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不太喜欢在正经时候用这些花花词句,也一向认为剑底真章比嘴上吹逼有用。
可该说的时候还是得说。
「我给你的不仅仅是明烛初光。」
更是执剑初心,和剑底下所守护的,所代代传承的东西。
祁云飞拿着剑呆滞在了那儿。
他又想起往事,想起祁横断死时的往事。
祁云飞是祁横断的族侄,因着天资出众适合习剑被祁横断看入眼,收进了门墙。
他在白云间最初过的一段时日是相当快活的,有祁横断在,有祁家在,祁云飞理所当然地像祁横断少年时一样,成了白云间山头一霸。
可惜祁云飞没那么好的运气,好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没入白云间多久,祁横断死了,祁家没了,他原来依仗的,所赖以为生的一切都没了。
那时候祁云飞不过是个屁事不懂,屁事不会做的小破孩年纪,成天到晚做的也就是哭哭啼啼地扰乱人心。
是落永昼从魔营里来回一趟,抓回来了害祁横断身死的魔族奸细。
他一手拉着祁云飞,一手将剑递给祁云飞空着的另一只手,告诉祁云飞:「杀了他。」
「杀了他,你给你师父报过仇,这桩事便算了结。其他的事不用管,也不用多想,万事有我。」
祁云飞第一次杀人,有点手抖,杀完以后还不太搞得清状态,抱着落永昼哭了起来。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也是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果然,祁云飞杀了自己仇人,心事放下,该睡的睡该吃的吃,落永昼一边对付着边境上魔族,一边整顿着白云间,还要抽开手教他和陆归景两个。
祁云飞平平 安安地长大,仍然成为了白云间的一霸。
落永昼弥补了所有他在两百年前失去的,物质求不到的东西。
祁云飞小时候不懂事,等后来常常会想,世上怎么会有他师叔这样的人。
有凛冽如刀似剑的外表下藏着竟会是这样温柔的心肠。
他那时候也不知道,若是落永昼凛冽表里如一,人人畏惧退避,自不会去招惹他。
若是落永昼温柔表里如一,人人心生怜爱,也会情不自已去保护他。
独独是他这样的性子最吃亏。
祁云飞从这些有的没的里回过神来,下意识道:「师叔,这剑我不能要。」
明烛初光合该是落永昼的,谁也不配拿,谁也拿不走。
除却落永昼,谁配做人间灯火?
落永昼说:「你要拿着。」
他起初的语调很柔软,仿佛是与亲近喜爱的晚辈闲话家常,等后来,一字比一字更冷,有着深思熟虑的魄力:
「我走以后,穆曦微假如作恶,我要你杀他。」
明烛初光唤得动穆曦微体内的本源剑气,真动杀机,并非是一件难事。
落永昼死了可以一了百了,人族却需要承担他的抉择所带来的后果。
这算是落永昼留给人族的最后一张底牌。
祁云飞抱着剑,直挺挺地向他跪下去。
落永昼原本想让他别介怀,自己到这个地步,早已无谓生死荣辱。
能用自己不太看重的生死,来换取自己在世上为数不多牵挂的未来,不算是一桩赔本买卖。
但落永昼想想,觉得这类话容易刺激到祁云飞,伤他感情,索性笑了,模稜两可:
「不必在意。人生于世,各有各的造化。」
在万众瞩目,议论声嘈杂地充满每个小巷里,剑圣和魔主终于迎来了宿命一战。
新成的利器迎上了不败的传奇。
落永昼求死之心已定,那一场打得非常水,非常随便,几乎是节节败退,步步下风。
到最后,穆曦微的剑锋噼开了他黄金面具,久不接触空气的肌肤头一次暴露在了日光下。
落永昼倒也是无所谓。
他不是那等矫情讲究的人,死还要特意挑一个悽美的死法方能满意闭眼。
况且——
穆曦微也是好奇过落十六长相的。
直到他听穆曦微唤了一声:「十六?」
声音愕然,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到了本能怀疑这是假的,什么悲伤欺骗愤怒痛恨的情绪也生不出来。
落永昼比他还要不敢置信。
第53章 天命
落永昼黄金面具仍留着半张,将落未落地搭在了他脸上, 旁人望去, 只模模煳煳窥得见他隐约的半脸轮廓, 和眸中淡淡波光。
剑圣一败和这张脸的惊鸿一瞥,他们甚至分不清哪个更惊人,哪个更震动人心。
没有一个人敢在当下的情况对落永昼生出任何幸灾乐祸的嘲笑, 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是不由得屏住了唿吸。
凡人怎么敢去伸手去攀云上之月, 皎皎不群?
凡人怎么敢去迈足追逐天光一线, 摄人心魄?
穆曦微剑锋在噼开落永昼面具后,自然而然顺势一下, 抵在落永昼喉间。
他离落永昼的咽喉要害,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
他离他灭族仇人的咽喉要害, 也仅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肤。
只要他一剑下去,他可以结束这长达数年的梦魇, 可以告慰血仇, 一剑尘归尘土归土。
这是穆曦微最盼望的事。
也是他如今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
可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