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其中透出剑似的锋芒:「何时动手?」 谈半生:「越快越好。」 秋青崖应了一声好:「我去换一把剑。」 饶是谈半生也没预料到他这句话,微滞一瞬方问道:「为何?」 青崖剑以秋青崖名字为名,是他自习剑起从不离身的本命宝剑,其意义之重,得心应手,可想而知。 对秋青崖而言,青崖剑是他交付性命的生死之交,心有灵犀的第三只手。 他们曾众口一致嘲笑过秋青崖是註定要和他的青崖剑相伴相携过一辈子的。 秋青崖答他:「没脸用青崖剑。」 他这一辈子爱剑,一辈子潜心习剑,讲究一个百折不弯,百死不挠。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折在了世事里。 多可笑。 可是没办法,谈半生一开口,秋青崖即知自己无法放任穆曦微下去。 他们担不起大妖魔主这个威胁。 纵然他此刻貌似温良,谁都无法保证他是不是装出来的,等妖魔本源甦醒后,他能不能温良下去。 落永昼的性命、归碧海的数万弟子、人族的天下… 他们谁都担不起这个风险。 也终究做不到一往无回。 谈半生动了动嘴唇,最后什么都没说。 相较起秋青崖、月盈缺,他心中道德底线堪称淡薄,自不会觉得杀一个穆曦微哪里有问题,反倒天经地义,不杀不能安心。 可谈半生也有顾虑。 等他这次算计,这次动完手后,他和落永昼,大抵可算得上真正陌路殊途了罢。 依落永昼的脾性,当场打死他都是轻的,没打死估计是谈半生祖坟冒青烟。 五百年了,谈半生想。 是有点可惜。 秋青崖慢慢擦完剑,看着剑锋中影影绰绰映出自己侧脸,无声地笑了一下,如同嘲讽 他确实是在嘲讽,是看不起自己。 习剑六百年,最终得来的不过是一个换剑粉饰太平的假慈悲。 真是好大一场笑话。 「且慢!」 月盈缺叫住他们,胡乱抹一把眼睛,一 字一顿开了口: 「有西极洲在,有阿昼在,我放心不下穆曦微的妖魔本源。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不会动手。」 「你们要保穆曦微的性命无恙。」 她眼中盛的清光比皎皎明月更盛:「魔主该杀,妖魔本源该夺。可穆曦微一朝性命垂危,不提落永昼,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也没法原谅我自己。」 「方丈!!!」 在天河幻境中的几人。可谓说是手忙脚乱也不为过。 这边落永昼一头晕在了妖魔本源下,那边清净方丈又开始捂心口叫唤。 好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戏。 清净方丈这回是真的面色煞白,中气也不比先前足:「有人想要…老衲的心脏。」 众人悚然而惊。 他们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有人乘着这一次浑水摸鱼,想要趁机夺去天河。 清净方丈反应得快,自己口中喃喃念起咒,掐了个诀,暂且稳定住局势,镇住心口的剧痛。 他出离愤怒,冷笑道:「老衲修佛千年,六根清净,情爱断绝。老衲的心岂是他想要就要,想进就进的?这让老衲圆寂以后有何面目去见佛祖?」 清净方丈是真的很生气。 修了千年的清净毁于一旦,就算是泥塑的神佛也会有脾气的。 众人:「……」 等等??? 明摆着是有人想强夺天河,取你性命。 这是情情爱爱,七情六慾的事吗??? 这种事情是现在应该考虑的吗??? 第47章 灭门 落永昼皱了皱眉, 企图去克制住心中侷促的不安。 自从入了陆地神仙之境,登天之难也挡不住一把明烛初光, 落永昼很久未曾有过类似的情绪。 有什么能难得住他?能让他不安? 下一瞬,落永昼即知答案。 不知何时起,他所在之地已经改头换面,不再是伶仃仃一片空洞荒芜的褐色土地,踩上去会有稀松土壤的窸窣声响。 第176页 土地整片地被拔高, 成了林立群峰的嵴梁骨, 其上的青天也生出白云,如神女衣带一般地环绕在青翠山峰间。 是落永昼毕生最熟悉, 最难忘的地方。 白云间。 方才他所处的遗址荒无人烟,只有偶尔地几只蝉栖在枯枝上声嘶力竭拉长了嗓子,而今却全然换了一副面貌。 群峰之间, 楼阁之中, 山径之上, 全是行色匆匆的弟子。 他们着白衣,佩长剑,各有各的体貌美丑, 高矮胖瘦,却又不约而同能在眉间攒着惶急焦虑的神色,忧心忡忡。 「不孤峰那边的事情…是真的吗?」 说话的人提到了白云间近日来最不愿意去触碰的话题。 他同伴也很想回答他一句不是真的。 我们白云间的顶樑柱还在,人族的天还没塌半边。 可这些话终究是自欺欺人。 同伴将头低得很低, 好像要把石阶缝隙里丛生的青苔好好研究一遍似的: 「不孤峰的丧钟先前向天下敲过九九八十一下, 魔族的军队接着又至长城脚下, 明明之前是已经退兵的。若说不是巧合,你信吗?」 若不是白云间的越霜江,天下唯二的陆地神仙,谁配得上不孤峰九九八十一声丧钟长鸣,昭告仙道? 谁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呢? 随后是一阵良久的,压抑到几近窒息的沉默。 弟子復说话时,带了一点不知所措的哭腔:「不孤峰一脉几近断绝,白云间无主,人族却一臂。然而魔族那边养精蓄锐,从魔主到日月星皆是好好的。」 就算是不掐着指头算魔军多少,长城驻军又有多少。单说是以月长天一个陆地神仙要对阵魔族四个,足以让人绝望。 「白云间就在边境长城后面,一旦魔族入侵,我们首当其冲,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们还保得住己身,还能拥有像从前那样在山中无忧无虑修行,与同门嬉戏打闹的时光吗? 谁来守护白云间,谁来守护人族天下? 原来他们平时的安稳表面下,早已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到本应该替他们遮风挡雨的所谓靠山,在真正的风雨来临时,竟不堪一击如一截朽木。 「不提这些了。」 同伴似是想安慰他,让他振作起来,最后復归于强颜欢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魔族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怕什么怕?」 他们看不见落永昼,落永昼却能完完本本地听到两人对话。 他知道了这是哪里。 是两百年前的白云间。 是越霜江、崔无质和祁横断三人死的时候。 是落永昼哪怕经过两百年,自己登顶天下第一,也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 也许是心理使然的原因,落永昼只觉得朗清的和风里掺上几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簌簌地扑来如钝刀割面。 谈半生… 落永昼竟是冷声笑了出来,笑得嵴背一阵一阵止不住地抖。 他想通了前因后果。 自己最开始在明镜台遗址上发现的几个阵纹,并非是谈半生手笔,明镜台灭门也不是谈半生所为。 应当是动手之人别有 用心留下,特意想要挑起他和谈半生之间矛盾。 可谈半生来过这里。 他比落永昼来得更早,来这里布下了的困阵,悄然掩盖去一切布阵的手法痕迹。 他知晓落永昼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特意布了困阵等待落永昼的前来。 落永昼了解谈半生。 谈半生也当然了解落永昼。 他清楚落永昼的剑,清楚该怎么布阵才不会引起落永昼的疑心注意。 更清楚落永昼的弱处在哪。 这世上再重的威压,再深的杀机,统统困不住落永昼。 他唯一的软肋,只有时光长河里不可挽回的缺憾。 譬如两百年前的不孤峰之难。 于是落永昼顺理成章地踏进谈半生给他留的迷阵。 落永昼笑得弯下了腰,眼光恰好看着了地上葱茏的草木,使他想起在明镜台废墟上的零落阵纹。 谈半生既然早早来过,不会不发现这意图栽赃陷害他的手笔。 那么谈半生是出于何等的想法才不曾抹除这阵纹呢? 是信落永昼对他的信任不会因为这小儿科一般的手段而动摇—— 还是在他看来,自己算计了落永昼,他们两人反目成仇是早晚之事。 所以多几个阵纹少几个阵纹,误不误会,对谈半生而言,已经不足痛痒,无关紧要? 「师父,师兄。」 落永昼低低道。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身边真的有那么三个人和他围坐着,撑着下颔,等着他随便乱说点什么。 上到天下格局,小到家长里短,说起来都是快活的,眉飞色舞的。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记忆,久到落永昼再用这两个称唿时,心中不觉生起恍如隔世之感。 他伸手抓了一把,除了指缝间的空气,什么也没抓着: 「我曾经很想回到这个时候,想你们活下去,想悲剧不再重演,想天下苍生都好好的。」 他愿意拿一切,不惜任何代价来换。 可惜时光如大江东流,一往不復返,过往不可溯,即便是以陆地神仙威能,落永昼能斩落大妖魔主的头颅,却依然是两百年前的事情束手无策。 第177页 原来陆地神仙在有些时候和普通凡人,并无任何不同。 「所以尽管这只是个回忆幻境,尽管我心中不能再清楚它的目的仅仅是困住我,是使我沉溺其中。我的剑依然会慢。明烛初光一旦慢,剑下锋芒,便不足以破开谈半生布下的幻阵。」 落永昼说着说着又有点想笑。 做剑圣,做天下第一两百年,人人捧着说,吹他说他是人间传奇,独一无二。 落永昼真信了。 他真自大到以为他经歷过世间至难至险的一切 他将性命挑在剑上,与生死擦肩。 他曾一剑冠绝天榜,对阵万魔,诛魔首,镇长城,点为人间灯! 凡是人烟所在处,皆有剑圣明烛初光的传说。 世上有什么艰难险恶,有什么穷途绝境能困得住他? 没想到落永昼独独想漏了一个。 挚友的背后刀。 真是狠,真是绝,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响亮有声。 「我不恨谈半生。」 落永昼说。 他若真对谈半生恨得咬牙切齿的话,哪里用得着被困在幻阵中犹豫踌躇?早该一剑破去了幻阵,飞剑去取谈半生首级。 恨也是动力。 是比其余一切□□都要强烈,都要浓厚的动力源头。 可落永昼恨不起来谈半生。 他深深吸一口气,喉咙干涩,嗓音也像 是一字字挤出来的般嘶哑:「谈半生师父为魔族殚精竭虑而死,他有什么理由不恨魔族,有什么理由不对未来的大妖魔主斩草除根?」 落永昼掂量得出谈半生师父对谈半生多重要。 谈半生这半辈子,在他师父活着的时候为他师父活,在他师父死后为他师父期望活,就那么点盼头,就那么点光,无论生死。 你说他师父对他多重要? 即便是落永昼自己扪心自问,他自己能不恨魔族,能不将恨意宣洩在魔族身上吗? 怎么可能? 魔族杀了越霜江,杀了崔无质,杀了祁横断。 杀了教他如何去爱天下的师长,杀了这世上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三位亲人。 魔族让他亲人死尽,不孤峰上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 落永昼有段时间晚上做梦时都是琢磨着怎么把魔族彻底夷灭,怎么以血还血永绝后患。 怎么可能不恨? 穆曦微的事情上,落永昼自己不是没有犹疑过。 说一千到一万,他还是怕难以两全。 剑圣不怕死,不怕声名狼藉,只怕自己枉负大义,牵累其他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 落永昼忽然又想到了穆曦微那声十六。 「可穆曦微他…不是妖魔主。」 落永昼想了想这短短一段时日的相处,发觉自己竟能说出穆曦微的很多好。 他的赤子之心,他的本性纯善,他的少年温良。 这些好到了落永昼嘴里,又通通变成简简单单的一个定论: 「他不该死的。」 穆曦微才是最最无辜的那一个。 他明明不曾辜负,不曾有愧于天下任何一个人,却要被迫地背起整个人族过去的血债。 他明明想要所有人都活,他想要活的人却无不盼着他死,算计着他的性命。 只是因为一个妖魔本源。 若无没有妖魔本源,穆曦微也该是千千万被落永昼护在明烛初光下的一员。 也该大放异彩做个天纵之才,顺风顺水过完半生,做下一代撑起人族的嵴梁骨。 世人会称赞他的光明磊落,会钦佩他的捨己为人,生时歌颂他的事迹,死后也能做百世流芳的传说。 穆曦微何其无辜? 落永昼轻声说:「师父师兄,抱歉。谈半生特意困住我,多半是察觉穆曦微的身份。」 「越迟变数越大,我不能再耽搁。」 幻境再是他朝思暮想之处,有他再多的执念不甘,也终究是个幻境。 他要做好的是现世。 落永昼收回了手,正欲抽剑时,突然发觉掌中多了一样物事。 他摊开了手掌,上面躺着一朵小小的五瓣白花。 当真是很小很小,弱不禁风的一朵。花瓣洁白而娇嫩,叫人不敢用力,嫩黄的花蕊许是因为离了枝头的缘故,抽出几丝蔫搭搭地垂下头来。 落永昼于回忆空隙的电光火石间,认出了这朵花。 崔无质在不孤峰时,向来爱侍弄些花花草草,他有耐心,手又灵巧,无论何等娇贵难伺候的灵花仙草到崔无质手中,皆是生气勃勃的。 可惜他那样精心培植的花草灵木,总是不免受落永昼与祁横断打架时的余波殃及,大片大片地死。 崔无质也不恼,不责怪两个自认心虚灰熘熘滚来赔礼道歉的师弟,反倒是叫他们不必介怀,下次小心即可。 他不介意,落永昼却将崔无质的这项爱好看在了眼里,放在了眼中。 他之后每次出门,都会给崔无质带来许多千奇百怪的花草。有些花草珍贵,生死人肉白骨,百万灵石难求一株;也有其貌不 扬的,乌漆抹黑一颗种子,根本瞧不出日后是丹葩宝树还是狗尾巴草。 崔无质来者不拒,全部欣然笑纳,用心地种在了不孤峰上。 五瓣小白花便是落永昼带给他的一颗种子种出来的。 第178页 那颗种子生机几乎全无,即便是崔无质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晨起照料,午间探看,傍晚松土,日日不辍,用去好几年的功夫,方让其重焕生机,开出花来。 祁横断兴沖沖地和他跑去一起看,想瞧瞧是什么名贵物事,姗姗开迟了几年的花。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开的不是什么仙境奇葩,也非人间富贵花,而是凡间随便哪块田野里都从来不缺,普通之极的小白花。 和狗尾巴草相比也差不了太多的那种。 祁横断见了,当然是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逮着落永昼就是一通嘲笑。 至于他究竟是嘲笑落永昼没眼力见,还是暗中嫉妒落永昼只给崔无质带东西藉机发泄,则不得而知。 落永昼难得没把祁横断怼回去,颇为歉意向崔无质道:「对不住师兄。这粒种子是我在一处秘境中所得到。我想着距今时间久远,许是上古异种也说不定。」 没想到久远归久远,特殊却一点都特殊。 落永昼没想到上古也有狗尾巴草这等玩意儿。 可见其生命力顽强,活过了一代代的修士,叫人敬佩。 「无事。」 崔无质望着他一笑。 他为人处事贯来温和不争,虽说长相出众,在其清和如水的气质下难免显得略有了一两分寡淡,很少让人去注意到。 可是这一笑之下,却是什么都掩不去的清隽出尘,如竹枝积雪,玉石生光一般的动人。 崔无质温声说:「是很漂亮的花。」 他每一个字均是发自肺腑真心,说得连落永昼都不好意思接下一句。 崔无质手指拈着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白花,神情珍惜,仿佛手上是不世出的珍宝: 「我很喜欢,这几年的照顾便不算白费,很值得。这是我在不孤峰的植物中,最喜欢的一株。」 当时的落永昼一根筋,以为他师兄的爱好就是这样奇特,不爱名花不爱仙草,偏偏对路边的一朵小白花另眼相待。 于是落永昼绞尽脑汁地迎合崔无质喜好,今天给他带田野里丛生的狗尾巴草,明天给他摘自己赶路时看到的一串红。 祁横断世家子,没见过这些,倒是觉得很新鲜,听落永昼忽悠一愣一愣的,还真以为狗尾巴草是天狗尾巴所化,其貌不扬,却珍贵无比,万金不换。 他兴沖沖地拿出去向自己的友人同门,堂表兄弟炫耀,结果却得来了一致的怜悯眼神。 祁横断不以着恼,心里美滋滋地想着看吧,这就是你们见识鄙陋短浅,连狗尾巴草都不曾见识过。 他不和井底之蛙一般见识。 崔无质倒是知道,却不点破落永昼的鬼扯,每次接到落永昼送过来的野花野草时笑容皆是发自真心的喜欢,细细将他们种在了不孤峰上。 最后狗尾巴草越长越旺,占据了半座不孤峰,以顽强的生命力,爬上了山顶最上面越霜江的洞府。 越霜江那时候刚刚闭关出来,推开门就是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摆的俏丽身姿,吓得他以为白云间的财务出了什么大问题,连个给不孤峰除草的人都请不起,连忙拔腿奔向了掌门所在。 经过反覆核算,越霜江确认了两个事情: 一来白云间的财务没有糟糕到放任狗尾巴草顽强生长,占据他堂堂一个陆地神仙府邸的地步。 二来狗尾巴草是他的三个徒弟搞的鬼。 越霜江愤怒地回去,拍案质问,警告落 永昼不要再把什么野花野草都往他们不孤峰这边带。 他不是那么随便的陆地神仙。 穷归穷,面子人设不能崩。 落永昼不以为意,根本不把他警告当回事,说师兄喜欢这些。 言下之意是你的面子人设和师兄比起来算老几? 越霜江胸口一阵气闷:「……」 崔无质笑意漫过眼底,附和落永昼说,他的确很喜欢这些狗尾巴草,让越霜江包容一二。 越霜江:「……」 他还来得及把徒弟和狗尾巴草一起打包赶下不孤峰吗? 落永昼是等后来才明白过来,崔无质好歹为越霜江首徒,白云间未来的掌门人,眼光阅歷皆是不差,怎么会当真喜欢那些其貌不扬的小白花,狗尾巴草? 他喜欢的不过是落永昼带回来的东西,是落永昼寻寻觅觅的那份心意。 可惜落永昼想明白那个道理的时候为时已晚,狗尾巴草长满了后面半座不孤峰,最后止步于崔无质的墓前。 他能上天入地,天下送来讨好他的灵植可以堆满一整座的不孤峰。 可是落永昼再也没办法给崔无质补上他喜欢的花花草草。 他把狗尾巴草和小白花全留下了,任凭它们自由开在不孤峰上,欣欣向荣。 落永昼和崔无质一样。 他不在乎那是不是地上无双天上罕见的花草,更不在乎狗尾巴小白花会不会有损剑圣威严,显得不够有排面。 落永昼只知道那是崔无质亲手种下的东西。 这便够了。 而此时躺在他掌心的那朵小白花—— 落永昼定睛去看,发觉赫然就是几百年前他送给崔无质那颗种子上长出的花。 他缓缓合拢了掌。 落永昼记得一段时间前,他在崔无质与祁横断两人墓碑旁讲关乎穆曦微的事情时,也有鸟雀给他衔来一模一样的一朵花。 第179页 轻飘飘落在他掌心上,像是一朵云,一颗糖。 像是崔无质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柔善意。 也许崔无质与祁横断,不过是换个形式存在于这世上。 也许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两个是看得见的,是知道的。 也许崔无质和祁横断,也会支持他那么做。 「师兄。」 落永昼对着手掌上的白花说,「你若在世,一定会喜欢曦微。」 「你一向纵容我,就再纵容我这一回。让我当作你在,当作你知道,当作你喜欢曦微。」 「冒犯了。」 他长剑出鞘,煌煌明光如雷霆天降,噼向白云间最高的那座主峰。 不孤峰裂为两半,却毫无天崩地裂的惊人响动,唯有幻境景物如烟云涌动,随着平滑向两边倒去的不孤峰,消散于落永昼眼前。 陆归景与祁云飞在台阶上发了会呆,骂了会老天爷,随即又为到底要不要杀穆曦微大吵一架。 陆归景说不能杀,你杀了他师叔怎么办。 祁云飞说必须杀,你不杀他师叔怎么办。 他们吵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怒上心头,一拍两散,各回各峰。 两人一个从不孤峰北边,一个从不孤峰南边,鬼鬼祟祟上了不孤峰顶。 祁云飞想着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抢在陆归景过来前动手杀了穆曦微才算安心。 陆归景想着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抢在祁云飞动手前把他打晕拖下去关禁闭才算安心。 然后他们在不孤峰峰顶了遇见彼此,由于两人一个比一个心事重重,愁思郁结,根本没怎么看路,互相撞了个满怀。 祁云飞一惊:「师兄!」 该死,陆归景怎么会比他先?他还能不能在陆归景阻拦下杀穆曦微? 陆归景一诧:「师弟!」 该死,祁云飞怎么会比他先?他还能不能从祁云飞剑下抢救穆曦微。 祁云飞刷刷抽出了剑。 陆归景也刷刷抽出了剑。 陆归景道:「师弟,我知道你想一剑快剑,剑意如秋风扫落叶,密密无阻,去取穆曦微首级。这时候我若以大量灵力,打断你经脉中剑气运行,便可阻你。」 他火眼金睛,看出祁云飞的行事意图。 祁云飞镇定道:「师兄,我知你长于比拼灵力。可我只要一剑风雷,使你经脉麻痹,你起码有一息是动不了手阻我的。」 他应对敏捷,想出对付陆归景的方法谋略。 他们又沉默下去。 陆归景与祁云飞从小相识,那么多年来练剑都是一起的,自幼要不就是祁云飞打架陆归景收拾烂摊子,要不是陆归景起争执祁云飞去给他出头,早已密不可分。 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只要看对方的眉头是怎么皱,手又是怎么握剑,便可对对方下一步想干什么知道得清晰无遗。 祁云飞说:「打吗?」 陆归景说:「算了。」 祁云飞很是欣慰。 他以为陆归景的死脑筋终于变通过来,他们之间不用上演一场同门相残的戏码,可以一起杀穆曦微共创繁荣新未来时,就听陆归景长长嘆了一口气,无力道: 「人都走了,还打个屁打。」 祁云飞:「???」 他们绕了不孤峰一圈,神识搜遍了不孤峰每一寸角落,然后确定穆曦微的确是跑了。 祁云飞脸色很不好看,像是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冷冷道: 「我就说姓穆的小子心怀不轨。倘若他一无所知,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下不孤峰去?」 陆归景不语。 他心里仍是偏向穆曦微一无所知的。 但祁云飞说得对,穆曦微离开不孤峰的时候的确是太过微妙巧合,而自己手中,又没有可以证明穆曦微表里如一的证据。 「掌门!」 这时候,弟子急促的叫喊打破了两人无形之间的僵持气氛。 他跌跌撞撞朝陆归景所在跑过来,等近了陆归景周身三尺,更是一个踉跄,扑跪在了陆归景身前,声声泣血: 「您派去保护穆家的白云间弟子…全都没了!」 如晴天霹雳噼在不孤峰上。 通州穆府。 穆家是这座城中最大的人家,过往来人无不仰穆家的威风,每路过通州城,必定递上拜帖一份。 而穆家亦是秉承祖训的热情好客,但凡是递上拜帖的,无论士农工商,贩夫走卒,皆由管事备上好酒好菜与当地特产,请进来好一番招待。 这样一往一来之下,穆府常年车水马龙,各地的衣冠来客络绎不绝。 唯独今天是个例外。 穆府的大门紧闭,朱门上衔着门环的兽首眼睛里恰恰贱上两滴鲜血,透出一抹不详的猩红之意。 穆府所在,是通州城中最繁华,最热闹的街巷,此时却没一个人影,连野猫也识趣,不敢近这是非之地,迅速地跳上树枝,身影轻盈地消失在了树荫里。 大门内,穆曦微望着满地的断肢残骸,手脚冰冷,连眼睛都是晕眩的。 他不敢看。 离他最近的一只断臂手上带着个福禄寿的金戒指,指节因长年累月的劳作显得分外粗大,应当是厨娘的。 她做的一手好菜,穆曦微记得每当自己童年被父母训斥,闷闷不乐时,厨房给他端来的菜总是会格外丰盛, 格外用心。 第180页 也许是甜滋滋的花哨精美的糕点,也许是刚刚摘下来尝鲜的时令蔬果,俱是能让穆曦微眼前一亮,抛开被训的不快的小惊喜。 穆曦微知道,这一道道菜餚甜点,都是出于厨娘的用心。 穆曦微和厨娘的儿子一般大,厨娘对他的感情自然不一样,常常在穆曦微面前把自己儿子贬得一无是处,念叨着她儿子要是能出落得有穆曦微以半俊俏,她也就心满意足,可以安心蹬腿闭上眼睛。 吓得穆曦微赶紧呸呸呸她几声,说大娘若是走了,谁给我做饭吃? 厨娘擦干净手摸了摸他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小郎放心,大娘给你做一辈子饭吃。 穆曦微离开穆府时,厨娘还叮嘱过穆曦微,说让他一定要早点回来穆府,好赶上她儿子的喜酒。 她不放心穆曦微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吃也吃不好。一想到自己精心餵大的孩子要受这个苦,厨娘每次说着说着都要掉眼泪。 她不知道的是穆曦微再也赶不上她儿子的喜酒,也再也吃不到她做的东西。 厨娘的手旁边躺着另一条被砍下来的手臂。 那条手臂看着更为粗壮有力,小臂上结结实实地打着护腕,手掌中仍然紧紧握着一把连环金刀。 穆曦微识得这把金刀,识得这只手。 这是他们家护院之首,武艺高强,素来很有威望,穆曦微称他一声王叔。 王叔喜欢喝酒,喝醉了便高谈阔论自己一把连环金刀行走江湖的往事,迷迷瞪瞪地睁着眼,开始吹嘘自己当年是何等英俊潇洒,何等打遍天下无敌手,引来佳人倾心侠杰结交。 他曾救过穆曦微祖父和父亲的命,也就教过穆曦微许多武艺。 穆曦微父亲性情板正,对他这个独子素来严苛,穆曦微小时候是被训着长大的。 每次他被父亲训到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时候,王叔就会带着一坛酒,一碟花生米来找他说话逗乐解闷子。 他会给穆曦微讲江湖里那些豪侠美人,盪气迴肠的故事,会教穆曦微许许多多稀奇古怪却又莫名有用的小招数,最后给穆曦微倒一杯酒,拍桌子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喝一杯酒过不去的事情? 穆曦微尝试着小小抿一口,结果被辣得流下了眼泪,从此对这种东西敬而远之。 穆曦微想要学剑的时候,王叔跟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说真男人从不唧唧歪歪用剑,穆曦微敢学剑他就不认自己有穆曦微那么一个侄子。 穆曦微只有在习剑的这件事上犯犟,一句话都不听王叔的,把他气得够呛。 那是自己一手带大,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翩翩少年的孩子。 王叔能怎么着他? 最后他还是给穆曦微寻来了许多失传的剑谱,一面冷哼着说穆曦微不学他的东西,将来一定悔到肠子都青了,到时候哭着求他也没用。 然而都没了。 答应过他要给他做一辈子的饭,答应过要对他倾囊相授的高超武艺…都没了。 穆曦微幼时回忆里最灵巧的手,最用力的臂膀,都没了。 它们离开它们的主人,失去它们的生机,变成了一摊躺在那里的碎骨烂肉。 过不多久就会腐烂在这里,引来一堆堆追逐着腐肉而来的蚊虫苍蝇。 到最后,蚊虫苍蝇也懒得光顾;任由他们化在泥土里作最后的归宿。 穆曦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他越看,身体越冷,头疼越重,到最后连站都站不稳。 可穆曦微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近乎自虐,乌黑的瞳仁根本没转哪怕一下。 他在一刻之前还在不孤峰上。 穆曦微自从得知剑圣是想收自己为徒,喜从 天降,别说是谋划着名怎么逃离白云间,便是直接赶他,穆曦微也是能待得稳如泰山不肯走的。 他那几日在不孤峰上过得悠闲自若,除却剑圣迟迟不归,友人洛十六又不告而别,无人可说话解闷外,其他倒是不差。 穆曦微平静的生活被一张传讯符打破。 上面是潦草的几笔字迹,煳成一团,看得出其主动笔时必定着急到了极处: 穆府有难,速回! 署名是洛十六,另外附了一道传送符。 穆曦微看清那几个字后,手一抖,差点把两道符一同摔到了地下。 传讯符上内容对穆曦微而言关系太大,他赌不起万一的可能性,也来不及细究,只确定其上的确是洛十六的气息无误后,就急匆匆撕了另外一道转讯符。 天旋地转,景物变换。 他来到了自己曾经生长,深为眷恋的地方。 来到了他不愿意承认的人间炼狱。 他看见了一地碎瓦残垣,层叠楼阁,雕樑画栋都成了令人唏嘘的废墟,看不出它们拥有过的富贵荣华。 那是身外物,不要紧。 但是等穆曦微站定下来,看得更清楚,也嗅到血腥气的时候,他崩溃了。 上到穆曦微的父母宗老,下到烧水洗衣的粗使佣人,穆曦微认得清每个人的长相,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甚至记得每个人的喜好。 然而那些活生生的,陪伴了他一整个童年的人,全部做了地上怒目圆睁的头颅,做了地上肢体分离的尸骨,甚至是做了根本看不清本来面貌的碎肉。 穆曦微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第181页 但他那一刻,也和死了差不多。 全都没了。 看着他长大的人,他想保护想回报的人。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 他这前半生活着的意义所在,全都没了。 从此哪怕穆曦微名扬天下,哪怕他功成名就,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通州城中有个叫穆曦微的少年,不会有人记得他人生前十八年的往事。 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穆曦微顺着视线,看到了自己只剩下一口气的父母,和踩在他们身体上慢条斯理沖他露出一个挑衅笑意的黑衣人。 黑衣人是在等他来。 等他看到穆府满门覆灭的惨状,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相。 穆曦微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等他再度恢復神智的时候,黑衣人身上被扎成了血窟窿,自己的佩剑折断在一边。 看样子是因为扎黑衣人的时候承受不住力道折断的。 而他倒在地上的父母,眼里光彩渐渐暗淡。 「爹!娘!」 穆曦微踉跄了几步便摔倒在地,他尝试挣扎撑起自己,却都做了徒劳无功的努力,最后是凭着手上力量硬生生爬到了穆家家主夫妇的身边去。 他手掌被砂石磨得一片血肉模煳。 「曦微。」 穆家家主断断续续开了口,声气短促,不用心聆听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要忘了这些,好好活下去。」 穆家家主身为一家之主,担着几百口人的性命,为人处事,当然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穆曦微是他独子,将来的穆家家主。因着这个,穆家家主对他的管教一向很严,容不得穆曦微言行举止上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事事要求完满无缺。 穆曦微很少看见他父亲的笑脸,得他父亲一句推心置腹的心里话。 可是这位不近人情的父亲到最后,对自己孩子的全部盼望也不是让他报仇雪恨,出人头地,替穆家满门几百口人出了这口气。 他身为父亲只有一个最 朴素,最殷切的期望 那就是让穆曦微好好活下去。 「爹…爹,不要!」 穆曦微泣不成声,一个句子都说不连贯,他拼命摇头,眼泪不要钱似的落下来,卡得他喉咙生疼。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穆家世世代代与人为善,为什么会招惹杀身之祸? 他明明已经把黑衣人杀了,为什么他父母还是会死? 为什么? 穆夫人喘了几声,嵴背剧烈起伏,好不容易出来一句,说:「曦微,乖,别哭,好好活下去。」 她想说穆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庆幸你不在,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你是我们全府人的骄傲,是我们全府人最疼爱的孩子。 有你在,穆家就在。 其余的不要多想,不要拿他们的痛苦来折磨自己。 可她残余的一口气支撑不了那么长的话。 穆夫人模模煳煳看见自己儿子扭曲的脸和通红的眼眶,想要伸手去帮他擦去眼泪。 像小时候那样,拿帕子给他擦完眼泪,拍着他的嵴背柔声细语哄她 她告诉穆曦微有娘在,不要怕。 娘陪着你呢。 一直一直陪着你。 穆夫人手伸到一半,便僵直在空中不再动弹,似一个母亲最后的,不愿服输的僵持。 最后穆夫人仍是输了这场角力,败在了死亡战无不胜的战旗上。 她纤白的手掌无力跌下,重重落在地上,惊起了一片尘土。 而穆夫人那双平时总是柔和似水,笑意盈盈的眼睛却至死未合。 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死不瞑目。 穆曦微跪伏在地面上,手肘撑地。 他已经不在乎那些刺进自己膝盖,刺进自己肘弯的尖锐碎片,甚至希望它们刺得更深,以疼痛来唤醒自己一点神智。 穆曦微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 第48章 离心 穆曦微等了很久。 他等到不是父亲看似严厉却暗藏关心话语, 也不是母亲细緻体贴,让他增减衣物问候寒暖。 是地上两具尚且温热,却已失了唿吸尸体。 他们再也不会朝他笑,不会去殷殷关怀他, 也不会替他在风大时拢一拢衣襟, 递一碗热汤。 天人永隔。 再不会了。 穆曦微张开指掌, 好像是想接住穆夫人向他递过来那只手。 他最终没有接住, 在半空徒劳无功扑了个空。 穆曦微往周围茫然看了看, 四处张望。 他望见了辨不出面目残肢断骨,衣衫斑驳血染。 他望见了几步被夷为平地亭台楼阁, 泥土废墟下有零落手指, 和破碎衣角玉佩。 穆曦微发疯似跑过去,想要去推开上头沉重梁木,去翻开尖锐破碎窗檐屋瓦。 他翻了很久,也疯了很久。 到最后自己手上没一片完好皮肉, 血肉淋淋, 只剩下一口气支撑着跪在那里。 穆曦微确翻开了。 可里面除了死人, 什么也没有。 穆曦微愣了片刻,手掌盖住眼睛, 咸涩泪水刺得无一处好肉掌心一阵阵作疼, 喉咙里含煳不清地发出呜咽声音, 如野兽失了犊子, 厉鬼浸在油锅里受刑。 明明他离开家时候还好好。 第182页 父亲严肃告诫他在外面不要堕了穆家风骨, 后来想了想, 又不放心叮嘱他一切小心,性命为上。 母亲眼睛略有红肿,却笑得温柔,说早去早归,等着他回来裁冬天新衣。 堂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穆曦微要裁新衣纹样颜色,等他回来给他接风洗尘宴席花样都敲定了个十之七八。 怎么就没了呢? 穆曦微想不明白,怎么就全没了呢? 穆家向来与人为善,每次冬日城外最早搭起施粥棚舍必定是穆家,但凡是与穆家打过交道之人,无不称赞穆家一声好。 是谁到丧心病狂到诛灭满门? 还是黑袍人尸体映入穆曦微眼帘时候。他方恍然想起,想要屠杀穆家满门不是人。 是魔族。 他已经手刃了灭门仇人,却没有一点大仇得报释然感。 杀了仇人又有什么意思?哪怕杀一千个一万个,哪怕让亿万魔族一同死得干干净净有什么意思? 能换回他家人吗? 能换回魔族欠他新衣,欠他宴席吗? 穆曦微木然想着,倘若早知道有此一刻,他就该好生在家待着,然后等魔族过来手起刀落,和家人共赴黄泉。 人死如灯灭,死后无知无憾,是最轻松。 真正痛苦是活着。 需要背负着已经不在之人希冀,背负着没人再记得回忆,背负着夜夜煎熬到不得闭眼缺憾,在这世上挣扎出一个人样。 穆曦微一贯以来,无论荣辱好坏,逆时顺时,都能自得其乐淡 然以对。 唯独这一次,他心里生出了源源不尽不甘。 源源不尽不甘又化作了无休无止恨。 穆曦微体内一团黑雾渐盛,如阴雨前罩着天幕乌云,笼住了他整个丹田,将另一道光明剑意逼至窄小一个角落。 妖魔本源—— 这团魔族翘首以盼了两百年,人族严防死守,枕戈待旦了两百年东西,终于要甦醒过来。 妖魔本源一冲之下,穆曦微原本就心神动摇,精疲力尽,此时更无招架之力,来不及反应便直挺挺扎到在地。 他样子狼狈至极,这回晕过去时,瞧着和一具死尸并无多大区别。 穆曦微不知是,有三人默然无息地来到了穆府门外。 他们谁也没有叩击门环,静默出了一种心照不宣尴尬。 月盈缺抬了眼睛,眼中几乎情绪,将她惊艷容貌也衬出一种逼人高华来:「谈半生。」 他们三人力来之前,月盈缺一力主张要保全穆曦微性命。 妖魔本源并非是不能从穆曦微体内直接剥离。 只是有点麻烦,连他们三个陆地神仙一起动手,恐怕也要多有损耗。 自然,等妖魔本源剥离后,穆曦微废去根骨灵脉,体质大为下降,和废人也差不了太多。 月盈缺知自己自私,这点伪善私心宛如虚伪鳄鱼眼泪。 可她再无他法。 秋青崖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谈半生却踌躇了很久,最后给她一个模稜两可回答:「倘若事态未曾到无可挽回之境,便依你所言。」 月盈缺不再多说,当即就要动身赶往,却被谈半生一会儿要掐一掐天机,一会儿要回晓星沉看看交待要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给耽搁了好半晌。 谈半生在刻意拖延时间 月盈缺心中不安酿到巅峰,忍不可忍,再顾不得许多,喝他说若是再不启程,不如两人先打一架,他们三人方才来到了穆府大门前。 月盈缺瞳仁里亮出一点针尖似刺人光,笑得很冷:「怪不得啊。怪不得我说谈半生你雷厉风行了一辈子,这回对一个小辈动手反而磨磨蹭蹭,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好好好,好得很!」 她和秋青崖确不精卜算,最多是大事来临前有所预兆。 可研半生呢? 他既然密切关注了穆曦微,他怎么可能算不到魔族对穆家举起屠刀? 正是因为谈半生算到了,所以刻意拖住了月盈缺与秋青崖脚步,好叫魔族能灭穆家满门。 好叫穆曦微入魔,他有名正言顺理由可以斩草除根,从妖魔本源再到穆曦微这个人,片甲不留。 谈半生沉默地接受了她指责。 月盈缺说得没错,穆家血案,纵然不是自己动手,也是他放任默许魔族。 他终究是借了魔族来杀穆曦微。 「穆曦微一日不入魔,落永昼一日护他,我们一日难以杀他。」 哪怕是将落永昼困于明镜台幻境中,谈半生依然不能够完全放心。 「不如等穆曦微入魔后即刻杀他,即便是落永昼,也一样会如此决定。」 落永昼做不出这个决定,下不了这个手—— 那便由他来代落永昼 。 月盈缺气得锁骨起伏,声音冷得发沉:「谈半生,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谈半生答她一句:「我知道。」 他纵容魔族杀了不该死穆府一家人。 杀了自己原该保护人。 可是那又如何? 穆府一家性命,比起天下千千万苍生,孰轻孰重?比起人族长存大计,又何足道哉? 谈半生不后悔。 他眼神里一点漠然意味,如同蒙上一层深灰雾霭天,阴郁冷硬:「一府人性命换一个人族,这笔交易做得不亏。」 第183页 「……」 月盈缺差点和他在穆府门前动手。 就在此时,有流光自天边一闪,化作长剑一把钉于穆府门槛前一条细细缝隙里,剑气使得地砖上有一丝丝如蛛网般裂纹蔓延开,两扇门户轰然倒塌,门后照壁破碎成石屑。 有白衣金面少年人将长剑拔起,持剑立在他们身前。 他们之间仅仅隔了三尺。 两步之距,一剑之长。 他们曾经一起跑了三千里去买酒,越过三万里距离去到对方所在门派,奔袭三十万里去魔族军营里。 相较之下,这三尺距离,微不足道成了一粒微尘。 然而就是这三尺,划出泾渭分明一条线,划出两方对立阵营。 使得先前三千里三万里三十万里,统统虚无成了毫无意义,偶尔于回忆中想起还要嫌弃它矫情东西。 他们实在太过了解对方。 以至于甚至不用开口说什么,就将对方来歷目洞悉得清清楚楚。 「阿昼。」 这一声称唿月盈缺平时不知叫过多少回,信口拈来,唯独今天一个字一个字,挤得重若千钧。 「我不是想杀穆曦微,我想杀是魔主。」 「两百年前事,你是知道。」 他们四个人没人能忘得了两百年前。 因为两百年前破事实在是又快又多,几乎是无差别扫射,将几个陆地神仙叭叭叭地噼头盖脸打了一通,打得他们鼻青脸肿,应接不暇。 先是不孤峰一脉中四人死了三个。 消息还没能如何传开,人们也没来得及流几滴泪,嚎几声丧,更大消息来了。 魔族如同嗅到血味狼,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将人族这块肥肉沾上自己口水,划进自己地盘。 大妖魔主与其麾下三位日月星首领,齐聚长城外。 那一场战,他们要面对只有大妖魔主和三位日月星首领这加起来四个陆地神仙,再不用出一兵一卒。 因为用不着。 而他们那里死是月长天、晓星沉主和数十万人族修士。 人族最后一位陆地神仙也倒了。 而魔主与日月星三部不过是受了点损伤,修养修养即可重振旗鼓。 越霜江死了,月长天死了,数十万精锐修士也死了。 人族再无陆地神仙,也再无身经百战精锐之兵。 除却一座被挖空边境 长城,一片被绝望侵染永远望不到天亮天空,一颗颗惶恐人心和朝不保夕眼睛,人族还有什么能拿来拦他们? 于是以四姓为首人想到了万古不变压箱底手段。 说好听一点是壮士断腕,韬光养晦,说难听一点是割地求和。 议和。 魔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也答允了。 他们提出要人族一半领土,和一半人口作家禽圈养,用以补充血食,再点名要了这一半另一种,定然要有白云间和西极洲一份。 毕竟魔族恨透了越霜江与月长天两个人。 若非是他们拦在长城口,魔族何必苦苦蹉跎这些时日,枉费这些性命? 据说人族派去议和使者听完了这些要求后,面色若死,当场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他被魔族送回所住营帐当夜,一根白绫悬上房梁,结束了自己性命。 他哪怕是死也不敢签这议和契约,不敢做人族遗臭万年千古罪人。 他不敢签,自有人想签。 他不敢做,自有人想做。 西极洲长老们为着月长天事连续几晚没合过一次眼,一群老傢伙嘀嘀咕咕后,一块凑到了月盈缺身边。 他们慌,月盈缺更慌。 月盈缺出生即为陆地神仙之女,是这战乱天下为数不多生在云端人。 她自小是西极洲上下众星拱月明珠,又是天下第一美人,世间自然无事可难她。 都说人如其名,用在月盈缺身上则不尽然,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月盈缺却是长盛不衰好梦无暇。 可惜完满无缺好梦终有被打破之日,为她撑起一片天父亲也有身死之时。 月长天出战时月盈缺哭得满脸泪,执意要跟着她父亲一起去,要死就一起死在长城上。 温和寡言,无声纵容月盈缺每一回任性月长天第一次吼她。 月长天发完火沉默了很久,对她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盈缺,你要活着。你活着人族才有未来,我死才不算是白死。」 月盈缺哭得浑身颤抖之间,不忘牢牢地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因此长老来找她时,月盈缺几乎是不敢置信,听着长老们小心斟酌言辞,仿佛听一场荒诞不经笑话: 「你们说要把西极洲所在之地拱手让给魔族?把西极洲万年基业,万年守护土地让给魔族?让他们践踏得寸草不生,践踏得哀鸿遍野,要这土上活不了一个人,种不了一颗草,才肯收手罢休?」 这是什么天大笑话? 长老垂着头,神色隐在晦暗阴影之中:「少主,为尽权宜之计,唯有此法。」 说着他也不禁激动起来,如同每一个良苦用心不被理解老古板,愤慨道:「此时后退保存实力,尚有东山再起之时,莫非少主真要等魔族攻破长城,求饶无门时候方幡然醒悟,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我等也是一力为西极洲打算!」 他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首长老齐声应和,声震云雷:「请少主早作定夺!」 第184页 「好一个没有后悔药,好一个为西极洲打算。」 月盈缺缓缓道。 她这才从无实感悲伤中落到了实地,接受了她父亲已死事实。 从今以后,再无人替她遮挡挡雨,无人替她挡着魔族,挡着宗内人心鬼蜮,保她一世快活无忧。 她脚底下要走路,全是倒扎刀。 这样也有好处,至少她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伤春悲秋,风花雪月上。 有时候人成长只用一瞬。 月盈缺衣服仍是那身衣服,眉眼仍是那副眉眼,可是黛眉一挑之间容光咄咄,大不相同。 若说她原来是人间美貌绝伦小姑娘手中拿名贵娇花,如今则成了天上神女刚刚开刃利剑。 「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若是魔族越过长城,西极洲好歹还有护宗大阵,大不了便是玉石俱焚。」 月盈缺闭眼,復又睁开,声音不知何时掺进些许悽戾调子:「我为西极洲少主,就算死,也该埋在西极洲土里!」 长老们面色大变。 谁都不曾想到这个天真不谙世事小姑娘竟是这般不好煳弄。 辈分最长那个面沉似水,重重往前踏出一步:「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没等他说出后半句「今天老夫就代你爹来教训你」,月盈缺已先他一步动手。 好梦无缺与长老僵持之际,有一把剑插了进来。 剑光如霜雪覆地,剑气如朔风席捲,肃肃朗朗洗得天地为之一清,又是一片开阔新气象。 月盈缺这么多天来,眼睛第一次点起神采。 她看见长老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看见有白衣黄金面具少年人拖着长剑向她行来,剑尖与地面擦出了一路火花。 他身上白衣是噼开世俗一道桀骜雪光。 落永昼到了月盈缺跟前。 隔着面具月盈缺看不出来落永昼底下眼睛有没有红,眉头有没有紧锁。 但是她察觉出落永昼似乎更清瘦了,站得也更笔直。 像是把被人用生死血光淬鍊出来神兵利器,锋芒绝世。 有越霜江和月长天死讯如两座大山阻隔在前,两人相对无言,谁也想不到该说点什么。 落永昼言简意赅:「你可以哭了。」 一句好意宽慰劝解经由他嘴,无端让人有打爆头冲动。 月盈缺认真考虑了一下,推拒道:「还是你哭吧。」 毕竟不孤峰一脉死了三个人,若是真有一个哭机会,落永昼当仁不让。 落永昼拒绝道:「你哭。」 月长天为月盈缺生身之父,若是论血缘亲近来论,月盈缺当仁不让。 这些日子积攒委屈怨气忽然一下子在月盈缺心里爆发出来了。 她眼泪如雨,绷紧着一张脸,哭得很丑,半点没了天下第一美人应有矜持派头,一边声嘶力竭地哭,一边朝落永昼吼:「我才不用,你倒是给我哭啊!」 落永昼冷静反驳回去:「现在哭是你。」 谈半生赶到之时,就是看见两人站在一堆长老中间,你一句「你哭」,我一句「你哭」,宛如三岁小孩斗嘴一般地无限车轱辘下去。 他忍无可忍,两边各吼了一声:「哭个屁哭!」 两人齐刷刷把目光转向他。 一个泪眼婆娑,一个隔着黄金面具,却又都异口同声:「老生,你来哭一个吗?」 谈半生:「……」 他下意识地拿手抹了抹眼角,发觉摸到了湿漉漉一片。 自从得悉他师父死讯后,谈半生一直都出奇冷静,他有条不紊接掌了晓星沉,将晓星沉所有权柄皆稳稳握入自己掌中,没人敢小觑这位少年老成,不动声色晓星沉主。 他甚至没来得及为自己师父哭一场。 他失去了比自己性命都要远远来得重要存在,却还要举重若轻,让外人眼里自己无瑕可击。 他不能为自己师父落一滴泪。 三人一开始还遮遮掩掩,你瞪我我瞪你地欲盖弥彰,拼命收住哽咽声音。 到后来哭得就很放肆,蹲在了地上围着一起哭一起骂,哭得大声,骂得也很大声,哭到了痛快拿袖子胡乱抹一抹擦去一脸泪痕。 月盈缺沙哑问落永昼:「你怎么会想到来西极洲?」 白云间自己风雨飘摇,落永昼自己自身难保,丧师之痛。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来了西极洲,来为月盈缺结下西极洲一众长老做仇家。 月盈缺后来再想这件事,已然不觉惊讶,反倒觉得这是落永昼做出来事。 他自己尝过一次苦痛,不希望朋友再尝第二次。 因为他是落永昼。 最无往不利饮血剑锋下,藏是最光明磊落赤子心肠。 「白云间那边人事被我搞定了,我担心以你傻劲应付不过来西极洲,所以过来看看。」落永昼沙哑着问谈半生,「你怎么会想到来西极洲?」 月盈缺感动烟消云散:「……」 谈半生如法炮制:「晓星沉事全搞定了,我担心你太傻应付不过来白云间,所以去白云间看看,发现你已经去了西极洲,又特意追过来。」 落永昼感动也灰飞烟灭:「……」 月盈缺:「既然没事——」 她原来想说那就各回各家各守各土地,结果被落永昼打断,轻轻来了一句:「议和你不窝火吗?」 第185页 月盈缺当然窝火,窝火得她像挨个把长老架在火上烤。 月长天拿性命守护人族边疆,人族最后一点风骨气节,被他们踩在脚底下,拱手送给魔族委曲求全。 若不是为了人族,若不是为了西极洲,月长天大可逍遥自在,哪怕是求和,清算也波及不到月长天身上。 可是月长天还是去毅然决然送了命。 他是去拿自己命成全人族疆土,成全人族苍生。结果月长天至死都要守护东西,却被人拿去卑躬屈膝,用以苟延残喘。 他们怎么对得起月长天一条命? 他们怎么还不去死? 「那就走。」落永昼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去找四姓王八犊子说个清楚。」 谈半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月盈缺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裙摆:「餵——等等我!」 两百年过去,月盈缺早非当初那个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月长天去死稚女。 可月长天之死在她心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 消弭痛。 这种痛楚随着时间慢慢地被沉淀下来,最终化成了对魔族,对魔主挫骨扬灰恨。 月盈缺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穆曦微是无辜,可他体内妖魔本源…货真价实。」 他们承受不起第二个妖魔主,第二场人族劫难。 落永昼静静等她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我师父师兄皆死在两百年前。」 尽管落永昼嘴上埋汰越霜江,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越霜江对他恩重如山,等同再造。 六百年前若无越霜江,落永昼终其一生也就是洛十六,最后结局也不过是冻死街头,无人记挂。 「算了。」 话到嘴边落永昼觉得索然无味:「跟比惨大会似,你说两百年前我死了爹,我说两百年前我死了师父师兄,就等着看哪个更惨,不比出个高下结果来不罢休,没意思,说说正事啊。」 「穆曦微。」 他一字一字,念得很珍重,舌尖上含了一点缱绻暖意: 「你们看到穆府下场,看到他父母亲人下场了。被魔族杀得干干净净,一口气,一口念想都没给他留,和两百年前我们一样,一模一样亲人死尽。我们两百年前尝过这种苦,做了那么多,未尝不是因为希望不会再有像我们一样人,遭受像我们一样苦。」 月盈缺眼里沁出泪光。 可是穆曦微体内有妖魔本源啊。 他怎么能算是寻常人? 「他怎么不是寻常人?」 落永昼反问:「你告诉我,他做过哪些十恶不赦错事,杀过哪些不该杀人,前世造过什么孽债要今生还,他才要白白遭受这些?」 「他不是妖魔主时你们说他必成大患,所以要把他逼成妖魔主,心安理得地杀他。现在他成了妖魔主,所以你们来告诉我他究竟做过什么错事?来啊,他错在不该出生在这世上,还是不该来救自己家人?你们以为你们杀是谁!是妖魔主?你们以为你们嘴脸和两百年前那群人有什么两样?」 「他是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和你们同在一个天下,还是不配拥有家人? 他一字一句,都如淬毒尖刀,插在了月盈缺心上。 月盈缺不住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算了。」 落永昼今天第二次说这个词。 他当真觉得百味萧索,怒火全化成嚼在口中一把稻草,涩得他说不出话:「说好不卖惨,一提到穆曦微又像是在比惨,没意思。」 「不如直接拔剑罢。」 穆曦微醒来时,眼前闪着一大片金灿灿光,亮得他差点瞎眼。 他定了定神,方发现那是一张熟悉黄金面具。 「十六?」 穆曦微开口时,声音干得仿佛拿粗砺砂石磨过嗓子。 随着喉咙间火辣辣疼痛而来是他不愿意去回忆记忆碎片。 穆曦微记得自己回到了穆家,看见了一地尸骸和自己奄奄一息父母。 还有身着黑炮,魔气阴森魔族。 然后罪魁祸首魔族被他杀了,他父母死了,自己也晕了。 穆曦微呆坐了很久,用了很长很长3 0340时间来消化这些事情,来接受穆家真不復存在这个事实。 落永昼就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地陪着他,所有喜怒哀乐掩在一张刻板黄金面具下。 过了良久良久,穆曦微才轻轻唤他:「十六,我没有家了。」 落永昼嗯了一声说:「我也没了。」 越霜江三人死了两百年,骨头估计都化成了灰。月盈缺三人与他反目,刀兵相见。至于陆归景与祁云飞,多半也已知道真相,天人交战。 他曾拥有过很好师门,很好亲人,很好朋友。 为了这些人,落永昼最自负时真以为自己明烛初光是人间灯火。 结果他身边亲近人一个也没能护住,师长、挚友、晚辈…众叛亲离得干干净净,引火烧身,烧出了赤条条一条光棍。 六百年修行,六百年执剑,换来一切空空成泡影。 这人间灯火好像点得没多大意思。 穆曦微看见了墙上两道熟悉剑痕,其上气息对穆曦微而言分外亲切。 倒是与不孤峰上布阵手法如出一辙。 穆曦微迟钝脑海中噼过一道灵光,噼得他头疼欲裂:「剑圣——」 第186页 洛十六身为剑圣晚辈,剑圣在一日,他靠山不倒,怎么会走到无家可归地步? 剑圣怎么会来过穆府? 剑圣怎么会注意到他,怎么会突然想要收他为徒?? 有一个近乎可怕念头如利剑当空,贯在穆曦微浑浑噩噩脑海中。 他不敢去细想,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想。 落永昼听不得剑圣这两个字。 他死死抿着唇,一把把穆曦微拉进怀里,抱得很紧,哑着嗓子道:「对,剑圣落永昼就是个王八蛋。」 一个威风纵横了半辈子,却保护不好自己想保护之人王八蛋。 第49章 赴约 在断壁残垣之中,他们两人唿吸交织, 心跳相依。 如果有人告诉落永昼, 他有朝一日会拿一个一无所有少年当作依靠, 落永昼当时估计就会大笑三声,附送他一个怜悯眼神后扬长而去。 剑圣举世无敌, 手里握剑是人族命脉,掌心翻动间掀起风搅乱是天下风云。 他几近神明。 怎么可能有朝一日需要人当依靠? 怎么可能有朝一日看上一个一无所有少年? 哪里去寻比这更荒唐,更经不起推敲言论? 是现实寻。 当这种事情切切实实发生在落永昼眼前时, 他失去了所有笑出来力气,只抱了穆曦微很久,又开口问他:「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一回穆曦微前程,落永昼没法帮他定。 仙道里十个有八个想杀他, 剩下两个估摸是不知道消息一头雾水, 穆曦微回仙道无疑等同于送死。 而魔族—— 倘若让大妖魔主回到了魔族,放虎归山, 穆曦微原来一颗赤子之心能在大染缸里清清白白多久? 落永昼活了六百年,杀过魔族尸体铺路话,恐怕要比穆曦微这辈子走过都多,该懂道理他都懂。 最好方法便是在大妖魔主未成气候时杀了他,永绝祸患。 可是这一次, 魔族新大妖魔主有一个人族名字。 叫穆曦微。 落永昼心中隐有所感,哪怕穆曦微真知道了妖魔本源, 真知道了自己身份—— 他恐怕也很难真正下得去决心。 经此一难, 身边家人亲故阴阳两隔, 洛十六对穆曦微而言,是他唯一余下好友。 是他被溺得无法唿吸时唯一可抓住一根稻草,能让他拼命想探头出水面见一见光明救命之物。 落永昼既问了,穆曦微努力从浑浑噩噩头脑里挤出一点清醒神智: 「穆家路处中陆。一来非边境多难之地;二来非险阻要塞之所;三来非六宗四姓,魔族常年在仙道七州销声匿迹,不现踪影,没道理这次单单向穆家动手,背后必定有所图。」 穆曦微先前狠狠哭过两回,嗓子仍是涩而哑,然而他底子实在好,细听之下,仍有清凌凌似冰棱通透感,沉冷且锋锐。 「我一定要寻出背后元兇,以他之死来祭奠家人。」 「再之后,魔族若是侵入边境长城,不知有多少所似穆家一般人家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既受过一次,知晓亲人死尽痛苦,那我余生—— 便与魔族不死不休。」 人死无復生之理,穆家事情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只等着他提上仇人头颅来撒上最后一把,彻底安葬。 可是天下千千万万人,尚有生存之机,尚有阖家团圆,欢声笑语好日子。 穆曦微知自己寒微鄙薄。 然而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他便愿意倾自己寒微鄙薄之力,能多杀一个魔族是一个,能多护一家凡人是一家。 也算不辜负穆家,不辜负自己来走这一回。 透过穆曦微脸上近乎凝结成块而倍显狼藉血污尘土,落永昼看见他 底下隽朗深刻轮廓,和轮廓上认真到近乎执拗神情,如灼灼点起一把火。 他衣袖下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穆曦微居然在想这个。 他举家遭屠,本该守住人间一片净土六宗四姓,陆地神仙,无一动静,活脱脱像一窝子死人。 可穆曦微不曾怨天尤人,也没有面目全非,甚至未曾被仇恨蒙蔽过一二双眼。 他想是不让余下人遭受他这样苦痛。 他想是以一己之人,护旁人长乐安康。 穆曦微说完,问落永昼道:「那么十六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他闭口不提让落永昼回白云间事。 落永昼先说一句他无家可归,随后又怒斥剑圣是个王八蛋,两番之下态度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他与剑圣之间,必定起了无可挑和矛盾冲突,才导致了今日这个局面,穆曦微自是不会去触自己好友痛处。 「我?」 落永昼刚想说白云间是自己打下来基业,他若是想回去,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个怎么可能有二言?必定是毕恭毕敬不敢多说一句话才对。 可话到了嘴边,落永昼又觉得逞嘴皮子上威风没意思透顶,只简短道:「我和你一起罢,正好出去散散心。」 他还怕穆曦微送上幕后之人手里,不够人家一口吞。 再说,自己回去白云间也没意思。 回去叫陆归景和祁云飞罚跪在台阶上抄经认错呢? 没意思,何必互相折磨。 「他们…」 兴许是穆家灭门惨象令落永昼回忆起了两百年前异曲同工不孤峰。 第187页 又也许是不久前才和自己几百年朋友动过一场手,哪怕是铁石心肠也有有所松动感慨。 落永昼竟是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话,语焉不详地提起了两百年前往事。 「他们从前不是这样。」 两百年前月长天出事,落永昼去西极洲寻月盈缺,恰好撞上了谈半生。 他们三人短暂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彼此都落了几滴泪,骂了几句娘,达成一致性认识,马不停蹄准备赶向四姓城。 那会儿三人修为有成,赶起路来,自然是很快,哪怕是以西极洲到四姓城之遥,也不过耗费了他们半天多些光景。 他们四个里面谈半生老成,秋青崖冷僻,剩下落永昼和月盈缺,是最憋不住话两个。 平时有他们在,这一路上都不用想落得片刻清净。 唯独他们赶往四姓城一次时例外,路上静得出奇,只剩下遁光唿唿然划破空气声音。 直到了四姓城门口,月盈缺才说了第一句话。 她望着巍峨如初,万年不动四姓城城门,望着脚下踩温润莹然,通体生光白玉基底,望着城门后一抹影影绰绰,光影十色五彩琉璃倒影,停下了脚步。 她眉眼间有很复杂神色,是以这四姓城富贵华美明光也照不穿讥嘲: 「真是没想到,四姓城还能一如往昔。」 落永昼与谈半生两人懂她未尽言下之语。 而今之况,人族便是一片疾风里落叶,劲雨中孤舟,哪家不是朝不保夕,哪家不是惶惶不安? 即便是六宗又何曾好过过? 唯独四姓城不一样。 它在中州大陆上,送往迎来八方来客,言笑晏晏,泰然自若,一如往常衣冠风流,做派奢靡。 真不知是该贊四姓城初心不负,还是该嘲它缩头乌龟。 谈半生不催促她,反倒随着月盈缺站定一同把四姓城打量了一番: 「魔族事,四姓城还是上了几分心。」 月盈缺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谈半生想为四姓开脱几句时,就听谈半生冷然道:「起码城四周阵法周全,这乌龟壳做得很走心。」 落永昼也跟着笑,那张黄金面具在太阳底下,看上去便是十足十晃眼欠打:「可惜了,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乌龟壳是註定等不到魔族谈那一刻。」 不消多言,谈半生便已会意,「我在这儿留下,打破四姓城乌龟壳,好让你没后顾之忧。」 月盈缺说:「那我负责对付驻守在乌龟壳这边精锐,好让你们一个能放心拆乌龟壳,一个能放心怼人。」 落永昼说了一句:「多谢。」 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动手怼四姓家主,把出一口胸中郁气机会留给了他。 落永昼确需要出一出这口郁气。 他亲眼目睹不孤峰上自己师长之死时,尚能竭力镇住自己心神,以一把明烛初光压了白云间躁动不安心。 然而等听到四姓议和消息时,落永昼明烛初光上剑气削平了半座山峰。 谁也不敢去正眼看他,去想像他面具下脸色究竟是冷到什么样可怕地步。 月盈缺不忘额外提点要求:「不谢,记得多朝着他们脸打。」 谈半生则比她冷静,嘱咐道:「朝不朝着脸打都是次要,下手狠点就好。」 落永昼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自己大步踏进了城内。 魔族战事对四姓而言并非毫无影响。至少此时此刻,四姓家主开了盛会时方用得到琉璃台,脸色肃穆,各执己见。 他们有认为魔族条例太苛,强人所难,不如豁出去拼死一战。 然而终究是希望割地赔人求和,韬光养晦休养生息更多。 两派吵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一致将目光投向了白罗什所在,询问他意见:「白家主看来应当如何选择?」 「我?」白罗什悠悠地笑了,宛如埋伏已久毒蛇吐出细长蛇信般笃定,成竹在胸:「两位陆地神仙已然仙逝,数十万精锐修士埋骨沙场,打,自然是可以。只是我们要拿什么去打?」 他说得不算多,却精准戳到了在座众人痛点。 是啊,他们家业,他们家人晚辈全在四姓城。 若是议和,大不了忍受个格外猖獗点魔族。他们为四姓城中由来已久老牌世家,本身实力非凡,魔族再如何猖獗,能怎么猖獗到他们头上? 可若是死战到底,则完全不一样。 像月长天,像越霜江那样30340 陆地神仙死了。 像驻守边疆那些身经百战修士也死了。 他们凭什么又能捡回一条命? 与其走生机断绝死路,将自己性命赔上,将自己家族在魔族那里挂了个名,等着将来一块清算时累及家人;反倒不如万事不动来得安稳。 说句不好听点,那一半被割疆土,那一半被拱手送出去人,和他们非亲非故,有什么关系? 他们根,终究还是扎在这四姓城里。 「好大脸。那一半疆土,一般人族,是你们家地吗?是你们家人吗?是你们说让就让吗?」 琉璃台中格格不入地突兀插进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狂得很,偏偏狂中又透出了一点有理有据来,好像他天生就有张狂资本。 众位家主抬头望过去。 他们见到了白衣提剑少年人。 落永昼来回奔波十数万里,动手打了好几场硬架,赶时间得很,身上衣服不免起了褶皱,沾了尘土,自不像是在场之人一般光鲜亮丽,衣冠讲究。 第188页 他和这琉璃台都格格不入极了。 落永昼仿佛横空一道插进这腐朽锦绣里染血利剑,朴素地沾着簌簌尘土,却也愤怒锋利。 令人耳目一新。 「你们想要求和?」 落永昼将求和两字品了一遍,玩味一笑:「六宗中不执寺避世,我白云间不同意求和,月盈缺与谈半生两个在城外,是一样意思,五占其三,你四姓算什么东西?敢随便拿主意?」 家主脸色齐刷刷黑了下来。 落永昼这话说得得罪人,口吻傲慢,完全不把四姓放在与六宗一个位置上看。 「年轻气盛固然好。」 白罗什神色阴沉,缓缓地往前踏了几步,与落永昼成对峙之势:「然而年轻人,也须知敬畏,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 他身上气势威压再不保留! 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脑内嗡然一声。 白罗什明明成了陆地神仙,人族陆地神仙明明有三个。 他不在越霜江与月长天俱在,胜算五五开时亮明自己修为,反杀回去。 也不在月长天一人孤身对四个时候搭一把手,助一臂力。 似陆地神仙这等可以左右战局战力,多一个少一个,将大不一样。 然而白罗什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越霜江与月长天先后脚死,无波无澜,等他们死后方显出了自己修为,用来求和时压下不平之声,用来打压两人晚辈。 落永昼险些连剑柄都没握住。 他是被气。 落永昼突然庆幸来是自己而非月盈缺,否则在这时候得知自己父亲本该有救消息,对她来说多痛苦? 他手指收拢,渐渐地握牢了剑柄,天灾**也不能松之一二:「拔剑!」 落永昼那次是他人生中唯二输得很惨两次。 没办法,毕竟对方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若是神完气足全盛之时,或许能有底气越阶一战。 可是他白云间、西极洲、四姓城三处来回奔波,替自己料理,帮月盈缺料理老顽 固长老以打来论—— 他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初初被迫脱离师长羽翼庇护,迫不得已接下了天下最重担子少年,不是无所不能神明,没被压垮都算落永昼厉害。 怎么能再指望他一击必杀,漂漂亮亮地打败陆地神仙一战扬名? 打到最后,落永昼半跪在地上,以明烛初光支撑着他嵴梁骨不弯。 白罗什居高临下望着他,笑眯眯在那边说教:「贤侄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打魔族?岂不是去魔族那里给他们笑话看?」 他说:「求和吧。求不求和,从来不是由弱者来决定。」 一字一字,如烙铁锤,伐柴斧,重重落在落永昼心上,手起刀落时撕下一大块淋漓血肉。 还好自己带了面具,落永昼想,否则他现在脸,该扭曲到不能看了。 白罗什犹觉不过瘾,还想在说点什么时候,平地掀起了一阵狂风,掀得他面色大变。 有一剑岳峙渊渟,如青崖将起,皑皑不可攀。 青山后面,走来一个青衫执剑剑修。 正是秋青崖。 落永昼、月盈缺与谈半生三个,谁也没指望秋青崖来。 谈半生说:「归碧海门派未受大损伤,秋青崖师父尚在,不似我们与魔族之间有血海深仇,何苦来他来趟这个浑水?」 月盈缺深以为然:「留着小青,等我们三个门派倒闭之时,还可以去小青那里混一口饭吃。」 若是让月长天知道他千辛万苦保全独女只有这点见不得人志向,恐怕是要被气得破口大骂。 落永昼与谈半生凉凉看她。 谈半生说:「倒闭还是你西极洲去倒闭罢,师父遗志尚待着我发扬光大。」 落永昼:「我还等着过得风风光□□死我师父师兄,哦不对,气活我师父师兄。倒闭这种事情,就不奉陪了。」 月盈缺:「……」 「不过你们说得也对。」 落永昼沉吟了一下:「小青平生也就想好好练剑,和打理好门派这么两个志向,如今他好好,这两个志向也没被妨碍,没必要拉他进来。否则他要是出个万一,你说我怎么向青崖剑交代,怎么再陪它一个道侣?」 谈半生:「绝了,就沖你对青崖剑这句话,秋青崖别说过来,不和你动手打起来已经是全了他朋友之义。」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落永昼说得不错,秋青崖毕生仅有两个牵挂: 剑道和门派。 若是他不来,他可以好好练剑,安心打理归碧海,顺带把他朋友保下,四姓会卖他这个面子。 议和是四姓主导,他完全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做个无事人,等着东山再起打回去,骂名是四姓,荣光是他。 没人会怪秋青崖。包括落永昼他们三个,也是希望秋青崖那么做。 能在这乱世好好地活下去,保留着尊严和体面,保留着自己爱东西爱人,有什么不好?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他赌上自己最看重剑道,赌上自己最看重门派,来赴一场不一定有结果,事先也没说明约,对上四姓,对上魔族,来赴一场生死之险。 落永昼其实说错了。 因为除了剑道和门派,秋青崖还有朋友。 他们四 个中,月盈缺凭着一张天下第一美人脸,什么都不用说就足以让人丢盔弃甲;谈半生冷眼窥测人心,句句入骨;而落永昼嘴一张,能把人气得死去又活来。 第189页 唯独秋青崖不是。 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想说不想说通通在手中一把剑上。 剑最沉静不言,也最宁折不弯。 「白云间、西极洲、晓星沉、归碧海。」 秋青崖报了一遍门派名字,听得白罗什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白罗什下一刻就知道了。 秋青崖说:「现在有四个。」 五宗中有其四不愿求和,管你四姓说不说话有没有话语权,都是无关紧要那个。 秋青崖走到落永昼那边停下,向他伸出了未握剑那只手。 他说:「起来。」 「既然不想议和,那就打回去。」 第50章 抉择 落永昼愣了片刻, 不去够秋青崖递出手掌, 反倒是顶着四姓中人悚然目光, 放声大笑。 他本不是冷淡自持性子, 这几天喜怒不形已经耗光了落永昼这辈子为数不多耐心,笑起来时候自然愈加放肆。 他一手支着膝盖, 另一手手腕一转间, 明烛初光自地面拔出,剑光幽幽一转间,剑尖上指。 秋青崖会意, 青崖剑登时脱出鞘外, 迎上了明烛初光。 两剑剑刃相击间,激盪出了一声振振剑鸣,徘徊云霄, 久久不去。 白罗什眉间皱纹一褶一褶, 深得可怕。 他击败落永昼,并非是毫无代价。 一个落永昼已经艰难,何况是在加一个战力未损秋青崖? 白罗什向来爱护羽毛得紧,两败俱伤,并非是他想要看到代价。 恰在他左右为难关头,有白家门客匆匆进了琉璃台里, 顶着散乱髮髻衣衫, 瞧着颇为狼狈。 他匆匆地对白罗什说了点什么, 导致白罗什听闻得那一剎那, 脸色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死死盯着落永昼与秋青崖两个,千刀万剐犹不解恨: 「黄口小儿,年龄没长几岁,花样倒多,打是一手好算盘。」 秋青崖尚且不明觉厉,落永昼一听即知是月盈缺与谈半生那里得了手,才叫白罗什恨得这样切齿。 他一想到月谈两人给四姓,给白罗什造成损失,颇觉愉悦舒心,对白罗什咒骂竟然也能心平气和对待起来。 「无知小辈!」 白罗什久在四姓城不出,四姓城中人人敬他畏他,他又入了陆地神仙之境,正是踌躇满志时候,哪能忍得了这般失误?当即切切骂了一句: 「议和之事已成定局,我倒要看看你们扑腾得出什么水花。」 「多谢前辈提醒。」 秋青崖一向古板重礼,被练剑磨出了一副好耐心,面对白罗什如此,竟也不动气,只是冷冰冰回了一句: 「那便看是剑快,还是前辈传讯符更快。」 他们出了四姓城,不再耽误,一路赶往魔族战场,去向魔军安营扎寨之所。 知晓魔军数量之巨,和当面见到魔军,是完完全全两个概念。 哪怕四人对魔军阵势之广,规模之大,心里早做准备。但是在昏黑长夜下,见着乌压压一片如山脉连绵,潮水起伏,一眼根本望不着边际魔军是两回事。 几如乌云罩顶,瞧着便生出了喘不过气窒息感来。 谈半生眼中星芒转动间,将魔军大约数量,排兵布阵看了个透彻: 「日月星三人到底在与月老宗主一战中受了重伤,回去休养。如今棘手一来是妖魔主,二来是大军。」 他嘆口气,无声地揽过重任:「大军我尽量设阵缠住吧。」 月盈缺说:「你一人恐怕力有不逮,我在旁以好梦无缺助你。」 秋青崖道:「你们两人须得全神贯注,提防不了身边明枪暗箭,稍一不慎则是性命之忧。我为你们压阵。」 三言两语间,三人去处已定,落永昼也不必多说。 他一言不发,只是摩挲着剑柄,有面具挡着,谁 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谈半生不放心:「你要对付是大妖魔主,你行不行?」 「怎么不行?」 落永昼微微仰起了头,望了望天空。 他们已经身处在魔族永夜之中,触目所及是永不见亮光天色,身上所感是暗夜偏寒偏冷气温,无论是谁在这里待久了,也会忍不住地生出凄冷压抑郁郁之感来。 唯独落永昼面具金底迎上了月色,像是他之所在落了一片光。 落永昼说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负担,信口就来:「我在想该怎么杀魔主那孙子比较好呢?是利落一点手起刀落,还是留着他慢慢片。」 他不久前刚刚被白罗什打到差点站不起来,如今又要迎上大妖魔主。 这天下修为最深厚,战力最无敌魔,越霜江在世时也只能勉强与他五五开人物。 怎么看怎么都是去送死。 可是落永昼怎么能说不行? 他身后是不惜以身作饵,为他牵制住数十万魔军朋友。 远一点是风雨飘摇人族,无数条性命生灵便系在他剑上,是死是活全看他输赢如何。 再远一点,是越霜江他们拼却性命都要守护宗门天下,是他一开始执剑初衷。 他怎么能退?又怎么能输? 谈半生看样子是欲言又止,最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这个道理你懂,不用我多说。」 「落永昼,我信你,你性命比魔主重要。」 真是没想到这种话会有朝一日从为了晓星沉,能比谁都疯拼命三郎谈半生口里说出。 第190页 落永昼:「老生,我不介意,你可以详细说说我比魔主重要在哪里。克制地叙述一下我天赋,我剑道,我为人品性闪光之处。」 被谈半生没好气地扔了一个滚后,他才笑了笑,拿剑出去。 有白衣一袭越过千军万马,留下身后滚滚烟尘。 他似天色乍明时噼开夜幕第一道光。 大妖魔主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 在大妖魔主看来,人族统统是群微不足道小虫子,落永昼最其中,充其量只是只跳得高,强壮一些小虫子。 本质上还是虫子,不足为惧。 所以比起先干脆捏死这只虫子,他倒是更好奇这只小虫子能不能翻出花来。 落永昼剑尖挑开了最后一个扑上来欲阻拦他脚步魔族,随着喷溅鲜血落地同时,来到了大妖魔主三尺前。 大妖魔主不言不语,饶有兴趣地等着他开口,等着他像往前无数个人族一个,痛斥魔族残暴不仁,表决心说人族绝不屈服。 愚蠢可笑得毫无新意。 落永昼开口了。 他从始至终,没有失态痛骂,也没有歇斯底里,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表明了所有立场:「我很讨厌黑夜。」 「真巧。」他既然说话,魔主也就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我也不喜欢,看得厌烦。你们人族有那么多土地,有一半时间都亮着天,不来侵略你们侵略谁?」 落永昼说:「不一样。」 他和魔主不一样。 他讨厌黑夜,还是流落街头那会儿事。 黑河代表着无家可归,随便在街头巷尾哪里找一个可以遮风挡雨地方蜷缩一夜过日子。 也意味着寒冷飢饿。 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一个又一个黑夜。撑过了是你命不该绝,撑不过就没办法,谁叫你命不好? 落永昼想活,当然不喜欢黑夜。 落永昼说:「你欠我。」 魔主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 他堂堂大妖魔主,顶天立地,杀人也是光明正大地杀,何曾欠过谁? 或者说是何曾欠得过过来谁? 照落永昼说法,大妖魔主起码得欠天下一半人。 落永昼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平,又几近固执:「你欠我,你挑起五百年战火欠我。」 若不是大妖魔主挑起战事令凡人流离失所,他孩提时代也应该有一个圆满家,而非是在一个个黑夜里苦苦煎熬,卯着心头一口劲撑到天亮。 如非是大妖魔主挑起战事将仙道整个卷了进去,他所在不孤峰应当还是他全部依靠,是他在风浪里可以指望一座舟。 大妖魔主笑容加深两分,更显夸张扭曲:「我也许不指欠你,还欠了许许多多人。」 没等落永昼夸他一句有自知之明,大妖魔主伸出脚,鞋底碾死了两只经过蝼蚁:「我还欠蝼蚁。他们是因为我方丢性命。」 「可是谁会关心被我碾死蝼蚁怎么想?它们死后还能有闲心替我讨个公道?」 落永昼不作理会,抬手举剑,剑尖平指:「我会在今日讨回来。」 孤身之苦,流离之难,丧亲之痛…… 一个迟来四百多年公道。 为他,和其他境遇或比他好,或比他差所有人。 魔主为他这点可笑言论笑弯了腰。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云层收拢在天空穹顶下,积出一里有一里绵延影子,厚厚云气后面,隐约蜿蜒闪烁着夜空里唯一一点亮色。 雷霆悍然贯穿云层,撕开天幕一角而下! 几十万人战场上寂静无声。 不管人魔两族,修为高低,立场如何,此时全一致地停下了手中事,悄悄唿出胸中一口长气。 落永昼…在渡成圣天劫。 他在剑指魔主,前有大妖魔主,后有百万魔军,自己身心俱疲,强弩之末时选择了渡天劫。 若不成功,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若成功,则九死一生,险象环生。 谁都不觉得他会成功。 雷霆下,大妖魔主脸色白成了死人颜色。 他为圣境,想得比旁人深,看得也比旁人远,落永昼如此行为,已经叫他萌生了不详预兆。 设身处地一下,倘若是他换在落永昼境地上,他敢不顾一切,他敢死地一搏吗? 他敢对着千军万马,对着大妖魔主,仗剑横渡天劫吗? 大妖魔主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正视。 他已经待这高位上风光了太久,享了太久尊荣。 导致他再也没了拼死一搏,死地后生 胆识冲劲。 落永昼笼在雷光下,照得白衣极白,面具极亮,几乎煌煌成了东方日出二色: 「我说过要向你讨回来。」 谈半生有一句其实说错了。 落永昼并不觉得自己性命一定比大妖魔主值钱。 大妖魔主手上有太多血债,修士凡人、他认识他不认识… 而落永昼命并不比这些每一个更值钱。 所以他不惜性命,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大妖魔主。 「我也说过我讨厌黑夜。」 所以便请诸天雷霆,来点亮这万古长夜;来诛杀,来扫荡一个邪佞不存;来用依然滚热鲜血洗去数百年陈旧累累血债 「秋青崖!」 月盈缺用了很大劲才拽住想要往里面沖秋青崖,「你冷静一点!」 第191页 她想劝秋青崖不要冲动,落永昼不会有事,可想来想去都是十死无生局面,只得绝望道:「你想想归碧海,你想想你剑!」 别白白去送死。 秋青崖甚至不回头看一下,回答只给了她三个字:「我认了。」 说罢他剑气盈袖,将月盈缺盪开数尺,剑锋所到之处魔族一片片地倒。 月盈缺:「……」 还是谈半生给秋青崖拍了一下,把静心安神使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阵纹拍进了他身体里,秋青崖方消停下来。 他拍完秋青崖,自己嘴唇也有点哆嗦,扭头对月盈缺道:「你给我一个好梦无缺,幻象也无所谓,我要冷静一下。」 谈半生怕自己下一刻也要步秋青崖后尘冲进去。 他手上阵纹不听他使唤,控制不住了。 月盈缺:「……」 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 说着她两手两个好梦无缺,一个给谈半生,一个给自己。 腿总算是不抖了。 也许剑圣生来註定是剑圣,註定一战成名。 他以年轻籍籍无名之姿对上大妖魔主,如同每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 但他最后度过了雷劫,成就了陆地神仙,也赢了大妖魔主。 大妖魔主死时尚且愕然,死不瞑目,想不通自己纵横五百年,为何会败在一个少年人手中。 「白罗什在四姓城告诉我,我连他都打不过,凭什么来打你?」 「老生也在刚刚担忧过,觉得我连白罗什都打不过,拿什么来打你。」 落永昼对着大妖魔主尸身说,所有喜怒悲欢全被他掩在了一张冰冷黄金面具里。 「可他们不知道,你不是白罗什。」 「白罗什充其量就是蛀虫,你不一样。」 「你给了我挥之不去黑夜,杀了我家人。」 仇恨刀刀刻骨,此生难忘。 必以血偿。 落永昼也就说这点话力气,说完就差点瘫在地上,若不是顾忌着他横渡天劫,斩杀魔主,半是拼命半是疯癫威风与冲劲,恐怕周围魔族冲上来都够剑圣半路夭折。 还是月盈缺颤抖着手解开谈半生好梦无缺,谈半生颤抖着手解开秋青崖阵纹,秋青崖颤抖着手提剑沖了进来,才把落永昼拉了回来。 那一战,剑光悬在魔军大营中久久不 散,人族出了第一位年轻陆地神仙,在千军万马中斩杀了大妖魔主。 人们对他荣光推崇与大营之上那轮剑光一般达到了巅峰。 从一无所有到盛名加身,要不过是一场战斗,一次雷劫时间。 甚至一晚上都不用。 而他们口中成为传奇主角,正和月盈缺三人在边境一家小酒肆中喝着酒。 斩杀完大妖魔主,自魔军大营中顺利脱身而出,月盈缺问过他们想干嘛。 落永昼说想喝酒。 出乎意料是,以前说喝酒影响他握剑手感秋青崖点头答应了,说喝酒影响他布阵思路谈半生也点头答应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酒肆喝酒。 酒肆不大,望得见底几张桌子,桌上还积着厚厚一层油垢,使得木头看上去灰濛濛。 酒也不是好酒,只要有两个铜钱,凡间哪户人家都买得到。 落永昼喝完酒,也不知道醉没醉,醉眼迷瞪地就开始撒酒疯。 他拔出明烛初光,一会儿揪住谈半生领子说:「老生,你们那边不是叫晓星沉吗?看我给你摘星星下来。」 谈半生见过他撒他多次酒疯,无动于衷,拍开他手:「虽然我不该打扰你雅兴,但是容我提醒一句,你魔族战场上蹭伤口还没好,劝你悠着点。」 谈半生说是实话。 落永昼白衣蹭来蹭去,蹭满了血迹灰尘,脏得看不清原本面貌。 落永昼不听,拔剑一个人舞得开心,又转到秋青崖面前:「小青,你们那边是归碧海,要不我捞个月亮吧?」 秋青崖刚想说月亮和归碧海有什么联繫,随后看见落永昼已经砍坏了几个桌子腿,只能道:「算了。」 然后他拔剑和落永昼一起砍了起来,那埋头噼砍认真又沉默样子不像是发酒疯,倒像是拿木桩练剑。 月盈缺:「……」 谈半生想出声阻止他们,后来想想也说一句:「算了。」 星辰光辉在他指尖凝结成刀,谈半生挥刀和他们一起砍了起来。 他刀刃细窄,手上活又细緻,砍起来也是一段一段,木头归木头,螺丝归螺丝有模有样。 看样子哪怕有朝一日他这个晓星沉主失业,转行木工依然前途可期,不难饱暖。 月盈缺:「……」 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 她想说点斥责,镇得住场子,让三个人冷静点,好歹各是一宗之主了,有一个还是陆地神仙,家大业大,说出去不好看。 可月盈缺自己也哈哈地笑起来。 月长天之死哀痛、西极洲长老与四姓嘴脸,这些月盈缺一直没忘,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揉成了五味陈杂复杂感受。 很难言滋味,又钝又痛又涩又酸,很不好受。 这种借着魔主死,借着酒入喉间辛辣灼烧那股劲儿,赤咧咧地在月盈缺喉间烧开,直冲上天灵盖。 有点沖,好像一场梦似不靠谱,摸不着边儿。 可也真是痛快极了。 第192页 好一场醉。 她自己也喝得醺醺然醉了,拍着桌子叫道:「老闆!结 帐!」 老闆见他们四个又疯,水里又有傢伙,哪里敢真来结帐?躲在柜檯后面瑟瑟发抖不出来都算好。 月盈缺不满,继续拍案继续喊:「老闆!我,天下第一美人,赊个帐可以吗?」 西极洲掌上明珠,从小一出手一座灵石山,追求者趋之若鹜,万金难换她一顾主儿,这会儿在一家小酒肆里仗着自己一张脸,和老闆赊帐。 想想就觉得荒唐。 落永昼跟她一起喊起来:「老闆!我,天下第一美人,可以一起赊个帐吗?」 白云间陆地神仙,仙道未来顶樑柱,什么百废待兴正事也不干,在这儿起闹着要赊帐。 最重要是他依仗那张脸还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 没有比这更荒唐了。 月盈缺扭头,对他不满道:「我第一!」 落永昼虽然醉,但是不拔剑时候还是很有理智,冷静反驳:「我第一。」 月盈缺:「我第一。」 落永昼:「我第一。」 月盈缺嘿然冷笑:「敢不敢把面具摘下来说话?」 落永昼反唇相讥:「不敢,怕气哭你。」 月盈缺从座位上跳起来,作势要摘他面具。 落永昼灵敏闪身,与她绕起了桌。 他们一追一逃之间,碰碎了酒肆碗筷盆碟,带翻了桌椅板凳。 老闆吓得更瑟瑟发抖。 谈半生缓了一下,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是没眼看,深深吸一口气,对老闆道:「您别看他们,就是一群傻子。」 老闆:「……」 恕他直言,这个年轻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谈半生不管老闆怎么想,压着老闆把该付酒钱付了,该赔东西给赔了,接着走到一追一逃落永昼与月盈缺身边,冷然道:「两位美人榜首,清醒一下。」 月盈缺站定,「我不清醒,我第一!」 落永昼也站定:「我不清醒,我第一!」 「第一你们个头!」谈半生终于忍无可忍,吼了两人一头一脸,「第一第一第一就知道这个词,你们是鹦鹉学舌吗你们?丢人现眼滚回自己门派丢人现眼!」 「他们从前…不是这样。」 也会不顾一切和他奔赴魔族战场,也会放下身段陪他在小酒肆里撒酒疯。 落永昼爱天下,是因为曾经这天下有值得他爱人。 他们给了落永昼他命里光,落永昼便愿意珍惜这点光,去做个给别人带去光人。 他珍惜旁人对他所有好意,不仅仅回以同样好意,还愿意拿好意去馈赠于其他不相干人。 因为落永昼也曾经是那些不相干人。 可落永昼终究是人,并非源源不绝。 他爱人走走,变变,零零落落得只存在过去念想如光影泡沫,落永昼好像也快要爱不下去这个天下了。 「曦微。」 落永昼难得正色说,「我要你发誓,要你爱这个天下。」 穆曦微不一样。 他是大妖魔主,妖魔本源已然在他体内甦醒,他一念之差,可能就是亿万苍 生生灵涂炭。 落永昼要穆曦微一个承诺。 然后他们之间,再无兵戎相向。 穆曦微答应说:「好。」 穆曦微没有多问。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见如故,哪怕短短几日时间,也能觉得他从头髮丝到指尖都是可亲可爱,都是自己想要结交,想要引为挚友之人才有模样。 穆曦微对落永昼,当时如此。 他说:「我拿我性命道途,修为神魂发誓,我会爱这天下。」 第51章 猜疑 妖魔本源属天道规则下一环, 大妖魔主仍归天道所辖, 等穆曦微立完誓,冥冥之中自有天道记下他的誓言, 生成无形束缚。 落永昼眼里有了一点堪称温和的神色。 歷任歷代的妖魔主,或许生性手段各有不同, 却全重在一个魔字, 哪怕曾经生而为人, 也被后来种种的血泪苦痛压垮了骨头, 心性大变, 甘赴罪狱孽海之中寻一种的解脱。 自然不可以人论。 可是穆曦微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生来好像生了一副倔强的赤子心性,火炼不化,金摧不折, 霜冻严寒一律不能改之,拿着最硬的固执外壳守着内里的澄明柔软。 就事论事, 坚守本心这八个字说起来好像就那么回事,但凡是个人都做得到。 直到等真正在世上走了这一回, 才晓得坚持下来有多难。 穆曦微便是这为数不多的例外。 所以哪怕妖魔本源甦醒在他体内, 相对于大妖魔主而言, 他依旧更像是个人。 也许不是不能两全其美,落永昼想。 当然要想两全其美肯定难,肯定阻碍重重, 既多且险。 但是有他明烛初光挡在身前, 那些难如登天的困难, 也不过是些小事而已。 落永昼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我记下了。」 他们相对发呆了一段时间后, 穆曦微收拾一下心情,起身去收殓穆家人的尸骨。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一一地辨认自己的至亲至近之人,再将他们埋葬的过程无疑等于钝刀子割肉。 穆曦微唿吸越来越重,手越来越慢。 他头一回体会到如此深沉翻涌的恨意,用最歹毒的字眼骂一千一万遍,让始作俑者死一千一万遍都不够弥补的恨意。 第193页 正是因为深知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即使用仇家鲜血祭奠,也不过是事后徒劳,恨意才愈加地深。 落永昼未发一言,静默得好似不存在。 他不是不恨动手之人,不是不想让穆曦微振作。 但这一关,必须由穆曦微自己走过去,旁的人无能为力。 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不打搅。 最后一个穆家人也被葬入生前未雨绸缪时准备好的坟冢,穆府血迹已然干涸,只剩下碎瓦积木与砖块早早堆积起的废墟。 昔日种种,好像南柯一梦。 穆曦微在穆府的遗蹟前停留了很久,一直到日暮西山,唯有最红的璀璨夕光喷薄于天幕上,却气力微博,无法再照亮整片昏昏欲沉的天空时方回了头。 他看在落永昼一直在他身后等他。 分明有面具盖着,什么也看不出,穆曦微偏偏觉得落永昼应当在面具底下笑了一下,对他说:「有我在。」 于是他也第一次打起精神,疲惫乏累极了的眼神有了神,对落永昼说了一句:「还好有你在。」 他们一同离开穆府,带着不曾打点的行囊,走向漫无边际的远方。 穆曦微自是做梦都想赶尽杀绝魔族,诛灭首难元兇。 只是他体内的妖魔本源算不上彻底甦醒,未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加之一场巨变过后,穆曦微整个人脑子都是木的,没察觉有哪里不对,对自己的认知仍停留在以前,想的是提升实力能有朝一日找魔族算帐,而非是现在冲进魔族大本营。 落永昼对此未置一词。 他实际上是乐见其成的。妖魔本源力量太过庞大,穆曦微一口吞成个胖子才是损伤根本,慢慢来顺其自然循序渐进是最好的。 然而妖魔本源到底甦醒了一大半,穆曦微受其好处,进步得飞快。 今天拳打金丹,明天脚踢元婴,简直不像是个正常人类该有的速度 。 穆曦微也不敢置信,多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落永昼就拿顺手在摊边买的话本塞给他:「看看。」 穆曦微与他交心,无话不谈,还以为在这种时候落永昼给的是如何宝贵的建议,顿时肃起脸色,拿着话本一行行阅读起来。 落永昼随手买的是摊边最普通,也最烂俗的货色,闭着眼睛按跳崖秘籍、绝境仙丹、人形外挂、美女满怀此类烂大街套路写的那种。 穆曦微扫第一眼的时候,迅速动摇了一下。 很快他摇摇头,压下自己可怕的想法,试图告诫自己十六给他看这本,必有深意,也许是欲扬先抑的手法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不一定。 他翻了两页,神色更木然了。 接着穆曦微哗啦啦翻书如雪片,一直翻到最后—— 他脸上表情快崩裂了。 纵然穆曦微脸上表情都快崩裂了,他仍然想不穿落永昼为何特意要给自己看这等几乎是满纸废话的东西。 落永昼漫不经心问他:「看完了吗?」 穆曦微表情崩裂,怀疑人生:「看完了。」 落永昼这六百年来,被他忽悠过的人和败在他剑下的人一样多,编起来也是天花乱坠: 「说不定你就和其中主角一样,有贯古绝今的体质和不世出的珍宝,所以修为进步起来格外迅速。」 穆曦微不为所动:「据我所知,我并没有。」 「能被你知道的,还叫贯古绝今,还叫不世出?」落永昼不是很慌,镇定自若接下去,「再说,你又不是天道亲儿子,断断没有白白给你送修为的道理。修为怎么来的,总得有个理由吧?这已经是最合理的。」 穆曦微就着他的话一想,也觉得有道理。 他还真信了大半落永昼自己编起来都不信的胡话。 随即穆曦微珍重将话本藏进了袖中。 落永昼惊诧:「你竟喜欢这种类型的话本?」 这口味,这偏好,惨不忍睹,陆归景来了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不是。」 穆曦微锁着眉关,似是在思索什么问题,但姿态却很坦然:「我留着它时时自省。」 他纵有与书中主角类似的奇遇,但书中主角,并非穆曦微想要成为之人。 一言不合灭人满门,称王称霸统治天下,后宫三千佳丽如云…统统不是穆曦微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呢? 穆曦微过了一遍,思来想去也不过是想要一个魔族不再为祸,人人能各得其所,而他与十六可以游歷天涯,长长相伴。 穆曦微把自己所想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落永昼捲起话本敲了他一下,语气倒不像动怒:「与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如先像人家一样有个称王称霸的实力。」 他煞有介事,仿佛真有那么一天似的:「等到了那时候,我就指望你给我撑腰。」 穆曦微也煞有介事,仿佛真有那么一天似地答应他:「一定一定。」 有没有那么一天不确定,但这一条落永昼贯彻得却是很彻底。 他不仅仅是每回与人起冲突时沖在第一线,更是游手好闲,撩猫逗狗戏弄凶兽,等局势发展到只得与武力强行解决时,逃得又比谁都快,缩回穆曦微的身后指望着他来出面解决。 亏得穆曦微一向是个好脾气,任劳任怨,别说是消极怠工,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落永昼的,只会叫他下次注意。 第194页 说完下次注意,还总要无奈另添一句:「算了,万事有我。」 言下之意是让他去放心惹是生非撩拨人兽,自己能帮他收拾烂摊子。 穆曦微也好奇过落永昼面具底下长相。 「好奇啊?」 落永昼问他。 穆曦微点点头,又觉得自己所言有点不太妥当,描补道:「我只是单纯好奇,十六你若是不方便,不必左右为难的,我没旁的意思。」 落永昼顺杆子爬得非常快,给他开了一句:「的确不太方便,你还是继续好奇吧。」 他纯粹胡扯,穆曦微却信以为真,以为落永昼脸上有见不得人的隐疾一类,歉然道:「是我的不是,不该提到这些,我向你赔不是,十六你莫与我计较。」 他未曾去联想太多。 对穆曦微而言,落永昼的意义早超过轻浮皮相,是陪伴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一捧光,是拿性命穆曦微也不肯换的挚友知交。 是美是丑反倒成了最最末流的细枝末节,有什么要紧? 落永昼一手扶在面具上,弯起唇笑了。 他戴面具是很久以前未入白云间时候的事。 落永昼那破落的出身,拿寒微两个字说都算给他脸上贴金。 好死不死,他长了那样一张脸。旧衣褴衫、满面尘灰、蓬头乱髮也挡不住他抬头时看清五官的那一剎那惊艷。 一个长了一张倾倒众生,祸乱天下的脸,又出身卑微如路边蝼蚁的少年结局可想而知。 亏得将落永昼拉扯大的老乞丐心好,一在他出落个大概模样,发觉苗头不对时立刻一张面具罩了上去。 此后落永昼在街头和人打架打得再凶,依旧不忘记死死护住自己面具,为防飞来横祸。 他初入白云间时,的确是不愿意摘面具的。 那时候他人的瞩目对落永昼来说便是一种负担,就好像他成了旁人眼中垂涎的肥肉,下一刻就是烹炸油炒来一套全的慢慢分着吃,情不自禁让落永昼生出了牴触之心,自然是不愿意摘面具的。 再后来他有了明烛初光,渐渐反向生长,长成了老子就是天下第一天生该被众人瞩目的狂妄无人脾性时,美丑于落永昼,已然无关紧要。 他留着面具权当一种忆苦思甜,也权当是对老乞丐的纪念。 老乞丐生来卑微,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天生註定了流落街头的命;死的时候也是因为饥寒交迫佝偻成了一把骨头,冻死在街头。 他出生时被一张草蓆卷着往乱葬岗一丢,死后也是一张草蓆卷了丢进乱葬岗,生从何处来,死就往何处去,没人会记得世上存在那么一个蝼蚁似的乞丐。 唯独落永昼是个例外。 老乞丐对他的善心,对他的好,他一直记得。 若是小时候没有老乞丐费尽心思护着,费尽心思给他寻来食物,落永昼想了一下,大概能想像出自己的一百种不同死法和悽惨结局。 哪里还有拜入白云间的机会?哪里还有当今的剑圣? 这份恩情,他一直记着。 可惜老乞丐年纪未必如何大,身体却早因为早年吃过的苦头烂成了一把破败棉絮,老态苍苍。他没等到落永昼回报他的年岁,甚至没等到落永昼长到可以在街头打架打赢别人的时候,在落永昼七八岁的时候就撒手走了。 落永昼一直不肯撤下面具也有这个原因。 至少还有他一个人,有一张面具见证过老乞丐的存在。 穆曦微叫落永昼想起了很久远的回忆。 似乎六百年前老乞丐临死前,依依不捨地拉着自己的手,说:「十六,若是你有一天能放心地摘下自己面具,我死也死得瞑目。」 落永昼想,狗屁,除了我,除了一张面具,谁还记得你? 他口上说了一句你放心,心里这股犟一犯就是六百年。 落永昼好像又回到那一年床前,老乞丐身上有久病的陈腐气息,手也枯瘦成了一把骨头,然而 温度依然是暖的。 他犟了六百年的劲儿,遇到穆曦微的时候,忽然就春风化雨地消了。 倘若是穆曦微,也不是不可以。 落永昼心里这样想,嘴上则是另外一种说法,振振有词:「我长得太过好看,所以一直戴着面具。」 穆曦微郑重其事:「我相信你。」 他不是为了应付落永昼才这样说。 好不好看是个极个人的评判标准,然而不管落永昼符不符合世俗审美,在穆曦微眼里他都是好看的。 自然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落永昼:「我娘说,男人除了我以外,没一个好东西。全一群见异思迁的,看你脸长得好看貌美就来嘘寒问暖献殷勤。她让我戴面具把脸遮起来,未免狂蜂浪蝶之扰,直到我遇见自己心爱之人成家后才可以摘下来。」 「我虽然觉得我娘的担心太夸张,但她老人家就我那么一个儿子,就那么一个遗愿,我只能照着做,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落永昼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一个连自己应当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孤儿真的有娘,真的嘱咐过他那么一番话一样。 穆曦微反应过来后,红晕从耳根火辣辣烧到脸颊边,手忙脚乱,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起来:」十十十六!我不是有意冒犯,我我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恼我!」 第195页 落永昼不应,只有不住颤抖的肩膀和面具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忍着不要笑场忍得很辛苦。 穆曦微一路杀到了策划对穆家动手的魔族大乘部长那里。 他提着剑出来,剑尖上的血还在淌,穆曦微毫无一点大仇得报的释然感。 恰恰相反,他看上去慌乱极了,眼神透出的空茫挡都挡不住,瞧得人心绪为之一窒。 穆曦微看到落永昼时,近乎慌乱地丢了剑,冲上去紧紧拥住他。 理智告诉他不该那么做,他应当把落永昼与自己划得越远越好。 但人之情感,总有无法抑制的时候。 「十六。」 穆曦微抱住他,才感到自己一颗心落到了实地。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是穆曦微不信落永昼,而是接下来他想说的话太匪夷所思,太难以启齿。 落永昼倒是早有心理准备。 算一算时候也差不多了,妖魔本源的存在穆曦微心里估计有个底,再加上魔族大乘的煽风点火—— 穆曦微应当知道了自己魔主的身份。 落永昼深谙堵不如疏这个道理。与其费尽心思瞒着穆曦微,等着一朝爆发变本加厉,不如让他早日接受这件事。 他说:「没事,我还在。」 这句话与他在穆府门口说的一模一样,无端让穆曦微奇异地安了心。 他抱了落永昼很久,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十六…倘若我是魔主…」 一个穆曦微根本不敢想像,从源头就深深厌憎的身份。 他有多恨魔族,就有多恨被魔族拥戴的魔主。 这个身份落到穆曦微自己身上来,别说是晴天霹雳,就算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杀了自己家人的魔族要向自己低头,要尊称自己主上。 穆曦微一点也不扬眉吐气,反而觉得这笑话可真是讽刺,荒唐得他全身发冷,血脉都像是冻住了。 对…魔主… 穆曦微松开落永昼,当即捡起剑,毫不犹豫往自己脖颈处一割。 若非是落永昼阻拦得快,穆曦微有没有命在还是两说。 「穆曦微!」 落永昼厉声喝道。 他向来是风淡云轻游戏 人间的做派,鲜少见那么厉声疾色的时候,显然是动了真怒,溢出的剑气轻易将穆曦微长剑折成两半,丢在了一边: 「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死?你想让谁不痛快?我费尽心思保你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去死。」 穆曦微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是魔主。 是那个在他认知里不应该存在,生来就去死最皆大欢喜的人。 落永昼一字一句地反问他:「好,穆曦微你告诉我。你是魔主如何,你会滥杀无辜?你会屠杀人族?你会挑起争端?若你不会你算个屁的魔主,你不够格,最多就是个拥有妖魔本源的人而已。」 穆曦微想说他不会,这些事情到死他都不会做。 他说不出口。 穆曦微太恨魔族了,也太怕自己变成魔族这类生物了。 落永昼:「再说,你答应过我的,你要给我撑腰。你如果死了,我到哪再找人给我撑腰横行霸道去?」 穆曦微还是没有说话,却有了动作。 他又一次死死地抱住了落永昼,仿佛孤身漂流在汪洋的海里时抓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有十六在,穆曦微想。 他可以不信自己,但他要信十六,相信有十六在,自己决不会变成大妖魔主那个模样。 穆曦微最后出口的是一句牛马不相干的话:「我想去明镜台看看。」 落永昼:「……」 他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假如自己没有记错,穆曦微应当是还不知道明镜台的事情的。 果然没记错。 穆曦微望着眼前一望无际,比穆府还要干干净净,半点残骸都没留下来的荒土,周身寂静沉凝如死。 过了良久,他轻轻地道:「明镜台…也灭门了啊。」 一切癥结都出在他身上。 穆家灭门了,明镜台也灭门了,因为这两家家门不幸,出了一个有妖魔本源的他。 妖魔本源就是最大的原罪。 两家都灰飞烟灭,他还好端端地背负着妖魔本源,苟活在这世上。 他有什么脸面? 有什么脸面借着妖魔本源之便逞威风,有什么脸面去当妖魔主? 土地里一道剑痕分外显眼,剑气所掠之处,形成了数十丈的凹陷,等同于一剑将土地凭空噼出了一个沟壑来。 又是剑圣的剑… 穆曦微杀魔族大乘时,魔族大乘叫嚣着让他回明镜台,让他看看剑圣做下的好事。 穆曦微知道眼见为实,不信魔族大乘说的话,一剑将他了结了干净。 可是眼见的东西告诉他,魔族大乘说的似乎是对的。 穆家和明镜台两处的剑气、剑圣对自己莫名其妙的青眼、十六与剑圣关系的闹翻… 这本不是穆曦微敢想的事情。 但他连自己是大妖魔主这个事实都接受了,世上哪还有他不敢想的? 「十六。」 穆曦微说:「明镜台与数月前覆灭,当时我在白云间,一直未曾听到消息,以为明镜台安好如初,明镜台遗址上留有剑圣的剑痕。」 第196页 「穆家废墟上也有剑圣剑痕,显然他两处都来过。」 剑圣为什么要对当时一个尚是普通弟子的子弟青眼相待收入门墙?为什么要亲至明镜台这等十八流小宗门,亲至穆家一个凡人世家?」 「穆家灭门的当天,你过来寻我,说是与剑圣闹翻。」 落十六为什么要和自己一个敬爱有加,当世无敌,可以做他最放心靠山的长辈闹翻? 更往深里想一些。 剑圣坐镇人族两百年,魔族不知搞了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动作,上至陆地神仙, 下至鍊气,均被明烛初光强硬镇压下,为什么在穆家和明镜台的事上就出了纰漏? 还是短短时间里连续两次出的纰漏。 线索纠缠之下,答案唿之欲出。 「是剑圣吗?」 或许大乘说的不是假话,魔族也不过是做了旁人手中的一把刀。 穆曦微问。 他原来想说是剑圣在背后操纵的一切吗,后来又把这句话无声地咽了回去。 那是他崇拜十九年不敢有分毫亵渎的传奇,是落十六的血缘长辈。 穆曦微不敢这样想他,更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只能换一种更委婉,也更希冀的说法: 「剑圣是早知道妖魔本源在我体内吗?」 第52章 掉马 落永昼是什么人? 他活了六百多年, 站到天下第一的高位,穆曦微话里那点自以为隐蔽的意思, 对他而言一点即出? 他倒也不着恼, 设身处地代入了穆曦微处境想一想, 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容易惹人误会: 「他是早知道的。」 落永昼并不是很把误会当一回事。 背后屠明镜台,推动穆家灭门惨案的必有其人, 不仅仅止于大乘的魔族部首。 毕竟明镜台涉及到时空之力的阵法,绝非是一个大乘应有的手笔。 落永昼自信那人在暗处藏得如何滴水不漏, 身上修为究竟是怎样地一番身怀绝技, 也一样逃不过自己的明烛初光。 他迟早会给穆曦微一个交代,会给穆曦微一个光明坦荡的真相。 既然如此,落永昼宁愿用片刻的误会来换一个他和穆曦微之间的开诚布公。 剑圣是知道的… 那一刻穆曦微想了很多, 连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有朝一日, 他内心竟会有如此阴暗的念头,一个人演活了一场数百年的王朝朝廷大戏。 然而他经过这一年间的大起大落, 好歹磨练出了一点喜怒如一, 哀乐不动的心态, 再不是从前那个遇到件大事就好像天塌,活不下去的少年。 穆曦微想了很久,最终起身, 抿紧的唇上犹残存着一点不肯消褪的倔强少年气: 「我不信剑圣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曾亲身去过白云间。 仙家气象反倒是其次, 穆曦微记得最深的还是白云间的弟子, 个个好像是天上飘着的云, 未必如何亮眼夺目, 好在行止随心,无拘无束。 他们的行止随心,无拘无束是因为有剑圣坐镇不孤峰,有明烛初光压住了魔族的一切野心。 穆曦微也曾听说过剑圣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传言,一路从他出生时霞光普照讲到最近新出的风流情史,有的假有的真,独独剑圣明烛初光剑下所为,是任何话本都臆造不出来,也无法复制的辉煌。 他曾在人族风雨飘摇之际,在数十万魔族大军包围之中,引九天雷霆,一剑斩下大妖魔主的头颅。 他斩的是苍生不平事,引的是河山新气象。 那全是切切实实,真真正正存在过的,是普天之下每个人族都受惠他的。 穆曦微也是。 如今无凭无据,单从几条模模煳煳的线便断定是剑圣所为—— 穆曦微不敢这样想,也不敢这样脸大。 「十六,你愿意陪我再回穆家一趟吗?我当时离开时心神大乱,走得仓促,不敢说自己未曾遗漏一二,也许有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落永昼听到穆家,隐隐间有很不好的预兆。 说起遗漏来,落永昼也不敢保证自己看得仔细,有没有漏了什么。 他当时一来震动穆家的覆灭,二来烦心好友的反目,三来担忧穆曦微体内的大妖魔主,更是对幕后之人有无尽的怒火… 若说心神不稳,恐怕不会比穆曦微好太多。 穆家和魔域离得终究远,几乎是一南一北两个极端,一日之内很难贯穿,穆曦微又顾及到「落十六」的修为不足,他们晚上随意寻了一处休息。 等月上梢头,地上模煳地抖了一片树木房屋剪影,枝上鸣蝉和着晚风拂过树叶的窸窣响动此起彼伏的夜深人静时,落永昼将穆家场景一一回忆过去。 他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幸亏陆地神仙记忆非凡,绝非常人可比,哪怕落永昼当时心不在焉,每一幕场景仍旧历歷在他眼前。 穆家夫妇… 穆家夫妇… 落永昼勐然站起,带动了明 烛初光也重重一声落地。 他终于回想起不对劲的在哪儿了。 穆曦微收殓穆家家主夫妇的遗体时,落永昼就察出有一处气息不太对劲。 奈何他那会儿实在是昏昏沉沉过了头,加上那缕气息细微,无声混在相似的魔息之中,落永昼一眼两眼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第197页 那是…妖魔本源的气息。 穆曦微赶来时,穆家夫妇一息仍存,尚有生机。 后来落永昼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是妖魔本源在穆曦微体内甦醒,使得他能成功杀了动手的魔族,与此同时,他没控制住妖魔本源的气息,使其逸散到穆家夫妇的身上。 穆曦微体质特殊,能够让妖魔本源得以认其为主,穆家夫妇却是彻头彻尾的凡人,妖魔本源中万分之一的阴煞之气也足以要去他们的性命—— 何况那时候他们还奄奄一息。 于是他们死得顺理成章。 不是被魔族所杀。他们在魔族手中挣出了一线生机,熬到自己儿子来的那一刻,却被自己儿子无知之间逸散出的妖魔本源气息断绝了最后一脉生机。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自己爱子手里。 他们儿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是压垮他父母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恨之入骨,仇恨伴着阴影日日夜夜都挥之不去的那个杀亲仇人。 这便是所有的前因后果。 落永昼尝试着捡起明烛初光,却又换到咣当一声闷响,长剑第二次坠地。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在抖,手掌在抖,十指也在抖。 他整只手都在抖,抖得甚至握不住陪伴他六百年走来的本命剑。 剑于剑修,一直以来意义非凡,等同于第三只手臂和头顶荣光,重逾性命。 所以再如何糟糕的局势,落永昼拿明烛初光的那只手,一直很稳。 他亲眼见过越霜江三人死状,匆匆忙拔剑上主峰平定人心的时候没抖过;三途奔波登上琉璃台剑指陆地神仙时没抖过;千军万马中孤身对上大妖魔主的时候也没抖过。 今天是第一回 。 一贯握剑起来稳如泰山,不可战胜的剑圣,竟也会有手抖握不住剑的那一刻。 因为以前落永昼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为了自己做的那件事,即便粉身碎骨,即便刀山火海,也可以无所谓畏惧,带着一柄长剑和一身肝胆去闯一闯。 可这回不一样。 这就是个如一团乱麻般根本解不开的死局。 是,若是旁人杀了穆曦微的父母,就算是大妖魔主,甚至是万年以前存在于神话传说里的大魔,落永昼哪怕上天入地,也可以翻出个一二三四,向穆曦微解释个清楚,再拎出他的尸骨来让穆曦微解恨。 剑圣天下无敌,所向披靡的赞誉并不仅仅只是一句过分的虚话。 可那个人是穆曦微。 是他之前不惜拼着和挚友反目,担上莫大的风险也要保全的人。 是经歷过这世上血海深仇仍能心性不改,一心为人间,磊磊落落地说出一句我爱这天下的人。 他没有过任何错处,却什么都要他背负,好像他就是那个害人间倾颓的罪魁祸首。 无缘无故的杀意、家族和宗门先后的清算、妖魔本源的存在…… 现在倒好,来了最狠的一笔。 他需要亲自背上,需要亲自为自己父母的死而负责。 落永昼闭上眼睛,闭了很久才睁开。 月色依旧是朦朦胧胧地洒下来笼了一片,蝉也继续在树上不知疲倦不知聒噪地吱哇乱叫。 落永昼手指摩挲间,触到了明烛初光冰凉的金属剑柄。 这一回他五指弯曲,指腹按在 剑柄凹凸的花纹上,是真正握稳了剑。 落永昼心知肚明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穆曦微知晓了妖魔本源在他体内的存在,那么与妖魔本源有所关联的事物,再瞒不过穆曦微的眼睛。 若无意外,他很快就会明白谁是杀害自己父母的那个兇手。 销毁证据也没有,凡人的尸骨脆弱,埋个几十年就能化成一具干干净净的白骨,可妖魔本源却是还好端端在那里,与世长存着呢。 他该杀穆曦微的。 穆曦微一旦知晓自己父母的真正死因,他先前再圣人做派,再赤子心性,都很难熬过这个关卡,极有可能心性大变,一步入魔。 落永昼赌不起那个极小的可能性。 这苍生天下,亿万人族更赌不起那个极小的可能性。 他该下手的。 杀一人,保万人,这个道理落永昼杀了太多魔族,经歷过太多场屠戮,当然懂。 落永昼指尖更陷在剑柄凹下去的地方一分,用力得发白。 他拿起剑,头也不回地推开了房门。 懂归懂,做不做,下不下得去手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说初见穆曦微时,落永昼是看在他与穆七旧日的交谊,是看在穆曦微体内的本源剑气思及自己初心,手下容情地放他一马—— 时至今日,他再也不可能对穆曦微真正拔剑相向。 他不愿意拔剑完完全全是因为穆曦微这个人。 穆曦微很好,应当拥有很好的未来。 至于穆曦微的好处,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尽,只能总结成潦潦草草一句定语: 他不想穆曦微死。 穆曦微应当拥有很好的,很光明的未来。 一个对得起穆曦微的,很好的,很光明的未来。 说是头也不回,落永昼仍在穆曦微房前停留了一小会,凝眸看了一小会儿。 希望穆曦微记得住他说的话。 记得住他会爱这天下的诺言。 第198页 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人—— 他来。 他来换穆曦微未来的可能性。 落永昼去往的方向是穆家。 众所周知,妖魔本源不死不灭不消不散,亘古长存,与天同首。 而剑圣的明烛初光至明至烈到极处,专克制一切阴煞邪妄之气,再兇勐的魔气,到他剑下,也虚化成了不留痕迹的虚无。 妖魔本源也是魔气一种,也当如是。 穆曦微的那一缕妖魔本源微弱,落永昼若是真的存心,很容易将其彻底诛灭,再用剑痕遮掩。 就是陆地神仙亲至,也看不出其中蹊跷端倪。 从此以后再无为妖魔本源巧合所杀的穆家家主夫妇,只有死在剑圣剑下的明烛初光。 落永昼记得自己当初说过的话。 他要保的人,因果他一力担当。 剑圣一诺千金,从不作伪。 落永昼去完穆家,又顺藤摸瓜寻出了这一切背后的幕后黑手。 一个他怎么样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人,穆七。 一个曾在他寒微漂泊的少年时向他伸出过援手,间接地将他送往白云间,让他被越霜江所注意到的恩人。 穆七是继老乞丐之后第二个向他主动表达过好意的人。他不嫌弃六百年前一无所有,脑子里除了打架就是打架的落永昼,与他结交,讲给了他听很多事,教了他很多。 多亏穆七,落永昼才识的字,然后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不喜欢黑夜。 多亏穆七,落永昼才知道人间背后藏着一个何等壮丽,又何等暗流汹急的地方。 少年人总 是在心里藏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烧得他们永远也不肯安分。 落永昼就是最不安分的那一个。 他说他要去修仙界看看,穆七便笑着送别他,温言祝他早日出人头地,得偿所愿。 穆七当时还怎么说地来着? 哦对,他说他不愿意参与到修仙界的纷争里去,让落永昼不必记挂他。 落永昼真信了他的话,一信就是一百多年,等到他拿到天榜试的榜首,才偷偷熘去穆家祠堂留下一道本源剑气,权当报答。 他一直记挂着穆七的恩情,得来的则是现实里狠狠一记巴掌。 穆七并非是那个对他有扶持之情,知遇之恩的温文好人。 他万年前苟延残喘到现在的大魔,世世轮迴,借着寄宿的凡人壳子逃避仙道。 穆七诞生时毁天灭地,何曾满足于这等在天道手底下活得不如狗的日子? 他打起了妖魔本源的主意。 倘若有人流淌着自己的血脉,被妖魔本源择为其主,那么他大可借着以自己血脉温样的妖魔本源之便,重塑魔身,重来一次唿风唤雨的岁月。 于是穆七在六百年前,和一个凡人女子成亲,来到了通州城定居。 凡人女子诞下了他们的孩子。 只是大魔真血何等难传?他们孩子也不是穆七所期望的,会得妖魔本源认可的未来魔主,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凡人。 极度的期待造就了极度的失望。 穆七算了算,发觉下一个能传承他大魔真血的后辈得等到六百年后,能不能传承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他深觉自己被天命捉弄,一怒之下杀了那个凡人女子。 六百年后,他等到了穆曦微。 明镜台、穆家、谈半生…通通不过是在穆七手上玩得熘熘转,为了能让穆曦微堕魔而推出去的棋子。 一切埋下的线都交织错乱缠成一团,稍稍一定就牵扯本源,到了解无可解的地步。 落永昼寻到了他。 穆七这一世做的又不知道是哪里的一个教书夫子,文人打扮,眉清目秀,气质彬彬。 只是明镜台一场时空阵法动静太大,伤及本源,使得穆七鬓角上也不由得染上星星点点的斑白。 落永昼懒得和他废话,开门见山:「穆曦微的事情是你动的手?」 魔族口中剑圣嗜杀成性残忍无比,只有熟悉落永昼的朋友才清楚,他大多数时候不是那个臭脾气。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爱笑的,是黄金面具的冷硬也藏不住的风流洒脱,有着少年疏狂不羁的气概。 或者大多数时候见到他的人都会惊讶。 惊讶那么一个没架子,还不靠谱的人是怎么当的剑圣,怎么封的神。 但自从穆府的事情后,自从他与穆曦微不告而别,落永昼一日日变得愈发沉默冷锐,唇角的弧度也抿得像是剑刃上的一抹光,弯起的有倦世厌世的漠然感油然而生。 穆七也很干脆地回答:「是。」 他看到落永昼地那一刻便笑了。 笑真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有些人笑能让人如沐春风,让人千金一掷。 放在穆七身上则不尽然。他一笑之下,那副温文可亲的皮瞬间披不住了,露出了恶意森森的内里。 落永昼说:「六百年前的穆七是你。」 穆七告诉他:「一直是我。」 落永昼哦了一声,不再接话。 他要的是一个答案。既然得到了答案,自没有再说话的必要。 穆七看着他无动于衷,不由自己凑了上来,主动说道:「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不觉得,落永昼想,有个屁的意思。 穆七说:「未来有大成就的人,竟会受我一个大魔的恩惠,感激在心念念不忘了几百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第199页 饶是落永昼心性如铁,乍聆他这神奇逻辑之下,也有点受不住:「正常人会採用的做法是是自生自灭,正常魔是斩草除根。」 穆七两边都搭不上。 所以他不正常。 穆七想的兴许是有朝一日落永昼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手上,能在他死前看到他被命运捉弄的丑态是很有意思一件事情。 「挺有意思的。」 落永昼礼貌性颔首:「若是论迹不论心,就是你救了一个杀你的人,自然很有意思。」 他语罢出剑,再无保留。 「师叔!」 陆归景看见落永昼回白云间,既惊且喜。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惊喜些什么。 明明落永昼不在白云间的这段时日,白云间万事太平,甚至不用为剑圣哪次出手又损坏了哪些财物做担保做赔偿,小金库都积累了许多。 可陆归景还是惊喜。 就好像只有落永昼在的白云间,才有精气神,才是个完完整整可以顶天立地站在仙道苍穹上的第一宗门。 然而陆归景的惊喜消失得飞快。 他很快无精打采再次来到了不孤峰,告知落永昼:「师叔,穆曦微来寻人,说要找落十六。」 落永昼沉吟了一下:「是白云间的大阵是摆设,还是你这个掌门是摆设,事事都需要来问我?」 陆归景对着他那副恨其不争的口吻也不羞愧,诚实回答他:「都是。」 落永昼:「……」 陆归景:「因为师弟已经和他打过一轮。」 祁云飞败下阵来,陆归景一见势头不好,及时开熘,撒腿跑到了不孤峰以保平安。 落永昼:「……」 他被这两个人气得哽了一下,方冷淡回陆归景:「告诉他,落十六死了。」 剑圣再能耐,也终究有个限度。 他一旦身死,没法给穆曦微凭空变出第二个落十六来。 陆归景:「……」 他委婉提醒:「师叔,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毕竟是可以徒手拆白云间大阵的妖魔主呢。 落永昼:「行,那你再告诉他,落十六死了,我杀的。」 背一个黑锅也是背,背两个也是背。 债多了不愁,落永昼想得很开。 陆归景:「……」 他一言难尽又一头雾水地走了,并且如实地转告穆曦微。 青年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离开。 也许是因为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陆归景莫名从他身影那里看出一点萧瑟的悲凉来。 穆曦微明明挺得很直,走得也很稳,然而却如松柏离了青山,修竹失却桃源,离了土断了根,失了所有为之存在的意义。 应当是好事吧。 至少对白云间,对人族而言是件好事。 剑圣与魔主一刀两断,明烛初光依旧是人族的护身符,若两族真有战端,也能当仁不让无往不利地沖在最前头,牢牢护住这苍生免受一场浩劫。 是好事。 陆归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后来听说魔族多了一位妖魔主,行事古怪,人人敬他,畏他,也恨他,憎他。 那位妖魔主向剑圣下了战帖。 不涉及两族交锋,边境战端,也不牵连到其他多余的人族修士,魔族兵将。 仅仅以妖魔主自己的名义,向剑圣下了两人之间的战帖。 只有两个人。 也是这天下一正 一邪,一妖一魔的两个巅峰。 最好笑的是,本应暴虐成性,残忍嗜杀的大妖魔主向剑圣下的战帖,竟是用剑圣手段酷烈,滥杀无辜的名义而下。 笑掉了天下人的大牙。 不管他们怎么笑,心里怎么想怎么不屑,剑圣依然是接下了这份战帖,将这一战暴露于天下苍生的瞩目下。 落永昼本人只是接了战帖,对其一言不发,祁云飞却急得从早到晚徘徊在不孤峰脚下,巡山守卫都没他仔细严格。 他自认在穆曦微的事情上做得不妥当,没脸见落永昼,就算是心里急得凭一己之力把不孤峰周围土地踩到下陷三分,依旧是一言不吭,一个脚步都没往山上踩。 还是落永昼看不过去,叫他上来的。 祁云飞至他所在时,落永昼正在擦剑。 明烛初光长短厚薄宽窄制式与大多数长剑皆是一个样,平平无奇,硬要挑点不同出来说,大概就是它主人太过传奇,把它也带成了剑中高不可攀的一代传奇。 剑身饮了魔族太多血,大妖魔主和鍊气小卒在明烛初光这里一概视之,皆是喷薄而出的一捧血光,溅得剑刃明湛如镜。 落永昼擦完了剑,将其交给祁云飞,嘱咐他道:「收着。」 祁云飞捧着剑,何止是受宠若惊,说是头重脚轻不知今夕何夕都不为过。 祁云飞脾气暴躁归暴躁,自知之明还是不缺的,知道在每个剑修心中,自己的本命年都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祁云飞不敢和明烛初光比在他师叔心中,一人一剑地位孰高孰低。 但落永昼将明烛初光交代了他。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落永昼心里,明烛初光远远不及他! 祁云飞定了定神,声音仍是飘飘然的,询问道:「师叔,您大战在即,为何要将明烛初光交给我?」 落永昼说:「我执明烛初光六百年,剑下洗冤孽,斩不平,诛魔族,人间安泰,天下清平。」 第200页 他一向不太喜欢在正经时候用这些花花词句,也一向认为剑底真章比嘴上吹逼有用。 可该说的时候还是得说。 「我给你的不仅仅是明烛初光。」 更是执剑初心,和剑底下所守护的,所代代传承的东西。 祁云飞拿着剑呆滞在了那儿。 他又想起往事,想起祁横断死时的往事。 祁云飞是祁横断的族侄,因着天资出众适合习剑被祁横断看入眼,收进了门墙。 他在白云间最初过的一段时日是相当快活的,有祁横断在,有祁家在,祁云飞理所当然地像祁横断少年时一样,成了白云间山头一霸。 可惜祁云飞没那么好的运气,好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没入白云间多久,祁横断死了,祁家没了,他原来依仗的,所赖以为生的一切都没了。 那时候祁云飞不过是个屁事不懂,屁事不会做的小破孩年纪,成天到晚做的也就是哭哭啼啼地扰乱人心。 是落永昼从魔营里来回一趟,抓回来了害祁横断身死的魔族奸细。 他一手拉着祁云飞,一手将剑递给祁云飞空着的另一只手,告诉祁云飞:「杀了他。」 「杀了他,你给你师父报过仇,这桩事便算了结。其他的事不用管,也不用多想,万事有我。」 祁云飞第一次杀人,有点手抖,杀完以后还不太搞得清状态,抱着落永昼哭了起来。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也是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果然,祁云飞杀了自己仇人,心事放下,该睡的睡该吃的吃,落永昼一边对付着边境上魔族,一边整顿着白云间,还要抽开手教他和陆归景两个。 祁云飞平平 安安地长大,仍然成为了白云间的一霸。 落永昼弥补了所有他在两百年前失去的,物质求不到的东西。 祁云飞小时候不懂事,等后来常常会想,世上怎么会有他师叔这样的人。 有凛冽如刀似剑的外表下藏着竟会是这样温柔的心肠。 他那时候也不知道,若是落永昼凛冽表里如一,人人畏惧退避,自不会去招惹他。 若是落永昼温柔表里如一,人人心生怜爱,也会情不自已去保护他。 独独是他这样的性子最吃亏。 祁云飞从这些有的没的里回过神来,下意识道:「师叔,这剑我不能要。」 明烛初光合该是落永昼的,谁也不配拿,谁也拿不走。 除却落永昼,谁配做人间灯火? 落永昼说:「你要拿着。」 他起初的语调很柔软,仿佛是与亲近喜爱的晚辈闲话家常,等后来,一字比一字更冷,有着深思熟虑的魄力: 「我走以后,穆曦微假如作恶,我要你杀他。」 明烛初光唤得动穆曦微体内的本源剑气,真动杀机,并非是一件难事。 落永昼死了可以一了百了,人族却需要承担他的抉择所带来的后果。 这算是落永昼留给人族的最后一张底牌。 祁云飞抱着剑,直挺挺地向他跪下去。 落永昼原本想让他别介怀,自己到这个地步,早已无谓生死荣辱。 能用自己不太看重的生死,来换取自己在世上为数不多牵挂的未来,不算是一桩赔本买卖。 但落永昼想想,觉得这类话容易刺激到祁云飞,伤他感情,索性笑了,模稜两可: 「不必在意。人生于世,各有各的造化。」 在万众瞩目,议论声嘈杂地充满每个小巷里,剑圣和魔主终于迎来了宿命一战。 新成的利器迎上了不败的传奇。 落永昼求死之心已定,那一场打得非常水,非常随便,几乎是节节败退,步步下风。 到最后,穆曦微的剑锋噼开了他黄金面具,久不接触空气的肌肤头一次暴露在了日光下。 落永昼倒也是无所谓。 他不是那等矫情讲究的人,死还要特意挑一个悽美的死法方能满意闭眼。 况且—— 穆曦微也是好奇过落十六长相的。 直到他听穆曦微唤了一声:「十六?」 声音愕然,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到了本能怀疑这是假的,什么悲伤欺骗愤怒痛恨的情绪也生不出来。 落永昼比他还要不敢置信。 第53章 天命 落永昼黄金面具仍留着半张,将落未落地搭在了他脸上, 旁人望去, 只模模煳煳窥得见他隐约的半脸轮廓, 和眸中淡淡波光。 剑圣一败和这张脸的惊鸿一瞥,他们甚至分不清哪个更惊人,哪个更震动人心。 没有一个人敢在当下的情况对落永昼生出任何幸灾乐祸的嘲笑, 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是不由得屏住了唿吸。 凡人怎么敢去伸手去攀云上之月, 皎皎不群? 凡人怎么敢去迈足追逐天光一线, 摄人心魄? 穆曦微剑锋在噼开落永昼面具后,自然而然顺势一下, 抵在落永昼喉间。 他离落永昼的咽喉要害,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 他离他灭族仇人的咽喉要害, 也仅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肤。 只要他一剑下去,他可以结束这长达数年的梦魇, 可以告慰血仇, 一剑尘归尘土归土。 这是穆曦微最盼望的事。 也是他如今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 可他不能。 第201页 因为那张脸,穆曦微识得。 说熟悉也不熟悉, 他只有在一个晚上,匆匆忙忙地看过一次。 说不熟悉也熟悉,那是他白天日日牵挂, 晚上却做梦也不敢梦到的脸。他怕自己沉溺在梦里, 越陷越深。 那还是落十六和他在一起时的日子。 落永昼自己大概都不记得自己鬼扯过多少话, 又把他戴的面具吹出了多少天花乱坠的含义, 穆曦微却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只有他的心爱之人才能见到他面具底下的真容那一段。 那一段穆曦微初听之下深深懊悔自己的冒犯,颇觉尴尬,每每回想起来,都有羞愧得无处容身之感。 可能是他和落十六一同走了一段路程,转了那么些时日,经歷得多了,穆曦微回想起来的尴尬,尴尬着尴尬着就变成了酸。 他不知道自己在酸点什么。是酸落永昼的真容只有那个心爱之人能见到,还是酸能见到落永昼真容的人不是自己。 没等穆曦微酸出一个一二三四五,把自己酸的来由有条有理地整理出来,然后一一分析原因,列举克服,告诫自己克己守礼,反省自己轻浮浪荡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已经压不住情感。 若他当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道德楷模的正人君子,他该像上面说的那样,一步步来,反省自身相安无事。 或者说若他真是这样子的人,根本连反省自己这个步骤都不会有。 因为真正的道德圣人言行举止都是拿尺子量着比着来的,根本不算酸些有的没的。 可穆曦微不是。 他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有爱有恨的普通人,是个心头热血一上来抛头颅洒热血不管不顾的少年。 于是穆曦微乘落永昼熟睡之时,偷偷掀了他的面具。 其中还因为穆曦微头一次做偷鸡摸狗的坏事,心里发虚,手上发抖,沉重的黄金面具差点砸上落永昼鼻樑。 也亏得他是穆曦微。 是体内剑气与落永昼同出一源的穆曦微。更是落永昼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才能在老虎打盹的时候偷偷撩拨。 换个其他人,别管落永昼睡没睡熟,远隔着八百里大概就有明烛初光剑气横空而出去追杀。 然后他看到了落永昼的脸,看到他熟睡时合上的眼睫和一弯唇角,比起白日招摇过市时拉的仇恨而言堪称温和无害。 他在月光下看见了此生最美之景,如梦似幻。 穆曦微手忙脚乱把面具给落永昼盖回去去时,差点又磕到他的鼻樑。 他脸红耳赤,对着月亮想了一会儿自己到底是现在自刎谢罪比较好,还 是等报仇以后自刎谢罪比较好。 冷清清的月光如水,把穆曦微整个人浸在其中,硬是把他给浸清醒了。 穆曦微冷静想,自己现在自刎谢罪,等落永昼醒来的时候就是一滩血加一个冷冰冰的死人,一定会吓到不知原委的落永昼。 若是等报仇以后自刎谢罪,落永昼一定会觉得他莫名其妙没担当,一辈子都在浑浑噩噩地为着旁人活瞧不起他。 所以不如不自杀来得好。 穆府灭门时,穆曦微真的是万念俱灰,觉得他活在世上仿佛是个没有根的人,不知来歷,不知去处,活不活都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差别。 他这会儿改了主意。 世上还有落永昼。 他想好好活着,想多和落永昼走一段路,想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多看他几眼。 无论是平平无奇的那张面具,还是面具底下惊为天人的那张脸。 在穆曦微眼里看着都一样好。 于是穆曦微对着月光吹着风,下定了主意。 他打算一切老老实实坦诚对落永昼交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果不杀不剐,那就用尽全力好好活下去,好好和落永昼一直待下去。 那时候的穆曦微就那么点微薄的愿望。 殊不知年少时的时光太匆忙,年少时的诺言最轻薄。 不是真心不够,而是变数太多。 没等他第二天早上和落永昼坦白,魔族的大乘首领、妖魔主的真实身份…接踵而来,在原本尚算平静的水面了溅了个底朝天。 再然后,就是洛十六不告而别,他在父母墓里发觉了剑圣的剑气,在白云间听到了落十六的死讯。 大概是他真的不配。 每次他想抓住的美好善意,最后都会被残忍地一一践踏,一一打破,告诉他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象妄想,不得长久。 镜花水月终究有花有月,皎洁轻盈,柔软芬芳。 幻象妄想也终究被他目睹过,世间至美,身临其境,以假乱真。 怎么能接受到头来不过碎镜一地,清水一捧? 怎么能接受表象后面血淋淋的,修罗地狱一般的事实? 穆曦微成了大妖魔主。 魔族的属下恭敬请教他的名讳,黑衣面具的妖魔主想了片刻,平淡地回他了两个字。 他说他叫长夜。 穆曦微记得母亲提起过自己名字的意象,说他叫曦微,是取晨光熹微的同音之义。 不求他如日出之阳,普渡世人。但求他一辈子能活在日出之阳下,一身清清白白,无脏无垢,一生圆圆满满,光明和煦。 少年意气总比天高。 穆曦微听到母亲的期许时,总是觉得不以为然,觉得一个人过得好算什么,拉上旁人一起过得好,才算是真本事,算是真慈悲。 第202页 他想做日出之阳,普渡世人。 可惜这一遭遭走下来,他没了家人,没了所爱,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杀他至亲至爱的人是世间至正光明,为了他身上背负的至邪本源拔的剑,动的手。 换个说法,若他身上没有妖魔本源,剑圣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对穆家明镜台与落十六动手。 这些血债一笔笔写到最后,都是他该背负的孽。 面具下的穆曦微垂下眼睛想,他还有什么脸用这个名字,有什么脸说自己如日出之阳,有什么脸活在光明中呢? 不如叫长夜罢。 长夜不绝,永无尽头—— 也永无出头之日。 最后,穆曦微选择用一份战帖来终结。 剑圣滥杀无辜该死,魔主也不该存在这世上。 本来穆曦微打算得好好的,以为这尚算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 命运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对他再度伸出了愚弄的手。 他一路杀到了长城底下,对剑圣出剑,噼开了剑圣一半的黄金面具。 穆曦微在黄金面具底下见到了一张被他几乎刻入骨子里去,永生永世也难以忘怀的脸。 他少年时懵懵懂懂动心,以为这是他世上一切,人间唯一的人,是杀他父母,灭他满门,屠他宗门的血仇仇人。 怎么会有比这更好笑的事? 怎么会有比这更讽刺的事? 剑圣看他像一个傻子一样在那儿把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引为朋友,引为知交,引为挚爱,被耍得鞍前马后团团转? 滑稽吗?好玩吗?满足吗? 穆曦微想质问落永昼,想怒吼,想拔剑落得一个干脆利落。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唯有面具下无声落了几滴泪,眼睛血红。 眼泪渐渐满面,穆曦微体内的妖魔本源也愈加躁动不安。 魔族天性嗜血好战,穆曦微原本通过压制体内妖魔本源的方式来压制他麾下魔族天性,使得他们听命于己。 要不然魔主约战剑圣这种大场合,正常状态下,魔族怎么可能还会乖乖静待于后方,而不是扑上去与人族厮杀混战成一团? 然而穆曦微本人也不会想到,黄金面具下藏的竟是落十六的脸。 他预料不到自己的这场心神失控,也预料不到妖魔本源躁动之下魔族的失控。 随着魔族仰头的嘶吼声震云霄,兵戈出鞘,人魔两族混战成一团,鲜血如雨,断肢零落,修罗地狱场景重现人间。 落永昼将一切看在眼里,无声而疲惫地轻嘆了一声。 他不想与穆曦微为敌。 恰恰相反,他太想穆曦微活了,甚至不惜拿自己性命给穆曦微铺路。 可是自己的性命落永昼可以慷慨,旁人的性命他不能坐视不理。 穆曦微失控,魔族暴动—— 他不能死。 明烛初光扫过的剑风盪开穆曦微的剑,落永昼抬头。 战场骤然为之一亮,仿佛云间的明月遥遥跨过千山万水来到暗无天日的人间,直将人望得捨不得眨眼。 天下第一的美人与天下第一的剑。 相得益彰。 无论是胜是败,都是旷古绝今的不朽传奇。 那场妖魔主与剑圣的约战,虽说剑圣首战失利,最终却僵持不下,仍是以双方的各自退让一步而疯魔。 大妖魔主却像是发了疯一样,战帖不要钱地跟雪片似往剑圣那儿递,疯狂地想见剑圣一面,统统又被白云间拒之门外。 「师叔。」 如今两族局势如箭在弦上,陆归景时时忧心,眉眼上也未免带了一些凝重出来: 「今日魔主又换了一座城池。」 大约是战帖一直被拒的缘故,穆曦微竟是另闢了一条蹊径出来。 他每隔三日便攻一边境城池,只破阵法,摧城墙,而不对城中百姓守卫动一根毫髮,兵不血刃。 魔族对他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当然有不少胆子大的魔族,纷纷挑了人想要下手,以此来挑战大妖魔主的权威,却全部在穆曦微的一眼下化成了灰。 大约杀了那么几千上万个刺头以后,剩下的魔族都被穆曦微的铁血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能乖乖听他号令。 然而人族也并不领会这位大妖魔主兵不血刃的好生之德。 他们反倒是更加将穆曦微恨得咬牙切齿,认为他是故意挑衅,往人族脸上啪啪地抽耳光。 被穆曦微破 阵法,摧城墙的城池越来越多,聚在白云间请愿请剑圣下山动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 他们打不过魔主,自然会有人替他们动手,替他们找回场子。 剑圣身为人族的守护者,他不充当其沖,谁来首当其冲? 落永昼撩了撩眼皮:「死人了吗?」 陆归景犹豫一下,答道:「暂且未有。」 说到这个,陆归景是切切实实打心里佩服穆曦微的。 他所到的城池,一座城池动辄几十几百万人实在常见,穆曦微却偏偏能不伤一人一物,不能一草一木。 不管是好意慈悲,还是恶意打脸,能做到这个地步,能控制到这个地步,就都是臻到了极处的造化,只配叫人仰望。 陆归景佩服他的修为,更佩服他的心性。 他被灭门,被欺骗,被愚弄,最终被沉沦到妖魔主的身份,却始终都不曾把加诸于己身的痛苦奉还报復给无辜世人。 第203页 的确值得佩服。 落永昼说:「那便先搁着。」 他声音里或多或少带了些彻底厌倦的疲态。 事实上,落永昼未像众人所想的那样在不孤峰顶瘫着俯瞰世间,好吃好喝好睡,苍生疾苦一概不沾他。 他这些日子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 他几乎跑遍了世上所有艰险的,隐秘的秘境,看过什所有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拜访了所有有本事的人,不拘佛道儒,也不拘出世入世,隐居不隐居。 落永昼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得一个答案,得一个天下与穆曦微能不能两全的答案。 然而他走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告诉他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 他们说不能,而这不是落永昼想要的答案。 他仍不死心,仍想寻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有机会。 还有他没走过的地方,还有他没见过的人。 陆归景不知是这几日内第几次登上了不孤峰,这次带来的消息却全然不同。 他哑声道:「师叔,有人死了。」 说起来不过是个你推我我推你,魔族有人看不惯穆曦微于是群起动手,人族又要誓死捍卫自己城池尊严,恰巧形成了里外夹击之势。 在内忧外患下,穆曦微没能完全揽过大局,稍有不慎之下,就有人族在这场□□中死了。 先前穆曦微不动手,也不许魔族动手,人族嗤之以鼻,以为这是恶意是□□,还不如动手来得好,至少来得痛快,好歹能保全一个体面尊严。 等魔族真正动手时,死去之人的性命如热油滚进了锅里,顿时炸翻天。 围在白云间底下情愿的,下跪哭诉的,躁动不安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多不多,声音甚至可以传遍白云间山脉权利,响彻高峰万仞。 死去的人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活着时候在亿万众生里根本不值一提的性命,在死后竟会这样值钱。 值钱到能彻底点燃人魔两族的仇恨,能挑起人族压抑已久的怨言,甚至能左右剑圣手中的那把明烛初光,和大妖魔主的性命。 陆归景见落永昼不答话,又小心翼翼道:「师叔,现在人族的天也快黑了。」 魔域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永夜寒冷。相较之下,日夜轮迴,四时更替,一直是人族是骄傲的。 他们看重这些,觉得有这些,有阳光阴影,有风霜雨雪,有花开花落,自己才活得像个人样。 可自从大妖魔主下了战帖,不知是他身上煞气太重,天恨人怨,还是因为旁的原因,人间的夜渐渐长了起来,也渐渐暗了起来。 一直到如今,日出只是短 短的一瞬,日头落下后暗无天日的黑夜,才是日日常况。 想想就让人心生悲凉绝望。 人魔抗争了数万年,谁都觉得自己会信,谁都觉得命在我手不信天命,却没料想到人间白昼终将被黑夜所吞噬,终将毁在一个年轻到甚至从前没有过名姓的大妖魔主手里面。 陆归景发觉自己僭越了。 落永昼兴许不会知道今天魔族杀了几个人这样细緻入微的事情,却不会不发现人间永夜。 他选择出不出剑,站不站出来,都是落永昼的事情,不该是自己所置喙的。 落永昼不出声。 他不出声时的不孤峰静得可怕,沉沉如松下的一潭静水凝固,如松巍巍然的树干不动,鸟雀也不敢来此处栖息叨扰这极致的寂静。 沉默良久,直到陆归景以为落永昼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落永昼方简短又惜字如金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原来他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给他的答案不是假的。 原来哪怕他走尽天下,见遍天下人,也不能得到自己家想要的答案。 原来…明烛初光,并度不了世间万难。 陆归景告知他消息时,落永昼有认真想过掀桌,有想过去将穆七翻出来鞭尸以泄心头之恨,也有想过去晓星沉冲进去找谈半生。 可惜这些没什么意义,他就算做了,也是一模一样的无力回天。 落永昼忽然就失去了兴致和所有执剑的力气。 「我不想杀他,以前不想,现在也不想。」 落永昼说:「他是我的初心。」 剑圣的初心是什么? 是以明烛初光作人间灯火,护佑天下。 再深一点,再本质一点,说到底也不过是颗天不怕地不怕,淌着热血的赤子真心。 然而世途多舛,人心险恶,赤子真心也总会有被磨平,被浇凉的一刻。 落永昼在见穆曦微第一面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要不要杀他,那时候他和他几个朋友的想法是如出一辙的。 他不一定担得起大妖魔主这个后果,人间更是。 好在自己的本源剑气拉了他一把,落永昼在穆曦微身上见到了少年时的影子。 他护着穆曦微,也当是护着自己一颗心比天高,不肯认命不服输的少年初心。 陆归景道:「师叔…」 这种时候,他除了师叔,也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 他不能劝落永昼去杀穆曦微,也不能劝落永昼就此放手,不杀穆曦微。 他和这天下被落永昼护了六百年,如今却要逼落永昼去杀他在意的人。 何其可笑,又何其让人心凉。 第204页 落永昼反倒是现出了一点很飘渺,很复杂的笑意。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时候的不孤峰,想到了越霜江他们三个人。 「你知道你师祖和我说过什么话吗?」 陆归景摇摇头。 越霜江死时他还很小,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更遑论是推心置腹。 落永昼说:「他带少年时的我回白云间时,曾问过我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回去。」 当初落永昼想的是哪有这等好事,白吃白喝还能修仙,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越霜江说不是。 「他告诉我,修仙做到白云间之主又如何?活得也不似表面上光鲜亮丽。人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该担什么样的责任。」 当初落永昼想的是要是能给他天下第一的修为,他肯定也愿意罩着这天下啊。 再说,天下第一吶,多威风?天下人哪能有不爱戴他的呢? 他又怎么能不爱这天下呢? 六百年后,他早不是最先那 个漂泊无依的少年,若按这话来算,被渡上一层层战无不胜金光,重重盛名加身的剑圣落永昼,应扛起天下最沉的担子。 落永昼说:「你师祖说过的话九成九都是一纸废话,唯独这句还算有点道理。」 陆归景想笑,想说师祖说的既然都是废话,您还记得那么多。 可是话到喉咙口,哽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假如大妖魔主不是穆曦微,他早死八百回了。我不欠别人的,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可他们不亏我的,没道理让他们为我的风花雪月流干血。我做不到像个英雄一样斩妖除魔凯旋来回,我至少得走得像个剑圣。」 落永昼说完起身,再不留恋。 他离开不孤峰前,特意去越霜江三人的坟头看了看。 看着看着落永昼便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看,任你王侯美人,乞儿贱奴,下葬时是金棺玉衣,一卷草蓆,到头来一样贵贱归尘,美丑化土。坟墓啊,不过是让别人知道有他们这么个人,这么个名字,逢年过节的时候想一想,也不辜负来世间走一遭。 这人间,真是没意思透顶。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在夜色里,人间又开始黑夜无尽的往復。 陆归景拔腿从屋里追了出来,语无伦次:「师叔,不行,你不能。你若是走了,我哪里找得到第二个人——」 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师叔,找得到第二个剑圣? 找得到将他从泥潭里□□,将人间很多人都从泥潭里一起□□的落永昼? 陆归景憋了很多煽情又矫情的话,憋到最后,憋出了一句:「我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像您这样烧钱如流水的人?白云间每年的盈利进帐又该给谁花?」 落永昼微微笑了:「能少去大笔花销岂不是好事一桩?」 说罢他亲手敲响了战鼓,鼓声自不孤峰顶而去,远远传遍整个天下。 如挣破长夜的第一抹曙光。 陆归景差点给他跪下:「师叔您要去哪里?」 他实际上心中知道了九成九准确的答案,却始终存着一线微薄的希冀盼望,盼望落永昼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陆归景最后的一线指望也被击得粉碎。 落永昼声音沉沉,背影遥遥,融在晚风里,给他留下了三个字: 「去杀魔。」 大妖魔主再一次兵临城下时,剑圣终于现身。 他依旧如刻入人心的那套白衣金面,飘扬衣角如晴天朗日时捲起的云,黄金面具则是天上的那轮日。 剑圣背负着人族所有厚重的期望和压抑的怒火,再度向大妖魔主拔剑,赴了这生死之约。 这回落永昼没有留礼,真真正正的全力以赴,剑光游走间地动山摇,重重的剑影化作天上明日。 他剑尖抵到了大妖魔主的心脏处。 落永昼熟知穆曦微的过去,也深谙自己要做什么,自不会像当初的穆曦微停顿那么久,给他以可乘之机。 明烛初光斩妖除魔,无坚不摧,大妖魔主固若金汤的防御,在其剑下也算不得什么。 鲜血喷涌。 落永昼没有退避,任由其溅上自己的手,溅上自己的衣服。 原来穆曦微的血,原来大妖魔主的血,也与他人没有区别,不比旁人的热,也不比旁人的冷。 落永昼这样想。 「十六。」 穆曦微开了口,断断续续唤他。 也许是穆曦微清楚生死关头,命不久矣。 十六这个名字曾经让他思之如狂,甚至处处镌刻体现在魔宫细节里,后来又让他为之几欲疯魔,成了听到同音相似字也会忍不住癫狂的不可说。 如今叫出口,竟也没那么困难。 「我试过拼尽全力杀你,既然我杀不了你,那我死,你好好活下去也是好的。」 「我是真的恨过剑圣,也是真的喜欢过十六。我杀不了你,你能活下去我不遗憾。」 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他既盼着落永昼死,也盼着落永昼活。 落永昼不是不动容的。 他托住了穆曦微下坠的身体,半合上眼睛,声音艰涩:「我可以发誓,杀你父母,杀穆家,杀明镜台的人不是我。」 他不想让穆曦微恨自己,更不想让穆曦微恨一个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可那已经是落永昼在当时情况下可以做出的最好选择。 第205页 如今穆曦微濒死,无力再思考那么多,也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去,落永昼才能将真相告知于他。 「那便很好。」 穆曦微缓缓露出一个真正释然的笑来。 穆曦微短暂的一生过得支离破碎,前半生壮志凌云,后半生急转直下,面目全非。 他没受过妖魔本源的好处,没拿它享受过衣锦还乡,享受过权势压人的好吃,为它该吃的苦,却全吃了一遍。 临死之前,穆曦微总算是找回一点自己少年时最好的模样。 穆曦微说:「遗憾的无非是我曾经大言不惭想过做日出之阳,普照众人,如今却成了众生的祸害。」 他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黑暗,成了永不见尽头的长夜。 他低声问:「你说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明明不想这样,也试过去避免,却总是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我明明想让这个天下变好,明明想不去伤害任何人。」 落永昼:「别说了。」 他也不知道。 他也不想这样。 他也试过很多很多种努力去避免。 许是圣者言灵的乌鸦嘴真凑了效,落永昼刚说完最后一个字,穆曦微一口气也耗得差不多,再也说不出话。 他最后一面见到的是落永昼自己摘下面具扬手一丢的场景。 陆地神仙记性不差,落永昼自己吹过的牛扯过的鬼,自己一直都记得。 穆曦微听到的最后一句是落永昼说的「同气连枝,盛衰一体,荣辱一身…」 这类话在结为道侣的时候常用。 落永昼在他死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凭着道侣盟誓引来天道,以自己陆地神仙的生机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活蹦乱跳是不可能的,最多做个神智全无的活死人已经是万幸。 落永昼曾对那些伤春悲秋嗤之以鼻。 可这一刻他明白他回不去少年时候了,一架打得伤痕累累,来两碗酒,不管好的坏的当头浇下,喝到酣畅淋漓就拔剑作舞,再来十个大妖魔主一样一剑斩下。 和他一起喝酒的人走了,和他一起打架的人走了,最后连他心爱的人也走了。 他听得到身后城中千万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千万声欢声笑语。 经此一役,妖魔溃败,明月高悬,阖家团圆。 但他高兴不起来。 千千万万家里,没一双他的筷子,没一杯他的酒,没一碗他的汤圆。留给落永昼的,只有高堂广宇间金箔裹塑的神像,和逢凶遇事时的三支清香。 他抬头望天,轻轻地道:「我认输了。」 越霜江死,四姓求和,白云间与人族俱是危在旦夕的时候,他没认。 好友反目的时候他没认。 这次穆曦微死在他剑下,他为了他护着六百年的人族天下亲手杀了他心爱的人。 他真的认输了。 落永昼 抱着穆曦微,一步步走出战场。 魔族想拦他,让他留下他们大妖魔主的尸骸,被落永昼一剑杀了。 人族见状也不对,以白罗什为首的人围上前,想让落永昼放下他,还没说话时就被落永昼冷声呵斥道:「不想迎上明烛初光就滚开!」 白罗什犹豫不决。 按理说剑圣当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可明烛初光太强了,震慑天下两百年的威势也太重了,哪怕明知剑圣是强弩之末,白罗什心中还是会害怕,还是会犹疑。 「让他走。」 一男一女声音同时想起。 秋青崖除了拔剑就是沉默不言,月盈缺的眼泪却扑簌扑簌往下落: 「落永昼…」 你还会回来吗? 有朝一日我还能等到你的原谅吗? 落永昼停下脚步,抬手拍了拍她肩膀,破天荒地温和道:「没事的。」 从没怪过你。 那些往事是真的,他怪不了。 至于回来,这世上谁离开谁不是活? 落永昼去往了不执城,传言那里有天河,只要付得起代价,就可换来世间一切想要的物事。 落永昼在越霜江死那会儿翻阅过典籍,知道这条记载,也心动过。 后来他哑然想想,换越霜江他们三个中哪一个都对另外两个不公平,三个人都换他又换不起,就此作罢,不如自己好好活着,放三人去放心轮迴转世。 没想到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他按着清净方丈揍了一顿,见到了天河。 落永昼说:「我愿意拿我一身修为和往后仙途,来换穆曦微一个死而后已,神魂托生。」 不错,往后仙途。 经过之前一战,只要他愿意,落永昼就可以破碎虚空成仙而去,打破修仙界中千数年来无人成仙的沉寂。 可是成仙为了什么,仙途又有什么意思? 「我要他做日出之阳,普度众生。」 「我要他为天命所归。」 天河之外,普天同庆。 天河之内,有人沉默无声死去,气息断绝,身体冰凉。 第54章 因果 落永昼醒来时,入目的便是不执寺厢房中简洁朴素的摆设。 没等他为自己的回忆伤春悲秋两声, 假惺惺地落几滴眼泪以示往者不可追, 落永昼便勐然想起了一事: 清净方丈的心脏! 第206页 他当时在节骨眼上不容分说地陷入了回忆长河中, 倘若清净方丈当真为此出事,这罪过不是落永昼可以随随便便弥补得起的。 他一把抓起了榻边离他仅有几寸之遥的明烛初光,打算出去看看。 落永昼不动还好, 一动就从门外哗啦啦地围进了一大群人。 先是穆曦微, 再是陆归景、祁云飞两个、接着是秋青崖与月盈缺, 清净方丈在最后一手抱着一只猫, 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还好。 落永昼松了一口气。 没人出事就好。 他开口问道:「谁能给我讲讲我晕过去时候的事?」 穆曦微躲开了他的目光,不言不语, 显然是另有隐情。 落永昼陷入回忆长河中时, 他尚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外貌, 等落永昼这一次再睁开眼睛,穆曦微已完完全全长成了和记忆中大妖魔主一般的身形气度。 他固然也是剑修, 却不似常人所想的那般有着孤峭逼人的锐利, 反倒如玉山将崩,松柏倾盖般, 温和俊挺,出尘世外。 倘若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肯摘下面具,也该像是穆曦微那样俊美雅致的眉目。 陆归景唏嘘了一下:「师叔, 金银过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您要听哪桩?」 祁云飞心直口快在一边补充:「毕竟你晕了好歹也两年了, 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少。」 落永昼顿时有点感动, 肃然道:「真是难为你们。」 穆曦微一直陪在他身边,落永昼能理解。 毕竟这小子哪怕当了大妖魔主也一天到晚给他红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其他的,大家都是有家有室有门派的人,能豁出去两年陪他待在不执城中,当真是殊为不易。 陆归景不太好意思,轻咳一声:「师叔不必和我们这样见外。」 祁云飞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实际上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秋青崖脸色有点不太自然,颇为古怪:「待在不执城中的确不错。」 正当落永昼一头雾水,以为这几个人被不执寺佛光普渡所感化,下一步就是拔剑刷刷地把自己削成个光头出家礼佛的时候,月盈缺轻柔说出真相: 「毕竟不执城是能让大家卸下宗门重担的地方,自然很好。」 换个说法。 一群门派里压箱底镇山门的陆地神仙大乘巅峰,六宗的宗主掌门,名义上借着陪伴落永昼之名,实际上行着玩忽职守之实,藉机推卸宗门事务。 落永昼已经可以想像得到六宗那边的哀声连天,鬼哭狼嚎。 他深觉自己起初的一腔感动被浪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转回正题: 「两年前我昏迷时前来闹事的穆七怎么样了?」 祁云飞很惊奇,不遗余力地恭维道:「师叔不愧是师叔,哪怕晕倒的时候依旧心如明镜,还能知晓前来之人即是穆七。」 落永昼:「……」 恕他直言,这世上除却穆七这种爱拿生死当玩笑刺激的疯子以外,其他敢来不执城挑战三个陆地神仙威严的人也不会有太多的。 月盈缺耿直回答他:「你说谈半生和穆七啊。他们一开始来找茬的时候,我们和清净方丈按着他们揍了一顿,等快要按不住的时候,曦微再次出了手帮我们,再把他们按着揍了一顿。」 她说到这里,回想起当日场景,也不免耿耿于 怀,带上了一二憋闷的愤怒:「穆七为人,不对,穆七为魔,实在是太过厚颜无耻,不择手段。」 落永昼微微点头:「见识过。」 他几乎从没对一个人恨到念念不忘的地步。 因为大多数人不敢得罪落永昼。 得罪他的人,没等落永昼恨到念念不忘,已经丧命在了他的剑下,一码归一码,自无需浪费这些多余恨意。 独独穆七是个例外。 上辈子拜他所赐,他和穆曦微一步步走入无可挽回的死局,穆曦微被推下身死道消的深渊。 一切不过是因为穆七想要得到魔主体内的妖魔本源,用以重塑上古大魔之身的因。 哪怕穆七死在他剑下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渣都不剩下一点,落永昼犹且不解恨。 何况看情况来论,穆七百年前在他剑下,并不是真的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否则不会有百年后还来蹦哒的可嘉勇气。 月盈缺一听就是在穆七手上吃了很大的亏,切切道:「我们万万不曾想到——」 说着清净方丈深有同感,心疼得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两只猫。 月盈缺:「我们万万不曾想到,穆七竟会劫持清净方丈养的猫。」 「……」 落永昼顾不得什么,震惊道:「你们是小孩子过家家打架吗?」 一群陆地神仙,一出手就是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量级,一瞪眼就能瞪死一群人的那种,竟然还玩起了劫持猫的把戏? 落永昼一直都知道穆七是个什么也不在意的疯子。 他只是没有想到穆七能不在意到这个程度。 月盈缺沉痛说:「我不是,正是因为我不是,我才以为穆七也不是。」 没想到关键时候,刀光与剑影乱飞,阵法和幻境齐上,穆七的手,去按在了两只猫的脖颈上。 这下连穆曦微也傻眼了,不知所措。 清净方丈一手一个捋过他怀中大猫的后脑勺,心疼道:「是老衲的罪过,老衲见爱宠在他手里面,不免有所失守,就问了一句他们的条件。」 第207页 穆七与谈半生的条件,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他们知悉眼下局势难搞,虽说落永昼不在,穆曦微的实力却已然恢復得差不多,双方均是僵持不下,于是退而求其次,未要清净方丈心中的天河,而是只要了清净方丈心中的天河水。 清净方丈在他们再三确认只要天河水来復活谈半生师父,赌咒发誓无所不用,询问确定反覆强调之后,为了爱猫的性命,终于松了口,将天河水给他们。 穆曦微这才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他论修为明明臻至陆地神仙之境,**金刚不坏,论说话今天也才说头一句,怎么都应该神采奕奕,神完气足才对。 可穆曦微说话时,每一个字都说得费力,活脱脱像是从砂石里打磨出来一样,涩哑得过分,仿佛每说一个字都会伴着接踵而来的剧痛。 「穆七的修为很高,若论战力,谁也奈何不了谁。可我们有顾忌,这回穆七用的是方丈养的猫,谁知道下回他会用什么东西?」 会不会用不执寺中无辜弟子的性命,用不执城中无辜百姓的性命,用这座城池的万年基业? 穆七光脚,天不怕地不怕,平生唯一的牵挂也就是变着花样给人添点堵。 可是他们与穆七不一样。 他们背后的树荫是乘凉之所,也是须得好生保护的物事,他们赌不起。 于是最终清净方丈还是给了他们一定量的天河水来交换自己的两只猫。 清净方丈一脸爱怜地抚摸过怀中大猫的毛皮:「你瞧瞧它们,自从两年前被吓了一场,尾巴上的毛掉得厉害,吃饭吃得也少,清减了许多 。」 落永昼:「……」 他看看两只猫咪那条油光锃亮,柔软蓬松的松鼠似大尾巴,再看看它们沉甸甸压弯了清净方丈手臂的重量,实在是无法违心地说出附和之语。 不过落永昼能理解。 他百年前对上的穆七已是因为明镜台的时空阵法消耗了我大半,几乎油尽灯枯,战力打折。 若是如此,落永昼杀他是,依旧是费了不小一番功夫。 即使是陆地神仙,战力亦是有高有低,各有不同。 很少有人能让落永昼费这样的功夫,花这样的心思。 他想了想,宽慰道:「没事,我知道。菜这种事情不怪你们。反正现在我回来了,下回穆七别说是说猫,我让他被打成死猫。」 落永昼性格锋芒毕露惯了,说好听是年少气盛,骄傲妄为;说难听点就是欠教训。 之前好歹有十几个世界的磨练在先,能教他冷冷淡淡地装得像个高人,像个隐世神仙的模样。 可等记忆一旦回笼,落永昼本性毕露,说起的话也是十成十的欠揍。 月盈缺原本沉重的心思也不禁被他气笑:「落永昼,你这会儿修为还没归体呢?到底是谁菜你给我说清楚。」 落永昼面不改色道:「要不你找曦微比划比划?」 他脸皮生得够厚,连荣辱廉耻也一块抛却了,毫无自己为人师长,却要靠吃徒弟软饭为生的自觉。 等大致说了一遍两年来的事情,众人也不再多说,把地方留给了他和穆曦微。 月盈缺出去前还格外意味深长地留了一句:「算一算时日,这几日就该是谈半生復活他师父的时候。」 「落永昼,我们都见过,老晓星沉主死了几百年,他復活的该是什么人呢?说是和原来原原本本,我是不信的。」 更何况老晓星沉主未必真有谈半生想的那么好。 在谈半生来看,他师父是拉他出泥潭,是给他新生的人,自然样样人中龙凤,完美无缺。 可在他们旁观者看来,不尽然如此。 徒弟肖师并不是一句假话。 越霜江心性开阔豁达,对人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能叫落永昼感念着他的好,能将他从最初一个冷郁沉默只晓得打架的少年,扒拉成心怀天下的剑圣。 月长天视月盈缺为心头肉,掌上珠,宠得她骄纵得坦坦荡荡。 老的归碧海主也是一心扑在剑道上的剑修,带得秋青崖今日如此。 若说晓星沉主的言传身教,对谈半生没有半点影响,怎么可能? 若不是晓星沉主本就是个偏执的性子,谈半生又如何至于养成今日的习性? 这些道理月盈缺他们都明白。 正是因为深深明白,深深清楚谈半生的性子,才在一切发生之时方愈加无力。 不是没有试着去拉过。 而是根本拉不回来。 落永昼也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语意不明道:「那便拭目以待。」 百年前穆七自己做下的孽,欠下的债还未还清。 他等得已经够久了。 房间中只剩下他与穆曦微两人。 穆曦微说:「十六,我想起来了。」 落永昼陷在回忆长河中两年,两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足够发生太多事情。 至少足够穆曦微改头换面,拾起大妖魔主时的修为,也拾起了大妖魔主时的回忆。 落永昼说:「好巧,我也想全起来了。」 穆曦微那一瞬神色似悲似喜,极为复杂,好像是把装满七情六慾的五味瓶在他脸上倒了个底朝天,倒出了一片混混沌沌的花脸。 也亏得是他长得好,才承受得住这样苍凉沉重又悲怆的意味。 第208页 穆曦微说:「这一幕,是从前我在梦里梦也不敢梦的。」 百年前他梦到过多少次落十六呢? 穆曦微自己也记不清? 他只记得每一次在梦里见到时,自己总会冲过去紧紧地拥住他,失而復得的狂喜充满他的整个胸膛,让他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到几乎可笑的地步。 他憋了很多很多话想和落十六说,又发现千言万语,也始终不如怀中温热的温度更让人安心。 然后穆曦微醒来,发觉空落落地空无一人,连月亮也吝啬照到魔域给予微末的光亮,唯有窗口的风铃晃动,摇曳灯笼薄弱的一点橙黄透过窗户,也变成了惨白冷清的颜色。 梦里失而復得有多喜悦,等梦醒后便是成倍的失望。 他捂着脸无声地笑,笑到最后指间湿润。 这样的梦,这样的梦醒多来几次,穆曦微便在梦里不敢妄想,生怕梦醒后跌落泥潭的一瞬失望。 百年后穆曦微有了他曾经想要的一切。 他有了平平安安的家人,拜入了自己嚮往的宗门,也拜入了自己崇拜之人的门下。 他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地还是有了自己的心爱之人。 他曾经不惜在梦里越陷越深也要饮鸠止渴的心爱之人,此时带着笑看他,眼睛里的波光动人得像是瑶池里酿的酒,但愿此生长醉于此。 可是这一切是拿他们之间重重误会换来的,是拿落永昼的性命作成全的。 是穆曦微自己误会了他自己的心上挚爱,是穆曦微自己… 害死了落永昼。 穆曦微回忆渐復,把往事的前因后果也给想明白了。 他日復一日地沉溺在过往噩梦般的回忆中,分不清现实与过去的边际,险些把自己给折磨疯了。 这样也好。 穆曦微不堪忍受到极处的时候,也会浑浑噩噩地想,这样的痛苦也好。 他至少不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落永昼给他的一切。 他根本不配。 自己失策了,落永昼略有些懊恼地想。 他明明知道穆曦微是那么个死脑筋,明明想让穆曦微重活一回,就不该在当时图给穆曦微一个瞑目,把事实摊开来告诉他的。 「落永昼!」 穆曦微的一声喝,才让落永昼反应过来自己不觉间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穆曦微眼里腾腾地燃着火,底下却仍藏着静谧的一谭水。 火是对自己烧得,恨不能一把把他烧成灰烬,连存在在这世上的痕迹,也干干净净地一併抹去。 水却是对落永昼。 无论如何翻云覆雨,在落永昼面前,穆曦微始终都是当年那个一眼见底,赤诚而通透的少年: 「你哪怕瞒着我,编再多的花言巧语,编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我依旧会发现的。」 「只要事情发生过,这世上便不存在全然的天衣无缝。」 「而我信你,我爱你。」 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刻,穆曦微便不会放弃去为自己的十六辩驳,去为自己的十六平反。 「要不我们说正事吧。」落永昼沉思片刻,决定对此避而不谈,「要不我们说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拿了自己性命去换穆曦微的,拿了自己修为去换穆曦微的修为,拿了自己道途去换穆曦微的道途。 再怎么样,他也不应该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落永昼恢復记忆的那一刻已经全然想明白了,他唇角扯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如月下开的昙花,细微中有惊人之美: 「不如说一说我百年后体内为何会有妖 魔本源,为何妖魔本源隔着千山万水,仍然会遥遥飞来不执城?」 等落永昼知晓百年前所有来龙去脉,才算是恍然。 他拿自己修为换给穆曦微,一直以来,穆曦微用的便是落永昼留在天河里的修为。 然而落永昼到了天河中,要去取回自己修为,也等于是从穆曦微体内取回自己的修为。 占着穆曦微丹田的东西没了,妖魔本源察觉到以后,自然是兴沖沖地回来投奔百年前的旧主,投奔到穆曦微体内。 「因为百年前有个傻子,用己身作容器承受了妖魔本源的所有阴邪煞气。」 所以妖魔本源不认穆七,不认魔族,只认穆曦微和他。 本质上,那已经不能够算是魔族的妖魔本源。 那是穆曦微早决定好的,不管他是胜是败,能不能杀剑圣,杀自己的灭族仇人,他留给天下的都会是一个无煞无垢的妖魔本源。 是他最后的善意。 穆曦微方才吼落永昼的时候底气很足,这会儿倒慌乱得手足无措起来,连解释也只能反覆重复一两句: 「我答应过你的。」 他曾答应过落十六,说自己要爱这天下。 穆曦微出口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跟落十六的,恐怕是宁愿自己一死,也不愿意有丝毫违背。 落永昼:「对,你将妖魔本源换给了我。」 所以他才能活下去。 落永昼用自己的修为道途换了穆曦微的活,穆曦微又在自己死前悄悄将净化后的妖魔本源赠予了落永昼,才能保障落永昼的性命无忧。 妖魔本源与剑圣修为碰撞在一起的能量实在太过强大,导致虚空破碎,落永昼被捲入进其他异世界中,天河的一部分意志随他而去,成了落永昼身上的所谓系统。 第209页 他们倘若没有那么爱彼此,他们两个人则完全难以两全。 可偏偏他们皆是这样深爱彼此,愿意为彼此赴汤蹈火,拿自己最珍贵的物事来换,性命尚且在所不惜。 也许曾经有误会,有欺骗,也有生死难关。 好在他们百年后,终于凭深爱换来一个两相执手,换来一个欢喜团圆。 穆曦微说:「是。」 「妖魔本源三分给天下,令天下能人倍生,对魔族抵御随之加强,余下的七分给了你。」 事实上他和落永昼交战落败那次,性命仿佛能在旦夕之间流逝,鲜血止不住不要钱般的流,穆曦微深受煞气之苦很久,连着神智都有点不太清楚,唯独牢牢记得一件事情: 「我答应过你要爱这天下的。」 「因为我爱你。」 穆曦微一生从未亏欠过天下。 他们时隔百年,隔着一生一死,隔着性命难关,终于再一次拥抱在了一起。 落永昼问他说:「疼吗?」 那么多的煞气侵体,那是一整个种族的怨气,多得厚重得剑圣也无法想像。 那该有多疼。 穆曦微也认真回他:「不疼,我想着你。」 第55章 收尾 「等等, 我怎么觉得晓星沉那么有点亮得过分?」 落永昼抬头望了一下窗外天色, 喃喃道:「虽然说那里一直都亮得挺过分, 但今日…好像有点格外过分。」 「的确是亮得过分。」 穆曦微有妖魔本源, 对穆七的存在敏感,几乎是穆七在天下一端有动作, 穆曦微隔着另一段就能察觉的敏感: 「如我感知得不错,穆七他应当是在晓星沉处。」 穆七既然在晓星沉处, 那么他身边的人是谁昭然若揭。 穆七既然和谈半生一块在晓星沉处,那么他们意欲何为也就一起昭然若揭。 落永昼当机立断:「走,我等和穆七算这一笔帐等了很久了。」 穆曦微也笑了一下,与平时的温润不同, 他这次笑得眼底寒凉生光, 如青山淬霜雪: 「这百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也该做个了结。」 是穆七亲手设的局, 杀了他的家人宗门, 推得他和落永昼反目成仇, 逼不得已二死其一。 穆曦微恨当时自己无能, 陷在旁人精心设计的迷局中尚且不知, 还信以为真地茫然乱转。 他更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首难源头。 纵使落永昼百年前杀过穆七一次, 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穆曦微对穆七的恨意就一日不会消弭。 为百年前的穆家满门, 明镜台的上下同宗, 更为他此生刻骨的心爱之人。 怎么能够消弭? 穆七原来神出鬼没的, 声名不显,天下也没多少人知道有他那么一号魔活在世间。 可他一出现就必要捅两个大篓子,把天下风云搅成一团浆煳才肯罢休,导致知道他的人,无不是由衷地盼着他早早倒霉,把穆七的事往不执寺里那么一说,六七号人就刷刷地来了。 世上近半的陆地神仙,前去围剿穆七一个魔,也算是给足了他体面。 清净方丈还一手提熘着一只猫,信誓旦旦说要给它们报做质秃毛之仇,让它们亲眼看见自己的沉冤得雪。 落永昼望着两只皮毛蓬松,炸起来时像小狮子般威风精神的猫沉默了一会儿:「行吧,反正这一回有我在,断不可能让两年前的重演一遍。」 晓星沉楼顶上最细微的阵纹也活了过来,星辉流转,闪闪烁烁,每一处纹路上点起的光,都似天边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星辰。 星子的芒角上有璀璨的银光,细细地分了出去,是连结着每一处符文必不可少的阵法线,密密交缠在一起时,竟是起伏出了水一样层叠的波光,如天上散落着粼粼星辰的恢宏银河。 这样蔚然壮阔的奇观也只有晓星沉才衬托得起。 因为它本来就是一座手可摘星辰的高楼,本来就是连结着天上人间中枢处的壮丽宫殿。 银河阵法照得方圆千里亮如白昼,奇异辉煌,却照不亮谈半生眼中静谧如沉沉死水的颜色: 「终于齐了。」 这几年的奔波。 用来拿以做等价交换的妖魔煞气有了,天河水有了,他师父的遗蜕神魂有了,借穆七之力,以晓星沉大阵为基布下的时空阵法也有了。 常人很难想像谈半生为之付出了些什么。 他得到妖魔煞气是以万年前魔族重现人间作为代价,自己承受身败名裂,天下皆敌的后果,生机残破,失却一臂。 他能再度进入晓星沉,得到晓星沉的阵法,也绝不轻松。 晓星沉并不愿意承认一个与魔族勾结,放了百万魔族,险些断绝人族生机的晓星沉主。 谈半生也并不需要他们的承认。 他不会用以德服人的方式感化晓星沉弟子,让他 们全心全意,同进同归。 谈半生活了大半辈子,玩透了阵法卜算,按理说也该看透了人心,却从来只会用动手的手段来解决事情。 他镇压了晓星沉的弟子,为之不惜逼死了现任晓星沉的宗主。 现任晓星沉的宗主叫谈澹烟,冠了谈半生的姓,也是谈半生从他孤弱幼小时捡回来精心教养,要求严格地长大的。 谈澹烟在他那一辈的六宗掌门中并算不得多少特别。 第210页 他不似陆归景、玉箜篌那般七窍玲珑、面面俱到,见了便叫人如沐春风;也不像是祁云飞、叶隐霜一样性情暴烈,战力出挑。 谈澹烟放在他生长的环境里,实在是个很普通的人。 他天资不错,但和落永昼这种一握剑就恨不得和剑相知相交来个拜把子兄弟八百年老友,别人学了几辈子都比不上他一炷香的根本没法比。 他卜算尚可,只是根本不在谈半生那个一眼古今望到底的档次。 他修为不低,奈何这辈子肉眼可见没指望到陆地神仙之境。 他性情温厚,可惜温厚得朴素老实,半点没讨人喜欢的花言巧语。 简直浑身上下,哪哪都写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八个大字。 唯独有一点不同,谈澹烟有一处好是他其余的同辈全都比不上的。 在祁云飞到处打架,叶隐霜瞎传谣言,闹得六宗上下鸡飞狗跳,哪怕是陆归景玉箜篌这等识大体的也年少顽劣,不让人安心的时候,谈澹烟一心发奋,琢磨着怎么能多帮到谈半生一点。 他少事,省心。 省心到唯恐自己是谈半生的负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怕说错走错给谈半生带来麻烦,让谈半生厌弃自己的地步。 谈半生看他,有时候恍惚间竟会觉得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 他自己与老晓星沉主相处时,也是捧着与谈澹烟相差不离的一颗真心,一捧热血,绝不会比谈澹烟少,也不会比谈澹烟多太多。 人浑身上下,一共就那么大一颗心,那么多一点血,说着掏心掏肺,也会掏没了。 所以谈半生挑剔起来连剑圣的错处都从没少挑,竟是因着这点原因,对谈澹烟颇为宽纵。 只是谈半生终究没有想到。 他的真心是执拗偏执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钻死牛角尖不肯出来。 谈澹烟和他不一样。 谈澹烟性情温厚,处事宽仁,哪怕是十成真心,也真心出了正人君子只苛责自己的风范。 谈澹烟在谈半生来晓星沉的时候劝过他收手,说了很情真意切的一通废话,说只要谈半生收手什么都好,他还是那个晓星沉主,宗门上下人人都敬畏他,也不用管天下的闲言碎语… 反正就是让他死都愿意的意思。 被谈半生冷冷打断,反问了他一句你还不熟悉我吗。 他看见谈澹烟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眼里空落落得如落了死灰的余烬。 没等谈半生回味过来一点什么,谈澹烟跪下,向他重重地叩了三次首。 等叩完后,谈澹烟经脉断绝,丹田损毁,气绝身亡。 他自断生机得很快,快到谈半生也来不及反应去施手搭救。 他自断生机得也很绝然,绝得等谈半生反应过来后,谈澹烟早已回天乏力。 谈半生明白谈澹烟的意思。 一边是对他恩大于天,重逾性命的师父,一边是天下大义,人间正道。 谈澹烟一直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 谈半生把他捡回晓星沉,他就跟着谈半生兢兢业业地学卜算阵法。 谈半生收他做弟子,他就一心想着怎么打理好晓星沉事务。 谈半生痛恨魔族,连 带着谈澹烟也一起痛恨,每次诛魔都是首当其冲,出人出力。 谈澹烟人生的意义就好像是为着谈半生而活一样。 唯独在死上,谈澹烟听从了自己心意一回。 他不想对不起天下苍生大义,也不想辜负谈半生。 所以谈澹烟左右为难间,选择了最懦弱,也是最两边讨巧的方法。 他选择一死了之。 也许谈澹烟死的时候还心怀着一二侥倖,想着自己的死说不定能打动谈半生,让他迷途知返,让他重新做回晓星沉主,陆地十神仙之一,重新有他该有的风光出尘。 谈半生盯了他很久,眸光冷幽幽的,过的地方像是要结出霜白的一片冰。 他最后俯下身来,想给谈澹烟翻个身合上眼睛,却发觉自己伸出的那个袖管空落落,根本使不上什么劲。 谈半生差点忘了自己这副白髮断臂,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世上唯二对他真心好过的两个人,落永昼被他亲手做局算计,而谈澹烟又被他亲自逼死。 说后悔,若重来一次,谈半生还是会那么选,会那么做。 谈半生无声笑起来,他眉目仍然年轻而清秀,却硬生生笑出了颓废的荒唐感。 又怎么能回到过去? 想什么回到过去? 穆七嗅到了血的味道,正凑过来想开口的时候,被谈半生冷冷瞪回去: 「若是失败,我要你的命。」 穆七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反而兴致勃勃:「若是成功后,你难道就不会要我的命了吗?」 谈半生道:「没区别。」 穆七不着恼他的过河拆桥,大笑起来:「好,那我等着!」 最后一丝魔气融入了天河水里。 阵法上最后一个星子被点亮,他师父神魂与身体皆凭特殊手段,得以妥善完好地保存到如今。 谈半生推衍过,测算过无数回,确保万无一失以后方敢动的手。 按理来说,应当万万出不了意外。 可这万中无一的意外发生了。 冰棺内的老晓星沉主的身体迟迟不动,双目紧闭如死,无一星半点的神智,只有手指带着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指往了穆七。 第211页 谈半生浑身僵硬,如遭雷击。 穆七适时地轻咳一声,笑眯眯开了口:「你知道的,我想从万年内活到现在,总是要换很多人的身体转世轮迴,虽说大多数是凡人,碰巧的时候,不免也会有那么几个修行者。」 「比如说像你师父,上一任的晓星沉主,谈北斗这样的?」 怪不得穆七对復活他师父那么积极,还几次三番地说要留下来看一看这番好戏。 怪不得復活这件事情功败垂成。 因为穆七早在很早以前,就侵占了老晓星沉主的身体,将老晓星沉主原先的神魂彻底碾死后方夺得的身体主动权。 等穆七金蝉脱壳,老晓星沉主被碾死的神魂犹且留在身体里,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了谈半生,让他以为神魂保存得完好妥帖。 「为什么?」 谈半生问。 一个人从生到死需要多久?从年少到年老需要多久? 谈半生就是。 他外壳里支撑着他为人的那些东西,那些魂魄,精气神,乃至于是一口执拗到偏激的劲头,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他曾经还翻手侵犯魔族王城,银河星辰做法袍,天意无形加诸于身,威严无上。 可如今他内里的那个人好像彻底死透了,死得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剩下一副枯藁萧索的皮囊,执迷地苦苦重复: 「为什么?」 穆七:「因为我需要好好去扮演晓星沉主这个身份,当然需要去寻一个能传承晓星沉的弟子。」 谈半生这点上,穆七确实无辜。他一开始捡谈半生为徒,并非是深思熟虑别有目的,实在是谈半生太显眼,天赋也太过突出。 不捡他做徒弟,简直天理难容匪夷所思。 至于后来—— 穆七痛快地一口气承认:「后来你痛恨魔族的事。养成的钻牛角尖的性子,的确是我犹有意引导。」 「那时候落永昼崭露头角,我算算离妖魔本源出世的时间也不太远,所以刻意那么做,想着也许会有惊喜。」 现实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谈半生果然成了他手里最得心应手的那把刀,最心知肚明的那颗棋子,间接地把落永昼与穆曦微推向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穆七说着便兴味盎然地打量过谈半生。 令他失望的是,谈半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好像彻底失去苦笑说话的能力,连人声都需要格外花一番力气去理解。 原来也就是这样啊。穆七隐隐间有些大失所望。 最后事情的发展结果,也没有他想像的那般有意思。 穆七刚想到这里,便被眼前光影闪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因为阵法上三百六十周天星辰再现人间,谈半生指间有银河牵扯,掌上星辰作刃,抵上穆七要害。 「你以为我当真没有怀疑过吗?」 百年前那只引着世人往它想要的方向走的无形之手。 百年后穆七的种种举措。 更要紧的是穆七在明镜台那边留下的阵纹,是谈半生所熟悉极了的。 若是旁人最多心中起疑,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也不一定觉得怎样。 可谈半生不一样,以他的卜算之术,假如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能推出,未免太小觑晓星沉主。 「你不过是有恃无恐,觉得我看出蛛丝马迹,也不会拿你怎样而已。」 谈半生向来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只有在这桩事上拿不起放不下,犹豫扭捏得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因为他承担不起错杀的后果。 所以谈半生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场豪赌,拿他自己可以豁出去的所有,赌一个他师父死而復生的可能性。 如果他师父真的只是他师父,不是旁人,只是单单纯纯的晓星沉主,哪怕仅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谈半生也愿意赌,愿意把自己的所有一切身家去压。 若是输了这一盘,谈半生也并非不是没有旁的准备。 「三百六十周天的星辰大阵。」 谈半生冷冷道:「当初是你为抵御魔族入侵而设计的阵法,杀魔尤为方便,无往不利,不知如今用到你身上去。滋味如何?」 第56章 完结章 穆七被谈半生以阵法牵制住, 是当真感受到了一丝星辰薄刃抵在他喉间时令人毛髮悚立的凉意。 生死这件事对穆七而言既平常,又不平常。 平常的是他自上古以来活了万余载,见过的生生死死不计其数,手里沾染过的性命连穆七自己也记不清。 不平常的是他能从万数年间活蹦乱跳苟到现在,今日是唯二两次真正能让穆七感知到生死之忧的处境。 第一次是他百年前对上落永昼的那次。 那次倘若不是凭着自己为大魔时积攒的底牌, 又恰巧遇到了白玉檀,借他的贪心, 与他签了一体双魂的约,将白玉檀拔苗助长到陆地神仙境后, 穆七自己也能重塑身体从头来过。 当然不太妙的是他塑的身体有所限制,长得和白玉檀一模一样, 因此惹了许多小辈弟子的妙笔生花,流言蜚语起来。 这是穆七第二次真正感受到自己可能会死。 不同于百年前的那一次, 他没有了保全神魂的底牌,又遇不到第二个和白玉檀一般,又蠢又好操控,天资修为也尚可的人。 他这一次可能真的会死。 第212页 死在他几百年前自己精心布置的真打仗, 死在他得意洋洋以为尽在自己掌控之人的手上。 穆七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眼瞳勐缩,面皮一阵抽搐, 仍兀自不信:「不可能。」 说完了穆七约莫是想强撑着气势, 装出几分冷笑:「世上就算能要我命的阵法,也绝对供不起能要我命的灵石。」 上古大魔的生命力有多顽强? 哪怕是在天道刻意的赶尽杀绝下, 穆七仍是苟延残喘了万余年, 搅动了不知几次风云, 掺合了不知多少件天下大事 若是一定要来形容,大约也只能说是近乎不死不灭。 想要以阵法之力彻底连根斩断穆七的生命,不知道燃尽晓星沉的灵石够不够用? 「不必。」 谈半生的语气冷硬异常,刻意到了几乎有点不自然的地步。 那个人是他曾经敬爱如神明,只要随口一声,就可以让谈半生出生入死万死不辞的人。 也是他后来恨之入骨,一天能盘算一百八十种不同死法的人。 亏得谈半生半辈子枉负聪明,却被人提着线掐着他致命的死穴软肋,摆布了半辈子。 他走的是穆七想要他走的路,干的是穆七想要他干的事。 谈半生这半辈子从手到心,再到所作所为,没一样是自己的。 他不过是旁人无心插柳时随意摆弄两下的木偶人,顺手刀,连称心合意都算不上。 而他恰恰,为追寻自己渴慕的所谓真心,去负了自己曾拥有过的唯二真心。 多可笑? 谈半生看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场可怜可笑又面目可憎的天大笑话。 他心里麻木成了一堆堆燃烧殆尽的灰,唯独留下一点点灼热在那儿不甘心地烙得伤痕更血肉淋漓,持刀的手依然很稳: 「不用灵石。」 「我早将自己的所有修为生机与阵法一块勾连,寻常灵石不够杀你,那陆地神仙够不够?」 那是谈半生早早做好的后手准备。 无论是他师父能死而復生,如他记忆中的形象那般正常地生活在世间,抑或是出了他不愿意看到的意外岔子。 他本就没想继续活在这世上,也自认没脸活在这世上。 铺陈如水的银光倒映在穆七眼瞳里,依稀闪烁着一点晦暗惶急的光。 穆七竟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真是难得。 也许是痛到了极处也就不痛,那么大个谈半生根本无法接受的晴天霹雳落下来,他竟 还能像个无事人一样,颇有闲心地想着原来穆七死之前的表现,和他所杀的那些人,全无二致。 原来所谓威风赫赫,存活到现世的上古大魔,就算是到了自己把自己活成祖宗的年纪,还是会害怕,还是会畏惧死亡。 谈半生惜字如金,这次穆七大概是真正牵动了他一贯冰凝如霜的六欲七情,叫谈半生也一番往常地说了许多话: 「我亲友死得死,断得断,故人离散。自然无所牵挂,也无所顾忌。」 穆七动了动眉毛,从谈半生示弱般的言语中获得了一些居高临下一手推动的快感,刚想说一句干他何事时,就听谈半生道: 「而你不一样。你万年来不顾托生转世之难,也要死皮赖脸活在这世上,可见你贪生怕死,这世上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死,是求仁得仁。你死,是死不瞑目。」 晓星沉主最会权衡利弊轻重,像现在这种情况天秤已经向他摆好,谈半生不难选择会如何做。 星子一颗接一颗地炸,爆出来的光像是九天飞流瀑布中溅出的水,一层接着一层,近乎映亮了半边天际,明光煌煌,银河流淌。 穆七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位万年以来一直在坚持不懈为非作歹,搞得风风雨雨的大魔,终于死在了他为非作歹,搞风搞雨时设下的阵法上。 也算是天道好轮迴。 穆七死前,想到的是那位七百年前与他来到通州城,共创下穆家基业的姑娘。 穆七活了上百世,成过很多回亲,有过很多个妻子,每一次他都是兢兢业业扮演着自己该做的丈夫角色,谁都挑不出哪怕一丝错,一个破绽。 只有七百年前的一次是例外。 他推测到了七百年后穆曦微的出生,深觉自己是被天道愚弄才会选上那位姑娘,于是一怒之下,愤而杀妻。 穆七压根没想到过。倘若他自己只是把那位姑娘当成自己这一世的妻子,一位十足的彻头彻尾工具人,他根本不会大动肝火,反而乐见其成。 偏偏穆七那一次是真的失控,以为自己与她的相识相遇不过是天道摆布下的必然轨迹,于是数百年难得见一次地失去了理智。 他如果不在意,如果不动心,怎么可能失态至此? 可惜穆七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 晚到他所爱之人被他亲手所杀,魂魄轮迴转世过七八次怕是有了,寻都寻不回来。 晚到他註定抱着这个遗憾而死,死也不能合上眼睛,不能甘心。 不同于穆七死时直愣愣翻出的眼睛,眼眶里险些要脱框而出的不甘愤恨,谈半生死时带笑。 死对他来说,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他所有的一切,上到晓星沉主的身份修为,下到为人处事时的性子手段,通通拜穆七所赐,留下了他不可磨灭的印记。 第213页 他将穆七刻意做的一场局,假的拧不出水的二两心,奉成了不许触碰的绝世珍宝,为此将谈澹烟、将落永昼逼入了死地绝境。 不如一死。 等落永昼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两人双双横尸地上,阵法破败的场面。 前因后果他已经差不多明了,而谁对谁错,也无需再推究。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落永昼心平气和地打量谈半生的遗容时,忽然觉得他很陌生,跟自己记忆中的谈半生完全是两个模样。 也是,人心本就是种一日三变的东西,又有百年的殊途在,哪里还能熟悉得起来? 「我还记得我少年时有一次打架打得太兇——」 落永昼打架向来不留情面,讲究的是把人往地上狠狠踩,踩得越惨越好。 越霜江虽然有心袒护,但是无奈人家苦 主惨得过分,越霜江也只能意思意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关了落永昼一段时间禁闭。 落永昼的朋友体谅他,唯恐他待在白云间里不是被祁横断气疯,就是被崔无质闷死,隔着时间换着理由跑来看他。 秋青崖用的是论剑,月盈缺身为西极洲主独生之女,只消人在那儿,根本用不着理由。 谈半生最有意思。 落永昼原本以为自己见不着他的。毕竟谈半生为人重礼,循规蹈矩,遵纪守法,不为着这类事给落永昼脸色看才怪,还指望着他过来探望,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谈半生偏偏来了。 他如风一般到了不孤峰顶,冷着脸把落永昼噼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大意是落永昼实在是个蠢货,连打架都做不好,不晓得挑着暗处打,还闹得声势浩大。 落永昼震惊得都忘了问谈半生是拿什么理由过来探的监。 还是谈半生自己不自在地告诉他,他用的是晓星沉少主的身份,代表的是两个门派之间平等友好的身份,让落永昼悠着点儿。 落永昼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看,谈半生从前也是有人味的,也是肯为自己的朋友假传圣旨,披星戴月地赶到好几万里外的白云间就因为不放心想要训他一顿。 「有时候我会想,倘若我在六百年前的金榜试上,没有去和谈半生搭话会不会好很多。」 谈半生不至于把他看得那么重,不至于因为他个人倒戈向的穆曦微就耿耿于怀,最后把自己也给整疯了一半。 落永昼开始寻思着自己当初是为什么才会去搭的话。 对了,他是担心谈半生走火入魔,想着自己作为拯救天下的人就要兼济苍生,从小事入手,比如说眼前的谈半生。 于是落永昼如张膏药一般,死死地贴了过去。 落永昼不禁笑了一下,像是喃喃般道:「可惜我最后没拯救成苍生,也没拯救成谈半生。」 他就那么站在晓星沉楼顶的风口,对着晚风把自己那么些年来的回忆通通过了一遍,穆曦微也就那么站在他身边陪着他。 两人交扣的手掌温热,好像是这黑夜里唯一让人信赖的温度。 等到了日出之时。 这一天的日出不同寻常,往常最多是红日一轮出于东方之上,将薄薄的云霞逼散成晴空一片的景象,独独今日大不相同。 云海内金光浩瀚,一眼之下,仿佛上头倾倒着鎏金楼阁,下面托的是碎金之海,簇簇拥拥地挤着五色霞光,瑞气千条,已绝非简简单单壮阔宏丽,辉煌华美一类的词语可以概括。 这样浩大的声势,连最普通不过的升斗小民仰头望天的时候,都能觉出一点不对劲,更何况是穆曦微。 他如同想到了点什么,神色犹疑,不确定地轻声问落永昼道:「师父,是我所想的那样吗?」 落永昼肯定告诉他:「是你所想的那样。」 金光现世,圣人復出。 「曦微应当能察觉我前期剑道上的缺憾不足,不是因为先前的不足,也轮不到谈半生来杀穆七。」 因为他的剑曾是人间灯火,不会输不会灭,哪怕在黑夜里也要铮铮点成人间的光,逆天施为。 而落永昼百年前亲手杀死穆曦微后,终于向天道认了输,也终于对天下失望了。 人间灯火没了人间,也没了灯火,落永昼剑道失意,自然战力大打折扣。 他那时候严格来论,并不能算作是完全意义上的剑圣。 然而薪火不熄,只消一阵东风灯火重燃,圣人再度现世。 穆曦微就是那阵东风,那个契机。 「幸好我遇见了你。」 落永昼曾经几次失望 过,最后也没护住他想护的人,做成他想做的事。 可他遇见了穆曦微。 这点便能让所有缺憾都圆融成圆满。 落永昼嘴角盛了一弯笑,勾着春波万顷,也摇落了花林十里,一瞬间压过天上云霞瑞气的风头:「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记得。」穆曦微说。 他好像天生少了那么一根筋,又有着就事论事的较真,早年吃过的苦头对穆曦微来讲似乎不算是什么事,只是每个字都说得像是发誓,字字千钧: 「我答应过你,要爱这天下。」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那是他答应过落永昼的事。 落永昼说:「那我来爱你。」 第214页 穆曦微答应过他,要爱这天下。所以他不惜一力背负妖魔万古煞气,给天下留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妖魔本源,留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 有穆曦微在,他凭什么不能再做一次灯火? 为天下。 更为穆曦微。 这一次他们天命所归。 第57章 番外(不孤峰篇) 在旁人的眼里,越霜江是人生赢家, 十全十美。 陆地神仙, 人族顶樑柱, 第一宗门白云间之主, 收的三个徒弟还个个出挑,未来可期, 这些旁人做梦都盼不来的事情,偏偏全集中在了越霜江身上。 如何不叫人羡艷妒忌? 大概如鱼饮水, 冷暖自知,只有越霜江本人才知道其中的难言滋味。 如果谁家的陆地神仙, 人族顶樑柱需要常常夜奔八万里跑东跑西灰头土脸地四处救火, 一点瘫下来休息的时间都不能有,那么这个陆地神仙,不当也罢。 如果谁家的宗门宗主,需要担着一整个宗门由于好战欠下的债务, 并且常常焦虑得恨不得为之卖身的时候,这个宗主, 不当也罢。 如果谁家的师父,常常要被三个不孝孽徒气得白眼倒翻双腿直蹬的话,那么这三个徒弟, 不要也罢。 好巧不巧, 越霜江全中。 他觉得自己还能坚强地活在这污糟的世上, 真是好坚强, 好可歌可泣一番心志。 其实本来也不是这样。 在落永昼在之前, 崔无质温和省事能力出众,祁横断脾气虽爆剑术不错,都是越霜江出去和老友吹牛炫耀时使他面上有光的弟子。 直到落永昼来了白云间。 其实一开始也还好。 落永昼最多是性子格外冷僻不爱说话,也没妨碍到谁,麻烦过什么。 越霜江最多也就是担心祁横断和落永昼这两个人会不会打起来。 陆地神仙收关门弟子,哪怕白云间穷得再叮噹响,弟子身上值钱的就剩下一把剑,咬着牙也得做出个体面模样。 越霜江当着白云间所有弟子的面,交了一把剑到落永昼手上。 剑本来没有名字,落永昼给它取名叫明烛初光。 越霜江一听,还挺有文化,半点看不出来刚入白云间时那大字不识两个的样子。 他对此很欣慰。 继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的祁横断后面,终于来了一个肯学的,肯干实事的。 落永昼学起字来那么认真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学剑只会更认真。 他性子冷僻不爱说话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是个省事不惹事生非不打架的。 再加上那卓越的天资—— 久久受祁横断之苦的越霜江简直感动到要落泪,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完美无瑕的徒弟,又恰巧能够让他遇到。 当然,无论心里哭得多么放肆奔放,师父的威严总算不能缺的,越霜江轻咳一声,肃重问他:「这是何意?」 落永昼答道:「愿为人间灯火。」 他说的话声音明明不重,也没刻意强调什么,却是清得出奇,没一丝一毫的杂质负累,乘着风往云霄去,噼开了向青天绝尘的路。 日光自云雾里落下,他面具一时间晃眼得不可直视,无端让人生出了很奇怪的想法。 仿佛他面具底下的人也应该是这样晃眼,晃眼到不敢逼视的地步。 越霜江的心咯噔一跳。 也许是因为他经歷过太多的原因,越霜江总觉得少年老成,想太多,背太多,不好。 少年就该有少年的模样嘛,高高兴兴去练剑打架,赢了仰天大笑,输了也不着恼。 这才对。 想什么众生皆苦,想什么天下荣辱? 越霜江回去后小心翼翼地试探了落永昼的想法,问他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蹦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 要说做人间灯火,要说拯救苍生,也该是人家从小长在富贵堆里顺风顺水的去嘛。他们得这个世界的钟爱,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的好,理所当然对这个世界有感情。 你说 你落永昼,一个无父无母,自小漂泊的,去凑什么热闹? 落永昼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是您说要让我好好上进,不愧于心的。」 整天在祁横断耳边那么念叨也没见他多在乎反而被当成耳边风的越霜江感动了:「我说的你就听?」 落永昼很奇怪望他一眼:「不然呢?」 越霜江:「……」 他彻彻底底地被感动了。 实际上他说这话,最多是想让落永昼练功别偷懒,好好练,专心致志,结果却被落永昼掰扯到了天下去,还甘之如饴。 这是怎样一种精神? 祁横断那厮给他跪十次都不够的! 话是这样说,感动也是的确被感动了,但越霜江什么也没说。 他甚至有意地放纵落永昼,不再给他疯狂灌输自己的心灵鸡汤和越氏成功秘学。 毕竟这天下有点重,并不是随随便便好扛的。人间灯火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点的。 如果可以,越霜江宁愿希望这天下不会出现被人人趋之若鹜的,点燃人间灯火的英雄。 毕竟对天下人来说,那是大好事,什么重的累的不堪承受的都能往他身上放,自己两眼一闭,万事不管。 可对那个人来说何曾公平过? 越霜江更希望那个人不是落永昼。 第215页 毕竟比起天不落的人间灯火落永昼,他情愿落永昼是能把人气得横尸当场,立刻断气的祁横断第二。 于是越霜江分外纵容落永昼,一滴鸡汤都没给他灌过。 于是落永昼渐渐地变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见人拔剑,有事也拔剑,走哪哪拔剑,走哪哪的帐单往白云间寄。 把越霜江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打哪哪儿都悔不当初。 终于有一次,在落永昼又砸了某某宗门打了某某少主寄来了某某数额的帐单的时候,越霜江按耐不住爆发了。 他愤怒地将帐单甩到了崔无质与祁横断两个人的面前,愤怒地戳戳戳,恨不得捅出个洞来:「你们看看!你们惯着的师弟!」 崔无质略微有些惊喜:「怎么?是阿昼来信了吗?他一贯口无遮拦,师父你莫与他计较。」 越霜江:「……」 他的确不想和落永昼计较。 可他与帐单不得不计较。 祁横断眼睛都快到斜到天上去,嘴巴里的话也假到没边:「谁惯出来的他?可不是我?他从我那里吃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越霜江:「……」 说这话你的脸皮不会痛吗??? 你摸着良心数数看,看你在你师弟哪儿吃过继续教训,再看看你师弟在你那儿有没有吃过教训? 越霜江差点把帐单甩到他们脸上:「是寄过来的帐单!你师弟又砸了人家的宗门打了人家的人还欠了人家的钱!」 崔无质和祁横断脸色一变,为之肃重起来。 越霜江火气消退,稍稍满意了一些。 看起来这两个,还是分得清是非好歹的正常人。 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他们对他们师弟的教法不可取,重新来过,悔过自新。 崔无质忧心忡忡:「他们怎么会招惹的师弟,给了明白的说法没有?要不要我亲自去和他们谈一谈,让他们赔礼道歉先?」 祁横断也忧心忡忡:「他们要多少钱?唉,钱我是无所谓的,要多少赔多少,别来烦师弟就好。」 越霜江:「……」 这是钱的事吗??? 哦,还真是。 情感令越霜江非常想将这两个徒弟一脚扫地出门,让他们去外边和落永昼相亲相爱去。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 。 因为崔无质是白云间最好的代理掌门人,肩负着自己退休的所有希望。 因为祁横断是白云间最厚实的钱袋子,肩负着自己能清清白白还完债的所有希望。 越霜江好恨。 做人都做到他这个份上了,都是陆地神仙了,还要被处处受制,不得自由。 他只能忍气吞声,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你们怎么…」 你们怎么就瞎了眼,千方百计地袒护你们师弟呢? 不要说祁横断一开始就和落永昼不对盘,似崔无质那种的端正持身,也很难偏向任何一个人。 落永昼这种能把自己气到暴跳如雷的凭什么让他们改观得死心塌地? 崔无质像是懂得他后面的未尽言语,温和道:「因为他值得。」 怎么不值得呢? 一个你顺手在冬夜里给了他微弱一捧薪火,就能还你一整座人间灯火的人,怎么不值得呢? 越霜江想。 他最后也开口,说的是:「他们是不是还有点不满才亲自把帐单寄到白云间?」 「呵,妄图挑拨离间,我亲自去会会他们。」 第58章 番外(不孤峰篇) 越霜江一直对落永昼二话不说拔剑开打的作风非常恨铁不成钢。 就是这种作风, 让多少宗门掌门世家家主踏破自己的不孤峰门槛, 假意苦口婆心, 实则添油加醋地来告状, 磨烦了自己耳朵。 终于有一天, 越霜江按耐不住,语重心长地拉来了落永昼, 教育他道:「阿昼, 你想想,和对方逞一时之快, 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到底, 不过是为争口气,在嘴上骂人家也是一样的。能动嘴的事情为什么要动剑?」 落永昼点头受教。 从此之后, 白云间首徒作风大变,不但剑越磨越快, 嘴也锋利如刀。 往常他不过是说一声拔剑掷地有声, 此后落永昼的拔剑前, 还增了许许多多的废话,气得旁人根本不等他拔剑两个字出来,自己就先动手了。 成群结队来不孤峰告状的掌门家主数量也有显着增加。 因为他们听了落永昼话的转述, 自己也觉得胸闷气短, 自己也想来出这口气。 每当这个时候,崔无质总会彬彬有礼, 不温不火地告诉他们:「是师父的教导, 晚辈无权置喙。」 祁横断也总会板着一张死人脸, 冷冰冰地插一句:「多少钱?我赔?」 说来真是奇怪。 旁人是有事钟无艷,无事夏迎春,到祁横断这儿,偏偏换了个调。 没事的时候他和落永昼冷嘲热讽针锋相对闹得恨不得要打起来,有事的时候他反倒做出了一个师兄样。 一个无论捅出多大篓子都能掏钱补上的师兄,沉稳可靠令人安心。 旁人被他们两个门神联手送到了越霜江那儿。 越霜江沉着脸,端着姿态,听他们说完了控诉,心里骂了一句狗屁。 他明明是教落永昼动口不动手。 谁能想到落永昼领会个他意思,就跟野草在那地里滋似的,随心放肆,放飞成了既动口又动手的风格。 第216页 越霜江有心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挽回一点自己陆地神仙的声名。 于是他说道:「对,是我教的。」 怎么,陆地神仙还需要声名这东西? 怎么,陆地神仙说的话还能不对? 前来的家主掌门:「……」 他们纷纷原地震惊了一会儿,没想到越霜江堂堂一个陆地神仙脸都不要了。 然后想想既然越霜江脸都不要了,自己又没法干过不要脸的陆地神仙,只能自己一个人憋着气,愤愤地甩袖走了。 等他们走干净了,越霜江才愤怒地重重拍案,拍得案上茶水都洒了,「你们师弟干的好事!」 「是好事。」 崔无质顺着他的话理解一点头。 他大约有种特殊的气场,再□□味十足再戾气深重的东西到崔无质这里,都能融成春风化雨的和煦温润,化去在心头不甘攒动的火气: 「师弟比以往多了许多人气,自然是好事。」 越霜江:「……」 那你这滤镜开得可真是不错,旁人最多磨层皮撒点光,你这是根本换了一个人吧。 祁横断撩了把眼皮,依旧不见好声气:「把帐单寄给我就好。」 越霜江:「……」 行吧。 越霜江认输了。 这世上果然还是单纯,没什么拿钱不能解决的事。 但随着落永昼名头越来越响,积怨越来越深,踏破不孤峰的人越来越多,越霜江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次。 他关了落永昼的禁闭,让他好好在后山反省自己。 关落永昼禁闭的第一天上午,秋青崖带剑来了不孤峰,把青崖剑横放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了很久,方说自己与落永昼论剑论到一半,意犹未尽,望越霜江通融。 越霜江挥挥手,放他走了。 放走秋青崖后,他很匪夷所思:「剑修嘛,不擅长找藉口就不要乱给自己找藉口,看他漏洞百出成了什么样?我莫非很像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长辈,他直说自己来探望我难道就会拒绝他吗?」 崔无质只是在旁边笑,祁横断嗤了一声。 落永昼关禁闭的第一天中午,月盈缺衣裙飘然来了不孤峰,衣摆裙袂摇曳碰撞间仿佛明月里被细细剪下的嫦娥侧影。 她语声和悦,姿态优美而恭敬,说自己奉月长天之命,前来探望落永昼。 至于月长天到底是什么想法,居然会特意让自己爱女来探望一个被关禁闭的小辈,月盈缺没有说,越霜江也没有问。 玄学的月长天。只要在月盈缺需要的任何时候,都可以有玄学的命令给月盈缺出来当通行证。 越霜江挥挥手,也放她进去了,放完喟嘆道:「果然西极洲的掌上明珠还是底气足,扯虎皮做大旗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崔无质只是一笑了之,祁横断呵地一笑,意思是让越霜江好好反思反思。 自从越霜江打算关落永昼禁闭开始,他单方面切断了师徒关系和对不孤峰的金钱供应。 哪怕是在如此强势的制裁之下,越霜江依然不为所动,可见决心之坚定。 在落永昼被关禁闭的第一天下午,谈半生姗姗而至。 晓星沉和白云间隔得最远,他到得最晚,然而他身上华服纹丝不乱,星辰崭新锋利如初,望着便让人头脑一清。 谈半生先是叙过该敬的礼仪,随即说自己要见落永昼。 真是难为他,落永昼除了喝醉时候喜欢去晓星沉顶上借着摘月亮名头拆房子,其他和晓星沉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一人,居然能在谈半生口中如此合情合理地与晓星沉紧密联繫起来,说得好像不去见落永昼是什么大罪过大不该一样。 更难为的是,他把白云间的脸面,越霜江的脸面,落永昼的脸面和自己晓星沉的脸面都全了,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听得越霜江放他进去以后还和自己徒弟感嘆:「你们说谈半生说的是真是假,我怎么感觉他说的是真事呢?」 「而且不是说谈半生一向守己重礼看重晓星沉?他应该不会说假话的吧?」 崔无质微微地笑:「师父愿意让他进去,何苦计较真不真假不假呢?他愿意说,师父愿意信,哪有什么假的?」 落永昼关禁闭的第一天晚上,没人了。 后山四个人,落永昼秋青崖月盈缺谈半生,一个人影,一片衣角都没剩下。 越霜江气到双眼一黑,声音颤抖:「谁干的好事!」 祁横断抱着剑,仿佛很乐见其成,凉凉添了一句,伤口撒盐:「咱们峰一共那么几个人,您说是谁干的好事?总不可能是大妖魔主闯进白云间里来了吧?」 崔无质检视一遍现场痕迹,做出合理推断:「唔,谈半生拆的阵法,秋青崖以剑气助他以力破巧,月盈缺的好梦无缺迷晕的看守之人…」 他遗憾地做出总结:「独独没有阿昼动手的痕迹。月盈缺为西极洲主独女,其他两位亦是一宗首徒,师父,您想要兴师问罪大约有些难。」 越霜江气得恨不得就地晕过去,质问他们:「你们呢?你们又做了什么好事?」 祁横断诚实道:「我买通了白云间相关的人。」 他生平爱好有两个。 一个是拿剑砸人,一个是拿钱砸人。 爱好不多,但足够祁横断走遍天涯不吃亏。 第217页 越霜江:「……」 呵,见钱眼开。 算了,他们白云间一群穷练剑的,能不见钱眼开吗? 不见钱眼开他当初为什么要收祁横断为徒? 崔无质也诚实回答他:「我拖住了师父您一会儿,让你无暇注意阿昼那边的事。」 越霜江更气了:「好啊,你们原来都是商量好的,合伙蒙我来呢!」 崔无质有一说一:「没有事先商量过,仅仅是灵机一动,凭默契行事。」 因为他们都是落永昼的朋友家人,都是关心他,盼着他好的人。 这一点便足够了。 他忍不住又笑,笑不灼眼,也不算动人,却意外通透温柔,容得下世间一切异端,也拦得住暗地里一切魑魅3 「何况师父,我们年轻一辈的小把戏,您眼里看不穿吗?从挥手让秋青崖入峰以后,您心中早有决断偏向了罢。」 第59章 番外(不孤峰) 越霜江口中的落永昼四人, 早熘下不孤峰,扬长离开了白云间。 然而他们为去处发生了一点矛盾。 等另外三个人一一开口过一回, 落永昼一点头, 做了个总结:「行吧, 西极洲、归碧海、晓星沉, 我再加个白云间,东西南北四角齐活了,你说我们去哪里?」 谈半生一想, 这样各执一词确实不好, 谁都不服谁,谁都要起争端,于是他也退了一步:「不如换个地方, 不提门派。」 月盈缺与秋青崖也都答应了。 他们翻着手上的舆图虚化出的幻象, 指指点点,一会儿要高山瑰丽, 一会儿要城池繁华, 一会儿要人文秀美,一会儿底蕴雄浑。 那时候四人还都年轻,年轻得俗气,眼里撇不开浮华,听着哪儿热闹, 哪儿好, 就爱往哪儿凑。 他们好像与世间其他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还要有所不如。 至少其他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不会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落永昼在这种时候永远不会让众人失望, 嘴动得和剑一样快:「老生你看看你,你自己带的路?我和小青阿月不擅长认路,你引动的星辰之力还会骗你吗?」 谈半生有一说一,冷静把事实摊开面前给他分析:「你说要去这处山脉,阿月说要去离这处数千里之遥的城池,青崖又说要去另一座。」 他撇撇嘴角,倒是显出几分讥讽来:「你让我怎么引动星辰之力怎么带路?啊?把这三处地方凭空给你砸一起吗?」 月盈缺从从容容开口,从从容容把自己给撇清了:「和我没关系,我只是提个建议,不强求。」 秋青崖也有点不耐烦他们这种小孩子打架一般的作风,切中要点:「我无所谓。」 落永昼扫了一眼周围,一语见的:「问题是,老生,这里不是我要来不是阿月要来也不是小青要来的地方啊。你莫不是假公济私?」 谈半生:「……」 他可疑地沉默下去。 反正不管四个人为要去的地方吵到如何恨不得割袍断个义,谁是害群之马谁是假公济私,四个人最后都没去成自己想要的地方,还迷路在了不知所云的郊外。 很好很公平。 他们原来想的高山之巅,对酒当歌,城中绮户,大块吃肉,也全没了。 月盈缺说:「我觉得不行。不管去哪里,东西还是要吃的,酒还是要喝的。」 落永昼很贊同:「不然出来一趟为了干嘛?」 谈半生不置可否:「随意。」 秋青崖拍板:「那便去寻。」 他们最后找到的东西也大大超出了他们预期。 不是深山老林里的猴儿美酒,也非脍炙人口的玉盘珍馐。 他们在一处农户家安顿下来,自家新宰杀的猪肉灌成一碟香肠和白米饭蒸,饱满的大米粒滋滋融着猪油,新鲜摘下的樱桃犹带水珠,瓦罐中拆封的杨梅酒倒入粗瓷大碗。 仅此而已。 月盈缺犹豫半晌,筷子总算是夹起了一片肥肉不是那么多的香肠,为了说服自己般道: 「饭,总是要吃的。」 「我们四人能走到这里,能在千千万万家酒肆里找到这一家,能在亿亿万人里与酒肆主人相遇,可见是多么难得的一场缘分。」 「为了这场难得的缘分,也应该好好爱护这一餐饭。」 一只寻常土猪灌的香肠,到她嘴里,就差变成龙肝凤髓麒麟胆了。 落永昼沉思片刻:「需要先忆苦思甜一下吗?」 月盈缺便道:「不必,我人生里没有苦这个字。」 她筷尖仍拈着那片香肠,却情不自禁微微仰了一段脖颈,美人面容在日光映衬下愈加的不可逼视。 西极洲的明珠,自出生以来,就是最好的一场好梦无缺。 他们一唱一和扯皮间,秋青崖默默地干掉了半碗饭。 谈半生也忍不住翻个白眼:「有时间废话,不如好好吃饭。」 他们吃完了饭,又喝完了酒。 农家自酿的杨梅酒图个清甜好喝,说是让四人喝醉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四人偏偏执拗地相信着,喝酒不喝醉,不痛痛快快疯一场,这酒喝得也没多大意思。 于是不管是真醉假醉,是杨梅酒逼不得已,还是自己装疯卖傻心甘情愿,四人都强行喝醉了。 他们一听落永昼说起自己剑下打过的人,个个听得义愤填膺,感同身受。 第218页 月盈缺最暴躁,敲桌子敲得碗筷叮噹响:「让那群孙子来找我,来找我爹告状,看我爹敢不敢关我禁闭?我先把我爹住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先。」 三人:「……」 哪怕是在如此装疯卖傻神智不清的时段,他们还是忍不住低头齐齐同情了月长天一瞬。 真?飞来横祸。 真?无妄之灾。 谈半生喝她:「清醒点!他们来找阿昼的麻烦,你还能按着头让他们来找你的不成?」 他思忖了一会儿,对着落永昼勾勾手:「来,我教你几招,保证让他们被你揍完被自家长辈继续揍,有苦说不出。」 落永昼:「……」 他敢保证,谈半生平素向来自矜身份风仪,也一根头髮也得合乎规矩,这是他唯一一次从谈半生脸上看到近乎狰狞的狞笑神色。 落永昼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没等他冷静完,秋青崖就说话了。 一心向道的剑修就不是一样,其他三个人说着说着快要掀桌子,他还能不动声色,声音像是往凉水里浸过,听不出半点火气,瞧不出半分酒色: 「我一心向剑。」 像月盈缺那样的仗势欺人显然是不可能的,像谈半生那样的阴谋诡计也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有损剑道。 「所以说若是有人再招惹你,你可以向他们报我的名号,让他们先来找我比过一场,再来寻你。」 比剑的事情光明正大,你情我愿,怎么能叫仗势欺人,怎么能叫有损剑道? 落永昼:「……」 他深受感动。 不过他就长了那么张嘴,再感动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样讨打:「你们三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一个人的人在那瞎操心什么呢?」 三人作为他好友,自然要满足他心愿。 月盈缺抬手,谈半生掐诀,秋青崖拔剑。 等店家出来时,看到的就是桌子上留下的银钱,和远处山林里的狼藉。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不行,近来的猹是愈加嚣张,原先最多啃啃瓜,现在居然连着林子一块啃。 这还了得??? 真是奇怪,那次他们吃的饭,待的地方,无不是对四人身份而言差到了极点。 最后他们打了一架灰头土脸回去,害得越霜江险些以为落永昼不是自己熘出去吃香的喝辣的,是被人绑出去吃灰的。 明明哪儿哪儿都不好,哪儿哪儿都不尽如人意。 可四人再回想起来时,却觉得那是他们一生里最痛快,最轻松,也最肆意无忧的时候。 是他们一生里最夸张,最荒诞,也疯得最干脆的一场戏。 那时候他们行的是自己所想,打架是单纯为着打架,去哪儿的名山大川,小丘小沟全凭自己喜欢。 是真正的随心所欲。 他们曾以为自己还有很多这样随心所欲的日子。 可是细细算起来,也并不算太多。 越霜江死了,崔无质死了,祁横断死了。 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名字一个个黯淡。 落永昼杀了魔主,顶着无数人的风光瞩目凯旋而归。 他当时心里既不豪情万丈,也不扬眉吐气。 只是平静地想着,若是这些风光瞩目能拿来换师父师兄的性命就好了。 他不想要。 之后魔族来使求和,落永昼没等他说完,明烛初光干脆利落地斩下他头颅。 他对着魔族使者死不瞑目的脸极吝惜地说了一句:「血海深仇,我在一日,永无止休。」 他们是在四姓城谈的这事。 白罗什估摸着又想义正严辞地说点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之类的话。 落永昼不想和他说话,多出了一剑,四姓城塌了半边,琉璃台全倒,轰隆巨响如雷鸣半日不绝。 他说道:「闭嘴。」 白罗什气到脸色发青。 瞧瞧,瞧瞧,这像话吗? 他质问的话说了半句,秋青崖就道:「好剑。」 言下之意是怎么不像话。 谈半生说:「的确是好剑。」 言下之意是被打了就受着。 月盈缺吹道:「真是前无来者的好剑,斩妖魔主,毁琉璃台,护仙道安好,修到这个程度,可以称为剑中之圣。」 言下之意是你敢有意见? 这事后,落永昼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剑圣的名头。 他事后跑到过越霜江的墓那边去倾吐过衷肠: 「我有失望过,师父,您说您和师兄护了一辈子的人里面,怎么就出了白罗什那等玩意儿?应当还不止他一个,恐怕不少人打的都是求和的主意吧。」 「后来想想也就消气了,人总是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何况我还有我的朋友,我不和那群人计较。」 他第二次在越霜江墓那边说点掏心掏肺的衷心话时隔数百年,是穆家灭门事发后的事情。 「阿月、小青、老生,我曾以为有他们在,我不会怕。」 可事与愿违。 「我又失望了一回,我不怪他们。」 像上次落永昼在墓前说的,人最看重的总是自己的性命。 「就算他们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他们怎么能不看重自己门下弟子门人的性命?那是他们身份的职责意义所在,我再失望,我也怪不了他们。」 万幸。 第219页 「还好有穆曦微,若是你们在,你们也会喜欢他的。确实是有点傻,被人驴了推了不知道多少次,还愿意爱这世间天下,我看着也很傻。」 「但这样的傻气总比旁的好,我执剑也就是为护着这样的傻气更多些。」 然后是大妖魔主兵临城下,剑圣击破长夜的擂鼓。 此之前,落永昼特意去墓前看了一次。 他那一眼的意味阑珊极了,萧索极了。 落永昼早年多磨难,然而这些磨难,从不是困住他的心魔。 他曾以为自己独得厚爱。 他曾在月盈缺的好梦无缺下破镜而出,傲然说自己是世间最圆满一段好梦,何须幻境增补。 可到头来,再生师长、生死之友、挚爱之人,都要在兜兜转转里离散失去,他空落得一身冷冰冰的地位名号。 好像也与六百年前最惨澹那会儿没什么区别。 落永昼最后一次跑去越霜江那里废话是百年后。 彼时他百年前的缺憾得以补全,百年前的恩仇也终于了结。 「我以前也很烦过拯救天下苍生这回事。你说这破事怎么好死不死落我头上。如果不是这破事,是不是你们还该活得好好的,我和他们几个不会反目成仇,穆曦微也不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他也许会过得更普通一点,没有剑圣的名头光环,也没白云间作身后倚仗。 也许越霜江是个爱神神叨叨故作高深的真神棍假大师,崔无质仅仅是个能将一个小宗门打理得条条不乱的一家之主,谦谦君子,祁横断家里也就是个有那么点钱的暴发户。 也许月盈缺不过是寻常富户人家的娇惯独女,秋青崖爱剑成痴成了愣头青,连谈半生都只是格外讲究,格外钻牛角尖一点。 也许穆曦微身上没什么妖魔本源,不用他做魔主或是天命之子,最多是有个格外闹腾的十八代祖宗,和格外赤诚的少年真心。 落永昼也就在打打闹闹中走过他的一生。 爱是真爱,恨未必有多恨。笑是真笑,泪未必有多少。 没什么不好。 甚至比现在还要好。 「没人生来该拯救苍生,我也不应该。」 「可后来我想透了。我生来不是什么光明正义的圣人,不配把自己放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拯救苍生。我只是这众生一份子,仅此而已。」 他从众生中而出,復归于众生之中。众生享过的乐他有,众生吃过的苦他也有。 「不是为了拯救苍生,只是不敢忘本。」 坟头三朵白花随风摇曳,像是在附和落永昼的话轻轻点头。 不孤峰这名字起得不错。 所行之道上,从来不孤身。 第60章 番外(长夜城) 长夜城主是鬼修中非常得过且过, 浑浑噩噩的一只鬼。 毕竟他生前但凡有点志向,但凡能打一点,都不至于受尽欺凌, 满怀怨忿而死到要死后才能报仇的凄凉地步。 好死不死,长夜城主生前的遭遇大概格外惨一点, 死后化作鬼修的怨气也格外浓重。待他仇怨得报,记忆全消之后,他也是鬼修中数一数二地能打。 放眼鬼修,绝大部分都是生前浑浑噩噩, 死后也不太能打的窝囊鬼。 长夜城主能干什么? 他只能被迫接过了这个送上门来的城主位子。 估计是老天爷不太看好长夜城主那么个怂鬼能当一城之主, 故意给他找了点事来。长夜城主上任没几天, 正好遇见了魔主即位的大事。 意味着魔族那边要举族同庆,也意味着他们这边鬼族数量的锐减。 长夜城主紧急把自己属下叫到了一块。 说是紧急,他们看上去也都不太着急,自长夜城主起, 由上到下, 全透着一种懒洋洋的没精打采, 瞧着丧气极了。 也是, 又能奢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哪积极向上点什么呢? 长夜城主说:「新魔主即位了。」 底下有鬼平平重复一遍:「新魔主即位了。」 有鬼的声调比他更平:「是吗,那是喜事啊。」 「我们会被吃掉的。」 「是吗,那是喜事啊。」 长夜城主被他们折腾得没脾气,挥挥手示意他们滚。 魔族那边很快传来了消息。新魔主上位同时, 杀了打大批日月星三部的坚定拥护者, 和他们鬼族暂时有什么消息不得而知, 反正现在没什么魔族敢把主意都打到鬼族头上。 长夜城主得知了魔主要前来长夜城的消息。 他那些鬼族下属又各执一词,有的说魔主是想亲自来抓鬼族打打牙祭,有的说这一任魔主做派和前面的不一样,是想收买人心,谁都说服不了谁。 反正吵到最后,长夜城主精心准备并背诵了双面的说辞,为之熬了好几个晚上,预备到时候见风使舵,哪个合适说哪个。 见魔主之前,长夜城主给自己做了大量的心理准备。 哪怕魔族面貌丑陋头顶肉瘤,面色发青獠牙狰狞,虎背熊腰三头六臂,他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恭维的场面话。 可是真正见到时,又远远超乎了长夜城主意料之外。 魔主虽说戴了大半张的面具,却绝难把他和丑这个词联想到一起。 光凭他往那儿一站的影子,就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他面具下那张脸一定俊极了,讨喜极了。 第220页 害得长夜城主熬了很久夜的两篇稿子并没用在他们该用的地方。 魔主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睡,自己一个人在僻静地方里安安静静发呆,连条狗都没被打扰到,人畜无害极了。 等长夜城主第二次见到大妖魔主,他是来这里诛杀叛乱的魔族,具体长夜城主也不太懂,只见大妖魔主手起剑落,杀那些平时威风凛凛的魔族轻描淡写如砍菜切瓜,吓得长夜城主腿都软了。 随后他见证了长夜城的千古奇观。 他见到了一轮旭日喷薄升起。 长夜城主腿更软了。 一半是吓得,一半是哭得。 大妖魔主像是瞧出他的惶恐,收起剑问他能否一叙,语气温和,姿态克制。 若非是剑刃上滴的血淌了一地,谁都不能将他和那个杀人如麻的大妖魔主联繫在一起。 长夜城主颤抖着答应了。 大妖魔主说:「你无须担心,我袒护鬼域不过是为自己,并非另有所图。」 将时光往前推,他也曾有过温情脉脉的家人,共窗练剑的同门,和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那个人。 若是他们有朝一日化身鬼族,他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的。 长夜城主望着他,恍然间惊觉哪怕是最短命的人族年龄来论,这位大妖魔主也年轻得过分。 他本也应该有傲人的天资,有锦绣的前程,有相投的友人,该意气风发的宝马佩剑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非像现在一样,身堕魔族,忍受长夜煎熬,做一个死气沉沉的大妖魔主。 长夜城主并没有去多问。 毕竟到鬼域来的,堕魔的,有几个人是没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又何必在这时候戳人伤疤? 大妖魔主笑了一下,和缓道:「城主不必太在意,只当是我太久没寻人说过话,闷得慌。」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话,也是从始至终吧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 大妖魔主时常会来长夜城转转,长夜城主也识趣地从不去叨扰他。 直到最后一次,长夜城主拦住他,硬邦邦道:「你死期将近。」 「鬼族本为人死后怨煞所化,对生死之气分外敏感,我不难看得出来。你分明是一心求死,做了很多无可挽回的事,天道也应了你的一心求死。」 长夜城主一直没机会知道穆曦微所做的一心求死之事,是拿妖魔本源在开刀。 他以一己之死,换的是天下生机。 但这不妨碍长夜城主说话。 他知道他应该保持沉默,缄口不言。这是最好的应对措施。左右鬼域有明日庇护,大妖魔主死不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说不定死了更好,至少少了一个如鲠在喉的存在。 可是长夜城主无法坐视不理。 人家的明日还在那边明晃晃地挂着。 大妖魔主上一次我为我自己的谈话长夜城主也没忘。 大妖魔主对鬼域来说是救世主。 对长夜城主来说是个活生生的人。 怎么能够坐视不理? 他说得直白戳心,大妖魔主的回应却听不出丝毫火气,欣然同意道:「你说得不错。」 长夜城主说:「你若是死了,必不得善终。」 何苦一心求死?在这世上作威作福地做大妖魔主岂不是更自在快活? 「什么叫做善终?」 「若说善终,渡劫飞升是吗?安然坐化是吗?转世轮迴是吗?」 大妖魔主问他。 长夜城主答不出来。 如拿善终的标准来论,他们这一域的人都算不上善终,给不出答案。 「于我而言,不负初心,守得始终,便算是最好的善终。」 「我答应过一个人,答应过他要爱这天下。而我想见他很久了。」 从踏入魔域起,无时无刻不在想。 「与其苦苦挣扎在世道洪流里,连最后的诺言也守不住,落得一身面目全非去见他。不如趁在他还能认出我的时候,带着我答应过他的诺言去见他。」 「对我而言,这就是善终。」 大妖魔主出了长夜城,长夜城主也没有再劝。 然后他听到大妖魔主死于剑圣剑下,举世欢唿,普天同庆。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城池名字改成了长夜城,拾起自己荒废多年的公务,用心打理起这鬼域中事。 鬼域,从来都是夹在人魔两族中一块无关紧要的碎片,不涉足人间事。 所以世人口中的大妖魔主风评如何,品性如何,也统统不关鬼域的事。 鬼域只消记得有那么座城池是拿这个人的名字起名,记得有这么个人救过整个鬼域—— 记得大妖魔主曾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狰狞的魔。 这就够了。 再然后,有一队白云间的弟子意外踏入了鬼域,长夜城主见到一个叫穆曦微的少年,像是他的血亲后辈。 穆曦微这名字起得好,可不比暗沉沉黑漆漆的长夜好? 这个名字在天下掀起的波澜就没断过,长夜城主从新鬼口中也有耳闻。 说他渡劫成圣;说他与剑圣结为道侣,震动天下;说他们最后飞升上界,一世圆满无缺。 穆长夜这个名字,昔日大妖魔主的阴影,也渐渐在时光下被淡去,淡到世人忘了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过的地步。 第221页 到最后,长夜城主也老了,只记得穆长夜曾是个很古怪,也很好的年轻人。 长夜城伫立鬼域,明日普天高照,无声告诉着八方来客,曾经有那么一个很好的年轻人存在过这世间。 第61章 番外(穆家) 穆夫人近来睡得不□□稳, 常常于深夜中被噩梦惊醒。 她梦见了穆家血流了一地, 到处都是支离的残肢和森然的白骨, 自己和丈夫在垂死挣扎间,透过被血污煳住的眼睛看见了他们的儿子。 他们由于过度的震惊和悲怮, 神情麻木如钝刀, 看不出悲喜, 割不开仇恨的儿子。 穆夫人带着一身的冷汗惊醒, 临风披衣,自开启的窗户出望出去, 发觉更漏仍响, 灯笼仍亮, 一切安稳静谧得与往常并无二致,将这黑夜也带出几分温暖和适的气息后方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她一转头,就对上了和自己一样正临风对着窗发呆的丈夫,看样子也是梦中惊醒, 说不准还是她开的那扇窗。 穆夫人脱口而出:「你也做那个梦了?」 穆家家主揉揉额头,嘆道:「幸好。」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穆家仍然安好如初。 穆家家主过了一会儿, 低声说道:「我曾听闻我们穆家祖上, 百年前曾有过一场灭门之祸,导致嫡支彻底断绝,似乎是与邪魔外道脱不开关系。」 「后来多亏西极洲与归碧海的前辈好心施手搭救, 寻回流落在外的旁系血脉, 穆家重振旗鼓, 才有了今日。」 穆家家主思及这一段也很是感慨。 不知怎的,他好歹是一个大族堂堂的当家人,个性作风也内敛稳重,可是每每提及到这一段,哪怕是残破不足的只言片语,穆家家主说着也会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 就好像,感同身受,他当真经歷过那么一场惨无人道的遭遇一样。 「不过我也是从父辈口中听说,毕竟百年前的事,嫡支的先祖又没留下过一点血脉,也是…空说无凭了。」 他们夫妻两人感情甚笃,向来是无话不谈,从来不愁冷场。 唯独谈及这一段回忆却相对沉默,喉头哽咽得连一个字也难说出来。 穆家家主发觉了妻子情绪的低落,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慰道:「好啦,没事了,难关都过去啦。」 穆夫人僵直的嵴背也松垮了下来,靠在软枕上,和丈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目光却一直未离开那扇窗户。 她原本看习惯到厌倦的景色,在此刻穆夫人的眼里,却近乎是百看不厌的。 那场梦太真了,她所体会到的悲凉绝望也太深了。 幸好,一切都在。 大家都好好的,曦微也好好的。 想到此处,穆夫人开口问道:「说起来,曦微近日近况如何?」 穆家家主语气一下子淡下来,冷哼道:「他除了说好,很好,非常好,还会说旁的话语吗?」 穆夫人认真思索片刻,补充道:「还会说他师父好,很好,非常好。」 「……」 两人相对无言,最终决定将这小子抛诸脑后,不让他来恼自己的安眠美梦。 穆家家主忿忿地抬手熄了灯。 穆夫人闷闷地抬手拉了帘子。 继续睡觉!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穆曦微在第二日就寄了一封与以往大不相同,再不是充斥着满篇好,很好,非常好的无用废话的书信。 穆家家主夫妇更希望他寄的是以往的那种陈腔滥调,平平无奇。 他们两人凑一块在读完,穆夫人捧信的手跟着声音一块颤抖: 「曦微他他他要和谁一块成亲合道来来来着?」 穆家家主顾不得嘲笑她的失态,自己也颤颤巍巍道:「落…落永昼,那是谁?」 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那不是那谁剑圣的名字吗? 剑圣那不是那谁,曦微的师父吗? 穆家家主和穆夫人一块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穆夫人抬手捂住眼睛,沉重道:「是曦微欺师灭祖,还是他被强取豪夺?」 话没说完,穆夫人倒是先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打了个哆嗦。 穆家家主缓缓问道:「你信不过曦微的品性吗?」 穆夫人摇头。 穆家家主缓缓再问:「你信不过剑圣的品性吗?」 穆夫人继续摇头。 穆家家主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问不下去。 穆夫人迟疑着做出猜测:「所以说他们是两情相悦?」 是一段真正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而没有狗血俗套的强取豪夺欺师灭祖? 穆家家主也痛苦地闭了嘴住了脑,破罐子破摔道:「就这样吧,还能怎么样呢?」 穆家大门外,穆曦微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踏出命运的一步。 穆曦微从小到大进出过这大门无数次,春夏秋冬,有悲有喜,有习以为常,也有依恋不舍。 只有这一次,他觉得这穆家的大门是如此的难进,步子是如此的难迈。 毕竟进了以后,也许就要面对欺师灭祖的指责,说不定还要跪祠堂。 世事就是这样的残酷而真实。 任你魔主也好,任你陆地神仙也好,再纵横威风,当世无敌,回了家也要一样乖乖地挨训跪祠堂。 这时候,陆归景一步迈出,广袖乘风,大义凛然道:「这件亲事让我来说!」 第222页 包括落永昼在内,所有人都向他投去了善意的或是赞赏,或是敬佩的目光。 只听陆归景接着道:「反正强取豪夺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我也不是第一次替师叔做过了。论起强取豪夺,还是我熟练。」 「……」 在场所有人立刻装作没听到,一切寂静如死。 落永昼瞬间冷漠地移开目光:「归景,修仙之人记事的本领大多都不错。」 陆归景暗暗激动地竖起耳朵。 师叔这话说的,难道是我为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赔过的钱他都记在心中吗?他终于记起我的好了吗? 落永昼淡淡道:「说话记得留一半。后面的话不说,没人当你是傻子。」 陆归景:「……」 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想到的。 祁云飞黑着脸色,始终不说话。 大概能忍着不拔剑把穆家大门戳两个窟窿,已经是他最后的理智和修养。 穆曦微在笑意稍滞后,随即又打起圆场,温和真诚地向陆归景道了一声谢:「多谢掌门师兄费心。只是我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道理我还晓得,怎好让师兄为此受苦受累?」 师叔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徒弟呢? 陆归景一边感慨,一边假惺惺抹了一把眼泪:「不打紧,不打紧。你万一有事,我们白云间的事务才该怎么办?我们白云间的财务又该怎么办?师叔万一心情不好,随便去找人打架出气,我们要赔多少钱?」 落永昼:「……」 这倒霉玩意儿。 陆归景说到最后,声泪俱下,字字衷肠:「师弟,你可一定不能有事。你在,我们白云间就在,你有事,我们白云间就有事。」 他挽起袖子叠了两叠,不知道地还以为陆归景要去和魔主殊死一战,壮烈牺牲:「我有事,师弟你也不能有事!」 那可是他们白云间的掌门!他好不容易才能卸下的掌门之位! 穆曦微:「……」 他二话不说,拉着落永昼就进了大门口。 相比之下,穆家大门也不是如何难进的难关了。 好在他们来之前,穆家夫妇已经自己给自己洗脑过一番,捏着鼻子默认了他们是两情相悦。 因此穆曦微没有被指责欺师灭祖,落永昼也没有被指责强取豪夺。 穆家家主夫妇还表达了衷心的祝福,表示自己即将收拾行李赶往白云间,不能错过这件大事,这场盛会。 虽然他们的语气有那么一点艰难苦涩,表情有那么一点强颜欢笑,不过落永昼的脸皮向来很厚,穆家夫妇的不自然在他眼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喜悦过头的表现。 穆夫人说到最后,爱怜地为穆曦微整了整鬓髮:「只要你心里高兴,过得好,便是最好的。」 自从穆曦微长成少年以来,她许久未对穆曦微做如此亲近的动作。 可是近日的梦境总是频频萦绕在穆夫人眼前。 她总是记得自己想为爱子擦泪,却始终无法够到他的那只手,于是阴差阳错之下,做了那么一出。 随着这个动作,好似穆夫人心里的最后一点执念圆满了,最后一点恐惧的梦魇也消散了。 她在怕什么呢? 穆曦微如今很好,有很高的成就,有很爱的人,和血泊里那个犹如困兽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两人携手走出去,走到一半落永昼停下来说:「不行,我心胸狭隘,我要去把穆七那块牌位砸了泄愤。」 穆曦微贊同道:「好主意,我也心胸狭隘,我还是个不肖子孙,我也想把穆七那块牌位砸了泄愤。」 一个剑圣,一个魔主,就这么鬼鬼祟祟地熘进了祠堂,鬼鬼祟祟地摘下了穆七的牌位。 等沉甸甸的木质牌位拿到手中后,穆曦微忽地想起一件事情。 那还是在不执城的时候,清净方丈当作谈资讲给他们听的。 不执寺存世时间比其余五宗都要长,天河存在了有多久,不执寺便存在了多久。 听清净方丈说,早在万年以前,有个大魔来寻过当时不执寺的方丈,杀了方丈后夺取天河。 大魔拿他尚未出现的挚爱之人,换了他能永生永世借旁人之躯苟活不死的能耐。 据清净方丈说,大魔的挚爱之人,应在七百年前这个时间。 也果然被他亲手所杀。 正常人与疯子,人与魔的悲欢情感并不能共通,穆曦微对穆七当时的心态,究竟有没有后悔过,也当然不得而知。 他摩挲过经歷过风雨洗礼而显得格外光润的木面,庆幸道:「真好。」 幸好比起穆七来,他更像那位凡人姑娘,流的是人族的血。 所以穆七用自己的挚爱之人换了永生永世苟活的机会。 穆曦微拿性命换了一个全新的妖魔本源,又拿妖魔本源换了落永昼。 而落永昼拿自己的性命换了他。 才能落得一个圆满收场。 「这位前辈。」 祠堂外,穆夫人认出了与落永昼一道前来的月盈缺,便是许多年前将穆曦微交到他们夫妇手上的那位。 虽说许多年前月盈缺仅露出了一双眼睛,可美人明眸,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会让人错认的。 令穆夫人微感讶异的是,月盈缺头髮竟是皓皓如雪的一头白髮。 第223页 月盈缺仿佛瞧出她的惊讶,冲着穆夫人一笑。 她这一笑之下,春色黯淡,群芳退避,所谓的头髮黑白也成了最无关紧要的琐事: 「夫人不必担忧。人做错的事,踏错的路,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年她和秋青崖在穆曦微的事上插了一手。 后来两人收敛穆家人的神魂,送入轮迴,借着穆家旁系的名头重建了穆家。 其中不免有逆天行事的步骤,月盈缺也为此生机折损,头髮全白。 「好在,皆大欢喜,一切团圆。」 正正巧巧是一个百年,穆曦微百年前生父生母成了如今穆家的家主夫妇。 家人得聚,所爱得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