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红尘》 第1章 《御红尘》文案:剧情方面:讲一个身份成迷、籍籍无名的小弟子追寻身世之谜,一路被坑的故事。感情方面:讲一个“先爱上的人不一定先输”的故事。(年上,攻受有年龄差,受开窍比较晚)ps:1.不怎么正统的修真文,自设世界观,一切设定都为情节服务2.剧情与感情并重,有甜有虐,一路波折误会最后修成正果3.主受,但为了开展剧情,偶尔切换攻视角4.写第一卷时候还没确定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写得比较随意,稍稍有点抓不着头脑,后面也懒得修了,就这样吧内容标签: 强强 虐恋情深 异世大陆 仙侠修真搜索关键字:主角:商离行;谢留尘 ┃ 配角:太多,不写了 ┃ 其它:年上,双视角第一章 云山剑宗后山有一处断崖,断崖边耸立着一尊褐色巨石。 巨石表面如刀割般平整,十丈见方,有如平地,除一方嵌入山体中,其余三面皆悬空直面青天长空、苍茫大海。 此石曰“观沧海”,乃云山奇景之一,素来以奇俊壮美而闻名。 这日,巨石上传来刀剑争鸣之声。 有一人正在巨石上舞剑。 身法奇快,出剑奇稳,剑刃挥舞,快得只见残影。自海上袭来一阵怒号狂风,他衣袍被海风掀翻,现出一截削瘦腰身。 长剑挥出,迎向海风劈去,剑身长鸣,一声尚起,一声又响,快得好似只有一声,实则已是过了千百声。 剑端微颤,声音遥遥传击千里江海。 这人身量尚未长成,犹是少年身姿。他神色凝重,一心只在挥剑上下。 练剑完毕,已是月上中天,少年提剑离开后山,一路御剑而行,眨眼已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小屋门前。 意外的是,屋前正有一人在等他。 此人正是他名义上的师尊,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负手而立,神色冷淡:“徒儿,你已修成剑意。” 练剑少年名叫谢留尘,他素来对这位不教不养的师父全无好感,只拱手行了一礼:“是的,师尊。弟子于三日前练剑之时真气翻涌,丹田内一阵激荡,就地打坐后不觉间已领悟剑中真意。” 玄思真人将他全身打量一番,放柔了语气:“好,这很好。你天资出众,于修炼一道上实有天赋,兼之心性坚韧,不为外物所动,是个剑修的好苗子,这也是我当年把你从周家村带走的原因。唉,” 他忽而叹了口气:“这十年来,磊落峰上只有你我师徒二人相对,为师我又日夜闭关,没有教你多少。你一个半大孩子自己生活,自己修炼,真是为难你了。” 谢留尘弄不懂这往日冷淡的师尊怎么突然亲切了起来,心下有些奇怪,并不作应。 玄思真人却看出他心中的不解与怨怼,少年人哪怕装作再若无其事,心思仍是会不自觉写在脸上。他正色道:“你既已炼成剑意,便有资格代表门派参加本次紫渊秘境之行。我虽非真正云山人,但我门下弟子若想一同前往,也是可以的,只消向掌门打个交待便可。你意下如何?” 谢留尘松了口气,他这半年来不停修炼,便是为了能成功修成剑意,得到下山的机会。如今听到师尊亲口确认,自然放下心来。 他竭力掩饰住心中的欢喜,面上仍是不卑不亢对玄思道:“弟子但凭师父吩咐。” 月色分明,于这未长成的少年脸上镀上一层柔润玉色,照得眼前人五官极为秀挺,玄思这才发觉眼前这个徒儿已然长大,不再是当年上山时连路都走得跌跌撞撞的那个小娃儿,他想说些什么,终是摆了摆手,让徒儿进屋休息去。 不足十七岁便已修成剑意,以后怕是只能永远保持这副少年模样了。 终究还是心太急了啊。玄思真人悄然叹息。 他无奈地摇了头,藉着月色,踱着步走了。 …… 谢留尘将剑放在床边桌上,翻了个身坐在床上,双腿并拢,开始打坐修炼心法。 他人生前六年与一名叫南星的药师在凡间生活,六岁时,南星师傅病亡,他跟着玄思真人上了云山剑宗,除入门第一天进主峰拜见了掌门及众长老后,便被带到这里,一心修行,鲜少见过外人。 他的师尊玄思真人为云山剑宗的客座长老,不管俗事,不管教导,只需出个长老名头就行,但这位客座长老常年闭关,甚少教他修炼,最多只会在出关之后送他一些功法书籍,让他自行领会学习,幸亏他在周家村时学过字,懂得理解书中含义,也幸亏他天赋实在过好,从入门到修成剑意这条路又实在过于简单,才能一路磕磕碰碰修到如今。 求仙之途虽道阻且艰,却也蕴生着一种渺茫莫测的魅力。 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了,若想在修炼一途上更进一步,他就必须走出磊落峰,见识这大千世界、朗朗乾坤。 何况他来此,可不仅仅是为了修炼而已。 他停止修炼,沉吟片刻,而后开始灌注真气于识海,开启不为人知的窥探之术。 不多时自头部百会穴处渗出一缕神识,神识似有意识般,一端扩散千里云山,将云山一景一物尽揽无遗,一端钻入捏成法诀的右手中,手心处粲然大亮,水光波动,谢留尘识海里开始显现画面,一开始波澜微动,后来逐渐清晰如镜,构成一副山林景画。 谢留尘紧紧内视识海,从画面开始显现后的一草一木到亭台楼阁,悉数尽收心里。 内视许久,等到识海重陷虚无后方收回神识,但仍是一脸凝重。 找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找到,难道魔尊真的死了吗? 还是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黑袍人在骗他? 他自怀中取出两张传送符,轻轻摩挲,思绪纷杂,一时间有如乱麻,恍然重回十年前,上山前夜。 十年前的一夜,一名来历不明的黑袍人来到周家村,找到年幼的他,说道:“你是我魔族遗留在南岭的卧底,魔尊被云山剑宗掌门囚于派内禁地,你趁机以玄思真人弟子身份入山,将人救出。” “待魔尊降临世间,便是我族重回苍元世界,占领苍元四陆之时!” 第3章 因此当清阳真人公布进入秘境弟子名单,而磊落峰谢留尘的名字赫然在内时,着实在云山内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待见到本人又是如此光华夺目的少年,众弟子心里都有些蠢蠢欲动。 谢留尘感到身旁不时打量的眼神,心生不悦,蹙起眉头,冷冷地扫了过去。 这边情形并未影响到台上酣战,台上一番比剑进入尾声,一阵剑光过后,是一名身形瘦小的男修取胜。 台下有弟子讶然:“贺七何时这么厉害了?” 另一弟子回道:“你可不知,那贺七早已修成剑意了。” “什么?这么快!他入门还不到三个月吧?” 那名叫贺七的男修胜了一场,扬起嘴角,收剑回鞘,想要转身走下演武场,却被一名年轻男修拦住了。 那男修挡在身前:“贺师弟,听说你才入门几个月就能修成剑意,师兄不才,想向师弟讨教几招。” 台下向晚宁见谢留尘看得目不转睛,便含笑介绍:“方才这位取胜的师弟是盘龙峰的新秀贺七,人称剑术鬼才,在剑术上颇有造诣,自称每日只比三场;拦住他这位是无明峰的赵轩,擅使无双剑诀,为无明峰峰主赵逸的徒孙,在无明峰上十分受宠。”谢留尘听得不住点头,将人名暗暗记在心里。 台上贺七见被赵轩拦住,露齿一笑,现出右颊边一个酒窝:“抱歉,今日三场已过,请师兄明日赶早。” 赵轩皱眉道:“你这是看我不起?” “师弟并无此意,师兄若想找人切磋,台下数百弟子任你挑选,师弟我就不奉陪了。”贺七说罢,悠然旋身飞下高台,离开了演武场。 赵轩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弟子的指指点点与嘲弄眼神,一时恼羞成怒,环顾四周,忽然指向其中一个弟子:“你来!跟我打一次。” “不不不!赵师兄剑术出众,我可不敢。”那弟子说罢,一溜烟地跑远了。 赵轩气急败坏,又点了几个弟子的名字,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拒绝,只因赵轩实力一般,却又为人骄慢,仗着师长地位,在门中横行无阻,门中品级低一些的弟子轻易不敢惹上他。 向晚宁早已不满,正要上前相劝,方景林却在谢留尘身后推了一把:“谢师弟,去啊!” 谢留尘不意遭他推搡,怔愣一下,忙道:“不,算了吧。” 方景林最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又想着这位谢师弟从不出门,应当趁此机会与门中众弟子亲近一下,便一边推挤谢留尘一边怂恿道:“去嘛去嘛,杀杀他的风头也好,师兄支持你!” 向晚宁迟疑一阵,也转变想法道:“与其他主峰弟子切磋比试,对自己也有助益,那赵轩还未修出剑意,修为一般,谢师弟不必担忧。我们两个也想见识见识师弟的剑意呢。” 方景林听了向晚宁此言,大受鼓舞,动作幅度愈大,谢留尘大感难为情,支吾道:“师兄,你别这样!我不想去。” 他二人这番推来攮去的举动,自然落在高台上的赵轩眼里。赵轩眼神扫了过来,瞥了谢留尘一眼,冷冷道:“不知这位师弟可有兴趣与我一战?”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不少弟子望向谢留尘这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都是期待不已。难得见到一个面生的弟子,不管是谢留尘或赵轩哪方出丑,于他们而言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此时再多婉拒,已然不是。谢留尘心中暗叹来者不善,轻轻飞上高台,飘然站定在赵轩面前。 谢留尘彬彬有礼道:“赵师兄请。”他在后山练剑时,只因面对的皆是山风海啸这般死物,从不流露过多心思在脸上,久而久之,自练出了一番不动如山的气度。 外人却不知这等内情,对面赵轩看到他从容不迫的身姿,尚未交手,心里便先“咯噔”一声,暗叫自己一时托大了。但既是自己主动请战,怎好主动退缩?便也很快收敛心神,硬着头皮出了剑。 双方行了一番敬礼,很快交上了手。第三章 同为剑修,谢留尘是第一次与同门对战,由于缺乏实战经验,他丝毫不敢托大,运起全身精力应对,真气流走剑锋,身姿飘忽,以昔日与狂风对战的身法压制对方,企图以快取胜。 但赵轩毕竟是人,不可能站着任人宰割,他走的是大开大合的霸道招式,不出招则已,一出招则道道往谢留尘挥去,一旦剑身相抵,便激荡真气于剑上,企图以强力压迫对方屈服。 谢留尘被这股悍然之力压得虎口生痛,心思电转,便也学着赵轩,汇聚真气于手腕之上,真气灌入剑身,与赵轩来了个硬碰硬。那赵轩恼他如此不上道,剑招甩得更加猛烈。 如此过了十数招,双方渐感不支,开始慢慢回拨灵力,以求将体力保持至最佳,蓦地,一阵剑光掠过,在台下弟子尚未有反应的瞬间,那赵轩竟被直接甩出高台! “赵师兄承认。”剑势未收,胜负已定。 向晚宁修为较高,在台下将一切看得分明,赞道:“谢师弟好灵巧的心思。” 原来方才两人胶着之际,谢留尘趁赵轩松懈之下,手腕卸力,旋转剑锋指向,直对着赵轩腹部。 由于两人真气皆汇聚于剑上,导致剑柄旋转后,顺势变成了双方共同使力于谢留尘剑锋上,这一剑若是刺了下去,那准得开膛破肚了。 赵轩以为他有意攻击腰腹,便立即收回大半真气,身形半矮,企图远离谢留尘剑锋。 谁知谢留尘这一招竟是障眼法,他假意攻击,迫得对方收回真气,趁机格去对方手中长剑,右脚尖一转,霎那间便来到对方身后,又快又狠地在赵轩背后踢了一脚,把人踢飞出去。 这一下速度快得惊人,看得台下弟子皆是目瞪口呆。 不怪众弟子少见多怪,实因剑修一直都是讲究凛然肃杀的剑意与举重若轻的力度,纵有修炼灵巧剑势的也多为女修,实在没见过一个男剑修,不修剑意,只修身法的。 实在是……太新鲜了…… 谢留尘第一次对战所获良多,论起来,对手招式繁多,一来一往皆是有理有据,若换成一个稍微学过云山入门招式的弟子,对此亦只能见招拆招,决定胜负的只会是两人修为上的高低。他以诡谲身法取胜,本就占了对手无法料敌机先的优势。想来不是对方轻敌,他也不可能转败为胜。但可一不可二,下一次出手可就不能这般投机取巧了。 被他一脚踢出高台的赵轩半跌在地,本想再接再厉,一雪前耻,却发现落在他身上的周遭眼光俱是幸灾乐祸,他陡然惊醒,想到自己以靠师长地位在门中横行,但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也知道,败了一次还能说是偶然,若再败一次岂不是自取其辱? 赵轩越想越觉羞愤,只好顶着周围的指指点点,灰溜溜地走了。 谢留尘本欲打完这场就下台,只是未等到他动身,已有另一名修士飞了上来,驻剑而立,站在他身前。 这次是一名女修。 “在下萧紫玉,来自盘龙峰,请谢师弟赐教。” 萧紫玉盈盈站立,神色冷峻,剑身隐含凛凛的肃杀之意,看来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谢留尘可有可无,应下这一场请战:“萧师姐请。”示意对手先出手,萧紫玉也不客气,长剑破风而至,带起无比萧瑟秋意,狂扫当场。 双方先是你来我往小小试探几招,待二十招过后,萧紫玉剑身蓦地泛出幽蓝亮光,一招“劈海斩浪”夹挟着无比剑意,铺天盖地的汹涌海浪朝着谢留尘击来。 谢留尘心神激荡,仿佛瞬间置身于观沧海之上,下意识地挥剑相向,熟练的剑招悉数都因这无比猛烈的海浪激发而出。 这才是值得一战的对手! 第5章 凤临川,海外奇岛,据传为上古神兽凤凰栖身之所,当年凤凰取来东海息壤填海造地,又引来天地真气相佐,使得凤临川拥有了孕育造化之力,几千年下来俨然成了一方真气湃然之胜地。岛上山峦起伏,落英缤纷,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三百年前更有名震苍元世界之“凤临九子”在凤临川上结拜,成一桩美谈。 紫渊秘境位于海外奇岛凤临川之上,据闻秘境境主为千年前一位飞升大能,大能飞升前,其紫府遗留世间,天长日久之后便渐渐衍生成一处秘境,孕育出无数天材地宝,引得后人纷纷前往探秘,以求突破修途上的困障。 谢留尘斜倚船舷,听向晚宁对众弟子讲述紫渊秘境的神奇来历,耳畔凉风阵阵,众弟子听得入神。 向晚宁娓娓道来:“……紫渊秘境开口处在凤临川西南面,凤临川上风光秀美,有奇珍异果无数,但却从无任何飞禽走兽聚居于此,与西涯山景致倒是别为相似,说来真是奇也怪哉。若说兽族是受困于北陆荒谷,无事不得出谷,那还说得过去,但自妖族隐世至今已三百五十年,无人能探寻其踪迹,也不知究竟是否尚在此方世界……” 众弟子坐在大师姐四周,围成一圈,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从各处得来的小道消息。 “听说那妖族个个都是天地精灵化成,它们那么厉害,竟然连魔族都打不过吗?” “它们若是厉害,便不会那么死得那么惨了。听我祖爷爷谈起,妖族下落不明是在妖王陨落之后,我猜它们多半是被魔族打怕了才躲起来的。真是可怜啊。” “你们说妖族其实会不会就藏在西涯山上,隐匿行踪?” “但是西涯山我去过很多次了,也不见什么妖族啊……” 谢留尘听众人七嘴八舌,心中大惑不解:“为何说兽族受困于北陆荒谷,无事不得出谷?” 瞬间鸦雀无声,众弟子皆奇怪地看着谢留尘,眼神怪异。 谢留尘看不懂众人神色,于是重复一遍。 “那个,谢师弟啊,”方景林吞吞吐吐,“当年,兽族被囚禁于荒谷,它们生性暴虐嗜杀,残害凡人,我们也是为了人族安危着想,当年掌门带领五大门派在荒谷设下禁制,严禁兽族出谷,这件事在入门讲授苍元史的时候都会说到的……” 谢留尘点头:“原来如此。”如果说他听到这里还不懂,那就真的是妄为人了。兽族残杀人族,违背天道,被掌门带头围困荒谷,这也是顺应天道,无可厚非之举,想来在门内也算得上是人尽皆知之事,怪不得众弟子露出如此耐人寻味的眼神。 可是,谢留尘心中却觉不适,只是哪里不适,却说不上来,他只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兽族不该遭受如此粗暴的对待,他识海中甚至隐隐出现一个奇诡画面——荒芜山谷之中,一地妖兽濒死,死前呼呼惨叫,似在控诉天地无道,更甚至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回绕:苍天垂怜,吾族无辜。 声音飘飘缈缈,若有似无,谢留尘一时茫然若失。 “对,此次下山我还得到消息,此次除了天一阁和步蟾宫外,还有秋水门也会随同我们一起进入秘境。”向晚宁见他一脸魂不守舍,便适时岔开话题。 “秋水门会是谁带队?商师兄也会来吗?”有位女弟子反应最快,其他弟子也纷纷呼应。 向晚宁笑道:“你们猜一下?” “啊,难道真是商师兄?!”那位女弟子激动惊呼,表现得十分雀跃,其他女弟子虽没她这般激动,却也可见脸上期待之色。 “商师兄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轻易过来,别妄想了,我看最多就那个姓何的冰柱子过来。”有男弟子看不过眼,朝她泼冷水。 “如果是何师兄来也好啊,我也好想见识一下沥雪十九剑的风采呢。” “人家又没拜入云山,你叫哪门子何师兄?” “商师兄可以叫师兄,商师兄的结拜兄弟当然也可以叫师兄啦。”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小姑娘,你们在弟子服内侧偷偷绣了商师兄的名字,那天练剑时我们都看到了。” “要你管,哼!” “嘿嘿……” 见旁人的插科打诨仍未转移谢留尘的心思,向晚宁好心提议道:“师弟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 方景林道:“是啊是啊,巨舟上为出行弟子们开设了休憩专用船舱,谢师弟进去躺一下就好了。” 谢留尘入门多年来第一次与门人出行,大感新鲜,本不愿就此扫兴,但他不愿劳烦师兄师姐们担心,而自已也确实倍感不适,沉吟片刻方道:“既如此,那我先去了,诸位失陪了。” 方景林笑道:“师弟真是太客套了,自家人这么客气干嘛?你安心去吧,师姐师妹们都有我陪着呢。” 向晚宁笑骂:“就你油嘴滑舌的。”又对着谢留尘道:“去吧去吧,别理会你方师兄,他就这样。” 谢留尘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脚步踏在木板上,转过大半个船身后,还能依稀听到身后众人说笑声—— “哎呀,师姐你又打我……” “你啊,在谢师弟面前正经点,别吓坏人家。” “我怎么就不正经了?” 缓缓走到船尾的弟子船舱门口,谢留尘注意到高处桅杆隐约挂着一个黑影,随着狂风在蓝天白云间飘来荡去。 正是倒立悬挂在桅杆上的男修贺七。 贺七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睁开眼睛,对着他露出微笑,谢留尘便也回之一个点头。 他曾听向师姐说过贺七的身份来历,说是此人在剑术上有不凡造诣,几月前带艺上山,被掌门亲自领入山门,后来更是在短短三个月内便突破剑意,成为门中除萧紫玉外最年轻的突破剑意者。 在船上相处一段时间,他也发现贺七的特立独行之处,将来或许要找个机会与此人一战,切磋一下招式…… 这般想着,便呆呆停在门外。 “劳烦让一下。”一道冷冷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谢留尘回过神,转身一看,见是面无表情的萧紫玉。 船舱走廊狭窄,仅容一人穿过,谢留尘只好侧过身子,让给她一条通道。 萧紫玉也不道谢,径自走过去,待走到走廊尽头,又突然停下,回过头问了一句:“你可是身体不适?” 谢留尘道:“我没事,多谢萧师姐关心。” 萧紫玉依然面无表情:“你想多了,我并非关心你。” 谢留尘阅历虽浅,心思却十分剔透,愕然片刻,不由得问出心里话:“萧师姐可是对我有所不满?” “你想多了。”萧紫玉声音冷硬,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走廊。 第7章 话说到这里,眼见秘境开放时间也快到了,众门派只好不再耽搁,以门派为主,依次分批站立,在带队人安排下静静等待时刻到来。 秘境终于开放,平淡无奇的石阵乍起七彩灵光,交错成绚烂夺目的法阵,随着法阵越来越大,凭空现出一个高约一丈的八方阵门,门内波动流转,难以直视。 云山剑宗作为第一个到场的门派,自然最先进入,待云相真人与赵逸做好护持结界的准备,云山剑宗众弟子开始有序进入秘境。 向晚宁与谢留尘站在一起,她趁机抓住谢留尘的手,并柔声嘱咐:“师弟要当心,入口处虽然看似安全,但其实往往藏着极大风险,叫人防不胜防。” 谢留尘感念师姐一番好心,也回之温柔语调:“多谢师姐关心。” 迎着刺眼白光,谢留尘跟随身前的云山弟子缓缓走进秘境入口,眼前一阵晕眩,六感迷失之际,只听到身后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抱歉,我来晚了。” 而后便被一股不明引力吸入秘境。第六章 甫一进入秘境,云山剑宗弟子众人便接连遭遇多番困境。 紫渊秘境入口处阵法繁复,各门派之人一经进入,便会被随机传送至不同地方,或是在秘境中相逢,或是探秘之旅结束后才能再见。 云山剑宗众人一进入秘境即被传送至一处密林中,天色已晚,树影憧憧,遮天蔽日的密林中,众弟子在向晚宁带领之下走走停停,却始终走不出重重树荫,向晚宁奇道:“这密林竟似走不完似的,这可如何是好?” 方景林本是兴致盎然,听了向晚宁此言,朗声笑道:“师姐也太心急了些,这还走不到三个时辰呢。师姐若是怕指挥失当,遭到长老与峰主责罚,不如留在队伍中间,由我来带队,如何?” 向晚宁只当他说笑,嗔怪几句:“师弟正经点,小心护持身后,莫要让妖兽有机会靠近突袭。” “师姐真当我开玩笑啊……”方景林抓抓脑袋,神色忽而有些落寞,“唉,也罢,谁让我一向听师姐的话呢?” 见向晚宁一心只在探路,丝毫未将他的一席话放在心上,方景林又有些委屈:“我也是心疼师姐啊,她为整个门派付出了这么多,可偏偏还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身为师弟,为她分担责任也很正常啊。” “谢师弟,”他说着便勾上谢留尘肩头,转头又变成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说的对吗?”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谢留尘已渐渐习惯他孩童般阴晴不定的脾气,便也温声道:“师姐估计在想着只要你不捣乱她就满足了。” 方景林挑眉:“好哇,你才下山几天?也开始跟着他们学坏了。” 谢留尘有些不解:“我只是讲出实情,怎么就算学坏了?” 树枝一阵颤动,却见树上跳下一人,正是那身材瘦小的贺七。贺七跳下树头,落在队伍前头,听了方景林这话,亦回头笑道:“我当只有无明峰才养得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人,却不想师兄原来也同那姓赵的差不离。” 方景林与贺七性情相似,交情甚深,说话向来无所顾忌,当下便佯怒道:“你竟将我与赵轩那三脚猫相提并论?我与他哪有什么一样的地方?” 贺七干脆倒着身子走路,与他面对面聊天:“嘿,难道不是?明明心里就很想要,非要藏着掖着,跟那个不自量力的赵轩有什么区别?哦,我说得确实不对,”他低头沉思一番,又抬头笑道:“说起来,那姓赵的可能还比你光明磊落些。” 方景林耳根泛起红晕:“胡说八道!你倒说说我想要什么了?” 贺七嘿然一笑:“你想要什么我怎会知道,我只知道,你想要的,就是你得不到而其他人唾手可得的。”忽而笑意一敛,正色道:“不过你也不用太伤心,我厌恶姓赵的,却独独与你交情甚笃,就是看你尚有药可救。” 方景林不悦:“你从哪里看出我伤心了?我只问你,你既然对赵轩不满,那日为何不直接打他一顿,好出口气?” “我那日三场比试已过,不好破了规矩,”贺七神色悠悠,看向谢留尘,“再说,我要是跟他打了,你身边这位谢师弟岂不就没有出头机会啦?” 谢留尘听了这话,随之点点头:“嗯,那日一场比试确实收益良多。” 方景林哀嚎一声:“我说谢师弟啊,人家都欺负师兄我到这份上了,你到底站在哪边啊?” 谢留尘更加大惑不解:“什么?” 方景林欲哭无泪:“你还问我什么?你怎么如此天真,人家摆明拿你当借口啊……”他本想好好数落谢留尘几句,却未料他竟是纯真至此,连旁人的推脱之语都看不透,又想起谢留尘一人在山上苦修多年,从无玩伴,想到此处,心肠便软了几分,不好对着他发火,于是把所有怒火发作在贺七身上:“贺七,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将你的‘浮光剑’拿来拔鸡毛!” 贺七哈哈一笑,几个转身,借着身形优势隐遁弟子群中,笑声愈加肆无忌惮:“我看你哪只甘心做一个带队人,还不如直接让向师姐将大弟子的位置让给你,岂不更好?” 方景林气得咬牙切齿。 谢留尘确实不懂旁人的真言假语,只好默然不搭腔,跟着向晚宁穿梭在密林中,安静片刻后,却忽地感到身后有人戳他几下。 又是方景林。 方景林以指尖轻碰他的脊背,声音有些低落:“那贺小人老诋毁我,说话也是讨厌得很,师弟,你帮帮我,捉弄捉弄他。”见谢留尘不语,他又道:“师弟,行行好吧,我们这群人中只有你最善良听话,我就信任你一个。” 谢留尘方想应答,又听方景林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来。”他说完便也掩起身子,偷偷潜至弟子队伍中,不一会儿,身后弟子群中便传来方景林的惨叫声:“啊!师姐救命!师妹救命!师弟救命!”伴随着贺七笑得愈发怪诞的声音,其他弟子嫌恶地远远躲开这二人。 怪叫几声之后,又听得萧紫玉怒骂之声自身后冷冷传来:“聒噪!再吵杀了你们!” 贺七与方景林终于齐齐噤声。 向晚宁始终走在队伍前头,听了身后呼呼喝喝的吵闹声,不由拧眉,摇了摇头,而后轻轻牵起谢留尘的手,将他拉至队伍前头,与自己并肩而行,无奈叹息:“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谢留尘转头问道:“师姐为何不管管他们?” 向晚宁柔声道:“何必管呢,他们开心就好。” 谢留尘点头:“师兄们还是年轻人,难得出来一次,确实不要给他们太多束缚。” 向晚宁噗嗤一笑:“你说这话真像个小老头。” 谢留尘赧然一笑,走了几步,向晚宁突然又问:“师弟这次来秘境除了历练外,还有什么目标吗?” 谢留尘自有一套说辞:“我是为了搜寻铸炼本命剑的材料。” 向晚宁奇道:“原来师弟还未炼成自己的本命剑?玄思长老竟没为你铸炼?这也难怪,师弟年纪轻轻就修出剑意,在挑选本命剑方面自然要比旁人更加谨慎。” 谢留尘心道:“他哪里是谨慎行事,而是压根就没想过帮我择选本命剑的事情。”但是这赌气话却不好对着向晚宁宣泄,他只能若无其事道:“我只是少了一种铸剑材料而已,没事,不急。” “师弟少了哪一种铸剑材料?” “一种名叫越天石的灵石。” “秘境中珍宝甚多,师弟不用担心,定能找到合你心意的材料,况且我听说这紫渊秘境一直无人继承,许在等待有缘人的到来,说不定师弟会成为那个有缘人。” 第9章 向晚宁不改忧愁之色,只是强打精神:“嗯,没事。” 这日傍晚,谢留尘与向晚宁遍寻不着萧紫玉踪迹,又连续遭遇几次妖兽袭击,众弟子累得苦不堪言,向晚宁只好停下追寻步伐,令众人停下休息。 谢留尘这几日下来愈加心神不宁,懒懒倚在一节枯枝上闭眼养神,旁人见他精神不济,皆以为他是在与妖兽对战中被累到了,也不来打扰他。 没人知道谢留尘此刻内心是多么急躁不安,因为经历几场对战后,他惊恐地发现,他确实无法对妖兽下手。 每每挥剑落到妖兽身上,便像被定在当场,剑身迟迟无法砍下,只能退至原处,旁观其他弟子动作,向晚宁后来也发现他的异常,几次询问他出了何事,谢留尘只得摇头,甚至更有部分弟子以为他临阵逃脱,朝他投来鄙夷眼神。 但他不说,是因为连自己都弄不懂这其中缘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众人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山峦迭起,琪花玉树,不远处更有山岚萦绕,亦真亦幻,若不是有妖兽环伺,紫渊秘境倒的确称得上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远处天边乌云翻涌,闷雷阵阵,西边却是云蒸霞蔚,亮得有如白昼,照得大地上一片苍黄,美不胜收,如此奇异瑰景也只有秘境中才有幸得见。 群山环绕,将天地尽收于一线云霞之中。霞光晚照下,苍茫天地间,不远处正有一队修士朝此处逆光而来,长风猎猎,衣袖翻飞,投在地上的身影几成一线。 来者身影本该是微渺而飘忽,却随着云霞消散而愈行愈近,逐显清晰。 该是其他门派之人吧。众弟子如是想道。 待到人影走近之后,云山剑宗有个别弟子发出惊呼。 谢留尘半睁开眼,竟见平日里沉稳行事的师兄师姐们霍然站起,个个双眼发亮,脸带期待之色,连一向镇定的向晚宁也悄悄攥住身后裙角,不自觉地将额前一缕碎发收至耳后。对于这位众弟子心中的大师姐而言,这等小动作已然暴露其内心的激动。 “商师兄!商师兄!这边这边!”方景林兴奋朝着来人手舞足蹈,就差拔腿跑去迎接了。 谢留尘心道:“这就是这几天众人心心念念的‘商师兄’吗?传闻中的秋水门门主,‘凤临九子’的老大?” 那队人影仿佛尚远在天边,下一瞬却近在眼前,略一抬头,带头之人清朗眉目便直直跌进谢留尘眼中。 仿佛云雨初霁,隽逸如画。 这队修士走近前来,一行约有十数人,形貌各异,其中既有双鬓发白之老者,也有身形窈窕之少女,众人衣饰穿着也大为迥异,像是一支路途中凑巧相遇而组合成的队伍。其中走在队伍前头的男修气度尤为出色,他容貌清逸,玄衣墨发,行走间广袖无风自摆,手持一支制式古怪的乌木长杖,身形颀长如松如柏,透出一股常年身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严。本该是高深莫测、望之生畏的大能修士,但因着他眉目含情,眼角自带三分笑意,而生生冲淡了这股慑人气魄。 跟在玄衣男子身后的是一名抱剑修士,凛若冰霜,神情颇为倨傲,怀中剑上凝结一层冰雪,冷得使人无端生寒,与身旁站着的一位白衣青年形成鲜明对比;那白衣青年长相俊秀,亦步亦趋跟在玄衣男子身旁,微微低着头。 再往后便是十来个形形色色的修士,皆是修为不凡之辈,站在玄衣修士身后,面带恭敬之色。 向晚宁与众位弟子纷纷与来人见礼。 那姓商的玄衣男子持着乌木杖走近来,长杖上结扣垂丝轻轻晃动,衣袂飘飞如莲华波纹荡开。这人看似颇具威严,嗓音却十分柔和:“向师妹,方师弟,多年不见,你们还是这般热情。” 他一说话,谢留尘便认出是他在进入秘境时听到的那把声音。 向晚宁笑道:“算起来都五十年未见师兄了,师兄是个大忙人,都不知道我们这群师妹师弟有多想念你呢。” 商离行叹道:“是啊,五十年,转眼又是五十年了,我当年隐入云山,拜会掌门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刚刚练剑的幼童,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向晚宁脸上顿起红晕,方景林兴冲冲道:“师兄我呢?你怎么都不说我?” 商离行微笑道:“我走那时你因修炼偷懒,正被掌门责罚,怎么,你要我当着诸位师弟师妹的面说出来吗?” 方景林立时大窘:“啊师兄你一路走来一定累了,我们就别说以前的事了,快点坐下休息吧。” 他招呼商离行坐下,又看到商离行身后站着的抱剑修士,面露惊喜:“这位肯定就是何所悟何道友了,真是久仰久仰,我们云山弟子早想领教一番沥雪十九剑的风采。这次出门真是太幸运了,竟然有幸得见——” 那抱剑修士面无表情走过来,一身剑意外露,剑上迸出冰雪寒气,冻得方景林吞回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 谢留尘坐在远处,暗暗思忖:“这人好磅礴的剑意,是个剑修高手。” 方景林见了商离行身后的白衣修士,又是故作惊叹道:“这位道兄难道也是——” 那白衣修士小声道:“我叫纪清,清楚的清。” 方景林神色一敛:“啊,原来阁下也是‘凤临九子’之一,纪道友真是,”他顿了片刻方道:“一表人才啊。” 纪清仍是低着头,声音细不可闻:“道友谬赞了。” 商离行率先坐在石块上,其余众人又随之坐在身边,各自谈话。 商离行见云山弟子皆是一脸愁眉苦脸,问其缘由,向晚宁只得将萧紫玉深入密林,意外失踪的事情告知于他,谁知商离行听完沉吟片刻,却是露出释然神色,对云山弟子道:“我瞧诸位不必过于烦忧,这位萧师妹可不是下落不明,而是无意间得到了什么机缘。” 云山众弟子异口同声:“机缘?”第八章 坐在远处的谢留尘也好奇得竖起耳朵,听商离行讲话。 “是的,机缘,”商离行道,“这处紫渊秘境为大能陨落前所遗留之紫府,千百年来无人继承,想必是在等待有缘人到来。” 向晚宁也道:“我曾听门中长老说过,秘境空置在此,须得有缘人继承,难道萧师妹会是这个有缘人?” 商离行道:“没错,听你们所言,这位萧师妹是个心性坚韧,对修行有着极致追求的人,或许这正是她被秘境选上的缘故。机缘之事,向来不可对外人道,所以她才在冥冥中进了密林。” 方景林却是不服:“千百年来无数剑修来去,从无一人能被这秘境看上,怎么偏偏就她萧紫玉走了这狗屎运?” 向晚宁怪他出口不逊,商离行笑道:“命数如此,天道如此。你们机缘不在此处,莫要强求。” 众弟子皆是寂然,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有些不忿。谢留尘心中却想:“师尊说我心性坚定,适合练剑,可是跟这位一心修道的萧师姐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想来她之前对我怀有敌意,确实不是针对于我,而是放不下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子所打败;她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修行上的阻碍,唉,我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想来想去,一时茫然若失。 向晚宁仍是惴惴不安:“可是我进来前曾答应长老与峰主要尽力护好每一位弟子,如今却——” 第11章 眼见避无可避,商离行二指已点在他灵台上,谢留尘心头顿起悚然念头:“这人眼光实在毒辣,修为又实在深不可测,会不会是他早已看出我身上的魔气?有意试探我的来历?” 他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心干脆来个“恶人先告状”:“堂堂商门主竟然对我这等普通弟子大打出手,说出去真是不怕世人笑掉大牙。” 本已做好商离行对他严刑逼问而他死不认账的准备,不料商离行却在下一瞬放开了他:“抱歉,谢师弟,是我唐突了。” 谢留尘瞪他:“一句道歉便想了事?” 商离行淡然道:“那你待如何?” “你!你这是恃强凌弱!” “我方才也医治了你,这就算扯平了吧。” “一码归一码,不能相提并论。” “谢师弟倒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商离行转身离去,“那你便先还了我的恩情,再来与我说道歉的事情吧。” “你——” 这时向晚宁与方景林一行人走近来,好言相劝:“谢师弟不要气啦,商师兄只是想试探你的修为而已,并不是有心针对。” 谢留尘大怒:“他都对我动手了还不是针对?” 向晚宁道:“商师兄已经手下留情了,他要是真对你动手,只怕你根本走不过三招。” 方景林也道:“是啊是啊,我们想让商师兄考校修为都没有机会呢,说来谢师弟真是幸运啊。” 谢留尘心道:“这算哪门子的幸运?这位商门主分明就是对我有所怀疑,有意为难与我,你们真当他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人?”心里虽这么想着,谢留尘却丝毫不敢在同门面前暴露魔族身份,只好闷声不吭,暗自吃了这个哑巴亏。 商离行站在一侧凝神思索,纪清靠过来轻轻叫了声“门主”。 商离行摇头:“莫多心,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人。” 纪清蹙眉:“难道是风——” 商离行叹道:“自当年无念身亡后,三百年来他始终不肯再相见,可是这少年……唉,希望是我多心了吧。” 纪清道:“可是门主你方才的举动是否过于冲动了?” 商离行想到方才谢留尘色厉内荏的模样,笑道:“莫担心,只怕他如今比我们还要紧张。” 纪清迟疑问道:“那门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商离行收敛笑意,正色道:“我这几日会严密监视他,若他真是魔族奸细,我定然叫他出不了这秘境。” …… 这次交锋之后,谢留尘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商离行,生怕商离行点破他的来历,将他身份来历公之于世。但秋水门众人又与云山弟子同出同入,这让谢留尘每每总是避之不及,无意间总跟商离行打了照面,而被商离行藏着笑意的双眸一扫后,他总是一阵毛骨悚然,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似乎无所遁形。 商离行到底发现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商离行为何刻意不揭露他的身份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商离行一定在暗中监视着他,打探他的行踪,只是因为秘境中行动受制,他又没有在秘境中行动的打算,这才使得商离行始终未能抓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是……谢留尘暗暗捏紧手中传送符,出了秘境后必须得尽快摆脱这个人了。 如此紧张兮兮了数日,谢留尘才陡然惊觉,他这几日只一心一意应付商离行不怀好意的关怀,不仅将搜集铸炼本命剑材料的事情抛诸脑后,也根本忘了检验自己是否能重新对妖兽下手的事了。 谢留尘懊悔不已,于是将此事全部记恨在商离行身上,对商离行更加不给好脸色。 一路深入秘境,再也不见任何妖兽踪迹,目遇之处尽是瘴气浓郁,幻境迷迭,云山剑宗弟子与秋水门散修也一改之前的散漫之心,开始认真应付种种危难。 商离行作为一派之主,修为高深,应付这等水平的秘境本不在话下,但他始终没有出手,而是将历练的机会让给其他弟子,事后再适时开口,指点几句,几日下来,众弟子皆是受益良多。 他身边的何所悟,因是剑修出身,喜爱杀戮,但未逢妖兽,一身冰雪剑意皆是无用武之地,于是每逢弟子休息之时,便远远一人练剑。他练剑时剑光直冲云霄,仿佛千里荒野皆成冰天雪地,彻骨寒意几可涤荡神魂。 方景林心生向往,那日拦下何所悟说想比试一番,却遭何所悟冷言道他不是对手,方景林霎时羞得满脸通红,被迫收起满腹不甘不愿的心思。 而与此同时,受了何所悟“沥雪十九剑”影响,谢留尘在剑意领悟方面更上一层楼,也开始忘却俗事,日渐沉迷于练剑中了。 于是除了何所悟之后,这群队伍中又多了一个终日练剑的剑痴。 …… 从弟子们休憩地绕过半里路,可见一处断崖,断崖上常年劲风吹刮,与云山观沧海上极为相似,可激起他心中最本能的剑意,谢留尘找到这处好地方后,心生喜爱,便时常在这里练剑。 他练的是清阳真人传授给他的《沧海剑谱》。 潮起潮落,日月盈昃,恍如明月照大江,亦如斜阳入红海,对商离行的一腔愤懑悉数化作心中意、剑中气,宣泄在三尺剑端。 每一练剑,便入无我之境,他已经渐渐感受不到周围的风吹草动了。 商离行便是在此时来到他的身后,看他练剑。 看着眼前心无旁骛的少年,商离行眼里有着几分惊叹与不解,这少年修士道心之坚定远出乎意料,看他对剑意的领悟力便可知将来定是不凡人物,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出身魔族呢? 商离行蓦然心思一动,左手化出一泓秋水长剑,潋滟生辉,波光粼粼,随即持剑上去,直逼少年眼帘。 谢留尘被这猛然袭来的长剑吓了一跳,差点接不住招,待看清来人,他心中大怒:又是这个人!怎么老阴魂不散的! 虽然震怒,但经过这段时日大大小小的对战,他早非昔日下山前初出茅庐的少年弟子,怒气未消,手中剑一挥,便格去商离行来势汹汹的一剑,两人当即比起剑来。 商离行号称符阵双修,虽非剑修,但所学繁杂,在剑术上也颇有造诣。他身法不快,剑意也算不上纯粹,但目光老辣独到,虚晃几招后便觑得谢留尘空门所在,秋水剑尖映出一点光亮,点向谢留尘命门,剑势迅猛,力道沉稳,端的是无比精妙绝伦,谢留尘只得狼狈收回剑招,一时间无法自救,眼见商离行剑锋便要刺入自身肋骨,瞬间冷汗直下!第十章 好在商离行此招并非要取他性命,见他无法招架后便止住剑势,收回长剑,把秋水剑收回袖中,重新化出一支乌木长杖。 天空灰暗,狂风又起,远处众门人围成一堆,各自打坐养神,无人注意到这边动静。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商离行往前凑近几步,提走他手中剑:“谢师弟所学之《沧海剑法》虽高深晦涩,但此剑法向来讲究的是随心而动,不拘一格,若是能领会其中剑意,便无需一板一眼模仿剑招,这与你自身性情倒是颇为契合,”一边说着一边又取走剑鞘,“想必这套剑法是掌门传授于你的吧?” 谢留尘任由他将剑取走,板着脸道:“是。” 第13章 …… 商议抵定,诸门派弟子分成两拨,一拨在天一阁弟子带领下御剑前往天一阁,一波回转各自师门。乌泱泱的人头四向离去,凤临川上转眼又是人去楼空。 谢留尘稳稳飞在云山弟子队伍中,不时回头望向凤临川,贪恋这海外仙岛风情。碧海蓝天中,美丽的小岛在视线中逐渐变小,最后成了几不可见的小点。 忽而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笑声。谢留尘转头望去,见是那秋水门的纪清在抿嘴偷笑,谢留尘随他视线看去,果不其然又是程辛然背着曲空青摇摇晃晃的身影。 纪清笑了一阵,转头一看,发现谢留尘在看着他,便御剑小心飞至谢留尘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他为灵修出身,不善御剑,便只能小心翼翼踩着剑过来,动作十分轻柔。 谢留尘将他扶住,温声道:“纪道友小心。” 因商离行这层缘故,加上几日相处下来,纪清见到云山弟子众人早不像之前那般腼腆,与谢留尘也能偶尔搭上话。他低声道:“谢师弟叫我纪清就行了,不必那么客气。” 谢留尘便道:“好。” 纪清说罢又望向前头天一阁弟子那边,谢留尘心生好奇,问道:“有那么好看吗?” 纪清道:“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 谢留尘不懂他指的是曲空青还是程辛然,只好摇头,纪清便解释道:“我之前只听门人说过天一阁老阁主有一个行事无端的儿子,向来无法无天得紧,还以为是个什么混世魔王的样子,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可爱……” 谢留尘很难想象会有人用“可爱”这个词去形容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纪清见他面无表情,误以为他心生不耐,急忙道:“谢道友莫要笑话我,我确实见识不深,总觉得世间千百人有千百态,个个皆有其可怜可爱之处……像这位曲道友,虽然表面乖张放肆,但是着实是个性情中人。他一定,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人,才能炼就这样率性不羁的真性情……” 谢留尘听了这话,心道:“没想到这纪道友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原来心思这般细腻敏感,竟比女子更胜几分,怪不得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但他曾因见识浅薄而闹过笑话,实在不忍听别人在他面前自称“见识不深”,于是反口一问,“纪道友为何要说自己‘见识不深’?” 纪清柔柔一笑,眼里有了几分说不清的落寞:“我,我向来怕生,平日里很少出门,也不太敢跟陌生人打交道,向来只在门中协助门主处理俗务。这次出门是祁欢他临时有事,我才替了他来。” “祁欢是?”谢留尘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竟有几分耳熟。 纪清道:“祁欢啊,是我们九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爱玩爱闹,也好相处……” 谢留尘这才想起,原来他曾在凤临川石碑上见过“凤临九子”的名号,上面也有“祁欢”二字,怨不得会觉得如此耳熟。 纪清继续道:“若是他来,跟你们应该会相处得比较好。不像我这么木讷,又这么怕羞,只会给大家拖后腿……”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地,竟微微涨红了脸。 谢留尘道:“纪道友太谦虚了,你这几日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缓和弟子关系,还是处理门人给养,都做得很好,弟子们都看在眼里,实在没有比你做得更好的了。” 纪清略带羞涩道:“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我胆子又小,又不爱出门……” “纪道友实在过于束缚自我了,须知修行的意义本就在于见天地广阔、见自身渺小……”谢留尘说到这里,突然面露茫然,呓语般自言自语:“纪道友方才也言‘世间千百人有千百态’,若只是作为旁人旁观,又能体味其中滋味几番?若将大好年华困于斗室之中,那又该是何等遗憾?所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想商门主既然将你带来,就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说着说着,恍然想起自己这多年来也是终日远离凡世、几不下山,尽将平日生涯局限于修行与练剑二事,说起来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画地为牢”吗? 不入红尘,焉得出尘? 不历劫难,焉能顿悟? 商离行三天前的一番无心之言竟是言犹在耳。 他整个人像是痴了一般,立在当场。 纪清听了他这番话,心情似好了很多一般,只低声叹道:“这话说得真好,谢师弟真是聪慧过人,怪不得门主对你大为赞赏,他那日自断崖回来后好似十分愉悦,还常在我们面前夸你有天赋……”纪清兀自说着话,见许久后仍无人回话,转头望向身边,这才注意到谢留尘的异常,他又叹道:“聊着聊着也能入定,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离天一阁已过半数路途,各门派之人三五成群,低声交谈,一时间也无人留意到这边。 为了维护二人御剑身形,也为了护持一旁入定的谢留尘,纪清将体内真气快速运转,如此过了片刻,二人已是渐渐落到队伍后方,这时方有弟子注意到这边异常,方景林为了不让向晚宁错过聆听长老教诲的机会,于是主动请缨,凑近来问明原因。 他飞过来后很快弄明前因后果,露出恍然笑意,扶住谢留尘的肩膀,将人接到自己剑上,借以减轻纪清压力,见谢留尘一时半刻也未得清醒,便凑得更近些,兴致冲冲与纪清拉起家常来。 他一向喜欢到处打听,又兼口才出众,此时一脸神神秘秘、滔滔不绝地对着身边“见识不深”的纪清讲述各门派世家的秘辛往事,听得纪清大为咋舌。二人聊着天,不知怎么地,又把话题扯到“凤临九子”身上去。 谢留尘恰好这时从入定中醒来,神识恍惚间,耳边传来纪清带着追念的声音—— “说到九子结拜,想想都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纪清道:“当年我与小妹遭仇家追杀,一路逃至凤临川,本是生死一线,却恰好在此遇上同为散修的其他七子,为他们所救。当时他们都已是名噪一时的修士,连最小的祁欢都比我们厉害许多……本来,以我们兄妹二人的修为地位是万万不能高攀上他们的,是小妹决意舍弃颜面,主动请求与他们七人结拜,好在当时门主他们不嫌我们兄妹此举过于孟浪,后来这才有的凤临九子……我们才能……” 方景林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谢留尘也明白纪清小妹这种行为的大胆离奇之处,散修本就性情孤傲、独来独往,不用说义结金兰了,便是与人招呼都是极为稀奇的一件事,何况还是与这么多性情各异的人套在一起,谁又能保证将来不会有反目成仇的存在呢?也是纪柔心细胆大,竟敢于提出这样破天荒的提议,如若被其他七子拒绝,就不是一段流传三百年的佳话,而是一个被苍元世界嘲讽三百余年的笑话了。 方景林一脸赞叹:“纪师姐真是敢作敢为,雷厉风行啊,真想让纪师兄替我们引见一下,领教一下贤妹风采。” “她啊,不用我特意引见,你们见到她,自然就会认出她的。”纪清想到自家小妹,脸上顿现温柔神色。 这边纪清与方景林说着话,那边谢留尘心生感触,望着前方商离行与云相长老交谈甚欢的身影,不由想到那日所见凤临川上结拜陈迹。 年少成名,正是恣意潇洒、蕴藉风流之时,遥想三百余年前,凤临川上桃花翩纷,曲水流觞,少年散修们恰逢其时。这时候的他们,醉卧桃林,意气相投,既是倾盖如故的知己,又有着共同的信念与情怀。后来的他们,又以一肩之力担起天下数万散修的命途,在各自修途上成长为一股坚不可摧的庞大力量。 他们当时想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那时候的他们,又该是何等风采。第十二章 天一阁、云山剑宗与秋水门众门人御剑飞行,不到半日便到达东岛。 东岛地域僻远,除附近的凤临川外,离其他陆地最近的也有万里之遥,故而岛上罕有人烟,得以保存原有风貌。岛上有着蜿蜒起伏的天然地势,山木葱葱,高树林立,常年海风呼啸,水汽氤氲,望去有如蓬莱仙境。 天一阁是一座浮于岛上的空中楼阁,依靠七重法阵支撑,稳稳漂浮在半空,御剑而来的众人尚在千里之外便可见到此处层台累榭,飞阁流丹,如隔云端,仿佛下一瞬便有仙人腾云驾雾、飘然临世。 阁主曲白微早已带领门人在前门相迎,他的容貌与曲空青有几分相似,只面容间多了一抹岁月沧桑,看到趴在程辛然身上的儿子,曲白微不动声色,只是挥了挥手,让归来的弟子们先行下去,而后便把众门派之人迎了进去。 “商门主,云相长老,这边请。” 见过礼后,商离行与云相长老一左一右,立于曲白微身侧,三人同行走进天一阁,向晚宁跟在云相长老身后,谢留尘与方景林又跟在向晚宁身后,众人一路逶迤行至前厅,四周道童仆从,来来往往,见了众人皆是纷纷行礼。 亭台矗立,长廊深远,本就不大的空间竟是走出九曲十八弯的错觉来,谢留尘四下打量,见一路走来,白壁为灯,水晶为帘,其中间或点缀着珊瑚玉树、琉璃影壁,所见一应器具无不精致华贵,连道童所穿衣裳也十分华美,看着煞有几分仙人之姿。 第15章 商离行点头:“向师妹倒是点破我了,没错,千重影壁确实是最大的可能,看来还要去探一次。” 云相长老听了这等残暴之行,内心又惊又怒,久久不能平息:“哼!这三百年来随着妖王战死,兽王失踪,魔族愈加狼子野心,肆无忌惮,屡屡犯我人族边境,怎么,他们真以为我们人族和平了三百年,便再也拿不起刀戟了如何?” 曲白微皱着眉头,带着一脸化不开的忧愁:“南岭素来为人族生息繁衍之地,我们若连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保护不了,还谈何修仙悟道、得道飞升啊……” 云相长老发作一通后也冷静下来,叹道:“看来此事着实棘手,我回转门派后会将这件事禀告掌门,与掌门商议定夺,想必他有更好的方法。” 曲白微道:“如今几大门派中除了清阳掌门与秋水门外,其他人皆缺乏与魔族打交道的经验,当年能够降服乱世魔头、驱赶魔人至北陆、还人族一个清静,也是靠了清阳掌门那惊天一剑……” “我回去后也会继续广派人手,加大力度追捕魔族,力求揪出幕后黑手。至于千重影壁那方面,我会再次前去查探是否真为魔族暗道,”商离行顿了顿,“若事情当真到了那般严峻的地步,我再考虑是否动用崔明若这步暗招。” “如此,便有劳商门主与秋水门诸位了。”众人拱手。 经过两个时辰后,诸事商定,天色已晚,几人纷纷行礼话别,离席回去。商离行与曲白微多谈片刻,便叫纪清先回去了,等他出了前厅后,路上已是了无一人。 商离行委婉谢绝了天一阁弟子的领路,持着乌木杖,穿过幽径小道,乘着月色款款而行,就在快走到秋水门下榻院落时忽而止住脚步,停在原地。垂眸思索片刻后,又突然折返,改道走向云山剑宗弟子下榻的庭院之外。 天一阁特有禁制自然拦不住他,不一会儿,一道身影便若无其事走进庭院中。第十三章 这边,谢留尘跟其他云山弟子来到天一阁为他们备下的院落休憩,在被交代了院落外已开启夜间禁制、无事不得随意出入后,天一阁弟子便客套退下,留给他们自主空间。 既是主人家下了禁制,众弟子也只好客随主便,只挤在院子里聊天,不敢擅自外出。耳听众弟子交头接耳,谢留尘方知他们一共要在天一阁住三天,按照云相长老的说法是,为求修行上的进步,这三天内会适时安排他们跟天一阁的弟子比试切磋。想必到了明日便热闹了。 不同门派有不同的下榻院落,而天一阁看似不过尺寸之地,房间数却足够多,弟子们闲聊片刻后觉得无趣,纷纷散去,各自回了自己房间修行,连向来跳脱的方景林也由于旅途劳累而早早下去休息了。 庭院顿时一片冷清。谢留尘静静坐在院子里,等所有弟子都离开了,才进了自己房间,挂上门栓,而后自怀里取出那两张藏在身上十年的传送符。 对他来说,长老不在身边,这是难得的机会。 随着符咒燃起,房中一阵云烟吹过,谢留尘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房中,无人察觉异常,隔壁厢房里的年轻男修正睡得一脸香甜。 几乎就在同一瞬,耳边响起海浪拍岸之声,谢留尘睁开眼,原来已到了十万里外的北陆。 海浪翻滚,月色昏暗,北陆岸边礁石上,稳稳站着一人。身披黑袍,黑雾缭绕,正是谢留尘十年前上山前夜所见的那个黑袍人。 那人一身宽大黑袍,连带着五官双手都掩盖住,黑袍下的声音有如鬼魅般死气沉沉。 “这是十年来你第一次见我,可是有好消息了?” 谢留尘借着月色偷偷打量他,听他开腔,先是很快低下头,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了两步,立在另一块礁石上,又缩起脖子,嗫嚅着道:“没,没有,我没有下过山,这些年来也没有找到他在哪里……” “没有?!没有你竟敢来找我!竟敢浪费了我一张上品传送符!”黑袍人声音陡然尖厉起来,黑雾般的魔气瞬间弥漫整片海岸,谢留尘只感到那股魔气蠢蠢欲动,似乎想要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心下惊慌,又急忙退后三步,强自稳住心神,“我,我来找你,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黑袍人极不耐烦一摆手:“说!” 谢留尘道:“当年上山前你曾说我为魔族之人,为何我却在人间长大?” 黑袍人阴森鬼魅的声音自黑色斗篷下传来:“十五年前荒谷中的兽王趁我族一十九宫与三十三洞不备,偷潜出谷,为了报复我族,走前将你掳走,遗弃凡间。” 谢留尘不解:“那,那兽王为何不是直接杀了我?” 黑袍人静了片刻,方道:“自古兽族大多神智未开,却只有其中一只能修成人形、成为兽王,想必是他脱去原始兽性,见了襁褓中的你,动了恻隐之心吧。” “这是真的吗?”谢留尘听了这话,不觉感动,反觉其中疑点甚多,只是心头如乱麻,却辨不出哪里不对,只小声嘀咕,“掳走我却又将我遗弃?这又是何用意?” 黑袍人陡然冷笑一声,声音有着说不出的阴森恐怖:“那我如何知晓?你今天前来,就是为了问这等小事?既如此,那先滚回去吧!” 谢留尘急忙道:“慢,慢着……那,那我今后又该如何?” 黑袍人本欲离开,听了他这话又折返回来,声音微凉:“你也知道,云山上有护山大阵护持,我族十年来不敢靠近,更不敢与你对接,一切只能靠你见机行事……你既如此无能,本也没指望你能救出魔尊,你就维持原状,继续待在云山吧。” 这番薄情之语,反倒坐实了谢留尘的猜想,心道:“看来的确是将我当棋子看待,才给出如此错漏百出的说法糊弄于我。真有心找我,怎会在乎区区一个护山大阵?真当我是自己人,怎会如何冷淡以对?扔来一本魔煞血书,便想让我帮你们卖命?他只当我好欺瞒,可惜却不知我早已非当年的无知幼童。” 谢留尘垂首,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可是……掌门他们可太聪明了,我怕,我怕有一日被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那该如何是好?” 黑袍人愈加不耐,声音愈疾:“发现便发现了,为我族的辉煌明日而死是你的光荣,有什么好扭扭捏捏、贪生怕死的?!” “可是掌门他们——” “哼!狗屁的掌门长老,修得哪门子道,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世间修者最是自私自利,口口声声大道无情,其实全是借口!当世人受苦受累的时候,他们又在哪座洞府上逍遥自在?!” 谢留尘急忙低头称是,整个人几乎缩在礁石上作惊慌状,心里却不以为意,想着:“这人敌意都不知从何而来?什么修者无情,你又有什么资格责骂修士?” 黑袍人胡乱骂了一通之后又道:“你回去吧,传送符既然用了,以后就没必要见面了,有事我会找人与你对接。” 谢留尘又吞吞吐吐:“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快说!” “那套魔功……不知为何,我,我练不下去了……” “那就不要练了!” 黑袍人冷冷抛下这句话,宽大袍子一抖,转瞬在黑雾中消失。 “哎,我还没问完,你别走啊——”谢留尘千呼万唤,黑袍人却是再也不理他了。 “唉——” 黑袍人一离开,谢留尘登时不复唯唯诺诺的姿态,垂眉敛目,静静伫立,好半晌,才动了下腿脚,开始散起步来。 本是趁着难得的单独行动的机会,偷跑来与当年哄骗他的黑袍人见面,装作少不更事的惶恐模样,以便于从黑袍人那里获取更多真相,却不想黑袍人根本连装都懒得装了,明晃晃地表现出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来。 一颗棋子尚且有十之一二的利用价值,他却不过是颗连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弃子罢了。 转念一想,黑袍人既将他视为弃子,当年又为何对他说出那番看似言之凿凿的话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7章 他在北陆海岸独自静坐两个时辰,见再过不久将要天亮,便取出身上最后一张传送符,重新回了天一阁,只是这一次却意外传送到了院落外围。 幸好白天已经走过一回,对路途尚有些许印象,他不紧不慢,沿着记忆中的长廊走去,一路上竟是一名弟子也无,空荡荡的庭院,虽有白壁照夜,却是与白日全然不同的孤寂冷清,想来该是天一阁依仗禁制厉害,便没有派弟子巡夜罢。 禁制? 他猛地惊醒,想起离开前曾听师兄师姐说起天一阁弟子稀缺,无法安排巡夜,故在夜间开启所有院落的禁制,不容非天一阁门人随意出入,如今,传送符将他送到院外,无法进院,他又要如何解释? 想到此处,心中焦急,不由加快步伐。 再走一阵,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眼前景物便有些黑黢黢的,脚下路也看不太清,待转过一个拐角,隐约可见东南角落有黑影飘动,谢留尘有心唬他一唬,刻意放出脚步声,那黑影似被惊动一般,很快飘走了。 正当疑惑,这时间,远处又传来一阵苍老荒凉的叫声。 凝神听去,依稀是海岸边的乌鸦在鸣叫,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奏唱挽歌般,将这霜寒冷夜映衬出十二分的阴森来。 他微微皱眉,步伐迈得更快了些,待走到院落门口,却发现门口禁制已遭破坏。 是谁? …… 庭院深深,夜深露重,有一人已静候许久。 商离行坐在院中石凳上,神色悠然,听到门外动静,便朝门口望去,见到那个漂亮的少年大跨步走进院子,抬眼看到庭院中坐着的他,又很快收回已然踩上地面的左脚。 “抱歉,我走错院子了。”谢留尘见到是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顿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抬眼看了一下客房的檐角和紧闭的门窗,将目之所见的景物扫了一遍又一遍,目光中带着不解。 商离行心中颇感好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没走错,这里的确是云山弟子所居客房。” 谢留尘神情古怪看着他。 商离行一脸若无其事,将乌木杖放在一边,指了指石桌旁的另一张石凳:“天快亮了,谢师弟应该不需要休息了吧,不如陪我聊聊天?” 谢留尘神情更加古怪。 这个人是专门大半夜过来找他聊天的吗?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了?原来还有人这般无聊的吗? 谢留尘缓步走进院子,仍是谨慎观察着他:“你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商离行一见他这样子便笑了:“我还没有问你深夜无端外出,做了些什么,你倒反而探查起我来了。” 谢留尘随口乱诌:“练剑去了。”又回头看了一眼院门:“门外所设禁制是你破坏掉的?” 商离行不置一词。 谢留尘更觉此人实在不可理喻,干脆越过他,打算直接回房:“我很累,没心情聊天,商门主请自便。” 没走开几步,却被商离行挡住去向:“你也不想我用武力强迫你留下吧?若是一旦动起手来,惊扰了你的诸位师兄师姐们,得知他们这位纯真无知的小师弟大半夜不在房里,跑去万里之外的北陆逛了一圈,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听得商离行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北陆”二字,谢留尘立时吓得瞳孔一缩,心中突地一跳——他知道我去北陆了?知道我与魔族接头了? 不待多思,下意识负隅顽抗:“我在外面海岸边上练剑,不曾去过什么北陆。” “虽然都是海边,但北陆一带海产丰饶,妖兽横行,海风之中皆挟带着一股微微的腥臊之味,”商离行定定看着他,“你身上,便有着这股味道。” 谢留尘再也顾不得掩饰,急忙低头抽鼻,猛嗅几下衣袖,然而嗅了半天,却什么都没闻到,他大怒道:“你在蒙我?” 商离行摇了摇头:“你身上衣物确实透着海风腥味,寻常人闻不出来,我却是一闻便能发现。” 谢留尘哑口无言,立在当场,内心又惊又怕,又是生怕商离行在哄骗他。他自小长居高山,离群索居,对于揣摩人心这套实在不擅长,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商离行所言是真是假。 “这下你愿意坐下来了吧。”见他呆住,商离行好脾气地领他坐到旁边的石凳上,自己也坐下了。 两人这下便是面对面坐着了。 谢留尘心跳得很快,他向来很怕商离行这种人,因为只消被这人别含深意的眸光一扫,登时只觉自已无所遁形,什么心计都耍不出来,什么小把戏都被看透一般。 他自认也不是会耍甚么心思的人,方才去到北陆,在黑袍人面前演戏时,也已用尽了他全部的小聪明,但他深知,这点小聪明是远远不够应付商离行的。 谢留尘忧心忡忡了半天,见商离行似乎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渐渐的,心跳开始回复正常,胆子也大起来了:“你要找人聊天,外面多的是人愿意上门。” 商离行看着他道:“可我不愿意。” “可我不会跟人聊天。” 商离行又道:“聊点什么都好。” 谢留尘抿住嘴角,鼓起勇气看他清俊面容,良久,方移开视线,抬头看了眼天上弯月,泄气般叹道:“商门主想问什么便问吧,我都交代还不行吗?” 商离行也将目光自他脸上移至残月,却道:“磊落峰啊……五十年前我曾上过云山,那磊落峰我也是去过的,峰上屋后一大片竹林,风一吹,便沙沙沙地响着,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真是美妙极了。” 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想到那样美妙的场景,商离行心中便软成一片,连说话声都温柔许多,他声音本就悦耳动听,这下更加柔和得简直要融到月色中了。 谢留尘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好像要沉溺到那一方梦境中,只愣愣道:“是啊,磊落峰上的竹林长得好高,我小时候在那里练剑,砍断了好多竹子,后来大雨冲垮了小屋子,我就只能跑去观沧海上练剑了。” 商离行忍俊不禁:“原来你小时候这么顽皮啊。”面上笑着,心里却是多了一分无奈:“真是会煞风景,明明说的是风物宜人,偏偏要跟我讲幼时的斑斑劣迹。” 谢留尘误将这话理解为嘲笑之意,只没好气道:“谁小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我那时初始拿剑,出力不准,便有误伤也是正常。” 商离行笑问:“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观沧海上有狂风呼啸,最适合练我的剑,便喜欢上那里,后来也在那里修成剑意了。”谢留尘说到这里,眉间得意之色尽显无疑,“我出的剑,可以割风,我的身法,比风还快。” 商离行听到这里,心中不由暗叹:“果真还是个孩子。” 又开口道:“你的剑意确实深厚纯粹,快到可以绞杀海风,可见是长年累月挥剑炼成的。” 谢留尘点点头:“嗯嗯,我现在的剑法别说砍一节竹子了,连海浪都能掀起呢。” 第19章 略一定神,他又道:“至少我不会害你,不会骗你,也不会将今晚之事告诉任何人,这样足够你信任吗,谢师弟?看在我之前答应了帮你寻找越天石、铸炼本命剑的份上,你也答应我这件事,如何?” 谢留尘见他如此真情实意,也只好呆呆应了:“那,好吧,我答应你,不再练那魔功了。” 他一张俊脸上此时写满无辜,十分惹人垂爱,商离行看了一会儿,深觉有趣,低笑道:“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面。” 谢留尘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他上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方景林用于与步蟾宫女弟子搭讪的时候…… 原来堂堂商门主也是会用这种拙劣的搭讪手法的吗…… 商离行显然对他的过去产生了浓厚兴趣:“你在拜入云山剑宗前是在哪里生活?” 谢留尘道:“我从六岁有记忆起便跟师尊在磊落峰上修行,无父无母,身份不明。” 商离行又问:“那你六岁之前呢?” “……”静了半晌,谢留尘才道:“请问商门主是住海边吗?” 商离行很是认真思索了一番,说道:“唔,秋水门离最近的泗海不远不近,尚有一段路程,但后山小河直流泗海,说是近海,倒也可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谢留尘没好气道:“我说你管的真宽!” 商离行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失笑:“你——你可真是——”话到这里,一边摇头,一边笑个不停。 他露出明朗笑意时,眉眼弯弯,一双眸子中光亮明灭,直比天上星辰还要耀眼几分。 谢留尘却是抿紧嘴盯着他看,好像生了一肚子气似的。 商离行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是误会了,笑过之后只能解释:“我可不是在跟你套近乎,而是确实对你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所以才问你幼年来历,也可能,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曾见过面……” 谢留尘盯他盯得更加紧了,已经将此人此语当成完全的胡说八道了,他人生前六年与南星师父在周家村相依为命,后来十年未曾出过山门一步,哪来的跟他见过面?也不知为何,这人老是有事没事消遣他,谢留尘想到这里,又有些气鼓鼓的:“商门主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若无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房歇息了。” 商离行还想留他:“不接着聊了吗?” “不了,你跟天上的月亮聊天吧。”谢留尘无力摆了摆手,随即转身飘进了自己房间。 离商行望向天边被层层云海挟裹住的半月,低低笑开,夜色中的声音飘飘渺渺—— “若是明月当真有情,又能解得人生几分愁苦?”第十六章 谢留尘懒得理会,进了房间,径直上了床榻,阖上眼帘。 本来奔波了一整晚,身心已是累极困极,恨不得就此沉沉睡去,可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竟仍是一点睡意也无,闭上的眼皮复又睁开,只怔怔望着床顶发呆。 呆坐片刻,见窗纸上透出微白暖光,听外面鸟儿啾啾鸣叫,谢留尘心里忽然想着:“都快天亮了,商离行走了吗?怎么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又想着:“不对,都没听到他离开的动静,他还没走……他是打算坐到弟子们出门吗?他想怎么解释他在这里坐了一整晚?他会跟师姐师兄们提起我吗?不行,要快点把他赶走!” 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这样实在不妥,打起精神来爬下床榻,气势汹汹开了门,准备下逐客令—— 却见院子里一片空荡荡,哪还有商离行的身影? “走了?”他关上门,游魂一般在房间里游荡,这般胡乱想着:“也对,他修为这么高,自然可以走得无知无觉,我怎么这么傻,白担心了半天!” 想到商离行那副笑吟吟的样子,不知怎么地,心里又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就像宿醉后的酒醒之人一般,这时候方清醒地意识到:“我的秘密全部都被看透了,怎么办?” 他不知不觉间又飘到榻上,心中一阵兵荒马乱:“他会帮我?不可能!他们秋水门肯定恨死魔族和魔族卧底了!怎么可能会帮我!他会不会暗中使计对付我?还是会对我使用搜魂大法?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好一阵,终于受不住睡意袭来,阖上眼皮,缓缓进入睡梦中,昏昏沉沉之际,门外突然又有了脚步声。 是商离行吗?他又来了吗?还是我做梦了?谢留尘半梦半醒地想着,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睁开眼了。 脚步声响过之后,整个世界又陷入一片寂静。 谢留尘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又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人轻轻敲了他房门。 “谢师弟,你醒了吗?” 一道温柔女声在门外响起,谢留尘猛地睁开眼睛。 “谢师弟,我有话跟你说。”那道女声又响了一遍,谢留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向晚宁的声音。 他急忙整理衣襟,深吸一口气,掩去一脸倦态,下床开了门:“师姐,什么事?” 向晚宁站在门外,见他精神尚佳,便知自己没怎么打扰到他,微笑道:“看来师弟昨晚休息得还不错,天一阁住得还习惯吗?” “还行。” “第一次下山,感觉如何?” 谢留尘真心实意:“我觉得很好,师姐师兄们都对我很好。” 向晚宁笑道:“那就好,我呀,就怕你第一次跟弟子出行,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既然你适应得很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想到这近一个月来向晚宁众人总是对他诸多照拂,是他在磊落峰十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情暖意,谢留尘心中感动非常,只轻声道:“师姐很好,还有方师兄、贺师兄,他们都很照顾我。” 向晚宁笑问:“那商师兄呢,你怎么不提他?我记得他对你也是另眼相看,在秘境中还陪你练过剑呢。” “啊,他——”谢留尘一想到商离行方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便不太舒坦:“我不喜欢他,他对我心怀不轨。” “胡说!”向晚宁难得摆下脸,看着谢留尘的眼光多了几分严色,训斥道:“商师兄什么为人,怎可以容你随意诋毁?” 谢留尘怔怔立着,却是不知向晚宁误会了什么,只见她深吸口气,语气放柔了些:“谢师弟,我知道你对商师兄多有意见,只因他那日对你出了手,可是商师兄也是为了慎重起见,不是刻意针对你,若不是你身上——” 她说到这里,又是突然止住话头,谢留尘听她停顿,心中没由来的惊慌:“什么?” 第21章 这时,又有天一阁弟子过来相迎,说是阁主已在前厅相候,商离行便对着众人道:“既然无事,我们就先去前厅吧。”其余人也就跟在他的身后,往前厅走去。 迷蒙细雨仍在下着,众人在天一阁弟子带领下穿过长廊,走向前厅,谢留尘本是走在弟子最后,想到昨晚的事情,神色复杂偷盯商离行后脑,却忽然见到商离行转过头来瞥他一眼,惊得急忙转开视线,心中一慌:“他怎么注意到我在看他?” 商离行方才只是随意一扫,并不知道谢留尘在看他,待知晓谢留尘在偷看他后,又忆及昨夜二人独处情形,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众人很快到了前厅。曲白微早从随行弟子口中得知方才闹剧,却并未多说什么,依然一脸若无其事地招呼来客,与秋水门诸人话别。 他倒也沉得住气,自昨日亲子回来后竟忍至今仍不见动手,身旁服侍弟子则早就吓得噤若寒蝉了,心知眼前宁静不是风雨将歇,而是在酝酿着更为可怖的疾风暴雨。 那纪清也不知与曲空青在小苑里谈了些什么,回来时已经回复往日神态,面对何所悟的关怀亦不过回了一句无事,只是眉梢间带着一丝细微愉悦,至于那曲空青,大概是早知道了自家老子在备下严刑等着自己,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气得曲白微在一脸云淡风轻之下,暗暗捏碎手中白玉杯。 秋水门门人须在今日内返转门派,而云山剑宗弟子还需要留在这里三天,商离行只能温言宽慰云山弟子,再三承诺自己将在不日拜会云山,总算哄得云山弟子不再恋恋不舍。 商离行与其他弟子依次话别后,又走到谢留尘身前,低声道:“昨晚的事情——” 谢留尘吓得猛然抬起头。 商离行低**,在他耳边悄声道:“如果还想要越天石,记得来秋水门一趟。” 谢留尘被他抓住的把柄太多,只能瞪他一眼,不甘不愿应了下来。 商离行见他这样,便忍不住多逗弄几句,只把这十来岁的少年逗得瞋目切齿,敢怒不敢言。 已到辰时,小雨渐渐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湿润泥土的气息,秋水门一行将要离开,那边向晚宁仍在疑惑:“奇怪,怎么还不见云相长老出来?” 她心里斟酌一阵,还是决定先回去把长老请出来,与秋水门话别,毕竟秋水门与云山剑宗一向交好,失了礼数,总归不好。 只是未等到她付诸行动,天一阁却是飞来一队巡逻弟子,跌跌撞撞飞下前厅,投下了惊天一闻—— “启禀阁主,弟子,弟子们在西岸发现了云相长老的尸体!”第十七章 众人赶到西岸时,赫然正见岸边躺着一具干尸也似的尸体。 只见“它”委顿在地,浑身只留一幅被皮包裹着的骸骨,皮骨黑似焦炭,竟透着一股邪异气息,内丹也遭破坏;再瞧那面容,五官凹陷,双眼怪睁,早已看不清原来样貌。 若不是身上特有的服饰碎片昭示死者身份,众人绝不会想到这死状恐怖的人竟是那威严加身的云相长老。 云山弟子见状,个个跪倒在地,面带凄然,更有个别甚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住哀号哭丧,旁观闻者也为之不忍泪下。 “长老!长老!” “呜呜呜——” 细雨初歇,一缕晨光于云层间悄然照射,海边波纹熠熠,光亮夺目,映在霜雨未凝的尸身上,晃花了弟子的眼,也刺痛了弟子的心。 岸边云山弟子早是哭成一片,秋水门与天一阁众人站在身后,神色悲凉,曲白微眼里带着化不开的愁雾,与商离行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十二万分的惊疑。 谢留尘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何等滋味,看着眼前焦黑尸体,仿佛这位长老的音容相貌尚历历在目,转眼却是天人永隔,他跪立在向晚宁身边,见她哭得泪眼婆娑,自己也是忍不住眼眶一酸,不住劝慰:“师姐别哭了……” 方景林神色恍惚好一阵方接受事实,他怔怔看着地上尸身,片刻后也将她人搂紧,在耳边低声哽咽:“师姐,长老他——他——” “不要哭,我们要振作,为长老报仇!” 向晚宁哭过之后,最先振作起来,她狠狠擦去脸上泪珠,深深闭上眼,再抬起头时,已是换之以决绝神情,只是眼眶仍旧带着一圈通红。 她挣脱方景林怀抱,起身面向神色冷峻的商离行与曲白微,面色一肃,而后直直跪在这二人面前,朗声道:“商师兄,曲阁主,我派云相长老无辜枉死,其中必有内情,弟子向晚宁不才,只为云山弟子、为云相长老求一个公道!” 她一拜到底,沉声道:“请商师兄与曲阁主为我们做主!” 云山弟子也收敛神色,紧随着跪在身后,拜倒在地,齐声道:“请商师兄与曲阁主为我们做主!” 曲白微立时将她搀起:“向师侄快快请起,怎能行此大礼啊。” 商离行也温言道:“向师妹,起来吧,”扫了一眼跪着的云山弟子,“大家都起来吧,云相长老死得蹊跷,这已然不是你们一个门派的事情了。” 曲白微将跪在地上的云山弟子一一扶起:“是啊,云相长老死在我天一阁,这本就是我天一阁的分内之责,向师侄实在言重了。” 商离行道:“诸位师弟师妹节哀,晚宁,你先将此事告知掌门他们吧。” 向晚宁站起身来,眼泪再度忍不住盈出,方景林柔声道:“师姐,我来传讯给掌门吧,你莫要太伤心了。” 向晚宁摇头:“无事,我自己来吧。”她与方景林走到一边,取出云山特有传讯符,灌注真气,开始将长老死讯传回十万里外的云山剑宗。 那边,商离行与曲白微一左一右,一来一往,不停在云相长老尸身周围徘徊,又偶尔低**,撩开尸身碎布,探查痕迹。其他云山弟子在一旁看得心焦如焚,却是不敢上前惊扰。谢留尘隐在弟子群中,不知为何,心头总是突突跳个没完。 …… 过了半晌,曲白微方开口:“商门主看出什么了?” 商离行低头看着尸身上星点泥点子,叹道:“可惜了。” 曲白微亦看着泥泞土地:“是啊,可惜了,若没有这场雨,或许还能看出点什么。” 脚下土地俱是烂土泥淖,尸身深入地面寸许,周身一片狼藉。凌晨的一场雨,将一切兴许存在的证据冲刷得干干净净,纵再是如何目光如炬,也很难察觉凶杀痕迹来。 商离行又将注意力放在死状诡异的尸身上,锁紧眉头:“这种将人化成干尸的死法,却是有些耳熟,好像是——” 曲白微陡然抬头,失声道:“难道是——?” 商离行抿唇锁眉,向后挥挥手,点了身后几名散修的名字,让这几人走上前来。 似乎被沉重氛围所感染到,在场众门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那几个秋水门散修走近尸身周围,商离行对他们道:“你们几人一向沉稳,又是去过人间的,仔细看一下,是不是——”他压低声音,“是不是与那凡间离奇死亡的凡人死状一致?” 几个散修也知事态严峻,分毫不敢大意,仔仔细细将尸身辨认一番,交头接耳再三确认后,对着商离行恭恭敬敬道:“是的,门主,我几人前段时间曾与纪柔道长到过凡间,亲手处理被魔族残杀的凡人,除了没有内丹可被掏出之外,他们的死状便与云相长老一模一样。” “什么?魔族?!” 第23章 云相长老身亡之事早已传遍整座云山,门外乌压压围了无数弟子,扒着殿门,带着或悲痛或讶然的神色—— “云相长老被人所害,在岛上死得不明不白!” “会有谁有这种能为?天啊,这也太恐怖了吧……” “听说死的很惨!跟干尸似的!” 殿内,一门之隔,死一般的沉寂。 云相长老的尸身被停放在殿内正中间,不见血肉的凹陷五官,只余焦黑皮表,十分的狰狞可怖。 从天一阁回来的云山弟子跪在台下,天一阁协同前来的弟子站在一旁,正谨慎详述当时情形。 “……当时我们弟子八人在天一阁海岸巡视,来到距主阁最远的西岸时,远远看见岸边躺了一个人,当时天还下着小雨,我们还以为是哪里喝醉酒的弟子,于是凑过去看了一下,才发现竟然是一具焦黑尸体……” 那弟子缓了一下又道:“我们当时都被吓坏了,通过衣着辨认出是前一日前来做客的云相长老,我们曾在前厅迎接,所以才一眼认出长老身份……” 清阳真人摆手示意:“不用说了,都知道了。” 早在凌晨便已由着向晚宁的传讯得知经过,现如今多加盘问,也不过是想从中追寻点蛛丝马迹罢了。但如今看来,却是收效甚微。 整个大殿瞬间冷寂下去。台上众人或目目相觑或低首敛眉,深知此事极不寻常,皆是一言不发。台下弟子则将头垂得更低。 谢留尘跪在弟子群中,突突直跳的一颗心始终静不下来,心道:“如今这番阵仗,却不知如何处置?向师姐为何会知晓我的来历,是商离行告诉她的吗?他们是否会怀疑到我身上?” 又想到商离行那番维护自己的举动,心中稍定,身板稍直,却仍是有些忐忑。 盘龙峰峰主扫了一眼台下弟子,皱眉道:“掌门,此事该如何处理啊?” “玄思,你怎么看?”清阳真人看向端坐一旁、始终无悲无喜的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垂下眼皮,声音无波无澜:“确实是魔族手笔,也确实有内应从中接应。” 台下云山弟子皆是悚然一惊,玄思真人断言一语,无非坐实了云相长老私通魔族之事,魔族好不容易安生三百年,如今与云相长老勾结,难道是——打算伺机卷土重来? 他们因已先入为主,早一步认定云相长老弃明投暗,勾结魔族,便将玄思真人的所谓“内应”对应到云相长老身上,却不知玄思真人此言却是话中有话。 清阳真人喟叹道:“云相长老为我云山操持俗事,兢兢业业数百年……玄思啊,有些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玄思真人道:“云相长老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我亦是就事论事,并非在说他人坏话。” 清阳真人别含深意:“哦,那你又觉得这个内应,会是谁?” 玄思真人却道:“追查真凶之事另有其他长老协助掌门处理,我本就无需参与这等俗务,剩下的都与我无关。” 他将衣角往旁一撩,冷声道:“我来,是为接回我的徒儿,掌门如若无事,我们师徒二人就先回磊落峰了。” 话毕,玄思真人径直走下长老位,一步一步,走到跪倒在地的云山弟子脚边。 谢留尘没有抬头,余光瞥见师尊的玄色衣摆停在脚边,而后,是师尊平静的声音:“回去吧,徒儿。” 谢留尘回了一声是,随后站起身,向掌门及诸位长老、峰主行了一礼,跟在玄思真人的身后,走出主殿。 门外围观的弟子急匆匆挪开一条通道,注目这对师徒远去的身影,谈论声不绝于耳。 “诶诶,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走了……不是在追查凶手吗?” “不会是闹不和吧?我看掌门脸色好差。” “去去,胡说什么呢你……” 清阳真人黑了一张脸。好半晌,才有一位长老苦笑道:“这,玄思长老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啊……” 无明峰峰主哼了一声:“哼!摆脸色给谁看,那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是谁迫他上殿来的吗?” 一位长老试探着问:“掌门,你看这云相长老……” 清阳真人盯着主殿门外,深深长叹,良久,方沉声道:“以门派最高规格好好安葬云相长老,一木,由你去处理吧。” 坐于一旁的一木长老遵命称是。 清阳真人又冷笑一声:“至于这对师徒,呵,看来我们云山人少派小,怕是留不住这位大能修士了。” 一木长老不解:“掌门此话何意?” 清阳真人呵笑一声:“长老可记得十年前玄思真人带徒上山之事?” 一木长老点头:“记得,当时玄思真人带了一个孩子上山,便是方才那个少年罢。我还记得自那之后玄思真人便迁居磊落峰,十年来再不下山一步,也不知是何缘故。” 清阳真人眼中寒芒微闪,冷声道:“可惜时过境迁,有些人怕是忘了当初的承诺,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不得,留不得啊。” 殿内再度恢复死寂,天一阁弟子自觉外人身份,静静站立,不敢出声。 向晚宁悄然握紧拳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 磊落峰上,阔别一月,依旧是凄清孤苦的景象,玄思真人领着谢留尘,拾级而上,走回山上。 夜空浩渺,残星几点,远处烛光明灭起伏,狭窄山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 看向眼前身影,谢留尘乱跳一整天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安宁下来,忍不住开口:“师尊……” 总感觉,这次出门回来后,玄思真人变了很多。 是因为云相长老之死吗? 思绪一时飘远,他蓦然想起一月前乘舟出行,偶然捕获的云相长老与赵逸的谈话,也是他唯一一次听到外人谈及他的师尊。那时他斜倚船舷,闭目养神,耳力外放,尽情聆听风声割裂、海浪喧嚣,却不期然听到船舱里那番未设下结界的对话。 第25章 “好、好、好!”他连说三声好字,显然已是气急,“既是如此执迷不悟、软硬不吃,你,现在,立马,滚去禁室面壁思过,等什么时候醒悟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向晚宁叩首遵命:“是,师尊。” 清阳真人拂衣而去,向晚宁只跪在地上,目送师尊离开。 烛光幽幽,空旷寂寥的大殿内,年轻的女弟子悲凉想道,我所坚持的,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她独自坐在幽暗禁室里,面对着无边黑暗,心中犹是一阵迷惘,无法传讯,也无法出去,只能寄希望于斯人命途安康罢。 禁室的门被悄然打开了,一线微弱光亮投入室内,又很快被阖上的偏门阻隔在外,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溜了进来。 “师姐。”是方景林的声音。 向晚宁终于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师弟,心下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喜悦:“方师弟,你怎么来了?” 方景林一脸理所应当:“我来看望师姐啊。” 向晚宁挪了一个位子给他,嗔怪道:“你都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就敢偷偷来看我,万一要是被师尊发现了,责罚你怎么办?” 方景林嘿嘿挠头:“我不知道师姐犯了什么错,我也不怕掌门罚我。我只知道师姐不会做错事,掌门他也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你们双方都没有错。既然你们都没有错,那相信师姐的我也肯定不会错,既然我没错,那我为什么要怕掌门责罚我呢?” 向晚宁不禁失笑。 笑过之后,却是别有一番苦涩萦绕心头:“师弟,我其实,我也不知自己坚持的是对还是错。”她顿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成为了你心中一直向往的那种人,但是与此同时,却必须得抛弃某些坚持,你会怎么做?” 方景林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那师姐可曾后悔?” 向晚宁闻言怔愣,半晌才道:“我一点都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那不就得喽,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方景林好奇道。 向晚宁恍然大悟,是啊,只要自身问心无愧,堂堂正正,又何必在乎自己做对还是做错,平添苦恼呢? 她不由望向身边的方景林,算起来方师弟也不过才比自己小几岁而已,却因为性子过于跳脱随性而不得掌门器重。若是当年接任掌门大弟子的是他,会不会比自己更加服众呢? “师弟啊……”她把身子挪到方景林身后,头和脖子微微往后仰,靠着他厚实的背部,深深闭上眼睛。此时此人,是她唯一的依靠。 “嗯?师姐,怎么了?”方景林轻轻转动脑袋,温热气息喷在向晚宁耳边。 “没什么。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我传讯到磊落峰,给玄思真人?” 方景林声音有些闷闷:“师姐,你想做什么?你想救谢师弟?” 向晚宁倏忽睁开眼睛:“原来你知道?” “我不知道,对于昨晚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掌门若是想杀一个人,就不可能任由别人随意插手,到时候人是救了,可你要怎么收场。师姐,我在为你好。” 向晚宁头一回听他用如此沉重的语气说话,一时呆住:“师弟,你……” 方景林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向晚宁手腕,肢体相触,体温传递,他温言道:“师姐,我们就不要去管他们的事了,好不好?” 向晚宁惊讶道:“你什么意思?” 方景林声音淡淡:“天意如此,他合该有此一劫,熬不过也是他自身命数使然,掌门已经决意动手,你护得了他一阵,能护得了他一世吗?” “不!不可以!”向晚宁极力想挣开师弟双手,却被方景林用力攥住,转身搂在怀中。 想到要眼看着师弟惨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向晚宁瞬间嚎啕大哭。 “师姐乖,不哭啦。”方景林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语气温柔,动作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第二十章 清晨来临,一缕晨光透过残破窗棂,打在逼仄小屋的地板上。 谢留尘在自己房中打坐,左右无事,打算再度踏上观沧海,重拾之前的每日练剑,却被一道意外的传讯打破计划。 他微感意外,竟然是掌门亲发邀请函。 内心踌躇,一时不知是否前去。向师姐既已知晓他的身份,掌门肯定也是知道的,但掌门应该是对他有着欣赏之意的,不然不会传授《沧海剑谱》给他,不是吗?想到这里,他心中又安定不少。 想来掌门应该是打算召见从天一阁回来的弟子盘问讯息。他打定主意,待会儿在掌门面前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魔族身份,说自己那晚并未出门,也并未见到云相长老。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既不曾做过伤害门派的事情,云相长老的死也确实与他无关,又有何惧? 至于玄思真人昨晚下的禁令,已然被他抛诸脑后了,谢留尘赌气地想着,我就偏偏不如你愿,我就偏偏要出去。 他被清阳真人召见到主殿后的开元阁。 开元阁为云山派阵法重地,一般弟子不可随意出入。谢留尘甚至想过如果魔尊真的被囚禁在云山中,此地可能性最大。但开元阁机关阵法尤为严密,他向来不敢随意进入探查,也只好将计划搁置多时。 沿着主殿侧边石板小径一路蜿蜒而入,进入一处光线暗淡的阁楼,放目处是一片散发着莹蓝光芒的法阵,铺满整个开元阁,耳边机括之声不绝回响。 清阳真人站在其中一处法阵前,负手而立。 谢留尘对着清阳真人的背影行了一礼:“弟子见过掌门。” 清阳真人转过身来看着他,神色淡淡,谢留尘心底无由来乱跳一下。 “嗯。若我没记错,你这次是初次下山,本次秘境之途有何意外收获?”威严之声在空寂阁楼中回荡,与机括声共鸣。 谢留尘拱手道:“弟子在秘境中对剑意的领悟已经进步许多,招式练得熟了,出手也越加有把握。” “我传授与你的《沧海剑谱》可有修行?” 第27章 思绪如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生死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原来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可以修仙,可以认识很多人,所以,他更不想死。 杀意随着时间流逝竟是攻击得愈加猛烈,手中剑承受不住,剑身竟开始现出皲裂痕迹,谢留尘瞳孔骤缩,预测自己末路已至,心中一片悲凉—— “哐!”一声,剑身断裂! 杀意趁机排山倒海凶猛席卷而来,穿透全身筋骨血脉,谢留尘颓然倒下,眼神犹然带着不甘! 原来死亡竟是这般滋味,原来我会是这么死的。 与此同时,开元阁里,清阳真人口中默念顿止,一直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眼里一片古井无波。 他伸手欲撤开身前法阵,观视阵内少年生死状况。 谁料此时,变故陡生!第二十一章 未等及清阳真人有所行动,耳边忽而传来破空之声,似金石相击,流水錚摐。他心有所感,运起双手回身相抵,真气瞬间喷薄而出,措不及防之下勉力格下七成,却仍被余下三成剑意震得一阵趔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去,退了三步后方站直脚步。 来者两鬓微白,玄衣窄袖,赫然便是那常年闭关、不见踪影的玄思真人。 清阳真人缓住脚后跟,对着这张无悲无喜的脸,顿时变了脸色——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玄思真人负手而立:“他还没死。有我在,他便不会死。” “你要救他?”清阳真人很快恢复常态,重拾掌门威严,“你要知道,这孩子留不得。” “留不留得不是由你说了算,掌门,放了他吧。” 清阳真人正欲反驳,却看到玄思真人突然上前一步,灌注真气于熠熠生辉的法阵阵眼中,本就光华微弱的法阵顿时光亮大开,呼呼然继续运转,他一时骇然:“你干什么——” 随着玄思真人真气灌入,法阵相对应起了变化,一股湃然生机流转往复,生生不息。如枯木逢春,陈花重放。 阵中,本已神识涣散的谢留尘躺倒在地,忽而感到一股力道正轻柔抚摸他的面庞,一时惬意异常。他微微张开嘴巴,温热真气瞬时穿过五官七窍,流向四肢百骸,自动修补近乎破裂的神魂。他不由轻哼出声,舒服得蜷起身子,白光一闪,转眼便被那股真气包裹起来,虽然身上伤口仍在渗血,心里却暖洋洋的,再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痛。 “玄思你——”清阳真人勃然作色,“以你目前的修为根本就救不了他,此等耗费真气的法子无异于自寻死路!你快停下!” 玄思真人却是不管不顾,径自运转真气到法阵上,指尖微微发颤,脑门上冷汗直下,清阳真人看得分明,他是在毫无保留地相救自己徒弟,哪怕耗尽修为也在所不惜。 这简直就是以命换命的救法!清阳真人心急如焚,但法阵已被玄思真人重新启动,此时若是自己贸然插手,不但于事无补,甚至会导致法阵生机乱窜,生死无定,反噬己身。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威严,对着玄思真人戟指怒骂:“你可知此子身上魔气强盛,你当年带他上山时我便极力反对他拜入云山剑宗,是你一意孤行,坚持让他入你门下修行。他若是在山上好好修行我也不会为难他,可是你看看,他刚出去一趟,便害死了一个云相长老——” “云相长老不是他杀的。”玄思长老冷冷打断他。 “是,依他的修为确实杀不了云相长老,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是他与魔族勾结,暗中残杀云相长老,此子终究是个祸害啊,留不得。”清阳真人想到云相长老死状,悲从中来。 玄思真人一念及掌门此举也是另有苦衷,心中有了几分体谅,便随之缓了语气:“掌门,我救我的徒儿,与门派禁令无关。人不是他杀的,自然不该他承担。” 清阳真人半掀嘴角,无奈苦笑:“这次是一个云相长老,那下次呢?我云山剑宗有多少个长老、多少个峰主可以无故牺牲?” 玄思真人道:“将来会如何,我不敢保证,我只答应你,只要我在一天,便不可能让他危及云山剑宗。” 清阳真人一听此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道:“又是这句话……玄思啊,这些年来你为了这个弟子答应我的还少吗?请问你哪一桩做到了?” 他嘴边挂着讽刺笑容,眼神冷到极点:“当年我说此子身份特殊,将来恐会成为门派变数,你说好,你不会让他下山,你们师徒俩会一直安安分分待在磊落峰。后来呢,你为了让他得以下山历练,就来求我让他参与秘境之行——” 玄思真人不语,手上动作却不停。 “我说此子身上带有魔气,若是杀意太盛,沾染血迹会滋生其暴虐之心,所以不适合当剑修,是你说他天资过人,不练剑过于可惜,我才勉强答应。后来,”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玄思真人的手:“后来,你又以他练剑无谱为由,屡次向我央求门中剑谱助他修行,《沧海剑谱》我也给了,哪一件,哪一桩,我不是都顺着你的意思来?” 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暴厉起来,“结果,结果转头就让云相长老死在天一阁上!” 玄思真人仍是不语。 “你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违背对门派的承诺,玄思啊,人心都是偏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的心能偏到这种程度,我们云山剑宗好生供养着你,可我们在你心目中又到底算个什么?还比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 清阳真人说完这话,再次苦笑一声,无奈摇头,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玄思真人眼中一抹不忍闪过:“你知道,我活不久了,我最后能保住的,只有这一个弟子。” 清阳真人闻言,转回视线打量他,就好像看着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剑修。 身为云山剑宗的掌门与客座长老,清阳真人与他已是结识多年,也知道玄思真人的修为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停滞不前,甚至已隐隐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然而这个人当年初见时,可不是如今这幅沧桑衰老的样子,他也是曾年少过的——那一年,少年剑修甫一出关,大笑三声,向天地挥出第一剑:剑光所向,神鬼辟易,山河崩摧;剑锋所指,万丈巨浪从中劈裂,云雷之声响彻七天七夜,震撼了整片四陆。 身为几近同时成名的两大剑修,两人年少相识,素有交情,后来也是经清阳真人相邀,玄思真人才进入云山剑宗担任客座长老一职,常驻磊落峰,往来切磋剑艺。 可是自十年前玄思真人从周家村带回一个孩子后,一切都变了…… 如今追溯少年际遇,万般不堪回首。 玄思真人也知,清阳真人一向对魔族深恶痛绝,能容忍他师徒二人至今,已是宽厚至极。多年来他提出种种过分请求,已是让掌门倍感为难,今日这番举动,不过是忍耐多年,此时一同发作罢了。 云山剑宗与徒弟之间,他只能做一个选择。 回望往事间,法阵中又有了动静。 被细心修补的伤口再次爆裂,护持全身的真气无力维持,开始灰暗下去,谢留尘的神识重新回到杀阵漫天的幻象中。 他无言低咽,意识涣散,眼神迷离,身上早是痛到说不出话,只知道杀戮,不停地杀戮,方能止住这漫长无休止的虐待! 能依稀感受到,外面有人在豁尽全力救他,会是谁呢? 他极力想恢复神智,神识中却是一片混沌无知。 玄思真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指尖一动,真气再度爆发而出,无穷无尽的生机灌入法阵,与内部的困兽犹斗遥相呼应,协助法阵中的徒弟脱离昏乱意识。 第29章 清阳真人爽朗一笑:“谈不上好与坏,你能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我就高兴,我一高兴,身体就好了。” 商离行亦笑道:“我以后一定会多多来探望掌门。” 清阳真人叹道:“离行啊,你还是这么客套。” “掌门——”商离行无奈道。 果然,清阳真人下一句便是:“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师父啊……”轻飘飘瞥了商离行一眼,眼中隐约可见一丝不满。 商离行微微一笑:“我对掌门的敬意向来在心不在口,名头上的师徒称号也不过是俗世虚礼而已。刚才掌门也说了你我之间不必遵守那等繁文缛节,不是吗?” 清阳真人也不禁笑出声来:“是是是,总是你说的有理。” 他对商离行再是了解不过,深知此人看似温和有礼,心里却极有主见。当年清阳真人看重他的资质为人,全不介意其散修出身,不仅传授了几部上等修行心法,更是一心想将他纳入云山剑宗,收为首徒,孰知商离行却以“自身任意随性,不适合门规森严的门派”为由婉言拒绝,随后出走四陆,与其他散修结拜,建立秋水门。清阳真人劝慰多次无果后,也只好扼腕作罢,不再提起收徒之事。心中却倍留遗憾。 尽管二人理念不合,但多年相识情谊仍在,商离行对于这位授业恩师,素来是敬爱有加,甚至比一般的弟子更加懂得尊师重道的道理,渐渐地,也洗去了清阳真人心中最后一丝不满。 清阳真人此言也不过是一时调侃,本就没指望商离行能够一改往日口径,改口称他一声师尊,但商离行那句“在心不在口”还是大大取悦了他,当下也不再纠缠在此事上。 他清清嗓音,岔开话题:“算来你都好多年没来过云山了……” “是,算下来整整五十年了。”商离行如实相告。 “竟然有这么久了。如何,重返旧地,物是人非,看着可还习惯?” 商离行道:“只多了一些生面孔,其他的一如往昔,确实让弟子想起很多旧事。”他回想起少年时在云山的修行生涯,虽只短短数月,却是一生铭记。 “我还记得你当年曾在云山剑宗住了一小段时间,那时候天天往后山跑,说是观沧海那处景色宜人,最适合练剑。你还记不记得?”清阳真人追忆往事,露出笑容。 商离行垂首敛眉,低声道:“弟子记得。那时掌门曾说,若我能一心坚定走剑修之途,将来成就必定不在云山剑宗历代宗师之下,可惜弟子心有挂碍,始终做不到一心向道。” 清阳真人叹道:“哎,你有济万民之心,立志以天下为己任,单就这份志向又怎么是一个普通的剑修比得上的呢?你有这份心,很好,我一直都很为你高兴啊。” “若不是掌门的支持,我也不可能走到今天。”商离行想到自己散修出身,见识修为本是比不上大门派出身弟子,多亏少年时得遇良师,从恩师处学会良多道理,受益一生,心下自是感恩不已。 清阳真人最烦煽情,摆摆手道:“你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出色多了,有今日的成就也都是靠你自己,我帮不了你什么,哎,罢了罢了,提这些往事干嘛,徒惹伤感,”他话锋一转,“我只问你,这次打算待多长时间?” 商离行笑道:“如若不出意外,此次将在云山待上三天左右。” 清阳真人道:“嗯,看来魔族最近是没有什么动静了。” 商离行点头:“确实如此,”他几番思定,将那日在天一阁商议之事悉数告知清阳真人,又言明自己对于云相真人身亡之事的诸多猜想,惹得清阳真人不住颔首,凝眉思索:“确实是大有蹊跷。” 商离行道:“云相长老身亡后,我与秋水门散修赶回门派,在边界与凡间加大边防部署,发现这十日来南岭大陆上皆是一片风平浪静,纪柔那边也无什么消息传回,被残害的凡人也少了,想来是魔族探知秋水门动向,打算按兵不动了。” 清阳真人正色道:“嗯,魔人狡诈残忍,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我们本就吃了亏,现如今他们韬光养晦,潜伏不出,我们更加无从下手,要谨防他们在背后使诈反咬才是。” 商离行也正襟危坐:“我会多加留意魔族动向的,那云相长老这方面——” 清阳真人脸色顿时变冷了些,挥手道:“无妨,真凶已经被处理了,你无须担忧太过。” 商离行眉心蹙了蹙,疑道:“处理好了?掌门这是何意?” 清阳真人淡淡道:“此事已过,暂且不提。魔族这三百年来一直不肯安生呆在北陆,魔族可能会在人族内部安插奸细,你回去后也要排查一下秋水门的散修。” 商离行也不多问,郑重点头:“好,我回去后再探查一番。” 清阳真人一向信任商离行的能力,也不再多言,他心头有一件大事压着,本想打算自己悄悄解决,然而经过与商离行的谈话后,他又有了另一番想法。 “我有一件大事跟你讲,你随我来看看。”清阳真人言罢,走下高台,从正殿偏门率先走了出去。 商离行应了一声“好”,跟在身后走了出去,留下其余几个弟子,面面相觑:“我们这是可以走了?”第二十三章 清阳真人直接领着商离行来到了开元阁。 商离行跟在身后,见清阳真人掐动法决,身前顿起粲然光芒。 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散发着点点荧光的巨大法阵。 “掌门,这是?”商离行嗅觉灵敏,瞬时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清阳真人望着身前的庞然大物,神色幽幽:“离行啊,你还记得三百年前人族与魔族那场大战吗?” 商离行点点头:“记得。”他稍稍回忆,“魔族于三百五十年前发动战乱,攻打妖族,妖族覆灭,隐遁于世;三百年前,魔族又趁机渡海远征南岭,从南岭一路打到东岛,人族顽强抵抗,我与无念成立秋水门,号召天下散修对抗魔族;二百九十年前,掌门你以惊天剑法将乱世魔头斩于剑下,将剩余魔族驱赶至北陆,又在北陆设下禁制,将魔族与兽族共同围困在北陆,才平息了四陆这场长达六十年的动乱。” 清阳真人赞许道:“你记性很好,还记得这些旧事。” 商离行道:“掌门想说的事与此有关?” 清阳真人道:“是,确实与魔族有关,”他挥手示意商离行走过来,“你可知,这法阵中困着一个极为恐怖的大魔头。” 商离行上前几步,也望着身前法阵,疑道:“魔头,难道是——” 清阳真人白眉耸动,低声叹道:“里面关着的,正是那造成四陆之上数十万生灵动荡不安的罪恶之源。” 商离行骇然道:“难道是——魔尊冥天!他不是早在两百九十年前就死了吗?” “没错,这里面囚禁着的确实是魔尊冥天,”清阳真人转过头看着商离行,“当年冥天确实被我打得奄奄一息,但是他始终没死掉。” 商离行心中已然惊疑不休,清阳真人续道:“为了安抚整个人族,也为了制住魔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我当年不得不谎称魔尊已死,转而将其囚禁在杀阵中。这件事,全天下只有我与几位长老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你。” 商离行思来想去,几番沉吟后很快恢复冷静,道:“那掌门为何选择此时将此事告知与我?难道是?” 清阳真人道:“若不是事态紧急,我也不想多让一个人得知此事。从魔族这些年来到处兴风作浪的举动来看,我疑心他们已经获知魔尊未死之事,打算将人救出云山,以图卷土重来。” 他这般说着,便顺手打开法阵上一方小口,让商离行上前一步,看清被困在其中之人——躺在一汪水色法阵中的半幅躯体,周身萦绕着浓厚黑深的邪异气息,晦暗不明的五官隐在其中,阵光亦无法将其照亮分毫。只消望一眼,便教人直透不过气来。 第31章 玄思真人听了这话,突然失笑:“在不听话这方面确实是孩子习气,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长大。” 商离行嘴角含笑道:“该长大的总会长大的,其实他这样也不错。” 玄思真人叹气道:“当年我从那个药师手里将他接上云山时,尚且是个懵懂幼童,十年来也毫无长进,在人情世故方面就像一张白纸,也才教有心人利用了去。” 商离行眉头轻蹙,正想加以追问,又被玄思真人摆手制止了。 “唉,罢了,时日无多,莫说废话,”玄思真人终于完全睁开眼睛,看着商离行:“这孩子跟了我十年,如今我师徒二人情分已尽,再也无法教授他什么了。我想将他托付给你,商门主不会介意吧?” 商离行不解其意,又见玄思真人睁开的眼眸中黯淡无光,心中便先打了个突,下意识摇了摇头。 玄思真人又道:“这个孩子与你们‘凤临九子’有莫大缘分,想来将他托付给秋水门是最好的办法。” 商离行疑道:“这个孩子到底什么身份?真人可否言明,也叫我心中有个底。” 玄思真人复又闭上眼,淡淡道:“很多事情无法告知,我只能告诉你,他的身份绝非那么简单。” 商离行想到云山上看到的一切,不解道:“那掌门他为何——” “没什么好说的,”玄思真人低下头,脸色透出些许苍白,“‘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我玄思活到这把岁数才懂得这个道理。” 商离行了然道:“掌门是因为他身上的魔气,和云相长老的死,才迁怒于你们。” “斩妖除魔,是身为一派之主的责任,我不怪他,”玄思真人捻起二指,轻搓眉心,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惜云山之上再无我们师徒二人的藏身之处——” 他言语切切,看上去很是疲倦,揉眉动作也稍稍迟缓,莫名地就让商离行有不好的预感。商离行打断他:“真人准备去哪?” 玄思真人幽幽道:“去世间最为污秽黑暗之地,亲手斩断一切罪孽源头。”站起身来,身子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商离行急忙扶住他,这才发觉玄思真人一身落拓,形貌憔悴,衣袍之下一片空荡荡,昔日磅礴真气竟是荡然无存。 商离行心头微微一酸,再多话也问不出口:“真人——” 站起来之后的玄思真人稍缓片刻,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脸色也不再是那么苍白。制止了商离行接下来的话:“从你在秘境中一直没有对我徒儿下手来看,我便知道你不会害他,他的身份若是泄露出去,只会招惹来无数杀机,如果你也不愿意留他,我不会勉强你。”他伸手欲掀起草帘子,无奈力不从心。 商离行立马接道:“长老难道还信不过我吗?若是连一个普通弟子都罩不住,商离行又以何能力统领整个秋水门?”他伸出一只手帮玄思真人撩开草帘,动作十分轻柔。 玄思真人应了一声。被帘子掩盖住的昏暗木屋此时方展现出全部面貌。商离行站在门口,一眼便能看到屋内低矮的竹榻上,无知无觉的少年弟子正沉沉昏睡,汗水打湿身上本就单薄的衣袍,双手死死按住身下竹篾,眉头紧紧蹙起,好似在滚滚热火中煎熬,十分痛苦烦躁,丝毫没有任何苏醒迹象。 商离行走进来,抓起少年纤柔手腕,细细把起脉来,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谢留尘。 “这是怎么回事?”他凝眉问向玄思真人。眼前人明明身体并无大碍,但神识昏迷,脉象紊乱,其中有一股不属于他自身力量的真气在体内流转。 玄思真人随之慢慢走了进来:“他曾被困幻象杀阵中一天一夜,意识被幻境消磨殆尽,我虽救了他,却始终没有办法将他从幻境中唤醒。”他见商离行对谢留尘的真情实意不似作伪,声音也变得温和许多。 “是……掌门做的?”商离行哑声道。 玄思真人避而不答,只说起其他:“我只能尽力维持住他的身体机能不受损害,好在他求生意志坚定,不然也是回天乏力。至于如何让人醒过来,你对机关阵法比较熟悉,应该可以救得了他。” 商离行颔首:“我会救他,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醒过来,而是静养。谢师弟神识虽然被困在幻境中,但本身的求生信念十分强烈,只要他能摆脱杀阵桎梏,醒来是早晚的事情,能不能过这一关,还是要靠他自己。” 玄思真人有气无力道:“那便好,能活过来就好,你将他带回秋水门吧。”说罢,转身出了屋子,慢慢走远了。 “真人——”商离行还要再问,玄思真人却不欲多说,风中飘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将他带走吧。” 既然什么都不肯说,商离行也不再勉强。他支起身子,以有力臂膀抱起床上的少年,又怕硌着对方,动作很是温柔。 床上昏迷之人感到有人在抱他,下意识地抗拒挣扎,却被商离行抱得更紧,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话,乖,别动。”那人声音似乎带有某种蛊惑力量,使谢留尘再度安定,乖乖任其摆布。 怀中的身躯十分瘦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青涩。商离行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第二十五章 商离行带着谢留尘回到秋水门时,纪清正在藏书阁修缮典籍,闻言抬起头,惊道:“你说的是真的?” 前来交替工作的散修耸肩:“肯定是真的呀。整个秋水门上下都传遍了,门主抱回一个少年剑修,还将他安置在自己的住所里。” 纪清更加吃惊了,想了片刻,道:“那门主还做了些什么?” 那散修道:“还叫了白萱姑娘过去,估计是要给那人看病。” 纪清又问道:“门主就没说那人是谁?” 散修没好气道:“那可是门主,我们哪敢问啊,现下都在等着白萱姑娘出来呢。哎,你到底让不让位,别耽误我事啊。” 纪清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把位子让了出来,在得到散修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后,又小小声赔罪了几句,一头雾水离开了藏书阁。 秋水门建造在南岭北侧,门派依山傍水,顺应地势,低缓平原上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楼阁台榭,占地不比云山剑宗恢弘大气,也不比天一阁自成一岛,倒是有山有水,相映成趣,别有一番人间景致风味。 穿过门中小桥流水,萋萋芳草,纪清一路低头不语,来到商离行住所,欲小心探视其中之人,却与正好走出来的商离行打了个照面。 纪清恭敬道:“门主。”商离行颔首:“你随我来。”纪清只好按捺下心中好奇,跟在身后,走出商离行住所,来到议事厅。 商离行款款而坐,率先道:“纪柔最近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纪清思索片刻,道:“目前没有,应该尚在凡间追查魔人踪迹。” 商离行心中有数,嗯了一声,又问了他离开这几日秋水门发生的大小事务,纪清一一做了对答,商离行一边听着,一边拿起并拆封手中信函,低头细细查看。纪清原地踟蹰几步,总算问出心里话:“听说门主带回来一个人?” 商离行看得入神,又是嗯了一声,随口应道:“对,是云山剑宗的谢留尘。” “原来是他?”纪清恍然,“门主怎么将他带回来了?” 商离行不欲多言,只是道:“他受了伤,暂时安置在我那里。” 纪清迟疑道:“这不太好吧?门主住所向来不接待外客,应该将他安置在医师药庐才对吧。” “安置在白萱那边?”商离行抬起头,挑眉戏谑道:“你就不怕何所悟生闷气?” “那倒也是,我怎么给忘了?”纪清嘀咕道:“那家伙一向爱乱吃飞醋,可是门主你这边——” 第33章 少年人涉世未深,一朝却被信任的师长设计诱杀,甫脱劫难后,不说性情大变,从此疑神疑鬼,光是能在短短数十日内就恢复往昔神色,便已是极其难得了。对于这份自我排解的过人修养,商离行由衷感到万分钦佩。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谢留尘内在其实已变了许多,至少上一次遇见时,对方还不曾学会这般冷冷淡淡的神情。商离行想到此处,心中无声长叹。心里想着要如何开解他,如何引开话题才好。 谢留尘闻言,眉毛动了动,但未说些什么。 其时长天一色,碧空如洗,河面上倒映出湖光山色,岸边人几可揽镜自照。商离行突然指着那脉脉碧水道:“谢师弟,你看。” 谢留尘侧目往河流睨去,见一池秋水无波无澜,心中疑惑道:“这又有什么好看的?” 商离行含笑看着水面道:“你看这春波碧水,风平浪静的样子,像不像一面镜子?” 谢留尘先前并未仔细注意,这下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学着商离行的模样,支起脖子,凝眸俯视,好奇端视起这平静河面来,果然水如明镜,深邃冷凝,照得他秀美的五官分毫毕现。端详片刻,蓦然心下一动,七情六欲齐齐涌上心头,三魂七魄被震了一下,要开口竟已失语。 那种感觉甚是奇妙,就好像透过重重时光罅隙,看到了另一个在红尘中浮沉的自己。 久久无法回神。 商离行呢喃道:“秋水无波,照现本心,这便是秋水门的来历了。” 谢留尘恍然大悟。他在云山剑宗中也曾听过秋水门的来历,据闻秋水门为散修“凤临九子”所创建,与苍元大陆其他门派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该门门人皆为散修。 散修者,向来独来独往,不入宗门,不归道牒,逍遥无虞。但有利亦有弊,散修者无法得到宗门庇护,纵再是如何天资出众之辈,也往往因修炼资源不足而无法走得更远,更遑论得道飞升。 三百年前,商离行横空出世,以一手无双符法名动天下后,又与凤临九子共创秋水门,引动天下数万散修之力,共抗入侵的魔族,凭借过人修为与名望,将原本的一盘散沙凝聚成一股撼天巨力。一时间,天下莫能与之争。 秋水门,本质即为散修盟,宗意为不求宗门显赫,不求修为高深,只为能以秋水无波自见,明朗清澈下照现本心。秋水门广纳天下散修,不问身份来历,不问修为高低,只要是心怀坦荡、道心坚定之人皆可进门,门人随性而来,也可随性而去。 门派为散修设立一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守则,门人无需发扬宗门,也无尊卑之分,只需听门主调令行事,以换取相应资源。门人广布四陆各地,除可以在门派监督下公平得享修炼资源外,也可凭借门人身份而到门派寻求协助。虽立门至今不过三百一十年,却因广收天下修士之心与外松内紧的处事策略,得以深深植根于四陆之上。 秋水无波……原来秋水门三个字竟是从这条河而来。谢留尘无论如何也想不透,本该是散漫不羁的散修们,为什么始终坚持站在对抗魔族的第一线?为什么甘心听从商离行的差遣?为什么能甘愿为人族做到这种份上? 他从未了解商离行此人,也不曾动过了解此人的念头,但此时此刻,站在这一池春水前,心头微澜波动,竟无端产生一种“原来他是这般厉害人物”的感觉来。也难怪人族能将天生神勇的魔族驱赶至荒芜北陆,给南岭众生带来太平盛世。 许久无言,商离行在一旁自顾自说道:“怎么还不见何所悟出来?” 一阵沉默过后,谢留尘望着河面,淡淡开口:“他方才来过,见了我和白姑娘,又跑了。” 终于是舍得开口了,商离行微哂,正欲接下去说话,背后又忽来凌乱脚步声,却是白萱带着药来了。身后又跟着纪清等一群修士。 纪清将白萱手中药瓶接来,温言谢过,对着商离行道:“门主,人手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吗?” 将行出发,商离行便暂且按捺下想开解谢留尘的念头,想着回来后再处理谢留尘的事,便点头道:“若无事,我们便出发吧,早去早回。” 少顷,何所悟慢吞吞地从河那边去而复返了。商离行不言,倒是白萱见了他过来,不客气道:“你怎么回事?大家都等着你呢。” 何所悟一脸扭扭捏捏,完全不敢正眼看白萱,只吞吞吐吐道:“我,我方才去了你房间。” 白萱疑惑道:“去我房间干嘛?”商离行心中憋笑,嘴上打趣道:“何所悟之前去了趟药谷,帮你采了点药,一直不敢当面交给你,想必你回去便能看到了。” 白萱仍是大惑不解,睁大一双好奇的眼:“为什么不敢当面给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何所悟一见她便紧张得说不出话,自然不敢对着她陈情诉意,闻言霎时大窘,手足无措,慌张张地走在众散修面前,走远了。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谢留尘在旁瞧得分明,这冰冷冷的何所悟摆明了就是对白萱有意,却又不敢剖陈心迹,才至于畏首畏尾,只在暗地里借机讨好;而相处了三百余年,白萱竟也是毫无察觉,这心思也是迟钝得可以。谢留尘实在是难以想透,都几百岁的人了,喜欢便是喜欢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心中又暗忖道:“这‘凤临九子’怎么尽出怪人?” 何所悟一步当先,遥遥走去。商离行心中发笑,也不多作停留,嘱咐几句紧要之事,招呼纪清带着其他散修跟了上去。一行□□人,转眼便消失在桥边转角处。 留在当地的只剩白萱与谢留尘二人,白萱道:“谢道友,我这边尚有些许要事处理,恐无法陪你散步了。你先自己一人慢慢玩,好不好?” 谢留尘却摇头道:“我也觉得累了,现在先回去吧。” 白萱本是一介医修,不曾在秋水门中担任重责,但商离行一行人外出查探,她需要留在门中协助处理一应俗务,无暇陪伴谢留尘闲逛,也道:“那好,我们先回去吧。” 两人并肩沿着原路走回去。一路上,谢留尘也不像应对商离行那般寡言,主动与白萱交谈:“白姑娘知道商门主他们要去哪里?” 白萱道:“门主没跟你说吗?他们要去千重影壁。” 谢留尘只觉这地名有点耳熟,却是忆不起在哪里听闻过,见白萱对他好似毫无防备,问道:“千重影壁?这是在哪呀?” 白萱便好言解释道:“千重影壁,处于南岭大陆北面边界,向来是隔绝魔族渡海远征的一处天然屏障,边界常年驻守着二百名散修,日夜监视魔族动向。前些日子凡间出了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几具尸体被辗转送到我手上,相信谢道友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谢留尘知道她所说的是前阵子有几名凡人遭到魔族吸取精气之事,神色为之一肃,只听白萱续道:“门主三日前收到门派暗探传来的密信,道是魔族近日频频躁动,疑是魔族从此处偷潜进来,故而门主带着一群人去千重影壁探查了。” 谢留尘不料秋水门对着魔族动向的把握竟如此敏锐,又听白萱谈及“秋水门密探”,心中一时好奇大作,装作漫不经心般问出密探身份来。怎知白萱虽是对他有着全身心的信任,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透露那名暗探所化用身份,只语焉不详道:“此人身份是门中最高机密,除了我与门主几人外,世上尚无人知晓她的身份。为了安全着想,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少。” 谢留尘也隐约可知魔族与人族向来关系紧张,尤其是直面魔族的秋水门,处处都得防备魔族奸细渗入,白萱方才说出密探之事只是一时无心,让她透露再多已是不能,便索性不再多问,说起其他,两人很快回到商离行住所,白萱将他送至原本下榻房间,便去忙其他事了。 谢留尘独自坐在房中木椅上,兀自支颐沉思,木然坐上好半天,午后和煦春光,在他秀挺面容上投下星星点点。 …… 白萱这一忙便忙到日落西山,离开主厅时方忆起谢留尘还呆在房中,本想召唤一个散修前去相陪,又想着谢留尘是门主带来的尊客,不该过于轻忽。于是与前来掌灯的道童招呼一声,由他在前路领路,头顶星光,逐步走向商离行住所。 白萱来到房前,见房门紧闭,房中殊无半丝气息声,料想是谢留尘仍在蒙头大睡,当下只在门外低声叫道:“谢道友,你还在睡吗?” 半晌无人应答,白萱心中起疑,推门而入,道童紧随其后,将手中一盏小灯提起,如豆烛光朝房内打去。 却见房中一片阒静冷清,原本该在房中卧榻而眠的谢留尘已不知去往何处。第二十七章 商离行一行人不到半日便抵达位于南岭边界的千重影壁。南岭边界地表下盘踞无数洞窟,岩洞绵延数千里,深入地下千尺,岩洞曲折幽暗,幻境迭生,有如迷宫,世人称其“千重影壁”。因其幽深莫测,自古无人敢轻易进入。千重影壁之上,山脉南北纵列,高山峻岭云集,植被茂盛,可阻挡来自海上的潮湿之气。一面是苍茫大海,一面是丰饶陆地,自两百九十年前魔族战败退至北陆后,此处便成为一处隔绝人魔两族的天然屏障,秋水门更派遣数百散修驻扎于此,来往监察,密切监视魔族的一举一动。 山脚处地势平坦,秋水门散修在此建起了数百个营寨,浩浩荡荡,错落分布,晨昏之时定点巡视,探查情势。散修们早在今早便已接到商离行密令,见了他一行人到来,纷纷前来见礼,交代诸般琐事。商离行率领□□名散修走进营寨,在中间主营寨坐下,听众人汇报情形。 驻扎在边界的散修共两百余名,划为四队,分别归属四个方位的巡视工作,其中负责东方方位的散修名叫戚如意,灵修出身,为人胆大心细,不畏毒虫毒烟,最适合探查东岸多瘴气之地;负责西岸的修士名叫赋阳生,出身于当年烜赫一时的天衍宗,专修衍术,自天衍宗覆灭后便跟随商离行左右,主要探查西岸远山平原之地;负责地下千重影壁与北岸险峻地势的散修同为一人,名叫祁欢,正是“凤临九子”之中最小的一个,向来性情跳脱,除了商离行的话谁都不听,此时尚在外带队巡山,未见前来。 那赋阳生汇报完巡视情况后,上前躬身一礼,与商离行道:“门主,下去探路的人手都备好了,只要他们那边将千重影壁的地势图绘好,我们即日便可出发。” 商离行略一沉思,摆手道:“不需要了,现在出发,你二人都与我同去。” 第35章 他看着纪清那样的眼神,简直毫不遮掩,祁欢在旁看得心中发毛:“门主,这人谁啊?干嘛这么看着纪清。” 何所悟眼神全然变了,抑制不住的杀意又要喷薄而出,商离行适时将他稳住,道:“何所悟,别冲动。” 纪清一对上曲空青那般炙热的眼神,眼帘一抖,脸蛋霎时通红,吓得急忙将人甩下,曲空青措不及防被摔倒在地,低低“啊”的叫了一声。纪清回过神来,将人再度扶起,这才发现原来他竟摔断了一条腿,不禁低声埋怨道:“你,你怎么回事?” 曲空青只是笑意淡淡,温柔看着纪清:“终于又见到你了啊,我一开心,就从树上摔下来啦。”他因爱酒成痴,常年眼角带着濡湿春意,看着人的眼神便分外多情起来。 纪清登时连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了,脸皮一阵发热,只是害羞低着头,小声问道:“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曲空青便将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由着纪清将他扶过去,在他耳侧说着话,声音有些委屈:“我去了秋水门找你,到处找不到人,他们说你来了边界,我就跟来了,一路上都是荆棘林,我衣裳都被划破了,你看。”说着,还撩起衣摆,不依不饶的,非要让纪清看上一眼。 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话,纪清心中顿时又惊又喜,万般甜蜜苦涩滋味皆一齐涌上心头,他这半生走来,出身一般,修为一般,向来看人眼神行事,除了小妹纪柔外,何曾有谁对他如此上过心?这位被人称为“放荡子”的曲空青,行事无端,却是头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 他将曲空青扶至散修队伍中,众人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商离行过来看了一眼:“无妨,只是轻伤,修养几日便好了。” 纪清道:“门主,我先将他带至山脚下,由赋阳生等人照顾吧。”商离行尚未作答,纪清衣袖一紧,却是曲空青攥住了他的手臂,声线低低沉沉:“我不要走,我要跟着你进去。” 纪清蹙眉道:“可是你受了伤……” 曲空青立时一跃而起,原地摆了几个凌厉有力的招式,朝纪清爽朗一笑:“看,我没事啊,真的,我不会拖累你们的。”纪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商离行道:“曲道友既然要跟着就跟着吧,只是进去后不比在外面,一切都要听我命令行事。” 曲空青急忙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连我家老头都听门主的,我肯定也听。” 站立一旁的何所悟却不愿意了,道:“门主,我们此行探查千重影壁,怎可让外人参与?” 商离行正色道:“曲阁主的独子怎么会是外人呢?何所悟,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何所悟自知失言,即时认了错,闭口不言。 祁欢在旁仔细看他半天,道:“原来你就是曲阁主家那个‘登徒子’啊,啧啧,”他不住来回打量纪清与曲空青紧贴在一起的身躯,眼神玩味,“长得倒是不错,我替纪清认下了。” 纪清再度红了脸:“祁欢,不要胡说!” “好了,闲话莫谈,”不欲耽误,商离行再度催道:“我们快点进去吧。纪清,曲道友便由你负责了。”纪清慢声细语应了一声,将曲空青的身躯扶稳了些,自觉落在队伍最后。 众人随着商离行的身影依次进了**,眼前光线霎时变暗,脚下泥土松软,岩石嶙峋,幽晦阴暗,好在修士素来目力出众,无需凭借烛火即可从容前行。商离行在前领着路,祁欢紧随其后,何所悟在队伍中间护持着,四五十名修士一个接一个跟着,洞中路时宽时窄,宽处可容三四人并行,最窄处尽容一人侧身而过,远处不时回响着水滴声,空荡低沉。 走过半盏茶功夫,眼前洞穴越见陡峭狭窄,洞中凄迷寒凉,冷风正呜呜地吹着,受其沉重氛围所影响,修士群中一片静谧,纪清与曲空青落在最后,正不知低头说些什么,有说有笑,谈笑声一路传至队伍前头。 商离行一边探路,一边听纪清的声音道:“你今天没喝酒啊?”曲空青笑道:“没有。” 纪清奇道:“为什么呀?” 曲空青叹气道:“哎,喝酒误了事啊,之前好几次被我家老子抓到,啧,那老家伙手重得很,差点没把我双腿打折了。” 纪清笑了一声,道:“难道你要戒酒啊?” 曲空青道:“又有何不可?” 纪清小声道:“我,我才不信呢。” 曲空青啧啧几声,道:“嘿,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喝,以后就绝不喝了。” 纪清又道:“那,那要是酒瘾上来了怎么办啊?” 曲空青哈哈一笑,蛮不为意道:“酒肉之需,口腹之欲,素来为修行大忌,既已踏入修行,那断酒绝肉又有何忍受不了的?说不得,便忍上些许片刻,等那股馋劲儿过去就是了。” 纪清轻声道:“你说的也是。” 两人自顾自的交谈,静了一会儿,又听曲空青道:“唉,你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可太安静啦。” 纪清又道:“什么想象中的?你以前见过我吗?” 曲空青道:“见过啊。记得那时你立在桥头,将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斩落于剑下,剑光长耀,衣袂飞扬,真是英姿飒爽,好看极了。” 纪清不解道:“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而且我也没见过你啊。” 曲空青又道:“你当然不记得啦,就在红江楼那里,我那时候只远远看了你一眼,连话还没搭上,你就走了。” 纪清道:“你记错了,我不曾去过什么红江楼。” 商离行听到这里,不禁心头一动,像是想到些什么,不待想下去,身前风向突然一变,商离行敏锐察觉,脸色一变,立时反应过来,嘱咐身后众人:“大家小心!” 只听远处水滴声忽忽渺渺,断断续续,风声中似乎有了异常响动,众人被迫停下步伐。纪清与曲空青不再说话,祁欢在身后紧紧抓住商离行的腰封,整个人都要靠在他身上,软软叫了一句:“大哥……”修士周遭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黑暗中,忽而平地拔起一声尖锐叫声,不知是谁嚷了一句:“有魔气!” 紧接着无数黑雾似海潮一般,铺天盖地,自洞穴四面八方齐齐涌来,众人视线登时受阻。有修士惶惶不安,也有修士淡然自若,商离行道:“莫慌,大家稳住!”说着,真气流转,目力外放,一阵金光闪过,将迅猛袭来的黑雾驱散在三尺之外。商离行高声喊叫:“有魔气突袭,何所悟从中护持,纪清注意身后!” 何所悟、纪清各自应了一声,也将浑身真气运转,借以驱散魔气,怎料那黑雾却是从不同角落袭来,防不胜防。商离行原地法阵大开,祭起一方防护罩,大喝一声:“开!” 随他法诀念力催动,身前金光法阵旋动抖开,将余下四十余名修士一起纳入防护罩所护持的范围中,自己与越众而出的何所悟配合,一人持剑相挥,一人从旁护持。 站立在队伍最后的曲空青也随之祭出长剑,还别有闲情逸致地对着纪清眨了眨眼,耍了个极漂亮的剑花。其身姿之灵动迅捷,再不复先前那番懒散模样,纪清担心叫道:“小心你的伤!” 曲空青在半空中哈哈大笑:“不用担心!”剑招大开大合,汹涌奔来的魔气很快溃不成军。 魔气在众修士合力催发下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碎片,碎片飘飘荡荡,似有意识般,转而朝人群下方飞去,攻击起修士腰腹处来。此时众修士彼此之间身躯紧紧相贴,肩臂相抵,岩洞又偏偏低矮褊狭,众人挤在一处,根本无法对近在眼前的魔气碎片下手。商离行手势一转,诛魔法咒再起,一路往修士人群中贯去,将剩余的魔气碎片割裂得支离破碎,再无力攻击洞中散修。 猝尔尖叫之声再度响起,清晰得仿佛近在耳畔,商离行心头一颤,下意识横杖一挡。原来那道声音竟趁众人将全部心神放在魔气上时,悄然迫近,来到众人身边!第二十九章 黑暗中有修士凄然叫了一声:“手!我的手!”紧接着更有其他声音喊道:“我的脚!有东西咬我的脚!”“不好了!魔族暗袭!”声音此起彼伏,闹哄哄的乱作一堆,商离行看不清众人情态,只得扬声高喊:“大家莫慌,不要伤了自己人!” 可惜他这一声喊得太晚,先前已然被击散的魔气再度来袭,修士间看不清彼此的脸,为了让自己及早摆脱莫名的攻击,竟然开始敌我不分,对着前后左右的同修出手了。 场面愈加混乱,纪清二人不知被魔气冲散到何处,何所悟也正被缠住,商离行只得一边稳住众人,一边驱散周遭魔气。他将祁欢推往身后,道:“你去那边劝开他们。” 祁欢愤愤道:“管这些人作甚?谁叫他们不听大哥的话,活该!”商离行喝道:“快去!”祁欢哼了一声,松开抓住商离行的手,飞身朝修士推搡的那处奔去。 商离行忙而不乱,手中法阵运转不休,放下吵闹的众修士,开始一心针对眼前魔气,心中只道:“这魔气来得如此突然,定然是有魔人从旁作祟,企图浑水摸鱼!”闭目细听,自动摒除修士嘈杂吵闹声,果然耳听得风声中有不明异动,手指尖一弹,将暗藏手中的真气倏地扬出。黑雾中只听闻“啊”的一声,被打中的魔人中招倒下。 第37章 黑袍人呵呵冷笑几声,脚下步伐竟然迈得更加慢了些。祁欢勃然大怒,骂道:“你找死吗?”说着便要运掌蓄势,将黑袍人毙命于掌下。商离行只跟在他身后左侧一步之遥,始终与祁欢成掎角之势牵制黑袍人行动,见势立时将他掌力格下,冷言训道:“做甚么?别胡闹!” 祁欢反握住他的手掌,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带着讨好声音道:“大哥!这人太讨厌了!我们杀了他,自己找入口好不好?” 商离行抽出自己手掌,抿住嘴,不悦道:“不要耍性子,大事为重!”又向着黑袍人冷声道:“好好带路!如还想再痛一次,你尽可以走慢些。” 祁欢哀怨叫道:“大哥!你就这么信任他?” 商离行道:“有我在,他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黑袍人怪笑一声,收起散漫模样,开始有意无意迈大步伐,绕过一处石柱后,地势略微空旷了些,只见他忽然运起诡谲身法,飞也似的朝前奔去,一时忽左,一时忽右,脚步杂乱无章,身影飘忽不定。 商离行亦步亦趋紧跟不放,一众散修在后面险些跟不上,累得叫苦不迭。纪清跑得将要断气般,脸色发白,气喘吁吁,曲空青二话不说,将他背起,纪清惊呼:“你的脚伤!” 曲空青反手伸臂,将他牢牢锁在背脊上:“没事,早就好了,背你一个绰绰有余。”纪清又羞又惊:“这样不好,你放我下来!” 曲空青抱稳他,将他抖了抖,乐了一下:“你怎么这么轻?”纪清臊得不敢说话,只将脸埋住,任由他一路背着。 众人低着头,忙不迭赶着路,走了一阵,忽而感到周身一冷,抬头一看,见进了一处十丈见方的寒洞。洞中死气沉沉,幽暗凄冷,渗骨寒气扑面袭来,除来路外,身前身后皆无其他出口。众散修见状,哗然色变,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见黑袍人足步似乎缓不下来,转眼就要撞上石壁,商离行暗笑一声,手疾眼快将他拦住:“这是什么地方?” 黑袍人遭他阻拦,也似松了口气般,低低呼了一声,不着痕迹错开几步,倚在石壁上,径自喘着气,理都不理他。 商离行哼笑道:“脾气还挺大。” 纪清被曲空青背着,那家伙始终不愿将他放下,纪清只好探出头,靠在他背上扫了一圈寒洞左右,疑道:“这是,走错路了?” 黑袍人声音从重重魔气下传来,再度变得怪了些:“我没带错,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什么?”眼前寒洞只有一个来时入口,再无其他,分明就是一处有进无出的死境,哪里还见什么魔族入口?祁欢气急败坏:“你在戏弄我们?” 黑袍人干脆贴地而下,双腿盘起,满不在乎道:“不信自己找!” 商离行问:“这里何处有入口?” 黑袍人呵呵几声,闭口不答。 商离行又问:“魔族共有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你是哪位魔君麾下?” 黑袍人又不说话了。 商离行算是看清楚了,这黑袍人也不知是否因记恨他先前伤过自己,对其他人的问题大多有问必答,对于商离行的话却是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商离行心中暗自好笑,又问:“是障眼法?” 黑袍人沉默片刻,讥诮道:“商门主不是号称符阵双修吗,怎么连这点雕虫小技也看不透?” 商离行笑了一下:“那你觉得我是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呢?” 黑袍人哼了一声,彻底闭口不说话了。 商离行看了他几下,转头对其余众人道:“大家累了,先歇一会儿吧。”语罢争先一步坐在黑袍人对面,抱臂席坐,与他相隔三尺,不远不近地对视着。 众散修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纪清被曲空青放下来坐在一侧,两人相倚在一处说着悄悄话。祁欢瞪了那黑袍人一眼,也凑上来坐在商离行身边。 黑袍人方才经商离行卸了肩骨,虽已接好,却也受了些许内伤,半死不活靠在一边,发出阵阵低吟声。商离行瞧他瞧了一会儿,起身上前,自怀中玉瓶倒出几颗舒元丹,半矮**,递给黑袍人。 祁欢立即叫了一声:“大哥!”站立在旁的何所悟也面露不满。商离行对二人摆了摆手,又将手掌往前递了点,直接伸到黑袍人眼下。 黑袍人怪异的声音自魔气下冷冷传来,吹动黑袍扑扑颤动:“惺惺作态!” 商离行道:“不想日后留下顽疾,尽管逞强无妨。” 黑袍人偏过头哼了一声,犹豫半晌,才自衣袍下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他那双手倒是白得过份,腕骨突出,手指又直又白,让商离行有瞬间的怔神,恍然想起方才紧握于手的滑腻温软手感。 黑袍人接了那几颗丹药,也不知是如何服用,手掌一收,手腕一动,顷刻间丹药已然消失在手心。 商离行这才微笑着退了几步,往原处坐下,与又贴上来的祁欢低头说着话。祁欢半靠在他身上,笑得眉飞眼笑,欢声笑语不时在洞中响起。正倚在对面休养生息的黑袍人似乎被吵得紧了,猛然起身,噌蹭几步,往更远的角落钻去。 众人坐了半盏茶功夫,又见商离行站起身,不停在寒洞中穿梭走动,或抬手或低头触摸嶙峋石壁,一时运化真气,一时掐算法决,过半晌复又驻足静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探查半天之后,又自言自语道:“不是障眼法,而是时辰不对。” 黑袍人隐在重重衣袍下的身躯不自觉颤抖一下。 商离行凝神细听,仿佛听到石壁之外隐隐还有海水暗流、妖兽嘶叫之声。原来他们一路往地穴深处走来,不觉已入地千尺,靠近海底了。北陆与南岭之间相隔十万里茫茫大海,海中栖息无数千奇百怪的妖兽,人族对其所知甚少,秋水门也不敢在海中派遣守卫,这也是商离行一心认定魔族会由千重影壁渡海登岸的缘故。 有修士纳闷道:“怎么妖兽叫嚷的声音这么大?” 又有修士道:“是啊,声音近在耳畔,感觉就像随时会冲进来一般。” 商离行静静站着,听众人七嘴八舌谈论不休,想了片刻,忽而回头朝众人道:“千重影壁之下不见天日,不辨时辰,现在该是酉时三刻了。大家既休息够了,就该重新出发了。” 商离行一步当先,率先退出寒洞,回到原有路途,余下众人虽深感奇怪,却个个不敢多问,鱼贯而出,紧随着跟了出去。 这次商离行没有让黑袍人带路,而是自发在前,继续往千重影壁深处迈步而去。众散修跟着他,在绵长的洞穴中又走了一阵子,眼前景色再度一变,商离行站在入口处停下,身后几名散修眼前一晃,看清异状,皆不禁“咦”了一声,祁欢被商离行身影挡住,只看到忽忽闪闪的夺目光亮,皱起眉道:“怎么,这就到……出口了?”缀在最后的修士看不见身前异象,探头探脑道:“怎么回事?看见什么了?” 商离行负手立着,神色幽幽:“千重影壁……果然不愧起名千重影壁……”原来随着商离行步伐,众人竟尔走近一处十分怪异的景象,自洞口望去,只见眼前黝黑石壁悉数被遮挡住,壁前林立着无数光滑的水镜,从身前半尺处一路延伸至目力再难企及之处。镜与镜之间天衣无缝衔接无暇,镜面光华波动,光可鉴人,照出无数个或大或小的人影,端的是一派光怪陆离的场景。 顶板,地板,四面八方,除众人所处窄小来路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东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些诡异阴森的镜子。 商离行伫立片刻,走进水镜范围十来步,身影立即被倒映到镜面上,镜面互相照射,转眼分化出无数个“商离行”,有大有小,有高有矮,作出与本人一模一样的神色。 商离行眉梢动了一下,水镜中无数个“商离行”随之作出相应动作;商离行拄起手中长杖,水境中的“商离行”也将手中长木杖挥出,动作分毫不差。众散修跟在身后,一经进入,瞬感一阵晕眩,霎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哪个是镜中形成的幻象。站在人群中间的何所悟随之步入水镜中,忽然叫了一声:“小心陷阱!”黑袍人突而桀桀怪叫,声音凄厉如枭,嘶哑如鸦:“真是自作孽!” 商离行闻声而动,往黑袍人那处望去,见黑袍人兀自低着头,罩住五官的衣袍收得紧了些,望也不望那些镜子。再见周遭众人,除何所悟冷冷抱剑站立外,连祁欢在内,个个眼神涣散,口出呓语,面露茫然之色。 显然已是被水镜摄去神魂,一时失魂在场了。 商离行无奈摇头,心想真心是自己托大了,以自己修为应对水镜确实不在话下,但以散修们微弱定力,根本无力抗衡这等能摄魂夺魄的咒法,当即心神一凛,唤出定心咒,大咄一声,“去!” 众人神识一阵混沌,只觉耳边顿起鼓噪雷声,声若洪钟,同时间,一股金铜击撞、玉石相砌之声晃荡盈怀,自识海最深处蔓延开来,震荡四肢百骸,一股精纯元气生生不息,灌注全身。众人神魄一遭凝练,很快清醒当场,怔怔不言。 第39章 身后修士横眉怒目:“你方才又为何不说?” 黑袍人阴阳怪气道:“我方才说了,你们都不信,还大老远跑来跑去,现在又来责怪我,哼,说你们自作自受还真是抬举你们了,分明就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身后修士听得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商离行静静看着他:“你是想带我们攻克魔族入口,还是想让我们这群人尽数步入魔族圈套?” 黑袍人“哦”了一声:“那有差别吗?” “怎么没有差别了!”“你分明就是包藏祸心,想让我们去送死!”“好歹毒的心思!”身后众散修再度动怒。 商离行叹了一声,又问:“为何寒洞中只有戌亥之交才会出现异象?那究竟又是什么阵法?” 黑袍人打断他道:“那不是阵法。” “什么?”商离行看着他道。 黑袍人重复了一遍:“那不是阵法。” 商离行声音涩滞:“那是……什么?”他生平最厉害的便是那一手无双符法与精妙阵法,如今竟将阵法错认,心中只觉不可思议,难以接受。 黑袍人道:“那是什么很重要吗?我只是想跟你们说,我是你们之中最了解这里的人,在没有出这千重影壁之前,你们不能对我下手。” 商离行听了这话,沉默许久,半晌无奈摇头,又转过头,继续盯着魔族动向了。 祁欢冷言嘲道:“我还以为魔人多硬的骨头,没想到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黑袍人道:“随你怎么说。” 祁欢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杀了你,再去抓其他魔族过来吗?” 黑袍人幽幽道:“其他人……恐怕见了你们,只会拼了个你死我活,哪里还会有活口?” 祁欢难得被他噎了一下,不知回些什么。他常年与魔族打交道,也知道此人口中所说的确实属真。人魔两族大战三百余年,烽火连天,死伤无数,两族间积怨已深,早成水火不容的局势了。彼此间见了面,除了斗了个你死我活,也就没其他了。说起来,也不知眼前这个魔人究竟是哪一宫、哪一洞麾下的,竟敢如此淡然与众修士同进同出…… 祁欢越想越觉可疑,将黑袍人抓得更紧了些。第三十二章 这一边,商离行凝神闻声,耳听得魔族脚步纷杂,来者竟隐隐有千人之众,几番思定后,轻轻推了祁欢一把,示意道:“祁欢,你退居最后,看守他。” 他虽未言明话中这个“他”是谁,当场众人却都知晓他所说的是何人。 祁欢道:“不要,我要与大哥并肩作战!”商离行瞪了一眼:“不要胡闹,这是命令!” 祁欢虽性情无常,却一向听从商离行的话,他知道此时此刻不是他撒娇耍赖的场合,再闹下去只会招惹商离行的不满,于是老大不乐意地拖着黑袍人往身后挪去。黑袍人也不反抗,由着他拖走了。 其余人皆全神应对魔族来者,再过半盏茶功夫,只听远处“笃笃”“嗬嗬”一阵怪叫之声逐渐迫近,空中恶臭味更加浓厚,铺天盖地的,就要将众人淹没。 数千魔兵井然有序,步履倥偬,在前方转角处逐渐浮现身影。 商离行突然扬声一叫:“动手!” 三十余名散修随即如泄洪般冲泄而出,直直往魔族来人斩杀而去,饶是魔族来者人数甚多,却也一时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溃不成军,原本整齐队伍转眼四分五裂。 魔族众部本是出动魔兵率众而来,欲将盘桓在千重影壁中的修士们一举剿杀,却不知为何,反倒叫修士们暗中潜伏在此,先发制人,将他们困杀在此。见同族未留下只言片语,便已突然惨死眼前,顿时怒火大盛,捶胸顿足,一时间魔焰大涨,将众散修围困在场。 不料商离行另有后招,虚晃几招之后,命令众人相继撤退,魔族呼喝前进,步步紧逼,迎头攻上,开始越走越近,这时,商离行道了一声:“开!” 魔族恰好踩中商离行暗中布施法阵所在。可见空间一阵扭曲,光亮大作,法阵顿开,魔族部众发觉异常,再要撤离已是来不及,法阵运转间,将獠牙舞爪的魔族吞噬当场。 数千魔族登时莫名消失大半。 剩下不到半数的游兵散将就好对付多了。他们悲切嘶鸣,怒吼着朝众散修杀去,商离行指挥道:“众人备战!” 一方狭**穴中,战局大开,混战不休。 …… 祁欢在一旁观视战局,眼中迸射出惊人光彩,却是已经看得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自己也能跳出去大杀四方了。心神激荡间,忽而听身边黑袍人喃喃道:“原来你们早暗中布下法阵。” 他嘶哑尖锐的声音又道:“是我太小看他了。” 祁欢一直不喜欢这名黑袍人,也将未能出战杀敌的遗恨怨念发作在他身上,本是对他爱理不理,听到此言却也忍不住露出得意神情,接道:“怕了吧?我们门主的厉害之处你们魔族也没少见识过吧。” 黑袍人突然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无果,方了然点头:“是了,他将我身上的窃听符拿走了,怪不得方才要将我打昏,原来是为了迷惑我们,以为你们已经进了千重影壁深处,却不想到你们又杀了个回头枪。” 祁欢听他言语冷淡,心道:“这人看到同族惨死,竟是未见半点激动悲痛,真是够冷血无情的。”又想到魔族一十九宫、三十三洞向来貌合神离,不存甚么同族情谊,想来这数千魔兵应当跟他不属同一魔君麾下,才会如此冷眼漠视,可惜魔族游兵散将,对上英明无双的自家大哥只会死路一条。当下好不得意道:“方才是谁说我们秋水门散修自作自受,又是谁说我们是不长脑的废物的?” 黑袍人只是旁观战局,半晌,又莫名其妙笑了一下,轻抚衣袍,淡淡道:“可惜豺狼也懂得披身人皮,招摇过市。有时候你都分不清对你笑的,究竟是人,还是魔鬼。” 祁欢一边目光紧追随着商离行潇洒身姿,一边听他这一番怪异腔调,皱起眉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大哥风骨超然,统率天下散修,你怎好随意诋毁?” 黑袍人冷言道:“你信他?” 祁欢像听得甚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扫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我不信我大哥,难道信你?” 黑袍人道:“你信他,我看他倒未必护你。他心中若是有你,定然不会将你委派到最苦最累的边界驻守。” 祁欢挑唇道:“呵,你在挑拨离间?” 黑袍人被魔气环绕的面罩动了一下,似乎将头转向祁欢这边,声音中带着恶劣意味:“不妨打个赌?” 祁欢将投往战局的视线收了回来,玩味一笑,看着他:“赌什么?” 黑袍人自衣袍下伸出那只白皙好看的手,五指虚拢,像是作出握剑的动作,声音幽幽:“打赌,打赌商离行会先救谁?” 祁欢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赌大哥救谁?你认为你有何资格跟我比?” 黑袍人至始至终一直不停伸展手指,缓缓道:“你若死了,商离行不过少一个结拜兄弟罢了,我若死了,怕是再也很难找出一个能为他破解魔族入口的人了。难道你不想看看,是他心目中的魔族秘密重要,还是三百年的兄弟情谊重要?” 第41章 商离行展开笑意,朝着众人道:“每到戌亥之交,海中妖兽成群结伴,猎食而返,回到栖息地。这时候,随着众兽动作,海中暗流涌动,将原本坚实无比的石壁撞开一条孔缝,魔族由此进入千重影壁,继而潜入南岭大陆。” 众散修却是不解:“可是海中妖兽游动,怎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力?” 商离行淡淡一笑,道:“诸位可知海下千尺自成一方世界,所居者皆为庞然大物,一动可使海水倾覆。其翻江倒海之能,又岂是我们目力所见的那些普通妖兽能做到的?” 众散修听闻此言皆是低头沉思。商离行又道:“加之海下暗流波动,漩涡丛生,深藏于深海的石壁受到海水挤压,本就不如表面上看到的那般风平浪静,魔族众人正是借助了这股妖兽搅动与海水翻滚之力,潜入寒洞,进入南岭,暗杀凡人。”他眉目舒展,眼中笑意恬淡,正正看着黑袍人:“我猜得对不对呢?” 黑袍人冷冷道:“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自诩聪明绝顶,却是先入为主,一叶障目,将此处一切异常尽归结为法阵运作了。” 商离行失笑道:“我何时自诩聪明绝顶了?你可莫要胡说。”他因猜对真相,心情极为愉悦,也不计较黑袍人那些刻薄之语,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看得祁欢在一旁冷眼怒瞪。 众人见他与黑袍人言笑晏晏,和气谈话,心中也是感到纳闷不已。 黑袍人冷笑一声:“看得出这些有甚么稀奇的,若看不透,那真是枉费天下散修之首的名号了。” 商离行眸光一闪,了然道:“看来你还是承认我的本事的。” 黑袍人挣脱他的钳制,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不客气道:“本事大又如何?还不是对着这个入口束手无策!” 商离行听了这话,也不动怒,只叹道:“是啊,我们修行之人总说人生灵慧,人定胜天,却不知自然的造化之力,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力量啊。” 曲空青在旁一听,眉梢一扬,赞道:“商门主此言正印证了‘天人合一’的无上奥妙玄理,真是有见识。” 跟在身后的祁欢轻蔑冷笑,骂曲空青道:“花言巧语!”他声音放得低了,众人也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有纪清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将寒洞石壁扫了一下,蹙眉道:“这个入口,只能从外面打开吗?” 商离行道:“那倒不见得。魔族出入后既能将洞口再度闭合,可见已然掌握了开闭入口的秘诀,我们只需找个魔族来问问,就不难得出真相了。”话音一落,长臂一挥,又将走远几步的黑袍人拉了回来。 黑袍人早被他搂抱拉扯、牵制习惯了,被他蓦地一拉过去,虽然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却也不怎么开口骂人了,只是轻轻将他挣脱,淡淡道:“商门主有事请吩咐,莫要拉拉扯扯。” 商离行见他不打不闹,心中却是有了些许失望,却只持续了一瞬,又振奋起精神,脸上流露笑意,道:“证明你价值的时候到了。” 黑袍人回得很快:“我为何要帮你们?” 商离行低声道:“我知道你的立场,也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才会这样做。可你为何——” “为何什么?”黑袍人不耐打断他。 商离行面容柔和,几乎是以哀忱的语气道:“你为何要跟我们过不去?” 黑袍人声音阴森森的:“商门主多虑了。我没有跟你们过不去。” 商离行看着他,声音放柔了些:“唉,你方才故意引诱我们过来,原来是动了坏心思。你是想将我们骗到这里,待戌亥之交,魔兵破洞而入,将我们一网打尽——” “你说错了。”黑袍人再次出声打断。 商离行愕然道:“什么?” 黑袍人一字一顿道:“我不是想让魔族杀了你们,而是,”他语气一转,忽而露出森然杀意,狠厉道:“让你们自相残杀!” 商离行一愣:“你——” 黑袍人继续说道:“你们不是想看入口吗?那我便让你们看看。”他突然上前十来步,停在一块半人高的石柱前,接着运力化掌,朝着石柱前方地面一块银白石板挥出一掌,紧接着只闻轰隆一声,石柱应声而动。众人眼前一花,见石柱消失所在竟露出一片亮白薄膜,波光粼粼,随着海水喧腾波澜微漾。 魔族入口终于完全现出全貌,且看去方寸颇为广阔,大约可容十数人出入。 商离行在一旁赞叹道:“离尘水膜,好精妙的构造。”原来魔族由此进入南岭,为了不让海水涌入千重影壁,充塞通道,又煞费苦心,在被海中妖兽撞开的石壁孔缝后方设立一面离尘水膜,阻隔海水。待魔族经由孔缝与离尘水膜进入寒洞后,随着海水波动,孔缝逐渐闭合,翌日戌亥之交海中妖兽回归,引动海潮涌动,孔缝再度被海兽撞开,如此周而复始,给了魔族潜入南岭又能掩人耳目的机会。 在场众人皆是看得咂舌不已,有修士却是不解:“魔族既苦心孤诣造了这处入口,又为何不直接命令海兽撞开整个寒洞,这样不是更干净利落?” 商离行沉吟道:“海兽力量庞大,就连魔族亦无法掌控,想来他们也是偶然得知此处藏有入口,可作为潜入南岭的秘洞之用。” 众散修听他语气笃信,皆是不由点头,商离行突然又道:“也不对……” 众人见他突然转换语气,口出纳闷之语,又问道:“门主,哪里不对?” 商离行正目不转睛,看着身前的离尘水膜,皱眉道:“如若是魔族知晓此处,利用海中漏洞,那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靠在一旁的曲空青也“啊”了一声,惊道:“是啊,他们怎么知道潜入海中,来到海兽撞开的地方可以进入千重影壁?而且,海兽是从哪一年开始撞击石壁?为什么在魔族设立离尘水膜之前,没有海水渗进来?” 这时候,身旁的何所悟突然出声:“是有心人的引导。”他为人倨傲,素来话少,但一开口,却是有着重逾千金之力。话音一落,整个寒洞突然安静下来。 “没错,你说得对,”商离行兀自沉思,续道,“看来魔族中有异能之士,掌握了驱使海兽的方法,海兽撞击石壁,并非自发性的行为,而是受到有心人的操控,时间也是在魔族设立离尘水膜之后。” 纪清仍是不懂:“可是魔族既已掌握驱使海兽的方法,为何要让海兽一天只开一次入口呢?这样,效率也太低了。” 商离行微哂道:“或许是魔族暗中操纵之人想要循序渐进吧。”不欲在此多加纠缠,他也走上前,站在那处水膜前,与黑袍人并肩而立,微微颔首道:“看来出了这离尘水膜后,入口就在外面了。” 黑袍人方才听他们说了半晌,一直闷声不吭,这时候又开口了:“看水膜表面动静,外面入口还没有完全闭合,商门主不去看一看吗?” 商离行转头看着他,微微动了下眉梢,道:“你在怂恿我去?” 黑袍人“嗬嗬”一笑,道:“亲眼证实自己的猜测成真,不是很有趣吗?” 商离行微微笑道:“可是我没兴趣。” 黑袍人静了片刻,又忽然道:“其实,你也不是非要我出手不可的。你早就看出入口在哪里了,为何不说出来?” 商离行歪着头看他:“若我只是想要确认一点事呢?” “什么事——”黑袍人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海兽长鸣之声,水膜上波动剧烈,海水将其撞击得噗噗作响,他道:“外面的入口要关了。” 商离行也道:“是,我们也该关了。”既明白问题症结所在,商离行便想着将洞口封住,再不容魔族进出便是。他广袖飘动,真气涤荡,想要将石柱后的入口用法阵彻底封住,忽而窸窣声起,自怀中掉下一只小小布囊来。布囊掉落在地,沾染了地上尘埃,正是那收纳了上千魔族尸体的乾坤囊。心念一动,商离行收回真气,将地上布囊径自捡起,道:“你说得没错,还是得去看一看,顺便,”他摇了摇手中布囊,笑得十分邪恶:“去给隔岸的友邻致上一份好礼。” 黑袍人立即冷言讽道:“商门主不愧天下散修之首,果然想常人之不敢想,行常人之不敢行。” 商离行露齿一笑:“阁下谬赞了。” 纪清众人听了商离行寥寥几句,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第43章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眼前景物陡然全换,成了那绵延无边的摄魂水镜,脚下的路也由崎岖不平的乱石山道,摇身一变,变成照射出层层人影的光滑镜面。 身后众人好一阵慌张:“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要走出去吗?”“这不是我们方才走过的水镜吗?”“怎么绕回来了?”众人心中骇然,吵闹不休。 商离行深深闭上眼,稳住气息:“是我一时大意了。”听众人声音陡然消失,又沉声喝道:“大家先闭上眼!” 商离行调息运神,屏除识海中一切变换迷离的幻象,默念几句定心咒,睁开眼后,终于可以淡然看着身前摄魂水镜而不受其影响了。 周遭众人却有了与上次极不同的反应。除少部分或反应机敏,或听了商离行那句话的,有了戒备,不再受到引诱;余下大多数散修修为低下,也如上次一般轻易被身前水镜摄去神魂,面呈贪嗔痴妄诸般不同神情,可见水镜不仅摄去神魂,更是窥探了众人内心种种不堪隐晦想法,将众人引诱到幻象中,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身后那人仍是被他牢牢锁在身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也不知究竟有否受到水镜影响。但以商离行对那人的了解,他受到影响的可能性极低。 而出乎商离行意外的竟是纪清、何所悟二人。纪清方才因受了伤,与曲空青逗留在外,不曾进入过水镜所在,自然也不知道这些水镜的诡异之处,但他修为远不及祁欢,却竟然能抵抗住摄魂水镜的引诱,只是眨眨眼,好奇打量着镜中自己。何所悟修为高深,剑意超绝,竟然也受到水镜影响,面露痴恋之态,怔怔看着身前一面镜子,停驻片刻,突然又哭又笑,又悲又喜。 商离行暗道纪清虽心思细腻不输女子,但其实内心十分澄澈纯净,故而不会受到摄魂水镜诱惑,但何所悟却是心中有憾,一个不慎,便即中招。 见在场清醒着的散修想要将被摄去神魂的修士摇醒,商离行叮嘱道:“别碰他们!”他心神不宁,手上一个用力,又将黑袍人手腕抓得紧了。 黑袍人突然在身后道:“你不去救他们吗?” 商离行转身看他:“这跟上次是同个地方吗?” 黑袍人道:“是,也不是。但是想用之前的方法救他们,肯定不行。” 商离行又低下头,问:“那你知道该如何出去吗?” 黑袍人将头偏向一侧,微微点头:“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商离行道:“好。”突然将手一松,退后两步,放开对黑袍人的钳制。他道:“我现在放了你了。” 黑袍人身形不动,似是愣了一下,转而轻轻一笑,道:“商门主怎么突然这么好商量了?” 商离行负手站立,仰起头细细巡视身旁水镜,语气悠悠:“这洞里难道还有其他出口助你逃走?” 黑袍人念及商离行早在魔族入口的寒洞外设下爆破符咒,继而愤愤不满哼了一声,迈了几步,屈起五指,握爪成拳,将拳头放在其中一处镜面上,口中犹道:“出了洞口后,商门主不要忘记答应了我的事。” 商离行摇头道:“放心,出洞后放你自由。” 黑袍人得了保证,开始以拳掌在镜面上梭巡机关来。第三十五章 身后清醒着的部分散修小声嗫嚅,道是门主纵虎归山,实在不妥。纪清也在这时候看惯了光怪陆离的千重影壁,回过神来,在众散修的目光示意下,硬着头皮道:“门主,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肯配合的……” 商离行摆手道:“无妨,救人要紧。” 纪清瞬间止了话头,心想也是,一个魔族的确实不如众位修士的性命重要,要探知魔族内部讯息,不是非要这个黑袍人不可,说起来也不知为何小妹纪柔在凡间巡视许久,竟也没有抓获一两个魔族探子来…… 曲空青忽而在他肩后一拍:“发什么呆?” “没什么?”纪清怔怔然望着地上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轻声道:“突然想起了我的小妹,不知她何时才回来?” 曲空青好奇道:“咦?你还有妹妹?” 纪清顿感啼笑皆非:“我们‘凤临九子’之中有一对孪生兄妹,原来你不知道的吗?” 曲空青思索一阵,道:“听倒是听说过的,却是不知那对兄妹原来是你们。” 纪清道:“什么时候小妹回来了,我让你们认识一下。” 曲空青望着他恬静侧脸,忍不住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你长得这么好看,那你妹妹也一定是个大美人了。” 纪清耳尖泛红,含羞带怯道:“这怎么能比呢?小妹……小妹长得比我好看多了,而且……我又不是女修,怎么可以,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容颜?” 曲空青凝眸看他,眉间闪现一丝得意之色,只是这些许异色藏得深了,纪清也未曾注意到。 商离行目光始终盯视黑袍人,一心两用,听身旁二人说着悄悄话,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正要插话一问,那边黑袍人突然开口:“找到了。” 众散修闻声,转过头去,见那黑袍人正半矮**,将修长手指抵在某处镜面上,不住来回摩挲。从商离行的角度看来,四面八方的镜子映出他无数个黑色身影,层层叠叠,颠倒迷离。连那素来嚣张的魔气在他身上,也多了几分温驯意味。 商离行走过去,见黑袍人手指抚过的地方与其他镜面并无不同,除了手指留下的温热指印外,俱是一片平滑晶莹,但若再定睛一看,便能发现,原来那处多了一条浅浅的白线,从三尺高处一路垂直贯至深入地面,几乎是肉眼难辨的细小,商离行心中突地一跳,不由道:“竟然这也能找得出来……真是好定力。” 须知道,要凭借肉眼找出这处白线,对目力出众的修士而言并不算难事。难的是能克制水镜所带来的种种幻境,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查找白线上,这非需要极强的自制力与坚韧心性不可。故而商离行才说他“好定力”,而非“好眼力”。商离行又道:“现下要如何做?” 黑袍人道:“割开。沿着这条线割开。” 商离行将自己手指覆在未消的指印上,动作似有意无意,转头问他:“这么细的白线,要如何割?” 黑袍人身形凝滞,从斗篷头部角度可知,他正在看商离行手上动作,声音听不出情绪:“用剑,剑气。” 商离行微微挑眉,问道:“你来割?” 黑袍人反应极快:“我没带剑。” 商离行意味不明“哦”了一声:“你果然是用剑的。” 黑袍人突然身躯一抖,声音带着隐隐怒气:“你在套我的话?” 商离行深感有趣,不禁轻笑出声。 其余众人随之走过去,曲空青也将手抚上冰凉镜面,不解道:“将这些镜子打碎不就行了?何必煞费苦心?” 黑袍人干干脆脆道:“不行,打碎镜子,他们就再也醒不来了。” 曲空青第一次与黑袍人对上话,却熟络得好像相识已久的好友,腆着脸笑道:“哎呀呀,这位兄弟,我们好歹也同甘共苦一路了,怎么还老这么冷淡?” 黑袍人应付一个商离行已是烦得紧了,哪里还肯理他。商离行冲他道:“曲道友来试一下?” 曲空青神情懒散,不甚在意道:“商门主盛情相邀,我自然是说可以的。就怕我学艺不精,一个用力不慎,把镜子给砸坏了,那大家可就一起完蛋了。” 第45章 何所悟也不禁怒气一涌:“方才他不是说他也不知道吗?若是他有问题,为何还要跟着我们进来送死?” 那散修哑口无言,兀自冷哼一声。 曲空青也在旁拍掌笑道:“好一个为天下为人族的散修同盟,这魔族还没消灭呢,自己人就先斗起来了,有意思……” 商离行嘴角轻提,脸色一冷,又回头望了黑袍人一眼,见那人半侧着身,一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稍霁,忽然展颜一笑,悠悠道:“我商离行既然敢创立秋水门,招纳天下散修,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别的不说,单就破阵灭幻这一点,商某认为,在场恐怕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强。有本事,你不要跟着我,自行找出路去。” 那散修闻言色变,心知商离行所说绝非意气用事,但他并不通晓法阵,修为又实在一般,不然也不会跑来加入秋水门,仰人鼻息,听人差遣,而如今冲动之下得罪商离行,又要如何靠一己之力走出幻境?于是一张红脸转怒为忧,手足无措。 商离行又轻笑道:“我相信在场诸位肯自愿加入秋水门,为天下人奔走效力,定然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商某不才,愿为天下人求一个福祉,也愿为天下散修求一个容身之处,只盼人族万世安宁,人人都能得其所愿……不知诸位可否愿意与商某一道?” 其余散修又讪讪道:“门主客气了。”“我们当初加入秋水门就是冲着门主的气度来的。” 曲空青感慨万分道:“商门主真是厉害啊……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就将境界拔高不少哇。” 商离行又指着黑袍人道:“唉,这名魔人本性不坏,在洞中一次次出手相救,甚至主动告知魔族入口,诸位也是看得到的。我看他只是被魔族蛊惑,一时蒙蔽心智,有心将他救出泥淖,重归本质真我,诸位觉得商某做错了吗?” 众散修静了片刻。那与商离行争吵几句的散修这时突然道:“门主说得对,是我意气用事了,不考虑门主的用心良苦,真是太不应该了。”说罢上前几步,朝商离行行了一礼,以示赔罪。他开了腔,余下众人就敢说话了。众人开始谈笑自若,气氛复又热切起来。 商离行微微噙笑,欣然受之。身后却突然有道声音响起:“你平时就是这么爱说套话的吗?” 商离行怔愣一下,转身看他,大惑道:“什么?” 黑袍人讥讽道:“我说你很虚伪。” 商离行愣神片刻,静静看着他,突然又笑吟吟道:“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这种人吗?” 黑袍人即刻反问:“难道不是吗?” 商离行始终笑意不灭:“你因看不惯我的行事准则,便处处以偏激想法看待,我在你眼里,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话都是假的。” 黑袍人道:“那你如何证明你说的话都是真心话?” 商离行目光哀怜,像个师长一般循循善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有这般重要吗?不管真话假话,说的多了,听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话,我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他们想听什么,我便顺着他们说什么,这对他们来说才是真话。” 黑袍人轻哼一声:“所以我才说你虚伪。” 商离行复又笑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说的不是我的真心话呢?” 两人莫名其妙地搭着话,竟也说了个有来有往,商离行言笑晏晏,显是乐在其中了。这时纪清凑过来问道:“门主,现在我们该主动寻找出路还是等下去?” 曲空青嘻嘻一笑:“等?等什么?等有人来救我们?还是等幻阵自己消失?不是我说,你这想法忒天真了些。” 纪清神情突沮,啊了一声:“可是——可是我们又要怎么找出路?” 商离行与黑袍人调笑几句,接道:“改风变水,穴眼在中。法阵集结,必有漏洞,我们须先找出阵眼,再行突围之计。” 又续道:“天上那片红云一直不动,便是最有可能的突破点,我们朝着红云的方向行去,相信便能找到阵眼所在。” 于是在场散修纷纷道:“门主说得对。”“我们听门主的。” 商离行慨然道:“那大家便随我出发,找出阵眼吧。”将衣袍一摆,踏上沙石,沿着荒山小路下了山。他一向习惯牵着黑袍人走路,此时也是自然而然拉着他当先走了出去。 曲空青拉着纪清道:“我们也去看看吧,好比死守的好。”纪清微微点头,跟着商离行脚步,何所悟也跟在身后。 身后众散修也急忙迎上,朝着那天际红云一往无前而去了。 …… 众人所在之幻境,分明与千重影壁之外的山景毫无二致,连那路边含羞绽放的无名野花都像了个十足十。但相较于现世空间,此处笼罩着一层说不出来的沉闷,灌木林中无半分鸟叫声,山泉成了一汪凝冻死水。众散修在边界戍守已久,对千重影壁的一草一木再是熟悉不过,纷纷叹道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能如此大手笔,夺天地造化,仿山川毓秀,运化出这一方是真非真的乾坤天地来。 商离行听身后众散修窃窃私语,不时惊呼,不免边走边笑道:“你们瞧这朵花跟现世的花长得一样,以为有人范水模山,仿造出千重影壁的一花一树来。但其实并非如此。” 众散修闻言惊疑道:“门主此话怎讲?”身旁的黑袍人也停下步伐,驻足细听。 商离行道:“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高明的,一切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你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为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但既为幻境,又怎么会有真实存在的景物呢?一切只不过是内心想法的一种投射而已,假的便是假的。” 有一名修士捻下路边一朵微吐花蕊的粉白小花,指间拈捏反复把玩,惊疑不定道:“门主,可我采到的花确实是真的啊。” 商离行苦笑道:“这便是此处幻境的厉害之处了,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教人无从分辨。说不得,或许连我们手上的触感也是假的。” 那修士啊了一声,吓得把手中花蕊扔掉,身旁众人也惊得收肩缩脚,小心探视足下实土沙石,就怕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去。 黑袍人突然出声:“难道就没有一种可以完美判定真实还是虚幻的方法吗?” 商离行回身转向,敛眉沉吟一阵,若有所思道:“有倒是有的,道理也很简单,就是很容易被尘外之物迷惑了去。” 黑袍人道:“是什么?” 商离行淡然道:“不过四字,唯心而已。” 黑袍人哦了一声,声音显是有些失望:“听着也没有那么厉害嘛。” 商离行看着天边那始终静若死物的红云,摇头道:“照现本心,复归真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啊。” 黑袍人突然愠道:“哼!什么是真我,什么又是本心?一个人谎话连篇,欺世盗名,却因为他地位超然,爱说漂亮话,故而世人皆以为他是位堂堂正正的君子。请问他说出来的话,还能算是真话吗?” 商离行目光垂怜,言辞切切:“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对我抱有如此深的误解?” 那黑袍人却不愿与他纠缠太多,冷冷呵笑一声,大步跨迈向前,将众人抛在身后,声音愈加不客气:“哼!继续装!我就看你能装到几时!” 商离行迎着众散修不明所以的惊疑目光,又是无言苦笑,又是无奈叹息,负手跟着走上去。 众人再度上路,那朵粉白小花落在泥地上,遭众人踩踏碾压,转眼成了一堆灰黑烂泥,透着缕缕死气。商离行回头一看,摇头叹道:“美则美矣,毫无神魂。不过一堆死物罢了。” 众人朝着天际红云走去,虽是步履超绝,却也颇感无奈。原是那抹红云明明近在眼前,却始终远在天边。走到最后,竟是需要翻过千重影壁之上的高山,一路朝十万里苍茫长海奔去。 眼见再越过几丛山林就要踏上无边大海了,众人渐渐放缓脚步,驻留林中,商议起如何越海渡江而去,只是商来量去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不得其解。原来众人早知此处幻境迭生,那在数里之外的海水也不一定就是真实海面了,故而完全想不透那究竟会是何等幻象,又要如何防患坠海的险境呢?再说,若此处幻境当真与现世空间完全一致,按照现世空间的算法,越海之后便要登上荒芜的北陆,到那时闯入魔族老巢,与魔族不期而遇、狭路相逢,又要如何应对?商讨半日之后始终无果,便有修士提议兵分两路,一路原地等候,一路先行探路,此言一出,当即一呼百应,众人纷纷赞许并言及自身如何不适,修为又是如何不济,只能待在山上驻守等候云云。不料却又遭到商离行的否决,他道在场众人除他之外,尚无一人有能力辨认迷幻丛生的法阵世界,无论哪一路无他护持,他都放不下心。众人听他婉言柔声,心中感动,于是争相请往,一鼓作气,直接冲出高山丛林,翻山越岭,来到海岸边缘。 第47章 周遭众人都笑了起来,商离行又道:“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等环境比较适合一类种族居住。” 一名修士问:“什么种族?” 商离行口齿微动,吐出二字:“兽族。” 他话音一落,突然似有所感般,猛地站起,举目四望。身旁人不解道:“门主,你在看什么?” 商离行低喃道:“我好像……还真的听到兽族嘶吼的声音了。” 身旁众人也随着纷纷站起,耳力外放,左顾右盼,又是众口喧嚣:“门主,我什么都没听到啊。”“我也没听闻。”“幻境中哪里来的兽族?” 商离行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又回头望向何所悟:“你听到了没?” 何所悟点点头:“听到了,在西南角落,距此地大概五百余里;声音有高有低,约莫有十来只。” 坐在一侧的曲空青紧闭双眼,集中精神听了一阵,也道:“而且他们正向此处奔来,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到达这里。” 身后众修士闻言色变:“什么?”“它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商离行微微蹙眉,浑然不解:“这是魔族的阴谋吗?”自进入千重影壁之后,前行之途一路顺遂无恙。商离行本就有所怀疑,觉得此行不会如此简单,待后来持剑破镜,误打误撞进了镜中世界,才知晓此处艰险且变幻跌宕,实在担得上一句“幻化无常,神鬼莫测”。又忆及魔族早已占据千重影壁地下穴窟,暗度陈仓,魔族内部又有通晓操纵海兽这等神通之人,在途中给他们设下重重阻碍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没想到……会有兽族出现……难道魔族深藏北陆多年,已暗中习得操控兽族之法?这可如何了得? 商离行突然看着犹自坐在地上的黑袍人,心头万千想法飘过。 “门主——”众人都看着商离行,在等他下命令。商离行沉吟一阵,正色道:“我们先去找阵眼,不要与兽族对上。” “好!”众人连日走来,身心俱疲,本就不愿多生事端。当下应了一声,纷纷收拾好东西,准备妥当,就要出发。 商离行掐算方位,运算接下来的路途,却见身旁那黑袍人悠悠站起,突然捂住心口,急促低叫一声。 商离行来不及将手收回,只得长臂一舒,一把将他身躯撑起,靠在自己肩上,忙问道:“怎么了?” 那黑袍人急欲挣脱,可惜气力不足,这推搡的动作不仅没能摆脱商离行,反倒使他靠得越贴近了些。他有气无力,软绵绵拍打着他:“放……放开……放开我……” 商离行不将他这番小打小闹的动作看在眼里,反握住他的手,细细把了一回脉,突然低头看他,惊愕道:“你,你身上怎么会有——怪不得,怪不得那次在秘境——” 那黑袍人还在不依不饶挣扎逃离,口中也不知嘟囔些什么,仿佛根本没在听商离行讲话。 商离行沉下脸,将心一横,顺势将那黑袍人挟在肩下,率先走出一步,吩咐道:“走!” “放开我!你——”那黑袍人动弹不得,声音随着商离行走路动作变得一顿一顿的,又被商离行转而移到背上,叫骂声瞬间堙没在衣袍间。 身后众人皆是看得呆了。被何所悟冷声叫了一下,个个回过神来,慌张张跟了上去。 …… 商离行步履匆忙,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众人紧紧跟随在后,只觉他身法诡异,着实算得上是变幻无穷,奥妙丛生。绕来绕去间,那黑袍人伏在他背上,身躯抖得愈加颤动,似是有些不省人事了。 走了百来十步,商离行倏然停下脚步,停在一处荒土上,测算一阵,沉声道:“差不多了,阵眼大约就在不远处。” 众人闻声望去,见四周焦土依旧,周遭一片荒凉,天际红云竟尔消失,纳闷间,回头看商离行,却见他半弯**,将黑袍人轻轻放在地上,随之运出那支乌木长杖,长杖挥落间,口中念念有辞。 随他咒语唤出,众人只觉眼前景物开始无序扭曲抖动,什么乌云焦土都辨不出来了;再过须臾间,顿觉浑身皮肉骤痛,身躯被一股莫名之力挤压,无处不难受,无处不紧绷,徒自张嘴,却是什么话都吐不出来。眼前扭曲景物越看越是痛苦,只好闭上眼睛,耳边却是嗡嗡作响,隐隐只听得嘈嘈切切的怪异声响。意识迷乱之际,识海中传来商离行淡然自若的声音:“现在我施行破镜之法,将大家送出幻境,大家且忍耐一番。” 众人心神稍定,静待商离行施法。这时脸颊上一滴雨水突而降落,漫天雨瀑忽至。众人强自睁眼,乍然间“轰隆”一声,霎时电闪雷鸣,雨骤风狂,间或伴随着砰然爆炸之声,风火雷电交加,烈焰狂□□发,汹涌打在众人身上。众人又是一阵惊慌,原来在幻境中所遭受过的种种异象竟是一齐显现出来。 商离行催发运力,将众人心神唤醒:“大家不要慌,这是幻象,代表我们快成功了。” 在他强力催发下,原有平静空间竟一阵摇晃,众人身前十步处突而凭空蕴生一方裂口,裂口渐渐扩大,直至成人形轮廓。 “这就是阵眼。”商离行动作不撤,目光定定,看着裂口中绚烂光华。 裂口出现之后,一时云收雨歇,雷消火止。方才迫近众人的诸般景象突然消失,竟是来得突如其来,又去得突如其来。 商离行扬声叮嘱道:“大家从这个裂口出去吧。” 众人渐渐恢复神智,不少人仍呆呆立在当场,未反应过来。突然人群中突然有修士跳起嚷了一声:“看!那是什么?” 商离行朝声音望去,只见远处苍茫大地上一阵山摇地动,竟有数十只几只红色巨兽,目中杀意汹涌,口中吼声如雷,直直朝着这边狂奔而来。他心中一震,暗叫不好,方才全力施展于阵眼,竟也没注意到外物异动,这伙巨兽又是什么时候接近来的? 修士中有清醒过来的已然有所反应,纷纷大声叫喊道:“怎么回事?这里怎会有兽族出现?”“我们方才不是特意避开他们了吗?” 商离行百忙之中分出一缕心神,暗自忖思道:为什么明明避离兽族方位,却偏偏将兽族引来? 其实早该想到的。镜中幻境的空间方位俱是相对相反,无法以己身为参照物,在他们看来是离妖兽越来越快,在妖兽看来却是他们逐渐靠近。镜中世界,越是想摆脱,就越是身不由己。可惜他身在此阵中,也被幻境所迷惑,直到现在方明白这个道理。 念及至此,他心中有了主意,不再迟疑,将身前裂口开得更大,冷静道:“你们先走,我断后。”随后一边支撑法阵,将另一手抽了出来,腕力一扬,卷起无俦劲风,以他所处方位为中心,从远至近,或两三个,或四五个,将各自或站或坐的修士们擒着后襟扔到裂口处。在看到黑袍人衣袖一角时,手下一顿,目光一转,径自将黑袍人跳过不理。 众散修盘桓裂口处不愿离去,纷纷道:“门主,我们一起出去啊!”“是啊,我们怎么可以抛下门主自行离去?”“门主,快点过来啊。”更甚者有散修红了眼眶,不顾一切也要冲回来。 “来不及了,” 商离行缓缓摇了摇头,他气力早已用殆,只是强撑着提高声量,“我只能支撑到这里了。何所悟,将他们平安送出。” 何所悟应了一声:“是。大哥,你小心。”他阴沉着脸,一手一个,将叫喊着奔回来的散修掷进裂口,被流转的光华吞噬。冷着脸道:“别给我大哥添堵。”当下抱着剑守在裂口边,再不容散修们逃出。散修们有的临危惜命,匆忙逃窜,有的停驻原地,面露不舍,最后也只好扼腕叹息,对商离行道了几句珍重后走进裂口。 纪清也被曲空青拉扯着进入裂口,满心不愿,只大喊道:“门主,我不走!我也要留下来。”他死命挣扎,却拗不过曲空青的力道,两人一路拉拉扯扯,也渐渐靠近裂口处了。 商离行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们一眼:“有劳了。” 曲空青也淡然回了一声:“客气了。我们在门外,静候商门主讯息。” “好。”商离行身形不动,应了一句,“等我力道恢复,会再度开启阵眼,到时再与你们会面。” 曲空青再不多言,将纪清一并带入法阵中,最后又回头看了商离行一眼,何所悟守在最后,等到全部修士都走了,然后头也不回,转身纵入开口中。 商离行松了一口气,收回法阵,猝尔迎头碰上迅猛奔来的一只妖兽,遭妖兽庞大身躯一撞,登时眼前一阵晕眩,胸口涌上一阵腥甜味。他急忙唤出怀中秋水剑,出剑如风,狠辣剑意喷薄,正中妖兽命门,将妖兽刺死当场。 第49章 谢留尘神思一滞,回头望去,却见商离行坐得端端正正,脸色苍白,目色中带着少见的郑重与诚挚,正一瞬不瞬盯着他。谢留尘一阵恍惚,蓦地又想起玄思真人多年来对他不教不养的行径,哪算什么在意?心中突感恼怒,怒冲冲道:“我做什么事、成了什么人与你何干?你自认为你是劳什子的门主——管了天下人还不够,还要管到我头上来吗?”见商离行微微眯眼,他也不甘示弱回瞪过去:“我不是秋水门的人,也不是云山剑宗的人了,连,连我师父都不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商离行无奈摇头:“真是屡教不改。”随即深深看他一眼,加重语气道:“既然软的不吃,就别怪我用硬的了。”说到这里,突然敛眉肃容,正襟危坐,口中默念咒语。随他咒语策动,平地上莫名刮了一阵冷风。 “你又想对我做甚么?”谢留尘睁大双眼,提高声量,发现自己竟然又被封住周身大窍,全然无法动弹了。他徒然挣扎,但与商离行修为本就悬殊,如何抵抗得了?愤而大骂道:“你有本事跟我单打独斗,少来耍这些吓唬人的小伎俩!” “你师尊走前将你交给了我,以后你便由我来管教了。”商离行也恼道:“我绝不可能看着你自甘堕落,一错再错!” 谢留尘大叫道:“你没有资格这么对我!” “我说有便有!”商离行轻抚剧烈起伏的胸口,面颊上冷汗涔涔落下,显是被气得不轻,目光游离着,看着谢留尘:“你想跟我比剑?别忘了,为了那块越天石,你还得有求于我。”见谢留尘兀自吵吵闹闹,又粗喘着气道:“你就先自己冷静一下吧。” 谢留尘对这种受制于人的感受厌恶极了,根本静不下去。犹自骂了半晌,感到那头动静却是渐渐没了。 停下叫骂,抬头看了过去,发觉商离行稳稳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冷汗打湿鬓发与前襟。一张平日里俊雅含笑的面容,竟是白里透青,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灰暗之色。原来他多日来疲于奔命,又为了救护众人,多次开启法阵。如今真气透支,再难维持,却是昏睡过去了。 谢留尘静静瞧他片晌,自口中不痛不痒骂了声:“活该!”也干脆不再挣扎,闭目养神起来了。这段时日所见所感,蓦地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脑中。 自那日与白萱话别后,在房中沉思独坐,深感自己像是个意外闯入的不速之客,秋水门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过分陌生与难以适应。于是一时脑热,离开了秋水门,一路穿山越林,走走停停,只觉飘飘零零、举目无亲,真真可怜极了。 驻足半晌,一时也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踌躇间突然收到魔族传讯,那之前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黑袍人蓦地出现,问他发生何事,为何不经请示、擅自出走云山。他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来龙去脉,那黑袍人竟不生气,纵然形容阴森,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欢喜。他有心试探,黑袍人含糊应了几句,只说是魔尊不日将要复活,一场大战在即,此时离开云山剑宗也耽误不了什么事。谢留尘想到白萱所言,于是有意无意提及几句千重影壁之事,黑袍人听了,要他到千重影壁监视商离行众人动作,必要时可下杀手将散修众人除掉。事成之后不仅将他身世全盘托出,更会将他重新接纳迎回魔族。 谢留尘听到这里有些心动,想到自己既已被逐出云山剑宗,那又何必对人族恋恋不舍。人族的兴衰胜败,在他看来,自然是比不过探查自身身世要紧的。于是暗暗记下黑袍人的一番叮嘱,全装打扮,藏形而来。 与一名魔人进了千重影壁,很快遇上商离行众人,失手被擒,无奈只能想方设法逃离。但因商离行此人实在狡猾,竟屡屡识破魔族算计,将他们全盘算计打散。谢留尘遭他强力胁迫,心生惧意,又在一番接触后动了恻隐之心,终是不愿伤害商离行等人,于是怀揣着一股复杂心绪,将黑袍人事先告知的魔族入口与破镜方法透露出来,放众人一马,只是—— 他没想到黑袍人给他的破镜之术竟是假的! 都在骗他!都在利用他! 谢留尘想到此处,不由咬牙切齿,口中发出嗬嗬响声。心中悲怒交加,一时真气狂流乱走,神识世界蓦然破碎。他睁开眼,一抹嘴角,感到手中一片温热黏湿。竟是在心神激荡之下吐了一口心头血。 复又闭上眼,无声冷笑半晌。 …… 过了约莫四五个时辰,商离行才恢复意识。他睁开眼,见谢留尘仍保持着原有坐姿,也一动不动闭目养神着。笑着咳嗽几声:“你倒是乖乖的。” 谢留尘抬头望他,见商离行面色已是好上许多,复又是那幅眉开眼笑的样子了。他淡淡道:“现在可以放我了。” “当然。”商离行将他穴道解封,站起来伸展腿脚,环顾一圈周遭后,又将视线落在谢留尘身上。 谢留尘仍自坐着,板着脸道:“看什么?怀疑我又在暗中使诡计了?” “真是孩子话,”商离行笑眯眯走上前:“明明该生气的是我,怎么好像是我犯了天大的过错一样?” 谢留尘兀自哼了一声,商离行走到他身前,半蹲下去,与他对视,复而挑起一边眉头道:“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尖酸刻薄的?” 谢留尘反诘道:“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商离行失笑:“是,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故而才有着彼此间种种误会,唉,”话到这里,忽而将语气转柔,笑意渐收,带着几分郑重道:“但回去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了。因为,来日方长。” 谢留尘皱起眉头道:“谁愿与你来日方长,当我很稀罕你们秋水门吗?” 商离行从容转身,与他比肩而坐,轻轻倚靠着他,低声道:“之前发生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但以后你若待在秋水门,便不如在磊落峰上那般自由了。” 谢留尘正欲出言反驳,又听商离行缓缓叹道:“唉,先前是我言重了,你确实不是秋水门的人,我无权管教太多。若你实在不愿待在秋水门,去游历天下也好,寒山苦修也罢,我……我总归不会拦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嗓音轻柔,语气恳挚,显是真情流露了。谢留尘霎时不知作何反应。 天色昏暗,万籁无声。商离行说了几句话后,骤然止了话语,等了半晌,才见谢留尘抬头淡淡瞥他一眼,过了片刻,又缓缓闭上眼,竟是连个答复都不给了。商离行调笑几句,谢留尘始终无动于衷,他自觉讨了个没趣,无奈笑了几声,倒也不再说话了。 到了次日凌晨,幻境中蓦地起了一阵风沙,黄沙掺杂着焦土,仅有的两种纷呈颜色,在天地间肆意起舞。商离行携着他行至一处沙堆前,笑盈盈道:“重新开启阵眼的时刻到了。” 谢留尘等待许久,见出阵时机已至,心下欢喜,于是昂首挺立,作出一幅严阵以待的态势。 商离行将他手心紧紧握着,一手持杖,运转真气,震开弥天狂沙,见状微笑道:“不必如此紧张,只需跟紧我便是了。” 谢留尘此生第一次经历空间变幻是在进出紫渊秘境那回,那种失重之感仍是历历在目,心中愀然,不由将商离行的手揪得紧紧的。 商离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待察觉失态,又若无其事地敛了笑意。 开阵咒语念后,谢留尘蓦感那种视线扭曲、浑身绷痛之感复又袭来,过了短短一阵才见消退。再定睛细看时,那沙堆上果然如昨日那般开了一方裂口,裂口在商离行驱动下慢慢变大,入口处光华闪烁。 法阵启动后,商离行不慌不忙,收回长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在秘境中我允诺帮你寻找越天石的事吗?” 谢留尘点了点头:“记得。” 商离行颔首道:“等此番回到秋水门后,越天石的下落便该有眉目了。” 谢留尘听闻此言,眉梢不自觉动了一下,商离行敏锐察觉,旋即将他带着往裂口处走去,边走边轻声道:“出去后,跟我回秋水门吧,我为你铸剑。” 谢留尘并不挣扎,只淡淡道:“出去后再说。” 商离行没再说些什么,两人走进裂口,回了现世。 待站稳脚跟后,才得以打量眼前一切,谢留尘环顾四周,见眼前石壁岩柱,与进入镜中世界前一般无二,分明还在千重影壁之内。听耳边商离行的声音道:“出了些许偏差,我们与他们被送至不同地方。” 谢留尘对他时灵时坏的阵术甚是怀疑,待想冷言嘲上几句,这时商离行突然道了一声:“慢着……”又将一手伸来,将他头上斗篷再次披上,补上一句:“以防万一。” 谢留尘淡然受之,一时倒也忘了想要嘲讽几句的心思了,转而道:“看来商门主是想将我这魔族奸细袒护到底了。” 商离行静静看他,只觉眼前青年身姿修长,窄肩细腰,纵披上一身死气沉沉的乌黑法袍,也是好看得紧。失神片刻,才道:“你若弃暗投明,别说护你一阵了,在秋水门待上一辈子我都养得起。” “我听着呢。”谢留尘迎着洞穴出口走去,不以为意道:“出去了。” 商离行看着身前那道优雅身影,直看得目不转睛,站了少许又缓缓跟上,脚步有着些许迟滞。 谢留尘在前一边催促,一边不住轻哂道:“商门主是对这地下秘洞恋恋不舍,走不动路了吗?” 商离行轻轻咳了一声,低声笑骂几句,而后撑着墙壁慢慢跟在他身后。走了十来步,忽闻前方竟传来打斗之声,商离行凝神细听,面色凝重道:“不好,他们遇上魔兵了。”说罢将谢留尘手腕扣住,足下发力,携着他往声音来处去了。 第51章 说话间,从集市的另一端缓缓走来几名身姿出众的男女,锦衣男子身后那名英伟随从灰白眼珠微转,上前一步,与他贴耳道:“王,是有修为在身的人族修士。” 那锦衣男子接连吃了几只包子,又笑笑道:“自去处理便是,不必请示。” 身后那英伟男子得了命令,大步跨上前,大掌一伸,将那五六名修士拦在街市上。 那几名修士见人拦路,一时面面相觑,又望着身前这人,浑然不解道:“这位……道友,你这是何意?” 英伟男子用一种极为诡异的语调道:“你们是人族修士?” 那几名修士点头道:“正是,我们是秋水门的散修,因身怀要务前来凡间探查,不知几位道友也出现在这里是——” “是人族修士便没错了,”那英伟男子沉着声音道:“找的就是你们。”话音一落,双唇微碰,以怪异腔调念了几声咒术。那几名秋水门散修不及反应,猛然发觉自己被一股无形之力束缚腰身,彼此身躯拉扯至紧紧贴合,捆成一团棉花也似的人柱,登时全身充血胀红,痛不堪言。几人苦苦挣脱不得,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几声。对着身前男子怒目而视,心中不由骇道:“这是什么法术?竟是见所未见,前所未闻!” 英伟男子将几名修士绑住了,又退到锦衣男子身边,请示道:“王,将他们带回去?” 身后那文弱随从往后小心着退了几步,神色不悦道:“王,还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锦衣男子慢悠悠吃完手中包子,将手中丝帕随意一扔,淡淡道:“如此无能,看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地处理掉吧。” 英伟男子应了一声,口中怪语怪调又念了一句,那兀自挣扎的五六名散修同时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高亢惨叫,肢体霎时四分五裂,断肢残骸掉了一地;温热鲜血喷洒,染红整片市集。 集市上的摊点小贩、来往游客俱都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跑开着:“杀人了!杀人了!”人群眨眼间便跑了个精光,只有那离得最近的包点小贩瘫软了腿,身子滑了下去。 那绣着火红枫叶的丝帕这时飘落落下,恰好罩住其中一名惨死当场的男修头颅。 锦衣男子擦了擦嘴,回头与包点小贩道:“店家,你家这包子好吃倒是好吃,就是瘦肉放太多了,忒腻了些。”又悠悠然道:“你们凡人出来谋生一趟可不容易,来,领了这颗明珠,回家侍养双亲去吧。”说着将一颗拇指大小的圆润明珠放在遍布油迹的蒸屉旁,浅浅笑着。那小贩哪里还敢接,只吓得躲在摊点后,惊慌失措地缩起抖索不休的身子,牙齿上下打着架。 那锦衣男子陡然一阵高声大笑,领着那两名男子扬长而去了,笑声久久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 …… 谢留尘心中忐忑,缓缓走到山脚下。转过山林的那一边,正等着一个黑袍人。黑袍人见他到来,开门见山道:“任务可完成了?” 谢留尘低着头嗫嚅道:“没,没有。” 黑袍人又问道:“那,困在千重影壁之下的修士,死了几个?” 谢留尘头愈低了些:“只,只死了三五个,都是被远渡而来的魔兵杀的。” 魔气突然一阵躁动,黑袍人发出一声冷笑:“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做成?” “没,没有……”谢留尘脸上一慌,电光石火间,心思蓦然一动,忙道:“不过我打伤了商离行!他,他现在受了重伤。” “嗯?”黑袍人听闻此事,将怒气一收,沉吟片许,道:“秋水门门主?他现下何在?” 谢留尘谨慎答道:“入口一经炸毁后,我开启水镜幻阵,围困秋水门散修,又将他打伤,等他们进了幻阵后我便趁机潜走了,不知他们如今已到了何处,”说到这里,又状似无意提及了一句:“料想是已经突破幻境,回了秋水门了罢。” 那黑袍人道:“嗯,以秋水门门主的本事,镜中世界困不住他们,妖兽也不行。” 谢留尘道:“我不知道原来那处不是出口,而是第三重镜中世界。” 黑袍人怪笑道:“你是在责怪我?” 谢留尘急忙应道:“不,不敢。” 黑袍人嗬嗬冷笑几声之后,又道:“先前你与我交代秋水门去了千重影壁,我匆匆忙忙传讯回去,命左护法钟冥传召千名魔兵突袭而来,与你里应外合,狙杀秋水门散修,这件事本该万无一失才是。” 谢留尘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之前商离行将数千遭到歼灭的魔族尸体洒向大海之事,而眼前之人却恍若一脸不知其然的模样,看来他是这阵子在南岭大地出没,至今仍未知获魔族死讯。 又听黑袍人道:“不过如今潜藏在南岭的族人已做好备战,相比于吾族未来辉煌大业,这点小小败亡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谢留尘听闻魔族性情向来狂暴无常,却不知是否因为魔尊复活之事,黑袍人这两次见面尽是十分和颜悦色,教谢留尘略感不适。他心中另有一番算计,自是虚与委蛇道:“是……我的不是,我急于立功,没想到那商离行竟如此狡猾,一下子就拆穿了我——” 黑袍人摆手阻止道:“我不想听你这些废话。魔尊复活在即,我不愿多生事端。这样,此次任务既失败而返,你再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再谈先前应允之事。” 谢留尘道了一声是,自是低头沉默着,黑袍人道:“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过了一阵,两人话毕,黑袍人拿出一张传送符,甩到谢留尘身上:“本来以你的地位,这种珍贵的传送符是万万无权享用的,但既为我族办事,那自是要备下脱身之策。” 谢留尘将手上传送符妥帖收好,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 黑袍人又道:“此人修为地位皆是不同寻常,三百年来一直紧咬我族不放,将来战场上也恐成最大变数。杀了他,将来回归魔族,你便是族内骄傲,族民心中的英雄人物。” 谢留尘顿时作出欢天喜地的神态,直道必将此事办妥,不负族人期望。那黑袍人不耐多言,便拿出一枚传送符消失而去了。谢留尘收敛虚假笑意,留在原地,思索半日,等将心头诸般纷杂想法捋了个条理有序了,才心思重重离开山脚。 走到秋水门营寨外,商离行正站在路口枯树下等他,见他走来,笑颜逐开迎上去道:“事情都办好了?” 谢留尘微微点头:“嗯。” 商离行见他眉间紧锁,忙将他搀住,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谢留尘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转过身道:“我们回去秋水门吧。” 商离行头回见他如此主动,心中欢喜,领着他往秋水门驻守的营寨走去,步履轻快,路上介绍了好一番边界景致,谢留尘心事重重,也没将他的一席碎语闲言听进耳朵。 当日商离行自昏沉中醒来后,调养几日伤势渐缓。两人坐在海岸礁石上,首次开诚布公,约法三章。商离行答应此后不再过问谢留尘与魔族交往之事,只要谢留尘不再作出伤害人族、有悖道义之事;而谢留尘亦答应与他一道回秋水门,前提则是他与魔族之事全权须由自己处理,至于如何告知商离行事端经过、又要告知几分,却是要由自己拿主意。 两人之间你提一句,我添三句;你添三句,我再补三句,针锋相对中,却也不知是谁退了一步,又是谁占了绝大便宜。 一路回了秋水门驻守之地,里面已是沸反盈天了。一听闻商离行平安归来,纪清当头第一个迎了出来,在营寨门前见了他苍白面容,眼眶先是一红,哑声道:“门主,你,你总算回来了,你的脸色……” 商离行温和道:“我无事,只是之前真气透支过度,修养几日便能恢复了。” 其余三十余名修士、与驻守当地的上百名散修,共一百来人也纷纷围上来,亲切问候商离行伤势。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所说者无非“门主这一趟辛苦了”、“我们日夜盼望着门主归来,好一阵担心不已……”之类的话。商离行浅笑着将众人劝开,见纪清心情十分低落,又柔言劝了几句,纪清这才恢复如常面色。待见到商离行身后之人,又是诧异道:“谢……谢道友?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留尘遭他一喊,登时迎上周围数百散修好奇打量的目光,心中大为窘然。 商离行适时为他解围:“谢师弟伤势好转之后,前来千重影壁历练,在海岸边恰好与我遇上了,我们二人在路上聊剑术聊得起兴,于是一同前来。” 第53章 “女儿?男子?”商离行却蓦地想起一件多年前的旧事:“难道是当年那个男婴?”猛地转头,看着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的谢留尘。 谢留尘遭他看得心里一慌:“怎,怎么了?” “没什么……”商离行又瞥开眼神,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那时候妖族通道已经关闭了。” 谢留尘深觉商离行方才那个眼神极不寻常,似乎是想对他说些什么,身边众修士也觉得他这动作实在怪异,于是纷纷看往商离行。 商离行敛眉垂眸,想了半晌,一抬头,却见到周围人目光俱都停留在他身上,眼神是十分的耐人寻味。好笑道:“怎么了,为何都这么看着我?” 众散修目带关切,欲言又止道:“门主……你没事吧?” 商离行摇头道:“无事。” 何所悟将围在商离行身边的几位散修推开,冷着声道:“大哥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 “现在局势尚未明朗,”商离行轻嗽一声,谈回正事:“妖族隐遁三百余年,其中种种情状,我们不在其中,未得可知,多作猜测无用。我们现下所要担忧的,是他们会如何与人族相处,又该对未来局势产生何等影响。” 众散修若有所思,此时却听曲空青悠悠道:“若他真是有意为难人族,想必不多时便会主动来访,而不是拿几个无关轻重的散修出气。” 商离行十分首肯:“曲少阁主说得对,他们对人族修士出手,明为挑衅,实为试探,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众人也道:“门主此言有理。”众人商议一番后续应对之策,只道要如何在西岸部署兵力,监测妖族一举一动,如何探知妖族未来打算,妖族势力趋向哪方,人族这边又要如何联合起来,未来是战是和等等……说得煞是词严义正。过了片刻功夫,见商离行神色愈加憔悴,众人也不好多作停留,纷纷告退,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纪清也被静不下来的曲空青拉着出去,为他做了秋水门的向导。先前拥挤热闹的议事厅瞬间一片冷清。商离行将帕子一收,站起瞬间,突感识海一阵晕眩,差点跌倒,何所悟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商离行借了他这扶力,稳稳站起,对他摇头示意道:“无妨。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何所悟应了一声:“大哥多保重。” 又冷冰冰瞥了身旁站得木然的谢留尘,一言未发,径自走了出去。 商离行站立原地,调理气息一阵后,对谢留尘道:“你随我来。”说罢,也款款出了议事厅。 谢留尘可有可无跟在他身后,随他慢慢走到后院。见他步履蹒跚,身形萧索,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出声:“你真的没事?” 沉静行走的商离行倏然顿住,转身望他。谢留尘看得分明,他转身之际,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也不知究竟是在高兴些什么劲。于是又挑起唇角道:“养了几天也不见好转,怕是年纪大了吧。” 商离行轻笑一声:“收起你这幅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见他唇线微挑,显是极为得意。心中深觉可爱,又忍不住靠近几步,借机将整个人倚靠到他身上,发出一声惬意叹息:“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忙里偷闲就好了。” 谢留尘当即板起脸,轻轻将他推开:“又没人逼着你去当甚么门主。”说着先跨出几步,反倒将商离行落在身后了。 商离行见他急急走远、一脸不胜其烦的样子,在后面无奈道:“有些事,总该是要有人去做的。” 谢留尘走得急切,并未听见。商离行终是了然苦笑,低叹道:“唉,你又何曾懂我呢?”旋即踱着步跟了上去。 他领着谢留尘到自己院中,指着那之前谢留尘住过的厢房,道:“你暂时先住我这里吧。” 谢留尘也不习惯住陌生地方,当下只满不在乎道:“好。” 商离行撑着身子缓缓走到门口,又嘱咐道:“我就住在隔壁房间,有事可以直接过来找我。” 谢留尘不想跟他纠缠,极不耐烦地将他撵走。商离行笑着说了他几句,回了自己房间。 谢留尘在房中打坐半晌之后,终是有些心痒难耐。之前那把剑已被摧毁在清阳掌门设下的杀阵中。他已是多日未曾练剑了。在房中好一阵鼓捣,终于教他在床榻后头的墙头上发现了一把剑,虽比不上商离行手里那把,但剑身泛出流萤之光,却也堪称上品。谢留尘也不客气,提起剑就到院子练起剑来。虽清阳真人对他做下赶尽杀绝之事,但他所传授的《沧海剑法》与自身功法颇为契合,还是要练的。 练剑半日,商离行那边始终房门紧闭,无动于衷。谢留尘不免多想,心道这人睡得可真够沉的。复又想到他这番伤势与自己也脱不了关系,心中暗骂道:“活该!谁让他那天跟着我跳下来的!” 这一日便也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翌日一早,谢留尘堪堪醒来,商离行就正好前来敲门,谢留尘将房门打开,见商离行站在门外,容光焕发,一派神清气爽。 谢留尘心中怪道:“这人怎的好这么快?”脸上却是不显山水,只淡淡道:“商门主找我有事?” 商离行笑容可掬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留尘面露惑色:“什么地方?” 商离行牵了他手,心情似颇为愉悦:“随我来便是了。”带着他走出房门、院门,竟是朝着后山而去了。一路上不乏三三两两的散修过来问好,见他二人紧缠双手,眼神皆是一热。 来到险险靠近后山的一处茅屋,商离行停在屋前,道:“到了。” 谢留尘打量身前,见山麓林荫下,两三间茅屋紧挨一处,残垣断壁,屋前长满荒草蛛网,显是久无人居了。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商离行静静这几间屋子,口中叹息般开口道:“这里是无念住的地方。” “无念?”谢留尘喃喃道:“这个名字倒是耳熟……也是你们九子之一吗?” “对,”商离行半躬**,将屋前杂草除去:“近日妖族现世,我才想起已多时未来探望这位昔日兄弟了。” “这跟妖族又有什么关系?”谢留尘看他动作似是极为眷恋怀念,又不解道:“为何多时不来看他?” 商离行将草除完,已顺利接近屋门,头也不回应道:“他生性冷僻,不愿我们时常来此打扰,我上一次来此也有好几年了。”接道:“其实妖族与秋水门在之前也是有些来往的。无念的道侣正是妖族之人。” 谢留尘蓦地心思一动,脱口问道:“妖族之人?” “对,是妖族的药师,”商离行道:“叫南星。” “什么?”谢留尘双耳嗡的一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第四十一章 商离行察觉他异常语调,回头问道:“怎么了?” 谢留尘仿佛五雷轰顶,呆呆站立原地,心中七上八下地想着:“会是他吗?怎么可能!将我养大的南星师父明明只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活了三百年?”又愣愣看着商离行,心道:“怎么可能会这么巧?我要不要告诉他?此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信任?”他心头诸般纷乱念头闪过,却是无一能停留心窍半分。 商离行惊疑目光在他身上巡视:“谢师弟,你——” 谢留尘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开口问道:“那这位无念真人究竟是什么人?他现在在哪?” 商离行反问道:“你竟不知道?” 第55章 商离行单手捧着盛放越天石的锦盒,心中甚是欣悦满足,一时间倒没了处理俗务的心情,只想快些捧着手上至宝回去,讨讨那人欢心。健步如飞,急不可待转回自己院落,未至前门,已闻得院中阵阵簌簌声动,正是金刀与树桩交击发出的沉闷之声,显是那人又在练剑了。 商离行放轻脚步,悄声躲在树丛中,痴痴凝望那道俊秀轻盈的身影,看着看着,眼前不由浮现谢留尘呆呆然的神情来。他这修行三百年来游遍四陆,广交天下,见识过无数或妖冶或秀丽的美人,当年九子之一的崔明若更是有着苍元第一美人之誉,但在商离行看来,却都不如眼前人一颦一笑来得生机盎然,惹人怜爱。 他指腹温柔摩挲手上锦盒,心道:“要如何讨人欢心,还得徐徐图之才是。” 他却不知,谢留尘看似一心挥剑,没听得外物风吹草动,实则内心早如翻江倒海了。他先前听黑袍人所言,对自己身世来历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以缓兵之计静待时机,谋得万全之策罢了。然则眼下得知将自己养大的南星师父竟是妖族出身,诧异之外又有了几分茫茫然之意。念及黑袍人之前交代他去做的事情,又是一番犹豫不决。心神不定之下,在院中挥洒舞剑,借以剑意纾解内心彷徨。 妖族意外现世,魔族又在旁虎视眈眈,商离行为处理诸多纷杂要务,又忙着给谢留尘准备惊喜,每日早出晚归。譬如在凡间加强戒备、派遣门人潜藏到四陆各处打探各族动向、与南岭大陆上其他门派加强紧密联系等等,桩桩件件,都须得他亲力亲为,有时一桩繁琐小事便能忙得他焦头烂额,几难脱身。谢留尘未出房门时,隔壁房中被衾已是冷了半天,待谢留尘歇下时,商离行也未见归来。 这秋水门中人大多有自己的事要忙,谢留尘一人独坐无聊,又不爱与他人来往,除白萱偶然来访、与他闲谈几句,得以打发时间外,整日里除了修行与练剑,与往昔在磊落峰上时也无甚不同。但偶然一日在商离行院中乱逛,倒教他寻获到了一个好去处。 商离行是个有书房的人。自二人厢房绕过一条萋萋小径,从小径尽头步上椴木长廊,右手行六间,推开门,便是商离行的书房所在。那书房空间不大,所存书籍却可谓浩如烟海。 四陆的疆域图纸、文书典藏、四族轶事、奇情撰史……谢留尘在书房里游来荡去,一会儿翻了几本妖族志异,一会儿又去翻魔族载事,介日里看得手不释卷,恨不得将双眼长在纸页上,躁动的一颗心也在翻卷与书香中莫名得到慰藉。但他好歹是个有羞耻心的,总觉不请自来,随意翻动主人书册甚是唐突,可若要他恳求商离行,“我想进你的书房,看你的书”这一类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活动了一下脑袋之后,开始做了一件“自作聪明”之事。白日里商离行不在时,他做贼似的偷溜进书房,抱着书籍看了个天昏地暗。待晚间估算商离行将要回来,立时翻身站起,凭着绝佳记忆将杂乱书房恢复原有面貌,而后掩上房门,悄然离去。他自认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便也以此洋洋得意了好几回。只是有一次午后他懒洋洋半倚竹榻,手里翻着一本无名氏所著剑谱时,见商离行逆光在书房门外直直站着。他不慌不忙,只慢悠悠荡着腿,偏头回了一句“你回来了。”回得煞是理直气壮,合该原本如此一般。 商离行顿了半晌,轻咳几声,忍住笑意道:“我的书房你自来无妨,不必如此辛苦。” 谢留尘只淡淡“哦”了一声,当头应下,之后更是肆无忌惮,短短十日内将书房中一应书籍翻了个大半。 如此日子悠悠而过,转眼又过了十来天,魔族、妖族未见任何异动,商离行丝毫不敢放松,命人紧盯不放。一片风平浪静中,纪柔自凡间回来了。 她领着十余名散修,一路风尘仆仆赶回秋水门。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前往议事厅,向商离行细细汇报几年来的行踪与路上所遇状况。她声音清冽,身姿飒然,虽与纪清有着七分以上的相似容貌,但常年不苟言笑,倒多了几分冷若冰霜的意味。 此时,议事厅中只立着何所悟、纪柔二人,商离行坐定主位,对站立身前的纪柔道:“此趟辛苦你了。好在千重影壁入口已关,以后潜入南岭的魔族将大大减少,你可以经常回来了。” 纪柔面无表情:“相比于门主来说,这点小事算不得辛苦。” 商离行言带赞许道:“自你带人前往凡间维持秩序后,凡间这些年来安定许多。前**又及时发现遭魔族残害的凡人,得以让我们做好准备,提早止损。这一次你可谓居功甚伟啊。” 纪柔端着一张脸道:“无法具体计数的昌荣安定我并不在乎,我真正的功绩不在这里。” 商离行一听,来了兴趣:“哦?什么功绩?且说一下。” 纪柔这才抬起头,正眼看着他:“纪柔想先问门主,打算给我何等奖励?” 这时何所悟淡淡插嘴道:“当个副门主或许也不错。” 纪柔嗯了一声道:“你说得也对。许久未见白姐姐了,不知她的草香囊送出去了没有?” 何所悟脸色一变,继而冷言道:“不劳费心。迟早会是我的。” 商离行不禁哂然一笑。这二人性情虽极为相似,但一者沉静寡言,一者倨傲自许,又同为剑修,俱是谁也看不惯谁的作风,说不到三句便要抬杠。 唇枪舌战几句,纪柔又接回正题,看着商离行道:“我在凡间杀了三百七十九名魔族密探,这算几等功?” “都杀了?”商离行先是一愣,继而点头道:“杀了也好,免得多生事端,你这段时日——” 正待问下去,门外忽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前者步履匆忙,后者悠然追赶,却是未曾慢过一步,转眼间两人便来到三人身前。纪柔常年不起波澜的面容终于有所松动,朝着当先一人小小声叫了一句:“哥哥。” 纪清难抑惊喜神色,冲上前连声道:“小妹,你终于回来了!哥哥好想你!” “哥哥,”纪柔语气中也有了些许温度,“……我也好想哥哥。” 纪清半搂住她,激动地上下打量:“小妹在凡间过得好吗?你,你可有受伤?” 纪柔任由他搂着,迫使自己展出不太熟练的笑容:“嗯,我一直很好,哥哥不用担心。” 商离行与何所悟在旁目视兄妹二人重逢场面,心中有些欣慰,抬头却见后面曲空青木头似的矗立着,怔怔然望着极为相似的两张面孔,已是呆若木鸡。 曲空青低哑着声音道:“纪柔?你是妹妹纪柔?你,你怎会——” 纪柔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与哥哥二人,便将纪清推开,自己挡在哥哥身前,冷着脸瞪视不明来者。 曲空青上前一步,径自走到兄妹二人身前,不错眼看着纪柔,又惊又喜道:“绛紫长袍,恢弘剑光……难道我那时在红江楼见到的是你?” 纪柔微微蹙眉,眼神一凛:“红江楼?你说的是三年前春日游园那次?” 曲空青眼中神采迸发:“果然是你!你才是我要找的人!” 纪柔冷冷盯视着他:“你是何人?与你何干?”又回头看向自家哥哥:“哥哥,这人是谁?” 纪清听曲空青说到那句“你才是我要找的人”时脸色已变得煞白,他傻愣愣看着眼前众人,只觉恍若做着一场噩梦,眼前一切却真实得比梦里还要可怕几分。眼眶一红,突然足下发力,夺门而去。 纪柔急急叫了一声:“哥哥!”狠狠瞪了曲空青一眼,跟在纪清身后奔出议事厅。 曲空青喂喂了几句,也紧随着兄妹二人跑了出去。 房中顿时只余商离行与何所悟二人。何所悟叫了一声:“大哥,他们——”他身形未动,语气迟疑,显是尚未反应过来。 商离行正襟危坐,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曲空青无端示好,原来却是认错了人。” 何所悟也终于明白过来,咂舌道:“纪清与纪柔兄妹二人性情全然不同,又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姓曲的怎么会轻易认错?真是个眼瞎的。” 商离行目光平静,道:“他们二人长相极为相似,外人对他兄妹二人不熟悉者,难免错认。” 何所悟犹自自言自语道:“竟连男女都不分,真是糊涂死了。” 说话间,却见白萱一边走进来,一边不时回头,诧异道:“怎么了?怎么一个接一个跑出去了?” 何所悟身躯瞬间一僵,白萱眼神扫过两人,又停留在何所悟身上:“你昨日不是说有事找我吗?怎么又爽约了?” 何所悟强自镇定,语无伦次道:“没没,没什么……我在,我在你药庐中放了一些难见的药草,就……就给你了……” 白萱哦了一声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何所悟手忙脚乱道:“不不不……不用客气……” 商离行暗中发笑,又见白萱转过来道:“门主,您的药煎好了,一会儿是该端到你院上呢,还是你自己过来喝?” 第57章 何所悟已然将话说开,便不管不顾,将满心的情愫尽皆倾诉:“我每次出去都会给你带新鲜药草回来,我知道你喜欢药谷里种植的药草,我一有空就去帮你摘,我每天都去药庐里看你料理花草直到你出门,我一看你对其他男修露出笑容我心里就嫉妒得快要发疯——” “够——够了!别再说了!”白萱羞得已是不敢再听了,急忙喝止他:“我信,我信了!” 商离行听得心中亦是波澜万丈,茅塞顿开,便好似当头一喝般醒悟过来:“是了是了,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于他,又怎会如此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呢?我一见他心里就快意得很,只想着怎么讨他欢心,这也是喜欢了罢。” 何所悟冷静下来,喘着粗气道:“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忍不了了,忍到现在才跟你说,你,你怎么想?” 白萱又羞又惊道:“我……我还敢怎么想!” 半晌无言。 商离行怔怔然站在原地,四肢无觉,七窍失感,只一颗心噗噗噗剧烈跳动着:“我有满腹的柔情,无限的真心,却总在笑他不敢踏出那一步,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畏手畏脚、思前想后呢?先前犹豫不决,无非是怕捅破了这层纸,可是情之所至,又是怎么能压抑的了的呢?”念及自己昔日在千重影壁开解何所悟,如今却是反过来经何所悟点醒,才明白深陷情网不能自拔的道理,又是无奈苦笑。 那边安静到现在仍未有所声响,商离行深感偷听他人讲话实为不雅,又孤零零走远几步,继续往后山赶去。路上不时唏嘘道:“枉我商离行活了三百余年,却是生平初尝情爱滋味,不料原来竟是如此甜蜜。”走到丛林尽头,又听两道声音在低声交谈,心道今日怎么来得如此不巧,偏偏总遇上旁人在此私谈。 细细听去,原是纪清与纪柔兄妹二人在此聊天,纪柔温声细语说着些什么,纪清声音似被堵在嗓子里,低到听不真切。商离行有了前车之鉴,不愿作此小人行径,当下只退到一边,识海中自动排除二人声音,以待他二人话毕离开后再出去,也不致叫他兄妹难堪。 待过片刻,兄妹二人声音渐消,再过三刻,等商离行放开耳力,那边兄妹二人已是走远。商离行重新走出丛林,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却是纪清去而复返了。纪清拭去脸上泪珠,小步走过来,垂眸道:“门主,方才让你看笑话了。” 商离行诧异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纪清小声道:“方才门主气息外泄,被我感到了。” 商离行这才省起自己一路胡思乱想,原是忘记收敛真气了。 纪清细若蚊声叹了下:“原来他至始至终都错认了人。他喜欢的是小妹。”他眼眶犹是红红的:“是啊,我早该想到的,我这样糟糕的性子,怎么会有人喜欢呢?只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商离行瞧着纪清,发觉他短短一日便憔悴许多,心中多了几分怜意:“纪清——” 纪清始终低着头,道:“我没事,门主。我只是抒发一下感慨而已。” 商离行虽自诩能说会道,但他心知对于此时的纪清而言,再多宽慰的话也像在说风凉话。只柔声道:“你兄妹二人都是我的至亲手足,以后还要一直扶持走下去。” 纪清仍是低着头,声音却多了几分坚决:“是,小妹对我很好,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伤害谁都不会伤害她。” 商离行亦感欣慰:“你能想开就好。这几日就不要去藏书阁了,好好陪着小柔吧。” 纪清轻轻点了点头:“多谢门主。” 闲谈几句,待纪清走后,商离行终于踏上后山之途。路上念道:“原来情爱之事也并不全是甜蜜欢悦,是了,还是早些说开了罢,徒增误会就不好了。”想到那人年幼无知、尚未开窍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酸。可情到浓处,又怎甘愿放下?心头甜蜜酸涩夹杂,一时又悲又喜。第四十四章 是夜,商离行趁着月色迷人,将缩在书房中的谢留尘揪出来,说要带他出去走走。谢留尘满心不愿,但寄人篱下,不好太过任性,只好乖溜溜被商离行带着走了,心里怨气凭生,暗骂商离行好几句。 来到后山,只见林荫从中光秃秃一片荒地,远处泗海静卧陆边,微泛粼光。谢留尘看了又看,蹙眉怪道:“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商离行笑吟吟道:“给你一个惊喜。”说着指向身前一处,树下放着一个铸剑炉,内里熔岩翻滚,烈火腾腾。商离行招手道:“过来。” 谢留尘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期待与不安,双眼晶亮望着商离行,有如一个小孩儿。跟着商离行往那处走去,停在铸剑炉前。 商离行望着天上明月,道:“时辰快到了。” 谢留尘双眼发直看着铸剑炉,傻傻问道:“这是什么?”说到这里,发觉自己声音竟是有些颤抖。 商离行眨了眨眼,狡黠一笑:“你猜是什么。” 谢留尘直愣愣看着那个铸剑炉,呆呆在一旁守着,小心翼翼不敢动一步,商离行始终看着他,笑意盈盈。 子时三刻一到,商离行道了一声:“时辰到了。”随即听得一声清越鸣叫,铸剑炉轰然炸裂,岩浆流泻一地,瞬间化为乌有。漫天蒸腾白雾中缓缓现出一把长剑,剑身光华流转,灿若星辰,色如白虹,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 谢留尘忍不住惊呼一声:“啊!这是——” 长剑缓缓降落到商离行掌心,顿时光华敛去,现出原有面目。剑柄雕刻琉璃双珠,剑身通体呈青白之色,剑心凝成一颗比血还要红的珠子,隐隐透着血红脉络,犹如人体血脉,纵横贯穿剑身。 商离行双手将手中长剑递过去:“先前答应你的本命剑铸炼完成了。” 谢留尘颤抖着手,接过这柄剑,待完全将长剑握在手中时,他微微眯起眼,瞬觉神魂激荡,剑意凛然。剑身长鸣,光华再起,似与他默契共鸣。 商离行点头道:“它认了你这个主人了。” 谢留尘细细抚摸宝剑,剑柄呈四棱状,有些奇特,握手圆润合式,倒是与他房中挂着的那把十分相似。他一手滑至剑身,打眼望去,却发现锋刃处钝得比指缝还厚。他将窦疑的目光望向商离行。 商离行笑着道:“莫急莫急,还要等几天,用心头血认主开刃后,才能使剑。” 谢留尘了然道:“原来如此。”又忍不住问:“几天后?” 商离行应道:“七天后子时,还是在这里。” 谢留尘点了点头,依旧爱不释手轻抚剑身,商离行笑看着他:“给你的本命剑起个名字吧。” 谢留尘大大方方道:“这是你帮我铸造的剑,就由你来起名吧。” 商离行思索片刻,道:“就叫‘修明剑’如何?” “‘修明剑’?” 谢留尘跟着默念一遍,爽朗点头道:“好,就叫‘修明剑’!”他应了一声,又把剑搂到怀里,以双臂紧紧围紧,对着剑道:“以后你就有名字了。” 怀中修明剑跟着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应和主人的话。 商离行揶揄他道:“将剑抱在怀里感觉如何?” “甚好。”谢留尘闷闷说着,将修明剑搂得更紧:“怪不得何所悟整日里把剑抱在怀里,原来这就是拥有本命剑的感觉。” 商离行的满腔喜爱几要溢于言表,轻轻抚他光滑面颊,只觉眼前夜景朦胧得像是梦境一般,直教他溺死其中,哪怕今夜死去亦不悔矣。 谢留尘心情大好,也不计较他这些亲昵之举。 第59章 谢留尘呆住了。 商离行又道:“以后就好了,魔气消散,你不会再被误认为魔族之人了。”回头见谢留尘呆呆出神的样子,唤了一声:“谢师弟……” 谢留尘这才稍稍回神:“那这么说,我一直在被利用了。”他喃喃自语几句,忽而朝着商离行大叫:“那我先前所遭受的一切又算什么?” 商离行最见不得他伤心的样子,急忙柔声安慰道:“我们明日就去云山剑宗,求掌门还你一个公道好不好?” 谢留尘吼道:“可那云相长老确确实实是死了!” 商离行将他抱住,不住轻拍他背脊:“我可以为你作证明,你那晚是跟我在一起的。” 谢留尘被他抱住,声音闷闷传来:“怎么证明?我那晚确实出去了,也确实跟魔人见面了,这是事实。” 商离行哑口无言。 半晌谢留尘收复情绪,轻轻推开他,低着头道:“我累了。” “好吧,我们先回去。”商离行无可奈何道。生怕他被冷到,替他整了一下衣襟,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见谢留尘犹自心情低落的样子,又放开手,伸开一边臂膀,将他锁在自己怀中,带着他往山下走去。 谢留尘被他抱住,扭来扭去道:“你,你别抱得这么紧……” 商离行抱得更紧:“乖,以后总要习惯的。” 谢留尘满怀忧愁,抱着剑,随商离行走回院子。 站在房门前,见他仍呆呆抱着修明剑,商离行打趣道:“不要把剑放在床上,硌得慌。” 谢留尘应了声:“知道。” 商离行目送他走进房中:“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谢留尘点了点头,心神恍惚关上房门,全然忽视门外商离行失望怅然的神情。 谢留尘今晚睡得极不安分。躺了半晌,还是翻身起来,捻开油灯,坐在灯下,把剑翻来覆去细细打量,爱不释手。听隔壁也是有所动静,似乎是在房中徘徊走动。忍不住大声叫道:“你在做什么?” 那边突然安静下去,过了半晌,才传来商离行低沉的声音:“没什么……我睡不着……”接着再也不闻甚么动静了。 谢留尘想着:“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待将剑看腻了,又轻轻置于桌案上,几步回到床上,将头埋进被褥中,心头想法纷杂,毫无思绪,干脆打坐修炼起来。 这一打坐就直接打坐到了天亮。天刚擦亮,商离行又来敲门。 他打开门,见商离行身姿挺拔站在门外,道:“昨晚——” 谢留尘反问道:“昨晚?” 商离行问道:“你还记得昨晚之事吗?” 谢留尘不解道:“昨晚什么事?”心道:“昨晚发生的事可多了,你问哪一遭?” 商离行茫然若失道:“原来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谢留尘皱起眉头,回身走进房间,将修明剑提了出来:“你若觉得这柄剑的来历算无事发生,让我少了一份需要报答的恩情,我也乐得忘却。” 商离行恍然梦醒:“那就好,原来不是我在做梦……” 谢留尘听他似乎意有所指,终于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你,你昨晚一直走来走去就是在想这件事?” 商离行不甚自在:“我三百年来第一次……自然……”不知所云几句,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实在可笑,于是莫名笑了一下:“我还有点事去处理下,一会儿回来陪你。”语罢,轻轻摸了摸谢留尘脸庞,快步走出院子。 谢留尘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唬得直直发愣,喃喃道:“不就答应跟他在一起了吗?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第四十五章 商离行说到做到,自那夜之后,在与谢留尘相处时,举动明显要比之前亲昵许多,见他读书要逗弄几句,见他练剑也要逗弄几句,纵未作出何等过分举动,但谢留尘仍被弄得满腹怒火,他无可奈何,只在默默思索最好的动手时机。 六月忽忽而至,日长风暖,时多淑气,谢留尘修行有成,这段时日便渐渐缓了修途,不再躁进。在房中颇觉闷热,遂弃了手中书册,穿得清凉一身,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练起剑来。 树身高大,透过枝叶隙缝撒下斑点日光,谢留尘将修明剑紧紧握在手里,身影带动落叶飘舞。倏然一阵朗然清风拂来,深吸吐纳,只觉遍体舒坦,整个人都要飞升了一般。 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嘴角轻挑,反手一转,挥剑往身后刺去。 身后那人咦了一声,袖风飒然舞动,半戏半真地将他快然如风的剑意格下。 谢留尘不待他有反应之机,又猛然转身,再度出剑,猛攻急打,迫得那人只得以双掌相接,步步后退。见那人被自己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谢留尘得意地抬起下巴。 来者正是商离行。他佯装不敌,只当与小孩儿玩耍,有心哄弄,但见谢留尘目光灼灼,显是战意正炽,遂眉梢一扬,道:“想跟我来一场?” 谢留尘眉飞色舞道:“不敢吗?” “当然,乐意至极。”商离行自然是他说什么皆无有不从的了。袖袍一抖,秋水剑铮然出鞘,秋水湛湛,清辉四溢,薄韧剑身,映出树影下的两道身影。 商离行调谑道:“谢师弟小心了。”便使动秋水剑往身前舞去,劲风带起院落地上无数落叶。 谢留尘亦将手中修明剑横劈贯下。两剑相交,一明一暗,发出铮鸣长啸之声。 谢留尘的修明剑由商离行委托门中铸剑大师铸造,确是一把适合剑修的好剑,只是此剑尚未开刃,便只能灌输些许真气,聊以抒发剑意之用,自是比不得常年老手来得熟练。 商离行剑招老到,轻飘飘将他剑招挡下,借着剑势旋了个身,蓄意与他贴身相接,玩一把情人间眉来眼去的小把戏。可惜他所面对的正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傻子,呼呼地只知道横冲直撞。商离行哭笑不得,在过了十招后,速战速决地以剑锋将谢留尘的来招封住。 谢留尘一场溃败,犹不甘心,挥剑又要劈来。 商离行收回秋水剑,将他的腰身轻柔环住,无奈道:“好了好了,你想将我捅死啊。” 谢留尘敛去眼中杀意,发觉商离行仍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狠狠将商离行双臂拍开,粗声粗气道:“干嘛?” 他衣裳轻透单薄,练剑之时显出一段劲瘦腰身,商离行在一旁看得眼热,早就想上手搂上一搂了。如此举动,自然是为了能与他多亲近一些,还多问什么干嘛?看着他笑道:“什么干嘛?这么没礼貌,叫谁呢?” 谢留尘便哦了一声,从容道:“请商师兄放开我。” 第61章 商离行只当他害羞,又以空着的那只手抚摸他的耳垂,轻轻掐着那团**。谢留尘的耳朵也长得好看,耳骨绵软,耳垂玲珑巧致,商离行感受指腹下传来的美好触感,有种想咬上一口的冲动。 遭这一番耳鬓厮磨,谢留尘尴尬之感渐消,亦觉四肢酥麻,神魂颤栗,小小声道:“我听说他们养娈宠,也是这样的?” 商离行依旧压在他身上,好笑道:“你想当我的娈宠?” 谢留尘扫他一眼,眼神又很快飘走:“你不是这个意思?” “舍不得。”商离行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又道:“我跟那些人不一样。” 谢留尘心道你不会,别人可不见得不会这么想,你那些门人这段时日的指指点点,我可是看在眼里。顿觉意兴阑珊,起身推开商离行,说道:“我要去看书啦。” 商离行犹是一动不动,讶然抬头道:“又去看书?不练剑了?” 谢留尘懒懒应了一声:“早上刚练,不宜操之过急。” 商离行道:“之前的剑谱看完了?”谢留尘心里暗骂一句“啰嗦鬼”,脸上乖巧应道:“看完啦。” “那去吧。”商离行想了又想,又不放心加了一句:“你现今练习《沧海剑诀》已然足够,不能贪多,知道不?” 谢留尘很不喜欢他这种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脆生生应道:“知道啦。”遂拍了一**上草屑,头也不回地往商离行院子走去。 谢留尘这段时日沉迷看书,早把商离行的书房当成了自己家一般。清晨练剑,午后翻书,晚上陪着商离行在秋水门到处闲逛,美其名曰“增进感情”,日子过得比凡间赶考的士子举人还充实。 …… 这日天气温煦,暖阳烘晒在窗棂外,谢留尘又轻车熟路摸去书房翻书,前几日的剑谱已然阅完,又跑去角落博古架上搜搜刮刮,除却一些精致玲珑的玉器玩物外,上面还陈放着一些诸如机关术图、秋水门散修名册的书簿;名册旁边随意摆着几本四族传史,纸薄篇短,像是随手装订成的小册子。 谢留尘随手翻起一本,见开头先是来了一句“妖族生于天蕴地灵之地,贴近大道……”,后面跟着洋洋洒洒千字长文,谢留尘没心情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书卷扔到一旁,自顾自翻起其他书籍来。 他鬼使神差翻开第二本,却是一本兽族轶事。文笔较之方才那本粗俗许多,谢留尘反倒看得认真了。 他将此书置于其他几本册子之上,捧着书册慢悠悠走到木椅上,往下一坐。一边看一边不住感叹:“兽族灵智低下,千百年才出一个兽王。一任兽王死去,方有一只妖兽修成人形、成为下一任兽王,真是好神奇的一个种族。”紧接着又被接下几句吸引了心神,忍不住继续看下去,这一下却是看得入神了。待合卷之后,不由咂舌道:“杀了一个兽王,竟要连累整个种族,这所谓的天谴实在是古怪了些。” 说话间,那道苍老声音再次出现耳边,缥缈无常,诡异凄怆。谢留尘顿觉心头一痛,手上书册顿时洒落一地。他忙闭目养神,摒除一切外界声音。半晌,待那股不适感终于过去,才疲倦地睁开眼。这等异常状况自他下山后已然出现两三次,但他却全然不知这道诡异声音到底从何而来,甚至有时怀疑是否是自己臆想所生。或许黑袍人所提供讯息,是他寻获身世的唯一途径吧。 休息片刻,他慌慌张张收拾起一地书册,却不经意瞥到桌案脚边的信封一角,原是从最底下那本魔族传史中掉落下来。将信封拾起,见信封上写着七字:“吾弟风归云亲启”。 忆及凤临川上石碑所载,低声道:“风归云?也是凤临九子之一了。”信封尚未上封,显是还未来得及送出去。字迹飘逸潇洒,与凤临川上石碑所刻全然一致,谢留尘知晓这是商离行写的,心道这人写字还怪好看的。 他将信封插回书册中,突然心念一动,像是预感到些什么,停下手下动作。左顾右盼几次后,鬼鬼祟祟将信封中的信笺抽出。展开信笺,上面墨迹已干,却是只写了不到半页纸就戛然而止。 谢留尘细细看去,见上面写着:“贤弟风归云:见字如晤;自当年泗海匆忙一会,至今悠悠已过二百九十载。四陆风波不息,干戈时起,贤弟自逐北陆,始终不肯与我兄弟几人见上一面,却不知究竟是不忍相见,还是耻于回首。 自那年贤弟回转魔族,为兄便知相见无期,只是午夜梦回,难免回想当年凤临川上九子结拜,无日或忘,幸甚纵情恣意。为兄亦知贤弟有着自己的立场与难处,只是无念之死又岂止错在你一人?斯人已去,情何以堪——” 谢留尘看到这里,一颗心突突突地跳着:“这什么意思?风归云是魔族之人?难道商离行竟与魔族有所勾结?!” 待再看下去,耳后突来一道男子声音:“谢师弟,你在做什么?” 谢留尘仓惶回头,见商离行浅笑着站立于身后,来不及将信笺放回,他匆忙将信封塞进书册,又将信笺放在身后椅上,借椅背挡住自己的小动作。见商离行走进来,他装模作样研磨铺纸,结结巴巴道:“看不出来吗?练字。” 商离行挑眉笑道:“练字?我倒不知谢师弟有这等雅兴。” 他走到谢留尘身边,低**,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搭在椅背上:“让我看看谢师弟在写什么。” 谢留尘大惊,欲盖弥彰将后背紧贴于椅背上,怪异扭动几下,企图将信笺自脊柱处挪下去。听到后背窸窣声响,心道不好。 商离行显是也听到了声音,只道他在玩小孩儿游戏,有意逗弄于他:“背后什么声音?你是不是偷我东西了?” 谢留尘被他唬得一呆,不自觉将手伸往后背,迅疾将信笺抽了出来,死活不让商离行拿到。 商离行自是不愿:“嗯?手里拿着什么?给我看看。” 谢留尘慌慌张张将信笺揉成一团,胡诌道:“我胡乱写的字,丑。” 商离行紧紧扣住他手腕,企图将纸团抢过来,一本正经道:“嗯,那我更该看了。” 谢留尘胡乱应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他的心跳得厉害极了,不知所措间,蹭地一声站起,猛地将头砸向商离行肩膀,意图逃脱。 “你写的,自然好看。”商离行说着话间,将他抱住,一时分不出手去抓他手腕。他见谢留尘主动投怀送抱,只当是情人间的情趣,遂玩心大起,出手擒拿,将谢留尘双手反剪身后,左手向前一伸,眼见就要拿到谢留尘手中纸团。 谢留尘看他近在咫尺、眉欢眼笑的神情,吓得连心跳都骤止了,突然鬼迷心窍一般,对着他的嘴唇贴上去。 商离行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先是惊讶,继而狂喜,用力将人抱在怀中,强势地反吻回去。 谢留尘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嗯嗯哼哼几声,想要挣脱。 商离行却是不打算放过他,刚松开他的嘴唇不到须臾,又紧紧吻了上去。 谢留尘本想狠狠咬商离行一口,孰料一张开双齿,便感到商离行想要挤开齿关闯进来,心中又怕又怒,只知道紧紧咬住牙齿,死命瞪他。 商离行哪里将他这点小动作看在眼里,他深溺情网,自然是以为情人间的一切嗔怒多是调情,心中一甜,手下力道使得更紧了些。 谢留尘双手被紧紧锁住,无法动弹,只觉这一吻漫长得将要断气一般。 但其实也没亲多久,商离行生怕将人欺负狠了,只浅尝辄止几番,便放开他。 谢留尘一经挣脱,立时往后退了三步。他只想让商离行放过纸团之事,却哪里料想商离行会这么坏,这么得寸进尺,当下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好的只是试一段时日而已,又没真的答应你!” 商离行对他这番倒打一耙的举动毫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萦绕唇齿鼻息间的尽是商离行的气息,十分的难以忍受,谢留尘低下头,胡乱擦去唇上津液,擦拭间,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狠毒念头:“早知适才拼着个两败俱伤,也要咬你一口!”他心头正是火大,又暗骂商离行几句,抬头一瞪,却猛然间对上商离行的眼神。商离行嘴角微微荡起涟漪,正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他想起信笺上的内容,蓦地觉得有些害怕,暗中揪紧那团纸团,慌慌张张道:“我先回去了,商师兄请便!”便转了个身,风风火火地奔出书房去了。 商离行一动不动,看他落荒而逃的身影,只觉心神激荡,畅快异常,过去三百余年竟无今日这一吻来得荡气回肠。他伸舌舔唇,回味方才的美好触感。意识到自己这些动作有些傻气,手指触到自己面颊,发觉嘴角已是咧得老长。第四十七章 第63章 纪柔也不拦他,在他错身走开的瞬间,又淡淡瞟了一眼他手中抱着的修明剑,缓缓开口道:“门主何等人物,竟会为你铸炼本命剑,你究竟用什么本事勾引了他?” 谢留尘脚步一顿,大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纪柔从容出剑:“是剑术奇才还是投机取巧之辈,与我一战便知。” 谢留尘死死按捺住心中那股滔天愤意,冷着声道:“我现在有事,不跟你打!” 纪柔忽然冷冷笑了一声,剑光一闪,横剑劈来,剑尖直指谢留尘心口。 谢留尘惊慌之下,退后几步,急忙伸剑去挡,借以挡下纪柔这突如其来的一招。 纪柔哪肯给他喘息机会,蕴含双生杀意的后招即刻袭来。 谢留尘虽剑术有成,但毕竟年幼体弱,剑术修为哪里比得过这位几百来岁的成名剑修?且他被怒火烧了心智,又对敌经验稀缺,根本看不懂纪柔那般迂回老练的剑势。加之修明剑虽附有越天石之灵性,但尚未开刃认主,十来个来回之后,便教纪柔打落在地,一道铿锵有力的落地声,仿佛将剑身砸在谢留尘心里。 他气血翻涌,狼狈倒地,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一双含怒带恨的双眼。 纪柔仗着自己修为高上一截,将谢留尘轻松击溃,且丝毫没有身为成名剑修应有的自觉,悠悠然收剑还鞘,补上一句:“不过如此。” 见谢留尘低着头,紧紧握住剑柄的双手已泛了白,又冷着脸道了一句:“无知小辈就合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什么人是你不该招惹的,莫要妄想一步登天。” 说完话,提脚大阔步迈步而去,只留下在柚木长廊上顿挫幽远的脚步声。 谢留尘四肢麻木坐在木板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纪柔留下短短的几句话在他心中刻上深深痕迹,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他与商离行之间的身份地位竟是有着如此天壤之别。他向来自诩剑术出众,却不料今日遭到连番打击——被人几招打败也就罢了,竟还遭到如此侮辱性的奚落……对,都怪商离行,都怪他! 想到商离行那虚伪至极的嘴脸,他咬牙切齿道:“早知当日就该让他死在千重影壁之下,也免得今日乱我之心!”第四十八章 回到所居院落,商离行出来相迎,见他一身狼狈,惊讶道:“这是发生何事?” 谢留尘无言掠过,竟连个眼神都不给,面无表情回了自己房间。 商离行杵在院门,看着他落寞身影,摇头失笑道:“又来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当天夜晚,安分守已了近一个月的妖族终于再度对人族出了手。步蟾宫在抓获两名对人族修士下手的妖族,云山剑宗那边也遭受不明攻击,云山守山阵法被破,无辜死了几名弟子。局势一时紧张。消息传到秋水门这边,道是妖王在西涯山设下宴席,诚邀南岭人族几大门派之掌门,共商两族和平大事,步蟾宫、云山剑宗等大宗门门派只道来者不善,商离行与清阳真人遣来传讯之弟子商议过后,欣然赴约,言道三日后必亲上西涯山,与妖王一会。 谢留尘当夜亦接到黑袍人的密信,道是刺杀之事需快马加鞭行动下来,莫要耽误魔族行事。谢留尘尚未下定决心,随意搪塞过去。 他在房中不住来回走动,几度想出去撞开隔壁商离行房门,大声责问清阳掌门困杀当日真相,踌躇来回几次后,终于下定决心前去砸门,开了门,却发现商离行还未回来。 辗转去了前厅,看到明灯高悬,门人络绎往来,商离行与一个云山弟子商谈着事,两人高谈阔论,气氛融洽。 商离行本是一脸凝重与那云山弟子谈着事,见他伫立门栏,即刻展出温柔笑颜,起身将他牵进来。 谢留尘不认识那位云山弟子,那位云山弟子显是也不认识他。能被委以外出传讯重任的弟子一般都很有些眼力见儿,那弟子见他与商离行一人容貌昳丽,一人风姿无双,二人之间又有着过于亲昵的举动,心中暗暗有了猜想,不住明里暗里连声道喜,言辞间有着与方景林相像七分以上的轻佻。 商离行满面春风,自是不吝啬于在外人面前展现他的款款柔情。他将谢留尘牵过来坐在自己身旁椅上,谢留尘被他一搂,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想起白日里纪柔那一席刻薄之语,心道自己如今这般俯仰由人,在外人看来,岂不正是娈宠一般的角色? 他冷着脸坐完全场,当夜回去,提起修明剑在桌上戳出好几个窟窿,恨意直烧得双目通红。 想到黑袍人交代之事,心中几度起伏明灭的杀意终于复燃成滔天怒火:“你不仁我不义!待我将你那伪善做作的面皮撕下,看你能装到几时!” 第二日夜晚,修明剑开刃时刻到来。商离行暂且放下堆积如山的事务,与谢留尘再度踏上前往后山之途。 其时已近月末,半月如钩,为山林披上一层惨白霜辉,两人隐入幢幢山林之中,只余斑驳支离亮光星点洒落,照得彼此五官晦暗不明。 谢留尘怀揣莫名心思的一颗心,也隐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狂跳不已。 商离行松开与他十指相缠的手指,借着地势做了一个防护法阵,昏黑凄迷的夜色瞬间如潮涌般退去,悠悠亮白伴随着法阵蕴藉而生。 商离行将他带往法阵中央一处,道:“你先在此地坐下,灌注真气到剑身,尝试着将修明剑的剑魂唤起。” 谢留尘依言行动,在商离行设下的法阵之中盘腿而坐,将修明剑置于****,闭眼运气,进入入定之中。未几,真气果然感应到剑中剑灵的存在,那道剑灵便如一条轻盈鱼儿,先是摆尾凑上来,小心轻碰几下,又很快害羞地缩回去。 商离行的声音在一旁道:“好了,现在尝试让剑魂进入你的识海,切记不得躁进,缓缓地、温柔地将它引进你的识海,之后再将它驯化,慢慢来,不要急。” 谢留尘再度依言而行,将引至自身真气之中,那团剑灵开始躁动不安,一个劲儿后退,谢留尘耐下心抚慰着它,那道剑灵放下戒备,渐渐与他的真气融合成一体。谢留尘巨感神魂震荡,冥冥中,似乎多了一条因果线系在他身上。 商离行站在一旁守着,又觉得这样看着他的谢师弟实在看不全,干脆半蹲下来,支颐浅笑,满面宠溺看着他,满腔满怀都是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讨好于他。蹲了一阵,觉此举颇为不雅,又悻悻然站起,示意性扑打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土尘埃。 过了约两个时辰,谢留尘才终于将剑魂铸成。他心中不再空荡荡,转而换之是一份沉甸甸的依靠,心道从此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商离行凑过来,弯**,在他右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爱不释手地将他俊秀可人的脸蛋揉来揉去,笑眯眯道:“真厉害!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他取出一根银针,靠近谢留尘心口,道:“取出你的一滴心头血,不要怕。” 谢留尘看着他将银针插入自己胸膛,引出一滴鲜血。说是有多痛,倒也未必,只觉心头一阵微微刺痛,转瞬即无。 商离行将这滴血滴在修明剑上,顿时剑身剧烈颤抖,两人低头看去,只见修明剑在心头血催化下,褪去一身质朴醇光,显出原有锋芒来。 剑锋光华内敛,印入眼帘处是薄如蝉翼的剑刃。 谢留尘呆呆看着那柄剑,心中乍起异样情绪,余光感到商离行热切的眼神,不由得将头一低。 商离行笑着将他扶起,心中满是得意自豪之感,谢留尘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乖巧地任他牵起。 几乎就在那石火电光之间,一道剑光迅疾闪过,那剑锋上的血还未冷透,转眼又添了一人热血。 商离行顿觉心口一痛,他极其缓慢低下头,只见一柄青白剑锋正插在他的胸膛处,鲜血顺着剑刃洇出,沾湿了他玄色衣襟,一点一滴散落在法阵光圈上。 而剑柄那端,正直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握住。 他心中冰冷一片。顿时法阵熄灭,天地无光。 谢留尘双手颤抖,目中突现惶惶然之意。那伤口其实刺得并不深,甚至对于修为高深的商离行来说,可能根本伤不到他的根基。但谢留尘生平未曾杀过一人,持着剑一时间竟不知该抽出还是该刺得更深。他甚至在心里反复说道,够了,这个深度已然足够了,只要他昏迷一段时间就够了。 商离行缓缓抬头,嘴唇微微颤动:“……你想杀我?” 谢留尘神色彷徨,双目不知看望何处:“我为何不能杀你?是……是你说的何人双手不沾血!” 第65章 说话间,偏门处突然奔出几名高壮男子,手持刀枪,怒发横眉冲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满面泪痕的纤弱女子。几名男子面露癫狂之态,见到站立门口的二人,不由分说,持刀砍来。 那黑袍人蓦地将谢留尘往前推了一步,指着他对那几名凡人道:“此人便是杀害你们全家的刽子手。” 谢留尘猛然回头瞪视着他:“你在说什么?” 那几名男子眼底全白,幽深不见瞳孔,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不懂,只是杀气腾腾地对谢留尘猛下杀手。 谢留尘无法,只得铮然运出真气,将那几名凡人轻飘飘震开。 那几名男子竟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哪怕几经摔倒在地,仍是嘶吼着朝着谢留尘刀剑相向。 谢留尘再是如何不忍,此时也渐显不耐,何况还有一名黑袍人在一旁冷眼旁观。但对凡人下手终是有违天道之事,他心思一动,将那几名凡人双腿关节卸下,使他们再站不起来。 那黑袍人站立一旁,蓦地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低笑,默念几声诡异之词。 几名凡人像是听到什么诏令似的,竟尔不顾双腿无力,挣扎着争相站起。任谢留尘再是单纯无知,此时也看懂了——分明就是黑袍人暗下毒手指挥凡人围攻于他。他恶狠狠朝那黑袍人瞪去一眼,厉声喝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那黑袍人淡淡道了一声:“除非你杀了他们,否则我不可能罢手。” 谢留尘怒瞪吼道:“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黑袍人道:“这可由不得你了!”他再默念几句诡异咒法,那几名凡人骨头发出咔嚓之声,仿佛天降神力一般重新站起,吼叫着杀向谢留尘。 谢留尘秉持着不愿伤人的念头,始终以轻盈身法左右躲闪。那几名凡人爆发出异常强劲之体力,竟与普通修为的修士不相上下。几人穷追不舍,刀砍剑刺,在他身上划下数十道又细又长的伤口。 谢留尘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衣衫被剑气刀刃斩成缕缕长条。修明剑低鸣,似乎也是与主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在躲闪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心头那把无明业火燃得更炽,他终于再忍耐不住,忽地仰天长啸一声,全身真气剧烈暴涨,修明剑一出,青冥剑光冲天而起,直直贯穿那几名凡人的胸口。 他颤着手,收回修明剑,尚未收敛激动不已的心绪,蓦地感到背脊处突来一阵刺痛,他回头一望,却是方才那名纤弱女子。她花容失色,手里紧紧攥住一支沾了血的金钗。原是她趁谢留尘不及防备之下,背后暗伤了他。 谢留尘红着双眼,雷霆般出手死死扼住那名女子的咽喉,粗着嗓子道:“你也想杀我?” 那女子方才见他宛若地狱杀神一般将自己家人屠杀殆尽,心中已是怕得魂飞魄散。她牙齿打着颤,呜咽着道:“不敢……不敢……我不敢……求求你放了我,我肚子里……我还有一个孩子……” 谢留尘低头一看,果然见她小腹微微挺起,纤细的身躯下正渐渐蕴生出新的生命。他近乎发癫的情态瞬间回笼,指掌一松,将那女子放开。他深深闭上眼,有气无力道:“你走吧,我不愿伤害你……” 那女子得了自由,整个人跪倒在地,双手无意识往地上一撑,却无意间触到一地血海。她凄厉尖叫一声,竟爆发出惊天的求生欲,忽而站起往小巷一处出口夺命狂奔,转瞬不见身影。 谢留尘复又睁开眼,看着始终不动声色的黑袍人,声音中满是倦意:“为何设计我杀了这些人?” 那黑袍人自始至终看了一场好戏,声音十分轻快:“杀人的感觉如何?你杀了他们,很快就有秋水门的散修过来找你了。” 谢留尘深吸口气,冷着声道:“现在可以告知我真相了?” 黑袍人莫名发出夜枭般桀桀怪异笑声:“哈哈哈哈!因为你必须死,且只能死在人族手里!” 一股不可思议的想法猛然袭上谢留尘心头,他将目光刺在黑袍人身上,双唇颤颤道:“你什么意思?” 那黑袍人冷笑道:“只要人族杀了你,整个人族都将受到天谴。” 谢留尘顿觉全身冰冷,旋绕多年的疑团一时间俱全有了答案,原来如此!原来他竟是这样的身份!原来当年黑袍人要他潜入云山剑宗,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他颤着声道:“原来……你从多年前起就是想让我死在人族修士手上……” 那黑袍人大笑几声:“没错,让你死在云山剑宗就是我的本意。不过,能除去一个秋水门门主,也不算太糟,哈哈哈哈。”留下这句话后,他轻摆衣袖,想要就此脱身而去。 谢留尘反应过来,铮然剑出,将他拦下:“将话说清楚一些!” 那黑袍人不躲不避,在他剑刃将要接触到自己肘弯衣袍时,运起二指,指尖弹出一股弥天魔气。 谢留尘遭那黑沉沉的魔气袭击,五感顿失,瞬间陷入可怕魔障中,手中修明剑哐当一声落地。那黑袍人轻松将他击倒,蔑笑道:“自不量力!”随后踏上满地尸骸,长笑而去。 谢留尘犹如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厮杀,颓然坐倒在地。良久,他抱膝而坐,头深深沉在双膝间,已是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是兽王?那我为何会流落到凡间?为何会被南星师父养大?” 恰逢迷茫间,这时,识海中那股缠绕已久的苍老声音再度出现,谢留尘蓦地灵台有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之感涌上心头。他瞬间明白了一切——那道声音正是上一任兽王留存在他体内的一道意识。他一言不发,心里难受得像要死去,原来得知身世真相,却也并非想象中那么欢欣愉悦。 他呆坐半晌,发觉身旁有影影绰绰之物在晃动。微微一动,侧身打眼望去,见是那条被铁链锁住的狗,正停了吠叫,来回走动,孤零零的身影,被清冷月光照在地面上。 那条狗显是有一定年纪了,全身皮毛土黄粗粝,瘦到骨头关节清晰可辨。谢留尘望着它,它也望着谢留尘,目光中似乎满是悲悯之色。 谢留尘摇晃着起身,望着遍地尸骸,凄然一笑。旋即矮**,摸着老黄狗的头道:“连你也觉得我一事无成吗?” 狗自然是不会说人话的,只是见有人跟它亲近,便也亲昵地摇了摇粗短的尾巴,靠近上去。他搂着狗在地上坐了一阵,突然觉得冷意袭体,于是更加用力抱着那条黄狗,带着哭腔的嗓音堵在狗毛中:“为什么我这么蠢……为什么我刚才要动手……为什么我一直都在被利用……” 凄冷月色中,一人一狗,满地尸体。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迷迷糊糊,意识渐渐陷入虚无中。就此不知过了多久,谢留尘迷迷噔噔被冻醒,发觉已至四更天,自己竟抱着这条狗睡了一夜。寒风透体,纵使修为在身,他也不禁被冻得拢了一下衣襟。 天际微微发出醺黄明色,一勾残月半隐半现。地上血液早已凝干,他颤颤起身,注视着昨晚胡乱造成的一切,朝着满地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痛声道:“抱歉,是我一时失手,才累得你们死于我手,这是我的罪孽。门内的那几位,你们虽非死于我手,却也因我而亡。若当真天道惩戒,请让报应应在我一人身上。”说罢又主动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转眼已是夜尽天明,也不知为何始终不见周围人家出现。他没心情搭理,将全部尸身堆积一起,点起火,将几幅尸身连同宅院付之一炬。 熊熊烈火前,他低**,为身旁那条老狗除去缚身狗链,矮**道:“好狗儿,跟我走吧。”那狗垂着一双浑浊双目,乖巧地任他忙前忙后。他抱着剑,牵着狗,举目四望,茫茫然道:“可是,如今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既是兽族的兽王,那他理应回去北陆荒谷,与自己的族人在一起。但一想到商离行昨晚还受了自己一剑,心里又是十分的忐忑不安。他不住对自己说道:“我就去看一下,看他伤得怎么样了而已。看完后我就要启程去荒谷,永远再也不回南岭了,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罢。” 他将狗儿抱起,沿着城镇巷道,上了山林小路,一路披星戴月,兜兜转转。走了不知多久,几度日月更替,已逐渐看不到凡人的烟火。他终于到达一处平原上,正是秋水门本部所在。 他抱着狗,跻身在一颗大石头后面,不断劝服自己要直面接下来的一切,哪怕商离行要怎么报复他他都不能反抗等等。胡思乱想片晌,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他侧耳听去,发觉原是几名秋水门散修正大声说着什么,声音纷杂无章,一时倒听不清所讲何事。 只听一道声音怒气腾腾道:“岂有此理!竟在南岭北侧眼皮底下行事,显是不把我们秋水门放在眼里!” 又听一人高声道:“唉,当此门中巨大变故之际,真是不得不怀疑是那北陆或是那西涯山的在搞鬼啊!” 几名散修说话间,又听一人脚步声自秋水门门中缓缓走出。这脚步声轻若飞鸿,与那几名散修全然不在同一境界上,显是一位修为高超的修士。 谢留尘凝神听去,只听那人沉声问道:“……又出了什么事?”正是何所悟的声音。谢留尘听他声音中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心中好不奇怪:“为何这个何所悟好似很气愤的样子?” 那几名散修你一言我一语,将所谈论之事细细说了。巨石之后的谢留尘心中大惊,背后不断涌出冷汗,原来这几名散修所说的正是他那日动手杀害凡人之事。 只听一名散修道:“那人竟敢对无辜凡人下手,整整十五口人啊,这究竟是何其残忍!” 第67章 雨下了一整夜。翌日醒来,又是一片风和日丽。谢留尘不敢再与秋水门的散修碰面,决意放弃北岸的千重影壁,前往西边海岸渡海去往北陆荒谷。 走过莽莽苍山,迎着日月星辰,不疾不徐朝着既定目标赶去。多年寻寻觅觅的真相一朝获知,心中似乎没了以往那般患得患失的心绪,他也不想再去理会各族间那些恩怨了,只想去他的族人身边,去看看兽族到底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日,他下了高山,在凡间一处路边茶馆里稍作休息。跟随身边的老黄狗在山上接连三日没得东西吃,早饿得奄奄一息了。他叫茶馆店家取来一碗清水并几个烧饼,喂给那只可怜巴巴的老黄狗。 一人一狗怡然自得间,又自茶馆门外进了三人。谢留尘微微抬眼望去,见那三人衣着样式统一,隐隐间真气流动,可见是什么大宗门弟子。他屏气收神,不教那三人察觉此处另有修士在场。那三名修士坐下后,向店家要了一壶清茶,开始絮絮叨叨聊起天。虽掩低了声音,但只能骗过凡人的双耳,却无法防止修士窃听。谢留尘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暗自将那几人的话悉数听进耳。 只听一阵无意义的打趣说笑之后,三人开始转而谈起它事:“西涯山那妖族近日里安静得哪,也不知是否真与各大门派掌门达成了什么协议。” 另一人道:“听说步蟾宫、云山剑宗都有弟子死在妖族手上,他们竟咽得下这口气?” 那人道:“咽不下又如何,难道要为了几名普通弟子开战?不是我说,太平日子过久了,谁都不愿再起战端。” 这时那第三人突然插嘴道:“我可听说了,那散修之首其实早被暗杀了。”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中重重一跳。 他身边的同伙急忙连声惊道:“这可不得胡说呀,那商离行何等修为,怎会有人轻易伤害到他?” 那人听他同伴满心不信,于是将话透露更多:“我听内门弟子说了,五日前妖族宴请各大掌门前去西涯山,那散修没去,最后去的竟是他的结拜兄弟。这还不能说明他死了吗!” 一人揣测道:“难不成是他们怕影响时局,不敢将死讯公布?” 另一人赞同道:“有可能,秋水门三百年来一直紧盯魔族不放,那人若死了,且不说妖族如何,光就北陆魔族那边,怕就要动手了。” 一人又问道:“这可就问题大了……那内门弟可有透露他是怎么死的?” 方才透露消息那人压低声音道:“据说是他身边人下的手。” 另一人啧了一声:“这可真是防不胜防啊……” 那人飞快接道:“是啊,据说在后山发现时,已经过了一夜,身体都冻僵了……” 谢留尘一颗心跳得飞快,不忍再听下去,匆忙抱起吃得欢快的老黄狗,结了账走人。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起身离去之时,身旁那三名修士中的一人突然抬起头,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微微皱眉,偏过头对着他的同伙道:“哎,你们觉得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谢留尘心虚不已,急忙忙奔走出十几里路,待走到一条官道上,才渐渐缓了脚步,心中七上八下地想着:“若魔族真因商离行的死亡而兴起干戈、征伐南岭,那我岂不是成了四陆上的罪人?可他明明还没死,难道这又是甚么引蛇出洞的损招?那魔尊既已复活,想必魔族兴兵是早晚之事,难道这样……便能逼迫魔族早日动手吗?”他先前只听黑袍人谈过几次魔尊复活之事,想到魔尊被关在云山剑宗禁地许久,魔族暗查三百年亦不得其真正下落,那黑袍人到底为何突然又说魔尊将要现世?难道又是商离行他们设下的什么诡计? 他想东想西间,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闻声回头,见有十来名修士自官道一头飞速赶来,卷起满身风尘。 谢留尘吓了一跳,急忙抱着狗飞也似的拔足逃去。那几名修士却不是好糊弄的,只见他们或左或右,错身而上,身法快得惊人,顷刻间将来不及逃脱的谢留尘围住。其中一名将他全身上下细细看了一遍,直指他道:“没错,就是他!在凡间残杀无辜十五条人命的凶手!”十来名修士顿时神色戒备,披坚执锐,步步紧逼。 谢留尘一听此言,已然明白这群人多为秋水门的散修,奉命前来抓他。心中愤愤道:“商离行实在太狡猾,说了放过我,偏偏又派人来抓我!”他满脸委屈,冲着那十来名散修高声喊道:“你们门主说了不追究我的!” 其中一名持剑散修嘿然一笑,面露不怀好意神色:“门主只说不治理你伤他之罪,却没说饶你杀人之罪。残害凡人,这是连门主也维护不了的重罪。” 谢留尘明了这些散修是为那些为他所杀的凡人而来,今日此番,怕是难以逃脱了。可他现在有事要做,实在不愿就此伏罪。于是也将剑抽出,肃容道:“要抓我容易,除非你们门主亲自前来,否则我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那持剑散修没有开口,周围其他散修齐齐振臂高呼道:“此人残杀凡人,心狠手辣,实在留他不得,大家上!”说着便要冲上来,将他围杀当场。 谢留尘急得大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们也会死的!” 那群散修闻言爆发一阵哄然大笑,皆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脚下步伐却不停。 那方才出声的持剑散修双目神光内敛,显是修为高出其他散修一等。他伸手示意,将群情激愤的众人拦下,又靠近谢留尘几步,好整以暇道:“如何?你是打算低头认罪,还是负隅顽抗?” 谢留尘哼了一声:“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那散修眼神玩味,目光落在他身上:“也罢,你独身一人,我方却有十二人,未免你说我们以多欺少,这样,你与我来战一场,只要你胜过我手中这把剑,我便放了你;若我将你擒下,你便乖乖认罪伏诛,如何?” 余下散修在一旁不住起哄道:“跟杀人凶手废什么话!早些将人处置了,早些回去领赏!”“邢老四你莫不是看人家长得秀气,动了什么歪心思吧。”“哈哈哈哈……”他们见谢留尘长相出众,身姿颀长,又是手到擒来的伏罪之人,心中存了几分轻蔑之意,说话间便肆无忌惮起来。 那位被叫做邢老四的散修蓦地啐了一声:“呸!长得再美也是条毒蛇,我可不是门主,这等蛇蝎心肠老子可不敢受!”他嘴上虽说着嫌弃的话,眼光却毫不客气地、不住扫过谢留尘的面容与腰身。 谢留尘微感恼怒,紧咬牙关,他心知这一战必是免不了的了,也只好先将老黄狗放在一旁地上,全身施为,对付起身前这人来。 那邢老四微微翻手扬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谢留尘毫不客气,出剑起势。 他只想着一心突围,自然不会对眼前人手下留情,挥剑间沉稳不失灵巧,将《沧海剑诀》剑招一一祭出。邢老四能在秋水门中取得一定地位,自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只见他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沉腕横剑,以力敌千钧之势,从容接下谢留尘先发制人的剑招。 谢留尘见这一招奈他不得,心思陡转,撤剑回身,使出不久前刚巧学会的《沧海剑诀》上的中篇名招,是为“云奔潮涌”。 谢留尘身法轻快,修明剑游走如龙,剑锋所到之处,竟有如千乘万骑之势,声浪气吞山河。 那邢老四使的是一把青芒利锋,剑锋无光,有如一头沉着猛兽,任风吹雨打,山河破碎,他自岿然不动。双剑相击,迸发出亮度可逾焰光的星火。 渐渐地,对战场面愈来愈阔,愈打愈是激烈。待过了四五十招,双方仍是勉力僵持着。 谢留尘始终突围不得,心中焦急,却也知以当前战力,他实在毫无把握胜过眼前这名散修。 昔日能以绝快身法接连打败两名云山弟子,为何如今却无法尽情挥洒剑意—— 何从失去?何从有憾?快意的剑为何不再快意? 是他心有挂碍了吗? 谢留尘心中丝丝透出悲凉,忽听一旁地上那条老狗发出一声凄惨叫声。谢留尘循声望去,见那老黄狗正被一名散修伸腿踢飞出去,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谢留尘长长呼了口气,偏头骂了一声:“去他娘的快意不快意!再这么婆婆妈妈下去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话音未落,他眼中突现狠厉之色,周身乍起白虹剑光。剑锋开始如野马脱缰般无端挥洒,竟是爆发出一股决绝不屈之意。 那邢老四似是全然没料到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招,脸色一慌,开始手忙脚乱开始抵御剑势,但见谢留尘步步紧逼,也不管剑势用得是否合理,招式是否能克敌制胜,腕间胡乱抖动,提剑便砍,出剑狠辣。横劈竖挑,出手间杀意决然。 邢老四微微色变,一个不慎之下遭他打倒,胸口衣襟被剑锋挑割,破出好大一个洞,冷风飕飕往里灌去。 谢留尘撤去白虹剑光。他负手立身,将众人或惊或惧的神情尽收眼底,淡淡道:“我可以走了?” 其他人愣愣站立,邢老四面上挂不住,恼羞成怒道:“大家愣住干嘛?快来杀了他!” 余下十一名散修得了指令,纷纷手持武器,一拥而上,意欲将他斩杀当场。 第69章 萧紫玉将他放下,皱眉道:“你想死?”谢留尘后颈一松,噗的一声趴倒,声音闷在雪堆中:“反正……我明天也会死,还不如死在你手上……”萧紫玉果断应了一声:“好,你跟我痛快打一场,我赐你一死。” 谢留尘颤抖提剑,慢慢爬起来,萧紫玉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握紧手中剑,浴血而战。 但这回——仍是一败涂地。 萧紫玉得了胜利,大喜道:“哈哈,如今我心魔已除,煞是痛快!”她兀自笑了半天,笑声渐歇,再度低头看谢留尘。他如死狗一般摊在雪地上,身躯缩成一团,双目半开半阖。 萧紫玉收了剑,道:“看你如今这番情状,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说着往后退了几步,就要离开。 谢留尘躺倒在地,声音发抖道:“你……不杀我吗?” 萧紫玉折返回来,挑眉道:“原来你是真的想死?那好,我成全你。”她将长剑高高挥起,这时谢留尘忽然睁开眼,以手撑地,凌厉翻了个身,躲过她这一剑。 他仰卧地上,直喘粗气道:“我不能死……” 萧紫玉嘲道:“哦?你又舍不得死了?” 谢留尘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苦笑道:“我是不能死在你手上……萧师姐,请让我自生自灭吧……” 萧紫玉瞟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良久,摇头叹息,将一物掷来,正直直落在谢留尘怀中。 谢留尘无力伸手去接,那东西直接投入他的胸口,顺着里衣前襟滑下去。那东西像是玉石一类,直接冰透他胸口最后一点热度。 “好生保重吧,谢师弟。”萧紫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头也不回,踏着茫茫大雪去了。 谢留尘仰着头,看着白茫茫的天地,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拖着伤痕累累的双腿,想要缩回树洞中,双腿却跨不进去。 他颓然跪地,哀伤看着怀中修明剑:“原来,我连你也失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将他的身躯渐渐覆盖。漫天风雪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再也听不见。第五十三章 商离行出事那夜,秋水门明光千里,彻夜未灭。门主遇刺之事如烈火燎原一般,当夜传遍整片秋水门,门中人心惶惶,动乱不安。有人说门主遇害,莫名死在后山,也有人说门主只是闭关修炼,暂且不见外客。消息传至外界后,整片南岭大陆上的宗门世家俱为之一惊,值此特殊时期遭受突袭,焉知不是其他两族在暗中下的毒手呢?一时间众说纷纭,可谓风风雨雨,人人自危。翌日西涯山宴会,何所悟代商离行出席,更是坐实了此等传言。 而处于风暴眼中心的那个人,正昏睡在自己房中,不知世事。 商离行醒来之时,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此时他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伤口已被包扎妥帖。他脑袋一阵阵尖锐刺痛,心中只悲凉地回旋着一个念头:我帮他铸炼本命剑,他竟然要杀我…… 白萱端着药走进来,唤了一声:“门主?” 我将他接到秋水门,给了他一个家,他竟然要杀我…… “门主——” 我将我一番真心相付,予他无限柔情蜜意,他竟然要杀我…… “门主……” 商离行苦笑一声,既然是逢场作戏,为什么又不把戏做到最后?他缓缓摇头,摒除心头莫可名状的哀伤与愤恨。转头平静地问了声:“西涯山那边如何呢?” 白萱将手上药碗递给他,无奈道:“门主,你还是先养伤吧,这种事情我们来处理便可。” 商离行接过药碗,动作毫无涩滞地将头一仰,持药汤灌入咽喉,平日里苦涩的药汤此时喝来竟是无甚滋味。他将药汤灌完,平复心情,稍许,又问:“何所悟回来了吗?” 他心系正事,欲将伤疤轻轻揭开,白萱知他性情,自是不敢管得太过。只得顺着答道:“回来了,昨夜便回来了。” 商离行淡淡道:“那妖王什么反应?” 白萱双唇微碰,吐出几字:“绝非易与之辈。” 商离行点了点头,轻倚床边,不再问些什么。白萱亦是无言以对。沉默半晌,他轻抚胸上伤口,定了定神,像是破釜沉舟般将□□裸的伤痛撕裂开来。嘴唇动了动,终是问出藏在心中的那个人:“他呢?” 白萱知道他在问谁,酝酿了一番情绪后,镇定自若道:“正在抓捕中,目前下落不明。” 商离行猛地抬头,将身子坐直,不可置信道:“你们对他下了通缉令?” 那一瞬间,白萱不敢看他亮得惊人的眼神,只低着头道:“门主,他杀了凡人,按照秋水门与四陆宗门订下的规定,我们有权缉拿他。” 闻言,商离行先是一怔,随后无力卸下那突如其来的紧绷感,疲倦将身子一倒,深深闭上眼:“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萱低叹一声,情知商离行所言并非在问自己,不再接话。静了片刻,又有一名修士走进房内。只见她面容沉静,语气平波无澜,对着床上的商离行叫了一声:“门主,你醒了。”却是纪柔听闻他醒来,前来探视了。 商离行淡淡点头,神情疲倦,也不说些什么。纪柔见他不言,冷言劝道:“门主,你太死心眼了。天下间多得是皮相出众的美人,你又何必——”商离行表情不冷不淡,出口打断:“……可我就喜欢他。” 纪柔一席话被堵了回去,将满心不悦表现在脸上。白萱哑口无言,心中嗟叹自家门主沉稳内敛,何曾有过如此任性的时候?她对纪柔咬着耳朵道:“门主受了刺激,可能有些神志不清。你暂时别再提这件事了。” 纪柔只得点了点头,问候一句:“门主,我先出去了。”随后冷着脸走了出去。 走出商离行院落,恰好遇到何所悟自外面走来。他身后跟了一人。为一名气度沉稳的女修,看衣着样式,是云山剑宗的弟子。纪柔没见过那人,也不将她放在心上。何所悟问她门主现状,纪柔心中憋着一股气,便将方才之事说了。 何所悟听罢,点了点头道:“白萱不会像你问这么莽撞的话。” 纪柔横剑出鞘,斥了一声:“谁莽撞了?” 何所悟带着那名女修错身而去,径自不理。 房中二人一站一坐,白萱静默不语,看着床上闭目休憩的门主,他低眉敛目,面带病色,其悲戚愁苦之态,与平日里温润面容大相径庭。白萱心中生了些许感同身受的难过,却也知道自家门主用情至深,此番受了打击,怕是需要很久才能恢复过来了。 沉默间,门口传来何所悟低沉的声音:“来了。”白萱听来者脚步,似不止一人,回身一望。这一望之下,难过的心绪顿时消散许多。她惊喜道:“原来是向师妹来了。” 那跟随在何所悟身后之人正是云山剑宗大弟子向晚宁。 向晚宁行色匆匆,额发微乱,似是御剑到了秋水门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她与白萱匆忙打了招呼,又快步走上来,切切问道:“商师兄,你没事吧?”待看到商离行包扎完好的伤口与苍白面容,眼神微黯,嘴角稍抿。商离行强颜欢笑,作出无甚大碍的样子,温言笑道:“没事,些许小伤罢了。让你与掌门担忧了。” 向晚宁敛紧眉头,话语不停歇地道:“掌门他在来往西涯山的路上听闻此事,震惊不已,匆忙传讯于我,派我前来探望。商师兄,到底是谁伤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商离行问道:“掌门回云山了?”向晚宁如实答道:“我出发前他已经在启程路上了,想必此时该到了。”商离行微微颔首,没表示什么,只怔怔然看着自己的胸口伤处。向晚宁俯视望他,见他眉峰轻蹙,眼神游离,似是在微微出神。她心中诧异,往何所悟与白萱二人那边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白萱只得无奈何唤了一声:“门主。” 商离行恍然回神,顿了一下,方道:“妖王迫害南岭凡人,显是来者不善,偏偏妖族又不受人族管拘,我们实难对其定下罪名。此番宴席之后我们仍需与诸位掌门宗主一道,商议出应对之法。” 第71章 人族各派掌门宗主终于决定在三日后聚首商议妖族之事。那一日,云山剑宗在宣和峰正殿布下好大阵仗,自山门至正殿一路戒严,沿路有弟子站桩把守,只为更好款待各路远来之客。为防人多口杂,泄密与妖族,清阳真人只点了十来名亲传弟子到场布置与招待,将无关弟子清理出去。因此众人进入云山剑宗之后,目之所及的路上,偌大一条山道,竟是见不到几个人。 商离行乔装打扮,秘密出行,前往云山剑宗参与议会。他面带病色,脚步虚浮,持着乌木长杖,与纪清纪柔二人缓缓走上正殿。 清阳真人一见之下,禁不住老泪纵横,并不住出言埋怨,怪他不爱惜身体、出了事也不跟自己讲。 商离行柔声劝慰,道是自己一意孤行,没有提早告知掌门,害掌门白白担心一场,他心中着实有愧。他一直有意无意带过话题,始终不肯告知下手者何人。 清阳真人见他憔悴至斯,心中已是万分怅然,亦知他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哪里还敢继续纠缠于他隐瞒凶手之事。 商离行一面谈着话,一面不经意往清阳真人身后的向晚宁看去,见她稍稍将头偏往一边,眼神游离,始终不敢直面他炯炯目光。 商离行心中再是明白不过的了,却也强逼不得,只得将此事暂时搁在心头。心中沉甸甸地压着事情,满不是滋味。 纪清、纪柔二人跟在商离行身边左右,极其相似的面容,吸引住不少其他门派来客与云山弟子的目光,纪柔恼羞成怒,将双手紧紧握在剑柄上,脸色都黑了;纪清心事重重,亦是愁眉不展。他见天一阁的曲白微曲阁主稳坐一侧,便不时往曲白微身边瞥去,只是伤透他心的那个人始终没出现,纪清心中苦楚难言,脸上失望黯然之色愈深。 南岭大陆上的各大门派掌门陆续到来,众人见了礼,又是一阵阵寒暄。高台上的长老位一早被撤下,整座正殿霎时空旷许多。此时站在一处,平视彼此,心中暗含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众人早前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些关于商离行的传言,只当他误中敌袭,命不久矣。眼下看他好好地站在清阳真人身旁,心中皆是一惊。 众人纷纷坐定,因来得匆匆,一时也顾不得长幼尊卑之分,大多是拣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了。与会者共有云山剑宗掌门与六位峰主,天一阁曲白微,秋水门商离行三人,与其他说得出名、与说不出名的各位门派主事者、随从、弟子等,合计三十来人,除了不爱凑热闹的、漠视人族未来的、隐世闭关的,南岭大陆上的风云人物来了不到一半。 殿门紧闭,殿内点起数盏油黄长明灯。一片肃穆氛围中,不知是哪位宗主先起了头,打破沉默道:“妖族数量稀缺,向来不成气候,也未必就是有心犯我南岭,我看我们不如还是将精力放在应对魔族上。” 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位掌门随即反驳道:“那**也去了西涯山,宴席上那妖王笑里藏刀,话中有话,根本就是居心叵测!你住在最远的南岸,当然不在意了。怎么,那酒你回去喝了?滋味可好呀?” 先前开口那宗主遭他这么一挤兑,立时悻悻然将嘴闭上。 商离行虽没能赴宴,但也经何所悟汇报后,得知西涯山那场宴席上所发生之事。五日前,那俊美妖王竞枫在十里长堤设下豪宴,唤来无数妖美舞姬助兴劝酒。酒香四溢中,他慵懒而坐,热情地为众掌门介绍桌席上数百道山珍海味的来历——皆是凡人地界风物美食,自南岭各地搜刮采购、连夜运往西涯山。他介绍过后,更不断慨然言道自己如何向往人族繁华富饶,未来又要如何在南岭长居等等。人族各位掌门个个面色凝重,无一人理他,他便回身与身后两名随从调笑,整场宴席中,只他一人笑得颠倒众生。人族这边尴尬至极,却又唯恐有失气度,不愿如此拂袖而去,当下只憋得脸色纷呈,精彩至极。宴席之后,那妖王不仅贴心地派人将各位掌门送回南岭各地门派,更每人送上一樽据称是凡人所酿之酒,赠言道:“薄酒素菜,宾主尽谊。” 商离行念及至此,沉吟开口道:“妖王谈及桌席上丰盛食材的来历,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他掌门宗主听到这边说话声,纷纷侧目而望。方才那态度强硬的掌门顺势接道:“没错,那妖王分明是觊觎于南岭之上的丰饶物产,拿凡人食材大做文章,有意挑衅!什么宾主尽谊,谁是宾?谁是主?真当别人听不出他意有所指?” 其他掌门忆及当日那场骑虎难下的宴席,脸色都不太好看。 曲白微忧色不改道:“那妖族封山三百余年,如今一朝现世,不知来意究竟为何。我们此时仍需静观其变才是啊。” 清阳真人断然摇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近日以来之举动,是在屡屡试探人族底线,可见离出兵时机不远了。为今之计,只能加强人力,固守西岸了。” 他突然叹了口气:“魔族这边风波不断,现在又多了个妖族,唉……” 话到这里,突然有弟子风驰电掣,挟带落叶飞花,一路急闯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道:“启禀掌门,大事不好了!妖族攻进西岸的步蟾宫了!” 众掌门、长老、峰主闻言色变,蓦地起身。清阳真人端坐原位,脸色不改。 那弟子再道:“妖族乘坐巨舟渡海而来,将步蟾宫门人困在宫中!”第五十五章 妖族来势汹汹,议会遭到打断,众人纷纷大惊道:“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清阳真人神色凝重道:“那边说了什么?” 那弟子拱了拱手,摇头道:“他们什么都没说,弟子也只知道,妖族莫名地自海上乘风而来,把距离西岸最近的步蟾宫围封起来。消息被紧紧封闭,若不是门中有女弟子外出历练,回宫路上发觉异常,向云山剑宗求救,恐怕至今仍无人知晓这件事。” 右侧一位宗主讶然道:“梦宫主为何不向我们求救?” 清阳真人白眉低垂,道:“那梦秋云一向心气高,哪怕走投无路,也绝不会向外界请求援助。” 商离行这时道:“掌门,由我去吧,我去与妖王交涉一番,看他到底想做什么。”随即命道:“我们来不及回秋水门了。纪清,你即刻传讯回去,召集门人,与我前去西岸。” 纪清也随着站起,出声阻道:“可是门主你的伤势——”商离行摆手道:“无妨,随机应变。” 他伤口本已好了个七七八八,但真气尚未复原,表现于外便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在众人看来,根本就是伤势沉重的模样。 清阳真人也道:“看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这样,我调遣部分弟子跟你去。”商离行当即应道:“也行。” 清阳真人命向晚宁带领部分云山弟子,跟随商离行前去西岸步蟾宫,在场中亦有不少掌门人担心妖族袭击自己门派,在商离行下了云山之后,也跟清阳真人告了别,急匆匆走了。余下不到一半主事者面面相觑,却知事发突然,此时定下再多后招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看妖族那边提出什么条件,以待后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聚首议会竟是无疾而终。 清阳真人坐在首位上,眉头紧锁,目光幽远。 商离行、纪清、纪柔带着以向晚宁为首的八十多名云山弟子离开云山,沿着直线路程朝着西岸赶去。路上商离行与纪清兄妹道:“妖族不确定我是否诈死,我欲藏于幕后暗查,需要你们兄妹出面,我们双方配合行事。”纪清与纪柔听闻门主号令,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言道必小心应对此番妖族无故围困之事。行至半途,刚好遇上何所悟带领秋水门门人,双方人马汇合,当即朝着西岸步蟾宫急速奔去。 西岸之巅,白浪滔天,沧波荡日,涛声响彻云霄。撼天波浪中,只见一艘巨舰稳稳浮于岸边,随着浪潮摇摆起伏,却始终稳如泰山,未偏离岸口半分半毫。巨舟上长桅激鸣悲奏,白帆飒飒鼓舞,似在顽强叫嚣着,与风浪厮杀对抗。 船头站立一名俊美至极的男子,他正负手站立,遥遥眺望远处山峦上的宫殿群落,脸上带着几不可察的得意之色。他身后跟随两名随从,一文弱一英伟,皆全神关切着妖王的举动。两名随从之后,巨舟甲板之上,又乌泱泱整齐排站数百名妖族族民。巨舟吃水甚深,船身半隐在海水中。舟上之人面对飓风狂浪,脸上殊无半分惧色。 妖王竞枫收回遥望已久的眼神,慢悠悠开口问道:“那些女人送来降书了?” 身后那英伟随从立即低声回道:“王,还没有。她们将我族前去交涉之人打出宫,看样子,是打算宁死不屈了。” 竞枫低笑一声:“呵!宁死不屈?料她们再倔,也支撑不到今夜子时。”他左手手腕缠着一条细小红丝,身前木舷板上透出妖异红光,在日光下折射成线,凛然直逼远处宫殿群。竟是一方不知何名的妖族秘法,牵引着步蟾宫法阵。只怕步蟾宫法阵一破,便再无遮挡妖族进攻之屏幕了。 那英伟随从道:“王,五百名族民已严阵以待,只待王一声令下,即刻冲上山巅,将那些女人擒下。” 妖王竞枫嘴角噙笑,缓缓摇头道:“何苦如此呢?总要迫得她们心甘情愿降服才有意思。” 那随从迟疑道:“可若她们到时不肯降服呢?” 那妖王头也不回,长长“哦”了一声,道:“寒竹,你可别又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了。” 那名叫寒竹的随从立即低头喏道:“属下不敢!” 妖王负手站立,哂道:“我知你当年跟在我父王身边,几次出入南岭,对人族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大一片土地,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英明睿智的领导者才对啊,不然各门各派割据并立,各自为政,又谈何长享修行大道哪?” 寒竹沉声附和:“统领这么丰饶的土地,王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了。” 妖王微微一笑,这时身后那位文弱随从低低咳了几声,出声道:“王,我们擅自出兵,大妖王那边,又要如何交代?” 第73章 一名浓眉大眼的女修冲锋在前,白练翻飞,御剑浮于半空。她命令步蟾宫众女修挥剑砸船。高声道:“呸!我步蟾宫哪怕死守山上,也不可能俯首为臣。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那妖王陡然失笑:“哈哈哈哈,俯首为臣?凭你?”他面带讥讽道:“为奴者也敢自抬身价,妄称为臣?哈哈哈哈,真是本王自出西涯山以来听到的最大笑话!” 那女修震怒异常,命众女修加快砸船速度。只是那船身竟也不知是何材质所制,任刀剑加身,竟是无法伤之分毫。众女修叫苦不迭,手上动作稍缓,抬眼见到妖王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心中一口怨怒之气差点没喘上来,精神复又一振,全神投入到杀敌大计中。 船上那妖王悠悠然平稳站立,浑不以为意。 自他身后步出两名男子,那文弱的郁柳道:“王,何不将她们一举歼灭?” 妖王笑得一派肆意放达,摆手连声道:“不急不急,先看一出好戏。” 船身有特殊法阵加持,步蟾宫女修飞也飞不得,也无法将人赶下船,只能使出全身力气,将满怀恨意灌注双臂,狠狠砸在船身上。船身一阵阵摇晃,那看惯好戏的妖王也开始渐感无趣,他笑意渐敛,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那名叫寒竹的随从稳步上前,口中默念几句,众女修只感一阵头昏目眩,手下动作渐缓,一股撕裂骨肉的痛楚即刻袭来。 “大家小心,那是妖术!” 正这时,何所悟及时到来。长剑一挥,漫天冰雪伴随狂风哗然袭来,将那即将发作的妖术冻住在场,众女修神情一怔,呆了一瞬。 站立船上的妖王意味正浓:“嗯?多了几尾小鱼?有趣。” 那名叫寒竹的随从哼了一声,将手一扬,掌心向上,口中再度念念有辞,不多时,自他掌心处幽幽浮现一个白点。那实质白点在他念咒催动下,最后竟燃成一捧白色火焰,火焰白中带青,不安跃动。 何所悟抬眼望去,心中预感不好,浑身再起肃杀之气。 见那随从运出一捧火焰后便将掌心倾翻,火点掉落下来,何所悟朝着身旁女修高喝一声:“那是妖火!大家让开!”但见周遭一片乱糟糟,步蟾宫女修又是全身心于砸船大计上,哪里有一个肯听他的? 那白色火焰很快降到众女修身边,离之最近的一名女修浑不以为意,轻飘飘挥手将那火焰拍开,但那火焰似有了生命一般,来回晃动几次后,竟主动往她手心钻去。 何所悟眼力过人,剑身运出彻骨冰雪,险险将其冻在众人上空。他也随之冲飞半空,霍然抽剑,将半空上那名女修拦住,喝道:“梦秋云!快让她们退开!” 梦秋云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无知小辈,也敢拦我?让开!”方甫抵上何所悟那悍然剑势,顿感冰雪寒意,透骨袭体。她眼中异色一闪,望着何所悟:“沥雪十九剑?你是秋水门散修?”她声音虽仍带着威风赫赫之势,动作确实是慢了下来。 何所悟再次喊道:“快让她们退开!” 梦秋云收回攻势,哼了一声,朝着十里朦胧烟雾遥遥喝道:“大家暂退!” 却已是慢了一步。 那白色妖火发疯似的跳动,不断撞击将它冻住的冰块,很快便脱身而出,在何所悟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分成数十点小小火点,疯狂攻击船边女修,自脸庞、手臂、后背分别钻入众女修体内。妖火甫一入体,众女修即悲吼惨叫,翻滚在地,死死拧住自己的胸口。 余下没有受到妖火攻击的步蟾宫女修听到号令,很快反应过来,飞速撤退。这时向晚宁也刚好及时杀到,护持着她们退开。 那受到妖火攻击的女修在海岸上不住拼命翻滚,尖声惨叫,神情痛楚至极。有见之不忍的步蟾宫女修想要上前拯救同伴,却遭到何所悟剑气阻拦:“别靠近,妖火会通过肉身传递!”那些女修眼角噙泪道:“那该怎么办?” 何所悟降至岸边,与向晚宁对了一下眼神。 向晚宁瞬间反应过来,带领身后弟子结成剑网,将岸上打滚的步蟾宫女修兜在剑网中,剑气挥转,用力一掀,将她们扔进海中。这时何所悟“沥雪十九剑”正好运化至最强之招,将彻骨严寒剑意劈向海水。那一片海水变得风平浪静,甚至在眨眼间便冻成了冰,海面上白雾氤氲,霜气冻人。遭到妖火袭体的女修凝冻在那片海水中,很快安定下来,不再挣扎惨叫。 妖王竞枫透过冲天火光,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眼眸微微眯起,赞叹道:“好厉害的剑法!此人是谁?” 他身后的寒竹回道:“此人名叫何所悟,为秋水门散修,练有沥雪十九剑,剑法可沥水成雪,十分厉害。” 妖王恍然道:“嗯,对。本王想起来了,那日代替散修之首前往赴宴的也是此人。”他眼神中满是玩味神色:“看来散修中也是人才济济哪。” 随即又惊疑道:“都打到家门口了,那散修之首居然还没出现,难不成真是死了?” 那边,夜冷霜寒,空谷阒静。商离行带着十余名散修隐在峡谷中,凛然正坐,眉间忧色未改。 有弟子一边打着冷颤,一边缩手缩脚凑过来,小声问道:“商师兄,我们要躲在这里多久?” 商离行不欲多言,只断然回了一字:“等!” 那弟子见他脸色寒烈,语气间杀伐果决,分毫不见往日的温润模样,不禁再次打了个寒颤。殊不知商离行此时虽仪表威严,但其实只是虚有其表。他之前在千重影壁透支真气过度,一直不见复原,后来又受了谢留尘那摧心一剑,终至伤处累累,病体沉疴。在严寒霜冻中,已然快要支撑不住,但他不愿将虚弱的一面表现出来,当下只得将体内不适之感强压下。 秋水门门人接到何所悟传讯,匆匆过来汇报道:“门主,步蟾宫的人先一步行动了!何所悟他们也忙着赶去支援。” 商离行端坐原地,无奈道:“梦宫主为人好强率性,只怕根本不信任外人的援救。”又问道:“纪清他们呢?” 那门人摇头道:“暂时没有消息传来。” 身边那弟子问道:“商师兄,我们也要去援助吗?” 商离行沉吟片许,挥手道:“不急,我们静观其变。” 那传讯的门人已是心急如焚:“可是门主,那妖王带了五百人马,连步蟾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要是真打起来。我们——” 商离行叹了口气道:“放心,以我对何所悟的了解,他肯定会将人驱赶进内陆。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那门人与弟子齐齐应道:“是。” 商离行轻抚胸口,抬眼望天,见月冷风高,银霜覆叶。他心口一痛,无由来的一声低叹:“他如今……会在哪里呢?”第五十七章 眼见何所悟与向晚宁众人配合默契,及时救下受到妖火袭击的女弟子,梦秋云心中感激,正欲上前相助,这时那妖王的声音又自海上藉风传来:“小打小闹,无伤大雅。诸位,来而不往非礼也哪。” 梦秋云听闻此言,立时朝着那船沉声叱骂:“我呸!下作的东西!困了我们半个月,还想让我们做你的奴仆,想得美!” 妖王高高在上,俯视她们:“既然如此,那可就别怪本王不讲情面了。”他挥手示意,那寒竹再次依法施为,将掌中妖火放出。 岸边众女修心生惧意,急忙往后退去,向晚宁叫了一声:“何师兄!” 何所悟嗯了一声,也是如同先前一般,腕间抖动,长剑迸出惊天冰雪,将那团妖火牢牢冻住。 那妖王在船上将一切觑得分明,嘲道:“哼!雕虫小技,还以为能再使一次?” 孰料何所悟这一次反应神速,不待冰块融化,居然凭空伸出一脚,将它踢向船身! 第75章 纪柔静了一下,方抿了嘴角,不悦道:“那,如果妖王往回逃了,要把他留给我。” 何所悟淡淡觑她一眼:“到时再说。”第五十八章 向晚宁直接往峡谷奔去,何所悟三人带领部分弟子继续呆在山谷中,静静等候。天色微明,寒鸦惊栖,何所悟抱着剑倚在一棵苍虬槐树下,兀自低头沉思。 纪柔走过来问道:“冰柱子你说,是不是门主出了什么事?” 何所悟沉着一张脸,回道:“是,大哥的伤势复发了。” 纪柔不可置信道:“什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纪清也走了过来,骇道:“怎么回事?门主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何所悟点点头:“大哥的伤确实已经好了,但昨夜蛰伏山谷,受了寒气,引动体内真气流窜,伤了心脉。”说到这里,又狠狠拍了一下树身,咬牙道:“都怪那姓谢的小子!” 纪清问道:“门主出了事,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何所悟闷声道:“他只告诉我一人,不想将此事扩大。” 纪柔蹙眉噘嘴,压低声音道:“门主身体不适,岂不就抓不到那个妖王了?不行,我要过去看一下!”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何所悟以剑身将她拦住:“纪柔站住!大哥说的话你给忘了?不是叫你莫要冲动行事吗?” 纪柔脚步未缓过半分,头也不回,只出剑相抵,直接将这一招挡了回去。那侧二十余名弟子见他们动手,都愣愣地看往这边。 何所悟双足未动,敛眉垂目,将沥雪剑再出,冷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纪柔眼眸微动,突然回头叫了一声:“哥哥,替我拦住他!” 纪清一向听他妹妹的话,闻言脑子尚未反应,身体已下意识地挡在何所悟身前,何所悟手疾眼快将他推到一旁,上前迈出几步,想要将纪柔拦下。可纪柔却已经御剑飞走了,只留给众人一道张扬的红色身影。 何所悟将沥雪剑收回,冷冷道:“纪清!你妹妹真是鬼迷心窍了!” 纪清知他不悦,也不敢反驳些什么,只低着头道:“小柔她还是孩子习气,只是想要点功劳而已。” 何所悟听闻此言,简直不知作何反应,指着他道:“功劳功劳,天天只想着功劳!她早晚会死于你的过分溺爱上!” 纪清看着他的手指在眼前来回晃动,想起曲空青也是曾这么指着他的鼻子数落他。他鼻头一酸,低声道:“你不懂,我就一个妹妹,自然是疼她的。” 见了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何所悟再多脾气也发作不出来了。他不客气道:“你这么疼你妹妹。那我问你,若将来有一日,她接受了曲空青,你又当如何?” 纪清身躯颤了一颤。这段时日以来,他为了这个名字茶饭不思,失魂落魄,此时再度听闻这三个字,竟似有如摧心剖肝一般。那日噩梦般的记忆再度浮现眼前,真教他如何情何以堪。他沉默半晌,方似下定决心一般,小声却肯定地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我自然是让的……”他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待说到“让”字时,已是细若蚊呐,轻得几乎是吞没在唇舌间了。 何所悟静静看他,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才生硬地转过话题:“不行,还是要跟大哥说一下,将人看着点。” 纪清自知理亏,也不敢再应声,只沉默着点点头。 天光大亮,商离行等人隐身峡谷中已过了整整一夜。众弟子蹲得腿脚酸麻,头脑昏涨,见日光尚好,便一个接一个的跑到宽敞处,就地施展身躯。 众人见商离行仍端坐一方山石上闭目打坐,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名弟子蹑手蹑脚上前,轻轻拍了他一下,只觉手下触感竟是一片冰凉,原来商离行一动不动坐了一夜,身上落满了霜雪。 那弟子见他毫无反应,吓得惊叫一声:“商师兄!”余下弟子听闻动静,齐齐凑过来,连声加问。 商离行只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无奈道:“我没事。”弟子们纷纷抚着胸口道:“商师兄你可吓死我们了。” 商离行不甚理会,双手撑在山石上,缓缓长身立起,道:“那妖王逃往深山峡谷来了,身边只剩下十来人。众人随我布阵去罢。” 他身边的秋水门部众跟随他日久,耳濡目染,在某些紧要关头,也能从旁协助一番。商离行站立谷中,十指飞快测算,将几身所处设为阵眼,五色缯悬于身前。门人依他指示,在八大阵位上插下阵旗。云山弟子在旁看得目不转睛,赞叹连连。 阵成后,只闻峡谷中一阵虎啸龙吟之声,山摇地动,山石簌簌掉落。商离行低咳几声,定然道:“妖王已入阵。”他昨夜预感自己身体有恙,怕是不及支撑到收阵时刻,便与何所悟暗中传讯,遣来一名靠得过的门人前来相助,又细心吩咐何所悟不许将此事泄露,免得人心动荡。谁知何所悟转头却还是告诉了纪柔等人。商离行想到这里,心道一会儿见到纪柔,定要将她好好训斥一番,以免日后冲动误事。 又过半日,午后稍稍而过,天际变得灰蒙蒙的,峡谷中起了阵阵寒风,眼见一场大雪即将造访。门人示意性问道:“现在就剩东南角落还没布阵,门主,我们要不要——” 商离行摆手道:“莫急,等他们进了阵中心再说。” 到了酉时一刻,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雪粉飒飒飘落下来,落在山林、头发、地面上。向晚宁终于姗姗赶来。商离行对她点了点头,测算时辰,道:“妖王众人已被困了一日一夜,是时候收网了。”说着命令门人收起阵旗,向晚宁来不及休息,忙在一旁协助撤阵。商离行抽空看了她一眼,向晚宁忙得热火朝天,浑没注意。商离行又突然抬头,往她身后打眼望去,出声问道:“纪柔呢?不是说她也过来了吗?” 向晚宁停下手下动作,应道:“何师兄只叫了我一人过来,纪姑娘没来。” 商离行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阵绞痛,紧锁双眉道:“她没跟你来?” 向晚宁见他露出痛楚神色,忙问道:“怎么了?” 其他门人听他二人对话,也放下手中动作,一齐望了过来。众人只见商离行紧紧捂住胸口,目光游离,自言自语道:“东南角落……东南角落……怎能如此糊涂?!” 向晚宁何曾见他这么惊惶失色的模样,心中一颤,哑着嗓音叫了一声:“商师兄……”却听商离行大叫一声:“胡闹!”话音一落,竟然双眼一闭,昏迷过去。向晚宁与众弟子大骇,七手八脚将他扶住,异口同声叫道:“商师兄,你怎么了?” 向晚宁伸手搀住他的一边臂膀,一触之下发觉他浑身发烫,体肤透红,隐隐有功体逆流之兆。她勉力保持冷静,命令道:“不好,商师兄真气逆转,快将他抬进山洞去!”众人手忙脚乱将他抬起,往左侧的山洞急速奔去。这时商离行突然睁开眼,出手迅疾若雷,死死抓住向晚宁的手腕,断断续续道:“去……叫纪清他们回来……” 向晚宁被他这一下昏迷唬得够呛,见他又莫名醒来,心中尚来不及一喜,却见商离行旋即又闭上眼睛,真正昏死过去。 众人将他抬进温暖干燥的山洞,轻轻放下。商离行一经落地,修行多年的身躯受识海所策,开始自行运转逆流的真气,修复功体。 向晚宁在身侧来回走动,一颗心跳得几乎要飞出来:“怎会如此?商师兄的伤不是好了吗?” 身后跟着的门人、弟子挤了进来,木然看着地上的商离行,有几个年纪小的眼圈红红,几乎要哭出来一般。 向晚宁只觉眼前场景实在过于晦气,吩咐道:“快去叫纪清回来!” 身旁的门人应道:“是叫纪清回来,还是所有人都叫回来?” 方才一阵兵荒马乱,向晚宁在惊慌失措间哪里还想得到商离行方才说的是“他”还是“他们”,心道兴许是纪柔出了什么事,需要纪清这位哥哥前来协助。自作主张道:“叫纪清回来便可,其他人守在原地。”又冷静下了命令:“商师兄这边我守着便是,你们继续撤阵去吧。” 众人听她吩咐,点头应是,转身出去。 那细细碎碎的小雪越下越大,渐渐成了鹅毛大雪,转眼已在山洞前覆盖了厚厚一层棉絮。向晚宁见山洞幽暗森冷,于是拾薪成堆,点起柴火,忽听昏迷中的商离行低低喊了一声:“谢……” 第77章 纪柔只觉有人往她胸口钉入一颗钉子,先是一股透骨寒意侵体,紧接着自胸口传来噬心般的痛楚,顺着四肢百骸,流转全身经脉,痛彻神魂。她痛吟一声,倒在雪地上。 妖王往地上看了几眼,满意点头道:“自不量力,就是这种后果。不过,也多谢你了,为我们指了一条明路,哈哈哈哈——”他胸膛猛烈振动,爆发出一阵弥天大笑,而后带着两名随从与族民往东南角落赶去。 纪柔痛不欲生躺在地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视线逐渐模糊。 日晦云黄,大雪纷纷,妖王带人绕过枯枝,兜兜转转,果然找到了法阵的缺口,回到原有路途。众人大喜,又快马加鞭往内陆方向走去,在峡谷中继续行了半日,天色重新大亮。妖王众人自知逃出生天,一派喜不自禁,快步走下高山,来到一片平地荒野。 远远望去,只见荒野之上盘踞着无数巨型树桩,树桩丛另一边正迎面走来十来人。妖王众人大部分隐在树桩后方,故而能先一步看到那些人的身影。那群人顶着大雪,露天行走,正不知在到处翻找些什么,一时尚未发觉妖王众人。 寒竹警觉地伸手示意,命令妖族众人藏好踪迹,侧目旁观。那妖王走了多时,早已是厌倦不堪,见到那群人的衣着打扮,眼神一凛,恶狠狠道:“又是那群可恶的散修!” 寒竹观察那群人一阵,在他耳旁小声道:“王,看来并非什么厉害人物,不如放过他们……” 妖王脸上满是嫌恶之色,冷冷哼了一声,命道:“杀了。” 寒竹只好领命,自树桩后走了出去,直对上那群散修。 那群散修共有十二人,穿着十分厚实的衣着,正持着刀剑分别刺入一个个树桩上的树洞。他们听闻脚踩枯枝之声,转头见到一人身影,纷纷停下手中动作,直面喝道:“什么人?”那人不应不答,只直直朝着这边冲来,众散修看他在这大冷寒天里竟□□着半边臂膀,手臂肌肉虬结,心中惊疑,再仔细瞧他脸色,发觉他双瞳灰白,像是死人一般。众散修见了这妖异之色,脸上皆是一骇,其中一名像是领头的散修惊道:“你,你是妖族之人?” 寒竹依旧不言不语,单枪匹马冲到众散修身前,那十二名散修为他惊人气势所震,慌张地聚成一团,彼此对视一眼,匆忙结成剑阵。 寒竹默念咒语,施展妖术。众散修只感到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操控着他们的身躯,四肢扭曲失型,皮表胀痛不已,像是要皮开肉绽一般。他们心中简直惊骇至极,苦于无法开口,只得咬紧牙关,纷纷运起生平最大的修为与求生欲抵抗。那名领头人物修为高出余人一等,竟然开始慢慢挣脱这可怕的束缚。 寒竹面色微沉,迟疑半瞬,而后开始如法炮制,掌心运出白色妖火,打向众散修身上。 众散修只觉浑身上下传来骨肉分离之痛,一声惨叫之后,俱变成了一具具干枯焦尸。 大雪纷扬而下,将十二名尸体无情掩盖。 清理十二名人族散修之后,寒竹收回掌势,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见妖王众人已走出藏身之地,不慌不忙穿过树桩丛林,于是匆忙跟了上去。 人群中只郁柳却走在最后,他四下张望,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神色微茫。 妖王众人渐渐走远,郁柳突然出声道:“王,那边还有一个人。” 妖王足下脚步一缓,头也不回道:“看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一并处理了。” 郁柳低声应是,凭着与生俱来的灵敏直觉,走到一处树桩旁,只手拽去树洞表面的枯藤烂枝。他半蹲**,闻得树洞中弥漫着的浓重血腥味。 树洞中躺着一人。 一种奇异的想法涌上郁柳心头,他伸手拨开厚重雪堆,触及那人削瘦肩膀,再往深处探去,又摸到那人陷于雪堆深处的五官,体表微温,呼吸尚存。他手掌用力,将躺着那人翻过身来,轻柔而又不失力道地掸去其面上雪粉。 待看清那人五官,他倒吸一口凉气:“这张脸……” 妖王率人已渐渐步出荒野,忽然听树桩那边的郁柳叫了一声:“王,您过来看一下。”语调急促起伏,似有惊惶之意。妖王颇觉纳闷:“郁柳一向镇静,怎么会喊得这么急切?”说着与身旁的寒竹对视一眼,二人一起走回树桩丛中。 五十余名妖族族民无他下令,不敢擅动,只得原地等候。 他二人走到郁柳身旁,妖王问道:“何事?”郁柳将半死不活那人拖出树洞,直到那人青中透白的一张脸暴露在雪天中。 妖王从容不迫的脚步忽地凝住,双睛圆睁,死死盯着地上那人的五官。身旁的寒竹也不可置信道:“怎,怎么会有这张脸……真是不可思议……” 郁柳将那人手臂放下,微微喘气道:“属下方才看到这张脸也是吓了一跳,但天下人数以万千,样貌有所肖似者也属正常。” 妖王只顾着看地上那人,一张脸阴晴不定,良久,方深吸口气,开口道:“此人出现在此,真不知是殃是福。” 郁柳无力咳了几声,轻声道:“属下倒认为这或许正是王的转机。” 妖王将闪烁不定的目光转到他身上,诧道:“此话何意?” 郁柳道:“眼下便有一个借兵的方法,就看王敢不敢了。”他咳得眼角泛红,神情却很是泰然,双眸微微眯起,直像只狡猾的狐狸。 妖王复又将目光投向地上那人,垂眸思索半晌,微微点头:“嗯,看来连老天也在助我。”他向寒竹叮嘱道:“将他带回去。”见寒竹立时弯身,要将地上那人扶起来,眸色一深,又突然开口止道:“慢着,测一下是否为妖族之人。” 郁柳立时接道:“属下方才已测过了,并非妖族之人,且他身上存着兽王的传承。” 妖王挑唇道:“兽族?嗯?这就有趣了。”再微微弯身,细细端详那张脸,似乎是想从中找出点什么,找了半晌,只觉得那张脸除了过分熟悉之外,什么妖族兽族血统特征都看不出来,也只好摇手作罢,命寒竹将人背起。 郁柳看着那人被寒竹背在身上,浑身伤痕血迹,怀中似乎还抱着一把剑。他双眸闪过一道精光,意有所指道:“王,您决定了吗?” 妖王偏头觑他一眼,发出不解一声:“嗯?” 郁柳低垂着头,与妖王附耳道:“既然决定了,那这些人,就不能留着了。” 妖王神色淡淡扫他一眼,再望向远处那些留在原地的妖族族民,目光幽深莫测,而后在郁柳的意料之中,断然吐出一字:“好。”第六十章 旷野空地上,纪清冒着大雪急速奔走,背后冷汗不受控制地涔涔而下,待寻寻觅觅四五个时辰之后,奔波不休的脚步,终于在一处大荒地中停滞。 他身躯一僵,直挺挺地停在雪地上。入目处是茫茫大雪中的一抹红色,犹如一滴撒在白玉盘上的鲜血,红得近乎灼眼。 他的妹妹正仰头躺在雪地上,双眼紧闭,大雪覆盖半边身躯。那一瞬间,他的心跳近乎骤止。急忙拔足奔去,半跪在那抹红色身侧。他急切想询问妹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要不顾命令,擅自行动,只是当一触及那张与他过分相似的脸,他便什么都不敢再问了。 纪柔唇下环着一圈又深又重的红痕,红得比她身上的衣袍还要刺眼,肿得几乎与下唇融为一体;牙关咬合不住,渗出几乎止不住的血,沿着双颊、脖颈,蜿蜒落地,与白雪掺杂一起。身下那片雪地已悉数作了红,凝成了块,她口中却还在大块大块地吐着血。 她脸色白得不像活人,双眸死死阖紧,双唇还在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痛。 纪清将她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身躯是冰冷的,胸口却传来灼烧般的热度,连跪身一侧的纪清也恍然以为自己被烫伤了。 当他接到门主那边传讯时,便一直心神不宁,害怕看到最可怕的一幕。只是当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妹妹时,那过分震撼的场面,还是将他冲击到了。 “妹妹,妹妹……小柔……”他手颤得厉害,发抖着将此生最重要的人搂进怀中。还好,还有着呼吸,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纪清又轻轻唤了几声:“妹妹,小柔……” 纪柔茫茫然睁开眼,眼中蕴出水光,已无一丝神采。好半晌,她才轻轻缓了口气,气若游丝说了一句:“哥哥……我好痛……” 第79章 元桑又哦了一声,顺应着道:“也难怪,人长大了总是有野心的。” 疏桐不忿道:“毕竟王都满三百五十岁了,也该是时候统领全族了,大妖王不知为啥,就是不肯放权!”念及眼前元桑是为大妖王心腹之一,又悻悻道:“元桑你可别生气啊,我不是对大妖王有意见。” 元桑眉峰一扬,心中暗道:“就凭你也敢对大王有意见?”面上却仍自笑意诚挚道:“当然,无心口说有心话,我自然是懂的。” 那疏桐愣头愣脑,也听不出他的话中意思,摇头叹息,又以好友般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你说南岭有什么好,王他到底图啥呀?” 元桑笑着应了几句,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撺掇着疏桐去前殿偷听。疏桐装模作样推脱几句,实则自己心中也好奇万分,也无须元桑推搡加劝,便自发地跟在元桑身边。两人做贼似的偷溜进翠染峰前殿,躲在一根樟木柱子后,支耳偷听。 他二人屏息凝神,只听殿中沉默数刻,方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震惊异常道:“整整五百族民啊,就这么死了?”他二人听得分明,发声者却是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又听妖王竞枫痛声道:“是本王的不是,本王一时轻敌,教那伙人族修士烧毁了妖船,本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哪!” 紧随着另一道声音响起:“可据我所知,死在西岸边的只不到四百五十人,另外那五十余人到了何处,还请二妖王明确告知臣下。”是另一位长老的声音。 妖王竞枫长长哀叹一声,沉声道:“长老们应知寡不敌众的道理,族民们本就无太多临敌经验,若有精兵在手,本王必将率兵远征,踏平整片南岭大陆,为无辜枉死的族民报仇!” 那道声音又道:“可我听说人族那边只出了一两个门派,加起来还不到两百人,如何算得上寡不敌众?” 妖王竞枫唉声叹气道:“允棠长老是在刻意为难本王了,那人族狡猾,通晓何其多的古怪阵法,竟将我们困在雪谷中两天一夜!若不是,若不是本王得天命守护,更得五十名族民誓死随护,如今只怕也只剩一具骨灰了。”说到这里声音竟然开始哽咽。隐约传来衣袖窸窣摩擦声,似是在垂头拭泪。 木柱后的元桑嘴角一撇,又听方才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开口道:“可大王离开前并未将兵权交接,大长老的命令也未下达,二妖王,请恕我们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不敢擅自将兵权交出。” 他们一口一个“二妖王”,妖王竞枫听在耳中,只觉那三个字刺耳万分,当下冷哼一声道:“我是妖王还是你们是妖王?” 允棠长老冷冷道:“谁是妖王,我们便听谁的。”更有一长老讽道:“身份再尊贵,也只是一个二妖王罢了。” 妖王吞声忍气多时,当下便已忍受不住,愤而脱口道:“本王再如何不受重用,也是先王的遗腹子!”旋即拂袖出殿。站立殿门的郁柳立即迎上来,问道:“王,还是不行吗?” 妖王竞枫恶狠狠道:“这群老不死的欺人太甚!”郁柳道:“王,请息怒,此时与长老撕破脸皮,于我们毫无助益。” 妖王胸膛剧烈起伏,狠声道:“本王如何不懂!”舒缓片刻,才缓住心中怒气,放低声音道:“那人还没醒?” 郁柳摇摇头,示意未醒。又低声道:“说也奇怪,此人明明有着兽王传承,该是兽族之人才是。可我以妖族妖术救治,竟可毫无阻碍地灌入他的经脉,真心古怪。” 妖王不以为意道:“这有甚奇怪?我族妖力继承自天地灵气,本来就可与所有生灵自由灌输灵气——嗯?”听殿门一侧有微微喘息之声,他喝骂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殿门左侧奔出两道身影,妖王与郁柳望去,见是疏桐与元桑二人。疏桐忙不迭迎上来,咧嘴笑道:“王,是我们。”元桑也笑吟吟地上前问好。 妖王面带不悦道:“你们两小子在这里作甚?”疏桐捧着花,赧然一笑,不敢应答。元桑笑道:“我二人听闻王回山了,特意前来拜见。” 妖王胡乱点头应道:“有心了。” 郁柳附耳道:“王,此事是该告知疏桐。” 妖王竞枫道:“要告诉这傻小子?” 郁柳道:“迟早要让他知道的,不然这小子冲动起来更坏事。” 妖王面带疑色,又看了傻愣愣的疏桐一眼,叫了一声:“疏桐。” 那疏桐亮着一双虎眼,讶道:“怎么了,王?” 妖王摆手道:“你跟我们来。”说着转身要走,郁柳又突然与他道:“王,请让元桑也跟来吧。” 妖王止住脚步:“嗯?你要让此人也参与?” 郁柳以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此人能成为大妖王的心腹,与兰辛同为大妖王的左右臂膀,平起平坐,可见实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有他支持,长老那关也会更加好过。” 妖王静默一瞬,方淡淡嗯了一声,而后轻飘飘瞥了元桑一眼,嘱道:“你也跟我来。” 元桑不置可否,静静跟上。 烟萝阁中烟熏气蒸,香气宜人。阁前一左一右,跪拜两名娇美女奴。妖王竞枫带着郁柳、疏桐、元桑三人走过去,朝那两名女奴命道:“你们先下去吧。” 女奴领命退下,妖王带领三人走进烟萝阁,过了厅房、卧房,一路径自不停。元桑左顾右盼,问道:“王,这是何意?” 妖王自得一笑,却是不答,率先走上九层桐木高楼。自楼顶横木廊桥踏出一步,便是一处连接着山体中部的山洞。妖王迈上廊桥,打开山洞石门,走进山洞,又开了山洞中另一处石门。如此兜兜转转,待走到第四处石门时,妖王终于走向一处开挖出石梯的缺口,顺着石梯往下走去。一路所经之处皆有青桐油灯作引,视野一派敞亮。 疏桐走得一头雾水,小声与元桑嘀咕道:“王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元桑笑而不语,暗自将路径记在心中。 沿着粗粝石梯,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终于走至山体中空的腹部,妖王停在一处矮小石洞门前,道:“到了。”接着伸手打开石门机关,走到石洞中间,有一张石榻。榻上躺着一人,背对着他们四人。 妖王示意郁柳将榻上昏睡那人翻过身来,使其正面直直对着元桑二人。 疏桐当即跪下,大声道:“见过大妖王!” 元桑瞳孔骤然一缩,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这——这是大妖王?” 妖王竞枫坐上石榻,翘脚笑道:“对,她就是我最敬爱的姐姐,我们妖族最尊贵的存在——大妖王殿下。” 元桑方才失态之下骤然出声,现在细细将那人望去,才发觉认错了人。见妖王笑语吟吟、却始终目色沉沉盯视自己,他眸光微闪,一字字道:“二妖王,这是何意?” 妖王笑道:“以元桑的头脑,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元桑云淡风轻一笑,道:“王有事请吩咐。” 妖王慢悠悠道:“现在留给你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从烟萝阁里走出去,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二是与我一起见过大妖王,如何?” 疏桐听他二人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显是在打着哑谜,便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讪讪起身,躲在一旁。 妖王又问:“如何?”元桑露齿一笑,将腰深深躬下,一字一顿道:“臣下自然是站在王这一边。”妖王挑眉示意:“嗯?” 元桑长声道:“王不是先得到臣下的保证再告知计划,而是先将所有筹码摆上台面,再让臣下作出选择,可见王的胸襟气魄实非常人所能度量。臣下虽不才,却也愿为王的马前卒,鞠躬尽瘁,尽力效劳。”妖王微微一哂道:“你倒是上道。” 元桑又道:“只是此关一过,日后若大妖王回来,问起此事,王您又该如何给个说法?” 妖王安坐石榻,豪气万丈道:“到时南岭大陆已尽为我族彀中之地,本王登高一呼,万民拥戴,在族中声望早已远远超过了她,还怕她问罪不成?” 第81章 妖王道:“一个可以让你晚些死、甚至不死,这便是最大区别。” 谢留尘不可置否,他自觉已经死过一次,生生死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将脸撇向床里,道:“我不喝,请让我死吧。” 妖王道:“若我偏不让你死呢?” 谢留尘置若罔闻:“随你,杀了我更好。” 妖王面露不耐:“你这是在挑战本王的耐心?” 那元桑越众迈出,在一旁恭敬道:“王,请让臣来。” 石洞中沉闷无风,妖王本也烦闷,摆手道:“嗯,你来。”没心情旁视探听,转到一边角落去了。 元桑走到石榻边,毫不客气地坐在石榻上,与谢留尘四目相对,眼神钩子似的在他脸上、身上不住来回。忽而狡黠一笑,说道:“你并非真心求死。” 谢留尘自方才起便注意到这人,只因此人目光灼灼,笑意浅浅,让谢留尘总是想起同样爱笑的商离行来。他心知眼前这人实在不好对付,半掀眼皮道:“从何见得?” 元桑道:“你若真心求死,便不会在雪地中支撑了这么久,你的求生意志何等顽强,怎会是轻易想死的人呢?” 谢留尘听他语气十分亲昵,像是极为了解自己,反口诘道:“若可以选择,谁愿意生不如死?” 元桑泄了口气,无奈道:“好罢,是我理解错了,你确实想死。可以告知我你想求死的原因吗?是因为你做了什么错事吗?” 谢留尘静了一瞬,声音凝涩道:“因为我辜负了一个人。” 元桑哦了一声,显是来了兴趣:“你有遗憾?” 谢留尘突觉身上伤口有些难以忍受,顿了一下,方道:“有,我对不起他。” 元桑又问:“那你想去见他?” 谢留尘怔愣一下,道:“我不知道……” 元桑问道:“情人?” 谢留尘目光闪烁,否道:“不是。” 元桑点头道:“那便是情人了。” 谢留尘心中暗叹,他与商离行从未有过半刻真心时刻,又算得上哪门子的情人?但若说不是情人,那些情话却又是真真实实从口中吐出的。他不知如何否认,却是不答。 元桑定定看着他道:“既有遗憾,为何甘愿求死?” 谢留尘听他问得唐突,似有探听他的密事之意,然他与商离行之间的恩怨又何须轮到他人过问?他愠怒道:“与你何干?” 元桑掩嘴笑道:“哎呀,真是小孩子脾气,说翻脸就翻脸。”谢留尘恼怒不已,将头转到床里,再也不理。 元桑低声叹道:“明明是一样的脸,怎么就……完全不一样呢……”自顾自低喃几句,又微微侧身,在谢留尘耳后悄声说了一句:“你想带着遗憾去死,却不想那人是否在等你一句解释?” 谢留尘心神一震,蓦地想起很多旧事。那夜后山上的一腔真情,说了甚么“我早已对你上了心、动了情”,那么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后来一剑相刺,商离行眼中星辰熄灭的瞬间,又是那么历历在目。他鼻头一酸,紧紧闭上了眼,浮现眼前的竟又是那张温柔笑意的脸庞。一时间,百般说不出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教他浑不知身在何处。他不明身世,自小孤寡,一直缺少来自师长的言传身教,这些个甚么情情爱爱,也从来没人教过他。 可如今红尘辗转一遭,他却强烈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能对这些情爱之事感同身受的。 若是真的便这般死去,是不是会害及那人误会一生? 想到这里,心头一个声音在不屈不挠道:“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良久,谢留尘终于睁眼转头,以平稳气息道:“说罢,要我替你们办什么事?” 元桑微笑道:“非也,不是你要替我们做什么事,而是你要为自己争取生存之机,必须与我们合作。” 谢留尘深觉眼前这人饶舌之状实在过于烦人,皱眉道:“你们想与我合作什么?” 元桑快然道:“借兵。” 谢留尘问道:“借什么兵,怎么借?” 元桑道:“很简单,陪我们演一场戏。” 谢留尘又问:“什么戏?” 元桑唇角微掀,悠悠然道:“这你暂时就不用问了,三日之后我们会告知你如何去做。” 谢留尘眉峰微蹙,与他对视:“不行,我现在就要知道。” 元桑眼角弯弯,说道:“你这急性子还真是像极了她,可惜事关重大,现在还不能说得太明白。” 谢留尘以手撑榻,缓缓坐起:“那就三天后再来与我谈合作的事吧。” 元桑道:“现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哪还有提条件的资格?” 谢留尘轻哼一声,道:“我决不谈无把握的合作。” 元桑双眼微眯:“这里可容不得你讨价还价。” “废话什么?”寒竹在旁看得不耐,端起桌上汤药,奔近石榻,掐起谢留尘下巴,喝道:“喝!”不待榻上二人作出反应,便将药汤倾注似的灌入谢留尘口中。 谢留尘避之已晚,下颌遭到钳制,被迫将汤药吞了个大半,前襟全湿。寒竹松开后,他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抑不住地猛咳几声,眼角泛泪,脸色红紫。 元桑脸色一寒,将寒竹推开,嘟起嘴道:“寒竹哥哥,你客气一点!好歹也是我们妖族三百年来唯一的客人。”靠坐身后,帮谢留尘轻抚胸口,谢留尘咳得几欲昏厥,全身颤抖如筛。 寒竹面无表情,看向缓步走近的妖王,恭声道:“王,他已服下汤药。” “什么三流货色也敢讨价还价?!”妖王冷冷一笑,面向疏桐,命道:“好好看着他,不准他走动一步!” 疏桐探头探脑道:“连在石洞中走动也不行?” 郁柳恨铁不成钢扫他一眼,没好气应道:“对。”跟随妖王步出石洞。 第83章 谁知那允棠长老在摘下他脸上帛巾后,竟是微微张口,愣愣看他,瞬间之后,直直跪下,大叫道:“老臣失礼!”其余七位长老也随之乌泱泱跪了一地。 竞枫怒道:“允棠长老,你好大的胆子!”元桑也沉着一张脸,走上几步,将谢留尘护在身后。 谢留尘一颗险险飞走的心又跳回原位,刹那之间,一种极为不满的感受在心中涌起,他无师自通,冷冷朝那允棠长老骂道:“放肆!连本王也敢冒犯!”面上帛巾不在,声音便毫无阻碍地传至众人耳边,直说得允棠长老连呼不敢,他这才觉稍稍安定。微抚脸颊,心道也不知那元桑究竟在他脸上涂抹了些什么,竟能骗过这帮火眼金睛的老家伙。 那允棠长老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颤声道:“王,老臣方才是一时鬼迷心窍了,请王恕罪!”余下七位长老也纷纷求情道:“求王放过允棠长老!”“允棠长老年事已高,一时糊涂,请王饶恕!” 谢留尘声音愈冷:“允棠长老这是不信任本王了?怀疑本王为他人假扮?” 允棠长老遭他戳破心思,老脸涨红,既羞且惧:“老臣不敢,老臣方才只是——” 谢留尘接着问道:“只是什么?” 允棠长老支吾道:“王之前曾说过兵权不得外借他人,却突然间转换心思,老臣实是一时之间不敢置信,故而才——” 竞枫不待允棠长老说完,面色陡沉,冷笑道:“允棠长老这话说得恁地古怪,好似本王没资格统领族中精兵一样。他人?本王堂堂正正先任妖王亲子,算什么他人?” 允棠长老哼了一口气,气势陡然一变,粗声粗气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领兵?你不过就是一个——”说着话间稍稍抬头,却恰对上元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冰冷如刃,带着极为高深的意味。允棠长老心中一惊,不觉将剩下的话吞回肚子。 元桑眼波一转,朝谢留尘道:“王,允棠长老也是年老多虑,一时魔障罢了。就请王看在允棠长老多年来为族人攘灾祈福的份上,饶过他的无心之失吧。” 谢留尘眼帘稍垂,见允棠长老因他寥寥数语,便惧怕成这幅德行,而其余几位长老亦是汗洽股栗,神色慌张,可见这位神秘的大妖王对待族人极为严苛。他心道要将此事搞得越乱越好,最好激化妖族长老与妖王竞枫之间的矛盾,使得出兵南岭计划胎死腹中。思忖一番,斩钉截铁道:“允棠长老冒犯本王,实该重罚!” 允棠长老悚然一惊,连连叩首,大呼道:“老臣该死,老臣有罪,请王饶恕老臣这一次!” 竞枫这时跨近几步,走到谢留尘身边,道:“且慢,姐姐请听我一言。允棠长老族中声望颇高,姐姐只因星点小事便要重罚,恐怕会寒了族人之心——” 谢留尘颇觉意外,心想此人看似是个草包,笼络人心之本事倒是厉害得很。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独当一面。可他一番苦心,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心中十分不悦,待想开口,余光一瞥,见元桑眼皮眨动,在朝他使眼色。他蓦地惊醒,省起自己的一条小命还被这帮人抓住手中,充什么无名英雄?便略一摆手,道了一声:“罢了,这次就饶过你吧。”随后当先步出前殿。 元桑对着妖王竞枫露出满意一笑,随后跟在谢留尘身后走出前殿。 允棠长老讶然抬头,望着大妖王迈出前殿的身影,只觉其身姿看去十分陌生,但相貌、神态,甚至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又无一不吻合。心中甚是惊虑不解。 竞枫却在一旁偏头看他,微微笑道:“长老,将调令符拿出来吧。” 允棠长老一张老脸挂不住,赧然站起,道:“……多谢二妖王求情。”旋即将怀中调令符取出,递交妖王竞枫手心。 竞枫从容接过,道了一声:“好!”随即哈哈大笑:“五日后启程!这次本王定要一举拿下整片南岭!” 允棠长老与其余七位长老面面相觑,预感安宁日子不再,皆是一水儿的愁眉苦脸。 谢留尘被元桑护持返回原路,两人一路无言,行至烟萝阁门口,元桑将门前女奴召走,笑道:“哎呀,你方才反应真是快啊。” 谢留尘进了烟萝阁,自觉闭眼,任由元桑将自己牵进去,随口问道:“我不是差点穿帮了?” 元桑又道:“相貌再肖似,气质神态却是骗不了人的,你方才做得很好,差点连我都被骗过去了。” 谢留尘念及自己方才使的雕虫小技皆被此人看在眼里,心里堵着一口气,实不想理会。 元桑却在他耳边聒噪不休:“你就不好奇我们妖族为何有两位妖王吗?” 谢留尘不应不答。 元桑叹道:“唉,说来也是话长。妖族一向血脉薄弱,三百五十年前曾与魔族大战,可惜人族见死不救,任由魔族屠杀我妖族子民,先任妖王与妖后为护族民先后战死,妖后死前产下一子,即为二妖王竞枫,大妖王怜他幼年孤寡,对这个弟弟自然是溺爱得很。”说到这里,也觉“溺爱”之说实在牵强,不禁出声嗤笑一下。 谢留尘皱着眉道:“什么叫人族见死不救?商——他不会是这种人。”他本想为商离行说句好话,却陡然省起元桑所说已为三百五十年前之事,而那时秋水门还未建立,人族救与不救,实与商离行没什么关系。 元桑又接道:“等不久前我们重新回到现世,才知道,原来在我们妖族关闭现世通道五十年后,人族也遭到魔族的进攻,哈哈,世人总是等到自己也遭受同样灾难,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谢留尘闭着眼听他扯来扯去,不禁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元桑开口道:“看你有什么反应。” 谢留尘冷冷嘲道:“三百五十年前我还不知在哪里,跟我说这些,你觉得我会有什么反应?” 元桑脚步倏忽停住,声音有些迟疑,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谢留尘答道:“十七。” 元桑声音陡然拔高,不可置信道:“你才十七岁?” 谢留尘不置可否。 元桑又急切问道:“那你有父母在世?家中长辈呢?” 他今日已是第二次问起谢留尘身世来历,谢留尘十分不快,冷声道:“我没有父母,亦没有长辈,都死了。” 元桑又道:“不可能!” 谢留尘觉得他这话说得实在古怪至极,方一开口,身前忽地起了一阵凉风,谢留尘匆忙睁眼,却是元桑猛然扑近,紧紧抓死他的手臂。 谢留尘手上吃痛,明显感到有一丝冰凉之气透过被揪住的手臂传入体内,怒而瞪视道:“你干什么?” 元桑与他四目相对,手下力道使得愈重,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确实是十七岁的根骨……可你明明能够接收我的灵气……”低喃半晌,方放开谢留尘。 谢留尘一经自由,远远躲开,一脸防备。 那元桑却是神色复杂,直直盯视着他,一瞬之后,又蓦地双眸一亮,道:“对,要去找大长老问个明白!”说罢几步走近,将挣脱不已的谢留尘双手擒住,带回石洞门口,而后不留一语,匆匆离去了。 谢留尘实感此人着实不可理喻,慢慢走进石洞,正见疏桐躺在角落呼呼大睡,人事不知。他心头落满妖族出兵南岭之事,若有所思坐回石榻之上,满心盘算着要如何逃出西涯山,逃回南岭。北陆荒谷那边,谢留尘料想将来定有机会回去一趟,没必要急在一时。反倒是南岭这边,干戈动乱,事态严峻,也不知商离行那个人伤好了没有,到时能否领兵作战? 他慢慢躺下,蜷起身子,心口传来微微痛痒,漫无目的地想来想去,不多时后,同地上角落的疏桐一样,渐渐沉入梦乡中。第六十五章 如此又过两三日,疏桐不时前来侍奉汤药,谢留尘气色好上许多,伤口也渐渐痊愈。可他心中实在焦灼得很,一直想着如何脱身。可不仅妖王与寒竹三人未曾露面,连那对他感兴趣的元桑竟也没有再来过一次,只是派遣一位女奴将莲花汤解药准时置于石洞门前,经由疏桐拿进来,给他服用。 这时间,他百无聊赖躺在石榻之上,开始打坐修行,运转体内真气,却是神思不宁,总是莫名想起商离行,心中暗忖:“我还是尽早出去才是,不为别的,哪怕遇上商离行,与他说上一句抱歉,也能了却心头几分遗憾。” 第85章 他方才听元桑那句“一定吃了很多苦”似乎别有深意,又念及此人几次三番打听自己身世来历,到底是何居心?自己身为兽王,却被南星师父养大——对了!南星师父! 谢留尘不禁啊叫一声,一拍脑袋:“糊涂啊!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原是他蓦地想起商离行曾与他说过:那个与他南星师父同名之人出身妖族,与无念真人结成道侣,在妖族隐世后与无念真人大吵一顿,后来不知所踪。他心头懊悔不已:“方才就应该多问一句那个南星的事情,说不定那个元桑刚好就认识他,说不定我就能知道他们是否同为一人了呢?!” 他狠狠拍了几**下木板,正这时,小舟底部传来低沉回荡之声,与之回应。谢留尘一时大惊。 顷刻间,海上忽地刮来一阵大风,一道海浪迎风打来,险些掀翻小舟。谢留尘随着小舟摇摆不定,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往下望去,海面黑沉如夜,暗底似有异物游过。他想起昔时千重影壁之下,也曾听闻海中栖息着千奇百怪的妖兽,妖兽异动,引发海潮,导致修士死伤无数。 谢留尘心知情势危急,忙召出修明剑,弃舟纵身,御剑飞上半空。因有伤在身,加之海风狂刮,他御剑之时摇摇欲坠,渺小得犹如随波逐流的一片落叶。 站立修明剑上,俯视茫茫大海,见海潮滚滚而动,小舟不远处竟渐渐聚起了一方庞然漩涡。小舟东西游荡,很快被漩涡绞得四分五裂,碎板无数,随着海浪载沉载浮。海面波涛翻滚,暗流涌动,竟有上百头遍身鳞甲、头顶尖角的海兽出现漩涡周边,往来游动,发出一阵阵尖锐怪异啸声,有如鬼哭狼嚎,听来真叫人毛骨悚然。 谢留尘心里发毛,忙运转真气,飞身跃上高空,孰料此时海中竟又起了异变。一只庞然海兽破浪而出,引颈尖啸,一个甩尾,正直直打中他后背脊。谢留尘真气一时散乱,呕出一口血。双足发软,与修明剑齐齐掉落海中。伤口泡水,瞬间渗出无数新鲜血液,海中妖兽受血腥味吸引,张开巨型大口,疾如星火,奔游而来。 谢留尘被迫吞了几口海水,全身力道似被抽去,双腿痉挛,无助地挣扎拍打,却苦于无能为力。他运起所剩不多的真气,猛然一喝,如离弦之箭远远射开,险险躲过了妖兽的血盆大口。却不料方逃出生天,又遇死关,他感到周身撕裂般的痛意,回身一望,却见幽深波浪已迎面袭来。 他什么动作都做不了了,死死抱紧手中修明剑,只觉双耳嗡嗡作响,衣裳、头发紧绞全身。 死亡一般的绝望汹涌袭来,谢留尘悲哀地嘶吼一声,转瞬便被漩涡吞噬其中。海浪喧嚣,直到下半夜方见平静。第六十六章 七月十二黄昏,日色将暗未暗,妖王竞枫率领妖族两万妖族大军,浩浩荡荡攻上了南岭。一百艘妖船满载妖族精兵,绕过西岸,转道驶向南岸。登岸之后,一路所经尽是平原沃土,妖族精兵长驱直入,无所阻挡,三日之内占领南岸凡间大小城镇二十多个。 妖族精兵威赫喧天,每经一乡一镇,即将占领之地划为妖族领地,派兵驻守;将此地凡人俘虏,凡不肯降服者、出言不逊者、意图逃往者皆遭到寒竹妖火煎害,受尽焚身之苦。如此杀鸡儆猴几次之后,凡人无有不从。 凡人寿短力弱,何曾见过如此可怖之天外来敌,只当苍天无道,魔头灭世,波及凡人。哀绝恸哭,哭声震天,南岸上空漂浮死亡气息,一时间有如酆都鬼蜮。 妖族进犯得如此突如其来,直教各大门派修士瞠目结舌,甚至更有部分滞留南岭之魔族余孽趁机兴事,整片南岭一片混乱,哀鸿遍野。所幸人族修士尚有义勇之士,闻之拍案而起,先后飞至妖族占领之地,联合抗击妖族。 妖族精兵受妖王之命,与闻讯而来的数千修士在南岭平原上正面交锋,展开殊死之战。 草长莺飞,长空之巅,一驾雕龙宝马之中,香气缭绕,温香软衾,妖王竞枫与寒竹、郁柳、元桑三人,正围着桌板案上南岭地图,低头观视,谈论战况。 “往西就是步蟾宫,其门人先前一战死伤数百,不足为惧;以妖族如今行军脚力,要攻至秋水门,至少仍需半月。” “秋水门如今群龙无首,只剩一两个修士在勉力支撑,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云山剑宗多为剑修,杀戾深重,应作为妖族重敌,宜将兵力分而攻之,派出至少一万人马。” “剑修战力最强,脑子却未必最佳,那云山剑宗有数万剑修,难道我们便要以数万精兵去对付吗?” “管理凡人一个城镇只需一兵一卒,自然是要将所有兵力用在对付人族修士上!谁最强就对付谁!” 郁柳与寒竹你一言我一言,争相抛出自己想法,直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妖王竞枫慵懒而坐,不发一言,双眼微眯,只冷眼看着二人交锋之举。不多时后,目光一转,看向马车一侧始终不动声色的一人:“元桑怎么看?” 元桑坐于车马一侧,始终垂眸沉思,默然无声,存在感近乎于无。听到妖王指名,微微抬眼,面色沉静地回了三字:“秋水门。” 竞枫“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认为秋水门才是我们的重敌。” 元桑知他有意听闻自己想法,想了一阵,再度说道:“秋水门之主虽死,但整个门派仍在。秋水门凝聚天下散修之力,看似一盘散沙,无拘无束,宗义开广,但门人分布广泛,耳目众多,可谓连点成线,连线成网,再成连通各派之经络血脉,宗门往来,皆要倚靠这股力量。秋水门,实不可小觑。” 又道:“灭了一个门派,也就是没了一个门派罢了。但没了秋水门,整片南岭宗门将陷入瘫痪中,这才是秋水门之所以能傲立南岭的原因。” 竞枫哈哈一笑,转而对郁柳道:“郁柳啊郁柳,从前只当你谋略过人,洞若观火,现在跟元桑一比,反倒落于人后了。” 郁柳轻轻一咳,赧然道:“王教训得是。郁柳囿于见识,在分析情势方面,自然比不上大妖王的左膀右臂。” 元桑眸中闪起笑意:“看来郁柳哥哥还是不太信任元桑啊。” 郁柳道:“岂敢岂敢。”二人眼神交汇,皆是微微一笑。 竞枫独卧衾中,悠悠然道:“能凭借一己之力,凝聚起南岭数万散修,此人号召力实在厉害。也幸好身消道陨,少了我们一份威胁。”沉吟数瞬,与寒竹下了命令道:“抽调一万人马,掉头前往秋水门,三千精兵前往云山剑宗,其他人按原路拔营前进。” 寒竹正色道:“是。”起身掀帐而去。 夜深寒重,秋水门中,寒风习阵。白萱持着药箱,轻轻阖上房门,发出轻细的一声低叹。这段时日以来,门中遭逢剧变,她心力交瘁,连带着脸色也灰暗几分。 何所悟自墙角迎头走来,见她身影萧索,神情灰淡,立时大步跨来,将她手上的药箱接过,牵了她手,轻声问道:“大哥还在房中?” 白萱点了点头,也问了一句:“纪清呢?” 何所悟静了一会,应道:“在后山,陪着纪柔。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白萱将头一歪,轻轻依偎在他肩上,二人相互依存,迎着深夜寒风,缓缓走回药庐。 何所悟在她面前才会露出难得无措的模样,犹豫一阵,吞吞吐吐道:“纪柔的事情——” 白萱反握住他的手:“别再说了,这件事的发生我们谁都没想到,谁都没有错。” 何所悟就此闭口不言。 白萱望着寂然长空,叹息一声:“若是能回到无忧无虑的那一年,该多好。那时我们九人都还在,哪有什么秋水门,哪有什么战争动乱。” 何所悟不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二人缓缓走出院子,只听远处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又下雪了。” 抬头一看,果然可见寒风摧树,云霭低沉,青苍天色中,细碎雪粉纷纷飘落,如柳絮,如梨花,更如天穹的星辰陨落。 何所悟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好。”白萱温柔回道,“希望这场雪快点过去。” “但愿吧。” 相偎的身影逐渐远去,雪地上空空渺渺,伴随着簌簌的雪落之声,飞鸿掠过地面,踏雪无踪。半个时辰之后,一名童子提灯走进院子。 第87章 如此说法,正中商离行下怀。拱手道:“那商某代表南岭人族接受殿下的交易了。” 大妖王道:“好。妖族大军中有我的手下,兵权号令,全权交由他负责,你与他对接即可,到时再将我那弟弟留给我便是。” 商离行缓缓点头,暗自在心里谋划计策。 妖王说完,起身将要离去:“那本王就在西涯山静候商门主的好消息了。请——” “慢!”商离行突然出声。 “嗯?”妖王果然停在桌案边,发出不解一声。 商离行略一定神,正色道:“天暗路滑,殿下慢走。” 妖王呵笑一声,道了句:“兰辛,我们走。”身形不动,却有一阵北风挟雪撞开门栓,刮进书房,烛光忽闪,身影瞬移,已是走得无影无踪了。 举目望去,唯余书房门外苍茫夜色,松竹青翠,雾凇沆砀,地面上一道浅浅的灰白脚痕。 商离行只好勉为其难再度将书房门阖上,无言捂胸,缓缓走回桌案边,黯然独坐。 他方才差一些就问出谢师弟之事了。 好在尚存一分理智。若贸然提出谢师弟之事,反倒使人生疑,遭妖王得知自己软肋尚是小事,谢师弟的安危才是大事。这女人如此喜怒无常,焉知不会伤害谢师弟。眼下两族关系势同水火,他不能冒这个险。 虽这坏家伙薄情寡义,也曾坦言与他只是逢场作戏,从未有过真情,那日场景至今想来,仍是句句诛心。但要他轻易放下,却是万分不能。 翌日一早,一轮明日初升,日光打在结了雾凇的树梢上,地面雪花开始融化。白萱按照惯例,前来为他疗伤,推门进来,明眸一看,商离行换了一身玄色广袖长袍,正端坐书桌前低头阅信,听闻门声,抬头望来,眉眼间神光焕然。 白萱惊喜道:“门主,您终于想开了?” 商离行苦笑一声:“再颓丧下去我这个门主就不用当了。”又温声吩咐道:“叫何所悟来。” 白萱见他走出阴影,心情也为之振作,将药箱放下打开,取出伤药,为商离行调养伤躯。不多时,何所悟健步到来,白萱退出书房,二人闭了房门,密谈正事。 商离行率先开口:“那边如何了?” 何所悟答道:“妖族三日来日夜不休,已占领凡人城镇二十三座,数千修士聚成战力,在滨海小镇抗击妖族大军,双方正着力对峙,修士目前形势严峻,急需援助。我昨日派出门中一千五十名散修前去支援了。” 商离行静静听闻,又问:“凡人死伤状况呢?” 何所悟向他汇报战况,自是不可能如以往一样沉默寡言,一板一眼道:“这位妖王行事虽乖张无常,但从不对凡人下手,所杀者皆为修士。他与其他妖族之人修为都很一般,只有身边跟着的一名擅使妖火的随从有些本事,但这名随从却很少使用妖火伤人,之前在步蟾宫对战中几度对我们手下留情。纪柔那次也是如此,可惜我终究慢来一步——”说到“纪柔”这个名字,顿了一顿。 商离行全神贯注于战局形势,浑没注意他情绪变动,二指曲起,轻扣桌面,开口却是惊人之语:“昨夜,我院中来了一个女人。” 何所悟不意自家大哥竟突如其来冒出这么一句,一时全身僵挺,呆若木鸡。 商离行见他愣住,不由一笑,解释道:“是妖族的大妖王,她昨夜来访,与我订下协议,可助我们逐退妖族两万大军。” “大哥与妖王合作了什么?”何所悟暗自想道:“听说那姓谢的小子是被妖王掳去了,难道此次合作与他有关?”想到这里,竟是微微恼怒,这厮捅了大哥一剑还不够,还想与大哥纠缠到几时?自家大哥一向英明绝俗,却在这小子身上屡屡栽了跟头。何所悟面上不显山水,心中却极为不满。 商离行不知他心中想法,只是将自己思定之对战计划和盘托出。何所悟心怕他关心则乱,被妖王趁虚而入。不禁问道:“大哥如此信任那个妖王?焉知不是里应外合之计?” “里应外合么?”商离行一怔,忽地想起昨夜荧荧烛光之下,那双酷似谢留尘的眼睛。果断摇头道:“不可能。” 何所悟听他语气肯定,想着多半是自己担忧过多了。抛却心头万千思绪,静静听商离行交代计划。 “那两万人马受大妖王调遣,无须将兵力放在他们身上,只需将妖王引至秋水门的方位来即可,其他皆交由大妖王处置。你所做的便是截断通风报信之人,与纪——”话到这里,顿了顿,又改口道:“罢了,让他多休息一段时间吧。” 何所悟飞快点头:“不用跟他说了,我自己行动就可以。” 忽闻门外敲门声,纪清的声音随之在门外响起:“门主……” 商离行与何所悟对视一眼,可见彼此眼中担忧之色。少顷,商离行轻嗽一声,朝外面道:“进来吧。” 门外的纪清轻推房门,头发束起,白纱缟衣,走进书房,与房中二人打了声招呼。何所悟将头压得低低的,胡乱应了一声。 商离行抬眼望去,见纪清双眼红肿,口唇发白,面上全无半分活人气息,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纪清缓缓走近桌案,对他道:“门主,我也要去。” 商离行与纪清相识三百年,何曾听过他提出这般主动要求,知他因纪柔之死大受打击,性情大变,欲相劝几句:“你再休息一段时间吧。” 纪清摇了摇头,正正看过来,眼中满是坚毅之色:“小柔生前常与我说,人活一世,与其得过且过,不如轰轰烈烈,活出自己的一条路。我那时只觉得她说的一切离我很遥远,要什么风光,要什么名望,安贫乐道一辈子不好吗?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商离行五指顿然紧握,扬眉一望,何所悟也不顾内心愧疚,讶异地抬起头。 “我是个没本事的哥哥,多年来一直仰仗着自己的妹妹过活,功劳是她挣来的,名望地位也是她打拼来的,我这个哥哥只会躲在她身后贪图安逸,做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商离行喉头微微一动:“纪清……” “门主,无须再劝,我这段日子已然想得清楚了,”纪清顿了顿,又说道:“如今小妹累了,想先歇息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生前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死后更加不能让人瞧不起。我要继承小柔的意志,代替小柔,活下去!”他说话犹是那般低声细语,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坚定的决心,眼中光彩亮得几乎灼人。 看着那熟悉不已的神采,商离行只觉自己的心被一根尖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当日纪柔惨死雪山,受打击最深的自然是她这位血浓于水的兄长,他也早已想好了如何安置这位内向讷口的结拜兄弟,使其快速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却不料纪清受了打击之后,性情竟转变至此,不但没有沉溺于悲伤之中,反倒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商离行心头酸涩,只好退了一步,答允纪清:“也好,多出去走走,对你也有好处。”低声吩咐了一句:“何所悟,照顾好他。” “知道。”何所悟神色凝重,望了一眼纪清,说道:“我以后会保护好他。”第六十八章 纪清、何所悟离开后,商离行整理桌上书册,径自走出书房,穿过庭院,来到昔日谢留尘暂住客房,不解衣带,往床上一倒,闭眼养神。他这段时日以来,每每胸口痛楚难忍之时,便只身前来这间厢房,怔怔然坐上老半天,夜间也是不由自主在此下榻,只有闻到那残留被衾的独特气息,方能安睡。 可孤衾独枕,其心中寒苦无论多少被衾都盖不暖。 休憩半晌,感到心上伤口微微痛痒,遂在房中解开衣襟,低头一看,那卦钱大小的伤痂已脱落,只剩一道浅白嫩红的痕迹。商离行看着心口那道白痕,苦笑一阵,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半月来,他除了处理门中事务,余下独处时间,便是在反复想着谢留尘那一剑的动机。他苦思多时,却始终想不明白,谢留尘既对自己有所怀疑,为何宁愿相信魔族之人,也从未想过盘问自己事情真相,难不成真是因为……商离行长长叹了口气,得出一个更加令人心碎的答案:“或许是他根本没想过信任我吧?”仰倒床上,双睛无神,望着头顶红绡青帐。这时间,后院传来呜呜之声,含悲带怨,是风中竹子发出的声音,似在啜泣,又似低吟。 小院之前只栽种了一些松树柏木,自谢留尘入住后,商离行便仿照磊落峰的景致,嘱托门人往院子里栽了数十支南竹。南竹受泗海之水浇灌,这半个月来簇丛节生,拔地长了十尺有余,本是给谢留尘练剑之用,可惜那日谢留尘始料未及的一剑,将他全盘计划打乱。 商离行念及至此,又忿然念道:“管他是信不信任我!待来日抓到这坏家伙,看我怎么好好处置他!” 第89章 曲空青没有骨头似的靠在纪清身上,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望过来,叫了一声:“纪柔啊……你来看我了……” 纪清掩面道:“我不是小柔。” 何所悟大步走过来,冷冷看着他,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肉来:“你少痴心妄想了,纪柔死了。” 曲空青睁大一双眼,嘴巴张得更大:“你说什么?纪柔死了?”一瞬之间,脑中一片惊天巨响,这四字有如黄钟大吕,声声句句敲打在他醉如酥麻的心口,曲空青头脑尚且不清不楚,心中却倏然一痛。他愕然看了纪清一眼,又看了何所悟一眼:“你再说一句?” 纪清心中一酸,撇过脸,何所悟冷冷冰冰,一字字道:“是,纪柔死了,你以后别再妄想了。” 曲空青张大嘴巴,又向纪清确认道:“你妹妹死了?” 纪清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哀痛之色,阖上眼皮,缓缓点了点头。 “死了?纪柔死了?”曲空青张口瞠目,像是定住一般,半晌,呆滞目光转到纪清身上,突然拍腿狂笑,指着纪清道:“哈哈哈哈,死了?自己的妹妹死了,你竟然这般无动于衷?你不是说你最疼你妹妹的吗?哈哈哈哈!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他扯着嗓子大吼大叫几句,又突然怔怔落下泪来:“她死了?这么厉害的小姑娘居然也会死?她还欠我一个巴掌呢……哈哈哈哈……怎么就,怎么就死了呢……”他这般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真可像是失心疯发作一般。 何所悟却是不乐意了,正欲上手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酒鬼。 纪清拉住他,小声劝道:“何所悟,算了,不要跟一个醉鬼计较了。” 何所悟怒气冲天:“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你?谁不知道,纪柔的死,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伤心!”见曲空青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辞,显是根本还没清醒。何所悟斜眼一望,见不远处有条城中河,遂提起地上酒鬼的后衣领,运起真气,将醉鬼噗通一声扔进河水中。水花溅起数十尺,吓坏了河边柳树下一对卿卿我我的小鸳鸯。 “让你清醒清醒!我们走!”何所悟哼了一声,将呆愣伫立的纪清飞快拉走。 翌日,纪清在客栈里独坐,听得门外笃笃之声,开门一看,又是曲空青。 曲空青眼神清明,恍若回到清醒之态。他站立门外,嗫嚅道:“实在抱歉,昨夜我……” 纪清摇了摇头,道:“没事,一时酒后无状,我不会放在心上。” 曲空青赧然道:“我那时真不是有心,我只是一时……一时口不择言……” 纪清摆摆手道:“没事,真的没事,你也没说错什么……” 曲空青再不说话,尴尬静了一阵,又问道:“你们住在这里啊?” 纪清低下头说道:“是的,我们受了门主之命,化作凡人装扮,自然也要与凡人同吃同住,才不致惹人怀疑。” 曲空青虽不知他们有何使命在身,但联系近日妖王兴兵南岭之事,心中已猜了个**不离十,支支吾吾道:“那也好,也好……” 两人相对无言,两根柱子似的,静静伫立半日。纪清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开口说道:“歉也道过了,你还不走吗?” 曲空青轻嗽几声,终于鼓起勇气道:“介意……出来走走吗?” 纪清咬唇想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步出客栈,行至河边柳树下。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路面到处俱成水洼洼的泥泞之地,纪清一个不慎,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曲空青及时将纪清搀住:“小心!” 纪清轻喘口气,说道:“没事。”将头偏低,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 曲空青有些不自在,双唇张张合合,终是问道:“她……葬在哪里?” 纪清轻声道:“秋水门后山。你想去看看吗?” 曲空青摇了摇头,纪清轻轻道:“也好,不去看,便不会去想,不会伤心。” 曲空青闻言一愣,偏头看他,轻声叹道:“你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纪清轻轻一笑:“是不一样了,人都会变的。你也该收收性子了,曲老阁主就你一个儿子,整日里在外游荡的,总难免叫亲人担心。” 曲空青知他近些年来与纪柔聚少离多,这番话表面听着是个劝勉之意,实则是在感叹自己与妹妹的分分离离。叹了口气,换了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啊,我要回去天一阁喽,几个月不见回家,我家那老头儿估计也该想我了,说不好他怜惜我在外奔波受苦,回去后会免了我的罪行呢。” 纪清可有可无点了个头,说道:“正是如此。” 他从前待人接物便是一幅卑怯柔弱、不争不抢的样子,现下几月不见,性子中倒多了一股沉静气质。曲空青心中一动,打了个哈哈,挠头说道:“你现在真的完全不一样了,哈哈,你妹妹要是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大吃一惊。” 纪清轻声应道:“是啊,我明白得太晚了。” 曲空青又嘿哈几声道:“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其实我一直想说来着,你们兄妹俩的名字倒是起反了,你妹妹刚烈似火,名字中却有一个‘柔’字,你性子温吞柔善,却偏偏叫‘纪清’……” 纪清摇了摇头,缓缓道:“这个说法却对不上了。‘柔’对‘刚’尚能理解,‘清’,怎么对都对不上‘温吞柔善’四个字。应该换个说法罢,妹妹带柔,却是刚烈如火,哥哥带清,却是昏聩不明。” 曲空青脸上一热,摆摆手道:“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别这么认真……” 纪清低声说道:“你没说错,一直都是这个道理。” 曲空青听他自怨自哀之情状,又依稀仍带着几分旧时卑怯模样。不同的却是自己的心态了,从前只嫌这种性子过于无趣,如今听来,倒多了几分悲凉意味。 曲空青心生怜意,蓦地想道:“唉,他历经失妹之痛,我还总在他面前提及纪柔这个名字,这不是揭人伤疤吗?”一时之间,又恨不得将自己这张嘴巴给齐整缝上,免得一出口尽是荒唐之言。见纪清虽一双眼看着身前河岸,但双瞳失焦,神情恍惚,似乎心不在焉。曲空青疑道:“你——” 纪清回神,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曲空青挠挠头道:“没,没什么。你今天有事?” 纪清点点头:“嗯,一会儿我们要出去。” 曲空青问道:“你们去哪?” 身后一道声音突兀回道:“我们去哪,与你何干!”回话的却是何所悟。他外出办事,回来之后却发现纪清不在房中,问了客栈伙计,跟随出来,见曲空青又缠上了纪清,面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曲空青心有愧疚,想多陪着纪清,说道:“你们要去打妖王吗?我也去!” 何所悟抱剑走到纪清身侧,皱眉道:“我们有任务在身,不带酒鬼上路。” 曲空青撇了撇嘴,道:“你们只有二人,如何抵抗得了妖族数万大军,万一一个不慎身份暴露,你倒是容易脱身,纪清怎么办?” 何所悟哼了一声道:“我会保护好他,无须少阁主担忧。” 第91章 元桑哦了一身,转身望去,细细打量何所悟三人。 何所悟三人警觉,也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白袍少年。这人能得到妖王亲邀入席,又能直言拒绝妖王盛意,看似在妖族中地位不低。 元桑在三人身边来回踱了几步,开口问道:“你们是城中居民?” 何所悟躬身道:“是,小民三人正是城中住户,听闻城外有神仙降世,特来求仙问道,以求长生。” 元桑嘻嘻一笑:“什么神仙?都是无知凡人杜撰罢了。说起来,我可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凡人。寻常凡人见到我们妖族大军压境,早就吓得面如土色了,哪里还能想到什么修仙问道,什么长生不老?” 何所悟听他语气生异,似有试探之意,再次躬身道:“大人可不知,我兄弟三人自小便爱听些什么话本册子,向往书中所说的什么仙人乘鹤西去,什么跺跺脚,念念法诀,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啊……” 纪清也感叹道:“想飞就能飞,想生就能生,事事顺遂,不死不灭,多好啊……” 元桑听得一乐:“哈哈,有趣,你们既想求仙问道,怎能忍到现下,不去仙家之地碰碰运气?” 何所悟三人心道这倒是个点破实情的好机会,曲空青当下点点头,应道:“是啊,听说千里之外的平原之上有个什么秋水门,我们几人也去啦。” 元桑哦了一声,将这“秋水门”三字重复念了一遍,帐内坐着的妖王、站立的郁柳听到“秋水门”三字,也一齐望向这边。 曲空青来了劲,夸夸其谈:“对啊,就是这个什么秋水门,我们兄弟三人饥餐渴饮,披星戴月,跋山涉水跑去那片平原找了整整半个月啊!可就是找不到哇!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在山顶望去,看到那里似乎有楼阁片瓦,若隐若现的,看似近在眼前,可是却怎么走也走不到那里,都怀疑是不是碰见海市蜃楼了!” 郁柳在旁嗤笑道:“凡人见识浅薄,不知什么阵法奥妙,连迷踪法阵都被他们说成了狗屁不通的海市蜃楼,当真可笑!” 曲空青打了个哈哈道:“那是那是,据说那个秋水门的门主是个有着通天本事的大人物,近日里拘了一批什么几万个妖魔大将在地下,那一日整座山都抖了几抖,真他娘的恐怖!我们几个那时刚巧在山上,摔了个狗啃泥,屁滚尿流赶了回来!”他常年混迹凡间,听惯市井粗俗俚语,此刻学来,真可谓是惟妙惟肖。 妖王却是听得大骇:“那秋水门门主没死?将寒竹他们困住了?”他一惊之下,霍然起身,竟连身前佳肴也顾不上吃了。第七十一章 元桑与郁柳二人也是吃了一惊,元桑咦了一声,挑了挑眉,眯眼瞄了何所悟三人一眼,郁柳走近几步,正色道:“王且冷静,不可轻信凡人一面之词,说不定寒竹众人只是暂时失去了消息,并非就是遭遇不测了。” 好容易将震怒不已的妖王劝好,郁柳转身直面何所悟三人,严色道:“你们三人,从哪里得到的秋水门消息?” 曲空青道:“我们亲眼见到的啊!” 郁柳冷冷道:“休得道听途说!” 曲空青瞪着眼道:“怎么会是道听途说,我们兄弟三人亲眼所见,绝不作伪!”何所悟与纪清二人也纷纷应和,说得义正辞严、煞有其事。 郁柳惊疑眼神在三人周身上下逡巡,妖王竞枫紧绷俊脸,阴沉沉道:“这到底是真是假?那散修竟然没死?” 何所悟三人正想出声答复,这时却听元桑叹了口气:“唉,王,元桑这次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寒竹哥哥带领一万大军前往秋水门,至今已过整整十一日,照理来说,早该到了秋水门范围,可不知为何,始终不见那边任何消息传回。元桑用了妖族秘法,传讯给寒竹哥哥,竟是一直杳无音信。” 妖王竞枫既惊且疑:“怨不得寒竹领兵前往秋水门之后便一直联系不上,真被那散修之首困住了?” 元桑道:“以整片平原作为法阵,引诱一万妖族大军深陷法阵,不得脱逃,会有谁有这等大手笔呢,想来想去,便是那散修之首了。” 妖王听了此言,再无怀疑,狠狠拍了拍身下座椅:“好啊!原来果是诈死之计!好阴险的人族!” 何所悟三人见妖王动怒,彼此各自使了个眼神,妖王尚在震怒之中,并未察觉三人小小举动。 元桑摇头道:“王,我之前便说了秋水门方为大患,尤其如今那散修之首没死,一万人马,还是过于轻敌了。” 郁柳愁颜不展道:“寒竹被困秋水门,我们该如何去救呢?驻扎此地的妖族精兵已不足三千人了。” 元桑却出声道:“非也,是不足两千人。” 郁柳愕然问道:“两千人?怎么回事?” 妖王竞枫沉了口气,说道:“东南角落尚有两个小门小派,我前日派遣一千三百五十人马前去收服了。” 郁柳这段日子被蒙在鼓中,直至此刻方知外面人马已少了数半。他失声道:“驻留此地的三千精兵,是我们最后的后备军,怎可再随意分散人马?”眼珠一转,又忽而瞪着元桑,大声道:“是你给王出的主意?怪不得你这几日都不在军中,原来是领兵去了!” 元桑面露为难之色,闪烁其词道:“郁柳哥哥,这是王的意思啊……” 妖王见此不悦,严声喝道:“胡闹什么!值此紧要关头,还来搞什么内讧?” 郁柳惊了一下,忙请罪道:“属下不敢。” 元桑咳了几声,又道:“王,其他门派那边,有的仍在路上,有的勉力对峙,另有两千人马前往云山剑宗,至今仍未见消息。” 郁柳揣测道:“云山剑宗离秋水门最近,难道也落入法阵陷阱中?” “不无这个可能。”妖王沉吟着点点头,目光扫向何所悟三人。他料想这三名凡人应也听不懂,便毫无顾忌说道:“此来南岭,只带了两万大军,一万受制于秋水门,另有八千人分批攻向各大门派,现今已经分不出人手,寒竹这边又怎么救援呢?” 元桑道:“王,攻城的事情暂且搁下,请让元桑带兵前去秋水门援助寒竹哥哥吧。” 郁柳预感不对,拱手道:“王,此或为诱敌之计,不可轻忽,切宜谋定而后动。” 元桑瞥他一眼道:“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寒竹哥哥做人族阶下囚不成?郁柳哥哥,你这话说得好生薄情!” 郁柳遭他噎了一下,不忿说道:“臣下也是为了妖族大业着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元桑撇撇嘴,道:“我自去救寒竹哥哥便是,你就缩在南岸当你的守边大将吧!” 何所悟三人自方才引出“秋水门”三字后始终沉默不言,静静听他二人针锋相对,暗暗对视几眼,皆是会心一笑。 妖王竞枫示意二人安静,说道:“本王去吧,你二人有联络各队兵力之责,需留驻此地,不可擅离。” 郁柳担忧妖王安危,道:“那王将留驻此地的两千人一并带去吧。” 元桑却笑道:“哈哈,郁柳哥哥这话又说得不对了,万一真是秋水门的诱敌之计,我们将剩余的两千后备军都派出去了,真万一哪一队出了问题,既自困其身,又无援兵支助,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妖族调兵遣将无法周转,最终岂不是导致全军覆灭?” 郁柳哪里不知这等缘故,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妖王竞枫听闻沉吟,道:“元桑说得对,这两千人是最后的战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随意调动。” 郁柳还想再劝,妖王竞枫摆手道:“本王知道你担忧何事,此去小心行事,不直面对上秋水门之人便是。这一万人马何等金贵,若是能及时援救出来,不说一个秋水门,纵使对上全南岭的修士亦未必落于下风。”说到这里,又忽而豪迈笑了几声:“哈哈,本王身份尊贵,上承天命,岂会如此轻易折于南岭?郁柳莫要杞人忧天了。” 郁柳也只好道:“那王一路须多加小心,那散修之首既然没死,必然会在暗中埋下陷阱,防不胜防啊。” 第93章 商离行朗声道:“日前你在双刀峰峡谷拾获一名身受重伤的少年,将其带回西涯山,又当场杀了妖族五十族民,究竟是为了掩饰什么?” 他刻意提高声量,声音一时郎朗传遍整座山林,藏于山林各处的妖族小将听闻此言,虽已被秋水门散修制住,却仍交头接耳,发出嗡嗡议论之声:“那五十族民竟然是二妖王杀的?怪不得那日允棠长老大为恼火。”“二妖王到底为何要杀自己人?他怎么连自己人都下得了手啊?”“他到底瞒着我们做了什么事?” 妖王竞枫听众口喧嚣,心中惊惶,断然矢口道:“狡诈人族,休得污蔑本王清白!”他知晓元桑与人族里应外合,算计于他,今日断是末路已至,再难逃脱的了,但他一番功业未竟,怎甘心轻易认败?慌张之际,蓦地想到他如今身边随从唯有寒竹一人,寒竹传袭妖火本事,实为助他突围出去的最好人选。他定一定神,正色道:“你不是要那个人的下落吗?先放了寒竹,我再告诉你!” 商离行思忖片刻,料想如今妖王势弱,当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便微微点头,朝众散修微抬下颌,道:“放开他吧。” 寒竹一经松开,立时奔至妖王竞枫身旁,轻声询问竞枫状况,妖王竞枫见他担忧之色不似作伪,心中一暖。他的这两名心腹随从,几百年来伴他身边,对他皆是忠心耿耿,念及惨死的郁柳其人,心中又悲又怒。 商离行在一旁问道:“已经放开你的属下了。他的下落呢?” 妖王竞枫见他神色忧切,陡然生出恶毒心思,得意洋洋说道:“他死啦。” 商离行微微一震:“你说什么?” 妖王竞枫露出得意一笑:“我离开西涯山前,叫我属下处理了他,尸体扔到海里喂海兽啦,说不定已经尸骨无存,连收尸都收不了啦!” 商离行吼了一声:“不可能!”先前审问寒竹时,他也道谢留尘已经死了,那时商离行不信,只当他信口胡诌,而眼下妖王竞枫也道谢师弟已经死了,寒竹被困法阵,无法向外传递消息,两人无从有过对峙之机,说辞却全然一致,难不成真是——商离行想到这里,只觉铺天盖地的悲怆席卷而来,寒风袭至,砭人肌骨。他咬咬牙,痛声道:“既然如此,留你们不得!”说着长袖一动,召出袖中秋水剑。 妖王竞枫看他神色激动,显是那少年的死对他打击甚重,哈哈笑道:“听闻商门主号称符阵双修,不仅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法阵,符箓修为也是不差,本王今日倒是想指教一番!” 商离行泠然持剑,寒声道:“对付你还用不着符阵,一把剑足以。”随他话语落下,真气运化,剑身上秋水明光乍然惊亮,粼粼水光照亮凄然暗夜。妖王竞枫遭那剑意晃花了眼,心生惧意,猛然向后退了几步,却觉一阵凉风拂面,眼前身影交错之间,原是商离行竟在短短一瞬之间,错步来到他身前! 妖王竞枫心中骇道:“好恐怖的身法!”匆匆忙出了几掌,对上商离行决然剑势,只见一道剑光迅疾挥斩,刺将过来,瞬间肩胛一痛,血如泉涌,妖王竞枫大声喊道:“寒竹,救我!” 寒竹也没料到商离行竟是说出手就出手,根本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他跳至二人身前,挺身出掌,以自身血肉之躯挡下这一剑。 商离行见他出手,目光一偏,秋水剑剑势陡转,斜刺狂击,剑尖铮然作响,专挑他胸口旧患下手;另一边旁生剑风,将妖王竞枫紧紧锁在自身剑网之中,竟是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身后众散修见商离行陡然之间催生出无匹杀意,皆是自觉后退一步,留出对战空间。商离行练剑多年来旁通触类,目光老辣,最能觑得对手空门所在,适才听闻谢留尘已死,内心悲愤交加,出手之间再无半分留情。 寒竹既要维护妖王安危,亦要护好自身,他顾此失彼,全力全力护持妖王,自己却多次不慎,教商离行刺了几道剑伤。 商离行剑光游走二人之间,杀意昭绝。寒竹低呼一声,双掌托出,欲运化妖火,商离行冷冷哼了一声,觑准时机,秋水剑剑光迸射成一道凌空白虹。 寒竹不及避让,教那剑光贯胸而过,他噗噗吐了几口血,身躯摇晃几下,旋即砰然一声倒在地上。 妖王竞枫悲吼一声:“寒竹!” 寒竹修为比之妖王高深许多,商离行处理掉一个,剩下的这个便不足为惧。商离行眸光一闪,有如猎鹰捕食一般,威势赫赫,双目泛红,将困于剑网中的妖王狠狠掼在地上,摧天劈地的一剑紧随而来,顷刻间便要将他斩于剑下! 眼见这一剑便要斩落面门,妖王竞枫大骇张口,在这生死关头之间,急中生智,脱口说道:“他没死,他没死!” 这短短的“他没死”三字在此刻的商离行听来,真有如醴泉甘霖一般,由天灵盖直至脚底,浇透他的满腔悲怒怨恨。商离行霎时回归冷静,收回威猛无匹的剑势,哑声问道:“他在哪?” 妖王竞枫犹是一阵后怕,双唇微颤,磕磕碰碰讲不出话来。 商离行见他迟疑,一手挥下,扇了他一掌,又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森然逼问道:“他到底在哪?” 妖王竞枫被这一掌扇得眼冒金星,好半晌才幽幽恢复神智。他后背冒下冷汗,寻思道:“我之前叫疏桐将那个人处理掉了,他自然是已经死了的,我哪里去给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罢了罢了,先来个缓兵之计罢。”望了一眼寒竹尸身,微微喘息,道:“你先放开本王。” 商离行冷哼一声,掌爪一松,将他放开。 妖王竞枫啪啦一声落地,又接连急喘几下,方道:“你放本王回归西涯山,本王就将那名美少年完好无缺地送还给你,如何?”心中又想:“待本王回归西涯山,猛虎归山,蛟龙入海,还怕你上门讨人不成?” 商离行已经不知是否该继续信任此人,但他心中确实存了几分侥幸心思,宁愿将这人推脱之辞当做真话,也不愿相信谢留尘已死之事。这般想着,心中甚至突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要将此人带回秋水门,找白萱施展搜魂大法,得到谢留尘的下落。虽说妖王身份尊贵,于情于理,都不该受到如此对待,但他此刻关心则乱,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思忖之际,身旁忽来一阵微风,一旁卧着的一道身躯猛然跳将起来,将妖王竞枫卷走,身形一动,转眼已在几十丈外! 突来如此意外之举,快得在场诸人几乎无一人察觉,竟是那方才被商离行一剑刺死的寒竹。商离行极快反应过来:“原是诈死之计!” 寒竹声音远远传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商门主,彼此彼此……” 身后散修也反应过来,都叫了一声:“门主!” 商离行断然道:“追!” 散修问道:“那这些人呢?”话中所指,自然是留驻山林中的三百妖族小将。 “妖族这边自会有人前来接应,无须多管!”商离行话语中带着深深恨意:“快追!绝不能放他离开南岭!”第七十三章 寒夜中,寒竹背着妖王竞枫,如无头青蝇一般横冲直撞,毫无方向地在山林中仓惶逃命。方才对战之时,他见商离行剑意凶狠,心知以二人如今境遇,绝难逃出生天,便审时度势,伏地诈死,以待伺机而动。他行事向来老练,为了摆脱商离行的追踪,他几乎是在跳起的那一刹那,便已做好所有准备,甚至不惜耗损精力,故布疑阵,只为将身后之人远远甩开。 两人都受了伤,尤以寒竹那贯胸一伤最为严重。妖王竞枫被寒竹背在身上,浑身发烫,陷入半昏半醒中,忽然梦呓般叫了一声:“寒竹……” 寒竹强忍伤痛,应道:“属下在!” 妖王竞枫小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好想吃包子……” 寒竹脚下步伐殊无半分迟疑,以温柔语调回道:“属下会做,属下回去就给您做。” 妖王竞枫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我活了三百多年,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寒竹连声慰道:“属下什么都会做,王想吃什么,属下都会帮你做。” 妖王竞枫忽而低低笑了一声:“这辈子活得好糟糕啊……好想重新活一次,我不是妖王,该多好……” 寒竹闻言心口一涩:“王切不可如此丧气,待回到西涯山,整军重发,我们还能东山再起!” “不可能了……”妖王竞枫低喃细语道:“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郁柳死了,本王失去一只手了……” 寒竹嘶声道:“您还有我这只手!”他伤口深重,鲜血不住流往地上,连成一道逶迤血痕。他不敢停留半刻包扎伤口,只得死撑着亡命前行。 背上的竞枫没再接话,又开始陷入半睡半醒间。 寒竹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景物都宛若死物,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只听得到自身胸膛里微弱的跳动。这一生之中,他从未有过如此急切的求生之心。一颗星辰在眼前掉落,深邃的夜色暗藏不为人知的危险,寒竹心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不是光明大道,便是永生之夜。 第95章 大妖王傲然道:“是又如何?” 商离行忿然道:“殿下既然如此无情无义,杀害凡人,想必也无须商某协助寻找南星其人,那契约也就作罢了吧!” 大妖王冷冷一笑道:“作罢就作罢,本王寻找本族族民还需要你帮忙不成?” 商离行失去谢留尘下落,心中本就抑着一口气,听到大妖王此言,不仅毫无愧意,更是轻贱人命,全无敬畏之心。商离行欲动手拿下妖王,这时山林中突然冲出几道身影:“门主,门主,可算找到你了!” 说话之人正是之前被派往云山查探情况的散修。他们大喘着气,连声道:“云山那边出事了。整座云山被魔气包围住了,山上没有一人能下得来!” 商离行本就怀疑云山剑宗出事,听闻来报,内心一沉。暗忖事有轻重缓急,便收回掌势,冷冷道:“商某劝殿下最好早日离开南岭,切莫逗留。”说罢,带领门人转身离去,快步往云山剑宗方向飞去。 元桑在一旁听秋水门散修禀告此事,与大妖王道:“王,我方尚有三千人马被困在云山,可能也是出事了。” 大妖王面色凝重,沉思片刻,道:“枫弟身亡,族中必然会大乱一场。兰辛留在南岭,对接这三千人马,元桑与我回西涯山,处理竞枫之事!” 元桑与兰辛对视一眼,拱手应道:“是!”第七十四章 行至云山脚下,抬眼一望,果然可见千尺高峰之上黑气缭绕,魔气将整座云山团团裹住,魔气似被某种力量无形锁控着,一动也不动。 终年云气缭绕的云山剑宗成了一座黑沉沉的牢笼,只能从魔气罅隙中觑得一丝原有的白芒云雾。 山脚下乌泱泱拜了一地凡人,穿着粗制麻布,背上布满各色补丁,正不住往地上磕着头,甚或更有樵夫猎户者,将柴薪弓/弩扔在一旁,也随着跪在地上三跪九叩。众凡人口中高声念道:“神仙显灵啦!神仙显灵啦!”“求神仙赐我神力,脱离贫苦啊!”“求神仙给我很多钱财,让我下半辈子好吃好住,不用再去砍柴了啊!” 几名跟随身后的散修拧眉道:“怎么回事?怎么跪了一地凡人?” 便有得知内情的散修答道:“这群无知的凡人在山脚下见到山上云气突然变黑,又以为是哪路神仙现世,来救他们脱离苦海了,”再往身后瞟了一眼:“瞧,人还不少,约莫着还有人正赶在路上呢。” 又有一名散修嘿嘿几声道:“我辈修行之人逆天修炼,历经无数困障,才仅得几百寿岁,这群凡人掉几滴眼泪,磕几个响头,便妄想不劳而获,愚昧、贪婪!” 商离行为更好观察云山魔气,不自觉停在一群凡人身后,仰视观视,等他终于回神,想绕过这群凡人、自其他山路飞上云山时,发觉退路已被闻讯而来的凡人围住,退也不得,进也不得。 身边几名散修察言观色,为他开路,呼呼喝喝道:“大家让一下,让我们上去……” 谁知那些凡人竟是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磕头咕叨,那几名散修在商离行面前,不敢作出恃强凌弱之事,只面带难色道:“门主……” 商离行微微摇头:“算了,值此特殊时刻,权宜从事,直接飞上去吧。”他不愿在此耽误时间,率先策动身法,衣袂临风,御风直上。身后散修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飞身纵越,一行十数人衣袍鼓风猎猎,朝着千尺之上的青天云巅直直飞去,很快便不见身影。 身后的凡人呆呆目送众人远去,良久,陡然爆发惊天呼声:“哇!是神仙!” “原来神仙就在我们身边啊!” “求神仙求我等脱离苦海啊……” 凡人的欢呼声渐渐消散在风中,众人飞过山腰丛林,落于云山白玉山门之前,破开云山上的障眼法,这下将魔气看得更清楚了,确然是滔天魔气弥漫住了偌大整座云山剑宗,而众人受黑魆魆的魔气蒙蔽,无法看清身前三丈之外的景况。 商离行锁紧双眉,朝魔气打去一掌,魔气却是纹丝不动;伸手往沉沉魔气探去,却在某一处受到阻碍。用尽多种手段,始终无可奈何,商离行道:“进不去,如此强悍的力量,已然形成足够可怖的防护罩。” 有名散修道:“门主,结个诛魔法咒试试。” 商离行神色凝重,敛起心神,祭出一个小小的诛魔法阵,金光泛闪的法阵在他策动之下,渐渐飞往身前黑雾,却在甫一接触魔气时,即遭吞噬。商离行再接连打出两三个诛魔法阵,皆是如是下场。商离行摇摇头道:“不行,这防护罩没这么简单。” 身后众散修听闻,皆露出意外之色:“连门主也没办法破除的魔气,那该多厉害。”“这魔气能将上万名云山弟子困住,确实是不简单啊。” 商离行沉吟一阵,正色道:“不止,除却山上魔气外,另有一股无形之力在阻挡着我们进入,那股力量与魔气互相抗衡牵制,同时亦在阻止外人进入,防护罩可能并非魔气催发,而是两股力量对冲所生。” 众散修更是不解,商离行吩咐道:“你们四下搜搜看,看有否其他小路进入云山。” 几名散修随即领命而去,商离行身边只剩四五人,他在山门前几度徘徊,思索着以何种方式最能快速驱散如此庞大的魔气,这魔气究竟从何处而来?掌门他们被困魔气中还好吗? 边思索着,边走进密林深处,商离行心事重重,不经意挥手拍向身前魔气,突然咦了一声,足步一顿。他所在的这片山林,虽也是弥漫着黑黝黝的魔气缭绕,但较之山门前的魔气已然薄弱许多,遭他一掌拍去,即随着掌风飘散而开。想来是那魔气虽强悍至斯,但泛散范围终究有限。 商离行唤来那四五名散修,言道自己欲一人独身一闯,自山林这边突破防护罩,那四五名散修无不露出担忧之色,不欲自家门主孤身犯险。 商离行摇摇头,拒绝了众散修的劝阻。在无从获得可靠信息前提下,他从不作过多臆断,但这过分强劲的魔气,实在不得不使他念及先前清阳真人曾与他说过的魔尊复活之事:“云山剑宗众人已被困多日,我实在是关心云山此时内部状况,你们在此地等我,我进去看看。” 他不管那几名散修的阻拦,提脚迈步,再往丛林深处走进数十步,愈是往里走,魔气愈加浓厚,且魔气生出自我意识,开始攻击于他。 商离行心知魔气必是感应到外来之物的入侵,才会发起攻击,他便一边开启身上防御法阵,如润物无声般融入魔气之中;一边谨慎感受周遭魔气流动。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得以神识探路,轻手轻脚走向这遮天蔽日的黑雾。 随他步伐迈近,属于魔气特有的腥臭之味也愈见浓厚,商离行为了始终保持灵敏五感,没有收屏鼻息,而是一路面不改色,直奔魔气内部而去。 再走上百步,仍在山林之中,商离行一足微抬,脚下忽而踩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体,像是刀剑一类的武器。他目力受限,无法看到踩到的是什么,便再伸出一脚,往前轻轻踢去,竟是踢到了一团绵软之物。那东西被他一踢,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声。 “怎么有一个人……” 正当疑惑之际,身前魔气突然一阵窜动,朝他发起了疯狂攻击,他心道:“不好,被识破了!” 那团魔气好不警觉,明明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声,都能作出如此神速反应。防御法阵遭到魔气识破,商离行再也无法维持,直接抓住地上那人的衣襟,飘然退后。 一路足不沾地,连退四五十丈,直至退到方才所停留的山林入口,那团魔气才停下攻击,慢慢安静下来。 适才被他派出去的那几名散修都回来了,正停在山林外等着他。众散修围了上来,见他手上提了一人,俱吃了一惊,七嘴八舌道:“这人是谁?”“门主,这人穿着云山弟子服饰,是云山弟子啊。”“奇怪,他怎么会躺在山林中?” 商离行将那人放在地上,见是一名矮小的男修,穿着云山弟子特有的青色罩衫,一手提着剑,双目紧闭着。 云山弟子众多,商离行不可能一一认得,但既是云山弟子,那便与他有一定情分在内,自然要救。商离行提起一掌,将一道精纯元气打入那弟子后背,过了一阵,那弟子突然发出啊的一声,随即缓缓睁眼。 商离行半蹲**,细细打量着这名不明出现的弟子。 那弟子面色苍白,虚弱着叫了一声:“商师兄……” 既认得他商离行,那便确信是云山弟子了。商离行审问道:“你是哪座峰的弟子,为何出现此处?” 那弟子强自挤出一笑,笑出唇边一个小小酒窝:“商师兄不认识我,我却认识商师兄。”又道:“在下贺七,为盘龙峰弟子。” 商离行身旁一名散修低声道:“门主,几个月前我们到过紫渊秘境探秘,见过这位盘龙峰的弟子,确信不是假的。” 第97章 商离行转身离开,面色仍是十分凝重,全幅身心想着适才贺七所言之事,暗忖道:“先前炸毁千重影壁之下的魔族暗道,外部问题是解决了,但没想到竟有这等内部忧患,以掌门的功力,最多只能再坚持半个月。” 走了几步,又寻思道:“上次拜会云山之时,掌门将我带至开元阁,看到被困阵中的魔尊冥天。我回秋水门后,又吩咐纪清将魔尊复活之事散布开去,魔族听闻魔尊复活,势必蠢蠢欲动,云山之变,如此大的动静,魔族怎可能仍是无动于衷?” 念及至此,他猛地停下脚步,改口道:“我们重新去一趟云山山脚。”说罢转身,带着众人绕过山间小路,下了云山。 山脚下仍是跪了一地凡人,商离行领着众散修隐身于一片山石之中,静静旁观凡人举动,始终不发一言。 有名散修按捺不住,好奇问道:“门主,你在看什么?” 商离行目不转睛盯着凡人中的其中几个,小声道:“你们看那几个人,面色诡异,行迹鬼祟,可能正是魔族卧底。一会儿你们跟随他们身后,看他们与何人接头,再一举将人擒回秋水门。” 众散修纷纷应和道:“好!” 众人耐下性子再等片刻,只见那几名凡人鬼鬼祟祟地拉扯着走了,商离行道:“跟上。”众散修得了命令,旋即放轻脚步,步出山石,跟在那几名凡人身后,尾随而去。 众散修与魔族打交道时日甚深,商离行对众人的本事还是信得过的,等过了一炷香时间,众散修终于将人抓了回来。每名散修手下各押着一个魔族卧底,大多受到散修袭击,昏死过去。一名散修道:“门主,人都抓到了,共有六人,都在这里了。” 商离行极为满意:“好,辛苦你们了,将人带回秋水门吧。” 商离行与众散修带着那几名魔人连夜回了秋水门,待进了门,问前来迎接的散修:“何所悟他们还没回来?” 那散修道:“禀门主,还没有。何道长说南岸受到妖族大军惊吓的凡人太多,需要再处理一段时间。” 商离行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叫他们不要急于求成,定要将事情办稳妥了再回来。” 那散修领命下去,商离行又命道:“天色已晚,先将这几个人押下去,明日带至白萱药庐处。” 几名散修押着那几个魔族卧底离开,厅门内便只剩下商离行一人。 他心事重重地走回自己院子,待走到院门前,将要跨入院子之际,一股莫名的感觉袭击他的心神。只觉身前树丛中,似乎有一道十分熟悉的气息微微浮动,若隐若现。 商离行微微一凛,朝昏暗树丛低声一喝:“什么人?出来!” 那股气息陡然一滞,紧接着树影一动,一道畏畏缩缩的身影走出来,在黑暗中叫了声:“大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饶是商离行一向稳重老成,此时也不禁面露惊喜:“祁欢,你回来了。”第七十六章 那人正是商离行最小的结拜义弟祁欢。当日他在千重影壁之下,因被谢留尘乔装的黑袍人蛊惑犯错而受到商离行责罚,一气之下跟着商离行跑出离尘水膜,自此下落不明,商离行也曾派遣戚如意等人在边界搜寻他的行踪,但却始终一无所得。商离行虽担心过他,但料想祁欢好歹也是三百多岁了,纵冲动任性,却也不至于轻易教人欺负了去,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见他完好归来,一时大感欣慰。 “杵在那里干嘛?”商离行见他愣愣站在树丛边,招招手,失笑道:“过来让大哥看看你,怎么在外面一个多月都不传讯回来?你可知我们有多担心你。” “大哥,”祁欢却反倒退了一步:“我好生生的,不用担心的。” 商离行道:“嗯,我知道,过来让我看看。”祁欢原地踟蹰,始终不肯上前一步。 商离行身处黑暗之中,兼之祁欢遮遮掩掩的,一时倒看不太清祁欢面貌,但他心思何等灵敏,见祁欢缩起肩膀,当即沉下声道:“怎么一直躲在树堆里?过来!” 祁欢身形一僵,又呐呐叫了一声“大哥”,随即慢慢走过来。 他走得极慢极慢,一点也不像平日里见到商离行那般欢快样子,便是这样,商离行才更加觉得可疑。 随他走出树丛范围,一张脸渐渐显现在夜色中,商离行隐约见他脸上似乎画着些什么东西,歪歪曲曲的,虫子一般,冷冷道:“再过来些!” 祁欢闻言又走前几步。商离行这下将他看得更加清楚了,猛地走近几步,用力握紧祁欢肩膀,失声道:“你……你脸上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原来祁欢脸上竟多了几条深红色血痕,横七竖八的,将原本一张白嫩的脸蛋划得面目全非,商离行陡然见到这张花脸,心中顿起怒火。他奋力擦去祁欢脸上血痕,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去。 祁欢低下头,极小声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商离行收回手,静静看着祁欢。当日祁欢是受了谢留尘挑唆才犯下了错事,失踪的这一个多月也不知究竟遭遇了些什么,竟带了一身伤回来。商离行心中多了几分愧疚,但他是决意一心谢留尘到底的了,说什么也不可能将黑袍人的真实身份告知祁欢。一念至此,他的声音跟着柔了许多,温声道:“找白萱看过了吗?” 祁欢将头压得低低的:“没有……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 商离行退开几步道:“这样可不行,明天要去找白萱看一下。” 祁欢道:“大哥,不罚我了?” 商离行见他伤成这样,哪里还敢再罚他,柔声道:“嗯,不罚你了。” 祁欢定定看着他道:“大哥,你会因为这样嫌弃我吗?” 商离行内心一跳,忙转过话题道:“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 祁欢依旧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想去你房间睡。” “胡闹什么?”商离行见势不妙,不自在地转过脸,快步踏入自己院子,“你在本部有自己的房间,白萱常常派人过去打理,房中还算干净。” 祁欢紧紧跟随他身后:“可是……可是我害怕……” 商离行一路不闻,径自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祁欢一阵风似的紧追上去:“大哥……” 商离行推开自己房门,尚未迈步,身后那道身影一动,已先他一步冲进房间,商离行无奈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去隔壁睡吧。”说罢眼疾手快阖上房门,听祁欢在房内急促地叫了一声“大哥”,他在门外道:“明日一早随我去见白萱,让她给你看一下。” 房中莫名安静下去,也不知祁欢听到了没有,商离行却是再不敢多作停留,说完之后,旋即快步走去昔日谢留尘所住房间,那脚步快的几乎可算是落荒而逃了。 房里黑灯瞎火的,他也懒得点起烛火,径自往床上一扔,感受那过分熟悉的气息,才觉一颗心渐趋安定。 他在黑暗中黯然忖道:“我与谢师弟之事,还是要早些与祁欢说清楚为好,免得让他再误会下去。” 祁欢自从前起便黏他黏得紧,那时商离行唯恐再任由他缠下去,将凭生诸多误会,才将他委派到边界驻守,却也始终没有将话挑明。但他如今有了喜欢的人,自然不能再同从前那般任由祁欢误会下去了。 次日,商离行欲带祁欢去见白萱,谁知祁欢却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躲在他房中,死活不肯将门打开。 商离行先是好声好气劝了几句,祁欢只一直重复嚷着:“我不去!我就不去!” 商离行站在门外,板着脸道:“听话,你脸上的伤要给白萱看一下!” 第99章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白日里听了祁欢那一席话,当夜竟破天荒地做了个梦。浩瀚无边的十万里海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随着海水上下漂浮,四面皆有海兽张着血口獠牙追赶于他,那人惊慌逃离,反被滔天漩涡鲸吞。 吞没之际,那个人的一张脸出现在视线中,那张脸,竟从祁欢慢慢变成了谢留尘…… 他一时大骇,惊吓坐起,发觉全身冷汗浸透衣衫,才知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慢慢地躺回去,静静望着帐顶,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暗室之中,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谢师弟,你现在在哪儿呢?”第七十七章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尽的冰冷与黑暗,将他死死困住,他挥动四肢,总也游不出这片海域。 海水再次沸腾,他自眯成一线的眼缝中,看到一张大口张开,长满尖厉獠齿,露出猩红内颚,将他吞没。 “噗啦”一瓢水将他从长久的黑暗中泼醒。他费力睁眼,却只看到黑沉沉的一片,脸上一片冰凉,全是水。 “这是哪儿?”周身触感与听觉慢慢恢复,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骨头似被拆开一般,听周遭人来人往,嘈杂刺耳,像是一处市集。疑惑间,正想开口,忽听得身边传来一个声如洪钟的男子声音:“来来来,刚捕上岸的大海兽,肉质鲜美,真元沛足,可炖可蒸可生吃!” 紧接着耳边人群一阵骚动,顷刻便有七八人一同围了上来,发出音色各异的说话声:“刚从海里打上来的?新鲜的?”“老李今日收获不差呀!”“这海兽的血都快流干了,哪里算新鲜了?” 谢留尘听他们腔调古怪,但又不似完全听不懂,心中疑惑更甚,下意识运转识海。少顷,嗅觉、视觉也逐次恢复,突而闻得鼻间一股腥臊之味,强自将眼帘睁开一条缝,日光猛烈,一阵晕眩。 好容易等视线适应,见脚边倒着七八头头顶犄角的海兽,背鳍翕动,其中一头肚腹大开,红血直流。身边站立着两名面容丑怪的小童,正提着水桶与水瓢,不住往海兽身上泼水,以防海兽脱水死去。方才脸上那一滩凉水,便是由此而来。他再缓缓将头一转,眼帘睁得更大了些,可见到方才说话那人,侧过半身,面色黝青。 那几名议论不休的路人也看见了他,伸起手道:“哟!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好像是人族之人?”“这人给卖不?” “你说他?”那青面男子指向谢留尘,嘿嘿道:“你可买不起!” 周围人起哄道:“你就说要多少?” 青面男子骄傲地昂起头,不紧不慢道:“好说,一百块上等灵石!” 人群中发出一声轰然倒彩。一道又尖又细的女子声音道:“他都受了伤,要死不活的,也好意思卖那么贵?老李头,你是不是仗着整条后街只有你一个人敢出海捕兽,又坐地起价了?” 又有几人吵吵闹闹,应和道:“就是,长得瘦瘦弱弱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食材!我看也就东街的赤霞洞主会看上这种小白脸儿。”“你别说,那赤霞洞主上次把几名要死不活的人族男子都买下了,嘿嘿,也不知是吃到了锅里,还是床上了?”“那能怎么办喽?本族壮年男子,哪个见了她不是连声作呕,雄风难振哈哈哈?”话毕,人群中发出吃吃暧昧笑声。 见那群人说得越发没边了,青面男子轻嗽一声:“别废话,爱买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没见那边一大堆人排着队等着买我的大海兽呢!” 一人犹自仍想奚落他,插了句尖酸话:“老李头,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这种干干柴柴的小白脸儿,嚼起来没劲得很,别说一百块上等灵石了,十块都嫌多!” 那青面男子赶苍蝇似的摆摆手道:“去去去,这可是上好的人族修士的肉,真气灵得很。” 周遭众人咂舌道:“原来竟是个修士!”“好你个老李,修士还不给押到左护法那里去?” 青面男子哼了一声道:“左护法又没奖赏给,我才不吃这个亏呢!” 这时一名肥头大耳的男子上前一步,口角流涎,眼中满是贪婪之色:“修士好,修士好,修士肉质一定美……” “识货!不愧是懂吃懂喝的黑旗宫掌事!”青面男子伸出大拇指,得意洋洋说道:“这人在海兽肚里待了至少这些天了,”他伸出一手,比出一个五的数字,“幸好老李我出海多年,经验丰富,清晨将海兽捕捉上来时,见其中一只腹肚便便,便知是又有倒霉鬼跑到海兽肚子里啦,剖开一看,呵,好家伙,竟然还是活的!” 周围的人听闻这人在海兽肚中存活了至少五天,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简单,以往从海里捞上来的人族,不是快死了便是被撕裂得只剩一只腿了。”“看来这个小白脸儿修为一定高深,一百灵石也算物有所值了。”众人先前明明是一脸不屑,现下只因青面男子几句话,态度在短短一瞬间又是全变。 谢留尘听这些人似乎是将自己视为食材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靠着勉强积攒起的一点真气,慢慢支起身子。 周遭众人双睛一亮,聚拢上来,大呼小叫道:“他醒了,他醒了!”他们似见到怪物一般,只顾着睁睁围观谢留尘,再无人去管那些待售的海兽。 那青面男子闻言更加得意:“我就说了他身强体健,修为不低,才不是要死不活的呢!” 谢留尘见周围男女老少,面色各异,衣着古怪,正齐齐盯着他看。昏沉已久的神识终于反应过来,瞬间冷汗浸透后衫:“我竟然跑到魔族地盘来了?”魔族生于蛮荒之地,面色素来与人族肤色大为不同,且身带腥臊异味,眼前这如许人马,几乎个个继承了魔族特征。他再四下张望,见周遭一切人、景、物全然陌生,心中再无怀疑,他此时、确确实实已身在北陆了。 谢留尘一阵惊慌,怎么办?怎么回南岭? 商离行呢?他们跟妖族打完战了吗? 先前莫名在西涯山醒来都没有这般害怕,他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好在他这段时间几经磨难,心性已较之先前坚韧许多。思忖片刻,最后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那肥头大耳的男子也围了上来,站在人群中,双目晶亮,盯着谢留尘看了好一会儿,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虽然丑了些,但双睛明亮有神,一看即为上品,我买,我买了!” 谢留尘闻言一愣,不由轻抚起自己的面容,他连遭险境,精神气虽不如之前那般明朗,但怎么也算不得丑吧?还是说,魔族之人的所谓美丑是与人族不同的? 那青面男子高声道:“莫急莫急,这个人是需要留待最后的,大家先看这边,海兽离水时久,生息趋弱,再不买就要死了!” 人群一阵耸动,争先恐后地去抢夺一旁的海兽了,皆是生怕慢了一步。那青面男子连叫好几声:“不要抢!不要抢!”即命令两小童就地割肉称斤,自己又在数点收上来的灵石,已是忙得无暇看管谢留尘这边了。 人群散离,谢留尘顿觉一阵轻松,心中盘算着如何找机会逃走时,却见那肥壮男子借机凑上来,目光游巡谢留尘周身上下,开口道:“会说话不?” 如今身在魔族领域,自是得小心行事,谢留尘干脆装聋扮哑,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男子。那肥壮男子正欲再度开口,一道女子声音忽地传送至众人耳边:“连人带兽,两百块上等灵石,我全都要了!” 人未至,人群已发出一阵轰动声音:“哇!是九宫主!”“魔族第一美女来了!” 却见人群两拨分开,从中缓缓步出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身后跟着数十名身材魁梧的随从。不少人双眼发光,抛下集市上的海兽,屁颠颠跑去那边献殷勤了,连那肥壮男子也不例外。那女子身后的随从不耐烦地将围上去的人轰开,紧密密围在她左右,动作熟稔,显是见惯此等场面了。 谢留尘也自是见到了那名女子,可她面如重枣,细眼厚唇,又哪里算是个美女了?想来魔族的审美倾向真是奇特。 那肥壮男子跟随九宫主身边,恭恭敬敬道:“九宫主要的,自然是给的!”即将手一挥,扬声喝道:“大家听到没?全送到九宫主宫上!” 九宫主微微颔首,含笑看他:“你倒是会做事。”话毕,那女子身边的随从上前几步,将青面男子手上的海兽悉数收下,另有两名随从步至谢留尘这边,似是要将他一并带走。 谢留尘继续装出痴呆之态,实则暗地里偷偷盯着在场诸人,想着这名九宫主修为如何,若想从她手下逃走,又有几分胜算? 那肥壮男子腆着一张脸道:“能得九宫主这一声称赞,小的真算得上是如聆天籁。宫主还要小的做什么事,尽管吩咐!” 九宫主道:“你的意图,本宫主再是明白不过的了,看在你如此殷勤会来事的份上,再过三日便是魔族大会,届时左右护法皆会到场,你们黑旗宫到时在会上尽管提出迁宫之事,本宫主自然会替你们说几句好话。” 那肥壮男子闻言大喜:“能得九宫主这句话,敝宫上下不胜感激——” “慢着!我出四百块灵石,人带兽统统给我留下!”东面又突来一道极为清丽的女子声音,将那男子说到一半的话打断。 第101章 谢留尘贴了那仆从耳道:“那你们洞主会吃人吗?” 那侍女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会啊,会吃人啊,还专吃人族男子呢。你瞧,今晚上你便知道了。一般来说,今晚亥时洞主会派人过来,将您接到她的房间,三天后才放你出来呢。不过呀,以往那些人族男子为洞主侍寝,没一个能活得到第三天的呢,因为啊,都被榨干了……” 谢留尘年岁幼小,于情/事上一知半解,闻言啊了一声,却是满心想着三天后那兽族项圈都不知被卖至哪个角落去了,慌道:“三天后才能出来?那我能不能下午出去一趟啊?” 那侍女陡然拉下脸,冷声道:“不行!莫怪我不提醒你,进了赤霞洞府,不得随意进出,否则一被洞主发现,我们都要跟着遭殃!” 谢留尘心中一急,道:“这位姐姐,我真的有点急事,需要去拿一件至关紧要的小东西,拿不到我就无法安下心来,求求你啦。” 那侍女噗嗤一笑,上药的手也微微动了几下,连带着声音也轻快许多:“你不必如此,要出赤霞洞倒也不难,除非你能讨洞主欢心,让洞主带你外出赴宴,就有机会啦。” 谢留尘问道:“那要怎么讨她欢心呢?” 那侍女暧昧地笑一声,垂下头,在他耳边悄声嘀咕些什么。 那显然不是什么能大声说出的好事,谢留尘只听得脸色阵红阵白,连声道:“不行不行,这太难为情了,要是让商——” “商,商什么?”那侍女好奇问道。 谢留尘一时失神,发觉自己听闻要去给赤霞洞主做面首,第一反应就是商离行知道了该怎么办,很快又念及自商离行远在万里之外,不可能知道他在北陆的所作所为。心神稍定,摇头道:“没什么。我答应你就是了。” 那侍女道:“三日后开启魔族大会,到时洞主出席宴席,肯定唤人随侍伴行。你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呀!” 谢留尘问道:“你们洞主很厉害吗?” “当然,”侍女很果断地点点头,道:“我们洞主虽相貌一般,可是有过一等战功的,修为高超,别看族中其他宫主、洞主,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在左护法面前可说不上话,连我们洞主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 谢留尘听到这里,却是想着:“这个赤霞洞主如此厉害,我要如何从她手下逃走呢?啊,对了,从前我只要一夸白萱姐姐,她便笑得很开心。想来天下间的女孩儿都爱听别人说漂亮话,这位赤霞洞主料应也不例外,我哄她开心,说不定就放我走了呢!”想到这里,心中又安定了不少。 当日亥时,赤霞洞内燃起照壁明灯,谢留尘在白日那名侍女的带领下,一路左弯右绕,深入洞府,来到洞主房间。 赤霞石洞内有乾坤空间,从中开辟出数百个大**穴,璧上装点各色奇花,在壁灯照耀下,一派光怪陆离,阴气沉沉。 那侍女打开璧上石门,浅笑着将一旁的谢留尘推了进去,在门口柔媚地叫了一声:“洞主,人带来了。” 那赤霞洞主坐在灯下,手里翻着一本书,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嗯。” 谢留尘咽了一口口涎,全身紧绷地走进赤霞洞主房间,紧张得手脚几乎不知如何置放才是。他不断告诉自己,莫慌莫慌,服侍洞主,可不一定就要服侍到床上去。 他慢吞吞走到床边,见赤霞洞主犹自看书,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中安定许多。 赤霞洞主一心看书,但余光瞥见身旁木头似的杵着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沉下心神去看书。她以甜美的嗓音唤道:“过来,帮我捶捶腿。” 谢留尘受其嗓音蛊惑,依言走了过去,蹲在赤霞洞主脚边,她很随意地伸出一腿,支在长凳上,见谢留尘仍傻愣愣地站着,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流走:“呆头呆脑的,在北陆可活不长久。” 谢留尘以为赤霞洞主是唤他前来侍寝,三日来在玄苍洞苦想了几十条计划,连如何杀了赤霞洞主、夺路逃出北陆想到了。结果却是人来了,对方却没表现出那方面的意思。他眼皮稍抬,瞥见她手上书册,见上头文字略有些眼熟,心中咦了一声:“原来魔族的人也是看得懂人族文字的吗?” 那赤霞洞主一心看着书,拈起一页翻过,桌案烛影摇红,许久,“啪啦”一声响,洞内再度安谧下去。 谢留尘心不在焉捶着腿,久等无言,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唤了一句:“洞主……” 赤霞洞主翻过一页书册,慵懒道:“什么事?” 谢留尘很真诚地说了句:“您长得真美。” 赤霞洞主噗嗤笑了一声。 谢留尘见她发笑,又强调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那赤霞洞主放下手中书籍,似笑非笑跳起他一边下巴:“现在不装傻了?” “……”谢留尘顿了顿,微微偏头,又小小声道:“其实您长得挺好看的。站在人族角度看来,你的相貌是万中无一的美貌,实在不必如此自暴自弃。”说到这里,又觉得“自暴自弃”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不妥,却苦于词穷,一时哑言。 赤霞洞主又笑了一声:“我知道。”站起身来,谢留尘也随之站起。 她走至床边,道:“时辰到了,脱衣服。” “脱——脱衣服?”谢留尘这下可吓得不轻,接连退后几步,脸色煞白。 赤霞洞主笑了一下。大概也是生平少有见到如此呆笨之人,她眼中的笑意几乎是隐藏不住,眼波流转:“不脱衣服怎么睡觉呀?还是说,你没做过?” 谢留尘目光闪烁,结结巴巴道:“做,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赤霞洞主笑道:“小雏儿,不懂男女之间怎么做吗?别怕,让姐姐来教教你啊。” 谢留尘又退了几步,心中警铃大作。这女人当真可怕,安静时恬淡美好,神性内敛,一动起来却是凶猛似虎,毫不掩饰内心的欲望。 怎么办?是曲意逢迎还是奋起反抗? 见他脸色发白,步步退后,赤霞洞主嫣然一笑,吹熄案上烛火,于黑暗中扣住谢留尘一只手,就要将他往床上带去。 谢留尘修为尚未恢复,挣脱不得,在被赤霞洞主擒住的那一瞬,他欲哭无泪:“难道今日清白便要葬送于此?” 此时此刻,他心头只剩一个无比痛苦的念头:“商师兄,我对不起你!”第七十九章 一阵天晕地眩之后,谢留尘躺在床褥上,睁大眼,望着笑吟吟爬上来的赤霞洞主,浑身动弹不得。床帐内暗黑无光,只见那笑意正浓的美人盘了上来,柔若无骨的一只手,几乎摸遍他的下巴、胸膛。一股淡淡幽香萦绕帘帐,谢留尘一时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赤霞洞主稍稍贴近,呵气如兰,往谢留尘脸上吹了一口气。 谢留尘晕乎乎间,看着赤霞洞主近在咫尺的面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片刻之后,一股熟悉的暖流出现在识海之中,很快流经四肢百骸,驱散眼前一片阴翳。 谢留尘大惊退后:“你往我脸上吹了什么?!” 赤霞洞主双眼迸出亮光,她立时跳起,飞快反手将谢留尘制住,又朝案上灯烛打出一掌,洞内再度恢复光亮。她死死盯着谢留尘,厉声逼问:“你不是人族之人?” 谢留尘心里大叫糟糕,心道这女人好生警觉。 第103章 赤霞洞主道:“左护法注意到你了,现在离开,只会招惹他的怀疑,你也不想你在逃走的过程中被抓到吧,大会后再找机会另行离开吧。” 谢留尘眼下靠她抽身逃离,自然是全心依赖着她,心内虽极是失望,但也不再反对了。小声问道:“这位左护法是什么人?” 赤霞洞主道:“你惹不起的人,名义上的左护法,实际上的魔族掌权人。” 谢留尘惴惴然道:“他刚才带着一队魔兵,是刚从海岸回来吗?” “不该你知道的,别多问!”赤霞洞主冷冷道,旋即偏过身子,再不与他面对面。 她的目光幽远,神情放空,似乎是在望着黄澄澄的车帐,又似乎没在看什么。 谢留尘望着她姣好侧颜,心中想道:“这位洞主一定很孤独吧。” 车鸾又行数刻,车外嘈杂之声渐次远去,只听御车兽蹄声在硬实石板上踏踏作响,空旷回响不绝于耳。 谢留尘陡然闻到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不由微微收敛神识,赤霞洞主自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他怀中,道:“将这东西涂抹在你脖颈上。” 谢留尘低头望去,正是一个小小的妆奁,打开一看,那股浓烈得让他急欲作呕的味道充斥车鸾,纵收敛神识也浓厚可闻。谢留尘拈起一簇脂粉,强忍着将其涂在自己脖颈上。赤霞洞主见他动作温吞,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车鸾很快停了下来,他与赤霞洞主下了车,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宏伟的宫殿,黑玉作壁,宫壁上雕刻魔族神物,上嵌诸生魔婴,下刻潜渊魔龙,天地六合俱是化不开的黑沉魔气。 正是魔族中最大的一座魔宫。 魔宫宫门大开,无数面色怪奇的魔人出出入入,争相招呼,腥臊熏天。 谢留尘苦着一张脸,随着赤霞洞主一路走近,只觉如入鲍鱼之肆,渐渐地,反倒不觉得臭了。 赤霞洞主与宫门前的魔族打着招呼,笑得满面春风,又与之前清冷冷的样子有所不同。 因她战功显赫,在左护法身前地位非凡,魔族中不少人虽鄙夷她的容貌与为人,却不敢对她不敬,尤其是在左护法的地盘上。 谢留尘警惕地左顾右盼,忽而有一个声音在他耳后轻声道:“你身上好香啊。”他惊疑之下,蓦地回头,但见周围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一个人在看他,但又每一个都很可疑。 谢留尘满心窦疑,转回了头,那声音又在他耳边炸起:“可惜是赤霞洞主带来的人,我不敢吃。”回头瞪视,那人却不知已溜到哪里去了。 谢留尘深觉烦恼,跟在赤霞洞主身后进了魔宫。 而等他随着赤霞洞主步入魔宫,才发现这烦恼竟是接踵而来。自他一步入这黑沉沉不见天日的魔宫,即感气氛低压。魔宫内或坐或立,隐有数千人之众,众魔兵、洞主、宫主,一见二人身影,齐齐把目光投在他与赤霞洞主身上,有的满脸讥诮,有的掩嘴偷笑。 赤霞洞主倒是落落大方,径自阔步朝魔宫议事台步去。 谢留尘紧随身后,听东面角落有几人窃窃私语:“你看那丑女,还来摆谱呢。”“光天化日之下,将男宠带上台面来,真是够不要脸的!”“有些女人啊,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了。” 交头接耳之人地位似乎是比之门外之人高出许多,见赤霞洞主进来,既不打招呼,也不来奉承,说话更是直言不讳。他们虽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清晰传至二人耳边,分明就是有心让二人听到。 赤霞洞主神情不变、步伐庄重,昂首走上议事台。 谢留尘看得分明,她一路走来,步履沉稳,动作毫无涩滞,但在听到那几句话时,袖袍下的拳头微微握紧,随即又缓缓松开。 谢留尘内心一涩,莫名有了些感同身受:“原来她也是会在意的吗?”第八十章 一十九宫宫主、三十三洞洞主俱已来齐,部署留在台下。这五十多魔族高层神色凝重,稀稀疏疏坐于议事厅上,身前各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头空无一物。魔气氤氲,将本就阴暗的魔宫笼罩得更加阴森。 赤霞洞主远离其他宫主、洞主,在角落里一张桌案前坐下,谢留尘低着头、躲在她身后,心中计划着一会儿回去途中如何逃脱。 一名声音苍老的宫主朗声道:“左护法临时有事,宴席押后,大家先静待一阵吧。” 也没几个人说话,魔宫内落针可闻。 这一十九宫宫主、三十三洞洞主各占一张座位,而上座还空着三张座位,除了适才所见左护法外,应还有两人,在魔族中身份地位高于诸位宫主、洞主。 赤霞洞主百无聊赖,翘起长腿,把玩着自己手中一支银钗,这银钗制式粗糙,不像魔族所有,更不似人族修士所有,倒像是南岭凡人才会做的东西。谢留尘站在她身后,凝神望去,看得微微出神。 那道苍老声音又道:“多年未见此魔族盛会,各位宫主、洞主也好久没聚齐了。此次左护法突然召开魔族大会,除了听取各地情报外,便是有大事宣布。诸位有何想法,尽可在会上提出。” 说话间,几名仆从鱼贯而入,为每人桌案送上一盏银壶,与一只杯子。 谢留尘望着那鎏金银壶,不知为何,一股不适之感泛上心头。见赤霞洞主凝眸望着那银壶,始终一动不动。他偷眼望向其他宫主,见一名宫主舔了舔唇,迫不及待地提起银壶,倒出壶中液体于案上杯中。流淌出来的,竟是颜色鲜红的血液。 谢留尘心里顿起悚然念头,这,会是人族的血吗? 其他宫主、洞主也各自先后倒起了一杯红血,喝了起来,嘴角都染上了绛红色,好似抹上胭脂般。 赤霞洞主兀自低头,继续把玩着手中那把银钗,没有再去看案上那樽银壶。就在谢留尘以为她不会喝时,她终于伸出了手,径倒了满满一杯血,面不改色地将杯中血送入口中。 谢留尘闻得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抑不住的干呕几声。 一室静默中,这声干呕传至各个角落,人人可闻。人群中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沉闷氛围一遭打破,便再也静不下去。 赤霞洞主慢悠悠喝完一杯血,终于开口:“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迁宫。” 坐在最远处的一位宫主道:“赤霞洞占地广袤,割出一小块地,无伤大雅。” 赤霞洞主拭去唇上血迹,冷笑一声:“我为魔族立下汗马功劳,赤霞洞的地界谁也别想动!” 那苍老声音的宫主颇具威严,冷声道:“赤霞洞主,我们对你好声好气,是看在左护法的份上。迁宫之事已成定局,你必须得让!” 赤霞洞主斩钉截铁道:“不给!” 只听一道声音淡淡道:“黑旗宫为魔族牺牲甚多,在之前千重影壁那一战中死伤惨重,多要点土地,并不过分。” 谢留尘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循声望去,正是那几日前与赤霞洞主起了争端的九宫主。 赤霞洞主微微眯起眼,道:“我的赤霞洞地界,也是我靠战功得来的,凭什么他们死了几个人,就要我让地?” 九宫主道:“赤霞洞府占据了北陆仅有的丰沃地界,赤霞洞主又休养多年,专宠面首,众人早已不满,为堵悠悠众口,赤霞洞主合该退上几步才是。”言下之意,句句都在指责她淫狎男色,荒废战功之事。 第105章 那魔将沉声有力道:“不错,这件大事就是——攻打南岭,迎回魔尊!” 一言落定,不少人讶然站起:“魔尊不是死了吗?”“怎么回事?” 谢留尘听闻“魔尊”二字,一时也被吓了一跳,往身前敛眸望去,却见那赤霞洞主依旧好整以暇地坐着,神情满是漫不经心。 左护法扬手示意,那魔将又接着道:“右护法日前传回消息,魔尊已然复活,目前在与云山剑宗掌门纠缠。我们的人正在源源不断为魔尊灌输生机,多则一月,少则半月,相信不久魔尊便能脱身归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洞主潸然洒泪:“三百年啦!三百年啦!吾族终于能得见光明了!”在场亦有不少人双拳紧握,神色激动。 那魔将道:“不瞒诸位,其实魔尊未死之事左右护法一直都是知道的,隐忍多年便是等待反扑良机,不告诉诸位是为了防止各宫各洞倾轧之事。日前右护法得到魔尊正式复活讯息,已先一步带人前往南岭了。两位护法商议之后,决意请一十九宫、三十三洞各出一千魔兵,随左右护法征兵南岭,迎回魔尊!” 随他一声话落,在场五十多张面色迥异的脸孔,此时流露出各不相同的神情,大多宫主、洞主,都如适才那名老者般激动到不能言语,却有不少人神色暧昧,或目光交缠、或老神在在,神情不一而足。 一名较为年轻的宫主凉凉道:“每宫都出一千人,这也忒不公平,别的不说,我们宫的那些个荒土可种不了粮草,养不了那么多闲兵。” 左护法走到中间座位坐下,淡然目光,望向座上诸人。那魔将见他目色授意,沉声问道:“哦,那你想怎么样?” 那年轻宫主道:“自然是谁家占的土地多,谁出的兵最多喽!” 赤霞洞主冷笑一声。 那人又道:“我们今日聚齐于此,本来以为先重点谈迁宫之事,最不济也是谁当魔尊之事,谁知道,原来不仅不给我们派土地,还要我们倒贴人力去帮一个三百年的俘虏,嘿嘿,死了三百年又莫名复活,谁知道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话音未落,魔宫中突现一道惊弦之声,一道黑气凭空出现,竟以耳目难以捕捉之速度袭向于他。他的声音连同那道黑气一道堵在口中,咯咯几声,七窍喷出浓稠黑液,瘫倒在桌案上。 诸位宫主、洞主身躯俱一阵颤抖。谢留尘也莫名吓了一跳。如果他没猜错,出手者正是那位始终面无表情的左护法。 那魔将只是怔忪半瞬,又朗声道:“迁宫之事休得再提!左右护法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目前全族上下,当以迎回魔尊、光复吾族为最高族义,胆敢抗命者,有如此人!” 左护法这一招不动声色,震慑下来,真有股雷霆之效。之后,各位宫主、洞主纷纷表上忠心,再不敢有任何异议。调兵遣将之事自不必多言。那魔将道:“据南岭那边的探子来报,云山上的魔气已经与护山法阵上的真气糅杂在一起,等闲人开之不得,也就是说,我们至少需要三万魔兵,才能破开云山上的防护罩。”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头一颤:“云山剑宗?他们怎么了?出事了?”旋即又很快想道:“我已经被驱逐下了云山,云山剑宗出事,关我什么事?”想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定。 想虽是这般想,但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听闻出事,怎能无动于衷?他心里挂怀着云山剑宗,再也懒得分出心神去听魔族兴兵之事。 过了片刻,出兵计划一经落定,左护法又通过那名魔将道:“左护法另有要事,会后宴席诸位自便吧。” 左护法面对众人微微颔首,带领两名魔将,走下议事厅。走之前,那阴沉沉的目光又看了谢留尘一眼。 谢留尘像被毒蛇盯上一般,忙缩起身子,将自己藏在赤霞洞主身后。 一应仆从手捧银盆,在每张桌案上摆上佳肴。每位宫主、洞主身前桌案上,除了一小盘带血的妖兽肉块,再无其他。谢留尘暗自忖道:“魔族高层宴席尚且如此寒酸,北陆到底有多贫瘠?” 赤霞洞主神色恹恹,像是没什么胃口,看都不看那桌案一眼。 宴席之后,诸位宫主、洞主三三两两散离而去,赤霞洞主也自收回手中银钗,淡淡道:“我们也回去吧。” 经此一会,众人也知晓赤霞洞主在左护法心目中地位实属无可撼动,自然无人再来敢挑衅于她。二人慢步走出魔宫,赤霞洞主像是在思索些什么,走得很慢。 谢留尘跟在她身后,也在低头沉思着魔族兴兵南岭之事,念及云山剑宗此时情状,莫名又有些怅然。 二人无言,走出数十步,谢留尘莫名感应到了修明剑,方想开口问及自己何时能离开之事,身后一道声音突兀响起:“赤霞洞主且慢。” 赤霞洞主闻言停步,转身一望,正是方才那跟随左护法身后的一名魔将。 赤霞洞主道:“嗯?左护法有事找我?” 与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之人不同,魔军中最敬重有战功在身之人,那魔将客客套套道:“正是,左护法传召赤霞洞主到后殿一会。” 她点了点头:“嗯,好,赤霞这便去了。”又转头对谢留尘道:“你先回去吧。” 那魔将阻道:“慢着,这位先留在这里吧,可能,一会儿有需要他的地方。” 赤霞洞主身躯一僵,很快又若无其事道:“好。”而后错开了眼,随那魔将去了。 谢留尘等在魔宫门前,接受着各色魔族之人的目光,心中好不焦急,一会儿想着如何去取回本命剑与兽族项圈,一会儿想着不告而别、回归南岭,端的是归心似箭。 过了一炷香/功夫,赤霞洞主又与那魔将一道回来了。 谢留尘忙不迭迎上去,笑盈盈道:“你回来了?我们可以走了?” “你不用走了,”赤霞洞主没在看他,反倒将目光投往身前巍峨宫门,幽幽道:“左护法看上你了,去吧,好好服侍他。” 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际,飘飘渺渺,一言一句,碎在了寒风中。 “你什么意思?”谢留尘难以置信般看她,气结道:“不是说好的送我离开吗?你怎能出尔反尔?” 赤霞洞主伫立寒风中,不言不语。 谢留尘见她转头不言,足下一动,便要脱身而去。 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突觉全身真气乱窜,一时无力,倒在赤霞洞主身上。 适才背后突如其来的那阵疼痛,原来正是赤霞洞主伸出一指,正点在他一处伤口上,给他种下了禁制。与昨夜受制于人一般,谢留尘又是全然动弹不得了,他睁睁望她,滴出血:“赤——你——” 赤霞洞主将他轻轻推往一边,与那魔将示意道:“将军,请吧。” 那魔将点点头道:“洞主是识大体之人,左护法会将今日之事记在心内。” 赤霞洞主摇了摇头,深深看了谢留尘一眼,道:“以后,不要太相信陌路人。”话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留尘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眶一涩,无助地落下泪来。第八十二章 谢留尘极不情愿地被带回魔宫后殿,这里魔气遮天蔽日之盛,几为北陆之最,正是两位护法与魔主处理公务所在。 那魔将一手拘着谢留尘,走到一处宫殿,敲开了一间门:“左护法,人带来了。” 第107章 谢留尘吓了一惊,回头定睛一望,见是那名瞎眼老仆,正倚在一处假山前瞪着他看。谢留尘抿了抿嘴,道:“我出来透透气。” 那老仆睁着一只眼球发黄的老眼,大剌剌盯视着他,等谢留尘全身竖起汗毛,他才慢吞吞收回目光,粗嗓道:“主人睡下了?” 谢留尘道:“睡下了。” 那老仆闻言也不说些什么,老态龙钟地走过来,与谢留尘错身走开,再往其中一处假山走去。 谢留尘暗叫糟糕,原来那老仆走去的地方正与修明剑所在方向重合。他硬着头皮,脚步跟了上去。 那老仆果然停下脚步:“不回去,跟着我作甚?” 谢留尘不由自主跟在那老仆身后,小声道:“房里有点闷,我去后面逛逛。” 那老仆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佝偻着腰,低嗽几声,不紧不慢地走着。 谢留尘心中着急,却不敢贸贸然出手。适才他如此全神于探路,都未能发觉这名老者的踪迹,可见其人有一定修为。他自问并无一击得手的把握,遑论在这里杀人夺命,到时无法脱身倒罢,却难以担保不会惊动浮梦楼里其他人,尤其是那修为深不可测的左护法。 绕过几座假山,忽听得南面角落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那笑声气息绵软,绕梁不绝,簌簌然似有癫狂之意。谢留尘心中奇怪,跟在老仆身后,装作不经意问道:“怎么大半夜的,会有人在这里吵闹?” 老仆脚步不停,道:“一个疯子罢了。”这老仆到底是不同凡响,见到人族之人,竟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两人走进一片黑雾,在黑雾中再绕过几步,出了层层叠绕的假山,眼前一派豁然开朗。 却见粼粼水光泛起,湖边躺着一人,瘦骨嶙峋,披发跣足,口中念念有辞,正不知在默念些什么。 那老仆骂道:“这疯子!晚上不休息,明天又该起不来了!早晚宰了他!”愤愤然走过去,死命踢那疯子:“起来!起来!还不去休息!明天不帮我把墙砌好了,要你好看!” 那疯子慢悠悠站了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是大喊大叫道:“都死啦!都死啦!” 谢留尘走过去,问道:“什么死了?” 老仆又踢了那疯子几下,那疯子拍手笑道:“都死啦!三百年后都死啦!投降吧!投降吧!”胡言乱语一阵,又披头散发地往一处角落奔去,疯癫笑声久久未歇。 这人明明是人族之人,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身上穿着的服饰虽破破烂烂,但也依稀可见带着某宗门的印记。谢留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老仆道:“哦?这人也是你们人族的,那个叫天什么宗的来着……” 谢留尘心中一紧,脱口道:“天衍宗的?” 那老仆道:“是是是,就叫天衍宗。” 谢留尘惊道:“不是说天衍宗的修士都死绝了吗?” 那老仆慢吞吞道:“是啊,当年粮食短缺,都吃了,只剩下一个疯子。” 谢留尘既惊又怕,商离行曾与他说过,当年人魔大战,天衍宗六百修士尽归降魔族,后来魔族战败,这六百人成了魔族泄愤工具,无一幸免。商离行却没说,原来这六百人都是被魔族吃了! 思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彻骨生寒,连带着眼前这老仆的枯老面容也狰狞许多! 他喃喃道:“为什么,不连他也一起吃了呢……” 那老仆道:“疯子肉就算了吧,我们可不想染上一身疯病。”又稍抬一下眼皮,告诫道:“我们主人宠爱于你,才会将你带来浮梦楼,你既在这里住下了,以后便一心侍奉我们主人便是。若是你想动什么歪心思,呵呵……” 他这番威胁语气,谢留尘何曾听在眼里,只因无尽的哀怆已将他淹没,让他听不得外界声音了,那疯子到底是为何而疯?兴许是见到了门人惨死?兴许是因信仰破灭? 那一刻间,他感受到那股近乎窒息的绝望无助,又莫名起了哀怜之心,问道:“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哪舍得哟?”那老仆道:“这疯子气力足,干活倒是一把好手,又不用吃饭。” 谢留尘还想再说,却听黑雾中一阵叮叮当当的响铃声,由远及近,穿透无尽暗夜而来。 那老仆提高声量道:“小主子,你又在哪里玩耍了?” 一道孩童脆生生的声音道:“伯伯,我来了!” 谢留尘听到这道声音,心中一凛:“是白日里那道在我身后说话的那道声音!他是谁?” 那老仆朗声道:“过来,过来这边玩,比较亮。” 那道声音应了一下,不多时,果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走来的方向,却因他隐在黑雾之中,教谢留尘一时看不清那处光景。 老仆展露一个诡异却真挚的笑容:“小主人,那么晚不睡,干嘛呢?” 清脆铃声始终叮叮当当响个没完,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走过来,终于缓缓出现在夜色中。谢留尘定睛望去,见是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身上隐隐有金光闪过。同时间,修明剑的灵气也随之出现。 谢留尘气息一滞。 果然,那孩童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项圈,正是他苦觅多时、求而心切的兽族至宝。第八十三章 那孩童走了过来,与那老仆应了一声,又转头仰视着谢留尘,舔了舔唇,道:“你让我吃了你,好不好?” 谢留尘目光闪烁,略一定神,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吃啊?” 那孩童双目发亮,看着谢留尘,道:“我爹将你带了回来,不就是要给我当食物的嘛?” “你爹?”谢留尘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你是左护法钟冥的儿子?” 那孩童点点头,很是得意:“是啊是啊,我爹很厉害的,是吧?” 谢留尘有心与他亲近,以待套取兽族项圈,柔下声音道:“是啊,你爹是很厉害!可是为什么你长得跟你爹一点都不像呢?”眼前这名孩童粉嫩可爱,全不似魔族之人。若不是他说自己是钟冥儿子,谢留尘几乎还要以为他是哪处凡人人家的贵家小公子。 那孩童道:“因为我娘是人族之人啊,所以我就长得像我娘,不像我爹啦!” 那老仆轻嗽一声,将二人对话打断:“小主子,不要跟外人讲太多话。”又伸出一手,揪紧他的后衣襟。 “我才不呢?好不容易有个外人来!”那孩童在他手下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安分,“伯伯你放开我,我还要跟他聊天呢!” 第109章 谢留尘突然起了一个坏念头,与那小孩儿说:“哎,别生气。怎么证明你爹关心你呢?其实也很容易。” 钟涟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那要怎么证明呢?” 谢留尘长长地唔了一声,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钟涟拍手道:“好哇好哇!我最喜欢玩游戏了!玩什么游戏呀?” 谢留尘伸手指了指他脖颈,道:“你去跟你爹说,有人要抢走你脖子上的东西,看看他会不会出来。” 钟涟道:“可是爹爹走了。” 谢留尘心中一颤,问道:“你爹去哪儿了?” 那孩童的回答果然不出他所料:“爹爹去前线了,打战了。” 谢留尘一颗心噗噗地跳着:“他们已经开始攻打南岭了?这么快?看来我要尽快回去!”心知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又对依旧嘟着嘴的钟涟道:“跟伯伯说也一样啊!你伯伯是你爹爹的属下,他对你越是关心,就代表了你在你爹心目中的地位越重。” 钟涟摇头晃脑道:“真的吗?” 谢留尘斩钉截铁点点头:“真的!你试试喊他过来不就知道了。” 钟涟哦了一声,而后张口大声叫道:“伯伯,伯伯,有坏人抢我的金圈子!” 谢留尘暗笑一声,疾速躲进了最近的一处假山。 那独赶来,四下张望,见此处只有钟涟一个小孩子,不敢对他发火,只是小小训斥几句:“小主子,你又在拿老仆开玩笑了。” 钟涟心虚道:“我没开玩笑,真的有坏人抢我的金圈子!” 老仆道:“那人呢?” “他——”钟涟往身后一指,却发觉身后空无一人。他睁大眼,咦了一声,想要冲进假山中,未迈开一步,后衣襟一紧,又被独眼老仆抓了回去:“小主子呀,你乖乖的回去写字,别为难我老人家了。” 钟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乖巧地任由他将自己抱了回去。 谢留尘收敛神识,静静等候,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他又蹭蹭蹭地跑回来了,叫道:“你出来!伯伯没跟来!” 谢留尘走出假山,钟涟拿手指着他,很不满地说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躲开呀?害得伯伯以为我骗人呢!我都挨骂了!” 谢留尘轻笑一声,又蹲**道:“我要是站在这里,你伯伯不就把我当成坏人抓走了?” 钟涟趾高气扬道:“怎么样?我伯伯一听说坏人来了,就立马赶来了,是不是说明他很关心我呢?” 谢留尘道:“你伯伯只是当心有坏人闯进来,破坏这里的东西,并不是真正关心你。” 钟涟气得拍打他:“才不是!才不是!” 谢留尘躲开他这无关痛痒的拍打,道:“那我们再试一次?” 钟涟冲他道:“试就试!”又扯开喉咙,大声呼叫:“伯伯,又有坏人来抢我的金圈子了!” 谢留尘再度闪身进了另一处假山,不多时,那独眼老仆又循声而来:“我的小祖宗,不是叫你好好练字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钟涟嚷道:“坏人又来了!” 那老仆叹了一声,道:“小主子,别老拿老仆开玩笑了,金圈子不是还好好地挂在你脖子上呢吗?” 钟涟道:“我没开玩笑,真的有坏人!他偷偷跑了进来,想抢我的金圈子!” 独眼老仆道:“这里是浮梦楼,怎么可能会有外人进来呢?不要瞎说,快去练字!”又呼呼喝喝将他提走。 这次等得稍微久了些,钟涟才再度赶来,一擦小脸上的汗水,喘道:“我伯伯又来了,所以他是真的关心我!” 谢留尘深吸一口气,道:“是,他是真的关心你,可是我就要对不住你啦!”语毕,无奈叹了一声,劈头夺下钟涟颈上项圈,顺着昨夜那条路撒腿便跑! 钟涟傻了半晌,良久,才从后头传来他嚎啕大哭的声音:“伯伯,他跑了,那个人真的跑了!” 这下可没人信他了,哭了好久也没见那独眼老仆出现,谢留尘强忍伤痛,无奈苦笑:“谢留尘啊谢留尘,如今你竟堕落至此,连一个小孩也要欺负!” 他紧紧握住那个得来不易的金项圈,施展身法,沿着小湖一路疾奔,正思索着如何飞出这座浮梦楼,突然砰地一声,湖水迎天蹿起,重重砸落,砸了他个全身湿透。 谢留尘的脚步一缓,正眼望去,从湖中飞身而出的,正是那名天衍宗的疯子。他哈哈大笑,满身泥浆,停在湖边,摇晃了几圈。谢留尘细细一看,湖水汩汩而动,水面一片静止,仿佛根本没人出入过。 他心中莫名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湖水里可以藏人?”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多思,他飞身上前,打晕那名疯子,将他踢至湖边乱石中,而后一个纵身,跃入湖水之中。第八十四章 无从借力,一路跌入湖水,谢留尘再次体会到之前那番堕入海水的感受,幸自此处水流没有海水那般湍急,也没有噬人的海兽出现。他握住兽族项圈,召出修明剑,缓止下落趋势。深入湖面十丈,水压越见剧重,眼前再见不得一丝光明。 在黑暗中游了许久,终于双手触到一片坚硬壁垒,壁垒洞开一口,湖水不断往里灌入。谢留尘借势滑了进去,被湖水冲击到一片坚实土地上。 他打出剑光,细细打量周遭情境。却见是一个巨大蚌壳,壳内堆积无数泥沙,泥沙过滤涌进来的湖水,将脏臭湖水与壳内世界隔绝开来。深吸口气,将离身已久的修明剑收回识海,借机打坐起来。 湖底风平浪静,过了半日也无人前来打扰,他打坐一阵之后,神清气爽,真气沛足,便盘腿坐着,拿起手中的兽族项圈,翻来覆去,看着身为兽族至宝的这个东西到底有何特殊所在。那项圈在他手上发作阵阵微弱金光,伴随着叮叮铛铛的响声。 识海中那道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忽而心有所感,在掌心划出一道红痕,将几滴血滴在金色项圈上。猝尔金光大作,化成一道细条长光钻入他的识海之中。 识海中那道声音不断震荡回响,仿佛在一刹那间活了过来。 他低低啊了一声,紧接着被拖拽到无边无际的哀伤中。 记忆闸门被打开,铺天盖地的画面如潮袭入识海。 这是——属于前任兽王的记忆。 兽族一脉,灵智低下,茹毛饮血,浑浑噩噩地来,浑浑噩噩地去,千百年来才得一个兽王降生。当黎明的第一道光划破黑夜,乍然天地破晓,奔腾万兽之中,有一只受到天命召唤,渐渐落至它的族人身后,伏倒于地。 第111章 他来不及分辨那是谁的声音,眼前一黑,就此意识昏迷过去。第八十五章 那日商离行与祁欢一番对谈,当夜便有所感般梦见了谢留尘跌入大海之中,他骇然惊醒,腾地坐直于幽室之中,伸手一擦额发,汗津津的尽是黏湿的汗水。坐了半夜,仍是惊魂未定,思来想去,总觉此事不妙,将其视为不祥之兆。翌日一整日皆是心神不宁,直至恍惚间接到崔明若密信,才勉力打起精神来应对俗务。 将崔明若寄来的信笺打开,才知道魔族已然备下完备魔兵,打算趁道攻上南岭、迎回魔尊。他与门中众散修商议半日,定下种种应对方针,同时派出此事告知南岭上各大宗门,以让各大宗门提前备下御敌之策。又未雨绸缪,派遣祁欢与赋阳生前往边界,率领边界散修严密布守边界。赋阳生听得事态不妙,干脆利落地应了,祁欢立于众散修之中,却低着头,始终沉默着。 回过头一看,祁欢仍是一幅萎靡不振的样子,商离行暗叹一声,又念及何所悟纪清二人仍在南岸处理妖族善后之事,尚未回来;贺七至少仍需半月时间才能回苍元世界,云山剑宗这边一时急之不得,便沉吟说道:“左右无事,还是我与赋阳生一起去吧。” 众散修自是无有无不有地应了,纷纷退下去忙自己的事了。商离行打点好门中一切事务,将要出发,却在临出发前又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只得命赋阳生先行一步,自己将事情处理完了再出发去边界。赋阳生遵从门主之命,轻车熟路地去了边界。 待将诸般琐事尽处理完了,商离行才踏上前来边界的路上。 …… 南岭边界,近日风浪不平,因海中频起海兽伤人事件,戚如意带领数十名散修加固边界结界,又在海岸沿线一路布下法阵,以防修士外出渡海,遭到海兽袭击。 岸边狂风大作,众散修衣袍猎猎,忙得如火如荼。戚如意有条不紊,指挥手下排兵布阵,正这时,一名散修来报:“戚队长,北岸那边乘风飘来一艘小船,快要靠岸了。” 戚如意道:“那船头上是不是插着一朵红花?” 那散修奇道:“戚队长,你怎么知道?船头确实插着一朵小红花儿,远远地就看见了。” 戚如意摆手道:“没事,又是被送回来的修士。按照惯例,等他醒来,问他想去哪,他想留下,便让他留下;不想留下,便任由他走。” 那散修挠挠头,道:“戚队长,你怎么这么熟练的样子……” 戚如意没有回答,倒是他身后的散修道:“你新来的吧?北岸边界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修士被送回来,都不知持续多少年了。门主也交代过,只要那小船簪着一朵红花,我们就要救下船上之人。” 那散修更加不懂了:“为什么呀?” 戚如意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干什么?门主的事是你能过问的?”又冲身后的散修道:“少废话!快点去干活,等门主来了,看你们还敢偷懒不!” 他身后那名散修道:“嘿嘿,说起偷懒,戚队长干的活可不比我们多。”另一名散修也不满道:“就是,你又不干活,就会驱策我们!” 戚如意道:“废话,我是队长,能一样吗?”呼喝着将众人赶去干活了,回头见那散修还呆呆站着,又扬扬手,将他打发走了。 那散修回到北岸,果然小舟已然靠岸,舟里正如戚如意所言,躺着一名修士。驻守此地的十来名散修轻轻将那人抬下船,挪到营帐中,又围成一圈,细细打量这名不明来者。 “哟,原来是个小白脸。” “怎么处理他呀?” 一名散修见他回来了,问道:“戚队长怎么说?” 那散修便道:“戚队长说了,等那人醒来,问他想去哪,他想留下,便让他留下;不想留下,便任由他走。” 众人对此也无话可说,静静坐在那人身边,一名散修凑近一看,支颐说道:“我怎么越看,越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有的说眼熟,有的说面生,说法全然没个一致。 便有好心者为那人把了把脉,点头道:“身上有些伤,但多已痊愈,无大碍。” 众人又是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所谈者无非这人何等来历,为何意外自海上乘舟而来罢了。 谈了一阵,突然见那人啊了一声,睁眼跳起。 围观的散修也被他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问道:“这位道友你从哪里来呀?” 那人呆呆望向众散修,怔了好久,片刻才回答:“我,我从海上而来。” 众散修道:“你也是外出时坠海的?” 那人点了点头,面露迷茫之色:“是,我乘舟渡海,遇到大海漩涡与海兽,不慎掉入海中。” 边界常年有修士坠海之事发生,众人闻言也不多加生疑,又问:“请问这位小道友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谢留尘。” …… 谢留尘自己也是如坠五里雾中。那日他为了回去救那天衍宗的疯子,重新回到浮梦楼,却不知被何人背后偷袭,等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竟莫名回到了南岭,也不知究竟是谁将他送了回来。他茫茫然看着众散修:“我怎么会回到南岭……” 边界消息向来不灵通,众散修并不知道谢留尘之前被秋水门追杀的事情,听闻这个名字也没往心里去,道:“方才你乘着一艘小舟迎风而来,我们按戚队长的吩咐救下你,将你带至这里。” 谢留尘摸了摸仍有些余痛的后颈,道:“戚队长,是那个叫戚如意的吗?” 方才那名去请示戚如意的散修道:“对,就是他,他说是门主的指示。” “门主?你们门主知道我在这里?”谢留尘无意听闻商离行的名字,吓得仓惶跳起。周围散修也被他吓了第二次:“你这年轻人,怎么老一惊一乍?又不是救了你一人!” 谢留尘眼珠转了一圈,不确定问道:“你们门主不在这里?” 众散修一齐摇摇头:“没有!” 谢留尘寻思道:“商离行倘知道我在此处,恐怕一早过来对我兴师问罪了。如今他不在此处,那自然是还不知道我回来了,那这些散修又为何说是他吩咐将我救下?他们又说救的不止我一人,难道说……是那个秋水门的卧底将我带了回来?”想到这里,忽地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道声音,心道:“看来真是那个秋水门的卧底在暗中将我带走了,这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想了良久,越觉云里雾里,仍是头疼,干脆止了神思,不再去想。 眼见他露出惝恍迷离之态,众散修好心问道:“小道友,你没事吧?” 谢留尘见他们关切之态,稍稍放下了戒备之心,思忖一阵,又忽而想起一桩旧事来:“那个妖王呢?”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妖王?” 谢留尘疑道:“他不是派两万妖族精兵攻打南岭了吗?” 众散修这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不知道,兴许跑回西涯山了吧。” 第113章 二人谈着话间,相携走回北岸的千重影壁。走到北岸一处山脚下,恰好遇上跑下山的谢留尘。谢留尘低着头,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经过。 戚如意觉得他有些面生,喝令道:“站住!” 谢留尘僵在原地。 戚如意扬手一指,问道:“你是哪个营的散修?怎么没见过你啊?” 谢留尘心中一慌,嗫嚅道:“我,我是新来的,暂时,暂时没有归到哪座营帐。” 戚如意怪道:“新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你转过身来,跟我认识认识,顺便过去登记一下名册。” 谢留尘只好听话将身一转,这不转身还好,一转之下简直像见到鬼一般。却见身前站着两名修士,一名是只见过一次面的戚如意,另一名却是眼熟得很! 赋阳生啊了一声,走前几步:“你,你不是那个——” 谢留尘倒吸一口凉气,退后几步。 “我记得你是——哎,不对,你怎么不在门主身边了?”赋阳生仍是微微皱眉,定定地盯着他看,待冥思苦想片刻,突而,恍然般叫了一声:“你是那个谢留尘!” 谢留尘又往后退了一步。 赋阳生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赋阳生啊!我们在秋水门见过几次面的。” 谢留尘当然记得他是谁,正是因为记得他是谁,才格外感到害怕。既然赋阳生已经来到了边界,那想必商离行可能也来了。想到可能随时会碰上商离行其人,他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放了! 他大喊道:“你记错人了!”说罢脚也不停,运起身法夺路而逃去也。 赋阳生完全不懂何以他如此惊慌,仍是在后面长声叫道:“哎,谢道友你别跑啊——门主到处在找你呢——” 将赋阳生的呼喊声远远抛诸身后,谢留尘一路疾行,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去。待漫无目的地冲出数十里路,方自冷静下来,见自己慌张之下,不知跑到了什么鬼地方,眼前是漫山花草,全然是个陌生的所在。 再走过去可就真的要迷路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不住暗骂自己道:“我慌什么呀?见到商离行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一知道他在这里,反而要跑了?至于吗?谢留尘你真没用……” 他扪心自问,重回南岭后,确实是想过要去见商离行的,这几日心头也确实萦绕着这个念头,但方才陡然知晓商离行也可能出现在边界,第一反应竟是害怕、逃跑、不敢直面。 但如果要问为什么不敢,他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思。 “唉,现在怎么办?我是继续留在边界还是走开为好?”他垮着一张脸,垂头丧气地走过几步,突然听一道醇美男声在身前响起:“谢师弟……” 那道声音惊愕中带着激动难抑的语气,熟悉至极,谢留尘浑身一颤,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芳草丛中,站立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正怔忡盯着他看。 不是那令他又想又惧的商离行,却又是谁?第八十六章 商离行因心头挂满谢留尘之事,内心忧虑重重,无心飞行,一路代之以双脚前行,故而走得不快,半天也才走了一半路程。待走至一处陌生荒野,却见眼前缓缓走来一名低着头的少年人,定睛一看,岂不正是他思念已久的谢留尘? 刹那间,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一时疑是眼花,一时又疑身处梦中,怔怔然叫出那个藏在心中柔肠百转的名称。 “……谢师弟?” “你——” 骤见商离行,谢留尘被吓得连脚都不会动了,只直挺挺地伫立当场。 若说适才见到赋阳生可说是见到鬼,那现在真真切切见到商离行本人,可说是连见鬼都没这般恐怖了! 原来商离行竟然不在边界!而是在前往边界的路上! 他脑袋轰的一声空白,来不及想得更多,立时转身便跑! 商离行见他拔足旋身而去,这才如梦初醒,默念咒语,施展法阵,将他定在原地。 谢留尘没走几步,便遭他制住,心中又惊又怕,叫道:“你放开我!”商离行冲了过来,眨眼便站在他身前,紧紧凝视着他。谢留尘陡见这张近在咫尺的俊雅面容,气息一滞,恼羞成怒道:“要报仇雪恨尽管来,我根本就不怕你!” 商离行怔怔道:“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敞开怀抱,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谢留尘连动弹一下都是妄想,更别提挣脱他的怀抱,心中怒意更甚,咬牙切齿道:“没错,我早就回来了!我一直就躲在边界,混迹于你们的散修之中!就是不见你!你有本事杀了我,少来搞这些吓唬人的小伎俩!” 商离行却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儿将他揽住,喃喃道:“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终于回来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他苦苦寻找谢留尘下落已久,几次在妖族那边陡闻噩耗,昨夜又是做了那样的梦,心中虽不愿相信,却也做好了大致准备,不致让自己在真正见到谢留尘尸身的那一天过于失态。却也合该是天意使然,终于教他在来边界的路上重新见到这人。他若早知道谢留尘早已回到南岭,一直偷偷躲在边界,恐怕早就恨不得抛下一起去边界找人了。 他心神激动之下,几乎是什么都不愿再想了,只用力将活生生的心上人搂住,生怕一放手,对方又要逃走了。 谢留尘被他抱得前胸阵阵发窒,差点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什么骂人的话都冒了出来,商离行抱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缓过了最初那般激动的情绪,微微放开了他,听他骂个没完,显是毫无悔意,更无愧意,也是恼怒之气陡生:“好好好!你长本事了!知道跑了是吧?知道捅人了是吧?你怎么还敢回来?!” 谢留尘大感委屈,冲他大声道:“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南岭又不是你的地盘,我爱来便来,爱走便走,哪怕躺在你们秋水门门前,你都管不着!” 商离行见他那生动至极的面容便在眼前,一嗔一怒尽是自己最喜爱的样子,全身血液沸腾,他再也受不住内心那股熄不灭的怒火:“那好,既如此冥顽不灵,就看我怎么罚你!” “你要干什么?!”谢留尘失声大叫,发觉整个人已被商离行抱起,商离行的修为可比他高上许多,他连动一下都是妄想,只得眼睁睁看着商离行抱住自己,踏着风尘一路扬长而去。他心中兀然一惊,又开始嘴巴不合,骂起人来。 商离行任由他粗口破骂,一路面沉如水,飞一般将他抱回秋水门。 他走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秋水门上下根本无一人看到他回来的身影,只能隐约听闻几声怒声叫骂,一抬头,人影已不知去往何方了。他闪身飞回自己院子,一路不带停地来到谢留尘之前住下的房间,顺手带上房门,几步将谢留尘摔在床上,旋即整个人压了上去。 谢留尘何曾见过他这般狠厉模样,当下心中打了个突,待商离行强势地吻了下来,又发觉商离行双手不停地解开他的外袍衣襟,这才感到惊慌,停下叫骂,尖声喘道:“放开我!你放开我!求求你别这样对我!商师兄,我求求你!” “现在知道害怕,已经晚了!”商离行以自身身躯压住他在床上,一边死死咬住他的喉结,一边又手不停歇地将他的外袍脱下,手往外一扬,将外袍扔在一旁地上。 谢留尘见他似乎是要动真格的,一时也顾不得害不害怕了,将心一横,唾液四溅地怒骂道:“反正我捅也捅了,翻旧账有什么用?你有本事打我一顿出出气,或者罚我去做什么也行啊,总之,总之就是不要这样!”他这人便是如此,一向善于忍辱求全,但在某些时候被逼到极致了,反倒被激发出了一丝韧性。 商离行冷笑一声,恶狠狠看着他道:“我确实是想打你一顿出出气!怎么会有你脾气这么臭的人?还是说,你对别人都好,却唯独对我这么坏,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谢留尘挣扎不得,满心怒火又起,朝他喊道:“你这个人太小气了!不就捅了你一剑吗?你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我又没真正对你下杀手!” “你是没杀我,可我的真心差点就被你给毁了!”商离行松开他,冷笑道:“你倒是轻飘飘地将此事说开了,可我呢?你在乎过我怎么想吗?你知道我这段时日来是怎么度过的吗?你就仗着我喜欢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我又打又骂,对吧?” 第115章 “南星师父……”谢留尘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深吸口气,道:“商师兄,其实我也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商离行随口问道:“什么?” 谢留尘道:“将我养大的那个人,也叫南星。” 商离行内心一颤,诧异道:“难道是妖族那个失踪了三百年的药师南星?” 谢留尘摇了摇头:“我不确定跟你说的南星是否为同一个人。” 商离行深深蹙起眉:“你不是在云山剑宗长大的吗?”又极快反应过来,“喔,你说过你六岁才被带至云山剑宗。” 谢留尘道:“是,我在凡间的周家村长大,直到六岁方被师尊带到磊落峰修行练剑。” 商离行默念这三字,喃喃道:“周家村……好熟悉的地方,像是在哪里听过?南星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或许是受到商离行那副哀伤神色所感,谢留尘再毫无保留:“我小时候跟南星师父在周家村生活,后来南星师父病死了,将我托付给了师尊。出发前夜,有一名魔族的人找上我,交给我一套魔功,说我是魔族之人,要帮他们去云山救出魔尊。” 商离行淡淡哦了一声,反问道:“所以你便信了?” “我那时候还小嘛,不懂嘛,”谢留尘微微赧然,又轻嗽一声,接道:“后来他们见我在云山上蹉跎十年,毫无建树。又改变计划,说只要让我杀了你,就告诉我身世真相,并将我迎回魔族。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他了。” 又道:“后来,我按计划完成了那个人的安排,他又让我误杀了几名凡人,告诉我我的身份是兽王,将我安排到云山是为了让我死在人族修士手上,让天谴降临到人族身上。可是,可是,我在兽族的至宝上获得前任兽王的记忆,却又分明不是这样。”说到后面,念及这段时日的百般艰辛,只觉苦苦寻觅的身世真相愈加扑朔迷离,心里越来越难受。 “周家村,兽王,南星……”商离行怔怔听闻,却像想到了些什么,突然间翻身坐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道会是你?当年那个婴儿?” 谢留尘愕然:“什么婴儿?” 商离行却不答不应,只细细盯着他的一张脸看,目光渐渐放空。 谢留尘见他不知在凝神思索些什么,躺在床上,被他盯得面皮发烫,四肢也都快麻了,小声道:“喂……已经说过对不起了,你可以放开我了。” 商离行略一回神,忽而轻笑一声:“你想让我放开你?” 谢留尘求饶道:“你放开我嘛!商师兄。” 商离行得意一笑:“不放!”微微贴近他发热脸颊,良好视力于黑暗中见他一张俊脸泛红,甚为可爱,又不禁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高几分,自己又低头在他脸颊上狠狠咬了几口,咬了左脸咬右脸,像是要在他脸上咬下一块肉一般。 又沿着面颊一路吻过去,直至吻住他那张骂骂咧咧的嘴,抱着他在床上滚做一团。 二人几番唇齿交缠,满室气氛忽地暧昧起来,商离行心潮澎湃,执意深入,吻得愈发如癫如狂。 谢留尘动弹不得,更别论享受这一场近乎被迫的接吻了,等到他觉得自己的唇都快被商离行咬破了,才发觉自己可以动了。待获知这一事实,忙用力推了商离行几下,却哪里推得动? 谢留尘见推他不开,声音堵在二人唇齿间,闷闷传来:“别……我痛……” “痛才好,就是要让你痛!”商离行接吻空暇之余道:“不让你吃点教训,像你这种铁石心肠的顽石,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谢留尘哼了一声,心道我怎么不知道了,我当然知道!又被商离行擒住双手,按住嘴吻了上去。他一开始是想奋力反抗,但看着商离行近在咫尺的面容,眼脸下方带着深重的青黑之色,心中一软,不知觉反倒配合起商离行的动作来。 二人吻得气息不支间,屋后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之声,谢留尘一时受惊,慌张推他道:“又,又有人来了!” “别担心,是竹子的声音。”商离行咬住他一边唇瓣,含糊不清道:“我为你种下的竹子,准备给你一个惊喜,你这坏家伙转头却给了我一剑,好气啊……”吻得几乎将要断气,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将他半搂在怀里。 谢留尘全身酥软,尴尬地不知如何应付于他,侧身面向床里,理不直气不壮道:“可是,我不一定就喜欢男人的……” 揽住他的肩臂顿时一紧,紧接着,那只手沿着他的身侧一路往下摸。谢留尘大惊:“你往哪里摸!” 商离行笑得眉眼弯弯:“都被我亲得起反应了,也好意思说自己不喜欢?” 谢留尘大怒:“才不是!” 商离行无视他的否认,在他耳边轻轻一笑:“看你也不是什么大姑娘,怎么扭捏成这个样子?” 谢留尘被他这一声贴耳发出的笑声勾得七荤八素,瓮声瓮气道:“我还小,我不想这么快就定下来。” 商离行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继续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忽而摸到他怀中坚冷如冰的东西:“嗯?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 “我身上?我身上除了那个项圈还有什么呀?”谢留尘皱了皱眉,昏糊糊的脑袋开始运作,突然想起那日自商离行书房偷走的信笺!误会了人家一场,已是不好意思至极,哪里还敢让商离行知道自己将他未送出的亲笔信偷了出来,万一商离行问自己为何不把信给扔了还贴身藏着,自己该是多么难为情啊! 他开始挣扎起来:“没什么,你不要乱摸!那是信——” 商离行已先一步将那些东西自他怀中掏了出来:“这是什么?”见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项圈,与一块质地光滑的玉石。他将那金项圈打量几眼,知道是兽族的东西,便可有可无地将其塞回谢留尘怀中,一心摩挲那玉石光滑表面,显是对后者产生了浓厚兴趣。 谢留尘也翻身坐起,呆呆看着那玉石,见那玉石其色作莹黄,一侧雕镂雏凤之姿。他吃惊道:“这是什么呀?” 商离行将那玉石拈在手里,无奈看着他道:“这东西在你身上,一看便是放了许久,你也不知它是什么?” 谢留尘将那东西拿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我怎么会知道……”少顷,识海中一片清明,手中冷凉触感,使他想起了那个寒冷至极的雪夜:“啊我想起来了,是萧师姐扔到我怀里的!” 迎着商离行不解的眼神,他道:“就是之前在紫渊秘境消失的萧师姐,她后来得了紫渊秘境的传承,回来找我驱除心魔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将这个东西扔给我呀?” 商离行定定看着他的手心,呢喃道:“紫渊秘境,紫渊秘境,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伸手一挥,点燃室内烛火,顿然一室光亮。他翻身下床道:“我去一下书房,去去就来!”说罢,一阵风似的开门而去了。 谢留尘呆呆目送他离去,等他人都跑得没影了,才后知后觉道:“好的,好的。”将玉石往旁边一扔,重新将头陷入被褥中,深深吸了几口,又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还是这里舒服呀……” 探怀一摸,才知道之前拿走的那封信笺被藏在怀里深处,商离行一时也没发现,心中想道:“还是找个时间把它还回去吧,别让商师兄发现……嗯嗯,那我就暂时不走了吧,留下来陪着商师兄。” 他极为享受地哼哼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听闻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立时装模作样,正襟危坐起来。 商离行重新走进来,一手捡起一旁玉石和外袍,一手拉起床榻上的他:“走,跟我出去一趟!” 谢留尘不由自主被他带起身:“去哪?” “我们去一趟凤临川,连夜!”第八十八章 及至被商离行一路拉到秋水门后山,谢留尘才确信是要去一趟凤临川了。他疑惑道:“凤临川那么远,我们怎么连夜去啊?” 第117章 商离行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昆山老奴见他神色淡淡,即反口讥道:“怎么?看不起那些只为自己着想的人?” 商离行微微一凛,道:“晚辈未曾有此等想法,不管是求一己之长生,还是求众生之安乐,都是个人意愿。人各有志,向来强求不得。” 昆山老奴本是板着无悲无喜的一张脸,闻言也不禁动容:“你这名后生倒是有意思。”第八十九章 再走数十步,他将二人领至一片苍茫茫的白雾中,道:“你们想看到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至于看到了多少,便是尔等的造化了。” 商离行拉着谢留尘行了个礼:“多谢前辈。”那昆山老奴摆了摆手,衣带飘飘,也不知去往何方了。 二人站立一处,谢留尘紧紧握住他的手,顿然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商离行五感顿失,暗自调运真气,将要恢复之际,只听一道极为恚怒的声音在耳边炸起:“无念,你太自私了!” 商离行一惊,眼前迷雾如潮般忽地退去,环顾四周,却发现谢留尘竟然不在他身边,手上空荡荡的,也不知是何时脱离了自己的手。 他心中一慌,走过几步,眼前再一花,出现在他身前的,竟是一处山脚,眼前一景一物都极为熟悉,原来是在秋水门后山。 他不由自主地望着眼前山景,他身边的这棵树,在真实世界中早已成为一颗苍天巨树,但是在这里,它还只是一株小小的幼苗。商离行顿时明白了:他见到的是三百年前的一幕。 身处幻境之中,只能做一名旁观者。他再往前望去,见自己身处无念所住那间茅屋附近,屋内隐约可闻两道激动难抑的喘息,此外还有一道极为微弱的气息声,似乎是无念与另一人正在吵架,还有第三者在场。 他再往外一望,正见一道身影缓缓向后山茅屋走来。 商离行定睛细看,那道身影,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的他年轻许多,眉宇间也多了几分风发的意气。 他见到那个年轻的自己一路行至后山茅屋屋前,刚要敲门,屋内又响起了无念一贯沙哑低沉的声音:“南星,我们几十年的情意……连你也这么说我?” 那个年轻的“商离行”陡闻屋内无念的声音,不由手下一滞,紧接着屋内又传来南星那清亮的嗓音:“不是吗?你们人族个顶个的自私!个顶个的无赖!当年对我族见死不救也就罢了,现在人族自己都要灭亡了,还要顾念什么天不天机!” 无念道:“你懂什么!此等天机一旦泄露,势必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偏离!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屋内,南星闻言先是静了一下,紧接着,他发出簌簌几下笑声,笑声之后,是一阵更为激烈的针锋对话:“狗屁的为了天下苍生,我也是苍生之一,怎么不见你来可怜我!这五十年来,我西涯山回不去,带着这个孩子在凡间寻医问药,四处奔波,食不安饱,夜不敢宿,就怕被魔族发现我们的存在,对这个孩子下手……当年,当年是你说的会爱护我一生一世,可当我最无助、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无念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这五十年来在外面受了很多苦,可是如今大战方启,局势紧张,秋水门刚刚建立不久,脚跟还没站稳,我实在脱身不得。” 南星冷冷笑了一声:“秋水门,秋水门……”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打落,重重压过了二人的喘息声,他再开口,声音更是凄然中带着苦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远远比不上你那几位结拜兄弟……” 无念长长叹了口气,道:“你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南星声音颤动道:“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得我多想!” 随即房中传来衣袖擦动声,是无念俯身将地上那东西拾起,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淡淡道:“星盘是我的命,你拿我出气可以,别摔坏它。” 南星大声道:“我就是要摔坏它!就算测算到三百年后的劫难又有什么用?它救得了谁?”他深深喘息几声,又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是一个只整天躲在房中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 无念将手中星盘重新放回桌上,静默不语。 房中有片刻的沉默,门外的“商离行”垂眸敛眉,无言嘘唏,刚想转身离去,这时,房中又响起南星激动的声音:“无念,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无念漠然道:“我说了不能救,就是不能救。” 南星深吸口气,道:“我们少年相识、相知,在天地见证下结下道侣契约,而直至如今,我才真正看透你的真面目!既然我们相处得如此不愉快,那也没必要再在一起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这几十年的情分不要也罢!是我南星看错了人,以后我们恩断情绝!” 这段话哐然落下,房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无念才哑声道了句:“随你。” 南星陡然发出怪异的一阵笑声:“好,那我现在就走!三百年,三百年,我等不及了!不管是为妖族,还是为了救这个孩子,我都绝不会让这场劫难降临!” 无念听他语气不善,心生疑惑,随口问了句:“你要去哪?” 南星又冷冷道:“与你无关!” “你——” “商离行”在门外听得二人吵架之声,一时不知该退该进,迟疑间,不防南星突然冲了出来,他轻咳几声道:“南星,许久未见了。” 南星夺门而出,正是气头之上,怔了一下,才恭敬道:“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随意应了一句:“嗯嗯,你与无念这是——”他点点头,不经意迎头一望,顿时被南星怀中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全部心神。在南星手里的,是一件白色棉衣,棉衣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那婴童双目紧闭,雪白可爱,气息声却十分薄弱。他顿起怜意:“啊……好可爱的小婴儿,他是?” 南星却慌张地将婴儿挪至自己身后,抿了抿嘴,道:“商门主,你知道怎么去中洲吗?” “商离行”颇觉惋惜,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婴孩好几眼,才回过头来,点点头道:“我知道,可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南星神色黯淡,缓缓摇头道:“听说那里有根维天之柱,是真的吧?” “商离行”道:“是的,维天之柱维持苍元世界的秩序,登上维天之柱可任意穿梭无限时空,不过自古以来都没人能轻易踏上去。” 南星凝神听着,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商门主。” “商离行”又引颈望向他怀中婴儿,好心提议道:“这个孩子貌似神魂有损,气息不顺,让白萱帮他看一下吧。” 南星垂眸看了那男婴一眼,道:“不必了,他生来命苦,受不得此等大恩惠,我自己会想办法救他。” “商离行”跟他不熟,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于他,只给他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也罢,只要你愿意回来,秋水门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多谢商门主,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这话,南星又做了一礼,抱着那个沉睡中的婴儿,慌慌张张地走了。 “商离行”一直目送南星离去的身影,等他走后,才终于敲响了门:“无念,你还好吧?” 良久,屋内方传来无念黯然的声音:“没什么,大哥。” 他暗叹一声,一个两个都说没什么,可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们两人可是一个比一个伤心。 商离行静静旁观着这一场恍若旧梦的混乱,似有阵阵沉重的钟声敲打在心头。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有些迷茫,半年来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这番痴恋与坚持,最后是终得圆满,还是如无念二人一般不欢而散、无疾而终?如果最终也是落得如无念一般的结局,那还值得执着下去吗? 第119章 商离行反倒轻轻一笑:“你若是直言说不,我也不会一味强迫于你。情爱之事,方得你情我愿方得其中况味,一味强取豪夺,只能贪享一时之乐,但天长日久下来,热情消散之后,又有甚么滋味可言?但如今看你这般模样,你也不是全无感觉。” 谢留尘想及方才床榻之上自己主动迎合商离行亲吻一事,面皮又是一热。 商离行温雅的声音自身旁缥缈传来:“我方才去了一趟幻境,见到了一些旧人旧事,渐渐地倒是冷静下来了。先前是我一时盛怒,说错了话,你不必记在心上。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在这三天内不要出门,好好考虑是否继续跟我在一起,还是与我天涯海角再不相见。若选前者,我尽可以放下秋水门一切,与你游历天下,一心爱你护你;若选后者,那你便可以自由走人,从此不必因待在我身边而闷闷不乐了,此后一生,我也不会再纠缠与你。” 谢留尘不意他竟一下子将话说至如此决绝,可见并非全是一时兴起。他内心一震,失声道:“我不答应,就不能跟你见面了?” 商离行叹息般道:“是啊,你想跟我称兄道弟,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你难道忍心看我忍受心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无法拥抱的痛苦?我不缺兄弟,只缺恋人,所以将选择的机会留给你。三天后,你给我确切的答案。” 谢留尘望着他淡然自许的神情,小声嘟囔道:“你刚才还要我做你道侣呢,现在又不要了?” 商离行摸了一下他脸,笑道:“并非不要,恰恰相反,我对你是爱到极致,才甘愿放弃主动权,我不想再让我们之间重蹈无念与南星的悲剧。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此后是分是合,见或不见,都在你一念之间。” 谢留尘听出他语气中的涩然之意,一颗心渐渐沉至无边深渊之中,心道:“要让我做选择,好难,好难……”第九十章 二人相携回到秋水门时,天色大亮。谢留尘满心忧虑,一脸不开心地被商离行牵着走,刚进门时,迎面走来几道身影,商离行飞快将他拉至身后。 那几名散修见到商离行,有些讶异,纷纷见了礼:“门主。” 谢留尘有些奇怪,不懂商离行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他被商离行挡住视线,看不到那几名散修,只听商离行疲倦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嗯。” 他刚想说话,又被商离行压低声音警告:“别出声!”以宽大衣袖将他的身躯死死挡住,拉着他飞快地跑了。 那几名散修也是不懂,等二人走出老远方敢议论:“门主不是去边界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走回到商离行院子,谢留尘才得以松开商离行的衣袖,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闷闷地想着:“我就有这么见不得人吗?”抬眼一望,发觉院门大开,院子里背对门口,坐着一人,驼背佝腰,正抬头望天,不知眺些什么。 那人听闻身后响动,立时小步跑来:“大哥,你昨晚去了哪里,我在你院子等了一夜,都不见你回来!” 商离行看了他一眼,又看着身侧的谢留尘一眼,没回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经白萱治疗几日,祁欢脸上红痕已消退许多,复见往日白嫩脸蛋,此时立在二人身前,委委屈屈道:“昨晚上你没回来,我担心了你一整夜。”他分明是看到谢留尘的,却连对他望上一眼都不肯,只顾着跟商离行说话。谢留尘因当日千重影壁之下引诱祁欢犯错之事,对祁欢始终心存几分歉意,又想起祁欢一贯依赖于商离行,爱对他撒娇示弱,先前不觉如何,现在等真正见到这一切了,竟隐隐对此生出些恼怒之意。 他们二人内里存着各异的小心思,表面上俱是一派风平浪静,商离行也不想多去琢磨那些心思,扬了扬手,倦道:“我很累了,我先休息一下。”语罢径自走进房间,阖上房门。 这下子,院子里便只剩下祁欢与谢留尘二人了。 祁欢在这里苦等商离行一夜,好容易等到商离行回来了,身边却多了一人,又见是个长相端丽的男孩子,心知此人便是门人说的那个谢留尘了。他高昂着头,朝谢留尘投去轻蔑的一视。谢留尘触及他投来的视线,很不满地说了句:“看什么?” 他目光凶狠瞪着谢留尘,谢留尘也挑衅般瞪着他。 他朝谢留尘哼了一声,谢留尘也朝他哼了一声。 祁欢皱起眉道:“怎么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你?” 谢留尘闻言心虚了一下,又很快想到祁欢根本不知那个蛊惑他的黑袍人是自己,遂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我们没见过!” 祁欢一口咬定:“不可能!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 谢留尘稍稍偏过头,振振有词道:“没有,你记错了!” “那你目光在闪躲什么?” “谁闪了?” “你不闪,那你干嘛不敢看我?” 争吵不休间,耳边突而响起一道低沉的啪嗒声,商离行开了房门,站立门扉处,板着脸道:“怎么在门外吵吵闹闹的?都给我闭嘴!” 二人一齐闭嘴,谢留尘低下头,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祁欢犹不死心地盯着谢留尘,冷冷哼了一声。 商离行望见二人势如水火的态势,煞是一阵头疼,对谢留尘道:“跟我进来。”径自走进屋子,将房门开着。 谢留尘大力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房间,在伸手触上门扇之际,得意地朝祁欢扬起下巴,做无声炫耀,待见祁欢冒出火了,又啪嗒一声紧紧阖上门扉,将含怒带恨的一双眼眸隔绝在一门之外。回身走进房间,见商离行除了鞋袜,褪去外袍,神色委顿地躺在床上。 这才想起商离行制出传送符支撑二人连夜来回,恐怕耗损了过多真气。他立时放柔了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突然自门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之声,声音从门前一路响至院门,也不知那祁欢在外面到底打砸了多少东西。谢留尘顿时火大,也不顾自己修为比不比得上,召出修明剑,便要冲出去好好教训祁欢一顿。 刚跨开一步,商离行适时在他身后出声:“没事,任由他闹去。” 他回身一望,见商离行双目紧闭,神情平静。他极为不满地剜他一眼:“这是你的院子,你怎么可以任由他在这里撒泼耍赖!要是我,早就将他打出去了!” 商离行淡淡道:“祁欢性子一向如此,不让他打砸个高兴了,他会闹出更大的麻烦来。别管他。” 谢留尘听他一说,也只好悻悻收回修明剑,语气仍是酸溜溜道:“那你也不能这么宠着他呀!” 说话之间,正见一道初阳透过白蒙蒙的窗棂,打在室内桌角一边,屋内一时大亮,空中也多了丝丝清新甘甜之味。他心念一动,抬眼打量屋内四周。昨日一路被商离行扛回秋水门,又是几厢对峙,又是床榻厮磨,尚未来得及好好打量这间屋子,此时在日光前四下望去,见屋内一尘不染,碧玉地板光可鉴人,连角落里的观赏瓷瓶也未沾一丝灰尘,料想是商离行时常派人前来打扫,以备他来日入住。他心中窃喜,连带着那份不满之心也消退几分。 他可不知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商离行一直睡在这边,嗅得那熟悉的气息方得安眠。若他知晓,怕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走近床榻,待见商离行平稳睡在床榻里侧,留出外侧一大片空地,知道是商离行留给他的,心中又是一喜,很干脆地除了鞋袜与外衣,也躺了上去。 那床宽愈六尺,床褥厚重,睡下两个身高腿长的男子绝非难事。二人又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手足所能伸至最长的范围之内,分毫不越雷池一步,一时之间,二人当中空出好大一片空隙。 便如此并肩而卧,将什么烦心事都抛诸脑后。谢留尘惬意地叹了口气,有心跟他说几句闲话:“商师兄,你为什么要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啊?” 过了一阵,才听商离行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低哑传来:“又在说孩子话。” 谢留尘别别扭扭道:“才不是孩子话,我只是,不想让太多人惦记着你……”这是他生平首次如此大胆抒发情怀,一时说出竟有些难为情。他忐忑不安了许久,商离行那边却一直无动于衷,也不知究竟听到了没有。 他满腹失望地闭上眼,脑海中胡思乱想了许久。他本既无倦意,又无心睡眠,但听闻商离行平缓节律的气息声,过不多时,也渐渐沉入睡梦中。 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身旁的商离行又忽而低低开口:“谢师弟,你睡着了吗?” 那道声音极低极弱,却因近在身侧,仿若贴耳一般清晰,吓得谢留尘昏沉中打了个激灵,意识未回归,已下意识接道:“还没睡!”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支起耳朵,欲听商离行对他说些什么。 只听商离行无奈笑了一声,在他身旁缓缓道:“南星之事,这三百年来也一直困扰着我。昨夜我们二人见到的回忆都与南星有关,可见这场预言中的动荡跟南星脱不了干系,我打算在处理完魔族之事后,去南星的故乡找一下线索。” 第121章 一门之隔的距离,清晰听得商离行短促的一声低笑,谢留尘一颗心却坠得更深了。他早在昨夜商离行提出两个选择的时候便动摇了,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生出留在秋水门的念头,什么身世之谜,什么四族恩怨,他统统都不想去管了,只想留在商师兄身边,好好补偿于他。只是,仅仅过了一日,商离行便将他的满腔美梦无情打破,原来他终究还是将自己视为禁脔!丝毫不顾念自己的想法! 想到这里,他突然自心底生出一股被背叛的恨意。他颤声道:“你既如此不尊重我的意见,那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了!不用什么选择,也不用什么三天五天了,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选第二个,我永远,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这番话一出,那是彻彻底底地宣告决裂了。商离行听得这段与南星如出一辙的话,只觉昨夜看到的幻境宛若重现,如此相似!他心脏似被利爪紧紧攥住,投在门纸上的身影微微一颤:“这是你的真心话?” 谢留尘握得双拳泛白,在房内大吼大叫道:“是,是我的真心话!反正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也不缺我这一个!” 商离行也是气得血液沸腾,一时竟没听出他语气中的酸味醋意,在门外冷笑几声,旋即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听那道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谢留尘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又说错话了。 他蹲**,在门边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我好懊恼啊,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他肯定很生气……”第九十一章 这日的晚霞来得比平日艳了些,似浑金炼火,烧残了日暮下的旷野。商离行听了谢留尘房中那一段话,一时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 待步出院门那一刻,一阵凉风拂面,才知秋意已经降临。 他苦涩一笑,一路漫无目的地在秋水门走来走去,等日头暗了下去,他才恍然回神,发觉竟在不知觉间走到后山。 孤零零站立于他面前的,是那几间遍布蛛网荒草的茅屋。 他再抬头一望,可见天际云霞残照,烧至最后一片暗红余烬。听不见周围的人声鼎沸,也听不见耳边的萧瑟秋风了,他呆呆看天,伫立在那间小屋前自言自语:“我还在妄想些什么?他是存心跟我来个了断了罢?我白天问他愿否与我一道去西涯山,他却回我不去,看来他早在心里下定决心,要疏离我了……他既如此不甘不愿,那我便……放他自由吧。” 他垂下眼眸,无悲无喜地望着身前小屋,声音更加低哑了些:“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世间从无真正的两情相悦,却还是……” 也不是非要求个答案,因为答案早已在他的心中,再问多些什么,便能好受些吗? 他在无念屋前怔然站立许久,直至夜色完全暗了下去,才形迹落拓地走回前厅。刚在廊下走过几步,身旁便传来白萱温柔的声音:“门主。” 商离行满腹心思,被她喊得怔了一下,这才点了个头。 白萱又走近几步,对着他嫣然一笑:“门主不是去边界了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商离行微微敛起神色,道:“我只是突然觉得,何所悟纪清他们快回来了,边界那边还是让他们去吧。” 白萱笑道:“白萱第一次见门主如此草率地做决定,似乎不太符合门主的性格啊。” 商离行正色道:“我是见门中事务繁多,留你一人处理一切实在过于劳累,再说,秋水门也需有人坐镇此中,居中调度,边界之事有我没我,暂无影响。” 他这话于不知情的外人说来,实属义正辞严,毫无破绽。但在玲珑心窍的白萱看来,却是漏洞百出,白萱眼中浮现笑意:“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门主这时才想到白萱有多辛苦吗?” 商离行向她看了一眼,缓缓道:“门中缺少得力干将助我处理要事,我又信不过外人,这些年确实辛苦你了。” 白萱轻摇螓首道:“谈何辛苦呢?当年结拜立下的种种宣言,历历在目。我们愿意跟随大哥你走来,便是做好辛苦一生的准备了。” 她忽而改称“大哥”,只听得商离行心口一颤,果然只听她接下去道:“其实,大哥是有事瞒着我们吧?” 商离行叹了一声,道:“我确实瞒着你们许多事,其中也包括无念当年留下了什么预言,你若想知道,我尽告诉你便是。” “恐怕不是此事吧?”白萱笑道:“听说昨日门主貌似带了一个人回了秋水门,直至深夜都不见出来。” “原来你是问这事吗?”商离行先是面作讶然之色,又转而微微一笑:“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你也知道那些散修向来爱在私底下编排我的事情。” 白萱嘴边笑意更加深厚,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真是如此吗?门主?” 商离行微微一凛,转过身,静静看着她。 白萱站在廊下,也笑吟吟地望着他。 一阵秋风吹来,二人齐立萧瑟寒风中,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良久,方听商离行长长叹了一声,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已无适才那般故作轻快之意:“……白萱,别叫我为难。” 白萱也收敛了嘴角笑意,柔声道:“门主不信白萱吗?” 商离行道:“我知道你不会,但何所悟会。” 白萱伸手拂了拂被秋风吹散的秀发,低叹一声:“我明白了,门主一向深谋远虑,是连一点小小的变数也不允许有的。” 商离行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无奈一笑:“你一向通达人心,对世事看得极透,我亦知晓,谢师弟在我房中之事早晚瞒不过你,却不曾想你如此快便猜到了。白萱的才智十倍于我。” 白萱微微一笑,道:“门主抬举白萱了,我只是一个小小医修,治病救人,便是我的职责了,至于其他,白萱没那个能力去管。” 她将视线投至廊下那一盏小小鲛油灯:“门主为何不告诉他呢?” 商离行苦笑一声,也随她目光望去:“我了解他的性格,他知道秋水门对他下了追杀令,届时肯定会出来认罪认罚,而我不想让他有负罪感。” 忽而只听白萱长长唉了一声,故作娇憨之态道:“唉,门主对谢师弟这么好,倒叫我们一众弟弟妹妹嫉妒了呢!” 商离行知她是在借以宽慰自己,不由失笑,只是那笑意中多了几抹酸涩之意。白萱看在眼里,面上虽仍笑着,心中却是哀伤至极。她移过视线,望向远处:“门主,此事若教门中众散修知晓了,您可就什么都讲不清了。” “讲不清便讲不清罢,”商离行凄然一笑:“这或许是此生,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反正他也要走了。” 白萱敛起蛾眉,疑惑不解道:“可是门主您包庇杀害凡人的修士,纵众散修不知内情,但你又如何过您心里那一关呢?” 商离行低声道:“魔族兴兵南岭迫在眉睫,我现在还不能放下一切,我只求你,给我几天时间。” 白萱听他越说越是莫名,蹙眉道:“门主您的意思是?” 商离行久久凝视夜色的秋水门山水。一阵秋风拂过夜色,吹低了廊前的萤花烛草。 他静静道:“等此间事了,我会退位让贤,将门主之位让给何所悟。” 白萱一惊:“门主,您打算退位?” “退什么位?” 身后一阵寒风忽至,同时伴随着一道年轻男修的声音,幽幽传来。 第123章 谢留尘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却由眼眶迸了出来,那一瞬间,他心痛到无以复加:“原来他早就暗中谋划好了一切,只待三天后带我一起离开,可我却又一次地误会了他……祁欢说得对!我真是天下间最无可救药的大蠢蛋!我为什么这么蠢?!” 这半年的流浪生涯里,他见识过许多的人事物,渐渐懂得了商师兄对他有多好,也惯于在外人面前一心维护于商师兄,可是每当二人发生争执时,他的第一反应仍是怀疑商师兄的用心。 他始终任意妄为,无法给予他全身心的信任。 他根本不配商师兄为他做这么多! 谢留尘苦笑一声,眼神一凛,猛地挥拳砸向那扇薄薄的木门,嘶声大喊道:“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商师兄!我自己犯下的错我自己承担!你不要这样!” 双手遭禁制刺痛,十指血作喷涌,他却哪里还顾得上?因为那再痛,也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痛。 祁欢冷冷看着身前哐哐作响的木门,自觉目的已达,一双晶亮的眼满是癫狂之色:“日子太久,我大哥兴许忘了,房中有一把剑,带有我大哥的真气,可以抗衡我大哥的阵法,你要么自裁,要么持剑出来认罪,总之,你没资格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谢留尘霎时想起那柄曾被他在手里拿过的剑,他冷静下来,朝着熟悉的床边冲去,不多时便寻获到了那柄剑,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随着他挥斥一剑,门上禁制受到同样的真气相引,威力顿失泰半,旋即啪地一声,被他轻而易举地一脚踢飞! 漫天飞尘中,谢留尘持剑冲出房间,红通通的双眼瞟了祁欢一眼,而后拭去脸上泪珠,直接冲往彻夜明灯不灭的议事厅! 祁欢站立门侧,静静目送他的离去,在他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嘴角一绽,露出一个阴沉沉的冷笑。 此时已是深夜,秋水门中散修不多,只有几名因商议魔族近日兴兵之事,开会到了深夜,留待厅中。 见一名莫名来者持剑闯入议事厅,发髻散乱,神色凄然,众散修纷纷面显惑色:“请问这位道友,你是?” 自明白了商离行的一番良苦用心后,谢留尘便恨极了这样无能的自己,此时来到议事厅,面对眼前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唯独不见商离行。 他烦闷多时的心湖竟乍然安静下来,不起任何波澜。 “请你们将我缚起来吧,”他平静道,“我是谢留尘,那个杀害了十五名凡人的谢留尘。”第九十二章 他这番话一出口,厅中众人一并讶然一惊。其中有几名曾与他打过照面的,将他面容细细打量一番,立时认出了他:“没错,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随着一声铮鸣剑吟之声,谢留尘手中长剑铿然落地。他跪在正中间,淡然道:“一个多月前,我在凡间对十五名凡人狠下杀手,如今放下武器、自愿受缚,请你们按照四陆修士守则规定,将我处置掉吧!” 众散修惊疑不解,一时不敢上前一步:“这个谢留尘不是杀人之后逃亡去了吗?怎么自己跑来自首了?”“这个人莫名出现在门中,会不会有诈呀?”“他与门主关系似乎比较密切,会不会是——?” 便有一人越众喝问:“谢留尘,你杀害无辜凡人,如今还敢出现在此?是谁带你进来的?” 谢留尘目光呆滞,扫视了众人一圈,哑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担,没有谁带我进来,是我自己来的。” 众散修见他神色哀怆,面面相觑,低声议论道:“不管如何,先将他绑下再说!至于如何处罚,明日看门主怎么说便是!” “不用了,”谢留尘忽而插口道:“现在就将我处决掉吧,不用再劳累你们门主了。” 众散修喝道:“杀人偿命确是理所应当之事,但哪容我们动用私刑?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先将人拿下吧!”几名负责刑罚的散修对视一眼,上前几步,将谢留尘围在其中。 谢留尘心如死灰,一动不动任由散修拿出刑具,将自己牢牢套住。 忽然之间,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慢着!”旋即门边忽来金玉相砌之声,一道气劲挟带风雷之力迅疾打来,不偏不倚,正正打落散修手上沉甸甸的刑具。 众人望向议事厅门口,却见商离行负手自门外走了进来,身后三步处跟着白萱。厅内顿然一片大惊:“门主!” 商离行面沉如水,走到谢留尘身边,静静看着他。 谢留尘眼眶一红,自觉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 商离行轻轻一笑,他听见自己涩滞的声音道:“谢师弟,你是在惩罚我吗?” 谢留尘低头看着自己泛出血色的手心,嗓音低哑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商师兄,你不要再管我了。” 商离行静静凝望他紧抿住的下唇,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语气已比方才平稳许多:“你决定了?” “……是。” “好,我明白了。” 谢留尘讶然抬头,却见商离行已走向议事厅中间。在他转身之际,谢留尘看得分明,那长袖下的一双手微微颤动,十根手指交缠,绞得死紧。 直觉告诉他,商离行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果见商离行一步一步,行至议事厅主位上,面向厅上众人,一字字道:“谢留尘杀害凡人之事,确成定局。依照四陆宗门与秋水门定下的规矩,杀害无辜凡人的修士确当以命相赔,以免触犯神灵,降下天谴。但自我门建立以来,屡有修士杀人事件,其中几桩实有苦衷,我门一向主张法理进退,张弛有度,在探明真相后,也给了这几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一心维护谢留尘,众散修心下哪里不明?众人一来与谢留尘素无恩怨,不至于要人死命,二来也有心给商离行一个薄面,便道:“没错,法理不外乎人情,圣人亦常怀恻隐之心,门主所说的,若杀人实属事出有因,也不必就要偿命不可!” 商离行神色稍霁,望向低头不语的谢留尘。白萱也终于展露一抹笑意,冲着一旁的谢留尘道:“谢师弟,你说话呀!” 谢留尘低声道:“说什么?” 白萱急道:“说你是有苦衷的呀!” 谢留尘心中痛楚至极,望着光洁亮白的地板,恨不得以头抢地,就此死得一了百了。他犹是低着头,平静道:“没什么需要说的了,杀害凡人的确实是我,我甘愿认罪,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求情。” 商离行双边眼皮重重一跳,嘴唇颤动:“谢师弟……” 谢留尘气息微茫,全身僵挺,如一块磐石般岿然不动。 见他一心犯倔,白萱急如热锅蚂蚁,心思烦杂之际,却听厅上商离行再度开口,声音变得森严起来:“玄思真人将此子托付给我,我代其师,教其练剑、学武、与为人处事的道理。如今他犯下杀人之罪,算来是我监管失责。商某无能,愿为他承担一半罪责!” 铿锵有力的一字字落在整座议事厅上,瞬间静可闻针。堂堂一门门主,竟为了一名藉藉无名的修士担下罪罚,那可是四陆宗门从未有过之事啊!一时间,厅上众散修无不双目陡睁,骇然相望。 谢留尘如死物般消寂的身躯终于动了一下。他猛地抬头,双眼亮得几乎要将人灼伤:“不关你的事,是我罪有应得!” 商离行面色平静,走下来几步,作势欲将他搀起。 谢留尘似被烫到一般,忙退后几步,躲开了他的手,连声道:“商师兄,求求你,你不要这样对我好!我不想让你为我做太多事!” 第125章 商离行微叹一声,知晓这是最好的处置结果,他取出一符,一手置在谢留尘心口,柔声道:“谢师弟,我在你身上种下一枚命符,惟有你亲手杀了那名黑袍人,命符才会失效。放心,它不会对你的修为有任何影响。” 谢留尘含笑道:“好。”迎着他苍白的笑脸,商离行将命符送入他体内,又紧紧将他搂住。 如此结局可算皆大欢喜,一名散修高声道:“那好,自即日起,秋水门撤去对谢留尘的追杀令,从此你便为无罪之身了!” 谢留尘心中大定,勉力展出一个微笑,旋即身躯一软,昏了过去。第九十三章 次日凌晨,匆匆赶回秋水门的何所悟、纪清二人听说了当夜这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他二人为处理妖族大军破坏凡间秩序之事,在南岸逗留近十日,好容易将手头工作处理好,在听说魔族将要兴兵南岭之事后,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出发前,纪清欲将纠缠于他的曲空青打发回天一阁,曲空青却是百般不愿,纪清只好退了一步,答应了日后他随时可以拜访秋水门的请求,方将这人给打发走。 二人听闻谢留尘回来认罪之事,进了秋水门后又急忙兜去商离行的院子。刚要进入探望,商离行已先一步走了出来。 商离行见他二人回得如此之快,颇感意外,站立院门外问道:“南岸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纪清道:“处理好了。我们与五十名修士用了八天时间,消除了南岸上数万凡人的记忆,他们不会再记得妖兵之事了。” 商离行点头道:“好,此趟辛苦你们了。”目光落在何所悟身上,见他欲言又止,笑道:“想说什么便说罢。” 何所悟木着脸道:“听说大哥替那个人领罪受罚了?” 商离行摇头道:“没有,后来他自己担起了全部罪罚,我没能帮他做些什么。” 何所悟面无表情哦了一声,心中忖道:“这人倒还有些血性。”又板着脸道:“大哥,这小子曾对你下杀手,可不是个善茬,你要留他在身边到几时?” 他虽未表露出自己的不满,商离行却是一眼读懂他的心思,恍惚一下,才涩然道:“我倒是想留他,可是——” 何所悟接道:“什么?” “没什么,”商离行摇摇头,“我知道你讨厌他,可是他既已受了刑罚,以后就是无罪之身了,刺我一剑之事,我也决意放下了,所以,你以后不得再找他麻烦了。” “可是大哥——”何所悟还想再说。 “好了——”商离行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强硬地转过话题道:“现在魔族已经率军南下,不日就要攻入南岭,这些小事无须多说。” 纪清又道:“门主,究竟魔族那边什么时候会攻来?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一说到魔族之事,商离行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沉吟片刻,道:“估算路程,也就这一两日了,但不排除魔族兵分两路,绕过边界攻打东西两岸的可能。” 纪清道:“那边界让我与何所悟去吧,门主您还是坐镇秋水门为好,便于从中调度兵力。” “坐镇秋水门么?”商离行在昨夜之前确实是不敢离开秋水门一步的,但经历昨夜议事厅那一桩事,心思转了几转,反倒有了不同想法,心道:“我先前不敢离开秋水门是害怕谢师弟被门人发现,但如今他认了罪、受了罚,却是没有什么性命安危,我在不在都无所谓了。” 又想道:“唉,他既一心要走,我是留不住他的,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不用亲眼看着他离开,也不致会伤心了罢,或许等我再度回归之时,他已经不在了吧。” 便道:“你们此行一路辛苦了,边界那边还是由我去吧。” 何所悟道:“我跟大哥去,纪清留下!” 纪清也道:“我去就好,你们留下!” “你们都留下。”商离行道:“边界地位举足轻重,单有两百名散修是守不住的,戚如意胆大心细,性格毛躁,赋阳生温煦和善,为人卑怯,他二人实在是少了些领兵遣将的魄力。你们两个又与他们不熟,恐怕无法服众。” 又对何所悟道:“白萱现在在药庐呢,去吧,你们一对小情人要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何所悟红着脸应了一声“是”,即抱着剑跑远了。纪清望着何所悟掩饰不住的欢喜神色,出声道:“门主,那我去一趟后山。” 商离行知道他是要去看望纪柔的墓碑,轻声道:“好。” 二人相继离去后,他在原地驻足许久,又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此时谢留尘已经醒来,正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帐顶。转头见他进来,乖乖叫了一声:“商师兄。”旋即目光一眨不眨地定在他身上。 商离行走至床边,见他目光痴呆,只怔怔望着自己的衣袍,即柔声问道:“嗯?还痛吗?” 谢留尘摇了摇头,又小小声应了句:“不痛了。” 商离行见他将头歪到一边,生怕他躺得不舒服,坐在床边,欲伸手将他扶起。 谢留尘移回目光,重新望着帐顶,突然开口:“商师兄,我打算下午离开,去找黑袍人报仇。” 商离行伸出的手瞬间滞在半空,他望着那只离他很远的手,突然感觉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迫不及待?” 谢留尘毫无察觉,仍是一眨不眨望着帐顶,认真道:“是啊,以免夜长梦多,早点杀了那个人,就能早点安心,早点——”本欲接下去道:“早点回到你身边”,却觉有些赧于出口,顿到这里,又将话吞了回去。 听商离行那边迟迟未言,他目光一转,见商离行恍若呆住一般,误以为他是不满自己的擅作主张,忙道:“商师兄,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件事就由我自己处理好不好?” 他哪里知道商离行心中所想的并非此事,见商离行始终不言不语,又哀切地求了几句,方听商离行干涩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也好,也好。” 谢留尘仍自顾自道:“要去找那个黑袍人倒是不难,之前我与他几次见面,他出现得特别快,可见这个人一直躲在南岭,他之前诳我害我,心机也算深沉,我该怎么将他揪出来呢?”边说边想间,一个想法渐渐在心头蕴生。 商离行听他拟定计划,也暂且抛弃心中烦闷不已的想法,思索了一阵,突然开口道:“你身上那个兽族项圈呢?” 谢留尘拿出怀中那个项圈,目光停在上面:“怎么了?问这个干嘛?” 商离行也看着他手中那个项圈,眉目疏淡,道:“那个人至今仍误认你为兽王,定然会对兽王的身份大为敏感,我们不如将兽王的消息散步出去,引他主动现身。” 谢留尘抚掌大乐道:“好主意啊!那我去办!” 他对引出黑袍人之事志在必得,闻言心中安定许多,又与商离行说了几句话。以往他二人独处时,都是商离行说话的时候居多,现下反倒反了过来。谢留尘渐渐明了自己心意,与他说话间多了几分撒娇意味。他说着说着,又开始讲起自己以前的经历,恨不得将自己过去十七年所遭遇的一切都与商离行分享,只是他的生活阅历实在浅薄,兜来转去,也不过停留在周家村的一砖一瓦、与磊落峰上的一草一木之上而已。 他讲得眉飞色舞,浑没注意到商离行心思重重的样子。 到了晌午时分,谢留尘在床上躺不惯,别别扭扭地说要出去走走,在商离行将他扶起之后,自然而然地将上半身压到他身上。 商离行误以为他真气尚未恢复,皱眉道:“谢师弟,你身上还痛吗?” 第127章 谢留尘问道:“白姐姐,商师兄他是不是有心事啊?” 白萱敛了笑意,正色道:“他有什么心事,你看不出来吗?” 谢留尘疑惑道:“难道是为了魔族兴兵之事?” 白萱摇头道:“不是,你再猜。” 谢留尘想了一下,又道:“难道是我昨晚说了惹他生气的话?”商离行说是没有生气,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释怀的样子。 白萱若有所思道:“你昨晚说了什么话惹他生气了?” 谢留尘老老实实道:“我那时被他关在房中,不知真相,就骂了他几句,还说我不跟他在一起了,其实我一出口就后悔了。” 白萱昨夜见商离行神色悲切,便猜是他与谢留尘闹了矛盾、谢留尘不想留下,现下又听谢留尘说自己好生懊恼,她心中怪道:“谢师弟不像要走的样子呀,是否门主误会了什么?” 她柔声慰道;“没事的,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了,谢师弟不用担心。” 待与谢留尘分开后,她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妥,便慢慢走去前厅,想让商离行与谢留尘将话说清,看是否是二人之间存了什么误会。 她到了前厅,找了几间屋子,一直没看到商离行,叫住一名门人,问是否有见到门主的踪影。 却听那门人道:“门主已经出发去边界了。”第九十四章 商离行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当日只身去了边界。 他常年来往秋水门与边界之间,常常如此一般飞去边界,门人对此便如家常便饭一般,浑没将其放在心上,更何况此际魔族蠢蠢欲动,边界那边也需门主坐镇。白萱得知此事后,想着这些小事不足与魔族大患相比,为防门主分心,便没贸贸然将此事传讯给商离行。加之商离行一离开,处理门中俗务之重担又要落在她的身上,她无暇分神,渐渐地也将此事忘于脑后了。 谢留尘不知此事,回到房中打点好一切后,在院中兜转几圈都没见到商离行其人。他大感疑惑,即出了院子,在门中转了片刻,随手拉住一名散修道:“你们门主呢?” 那散修回道:“门主去边界了啊。” 谢留尘大惊道:“商师兄走了?”又忙问道:“他没有留下些什么?” 那散修认真想了一阵,道:“没有。” 谢留尘一时如坠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忖道:“商师兄怎么走得这么突然?难道魔族已经打上来了?我要不要先去边界助他?” 思忖间,又听一道声音在耳后哼了一声:“你竟然没死?真是祸害遗千年!” 谢留尘也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祁欢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身前,道:“你不知道大哥去了边界,是为了避开你吗?” 谢留尘皱眉道:“你又来挑拨离间了。” 他二人不管何等场合、何等时刻,一见面便要吵架,门中散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其作为闲暇时的笑话谈资,导致他二人为了门主争风吃醋之事在门中流传甚广,那名散修见势不妙,忙不迭地逃之夭夭了。 祁欢对他露出一排尖白细牙,恶狠狠道:“你就是个扫把星,就是个惹事精!大哥就是为了避开你才走的!” 谢留尘不禁被他的幼稚举动气笑,扬起下巴道:“我与他两情相悦,他都恨不得时时刻刻跟我黏在一起呢!肯定是边界那边有事,他才匆忙走的!” 祁欢道:“你对大哥那么凶,大哥是被你气走的!” 谢留尘气笑道:“你一会儿说他是为了避开我,一会儿说他是被我气走的,喂,你说话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祁欢一时哑然,顿了顿,又以更恶狠的语气道:“反正,反正他不想见你,你不用眼巴巴地去找他了!”说罢,又哼了一声,将头一扭,跑远了。 谢留尘瞠目结舌站了一阵,心下暗道:“这个祁欢真是莫名其妙,我爱去哪,关他什么事!不让我去找商师兄,我偏要去!” 话虽如此,听祁欢无缘无故骂了几句,他心中到底也留下几分芥蒂,慢吞吞走回院子,唉声叹气道:“我昨日对商师兄说了那样重的话,还没来得及道歉呢,他怎么就走了?难道真是被我气走的?唉,其实祁欢说得也有道理,我留在他身边,只会连累他,只会叫他为难。” 垂头丧气走了三两步,又忽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忖道:“去他娘的,老子就爱跟商师兄在一起,哪里轮得到他在指手画脚?” 他漫无目的地在院中走动一阵,忽而抬眼一望,发现竟走到商离行的书房前。他心思一转,想起先前被他偷走的那封信,那信随他流落多时,是该物归原位了。 他掏出怀中那张皱巴巴的信笺,伸手推门,在踏入书房的同时,瞥见桌上白纸黑砚,又突然莫名闪出一个念头:“嗯对对对,既然商师兄不在,我不如顺便给他留封信,告诉他我去找黑袍人报仇了,等报完仇就回来找他。” 心中一旦有了想法,那是说什么都要立马付诸行动的了。他在那张坐过多次的座椅上坐下,随后铺纸研磨,提笔先写了个“商师兄”三字。 他识字本事厉害,但甚少练字,提笔运腕时总也找不到诀窍,短短三字教他写得歪歪曲曲,不成字样。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在脚边,再次铺纸提笔,哼哼哧哧了老半天,统共也才写了十来个字:“商师兄,我先走了,我去报仇了,等我报完仇就回来跟你请罪,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这十来个字比之适才的“商师兄”三字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撇了撇嘴,又将它揉成纸团,随手扔了,望着桌案上雪白的纸卷发呆。 支颐沉思一阵,将方才那信笺铺平放在桌案上,又重新铺开一张白纸,使两张纸平放在一处。他细细端详商离行的笔划,研究过了一阵,又开始动起笔来。 这次他一笔一划地描摹,开始笔端凝涩,一点一捺写得十分吃力。待写了二十余字后,渐渐地找到些运力的诀窍,下笔愈发行云流水。再次放下笔时,发现自己竟不觉间洋洋洒洒写了近百字。他心满意足地将信笺拿起,全神贯注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又觉得有些狗屁不通,悻悻然将信笺揉成一团。重铺一张雪白纸,这次他只写了二十一个字:“商师兄,我去杀一个人,然后回来陪你。还有,我喜欢你。” 字是好看的,情感也到位了,谢留尘得意洋洋地放下笔,又拿起商离行写给风归云的那封信,放在一起对比,莫名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商离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那些情话一般。 他为自己这点不可见人的小心思感到羞赧,随后郑重其事地将自己写下的情书吹干、对折、放在书案上,将商离行那封信随手压在其下。 动作间,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书房门口一道声音响起:“你在我大哥房里做什么?” 听这道声音,又是讨厌的祁欢了。谢留尘撇了撇嘴,头也不回道:“我在给商师兄写信啊!” 祁欢听了他得意的语气,皱了皱眉,朝他投来一个白眼:“连传讯都不会,废物!” 玄思真人从未教过他任何东西,致使谢留尘除了练剑外,什么都不懂。但他哪里甘愿在祁欢面前露怯,将头高高昂起道:“我就喜欢给商师兄写信,这是情趣,你不懂的!” 祁欢朝他呸了一声:“不要脸!”在书房门口东张西望一会儿,方自离去。 谢留尘懒得理他,将两封信捧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我干嘛要跟这小子计较那么多?反正商师兄的心在我这里,他想抢也抢不走!” 美滋滋想了一会儿,他放下信笺,走出书房,十分轻柔地将房门关上。对着房门说了一句:“商师兄,等我!” 他满怀欣悦之情,一蹦一跳地走了,也没注意到墙角一边,祁欢去而复返的身影。 第129章 商离行摆手道:“没事,无须担忧。”将视线投往苍茫无涯的海面上。 赋阳生见他不说话,有心说些什么来调节沉闷的气氛,挠挠头想了一阵,突然啊了一声:“对了,门主,忘了跟你说了,那个谢留尘回来了!” 商离行不意竟在这里听到谢留尘的名字,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垂眸不语。 “哦,是两日前的事了……”赋阳生又想了会儿,道:“怪不得门主你翻天覆地也找不到他,好家伙!原来他一直就躲在边界,躲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商离行道:“嗯,我知道。” 赋阳生本欲大谈一番,但觑得他神情冷淡,只得把话吞回肚子,同时心中暗暗奇道:“奇怪,门主不是之前找人找得很急吗?怎么现在知道人回来了,反倒无动于衷了?” 沉默之际,山下忽来一道骇人听闻的急报:“门主,大事不好了,戚队长被人给害死了!” 这一道忽然而至的急报,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山下众散修闻声耸动,商离行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身旁的赋阳生大惊失色:“什么?”他骇然出声,嘴巴张得大大的,突觉身旁海风风向一转,眼前一花,商离行已先一步跳下山去,留下风中一道遥遥渺渺的声音:“快!带我过去看一下!”他惊骇之下,来不及想得更多,忙也跟在商离行身后,在汇报死讯的散修带领下往出事的海滩奔去。 戚如意的尸体还躺在海边,身边围着数名散修,个个哭丧着一张脸。海滩上亦有不少听闻风声的修士赶来围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悲或怒的神色。大敌攻来之前,我方竟有一名修为绝佳、身担要责的修士无故惨死,说不定魔族已然在我方不知道的地方进了南岭,甚至可能潜藏在众人身边,一念及此,众人无不骇然相顾,内心惶惶。 商离行半蹲**,伸出一手,将戚如意的尸体细细看来:只见戚如意仰卧于地,全身肌肉溃烂,腹部肿大得有如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往头脸望去,见他口齿大张,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一般睁睁而望。 听周围议论纷纷,赋阳生半俯**,与他道:“门主,他们说凶手只有一个人,穿着一身古古怪怪的衣服,好像是魔族之人。” 商离行查验完毕,慢慢收回手,神色凝重,他道:“七窍出血,内脏已被绞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赋阳生道:“像是吸进了什么东西而致暴毙,应该是魔族在背后偷袭吧。” 商离行微微摇头,道:“不对,倘是魔族偷袭,不可能专程过来只为了杀他一人。”他将凛凛目光投向海边破开一个大洞的防护阵,道:“也不是为了逃走,凶手有本事破开防护阵,不可能还要多此一举将他引到这里,所以,凶手应该是专门为他而来。”他说罢起身,命令散修将戚如意的尸身拉去安葬,又随手将岸边的防护阵修补完好,旋即目光停留其上,一动不动,站立许久。 赋阳生听他这么一说,也起了怀疑,低头思索片刻,道:“会不会是因为戚如意常年驻边边界,魔族知道他身份殊异,想杀了他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商离行又摇摇头,道:“不对,魔族眼见就要攻来了,在这种节骨眼上,他们不可能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赋阳生皱起眉,大惑不解道:“哎呀,那是为了什么呀……” 商离行思索道:“戚如意虽一向偷奸惫懒,然则说来也不过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人品却是没问题的,会有谁专门针对他下手?他到底得罪过谁呢?” 若问戚如意当真与谁闹过矛盾,那最有可能的便是…… 他思忖一阵,一个最不可能的身影缓缓浮现心中,即下令道:“传讯回秋水门,将何所悟调过来,顶替戚如意的位置。” 赋阳生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办!”话音一落,尚未走出一步,商离行又突然拦住了他:“等等,此事还是由我去做吧,你们不要管。” 赋阳生停了下来,诚恳道:“门主,这等小事我们去做便可,无须劳动您——” 商离行断然摇头,道:“不是为此,只是此事实在过于蹊跷,我有一些事情需要他去确认。”他未将投在防护阵上的目光收回,只是愣愣看着那荧荧蓝光。 他难以置信般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会成了这种人呢?” 秋水门那边听闻边界传来的消息,也是自上至下吃了一惊。当此紧要关头,驻边守将竟尔遭人杀害,焉知不是魔族暗中出动?同一时间,散落在各处的散修都收到一条消息:“南岭大陆兴许残余部分魔族卧底,诸位须多加留意,万莫轻视!” 何所悟接到商离行的传讯后,深深地将眉头皱起。他来到边界后,接连问了几名散修,得知商离行正站在岸边观海。他抱着剑行至风浪迭起的岸边,看到商离行正凝眸远眺,似乎是在发呆。 他叫了一声:“大哥。”将正呆呆望着海浪那人的神识唤回。 商离行点点头,头也不回道:“你来了。” 何所悟嗯了一声,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大哥,你叫我去找的我已经找过了,你书房中确实少了一些东西。” 商离行问:“少了什么?” 何所悟道:“少了几本大哥绘制的布阵图,还有门中散修的名册。” 商离行本也猜了个**不离十,顿了一瞬,微微颔首:“不错,他潜入我书房,确实是为了那份散修名册。” 秋水门中能进他书房的人不多,除了几名洒扫的道童之外便是他们九子这几人了。何所悟听他此言,便试探一问:“大哥怀疑是谢——”说到这个“谢”字,又突然顿住。他忆及当日谢留尘笑逐颜开与他打招呼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个偷了东西的样子。 他将话收回,想到无故失踪的祁欢,疑惑问道:“大哥觉得是祁欢下的手?” 商离行面色一冷,似被海风罩上了一层寒冰,他正色道:“以往他犯了错,只要被我说几句,都会乖乖听话和受罚,但他这次回来后变化实在太大了,总是明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屡屡搞小动作。” 那日祁欢明明答应了他,转眼却又将破开房中禁制的方法告知谢留尘,使谢留尘冲到议事厅,意欲一人承担罪责。好在谢留尘杀人属实别有苦衷,得以留下一命,不然,他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祁欢。 想到这里,商离行心中无由来的一恼,又道:“总觉得,他的性子虽仍是那般阴晴不定,却总藏着几分让人看不懂的阴冷,还有,他这次回来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何所悟抿了抿嘴,道:“那时在千重影壁之下,祁欢赌气出走,戚如意几人遍寻不着,本拟放弃,他却在两个月后突然回了秋水门,不仅带了一身伤,神智也有些恍惚,可能他所遭遇的真不像他说的‘见到海兽’那般简单。” “或许吧,”商离行长长叹了一声,“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祁欢了。” 何所悟道:“可惜祁欢又失踪了,那等祁欢下次回来,我们再盘问他遭遇何事。” 商离行轻叹一声:“也好。”他默默望着身前大海,心中忧虑未定,一时不再开口。 何所悟纳闷间,突然听商离行的声音伴随海风飘到耳边:“他也走了?” 放在以往时刻,何所悟肯定要先问这个“他”是谁再作回答,但他眼下觑着商离行脸色,竟突然福至心灵般知道自家大哥所问何人。点头应了一声:“是。” 只听商离行又问:“你放他走的?” 何所悟顿了下,平静道:“是。” 商离行道:“也好,他想走,就放他自由吧。” 何所悟迟疑瞬间,两片嘴唇微张了张,又很快闭合,过了片刻,开口而出的话已变成了:“大哥,他身上种有秋水门的命符,您可以通过命符,追踪他的下落——” 商离行略一摆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他极目远眺,望着迢遥的海天一色,平静道:“不必了,让他走吧。”第九十六章 这场维持了三百年的两族和平,终是在当夜魔族攻上南岭的那一刻,宣告破灭了。 第131章 他很快扑至商离行身前,避开那锋芒毕露的剑意,全身魔气如决堤般溃然崩散,将商离行紧紧抱住。 竟是打算来一个同归于尽! 这魔主因妹妹之死,老态毕现,神智已失,只知死死勾在他身上。商离行见他兄妹情深,心中一声暗叹,双眼再睁,已无一丝哀恸之色,他眼眸一眯,剑势再起,将秋水剑深深刺入魔主心脏。 魔主苍老的身躯重重一颤,旋即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他目光涣散,近乎痴迷地望着这片丰饶的陆地。他以残存的生命竭力喊出一句: “我虽身亡,魔族精神终究不败!” 魔军之中陡然爆发一阵悲凉嘶吼,高昂的战歌自四面八方响起,仿佛自亘古的蛮荒传来,犹如九天神祗吟唱—— “魔主虽死,吾族精神浩浩长存!”第九十七章 魔主身亡,虽及时制止了防护法阵的破损,却也激起了魔族大军的士气。魔军悲切之色愈甚,挟带着狰狞魔气汹涌冲入南岭边界,边界修士渐渐抵挡不住,死伤过百,战线开始往内陆偏离。左护法轻舟疾驰,率领几名心腹登上了岸,岸边修士刚要奋力抵抗,浓烈的魔气已将他们兜头罩住。左护法与身旁魔将冲锋前阵,很快冲进了内陆。 商离行将魔主尸体扔下海,旋即御剑飞回边界。在一路手起剑落,快刀斩乱麻般杀落无数名魔族小将后,冲回黄沙海滩,与守在此处的赋阳生打个招呼,二人配合无间,气息一沉,将周身真气源源不断注入身前荧荧蓝光中,重新修补了这层摇摇欲坠的防护法阵。 防护法阵在二人运持下渐渐还原如初,一半魔军冲之不及,重新被法阵隔绝在海上,剩余一半魔军在左护法的率领下,深入南岭大地,一路杀将过去。因人数悬殊,人族修士这边被逼得不断后退,双方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目力所见,尽是满目疮痍、斑斑血痕。 赋阳生护持在商离行左右,眼睁睁见魔族大军一路杀入南岭内陆,连何所悟与飞羽阁、残阳观的修士也被大军冲散、不知散落何处。他不由急道:“门主,他们冲进去了!” 商离行停下真气运化,勉力支起发虚的身子,旋即双眼一眯,提起赋阳生,几个起落,纵身朝着魔军远去方向一路追随而去。疾行之余,同时还要调整因修补法阵因致汹涌沸腾的识海真气。他急喘道:“别担心,我们还有后招。” 左护法钟冥带领数万魔军,跨过一片尸山血海,准备与自西岸登来的右护法等人会合兵力,再集体往云山剑宗方向杀去。走到双刀峰峡谷中,空谷之中忽来一道稚儿尖声:“爹爹!” 听闻这道熟悉的声音,左护法浑身一颤。他抬起黝黑的一张脸,瞥见远远山峰之上,猎猎狂风之中,站立一名锦衣皮靴、浑身雪透的男童。身后站着五六名大门派的弟子,紧紧抓住那孩童的双臂,同时俯视着这边来。 他双目颤动,朝山谷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怒吼:“钟涟——” 那被人族修士所挟持住的,正是他的爱子钟涟。 他离家之前,自己儿子分明还好好地待在浮梦楼里,怎么又会突然被人族抓到此处?左护法内心一沉,瞬间一个想法冒了出来:“魔族中有叛徒!”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只因钟涟成了人族俘虏,如今性命垂危,耽误不得。 他欲救爱子,长声一啸,旋即抛下数万魔族大军,猛地运气纵身,直直冲向千丈山峦、钟涟的所在地而去。 远处那五六名修士同时嘿了一声,提起钟涟后颈,掠过高山层峦,一路飞往西北方向。左护法怒吼一声,也随着几名修士的身影追去。 山谷中的数万魔军齐齐愕然,一时噤声。 商离行带着赋阳生落在另一处高峰上,二人目力长放,将山谷之中的一切动向看着清清楚楚。 陡见此童形貌,再见左护法关切神色,赋阳生不禁喜道:“大惊喜!这是那名卧底带来的俘虏?” 商离行面色无悲无喜,轻轻回了一声:“是。” 话音一落,一道略带寒意的身影也落在他们身边。 商离行头也不回,淡淡问道:“她也到了南岭?” 何所悟收了满身杀气,道:“是,她跟在魔族右护法身边,登上了步蟾宫所在西岸,方才给了讯息来,说西岸那边有她处理,我们不必担心。” 商离行缓缓点头:“好。”静静看着伫立不动的数万魔军,就此不再说些什么。 赋阳生暗自将二人谈话听进心里,暗忖道:“这个‘她’是谁?莫不是那名秋水门的卧底?” 本拟将左护法引开,留下数万魔军在此,再分而击之,不料等不到片刻,那左护法却又双手空空,飞了回来。他落在魔军之前,一张黑脸看不出表情,只见他持起手中战斧,迎空喝了一声:“走!” 数万魔族大军高声齐喝,重甲戎行,再次踏上前往双刀峰的征途。战歌嘹亮高亢,铁甲哐当作响,魔军踪迹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等过了许久许久,山谷之中仍回响着一阵阵回音。 赋阳生奇道:“奇怪,他怎么又回来了?” 商离行看在眼里,道:“兴许是觉得一个儿子没那么重要吧。” 赋阳生不由暗暗咋舌:“这名魔族的将领也是够无情的,为了打战,竟连儿子都不要了?” 商离行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未开口,等魔族大军重新集结,浩浩荡荡奔向内陆后,才与何、赋二人一路尾随跟了上去。 被打落各地的人族修士,听闻魔族大军去了西岸,整顿一番之后,也循着魔族大军前行踪迹,先后跟了上来。 与此同时,右护法无漾攻上西岸,与步蟾宫女修血腥死战。次日,消息传到商离行耳边,众人神情无不为之肃然一默。 “魔族的右护法率领一万魔兵攻进了西岸,对上了步蟾宫女修。双方大战八个时辰,步蟾宫宫主梦秋云与右护法缠斗一处。梦宫主不幸战死,少宫主梦如霜临危受命,率领门人守住了西岸。” “魔族的右护法也受了重伤,被一名不知什么洞主救了出去,现在逃往北面的山谷而去,看样子,像是要与魔族主力军这边会合。” 眼下,商离行与数千名人族修士深入丛林,就地休憩片晌,听远道而来的修士呈报战况。 “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云山剑宗,云山魔气强盛,若与魔军相遇,其蕴生出的魔气恐怕将蔓延整片南岭,故而,要截断魔族大军的路程,端看在此一战了。” “话说还有一半魔族被阻隔在海上,他们要是也进来了怎么办?” 商离行摇头道:“方才飞羽阁、残阳观的道友传讯给我,说是他们已经聚结在边界,与驻守边界的散修共同维持法阵,直到魔族退兵,所以这方面暂时无须担忧。” 却有修士不解道:“魔族大军既是为救魔尊而来,怎么不急着去云山,反倒要先去会合兵力?” 赋阳生听闻,哈哈一笑:“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云山剑宗虽然被魔气包围着,但是实际上连魔族的人也不一定能进得去。” 那名修士挠着头问:“为啥呀?” 赋阳生摇头晃脑道:“因为清阳掌门修为高深,放出了云山护山大阵,与魔气掺杂在一起,也就是说,那魔气中有两股两股力量在僵持着。” 那名修士恍然道:“因为魔军被边界隔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不足以开启云山魔气。” 赋阳生露出微笑:“对对对,也就是说魔族人太少不行,所以才要凑多几个人。” 商离行听闻赋阳生循循善诱的语气,心中不由失笑,念头一闪,却是想道:“看来,魔族对南岭这边的了解,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第133章 众人朝着来时方向折返而回,赶到上百尺外,明明已到了进入前的出发点,然左兜右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去的路了。加之这深林树枝密麻,四周尽是黑沉沉的树影,似乎每处都长得分毫不差,众人失去方向,迷失其中。 众人心中已明,一名魔将喝道:“卑鄙,是障眼法!” 赤霞洞主讶然道:“奇怪,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呀!” 她低垂着头,眼眶泛红,似乎很是不安,这时旁边忽然伸出一只大手,虚拢住她的肩膀,却是左护法出声慰道:“他们,不是,在,怪你。” 说是障眼法,却又与寻常的障眼法有所不同。寻常的障眼法,不过搭建些似是非是的虚物混淆视听,只需来人排除杂念,用心聆听法阵中的风声动静,即不难将其破解。这种低端的障眼法,是连初初窥探门道的弟子都能轻易破解的。但眼下众人被困林中,竟是感受不到林中半点生机,周围树木如死物一般,似乎也成了法阵的一部分。 左护法紧锁双眉,打出一个援救的指令。一名魔将听他意思,即传出一道军令:“魔军大军听我命下,冲进丛林,将此处荡平!” 与此同时,驻守在空地上的三万魔兵听闻号令,战声嘹亮,以俯冲之势,井然有序冲进不见天日的深林中。 此一去,便如石沉大海一般,顷刻间,众魔兵失去与左护法等人的联系,坠入一片迷障雾气中。军中嗡嗡之声再起,魔军骇然相顾,争相朝着密林深处的雾障打出几道魔气,然无一有回应。 但是在此地苦等也不是良策,几名留守军中的魔将商议过后,决定联合几人魔气,协力打破目前僵局。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深林之中,随着一道惊天动地的轰炸之声,魔气翻滚蹿动之中,众人终于协力打破迷障雾气,欢喜之余,再定睛望去,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十余条方向各异的羊肠小路。 这下笑声顿止。他们并不知人族修士已先他们一步到了此处,但见了眼前怪景,彼此心中也有几分打算,知道有人暗施诡阵,将他们困在此处,再幻化出十余条方向不一的通道,便是打算将他们三万魔兵引到不同路上,再分而击之。 他们当然不会上当,但见形势危急,左护法众人被困不知何处阵中,分毫耽误不得,商议无果之后,只好硬着头皮踏上其中三条相距较近的小路。 一路更行更远,三路魔兵渐渐失去彼此气息,第一路魔兵如孤军作战一般深入丛林数十里,始终无法走出重重密林,惊惶之际,心中有了想法,料知必是走岔了路,欲想回头,密林深处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喊声。 众魔军听闻熟悉的声音,不禁喜道:“是左护法他们!” 匆忙挑开高大的树桩与繁茂的树叶,树林之中,躺着几名面色各异的魔人,正是左护法他们几人。 魔兵忙将众人救醒,见右护法无漾躺在其中,伤势沉重,不敢问明情况,在左护法的号令下,整顿兵力,又朝着另一不知名方向疾奔而去,欲与其他两路魔兵会合,尽快出林。 因为他们已经在密林中耽误太长时间了。 他们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他人的监视中。 …… 赤霞洞主伤势颇重,在林中躺了许久,已是渐渐人事不省了。左护法始终将她牢牢揽在怀中,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身边几名魔将急得是坐立不安,不止来回张望,心中念道:“他们怎么还不进来?” 左护法耐心帮赤霞洞主换了个姿势,额边太阳穴重重一跳,他疲倦地闭上了眼,听身边几名魔将喋喋不休,一颗心分外安宁。他一向不善言辞,纵是最重大的场合,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然而他却很享受听周边人的谈话,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他在虚空中感受到张扬、年轻的生命力,才能更准确地捕捉残留于风中的气息。 左护法深闭双眼,静了片刻,以他沉郁顿挫的声音,一字字道:“他们,已经,进来了。” 几名魔将一齐停住话头,疑惑相顾,却见左护法睁开双眼,朝着一处凌空一指。 他们大惑不解之下,顺着左护法手势所指走去,拨开层层树叶,见其中一片毫不起眼的树叶上,整齐悬挂着三滴小小的水珠。那三滴水珠比之寻常的水滴大上几倍,呈透明色状,挂在树叶上将坠未坠,十分的惹人垂怜。 众魔将再小心翼翼地探目望去,几乎是将鼻尖凑到水珠下,才探得其中端倪。 待他们看清珠中世界后,无不瞠目结舌。只见水珠之中竟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与现世完全一致的世界,水珠中有风、有土、有树、有人,一草一叶纤毫毕现,人人眉目清晰如常。他们如现世里的人一般谈话、行走,却半点声音也没有传出。 那水中众人的五官、装扮,俨然熟悉至极,分明便是与他们失联许久的三万魔兵。 而每个水珠世界中,众魔兵最面前的位置,都站着一名高大的“左护法”。 一名魔将陡睁双眼,喃喃道:“那是,镜中幻术……”第九十九章 这个古怪的水珠幻境,便是商离行的杰作了。他先前在千重影壁之下与众散修误入镜中世界,连闯多次幻境后才得以脱身,出来后受了启发,借以镜中镜、迷魂法阵、与此处的山林地貌研制出了一个机理相似的镜中幻术,并用到魔族身上。魔族大军乌合之众,根本无需多作诱惑,便即中招。现下左护法等统领者与魔兵分开,正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商离行再布疑阵,将藏有三万魔兵的幻阵幻化成三滴小小水珠,挂在左护法众人必经之路上。 左护法等人见了此等幻阵,果然方寸大乱,一名魔将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办?左护法,我们要打破水珠,救他们出来吗?” 左护法冷着一张黑脸,将昏睡中的赤霞洞主放到一旁,站起身来,喝道:“让开!” 他身量高大,站起同时冷言训斥,一出口即将身边几名魔将吓了一跳,回眸望去,见身后的左护法垂首闭眼,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嗡嗡声,而后微微张口,自口中吐出一块浑身魔气缭绕的黑玉来。 左护法将黑玉放在掌心,紧抿着嘴,目光炯炯,盯着身前十步远的那片树叶。 其实他并非口吃,而是他自生下来便是个哑巴,后来得了族中长者赐下一块拇指大小的黑玉。这黑玉不仅能破开一般迷踪幻境,更是身带异能:哑言之人,只要将黑玉衔于口中,便可振动声脉,如常人一般说话,虽只能勉力一字字往外蹦,却总好比不会说话好。数百年的衔含磨合,致使这块黑玉早已与他的神魂融为一体,生出神智。那黑玉知他心意,微微动了一下,而后缓缓飞离他的掌心,化作一道黑雾飞向三滴水珠。 三滴水珠遇到黑玉猛力砸来,不堪受力,清脆一声,倏忽破裂,很快化为漫天水雾,兜头飘下,好似在林中下了一场毛毛细雨。 左护法再将黑玉收回,重放于口中,冷冷道:“雕虫,小技。” 他身边的这几名魔将知道法阵已破,心中大定,望向林中纷纷落下的茅针细雨,雨幕之下,山林的一叶一木皓洁如洗,苍翠欲滴,枝叶纷纷舒展柔软的身肢,构起了一幅碧绿蓬勃的雨后山林图,水汽凝结,与山间云岚撞在一处,转眼起了氤氲雾气,将众人的视线阻隔在一丈之内。 然而,众人静待半晌,林中景物仍是静悄悄的,一点变化都没有。 众魔将吃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雨幕纷扬落下之后,白雾渐渐散离,出现在几人身前的,竟仍是如初的繁茂山林,与先前一般无二。 左护法一字一顿道:“原来,是,阵中阵!” 几名魔将听他所言,四下张望,便也很快发现了端倪,身前的这方山林虽仍是与方才死物一般的山林一模一样,但是与那至少仍能感受到山风拂动的山林一对比,现下这方密林空气凝结不动,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密不透风了。 左护法召出战斧,迎头劈向身前树林,静止不动的树干耸然簌簌颤动,迸发点点火星,两物砰然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刺啦声响。不料树身不仅没被战斧斫断,反倒将火星吸了个干干净净,树干一张一合,再像人嘴一般呕口一吐,朝着左护法将吸走的火星打出,反击己身。 左护法立身回挡,战甲仍被几点火星烧出几个大洞。陡然之间,他明白了一切,大喊一声:“可恶!奸诈!”哪里是什么阵中阵,而是他们其实从来就在现世,没有入阵,反倒是自己疑心太重,受到水珠引诱,打破水珠,亲手将自己送入法阵中。 其实,商离行早知他身怀异石,可以破除普通阵法,便利用他的自负心态,布置出一个似真似假的幻阵,引他上当,诱他自行入阵,所谓“兵不厌诈”,正是如此。左护法自认老道,不料还是棋差一招,教商离行将他的特性利用到了极致。 几名魔将得知事实真相,也是愤愤不已,无不言辞激烈,对商离行痛声唾骂,更有人想到先前黑袍人那一番未完成的暗杀:“半蚩派出养了十年的卧底,也没能除掉此人,反倒让这人将计就计,捏造身亡假讯,借此退了妖族大军,此人城府当真深沉得可怕!” 第135章 见他战甲残缺,斗志丧失,商离行再不说话,招手示意,命人将昏迷中的右护法、赤霞洞主与钟涟送到左护法手里。 待回到左护法身边,赤霞洞主方自幽幽转醒。她美目微睁,对上左护法关怀的眼色,泫然欲泣道:“左护法,是赤霞连累你们了……” 左护法这时表情方微微有所触动,他一个用力,将赤霞洞主翻身背起,沉声道:“不关,你事。”又大手一挥,将始终昏睡中的钟涟搂到怀中。 此时魔族战舰已被烧毁大半,商离行特意命边界修士送来其中烧损最轻的一艘,先将哭喊不休的魔兵压上船,又伸出一手,示意道:“左护法,请吧。” 等到左护法带领众人上了船,他看着船上神色颓丧的数百哀兵,淡淡道:“希望你能遵守你的承诺,不然……” 岸边刮起一阵凛冽狂风,海水翻滚作响,残破的战舰在青天映衬下渺小得可怜,商离行带领众修士站在岸边,目送左护法等人回转北陆。 战舰上静得可怕,在魔气的策动下,战舰再度开动,缓缓朝着来时路驶去,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带着喜悦满载而归,而是背负着战败的耻辱回家。 这一战,魔族败得一败涂地。 碧海青天,白浪翻滚,左护法目光呆滞,黏在了越来越远的南岭海岸上,他的身板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望了许久,等已经望不到南岭边界了,他仍没有将怀中的钟涟、与背上的赤霞洞主放下。身后是众魔兵凄惨哀绝的哭声,一名魔将跛着一条腿走来,道:“左护法,接到那两万魔兵的消息,已经回到北陆,就地解散了。” 左护法低哑着嗓音道:“叫他们,聚集,重新来,南岭!” 那名魔将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左护法!” 左护法斩钉截铁道:“回来,救回,魔尊。” 魔将又道:“可是魔尊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到底是生是死!” 见左护法似乎执意卷土重来,他低声道:“其实从我们渡海来到南岭开始,属下便一直心有疑惑,看那南岭边界的防护法阵环环相扣,浑厚坚固,应至少在半个月前便已布下。” 左护法缓缓点了点头:“继续,说。” 那魔将又道:“在破开边界法阵,与西岸右护法魔兵会合时候,赤霞洞主给我们传了讯,我们便马不停蹄一路奔来西岸,如此算来,人族修士本应在我后面,再怎么快,也不可能跑到我们前面,将赤霞洞主等人抓获。” 左护法点了点头。 那魔将看他脸色,知他听了进去,顿了顿,又道:“属下的意思是,我们这边有人给人族通风报信了,才使他们得以提前布好后招。所以,属下觉得,与其重兵攻上南岭,还不如先回去揪出族中奸细,正本清源!” 左护法搂紧了背上昏睡的赤霞洞主,看了眼怀中不省人事的幼子,脸色变得阴沉,他紧抿着嘴,下了命令道:“回去,找,叛徒!” 日斜海岸,魔族战舰在潮涌推动下渐渐远去,如一个小小的黑点,缓缓消失在商离行视野中。他眺望白浪如卷,淡然摇头道:“魔族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他们会回来的。” 随即目光一敛,又喃喃道:“如今,就看她狠不狠得下心了。” 想得入神之际,身后突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商离行回眼一望,见是一道瘦小的身影,精致的一双红莲绣鞋,踏在西岸沙石上,转眼便冲到他眼前。 商离行认出来人,正是步蟾宫的少宫主梦如霜。魔族右护法率军攻打西岸,步蟾宫女修与魔族大军苦战数日,梦秋云战死同时,将右护法打成重伤,守住了南岭第二道防线,梦如霜临危受命,以弱质纤纤之躯,接任了步蟾宫宫主之位。商离行见她到来,道了句:“少宫主,请节哀。” 梦如霜只是怔怔望着他,道:“她回来了,是不是?” 商离行一怔:“少宫主,你——” 梦如霜又指着碧空下渐渐远去的战舰,颤声道:“是她,对不对?” 商离行皱眉道:“少宫主,你是指?” 梦如霜道:“你装什么?我说的是崔明若崔姐姐呀!我特意等到现在才赶过来,就是为了怕她分心,可是她怎么又走了?” 商离行淡淡点头:“少宫主是个明事理的人。” 梦如霜却不理会,只是不住地左顾右盼,面色焦急道:“那时我在步蟾宫宫门前看到一道红色身影,虽然她离我有那么远,虽然她的容貌已经大变,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就知道,她回来了,她真的——” 话音未落,只见商离行自怀中取出一支银钗,递到她眼前。 梦如霜登时就说不出话了,她目光一颤,伸出一只纤细柔白的手,将其接过,愣愣道:“这是——” 商离行望向海上已然看不见的那个黑点,轻叹道:“是她给少宫主的十五岁生辰礼。” 梦如霜珍而重之地将银钗握在手心,出神地望着它:“她说什么了?” 商离行淡淡道:“她说,她的心愿是,能看到少宫主平平安安地长大。” “平平安安,平平安安……我明白了……”她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将银钗握得更紧,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捧着银钗,心神恍惚地走远了。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商离行有心上前宽慰几句,蓦地又忽然觉醒,觉得实在没必要做多此一举。 他在凛凛的海风中自嘲一笑:“有什么好同情的呢,我与她,俱是天涯沦落人……” 踱着步,回到修士暂时屈身的山林中,未坐定,已有一名散修匆匆来报:“门主,有个贺七的修士渡海来了西岸,说有事找您!” 连日奔波,早是疲惫不堪,此刻才终于听到了些好消息,商离行愁结数日的眉头不禁舒展:“好!” 贺七姗姗归来,跟随在那名散修身后,一见到商离行,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慌张问道:“商师兄,我自中洲御剑赶来的路上,发现边界围了一圈防护法阵,只能从西岸这里上来,故而耽误了点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魔族打来了?” 商离行摆摆手,正色道:“闲话莫谈,你拿到开启云山的方法了?” 贺七神色郑重地点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枚莹白玉钥,道:“我求来的就是这把破海钥,据说什么样的护山法阵都可以开启。” 商离行接过玉钥,仍是心有余虑,问道:“确定它可以开启云山的护山法阵?” 贺七拍拍胸脯,道:“当然,我亲手试验过,绝无虚言。” 商离行早是等得心焦如焚,当下不愿再耽误下去,断然道:“行,我们这就出发吧,半个月的时间,掌门他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商离行将消息传给山林中的众修士,其余门派修士担忧魔族大军将再行攻入南岭,决定暂时盘守于此,商离行便让何所悟也留在此地,协助各门派修士处理战局,自己带着赋阳生、贺七与十余名散修奔赴受困日久的云山剑宗。 众人不作停留,一路径直赶往云山剑宗,等他们飞上山,赶到云山剑宗山门时,山上的魔气又是为之一变了。只见原本充斥着整座山体的昏黑魔气,已在清阳掌门湃然真气、与云山剑宗护山法阵的催化下,转为一片浑浊之色。 贺七与商离行对视一眼,在对方的颔首示意下,走到山林地界前,手心下翻,作势一抛,只待商离行一声命下,即将破海钥插入原有护山法阵所在空隙。 商离行命赋阳生等众散修守在四周,肃容道:“云山内现在是什么状况,我们都不清楚,一会儿护山法阵开启后会发生什么事,也是实难预料,众人务必小心。”吩咐之后,自己唤出秋水剑,守在贺七身边,严阵以待。 第137章 曲白微皱眉道:“你又有什么事?” 曲空青腆着一张脸,笑道:“儿子想问,父亲对断袖之癖怎么看?” 曲白微一听就明白了:“哦,你现在改喜欢男人了?” 曲空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谨慎道:“真是瞒不过父亲,我从前也一直以为我喜欢女修多一些,可是现在又觉得好像男孩子也不错,我心中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父亲能不能接受他进我们家门。” 曲白微不耐烦听他说话,摆摆手道:“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你那些混账风流事,自己去收拾干净!别来烦我!” “这跟之前不一样!”曲空青苦叫一声,面红耳赤地争辩道:“父亲,我是真心的,我确实对他——” 话说一半,曲白微猛地一声严厉喝道:“闭嘴!” 曲空青不懂为何他竟突然大发雷霆,骤然间大吓一跳,却见自家父亲伸出一手,直直指向海上一处方位。曲空青顺他手势望去,一时瞠目结舌,大惊道:“什,什么东西?” 只见万顷碧空之下,苍茫海面之上,一黑一白两个小点,分波踏浪,带起无数蒸腾雾气,如流星一般电掣星驰而来。目标不偏不倚,正是东岛。 因那两道小点太快,曲空青只能看到两抹重叠的残影,他嘴巴尚未闭上,眨眼之间,两道身影已来到百丈之外! 曲白微双手微颤,瞳孔倏忽紧缩:“那是——清阳掌门!” 话未落下,他已转身飞下阁楼,同时提气喝令:“程辛然,传令下去,撤开法阵,天一阁弟子随我出岛迎战!” 曲空青也知事态紧急,跟在后面跳下阁楼:“父亲,我随你去!” 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黑一白,纵驰在十万里海面之上,身影端的是快若离弦之箭、疾如星驰电发。当先一道黑影,掩在了一团浑黑魔气中,正是死而复生的魔尊冥天,后面紧咬不放的白色衣袍,却是清阳掌门。 魔尊自逃出云山后,便一心往北陆逃窜,清阳掌门哪容得放他走人,他运出生平最强悍的真气,如猫逗鼠一般,几度从旁阻挠,不断迫使魔尊改变方向,二人前行的轨迹,便在一追一赶间,偏离到了东岛所在的东面。 二人一边对打,一边疾行,便如此一路打至东岛,很快来到东岛上空,停留于此。岛上天一阁弟子抬头一望,只看得空中飞花乱影,恐怖的威压笼罩天地,无不骇然相顾。 当世修为最为高深的二人,在此打响惊天一战,真气、魔气对撞一处,引动海浪翻滚,浪潮掀起百尺之高;九天之上,又起风雷之变。 天地突然暗了下去。昏天暗地中,风浪不休,雷电交加。两道身影缠斗一处,再分不清彼此。 “撤阵!” 曲白微便在此时迈步而出,吩咐弟子撤开东岛法阵,自己持剑飞上半空,直接迎上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他见二人斗得旗鼓相当,执意提剑劈入战圈之中,直取魔气护持中的魔尊真身,然而几个来回仍是苦于在旁相掠,进不了对战中心。他一不做二不休,挥出一剑,打在笼罩二人周身的法光上,却是遭到自己的剑气反打,扑倒在地,嘴角洇出一抹红血。 曲空青与众弟子忙冲过来,将他扶起:“父亲!”“阁主!” 曲白微剧烈喘息,摇头道:“他们修为相当,打得疯癫,已成一体,旁人根本插不进手!” 众人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曲白微真气乱走,心焦如焚,却是蓦然想到一桩旧事:“当年清阳掌门便是将魔尊驱赶至东岛,用了反向法阵的斥力围困了魔尊,如今,他是想再施旧计!” 一经想通此处关节,他对清阳掌门的心思便是了解得明明白白,随即下了命令道:“将防护法阵反向开启,引他们进入东岛海域!” 随他一声令下,众弟子齐心戮力,变换东岛法阵方位,法阵反向开启,阵面生出一股强劲斥力,清阳掌门与魔尊受斥力所排,一齐撞入东岛周围一处海域中。 向晚宁与方景林等人这时赶到,见到清阳掌门消失的身影,一齐大喊:“掌门!” 向晚宁一路奔来,一颗心始终提在嗓子眼里,眼见终于在东岛追上掌门踪迹,却突然见此莫名场景,一时身法稍滞,愣在当场。 曲白微仰天高喊:“向师侄,你安排众人围成一圈,守在东岛海域周围!” 向晚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好!”即朝跟随而来的众人道:“大家围成一圈,守住外层,绝对不容魔人逃回老巢!” 众弟子修为不一,赶来的身影有先有后,每来一名弟子,向晚宁即将以上命令重复一遍,云山剑宗与秋水门散修赶来的人约计四五十,听她指令行事,分成数十支队伍,围成一圈,将东岛上空紧紧围住。 见魔尊已被困在东岛海域之中,曲白微这才稍稍安心,不待休憩,提剑冲往魔尊掉落的海域处,曲空青、程辛然等人紧跟而上。 向晚宁停在半空,望向阵光泠泠的东岛海岸,想道:“不行,我不能在此等候,我一定要到师尊身边去!” 想法思定,她跟在曲白微等人身后,奔向清阳掌门掉落的海域,便在此时,东岛海岸异状又起,惊涛骇浪中,忽然自海域深处窜出无数道魔气,疾射向云山剑宗与秋水门众人! 众人飘在半空,不住来回躲闪,挥剑劈向魔气。魔气一遭打散,又很快重新凝聚起来,众弟子匆忙应付,左支右绌,向晚宁前路被挡,只得折返回来,与守在外层的众弟子并肩作战。 见身边几名修为较低的弟子被魔气打落,她御剑纵身,替弟子挡下魔气,不及转身间,自己却被一道莫名窜出的魔气打中左胸,眼见就要跌落沧海。危难之际,身后却碰上一道坚实身躯,正是一道身影飞到她身后,一臂将她提起,另一臂挥出一掌,打散将要凝练成团的魔气。 向晚宁一回头,不禁喜道:“商师兄!”第一百零二章 商离行从容将她放下,大声问道:“掌门呢?” 向晚宁稳住身形,一指清阳真人掉落的海域:“那里!” “好!”他在狂风怒浪中召出袖中秋水剑,斩下迎面袭来的数道魔气,直接冲向那片海域。 向晚宁因他到来,心中大定,跟随在他身后,同时不忘回头吩咐:“大家守好这里!” 迎着熏天魔气,二人疾速冲往困守清阳掌门二人的海域。那片被魔气笼罩的海域之中,已有五六十名天一阁弟子,在曲白微的带领下,逐步逼近战局中心。清阳掌门二人打得天地失色,强盛的魔气不断渗出,愈是接近战局中心,愈是黑雾惨淡、不见天日。众人受魔气所阻,根本看不清眼前境况,当下便有不少弟子一时不察,被魔气打伤,瘫在地上惨叫呻吟。曲白微生怕天一阁战力受损,只得吩咐众弟子在海域守着,自己带着曲空青等几名弟子深入其中。 曲空青自诩剑术高超,无畏无惧,一马当先,被紧跟上来的曲白微狠狠拍了下:“你小子逞什么能?跟在我身后!” 曲空青瞪大眼:“老头儿,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来埋汰我,你儿子我也不差的好嘛?!”见曲白微冷着脸冲锋在前,他仰天大笑一声,旋即御剑追了过去。 父子二人竟像有意比较高下一般,你先我后地赶往清阳掌门掉落之地,余下弟子修为不及他们父子二人,很快被远远甩开了。 众弟子争相追赶之时,眼前一花,又有两道身影自他们身旁闪过。众弟子急忙一指方向:“商门主,他们在那里!” 商离行带着向晚宁飞一般赶去,远远地抛下一句:“好——” 以清阳掌门与魔尊身处之地为中心眼,附近海域的气流受魔气、真气对冲催生,不断撞击、对流,海上又有怒浪狂风,将自中心眼散发出的魔气紧紧绞缠,各方气流窜动之下,渐渐生成一个波及方圆数百里的巨型龙卷风。 第139章 只听清阳掌门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去,开启法阵,困住他的元神。” 商离行气息一顿:“掌门,我们就快到了。” 只听清阳掌门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知道你们的意图,势必会做垂死一扑,你们,做不到……” 这个“到”字尚未落下,只听魔茧内部传来一阵沉重低吟,紧接着响起轰鸣如雷的爆裂声,腐臭的味道充斥整个魔茧,竟是那魔尊舍弃肉身,将自身元神尽数卸出。 只要元神完全逃逸,他便可借体复活! 清阳掌门陡然威严喝道:“快去布阵!绝不能让他的元神逃逸!” 商离行与向晚宁一齐大喊:“师尊!”“掌门!” 清阳掌门的声音在二人耳旁凛然喝起:“来不及了,你们快走!这个人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冥天了!” “我在这里困住他,你们快出去布阵!”第一百零三章 向晚宁喊道:“师尊,我不走!” 伴随着漫天彻地的爆裂声,只听清阳掌门森严的声音传来:“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向晚宁不顾脚下魔气的阻拦,一心冲往魔茧中心,她运起生平最大的力量,一步一步,挪动步伐,竟慢慢超过了商离行,靠近了魔茧中心。 清阳掌门将魔尊死死缠住,厉声道:“离行,将她带走!”他喊了这句之后,又猛然一喝,运带起磅礴剑意,困住魔尊的元神。 他的声音渐渐低缓下去,似是根本无力再开口了。 商离行也知眼下事态紧急,曲白微受了伤,未知伤势深浅,外面的弟子资质平庸,无一有收服魔尊元神之能,若魔尊当真逃走,岂不教清阳真人三百年来的一番苦心枉费? 念及至此,他将向晚宁几步拽了回来,高喊道:“掌门,我们在外面等你!” 不想向晚宁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道:“商师兄,你先出去!” 商离行简直不知该骂她拗还是该笑她痴,沉声道:“向师妹,事不宜迟,莫要任性!” 向晚宁头也不回道:“商师兄,我们进来时,你为了护我而瞻前顾后,向晚宁哪里不知?现在你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布阵,多我一个只是累赘。” 她吐字极快,声音却一点都不含糊:“我有自己的想法,斩妖除魔,是云山剑宗的责任,我身为云山剑宗首席弟子,势必要与掌门共进退!” 迎着商离行深深皱起的眉头,她展颜一笑道:“向晚宁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商离行神色复杂地望了她几眼,才点头道:“好,我会很快回来,你们一定要坚持住!” 他心知再耽误下去,只会白白牺牲两条性命,心念一动,剑身飞扬,眨眼间便重新回到海域外围。 天一阁弟子在此待命,不少秋水门散修与云山剑宗弟子也聚拢在这边。 每个人脸上神色都十分紧张,见商离行出来,异口同声喊道:“门主!”“商师兄!” 商离行迎着凛冽狂风喊道:“众弟子听我号令,布下诛魔法阵!” 众人一齐呼应:“是!” 魔尊元神已经逸散出不少,只剩下其中最重要的命魂还被锁在魔茧中,与清阳掌门对峙着。当务之急是在他的全部元神逃逸之前布下法阵,诛灭其元神。 商离行探手入怀,将手中黄的、白的、黑的各色符纸一一祭出,借着海风,将符纸打至各个方位,各派弟子听他号令,无间配合,依九天六合方位各列阵旗,待守一方。 待各方方位落定,随着一声铮鸣长响,袭天卷地之中,阵光璀然大亮,刺目得叫人难以直视。 九天之方,神鬼辟易,九天诛魔阵就此成型。 隐于魔气中的缕缕魔尊元神不及逃离,甫一触上阵光之时,即被击成一片齑粉,如幻影泡沫般消散无形。 随着魔气被法阵诛灭,海上狂风骤止,云销雨霁,天地复归光明,只余东岛海域中心一个散发着沉沉魔气的巨茧。 商离行与清阳掌门里应外合,困杀了魔尊神魂与肉身,人族修士这边气焰大涨,而与此相对的是逐渐被逼至山穷水尽的魔尊其人。 心知魔尊必会在垂死一瞬做困兽之斗,商离行身随念动,在阵成之后,当即往困守清阳掌门与魔尊的魔茧方向冲去,刚冲到一半路程时,听闻魔茧中遥遥传来一阵严厉至极的怒骂声:“胡闹,不是叫你走了吗?” 向晚宁带着哭腔的声音随后响起:“掌门,晚宁是首席弟子,有资格陪着师尊共驱魔头!” 清阳掌门声音愈加威严:“你没资格,出去!” 商离行一阵心慌,加快行速。那两声怒骂之后,魔茧内部陡然安静下去,只听见几声细不可察的低喃咒骂,完全听不清话语的内容。待商离行将要飞到魔茧外围时,那里又忽地响起一道朗然笑声。似十分开怀,又似很是释然。商离行听那笑声笑得古怪,脚下一顿,随即是奔得更快! 那竟是清阳掌门的笑声! 他眉睫一颤,冲到魔茧外围时,正好看到一道女修身影被扔了出来,立时飞身而上,地飞了过去,将向晚宁牢牢接住。 向晚宁眼泪如断线般随风坠下,靠在他怀中激动大喊:“掌门!” 只听清阳掌门笑过之后,沉声一喝,魔茧中心陡然爆发一阵轰雷般的巨响,接着魔茧内部投射出一线虹光,穿透无尽魔气而来,是比方才阵光更加刺目的金光,反将魔茧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魔茧内部也传出一阵凄厉长啸。 商离行突然产生一阵不详的预感,他放下向晚宁,直奔魔茧内部。不想那金光在将魔茧笼住之后,竟尔迎风燃烧起来,红火簇簇高升,其色艳若流金炼石,在他靠近之时,火势冲天窜起,将他的半身玄袍尽数灼烧成灰! 他心焦如焚,飞快拍去身上焰火,在外面接连喊道:“掌门!诛魔阵已经布下了,您快点出来!” 向晚宁也在一旁叫道:“掌门!师尊!” 熊熊烈火之中,传出清阳掌门威严不改的声音:“向晚宁何在?” 向晚宁眼眶通红,大喊道:“师尊,你这是做什么?” 又听清阳掌门厉声喝道:“向晚宁何在?” 第141章 向晚宁苦笑摇头:“没有,时至今日,云山人心散乱,我已经信不过任何人了。” 商离行深深叹了口气,沉吟片刻,正色道:“好,我会派人去查个清楚,这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将云山好好带起来。” 向晚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商师兄,晚宁现在最信赖的只有您了……” 商离行深深望了她一眼:“向师妹,多保重。” 向晚宁也道:“师兄,您也多保重。” 商离行与她说了几句话后,独身回到内殿,留给她独处空间。 前来吊唁的门派代表已经走了大半,内殿里空荡荡的,只余几名弟子与杂役在忙着拆卸奠堂。 他一心思索着向晚宁方才的话,在内殿徘徊不定,又想起当日那几名魔族密探是在云山脚下抓获的,遂思定想法。 他将纪清唤来,交代他留待云山几日,协助新任掌门处理事务,而后,独自一人走下云山去,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走到山脚下,往上一望,入眼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不见山巅尽头,更不见其云中真面目。 云山再度恢复成之前仙气缥缈的模样。 大抵是始终得不到神仙呼应,意兴阑珊,那群之前跪拜在此地的凡人少了大半,只剩几名固执不已的,仍在低头磕跪。 商离行又是好笑又是悲悯,无奈地借道而行。 再走出三十多步,绕过一片低矮的草丛。忽而日光一晃,只见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如流星般消失在一旁草丛中。 那道身影与他共闯过边界的千重影壁,与他日夜相处。对他而言,再是熟悉不过。 商离行激动难抑,脱口喊道:“谢师弟,是你吗?”第一百零四章 那道身影似乎是早在山下驻留许久,对云山地势十分了解,几个起落即消失在商离行眼前,动作实可算流畅至极。 商离行叫了一声“谢师弟”之后,运起身法,追随那道身影而去。 满山葱郁,雾霭沉沉,二人一追一赶,掠入千里云海之中,商离行足下生风,慢慢地迫近那道黑色身影,又在后面不停喊着“谢师弟”。 那黑衣人却似有心避开他一样,在听他喊了几声后,反而飞得更快。 见他一心逃离,商离行蓦地心口一涩:“谢师弟为什么又要躲着我,他就这么不肯见我吗?” 想到谢留尘几次见面皆是对他避而不见,霎时间,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任由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微湿的空气围拢过来,眼帘下一片阴翳,他怔怔站在山间雾霭中,嘴角勾起酸涩的笑意:“从前他就一直想走,一直想离开我……既如此,那便如他所愿吧……” 一个有心,一个无情,这份感情从一开始便是不对等的,再炽烈的爱意也禁不起无休止的一厢情愿。半年来的悲喜交加,在这一刻化为难以抑制的痛楚,他一阵仰天大笑,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等到半月初上,银光遍洒,他才从旧日光景中醒来,静静地走回原路。 走出几步后,他蓦地站住,神情一肃,一股怪异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方才那身黑长袍明明是魔族人的装束,难道谢师弟又跟魔族人搅在一起了? 昔日谢师弟在千重影壁之下,便是穿的那道黑袍,但他与魔族早已反目,怎么可能还穿着魔族的衣着? 他呼吸一滞,旋即回身朝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真是糊涂! 那个人不是谢师弟,而是真正的魔族之人! 商离行懊恼不已,循着空中若有若无的气息残迹一路追去,追出数百里路,但见清辉四溢,山林簌簌,人迹杳杳,却哪里还追得上? 那黑袍人在云山脚下潜藏已久,将云山所发生一切看在眼里,在商离行发现他的时候,他纵入云海,将商离行远远甩开,又燃起传送符,传送到南岭凡间一处山崖边。 魔气大炽,在月色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中,旁边有一魔族小卒递上一物:“半蚩大人,北陆那边传来的讯息。” 黑袍人展信一望,阴恻恻的声音缓缓响起:“嗯?左护法暂时不出兵了?” 那魔族小卒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应声。 黑袍人点燃信函,冷笑道:“区区三万人马,便惧怕成这样,钟冥还是那般无能!” 那魔族小卒试探道:“大人,如今魔尊已逝,南岭这边也没什么动静,我们是否该暂时撤回南岭?” 黑袍人想了一下,应道:“嗯,回去整顿兵马,再谈出兵之事。” 那魔族小卒顿了顿,又道:“大人,小的在路上还遇到一个东西。”他说着,将一个金色的东西自怀中取出,恭敬地递给黑袍人,道:“小的路过一处凡人小镇,听闻镇上凡人议论,有人在王城搭起高台,高调售卖一个金色项圈。” “兽族项圈?”黑袍人声线一变,接过那浑金项圈,道:“可知是何人所卖?” 魔族小卒摇头道:“不知,那人一直未出面,小的怕惊扰秋水门散修,便不敢强夺,只敢半夜偷取。” “自当年兽王自裁身亡,此物便下落不明,不想竟会重新出现在南岭,”黑袍人喃喃几句,“难不成是——”他话说一半,突然发出闷哼一声。 身旁的魔族小卒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黑袍人站稳身形,莫名放柔了语气,招手道:“你过来。” 待魔族小卒一脸不知所以地走近来,他陡然伸出铁爪般的双手,将人死死擒住,又释出无数黑沉魔气,将人一并笼在魔气中。 “大人!” 凄清月色下,只闻那魔族小卒发出惨叫一声,片刻后,魔气散去,地上多了一具面目骇然的干尸。 黑袍人发出几声“嗬嗬”怪叫,将他身上的魔气悉数吸干,就地调息片刻。待月色升上树梢,他重新站起,拿出一张传送符,将要燃起传送符,回转北陆。却在此时,一道亮若星芒的剑光激射而来。黑袍人下意识反手一挡,“嗯?”了一声:“是你,谢留尘!” 第143章 黑袍人问道何事,被他挟持住的谢留尘听闻兽族异动,也暗自支起耳朵旁听。 那人道:“兽族近日不知为何,躁动不安,屡屡成群结队撞击荒谷山壁,荒谷常有山崩之事发生,魔宫这边亦时常受到影响。” “不安分的蠢东西!”黑袍人冷笑一声,将谢留尘抓得更加紧了些,又与那人说了几句,而后转头出了魔宫,往东面而去。一路无言。 谢留尘见得月色泠泠,一路走去尽是荒山枯野,眼熟至极,恍然想起这正是去往浮梦楼的方向。他心中惊疑:“难道他要将我交给那个左护法?那我岂还有活命之机?”想到这里,一颗心慌张不已。 他被黑袍人制住,全身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多次试图运气抵抗,真气仍是被锁在丹田,难以流转,他不断劝慰自己:“冷静冷静,我一定要想办法从他手下逃走!” 刚才受到魔气重击的小腹已经不怎么痛了,似乎伤势并不严重,谢留尘一开始有些纳闷,很快又明白过来:“对了,这个人还以为我是兽王,怕我死在他手上,魔族受到天谴,是以连下手都不敢用力。” “那这魔人为何又突然将我带往浮梦楼?” 他被黑袍人提着,昏昏沉沉想了一阵,忽地醍醐灌顶,脑海中鬼使神差般闪现一事。 浮梦楼中还有一个人族修士! 黑袍人是想让那个天衍宗的疯子杀了自己,以降灾给人族! 想通此处,他四肢一僵,冷汗涔涔而下。 再让黑袍人计划得逞,自己恐怕真的要死在北陆了,那商师兄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要是等不到自己回去会不会很伤心? 自在南岭重见商离行之后,他便在心里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此时想到自己要死,第一反应竟不是畏惧身亡,而是担忧与不甘。 商师兄那么好,若是此生不能与他在一起,那该是多遗憾! 他急得眼眶充红,气血翻涌,强行运转体内真气。顷刻间,四肢百骸传来一股剜骨之痛,谢留尘心中大喜,知道再挣扎下去,将可能引动体内那股磅礴的力量。 那将他提在手上的黑袍人机敏察觉,挥起一拳,带动如墨魔气,往他腹肚重重打了一下。 谢留尘真气正运化到紧要之处,不料他突然发难,霎时腹肚一阵绞痛,发狂似的一阵抽搐。 黑袍人冷笑一声,脚步如风,行速愈疾。谢留尘身子一软,再无力运转真气,任由一路被带至浮梦楼前。 他被打得气滞血凝,脑海中昏昏沉沉,被黑袍人挟在身侧,只能依稀看得月光投在泥路上的惨白银辉,待到这时,刚好余光瞥见身旁光线转变,心知已经到了浮梦楼,心中一紧,又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一生憾事无数,今朝岂可甘愿折于此处? 他咬住牙关,强忍体内剜骨般的痛楚,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自黑袍人身后猛地刺去。 黑袍人猝不及防,回头挡下一剑,谢留尘在这时间恢复了些许真气,运起一掌拍打在他膻中穴。 黑袍人就势一躲,打起黑压压的魔气罩住谢留尘面门。 谢留尘轻笑一声,不顾魔气入体,反倒双手并用,将黑袍人死死抓住。修明剑配合默契,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度,刚好此刻再度刺来,这次刺的,却是黑袍人的手腕。 见这一剑非得削得自己一只手不可,黑袍人只得松开双爪,将他放开。他摔在灰土地上,就地滚了几滚。 黑袍人怒不可遏,追上几步,此时月光忽地暗了下去,四下一片黑沉与阒静,落针可闻。谢留尘的身影滚了几下,莫名消失不见。黑袍人生性多疑,一时不敢贸然追上,只在昏天暗地的荒地上戒备巡查。 过了一炷香时间,月影西坠,乌云四散,荒地上复见黄澄澄的一片明亮。黑袍人身上的魔气比适才浓了许多,他挥舞魔气,击向一旁石影幽暗处,不料魔气在将要触到石壁之时,反倒调换攻击目标,朝他袭来。魔气之中,另含着一道断金斩玉的烈烈杀意。 黑袍人站立之地本就与石壁相去不远,魔气突然反向攻击,他几乎是无法避开,便叫那魔气扑到身前。 他发出一声沉闷,胸口迸出鲜血无数。执掌朝魔气打去。魔气散去,正是一道锋利长剑刺在他心下三寸。 谢留尘一招得手,再不迟疑,手下修明剑用劲一刺,入体三分。 原来他在落地那时心生一计,趁着乌云遮月、挡蔽黑袍人视线的时候,巧妙地藏身于黑袍人自身魔气中,与魔气融为一体。 这一计可算兵行险着,魔气受黑袍人驱使,与他神魂相契,黑袍人也是生性多疑,不可能毫无察觉。好在他在黑袍人面前总是收敛真实情绪,黑袍人不知他心性如何,虽多做戒备,但到底存了几分轻敌之念,便让他得了手了。 可惜黑袍人修为莫测,这一剑还是无法送他一死。谢留尘暗骂一声。 黑袍人将剑震开,桀桀怪笑:“是我小看你了!”他低喝一声,策动魔气朝谢留尘打来。 谢留尘不躲不闪,倒在地上,任由魔气袭体。体内力量受此刺激,果然如他所愿,迸发出来。他一阵仰天狂啸,真气狂走无形,全身各处相继传来“撕拉”裂帛之声。 黑沉沉的夜幕被白芒剑光划破,谢留尘只感体内真气爆元,猛地跳起,修明剑受澎湃真气驱策,刺向黑袍人脖颈,再无阻碍。 “你!” 剑似白虹,深深贯透黑袍人咽喉。 黑袍人颤了一颤,喉中发出极为难听的嗬嗬之声,魔气溃散,现出他十分丑陋的五官。谢留尘适才被他诈降骗了一次,生怕又是阴谋诡计,接连补上好几剑。 等黑袍人颓在地上,气息渐无,谢留尘才确信对方已然为他所败。他一手格在黑袍人脖颈上,一手在他身上搜查,却只搜到了那个熟悉的兽族项圈和商离行的那几本书册。 他将项圈塞入自己怀中,一剑斩落缠身于剑身上的魔气,冷着脸审问道:“不是说还有几张传送符吗,拿出来!” “哈哈,没有了!我骗你的!”黑袍人仰天大笑,声音嘶哑至极:“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哈哈哈哈!”疯疯癫癫笑了几句,突然瘫了下去,就地一动不动了。 谢留尘几步抢上前,探他鼻息,果然已身亡了。 随着黑袍人的身亡,谢留尘心头重压一松,是先前商离行在他身上种下的命符失效了。 他收回剑,愁眉苦脸叹了一声:“这可怎么办?现在回不去了!” 想回去南岭的方法只有两条,要么在海岸渡海返回,要么依靠传送符。他不是魔族之人,别说渡海了,只怕一走到外面便被魔族之人抓捕了,所以传送回去是最好的方法,可是,现在黑袍人身上也没传送符了…… 他心情郁闷地捧着收缴来的那份名册,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看,才发现是几张布阵图,还有一本名单。他翻了几页,辨认出几个眼熟的名字,这才明白这是秋水门的散修名录,纳闷道:“奇怪,魔族怎么连散修名录都要偷?” 那份名单上所载名字有上千人,按照入门时间、修行方式、现驻何地等等列入表中,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昏脑涨。他翻了几十页,始终看不到商师兄的名字,索性翻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名字。 最后一页只有寥寥几人名字: “商离行 第145章 谢留尘听得这个“结拜兄弟”,以为她所说的是当年叛离九子的风归云,费尽心思想了一下,道:“你当我怎么肯进来?不还是为了找到崔明若,告知她已经被魔族识别身份的事情嘛?我在浮梦楼外杀了那个半蚩,本来就已经够九死一生的了,为什么还要进浮梦楼自找麻烦?敢情是我多管闲事,行了吧?”语毕,顶着气鼓鼓的一张脸,转身要走。 还没等踏出一步,就听赤霞洞主清冽的声音道:“患难见真情,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崔明若深入浮梦楼,我相信你是一番好意了。” 话音一落,她脚步一动,往后退了一步,一阵暗香吹入室中,满室气息缓缓流动起来。谢留尘这才省悟,适才笼罩在净室中的满是凛凛杀气。他微微一愣,莫名想起当日紫渊秘境初见商离行时的一幕:“当时商师兄怀疑我的来历,没质问,也没对我下手,很快就选择相信了我,看来我在商师兄心中是最特别的。” 他有些开心,就听赤霞洞主又道:“我的身份,只有门主与白萱纪清几人知晓,连祁欢也是不知道的。刚才无礼了些,请小兄弟莫怪。” 谢留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怪不怪,你也是为了谨慎起见,那个,我可以叫你崔姐姐吗?” 赤霞洞主将手中名册收入怀中,嗯了一声,道:“我在魔族卧底近两百年,半真半假地为魔族立下了一些军功,虽有了一定地位,容貌也变了许多,但怕就怕北陆魔族有人见过我之前的画像。” 谢留尘有些懊恼:“之前白姐姐还跟我说你下落不明,害我误会了……” 念及散修名册到手,赤霞洞主心中安定,声音也轻快许多:“我对外宣称的说法确实是下落不明,白萱也未说错什么。” 又抓住谢留尘的一角袖袍,问了他的名字,嫣然一笑:“这次多谢你了,走,谢师弟,我先送你出去。” 她不容谢留尘说些什么,便拉着他走出房间,一路绕过波光粼粼的湖面,穿过嶙峋怪状的假山。 浮梦楼中暗夜沉沉,崔明若全神防备,始终将谢留尘抓得紧紧。 谢留尘本就对她很有好感,自知道她是崔明若后,更加开心得不得了,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笑吟吟地望着崔明若,突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你那日出现在市集上也是为了救我。” 崔明若道:“我长居北陆,常以收养面首为由,设法将流落到此的人族修士送回南岭,那日左护法向我要你,我实在无法,才临时将你送给他,后来我趁着左护法屯兵海岸,半夜回浮梦楼找你,幸好你没出什么事。” “所以你其实是不愿意的。”谢留尘点点头:“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崔明若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笑:“你这种性格,一定很讨白萱的喜欢。” 谢留尘有些羞涩:“为什么呀?” 崔明若笑道:“你身上有着一种掩饰不了的豁达与善良,那次被我送给左护法,不但不恨我,反而还愿意跟我亲近,很难得。” 谢留尘听了煞是得意,内心暗忖:“你们九子中最喜欢我的可不是白萱,而是另有其人。”想到这里,嘴角禁不住地往上提。 大抵也是受他喜悦心情所染,崔明若笑道:“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谢留尘心情大好,正要将他与商师兄的事情告诉崔明若,话到嘴边,却又忽然想道:“崔姐姐现在还不知道我跟商师兄的事情,嗯,先不告诉她,以后再给她一个惊喜!”想到日后他与商师兄情意绵绵时、崔明若目瞪口呆指着他们的场面,十分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崔明若含笑看他,突然问道:“你去过步蟾宫吗?” 谢留尘一愣,不懂为何莫名问起步蟾宫,摇摇头:“没有。” 崔明若笑盈盈道:“步蟾宫里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她可没你那么爱笑。” 谢留尘心中暗想:“我是想到商师兄才笑的,平时可一点都不这样。”不过这么笑确实有点傻里傻气的,他掐了自己的脸,强逼自己不笑,但实在禁不住,装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咧开嘴。 崔明若越看他越是好玩,方想调笑几句,待想起现今身在敌营,神色一敛,正色道:“我是趁左护法为右护法救治魔体的时机溜了出来,右护法随时会醒来,我们要快点出浮梦楼,将你送回南岭。” 谢留尘也收起笑容,大力点头:“好。” 二人刚刚走出假山丛,忽听得前厅一声嘶哑的粗犷大喊:“把赤霞那死女人叫来!”紧接着前厅火光大盛,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声。 崔明若望着那突然热闹起来的前厅,双眉一蹙:“不好,右护法醒了!” 推了一脸不知发生何事的谢留尘一下:“你先走,去海岸找机会逃回南岭,到了南岭边界,自然会有人接应。” 谢留尘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那姐姐呢?” 崔明若正了正衣襟,道:“右护法点名找我,我必须去见他一面,不然他们找不到我,有所怀疑,只怕会在我们到达海岸之前封锁北陆,那时就真的走不了了。” 谢留尘听得她语气冷硬,心知有左右护法在场,此去绝非那般容易应付,摇摇头,道:“崔姐姐,要走一起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崔明若瞪他一道:“你听我说,在南岭时候我与右护法攻打西岸,那时想多留一个人质,便临时改了主意,没有对他下杀手,我不清楚右护法究竟有没看到是我下的手,故而这一去风险甚大——” 谢留尘更加担心了:“既然这样,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姐姐,我陪你一起对付魔族的人。” 他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横剑于胸,挺起胸膛,一脸凛然。 见苦劝无得,崔明若只好退了一步:“你要留下,那便留下吧。那你先躲在假山中,如果等到子时三刻,我还没有出来,你就赶快走,记住,千万不要回头。” 谢留尘垂眸想了一下,退了半步:“好,我就在这里等姐姐,不过,姐姐不来,我就不走。” 崔明若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好随他去了。 “先前那个独眼老仆通晓人族文字,已经被我找机会杀了,所以躲在后院是最安全的。”她拍了拍谢留尘的脸颊,投去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笑靥如花:“别担心,等我回来。”而后捋了把鬓边额发,步出假山丛,悠然然踏上迈向前厅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谢留尘听得远处崔明若故作讶异的声音响起:“呀!右护法您可醒了。”待想凝神再听,却是传来一个男子发狂嘶吼的声音,而后是一阵杯盘破碎之声。 接着莫名静了下去。 再过一炷香时间,前厅始终安安静静的。四周只闻一阵阵潺潺水流声,谢留尘抱着修明剑,独身一人守在假山丛中,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焦躁。 他早已在心中想好了,倘使崔明若的卧底身份泄露,不能再呆在北陆,此次只能跟他一起逃回南岭。两个人一起上路,总比一个无头乱撞好得多,加上崔明若是商师兄的结拜妹妹,无论如何,他绝不能抛下她独自一人面对魔族。 可惜等到子夜三刻,前厅仍是一派沉寂,始终不见崔明若出来,谢留尘越见心慌,干脆也抱着剑冲出假山。 他凭借那日被左护法带入浮梦楼的记忆,跃上浮梦楼前厅,收敛气息,躲在一处横梁上,谨慎地注视了厅中一切。 厅中灯影憧憧,一地狼藉中,一杯被打碎在地的酒樽引起了他的注意。只听有几道浑浊粗重的气息声。 此处方位不佳,谢留尘什么都看不清楚,皱了皱眉,将身子一倒,转了个方位,扭过头,终于勉强看得到厅中场景。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崔明若,她半躺在一张黑木横榻上,前襟满是大片的酒渍污迹,衣衫不整。 烛光打在她美艳的脸庞上,双目紧闭,秀眉深深蹙起。 而背对着谢留尘这边的,是一道高大的男子背影。左护法钟冥正一边解衣,一边朝着人事不醒的崔明若步步迈近。 第147章 谢留尘听闻左护法的破绽,心中一定,剑气涤荡,破开左护法的魔气禁制。 左护法以魔气护住自己的咽喉,战斧大开大合,抵御面前剑气,倏忽身后一道杀气袭来,他回身一挡,却对上崔明若蓄势而出的一掌。 在左护法的满脸惊骇中,崔明若一掌打中他的心脉。他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眼前阵阵迷蒙。 受了崔明若这一掌,左护法心脉受创,魔气一时不受控制,胡乱四窜,护住咽喉的魔气退散,谢留尘的修明剑刚好此时到来,以势不可挡的劲头,刺入他的口中。 只闻清脆一声,黑玉破裂,缠绕其上的魔气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左护法黝黑的脸色变得惨白,高大的身躯栽倒于地。 谢留尘长舒一口气,庆幸不已,这才有机会说话:“崔姐姐,我刚才担心死你了。” “没事,”崔明若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不离地上的左护法,面沉如水,“我知道他们会对我下手,暗中将杯中酒倒了。” 谢留尘有些悻悻:“那我方才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 “哪有的事,别想太多。”她垂眸望着地上生机渐逝的左护法,极其缓慢地收回掌。 黑玉破碎,左护法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再度成为那个不会说话、木讷又憨笨的哑巴。 可是,他像是忘记了这回事一般,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用在嘴巴上,双唇用力颤动,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几声。 崔明若微微低下头,望着那上下张合的嘴巴,脸色莫测。 明明不可能开口说话,明明不可能听到声音,崔明若却仍经由那张嘴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南岭……传讯……” 赤霞洞主心知肚明:他是问那时在南岭,传讯劝他改道去云山是否是真心。 “不是。我是故意为之。”她看着左护法渐渐失去神采的双眼,静静道,“我知道你会来,我利用了你。” 左护法听闻这绝情的一句,黝黑的面皮微微颤动,呵笑一声,而后缓缓阖上了眼。 谢留尘目睹一切,确定人已死,又听门外魔兵兵甲之声,拉起一旁默然无言的崔明若飞出前厅。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浮梦楼的夜色之时,只听魔兵已然入厅,一道稚嫩的男童声紧随其后:“爹爹,你怎么了?!” 谢留尘听出是钟涟的声音,心中一颤,脚步刚有些迟疑,手下衣袖一紧,却是赤霞洞主用力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将他带着往后院走。 谢留尘惴惴问道:“姐姐,你是在伤心吗?” 崔明若声音十分沉稳地回道:“没有。自他强迫我灌下那杯酒后,我便决定不再留情了。” 谢留尘百般不解,被崔明若一路带到后院一间厢房中,推了进去。 崔明若跟在后面进了厢房,道:“魔兵太多,凭我们二人可能对付不了,你暂时藏身此处,我去将人引开。” 谢留尘有些担心:“可是两个护法都死了,他们会怀疑到姐姐你身上的。” 崔明若微微一笑:“别担心,现在知道我身份的魔族之人都死了,魔兵没有证据,暂时不会怀疑到我身上,况且我在魔族有战功,他们不敢对我动手。” 话锋又是一转:“现在北陆戒严,我们仍需借着赤霞洞主的身份离开,放心,等我将他们引开后,会很快来接你走。” 谢留尘有些惊讶:“姐姐你也要回南岭了吗?” 崔明若无奈苦笑:“左护法已死,北陆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这个卧底的生涯啊,算是要到头了。” 谢留尘大力点头:“好,那我们一起回南岭!”想到北陆此行,为人族除掉了两个最大的对头,现在将好消息带回去,一定能让商师兄开心。 他心中高兴,连心中方才那份迷惘也一并烟消云散。 崔明若也很高兴,道:“放心,等我打点好一切,很快回来。” 谢留尘朝她招了招手:“崔姐姐快去吧,一路小心。” 崔明若笑了笑,出了厢房,关上房门,走向他们方才的来路。第一百零八章 谢留尘听了她远去的脚步声,在房中静静等待。再过一会儿,前厅传来一阵细不可闻的说话声:“……赤霞洞主,您当真什么都没听到?” 因为所距甚远,加上有钟涟的哭声在旁干扰,听不清崔明若回了句什么,只听一阵嗡嗡的交谈声过后,前厅又响起崔明若激动万分的声音:“凶手一定还没走远,我们快追!” 又是一阵混乱而嘈杂的声音,接着,在几名魔将的喝令下,兵甲之声远去,前厅又恢复成一片安宁。 谢留尘站在门边,静静等待崔明若归来,突然如平湖投石一般,暗夜中骤起一道极其细微的气息,涟漪一般荡漾散开,蔓延至他所在的厢房中。 一股惶恐不安的心绪悄悄在心中滋生。他全神戒备,抱着手中修明剑,四下打量。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眨眼间便来到厢房门外,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谢留尘退到房中角落,借房中器物将自己的身影遮挡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黑色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藏身暗处的谢留尘看清那道身影,内心一惊。 是方才那个在浮梦楼来回穿梭的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虽也是一身黑衣,但衣着制式与那名死在他手的半蚩明显不同,而且身上的魔气也弱了许多。谢留尘微微诧异,他之所以一进浮梦楼就直奔后院,是因为畏惧坐镇前厅的左护法,不敢对上他。此人能在浮梦楼前厅与后院来回往返,可见那个左护法定然是知道的,但他与崔明若二人在前厅杀了魔族两位护法,此人定然也是在附近的,他为什么不出面? 难道这人不是魔族之人? 那他到底是谁呢? 那黑衣人自进了厢房后,便一直不动身形,伫立门边,谢留尘觑准时机,趁那人尚未熟悉房中环境之前,先行出手,修明剑斩将下去。 那人无风而动,轻飘飘退了一步,避开谢留尘暗含真气的一剑,旋即袖袍挥起,击向跳出黑暗的谢留尘。 谢留尘暗自咦了一声,又退回到黑暗中。虽只有短短一招,但他仍能从那被黑袍覆盖的身躯下,感到一抹似有似无的剑意。 第149章 他慢吞吞爬到祁欢尸身旁边,伸手探其鼻息,想再次确认祁欢是否还有一丝生机。然而,老天终究残忍地没给祁欢机会,也没给他机会。 祁欢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 一想到商师兄可能得知自己杀了他的结拜义弟,他颤了一颤,无法自抑地自说自话:“我该怎么解释?商师兄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恨死我?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了?” 他收回插在祁欢胸口的修明剑,痴了一般将剑身紧紧搂在怀中,又突然想道:“不行,历经这么多苦难,好不容易才跟商师兄在一起,怎么可以让其他人破坏?” 他眼眶睁红,目瞪瞪望着地上的尸体,突然扒拉起地上的淤泥,一坨一坨地堆在祁欢身上,愤愤道:“你死就死了,别怪我!谁叫你自己不想活了?!商师兄本来就是我的,以后也会是我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尸灭迹,然后重新出湖与崔明若会合,再渡海回到南岭,回到商师兄身边,当做湖底的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刚刚掩了只有半条臂膀,他又像被定住一般,不动了。 他慌张想道:“怎么可以当没事发生呢?我确实杀了祁欢……” 他能瞒商师兄多久?能瞒一辈子吗? 若能瞒一辈子,那也是好的,就怕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自欺欺人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他忍不住就想大笑一场。应该怪谁呢?不,谁都不能怪,谁都没有错,是老天爷在捉弄他,在惩罚他。 他擦干了手,跌跌撞撞地将地上两张信笺拾起,爱不舍手地在抚摸上面的字迹,在怀念,又像是在做告别的仪式。 那是他模仿商离行的字迹,亲笔写下的情写时那般喜悦甜蜜的心情依稀仍在,而今,已经没有机会给那个人看了。 祁欢好会报复,将自己写给商师兄的信拿走,不给商师兄看到这封信的机会,这样,哪怕自己被害死了,商师兄也会误以为是自己不愿回秋水门。 祁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商师兄的信是他偷的,散修名册也是他偷的,他背叛了人族。之前在浮梦楼里遇到他的时候,他是在找崔明若,确定卧底身份。 那么,他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跟商师兄的信放在身上呢? 谢留尘已经可以预想到,依照祁欢的性子,定然是将信笺时时刻刻放在身上,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前一刻,将信笺狠狠地甩到自己脸上,一脸恶毒地说,你看,你没机会了,大哥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待想通此处,又是一阵酸涩苦笑。 现在死的不是他,而是祁欢,可是,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回不去了。 疯子发了癫一般,落到蚌壳里面,很快发现上次谢留尘挖开的那片淤泥,径自跳了下去,在下面一阵发狂地哇哇大叫,而后竟开始以头撞击那薄薄的外壳。蚌壳质地薄软,破开一大洞口,小小的泉眼陡然增大,酸咸的海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倒灌进来。 谢留尘刚把信笺收回怀中,便是一阵剧烈摇晃,蚌壳彻底破碎,海水铺天盖地灌入,将蚌壳残片、壳中的淤泥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漫过自己身躯,又将自己带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中。 海水冲力强劲,有如尖针刺体,几可割裂身躯体表。受到熟悉的湍急海水压下,耳轰如鸣,眼皮沉重,在被带入到幽深无边的海水中时,甚至还有余力在想:“原来方才祁欢一心要将我拖入湖水……是报复我当日诱骗他跳下幽瞳洞之事……他早认出了我……” 疯子的一个小小举动,掀起了一场势不可挡的海浪狂潮。万顷海水倒灌入湖,水面升高,转眼淹没整座浮梦楼。北陆警鸣四起,数万魔兵出动,巡查源头。到了夜半时分,万里海底之中,又起魔龙嘶吼之声,震荡整片北陆。 浮梦楼与苍茫大海之间的边海屏障被打破,海水咆哮翻滚,引动海底暗流涌动,轰鸣如雷,沉渊海底千年的魔龙被惊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吼。 同时,魔宫宫壁上雕刻的魔龙雕像一并受到召唤,在黑沉沉的魔气中发出微弱青光,与之遥遥感应。 这样微不可察的感应,传至无边愁海,也唤醒了一个孤独了二百九十年的灵魂。 等崔明若解决好北陆一切、重新赶到浮梦楼的时候,此地已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她换上一身轻便常服,在水泽上空来回盘旋,低声叫了许久,始终不见谢留尘的身影。 “怎么回事?谢师弟到底去了哪里?” 她与谢留尘虽只见过两次面,但欣赏于彼此的为人秉性,又有在北陆同闯患难的一份情谊,更为亲近。在她看来,谢留尘不像是会抛下自己离开的人。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 她翩然落至一块浮木上,蹙眉望着幽深漆黑的海水,同时暗自思忖:如今左右护法已死,魔族族内人心惶惶,是逃回南岭最好的时机。过了今夜,魔族戒备再度加严,到时再想走就更难了。 等到了四更时分,仍是不见谢留尘出现。她终于不得不放弃在此等待的想法:“我先自己回南岭吧,回去再打探他的下落。” 脚尖一点,惊鸿掠影般纵上半空,只身飞往北陆岸边,莫名间突然想到一事:“谢师弟是掉入海水中了?他会不会遇到那个人?” 他感到身体飘在一处虚无缥缈的虚空中,无从着落,也无处归宿,飘飘荡荡,如一团飘絮一般,不知过了多少岁月。便在这时候,海水带他穿过一片深海穴洞,后背触上一片坚实的地面,就此搁浅。 海水退离之后,听觉、嗅觉渐渐回归。腥臭的海水味充盈整片空间,喧闹的海潮声仍在耳边鼓噪,他躺在一片低洼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漆黑的洞顶,整个人几乎要陷入泥淖中,可他却一点都不想动。 过了许久,突然,一道古怪又低沉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传来:“起来!” 谢留尘听而不闻,连眼珠子都不想动,甚至,连那人是谁都不想知道。 这样也死不了,真是命大。他勾嘴浅笑。 上天赐他不死,是还要给他什么“惊喜”吗? 黑暗之中,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那道声音又催赶道:“起来!” 谢留尘别过头,不想听这道声音。浑浊的气息声落在耳旁,突觉左腿传来一股震荡神魂的痛楚,谢留尘痛苦地啊了一声,整个人如鱼儿摆尾般弹跳起来。 那个人竟折断了他的一条腿! 在他的痛苦哀叫中,只听那道粗重如喘的声音鬼魅般怪笑:“叫你起来,你偏不起来,现在想起来也起不来喽!” 谢留尘断了一足,站立不住,整个人又很快颓然倒下。 那人却死死地掐住他的咽喉,往他耳旁吹了一股阴冷的寒风:“你是死人吗?怎么不说话?”此人发音极为古怪生涩,且一开口满是令人倒尽胃口的死尸恶臭味。 谢留尘低嗽几声:“……说什么?说你是个疯子吗?” 那人听他说话,古怪地“嗯?”了一声,像是突然间失去兴趣一般,将他甩在地上,又慢慢地走回暗黑中。 谢留尘按住痛彻入骨的左腿,也不知自己究竟伤到了几分,他慢慢地将脚抬近,想检查伤口,但这里地处深海,十分幽暗,以他修为,竟是目不可视,什么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无法看清。 第151章 而岩洞的正中央,正盘踞着一条庞大无比的巨龙,浑身遍布灰黑麟甲,半截龙身与头颅皆陷在岩浆中,看不到具体大小样貌。但一动不动的,似在沉睡着。 此为魔族神物之一的魔龙,体型巨大,喜爱吞食生肉。魔族供奉魔龙与魔婴,一者象征武力,一者象征生命。魔婴数千年未出,预示着魔族日趋衰竭的繁衍能力。而魔龙自那日被天衍宗疯子一番举动惊醒后,出了深海,与那怪人暂时住在此地。魔龙几百年不曾进食,已是饿得有些精力不振了。 “你——”谢留尘步步后退,错愕地看着那怪人。 那怪人一路不发一言,此时那只独眼光亮大放地望着那岩浆,不怕光了,也不怕他的靠近了。 “魔龙千年苏醒,需要食物喽!” 他说了一句十分古怪的话,紧接着抓住了谢留尘,在他的满目惊骇中,又硬生生折断了他的另一条腿! 接着一掌拍落,将他推落深渊,直直落入魔龙口中! “啊——” 谢留尘高呼一声,被推落下去,那魔龙似与那怪人心有灵犀一般,在他堪堪落到岩浆表面时,伸出生有麟角的头颅,张开龙口,将他吞入口中。 谢留尘啊的一声尤未落下,便触到实地,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竟身处魔龙口齿间,手下尽是黏糊糊的液体,臭气熏天,忍不住就在龙口处吐了起来。 这时,他察觉魔龙粗粝肉舌伸将出来,有意将他吞吃入腹,便召出修明剑,狠狠往它下颌刺去。魔龙吃痛,将舌头缩了回去,而后,喉中发狂吼叫,散发出浓重得几乎快化作实质的臭味。 谢留尘腹肚翻涌,呕的更加厉害。呕作物呈白色流体状,在魔龙软腭处聚成一滩水洼。就见那魔龙又悄悄地将舌头伸出,粉色肉舌一张一缩,竟然将他吐出的东西扫荡般吞入腹中。 谢留尘傻了眼:“这龙到底饿到什么境界?连我的呕物都吃?” 心知魔龙饿极,下一个要吃的便是自己。他忙收回惊愕的心情,御剑飞出龙口,停驻在半空。既远远避开那背后暗下杀手的怪人,又躲开口涎恶臭的魔龙。 因双腿疼痛难忍,他甚至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屈腿坐在修明剑上,紧紧地抱着双膝,神情十分沮丧。 那怪人站在岸边,尚未离去,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与魔龙。见他抽出修明剑时,剑气如虹,耀眼炫目,独眼微微一眯,等看清修明剑剑柄,独眼突然发出可比星芒的光亮。 他口中发出“嚯——”的一声长啸,啸声清越高昂,震荡四壁,回音不绝。魔龙本是正美滋滋地舔食谢留尘的呕物,陡闻这声长啸,有了动作。 魔龙出了岩浆,朝在半空飘荡的谢留尘吼了一声。谢留尘吓了一跳,策命修明剑飞得更高些,以避开魔龙。魔龙见他升空,龙身拔高数丈,又对他吼了一声。谢留尘忙不迭地又飞高了些。可惜真气不足,怎么飞也只能勉强升高几尺。他垮着脸想道:“完了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如此几次下来,谢留尘渐渐升高,离岸边越来越近。那魔龙也只是不断对他嘶吼长鸣,并没有吞食他的意思。他有些明白了:“它好像不是想吃我……” 转头一望,却见自己离那怪人站立的岸边越来越近,心中骤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它是想把我赶回岸边?”虽不懂为何,但想到好歹不用死在臭气熏天的龙腹中,他还是松了口气。 可是一触及那怪人落拓的形貌及过分炽烈的泄了气:“死在怪人手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一路被驱赶,苦于双腿被废,真气虚空,根本无力抗衡,只能苦着脸,在飘飘荡荡中又回到了那怪人站立的岸边。眼眶酸涩,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过了一阵,等剑身堪堪触到岸边石壁,那怪人几步走近,一把将剑上的他提起来,揪住他的衣襟,阴沉沉问了一句:“商离行是你什么人?”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留尘被他抓住,微微一怔:“你,你认识商师兄?” 那怪人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拖上岸后,又直接夺去他脚下的修明剑。 谢留尘站不起来,躺在地上怒吼:“还我!” 那怪人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将修明剑举至身前,一只独眼幽幽地打量着剑柄,低声逼问:“你这柄剑,从何而来?” 谢留尘将修明剑视若珍宝,见它被一只肮脏恶臭的手所拿着,自己又无力争夺,简直气得不行,恨声道:“把剑还给我!” 那怪人以指腹轻轻摩挲薄厉剑锋,冷哼一声:“又是这令人作呕的剑气!”话毕,一手将剑扔在地上,一手提起谢留尘的后衣领,严声逼问:“说,谁给你的这柄剑?” 谢留尘恼怒异常,又挣脱不开,听他如此在意这把剑的来历,气性也一并发作起来了,干干脆脆道:“我情哥送我的,要你管?” 那怪人顿了顿,脸色有些古怪:“商离行是你情哥?” 谢留尘脸色微红。“情哥”二字还是他从当日边界那群散修口中学来的,这词有些不正经,听着也肉麻,他寻常是不敢挂在嘴上的,然而此时话一出口,却是坦坦荡荡,接下去的话再是毫无顾忌:“没错,我跟商师兄已经私定终身了,以后是要结成道侣的人。你把剑还我!” 话音一落,那怪人突然掰过他的头,使其正对上自己的脸。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谢留尘看,腥臭气味熏得谢留尘几欲昏厥。 谢留尘屏住呼吸,对上那只独眼与那生满血痂的半脸,不禁心跳如鼓,下意识将眼睛紧紧闭上。 “太恶心了,”他想,“怎么可以这么恶心?再看下去要做噩梦的。” 那怪人靠得很近,几乎是将那属于魔族的腥臭气味喷在他脸上,等到他支撑不住将要倒地之际,才神色莫名地松开了他的衣领。 他再度朝空旷地石壁发出一声长啸,本已沉进岩浆的魔龙又听从召唤,飞出岩浆,龙身卧于地上,龙首垂在那怪人身边,接受他手下十分亲昵的抚摸。 那怪人不再理会谢留尘,只是将头抵在龙身上,闭眼不语。 一人一龙,互相依偎在一处,仿佛是世间最好的伙伴。 谢留尘静悄悄躺在地上,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偷偷召回一旁的修明剑,将剑身擦了一遍又一遍,以确认剑上再无那恶心的气味,才将修明剑收回怀中。 他本有意将头扭开,不去看那一人一龙,以免让自己看到那怪人的长相,不想听闻那处忽地传来细微的滋滋声,又耐不住心中好奇,转头望了过去。只见那怪人亲柔地摸了那魔龙一下,退开几步,一手运起一股浑厚魔气,再将魔气毫无保留地送入那魔龙口中。 谢留尘见得此景,心中暗暗骇然:“魔煞血书!” 虽同为魔气,但修炼不同魔功者,身上魔气也有一些细微差别。谢留尘是分不清其他魔族身上魔气与魔功的,但他幼年之时,曾在黑袍人诱骗下修炼过一套名为《魔煞血书》的魔功,对这套功法无比熟悉。此时见那怪人使将出来,与他印象中的魔煞血书毫无二致。 深觉这怪人身上透出种种古怪又神秘的气质,便目不眨眼地望着怪人举动。 怪人修为不凡,自他身上使唤出的魔气,与修习皮毛的谢留尘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魔气滚烫灼热,送入魔龙口中之时,灼烧魔龙口舌,滋滋作响。那魔龙却似毫不在意,将魔气一股脑吞下后,犹在舔舌回味,周身魔气又涨几分,见到谢留尘目不转睛的眼神,龙睛莫名闪过一道精光,谢留尘与那怪人都没察觉。 那怪人又轻柔地抚摸龙首,丑陋狰狞的容颜此时看来竟有几分柔情。 谢留尘卧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想道:“他们的感情倒是好,竟然奉献自己的魔气来喂龙。”旋即又想到如今身处此间的只有他们二人一龙,魔龙大概真的饿得慌了,才会这般饥不择食罢。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魔龙会放过自己?难道是那个怪人的命令? 想东想西间,那怪人又在魔龙耳边低喃一句,旋即一个纵身,踏上龙身,坐了上去。魔龙发出一声亢然长啸,昂首升空。 第153章 他迷迷糊糊地跳了下去,落在一处海水中,见到整条黑龙缩成一团,龙鳞闭合,一动也不动,不由有些急了:“怎么回事?他的龙怎么不听使唤了?” 见那怪人神色有异,也跟着一起紧张起来,瞬觉身边海水流动异常迅猛,再四处打量一番,这一打量,却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海底暗流汹涌,不远处更有几方庞然旋涡滚滚搅动,晃然重回当日那梦魇般的可怖一幕。 这里竟是他当日离开西涯山时坠海的地方! 谢留尘突然一阵惊慌,只觉有一双无形的命运之手,将他推向不可知的深渊绝境,喃喃道:“这个地方……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想到那日坠海的经历,想到被海兽吞噬的噩梦,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但一念及自己自下山以来,多次大难不死,屡有奇遇,这次应也不会例外。 他默念几句:“商师兄,你一定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回到南岭”,才稍觉心神安宁,见那怪人见魔龙一直唤之不醒,脸色变得阴沉,忙问道:“它怎么了?” 怪人紧紧凝视魔龙双眼,一言不发,他又慌忙催促道:“快走啊,一会儿海兽就要来了!” “我岂不知?”那怪人声线低沉,独眼在水中迸射出一道冷冷的寒光,道:“却不知魔龙为何会脱离我的掌令,游到这里。” 谢留尘一路上专心打坐,也全然不知魔龙怎么回事,回答不了他的疑问。静了半天,魔龙始终无法醒来,终于听他说了一句:“上去!” 谢留尘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里,在怪人“上去”二字刚刚落下后,飞一般游到魔龙背脊上,紧紧抓住一边龙角。 才坐上去,便觉龙身一阵晃动,旋即听那怪人在下面命了一句:“将你的伤口包扎好,别让血渗出来!” 谢留尘双腿已被接上,自是没有什么伤口,但听怪人叮嘱,仍是乖乖地捂住自己双腿。 “坐稳了。”那怪人又叫了一句,而后长喝一声,身下一动,周身海水轰鸣,潮涌一般往后退去。 他竟然扛着魔龙在海里游动! 那魔龙身躯何等庞大,又是何等重量,他扛着一尊庞然巨躯在海水穿梭竟是如履平地,迅速无比。他们很快绕过旋涡,穿越了四五十里的海域。 谢留尘趴在龙背上,双眼紧闭,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海水阻力,对怪人的力量啧啧称奇。 等穿过了三四个时辰,他们才终于逃离生满旋涡的那片海域。 怪人一只独眼布满血丝,脸色惨白,他只是静静凝望着双睛紧闭的魔龙,眼中流露出怜惜之意。 谢留尘感到此处风平浪静,知道已脱离险境,轻抚胸口,跳了下去。睁眼望去,见此处风波安宁,充盈周身的海水碧水荧荧,竟是呈碧玉一般的墨绿色。 他怪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愁海,我的地方。”那怪人淡淡回道。 “愁海……”谢留尘默念这个名字,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开始口吐涎液的魔龙,担忧地道:“你的龙,到底怎么了?”虽是素昧平生,也无什么可留恋的情分,但这魔龙至少将他载离海底密洞,帮他逃出生天,示意性慰问一下也是应该。 怪人神色有些哀切,却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摇摇头,指着虚空一处:“你走吧,往东面游去四五里左右,便能上岸。” 谢留尘陡然听闻,先是一怔,转而大喜:“太好了!那我走了,你们保重!”说罢起身,朝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走出一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真诚地说了一句:“刚才,谢谢你们了。”微微躬身,作了一个谢礼。 那怪人静静坐在魔龙身旁,对他漠然不理。 谢留尘也不在意,行了一礼后便旋身而去。 谁知走不到几步,那魔龙喉中竟发出一声嘶鸣,双眼倏忽睁开,而后龙身一动,竟张开大口,朝着谢留尘直直奔去。 谢留尘听得耳后异动,惊惶望去,魂不附体,立时飞身逃离! 怪人在后面追赶,大叫道:“回来!” 那魔龙像是突然发疯一般,对他的命令不管不听,一路穿越愁海疾速游去,离谢留尘越来越近。 怪人体力不足,追赶不上,干脆停了下去,口中默念御龙魔咒,企图将魔龙发狂的神识召唤回来。 那魔龙身躯庞大,就在将要吞下谢留尘那一刻,听到身后人的召唤,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之色,强行转了个身,而后,竟一头往身旁一面石壁撞去! 愁海一阵剧烈震荡,龙首涌出鲜血汩汩,将附近翻涌的海水染成鲜红一片。 怪人悲切地大吼一声:“不!” 那魔龙撞了一下尤未停止动作,龙首一昂,便要再度撞去。那怪人已然赶来,挡在石壁之前,使魔龙正正撞上自己胸膛。 “噗——”的一声,他仰天喷出一股鲜血,紧紧抱住魔龙。一人一龙慢慢滑倒,齐齐倒落血泊中。 谢留尘难以理解地看着这一切:“这——”理智告诉他,陡生异变,此时应速速离去,但他望着血海中的一人一龙,脚步竟是一步也迈不开。 他喃喃道:“怎么回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了过去。 魔龙龙首血肉模糊,四爪紧缩,龙身胡乱抽搐,发出阵阵又哀又颤的呜咽,此时听来,仿佛正经受着十分痛苦的折磨。 那怪人倒在魔龙身上,伸出一双巍颤颤的手,轻抚魔龙,气若游丝道:“不知道……方才……连我也……无法控制它……” 谢留尘不懂:“那你可以打晕它呀!” “不行,”怪人慢慢地摇了摇头,“魔龙失控,打晕也会很快醒来……无济于事……” “你为什么不让它咬我呢?”谢留尘想也不明白,这怪人与自己萍水相逢,之前更是将自己掷入魔龙口中,差点害死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对自己这么好了? 那怪人苦笑道:“我不能让你受伤,否则,对不起大哥……” “大哥?谁是你大哥?你是管商师兄叫大哥?难道——”谢留尘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怪人,失声道:“难道你是风归云?你是九子之一的风归云?” 怪人释然一笑:“没错,我就是风归云,三百年了,不曾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谢留尘连连发问:“你真是风归云?你怎么可能是风归云呢?风归云不是魔尊长子吗?怎么可能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那怪人颤声道:“你把剑拿出来……看看……”伸出发抖双手,扯住他的衣摆。 谢留尘半信半疑,半蹲**,将修明剑取出,递到他眼前,但仍一手紧握剑柄不放。 那怪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抚摸剑身,独眼望着被握住的剑柄,隐隐有泪光闪动:“当年,我说我想学剑,大哥也曾给我铸炼过一把剑,可惜,可惜……” 第155章 谢留尘收起失落伤感情绪,拭去脸上泪珠,大力点头,道:“你说你说,我听着。” 风归云又咳出一口血,缓缓道:“吾族生于蛮荒之地,生性狂暴嗜血,北陆荒芜之地,资源贫瘠,为了争夺赖以生存的物产资源,不得不对南岭兴兵。我身为魔尊长子,无法带领族人摆脱厄境,反倒为了一己之私,出走魔族,又自逐愁海,实在有愧于这个身份。” 谢留尘方才听了他遗言一般的嘱咐,心知他情况不妙,他不愿接受事实,激动喊道:“那你为了你的族人,更应该好好活着!” 风归云猛咳几声,道:“来不及了,我腑脏俱裂,静脉尽碎,已经活不过一个月了。” 谢留尘眼泪又冒了出来,哭喊道:“那你等着,我现在就将你带回南岭,让商师兄他们为你医治!”说罢便要俯身,将他背起。 风归云将他推开,喘道:“我不会走的,我也没脸再见他们!” 他不知谢留尘担忧他伤势严重,俯身扶起他时用力甚轻,故而这一把推去,一下子便将谢留尘推到一旁,直直撞上魔龙庞大的尸身。谢留尘感到背后坚硬又冰冷的触感,又是一怔,心中想道:“我也是没脸见商师兄,那我是不是也该跟他一样留在愁海?” “你与大哥既是道侣,说与你听,也是一样。”风归云定定看着他:“我要你发誓,将来倘人魔两族再度战乱动荡,人族需留情于我族,不得对我的族人赶尽杀绝!” 谢留尘看着他溅满鲜血的脸庞,愣愣道:“那你呢?” 风归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魔龙龙首边。那本已死去的魔龙似有所感,缓缓张开自己的嘴。 风归云躺了进去:“我与它,死在一处,于愿足矣。走吧。” 谢留尘追了过去:“你——” 风归云没有再回应,魔龙应声而动,哀绝长鸣,带着风归云在碧海中翻了个身,一起沉入无尽深渊中。 等愁海深处再次响起龙吟声时,谢留尘掉下了一滴眼泪。 父君身亡,结拜兄弟为自己所害,风归云的心,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拖着一副残躯,在愁海遁世三百年,始终无法解脱。如今,能在死前看到商师兄的信,也算无憾了罢。 “那我呢?” 他在愁海独坐一夜,等潮起潮涌,将迷障中的他拍醒,他才恍然回神,沿着东面海岸,静静游去。他游得很慢很慢,一步踩下一个脚印,但他知道,不管走得再慢,终究是能走到目的地的。 可是回到南岭又能怎么样呢? “我杀了祁欢,风归云又为我而死,我害死了他两名兄弟,我怎么还敢见他?我怎么还有脸跟他在一起?” 他游出了海,躺在北陆一处山崖上。 风不肯为他吹,明月不肯为他相送,连常年低吼的海潮都静静的不说话。 夜空中有微微细雨飘下,他静静地眺望苍碧色的苍穹,无边的愁绪将他笼罩起来。 他深深地闭上眼。只觉雨夜如昨,天地烟茫,曾经最想回去的地方已经回不去了。 ——第三卷完——第一百一十四章 时近九月,本该是返凉的节气,偏偏又是淫雨濛濛,绵绵细雨下个没完,难得有几日见晴。南岭大陆近年来极多这般反常气候,夏日飘雪,秋季阴雨,人族不知根源何在,只好当作是天意难测,降下天诫。 商离行这边,也在处理好清阳掌门身后事、回到秋水门之后,接到妖族回信,邀约他亲上西涯山一会。 西涯山与南岭距离不远,来往一趟至多不过四日,那女侍从兰辛脚力再是迟慢,也绝不致在七八日之后才回到西涯山,向大妖王禀明自己欲亲上西涯山一趟的意图。 商离行收到信笺,淡淡一笑。他心知肚明,大妖王对人族恨极恶极,根本不愿与自己一会,是以拖拖拉拉,将此事一延再延,好给自己立一个下马威。 此去西涯山一趟,恐怕会遭受诸多刁难。 但他同时也想不明白,大妖王既对自己的上山拜会如此不甘不愿,为何最后又还是决定将他请上山? 难道妖族内部另有其他主事者?还是那大妖王临时改意? 总之,无论如何,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了。 信笺所言,妖族这边将派使者前来接人。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妖族使者,他只好暂时将黑衣人之事放下,绕到后山茅屋,将昔日无念留下星盘复刻一份,以备到了西涯山找出破解之法。 次日天际放晴,轻风拂柳,是个适宜出门的好日子。黄昏之际,一驾雕龙宝车暖香馥郁,凌空凭虚,踏着万道晚霞而来。 马车落在秋水门门前,跳下一白衣少年,拱手道:“元桑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打量此人,见他年纪虽小,笑容可亲,礼节周到,依稀正是何所悟纪清所言那名大妖王手下。他轻轻点头:“有劳元桑公子了。” “客气了,元桑奉吾王之命,前来接商门主往西涯山一见,车驾简陋,盼乞莫怪。”元桑倒是毫不在意他的视线,眼波流转,笑吟吟地一掀帐帘,恭敬道:“商门主,请。” 商离行也不客气,负手上了宝车,元桑紧随而后,上了车鸾,而后双唇微启,低叱一声。 驾前御兽受他指令,一声清越长鸣,四蹄如飞,载着车上二人驶向西方夕阳落下之地。 宝车香车,是为妖族最尊贵的出行宝物,专供妖王及待客专用,御兽冲天而飞,一日万里,稳如平地,车上瑞脑香犀,烟缭雾掩。元桑点燃一盏香炉,以木勺轻轻拨动余烬,稍稍抬眼,见商离行坐在车鸾一侧,垂眸不言,道:“商门主不习惯这味道吧?” 商离行淡淡道:“尚可接受。” 元桑扬起一边眉毛,道:“听说商门主有一个异于常人的鼻子,可闻到寻常人闻不到的幽暗气味,不知商门主可闻得阴谋二字的味道?” 商离行道:“元桑公子说笑了。” “哦——”元桑拉长了尾音,道:“原来你也闻不到吗?” 商离行道:“商某只能闻得实物之气味,不过,这阴谋二字,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闻不得,不见得没有。” 元桑停了手上动作,与他正正对视,道:“那商门主闻出什么了?” 商离行看他一眼,奇怪道:“我闻出什么又有何益?难道西涯山已备下大刑,等着商某上门不成?若妖王殿下真是作如此打算,那商某更非去一趟不可。” 元桑倒是有些惊讶:“为何这么说?” 商离行道:“今番往西涯山一趟,不为两族恩怨,也不为缉拿凶手,商某是为一点私人缘故而来,妖王若真是如此公私不分,备下严刑相待,那商某自然不能让殿下一出苦戏无用武之地,顺便也好叫世人看看,妖王殿下惧怕商某到了这种程度,竟连一趟私会都要防备至此。” 第157章 商离行默然不语,静静跟上。他早便知道,妖族族民对当年妖王妖后战死之事十分介怀,自望天涯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旁窥伺,此次主动请求上西涯山一趟,虽做好了被刻意刁难的准备,但遇到元桑此等拙劣捉弄,仍是有些好气又无奈。 他一边随着元桑前行,一边思索道:“若那人有朝一日继承妖王之位,以他年岁心计,又该如何服众?” 澄黄色的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拉成两道斜斜的长影,落在花间草木上。元桑将他带到望天涯另一处高峰山洞,在门外躬身道:“大长老,您要见的人到了。” 洞内很快有了回复:“嗯,请商门主进来。” 元桑低声称是,引商离行进了山洞,来到一处石榻前,道:“见过大长老。” 商离行细细望去,见此方山洞高逾十丈,宽阔无比,洞中无左仆右奴相伺,石榻上坐着一名苍颜老者,精神抖擞,身如磐石,双目精光内湛,目测至少两千岁,他微微一凛,行了一礼:“见过妖族大长老。” 大长老微笑点头,一转眼神,见元桑仍立在一侧,道:“嗯?还不出去?” 元桑笑道:“大长老,商门主,元桑也想见识一番高人对话。” 大长老转向商离行,道:“商门主莫怪,这孩子跟在吾王身边,说话一向拐弯抹角,行事也不太有规矩,方才多有得罪了。” 商离行客气道:“岂敢。” 大长老一捋长须,朗然笑道:“哈哈,商门主脸上说不敢,其实心中怕是仍有几分芥蒂吧。” 商离行倒是直言不讳,冷冷道:“是,商某确实挂怀于方才之事。” 元桑这时不敢要求留下了,轻嗽一声,拱手道:“元桑有事,先出去了,大长老,商门主,容元桑先告退。” 大长老是个十分平易近人的性子,在元桑走后,望着坐在一旁的商离行,眼中浮现笑意:“商门主率真任情,倒是少年习性,怪不得当年能得吾族妖王赏识。” 商离行成名三百余载,名声在外,任何人见了他,无不是一声恭恭敬敬的“商门主”,此时被叫“少年人”,真是分外新鲜。但他也知,在这位大长老面前,恐怕连清阳掌门都是少年人,他定一定神,拱手道:“大长老有话直说。” 大长老殷切问道:“此次商门主远来是客,车马劳顿,还习惯吧?” 商离行道:“大长老无须如此多礼,商某此来,是为了南星与三百年前那个孩子的身世。” 大长老也不再拐弯抹角,进入正题:“老朽闭关多年,早已不问世事,是我听说南岭的事情,想见一见商门主,才让元桑以妖王身份下了邀约。不知商门主对那个孩子的身份,猜到了几分?” 商离行肯定道:“十成。” 大长老道:“哦,愿闻其详。” 商离行迎上大长老和蔼可亲的面容,一字字道:“其实谢师弟才是真正的妖王幼子,我猜得对吧?”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长老微微点头,命洞外小童取来一本画册,交到商离行手上,示意他翻开。 商离行便翻开手上画册,一页页看下去。这本画册画着每任妖王及妖后的画像,笔划精致,栩栩如生,待翻到最后一页画像,商离行道:“果然如此。” 原来画册上画着上一任妖王妖后的画像,而先任妖后的长相秀美白皙,修眉俊目,竟与谢留尘有七八分相似。 他合上画像,道:“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着此事,为何谢师弟被带到西涯山却毫发无伤,为何谢师弟会与大妖王长得如此相似,因为他们才是真真正正、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大长老颔首道:“他们姐弟皆是继承了先任妖后的相貌,不是如此,元桑也不可能在一次见到他时便认出他的来历。” 商离行顿了顿,道:“当年妖族避世,独独南星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流落南岭,我猜想应是那个孩子一出生便受了重伤,南星抱着他苦苦找寻救治之法,后来谢师弟跟我说将他养大的人也叫南星,我便想他会不会就是当年南星抱着的那个孩子。” 大长老叹道:“他们没回来是正确的,那时候族内太乱了!” 商离行道:“接着,我与谢师弟为了解开玄机,当夜去了一趟凤临川,得到一位名叫昆山老奴的前辈指引,他指引我们看了两段记忆,一段是当年南星与无念决裂的回忆,一段是南星与谢师弟在凡间的一幕。” 大长老恍然道:“原来他们躲去了凡间,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商离行点点头,续道:“这些都不难猜出,唯一困扰我的是,为什么南星抱着孩子来秋水门是三百年前的事情,而谢师弟明明只有十七岁,年龄上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 他静了一阵,道:“我本只是七分猜想,但后来偶然一日,想起妖族典籍所记载穿越空间之法,而南星在临走前,曾问过我关于维天之柱的事情,我便大胆预测,南星登上了维天之柱,改变时空秩序,来到了三百年后。” “没错,你猜的一点都没错,我们妖族中有相关典籍,登上维天之柱可以穿梭无限空间,”大长老道:“妖后临死前诞下一子,便是那个被南星带走的孩子,同时也是我们妖族真正的王。可惜老朽不知南星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带着孩子来到了三百年后。” “这便是商某今日来此的第二层目的了,”商离行慢慢起身,取出怀中之物,道:“这是无念真人当年留下的星盘,成一桩未解之谜,南星也是看到此物,与无念起了争执,才决定穿越时空而来。” 大长老讶异抬头,自他手上接过那份复刻版的星盘遗迹,将其上的星盘轨迹细细辨认一番,带着几分遗憾道:“可惜老朽看不懂星盘,无法助商门主一臂之力了。” 商离行收回星盘复刻本,问道:“妖族中可有看得懂星盘之人?” 大长老摇头道:“让商门主失望了,没有。” 商离行今日来此,一是为谢留尘身世之事,二是为解开无念星盘之谜,第一件已然得到答案,第二件却仍旧无法施为,如此,也只好轻轻一叹,道:“既如此,商某来此的目的已达成,眼下不宜多留。” 大长老见他要走,道:“商门主这便走了?不如等吾王回来——” 商离行摆手道:“不必了,商某尚有其他要事在身,不多耽误了,大长老,请。” 大长老颔首道:“看来这西涯山美景,也留不下商门主匆匆步伐。” 商离行道:“商某对谢师弟身世之事本就有了猜想,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既已得到答案,那便不需要再多言了。”见大长老欲言又止,问道:“大长老是有话要说?” 大长老迟疑一下,道:“老朽只希望商门主能协助我族找到这个孩子。” “可以,”商离行拱手作礼,正色道:“等谢师弟回了南岭,商某会让他回西涯山一趟,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但是,到时是选择西涯山抑或南岭,那是谢师弟的选择。” “有劳了。” 大长老知他留在西涯山颇感不自在,故而不愿久留,也不留他,即命元桑过来洞口,将商离行带下山去。 元桑很快赶来,在夜色中将商离行带下望天涯,坐上乘坐方才的宝车。 车上,二人对坐无言。商离行自确定了谢留尘的来历,心中竟是一点也放松不了,他迫切想知道,星盘上到底隐藏了什么惊天秘密,才迫使南星舍弃与无念的情分,一意孤行来到三百年后,又为什么一直呆在周家村? 他沉思此事,静静的不说话。元桑也不知为何,一直不见出声。 第159章 “云山剑宗?他们怎会跑到云山山脚去?”商离行深深皱起眉,又问:“那张纸呢?” 众散修回道:“烧了。” “烧了?”商离行诧异道。 众散修老实回道:“那几名樵夫中,有一名识字之人,在他念了白纸上的字后,那白纸突然无风自焚起来,一下子便成一堆灰烬,众樵夫虽感惊异,也没将灰烬收拾起来,估计过了这段时间风吹雨打,要找也找不到了。” 白萱道:“看来是有厉害人物在纸张上下了什么不得了的阵法,可是,单凭这点不好找。” 商离行微微颔首,依他能为,在白纸上施加咒术,操纵白纸自焚并非什么难事,南岭大陆上藏龙卧虎,能有此修为者多如过江之鲫,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追寻的线索。 他脸色深沉,目光寸步不离众散修尸体,只见卧在地上的众散修尸身熏黑,五官凹陷,其上缭绕着黑沉死气,与当日莫名死在天一阁的云相长老何等相似。 这究竟是否是魔族之人在背后下手? 下手的目的又是为何? 难道只是为了阻挡散修查探魔族卧底? 南岭大陆上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魔族之人? 他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身后白萱与众散修也不敢出声。 暗沉夜色中,门外树影一阵晃动,沙沙作响,突然一道身影在门外闪过,紧接着,传来何所悟低喝一声:“什么人?”剑光抖动,身影一晃,紧随那道身影追去。 身影交错,几声低叱,何所悟正与那人在门外相斗。 白萱担忧着望了商离行一眼:“门主——” 商离行摆手道:“别担心,何所悟应付得了。” 门外二人对了几招,又是剑光一闪,只听一道女子哎哟一声,何所悟叫了一声:“是你!” 斗至火热的阵仗顿然停了下来。 旋即房门自外被人一脚踢开,商离行与白萱诸人齐齐望去,只见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站立门外,一挑额发,悠悠然道:“门主,我回来了!” 商离行见到来人,一愣,道:“你怎地突然回来了?” 白萱见到她,也是满脸吃惊:“姐姐?” 崔明若站在门外,叹了一口气,道:“魔族左右护法已死,我在北陆待不下去了。” 何所悟收了剑,对着崔明若哼了一声,似是埋怨她不早点出声,累他动手,又朝商离行等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抱着剑转身离去。 崔明若掩嘴笑道:“这个冰柱子,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古怪性子?真好玩。” 白萱走上去,挽住她手,道:“姐姐,他也是为了守护门中安危。” 崔明若笑道:“你怎么也为他说话了?” 门中众散修大多不认识崔明若,见她突然深夜到来,与何所悟一番拳脚相接,又与商离行白萱言谈熟稔,大都一脸惊讶。 商离行挥手道:“大家先回去吧,先去办妥这几名散修的身后事。” 众散修不敢过问太多,应了一声之后,纷纷出门离去,却在出门之际,与崔明若错身之时,都朝她望了一眼,眼中绽放惊艳之色。 崔明若不以为意,与白萱走了进来,白萱很是欢喜,挽着她,道:“姐姐一回来就要戏弄何所悟,他该生气了。” 崔明若道:“听说你们成一对了?恭喜了,什么时候办喜事?” 白萱笑吟吟道:“姐姐回来,就可以办了。” 二人走到商离行身前,崔明若又打了一声招呼:“门主。” 商离行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早该动手的,不该犹豫到今日。”崔明若虽只说左右护法已死,但他却已料到必是崔明若动的手。 崔明若低叹一声:“门主,魔族左护法对我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危及自身性命安危,我实在不愿对他父子下手。” 当日魔族左右护法为迎回魔尊冥天,率领数万魔兵攻上南岭,却被化身为赤霞洞主的崔明若牵着走,但崔明若也曾几次为左护法父子求情。商离行早看出左护法对她情谊非常,一直担忧她下不了手,如今得到魔军统领已死的消息,心中一定,道:“魔军的左右护法一日未死,南岭便多一份忧患,你能当机立断,替南岭手刃大敌,合该高兴才是,不可再露出此等幽怨神情。” 崔明若笑道:“我本就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哪里又放不下了?只是面具戴久了,偶然一日揭下来,竟一时有些茫然、有些过意不去罢了,兴许过了一段时日就好了。” 商离行道:“自此你恢复崔明若的身份,在南岭大陆上行走,以后北陆就不要去了。” 崔明若知他是在担忧自己遇上魔族之人,被牵动卧底时期的情绪,心中暗道自家门主还是这般体贴,笑道:“门主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去接触北陆魔族了。” 商离行道:“好。” 崔明若又与白萱说了几句私语,往商离行身前望了一眼,吃了一惊:“咦?怎么会有几具尸体在此?” 白萱便将这几名散修意外被派遣凡间查找魔族卧底,又意外身亡的经过告知于她。 崔明若听了事情经过,怪道:“可是魔族现在没有卧底在南岭了呀。” 此言一出,商离行与白萱一齐朝她望了过去。 崔明若解释道:“之前那个黑袍人半蚩是留在南岭的最后一名魔族之人,自魔尊冥天身亡后,魔族便陆续撤出南岭了,不可能还有多余魔族对散修动手。” 商离行知她对魔族内部情况了解甚深,沉吟一会儿,问道:“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动的手?” 崔明若也探视了那几名散修的死状,道:“魔族派往南岭的卧底都为枯水宫麾下,照理来说,如果是魔族动的手,应该与枯水宫有关才对。可是我曾为了搅乱魔族人心与掩盖传讯南岭之事,在魔宫大会上逼死枯水宫宫主,枯水宫只剩几名哭哭啼啼的部署,已不成气候了。” 商离行愁眉不展,道:“兴许还有其他宫主与洞主秘密遣人来到南岭。” “门主,此事恐非魔族所为,”崔明若正色道:“魔族先前也死过一批在南岭的卧底,死状也同眼前这几人一般。” 白萱啊了一声道:“魔族也被人吸干精气过?” 第161章 钟涟又嗯了一声,道:“无妨,慢慢找,哪怕是死了,也要将尸体找回,葬在我父亲身边。” 众魔军听他所言,背后又是一阵发麻,纷纷应道:“是,属下一定尽快将赤霞洞主带回!” 躲于一处的商离行也是内心一沉,心道幸好崔明若早一步离开北陆,不然此时只怕要陪着左护法钟冥殉葬,旋即又想道此童果有其父之风,魔族有此人统领,恐怕将来威势不在左右护法之下。 只听钟涟又道:“没什么事了,你们去换班吧。” 众魔兵领命起身,快步走出浮梦楼,在见不到钟涟的身影后,才敢拭去额边摇摇欲坠的汗珠。 商离行听着钟涟脚步声,似是走去浮梦楼后院,身边只他一人,便隐了身影,悄然跟随而上。 他尾随在后,亲眼见到那小孩儿走到后院一处书房,推门而入。片刻之后,房中点起烛光,将那道幼小的身影投在窗上。 商离行闪到窗边,瞥见那道身影,袖袍一动,手中运起一枚符咒,正待出手,心中忖道:“此童小小年纪便有统领魔兵之威,城府又深,将来长大定是不凡人物,不如以符咒将他暗中击毙,以免将来又成人族祸害。” 只是,当他开了窗上一道缝隙,见了那道挑灯夜读的幼小身影,动作却是一顿。钟涟方才面对那队魔兵时,应对自如,俨然是个生杀予夺的大人物气势,而此时坐在案前,皱着小脸,挠头搔首,又突然又成了一个绞尽脑汁刻苦念童。 商离行一时大起怜惜之心,暗道:“算了,两族仇怨,稚儿何其无辜,何必赶尽杀绝?” 他无言一叹,随后悄然离去。 浮梦楼把守重兵不多,商离行在后院搜寻半夜,一间间房间探查过去,路上也没见几个人,几番遍寻不着,终是改了想法:“罢了,打草惊蛇便打草惊蛇罢,这般靠自己找下去,到天亮也不一定能找到。” 他又转回钟涟所在的房间,如一阵轻风般破门而入,将小童抓在手里,逼问道:“那个人族修士在哪?” 灯烛闪烁间,钟涟被他提在手里,小脸煞白,很快又恢复如常:“本公子不知道!” 商离行看着他道:“去,将你的手下叫过来!”钟涟一惊,反倒将嘴巴紧紧闭上,死也不肯出声了。 他心想:“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任意运出一掌,打在房中桌案上,桌案四分五裂,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这声音很快惊动浮梦楼里的魔族守卫,众人自四面八方赶来,围在房前,持器呼喝,只见暗夜中商离行提着手上钟涟,慢慢地走出书房。 魔军中不少人在之前的对战中见过他的面容,颤声道:“是……是那个散修之首!” 有一些较为稳重的魔军道:“请放开我们公子!”“商门主这是打算撕毁契约吗?” 钟涟被他下了禁制,无法开口,在他手下剧烈挣扎,商离行手下运劲,压制住他的举动,面朝众人道:“我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而只为了找一个人,一名被关在北陆三百年的天衍宗修士。” 三百年前两族大战,天衍宗上下六百名弟子尽皆归降魔族,事后魔族战败,这六百人遭到屠杀,仅剩一名得了失心疯的弟子留在浮梦楼,几百年岁月悠悠而过,魔族中没几人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陡闻商离行出口要人,魔军诸人都感意外。但钟涟在他手中,魔族守兵不敢不从。几名带头魔军低声商议后,令楼中奴仆将人带过来。 那天衍宗的疯子也不知是跑到哪个角落,过了好一会才被楼中奴仆找到,很快被带了过来。 商离行远远望去,见被带来的那人周身褴褛,面容衰老,被奴仆架着胳膊走来,不住吃吃狂笑。浑身湿淋淋的,似乎是在曾待在过哪处水里。 他瞧见此人面目,与崔明若所描述之天衍宗弟子分毫不差,问道:“你便是那天衍宗最后一名弟子?” 那疯子只是歪眼涎笑,没回他的问题。 魔军首领道:“人已经带来了,请阁下放开我们公子。” 商离行未等他说完,先一步带着钟涟跳出人群,飞到天衍宗疯子身后,将人打晕,扛上了肩。 众魔军不料他骤然动作,反应慢了一瞬,几步抢近,却被商离行掷出的东西阻挡前路。 “人还你们了,接着!” 冲在最前的几人见他抛出一团白色物体,心中一惊,忙将东西接在手中。后面几人脚步稍迟,合围而上,口中喝道:“慢着,得罪了我们公子便想如此一走了之吗?” 商离行在他们围上之时,又飘然往后,退了十来步,道:“你们不想救你们公子,尽管围攻无妨。” 众魔军惊愕回头,与最前那几人低下头。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们手中抱着的只是钟涟的外袍。 而钟涟还好端端地被他抓在手中,随他身法腾跃而飘来荡去。 “可恶!” 商离行早知现下是在魔族地盘行事,不易过于张扬,一早便打定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人的念头。若自己早早放开钟涟,这队魔军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势必将自己围住不放,而自己被一群魔军围困,很难脱身祭出传送符。 他趁着众魔军分神之际,一路退至湖边,与魔军众人错开一段距离,将追得最紧的几名魔军踢下湖面:“下去!” 此地地势空旷,追兵又在数十丈外,他将钟涟放在地上,望他一眼,解开禁制,道:“得罪了,小公子。”随即祭出传送符,符光一起,匆匆回了南岭。 众魔军赶到湖边,见钟涟小小的身躯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生怕他受到毒害,齐齐跪倒周围,乞恕护主不力之罪。 钟涟却是闻而不闻,只死死地盯着法阵消失的地方,眼神不甘又怨恨。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暗夜色中,商离行扛着那天衍宗疯子,回到秋水门。白萱何所悟等在议事厅中,一见他身影,站了起来,道:“门主,崔明若走了。” 商离行一怔:“她在门中呆不惯么?” 白萱摇头道:“她留下一封书信,说是几百年未回南岭,现下回归秋水门,想在南岭游玩一段时间。” 商离行沉吟不语,知道崔明若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暌违南岭三百年,人事全非,加上白日里七大门派上门提出联兵之事,又给她带来心绪上的变化,他不好强留,便只道:“也罢,让她出去散散心,等她想通了,自然会回来。” 白萱道:“是,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派人去将姐姐追回。”顿了下,又道:“她走前也将那份散修名册给我了。” 商离行想起当时门中散修名册被祁欢偷走,事后他也曾将此事密告崔明若,要她密切注意身份泄露之患。便问道:“她是从祁欢手上拿到的?” 白萱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她没说。”望向他扛着那人,问道:“门主,你找到人了?” 商离行道:“正是,幸好北陆守卫不严,此一趟去十分顺利。” 他将肩上那名昏迷的天衍宗弟子放下,将要开口让白萱医治,门外又匆忙奔入几名散修,道:“门主,那七大门派出海北上,在海上遇到海兽袭击,他们传讯给秋水门,请求援助。” 何所悟皱起眉,道:“好不要脸!” 第163章 商离行与这天衍宗弟子完全不熟,其实根本无几分温柔可言,先前好言相劝,不过是看在他是世上最后一个能破解星盘之谜的人罢了。眼下见这人已濒临心态奔溃,心道或许是逼问的好时机。他无视他惊骇痛苦的神情,将星盘刻本完整打开,递到面前,道:“说,怎么破解?” 那弟子眼神躲来躲去,完全不敢看那星盘一眼。他浑身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 他又掐住那弟子的下巴,强迫他望向自己手上的星盘:“告诉我,究竟如何破解星盘之谜?” 那弟子双目泪光大闪,凄厉惨叫,竟然又重回往日癫疯之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商离行见这人实在可怜,突然醒悟过来,心道自己这般欺负一个疯子,着实有些过分。他无奈摇头,解开此人的禁制,出了房间。 走出几十步,犹能听到那挟带惊恐悲切的呜咽声。 他愁色不展地走到门口,命令门口散修:“叫白萱重新过来给他看看。” 他望着不远处叮铃作响的潺潺流水,心道:“是我太心急了。” 白萱闻讯赶来,走到门口,不及与他打招呼,便匆匆走进那弟子所在的房间。 他心想解开星盘之事或许真不该过于急切,叹了一声,刚想走开,忽然房中传来白萱惊恐的叫声:“门主,那个疯子咬舌自尽了!”第一百一十九章 陡闻死讯,商离行身形一僵,很快转身冲入房中,正见地上躺着那名天衍宗弟子,双拳紧握,双目犹睁,自口中溢出的鲜血流淌一地。 白萱蹲在那人身旁,细细探其气息,片刻回过头来,神情很是郑重:“他咬得极狠,连舌根也已断开,已是回天乏术了。” 商离行身躯一颤,只觉眼前一切实在过于诡异莫测,他略一定神,不解道:“他为何……会突然如此?” 白萱缓缓起身,擦了擦脸上汗珠,道:“我这两天为他施了四十九针,驱散体内混沌之气,助其神智复原,但神智恢复正常,心智却未必适应过来,故而一时无法面对事实——” 商离行只感到周身无力,摆手道:“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啊。” 他深深闭上眼,不敢再看地上的尸首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他站在长廊尽头,听着身侧长河水声,静默不语,片刻,取出怀中那枚星盘刻本,想道:“难不成真是天意不容我解开星盘之谜?这是因我强行解谜,上天给我的警示?” 当年无念与南星因星盘预言之事而决裂,南星得了星盘上的指引,抱着谢留尘穿梭三百年时空,来到现世。而他自确定谢留尘的身世后,再次产生破解星盘的念头,先是与妖族一会,又夜访北陆一趟,所求者不过早一步了解无念留下何等预言。而如今,这名天衍宗弟子自尽身亡,是不是意味着他所做一切都是违逆天意? 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秘密注定只能随着无念的身亡堙没于世?无法破解? 他不敢再想。 夜空中星辰点点,他站立于星空之下,运使体内真气于双掌,将星盘刻本击了个粉粉碎碎。 那碎片随着夜风散至各个角落,无声无息。 身后有人刻意放重脚步声走来,紧着着何所悟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情绪激动了。” 商离行轻捻眉心,摇头道:“无事,我无事。你明天去后山一趟,将无念的旧屋封了,以后不准任何人踏足。” 何所悟道:“好,我听大哥的。”顿了下,又道:“太清观的观主还留在门中,他门下的几名弟子说想当面向大哥道谢。” 太清观为接回薛云清,留下几名弟子住在秋水门中,这几人受秋水门礼遇款待,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商离行想了想,道:“也好,既为东道主,自当好好款待客人,我们这便去吧。” 他转了个身,同时身形晃了下,何所悟将他扶住,道:“大哥好几日没休息了。” 商离行摆摆手:“无妨,今晚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便好了。” 何所悟道:“大哥保重。” 商离行嗯了一声,道:“你进去帮白萱处理好那个弟子的身后事吧,他们天衍宗,”语调忽而一低,“最后一名弟子也遭我连累所害,唉……” 又长长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率先走出长廊,步至前厅。 那几名太清观的弟子坐在厅上,一见他进来,即纷纷站起,拱手行礼道:“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也十分客气地回了句:“诸位不必如此多礼,请坐请坐。” 太清观众弟子道:“商门主率领门人及时出海,救下了门下众人,又延请白萱姑娘为家师医治,此种恩德,太清观毕派上下铭感五内。” 商离行道:“同为人族修士,贵我两派又皆为南岭门派,这点小事,原算不得什么。” 那几名弟子道:“商门主真是善心仁义。” 又客套了几句,那几人面面相觑,似有其他话要说,几番眉眼交接后,由其中一名较为年长者发了言:“家师有恙,在贵门派修养几日,真是十分叨扰,呃……就是不知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为何至今仍无法醒来?” 商离行道:“白萱至今也查找不出什么原因,可能仍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一名弟子上前一步,道:“商门主,实不相瞒,我们几人想见观主一趟。” 商离行缓缓道:“可是贵观观主至今仍未清醒……” 那群弟子道:“商门主,在下师兄弟几人甚为想念家师,只是想看他老人家一眼,绝不干扰秋水门救治家师的行为。” 商离行心知肚明,秋水门与太清观素来交情一般,薛云清门下弟子并非不信任秋水门,而是出于一般防备心理,想必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能安心。 他向来胸怀开阔,不喜揣测那些或隐或秘的小心思,道:“也罢,我带你们去吧。” 大能修士往往冷漠疏淡,威严十足,那几名弟子生长于正统宗门,一向慑于薛云清的威严,不知觉间将商离行当做同他一般高高在上之人,却不知商离行一向秉性如此,闻言诚惶诚恐道:“我们几人的不情之请,怎好劳动商门主亲自带领?派遣一二小弟子领我们师兄弟前去便是了。” 商离行道:“没事,秋水门中没那么多规矩,由谁来领,都是一样。”挥挥手,召了这几人过去。 几名太清观弟子跟在他身后,其中两个低声赞道:“商门主真是平易近人。” 秋水门楼阁鳞次,檐下点起苍明白烛,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商离行一步当先,将太清观众弟子领到其中一处客房,点头道:“贵观观主暂时安身此处,诸位跟我进来吧。” 第165章 那人似乎也是知道商离行只有一次出手时机,始终躲躲藏藏,再不肯给他瞧见的机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识海世界不知变幻几度,商离行穿梭其中,蓦地想道:“此人既敢入侵他人识海,胆子也是着实够大,不如将他引至我的识海,在自己的地盘上将人除掉。” 此等举动实在危险至极,且不说将不明来者引入自身识海是何等危险,但就凭这人拥有可随时侵入他人识海的能为,倘进入了他的识海,说不定可轻而易举操控他的神识,将他取而代之。但他向来是个主动的人,宁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也不愿继续受制于人。他索性释放出所余不多的真气,神识再次变得透明。 因同处搜魂法阵,想法无需任何借助,即可传送到其他施阵者心中,白萱获知他的想法,虽是觉得此法过于冒险,但仍是听从于门主之令,将他那道微弱的神识包裹其中,慢慢退出薛云清的识海。 那人显然也是赌徒心理,不但不忙着逃离识海,反倒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附身于商离行那道微弱的神识中。商离行佯装不知,任由白萱将自己拖出,神智一晃,已回到自身体内。 甫一回归熟悉的世界,商离行即刻反击,手下运出杀意昭昭的一掌,打在那道飘忽的身影上。 这一掌几乎已用上他生平最为深厚的修为,那人根本不知他的诱敌深入之计,反应慢了一步,被他打中灵台,痛苦地叫了一声,回声凄厉,在识海中远远地传来,恍若魔音穿耳。 识海世界轰然震荡,哗哗作响,周围一切景物疯狂后退,商离行再也维系不住,神识被迫抽离。 睁开眼来,已回到现世。 双耳嗡嗡作响,脑中也是传来针刺一般的剧痛,他静心凝神,过了片刻,五感次第回归,才察觉白萱将他扶住,在他耳旁道:“门主,您还好吧?” 商离行粗声喘气,道:“你也看到了?” “是!”白萱应了一声,“薛观主也是受到了操控,才对我们出手?” 商离行擦去嘴边红血,有气无力道:“能任意入侵他人识海,操控他人神识,此人念力实在可怕,到底会是谁呢……” 白萱摇了摇头,也是深觉迷惘,等他歇息片刻,才问道:“刚才来的太急,没有来得及问清楚,门主方才究竟是发现了什么,才产生要进入薛观主识海一探的想法?” 商离行道:“你还记得薛观主是因何昏迷不醒的吗?” “薛观主之所以昏迷,是因被海兽咬了一下才致如此,”白萱想了一下,喃喃道,“莫非问题出现在那些海兽身上?” 商离行轻嗽一声,理了一番思绪后,慢慢起身,道:“无念预示的某种劫难,皆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一一应运,南岭气候异常,海上又有海潮之变,常有海兽伤人事件发生,现在想来,这几件事完完全全,极有可能是有某种关系的。” “当我看到薛观主明明清醒却对自己门人出手时,我突然想起先前那些识海出现空白之象的人,他们的行为与活人无异,甚至一举一动完完全全就是本人,但是他们的识海却是遭到他人控制的。也即言,那**控的人可通过不同方法入侵他人识海,或是通过海兽,或是通过魔族。”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那名天衍宗弟子的死,或许不是天诫,而是有人从中捣鬼,因为,无念三百年的星盘之谜,正应在此人身上。他害怕被我破解星盘秘密,找到他的真身,故而在我走出房间后,引诱那名弟子自尽。接着,又操控了薛云清的识海,趁着我们进房之时动手,不管他的目的是太清观弟子还是我,总归,不是好事。” 白萱也起身道:“不管无念当年真算到了什么,也不一定应验在今年。毕竟按照门主如此上心的地步,一步步排除劫难发生,那人很难再在今年兴风作浪了,所以门主的用心,终究也是有点成果的,”她叹了口气,“我总算明白门主之前为何执着于破解星盘的心思了。” 商离行神色凝重道:“是,你说的没错,好在,那个人也被我打伤了,纵使侥幸不死,没有个二三十年也绝难复原,况且,此人除了念力过人之外,修为实在一般,复原时间恐怕还要更长些。” 他望着灯火下面色苍白的薛云清,陷入苦苦思索中:“如何才能追寻到这个幕后操控之人?这人到底又是何人呢?他究竟在背后操纵了多少修士?” 说到这里,忽而语气颤了一颤,“我明白了,那日被偷走的散修名册……” 白萱啊了一声,也想起了近日里身边变化最大的那个人,道:“莫非?祁欢也是如此?” …… 几日后,纪清处理完毕云山剑宗之事,赶回了秋水门,他回来时,身边还跟着一人。却是向晚宁。 向晚宁继承云山掌门之位,关心于南岭大事,听闻七大门派出海遇难又被秋水门救下,亲自过来探问。 商离行见到她时,先怔了下,随即一笑:“向师妹如今越发有掌门人的派头了。” 向晚宁也笑道:“师兄就别笑我了,晚宁自己什么斤两,自己不清楚吗?在您面前,晚宁永远是个小弟子罢了。” 商离行随她笑了几声,才道:“云山之事都处理完好了?怎么今次劳动你这个掌门人过来了?” 向晚宁道:“现在门派的俗务都交给方师弟处理了,我这个掌门人倒是轻松了不少。”又苦笑几声,道:“我这个掌门人当的实在不够出色,连方师弟都做得比我好。” 商离行问道:“方景林?” 向晚宁笑道:“是,是他。如今云山中能助我处理事务的只有方师弟了。” 商离行思忖一下,道:“嗯,你有得力师弟相助,那倒是不错,不必事事都由你亲力亲为。不过先前与魔尊一役,云山门人流失甚重,如今是该考虑招收新弟子了。” 向晚宁道:“是,此事我会派一些弟子去做,先是在凡间各地寻找有天赋的孩子,将人带回云山后,再进行考验,我将会加强门下弟子试炼,早日养出足以魔族一抗的战力!” 商离行知她急于一报清阳掌门之仇,劝慰道:“不急,魔族死伤惨重,又与人族修士签订协议,短期内应不会再动兵,西涯山妖族也在屯养兵力,隔岸观望,只是,”他一想到当夜北陆所见的幼年钟涟,眉间略带忧色,叹道:“未来可就说不定了。” 向晚宁最听他的话,闻言道:“嗯,我听商师兄的,魔族既然愿意投降,我自不会违背契约,先行对魔族出手。不过,若魔族狼子野心不灭,企图犯我南岭,云山剑宗将随时奉陪到底!” 商离行嗯了一声。 向晚宁又问道:“对了,说起攻打魔族,那日七大门派出海北上计划为何失败?我怎么听说海兽突然袭击修士,还有薛观主被咬伤后被带回秋水门?” 商离行便将那日七大门派出海遇袭、后薛云清识海被**控、自己又进入薛云清识海将那人打伤之事逐一告诉了她。 向晚宁听了之后,很是惊奇,怪道:“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控识海世界,那冥天之前也是如此?” 商离行道:“是,看来此人早在很久前便对冥天下了手,他潜藏多年,究竟是在幕后布下何等阴谋?” 向晚宁也深感可怕,神色冷峻道:“商师兄将那人打伤,可有看清那人的面目?” 商离行摇头道:“此人一直藏藏掖掖,一直不让我看他的脸,但此人空有过人念力,修为却是差得很,且操控的程度有深有浅,我猜想应当是距离远近有关。” 向晚宁一点即透,道:“商师兄的意思是,此人极有可能藏身南岭?” 商离行嗯了一声,道:“据回来的崔明若所言,北陆魔族未听闻有人被入侵识海之事,而西涯山妖族得天独厚,受天地灵气浇养,有独特的修行法门 ,**控的人,几乎都出现在南岭。” 向晚宁道:“也好,我回去交代出门弟子,去凡间搜寻新弟子之时,顺便探查一下此事。” 商离行道:“无妨,此事不急,那人被我打伤神识,暂时应兴不起什么风浪。”沉吟片晌,又道:“那日被害死的几名散修尸身出现在云山脚下,你回去也要多注意云山内部是否有异常之处。” 向晚宁应道:“好。” 身为云山掌门,事务繁多,不一会儿,便有云山弟子传讯过来,请掌门回山处理大事。向晚宁来去匆匆,等送到门口,她突然问:“对了,商师兄,谢师弟回来了吗?” 商离行道:“回过一次,又走了。你有事找他?” 第167章 没有任何抵抗,一路跌至无比黑暗的深渊,直至落在一处山谷中,他抱着手中剑,仰视苍穹,浅浅一笑:“舍不得,我终究还是舍不得啊。” 他在几块巨石罅隙中栖身三天。三日后,妖兽嗥叫的声音越来越近。万兽奔腾,惊动山谷动荡,无数石块四下飞溅,砸在谢留尘身上。 他被乱石砸醒,猛地睁开眼,此时又值黄昏时候,天边乌云越来越大,过不久便要笼罩住整片天空,很快就要天黑了。 随着妖兽嘶吼声的迫近,山谷动荡得越来越剧烈,他站了起来,挥袖扫去灰扑扑的一张脸。 望向传来妖兽声音的那片峡谷,远远可见烟尘四扬,飞沙走石,上千头头带犄角、浑身皱褶黑皮的妖兽,隐在滚滚烟尘中。 因烟尘浓烈,又加之天黑路远,谢留尘看不清那处峡谷中的妖兽究竟是在作甚,只能隐隐看到妖兽分成两拨队伍,争相发出低昂吼叫,似在对峙,又似挑衅。 兽群之中,最外围一圈小妖兽是伏地跪拜着的,越到中间,妖兽身形越大,伏地的妖兽也越来越少,等视线停留在中间最高大的妖兽时,他擦了擦眼,凝聚真气于双目上,投射到被沙石烟尘遮挡的峡谷。 待看清中间妖兽口中衔住的那团东西,谢留尘双眼陡睁。随后,他召出修明剑,跳出所处山谷,越过山峦,带起如刮劲风,冲了过去。 兽群中间昂首立着两名最高最壮的妖兽,正怒目对视,其中一头口中衔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竟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兽族也是一个以肉为生的种族,他们抢夺这个孩子是为了做什么?难道是在争夺食物? 谢留尘不忍看小孩枉死为妖兽腹中食物,心中尚未产生其他想法,双脚已先一步行动起来。 兽群嗥叫之声此起彼伏,见烟尘中有一道削瘦身影直直冲来,踏过妖兽犄角,撞进妖兽群中,顿时一阵骚动,连叫声也低了下去。 妖兽吼叫声一旦低了,其他声音便很难再被掩盖。那被衔住的那孩子发出极轻的“嗯”的一声,落在谢留尘耳边,他如疾风一般的身影一滞,停在一头妖兽背上,看着那小孩,突然明白了什么。 只见那高壮妖兽大口一松,将口中那未着寸缕的孩子放在赤土地上,随即也四肢一软,伏倒在地。周围数千妖兽一并跪倒,呜咽长鸣。 那孩子便在这时候睁开了眼,清澈的双眸如莹莹碧水一般,呆呆打量着身前的妖兽,以及立在一旁的谢留尘。 谢留尘收起那股冲动,跳下兽背,缓缓朝着那孩童走去。因他身上带有前任兽王的一滴精血,妖兽并不怵怕他,也不防备他,而是任由他走到那孩童身边,矮**,将他抱起。 那是一个体型与人族四五岁婴童一般大的男婴,全身雪白如玉,唯有五官较黑,眼珠是青蓝色的,泛着水光,好似两颗熠熠闪亮的珍珠。 谢留尘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孩子罩住,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睁着一双清澈大眼呆呆望着他,不说话。 谢留尘又问:“你就是真正的兽王吗?” 那孩子咯咯一笑,伸手一只小手,抚摸他的脸颊。 谢留尘觉得十分新奇,不由跟着笑了一下,在怀中摸来摸去,掏出那个金闪闪的项圈,套在那男婴脖颈上。 “这个东西给你,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男婴笑得更加大声。 跪倒在地的数千妖兽高昂鸣吼,齐颂赞歌。 对于这群妖兽而言,群龙无首十数年之后,终于再度迎来他们的王。这是无比荣耀的一刻。 妖兽分成两拨对峙,并非是在争夺食物,而是为争夺见证兽王诞生这一殊荣,此时谢留尘横冲直撞进来,抱起了新一任兽王,打破了两拨妖兽对峙局面,群兽无不欢呼。 这时,中间两头最大的妖兽争先抢后跑到谢留尘身边,同时矮身匍地,将厚实背脊送到他身前。 谢留尘明白它们的意思,他笑着抱着那个男婴,跳上其中一头妖兽的背脊。两头妖兽高声一呼,群兽先后起身,引颈高歌,簇拥着两头高壮妖兽,将他们一路迎进荒谷。第一百二十二章 北陆荒凉一脉相传,荒谷环境之恶劣,与魔族栖身之地亦有过之而无不及,荒谷中黄土赤地,寸草不生,谢留尘看惯南岭风土人情,在这里看到的只是一些光秃秃的山石与灰土,住了三天便觉得有些腻了。 他为那个孩子取名“丹吾”,丹吾诞生不过三日,体型已长大到六七岁男童的模样,也已经会开口叫哥哥了。虽吐字尚有些不清,然声音软软糯糯,别有一番意味。谢留尘与这孩子日夜相处,稍解心中烦闷。几度动了离开念头,但看丹吾天真无邪的模样,又有些犹豫。 丹吾受天地孕育,降生此处,与一群神智混沌的妖兽相处,注定是寂寞的,加上魔族在暗中操控兽族举动,若无他相助,只怕将来会重蹈先任兽王的悲剧命运。 所以要么带着丹吾一起走,躲过魔族追杀,要么留在此地保护他。 谢留尘一时未决定该去该留,故而暂且忍受荒谷的残败,留了下来。 而很快,他又遇上了一桩奇事。 与修炼辟谷之术的他不同,身为兽王的丹吾是需要吃肉喝血的,不然长不大,而北陆除了妖兽便是魔族,根本不可能有肉类提供给丹吾。他也曾为此担忧过一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跟在他们身边的几头妖兽总不知从哪里叼来几块血淋淋的红肉,喂给丹吾。 谢留尘一开始十分困惑,后来偷偷跟了它们跟了去,躲在一片乱石中,看到几头妖兽互相撕咬,在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血肉,这才明白这群妖兽是在以自身血肉饲养兽王。 他心中不忍,由此坚定了带丹吾离开荒谷的念头。 第五日夜晚,魔族派人来荒谷视察时,谢留尘与丹吾收敛行迹,躲在暗处旁观。 以荒谷的广袤地势,全部视察完也要一天一夜,但这几名魔族之人大抵是族中地位较低的,惯于敷衍行事,行不到半日便缓了脚步,慢悠悠地在谷中晃荡,一脸吊儿郎当的模样。 谢留尘凝力于双耳,听这群人一边视察一边发牢骚: “听说近日荒谷有异动,是不是又有新兽王诞生了?” “谁知道呢?族内最近发生这么多事,谁还有心情来管这群蠢货?” “就是,人人都在争夺土地,就我们宫主最没用,专接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差事。” …… 听这几人所言,似乎是自他与崔明若杀死左右护法后,魔族内部大乱,过了这四五天时间才有闲暇来视察荒谷,得以让初初诞生的丹吾逃过一劫。 只不知将来统领魔族的会是哪位宫主或洞主,与南岭那边的战役又要如何收尾? 谢留尘藏身石壁,低头沉吟,眼神一转,见怀里的丹吾正掰着手指头数数,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小声对丹吾说道:“小丹吾,命令妖兽攻击他们。” 第169章 但方踏出一步的脚步又猛地停下。他想,现在还不是机会,至少,要等他将丹吾送回凡间,再好好想想如何去向商师兄解释祁欢与风归云之事。如果商师兄知道他的两名结拜兄弟都为自己而死,他会不会再也不原谅自己了? 一想到此处,欢喜心情顿消大半,愁着脸抱着丹吾下了山。怀中的丹吾察觉他大起大落的心绪,问道:“哥哥,你不开心吗?” 谢留尘摇头,又点点头,抿嘴道:“很开心,但是又不开心。” 丹吾眨眨眼:“为什么呀?哥哥回家了,应该要开心。” “回家了……”谢留尘呆呆念着这几个字,目光望向云雾中的一处,忽而,怔愣愣站住了,目中漫上一层水雾。 丹吾探头探脑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在他僵直的怀抱中爬上爬下,疑惑道:“咦?那里有好多高楼,那是什么地方啊?” 谢留尘道:“那是秋水门。”只见远远望去的那处楼阁矗立,绿柳扶堤,正是秋水门所在之平原。 丹吾重复了一遍:“秋水门?”又问:“那是哥哥的家吗?” 谢留尘苦笑道:“算是我的家吧,可是,这个家欢迎我回去吗?” 丹吾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不欢迎?回家后就可以跟家人见面了啊。”他自小与兽族族人一起生活,宛如亲人,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自是将家人的概念看得极重。 谢留尘长叹一口气:“要是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丹吾弄不懂他那些又喜又忧的心情,装模作样学他叹了一声,心中对他那个“家”很是好奇,复又望向那个方向几下,眨眨眼,突然出声:“咦!哥哥你快看!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视力出众,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尚能准确捕获细不可察的身影。 谢留尘抱着他的双手猛然缩紧,忽然觉得头顶似有千钧之重,不敢抬头,只颤声问道:“他……长得什么样?” 丹吾细心观察一阵,道:“长得高高的,一身黑衣服,身板挺得直直的,手里……手里还提着一根古怪的木杖。” 谢留尘听他描述,再无怀疑,那确确实实便是商离行。他不敢再作停留,匆匆拔腿下山,朝着秋水门的反方向奔去。 丹吾倚在他胸前,随他一路颠簸,摇来晃去,皱着小脸道:“哥哥你心跳好快!” 谢留尘匆匆奔到山下,纷杂的心绪被急促的呼吸所扰乱,这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是个会御剑的修士,召出修明剑,摇摇晃晃飞上半空。 一路上,连声音也在发抖:“你刚才……看清那个人在干嘛了?” 丹吾摇头道:“不知道,他就站在门口,背对我们,不知在看些什么。” 谢留尘心中又是一惊,想道:“他是在等我回去,他是在等我回去……”其实不该有这种想法的,商离行事务繁多,焉有这等闲情逸致守在秋水门门口等他?但他一听商离行站在门口,第一想法竟是他在苦等自己回去,并对此种念头深信不疑。 丹吾歪着头看他,十分不解:“小尘哥哥,你怎么了?” 谢留尘摸了摸他的小脸,苦着脸说道:“哥哥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现在没脸见他。” “他是谁啊?” “他是我的——”谢留尘哑言,又觉得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事情终究有些不妥,转了话头道:“算了,你又不懂,跟你说这些作甚?” 他抱着丹吾下了山间,走上山路,又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处凡间城镇。镇上来来往往,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午后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红酒幡,绿瓦墙,刚冒出的粉花尖,无一例外披上一层耀眼的白,照得他眼睛发花。他新奇地打量着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丹吾比他更加好奇。他一进了城,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物品,眼睛就定在上面,不动了。他眼中满是好奇,将方才的疑问抛诸脑后,挣扎着跳下谢留尘的怀抱,在街上跑来跑去,最后索性蹲在一处摊子前。 见谢留尘仍呆呆地左顾右盼,他跳起来招手,大叫道:“哥哥,哥哥!” 叫声高高盖过吆喝声,引得过路行人不断回头注目。 谢留尘听而不闻,只怔怔看着繁华的红尘街市,只觉世间的悲欢离合,在这一刻,离他如此之近。 丹吾见唤了许久不至,又蹭蹭蹭地穿过人群,拉紧了他的手。他身为兽王,力气绝非七八岁的孩童可比,谢留尘被拽得手腕发红,无奈地被他拖着走。 他将他拉至一处贩卖糕点的摊贩前,指着热腾腾的糕点,道:“哥哥,你看这是什么?跟我们在山上闻到的味道一样!” 只见摊板上铺着一层油纸,纸上摆着一层精致糕点,制成桃花状,色泽绯红,散发甘甜的香味。谢留尘挠了挠头,有些困惑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可以吃的。” 那摊贩老伯哈哈一笑道:“小兄弟没见过吧,这是桃花酥,以三月采下的桃花入料,沥水晒干,捣入面粉中,做成桃花形状,又带有桃花香味。小兄弟要不要尝一下?” 丹吾忙道:“我要!我要!” 谢留尘木着脸道:“小丹吾,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凡人所做的东西杂质太多,能不吃就不吃。” 丹吾拽着他的衣摆,乞求道:“哥哥,我以前没吃过这种东西,就让我吃一次嘛!” 谢留尘木着脸道:“不行。”正想转身,衣袖一紧,却是丹吾死死攥住他的衣角,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哀求之意。 谢留尘拗不过他,只好给他买了一份,道:“就这一次,以后不准随便吃外面的东西。” 丹吾捧着包得露出一个小口的桃花酥,咬出一小片,含在口中,心满意足地舔舐着,根本不在意他的训诫。 谢留尘重新将他抱起,顺着人群涌动方向走去。拐过这条街,又是另一条街,热闹不逊上一条,有女绿鬓罗裙,当垆鬻酒,酒香飘出十里路;又有乐声阵阵,彩车游街娱神,车上锦旗迎风招展,飒飒作响。 其时凡间王朝不知更替到哪朝哪代,凡人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这些民间活动就多了起来。路上所遇之人服饰衣着也不尽相同,目之所见,一派昌繁景象,大有山河安定,天下太平之盛况。 “哥哥也尝一口。”谢留尘看得入迷,被猛塞进口的食物唤回心神,发觉丹吾将一小块桃花酥塞到他口里,他细细咀嚼着嘴里食物,心中赞叹道:“真美啊……” 凡间真美啊。 到了夜间,桥边张灯结彩,河莲绽如天上星,则更是美不胜收。丹吾双眼看了一整天,也亮了一整天,一个劲儿地哀求他:“哥哥,哥哥,我们在这里住下好不好?” 他贪恋凡间繁华,不肯离去,谢留尘受不住他的央求,又在这处城镇住了三五天。等到了第四天晨间,才抱着肚子圆滚滚的丹吾离开这里。 到了下一个城镇,又是另一番昌荣盛景。二人留恋其中,渐渐放慢了脚下步伐。谢留尘少年心性,丹吾又是个化出人身仅有半年的无知幼童,二人换了凡人衣着与装扮,天天上酒楼吃吃喝喝,养出一身凡间野性,将修行之道全然抛弃脑后。过了大半月后,他们将身上仅剩的银两花了个精光,丹吾为了能多吃点好的,甚至偷偷溜出客栈,要将脖颈上的金项圈典当出去,被尾随而至的谢留尘发觉,严厉制止。 他痛定思痛,心想不能再这样纵容下去,不然连自己也要一并堕落下去了。咬咬牙,当天不顾丹吾的抽噎挣扎,强行抱着他离开这座城镇。他们走走停停,路过繁华如梦的凡间。十来天后,来到一处城外荒郊,又穿过莽莽山林,终于走到周家村所在的山村。 沿着幼时记忆中的路线落到村门口,只见村门口朽木腐枝,门栏上停着三两灰不溜秋的麻雀,一块歪歪曲曲的牌匾挂在麻雀脚边,依稀写着“周家村”三字。一路走进去,只见篱笆稀稀落落,鸡鸭鹅东西乱蹿,拉了一地黄屎,三两只家犬正争夺一块带血骨头,见到陌生人入村,退到一处瓦房后,狂吠不已。其时凡间正值太平盛世,凡人大多搬到城里居住,除了少部分以砍柴为生的樵夫外,少有住在山脚边的,因而周家村人烟寥寥,十分残破。 丹吾左顾右盼道:“小尘哥哥,这是哪里?” 第171章 谢留尘解释道:“是南星师父种下的药草,他身体不好,常年自己种着药草,给自己熬药喝。” 丹吾问道:“南星师父?那是谁啊?” 谢留尘略低下头,为他擦去嘴角的兔血,静了一阵,突然道:“丹吾,你跟随我在凡间的这段时间,已经学到了很多了。” 丹吾不懂他为何突然转换话题,呆了呆,点头道:“嗯。” 谢留尘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你长大了,很多事情,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丹吾哦了一声,浑似没在意一般,随他目光望去,正见他怔怔望着那丛药草。 草棚下既无日光雨露,又无人打理,这丛药草被腐烂的柴垛深深掩盖,竟还能生长至此,生命力实在顽强。第一百二十五章 等丹吾吃完饭,将院子收拾了干净,二人躺倒在屋顶上,仰望璀璨浩渺的星空。谢留尘将关于兽族的一切,包括魔族奴役兽族、先任兽王雨夜逃亡周家村、遇到他与南星师徒、后来又为了阻止天谴降临而自尽身亡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丹吾。 他一口气将全部经过道出,说完后,望着繁星点点的苍穹,神情有些落寞。没有人说话,空气静默许久,良久,才听丹吾闷闷的声音传来:“魔族……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留尘道:“不知道。” 丹吾道:“为什么大家不能好好相处?为什么要斗得你死我活呢?”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谢留尘怔怔顺着他的话,突然也有些惘然,这是他活了十八年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四陆之间不能和平相处?为什么非我种族总是要斗得至死方休? 此时此夜,夜凉如水,躺在茅屋屋顶的两个人,竟奇异般产生一种寂寥悲凉的情绪。 丹吾坐了起来,托腮想了一会儿,又道:“哥哥,我在想,如果人人都有我们这样的想法,那是不是以后就没有战争了?” 谢留尘叹道:“可那是不可能的。” 丹吾凝眸望他,道:“人间那么美,为什么要破坏它?哥哥说人心是复杂的,可是一旦发生战乱,再是置身事外的人,也一定会受到殃及,所以只要保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法,就不会坐视灾难不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自生下来便是懵懵懂懂、不识世事的天真模样,但能从数万妖兽中脱颖而出,成为兽王,心性自是非同一般。谢留尘听完,竟受到一丝触动,点点头:“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 丹吾问道:“那哥哥呢,哥哥从何来?” 谢留尘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却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是魔族是人族,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丹吾有些不解:“那不是很好吗?” 谢留尘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丹吾正色道:“这样就没有立场上的为难了。” “胡说什么?”谢留尘正想开口反驳,却被一道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愣。他们刚刚来到周家村,什么人都没见过,怎么当夜就有人上门来了? 会是谁呢? 门外那人轻轻敲了三下,似乎是因为无人应答,顿了顿,又敲了三下。倒是十分礼貌。 谢留尘朝丹吾打了个眼神,丹吾轻轻嗯了一声,飘下屋顶,兴冲冲地去开了门,片刻,他的声音自门前传来:“你是谁啊?” “你又是谁啊?”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谢留尘也下了屋顶,持着手上烛火,走到院门,绕过丹吾的身躯,见到门外身影,诧异道:“原来是你。” 前来敲门的,正是白日里那名叫“秋儿”的女孩儿。 秋儿眨眨眼,惊喜道:“啊!没想到是公子你,原来隔壁搬来的是你!”她似乎是刚洗完头,头顶发辫散开,还冒着微微水汽。烛火照耀下,她微微发黄的脸上染着一酡红晕,也不知是被氤氲水汽洇到,还是因见到他而泛红。 谢留尘迎着丹吾一脸莫名其妙的眼神,客气问道:“有事吗?” 秋儿却问道:“公子是这一户的主人吗?” 得了谢留尘肯定的答案,她展露一个欣喜的笑容,道:“白日里跟你分开后,我与爹爹随村民去城里卖柴,刚刚才回到家,看到隔壁点起烛火,我说这里可能有人来住了,我爹还不信,所以我就过来看一下,没想到竟然是你。” 她又望了丹吾一眼,嗫嚅道:“白日里就想问了,秋儿想问公子叫什么名字?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谢留尘点点头,道:“嗯,这里是我的故居,我在这里度过幼年岁月,游历回到此地,准备与舍弟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却是没回她自己的名字。 秋儿听了,显是有些失望,垂首咬唇,正在思索如何说出接下来的话。 谢留尘瞥见丹吾投来的好奇眼神,轻轻一嗽,道:“夜深了,姑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秋儿带着几分犹豫与期待,支支吾吾道:“那,那我以后可以过来找公子吗?我在山里见到的都是乡里的叔叔伯伯,没有见过其他人。” 谢留尘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将人送走后,关上院门,侧首望见丹吾盯着他的视线,他木着脸道:“看什么?” “看你喽,”丹吾嘟起嘴,“为什么刚才那个姐姐一直在跟你说话,都不理我的?” 谢留尘反唇道:“我哪知道。”将手上灯烛放在石桌上,先一步进了屋子歇息去了。 丹吾百无聊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不时跳跃的亮红火光,陷入沉思中。 那野鹿被他骚扰了一夜,现在终于得了清静,屈腿躺在一旁地上,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次日凌晨,二人醒来,喂了鹿,在院中打坐了半个时辰,出了门,打算在周家村到处逛逛。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身后便传来秋儿精神十足的声音:“公子,早啊!” 二人回头,正见秋儿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衣裳,站在不远处一间土屋门前,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神采,含笑望着他们二人。谢留尘道:“秋儿姑娘早。” 秋儿走了过来,道:“昨晚我回去问了我爹爹,他说你那间屋子,十来年前确实是有人住过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夫带着一个小孩。公子,您就是那个孩子吗?” 谢留尘道:“是,是我。” 第173章 四人上了山,却是绕到山的另一侧,不是昨日那条路了。谢留尘微微诧异,问出了心中疑问。 秋儿道:“我们要去另一侧山峰砍柴。” 谢留尘不解:“为什么?” 秋儿回头微笑,解释道:“因为山上的植物,不是无穷无尽任人采取的,我们每半年就要换一次山头砍柴,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原来的树林生长,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取之不竭。” 谢留尘拧眉道:“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秋儿笑道:“我们本来也是不懂这个道理,是傅先生来到周家村后,这么教导我们的。” 谢留尘也不由笑了起来,随着她轻快的脚步,跳上一处斜坡,道:“又是这位傅先生?” 见他听得津津有味,秋儿的语气更加欢快:“是啊,是傅先生的功劳,他还说这叫什么——‘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说到最后一句,还学着摇头晃脑几下。又道:“反正这是从书本上学来的道理,我是一句也不懂的啦!” 谢留尘不由失笑,想到此举确实有着维系生物繁衍的意义,心道:“这位傅先生是个有智慧的人物。” 日子如此波澜无惊而过,他在周家村又生活了半个月,晴天时与秋儿父女去山上砍柴,出门闲逛,下雨天便躲在家里,与丹吾练功打坐。 丹吾长得极快,这半月中身量又拔高数尺,已经与他一般高了,因怕村民指指点点,再也不肯出门。谢留尘整日里愁眉苦脸,一是为如何向村民解释这吃了药一般膨胀的弟弟而苦恼,二是为无法与丹吾沟通而烦恼。 这天早上,丹吾躲在房中,不肯说话,不肯吃饭。谢留尘也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与他闹了一场别扭后,也不练剑了,随手拎起一件外袍,气鼓鼓地出了门。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村道边青草沾着将滴未滴的水珠,粉白的野花落了一地,被鞋履一踏,碾成了泥。他踏着泥点,走到隔壁周六叔家。 秋儿在屋里听到他的脚步声,欢喜地应了一声,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将他迎进屋去。 屋中热气氤氲,充斥着淡淡的药香味。甫一进门,光线一暗,差点以为身处药庐中,等秋儿重新关了门,他才看到除了周六叔父女二人之外,房中还坐着另一人。 那个人着一身白色长袍,头戴纶巾,穿作书生样貌。霎一看他的面容,只见唇红齿白,面容十分清秀。白袍落在身上,更衬得他周身一股掩不住的风流气韵。秋儿关门之时,一股冷风恰吹进小屋,书生以拳抵唇,猛嗽几声。 秋儿啊了一声:“傅先生,不好意思,还是让你吹到风了。” 书生咳完之后,对她浅浅一笑,道:“不是秋儿姑娘的问题。”他目光一转,转到谢留尘身上,慌忙站起,道:“原来是来客人了,失礼失礼。” 谢留尘被秋儿拉着走到屋子中央,坐到书生对面。 那书生整整衣袍,拱手道:“晚生傅长宁,城西人士,初次得见阁下,实乃三生有幸。”说罢,又长长躬身一礼。 见他这般大礼,谢留尘也不敢坐了,立马站了起来,讪讪道:“啊你,你不必如此多礼啊。” 秋儿道:“这位就是之前说的那位傅先生。”又扯他衣角,示意坐下,眨眨眼道:“傅先生一直都是这么多礼的,习惯就好。” 周六叔沏了一壶茶,端着茶盘走过来,笑道:“老六父女俩第一次见到傅先生时,也是被他行了这般大礼,哈哈。” 傅长宁恭敬接过他手上茶盘,先以掌抵着杯底,拿起一杯茶给周六叔:“第一杯,先敬长者。”又递了一杯给秋儿,道了一声:“秋儿姑娘,请。”而后拿起第三杯递给谢留尘,出口却有些踟躇:“这位——” 谢留尘忙将茶杯接过,道:“在下姓谢,谢留尘。” 傅长宁道:“谢公子,请。” 谢留尘有些局促,双脚并拢坐在一旁凳子,点头道:“傅先生,请。” 茶香飞在矮小的瓦屋中,遮掩了那股淡淡的药味。屋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谢留尘抿了一口茶,方才与丹吾闹别扭的气恼情绪消散许多。四人悠悠聊天,谈到上次进山砍柴,见到木屋前后晒满书籍之事。 傅长宁解释道:“那日晚生是去城中抓药回来,见日光温煦,便索性将一屋子藏书晒开来。幸好那日事先晒了书本,不然其后半月,日日阴雨不停,要等老天赐下晴天,怕是要等上十天半月了。” 谢留尘问道:“傅先生是身体不好吗?” 傅长宁又咳了一声,叹道:“去年入秋时分,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之后就一直咳得断断续续,总不见好。” 谢留尘哦了一声,抬眸望了这书生一眼。刚才没怎么注意看,现下细细端详,见他确实是身形萧索,面有病色。他见谢留尘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也朝他绽出一个善意的笑容,眼角现出微微笑纹。 谢留尘只觉这书生长得面善,人又礼貌,不由关切几句:“去年入秋?那算起来也差不多大半年了,什么病会生得那么久?” 傅长宁微笑摇头,眼中闪现黯然之色。 秋儿嘻嘻笑道:“之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傅先生说他得的是心病,寻常药治不了的。” 谢留尘放下茶杯,道:“心病?心病皆因心念起,先生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 傅长宁强颜笑道:“岂敢岂敢?晚生一介无名野生,终日只求陋室安眠、三餐温饱,除此之外,哪敢有什么奢望**?” 这话听得谢留尘有些不解。人有七情六欲,爱恨离愁,存活于世,有欲有求,再是平常不过,这书生的语气听来,却像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无欲无求”。 他觉得这书生应当是有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去,突然心念一动,道:“让我替你把把脉吧!” 说着,直接扣住他置于案上的左手,屈起二指,搭在他手腕脉象上。 傅长宁脸色微变,急于抽手,却不料动作太猛,岔了气,引动自身喉道收缩,他往后仰倒,摔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秋儿与周六叔都慌得站起,一人匆忙将他扶起,一人替他轻拍后背。 谢留尘也是吓了一跳,完全不懂为何他反应如此之大,忙道歉道:“抱歉抱歉,是在下逾矩了!”又在他咳到一半的空隙,将他身前那杯茶递了过去。 傅长宁喝了一口茶,慢慢调整气息,咳嗽声渐渐缓了下来。秋儿与周六叔二人重新将他扶上凳子坐下。 谢留尘挠了一下头,呐呐道:“方才摸了先生脉象虽只一刻,但还是探出些问题。先生脉象平弱无力,确是体质孱弱之相。”他见傅长宁脸色白了下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先生的脉象平弱之中还流着一股绵绵之意,若续若存,外虚内实,可见先生身上只是小病,无甚大碍。” 傅长宁轻轻嗯了一声,泛红的眼角瞥他一眼,又垂下了头。 外面的雨声停了,谢留尘对上秋儿父女的四只眼睛,一时有些尴尬。秋儿在一旁支颐看着,突然问道:“谢大哥,你也会替人看病吗?” 修士探查人体脉象,是通过往人体注入一道真气,由真气在四肢百骸的流经轨迹探出人体康健状况,与凡间大夫的把脉无异。这并非什么隐晦之谜,但跟这凡间小丫头解释太多,估计她也听不懂,谢留尘想了几想,便道:“学过一点,不算什么本事。” 谁知这小丫头却对这事格外感兴趣,红着脸道:“那谢大哥也帮我看看呗?” 谢留尘奇怪道:“你也生病了?” 第175章 二人边拉边扯,走到门边,将房门开了一条小缝,沿着院子低矮的围墙往外张望,见左侧村道上走来几名身配长剑的修士,正是方才在山上所见那几名云山弟子。 谢留尘方想做出下一步动作,后肩一紧,却是被秋儿揪住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谢留尘低声道:“嘘!别出声!” 见那几名弟子在院子外面左右徘徊,过了一会儿,眼神一汇,脚步一致地朝着谢留尘的这屋子走来。 秋儿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在他身后道:“谢大哥,我害怕。” 谢留尘道:“别担心,他们打不过我。”他敛眉沉气,刻意施出属于修士的威压。 听闻隔壁房间异动,他传了命令过去:“丹吾,不要轻举妄动。”丹吾听他指令,静了下来。 那几名云山弟子走到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互相望了几眼,随后,一名弟子敲响了院子门:“请问——”手指刚触上柴木门,突闻房中传来一声冷哼,即感指腹染上一片泠泠剑意。 那弟子意识不妙,即刻收手,与余下几人相骇一望,正了神色,恭恭敬敬道:“不知哪位大能修士在此,晚辈多有冒犯,望前辈海涵。” 秋儿脸色霎时就古怪起来。 谢留尘不知内情,但见秋儿惧怕成这个样子,又见这几人都是身份低微的男弟子,心思绕来绕去,不由想道怎么云山弟子如今堕落成这个样子了,竟来欺辱一名凡间山村女孩? 他微微一怒,释出一道剑气,越过院墙,打在那名弟子身上。 那弟子本是躬着身,俯着首,意外被他这一道气劲击中,撞飞出去,落在十步开外的泥地上。 余下几名弟子脸色白得更厉害,异口同声道:“晚辈几人不知前辈在此,触犯前辈仙威,我们这就退了,这就退了!”说罢,连奔带跑,退到那名倒在地上的弟子身边。 “等等!”谢留尘叫住他们,冷冷道:“你们来周家村的目的是什么?” 那几名弟子停了下来,慌忙解释道:“晚辈师兄弟几人,是奉了掌门之令,前往凡间招揽有修炼天赋的入门弟子。” 谢留尘哼了一声,又道:“那你们为何对这名小女孩穷追不舍?” 那几名弟子忙道:“天大的误会啊,晚辈几人只是见这名凡间小女孩资质出众,想将她引入云山,作为入门弟子,实在不是想对她怎么样啊!” 没想原来是这个原因。谢留尘神色晦暗地望了秋儿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天真无知,估计听不懂男弟子们要她去云山修行的话,反倒导致了一场误会。不过他自己也是太冲动了,不先问个明白便对人下手。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已经出手,便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他沉了语气,道:“这名姑娘已经被我收入门下,不会再入云山剑宗,你们以后不得再入周家村来骚扰她。” 那几名弟子怕他出手,接二连三道:“是是是,晚辈们不知前辈在此,没想惊吓……啊不不不,惊扰到前辈,晚辈这就离开,这就离开!”搀起那名倒在地上的弟子,溜得飞快,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秋儿在旁看得惊叹连连:“谢大哥,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谢留尘关了房门,走到桌边,坐下,得意道:“你这下知道我的本事了?想不想跟我一样厉害呢?” 秋儿眼神仍没有自院墙外收回,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方才发生的一幕,也坐到他的对面,仍是心有余悸,惴惴不安说道:“可是他们要是再来怎么办?” “不会的,”谢留尘道,“他们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就不会再来了。” 秋儿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谢留尘道:“放心,不是坏人。” 秋儿微微点头,虽觉无法理解,但是谢大哥说他们不是坏人,但他们就不是坏人。 谢留尘收敛威严,与她面对面坐了一阵,仍是觉得于心不安,想道:“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他站了起来,对秋儿说道:“我跟去看一下。” 他出了屋,叮嘱隔壁的丹吾好好照料秋儿,自己一人开了院门,随着那群云山弟子的踪影追去。 走了百来步,出了周家村村门,正见那群弟子聚在村门门栏边,其中一人被师兄弟扶着,轻轻揉摸自己受伤的腰腹,不时嘶了一声。 村内的两只家犬正满怀戒备地盯着他们,对着他们狂吠。 一名年轻弟子哼了一声,自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家犬砸了过去。 两只家犬急忙散开,躲到一间土屋后,兀自吠个不停。 见他还要出手,一名年长弟子不耐烦劝道:“行了行了,赵师弟,出门在外,少惹点事。” 那年轻弟子才不甘不愿地收手。 那名被谢留尘踢出去的弟子用力揉抚自己腰身,又嘶了一声,微微喘息道:“幸好那位前辈手下留情,不然我这腰估计连御剑都不能了。” 那名年轻弟子愤愤道:“这位前辈真是好不讲理,明明只是来选弟子,他什么都不先问一下,就对孙师兄下此狠手,枉费修行了这么多年!” 躲在暗处的谢留尘羞愧地低下头。 那年长弟子道:“资质出众的弟子虽然难得,但也不是非这个女孩子不可,我们云山剑宗声名在外,也不至于跟他人争夺一个苗子,既然被别人捷足先登,那便算了。掌门师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半个月后,再找不到合适的弟子,我们就回云山吧。” 一名弟子又道:“向师姐脾气比前任掌门好一点,想必我们招不到合适弟子,她也不会多加怪罪。” 那年长弟子道:“嗯,这话没错,大家不必太担心会受到责怪。我们走吧,去下一个镇。” 一群人四处望了一下,见无人在旁,御剑而去。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道:“原来向师姐已经成了掌门人了,想是之前的大战中死了不少弟子,云山才需要派人到凡间招收新人,唉,我怎么就那么冲动呢?” 又想那名被自己踢飞出去的弟子说自己受伤不重,可以御剑,当即放下了心,悄悄走回了家。 也不知是否因见到云山剑宗弟子之故,当夜他躺在逼仄潮湿的床榻上,始终无法入眠,想来想去尽是自己在磊落峰上的十年练剑光景。于他而言,那十年的岁月虽然安定无忧,但孤清寒苦,无人相伴,怎么比,都是比不上在秋水门的日子的。 等到三更时分,村野阒静,他才渐渐睡了过去,朦朦胧胧地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他最想念、又最不敢面对的商师兄。 梦里,商师兄与向师姐正在秋水门前聊天,谈及为何自己仍不愿回去。 第177章 谢留尘扶他进了那间小木屋坐下,见得满屋藏香袭人,心道在此幽境隐居览书侍花,也是快事一桩,胸中突然抒出一股畅然之意,大声道:“你的花以后我帮你浇吧,正好我不用再去山上打猎了。” “以后?”傅长宁却是不知为何,只抓住了两个字,笑道:“那这个以后是要到多久后?” 谢留尘一时也懵了。丹吾舍己而去,留他一人在凡间独居,以后也不知将作何打算。在他看来,他早晚是要回秋水门的,可是这个早晚是要多晚?能够逃避到几时?他又该以如何的心态去面对可能对他恨意昭彰的商师兄? 傅长宁看着他发呆的神色,微微一笑,道:“看来谢贤弟还是打算走的。” 谢留尘道:“那也不确定——” 这时,山上突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声:“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山上死人了!” 二人齐齐一怔,只见那人化作一道黑影,发疯一般飞奔下山,刚好自他们置身的木屋前经过。 喊叫声撕开清晨山间的宁静,很快惊动整个周家村的人,过了一会儿,村里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秋儿啊,我的儿啊!” 周家村所有村民出动,到处吵吵闹闹,周六叔哭得老泪纵横,在众村民的簇拥下,赶往山上,一群人又经过木屋。 谢留尘先是听得那声“秋儿”有些耳熟,内心便觉不妙,又亲眼见到周六叔痛不欲生的模样,内心一沉,忙奔出木屋,拉住过路一村民的衣袖,问道:“谁死了?” 那村民面如土色,颤声道:“是秋儿……六叔家的小秋儿……” 谢留尘只觉眼前一黑,不可置信般开口:“秋儿姑娘,死了?” 傅长宁在背后扶住他,淡然道:“我们去看看。” 谢留尘与傅长宁随着众村民上了山,只见丛林中躺着一个小女孩的尸体。晨间清露打湿她的粗衣麻布,素日里微微泛黄的脸色此刻灰白一片。 周六叔伏在她尸体上,哭得近乎昏厥。 周围围了近百村民,悄声议论。 谢留尘顿觉口干,他四肢发麻,慢慢走到周六叔身边。 他觉得难以置信。 昨日还活生生地跟自己打招呼、管自己叫“谢大哥”的小丫头就这样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听周围村民嗡嗡议论之声,突然,心头似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 昨天黄昏回家前,小丫头拦下经过家门口的他,问了一句:“谢大哥,你之前说的可以修仙是真的吗?”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的? 他那时给了秋儿肯定的答案,并问:“你改主意了?可你不是要陪着你爹爹吗?” 秋儿眼睛刚亮起来,听到他问后一句话,又垂下头,语气有些失落地道:“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之前一直不信自己是修士,昨天又莫名问起这个问题,他生怕这小丫头只是一时冲动,问道:“修行太苦,你真能忍受?” 秋儿静了一会儿,又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了一句:“如果是跟谢大哥的话,也不是不行。”脸红红看了他一眼,又钻回自家屋子。 现在想来,秋儿与其他凡人一样,不信世间有修者,只是因为没亲眼见识过修者能为,而自上次他助秋儿打跑那几名云山弟子后,秋儿便信了几分。事后回想,肯定越想越上心,动了心思。 可是,昨天刚动了要去修仙的想法,今天就死在山上。 着实是太巧合了。 他嘴唇微动,正想开口,只听傅长宁微微一叹道:“可怜秋儿姑娘年纪轻轻,竟如此想不开。” 谢留尘一怔,便要反驳:“怎么可能?” 这样活泼年轻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突然寻死? 晨风吹拂,傅长宁拢紧身上白袍,一指秋儿脖颈:“你看。” 果然躺在地上的小姑娘脖颈上环着一圈红痕,而不远处粗大的树干上套着一条麻绳,随着晨风微微飘荡。 秋儿这一死,几乎打乱了整个周家村平静的生活。这个深隐山林的小山村,人烟稀少,死个村民都是天大的事情,何况死者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周六叔掏出毕生身家,为年少身亡的女儿打造一副金楠木,举办了一场浩大的丧礼,而后入殓盖棺,将女儿葬在山脚一株大榕树旁。 秋儿生母早逝,娘家那边早断了联系,父女俩相依为命,无其他往来亲戚。故而,纵使葬礼办得再壮观,前来吊唁者,也不过寥寥数十人。 加之周家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来的人就更少了。 人心惶惶中,谣言又起,说村里有邪祟作怪,将秋儿引诱上山,害死了村里唯一一个未嫁女。除谢留尘二人外,其余村民都不敢再上山一步,就怕如秋儿一般,中了什么邪术而选择上吊自尽。 周六叔在众村民的怂恿下,让人去城里请一群法师来村里作法。 谢留尘始终忧心此事,他暗自探测这群所谓法师的修为,见他们内里空空,根本就是普通凡人假扮的骗子。他偷偷找到周六叔,对他道:“周六叔,这些都是骗人的,你不要给他们骗了钱去。” 周六叔短短几天之内像老了二十岁,他眼皮抬都没抬,理都没理他,神情恍惚地走开了。 谢留尘又找到傅长宁,出口道:“傅兄,我觉得秋儿的死一定另有蹊跷。” 彼时傅长宁正在书屋中整理他的典藏,闻言动作未止。 这呆子气,在此人人自危的时刻,犹能优哉游哉地专心于他的藏书上。 谢留尘见他也不信自己,满怀失望地出了书屋,站在门前,遥望整片房屋低矮的周家村,脑中又浮现秋儿姑娘甜甜的笑脸,心中不解更甚。 他想:“秋儿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自尽呢?她死前一天明明还问我修行之事来着。” 但是除他之外,似乎村里人人都认定秋儿是上吊自杀的,无人对此提出质疑。 他回到空荡荡的小院子,想着如果丹吾还没走就好了,至少与他有商有量,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独身一人,毫无头绪。 第179章 “其实说给你听也无妨,”谢留尘摇了摇怀中酒坛,发觉坛中酒已空,又扯着嗓子叫了几句:“老板,老板,再来一坛酒!” 才回头坐下,跟对桌的傅长宁说道:“秋儿知道,周六叔也知道,现在,你是第三个。” 傅长宁缓缓点头。 谢留尘问:“你不怕?” 傅长宁一愣,反问:“怕什么?” “怕什么?”谢留尘自嘲一笑:“怕周六叔说中了,他与秋儿的灾殃是我带去的,他们是被我害死的。” 傅长宁听了他的疯言疯语,不仅没惊怕,反倒语重心长地劝解道:“谢贤弟,六叔他老人家是因丧女之痛才那般口不择言,如今他老人家仙去,你不好再这般耿耿于怀吧?” 谢留尘嗤笑:“哈!我倒是不想耿耿于怀!可惜我害死的又何止是秋儿与周六叔二人?” 酒楼伙计送上来一坛老酒,谢留尘还没拿到手,就被傅长宁一把抢了过去。 谢留尘一瞪他:“干嘛?把酒给我!” 傅长宁痛心疾首道:“谢贤弟,你这般胡喝乱饮,伤胃损脾,对身体不好。” 谢留尘不快道:“你怎么比商师兄还啰嗦?”又将酒坛子抢回来。他迷蒙的眼色半睁,看着坛子上附挂的铭牌,又是嗤然一笑:“忘愁归,哈!我倒要看看是否真能一醉解千愁!”又将一坛一饮而尽。 傅长宁见劝他无用,只好作罢。 饮过半日,酒意醉熏间,听得身旁傅长宁突然问了一句:“谢贤弟听说过云山吗?” 谢留尘脸上表情一滞,很快又恢复成如常面色:“没听过。” 傅长宁道:“其实,为兄十数年前也曾向往过求仙问道,也曾跋涉千里,去过一趟传说中的云山。” 谢留尘道:“哦。”他有些醉了,听了傅长宁的话,也没反应过来他突然说起云山是个什么意思。 傅长宁自顾自道:“十数年前为兄独身远上京师赶考,不想科举落榜,又被街头混混抢了微薄盘缠,孤苦无依之下,借宿道观,听闻观中道长所言,千里之外有一座仙山,山上终年云气缥缈,是为仙人修行之所,为兄那时求官无望,遂起了修仙的念头。” 谢留尘道:“你找到了?” 傅长宁苦笑:“找到倒是找到,可惜,可惜——” 谢留尘随口接道:“可惜什么?” 傅长宁眼神迷茫,似陷入回忆之中,片刻,他抬头浅浅一笑:“那时留恋山麓,满心只盼仙人看在为兄一颗赤诚之心,出来与我见上一面,哪怕跟我说一句我根骨奇差,无法叩响仙门,绝了我的痴望也行。可惜,可惜任凭我在山下忍受风吹雨东,苦守数年仍是无人问津,最后终于不得不放弃。哈哈,现在想来,若真有仙缘,又怎会苦寻经年毫无成果?” 谢留尘心中暗笑。修道之人沉迷修行,日夜不辍,有谁会无聊到专程下山去见一介资质平庸的凡人,引导其进入修途?何况云山名气浩大,前来求长生求入道的凡人数不胜数,若是人人都能得偿所愿,那南岭上再多的修行资源也是远远不够的。 他想这书生当真有些痴呆之处,但也不好当面嘲笑,只哄骗道:“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仙人,也没有修士,是我骗你的。” 傅长宁幽幽叹了一声:“真也好,假也好,有谁没有长生梦呢?” 谢留尘不屑一笑:“所谓修行看的无非就是资质与心性,依我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傅长宁仍是痴痴一般道:“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总是格外令人向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为兄相信仙人耳听八方,终有一日会听到为兄的心声,赐下入道法门。谢贤弟,你是真的喝醉了,连这种胡话也说得?” 谢留尘哈哈笑道:“醉的明明是你,你陷入虚妄中了,哈哈哈哈……” 傅长宁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坐着,看着他醉醺醺的脸蛋,半晌,突然问道:“谢贤弟是有心事?” 谢留尘笑意顿止,冷冷道:“没有。” 傅长宁叹道:“都胡言乱语了,还说没有?你这已经是第五坛酒了,再喝下去,只会越喝越难受。谢贤弟,借酒消愁并不是个好主意。” 谢留尘冷笑道:“喝难受,不喝更难受,还不如醉死个一了百了!”提起酒坛,准备再灌一口入肚。坛中酒却是早被他喝了个精光,一滴也没有的了。他一愣,忽而,将空了的酒坛狠狠甩到地上,随即用手捂住胸口,趴在案上,抽噎起来。 只听“劈拉”一响,碎片满地。傅长宁立时便站了起来:“谢贤弟,你哭了?” 谢留尘闷闷的声音自桌底传来:“你别管我!反正我就是没人疼没人爱,我就是活该!” 他安安静静哭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眼中盈满泪水:“傅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样让他原谅我?我怎样才能回去?” 傅长宁低低一叹,将他半搂住,轻拍他的肩膀:“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谢留尘眼泪一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他哭得越是厉害,傅长宁越将他抱得越紧。对方白袍上带着花香与书墨味。他闻着这味道,头脑阵阵晕眩,过不多时,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彻底昏睡过去。 他睁开眼,一股异香扑鼻而入。 木屋前后窗棂都被竹条支起,他躺在屋中,便能看到墨蓝色的夜空。 门前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发觉自己躺在傅长宁的床上,身上盖着傅长宁的被褥。 他慢慢支起身子,轻声道:“傅兄……” 门外咳声顿止,傅长宁背对漫天星辰走进木屋,温润笑道:“谢贤弟醒了,头还痛吗?” 他白袍上沾着露珠与花瓣碎片,显得脸色更白了。 谢留尘揉了揉额边穴位,懊恼道:“……我方才……是不是耍酒疯了?” 傅长宁道:“那倒没什么,人压抑久了,难免会有需要宣泄的时候。” 谢留尘平时是不会在他人面前失态的,但自离开北陆之后,他便经常梦见商师兄对他问责杀害祁欢之事,压抑久了,才有了白天里那一番酒后哭闹。他说不出自己是心更累,还是身体更累,只觉得头还有点痛,轻轻摇晃几下。恍惚间,突然听傅长宁轻声问了一句:“谢贤弟可有心仪之人?” 他莫名其妙抬头,对上傅长宁眼神,却是吓了一跳。只见对方拂去身上花瓣碎片,正目光缱绻地望着他,眼里印着满天星光。 谢留尘一颤,以为是自己酒后未醒,眨了眨眼,再望过去,对方眼神如旧。他突然觉得情景诡异起来,支吾道:“傅兄……实不相瞒,小弟舍家远游,中馈在室……”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跟傅长宁相处了一段时间,连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 傅长宁讶异道:“没想到谢贤弟年纪轻轻,原来已经有了家室了。”他笑了笑,“那为兄就可以放心了,谢贤弟性情不定,应寻一芳侣为贤内助,时时从旁协助才是。” 第181章 他莫名想道:“周家村还有其他人?” 也没心思多想,他坐起来,伸伸腰,奇怪的是,浑身腰酸背痛,腰根本直不起来。好容易等肌肉舒缓,走到门口,推开门,眼前的景物却使他陡然惊醒。 院中柴薪腐烂,遍地青苔,蛛网罗织,仿佛几十年没人居住过一般。 他莫名其妙地出了院子,所见一切更加奇怪。周家村的一切已然与昨日面目全非,昔日低矮的土屋全数不见,换之以崭新的栏屋瓦房,路上正有几名小孩在玩耍,一见他出来,同时尖叫吓开:“有鬼啊——” 谢留尘更是吓了一跳,之前出了秋儿父女那一桩事,周家村已经空无一人了,怎么就来了这么多人? 一股越来越不安的情绪笼罩上来,他迈步走向那几名孩童,细声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几名小孩躲在一株大树下,彼此抱得紧紧的,七八只眼睛警惕地瞪着他,就是不开口,谢留尘又上前一步,耳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谢留尘回身一望,见路旁站着一名鹤发驼背的老者,正拄着拐杖,盯着他看。 几名孩童见有长辈出面,纷纷叫道“爷爷,爷爷”,连奔带跑地躲到那老者身后。 那老者又发问:“你是什么人,来我们村里做什么?” 谢留尘挠头道:“这里不是周家村吗?你们又是谁?” 那老者嘿然道:“老朽在安乐寨住了五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周家村李家村。我们寨里不欢迎外地人,老朽劝你一句快快离去!” 谢留尘失声道:“安乐寨?五十年?”他放眼一望,远处山峦迭起,烟岚袅袅,与往昔一模一样,这里怎么会不是周家村呢? 可是,站在身前的陌生面孔,样式全然一变的房屋,远处乡民们放声高唱的歌声,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里不是周家村。 属于自然的一切没变,属于人为的一切已经变了。 他只觉整个人陷入一场不明的幻境中,明明身处现世,眼前的一切却诡异得无法用常识形容。 那老者却在威胁道:“还听不懂?快滚出去!等寨里的年轻人一回来,你就要被绑起来了!” 谢留尘却已经听不进去了,此情此景,最大的可能便是——距离他入睡的那日已经过了整整五十年。 双耳嗡嗡作响,他颓然坐在门前,心里空落落地想着:“我睡了五十年,我竟然一觉睡了五十年?我怎会一点意识都没有?” 手指一颤,又蓦地想到:“那傅兄呢?傅兄去哪儿了?” 他想到这里,又腾地一声站起,拔腿冲往后山傅长宁的小木屋。 那老者安抚了一把身后的孩童,那些孩子告诉他:“爷爷,这个人是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的。” 那老者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望向那间院门大开的屋子,喃喃道:“奇怪,那间房子早成废宅了,这人怎能从这里冒出来?” 谢留尘一身虚汗,迎着初升晨光,跑到傅长宁的小木屋,远远就看到那间朱漆木屋只剩几块朽木,布满岁月侵蚀痕迹,原来栽满的奇花异草已是荡然无存。 而木屋遗迹右后方斜斜插着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曲曲地写着五个斑驳掉漆的字:“傅长宁之墓”。 傅长宁已经死了。 谢留尘如遭雷击,更加感到恐怖惊惧,何以只是喝了几坛子酒,就睡了整整五十年? 是不是那些酒有问题? 他勉力控制住心中惊恐,颤颤祭出修明剑,疾速飞往城中酒楼,心中想着,一定要查清那些酒的问题,一定要问个明白! 修为仍在,只身形瞬移,一下子就来到了城里。他跌跌撞撞收回剑,狂奔向酒楼,与无数人擦肩而过。芸芸众生,来来去去,人人挂着模糊的面孔,似乎每一个都在五十年前见过,又似乎是个全新的面目。 他转过第三条街,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建筑,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等终于转过街角,觑见纹路熟悉的石板路时,狂乱的脚步却倏忽停住,整个人僵挺在路旁。 昨日刚踏上的酒楼门口,今日却挂着一块黄绸布——“黄记米铺”。 昔日人烟繁华的酒楼,如今已改换门面,成了一家米铺。 他悄立街角,脑中昏昏胀胀,莫名想起数日前喝酒之后,傅长宁曾告诉过他,自己身体虚弱,可能活不到五十岁了。 那么他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 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短暂。 那商师兄呢? 他是不是也等了自己五十年? 自觉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害怕的一刻,连当年误杀祁欢、连累风归云死去都未有过。 他死死按住胸膛里发狂跳动的心,祭出修明剑,遥遥晃晃御剑而去。 目标正是秋水门。 这次只用了短短两个时辰,便看到脚下熟悉的平原,还有一群修士的身影。他想,还好,秋水门还在,一切都没改变。 随着越来越接近秋水门,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悄悄降落到秋水门门前的石林中之后,他猛吸几口气,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咽了一口津液,轻声走出石林,见到坐在门前石块上的一个背影,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叫了一声:“商师兄——” 那人听闻他的声音,背影先是微微一僵,而后慢慢地转过身来:“谢……师弟?”第一百三十一章 谢留尘怔怔站着,一步也不敢靠近。 直到身旁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他才注意到,商离行身边的草地上坐着十来名修士,有老有少,正绕着他围成一圈。 商离行正在给新入门的门人传授阵法,众人听得认真,被他一声叫喊意外打断,一并朝他望了过去。 谢留尘强捺住心头激动,缓缓走近,又呐呐叫了一声:“商师兄……” 第183章 那青年使劲摇他:“我是丹吾啊!” 谢留尘道:“丹吾啊,你长这么大了。” 丹吾大大咧咧,也没看出他此时失落心绪,只是不停追问道:“小尘哥哥,你离开周家村,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这几十年来一直在南岭到处找你,怎么都找不到!” 谢留尘皱眉道:“我没离开周家村啊,我明明就睡在屋子里,怎么可能找不到?” “屋子里根本没人,整个周家村一个人都没有,”丹吾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又哀怨又委屈:“我还以为是你还在生我的气,不肯告诉我你的下落。” 谢留尘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你说屋子里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丹吾挠挠头;“怎么了?小尘哥哥——” 谢留尘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干扰他的思路,他深陷其中,如雾里看花,想法一闪即逝。 思忖间,秋水门快步走出一名散修,递给他一封信:“谢道友,门主有一封信给你。” 谢留尘腾地一声站起:“商师兄给我的信?他又临时改变主意了?”他激动地展开信笺,立时就把方才的疑惑抛在脑后。 待将信笺内容全部看完,他的心情由欣喜转为失望,整张脸垮了下去:“不是商师兄写的,是云山剑宗。” 那散修道:“是的,门主交代,向掌门那边多次催信,说如果谢道友回来了,就请上云山剑宗一趟!” 谢留尘忽然像被人在心头上狠敲一把,失声道:“他此时将向师姐的信给我是什么意思?他要将我赶回云山剑宗,他真的不要我了!” “呃,这个——”那散修也不知他是否在问自己,迟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谢留尘死死攥住那张纸,像是攥住自己痛到不行的心,他面色一寒,又飞进了秋水门。 丹吾叫了几声“小尘哥哥”之后无果,紧紧跟在他身后,闯了进去。 谢留尘一口气冲到商离行房里坐着那人扬起手中信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 商离行头也不抬道:“晚宁师妹知道你不是魔族中人,也并非杀人凶手,打算为你洗刷清白,接纳你回云山。” 谢留尘将信笺拍碎,吼道:“我不走,我死也不走!当年是你说你喜欢我的,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他上前一步,对上那人温润如昔的面容,只觉明明情人近在眼前,心却疏离,多时来噩梦般的惊惧、担忧、不甘此时尽数爆发:“杀人非我所愿,分离多年也非我所能掌控,我也不懂为何一觉醒来就是五十年,至今尚是糊里糊涂!如果这是老天的玩弄戏耍,你要罚我,我也认了!可是你不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谢师弟——” “你说我长不大——是,我以前是很愚蠢,总是将真心误作歹意,将爱怜当作**,可是我从来都很明白自己的心意,自从你那次为我承担杀人罪责后,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他深吸一口气,眼泪不停夺眶而出,“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也一直在尽量弥补。可是我总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他越说越是不平,到最后干脆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商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他声音这么大,几乎传遍整个院子内外,路过的散修,深觉情况不妙,个个噤如寒蝉,不敢靠近一步。只有丹吾不知内情,站在门外,听他失态嘶吼,到最后又哭又喊,终于走进来,不知所措地扶起他:“小尘哥哥,你别这样,太丢人了!” 谢留尘将他推开,泪眼朦胧地望着商离行,只待他现下给一个交代。 商离行目光微颤,稍稍抬头,见他撒泼打滚的样子,并不起怜,语气也无半分转变:“谢师弟,不是我冷漠以对,而是,我真的已经对你没感觉了。” 谢留尘心神俱震,往后退了一步。 商离行又温声道:“我没有要赶你走,你想一直住在秋水门也是可以的,不过,晚宁一直担心你的安危,你最好是去云山一趟,让她放心。” 门外顿起熙攘之声,显然又有事要找门主一趟。终于有一名散修壮着胆子出声:“门主,向掌门听说谢道友回秋水门,又传信过来了。” 这次先反应的却不是商离行,而是谢留尘,“我现在就去云山,我会很快回来的!一天,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就回来!”他狠狠擦去脸上泪珠,转身跑出书房。 丹吾一脸莫名其妙,又随着他追了出去。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尘哥哥,你慢点,等等我!” 丹吾张开双翼,在后追赶,出声叫住不远前那道如疾风飞奔的身影。 被他喊停之后,谢留尘御剑的身影停在半空,道:“丹吾,你先回去,不要跟着我。” “哥哥,可是你刚才——”丹吾关切地问。 谢留尘摇头:“我没事,你回去吧。” “好吧,”丹吾只好退了一步,“哥哥,我先回荒谷了,你自己好好保重,我过几天再来南岭找你。” 谢留尘嗯了一声,运化真气,再度御剑前行,眨眼之间飞到云山上空,随着身影接近,云遮雾掩中,现出云山特有风貌。 他落在白玉山门之前,刚好遇上一名在山门练剑的弟子,那云山弟子并不认识他,但听闻是掌门急着要见的人,问了他的名字后,要他稍候,自己去向掌门通报了。 谢留尘百无聊赖站在山门,张望着熟悉的云山旧景,一草一木,心中不知作何感受;来回走动几步,久候不至那弟子身影,又有些不耐烦,生怕回秋水门晚了。 他与商师兄现在有太多误会,需要快点解开,不然他会难受死。 忽闻山门内部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谢师弟!” 回头一看,却是向晚宁亲自出来迎接他了。 他有些恍神,想起当年向晚宁多次维护他的情景,闷闷唤了句:“向师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向晚宁落在他身前,闻言一怔,随即笑道:“你还肯叫我一声师姐,倒让我受之有愧了。” 谢留尘低着头道:“向师姐那时身为大弟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的事情,不怪你。” “好,我总算可以安心了。”向晚宁当年维护谢留尘未能坚持到底,导致这名小弟子被逐出云山,受尽尘世风霜,她多年来始终心有愧疚,听到他亲口说出,才稍稍解了心中愧疚,微笑着拉起他的手,将他带上云山宣和峰。 “谢师弟,你当年离开云山之后的事,商师兄已经尽数告知我了,是云山剑宗对不起你。清阳师尊一生以诛魔驱邪为己任,那时适逢云相长老身亡,他是宁可错杀所有可疑之人,也不愿放过一人的,我不奢求你能谅解他,但是逝者已矣,过去的恩怨就随着云烟一起消失吧,好吗?” 向晚宁站在正殿中央,背对殿门,对他温和说道。 第185章 商师兄怀里竟抱着一个女子! 他眼前阵阵发晕,勉强维持睁眼,想再次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 不对! 再定睛望去,明明是那女子依偎在商师兄怀中! 他陡生怒意,自己才刚刚走开一个时辰,这些个不知男男女女的东西就来勾引商师兄! 他冲下云头,脚步还没落稳,就疾步冲过去,恶狠狠将那女子推开,大怒道:“你是什么人?谁允许你抱住商师兄的?!” 商离行最先反应过来,将被推倒在地的那女子扶起:“梦宫主。”带着责怪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谢师弟,你真是太无理取闹了。” 谢留尘气得直指他,手指发颤:“你——你们都抱在一起了,还说我无理取闹!” 商离行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那女子身形单薄,弱不禁风,闻言轻轻推开商离行,头未抬,声音低到听不见:“我没事,商门主,如霜身体有恙,想先回去歇息,失陪了。”掩着脸,将要走出院子。 “喂,你别走——”谢留尘一听她要走,登时火气直冒上来,要追上去,却被商离行挡在身前:“谢师弟,别闹了。” 谢留尘顺势搂住他脖子,将他抱紧,又是个要哭起来的样子:“商师兄,我不要你跟其他人在一起!” 商离行稍稍退后几步,以语重心长的语调道:“谢师弟,你是真的误会了,梦宫主不是来找我的。” 谢留尘眼眶充红,咬牙切齿道:“可你们都抱到一起了!” 商离行道:“梦宫主心有所属,方才是说到了那人的事情,有些伤感,我只是在安慰她,不是跟她抱在一起。” 谢留尘知道商离行没必要骗他,有些心虚,但仍是不肯败下阵来,又嘟囔着道:“那,那我也生气!” “唉——”商离行对他的孩子气感到头疼,又觉他今天会变成这样,与自己的宠爱也脱不开关系。循循善诱道:“谢师弟,为人不得如此肆意妄为,错了就是错了。这段时间梦宫主会住在秋水门,你一会儿去跟她道个歉,知道不?” 谢留尘梗着脖子道:“我不去!” 商离行板着脸道:“你要是不听话,就别叫我商师兄了。” 谢留尘更加气不过了,商师兄一向温雅随和,如今竟要为了一个什么宫主对自己放狠话,更加撒泼一般胡闹道:“我不去!就不去!就不去!” “现在就去。”商离行冷冷落下一句,而后睁开他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走开。 却又在踏出七八步后,说道:“跟她道完歉后,一会儿到我房间来找我。” 谢留尘双眼一亮:“什么意思?” 商离行没再回他,负手走回书房。 谢留尘顿觉心花怒放,心想:“商师兄让自己去他房间,是什么意思?是他回心转意,想跟自己和好了?” 若是道个歉就能唤回商师兄的心,那要他道上几百次,都是小事了。 出了商离行院子,随手拉住路边一名散修:“喂,那个什么宫主住在哪?!”第一百三十三章 得到确切的下榻住址后,他斗志昂扬,一路鸡飞蛋打地过去。 梦如霜身为步蟾宫的宫主,又是秋水门贵客,下住在门中一间幽中取静的独栋小院中。 谢留尘循着潺潺水声,一路走到院门,将要敲门,河边传来一道纤柔嗓音:“你是在找我吗?” 朝河边一望,那位宫主正坐在河边岸上,凄白月光遍洒,照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谢留尘走过去道:“我是来道歉的,方才是我失态了,不该对梦宫主出手。” “坐吗?”梦如霜拍了拍身旁草地。 谢留尘嗯了一声,屈腿坐下,与她并肩挨着。 梦如霜指着天上圆月:“好看吗?” 谢留尘点头:“好看。” 梦如霜痴痴凝望天上月,道:“这世间还有好多漂亮的地方,我都没去过呢。你去过凡人生活的地方吗?” “去过。”谢留尘道,“不过我不喜欢。” “为什么呀?”梦如霜软糯问道。 谢留尘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没有商师兄在啊。” 梦如霜歪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啊?”谢留尘不解。 “你没发现吗?”梦如霜道。 谢留尘怔了下:“发现什么?” 梦如霜认真道:“你跟他人说话时,是正正经经,很有分寸的,可是一对上商门主,语气就全变了,又软又傲,好像撒娇一样。” 谢留尘下意识否认:“哪有,我哪会撒娇?”心中却十分得意,对她的观感稍稍好了些。 梦如霜又失落般一叹,自顾自道:“商门主是个宽厚沉稳的人,被他喜欢着的你,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谢留尘大为窘迫,心想自己哪里好了,他还曾经捅了商师兄一剑呢。小声道:“我其实……很对不起他……” 梦如霜略作沉吟,道:“可是他没有生你的气,就代表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第187章 世间常有修无情道者,天性凉薄,修行至一定境界,心境高人一等,自能做到万事如风过耳,不萦于怀。商离行并非凉薄之人,但他说自己心境无波无澜,那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放下了。谢留尘默然听着,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说过,你会等我长大的。” 商离行以认真的神情看着他:“谢师弟,再深的爱意,也禁不起漫无止境的等待,等一切情绪都被消磨尽了,没有恨,也就没有爱了。” “没有恨,也没有爱了……”谢留尘呆呆摸上这张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的脸,神色迷惘又不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和颜悦色?为什么不恨我?哪怕骂我几句也好啊——”说到这里,胸中蓦地似有巨石垒落,窒碍难行,余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是他想错了。原来这人叫自己过来竟不是为了与自己复合,而是想彻底分断干净!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商师兄是真的胸襟宽广,毫无脾气,甚至连对他那些旧日爱恨情仇,也一并放下了。 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好,又这么坏?” 商离行一动不动,任由他摸上自己的脸,或许是今夜夜色太美,让他将深藏了五十年的心思有机会倾诉,说完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感。 他听见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道:“谢师弟,今夜过后,我们还是师兄弟,你可以继续住在秋水门。”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谢留尘捂住自己双耳,粗声打断他的话。他猛地抱住商离行,不住哭着嗓子哀求:“商师兄,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真的,我不会再辜负你了!” 商离行柔声道:“你知道,撒泼打闹对我而言是没有用的。” “我当然可以同从前一般疼你宠你,可是那并不是爱,而是出于师兄对师弟的情意。” 谢留尘吼道:“狗屁的师兄情意!谁要跟你做兄弟!”第一百三十四章 他哭到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送回房间,哭了太久,心脉受损,脑中一片混乱,被商离行温热的双臂一抱,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迷蒙间,只觉商离行给他盖上被子,接着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看他。他极力想醒来,但仅存一息的神智告诉自己,与其睁眼后,对上那人悲悯的目光,还不如一睡不醒。 又晕乎乎睡了一阵,听院门外有人小声叫道“门主,有急事”,随后床边那人起身,轻手轻脚走出房门,阖上房门。 谢留尘复又陷入沉沉昏睡中。醒来时,天还没亮,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房中只他一人。 他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掀被下床,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心头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单纯想去找商师兄。 在院中找了一番,商师兄不在隔壁房中,也不在书房,看来是去前厅议事去了。 天外残星几点,秋水门中人头攒动,人人神色匆匆,交头接耳,只依稀听得“中洲”“维天之柱”几个零星的词语,他从那群散修身边走过,自始至终低着头,生怕被他们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 走到议事厅门口,听到门中传来阵阵交谈声,心道果然是在议事。 他摸了摸自己仍旧酸涩的眼皮,觉得就这么进去也不好,哭成这样,给门中散修们看到了,最多只会笑自己娇气,可是自己与商师兄的关系,这些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一旦联系到商师兄身上,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这样对商师兄的名声不好,他想。 “从昨夜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时辰,南岭仍旧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看这次中洲震荡并不会影响到南岭,大家不用惊慌。”清清亮亮的,正是商师兄一贯温煦的嗓音。 他痴痴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屈腿躲在门边,又忍不住想哭。 厅中一名散修愤然道:“中洲大地几千年来一直风平浪静,这次地震来得真是莫名其妙,门主,我们不是惊慌,我们是担心有人在搞鬼。” 另一道细弱的声音道:“门主,中洲虽无人居住,但论起其重要性,一点都不比南岭输。” 商离行静静听着,陷入沉吟,好半晌,才缓缓道:“也是,中洲之上有维天之柱,创世以来维系整个苍元世界的安危。” 谢留尘听出他声音中的疲倦,又隐隐担忧起来。商师兄昨夜照顾了他一整夜,以至于休息不够,反应都慢了许久。 商离行话音一落,厅中又响起阵阵嗡嗡之声,有人认为中洲震荡与南岭无关,不必如此杞人忧天,有人认为中洲上有维天之柱,一旦天柱出事,南岭势必受到殃及。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中,一名散修提高声量,提议道:“门主,我看还是派些人过去看一下吧。” “唔——”商离行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就此没再说话,似是在思考委派谁去。 谢留尘听着听着,察觉门外不远处有散修的脚步声,生怕撞上来者,立时悄悄走开,折返回了商离行院子。 被褥散乱,房中残存他离开前的气息,他脚步迟钝地走到桌案边,呆呆坐下。 这间厢房自他入住后就一直给他留着,哪怕是昨夜将话说开,商师兄还是将自己送回这里。 可是,如果无法跟商师兄在一起,那他有什么脸面继续住在秋水门? 不住在秋水门,他又该去哪里?忆及向师姐谈及的担任授剑长老的邀请,又有些茫然。 就这么离开,他真的不甘心。 坐了片刻,听闻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蓦地醒神,刷一声站起,重新躺回床上。 那人正在此时开了门。 他紧紧地闭上眼,掀起被褥,将脸罩住。 只听那人缓步走近,也不出声,只是重新坐到床边,捏住他的手腕。 谢留尘呼吸一滞。 那人帮他探了脉象,过了一炷香功夫,放下他的手腕,又帮他掖了掖被角,低声说了句:“以后不能再这么哭了,伤神。” “嗯——”谢留尘料想他也知道自己醒着,索性不再装睡,睁开眼瞅着他看。 商离行也是定定看着他,眼中星芒闪烁。 谢留尘眼睛一眨一眨的,他想问,你是不是还对我余情未了,不然为什么还让我住在这里? 他却没有问出口,因为商离行眼中满是倦色。谢留尘闹了一夜,他便伤神一夜,此时脸色憔悴,只一双眼眸还是那么星采熠熠。 “你睡吧。”商离行最先开口。 谢留尘掀开身旁被褥,拍拍床板示意,道:“你睡,我就睡,你不睡,我就不睡。” 商离行与他对望许久,收回眼神,外袍未解,躺下去,径直与他并肩卧着。 谢留尘没有再开口打扰,他想:“没有比商师兄休息更重要的事情了。” 第189章 谢留尘立马忘记身上伤痛,整个人手足并用挂了上去,伏在他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嘻嘻笑了起来。 他笑得那般忘乎其形,商离行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一团硕大火团打来,商离行就势一躲,躲开火团,从容站起身来,稳住身形,倒懒得去理他了。 谢留尘在他背上笑道:“商师兄,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商离行没有回话,将他颠了颠,又顺着烈焰中心走去。 谢留尘笑着笑着,笑声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他耳旁轻轻落下,似一阵微风,拂过耳畔,吹散热流。 商离行将他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百感交集。他说的是:“商师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第一百三十五章 商离行背着他,又走半日,谢留尘伏在他背上,晃晃悠悠,道:“商师兄,那天向师姐跟我说了师尊的事情,原来我一直都误会了我的师尊。” 商离行“嗯”了一声。 谢留尘又道:“我师尊真的死了吗?” 商离行回一句:“不知道。” 谢留尘道:“你说当年南星师父为什么要将我托付给他?” 商离行平静道:“或许他们是旧相识,南星那时身边没有其他值得托孤之人。” “也是,周家村那么偏僻的地方,根本不会有外人到来,南星师父又病得那么重,走不动了。”谢留尘想了想,道:“商师兄,南星师父其实不是病死的,对吧?” 商离行道:“嗯,道侣之间有结契作用,感应彼此心思,无念已死,南星思念过重,郁结难开。” 谢留尘突然怅然起来:“商师兄,我总感觉这一切之间都是有某种因果联系的,南星师父的死跟师尊的离去一定有关系。” “或许吧。” 说话之间,地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灰尘纷飞,火舌乱喷。 “又地震了!”谢留尘神色慌张。 商离行察觉他身躯僵硬,慰道:“别怕。”旋即足下暗施气劲,稳住二人身形。待地震幅度稍稍小了下去,大阔步迈向前方。 察觉商离行走向震动更加剧烈的地方,谢留尘心神一颤,将他紧紧搂住。 “中洲地势广袤,中央屹立着维天之柱,维天之柱八大方位,分别显现不同气候,现在我们往南面走去,应是来到罡风之地,穿过罡风之地,便可到达中洲最中央的维天之柱。”商离行解释道。 二人一路说说话,脚下余震不断。谢留尘感受着地下震荡,有些害怕,紧紧搂着商离行的脖颈,才觉心安。 走了半日,余震停歇,火焰渐渐趋弱,周身也不再围绕滚滚热浪,谢留尘身上烧伤经过自身真气运转,已恢复大半,便恋恋不舍地说着要从商离行背上下来。 若是可以,他宁愿被商师兄背一辈子,但他也知道,中洲地势严峻,商离行既要抵御外部恶劣气候,又要保护着他,所耗费真气远远不是他能想象的。 商离行也没坚持,将他放下。只是始终拉着他的手,并未放开。 谢留尘心中得意,反掌将他握得更紧,二人十指相缠,到了烈焰之地的边界,感受着身前迷障,坚定地穿过去,只见眼前千里沃雪,万顷冰封。 谢留尘走出三步,感到身边人脚步一滞。他不由望向商离行。 商离行举目四望,将身前身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神色凝重道:“不对,这跟我当年来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谢留尘好奇问道。 商离行道:“烈焰之地的南面应是罡风之地,而非冰雪之地。” 谢留尘刚想说是不是你记错了,但商离行为人持重老练,他说不对,就肯定是不对的。他思忖了下,问道:“商师兄是认为有人暗中作祟?” 商离行点点头:“我怀疑有人改变了中洲地势,却不知究竟目的何在。”他茫茫然环视一圈,测算一下此时所处方位,半晌,又拉起他的手:“走!” “去哪?”谢留尘被他拉着走,下意识问道。 “去找维天之柱。” 又行半日,深入冰雪之地,四下寂寂无人,飞雪怒号,呵气成冰,感受着身边越来越冷的气候,谢留尘不禁打了个寒颤。 “冷不冷?”耳旁传来商离行的声音。 谢留尘强行运转所剩不多的真气,牙齿打颤道:“不冷,我不冷!” 商离行边领着他走,边将部分真气通过紧握双手,渡到他身上,慢悠悠道:“就算你说你冷,我也不会赶你回去,担心什么?” 谢留尘不明所以:“啊?” “我现在身上只剩一枚传送符,只能带你一起回去,你不知道吗?”商离行觑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向前方,“哦,原来我刚才没告诉你。” 谢留尘无言以对。他被紧紧牵着,胡里胡涂地想着:“换做以前的商师兄,肯定见不得我担心,早早就将只有一张传送符的事情告诉我,现在他不喜欢我了,就不再装什么温柔师兄,老是爱理不理的。” 他感觉着自手掌间传来的热度,又想着这人明面上对自己不冷不淡,但是暗地里关怀备至的态度又完全不逊从前,真是可爱又体贴。 他偷眼盯着商离行的后脑勺,暗暗念道:“哪怕你要赶我走,我也是不走的。” 维天之柱,维系四陆安定、生灵存活的维天之柱,便伫立在中洲之地的最中央。 商离行带着谢留尘穿越万里冰雪,来到此地,已是三日之后。 维天之柱,巍然矗立,高不可攀,**壮愈百丈,因天柱周围云雾氤氲,风雨呼号,二人走到离**堪堪百步处,才得以窥见其真身。 谢留尘忍不住伸出被冻得发红的双手,触摸冰寒彻骨的**,叹道:“当年南星师父就是来到这里,将我带回三百年后,逆天改命,救了我一命。” 他抬头仰视,眼中带着丝丝惊异:“这里登上去,真可以穿越时空吗?”可惜任凭他目力出众,柱顶云遮雾掩,仍是见不得其中真面目。 商离行也走近来,负手望着这巨大的维天之柱,道:“原来这就是地震的源头。” 第191章 心神激荡间,身上一暖,是商离行将他紧紧搂进怀中,连声安慰:“别担心,他还活着。” “真的?”谢留尘手忙脚乱擦去脸上直棱棱的冰柱,慌张望他。 商离行道:“是,你看,他被埋在冰层之下,气息不足,但却化作周身内息,连绵不绝,助他吊着残存的一口气。” 谢留尘稍觉安慰:“好,这就好,这就好,”又不解道:“师尊怎么会在这里?” 商离行顿了下,道:“当年他将你托付给我时,不肯说明自己发生何事,只说自己要去世间最为污秽之地,斩断一切罪孽源头。如果他说的污秽之地是指此地,那么想必他发现了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谢留尘点点头,回想磊落峰上的点点滴滴,想从中找出玄思真人的行为动机来。不过他当年怨念玄思真人对他不教不养的态度,在磊落峰上相处十年,说过的话连十句也没有,更别论了解对方为人。想来想去,也弄不懂玄思真人不远千里来到中洲是何用意。 但玄思真人对他的关爱却是真实的,他受了南星师父的嘱托,一直尽心保护自己;反倒是自己仗着年幼不懂事,一直误会了师尊。 他越想越是难受,在商离行怀中哀求道:“商师兄,我想救他出来。” 商离行望向深愈千尺的冰谷,沉声道:“冰川底下深不见底,又积累了千万年的寒气,以你如今修为,下去不过是死路一条。” “难道这样就不救他了吗?”谢留尘也望着底下皑皑的冰川,眼眶红了起来,嘶声道,“我当年要是听师尊的话,就不会去开元阁,不会被清阳掌门设计杀害,不会被赶下山,也不会连累师尊为救我耗尽一身修为,是我枉为弟子,是我任意妄为——” 他说到这里,瞥见商离行渐渐变得深沉的脸色,忙收住接下去的话,讨好地在他怀中蹭来蹭去:“商师兄,对不起,我不是在对你发脾气,我是恨自己不懂事。” 商离行平静地推开他:“谢师弟,你想让我救他吗?” “当然,你不愿意吗?”谢留尘讶异回道。以商离行一向舍已为人的性情,竟会问出这种要不要救的话,当真让他觉得稀奇了。难道,商师兄不愿意救他的师尊? 也对,自从玄思真人将他交给商师兄管教后,商师兄被他坑害多次,细细算来,这都与玄思真人的管教不力有关,商师兄根本没必要、也没义务救他。 他想到这里,内心一沉。 商离行生平难得迟疑一下。方才,谢留尘误会他的脸色了,他并非是在生气,而是犹豫。以他现在仅剩真气,修补维天之柱与救出玄思真人,只能勉强做到其中一件,另一件只能等数日后真气完全复原再做,而维天之柱关系整个四陆安危,修补之事推迟一日,便多一份危机。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自然不会选择微不足道的后者,加上他与玄思真人本就无甚交情,也没什么必要耗费真气去救他。 但他看着谢留尘泪眼朦胧苦苦哀求的模样,始终下不了决定。 踌躇间,突然扑通一声,竟是谢留尘一声不吭跪在他面前。 “你——” 谢留尘跪在漫天飞雪中,眼眶通红,哑声道:“商师兄,救他,求你救他。” 商离行深觉疲惫,他还没说出自己因何两难抉择,对方已经先入为主,将他的迟疑当做不愿了。他面色顿沉,冷冷道:“谢师弟,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他语气冷漠,谢留尘心中一惊,忙道:“是我不对,是我不识好歹,可是这都是我的错,不关我师尊的事,求你救他。” 商离行凄然一笑,退后一步:“谢师弟,你根本不知我为何而气,时至今日,你仍看不懂人心,”他深深一叹,悲悯地望他一眼,“你要是聪明一点,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到今日这种地步。” 谢留尘瞬觉委屈,手足无措间,这时候商离行搀着他手,将他扶起:“起来吧。” 谢留尘嗫嚅道:“我——” “我会先救玄思真人。”商离行强迫自己收回遥望天柱裂缝的视线,淡淡道。 此时日光西斜,夜幕降临,昏暗夜色笼罩在这片极寒之地上,商离行将谢留尘留在上面,独自一人持剑下了峡谷。 谢留尘杵在峡谷山崖边,缩成一个球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没有了商离行的真气传输,他抵御不了这极寒气候。 “你在上面等我。”商离行的身影已经远去,他的耳边仍回响着这句话。 冰雪浇透他的身躯,寒气渗入到五脏六腑,他被寒意冻得一个激灵,混沌许久的心思才醒悟过来,他好像又误会商师兄了,怎么办? 夜晚到来,风雪越来越大,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念及商离行下谷前那漠然的眼神,蓦地沮丧起来,以他迟钝的心思,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将人追到手? “好冷。”他在严寒中抖着身体,心想,“没有商师兄,真的好冷。” 抵御这种天气,最好的方法是去找遮挡风雪的地方,可他迫切想接应商离行,哪怕再冷,也坚持孤零零守在山崖边。 千尺之下的冰封谷底,商离行纵身下落,连攀带跳,历经六个时辰才终于到达谷底。 等脚踩在实地上时,已然精疲力尽。浓重的寒气倏忽席卷周身,衣袍尽被雪水打湿,穿在身上略感沉重,又有些微凉之感,他果决一挥,将外袍脱下,定目一看,果然被尖利山石戳出数个大洞,寒风直灌进来。 没了外袍遮挡,数千万年的寒气,化作浓烈白雾,朝他袭来,以他一身绝高修为,也被冻得四肢僵硬,头脑发昏。 他长长呼了口气,将外袍随意扔下,站在原地一会儿,运化真气,抖落身上雪粉,才抬起僵直的双脚,朝着玄思真人埋葬之地行去。 路上,呼出的气都凝成烟雾,身前脚下,总有白茫茫的东西在阻挡他的视线。他不禁拢了拢单薄的衣物,脚下步伐更快。 谢留尘冷,他就不冷吗?他只是一个修士,并非仙人之躯,遇到这种足以冻灭生灵的严寒苦地,哪有不怕冷的? 可他就是拗着一口气,宁愿让对方焦急上火、苦心猜疑,也不将自己迟疑的真相告诉对方,任其在山谷上受尽冰冻雪催。他想:“不懂事的小孩儿就是该受到惩罚。” 冰谷之下,冰雪扑面砸落,阻挡前路。在山崖上尚未看不真切,要等到真正下落到这里,才发觉这片冰川有多大。千里无边的冰封雪飘之地,绵延至天地尽头,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彼端。低头时,只见满目苍茫,冰雪厚愈尺许;抬眼时,却是夜色昏沉,寂寂无人,前路凄冷。他运起真气,抵御身上急速流失的热量,循着下谷前的记忆,在冰川上行走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玄思真人所在。 他一手提着秋水剑,屹立千里冰川之上,深吸口气,运起所剩不多的真气,剑锋长劈而下,霎时之间,一声激昂长鸣,冰川剧烈震荡,冰块、雪粉迸裂四散,从中震裂成一条粗长剑痕,商离行再施一剑,缝隙一声清脆,越开越大,数尺外的那个黑点也随之越来越大。 商离行心中诧异,定神一望,只见那黑点之中另有一道黑色身影,在冰川破裂后现出原貌。 正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玄思真人。 商离行放下秋水剑,旋即提神飞去,将平躺冰川之中的玄思真人提起。 他将人带到附近完好的冰川之上,探得玄思真人微弱气息,心中稍稍一定。待将人提住,飞到剑身上,却被一股莫名吸力所引,无法升高半分。 他暗叫糟糕。原来,冰川之下,竟是一片黑魆魆的深渊,他破开玄思真人周身那片冰川之时,冰川破裂,掉落下去,底下黑色的深渊便显露原有面貌,深渊之下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生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引力,致使他气力不济,无法御剑飞行。 商离行牢牢抓住玄思真人,目睁睁望着冰川不断裂开,往下掉落,心中惴惴,只觉这一趟,没那么容易脱身。 坐在山崖边的谢留尘只闻一阵轰隆巨响,心头一跳,突然又听到山谷之下传来商离行断断续续的声音:“谢师弟!” 他翻身往下山谷,左手却被一道彻骨寒气牢牢笼住。 第193章 丹吾想了一下,也是找不到更好的劝服之法,便回道:“好吧,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小尘哥哥。” 谢留尘道:“嗯,我会保护好商师兄的。” 他望了躺在不远处的玄思真人,默默念道:“希望师尊没事。” 丹吾重新化出双翼,将玄思真人驮上背脊,走之前,谢留尘突然想起交代一事:“对了,刚才的事情,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商师兄。” 丹吾坏笑道:“嘿嘿,刚才什么事呀?你要说明白才好啊。” “讨打!”谢留尘踢他一脚,“快走!” 丹吾走后,瞬间安静下来,谢留尘坐了一阵,再度感到彻骨般的冰寒,他将商离行背在背上,借着明亮日色,踩着厚重白雪,踽踽往维天之柱的反方向走去。 之前从烈焰之地交界处走来,他记得那里卧着一堆大石头。 他冒着漫天飞雪,将为数不多的石头垒砌,搭成一方小小的石壁,匍匐着在石壁中间铺上自己的外袍,而后小心翼翼将商离行扶进去,见到商离行脸上沾着不少雪粒,便半躺在他身侧,以衣袖替他擦去雪粉。 擦着擦着,突然怔怔出神。 他自与商离行相识以来,从未注意过对方的长相。修者蕴集天地灵气,脱去凡身,大多拥有一身好皮囊,致使很少人会去在意自己或他人相貌。 商离行一身气度惊人,但除了一双星芒闪烁的眼眸外,其他五官都不算特别出众,眼下阖上眼皮,遮挡眼中那份摄人的星芒之后,更显温柔可人。 谢留尘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上一把。 这张脸,面容削瘦,唇色淡红,实是个柔弱可欺的模样。 这双唇,上唇薄下唇厚,不笑时嘴角也是微翘,何况他还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 谢留尘指腹落到他唇瓣上,回来轻抚,感受着冰凉触感,爱不释手,猛然间,一阵口干舌燥,不禁俯**,对准他的嘴唇舔舐起来。 待亲了个够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人睡去。 商离行昏睡了整整两日才醒过来。醒来时,正躺在一处昏旧石壁间,身下铺着柔软的衣袍,四面是黑漆漆的石壁,只左侧开了一个洞口,外面风声呼呼,却一点寒意也透不进来。 侧首一望,原来谢留尘躺在洞口,替他挡住风雪。 他动了动嘴唇:“靠过来一点。”一出声,才觉自己声音沙哑得不行。 谢留尘一个翻身坐起,惊喜道:“你醒了?” 商离行长长一呼,伸手将他拽过来,在他背上把探一把,见他身上真气充沛,并没自己想象中那般冰冻,才放下心来,问道:“冷不冷?” “不冷。”谢留尘拢了拢衣襟,凑近过来,嘟哝道:“我还以为你要六七天才能醒吧。” 石壁逼仄,商离行无法坐直,只得原地躺着,侧目对上他隐含担忧的眼神,柔声道:“别担心,我已经好了。” 谢留尘道:“你那天,吓坏我了。” 商离行没有回答,轻抚他的头发,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真气在四肢百骸的流转。谢留尘只觉他醒来后语气更比之前温柔许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抱歉,我没有对你说实话。”商离行突然道。 谢留尘狐疑道:“什么?” “我之前之所以迟疑,并不是不愿意救你师尊,而是在犹豫该先救你师尊,还是该先修补维天之柱。我没有对你说明,是在跟你赌气,故意罚你。” 谢留尘垂眸:“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这样,倒让我无地自容了。” 商离行长舒一口气:“唉,好吧,既然我们双方都有错,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好。”谢留尘应了句,心里却不太舒服。明明错的是自己,这人醒来后反倒先跟自己道歉。越想,越是自责。 “怎么又哭了?”商离行笑着替他拭泪,声音沙哑道:“以前可没见你哭过,怎么越来越孩子气了?” 谢留尘收了眼泪,正色道:“你跟我在一起,我就再也不哭。” 商离行忽地敛了笑意:“谢师弟,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谢留尘泪光莹莹道:“不会结束的,我们之间有太多遗憾,注定要纠缠一生的。” 静默一阵,商离行问:“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可是你对其他人也一样好,”谢留尘摇摇头,皱着鼻子道:“我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好。” 商离行又沉默了。 眼下他真气不足,面容带着病弱后的苍白之色,谢留尘越看,越是砰然心动,陡然恶念一起,翻身坐在他身上,恶狠狠道:“现下你为我所擒,逃离不得中洲了!我问你,你从不从我?” 商离行挑眉:“你这是追求人的态度?” “我——”谢留尘正想开口,动作幅度偏大,头顶刚好哐当一声撞到石壁,痛叫一声,整张脸皱到一起。 商离行失笑,将他的头拉低,替他揉了揉后脑勺。谢留尘自觉丢脸,将头埋在他胸前,没敢再说话。 外面是风雪相逼,石壁间安谧无声。 “你是什么心思?”过了许久,商离行突然问。 谢留尘意外听懂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回道:“你当年随我跳下幽瞳洞是什么心思,我如今就是什么心思。” 商离行再度沉默。其实他在坠落时并非神智全失,也在暗中将谢留尘随他跳下深渊和丹吾赶来相救的整个过程听在耳边,此时正反思自己是否过于无情。 他想得入神,浑没注意谢留尘卧在他身上,将他抱了个满怀。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日后,商离行经过调养,流失的真气终于复原,带着谢留尘出了临时搭建的石壁,再度踏上前往维天之柱的路程。 第195章 商离行道:“我记得之前看过的妖族典籍中说,妖王血脉之中流着一股天地赋予的力量,你既是妖王之子,身上应有妖力存在,你可有感受到?” 经他一说,谢留尘才想起来:“啊,是啊,我之前身上确实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忽隐忽现,原来是属于妖王的妖力。” 商离行道:“嗯,妖族之人最看重血脉,你既继承了妖力,也有资格登上妖王之位。” 谢留尘懊恼道:“可是我不懂得控制它。” 商离行随口道:“或许你的姐姐知道怎么做,你可以回西涯山问她。” 谢留尘心里闷闷想道:“他这么说,还是想赶我回去,他不愿我再缠着他……”想到这里,又生出一股沮丧之意。 商离行循味前行,走到上百步,渐渐确定那道黑气的去向:“嗯,这里味道最浓,应是这个方位,走!”拉着心神不宁的谢留尘往其中一处方位奔去。 又走数个时辰,两人终于走出深渊下的暗域,竟又是一处山谷。 出乎意料的,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冰天雪地,而是鸟语花香。 只见身前山峦叠嶂,空中充满淡淡的花香味,却是一派隐逸的世外桃源。 谢留尘百无聊赖地四处望来望去,望至一处时,突然睁圆了眼,惊疑道:“咦,那里,好像有一间屋子……” 商离行也是咦了一声,中洲之地气候诡异无常,任何生灵都难以存活,又怎么会有一间屋子在这里,当真匪夷所思。 他与谢留尘对视一眼:“走,去看看。” 谢留尘提着修明剑,商离行作出防备动作,二人警惕走到那间屋子附近,只见绿野上矗立着一间黄桐木屋,红砖碧瓦,门窗紧闭。 谢留尘围着这所木屋来回走动,目光流连于一砖一瓦上,越看,越是觉得眼熟:“这间木屋的构造好熟悉……” 他推开屋门,看清屋内一切情景,陡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周家村,我在周家村看过这间屋子!” 除了没有屋前屋后环绕的各色鲜花与屋中满室书籍,这间屋子的造式,俨然便是周家村傅长宁居住的那间木屋! 商离行绕过屋子后方,从另一个方位走过来:“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谢留尘惊疑不定道:“商师兄,我——这屋子我在周家村见过。” 商离行听闻,神色凝重起来:“是谁?” 谢留尘表情复杂,似乎是难以接受眼前所见:“一个名叫傅长宁的书生,他所住的木屋跟面前这间完全一样。” 他又加重一句:“可是,那间屋子的主人已经去世了!” “傅长宁——”商离行观望眼前木屋,呢喃般念着这个名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留尘想了想,道:“是个有点生,为人很有礼貌,但是身体不好,说是活不过五十岁,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成为一抔黄土了。” 又想到在周家村的生活时,傅长宁对他关怀之意亲逾兄长,自己明明应答他要留在周家村陪他几个月,还没怎么兑现承诺呢,就让傅兄独守五十年,最后带着遗憾与病痛死去。想必在那五十年间,他一定时时来找自己聊天,可惜自己在家中呼呼大睡,完全不知世事轮转,错过了许多。 这一切一切,真是诡异莫名。 他叹了一声,听到商离行一字一顿道:“可是,我觉得这书生的来历或许没那么简单。” 谢留尘心中一颤,奇怪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商离行望着他道:“方才那道袭击你我的不明气劲,深入深渊,最后的味道留在这里,然后便消失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留尘瞠目结舌:“不,不,所以——” “所以,这个书生很可疑。”商离行替他接下去道。 谢留尘云里雾里:“可是这——我想不通!” 商离行抿唇沉思,又问道:“你觉得中洲的异变会是他所为吗?” “我不知道。他不像是坏人。”谢留尘仍是不解,皱着脸回答。 商离行笑了:“傻小子,人心怎会是轻易便能看透的?同样造式的屋子在周家村与中州出现,可见这个书生来历不明,我们回南岭后,顺路去周家村看一下吧。” 他取出身上传送符,将要传送回南岭,忽而,敛气收息,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不好,这里地处异世空间,施展不了传送符,我们要出去才行。” 话音一落,四周流动的气息变得沉闷,空中的花香鸟语尽皆消失,山谷阒静,蓦然刮起了呜呜大风。 转眼之间,他们所处的这片山谷,从暖阳春季进入肃杀冷秋。 商离行沉声道:“好家伙,竟懂得操控四季气候,是我小看这些人了!”联系五十年前的南岭气候异变之事,此时再不难确定,破坏中洲维天之柱与操纵南岭气候的是同一批人。 “商师兄!”谢留尘抓住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走!”商离行拉紧他,朝着来时的深渊拔足奔去。 那幕后之人想必已经发现他们尾随而来,欲下杀手,此地危险重重,不可再留。第一百三十九章 身后狂风大作,转眼化作飞花卷叶的巨大罡风,席卷二人,其中挟带不可小视的浓重杀气,追随二人身影。 商离行冲回来路,手下一甩,将谢留尘扔进那片黑域:“你先走!”抽出秋水剑,对上那团凌冽杀气。 那团杀气在追至他们十步时,似听从主人命令一般,静在半空,接着,啪啦爆空响起,浓黑杀气化为数千道细小气劲,无边无际,疾射向商离行。 它们来得好快,完全是有备而来,意欲将他们留在冰谷之下,商离行剑光舞动,因受限地势,无法催动法阵,只得以剑相挡,将杀气斩尽剑下,速度竟连平日的一半也不到。 “商师兄,我不走!”谢留尘压根没想到商离行会将自己抛开,独自一人去应对危险,他站稳身形后,抽出修明剑,迈出一步,准备与他并肩而战。 持剑的身躯却被商离行挡在身前。 “别闹,你不是出不了剑吗?”商离行格下一道杀气,背对着他道。 第197章 “怎么了?”商离行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他正坐在河边,捧水擦拭秋水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完好,谢留尘披在他身上的外袍沾染了斑斑血迹,浸泡水中,又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谢留尘撅着嘴走了过去,问道:“商师兄,你的伤好了?” “嗯,差不多了,”商离行正在包扎最后一道伤口,“嘶,可惜这杀气蕴含自然之力,无法以真气疗养,不然区区皮肉之伤,能奈我何?” 谢留尘听他讲得自信凛然,更加放下心来,也随之坐在河边,闷闷不乐道:“那些人太坏了!毁了中洲还不够,竟还想杀害我们,哼哼,可惜他们不知我是妖王,厉害得很……” 商离行笑道:“是啊,这次多谢妖王殿下救命之恩了。” 谢留尘仰起下巴道:“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这个救命恩人?” 商离行并不回答,自压着石块的河底捞起谢留尘的外袍,顾左右而言他道:“嗯,你这件衣服洗干净了。” 谢留尘还以为经此生死一战,两人之间的关系能有所进展,孰知对方仍是不肯松口,他哼了一声,侧身而坐,独自生着闷气。 商离行经历一番中洲之行,九死一生,终于回到熟悉的南岭大地,心中大感快意,见谢留尘仍坐在一边皱着脸,他起了捉弄之心,掬起一抔清水,泼了过去。意料之中见到那人瞪过来的神情,他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谢留尘这下气得眉毛都飞起了:“商师兄!” 商离行犹自低笑不停。谢留尘怒气冲冲走过来,抓住他的手,压在他身上:“商师兄!” “诶诶,小心一点——”商离行感到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忙叫住身上的人。 谢留尘恼于他总是逗弄自己,却不跟自己和好,气得将脸上的水珠一抹,全都擦到他衣服上。 商离行笑着躲开:“别闹!” 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谢留尘才发现他身上伤口崩开,唬了一下,忙从他身上下来。闷声道:“你骗我,明明还没好……”说到这里,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没事,都是小伤。”商离行低头见得自己衣衫不仅破破烂烂,被谢留尘一顿乱擦,甚至衣衫不整、带着水渍,他疼痛之余,仍有心情笑道:“好狼狈啊……” 他躺在溪边,抬眼望着蔚蓝天际,深感劫后余生的惬意,深深一叹:“活着真好啊……” 休息半日,两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谢留尘怕极他伤口发作,坚持要背他。 商离行想了想,自己伤势严重,行动不便,也干脆示弱一番,任由谢留尘将晒干的外袍罩在他身上,背起他,御剑而行。 一路行去,眼见路上景物分外眼熟,商离行讶异问道:“不是说要去周家村吗?” 谢留尘瞪大眼:“都这时候了还去什么周家村?不要命了?” 商离行愣了一阵,半晌笑道:“行,现在你是商某人的救命恩人,你说了算。” 谢留尘气结:“你这个人——”血都流了一地了,竟然还有心情贫嘴!他心中气得不行,又不敢真的发作,背着人的双手反倒更加用劲。 飞没几下,商离行又莫名笑了一声。 谢留尘怪道:“你笑什么?” “我很高兴啊。” “高兴什么?” 商离行低笑道:“想我商某人踏入修途以来,以往都是身先士卒,护在他人身前,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人保护着回家,感觉还不赖。” 谢留尘声音哽咽,埋怨道:“你还笑!你还笑!我都怕死了!”第一百四十章 回到秋水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中洲之行才终于成为回忆。 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一群散修,目带戒备之色盯着不远处的草地上,那里停着一辆宝马香车。 谢留尘没心情看那驾马车,冲到大门口,只顾与众散修道:“我们回来啦!” 在门口的散修见到他二人狼狈身形,立时收回目光,一拥而上,将商离行从他背上扶下。商离行一路上昏昏睡睡,到秋水门后彻底昏迷过去。 谢留尘叫喊:“白姐姐!白姐姐!”与众散修手忙脚乱将人扶住,要将人送进秋水门,让白萱医治。忽而身后窸窣声响,草地上响起一道少年人的嗓音:“吾王,可算见到您了。” 围观散修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谢留尘回头一望,才发现车鸾旁边站着一名白袍少年,正是妖族的元桑。 元桑微微一笑,遥遥对他拱了拱手。 他心中一紧,明白妖族派元桑前来,多半,是来接自己回去的。 他先是一慌,很快沉静下来,对众散修道:“你们先将商师兄送进去,让白姐姐替他疗伤,小心点,别碰到他的伤口。” 众散修互相点了点头,将商离行接过。等他们将人抬进秋水门后,谢留尘走过去:“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没多久,两天而已,”元桑笑笑,顿了下,又道,“这群人族散修可真有意思,说是门主不在,死活不肯让我进门,就这种待客之道,呵呵……” 谢留尘知道人妖两族关系敏感,秋水门此举也是小心行事,听元桑这么说秋水门,他心中略感不快,撇嘴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元桑瞥见门边散修好奇探望的眼神,嘴角微勾,再次拱手道:“王,请借一步说话。” 谢留尘只好随他走进山林。 元桑走到山林深处,停了下来,而后转身直面对他,往地上深深一跪,沉声道:“臣下元桑,见过吾王。元桑不力,连累吾王流落在外,受尽委屈。” 谢留尘将他扶起:“起来吧。你救过我一命,算起来还是我的恩人。” 元桑俯首道:“元桑不敢,之前迫于形势,元桑对王多有得罪之处,请吾王恕罪。” 谢留尘回想在西涯山的经历,颔首道:“其实那一次在西涯山,你已经认出我的身份了。” 元桑道:“是,那时族中尚有假王当政,元桑不敢贸然告知王的身世真相,以致后来在南岭失去王的下落,总之,不管如何,都是元桑处事失当,请王责罚。” 第199章 谢留尘颔首:“这是自然,徒弟侍奉师尊,本就天经地义,何况师尊变成这样,也是被我所连累。” 见白萱始终轻抚自己小腹,他好奇问道:“多大了?” 白萱脸上展露为人母特有的温柔神色:“快五个月了。” 谢留尘笑道:“白姐姐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白萱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呀,希望他善良勇敢就好,”又装出嗔怪的样子道,“才不要向他爹那样呢,古板又不近人情。” 谢留尘笑着点头:“嗯,孩子长大后,一定跟白姐姐一样温柔可爱。” 白萱拉起他的手:“等孩子出生了,让他跟着你练剑,好不好?” 她笑吟吟的模样,让谢留尘实在不忍告诉她,自己已经没办法拿剑了。他微微低下了头。 白萱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问道:“你呢,你跟门主什么时候能修成正果?” 谢留尘沮丧道:“我……白姐姐,他根本不要我。” 白萱微微一笑:“挽回人心的最好办法不是死缠烂打,而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谢留尘喃喃重复这几个字,一时出神。 白萱又道:“你知道门主在乎的是什么吗?” “他在乎什么呢?”谢留尘又愣愣重复一遍。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更别说怎么投其所好。” 白萱道:“门主出身寒微,无父母无尊长,少年时颠沛流离,受尽世间冷眼,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天资与魄力。他常言清阳真人对他有知遇之恩,一路提携于他,但如果不是他心性过人,清阳真人也不会对他青眼有加,你想,像他这样的人,本可以对世事置身事外,又为何坚持入世,坚持建立秋水门?” 谢留尘道:“他心怀苍生,以天下为己任。” “是啦,与独善其身的修士不同,门主最希望看到的是天下太平,各族和平共处,繁衍生息,这就是门主的过人之处。若非他有如此魄力,我们这些弟弟妹妹、还有数万散修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他,何所悟这么倨傲的人,世上也只听他一人的话。” 谢留尘顿觉醍醐灌顶,是了,之前元桑的到来,使他苦恼于人妖两族之间的立场矛盾,却怎么没想过,两族之间的矛盾并非毫无解决之法,他既为妖王,化解妖族对人族的偏见本就比别人容易得多。 想到横亘在商离行与他之间的阻碍又少一道,他不由笑道:“我懂了,维护苍生安定,才是他的毕生追求,嗯,我会尽全力化解人妖两族之间的龃龉。” 白萱见他明白自己用意,大感欣慰:“我今天跟你说这些话,固然有我身为人族修士的私心,但更希望你能跟门主能体谅彼此立场,才不致走上无念与南星的老路。” 谢留尘笑道:“我知道了,谢谢白姐姐的提点。” 白萱道:“你能懂就好,有所进步,也就不枉费经历过的那些挫折。”第一百四十一章 谢留尘那日与白萱一番对谈之后,心情开朗许多,每天分出一半时间守着商离行,一半时间照料药庐里的玄思真人。 商离行在白萱的照料下,伤势渐渐好转。他在中洲受的风刃割伤,本就不是什么重伤,休息几日后几近痊愈,只是受不得风寒,便整日大门不出,坐在书房,处理门中俗务。每每生出去周家村查明情况的念头,都被愤愤然的谢留尘拦下。 “你伤还没好,不准出门!” 商离行衣裳穿到一半,就被谢留尘拉扯着躺回床上,无可奈何道:“谢师弟,我的伤已经好了,我真的没事。” 谢留尘猛然摇头:“我不信,你肯定又跟上次一样骗我。”说着,要扯开他衣服,替他查看伤口。 商离行笑着退后:“别闹!”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脚后跟踢到床板,干脆就势一躺,倒在床榻上。 谢留尘嬉笑几声,顺势欺身而上,撕开他的前襟,往他的胸口探头望去,突然笑意一敛,像被定住一般,不动了。 “怎么了?”商离行察觉他的异常,推了他一把。 谢留尘轻轻抚摸他的胸口,声音变得嘶哑:“还痛吗?”那里曾被他狠心刺过一剑,伤痕虽是痊愈,但却一直刻印在他的心里。 商离行自是明白他所问的并非是那些风刃之伤,轻轻推开他:“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多年前欠下的一剑,如今回忆早已随着岁月流逝而湮灭,再多提及,都是多余。 谢留尘却始终死死盯着那一处,鬼迷心窍一般,哑声道:“商师兄,如果我现在受你一剑,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商离行微微一叹,坐直来整理衣袍,正眼望他:“谢师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 “你如果觉得这样能让我回心转意,那你就错了,”他舒了口气,“我从不觉得当年那一剑是你欠了我,更不会拿它来报复你。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我明白的,”谢留尘垂眸道,“我们不谈以前,只谈以后,你想天下太平,我就陪着你化解人妖两族的矛盾。” 商离行听他说得莫名其妙,先是一怔,而后恍然般笑道:“是不是白萱指点你什么了?” 谢留尘细不可见地点头:“嗯,我听白姐姐指导,会努力跟上你的。” 商离行失笑:“傻小子,做好自己就好了,为什么要跟我一样?你要知道,心里放着太多东西,很累的。” 他说着说着,脸上笑容慢慢转为自嘲般的笑意,谢留尘低着头,并没发觉。 商离行默然一阵,突然又道:“对了,昨晚你休息时,我去看过玄思真人了。” 谢留尘抬头:“商师兄解开师尊身上的咒术了吗?” “我也解不开,”商离行正色道,“他身上的咒术实在怪异得很,我生平从未见过,或许妖族典籍上记载的功法可以救他。” 谢留尘踟躇道:“那,我们去西涯山?” 商离行笑道:“不急,我们等等。” “等什么?” 第201章 他扶着大长老慢慢站起,门外元桑听到他们起身的动作,走进议事厅,商离行也随后走进来,拱手道:“大长老且慢。有一件事可能需要您帮忙,云山剑宗的玄思真人中了不知名咒术,至今昏迷不醒,烦请大长老轻移尊步,过去药庐为他探看病因。” 谢留尘奇怪道:“大长老原来也会为人看病吗?” 话一落下,元桑噗嗤一笑,商离行也微笑道:“谢师弟,你有所不知,大长老学究天人,连南星的医术也是他教的。” 谢留尘诧异:“南星师父?” 大长老颔首:“嗯,南星是我的弟子,他的一身医术是我所传授。” 谢留尘更加惊奇。 大长老一捋长须:“嗯,带我去见他吧。”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长老身躯颤颤,一路被谢留尘与元桑扶着,众人行至药庐,正见玄思真人躺在软塌之上,眼皮深阖下的眼脸染上微不可察的青黑之色。 大长老被扶着坐到一旁,并不伸手为他探脉,反而看了他一眼后,闭上眼睛,口中默念不知名的咒语,过了片刻,睁眼道:“我可以救他。” 谢留尘颜笑逐开:“太好了!”他心里实在高兴,兴高采烈地挽上商离行的手。商离行也对他笑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元桑看得撇嘴,哼了一声。 只见大长老再度闭上眼,二指抵上玄思真人灵台,口中念念有辞,瞬间,一道水波般的银光自他口中脱出,沿着二指所指之处,径直射入玄思真人体中。 银光越变越大,转眼覆盖玄思真人周身,本已同死人般沉睡的玄思真人眉梢一动,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谢留尘惊喜出声:“师尊——” 大长老再催发妖力,光芒炽盛,玄思真人脸上青黑之色渐渐淡了下去,到后来,完全恢复如常。 “老朽已为他驱散身上所中咒术,不日便将醒来。不过,他寿元已尽,哪怕醒来,怕也不能如寻常人一般行动自动。” 谢留尘微微摇头:“他能醒来就已经很好了,谢谢大长老。” 商离行沉吟道:“大长老看得出下手者是何人吗?” “看不出,下手之人十分歹毒,所下咒术表面上是维护生机,让他一息尚存,实则是暗藏杀机,若是功力不够者强行破解,反倒反噬己身,”大长老道,“不过绝不是什么少见的咒术,我妖族妖力正好可以破解此等咒术。” 商离行道:“嗯,看来要查出幕后之人,只能等玄思真人醒来再说了。” 他想道:“中洲之事迷雾重重,我总觉得幕后下手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个名叫傅长宁的书生。”他往身旁一伸手:“谢师弟,不如我们下午去一趟周家——” 伸手捞了空,话音戛然而止,侧身一望,却见谢留尘小心搀着大长老走出药庐:“大长老,小心点。” 商离行伸出一半的手凝在半空,半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拱手道:“大长老慢走。” 谢留尘没注意他的异样,倒是一旁的元桑眼尖看到,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流转不定,转过身,偷偷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谢留尘一路搀扶大长老,出了秋水门,直到看到大长老被元桑扶上车,他在车前道:“大长老,我将来会回西涯山看您的。” 然而大长老上了车,放下车上帏帘,却不急着走。元桑坐在车前,不知低声对大长老说了句什么。 他有些奇怪,下意识往秋水门门口一望,却见商离行不知何时跟在了他们身后,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谢留尘微微踟蹰,这时元桑说完了话,大长老出声道:“孩子,你上来。” 谢留尘更加疑惑不解,他再度往秋水门门口望去,商离行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 他突然有些伤感,不悦地上了车,见大长老对他招招手:“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说忘就忘,幸好元桑提醒了我,孩子,你伸出手来。” 大长老握住他的手,将一道银光传送到他体内:“静思,凝神,我将传授你掌控妖力之法。” …… “门主?”门口响起白萱的声音。 商离行回神:“嗯,怎么了?” 白萱视线投向他手上书册,若有所指道:“我刚才来书房时,您在看这一页,现在半个时辰过去了,您还在看这一页。” “喔,是吗?”商离行微微一赧,手指翻过一页,只是,眼神始终怔然凝在上面的字上,心思却不知游离到哪里去了。 白萱也不急着打扰,站在门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商离行在桌案前陷入沉思,许久,突然开口:“你说,他这次会跟他们回去吗?” 白萱道:“那本来就是他的家,回去也是正常。” 商离行叹道:“是啊,他是妖王,本就该回西涯山去。” 白萱笑道:“妖族此时为了接回西涯山,竟出动族中最德高望重的大长老,而且我看谢师弟对这位大长老十分敬爱,恐怕真会被他说动,同他们一起回去。门主,您不要嫌白萱说话直接,人心是经不起拖的。” 商离行默然许久,才再度开口:“嗯,我会考虑的。” 进入中洲以来同甘共苦,早已习惯这个人的存在,此时听闻他要离开,心中除了惋惜之外,更多的是不舍,原来自己也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无动于衷。 …… 谢留尘在大长老的协助下,终于能完全掌控体内妖力,只是刚刚学会驾驭妖力,尚不能运转自如。他微微催动那股熟悉又强大的力量,感受着沛然真气在体内任意流转,一股畅快之意袭上心头,一时如徜徉云端。 他喜不自禁道:“谢谢大长老!” 大长老捋须道:“你现在刚刚学会使用这份力量,为防你意外伤人,封印妖力之法我也一并传给了你,回去后需多加练习,才能熟练掌握妖力的运用。” 谢留尘笑道:“是!” 大长老难得见这种喜形于色的孩子,为他笑意感染,也展露和蔼笑容:“化解人妖两族矛盾之事,回去后我也会跟你姐姐说一下,你不必担心太多。” 谢留尘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通顺,先前忐忑的心情瞬间消散,他再次惊喜道:“谢谢大长老!” 大长老笑笑:“回去吧。” 第203章 他们在书房黏糊了一下午,到了掌灯时分也没出来,到了深夜,他们才熄了灯,走出书房。 商离行送他回了房间,到快走到厢房门口时,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了,那么,之前你瞒着我的事,还是不能说吗?” 谢留尘一整日的好心情霎时被搅得烟消云散,他关门的身形微微僵住,片刻,轻轻摇头,低声道:“不能。” “好吧。”商离行定定凝望着他:“那么,晚安。” “晚安。” 谢留尘关上门,站在门边,确定商离行真正走远了,才发觉自己的手还一直在颤动着,他失神一般站了好久,忽而感应到身后一道邪气的气息,他转了个身,却险险被吓了一跳。 他看清黑暗中的情景后,惊喜道:“师……师尊?您醒了?” 他的师尊,玄思真人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来到他的房中,正站在直面门口的地方,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留尘收起颓丧心情,激动地朝他走近:“您什么时候醒的?感觉怎么样?怎么过来也不先说一声——”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只见玄思真人僵挺如尸地站在屋中,两只眼珠子朝着不同的方向转动,朝着他,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谢留尘呼吸骤止,神情凝固:“师尊?” 玄思真人却在此时振荡长袖,击碎身旁窗木,纵身跳出窗台,面无表情地回头望他一眼,继而朝着夜空疾空飞去! 谢留尘大惊:“师尊,您去哪?!”他随着破窗而出,循着那道苍老的身影,一路急追过去。 泠泠的月光披洒在树梢,他一边口干舌燥地喊着,一边发力狂奔,眼睛始终盯着前方。 玄思真人进了后山山林,他便毫不犹豫地奔入山林。 两旁树影不断往后退去,谢留尘脚程越来越快,玄思真人的身影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踏上树梢,最后终至消失在月色尽头。 谢留尘追到十几里路,终于停了下来,对着黑黢黢的山林大喊:“师尊,你去哪?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他嘶声地叫着,喊声中带了哭腔。 商离行听闻他的动静,不一会儿也赶来了后山。 “怎么了?谢师弟?玄思真人走了吗?” 谢留尘哭哑了嗓子,倒在他怀里:“商师兄……师尊走了,师尊走了,他不理我,怎么样都不理我……” 商离行不住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会派人去找他,好了好了,别哭了。” 商离行轻拍谢留尘后背,抬头直视眼前朦胧山林,表情变得难以言喻。 玄思真人的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卷五 长生??破妄第一百四十三章北陆魔宫。一道晨曦穿越云海,射往黑漆漆的宫殿群落上,魔宫宫殿供奉的神物魔婴金光一闪,熠熠光亮闪烁不绝。一道略显老态的身影脸上挂笑,匆匆走进魔宫,对着宫殿内负手站立的伟岸男子道:“公子,那个人醒了。”那伟岸男子转过身来,及地的黑色大氅一扫,扫起满地烟尘。若谢留尘等人在此,定能看出眼前人除了面容俊秀外,其一身阴鸷气质,与当年的左护法有七八分相似。他淡淡道:“嗯。”黑旗宫宫主道:“公子,十万魔兵在边岸集合完备,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之人也随时待命,只消公子一声令下,吾族即刻发兵南岭!”钟涟道:“荒谷那群蠢物呢?”黑旗宫宫主有些为难,道:“公子,那群兽族近来似乎有了帮手,兽群在山仞筑起一道山壁,阻挡我们的族人进入,属下觉得可能是他们的兽王回来了。”“是吗?”“是的,那人还说,兽王与人族有着深厚情义,战场瞬息万变,此次出征,不宜奴役兽族征战。”“那个人是这么说的?”钟涟道:“也好,有了这个人的力量,占领南岭易如反掌,荒谷那群蠢物可以不用理了。”黑旗宫宫主道:“公子,吾族养兵蓄锐五十年,就是在等这一刻,您也可以为父亲报仇了。”“报仇,报仇……”钟涟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终于到了这一刻,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呢?”他面露茫然,疲倦地闭上了眼,眼前一闪,浮现当日父亲死在浮梦楼中的一切,再度睁开眼,眼神中升上几分决绝之意。“出发吧,希望这一场战争,不要打太久。”魔族多年来人心不齐,各宫主、洞主各自为政,而自钟涟上位这五十年来,以强硬手段收复人心,使得魔族在他手下呈现数百年来未从有过的鼎盛,现今的他,可算真正的一族之主了。到了今天,他全权掌握魔族权势,终于可以为父报仇了。……谢留尘在确定商离行全部伤口愈合之后,终于愿意跟他去周家村,查找傅长宁身上的谜团。“商师兄,我们真的要去掘坟吗?”谢留尘跟随商离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脚下的草根,随口问道。商离行却不回答,只问他:“如果真的是他做的呢?你会怎么做?”谢留尘反唇回道:“可也不一定是他啊!”他还是不愿意怀疑傅长宁的,那样呆傻的一个凡间书生,又没有修为,怎么有能力穿越十万里沧海去中洲建一所木屋呢? 第205章 谢留尘仍是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可能,难道真的是他做的?为什么?”商离行摇头道:“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他是幕后主使者还是其中之一,破坏天柱之事和入侵修士识海之事,究竟是否是他所为,这一切我们都还不清楚。”话锋一转,又问:“你知道他还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谢留尘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苦恼地低下头:“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周家村之人,长大后去城里住一段时间,后来厌倦城市浊气,又回了周家村。他嗜书成命,除了一身学问毫无长处,曾经科举落榜,身体也不好,只能靠靠村民救济。”商离行认真听着他讲述傅长宁的生平,但从头听到尾,觉得这个傅长宁除了有些书呆子气外,几乎是毫无特殊之处。他有些泄气地道:“关于这个人的来历,看来还需要从其他地方下手,我们回去吧,回去派门中散修调查一下这个人。”谢留尘应道:“好。”商离行伸手欲撤下法阵,手还没挥出,突然停了下来:“等等。”谢留尘也随他停下脚步,奇怪道:“怎么了?”“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商离行表情凝重。谢留尘觉得奇怪,也跟着凝神静听,片刻,道:“好像山上有歌声。不过,”他疑惑道,“应该是附近山民在唱山歌,很正常呀!”“没错,是歌声,”商离行颔首,“可是我方才已经设下了隔绝法阵,照理来说,我们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外界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谢留尘对法阵之事一窍不通,闻言只是摇摇头。商离行脸上神情越来越凝重,道:“除非,除非此地原有法阵,且比我设下的法阵要大,将我设下的法阵覆盖掉。”他将谢留尘拉到身后,“闭上眼睛。”他一手掐算法决,一手燃起火燃符咒,脑中飞快测算法阵方位,火符随他意念浮到半空,商离行五指收拢,那火符便有了具体方向,飘飘浮浮,悠悠落到阵眼位置。突破口便为阵眼。火燃符咒沾物即燃,在他们身后炸开。阵眼,正是土坑中的棺材。谢留尘也在此时睁了眼。二人转头望去,见被火符炸开后的棺材木板四分五裂,炸出一个向下的黑洞,洞口不大不小,刚好容两人进入,往洞口一看,其中竟然还垒着由洞中泥土堆成的土梯,表面整齐平滑,显是人工凿出的,往下蜿蜒通往不知处的黑暗,仿佛在欢迎着他们进入。对方如此坦荡,不下去看一下反倒显得自己二人胆小怕事了。“看来是请君入瓮之计了,谢师弟,”他自信一笑,目光温柔地望向谢留尘,“你愿意跟我下去看一下吗?”“当然!”谢留尘毫不犹豫地说。第一百四十四章  他们手牵手,沿着土梯走下洞口,迎面而来的是湿润的泥土气息,脚下烂泥松软,一踩上去,便是深入泥土寸许。  下了土梯后,洞中忽而风动,左面一盏明灯莫名亮起,照亮整个洞穴。二人望去,见整个洞口不过几长来宽,一览无遗,四面皆是泥墙,并无前路可去。    谢留尘不懂了:“怎么走?”  商离行道:“幻象罢了。”释出一道符咒,打往右前方,空中一面无形之墙急速晃动,如水波般涟涟,光华散去后,显出幻象后方一条曲折通道。  商离行收回手,道:“设下幻象之人的气息很熟悉,如果我没猜错,便是当年那个被我打伤之人。”  谢留尘从未听他说过此事,好奇问道:“当年什么事?”  “那是你离开之后的事,”商离行边牵着他往通道走着,口中边道:“那年有七大门派渡海北上,被海兽袭击,后来我与白萱施展搜魂大法,在太清观的薛观主的识海中发现一道不明神识,并将他打伤,可惜识海受到震荡,让他给逃了。”    谢留尘听着觉得十分古怪,又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商离行略作回忆,道:“是在你离开那年的九月份。”    “九月份,九月份……”谢留尘喃喃念着,遽然心中一惊,刚想再问个清楚,忽而,识海一阵剧痛,嗡嗡声中,竟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他:“谢贤弟……谢贤弟……”  那声音幽远梦幻,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带着一种蛊惑意味,让谢留尘头脑恍惚,一时愣立当场,如在梦中。  商离行见状,忙掐他手掌穴道,谢留尘恢复七八分清醒,说道:“他在呼唤我……”  商离行皱眉:“谁在呼唤你?”    谢留尘却抽出被他牵住的手,双手紧紧堵住耳朵,意图驱散脑中那道声音,口中大喊:“商师兄,商师兄,我们快点出去好不好!”  “他在我脑中说话,他在试图控制我!”    商离行立刻明白了,是背后之人试图在入侵谢留尘的识海!  商离行忙出手将一道真气灌输谢留尘灵台:“谢师弟,凝神静心!”他比谢留尘还要紧张。他是亲自见识过被控制识海之人的,他们行为处事全不受自己掌控,唯有心性坚定方可破解。他心道以谢师弟如今年纪,心性尚未完全定下,很容易受到这种蛊惑,不容迟疑,分出全部心神在他身上。  谢留尘身躯颤颤,冷汗急下,眼前光怪陆离,如坠大梦之中,他听不到商离行的声音,却能感受到那股子灵台涌入的真气,他收敛神识,微微入定。  过不多时,那道贯穿识海的声音渐渐退去,直至身躯重归自己掌控,他如历劫重生般大喘口气,一抬头,发现商离行目光深邃,正正盯视他身后某处。    他正想回头看看商离行在看什么东西,商离行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身形蹿动。他倒在一旁,刚要起身,迎面袭来一阵黑雾。他大叫一声,第一次运起无俦妖力,将其厉言喝退。  黑雾再度散去时,商离行的身影消失不见。  谢留尘蓦地害怕起来:“商师兄,商师兄,你在哪?!”  他冲到商离行消失的地方,用力拍打泥墙,泥土灰尘簌簌落下,却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不断地嘶声叫道:“商师兄!”  “出来!傅长宁,你给我滚出来!”    嘶厉的声音传遍山洞,带来回音不绝,然而始终无人回应。    他猛地反应过来,视线死死射向那条传来回音的通道,而后飞进通道之中。  走了几步,便到通道尽头,洞中光线晦暗,十分干燥,与外面湿润气息不同的是,这里充盈着一股浓厚的书香味。  正对洞口处,有一方长长的石台。  石台上坐着一个人。    谢留尘见到此人,立刻怒吼冲上去:“傅长宁,把商师兄还给我!”  冷不防石台上那人轻飘飘一掌,划下一道刺眼白光,将他阻挡在五步之外。    傅长宁好整以暇坐在石台上,支起半边眼皮,淡淡道:“谢贤弟,五十年不见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谁是你的谢贤弟?”  谢留尘冷哼一声,也运起妖力与他对抗,妖力一生,满身顿起柔和白光,两股白光互相制衡,最后是妖力强盛,反击傅长宁的阵光。妖力一经得胜,谢留尘奔至石台之上,死死扼住傅长宁的咽喉,严声喝问:“你把商师兄弄到哪里去了?”    傅长宁猛咳几下,面如金纸:“没,没想到谢贤弟原来也是深藏不露……”  谢留尘哪里有心情与他叙旧,手指力度猝然加紧:“说,他在哪里?”  傅长宁脸色更加惨白,断断续续道:“为,为兄,我……”    谢留尘见他咳得凄惨,依稀又是旧日在周家村那副病弱模样,顾念旧情,手指微微一松。不过,眼下胶着的场景又让他骤然一醒,他生平少有好友,故而推心置腹地对待傅长宁,哪知对方却是假死。他退开几步,带着审视陌生人的眼神打量傅长宁,惊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你欺骗于我又是有何目的?”    傅长宁直到此时,仍有心情露出笑脸,他笑道:“我就是傅长宁,傅长宁就是我,还会有什么身份?谢贤弟,为兄从未欺骗过你啊。”  谢留尘冷笑:“那你又为何假死欺骗于我?我当你是好友,没想到你竟在背后谋划了这么多,说,你的同伴还有谁?”说到这里,又激起妖力,以绝快手速,一连点了数百下,将傅长宁周身大窍尽数封锁。 第207章 那里,是商离行消失的地方。    谢留尘将妖力灌注指尖,石壁应力而开出洞口,石块化作齑粉,簌簌飞扬,烟尘遍地。  他再提掌一击,石壁轰然破裂,彻底粉碎成一堆碎石块,露出后面一个黑魆魆的洞口。谢留尘心中一定,持剑走了进去。    他一进去,才明白为什么商离行宁可自己深陷险地,也要救他。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以常理理解的幻象。  他徜徉其中,只见前后左右,头顶脚底,到处是光怪陆离的景象,悲欢离合,有哭有笑,身处其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已经分不清了。    傅长宁究竟从哪里学来的蛊惑人心的本事,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如果这一趟没能救回商离行,他也不准备出去了。  就死在这里也好。  他闭上眼睛,不愿在听耳旁或哭或笑的声音。  走到不知多久的时候,变换的幻象又换了几轮,出现在周身的,是一阵熟悉又亲近的气息。  谢留尘蓦地睁开眼,望向暗处一道朦胧的身影,惊喜道:“师尊,是你吗?”    谢留尘慢慢走过去,想确定是不是真是玄思真人。  那人反倒往暗处躲了过去。  “师尊?”谢留尘有一千个疑问想问出口,但又深怕自己认错了人,只是小心翼翼地自旁边绕去。  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复他,只是沉默着走向其中一方幻象。  谢留尘急忙跳上前去:“师尊?”彼此距离更近,熟悉的气息唤醒旧日记忆,谢留尘更加确定这人是玄思真人。他想了几想,谨慎地跟了上去。  玄思真人却一直不言不语,走在他身前,带他穿过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的幻境。  穿过一片白光后,身前霍然一亮。  眼前幻象薄弱,不再具有蛊惑的作用,幻象中闪烁着青蓝交加的阵光,是无波幻象的入口。  谢留尘举目四望,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欢喜:“师尊,商师兄就在这里吗?”  他转过头,声音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  身旁空无一人。    谢留尘试探性叫了一句:“师尊?”  空荡荡的,无人应答,这里只有他一人。  仿佛那道将他引到幻象入口的身影只是自己的幻觉。  仿佛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玄思真人。  但谢留尘心中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确确实实的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为何出现此处,他是被傅长宁所囚禁在此,还是已经被傅长宁控制识海,听他号令。  谢留尘一无所知。  而相比于神秘莫测的玄思真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救出商离行。    傅长宁设下诸天幻象,无波无界,哪里才是商离行藏身之处?  三千大道,三千红尘,便有三千法门,他该由何处去找起?  傅长宁说商离行会去哪里,他作为设阵者也不清楚,也即言入阵之人会出现在哪方幻象,皆由入阵者自己的心意决定。    他站在幻象入口,突然笑了起来。  “商师兄,你从前总说我不够懂你,那这次就让老天来见证,我们是否真的心有灵犀吧。”  他们注定同甘共苦。  在各色阵光照耀下,他神情安详,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走进其中一个幻象。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涛翻涌,吹动衣袍猎猎,吹不动焦灼寻找的心。  他在各色幻象中穿梭而过,苦苦追寻商离行的身影,又是几天几夜。  也不知寻觅多久,他拨开一层黑沉沉的云雾,见到盘坐其中的商离行。  那一瞬间,他欢喜地连手中修明剑掉落也未察觉。  谢留尘惊喜大喊:“商师兄!”    他连跑带奔冲过去,因为寻了太久,冲得太猛,导致双腿一时发软,跪坐在商离行身前。  商离行稳稳坐在浮云间,身躯如松柏般挺直,双眼闭合,脸上神情安详,唇色却异常惨白。  谢留尘大力摇他:“商师兄,商师兄,你醒醒!”  “呵——”在他剧烈的摇动下,商离行发出一声低沉长吟,而后眼皮缓缓睁开,眼神无波无澜地望过来。  扶住他臂膀的双手动作一僵。  谢留尘一怔。  他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眼神,那样冷淡又死寂,像看待一个陌生人。  哪怕当时说对自己没感觉了,商离行也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看他。    谢留尘伸出双手,微颤着抚上他脸:“商师兄,你怎么了?”  傅长宁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什么幻象致使他变得如此冷漠。  像变了一个人。    商离行眼神始终无丝毫变化,谢留尘咬牙切齿道:“傅长宁太可恶了,我真想现在就去把人给宰了!”  他俯下身,作势要将商离行背起,商离行静止的动作倏然一变,无情地推开他。  谢留尘怔愣抬头:“商师兄?”  脖颈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是秋水剑正格在他脖颈上,谢留尘有些手足无措:“你要杀我?”  秋水剑光湛湛生寒,印出商离行死水般沉寂的面容。    谢留尘咽了一口津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商师兄,现在的你到底还存有几分自己的意识?”他伸手握住秋水剑剑锋:“你是真的想杀我吗?”  商离行与他眼神相对,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谢留尘敏锐捕获,庆幸般大喊:“商师兄,你快清醒一下!不要受了坏人的蛊惑!”  商离行面露茫然,持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    谢留尘步步紧逼:“如果是清醒状况下的你对我出剑,我躲都不会躲,因为我自知欠你的太多,你要对我下手,我也认了,可是现在的你受了傅长宁蛊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杀了我,醒来之后痛苦的是你。”  他猛然一喝:“商师兄,你快点醒来!”  商离行表情松动,瞳孔急缩,而后抽回秋水剑,闭眼倒下。    “商师兄!”谢留尘飞奔过来,及时将他扶住,背着商离行,冲出幻象之境。  腥臭之味重新回到鼻间,他们再次落到墓穴下的石洞,谢留尘背着商离行,朝着秋水门的方向拔足奔去。  傅长宁并未出来阻止。    他想不懂,傅长宁是好心放过他们了,还是另有盘算?  商离行到底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失常至此?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根本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心如擂鼓,气喘吁吁,夺命逃亡一般回到秋水门,未见到散修身影,先大吼一声:“白姐姐,你快来看一下!”  秋水门散修听到他的叫声,奔出门口,一阵骚乱,将他们二人迎进门去。  人仰马翻中,白萱挺着小腹,在何所悟搀扶下,匆匆赶来。  谢留尘将商离行背到房中,放下人后,慌张地对白萱道:“白姐姐,商师兄他中了幻象之术,你快救救他。”  白萱柔声道:“别急,让我看一下。”为商离行把脉,又试探性叫了一声:“门主?”  商离行眉头紧锁,眼皮沉沉阖着,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白萱再为他检查一会儿,突然道:“谢师弟,你先出去吧。”  谢留尘紧张问道:“怎么了?”  他吓得抓住商离行的手,不肯放开。  白萱摇摇头:“没那么可怕,别担心,出去吧。” 第209章 谢留尘听着听着,突然问道:“你们有去找那道观看一下吗?”  那散修道:“有啊,我们几人连夜去的,不过道观已经荒废多年,香火早断了。”  谢留尘听了,心道:“他们追寻到的来龙去脉,倒与傅长宁之前跟我说的基本一致,看来傅长宁得到奇遇,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失踪的那三年中。”  可是那三年中,傅长宁踏遍千山,寻仙访道,其行踪又哪是那么容易找寻的了。  室内一时默然。白萱坐在床边,始终轻抚自己小腹,没有说话。    那散修又突然啊了一声,醒悟般道:“对了,门主,我们查阅县志的时候,还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众人一齐望他。  他道:“因为傅长宁之事干系甚多,线索冗杂又无绪,我们便着重注意他的过往经历,发现他所定居的那处城镇,刚好是被吸食精魄之人最多的地方。”  谢留尘惊讶道:“难道他的修为就是从此而来?”    这时,盘膝坐在床上的商离行手指动了一下,众人视线都转到他身上。白萱侧首问道:“门主也听到了?”  商离行依旧没有睁眼,只是几根微屈的手指轻轻抖动几下,而后,复归原态。  谢留尘在一旁看得呼吸都停止了。    众散修挠挠头,完全看不懂商离行打出手势是什么用意,问道:“白萱姑娘,门主是什么意思?”  白萱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他的意思是让我们稍安勿躁吧。”复又深深一叹:“这件事情牵扯越大,看来还是需要门主亲自定夺。”    众散修汇报一番傅长宁的旧事后,便即告辞,转眼过了三日,商离行仍旧没有醒来。  谢留尘始终守在他身边,未离开房间一步。不过探得商离行强劲的心脉,他不仅不担心,反倒彻底放下心来,就等着对方什么时候醒过来了。    午后,谢留尘见商离行状态甚好,便趁着春光正好,溜出院子,懒洋洋地蹲在河边晒太阳。  合着眼躺了一阵,身后脚步声起,草地上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哪家小公子在这儿闲弄春光呢?”    谢留尘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嘴角翘起,随手揪去身下草根,头也不回道:“不装啦?”  商离行走到河边,低笑道:“不装了,整日躺床上,闷也闷死了。”  谢留尘见他清醒,心里快高兴坏了,表面上仍是作出冷冰冰的模样:“我守了你这么多天都不醒,我一偷个懒,你就醒了。”他嘴角噙笑,“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想让我担心害怕,对不对?”  “哪敢哪?”商离行道,“你不是早发现我是装的?哪里让你害怕了?”  谢留尘道:“我一开始是真的害怕,你在幻象中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当时真以为你会杀我。”  商离行带着歉意道:“没有事先跟你说,是我的不是。那日我也是一时受了迷惑,故而将计就计,假装无力摆脱,出了幻象后,他虽没有跟过来,却一直在监控我的识海,我担心前功尽弃,索性一路装到底。”  谢留尘哼了一声,道:“这个傅长宁实在讨厌,跟我认识的傅兄完全就是两个人,我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  他皱起眉头,“我们要怎么对付他?”    商离行也蹲下来:“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根本不知他师承何处,也不知他除了迷幻法阵和操控识海外,还有什么其他本事。”  谢留尘斩钉截铁道:“傅长宁一定是在那失踪的三年中有了什么机遇,才得以摆脱凡人身躯。”  商离行却坚决摇头道:“不一定。”  谢留尘诧异问道:“为什么?”  商离行摇头道:“在外学到了那等本事,实在没必要再回老家买房买书,置办家业。此人到底从何处得来的机缘与修为,尚未可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谢留尘思忖了下,道:“他拉拢你不成,不一定不会去找其他人,他人单力薄,再厉害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会不会——”他惊奇地望着商离行,“会不会他已经找了其他合作对象?”    商离行唉声叹气道:“是啊,所以——”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张信笺模样的纸,谢留尘神色一凛:“什么东西?”  商离行无奈道:“魔族发来的信函,邀我去边界一趟。”  谢留尘慌张站起:“他们找你什么事?又要重新打战了吗?”    商离行摇头道:“不清楚,傅长宁身在南岭,却能同时杀害众多凡人,吸其精魄,未必没有魔族在暗中相助。”  谢留尘想了下,也道:“有道理,傅长宁养伤五十年,魔族就休兵五十年,傅长宁一朝复原,魔族就立刻发兵,说他们没有暗中勾结,鬼才信呢。”  商离行笑道:“刚逃离幻象,又遇魔族来使,清闲的日子总是奢求啊。”    谢留尘接过信函,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认真看着上面端正的人族文字,字迹磊落端和,俨然有大家之风,落款处写着“钟涟”二字。  谢留尘忆及当年的小钟涟为了躲避学习人族文字而藏身假山的事情。他心中一动,站起身,拍拍身上草屑:“我跟你去!”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们在赶往南岭边界的路上,海边停着几艘黑色巨舰,船上乌泱泱不知站了多少魔族之人,约莫一算,近有上千人。船头遥遥站立一名面容俊俏的魔族,目光深沉如炬,始终凝视内陆方向。  边界散修在接到魔族来信后,即刻将信函发回给秋水门总部,除几人留在海边名为陪客实为监视外,众人都不敢直面魔族主事者,只躲在营帐内远远探头围观。    商离行二人赶到这里时,边界众散修齐齐在心中松了口气。  钟涟将手一挥,众魔军停船靠岸,拥着他下了巨舰。    商离行站在岸边,遥遥拱手:“钟公子,多年未见了。不知此事魔族出动大军来到南岭,是何用意?”  钟涟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而后目光转到他身边的谢留尘身上,相隔五十年,他的气势早非当年的无知稚童可比,那目光犀利深沉,使谢留尘生出一种当年阴鸷的左护法重生的错觉。他往商离行身边凑近一步。  钟涟道:“将赤霞洞主交出来,否则魔族大军,踏平南岭。”  商离行目光一闪,道:“什么赤霞洞主,商某并不认识,秋水门中也没有一个叫赤霞洞主的,钟公子怕是找错人了。”  钟涟迎着呼啸海风,身板纹丝不动,眼睛望着谢留尘,却是对着商离行淡淡道:“那女人害死我父亲,潜逃北陆多年,我日前得到消息,那女人现在就藏身南岭,若不将人交出,魔族不日将发兵出征南岭。”    他句句不离攻占南岭,商离行听得明白,此次魔族远来南岭,为父报仇是假,借机攻打南岭是真,但他身为秋水门门主,也不能任由崔明若被魔族所虏。他道:“商某虽在南岭,却也听闻阁下父亲身亡之事,听说魔族左护法是被族中人所害,钟公子为父报仇,怎么会想到来我南岭找人呢?”    钟涟终于将目光转到他身上,阴沉沉地望着他,商离行坦坦荡荡与他对视。钟涟率先移开目光,眼中闪过厉色,朗声道:“动手!”  巨舰上的魔兵重甲加身,在旁待令多时,此时听闻号令,一拥而上,将商离行二人围在海岸边。  谢留尘上前一步,将商离行护在身后,喝道:“你们要做什么?不准动我商师兄!”    只听身后不远处的营帐中接连传来叫嚷声,又被魔兵呼喝之声所掩盖。原来在他几人说话之时,其他巨舰上的魔兵偷自下船,循着边界小道,绕到营寨,将边界众散修擒拿下来。  边界散修本就不多,根本比不过上千魔兵,魔族又是有备而来,转瞬之间,局势全掌握在魔族手中。  商离行见自己二人被魔兵团团围住,又听得耳边众散修此起彼伏的喊叫声,脸上未见惊慌之色,面色不改道:“钟公子,商某很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和平,您如今主动抓捕我门中散修,是不将和平契约放在眼里了。”  钟涟木着脸道:“将人交出,一切好商量,交不出,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商离行道:“此契约是当年魔族左护法与我所立,实属得来不易,破坏和平的后果,你承受不起。”  钟涟听得他父亲名号,脸色一暗,道:“契约上写明是有生之年不得妄动干戈,如今我父已亡,这契约便已经不起效了,我身为魔族主事者,是战是和,都是我说了算。”  他这话说得有些任性,不像个一族之主的模样,商离行暗暗一笑,道:“抱歉,商某不能将人交出。”  钟涟道:“既然商门主拒不交出杀人凶手,”他微微摆手,众魔兵会意,在商离行身前让出一条空路,空路尽头是巨舰所在方向。钟涟道:“就请商门主上船一谈。”    谢留尘急得不行,一上魔船,便为人质,哪里还有回来的可能,他张开双臂,将商离行护在身后,同时死死盯着巨舰边的钟涟。  与他焦急心态不同的是,商离行认为事情还未到最严重的的一步,此次他代表南岭人族前来与魔族交涉,不伤一兵一卒而退兵是为上策,因此,他不愿轻易动手。他淡淡道:“谢师弟,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回去吧,将此事传回秋水门,何所悟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绕过谢留尘,径直走向魔族巨舰的方向。  谢留尘将他拉住,大喊:“我不要!”  商离行深深看他,拂袖掸开他的手,谢留尘怔怔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商离行身姿飘逸,款款走在边界海滩上,身后是谢留尘忧郁神色与众散修被制服的哀叫声。他朝着巨舰走去,越来越近,在将要踏上巨舰之时,一道清丽女声撞入海边众人耳中:“慢着!”  众人回头一望,只见海面之上,崔明若一身艳红劲装,驾着一艘摇摇摆摆的小舟,在猎猎风声中高声一喝,“钟涟,当年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是我,你要报仇,找我一人便可,引起两族争端,你居心何在?”  谢留尘也看到她,惊喜道:“崔姐姐!”  崔明若对着他嫣然一笑,又朝着魔族大军所在方位提声道:“放过门主!我跟你走!”  谢留尘急道:“不行啊,崔姐姐你别上他的当,他们就是想找借口撕毁契约!”    钟涟自她出现,脸色就没好转过,咬牙切齿道:“你终于敢露面了,赤霞洞主!”  崔明若跳下小舟,落在巨舰前,朝着商离行拱手:“抱歉,门主,崔明若来迟了。”  商离行对着她轻轻摇头。  崔明若又朝着钟涟道:“你要为父报仇,将崔明若带走便是,但是不得为难门主,也不得借故攻打南岭——”  商离行摆手制止了她的话:“不要再说了,这事我来解决。”  崔明若不满道:“门主!”  谢留尘也在身后叫道:“商师兄!” 第211章 魔兵纪律严明,直到钟涟获胜,全程没有出手相助。    钟涟冷着脸,任由贴身魔将近身,替他扫落黑氅上的泥沙细粒,哼道:“蛮夫就是蛮夫!”  丹吾一身狼狈地起身,挣脱魔将,跌跌撞撞朝着谢留尘方向走来。谢留尘扶住他,担忧问道:“怎么样了?”  兽族练有摄人心魄的“妖瞳”之术,眼睛极为敏感柔弱,丹吾被沙石打中,眼眶一圈又红又肿。他好不容易处理好眼中沙石,神情委顿地摇摇头,没说些什么。这一战败对他而言意味着兽族翻身无能,对他打击甚重。    谢留尘拍他肩膀:“他比你大五十多岁,心思也比你深重得多,一朝落败并不可耻,我们来日再雪前耻。”  丹吾闷闷地嗯了一声,但一双眼依旧死死瞪着钟涟。    代表兽族的丹吾落败,意味着兽族退场,现下在场只剩三族,钟涟道:“兽族的已经讨过债了,还有哪个要清算的?”  谢留尘见自己养大的丹吾遭到这种打击,心中的怒火熊熊烧起,他踏上那一地乱石散沙,道:“我来跟你打!”  不料崔明若也道:“我来吧!”    谢留尘摇头:“崔姐姐,我应战,是为了结四百年前的恩怨,没有妖族大败魔族,也不会引发当年魔族入侵南岭之事,此事我为因,你为果,所以理应让我先出手。”  崔明若迟疑道:“这——”  却听商离行道:“明若,让谢师弟去吧。”  崔明若闻言只好退后,道:“那,谢师弟小心。”  谢留尘点点头,望向商离行。与崔明若不同的是,商离行面色始终平静,也没有叮嘱要他小心的话,显然对他十分有信心。    谢留尘轻装上阵,与钟涟面对面站立。  他面色沉静,全然一幅胜券在握的模样,钟涟虽也如他一般不动声色,暗中却作提防之态。黑云袭卷,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在第一滴雨落地之时,双方同时有了动作。    风雨来得越发急促,最后渐成暴风骤雨,谢留尘闪身躲避魔气之时,将妖力催发得如泄洪一般,白光大盛,破开迷离阴晦雨景,将岸边诸人笼罩在白雾之中。  这次谢留尘没有出剑,而是流转妖力,决心要以妖王的身份打败魔族,给四百年前枉死的妖族英灵一个交代。  钟涟化气为矛,只手挥舞□□,脚下踏沙踩石,招招朝谢留尘命穴刺落。谢留尘纵身躲开,他没有用剑,激发的妖力有自保之能,却无进攻之用,只得左躲右闪,暂且做防御之势。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迎着滔滔大雨,不断在海岸边来回交错。    四五十个回合之后,钟涟久攻无果,开始不耐烦起来,他有无数诡计可用,但谢留尘始终只守不攻,根本不给他使计的机会。他为了保持体力,开始缓了进攻的节奏。  他一慢下来,谢留尘也跟着慢下来。似事先约好一般,二人同时停下交错的身影,一方催发妖力,一方策动魔气,身形不动,开始以力相抵,比拼真气。    大雨瓢泼,打在岿然不动的二人身上,雨珠撞飞成碎,又被浑然的真气反击回空,形成一道击碎珊瑚般的雨幕。  谢留尘眼睫沾上水珠,他望着身前那道朦胧身影,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  “当首领的是我爹,又不是我!大人就应该去做事,让小孩子快快乐乐地活着才对嘛!”  “我爹爹那么疼我,以后他当了南岭的王,我什么都不用做,也是可以的嘛。”  无邪的言论犹在耳畔,那个孩子却在一夜间长大,开始学习人族文字,开始担起数万魔族的未来。  他成了一个同他父亲一般、城府深沉的领导者。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是仇恨吗?  还是魔族人特有的冷血?  谢留尘突然不想报仇了。    一轮风雨过后,乌云四散,雨过天晴。  钟涟也在长久的真气对冲中耗尽魔气,败在谢留尘手上。  他四肢无力,捂着胸口,踉跄着后退,朝着谢留尘冷笑道:“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迟早会重振魔族声威,迟早会找你们报仇!”  谢留尘拂去脸上雨珠,神情有些萧索道:“四百年前魔族攻入西涯山,害我父王母后战死之时,你还没有出生,算来算去,都不该算到你身上,”他摇摇头,“逝者已矣,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我曾答应过一人,有生之年,绝不对魔族赶尽杀绝。”    站在不远处的商离行听闻他最后一句,脸色忽而凝重起来。第一百五十章  他神色变了几变,倏然闪身至沙石地上,趁众人不察之际,一把将钟涟抓在手中。  他临时起意,先前从未表现半分,不仅魔族诸人一时错愕,连成为擒拿目标的钟涟也没做下防备。  魔军瞬间色变,诸魔将耸动喝道:“干什么?”“放开我们公子!”  谢留尘也愣了:“商师兄……”    商离行擒住钟涟,朝着魔族诸人厉声喝道:“如果还想留下你们公子的命,便即刻退兵,滚回北陆去!”  众魔将直呼放肆,便要冲到沙地这边,谢留尘、丹吾与崔明若三人当即反应过来,合作无间,在商离行周围围拢成一个保护圈,将众魔将围上来的攻势打散。    他们护着商离行不断退后,直至回到边界散修所在营帐中,处于中心的钟涟一手甩去脸上雨珠,反倒有心思笑道:“不错,不错,当机立断,出人意料,果然这才是商门主的作风,当年我就吃了一次亏,没想到这次又……哈哈哈哈……”    四人挟持着钟涟,众魔将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让他们得以安然返回,守在营帐中的众散修见自家门主捉拿魔族人质,心知局势随时逆转,立马围上来,将商离行四人护在中间,形成铜墙铁壁一般的人墙。    众魔将带领上千魔兵,将南岭诸人包围起来,众散修振奋精神,全力应敌,稍有打进包围圈的魔兵,一下子就被外围的散修打退,哪怕有本事冲进内围的,很快又被谢留尘等人打飞出去。  镇守边界的散修不过两百名,远道而来的魔军有上千人,人数对比悬殊,商离行这边却因高手众多,两相抵消之下,双方实力相当,成僵持之局。    双方且退且战,一路穿越山林,逐渐逼近内陆,不到半个时辰,魔军已经散作一团,只余精锐部队还坚守着第一线。这时商离行开口道:“说话吧,你也不想你的这一千名手下死在南岭。”    被他拿住的钟涟眉梢一冷。北陆魔军多年来为他一手扶植,没出几个足以替他管教军队的将帅之才,以至于无他指挥,众魔军便成一团乱麻,实在是不堪大用。  他深吸口气,提声道:“回去吧。”  众魔将道:“公子!”    钟涟脸色阴沉下去:“我说回去!”  几名魔将面面相觑,终是下令魔军退散,数千人四散开去,退至边界,登上巨舰,驶离南岭。    魔军散去后,众散修严密阵势才得以瓦解。他们松了一口气,又听商离行道:“召告各大门派,魔族撕毁和平合约,我们要随时做好迎敌的准备!”  众人神色郑重道:“是!”    此次魔族突然来访,明面上是想逼迫秋水门交出崔明若,实则是想以此为借口,公然撕毁合约,他虽挟持钟涟,换得一时的魔族退兵,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魔族势必卷土重来。商离行命散修散布魔族入侵消息,又命人将钟涟带下,忙过一阵,在营帐内外来回张望几圈,才发觉谢留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绕到山的另一边,见到谢留尘被一群散修围围在一片斜坡上。他走过去,见一名散修扯着谢留尘的袖子,对他上下打量着:“兄弟,你真的是妖王后裔啊?怎么以前不跟我们说呢?”  谢留尘一脸得意地回道:“我当然是妖王啦,不过以前不知道,前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身世的。”    众散修一阵啧啧称奇:“没想到啊,我们兄弟几人,竟然有能跟妖王称兄道弟的一天。”  “怪不得当年一见谢小弟,就觉得他贵气逼人,不是普通修士啊。”  “去去去,当年是我把谢兄弟从小舟上救下来,论关系,我比你们先认识他,论情分,我跟他更熟。”  众散修热络地跟谢留尘拉拢关系,吵来吵去。谢留尘也知道他们只是嘴上说些玩笑话,并非真正趋炎附势,便颇有耐心地一句句回了过去。    一名散修一脸不怀好意地推搡着谢留尘:“谢小兄弟,老实交代,你跟门主,嘿嘿——”后面的话被压低声音说出,听得不甚清晰。  谢留尘回了句不明所以的话:“有什么呀?我已经跟你们说了。”    商离行心中好笑,慢条斯理走过去:“说我什么呢?”  几名散修惊了一跳:“门,门主!”  商离行微笑道:“没事,我刚好路过,不必紧张。你们在说我什么?”  几人纷纷摆手:“不敢不敢。”“门主我们几人有事先去忙了。”笑嘻嘻看了谢留尘一眼,拉拉扯扯地走了。    谢留尘一脸好笑道:“你把他们都吓跑了!”  商离行面目送众人离开,转头望向他:“鬼鬼祟祟的,又在背后议论我什么了?”  谢留尘含笑道:“没有啊。他们就是问我,是你追的我,还是我追的你?”  商离行也笑笑,抬步走上斜坡:“那你是怎么告诉他们的?”  谢留尘一脸高深莫测:“就不告诉你!” 第213章 “门主喜欢听话的,又带有点小脾气的,关键是,”崔明若笑得越加张扬,“看得好看的。”  谢留尘十分认真道:“可是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他还是喜欢我,那说明什么?”他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嘴角扬起,“说明我很值得他喜欢哪!”    “刚才是谁说脸皮很薄的?”崔明若被他逗得不行,伸手就要来摸他的脸,“来来来,让我们摸摸你的脸,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怎么这么厚?”    “干,干,干什么?”  谢留尘慌张叫了一声,被她拉住,动弹不得,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摸个遍。    白萱也掩嘴笑道:“你叫门主过来救你不就好了?”  谢留尘道:“我不叫!”  崔明若与白萱对视一眼,嫣然笑道:“你是不是害怕见到门主?害羞啦?”  谢留尘心中知道他不敢见商离行不是因为害羞,但又不敢告诉她们实情,只好闭嘴不言,当做默认,同时步步后退。    商离行正巧这时走过来,将他去路挡住,对白、崔二人笑道:“闹什么呢?老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  他侧首望向谢留尘:“嗯?脸怎么这么红?”  谢留尘见到他,更加慌张无措,支支吾吾应了几句,绕过他,刷一声地飞出药庐。  商离行手里落了个空,笑着摇头:“逃得跟兔子一样。”    第三日午后,被困在秋水门的钟涟提出要见商离行一面。  商离行先前设想的阵法已经完成一半,正在书房中凝思绘阵。五行剑阵排布到此处,要用五名顶尖剑修分别在五陆阵眼出剑,以剑意运转剑阵,现下除了完善剑阵外,可能还需要寻找五名剑意超绝的剑修。  他听闻散修来报,停下绘阵的手,去了关着钟涟的房间。    进了房门时,钟涟正与丹吾互相瞪视对方,双方脸上全是淤青。  余光见到商离行进来,他先一步收回仇视的目光,转头对商离行道:“事先说明,本公子并非是在跟你们合作,只不过交易消息罢了。”    商离行坐下:“请说。”  钟涟道:“关于傅长宁,我知道的可能并不比你们的多。五十年前,我父亲身亡后,一日,一名身穿长袍、面容削瘦的书生找上了黑旗宫宫主,要与我族合作,我当时怀疑他是人族卧底,并不答应他的请求,他便说为了表达诚意,会为我族献上一份见面礼,果不其然,过了不久,有一群人族修士欲渡海攻打北陆,却在路上被一群海兽围攻,死伤惨重。”  商离行微微颔首,知道他所说的是当年七大门派渡海北上却遭海兽袭击之事。看来这几十年来的海兽事件也都与傅长宁逃不开关系。    只听钟涟又道:“之后,我便答应了与他的合作,双方来往了一段时间,不过刚过了几天,他又突然传讯给我,要魔族暂且停止出兵,修养五十年。”  商离行道:“不错,傅长宁那时神识被我所伤,需要几十年的时间疗养伤势。”  钟涟冷冷道:“哼,本公子猜也是此事,前不久,他似乎是恢复了一点伤势,再次找上我,告诉我可以出兵了。接着,本公子就带人来了,本来以为只是小小试探一把,呵呵,鬼知道就被抓住了。”    他说到最后,看着商离行,脸上杀意一闪而过,商离行听闻之后陷入思索,没有回话。房中有一阵的静默,丹吾始终静静旁听,到这时忍不住问:“然后呢?”  钟涟道:“没有了,我与他的接触也仅此而已,这人什么来历,什么修为,本公子一概不知。”    这一场谈话最终也没得出什么有用信息,商离行略微失望,想来想去,只得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设想中的五行剑阵上。    出门时,正迎面撞上一道身影。商离行放下正事,顺手将人抓在怀里,笑道:“躲着我干嘛呢?”  自从那日在边界问他在北陆的经历之后,这家伙就一直有意无意躲着自己,商离行也就当跟他在玩游戏了。  谢留尘被抓住,逃脱不得,却还在强行辩解道:“没,没有啊。”    商离行攥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书房的方向走去:“走吧,带你去看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谢留尘忸怩挣扎着。  “来了就知道了,”商离行不容拒绝地将他拉走,“走啦!” 第一百五十二章  商离行紧紧牵着他,来到书房,抽出被压在信函之下的一张黄稠纸,扬到他眼前:“看!”  谢留尘认出是之前商离行所绘的五行剑阵阵型图,而相比那日潦草的雏形,现下这一版多了千百条错综连合的线条与看不懂的怪形文字。  谢留尘惊讶一声:“啊!剑阵完成了?”    商离行目光停留在阵型图上:“嗯,如何用来对付傅长宁,我所能想到的便是这个剑阵,苦心思虑设想至此,剑阵现在完成到这里,只差最后一步了。”  “差什么?”  商离行道:“施展五行剑阵,需要五名剑修分别在五陆助阵,现在我心目中有两个人选,剩下三个还没找好。”  “两个?是谁?”谢留尘问道。    “一个是你,一个何所悟,你二人同为剑修,是我现在秋水门中剑意最精纯的二人,所以我第一想到的就是你们两个。何所悟虽为散修,但他的‘沥雪十九剑’却是罕有敌手,你的剑心最稳,也很适合施展剑阵。至于剩下三人嘛——”他说到这里,有些苦恼地说道,“剑意精纯的剑修倒是好找,但是既要五人修为相当,又要有与其余四人足够的默契,不好找啊——”    谢留尘激动地推他一下:“商师兄,可以去找云山剑宗帮忙啊!云山剑宗门下数万弟子,随便找几个都够用了!”  “只能如此了,”五行剑阵能否对付傅长宁,商离行并没有绝对把握,本不想如此兴师动众地召集人手,但隐患一日不除,四陆便一日不得安宁,他想了想,道,“等我将剑阵完全绘完,就去找晚宁要人,嗯,到时你也跟我去。”    最后两人决定去向云山剑宗借人。  向晚宁听闻他们来意,当即传令,从数万云山弟子中精心选出百名已经修出剑意的弟子,排列在宣和峰正殿,等待商离行挑选。    此次剑阵成与不成,都着落在这五名剑修身上,因而挑选的条件十分严格,既要经历商离行的严苛考校,又要有与谢留尘、何所悟二人匹配的剑意,三日后只选出贺七一人。  剩下的一百多人,商离行挑来挑去,都不甚满意。  向晚宁便提议道:“商师兄,不如由我来出阵?”  商离行摇摇头:“以你的修为与剑意确实可以担任出阵者之一,但你是堂堂一派掌门,到时倘若魔族率军攻打南岭,云山弟子还需要你来指挥。”  向晚宁还在坚持:“魔族并不一定会刚好在此时出现。”  “难说,魔族主事者虽然被我擒下,但北陆那边随时会再度来犯,”商离行道,“你要守着整个门派,责任重大,所以,我从头到尾就没考虑过你。”    向晚宁因为无法帮到商离行而感到惭愧,商离行却道:“掌门师妹不必苦恼,剑阵之事并未急在一时,我可以去其他门派寻找合适的出阵者。”    这时,从山脚下缓缓走上一名男弟子,他穿过弟子群,自人群中越众走出,对台上的几人道:“商师兄,掌门,让我试一下吧。”    向晚宁抬眼一望,见是方景林,她不太赞同地开口:“方师弟剑心不稳,多年来一直处于突破瓶颈,并不适合出阵。”  方景林这些年来因修为无法突破,心性变化甚大,门中弟子都知道此事,因而向晚宁一开始便没将他算入入围资格的弟子中,哪知这个人转头却自己上了正峰,主动请求出阵。    方景林脸色有些白,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对上向晚宁,缓缓道:“掌门师姐,我想试一试。”  “都说了你剑心不稳,不宜出阵,你坚持要加入,不是给别人拖后腿吗?”向晚宁说着,转头对着台上其余二人,“谢师弟,商师兄,你们帮我劝一劝他。”  谢留尘摇摇头,并没给出肯定回答。  商离行亦在沉思中。    出乎意料的,第一个发表意见的却是站在弟子前排的贺七,他朝着向晚宁拱拱手,又道:“掌门,方师兄近些年来修为一直退步,现在已经远远不是我的对手,弟子也认为他不适合加入我们。”  听闻,方景林脸色更加白了些,他猛然转头,眼神发狠地瞪向贺七:“好……好你个贺七……你——”    眼见两名弟子又要拔剑相斗,向晚宁出言制止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向商离行低声询问:“商师兄,你怎么看?”  商离行沉默片刻,正眼看着台下的方景林:“嗯,可以一试。”  “师兄——”向晚宁有些不乐意地唤着。  商离行道:“没事,事情还没到最紧急的时候,到时再换人也来得及。”    他走下宣和峰正殿的高台,缓步走到众弟子面前,先是朝垂首不言的贺七投去一眼,而后几步走到方景林身前,开口问道:“你可知道,我设立五行剑阵用意何在?”  “知道,为了诛灭一个神秘却异常厉害的人物。”  “你有信心?”  方景林抬头,目光闪躲,干裂的嘴唇微颤道:“商师兄,我会尽力一试。”    “好。”商离行道,“我给你一次机会。” 第215章 风过无声,一阵静默。    “你说祁欢是主动出手,让你杀了他?”过了许久,商离行哑声问道。  谢留尘沮丧道:“是,商师兄,我不敢再骗你了,当时祁欢好像中了邪一样,猛地往我剑锋上扎,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后来的日子,我想了许多可能,可是怎么样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商离行深缓口气,又问:“那风归云带着你遭到海兽袭击又是怎么回事?”  谢留尘低声道:“魔龙被海兽咬了一口,之后不辨方向,带着我们去了昔日漩涡丛生的海域,我们险险逃过海兽攻击,回到愁海,不想魔龙却在之后狂态大发,想要吃我,风归云为保护我,也为了保护它,受了重伤……”    商离行听到这里,神情一动,突然长袖一拂,转身就往回走。  谢留尘被他吓到:“商师兄!”  连叫几声,却不敢伸手拉住他衣袖,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往秋水门方向走去。    谢留尘顿时心如死灰。  他全身冰凉,傻了一般站在泗海边,脑中不停想道:“他要干什么?他突然走了,要打算找人过来处置我,还是他要赶我走?难道,”又忽而想道:“难道,他打算将我扔在这里,再也不理我了?”    他霎时间就像被雷劈中一般,当下缓住心神,急忙忙奔回秋水门,进了门,也没顾得上周围散修,大喊道:“商师兄,商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不敢再欺骗你了,你不要丢下我!商师兄!”  门中散修一脸茫然地朝他望过去,谢留尘怎么有心情去搭理他们,他心焦如焚,又不敢直接冲进去,只站在门外不住地喊着“商师兄”三字。    他大喊大叫一阵,商离行都没出来理他。他心中更是绝望:“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几名散修走过去,好心劝道:“谢兄弟,门主刚才一脸行色匆匆地进了书房,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你不如进去找他,兴许他在房中没听到……”  谢留尘蹲在门边,轻轻摇头道:“我不敢……”    众散修虽觉奇怪,却也没兴趣多问,各自散去。人群散离不久,一抹黑色衣角落在他眼前。  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感受到商离行在低头看他。没多时,商离行从他身边走过,直直绕过他,走出秋水门:“走吧,去北陆,带我去找祁欢埋尸之地。”  谢留尘咽哽着发出一声:“嗯。”  ……  当夜,商离行带着他,利用传送符传送到了十万里海外的北陆。  昔日亭台丛立的浮梦楼,在当年那场滔天洪水中被冲散成残垣朽木,浸没在一片白色汪洋中。较之五十年前的森严繁华,更多几番沧海桑田之感。    谢留尘始终低着头,一路带着商离行往浮梦楼遗迹走去,因他们深夜前来,隐匿行迹,故而北陆魔族这边根本无人察觉他们的到来。  他们脚步不停,片刻之后,停在汪洋前的空地上。    “就在这里?”商离行问。  谢留尘小声道:“嗯,就在这里。当年他死在我剑下,葬身湖里的蚌壳中。”  “嗯,被水隔绝比较好搜集,我们下水一看。”商离行面色平静回了他一句,而后撩起衣角,作出泅水的准备。  谢留尘半是踟蹰,半是不解,拉住他,道:“商师兄,我……他……他已经死了五十年了,找……找不到尸体了……”    商离行背对着他道:“祁欢出身自颖舟祁氏,练有家族所传密学之‘聚魂术’,我找到了他当年留在门中的召唤之法。此次来,是为唤醒他的魂魄。”  谢留尘猛然抬起头,眼中满是亮色:“什,什么?他他他,他可以活?”  萦困心头多时的担忧、害怕的情绪一朝瓦解,他恍然大悟般开口:“原来你白天突然离开,是为了去书房找东西,不是……不是不要我……”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不住庆幸道:“太好了,太好了……”  商离行声音沉沉道:“颖舟祁氏修炼‘聚魂术’用意是为诈死,瞒过家族仇敌,未必对离体五十年的魂魄有效,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召唤他的魂魄,你也不必心怀侥幸,该你承担的,逃也逃不过。”    谢留尘听闻祁欢有机会救活的话,心头一派欢欣鼓舞,他精神大振,哪怕遭到商离行如此语气淡漠的告诫,也毫无忧虑之心,大力点头道:“是。”    二人潜入汪洋大水,沿着昔日浮梦楼的遗迹且游且停,深入水面。    浮梦楼的亭台大部分沉在水中,多年来受海水侵蚀,散发着腐朽难言的气味,将海水染得浑浊,加上水下光线也不甚佳,他们行动受阻,越游到深处,水流压力越大行速也慢了下来。  谢留尘心急想找到祁欢的残骸,也顾不上休息,依照旧日记忆游往深处水域。  商离行紧紧跟在他身后,路上始终一言不发。    寻觅许久,终于在阴暗的海水中见到浮梦楼后院的湖面区域,谢留尘心中大喜,目不斜视,带头游向后院所在湖水。    眼前光线越来越暗,到了后半夜,他们踏上湖底泥土,向水底淤泥扫视一番,隐约见得几片又黑又烂的巨蚌残迹。  “商师兄,大概就在这里了。”谢留尘道。  商离行也落到他身后:“好。”    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盏制式古怪的铜制灯具,灯罩是一层透明薄膜,散发橘黄光亮。商离行解释道:“此为长命灯,可召唤魂魄散裂的祁欢。”  他手提长命灯,将其放在淤泥地上,口中叫道:“祁欢,祁欢,出来……”  这般唤了不久,水中波流蓦地震动,耳旁突起呜呜之声。  一道熟悉又哀怆的声音幽幽在他们身后响起:“大哥……”  谢留尘浑身一颤。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与商离行同时回身望去,只见海波深处、幽暗莹蓝的海底淤泥中泛着一道忽忽闪闪的白光,祁欢的声音从白光中传出:“大哥……”  那确实是祁欢的声音,但与从前轻快明亮的嗓音不同的是,此时他的声音夹杂幽幽的呜咽声,听来有如鬼魅。  谢留尘怎么也没料到竟真能重见祁欢,他看着祁欢光芒闪烁的魂魄,眼睛一眨不眨,比商离行还要激动。    “你还好吗?”商离行收起长命灯,颤着声问道。  祁欢抽噎道:“不好,我被困在这里,天天想着大哥。”  商离行道:“你这些年来受委屈了。”    只听祁欢的声音带着委屈的语气道:“好久了,我都睡了不知多久了,还以为你们早就忘了我了。”  商离行以平稳的声音道:“没有忘了你,现在大哥来接你了,你钻入长命灯中,大哥带你回家,之后为你寻找修补肉身之法。”    谢留尘忍不住在这时候插嘴:“祁欢,对不起……”  白光一闪,祁欢幽眛的声音陡然转厉,冲着他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他的身影若隐若现,声音却是清晰传到二人耳边:“姓谢的你听着,我现在清醒了,以后不跟你抢大哥了!”    谢留尘心中五味杂陈,正欲说话,这时祁欢声音又恢复平静:“我有话要跟大哥说。”  祁欢如此喜怒无常,商离行也早已习惯,他阻止了谢留尘将要开口的话,望了他一眼,道:“谢师弟,你先出去吧。”  他自在秋水门后山得知真相以来,都没正眼瞧过他,谢留尘触及他正正投过来的视线,又是欣喜,又是愧疚。  “商师兄……”他犹犹豫豫地看着商离行。  商离行温声道:“听话,出去吧。我有话要问祁欢。”    谢留尘恋恋不舍地望了他好几眼,走出海底。  他漫步在浮梦楼旧日遗迹,心神恍惚游上岸,坐上海水中飘着的一块浮木。  今天所历经的种种事情,令他整个人倍受挫折。凄冷的夜色阴恻恻地将他罩住,他屈腿坐在浮木上,无助地等着商离行上来,甚至不时胡思乱想道:“商师兄会跟祁欢说什么?他们为什么把我支开?商师兄以后还会不会喜欢我?”  木板载着他在水上游来荡去,有如一片随波逐流的小小落叶。    将要天亮之际,商离行从海底游出,重新站在平地上,放眼一看,看见他蹲在一片浮木上,轻轻咳了一声。  谢留尘霎时回神,跳到他站着的地方,见他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拿,着急问道:“人呢?”  商离行道:“祁欢在灯里,灯在我身上。”    谢留尘关切道:“那,那他可以活吗?”  商离行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谢留尘的表情又沮丧下去。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商离行看着他道。    谢留尘委屈道:“我怕你恨我,怕你不要我,我在周家村时候总是做噩梦,梦见你凶我,骂我,不肯理我……” 第217章 谢留尘冷笑看他道:“看你这幅快要病死的模样,也好意思要称霸天下?”  傅长宁浅笑着擦去颊上血珠,微微喘气道:“谢贤弟,我们也曾做过知己好友,你真忍心杀了为兄吗?”  谢留尘居高临下,冷冷觑着他,道:“当年有一次,我被假妖王带至西涯山后,本想趁夜逃回南岭,不料乘着小舟半路遇到海兽袭击,莫名到了北陆,现在想来,那也是你所为了。”    傅长宁嘴角轻轻扯出一个角度,道:“谢贤弟知道我是怎么操纵那些海兽的吗?只要你放过我这一次,为兄就告诉你——”  谢留尘喝道:“我不想知道!我不会再听你的妖言惑众了!你害我吃了这么多苦,害我跟商师兄分开了这么多年!你去死吧!”    他蕴妖力于剑锋上,以妖力迫使修明剑绽出炽白烈光,修明剑剑势汹涌,对准傅长宁头颅,将要砍落下去。  忽而眼前乍起恢弘光耀,阻挡修明剑下砍剑势,同时相接处生起刺眼光亮,他退开三步,只觉傅长宁蓦地横斜里伸出双掌,将他拍往一处石壁。  谢留尘身不由己地被那石壁吸了进去。  “谢贤弟,你还是这么幼稚啊。”他被吸进石壁之时,耳边轰鸣如雷,嗡嗡不绝,却还是能听到傅长宁那可恶的声音。  他站稳脚跟,审视石壁,发现他站着之地正是上次商离行被困住的地方。    “谢贤弟,不是为兄想伤害你,而是你想杀为兄,为兄却不想死在你手上啊。”外面,传来傅长宁渐渐远去的声音。“谢贤弟,看在你我曾有把酒言欢的旧情上,我几次三番对你留情,这次也会暂时放过你。”    谢留尘咬牙切齿道:“你害我至此,我恨不得宁愿从未与你称兄道弟过!”  他现在气得只想杀人!  这个傅长宁明明有能力与他对战,却老是故意示弱落败,把他当猴子一样戏耍!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对商离行的歉意,对傅长宁的恨意,以及对一直以来被他伤害过的许多人的愧疚,在这一刻,化作无边杀意,他吼着向石壁拍掌,拍了几百下后,手掌受力不住,虎口鲜血迸出。  无奈,石壁四周皆为幻阵,根本打不到实质性的物体上。    他感到手上伤痛,缓缓停了下来,瘫倒在地,念及商离行,又是陡然心下一沉。  这人将他困在这里,又不对自己下手,难道是想引诱商师兄前来?是了是了,傅长宁先前说过他想与商师兄合作称雄,遭到商师兄拒绝后肯定不死心,自己上门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想到这里,很快冷静下来,与其将想法放在杀人上,还不如想办法及早怎么出去。    他打量了一下石壁环境,又想起一事:“对了,我上次进入这个地方是师尊帮我领路,现在,师尊还在这里吗?”一想到此,他猛然提高声量,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叫道:“师尊,你在这里吗?”  许久也无人回应。  “是了,”他又蓦地想道,“师尊没有回应,不一定就被拘束在洞穴中,说不定是他逃出去了,这是好事啊!”    他生怕耽误时间太久,害傅长宁去威胁商师兄,只原地休憩一刻钟,便又再度站起。  这次他绕着石壁走了一圈,几经抉择后,选了一侧石壁较为薄弱的地方,剑身横握在手,对准石壁最薄之处,直插\进去。  插入瞬间,石壁岿然不动,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身后同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谢留尘回头被吓了一跳,轻声开口:“师尊?”  那道身影被不知什么东西挡住脸,分毫看不清五官与表情,他退开几步,一只手僵硬地伸起,挥开一片散发绚烂光亮的幻阵。  谢留尘愣愣地看着。    那黑影挥开幻阵后,对着谢留尘动了动脑袋,转身走向其中最深最黑的一道口子。  谢留尘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师尊是在帮他。  他抱着剑,忐忑跟了上去。    随着他们深入石洞,眼前走道越来越窄,谢留尘一边在身后紧紧跟着,一边不时小心问道:“师尊,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您是听到了我的呼唤才出现的吗?您跟傅长宁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那黑影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带他走过这条长长的走道,走过一炷香时间,来到幻阵中心。  那黑影突然一掌,将他推入幻阵!    谢留尘措不及防,抬眼时察觉幻阵陡然消失,横亘在他身前的,全都是实质的石壁泥土。  “啊,是在这里!原来出口是在幻阵中心!”谢留尘大喜。    “上次我跟商师兄逃了出去,一定令他有了防备,所以这次才将出口设立在幻阵中,不过师父又帮了我一次。商师兄上次肯定也是怀疑幻阵中心有出口,才着了他的道!”  谢留尘一边愤愤想着,一边灌注妖力,将剑锋插\入石壁之中。  这次毫无疑问,石壁再无阻碍,应力破裂。  “哗啦啦——”一层由淤泥堆砌成的墙迎面倒下,兜头罩在他身上。  鼻间传来淤泥腥臭难闻的气味,谢留尘皱着眉将身上泥土狠狠拍去,拍到一半,又苦涩地想道:“臭熏熏又怎么样?反正商师兄也不在乎我了!”    他灰头土脸地走出洞穴,正值半夜,周家村依旧笼罩在四五更天的夜色中。  他在洞穴中也不知呆了许久,见天边还是夜晚的景色,便放下心来,想来他自进入洞穴到脱身,所历不过一两个时辰,尚且来得及。  他垂头丧气地绕着周家村外围走了一圈,重新走出村头。听闻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脚步慢了下来。  踌躇几步,在回去秋水门与先洗个澡之间犹豫不决。  现在回秋水门,虽能及时阻止傅长宁的阴谋,但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何况他身上这么臭,商师兄见到了,可能还会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倒不如先收拾干净了,起码别让他担心。  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转道走向溪流方位。  “好臭啊,先找个地方洗一下吧。”    他趁着月色便利,来到山间一条小溪,脱去外衫,径直往清澈的小溪跳了下去。第一百五十六章  他们在吵了一架之后,商离行独自一人回到秋水门,继续处理之前堆积的事务。  他从不因私事而耽误正事,一回到秋水门即开始投入到照常俗务中,只是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心神总是游离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天亮时候,还没将手头上的书信看完,院子外门人来报,说是兽王丹吾前来告别。    商离行稍稍定神,命散修将丹吾将人迎进来。  丹吾扬着一对粗眉,走进来道:“商门主,我呆在南岭也没什么意思,准备要回去看看我的族人了。”    商离行问道:“你与魔族之主钟涟的斗争要停止了吗?”  丹吾悻悻道:“那老小子现在横得很,我不跟他硬碰硬,等过几年我修为上来了,一定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商离行道:“魔族为了营救他们的公子,应会在不久后攻上南岭,你回去到时在北陆顺便牵制一下他们的行动。”  丹吾道:“行啊,你们不是将在四陆设阵吗?到时将人派到北陆荒谷就行,我帮你们护阵。”  商离行想了想,道:“也行。”    “对了,哥哥去哪儿了?”丹吾临走前询问道。  商离行默然不语。  丹吾一看他这种表情就猜到是两人之间又发生什么事了,不由劝解道:“商门主,小尘哥哥其实也吃了很多苦,他在周家村时候天天睡觉念着你名字说对不起。他要是真的做错了什么,那也是为了怕你生气,他是真的心里有你的。”  商离行低着头:“嗯,我知道。”    “哎,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是管不了的了,我自己族人的事情还需要我去做呢,”丹吾摆摆手出了书房门,声音飘远,“告辞了,商门主。”    他前脚刚走,后脚何所悟又来。  “大哥,不去练剑了?”    商离行放下手中笔,道:“我们可能需要重新找一个剑修了。”  “大哥要替换掉姓谢的小子?”  “他因萦怀旧事,心思沉重,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练剑了。”  “可是——”何所悟眼神闪烁。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商离行读懂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开口说道。    何所悟抿了抿嘴角,道:“他是个练剑的好手,南岭上少有这样的剑修。”  商离行淡淡一笑:“我记得,从前你是最不喜欢他的,如今倒是为他说好话了。”  何所悟道:“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南岭,他不该被贸然换掉。”  商离行哂笑。何所悟能为人族大义放下对谢留尘的不满,也算有顾全大局之心。思绪间,只听何所悟又道:“反倒是云山剑宗那个弟子有些问题。” 第219章 商离行见他忸怩的样子,霎时便明白了:“喔,原来谢师弟是害羞了?”    谢留尘恼得忙转过身:“才不是。”他挣脱了商离行没怎么用力的双手,转个身,落荒而逃一般跳上岸,两条细白长腿穿梭在草丛中,在商离行眼前荡来荡去,看得他忍俊不禁。  谢留尘躲在一块大石头后,捡起岸边那几件仍散发着臭味的衣袍,闻了闻,又不肯穿了。    他微微侧目,见商离行还站在溪流中,一动不动,笑望着他,显然没把他赤身裸体的尴尬看在眼中。  谢留尘有些安心,又有些说不出的失望,干脆走出石头角落,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提着衣袍,直对着商离行走到溪边,手一松,将衣服扔进溪中。  “洗一下。”他红着脸解释道,旋即蹲下身,强迫自己忽略身上异样感觉,在溪边浣洗衣服来。    商离行始终笑意不灭,也上了岸,脱去身上被打湿的外袍,扔到一旁,而后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上的衣裳:“我来吧,你手上还有伤。”  谢留尘没让他动手,不肯抬头,坚决说要自己洗。  衣裳只是沾染了泥土,并未脏到哪里去,谢留尘搓洗几下,以真气烘烤两人的衣服。    这番动作下来,又过了两个时辰,夜色更加深了。  谢留尘烘好了衣服,背对着商离行,衣服提在手上,正打算穿上。穿到一半,他突然觉得就这么错过今晚实在有些可惜,他转了个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商离行,鼓起勇气问道:“商师兄,你现在是不是也跟以前一样喜欢我了?”  商离行也正穿着衣服,闻言眨眨眼:“你说呢?”    谢留尘道:“之前说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可是被我搞砸了。虽然你说你放不下我,可是,”他嘴角往下微撇,“我不确定你只是原谅我,还是真的重新爱上我?”  先前商离行曾说过自己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所以,他还是觉得商离行来找他只是怕他出事,而并非对他有情。在没得到最确切的答案前,他不敢妄想太多。    商离行看着他怯生生望过来的样子,心中好笑,招手道:“过来。”  谢留尘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双足不由自主地开始走动。  他只穿着雪白内衫,衣襟没拢好,露出大半个胸膛,下半身光溜溜的,一颗心噗噗乱跳,也没顾得上害不害臊,双眼亮晶晶地走到他身边。  他眼带期待地望着他:“商师兄……”  商离行说了一句:“这是我的答案。”接着,按着他的后脑,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    谢留尘感觉着嘴唇传来的温软触感,眼前无数星光闪烁,他得到肯定的答案,只觉整个人都快活得要炸了。他激动难抑地抱住商离行:“商师兄,我爱你!”  商离行闭上眼睛:“商师兄也爱你。”    二人在山野溪边热烈接吻,这一片安谧的夜色中,没有其他人,只有天地的见证。  谢留尘好生得意快活,在他这一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最爱的人就在眼前,柔情款款,爱意绵绵,与自己两情相悦、唇齿相交。什么四族恩怨,什么种族立场,在这一刻,全是虚妄,全是狗屁。  商师兄终于回应了他,终于重新爱上了他!    吻着吻着,不知是谁先起了反应,也不知是谁先脱去对方的衣服……    ————【此处省略两百字】————    翌日清晨,晨曦未现,商离行在一阵铮鸣剑声中醒来。  他躺在岸边石头上,身下是自己的衣裳,身边空荡荡的,那人先一步醒来,还十分贴心地把他的一件外袍盖在他身上。  商离行回忆着昨夜滋味,心中惬意非常,懒洋洋叫了一声:“谢师弟……”    那不远处的剑声依言停下。而后,那人走出树林,“蹭蹭蹭”地跑过来。  商离行优哉游哉地躺着,笑着望向来人。    谢留尘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侧,假装不满地抱怨道:“你怎么还不起来啊?已经天亮了。”  商离行慢吞吞伸了个懒腰:“好累啊,起不来,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昨夜把商师兄折磨成这样。”    “到底是谁折磨谁啊?”谢留尘侧首瞟他一眼,嘟囔道:“昨晚,昨晚明明是你把我,哼——”越说越难为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商离行半坐起身,凑近来,低声笑道:“我把你怎么了?说啊。”  “不说了!”谢留尘恼羞成怒地推开他。    商离行被他推开,没有生气,反倒笑着自身后将他环住,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笑眯眯道:“告诉商师兄,那里难不难受?”  谢留尘摇摇头,红着脸小声说道:“不难受,就是怪怪的。”  “怪怪的啊?”商离行笑着追问:“怎么个怪怪法?”  谢留尘如实应道:“好像在天上飞,又好像在水里游。”  商离行在他耳边低声闷笑。    谢留尘很不自在,又是扭捏又是回味道:“很奇怪的感觉,但是又很快活,以后,以后我们还要做,好不好?”  商离行哈哈大笑起来。    谢留尘十分难为情地堵住他的嘴:“商师兄!不准笑了!”  商离行收了笑声,眼中还是笑意未减:“真的滋味这么好啊?”  “哼哼,不告诉你。”谢留尘嘴角翘得高高的,很得意地哼唧几声,却又刻意避开他的眼神。    商离行知道他害羞,调笑几句就没再说些什么,又见到他怀中散发着余热的修明剑,有些诧异:“嗯?修明剑?你可以使出剑意了?”  谢留尘点点头:“嗯,好了,早上我醒来就察觉修明剑在召唤我了。起来练了剑,发现又可以练剑了。”    先前因误杀祁欢之事,他一直心中郁郁,使不出剑意,哪怕向商离行交代一切,也无法重拾剑心,然而昨夜与商离行冰释前嫌,次日就能重新挥洒剑意,其实内因如何,谢留尘已然想透。  “我一直以为是祁欢,没想到其实是你。”谢留尘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道。  商离行怔了一下,问道:“是我,才使你重新得以释出剑意?”  谢留尘定定望着他道:“对,你才是我的心结。”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人十指交缠,缠缠绵绵地回到秋水门。  这次心结尽开,他们再无所顾忌,坦诚地牵着对方的手,偶尔间一回眸,便是相视一笑。    秋水门忙碌情形一如往昔,门人也未因他们的失踪一日而起什么异动。  进门时,商离行道:“这次你解决剑意问题,我们需快些排练五行剑阵,补上之前被耽误的进度。”  谢留尘想到之前之事,有些愧疚,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们刚刚进了门,门中散修见商离行回来了,便迎上来,相继向他汇报近日事务进度。  “门主,三天前传信给了西涯山,那边依旧没有回应。”  商离行神情一敛。  谢留尘诧异问道:“怎么了?找西涯山什么事?”  他神色莫名问了几句,片刻,也反应过来了。    此番诛杀傅长宁,需在中洲、南岭、北陆、东岛、西涯山各设立一处剑阵,配合出剑,纵横连成五行剑阵,而其中唯独西涯山是妖族领地,人族要在西涯山上设立剑阵,需问过妖族意见。商离行之前曾派遣门人去西涯山奉上亲笔信,却没能得到妖族确定的回信,也不知妖族会不会答应出借西涯山地界。    “这好办啊,商师兄,我是妖族之人,我去西涯山不就行了?”谢留尘丝毫不觉得这是问题。  商离行摇头,却是对着众门人道:“这事我会亲自处理,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吧。”  门人应是,纷纷退下。    谢留尘一见他将众人遣开了,便知道此事比他想的要复杂的多,他奇怪道:“商师兄,怎么了?你——是不是——”  他极快地反应过来:“你不想让我去西涯山?”    商离行牵着他,慢悠悠走回自己院子,路上说道:“妖族与人族一向不太和睦,我担心这次向他们借地,他们会借机提出什么过分要求。故而我前几天只是派散修前去送信而非亲自上门求取,不让妖族看出我对此事的在乎程度。”  谢留尘还记得五十年前妖族兴兵南岭之事:“南岭虽然物产丰饶,但妖族也有自己的地盘,不至于要跟人族抢资源。”    商离行叹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是?”  商离行认真看着他,温声道:“我是怕,他们会以此要求你回西涯山,不让你再和我见面。我怕你一个冲动就答应了,所以一开始就没将这件事告诉你。” 第221章 自正殿二楼栏杆往外望去,只见鹿鸣悠悠,青鹤长鸣,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自那日听商离行说了魔族随时会攻上南岭的消息后,向晚宁便开始着手安排弟子巡视云山,布下防护阵之事。  弟子们依次被她派遣下去,留守在云山各地,忙碌于练剑与布阵之事,眼下她独自一人站在正殿二楼,远远眺望着这偌大的云山。    当年清阳掌门临危托命,将整座云山剑宗交到她手上,如今她终于再度成功使云山剑宗坐稳了南岭第一剑宗的名号,也算无愧师尊的嘱托了。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缓慢的踢踏声,打乱了她的一番沉思。  有人上了二楼观景台。  她转身望去,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向晚宁有些意外:“方师弟,你不是在秋水门陪商师兄他们练剑吗?怎么半路回来了?”    方景林一身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她身后,他右手提着自己的剑,眼神微微涣散,脸上全是伤痕,却没有回她的话。  向晚宁神色微敛:“方师弟,你神情好像有些不对,是没休息好吗?秋水门住得不惯吗?”  方景林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提着剑朝她走近。几步来到她身前,站住了。他的剑锋一直对着向晚宁,没有移开过半分。    “方师弟?”  向晚宁秀眉微拧。  她终于察觉出不对了。  “方师弟,你想跟师姐比剑?”她目光陡沉,左手不着痕迹地往后腰探去,作取剑之势,神色镇静道,“你知道师姐修为在你之上,你想跟师姐对战,恐怕胜算不大。”  其实她心中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此时云山弟子们都在山间巡视,宣和峰只有他们二人,方景林若是真想对她动手,她没有把握能完全将人制服。她装出镇定之态,想着先将人稳住再说。    “他叫我,来杀你。”方景林眼珠动了下,终于缓慢地开了口。  向晚宁惊疑:“谁?谁叫你来杀我?”  方景林眼神失焦,表情茫然,一字一顿道:“那个人说,只要我杀了你,就能做掌门……”    “你——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向晚宁先是一怔,很快震怒不已,“是掌门之位重要,还是师姐重要?你忘记了吗?我们师姐弟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剑,每每你犯了错,都是师姐为你求的情,如今,你竟说你要来杀我——”  她猛地大喝,“你快清醒过来!将剑放下,今日之事我当做没发生过,你也没有回过云山!”  “师姐,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方景林缓缓摇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而后,剑锋上抬,直指向晚宁,“师姐,以往我们练剑,我都是让着你的,这次,我不会让了。”    向晚宁欲想先将人降服,在他话音落下之前,先一步动了手。  剑光乍起,二楼上身影交错,向晚宁剑招快如飞影,却被逼得步步后退,应对起全力以赴的方景林来,再不如以往那般轻松。  向晚宁心中一黯,叹道:“多年来,他确实一直让着我。”  她这等情绪,表面上没有流露半分,但不断后退的脚步和渐趋减弱的剑意,却已经暴露了她优柔寡断的一面。    方景林游刃有余地拆解剑招,甚至还在她耳边说道:“师姐,早跟你说了,妇人之仁是成不了大事的,你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做掌门。”  “住口!”向晚宁陡闻此言,秀眉一拧,剑势猛攻,又被激发出汹涌的战意,“你以为你就很适合做掌门吗?多年来你修炼不前,举止散漫,我早看在眼里!你何曾了解过这个身份下要承担的万千重担,你以为掌门真的好做吗?”    她被方景林寥寥几句话激得满腹怒火,几乎便是不容犹豫地催发剑意。  在她长剑再次刺来之时,方景林手中剑有一刹那的停顿,而后他停住剑势,任由向晚宁的剑刺透他的下腹。  剑锋薄如蝉蜕,透体而过。  方景林对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身子直直倒落在栏杆前。    “方师弟!”向晚宁眼睛睁大,很快收回剑,半跪在地,将摇摇欲坠的他扶住。  “噗——”艳红的液体自方景林腹部喷薄而出,顺着楼梯蜿蜒流淌,“滴答——滴答——”缓缓滴落到正殿地板上。    向晚宁低叹:“激怒我杀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们一起长大,向晚宁对他了解甚深,在他倒下那刻便已明白他的用意。方景林也是了解透彻她的性子,才那般出言相激,激起她的战意。  方景林被她抱在怀中,不住地颤抖地身子,炽烈的日光照射在他面上,他眯起双眼,恍若从一场颠倒迷离的梦中醒来。  他好像很多年没有见过日光了。有些刺眼,又有些怀念。    “师姐……”  “我在。”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向晚宁轻抚他的鬓角,低声哀叹。  “对不起,师姐,其实,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方景林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魔尊被囚禁在云山的真相是我透露出去的,云相长老……也是我杀的……我还……打伤了贺七……”  向晚宁全身一颤,喃喃道:“原来,原来当年是你——怪不得你一直在阻止我接纳谢师弟回云山,我以为你是真的在为云山剑宗考虑,原来你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方景林却低低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现:“是啊,我动手杀了门中长辈,还将它嫁祸给了一个无辜的师弟……”  向晚宁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你要杀害云相长老?”  “我好恨,我好恨,明明同样身为掌门亲徒,他们事事都只倚赖你,却从不肯重用我,甚至,甚至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  “所以你就一时起了杀心,将云相长老杀死在东岛的海岸边?”向晚宁深深闭上眼,“方师弟,你真是好糊涂啊……你瞒得我们好苦,如果是为了掌门之位,你要的话,师姐未必不会给你,可是你——不该用这种方法!”    “对不起,师姐,我从那时候起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了,我压抑不住体内汹涌的杀意,我,我……对不起……师姐……”  向晚宁无声一叹:“你对不起的,又何止我一个?”当年因云相长老在天一阁上莫名身亡之事,连累玄思真人与谢留尘师徒被赶下山,从此在外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向晚宁想及此事,心中又是愧疚万分。    方景林声音断断续续:“因为,我欺骗他们,我不会伤心,可是我欺骗师姐你,我会很伤心很伤心……”  “他想让我来杀了你,最后,可是,我怎么可以对师姐动手呢?师姐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世上我最喜欢的人……我无论伤害谁,都不可能伤害师姐……”他说到这里,全身血液急速流失,语气也是气若游丝,“师姐,请代我向谢师弟和贺师弟说声对不起……”    向晚宁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嗯,我会替你说的,先睡吧,睡醒来,一切就好了。”  方景林低低回了一声“好”,双腿抽搐一下,而后双眼一闭,再也睁不开来。  ……  谢留尘几人慢慢走到她身后,静静站立,一言不发。  良久,向晚宁才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是,掌门……”被何所悟扶住的贺七捂住胸口,愧疚地别过头。  “为何不早一点告诉大家呢?”  贺七沉默一瞬,道:“毕竟……也是同门师兄,有过练剑情谊,不到最后一刻……贺七总不愿他走到声名狼藉的那一步。”    “也是,说出去谁会信呢?谁会想到门中最大的叛徒是他方景林呢?”向晚宁轻抚着手下冰冷的躯体,“他的心思藏得太深太深,连我也毫不知情。”  谢留尘上前一步:“向师姐,请节哀。”  他们没有亲眼见到方景林身亡过程,但看到满地血腥,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方景林最终选择了自己的方法,战胜了心中欲念,却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向晚宁叹道:“谢师弟,方景林死前说了,当年在天一阁上的云相长老是他所杀。他要我跟两位师弟说对不起。”  谢留尘讶异不已:“是,是吗?”原来竟是方景林动的手,怪不得云山剑宗多年来始终追查不到真凶。他恍然回想当年在东岛上那一夜的场景,此时此刻,与方景林所言联系,竟然存在诸多当时注意不到的细节。  当时他为了不让天一阁禁制发现自己私自深夜外出,一心赶回云山弟子下榻院子,路上刚好遇上角落中的一个黑影。现在回想那夜经历,他确定那个黑影就是方景林了——他在海岸边杀害了云相长老,回院子时却发现商离行守在院子中,只得在院落外围徘徊,等到天亮时分商离行离开客院,他才得以回房。  谢留尘又有些懊恼,如果当年他将此事记在心上,及时告诉商离行,以商离行的能力,绝对能很快找出杀人凶手,这样,便不会有后来的这许多事了。  但世事没有如果,已经铸成的大错无法挽回。  一切因果,尽系于不经意的一念之间。  他与商离行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同时想道:“傅长宁又害了一个人。”    “你恨他吗?”向晚宁声音低低,听不出喜怒哀乐。  “不知道。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他也是身不由己。”事隔多年,谢留尘早将前尘往事放下,此时骤然听闻真凶,心中竟是波澜不起,一点悲怨怒恨的情绪也没有的了。    “我仔细想了想,原来从一开始起,在南岭上频频动手脚的,不是魔族而是傅长宁,”商离行道:“如果我没猜错,方景林也早受了傅长宁的控制,只是他身为剑修,内心还残存着一定意志,因此多年来活在悔恨交加中,修为裹足不前,没有对贺师弟和向师妹下最后杀手。”    他缓了缓语气,道:“方景林没有遵从傅长宁的命令下手,也就是说,傅长宁控制识海的方法并非无懈可击,我相信总能找出对付他的办法。”  谢留尘道:“商师兄,可是方师兄将我们的动向透露给了傅长宁,傅长宁知道了我们设立剑阵对付他的事,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出什么诡计。”  商离行“嗯”了一声,静静思索着后路后续动作。 第223章 因亲身与傅长宁缠斗过几个回合,商离行知晓此人念力多么深不可测,他原本不愿如此轻率出阵,但在众掌门的合力劝说下,他的一番顾虑被打消了。  “我们如今人多势众,纵那傅长宁有翻天之能,也敌不过我们修士,何况此人只是一介凡躯,只要消除其肉身,再困其元神,他有什么操控识海的方法也使不出来了。”  “是啊,商门主,不过一个凡人罢了,有什么好顾忌太多的,我们出动上万修士围剿于他,都已经算是看得起他了。”  商离行垂眸静听,终究还是被他们说动,答应出面协助围杀之事。    他召集上千名散修,准备带崔明若和何所悟两人过去协助,将秋水门中的一切交给纪清与白萱全权负责处理。  谢留尘听闻他要出门,闹着要跟他一起去,被他温言劝住:“听话,在门中等我。”  “可是——”谢留尘扯着他袖子,十分恋恋不舍,“商师兄,我现在可以释出剑意了,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不是这个原因。”商离行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纪清性子柔弱,难堪大任,白萱又怀有身孕,做事不便,你替商师兄照顾好他们,就是对我最好的交代了。而且,商师兄也害怕你会出事。”  谢留尘还是坚持着不愿与他分开,商离行只好解释道:“好吧,其实,我不带你去,还有一个原因。”    谢留尘问道:“什么原因?”  “商师兄让你留在秋水门可不是为了怕你出事这么简单,”商离行深深一叹,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魔族可能会趁机攻上南岭,来秋水门搭救钟涟,你除了帮商师兄守好秋水门外,还需要警惕随时出现的魔族诸人,到时候商师兄远在万里之外,可能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必要时,要记得去找西涯山求救。记得没有?”  “知道啦。”谢留尘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做好一切的安排,终于不再坚持跟着他一起出门,但心中很是不舍,仍是紧紧拉住他的手,不肯松开半分。    商离行抚慰般摸了摸他的头:“放心,这次我们去了这么多人,肯定可以将傅长宁抓获,此人来历不明,修为诡谲,实在令我心神不安,能早一日除掉,便早一日获得安宁,我也不想夜长梦多。”    谢留尘点点头:“那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商离行笑着亲吻他的唇角:“放心,我没事的,等我。”  “嗯。”    何所悟也在一般与白萱依依惜别:“好好在门中休息,有事让其他人代劳。”  其时白萱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但她哪怕怀孕期间,也是一贯镇定坚韧模样:“走吧,早去早回,我跟孩子等着你回来。”  何所悟絮絮叨叨道:“你怀着身孕,有事让其他门人去做,自己不要操劳太多。”  白萱无奈叹气:“好了,我又不是什么无知小女孩,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里有事,你再唠唠叨叨,就要让门主他们看笑话了。”  何所悟,果然商离行等人都在旁边等候着,笑吟吟看着他们夫妻依依惜别。崔明若一身神色劲装,脸上全是戏谑神色。    他也不再唠唠叨叨,停下话语后,便在商离行的带领下,三人带着几百名散修一起出发了。  谢留尘是自二人确定关系后第一次与他分离,心中万分不舍,又紧跟着跑到秋水门门口,痴痴眺望他们远去的身影。    “不用担心,”白萱挺着小腹缓缓走出来,在后面说道,“门主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是不会轻易出手的,这次抓人也是做好了全盘计划才会答应几位掌门的请求。”  谢留尘抓抓脑袋,语气闷闷不乐:“我不是担心他们抓不到人,就是感觉他们这次,唉,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有些不甘心,不想跟商师兄这么快就分开。”  白萱盈盈笑道:“处于感情热烈阶段的情人总是如此,少一天相处都觉得遗憾,我们回去吧。”    “嗯,白姐姐,”谢留尘转身扶住她,“商师兄要我帮他照顾好秋水门,门中现在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白萱沉思一下,摇头道:“没有需要你做的事情。”  谢留尘央求道:“白姐姐,你让我做点事情吧,不然我总是想着商师兄,练剑也练不好。”    白萱无奈道:“好吧,我们去看看纪清吧,他最近又常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谢留尘一怔:“他?”旋即点头道:“好的。”    白萱将他带至藏书阁后的一处小院子中,路上说道:“一个人呆太久了总是难免胡思乱想,纪清自当年妹妹去世后,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比以前还要怯弱,只要一回秋水门,就会整天躲在房间里,要么趁着夜深人静时候去后山看纪柔的墓。唉,我们跟门主几次相劝,也无法使他走出旧日阴影。”  他们站立在门前,叩响门板:“纪清,我们来看你了,出来见一下好吗?”  许久,也不见纪清开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传出,但房中仅存的微弱气息告诉他们,纪清是确确实实呆在房间里的。    白萱敲了几下门后,转而收回手,对谢留尘道:“算了,他不见我们,我们还是先走吧。”  谢留尘道:“也好,不去打扰他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狂放又熟悉的声音:“嘿嘿,诸位,我又来了。”  谢留尘与白萱转身一望,同时笑起:“曲少阁主,您又来了。”    曲空青身为天一阁少阁主,却不在东岛呆着,总有事没事就跑来秋水门骚扰纪清,其游手好闲的举动常常惹起门中忙碌的散修的不满,故而秋水门散修们是不太欢迎他的。  但白萱等人却是很欢迎他的到来,别的不说,如果说世上有一人能助纪清解开旧日心结,毫无疑问,最好的人选,就是曲空青了。    曲空青笑道:“哈哈,是啊是啊,因为实在想念你们,我在东岛呆不住,又跑过来啦。”  谢留尘道:“你是想我们呢,还是想纪清?”    “哈哈,都有,都有,”曲空青走到二人身边,望向那块薄薄的门板,了然喟叹道:“他还是不肯出来啊。”  白萱道:“对,说了不见就是不见,您还是别多费力气了。”    “唉,也罢,”曲空青吊儿郎当道,“那我暂且留下吧,只要我精诚所至,必能金石为开,相信他会出来跟我见面的。”  “曲少阁主都不用做事的吗?”谢留尘不懂为何他总是永远吊儿郎当,怔愣问道。  曲空青摇头晃脑道,“东岛有我父亲忙着,又有众多师弟陪着他,我是懒散惯的了,反正没事做,就常常跑来秋水门,跟纪清说说话喽。”    “喔。”谢留尘听得不甚明白,他也曾听闻曲空青当年是因为将纪清误认为纪柔,才对他万般示好。如今纪柔离世,曲空青却反倒看上了身为哥哥的纪清,这其中的爱恨纠缠实在是看不透。他对于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好奇,不由问道:“那你是喜欢纪清,还是喜欢纪柔呢?”    曲空青听了此言,收起轻佻神色,眉目凝重地沉默一会儿,方认真答道:“我两个都喜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另一边,商离行带着崔明若、何所悟与几百名散修到了南方城镇时,刚刚歇下匆忙的步伐,正与其他门派的弟子会合,忽听得身后一道洪亮的声音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来了,商门主,别来无恙啊?”  声音的主人由远及近,大步走过来。  此人正是当年被他救了一命的太清观观主薛云清。  商离行当时救了薛云清一命,使其有幸逃过傅长宁的操控,之后,这薛云清便对他十分客气,言谈间也带着明显的亲近之意。    商离行也笑道:“薛观主,久违了。”  薛云清道:“哈哈哈哈,商门主,我就说你们会来。这厮祸乱南岭,罪行深重,依照商门主的脾性,定然是会亲自来抓捕此人的。”  商离行但笑不语。    薛云清又道:“这下就好了,有商门主协力相助,擒下此人不过易如反掌之间——”他说着话间,眼神一转,忽而注意到商离行站着一位艳丽无双的女子,他双眉上挑,脸上浮现惊艳之色,“啊这位是?”  崔明若盈盈一笑:“见过薛观主,薛观主唤我崔明若即可。”  薛云清恍然道:“原来就是传说中‘苍元第一美人’的崔姑娘,今日一见,果然美如天仙。”  崔明若落落大方地笑道:“薛观主抬举在下了,不过虚名罢了。”    薛云清赔着笑意奉承她几句,偷偷瞥她好几眼,直到何所悟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才恍然回神,尴尬地转开视线,继续笑呵呵对商离行道:“商门主,贵门真是人才出众啊,没想竟还有像崔姑娘这样的青年才俊。”  商离行也没兴致说场面上的客套话,直接切断他的话道:“客气了。薛观主,你们到底在哪里得到傅长宁出没的消息?”  薛云清见他心急,也不再废话,拱手道:“商门主,几位请随我来。”    他带着商离行三人,身后跟着几百名修士,穿过密集丛林,步行至一处山崖上。  山崖临近小城镇,风光甚好,可俯瞰身前数百里的镇上风光。此处小镇人丁繁华,数十万居民常住在此,安居乐业。    薛云清指着远处人来人往的小镇,道:“有弟子来报,三天前在城镇中目睹他的下落,我急忙忙派人追踪到这里,可惜转眼又失去了他的踪影。”  商离行道:“确定他还在这个镇上?”  薛云清道:“确定,不过镇上凡人太多,我们不想打扰居民,便命弟子乔装打扮,秘密在城镇搜查他的身影,不过三日来一直找不到他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猜,他可能已经逃至山林中,便又派了门下另一批弟子连夜深山搜刮,相信不日就能搜到他的下落。”    商离行听罢,沉吟道:“如此大费周章地以人力搜索,恐怕见效不著。”  “哈哈,商门主这可放心,我们已经在昨日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一露面,我们便驾起罗网,生擒此人,教他插翅也难飞!”薛云清带着自信笑意,傲然应道。  商离行凝眸望去,果然围着城镇的四面山林都泛着一层隐隐星光,光芒绵延数百里,成一光圈,彼此间起落呼应,结成一张足以遮天蔽日的网状符阵。在日光照耀下,那星光只是不定闪烁,又很快消失不见。    等到夜间,城镇点起万家烛火,藏身山间的修士们分头聚集,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第225章 同时间,万里高空之上,那道身影还在不断策动念力,摧毁原本平静的大地,他身边百丈之处,各色法光闪现,真气杂蹿,却是有着一些大能修士还在作顽抗对战,将他团团围住。  那几名修士带着各自门人弟子围攻在他身侧,在且战且退的同时,杀气腾腾的剑意、法器朝他疾射而去。  “受死吧!”    傅长宁动作一顿,眉宇间闪现一丝杀意,袍袖一挥,风雨催发的便方向为之一改,那几名大能转眼尽被他打落下去。    烈焰向上喷发,正好将掉落地面的他们吞没。  傅长宁哈哈大笑:“既然你们主动送死,就由你们来为我的长生大业开道吧!哈哈哈哈!”    余下各门派弟子双眼睁红,悲愤万分,却也停留在他周围几十丈外,不敢再前进半分。傅长宁悠悠然噙笑道:“别急,很快会轮到你们。”    “住手!”  商离行蓦然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太清观众人呼呼哀求,他乘风前行,化作一道飞影,直直奔向镇上所在方位,秋水门众人个个面露惊慌,紧紧跟在他身后。    来到城镇上空,终于可见得小镇全貌,风雨大作,岩浆喷薄,底下无数生灵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顷刻间命在旦夕。  他越看,越加心焦如焚,他急于想出手拯救众人,动作却受到阻碍。因为他只觉有一股大到可怕的吸力,在将他往下拉去,那吸力无比熟悉,又无比强悍,竟与在中洲冰谷下的深渊遇到的如出一辙。  周围的秋水门散修、与赶到此处的其他门派弟子与也同时感应到那股吸力,不断有人坠落,不断有人掉落在岩浆中。  那汩汩热气喷发的岩浆,竟蕴含可致人魂消魄散的恶念聚成的邪咒!    “这次,你们一个都走不掉!我要你们留下,为我献出魂魄,助我成就长生!”九天之上,傅长宁的声音幽幽传来。  商离行在身不由己间,听得这道声音,陡然心头一震。  原来傅长宁驻留此地,是打算炼化十万生灵的魂魄,助自己疗养刚刚恢复的身躯!  他失神一般望着眼前宛若人间炼狱的景象,好似醍醐灌顶,追寻多年的星盘之谜终于有了答案。  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难以置信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年他急于找出星盘之谜,却在追查到那名天衍宗门人身上的时候,断绝线索。他那时实在找不到后续因果,在打伤暗中操控的傅长宁后,便将此事放下了,没想到,没想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三百年后的劫难,原来不是在五十年前,而是正在此时,此刻,应验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绝望与哀痛。    地面上的凡人已经被烈焰团团围住,脱身不得,哀痛惨叫之声,直达苍穹。半空之上,有修士争先恐后地逃脱出去,被傅长宁挥袖一扬,瞬间又如弱小的蝼蚁般砸落进岩浆里,跌落与之前修士相同的命运。    七大门派、数万修士的修为加起来,竟然全不是一个凡人的对手!他听着耳边凄厉悲怆的叫声,只觉自己今日此番情势,怕是也很难逃出生天了。  他挣脱不得,眼睁睁见得自己的身躯不住下坠,周围各类声音渐渐远去,心乱如麻。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无能,纵有修为在身又如何?纵有统领天下散修能力又如何?在真正的劫难面前,他终究不过一介普通凡躯。  只要傅长宁吸食了这十万生灵的精魄,以后天上地下,再也没人是他的对手了。这个书生,到底是如何能修炼到这类邪术妖法?    不对,不该是如此的,他在昏昏沉沉中被热气一熏,又陡然清醒过来,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他究竟是何来历?    恍然间,他想到无念留下的星盘之谜,想到南星为逆天改命穿越时空,想到投降魔族的六百名天衍宗门人,前尘往事,点点滴滴,仿佛一切早在冥冥之中,便已种下命数终点。  此时,是该破釜沉舟?还是放弃挣扎?  是该尽力阻止,还是任由生灵涂炭?    “大哥!崔明若不见了!”  一道急切又慌乱的声音,恰如黄吕大钟,声声句句,将他唤醒,他猛睁双眼,那正是何所悟的声音!    何所悟也陷入吸力范围中,他一身澎湃的修为剑意完全使不出来,正与吸力殊死对抗,朝着某一个方位大喊道:“明若——”  “啊——”  商离行顺着他声音望去,只见风声雨影中隐隐可见一抹红色身影,不断急速往下坠落,已经快触及岩浆了。  崔明若一直跟在他身后,怎么跌落得比他跟何所悟还要快?  他再定睛一看,崔明若身下还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一道略有些眼熟的身影,那人面目扭曲,涕泪横流,竟是薛云清眉目带煞,想拉着崔明若一起葬身熔炉之中!    原来薛云清急着带着门人逃走的时候,吸力范围又陡然增大,太清观门人逃离不得,在被吸力往下拽入岩浆的时候,四周毫无借助之力,薛云清急于想找个拉垫背的,便盯上了距他最近的崔明若。  崔明若自顾不暇,浑没注意被他拉住脚踝,两人一路拉拉扯扯,自高空上飞快跌落,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要掉入岩浆中了。    商离行猛然大喝一声,朝着崔明若所在方位直直跳落,落到他们拉扯的地方,准确无误地握住崔明若的手。  “门主!”满心绝望的崔明若感到手心传来温热触感,抬起泪眼,惊喜大喊,同时暗自使出真气对抗吸力,任由商离行将她救起。  那已经半身吞噬在岩浆中的薛云清却不甘心,他面目狰狞地凄绝惨叫,一只手还死死抓住崔明若的脚踝,做垂死前的挣扎。  商离行登时大怒,真气一催,纵气一提,一把将崔明若往上一拉,一脚将薛云清直直踢落岩浆:“大胆!去!”  薛云清上下扑腾几下,身形最终终于还是消释在岩浆中。  商离行拉着崔明若御风上升,又朝着高空提神大喊:“何所悟,助我!”    “是!大哥!”  何所悟也在这时挣脱吸力范围,在云层翻滚之间,释出一道冰寒彻骨的剑光。  沥雪剑光直冲云霄,将商离行与崔明若方圆十丈的吸力倏然斩断,范围虽只一点,但对于商离行而言已经足够。他顿感身上压力一松,他渐渐上升高空,同时将手里拉着的崔明若遥遥掷向何所悟那处。  “何所悟,接着!”    见何所悟牢牢接住崔明若,商离行内心一定,借着这股湃然剑气,冲天而起,坚毅的目光锁定一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傅长宁,纳命来!”    他凌空飞起,双手握成虎爪之型,朝着身处万里高空的傅长宁奔去,傅长宁施展的熔炉法阵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正急着吸食岩浆中炼出的十万精魄,他察觉商离行带着杀意的气息,只是往他身上砸落一道法咒。  却不料商离行不但不急着躲开,反倒直直迎上他那道法咒,被法咒震得呕血的同时,飞速冲到傅长宁的身边,准确狠辣地按住他的脖颈。  傅长宁措不及防,手下动作一顿。  商离行这一招蕴含千钧之力,教身躯虚弱的傅长宁避无可避,毫无抵抗之能。两人自云头跌倒,齐齐坠下。  崔明若失声叫道:“门主!”    商离行死死按住手下的傅长宁,在即将坠落的瞬间,大手一挥,将何所悟两人抛出风圈外围,明朗悦耳的声音在风声中被割裂得支离破碎:“你们两个回去!”    他看着下面的红色岩浆朝着他猖狂喷涌,他看着从天而降的透明雨珠砸在他脸上,他看着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坠落,浮现眼前的,是自己最喜爱的一张脸,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藏着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还没有机会再见他一眼,如今看来,却是没有机会了。    “门主!”  “大哥!”  何所悟与崔明若二人悲吼嘶叫,眼睁睁看着商离行挟持着手下的罪恶之首,随着十万生灵葬身烈烈熔炉中。第一百六十四章  “谢师弟?”  “嗯?怎么了?”谢留尘懵懂转头,见白萱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看着门口?”白萱问道。  谢留尘摇头,有些落寞地抚上自己心口:“没事,就是突然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白萱垂眸道:“确实,他们去了南方小城,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也没消息传回。”  “白姐姐……”  白萱感叹几句,也很快回复往日镇定模样,道:“没事,我不担心。你也不用想太多,我们回去吧。”  “嗯。”谢留尘点头,小心搀扶着她走进秋水门内院。    “现在秋水门中只有我们几个人坐镇,那群散修修为又很一般,除了你与曲少阁主外,没人能守得住秋水门,如果这几天真的出事,”白萱脚步徐徐,冷静道,“你不用顾虑我,只管出去对付他们。”  谢留尘迟疑道:“可是——商师兄要我保护你们。”  白萱柔声道:“放心,我有自保方法,还不至于柔弱到需要别人贴身保护的地步。你能帮我们守好秋水门,就是对门主、对我最好的交代了。”  谢留尘见她坚持,也只好应道:“是。”    走到白萱院子外围,正欲将人送回房间,忽听得后山传来一阵陌生的长嗥之声:“呜呜呜——呜呜呜——” 第227章 “纪清你在说什么?”曲空青瞬间脸色一白。  白萱也骤然吓了一跳。    纪清理也不理,目光涟涟望着那怪物道:“我把我的生命献给你,吃了我,你要放过他们。”  曲空青吼道:“纪清你疯了?”  纪清只是冷静地看着那魔婴,那魔婴茫然地歪着头,大口张开,似乎是在思索着他这句话的含义。    外面战声嚣天,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秋水门中诡异的安静。  曲空青扶着树干慢慢站起:“纪清……纪清你别冲动……”    被纪清护在身后的白萱却是早一步比他察觉纪清的不对劲,她此刻眼观八方,耳听四方,全神思索着应对眼前魔婴之法。  传闻千年魔族供养两大神物,一是魔龙,一是魔婴,魔婴外貌如凡人孩童,千年不老,象征着魔族生生不息的繁衍能力。魔族此次出阵竟连魔婴都带了过来,看来是打算倾巢而出,将胜负尽赌在这一战上了。    “是了,”她猛然想到,“那来历神秘的傅长宁也练有控制识海的本领,难道,难道与魔婴的摄人心法出自同源?”  她将魔婴出现后的每一个场景都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刚才曲少阁主是与那怪物对视了一眼,才忘了反抗。难道是——”  曲空青已经借着修复伤躯,再度朝着魔婴打去,那魔婴卷起满地风沙,迷花乱眼,曲空青剑招在飓风之下只得勉强使出六七成,错身之际,又被它巨大双翼打到,“噗”吐出一口血。  他却再度拄着剑,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持剑迎上去。  乱沙飞石中,只见满目剑影闪忽,遮天蔽日的黑影灵活躲闪,搅动方圆十里的风沙银叶。  纪清眉间染上忧色,脚步不断前后走动,急于想帮助曲空青,却始终无法加入这快得无与伦比的对战中。    “对,是眼睛!”白萱眼前不断闪过他们交错的身影,喃喃道:“摄人心魄,乱人识海,原来如此。”她想通此处,对着曲空青道:“曲少阁主,请您出剑刺它的眼睛。”  曲空青抽空回了句:“什么?”  白萱道:“它的能为全在于一双眼睛上,将它眼睛刺瞎,它便不会再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修为也将大打折扣。”  “好!看我的!”曲空青被这巨大的敌人打得招招败退,正是憋屈之时,陡然听闻魔婴弱点所在,精神一振,出剑的手再度焕发从容神采。    “喂!我来帮你!”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干气十足的声音,谢留尘突破数万魔军的纠缠,冲到他们身边,曲空青见他到来,更是乐于有人相助,长笑道:“好!”让了一个位置给他。  两名剑修,一左一右,剑势如长虹直贯而下,谢留尘“修明剑”运转沧海剑诀,剑招精妙无极,曲空青剑术也是毫不弱于他,长剑尽情挥舞,将那巨大的怪物打得左支右绌。    有了谢留尘的加入,局面为之一转,那魔婴左躲右闪,被戏弄得团团转,口中“呜呜呜”之声响个不停,只是明眼人都听得出来,相比方才气焰嚣张的呜声,这声长吼中中气不足,后续无力,显是蕴藏极深的怒意与惧意。  曲空青大笑:“哈哈哈哈,你这半人半魔的怪物今天是自己送死来了!”  一前一后,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在空中擦过,疾冲射向它浑浊的双眼。  “呜呜呜——”魔婴没能躲开两人联手这一招,剑光正中瞳孔,陡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打得如火如荼的战场莫名停下,秋水门内外数万魔军与散修都被震得往声源望去。  魔婴痛苦长嚎,从半空中重重砸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愈数尺的深坑,巨大身躯翻滚不息,呜咽声长鸣不止,只见它闭合的眼帘之下,缓缓流下两道如注的血条。    随着“呜呜”声响至最凄厉处,两颗眼珠骨碌碌滚地上,其中一颗在尘土中转了几转,诡异的红光闪起,化成一道疾光,映入纪清眼中。  “冲啊!为圣物报仇!”魔军见得魔婴落败,陡然发出悲吼长叫,带着深重杀意杀向门外的秋水门众散修。  谢留尘大喘了一口气,往门外望去,见秋水门散修被魔军围成一个几不可见的小黑点,他匆匆留下一句:“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多加小心!”便再度持剑冲出秋水门,加入到战局中去。    曲空青瘫软着身子,倚着一株枯老的柳树根大口喘息,他庆幸般笑了几声,顿感一阵阵疲倦袭来。他很想站起来,去帮助门外受到魔族围攻的秋水门众人,可惜他四肢虚浮,真气用竭,是一点力气也挤不出来的了。    “纪清……”他虚弱着叫了一下站立在身边的那人,想让他自将自己拖起来。  纪清僵直身躯,仿佛失了魂一般,怔怔望着那魔婴。  曲空青察觉他的怪异举动,伸手想去拉住他手,纪清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力将他甩开。  曲空青失声叫道:“纪清,你做什么?”  纪清痴痴望着那不断□□惨叫的魔婴,口中喃喃道:“妹妹,妹妹……”  曲空青一震,又稍稍用力,支起身子拉住他的手:“你在说什么,哪里有你妹妹?纪清,你清醒一点!”  纪清挣脱了他没什么力气的手,走向不远处那奄奄一息的巨型怪物,曲空青在他身后震惊失声:“纪清回来!”第一百六十六章  眼下谢留尘已重新回到散修队伍中,被魔军纠缠步伐,门中除一地狼藉外,只有纪清三人与魔婴对峙着,纪清却突然被摄了心魄一般,直直走向那倒在地上□□哀叫的魔婴。  “妹妹,小柔……”他痴了一般,眼神黯淡,口中喃喃默念着纪柔的名字。  “纪清你清醒一点!”曲空青伏在地上,大声叫喊道,“那里没有你妹妹……你清醒过来!不要受了它的蛊惑!纪清!”他五内如焚,身上真气在方才的一战中全被抽空,无力阻止只知道毫无章法地叫喊着这几句话。    那魔婴双目已失,痛苦得直在地上打滚呻\吟,随着纪清逐渐迫近的脚步声,它的动作越加激烈。    烟尘滚滚,纪清的身影被渐渐掩埋。曲空青不懂他为何突然作此意外举动,更不懂如何制止对方,但当此紧急之刻,哪容得他松懈,他长啸一声,在这一刻运起身上所剩不多的气力,纵身跳起,将纪清扑倒。白萱也挺着肚子,赶来相助,纪清却只是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那魔婴看,仿佛透过那头痛苦悲鸣的魔婴,看到自己此生最为挚爱的亲人。    曲空青死死按住他,在他耳旁不住大声叫道:“纪清你看清楚点,那不是你的妹妹,你的妹妹已经死了,死了五十年了!”  白萱道:“曲少阁主,请你不要凶他,他现在处于毫无意识的状态中,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曲空青急切问道:“他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白萱摇头:“我不知。”她确实不解,纪清的反常举动,却与之前受到识海控制的人颇为相似,可是方才明明已经将魔婴的眼睛刺瞎,摄人心魄的念力已经消失,照理而言,不该再有人受到蛊惑。  到底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呢?    秋水门外,平原人山人海,号角激昂,但见战火燎原,旌旗扬炽,魔族大军战势巍巍,在钟涟带领下步步进逼,势要将秋水门夷为平地。谢留尘一人一剑,对上几万魔军重压,被迫得不断往后撤退,身前尸身堆积如山,身后赋阳生众人身上多处重伤,靠着他一人抵御数万魔军的进攻。    正当力有不敌之际,突闻空中传来一阵嘹亮的兽嗥之声,障目飞尘中,降下一道庞然大物,在蚁集蜂聚的魔军中占出好大一片空地。  “哥哥,我来助你!”那正是化出兽王原型、来相助秋水门的兽王丹吾。  谢留尘骤得援手,心中一喜,道:“好!”    场上数万人先是静默一阵,而后重又沸腾起来,魔军战斧迸出青白光亮,持着战斧杀向那具庞然大物。    丹吾身为兽王,天生神力,又因与魔族积仇多年,心中郁愤难填,此时将两族多年仇怨发作出来,神力催动,数万魔军竟被他一人牵制住,无法再攻击秋水门众人。  秋水门众散修压力一减,得以喘息片刻,继而又投入到无边无际的杀伐中,与丹吾配合杀敌。    混战之中,谢留尘又闻身后有人叫他:“谢师弟,你且回来协助曲少阁主。”    他闻言转头,见是秋水门中,白萱躺在地上,紧紧捂着自己小腹,正在喊着他的名字。他顿觉不妙,对着战局中的那道巨大身影叫道:“丹吾,你先替我顶一阵。”而后跳出战局,直奔秋水门内。    丹吾应道:“好,哥哥你去吧!”即使出磐石千斤重压之能,就地一路碾压过去,逃之不及的众魔军呜呼惨叫,顿时血肉模糊,死伤过千。  丹吾却不留恋这等小胜小利,他遇魔杀魔,阔步昂首,自信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魔军中的一人,口中叫道:“钟涟,有本事跟你大爷我单独打一场,别畏畏缩缩,躲在你的手下后面,像个娘儿们一样!”  钟涟哼了一声:“莽夫!”往魔军中隐匿一步,手下魔军听他号令,再度围攻上战场中最高大最凶猛的兽王丹吾。    谢留尘见得白萱呼唤于他,忙奔进秋水门中,将她扶起:“白姐姐!”  白萱急喘几口气,道:“没事,我动了胎气,没什么大碍,快,快去拦住他!”见谢留尘还在扶着自己,一把将他推开,急道,“快去啊,他现在神志不清,根本是在送死!”    谢留尘向门中望去,只见两名男修一前一后对着远处而去,前者目光呆滞,神识涣散,完全不理会后者的苦心相劝与制止,两道身影拉拉扯扯,渐渐逼近那躺在地上的魔婴了。  原来方才曲空青虽是暂时制止住了纪清,但他在方才一战中受了点伤,气力不济,很快又被纪清自身下逃了出去。白萱本就不比他们二人,赶来阻止纪清,也被纪清一把甩飞出去。    白萱语速极快道:“谢师弟,虽然适才你们已经刺瞎它的眼睛,但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纪清还是中了招,我与曲少阁主根本拦不住他,现在看来只有杀了这怪物,才能免绝后患!”  谢留尘果决应道:“嗯,我知道!”当即持剑冲向那魔婴。那魔婴虽是双眼尽瞎,但嗅得谢留尘剑下袭来的杀意,仍是机灵地翻了个身,躲了过去。    谢留尘手握修明剑,纵上高空,使出《沧海剑诀》,极快极狠地俯冲劈下,剑刃发出“哧啦”一声长鸣,同时听得骨头“喀嚓”一响,一只魔爪已被他齐臂斩断。血如喷泉,艳如极色,魔婴陡失一臂,吃痛缩肢,在沙地上长声痛吟不绝。    谢留尘再度挥剑斩落,怪物再度平添诸多伤口。它似已意识到命途终点已至,在作最后的困兽之争,仅余的三肢在地面上发狂,扫动地表沙石。  遍地烟尘,飞沙滚滚。谢留尘却没有被烟尘迷乱双眼,他目标十分明确,快步走到魔婴头部所在,修明剑高高举起,而后刺向不断挣扎惨叫的魔婴——  修明剑剑锋所对,正是魔婴心肺所在。  “铮”一声响落,血雨缤纷,高高溅起数丈,魔婴发出最后“呜呜”之声,巨大的身躯搅起黄沙漫天,挣扎的幅度渐渐趋弱,最终归于沉寂,这次终于死得干干净净了。 第229章 众人经历一场大战,精疲力尽,回到秋水门,只见满地尸骸血海,见证着方才发生的血腥一幕。进了门,那魔婴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赋阳生令各散修稍作休息,以备有更多精力打扫战局,见谢留尘身体不适,便对他道:“谢小兄弟,他们应该在药庐。你就先进去休息吧,外面的一切都交给我们处理好了。”    “好,辛苦了。”谢留尘应了一句,被丹吾扶着进了秋水门,直奔药庐方向。  路上却见有几道凌乱的脚步,带着隐隐血迹,沿着门口,一路逶迤着药庐方向。谢留尘将其当做纪清的血,也没多加注意。    他们走进药庐,出乎意外的是,药庐中除了曲空青与白萱外,还站着两人。  何所悟与崔明若站在厅中,衣衫残破,伤痕累累,神色委顿,目光中流露痛楚之意。    谢留尘见了他们,下意识往前后扫视一眼,愕然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商师兄呢?”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转回身来,见到崔明若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微扯,“崔姐姐怎么哭了?说话啊?”又看了何所悟等人一眼,道:“你们都不说话?”  将他扶住的丹吾扫视一眼众人表情,心下已有答案,随着众人一样默然不语。  谢留尘心中一慌,重复一遍:“你们怎么不说话?商师兄呢?”  崔明若哽咽道:“谢师弟,门主他,门主他——”  一旁几人都垂首不言,只有曲空青守在纪清床边,背对着众人,看不见表情。  谢留尘颤声追问:“商师兄怎么了?”    崔明若道:“门主他,他遭遇不测了……”  谢留尘心头一震,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往前跪倒,幸好丹吾事先察觉,将他稳稳扶住,他站起后,很快又道:“不可能,他不可能会出事,他答应我会平安回来的!我要去找他!”  说罢转了个身,便要奔出门去。    白萱站在门边,出声拦住他:“谢师弟,你冷静点。”  谢留尘被她拦住,依言停下脚步,难以置信般道:“白姐姐,你也觉得商师兄死了?”    白萱哀叹一声:“门主确实不像是这么草率的人,但是,但是——”  崔明若在身后接道:“但是十万人!整整十万人啊!转眼便化作一堆枯骨!那是何等恐怖的熔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门主他,他纵然修为再高深,可是怎么,怎么逃得开……”话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何所悟语气却还保持着三分理智与平稳:“不止十万生灵,还有七大门派共一万多名修士,都死在了那场大战中,这场围剿最终只有我们两个人逃了出来。大哥他为了救我们,拖着那书生同归于尽了。”    谢留尘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商师兄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招?”  白萱见此不忍:“谢师弟……”  谢留尘急声道:“白姐姐,你是不是在骗我,就跟当年的一样,你骗我商师兄死了,但其实他没死,他只是躲起来疗伤了。”  白萱苦笑道:“谢师弟,门主出事,我也同你一样伤心,但是自欺欺人是没用的,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振作,以及设法为门主报仇。”    谢留尘听到这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哼!你们都在骗我!我不信!我要去找他!”  他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夺门而去。    丹吾在身后大喊:“小尘哥哥,你去哪里?”跟着他跑出药庐。  白萱也对何所悟道:“快点追去,别让他冲动行事!”  何所悟嗯了一声,紧随他们身影追出门去。    他们在身后追赶着,谢留尘却是早运起妖力,先一步奔出秋水门,出了门时,迎面遇上三五名散修。这几名散修正倚靠在门边小憩,他们尚不知何所悟两人已经回来之事,见到谢留尘一脸迷惘,还熟络地打着招呼道:“咦,谢兄弟,这么急赶去哪里?”    谢留尘充耳不闻,一阵风般闪身出了门,他踏过门前平原上的满地尸骸,自言自语道:“胡说胡说!他们都在胡说!我跟商师兄已经结成道侣,他要是出事我肯定感应得到!商师兄根本就是没出事嘛!我要去找他!我要找到他!”  他走在山野上,心乱如麻,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找人,只是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    冲到斜坡前,一道踉踉跄跄、形色狼狈的身影撞入他的眼帘。  他眨了眨眼,片刻,惊喜大叫:“商师兄!”冲下山坡,紧紧抱住那道身影。    身后跟着跑出来的丹吾与何所悟两人望见那道身影,也是喜出望外:“啊是商门主,商门主回来了!”  “太好了!”    只见商离行蓬头垢面,满身是血,衣衫也是破破烂烂,他勉强展出一个干涩的笑容:“谢……师弟……我回来了……”  谢留尘将人紧紧搂在怀中,眼底泛红,声音哽咽:“商师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商离行笑道:“没事,我没事……”他想伸出一只手去抚他的发顶,手还没伸出,便双目一闭,昏死过去。    谢留尘将人给搂住,简直要被吓得魂飞魄散了,手足发颤道:“商师兄!商师兄!”  听何所悟在一旁吩咐道:“快进去!”他如梦初醒,运力将人抱起,拔足直奔向药庐方向,口中犹自叫道:“白姐姐,快点过来看一下!”    白萱众人正在药庐中垂首拭泪,听得他在门外大喊大叫,心下诧异,纷纷往门外探头望去,却见他抱着商离行快步走来,众人顿时大喜,白萱笑着招手道:“没事没事,快点将人带进来。”  崔明若也破涕为笑:“太好了,门主没事!”    谢留尘抱着商离行冲进药庐,众人携手相助,七手八脚地将人扶到一旁榻上,白萱为他把脉。  何所悟与丹吾也在这时进了药庐,几人围在榻边,静默不言。  白萱为人把脉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是容不得旁人喧哗的。    崔明若凑上来:“门主是怎么逃过熔炉的,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谢留尘摇头:“不清楚,我刚出了山门,就在门外看到他了。”    他见曲空青自始至终坐在角落里,守着昏迷不醒的纪清,即使听闻商离行归来的消息,也始终没有回头,便悄悄拉了崔明若的衣袖:“崔姐姐,纪清怎么样了?”  崔明若也压低声音,黯然道:“他以魔爪自残,断绝经脉,白萱勉强将他救治,现在算得上一息尚存,不过他心脉俱废,恐怕,时日无多了。”  谢留尘也觉伤心,难过一阵,低头望见商离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模样,才想起询问此事:“你们在小镇上遇到了些什么?怎么商师兄会变成这样?”    崔明若略一沉吟,当下便将在小镇发生的一切经过悉数告知于他,说到最后,她道:“那凡人书生为修复伤躯,在城镇上摆下熔炉巨阵,炼化十万精魄,为他所吸收食用,现在他神功已成,你们几人排布的剑阵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了。”  谢留尘听着听着,眉目染上几分愁色。    他二人虽压低声音交谈,但在场众人都为耳聪目明的修士,除了昏迷不醒的商离行与纪清外,都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何所悟抿嘴不语,崔明若也始终以“书生”称呼傅长宁,仿佛只要一提那个人的名字,便是沾了满嘴罪愆一般。    他们不敢开口,丹吾却是无所顾虑,直截了当道出他们疑问:“现在商门主出来了,那傅长宁会在哪里?”  众人听丹吾问起,更加沉默。  知道人在哪里又有什么用处?    傅长宁吸食十万精魄,修为趋近半神,想一劳永逸将人除掉,只能集结多人力量,而现下南岭七大门派一夕覆灭,秋水门与魔族一战,大伤元气,天一阁弟子稀少,又远在东岛,纵观天下各大门派,只剩一个云山剑宗堪堪有足够战力,但云山剑宗在先前门内大战中自乱阵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多余的战力去对付那个魔头?  商离行设立剑阵之事早在当日方景林身死之前便已泄露,贺七为外出寻人至今未有消息传回,何况将所有期望押注在归期未定的贺七身上,也不太实际,在设阵方面可说是毫无可行之法。  西涯山的妖族独来独往,与人族素有龃龉,魔族被赶回北陆,死伤无数,兽族神智低下,难以与人族配合行事,细细数来,人族竟是孤军奋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盟友。    他们想到此处,甚至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不可能的期盼,若是——若是那书生已经被门主处理掉了,就好了。    众人愁眉苦脸间,白萱终于放下把脉的手,谢留尘眼尖瞥见,呼唤一声:“白姐姐!”  白萱似放下心头大石般深吸口气:“幸好,幸好,门主身上并没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伤口,只是耗费心力过重,识海受到损害,静养几日便会好了。”  谢留尘庆幸般轻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何所悟身为秋水门二把手,拥有主持大局之能,最先缓过神来,道:“现在情况未明,一切都等大哥醒来再说吧,我去门外帮他们处理战场尸体。”即出了药庐,崔明若也打起精神,道:“我跟你去吧。”  二人走出药庐,去了前厅。    白萱缓缓站起,道:“我也累了,谢师弟,有劳你将门主送回他的院子了。” 第231章 那是红光?是白光?为何那婴儿可以漂浮在空中?  是邪术?是妖术?为何那红线能救濒死的婴儿?  眼前所见事物,竟突破他过去十二年的所有认知。  原来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妖物!    傅长宁陡然倒吸一口凉气,被正在施法的南星察觉到了:“什么声音?”  那丑汉也停下手上动作,南星道:“我去看看。”便开门往屋后走来。  心神未定的傅长宁心知逃跑无益,急中生智,干脆坐在地上,掏出怀中书册,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  南星来到屋后,讶然出声:“是你。”    周家村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村民大多大字不识,粗鄙野蛮,只有傅长宁是个读书的材料,常年与书香为伴,养出一身温文尔雅的气质,南星偶尔几次抱着谢留尘出门踏青,都遇到他在村口埋头苦读,对他颇有好感,故而见他蹲在墙角埋首翻书,也没往坏的方向想去,只是问道:“小兄弟怎么跑来这里念书了?”  傅长宁心中砰砰响,脸上却是分毫不显,只作出为难的样子道:“家,家里来客人,很吵,这里,这里比较安静。”    南星当他凡人见识不深,毫不戒备,只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小兄弟是打算考取功名?”  傅长宁胡乱点头道:“嗯,不过我现在年纪还小,等几年后过了乡试,就可以上京城参与会试了。”    南星微微点头,又说了几句让他及早回家,莫要让家中长辈担忧的话,才转回身,重进了屋子,不料在这短短的谈话期间,那丑汉已经将谢留尘的神魂修补完好了。屋中传来南星略微诧异的声音:“咦?这么快就修补完成了?”  那丑汉声音却有些不对了,含糊应道:“是,他好了。”    刚逃过一难的傅长宁不敢再听下去,心中惊惧难言,将书本塞进怀里,急忙忙地逃走了。    谢留尘看到这里,心中明了:那兽王便是趁着南星师父与傅长宁交谈的片刻时间,故意将带有兽王传承的一滴精血灌入自己体中,让魔族诸人以为自己是继任兽王,将目标转到自己身上。    他感叹道:“原来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南星师父为了消弭无念真人算到的劫难,带着我来到三百年后,却没想到正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致使这场劫难的发生。”    商离行道:“是,南星与兽王合力施展妖、兽两族神通,救治幼年时候奄奄一息的你,却不知道竟被一个凡人看了去,傅长宁身为凡人,心性过人,一朝得知原来世上还有此等不属于凡人的神通,从此念念不忘长生之术,孳生心魔,万劫不复。”    谢留尘又道:“那他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修炼成那等邪功的?”第一百七十章  商离行道:“你再继续往下看去。”  “嗯嗯。”谢留尘点头,继续透过商离行识海,注视往日记忆。    傅长宁虽然没被南星发觉异常,从此心中却有了一股不可与人言的心事,他将此事埋在心中,天长地久下来竟渐渐成了一桩心病,原本淳朴心性也在求而不得的欲望中日益扭曲。两年后的他上京赶考,因为心中有了挂碍,再也无法定心读圣贤书,之后科考落榜也在意料之中。    傅长宁也觉功名无望,无脸回家,因住不起京师中昂贵的客栈,只得出了京师,寻了城郊一道观借宿。但他没想到,在道观中接受香火供奉的道士尽是些江湖骗子,不仅将他所剩不多的盘缠敲诈了个干干净净,还逼他画押签字,将他扣在道观中,奴役他打洗脚水,端屎盆子,傅长宁每日早出晚归,从一个弱不禁风的穷苦书生变成干粗活的杂工,心中实是苦不堪言。但他浑身无半点谋生本事,除了在道观干些重活,得以混口饭吃外,找不到更好的谋生出路,故而虽是积怨深重,却不敢擅自离开道观一步。    一夜夜寝不寐,起身来到前院,见得香火袅袅,灯烛隐绰,陡然被勾起记忆中那桩两年前的奇遇,心中豁然开朗,想道:“我科考落榜,仕途无望,又恰好沦落到道观借宿,散尽盘缠,这岂不是上天的安排?叫前途缥缈的我探访仙迹,从此荣登仙途,再不受这等凡人的气?”便打包行李,当夜趁着夜色,溜出后院狗洞,不告而别了。    他既一心想追寻长生不死之术,便不容俗事绊身,离开时连盘缠都没拿。从此露宿荒山老林,踏遍万水千山,只求寻仙问道。可是仙迹缥缈,又岂是他一介普通凡人探访得到的?几年下来不仅一无所获,还因只食野菜野果,缺乏肉食,得了不少伤病。  三年之后,他一身病痛地回到家乡,得知在自己外出游历的几年时光中,家中长辈全都去世。他恸哭一场,当夜一把火将自己在周家村的老宅烧光,靠着家中长辈积攒下来的一点微薄家业,到周家村附近的城镇上置办家业,以买卖文字为主,将心中那点不甘的念头深埋起来。  他因心念作祟,一心想脱离红尘俗世,但因资质平庸,求仙无门,又坠落到红尘中来。    半年后,他靠着买卖文字的收入支撑不了在城里的开支,只好又借着养病的借口,灰溜溜搬回了周家村。    回家时,恰好在村门口遇到几名身形诡异的外来人,皆身披黑袍,行迹鬼祟,正商量着不知要把谁引出来。  那几人发觉他的到来,将他擒下,严声逼问:“说,兽王是不是在村里?”    “兽王?你们是指那个丑叔叔?”此时的傅长宁心头郁郁难平,陡然见到几个天兵天将似的人物,先是一阵惊吓,很快明白来者也非凡人,他又惊又喜道:“诸位,我可以帮你们将他引出来!”  那几人一时哑言,不知他此言何意,傅长宁又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们能帮我达成所愿,助我修炼长生之法。”    那几名黑袍人却是不信他:“想修炼长生之法,怎么不去找那个兽王?”  傅长宁赧然不语。这原是他的一桩心病,他心知自己想法痴妄,怀揣着这样隐秘的心思,心态上便低人一等,不敢在那高风亮节的药师与兽王面前显现出来。而眼前众人有所图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值得合作。  他又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们杀我易如反掌,甚至屠尽村民也非难事,可是一旦打草惊蛇,被那兽王发觉反抗,就得不偿失了,何况村子还住着一个来历神秘的药师,他们联起手来,你们未必有胜算。”  他是读书之人,口才便给,陈述其中利害关系,一下子就击中那几人的心,那几名黑袍人商议一阵,便放开了他,答应与他合作。    傅长宁在众黑袍人的嘱咐下,依言走进村子,来到山脚下,将兽王引了出来。  兽王在周家村过了几年闲适生活,无时不在等待着魔族使者的到来。他早就察觉村子外布满杀气,心态上自是草木皆兵。见了傅长宁来找他,很快明白过来是眼前这书生出卖自己,他手掌一步步朝他走近,想要斩除后患。  傅长宁见他面露凶光,步步紧逼,道:“那群人在我身上下了法术,你杀了我,那群人会很快冲进来,杀掉那个药师和他带着的孩子,还有整个村子的人!”    兽王动作停顿了下,片晌,放下手掌,道:“我去跟他们告个别。”  傅长宁不敢拦他,紧跟着他走到南星的屋子。那屋子内外布满浓重药味,傅长宁自己也是喝了几年的药,十分厌倦药味,便没再跟进去。  兽王敲了敲门,很快有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跑来开门,将他迎进屋去。傅长宁守在门前,只听得屋内零星几句“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们师徒的事情”之类的话之后,兽王走出屋子,对他道:“走吧。”    兽王跟着他走出村子,村子外守着的几名黑袍人见兽王出来,将他捆住,逼他跪下,厉声道:“你倒是好会躲,在人族地界躲了这么多年,真以为可以摆脱吾族?!”  兽王语气淡漠道:“在荒谷的岁月恍若隔世,直到在南岭生活这几年,我才懂得做人的滋味,我不会再帮你们杀人了,宁愿死,也不会再受你们驱使。”  那几名黑袍人冷笑一声,又往他身上踢了几脚,问道:“说,那个药师身边跟着的孩子,是不是就是你的继任者?”  跪在地上的兽王低头沉默。  黑袍人又问:“你这是默认了?”  兽王静了片刻,方道:“放过他们吧,我甘愿自裁,前提则是留下他们师徒一命。”    谢留尘看到这里,心道:“这个兽王也是古怪,说他有情有义吧,却又将一切的灾端都引到我身上,说他心计深沉吧,他却又为保护我跟南星师父而自裁。唉,人心真是复杂难言。”  又想:“兽王要去赴死,南星师父应当是知道的,可他却不争不怒,应该也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吧。”    兽王死前被带到海边,他的遗愿是,让他最后再望一眼自己的故乡。  他跪在岸边,往万里无波的海面看了一眼之后,咬舌自尽。    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渐渐冰冷。傅长宁踢了踢地上硬邦邦的尸体,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现在死了?你们答应我的事可以兑现了吧?”    那几名黑袍人听闻,却是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哈哈哈,愚昧贪婪的凡人,也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你要长生是不是?行啊,我们成全你!”  “把他扔下海去喂海兽!”  “哈哈哈哈!”  傅长宁既惊又怒,正想逃走,可他一介凡人,又怎么跑得过这群魔族之人?他感到后衣襟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摇地晃,他被一股强力扔进大海。  落海之际,海水直灌入双耳,耳边依稀还能听得讥讽不屑的笑声。    很快无数海兽嗅得熟悉的肉味,飞速游来,傅长宁在海中翻滚来回,眼见就要被一只巨大海兽吞噬,心中绝望。恰逢此时,北陆荒谷地震,山谷崩塌,惊天动地的震动蔓延至十万里海,海水震荡不休,更有阵阵龙吟之声在海中荡漾开来。海兽骤闻魔龙啸声,再顾不得生吞食物,摆起尾鳍,一哄而散了。  他五感尽失,意识昏沉,无力地任由剧烈震荡的海水卷动身躯,过了不知许久,只觉背下一实,自己仿佛来到一片陆地上。    天意使然,傅长宁不仅大难不死,还被海水冲到一处莽莽大地。第一百七十一章  谢留尘看到这里,刚想问:“那是什么地方?”  商离行便心有灵犀透过识海告知他答案:“那是中洲大陆。”    傅长宁身为普通凡人,见识不比修士,着眼处最大的也仅限于生平所见的一家一国,从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海外陆地,也根本不懂什么中洲南岭,他只知道自己来到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终恐怕也是逃不过一死。满心绝望之下,在中洲大陆上漫无目的地走动,只盼上天垂怜,赐下一丝生机。    中洲气候之诡异凶险,连普通修士也抵御不了,遑论一介身体孱弱的书生,傅长宁忍饥挨饿,还要遭受各种无常气候的肆虐,始终走不出这片陆地,在四五天之后,终于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这一跌,却误打误撞掉进了一处秘境,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秘境?”谢留尘不解:“中洲怎么会有秘境呢?”  商离行道:“还记得我们去过的凤临川吗?”  “嗯。”谢留尘点头。 第233章 何所悟道:“东岛曲阁主昨夜来信,说东岛已经按照大哥布阵图布下剑阵,就等与其他人配合,听他言下之意,是要将曲少阁主召回东岛,由他负责东岛剑阵;赋阳生派往中洲,现正布阵中;北陆由兽王负责接应,他言道一切都会帮我们办妥,无须担心;至于西涯山那边,暂时毫无动静。”    商离行“嗯”了一声:“事态紧急,布阵之事不能再拖,一会儿我再去西涯山一趟。”  何所悟皱眉:“大哥要亲自上门求人?”  商离行叹道:“不然呢?大劫将至,明知道可能活不过明日辰时,我心里还总存着一分痴妄。”    何所悟听他所言,隐隐是有个交代后事的意思,别过脸,冷冷道:“死就死了,反正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倒也是好事。”  商离行道:“别担心,受了你几百年的大哥称呼,我会尽全力留住你的一点血脉。”  何所悟不明所以:“大哥意思是——”    说到此处,门外有散修声音响起:“门主,西涯山来信。”  商离行沉重一整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来得好及时,将信拿进来。”  待那散修送进西涯山来信,商离行展信阅过一阵,却是放下信函,重铺白纸,提笔写字。    何所悟也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看着他写字。    商离行埋头写了片刻,问道:“什么时辰了?”  何所悟道:“巳时了。”  商离行微微颔首:“还剩十一个时辰。”将信笺递过去:“如果明日寅时贺七还没回来,你就帮我送出这封回信。”  何所悟接过信笺,问道:“送去哪?”  商离行沉默一下,开口道:“西涯山。”    何所悟惊疑道:“大哥的意思——”  “我答应妖族的条件。”商离行深深闭上眼,缓缓道:“到时候傅长宁恢复真气,整个四陆都逃不过一死,西涯山便是唯一的避难之处,我们身为人族修士,自然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可是我们还有亲人,又怎么能让她们陪着我们白白受死呢?至于余下那些凡人,听天由命吧。”    何所悟已经隐隐听出他话中含义,却仍是不敢置信:“大哥,你——”  商离行再度睁开眼,望着他道:“我想将崔明若与白萱送到西涯山。”  何所悟欲言又止:“大哥,你没必要帮我们夫妻做到这种程度。”    商离行摆摆手:“不必多言,这是我身为大哥能帮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去叫她们两个过来吧。”  何所悟嘴唇动了动,最终一言未发,走到门边,开启房门,只见崔明若傲然站立在门外,不知已站了多久。  她走进来,直言道:“我不会走的。”  商离行抬眸道:“大哥只是想保住你们一条性命,你们也忍心让我失望吗?”复又望着另一道走进来的身影,“白萱你呢?”    白萱被何所悟搀扶着,跟着崔明若走进书房,语气平静道:“我夫妻二人愿与门主共进退,但门主想要白萱离开,白萱便如门主所愿。”  商离行颇为欣慰道:“几个弟弟妹妹中,你是最懂我心思的,其他人我顾不上了,最后想保住的,也只有你们几个。”  崔明若直截了当道:“门主,将白萱送走就可以,我要留下,跟着你们留守在秋水门。”    商离行正色道:“你也去。”  崔明若急道:“门主!”  却听商离行突然长叹一声,语气幽幽道:“想当年凤临川上我们九人结拜,后来无念呕血身亡,纪清纪柔兄妹相继去世,祁欢魂魄湮灭,风归云埋葬愁海,如今算来,‘凤临九子’只剩我们四人了,我不想再看着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死在我面前。”他苦笑几声,目光渐趋柔和,“听话吧,就当做大哥最后对你们的一点心意。”  崔明若听他说得凄婉,眼前也似浮现起当年结拜之时种种旧情。身躯一颤,终是不再坚持:“好,我愿意去西涯山。”    商离行目光一一扫过眼前三人,见崔明若与白萱被自己一两句话说得眼泪汪汪,何所悟也难得流露惆怅之色,气氛沉闷。转而展开笑颜,问道:“纪清的身后事处理好了?”  白萱道:“已经将他下葬了,就葬在他妹妹身边。”  “好。”他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时辰了?”  何所悟应道:“巳时三刻了。”    “好。”他再度应了一声,见三人依旧面无喜色的样子,声音带着笑意道:“好了好了,事情并非毫无转机,现在哭未免早了些。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所悟三人为他轻松语气感染,也收起怅惘神色,应了声是,齐身走出书房,走前为他关上木门。    等三人身影消失,商离行方卸下强装出的笑容,双唇稍抿,眉峰也蹙得越加深重。  本以为修途漫漫,自己永不会面临生命终点的一天,纵使修途受阻,身死道消,依自己的性情,也该是含笑离世,没想到当真正面临死境时,自己竟是怀着如此不甘,又如此无助的心境。  他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又似乎正望着桌案上的一墨一砚。秋水门为他毕生心血,建成今日规模,绝非一时之功,只是明日过后,这一切是否还能存在?    正自出神之际,一双手从身后伸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你又在唉声叹气啦。”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恍惚回神:“谢师弟……”  “不要皱眉,”谢留尘身子往前一倾,伸出其中一手,顺着他脖颈一路往上,直至触上眉峰,温凉指腹卸出一股绵力,抚平他紧锁的双眉:“我不要你皱眉,我要我的商师兄永远开开心心的。”  商离行笑道:“哪有人能永远开心的?又在说孩子话。”    “怎么就不能开开心心了?”谢留尘知道他在打趣自己,也翘起嘴角,道,“你这个人啊,自己都一身伤,还老是为别人操心来操心去的。”    商离行握上他白皙修长的双手,收了笑意,道:“不操心不行啊,谁让商师兄有这么多弟弟妹妹要照顾呢。”  “哼,不照顾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当个无拘无束的散修去。”    “唉,这可不好,我既担了这个大哥身份,自然要帮他们考虑后路,将她们平安送走,也算尽到了做大哥的责任。”  谢留尘佯装气恼道:“他们是你的责任,那我是你的什么?”    “你也是我的责任啊,当年你师尊将你送到我身边,便表示把你的一生都交到我手上了,”他目光下滑,落至桌案白纸上,正色道:“所以,你也要听我的话,好不好?”  谢留尘下意识接了句:“什么话?”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捂住他的嘴,语气急促道:“不准说,不准说!我不会去西涯山的!我不想再听你说那样的话!我要生气了!”    商离行幽幽一叹,推开他的手,语气中带上几分缅怀:“那星盘上应当是显示了些什么指示,将南星指引到了三百年后的周家村,如果我没料错,星盘的卦象应该显示了傅长宁的出生地,南星知道三百年后将发生一场大劫难,才急于带着气息奄奄的你来到现世,却不知命运早已在他登上天柱那一刻开始,便已偏离原来轨迹,命途之说,越是想摆脱原本命运,就越是身不由己。”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动,再不见平日里那般轻柔嗓音,“天衍宗上下六百年弟子悉数归降魔族,也是因算到了这场劫难的到来,天衍宗推演天机之术何等出众,连他们都深信不疑的东西,我怎能……我明知不到最后一刻不该放弃,可是,可是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冥冥中注定好的结局呢?”    谢留尘听他一字一句,语气中流露绝望痛楚之意,心中越加怜惜,双手搂在他颈边,讨好似的摩挲着,口中同时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不准你这么想,贺师兄一定能在辰时前回来的!”  他用自己的方法安抚眼前这人,“你看看我嘛,我也是几次都面临生死关头,结果都是大难不死,好好地活下来,可见什么命途之说都是骗人的,要是人人都顺应天命,就不会有修士的存在了,我们也不能修行到如今年岁啊。”  商离行只是握紧他的手,面色严峻。    见不管自己如何百般抚慰,商离行始终愁眉不展,他陡然生出一个想法,拉起他的手:“来,跟我来一下。”  商离行任他牵着而去:“又有什么新花招了?”  “跟我来一下嘛。走啊!”    他一心讨商离行开心,拉着人径直来到厢房,往床上大剌剌一坐,拍拍自己大腿:“来嘛,躺下。”  “这么大的人了,还玩什么小孩子游戏?”商离行嘴上说道,却是听从吩咐,脱履上榻,根据他的吩咐,顺从地平躺在他的双腿上,只听谢留尘道:“闭上眼。”便应了一声“好”,随即将眼帘轻轻阖上。  谢留尘有自己的主意,自不是同他玩什么小孩子游戏。他双指黏合,自掌心生出一股柔绵妖力,附着于拇指指腹,轻轻为他按摩额边穴位,心下想道:“倘若大长老知道他传授给我的妖力用来给商师兄按穴,都不知作何感想?”  想是这么想,手下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弱,甚至还轻声问道:“舒不舒服?”    商离行暂且抛下其他念头,惬意地闭上眼,听得耳边他的询问,长舒一口气道:“舒服。”  谢留尘又道:“以后你要是处理俗务累了,我就帮你揉穴好不好?”  听得“以后”二字,商离行初初恢复平静的内心又是倏忽一痛,心道:以后?哪里还有以后?天一亮,傅长宁就要彻底炼化十万精魄,脱身而出,南岭修士再多,哪里又是他的对手?可是这话现在却不能说。说了,这家伙定然又要捂他的嘴。    相较于他的苦闷酸涩,谢留尘内心却是平静异常,自听说傅长宁可能修炼半神之躯后,他便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要求去守中洲的剑阵,只因他听商离行说过五行剑阵需阵主在中洲护阵,这样就算功败垂成,他与商离行也能依偎在一处死去。  他向来是个率性而行的性子,当年十分讨厌商离行,觉得他虚伪无比,故而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居心叵测,用心不良,而现下心中有了这人,商离行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做什么他都愿意跟随。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两人刻意回避沉重话题,享受着最后的温存时刻,秋水门内外自知大难已到,人心惶惶,再无人来打搅他们,倒是难得的清闲时间。  可是,为什么明明万分不舍,时间还是过得这么快呢?再度往门外望去,见外面天色幽暗,又到夜晚时刻。谢留尘还一直低头凝视他,按摩的动作也一刻都没有停下。  谢留尘问:“累不累?”  “累。”  “睡一觉?” 第235章 商离行并未将傅长宁祸世之事昭告天下,但当日傅长宁生祭小镇十万生灵的惊天骇闻却已传遍南岭每个角落,南岭氛围沉重,人人自危,各门派修士也知南岭到了危急存亡的地步,此时更需团结一心,共同抗敌。秋水门众人分头行动,逐次联络各大门派抗敌。何所悟独身一人踏上了前往西涯山剑阵的路途,商离行在将南岭诸事全部交给向晚宁后,也带着赋阳生来到中洲大地。    上次来中洲时,是为处理维天之柱颠覆之事,那时他与谢留尘遭到傅长宁几度暗杀,九死一生,终于成功脱离险境。而这次再度来到中洲,身边除带了赋阳生外,心头更添了几丝茫然之感。  商离行暗暗想道:“那个人,现在应该回到西涯山了吧。”  命途的抉择从来由不得人心,但他总是存着自己的私心,哪怕人族注定覆灭,也不该由那个人来承受。  他生性阔达疏朗,却在那日目睹傅长宁残害十万百姓之后,竟耳生出绝望痛楚之意,只是他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谢留尘虽隐隐知道他心绪有异,却到底没有猜到他最深层的想法。    寒风肆虐,冰雪催发,无俦劲风将二人身形吹得摇摇摆摆,站立在维天之柱脚下,赋阳生忙前忙后,依照门主指示布阵。  商离行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心思几度转换,突然开口问道:“赋阳生,你可知当年无念真人留下的星盘是何用意?”  赋阳生佝偻着腰,全神于排布手下法阵,闻言身形顿住,搔首道:“门主,天无绝人之路,您老人家不该如此丧气——”  其实商离行没有将自己的愁虑表现在外,但众人跟随他日久,最能看懂他的脸色,话说到底,秋水门氛围沉重,跟商离行的忧愁未解也脱不了关系。  商离行负手叹道:“是啊,天无绝人之路,不到最后一刻,总应该要心怀侥幸。”    过了一阵,阳光脱云而出,照射大地,在厚重云层下投下一束束灿若流金的光幕,粗粗计算,据傅长宁脱出熔炉的时间只剩一个时辰。商离行又突然问:“我知道你们散修入秋水门都是为了获取修行资源,又为何会陪着我坚守到最后呢?”  “我一直以为你们会逃走,会远遁,毕竟你们散修出身,不像其他门派的弟子,你们没有守护门派的义务。”    “门主也太看不起我们了,我们虽是散修,但多年受门主恩惠,心中感激非常,当此存亡之际,怎会弃门主于不顾呢?”赋阳生讪讪笑道,“再说了,又能逃到哪里去?我们是人族之人,也不可能背离自己的家乡,去投奔西涯山。”  商离行第一次听得手下散修的真心话,先是一阵哑然,后是失笑长叹:“患难见真情,果真是患难见真情……”心中因书生祸世带来的烦闷之感,也由此消散几分。    赋阳生忠厚老实,没亲眼见得那日地狱般的一幕,自是无法与商离行感同身受,闻言只是呵呵一笑,又继续于手头上的布阵大业。在他勉力运作下,围着维天之柱的剑阵完成十之八九,阵光时现时隐,与点点洒落的晨光交相辉映,照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商离行目光放空,茫然望着巍峨难攀的天柱,蓦地心思触动,心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连这个剑阵也没办法诛杀傅长宁,那么,只能与他同归于尽了。”    心思杂乱无序,莫名其妙想了片刻,只听赋阳生道:“门主,剑阵布好了。”  商离行收回眺望天柱的目光,心思定住:“嗯,入阵吧。”    入阵之刻,眼前白光一闪,只闻耳旁呼啸不绝的风声。五行剑阵为他亲手所创,为能更好呼应五名剑修,不仅能在阵中互通讯息,入阵的剑修更可在剑阵之中看见彼此。过不多时,西方角落浮现何所悟的身影。  商离行问道:“曲少阁主何在?还没入阵?”  何所悟默然摇头。    商离行有些担忧曲空青的症状,旋即又想天一阁曲白微阁主稳重老到,有他在一旁管教看护,曲空青再是丧气也不会置大业于不顾,念及此处,稍稍平静。    如此等了片刻,东方才传来曲空青略带沙哑的声音:“我在。”他虽出了声,身影似是被云团遮挡着,飘飘渺渺,看不清五官。  商离行听他声音黯然,为之感伤。纪清的死让曲空青受了不少打击,听他喘气粗浊,声带哽咽,料想是回东岛后一蹶不振,不思修炼,受到了父亲曲白微的训诫。  曲空青意志消沉,见了入阵的剑修由谢留尘换成了他,也没有问些什么。何所悟脸色收敛,没有表现出如他那般的丧气,但商离行却知道何所悟心中郁郁不下于他二人。  商离行将二人神色看在眼里,为鼓舞士气,朗声道:“此战关乎人族与四陆危亡,诸位,成败我亦没有把握,只能竭尽所能,做最后一搏。可惜,”他声音微微一顿,“可惜现在离辰时只剩半个时辰了,若贺七没有在傅长宁脱身之前赶回来,再厉害的剑阵也是枉然。”    话音未落,耳旁传来贺七的声音:“商师兄,我们回来了!”  商离行惊喜道:“贺师弟,你终于回来了,找到适合的剑修了吗?”  只听贺七道:“找到了,找到了,商师兄,她来了。”    贺七声音一落,只见南岭方位缓缓现出剑修身影,却是一名身穿紫衣的持剑女子。  商离行道:“这位是?”  贺七的身影随后显现,只见他摇头晃脑道:“这位是我们盘龙峰的萧师姐,自从得了紫渊秘境继承之后,远遁尘世,避世修行,我可是磨破了一双嘴皮子,才请得动她下山啊。”  商离行与何所悟恍然,原来此人正是继承凤临川紫渊秘境的萧紫玉。  此人一心向道,沉迷修行,如今却愿为剑阵之事下山,商离行一时感叹,深深躬身:“有劳了。”    五人同处剑阵,阵光纵成五行,无数光亮由五方阵眼疾射而出,交织在五座大陆之上。受此所引,俄而风云色变,大陆震荡,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拔地冲出,结成恢弘阵网,这一方大手笔的五行剑阵调动五陆地势,汇聚天下灵气,堪称震古烁今。成败,在此一举。  各人盯紧阵光,静待敌人到来,心思变换不定,但一颗心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陆,荒谷。  晨风轻拂,碧空如洗,万顷山谷间不时传来兽嗥之声。在贺七登陆北陆,与兽族对接,入了剑阵后,兽王丹吾带领数千妖兽守在法阵周围,作护阵之姿。  丹吾靠在一头巨型妖兽背上,眯眼仰躺,不时晃腿搔头,间或呵欠连连,神情满是漫不经心。兽族神智低下,生来受天命庇护,在他看来,傅长宁再是如何神力加身,也伤害不到他们兽族。对于兽族而言,这个书生甚至还比不上同处北陆的魔族来得危险。  不过,再是怎么吊儿郎当,丹吾也非不识轻重之人,早早便在荒谷助商离行设下剑阵,命兽群严守剑阵,以防宵小之辈暗中偷袭,荒谷数千兽族也会在他的带领下守到最后一刻。    正思索间,兽群之中忽而发出阵阵充满敌意的吟声,丹吾闻声睁眼,抬眼往山坳深处望去,只见一名面容英俊的男子领着数名魔将,朗然出现在荒谷上方,透过高高的山壁,俯视荒谷兽族动向。  正是钟涟。    丹吾一见是他,立时全身戒备,冷冷瞪视山坳上那道身影,口中嘟囔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老小子这时来到荒谷,他想作甚?难道,难道他想帮那个书生破坏剑阵?”  他想到这里,心下一沉,急忙翻身站起,站立兽背,提高声量道:“钟涟,你要是敢暗中搞鬼,我立马率兽群踏平你的魔宫!你听到没有?!”  钟涟居高临下觑他一眼,却未回答。    丹吾虎目直瞪,仰视钟涟,怒喝道:“你听到没有?快滚出去!我们荒谷不欢迎你们魔族之人!”  他喊得气势汹汹,心中却也没底,魔族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剑阵开始运行之时到来,到底是何用意?现今北陆魔族人员锐减,无能奴役兽族,他们倒是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可是,可是现在剑阵正运行到紧要之际,怕就怕钟涟暗中出手,偷袭贺七与兽群,致使剑阵功败垂成,这样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出乎意外的是,钟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只是冷眼旁视一阵,哼了一声,带着手下魔将转头就走。  丹吾见他一言不发,也没出手攻击,便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去了,一时讷言,停下叫喊动作,暗自纳闷道:“奇了怪了,这小子怎么说走就走?他到底是干嘛来的?”    他细细揣摩钟涟离开前的脸色,心思转来转去,蓦地想道:“难道是——嘿嘿,我明白了,这小子一定是听了商门主和小尘哥哥的话,心肠慢慢变软,本想带人来摧毁剑阵,到了荒谷却又改变主意了。哼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跟你的决战吗?”  想到这里,又被激起好胜心,哈哈笑了几声,提声道:“嘿!钟涟!你别神气,别看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五十年后我一定可以打败你!你等着!”山谷四面皆为厚实壁垒,空谷传声,将他这道中气十足的遥遥传送出去。浑厚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数千妖兽群齐声呼应,发出阵阵长吟之声,声震荒谷。    过了片刻,才从山顶上远远传来一道不屑声音:“哼。”钟涟根本懒得回应,径自带着魔将离开荒谷了。  丹吾听得这道“哼”声,便知钟涟有一说一,不会再来袭击他们了。他再度仰躺兽背,翘起双腿,侧目不由自主望向剑阵中的贺七,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一次能将魔头消灭掉,不要出什么事故才好。”    东岛,天一阁。  巨浪狂飚,长风急呼,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今日敲打在岸边,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曲白微带领五百一十六名天一阁弟子,排列阁楼四周,为剑阵中的曲空青护阵。  众人依据阵法站位依次站立,守护剑阵,曲白微负手站立于楼台上,听得四周弟子们的声音交相传来:“好大的风啊,天一阁建立五百余年都没有过这么大的风浪。”  “阁主,大师兄已经入阵了。”    程辛然站立他右侧,脸上洋溢斗志昂扬的气色,听闻弟子相继传来的交谈之声,低声说道:“阁主,他们说大师兄已经入阵去了,您可以放心了。”  曲白微嗯了一声。  程辛然见他双眸低垂,问道:“阁主可是身体不适?又或者担心大师兄心绪异常,没办法施展剑阵?”  曲白微摇摇头,低叹一声:“我倒不是为你们大师兄担心,只是……”  程辛然身为他的亲传弟子,服侍左右多年,早已习惯他的性情,闻言劝道:“阁主莫要担忧,此战关乎重大,弟子们哪怕拼着自身性命不要,也当随阁主死战到底!”天一阁地处东岛,正是设立五行剑阵的据点之一,在接到南岭传来的讯息后,天一阁众人便做好所有的准备。    曲白微老感宽慰:“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程辛然挺胸昂首,正气凛然道:“人固有一死,但也要死得有价值,与魔头抗争到死,才是我辈修行之人最轰轰烈烈的死法。阁主,我相信人定胜天,邪不胜正的道理,也相信凭借我们的力量,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曲白微点头叹息:“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  在他这个年纪,修行五六百年,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早忘记当年踏入修行是怀着何种初衷,早失去当年立志开创惊天事业的热血,他恍惚想起那些与他同时期的人物,那个与魔尊同归于尽的清阳真人,那个为阻魔族兢兢业业却死于自家弟子之手的云相长老,还有死在抗魔大业上的无数先贤烈士……他们以歃血钝肉的痛楚,以灰飞烟灭的代价,换来难得的盛世太平,逝者已矣,好在生生不息,岁月荏苒,总有后来者继承前辈志愿,继往开来,一往无前。    他念及往事,心情本是异常大起大落,霎一抬眼,望向深处剑阵的独子,神色却又渐渐缓和下来。  他这个儿子一生下来,便无母亲管教,多年来浑浑噩噩,养成顽劣轻佻的性子,他身为天一阁阁主,举世非誉,尤为可甚,一言一行都将成为门派表率,才不得不对独子严厉教管,生怕儿子误入歧途,累及门派。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作为父母,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幽幽回想前天场景,那时他的儿子曲空青自秋水门回来,一脸失魂落魄,对着他说道:“父亲,纪清死了。”  曲白微垂眸望他,目带怜意:“孩子,生死、离合皆为命定之数,你修行多年,为何还堪不破呢?”  曲空青呆呆道:“堪不破?我要如何堪破?”    曲白微道:“天下间你要什么人没有,为何要执着于这对兄妹?”  曲空青怔忪片晌,声音哽咽道:“父亲,儿子是心有不甘啊!为什么,为什么当我爱上妹妹的时候,妹妹就死了!当我终于爱上哥哥的时候,哥哥也死了!难道,难道注定儿子是个鳏夫之命?”  曲白微陡然喝骂:“糊涂东西!你看看,你看看,”手指一扬,指向亭台楼下勤勉布阵的诸位天一阁弟子,“全天一阁五百名弟子与仆从都守在东岛,为了抵抗魔头而日夜操劳,不敢懈怠片刻,只有你,只有你还在耽溺于这对兄妹!” 第237章 谢留尘默默垂下眼帘,眼神中一片死寂。    元桑擦完之后,放下车帐,重新坐回车驾前,再不开口。车前御兽无他号令,也是一动未动。许久,谢留尘方听他深深吸气:“您没有见过您的姐姐吧?”  谢留尘微微眨眼,不明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只听他低声道:“你们长得真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您没见过她,肯定觉得她是个手腕残酷、不近人情之人,但她曾经也只是一个受尽溺爱的小女孩。四百年前,魔族攻入西涯山,妖王、妖后先后战死,妖后在死前生下不足月的幼子,被南星带走救治。”  “一场大战,带走她所有的亲人。她能有什么办法?她那时只是一个单薄无依的幼女,刚面临父王与母后的相继战死,又找不到幼弟的下落,族中人人都在看她笑话,都在觊觎她身后的妖王权势。”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族中亲随的暗助下抱来一个父母双亡的男婴,充作自己的弟弟,求得大长老出山,助她坐稳妖王之位,止住纷争。”  似乎是被激烈的情绪带回到当年的记忆中,元桑每说一句便叹一次气。    “这四百年来,我们好不容易将权力收拢回来,一点一滴建立起自己的权势,稳定人心。您才是我们妖族的王,是我们妖族最尊贵的存在,那个假冒货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对我们颐指气使,族民根本无人服他!王那是不想太早动荡王权,才让他奴役了我们三百余年!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妖王!”  他越说声音越是激动:“自五十年前得知您的消息后,族民无不欢欣鼓舞,殿下也在为您的归来扫清一切障碍,如今,如今四海归心,族民万众一心,就等着您的到来了!结果您竟然……竟然连我们这些血脉相连的族人都不要,就一心想跟着那个姓商的送死!”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然变得低沉嘶哑,胸膛也是剧烈起伏,车内车外陷入久久的沉寂中。  谢留尘木然端坐。  元桑说完之后,又突然掀帐进来,在他身前弯下身来,目光晦暗不明地扫他一眼。  而后,在他灵台轻轻一点。  “去吧。”    谢留尘顿觉周身禁制悉数解封,真气瞬间流动,连声脉也遭到解禁,他不可置信般开口:“你——”  “看着您这样自残,元桑又岂能无动于衷?”元桑垂眸道:“那个人若死了,想必您这一生也不会快乐,与其看您郁郁寡欢一生,还不如成全你们。”  谢留尘真气回复,不再迟疑,立时祭出修明剑,急不可待地冲出车驾。等御剑飞出数丈,又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颤动:“元桑……”  元桑坐于车驾前,偏过头去,只摆手道:“走吧,现在去中洲,或许还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嗯,我去了,谢谢你。”什么都不必再问,什么都不必再解释,谢留尘心怀感激,展露笑容,捂着尚且麻木的双臂,摇摆着御剑而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元桑才转回身来,喃喃道:“小殿下,希望您能平安活着。”又苦笑道,“算了,现在自身难保了,还是先想想怎么回去向王交代吧。小殿下若出事,元桑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他“吁”了一声,重新驾起妖族车鸾,失魂落魄地上路了。第一百七十七章  中洲大地山摇地动,山石迸裂,不住运转的五行剑阵中,众人齐声呼叫,却已救之不及,眼见傅长宁这一招迎头砸下,商离行将要血溅当场,这时只见剑光闪动,商离行秋水剑自腕下送出,同时足下一点,借着这一股法阵作用之力倒冲出剑阵。  阵主一旦离阵,五名剑修也同时被迫抽离剑阵。  商离行撞上在外守阵的赋阳生,嘴角渗出一抹红血,以剑拄地,才勉力维持住趔趄的身躯。  “门主,您没事吧?”赋阳生手忙脚乱将他扶住。    商离行微微摇头,拭去嘴角流干却又慢慢渗出的血。  傅长宁面对急剧变换的气流,在剑阵中与他对视,冷冷笑道:“可惜,可惜你不是真正的剑修,剑术再精纯,也终究差了一点。”    剑阵仍在运转,却少了其他四人协助,商离行低叱一声,剑阵同时有了感应,传来其他四人的回应,商离行趁机再度跳入剑阵。傅长宁见状微微一笑,双指轻轻一弹,顿时气流狂飞乱舞,剑阵明灭起伏,巨型剑阵被一股无比强悍的威压强行扭曲,改变流转方向,竟开始攻击商离行。  赋阳生大骇:“他,他竟然反,反利用剑阵之力来对付我们!”  商离行眉峰紧蹙,持剑攻上,双唇默念法咒,剑阵受他策动,狂啸的气流乍然回流,又将傅长宁紧紧束缚。  风声赫赫,剑阵在两人一来一回的对峙之间,左右摇晃,就此陷入抗衡之中。    被剑阵压制的傅长宁却在这时喊道:“自然之力助我,中洲之力助我!”  这震天撼地的声音落下,须臾之间,中洲气候猝然面目一转,八方气象又再度阴阳转变,烈火焚冰,雷霆化霜,霜雪却成漫天飞雨的世界,无边无际的大地之气聚成一道道风霜雪刃,直逼商离行二人而来,同时天柱悲戚长鸣。  “操控四时气候的能力!”商离行心中一骇,明白之前的对战对傅长宁而言只是小打小闹,现在才是真正进入决战时刻,若迎上这杀气浓郁的万千剑雨,自己将是九死一生,但当此紧急之刻,他身后站着的是南岭数十万的生灵与数万修士的命途,又怎容得他退后?    明光乍现,剑光涟涟生辉,他强行调动四肢百骸的真气,以秋水剑在肆虐狂风中,破开一条血路。  “砰——”飓风挟带一人多高的巨石,朝他胸口砸来!  “门主小心!”赋阳生惊骇大喊,然而远在另一侧,救之不及。  商离行自然知晓远处有巨大危险朝他逼近,但剑气正运到极致处,却不容他轻易抽身。他在满心的绝望中,做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定:依旧以剑开路,绝不躲闪。    风,有一瞬间的静止。  想象中的剧痛却意外地没有到来,商离行感到身前风向凝滞,微微一颤,抬起头来,见是一道身影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这惊天动地的庞然巨石。  “滚开,不准你伤害他!”那人喝骂一声,纯白妖力无边扩散,在击碎巨石之后,依旧没有停下蔓延步伐,直至笼罩中洲上的巨型剑阵。傅长宁猝不及防,被妖力震退数十丈,商离行恰在此时将剑气运到最强,破开剑阵入口,傅长宁摇摆不定,重新掉落剑阵阵光照射范围。    商离行眼睛发直地望着奔到他身前的人影,有刹那的失神:“谢,谢师弟……”  “坐下!”  谢留尘喝令一声,将他扶到一旁狂沙飞舞的大地上,命他盘腿坐下,自己又摇摇晃晃着跪在他身前,双眼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这张脸。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眼含热泪,嘴唇也在颤动,好似望见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般,哽咽着说不出话。    商离行露出微笑,有气无力道:“怎么就……回来了呢?”  “你——”谢留尘气得直喘粗气,本拟一拳打落在商离行的面颊上,好好出口气,但见他全身伤痕,嘴角渗血,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挥出的手掌终于还是停留到一半,只迎头欺身上去,亮出莹白的牙齿,在他唇上用力一咬。  唇分时,只见商离行嘴角除了不断流出的鲜血外,又多了一抹鲜艳的红痕,谢留尘恶狠狠道:“一会儿再找你算账!”旋即站直起来,持剑冲入剑阵。    “门主,”赋阳生急忙凑过来,“门主您没事吧?”  商离行盘坐地上,微微摇头,望向剑阵的眼神倏忽明亮起来,在赋阳生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竟奇异般绽开一个笑容。  “赋阳生。”  “在!”  “随我护阵。”  “是!”    谢留尘冲进剑阵,与其他四陆上的四名剑修再度聚首,四人见入阵之人又换了一个,心思丝毫不乱,五柄长剑,齐齐攻向傅长宁。  傅长宁自由应对五把长剑,动作优哉游哉,语气也是怡然自得:“谢贤弟,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躲哪儿去了。我就说嘛,你那位商师兄不是剑修,根本对付不了我,你来杀我,我反而开心多了。”    “闭嘴,少套近乎,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谢留尘勃然怒喝,移形换影,与贺七换了个方位。  剑光抖动,五人身影轮转,在商离行的协助下,五行剑阵再度焕发恢弘阵光,真气狂奔乱走,傅长宁眼前一花,被逼得步步后退,却听得贺七笑道:“当然没什么好讲的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哈哈哈。”    贺七无心之语,却正正戳中他的心病,他是凡人之躯,出身寒微,没有修行资质,哪怕继承紫渊秘境,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贺七却叫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岂不是让他再回周家村去做一个卑微渺小的凡人?傅长宁顿时对贺七起了杀意,顾不得其他四名剑修的合力攻击,双掌化为利爪,只全力针对贺七下手。  贺七身形矮小,在这多人团战中便现出他的身形优势来,傅长宁掌势到来,反给他趁机自臂下穿过,与萧紫玉对换了一个位置,傅长宁的一掌将要拍到萧紫玉身上,何所悟与曲空青的长剑恰在此时送到,解了这临危一难。傅长宁真气迸出,在剑阵中晃开层层白红气浪,犹如巨涛临下,震退何所悟与曲空青联手发出的剑招。    剑阵剑气浑厚刚烈,傅长宁自一跌落五行剑阵,便再使不出召唤四时之力的异能,只得依靠自身修为应对眼前五名剑修。但纵使如此,以他凡人之躯的修为,竟也能以剑阵中的五人斗上数百个来回。    五人同心协力,配合默契,将急欲脱身、前往中洲中央的傅长宁围缠剑阵之中,傅长宁被绊住脚步,颇为恼怒,而剑阵中另有一名与他同样继承紫渊秘境的萧紫玉克制于他,使他无法完全发挥应有实力,在无穷无尽的对战中渐生不耐之意。  正在此时,五人剑光又到来,傅长宁应对不辍,却被谢留尘觑准时机,砍断一只小指,霎时鲜血汩汩而流。  傅长宁脸色变得阴沉,冷笑道:“哈哈,你们以为这样就杀得了我吗?”    说着眉色一凛,嘴角现出一个诡异角度,慢悠悠道:“谢贤弟,你见识过我的修行法门吗?见识过那些被我吸□□魄的凡人吗?”  在阵外守阵的商离行听闻此言,立时反应过来:“不好,赋阳生,加大护阵力度!”  他声音落下之后,剑阵忽而阵光大亮,接着霎时黯淡,化作一股无比庞大的漩涡,急速钻入傅长宁口中。  傅长宁竟以自身凡躯,吸食了这偌大的剑阵之力!    同时,其他四陆之人亦在这一刻高喊:“剑阵作用被反吸了,大家加强守阵!”众人纷纷将真气灌入剑阵,抵抗吸食。  谁知这真气灌输得越多,傅长宁吸取的真气就越多,众人灌入的真气便如泥牛入海,转眼又被吸食了个干干净净,南岭修士、东岛天一阁、还有北陆的兽族群体,都耗尽一身真气在这无穷无止的剑阵中。  剑阵以真气供养,但此时却成了吞噬众人真气的供体,这能叫众人安心下去?本已陆续放弃剑阵的众修士,又听向晚宁大喝:“不可以缩手,这时候放弃剑阵,我们就完全没有希望了!”众人微微一凛,又持续灌入真气至剑阵中。    一方无休止的吸食,一方绵绵不绝的灌输,两方力量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僵持,午时悄然而到,日光穿透厚重云层,照射五陆,只听自剑阵的五个方位传来清晰的“啵”一声,有如气泡爆裂一般,响在五陆众人耳边,令五陆众人心头为之一震!  这穷商离行毕生智慧、集数万修士之力、横跨五陆的五行剑阵,彻底宣告破裂!    南岭人数最多,真气最盛,在傅长宁反吸剑阵之时受到伤害最小,北陆荒谷有天赋神力的兽族协助,不成问题,西涯山只有何所悟与他带去的几十名剑修,人数不多,但西涯山有自身屏障作用,论起伤害也算不得什么。  而这四陆之中,真气最薄弱者莫过于由天一阁驻守的东方方位,东岛为一座小小岛屿,本就地形狭小,无法承受与其他四陆一样的重力,受到剑阵破裂的作用力反冲,竟是被压制得整座岛屿剧烈震动,海浪狂拍。  守在剑阵中心的五百名天一阁弟子,人人脸色一变。 第239章 说着,果然手指点落,依照那日大长老所传授的秘诀,以极快手速将身上妖力封印。    商离行蹙眉:“谢师弟,不要受他的激将法。”  谢留尘回头对他浅浅一笑,道:“商师兄,你信我啊。”  商离行对上他自信的笑容与温柔的眼神,知他心中有自己的主意,思忖片刻,不再反对,只说了一句:“好,如果你死了,我会很快来陪你。”    谢留尘目光更加柔和:“好。”目光凛冽,上前三步,朝傅长宁道:“我知道以妖力打败你,你肯定不服,觉得我能打败你是依靠了妖王身份,现下我以剑修的身份来与你对战,这样就不算胜之不武了吧。”  傅长宁冷笑道:“哼,想打败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撕下一块布袍,包扎断掉一截的小指,双掌微抬,指尖真气流泻而出。    风沙纷扬中,谢留尘与商离行二人并肩而立,脸色平静。  傅长宁张开手臂,中洲大地之力如流沙,被他扬掌握在手中,顷刻间天地变色,风沙过处,鬼哭狼嚎。    商离行咳了几声,笑道:“谢师弟,看来我们今日难逃此劫了。”  谢留尘与他双手紧牵,嘴上仍自不饶人地说道:“别说风凉话,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语罢不待傅长宁完全掌控自然之力,剑光一闪,运起《沧海剑诀》朝他劈去。商离行紧随而至,二人一左一右,两剑相交,剑气无边迸射,将人罩在密不可逃的剑网之中。    傅长宁一手对上谢留尘递出的修明剑,一手击掌拍向商离行,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商离行手持秋水剑,不时召出符咒,设立法阵,从旁干扰,使得傅长宁攻击的动作屡屡受阻,傅长宁被他所激怒,格开谢留尘精纯剑势,反身一转,将大部分心神用在对付商离行上。  商离行本就真气透支,在傅长宁全方位攻击之下,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谢留尘见状大喝:“你要应付的是我。”修明剑剑心焕发醇质剑意,将傅长宁杀意无边的阵势打断。傅长宁身形一顿,冷哼一声,重又陷入二人联手对战中。    眼见二人携手共战,竟无法与傅长宁打成平手,在一旁的赋阳生焦灼难言,正到此时,午时三刻到来,日光直照地表,中洲大气为傅长宁所吸收,失却遮挡热辣阳光的屏障,维天之柱散去厚重云层遮蔽,在日光照射之下,现出清晰全貌。受三人对战的真气对撞,天柱竟尔遥遥生出悠长又古老的一声长吟。  傅长宁听到声音,双眼闪过狡黠神采,一时计上心头,在打断商离行二人剑招之后,御风而起,往天柱方位飞去。  “不好!”商离行知道他要去破坏天柱,惊叫一声,与谢留尘随后追赶。    傅长宁升上高空,冷冷一笑,在商离行与谢留尘惊恐交加的神色中,霍然蓄力一掌,击向天柱,天柱似乎预感末日将至,发出旷古未有的悲戚长鸣。  “呜呜——呜呜——”  商离行与谢留尘二人追之不及,在飞奔高空的途中,蓦地感应,望向彼此眼睛,看不到丝毫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都是平静无波,皆是心想:“幸好能跟他死在一处。”    此时恰是日光最盛之际,傅长宁遥望高不可攀的天柱,想到这美丽的世界即将毁灭在自己手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荒凉悲怆心绪。他震声长笑,摇头晃脑,倏然之间,眼睛对上刺目日光,瞳孔莫名变色,一时行动凝滞下来。  商离行见准时机,立时心中一喜,当机立断,喝道:“谢师弟,快!”  “好。”谢留尘也不知是何缘故导致傅长宁突然慢下脚步,将傅长宁将要拍到天柱之身的掌势卸下。  生死陡转,就在眨眼之间。    受此真气聚散影响,三人无力在高空中维持身形,被迫缓缓下坠,谢留尘将商离行护在怀中,剑气直击不远处的傅长宁,孰料转身之际,在傅长宁的瞳孔中,竟缓缓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谢留尘看清那人面目,猝然停下剑势,不可置信道:“是,师尊?”第一百七十九章  商离行也同时见到那道身影,不过不比谢留尘的惊愕不解,他却是瞬间想道:“玄思真人选择到傅长宁身边,果然是在暗中布局,看来他的计划成功了。”    风声猎猎,气流剧荡,二人不断往下下坠,商离行的心绪在这短短一瞬间转得飞快,他突然想道:“为什么傅长宁宁愿耗费力气也要生祭南岭十万精魄为他修复伤躯,为什么他在脱身之后急于来到中洲毁灭天柱?是因为他的实力不足,不敢面对南岭数万修士?”  从生到死,从南岭到中洲,从天衍宗六百名归降魔族的弟子,到无念留下的星盘之谜,多年以来,他一直对命途之说深信不疑,此时见到拥有自我意识的玄思真人,脑中轰然一响,陡然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降落至地面,谢留尘将他放下,紧盯他的神色:“商师兄?你在想什么?”  面对谢留尘惊慌担忧的神色,他却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越想,脑中越是清明一片。    “或许是方景林的死?”他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方景林在被他操控的前提下仍能恢复自我意识,可算冥冥之中破了傅长宁控制修士识海的方法,所以他才急于炼化精魄,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操控气象之力的异能外,根本没法侵入修士识海了!”    商离行紧紧盯视不断往下坠来的傅长宁,千百种念头生起,向晚宁、方景林、玄思真人、祁欢、纪清、纪柔……无数曾经熟悉的身影,在他面前一一闪过,那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困惑许久的事情:“傅长宁自忖算无遗策,却唯独少算了一种叫做真情的东西,方景林对向晚宁的手下留情,名为顾念姐弟友谊,实为顿悟,是他们的存在,才改变了命运的摆弄。”  想及至此,他心田一片澄明:“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命维系,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    傅长宁击掌挥向天柱的瞬间,突觉眼前白光一闪,一种从未有过的力滞感袭上心头,他身躯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在二人面前坠落。商离行对上傅长宁的眼神,从急缩的瞳孔中见到玄思真人的身影,只见他屹然伫立,双目半阖,脸上布满安详神态,商离行陡然心领神会,大喝:“谢师弟,快动手!”  谢留尘颤声道:“不,不可以,那是师父,不可以杀害师父!”    他如何不懂商离行的意思,但他也清楚,玄思真人现在在操控傅长宁的身躯,此时出手,无疑将伤害到玄思真人。他迟疑不决,拿剑的手微微颤动。便在此时,瞳孔中的玄思真人睁开双眼,望了谢留尘一眼。谢留尘心神一颤,奇异般读懂那个眼神的含义:他是要自己趁着傅长宁失去身体掌控之时,一剑击杀。  可是,这样师尊也会死!    商离行催促道:“谢师弟,快啊!”  谢留尘面露犹豫之色:“可是……”  耳旁传来商离行温柔的声音:“乖,听话。”  “商师兄……”  倏感手背一暖,是商离行一手伸来,握住他的手,正正望着他,柔声道:“听话,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你师尊想必也是同样的念头。”  谢留尘顿然心神大震,道:“好。”上前一步,修明剑剑光再起,运起熟练于心的《沧海剑法》,挥起剑气的一招,击向傅长宁。  浩浩苍冥,剑光舞动,随剑修的惊天一剑,中洲气流陡沉,厉风横刮,仿佛一瞬间身处苍茫碧海。  心知机会一瞬即逝,谢留尘第一招方甫落下,第二招凛然再起,横贯劈下,漫天狂沙中,只听得他长声喊道:“这一剑是为秋儿父女!”  傅长宁脸色一白,往后摇晃几步:“你——”    中洲倏忽云收风止,气浪沉寂,谢留尘第三招如流星破空,挥洒而出:“这一剑是为祁欢与风归云!”傅长宁背上一痛,一股强悍无比的真气喷涌而出,再往后退了数步。    大地之上,骤然狂风大作,九天之上,风云忽变,天昏地暗,东边天际传来阵阵闷雷之声。迎着天雷轰轰之声,谢留尘第四剑落下,直刺傅长宁瞳孔:“这一剑是为方师兄!”    莹白剑光破开凄迷夜色,冲天而起,直贯苍穹,瞬时间,整座大陆同受感应。南岭数万修士接收到来自中洲的气息,纷纷抬头,讶异连连:“大家看,是剑光!”  云山剑宗人头攒动,人人喜形于色,向晚宁带领数百名弟子傲立高峰,遥遥眺望天际越来越亮的剑光,喜极而泣:“谢师弟他们成功了!”  如潮的欢呼声中,却有一名弟子越众而来,高声禀道:“掌门,刚才有一道剑光不知为何击落到了磊落峰上!”  他的声音虽大,但被掩在了数万人的欢呼声与谈论声中,一时无人察觉,向晚宁也是等他连奔带急来到身边,才捕获到了他的声音,沉吟一阵之后,道:“大家随我来!”带头转身,带领数十名弟子走去前往磊落峰的方向。    人群之中,萧紫玉抬眸望向天际的如瀑剑光,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神色,而后收剑回鞘,遁入欢呼不断、如山如海的人群,悄然远去。    荒谷之中,丹吾陡见摧天裂地的剑光四起,万分疑惑,将陷入昏迷的贺七猛地摇醒,“喂,小剑修,你快睁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贺七被他剧烈的摇晃,缓缓睁眼,瞬间,他的眼神全然一变,激动地道:“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丹吾睁圆了眼:“真是小尘哥哥吗?那可太好了。”即翻身站起,站立最高大的兽背上,纵声一吼,发出高亢雄浑的长鸣之声。  伏倒于地的兽群齐声长嚎,与他吼声相应。    不远处的魔宫之中,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只见两人身影。钟涟以手支额,神色满是漫不经心,耳听丹吾激越命声,眼见长空之上万里如虹剑光,喃喃道:“人定胜天……真能人定胜天吗?”  离他十步外的魔宫地板上,黑旗宫宫主毕恭毕敬地站着,小声提议道:“公子,我们要不要去……”  钟涟喃喃道:“去……去什么?”  黑旗宫宫主眼眸微抬,小心觑着他的脸色,唯唯诺诺:“去,救他。”  钟涟摆手道:“罢了,”双眼微眨,又问,“浮梦楼的地底清理出植物了吗?”  黑旗宫宫主忙躬身道:“正在日夜赶工清除遗迹中,还需几天时间。”  钟涟幽幽道:“不急,几百年都等过来了,还会在乎这几天吗?”挥挥手,将人打发出魔宫,遥望天边越来越亮的剑光,目光渐渐放空。    或许是冥冥天意起了感应,在谢留尘第四剑落下之后,九天之上,天雷团团凝聚于中洲上空。谢留尘不待傅长宁反应过来,第五剑悍然落下:“这一剑是为四陆上被你残害的无数冤魂!”  于此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天雷化作狂龙飓风,急速劈落,五雷轰顶,击打在伤势严重的傅长宁,傅长宁受天雷亟顶,惨叫一声,灰飞烟灭,就此消散于无边天地。    巨雷落下之后,大地依旧剧烈震动,弥天烟雾中,现出谢留尘僵直站立的身躯,他持着剑的右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动,对着迎上来的商离行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吗?”  商离行紧握住他的手,正色道:“他死了,你真的打败他了。”  谢留尘一震,无神双眸望向化为齑粉、被狂风吹至无边角落的傅长宁,却摇头道:“不是我打败的他,他是死于天道。”  商离行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不管如何,他都是死了。”  谢留尘对上他满含希望与笑意的眼眸,问道:“那,那师尊呢?”    商离行顿了顿,道:“玄思真人的本体应还在南岭,我们去看一下吧。”旋即道:“赋阳生,将我们传送回南岭!”  赋阳生忙回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