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低垂。
从记忆中，叶开只看得到用石头铺就的地面。
于吉的声音隐含怒气。
“角，以符咒、祝祷，令信众即便喝白水也能果腹，此法果然是你所创么？”
“是我。与宝、梁无关。”
“我知你素来谋定而动，此番作为必有缘故。为何？”
张角再拜。
“先前我效仿先生，以符水治病，当时以为痊愈。”
“可后来发现，病患大多在时隔几日后，仍然是死了。”
“即便死时，依然看不出伤病，可我想，他们的死，总不是没有来由。”
于吉叹了口气。
“宝、梁，你们且退下……角，起来罢。”
视野上升，直到与于吉齐平。
叶开第一次见到，于吉露出如此疲惫的神情。
“你是怎么想的？角？”
“弟子认为，所谓符水治病，大概是骗术而已。符水并没有治好他们的病症，只是让他们以为，自己被治好了。”
于吉低声笑了。
“骗术……你说的不错。那你为何要继续用骗术去欺骗他们？”
“他们要填饱肚子，必须得有粮食。”张角低声说道：“弟子没有。”
“所以只能行骗？”
“是。”
“即便几日后，他们依旧饿死？”
“……是。”
“你可知道，若是你没有骗他们，他们可能会去寻找食物，或许不会饿死。”
张角抬起头来。
“先生难道不知么？城外五十里，连草根都没有了！百里内，一切飞鸟走兽断绝，而饥民还在不断涌过来！”
“我们四处为人治病，先生也不会不知道，那些人根本没有病，只是过于饥饿罢了！”
他翻过手，手心中涌出源源不断的粟米，在地上堆积起来。
“也是骗术，只是更容易被拆穿。”张角说道：“城外饥民都是要死的，所谓符水也不能治病，既然如此，弟子让他们在饱腹中死去，总好过……”
于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说了。”
他转过身去。张角的背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先生？”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
…………
术法神通，术法神通……
都是骗术？
都是幻觉？
叶开不敢相信，但这明明是于吉亲口说的。
可是于吉怎么活到一百多岁的？
如果真如他所说的，都是幻觉……李贺所斩的黑龙，李贺记忆里，那些寿命缩短的百姓，又该怎么解释？
肯定有什么是真实的吧……接下来，张角是不是就要成为大贤良师了？
…………
“这便是今日的符水了，你们做完功课，拿去分发便是。”
“诺。”
众人纷纷应下，张角转身离开，进入另一间屋子。
张宝和张梁已在此等候。
“兄长。”
张梁有些忧心地说道：“今日邺城太守传令，要我们驱散信众，否则便要率军驱逐。”
张角点头。
“信众日益增多，太守有忧虑也是应当，此事我来处置。”
“你们无需忧心，照常与各地官员联络便是……宫中有消息么？”
“一切如常。”张宝道：“十常侍把持消息往来，奏章多被截下，对我们的事情并无防备。”
“只是，兄长……”
“嗯？”
“我们真要起事？”
“自然。宝，若你有所担忧，可自行离去，梁可接替你与宫廷内外联络。”
“你专精术法神通，从众人中隐遁而去，不难。”
张宝咬了咬牙。
“我们兄弟三人共进退，若是有什么祸事，断然没有让兄长独当的道理。但若是事成……”
他笑笑：“兄长得了天下，也要分我一份。”
张角摇头。
“你我兄弟，此事不须瞒你。太平道如今有三十六万信众，三十六方渠帅，道是势大……实则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兄长莫要诓我。”张梁说道：“我亦学了《太平经》治国之道，如今汉室衰微，正是亡国之相，我们以太平天下笼络信众，且又有各地官员、宫内十常侍响应，如何不能成事？”
“我听到了。”
“什么？”
“十余年来，我广收弟子、治病救人、笼络官员……各地官员皆以为我是教化百姓，我也的确有这般打算。”
张角说道：“可惜天倾非人力可以挽救，太平经也解不了天下疾苦……你们一直好奇那晚先生与我说了什么，今天我便告诉你们。”
张宝与张梁身体前倾。
“神通术法，不过是骗术罢了。”
“怎么可能……”
“诚然如此。先生也是见我洞悉这一点，才让我离开。”
张宝先回过神来。
“我们修的术法真实不虚，怎么会是骗术？”
他抬起手，一道旋风在他手中成型，随后又消散而去。
张梁若有所思。
“所以，自那日后，兄长才要以稀粥来配符水么？因为符水不能活人。”
“没错。”
张角继续说道：“欲解天下之难，仅凭一点术法神通是没用的，天下之难，须天下人自解。”
“我将太平世道说与天下人，以为这能让世人心生向往……如今却又发现，此路不通。”
“他们只是苟且求生罢了。就连此刻，我那些弟子中……”
张角随手指了一下：“便有人想着告密。”
“是谁？”张宝眼睛一瞪：“我去杀了他！”
张角阻止了他。
“杀了一个，还有更多。”他说道：“巫蛊之祸时，杀的人还不够么？如今不还是有人行巫蛊之事？”
“想来兄长已有谋算？”张梁问道。
“欲行骗术耳。”
…………
张角的骗术……
不，是术法神通，是什么？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这段记忆的时间，应该是黄巾起义之前。
即便叶开已经将绝大部分的历史知识都还给老师，他也还是记得，历史上的黄巾军最后是失败了，而张角也死在起义的同一年。
如果他早就预料到，自己起事将会失败，为什么还要坚持？
他所说的骗术，起到效果了吗？是什么效果？
留给张角成仙的时间不多了，但他成仙的布置，还是没有出现。
李贺曾经说，仙人大多不得善终……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但是……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