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第1页 [gl百合] 《双镯记》作者:尼可拉斯【完结】 文案 走过繁华绮丽的老上海,穿过炮火连天的重庆城,爱恨纠缠,对错难判,生死相随,天涯咫尺。大时代的洪流中,人不过是蜉蝣蝼蚁。然而即便如此,我们所拥有的只是爱的能力,于是只有紧紧,紧紧的,抓住着转瞬化为虚无的爱情。 文中会出现注释来解释一些我认为需要解释的地方。行文铺垫会比较多,比较杂,作者君尽量考据,同时也希望大家在看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谷歌百度一下背景史实,我觉得对了解整个故事会有帮助。如有bug,请指出,且请见谅。 这次讲了一个故事,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一个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故事和我最爱的主角们。写完这篇,想对读者们和四位主角说,我爱你们,谢谢。 【打个滚儿求个长评~】 内容标籤:豪门世家 民国旧影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希婕,王霁月,王禅月,傅仪恆,。 ┃ 配角:姜希泽,傅元瑛,王浩蓬,姜同悯 ┃ 其它:民国,抗战,内战 第1章 第一章 一九二七年七月,天津。时近黄昏天依旧热,树上知了叫个没完。 法租界的某间阔大的洋房外,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头提熘着一袋子酱菜走过,不想洋房里跑出来的僕人着急忙慌的,正好和老人家撞了个满怀。年轻的僕人来不及道声不是便飞奔而去。谁叫现在就只有老太爷、三小姐和四少爷在家,本来理应是闲的很的,却赶上雷厉风行的三小姐要收拾东西,搬家。 “快快!快去!都站着干什么!没事儿做还是怎么地?!”十七岁的姜希婕双手叉着腰,冲着整个姜府的下人们大吼大叫。她自己的东西太多了,收拾起来也麻烦极了。上周收到大伯的电报,说南京和上海的事情都了了,问她愿不愿意搬到上海去。老太爷姜尽言对唯一的宝贝孙女说,你要是留在天津,就直接升学去南开大学。或者你不乐意,出国也可以。“上海那种十里洋场的地方,不适合你个姑娘去读书学习,就像是去玩的。当然啦,你想去哪里,见见世面也好。我总觉得还是上海的场面阔大些,眼界开阔些。爷爷我呢,就留在天津养老咯。” 姜希婕点点头,心想,年轻时候做外交官的爷爷自然是思想开放,他连《新青年》那样的东西也看得进去,还能看得出好来;自己的两个哥哥,也就是大伯的两个儿子都南下跑到军校去了,大伯眼看也是跟国民党搭上了伙,父亲更不用说,:诚然如此一个思想进步的家族三代人间却如此和谐共处,应该感谢爷爷的开明吧。 “姐,你一个人走就能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真是能折腾。”姜家老么姜希峻从外面回来了,姜希婕瞪他一眼,“你今天又和谁玩去了?打网球打的这么一身臭汗!快去洗洗干净。”姜希峻把球拍递给佣人,走过门廊,看见了一脸悠闲喝着茶看着报纸的姜老太爷,“爷爷。”“回来啦。”“爷爷,姐姐走了就我留下来陪爷爷咯!”“好呀,到时候只怕就没人这样成天管着唠叨着你咯!”姜希峻只是笑笑,便走上楼去洗澡。 姜希婕一边指挥着佣人收拾打包自己的行李,一边又不免再次思考起来,虽然说奉天那边从来也不敢把姜家怎么样,可如今毕竟大伯和父亲都已经是国民党的人,爷爷留在天津真的安全吗? 可她也劝不动爷爷。弟弟又和父亲像的很,倔强固执,说不去就不去的。只有她一个人告别住了许久的洋房,离开久居的天津,前往那传说中的十里洋场。临行前夜,随行的赵妈过来告诉她,“三小姐,傅家的二小姐来了。” 姜希婕颇有些惊喜的跑出门去,在门廊上看见了徘徊的傅元瑛。“元瑛姐!”她跑过去,牵起傅元瑛的手,“希婕。你这是。。。明天就要走了吗?”姜希婕点点头,蝉鸣已经渐渐低了下去,她一边带着傅元瑛往客厅走一边说,“元瑛姐,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带话给二哥啊?”元瑛点了点头,却一言不发,姜希婕以为她是说不出来,便自顾自说到,“我知道,家里给大哥写信就寄得到,给二哥就不能。这次我去要是能见到他,一定告诉他,你特别想他,让他赶紧回来,” “可是连你都要去上海了,希泽还会回来吗?” 姜希婕看着这南开的才女言语间透出一股伤感和无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元瑛和姜家老二姜希泽是青梅竹马,傅元瑛可是傅家的长孙女,而今奉天的大红人傅封琅的大女儿,虽然不是自幼养在深闺人未识,倒也不算是说媒踏破门槛的军阀千金—压根不见媒人。究其原因,只能是因为她自己的心意太过笃定:从姜家还只是住在北平的时候傅元瑛就认识了住一条胡同的姜希泽,等到后来姜家随老太爷的愿搬到天津来,傅元瑛为了见姜希泽而考进南开大学,这三年来都是在天津过得多,回北平的日子少。可刚呆了一年,姜希泽就一句话也不留的就跑到广州去了,家里眼看两个男孙都从了军,只得一边托人照顾一边勤快的写信。特别是心疼儿子的大伯母。信去的勤,回来的少,写的字少,无非是训练繁忙、母亲大人勿念云云。可惜苦了这没过门的半个媳妇儿傅元瑛,除了间或能从姜希婕这里听到一点姜希泽的消息,别无他法。最近这大半年来,竟是毫无消息。听说姜家老大姜希耀在革命军二十一师都当上连长了,姜希泽却只听闻进了参谋部便再无消息。 第2页 “你别多想,我也就是。。。有点担心他。”傅元瑛说,姜希婕看着她红了脸,“唉,元瑛姐,虽然二哥从小就喜欢那些个荆轲聂政的事,但你放心他不会做危险的事的,别担心了。”说完见傅元瑛依旧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姜希婕便把双手负在她手上,“放心吧,有我呢。” 这话,在后来的日子里,她说了很多遍。也许是因为两个哥哥从小就把她当作宝贝一样宠爱着,她必须要做出偿还一样。 两天之后,姜希婕已经带着自己使唤惯了的僕人和随扈们出现在了南京下关。从上海赶过来接她的不是老管家胡偕,而正是那朝思暮想却着也找不到的姜希泽。“好啊,看来你姜二少爷不是很忙嘛,还有时间来接我?”姜希婕把自己手里的小箱子往哥哥手里一扔,自顾自抱臂而立,口气不善,像是要替傅元瑛讨债似的,“我可是很忙的,这番是公务出来,爸爸才告诉我你是今天到下关,我才顺路来接你。”姜希泽招招手,让后面的姜府下人们来拿东西,“离上车还早着呢,二哥带你去吃顿饭,路上逛一逛,咱们再来上火车不迟。” 姜希婕跟着上了车,和哥哥坐在一块,慢吞吞的说,“走之前元瑛姐姐还来找我呢。她就怕你一去不復返了。”姜希泽眼睛看着窗外,口气只是起了一丝不明显的波澜,“哦?她找你去了?这丫头。爷爷和老四怎么样?”“你少岔话。爷爷和希峻都好着呢。我一走俩人肯定活得更自在了。你啊,趁早也给元瑛姐姐写封信去啊,别老让人家担心啊。”“嗯,知道了。欸,既然家里没事就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我的事,我能有什么事?”“二叔没跟你说?”“说什么?”“二叔说等你到了,先送你进中西女塾,然后时间到了就送你进沪江大学。” 姜希婕一愣,旋即哀嚎道,“我虽然也不是多不求上进,也不需要这么逼我吧!我爸呢!我要找他!”姜希泽知道她听到这消息肯定受不了,毕竟这个妹妹是被一家人从小宠大的,贪玩的性子一时难改,可能二叔是怕她在上海这花花世界又玩起来,浪费了大好青春还不自知,才一心一意逼她继续念书。“二叔应该也和爸爸一起吧,都在南京。反正不在武汉就对了。不过也不一定,我们四个都是分头行事的,各有各的忙,二叔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昨天晚上才收到大哥的电报让我来接你。” 姜希婕看他笑得一脸贼相,鬼才信你! 在姜家的第三代里,二少爷姜希泽一直是姜府僕人里的菩萨。大少爷姜希耀从来一张冷脸,三小姐姜希婕是碰不得惹不得的宠上天的公主,四少爷姜希峻玩心太大不太搭理下人们,只有姜希泽会时不时照顾一下下人们,成日也是微笑着。这会儿,兄妹二人在楼上吃着饭,菜馆楼下便是赵妈和一群僕人们在吃饭,菜色都是二少爷做主的好菜饭,都是姜家公款里掏。 “反正呢,学校都是好学校,中西女塾是教会的,沪江大学也是。风气很好,上课都是用英文的。爷爷从小的就告诉我们要学好英语嘛!你不也很喜欢顾叔叔吗,要想当他那样的人,你得先学好一两门外语,再出国深造深造,”“够了,住嘴吧你就。”她瞪了哥哥一眼,“我又不是不学无术。只是你们这么逼迫我,我又何必到上海来,我留在天津,明年出国去就好了。我来上海又不是,” “是啦是啦,知道你不是玩物丧志的官家小姐,是新派的独立的自强的新女性。反正爸爸和二叔一般都不在家,咱们家也不兴那些个封建礼教,你只要课业好,自己有空玩就是了。二哥带着你哈!”“就你?你还能呆在上海?大哥不都,”“大哥是大哥,我是我。他要跟随部队走的,我嘛,奉命就留在上海。能陪你一天是一天啦。” “你有空陪我,不如赶紧给元瑛姐姐写封信吧。”她埋下头,盯着碗里的饭菜,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从小丧母、大伯大伯母和父亲也长年漂泊在外的成长经歷使得姜希婕很少对亲人的分散感到悲伤,重聚似乎也不那么令人感到温馨,这也许只是她之前17年生命的一种常态罢了。然而两个哥哥离开的这三年,她真切的感受到一种思念的哀伤。特别是在傅元瑛前来道别的那个晚上,她才犹如隔着一层纱一般的感受到一种令人难耐的酸楚。 假如二哥和元瑛姐姐真是相爱的—假如她也模煳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哪又何苦分离呢?就像大伯和大伯母,无论如何也要风雨相随一样, 相爱的两个人就应该尽全力在一起相伴相随,甚至同生共死。 作者有话要说: 重开新坑,以后注释会出现在这里。。。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姜家的房子在马斯南路上,紧挨着李烈钧家的宅子,是一座法式的洋房。姜希婕不曾留洋,因此也就仅仅知道天津的家是西班牙式的洋房—因为爷爷当年出使欧洲的时候最喜欢的莫过于西班牙的建筑。而她的父亲和大伯则在跟随爷爷留在欧洲的时候,被送到法国去留学过。所以也许,照他们的喜好,房子便合该是法式的? 反正看不出来啊,才疏学浅。 她坐在车上由码头一路过来的路上,从纷乱的华界开到这静谧的法租界,一路上看见穿着鲜艷旗袍身材瘦削的艷丽女子坐在黄包车上,看见面无表情穿着西装带着圆片眼镜的男子站在电车上,看见肥胖的中年妇女牵着孩子急急忙忙往街对面赶、手里还拎着也许是给她的洋主顾做晚饭的食材。华洋杂处,世态纷繁,是忙碌而绚丽的上海。而眼前这幢足有三层、灰墙红顶的阔大洋房,便是姜家在上海的新家。老管家胡偕走出来,一连迭声操着他的京片儿问候姜希婕,“二少爷!三小姐!哎哟三小姐你可算来了!我们这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您等来了!大爷拍电报来的时候我们都高兴的不得了!三小姐来了,这屋子就算是热闹了!” 第3页 她笑笑,也不觉得老管家说的有什么不对—其实这么多年,来访的外人总会说姜家冷清,因为大家总是在外面奔忙,只有她从小被宠着惯着,在家里横着,在爷爷避世的时候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做半个主人待客,让空旷的洋房有些热闹气息。“胡大爷就是这样,什么糖啊蜜啊都从你嘴里蹦出来。”姜希婕下了车,摘下帽子,缓步走上西墙的11级台阶。“三小姐不知道,这房子可是这法租界公董局新修的呢!我们刚来那会儿,新房的味儿都还有!”走上11级石阶,便是一个小平台,须得人转个身,再上四级,方才到屋内。推开门,是红木的地板,微黄的墙,加上那红色的大坡屋顶,白色扶手的迴廊和木制窗棂,姜希婕觉得这就像小时候爷爷给她说故事让她看书时,她读到的那种欧洲乡下的富人的农庄大房子。 “以后这间朝南的就归你了。这间有自己的小阳台。”姜希泽一边把她往屋里领一边说,“家具也都给你配了。不满意就说,哥再给你换。”她环顾室内,知道姜希泽是真疼她—且不论法式的大床或者乌木的书架,单说那一对皮扶手椅,就是她的心头好,而且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紧绷绷的皮面,是她姜希婕喜欢的款式。 “那你呢?你的房间在哪儿?大哥的呢?”“我的在走道那头。爸爸、二叔、还有大哥的都在三楼,爸爸安排的。他们三个也都未必经常回来,大哥要跟着军队走,爸爸和二叔经常留在南京,所以,”“所以我也就是换个地方守家呗。”她失落地说道,这时候楼下传来胡偕的声音,该吃晚饭了。“别老那么想,总会人多起来的。”“是啊是啊,你跟大哥都快点结婚吧!” 1937年7月30日,姜希婕来到上海,住在她位于马斯南路义品村的新家里。旅途劳顿疲倦睡去,满以为父亲不在可以快活一两个月,便却不料次日清晨醒来,她爹已经出现在楼下的餐厅里。 “爸爸??”姜希婕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正在喝着热茶吃着香肠的她那个新派的爹,“你怎么过来了?”“南京的事情结束了,我就和侠黄兄一起回来了嘛。”姜同悯贼笑。也许是妻子早殁,姜同悯非常疼爱女儿、可是又有些不得法,且玩性大,有时颇有老顽童的样子—姜希婕记得自己小时候,曾有一日午睡,醒来发现下人们都憋着笑看着她,问又不说,直到赵妈让她去洗脸,她才发现自己被毛笔画成了个大花猫。 而那正是她爹的杰作。 “你也快吃点东西,今天周末,我待会儿带你去拜会一下杨教务长。”“教务长?”希婕坐下,端起牛奶便喝,“中西女塾的杨锡珍杨教务长啊(1) 。我带你去见见人家,下周你便可以去上课了。” “啊,下周就上课啊!”本来在餐桌上看来看去不知道是吃华夫饼好还是吃法式吐司好的姜希婕此刻丝毫食慾也没了,即便她是被饿醒的。“抓紧嘛,要赶紧努力把课业补上来。来年考沪江大学。我和president. richardson讨论了一下,我们还是认为你正常考试入校比较好。而且我也觉得沪江大学适合你去,别老呆在我们这样的圈子里,去接触一下老百姓是最好的。”姜同悯放下手里的报纸,认真的看着女儿道,“现在你来了上海,也把你的官家小姐脾气收一收,倒不是说丢人现眼这些,而是你既然说自己应该做一个新的女性,就不能再有旧式的思维。但光有思维是没用的,还要有实际的经验。总之,你是我的女儿,我希望我的女儿做一个对中国对民族有用的人,而不是和上海的莺莺燕燕一样徒有其表的人!” 姜希婕只得点头。这一点来说,其实姜同悯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父亲。自幼长在欧洲的他别的自不必说,连唯一的女儿被两个侄子带的也像个男孩一样也不管,看着女儿骑在马上英姿煞爽竟也觉得骄傲:大抵心里想着,随早逝的孩子他娘的遗愿宠着她就是了。有的时候即便她做错了,父亲也从不责罚她,远不像两个哥哥动不动就要跪院子一样。父亲只是柔声教导她,为什么错了,又要怎么做才会正确。然后动用自己的能力给女儿找来她想要的东西。因着这种不宠溺的放养,姜希婕即便骄纵,却不是不讲道理,尤其很听父亲的话。 父亲这番话也说到她心里去,她的确不想做一个徒有其表碌碌无为的人,她要证明姜三小姐和她的两个哥哥一样了不起,或者比他们还了不起。这个时代理应是每个中国人努力为国奋斗的,也应该是女性做出一番事业的时代。 她收拾妥当,叫赵妈拿来一件素雅的纯白镶红边棉质连衣裙换上,再把长发梳理合宜,也不挽髻,只整齐放在肩上;再戴上一顶白色配着深绿色缎带的宽沿帽,一样白色的平底皮鞋。这方下楼,和父亲一起坐上簇新的黑色别克汽车,去杨锡珍的府邸。 这时候,王霁月走下黄包车,将车费递给车夫。有意多给一些,那是因为一路上过来看着这车夫瘦削至极还出来拉车,想必生活不易。车夫感激不尽,结结巴巴说个没完,王霁月又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笑笑便走进洋房里去了。今天周六,是每周和教务长约好的、到她家里来给附近的穷苦孩子补习的日子。王霁月可是中西女塾这所贵族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杨锡珍爱其才,又同是苏州人,便多有接近,后来又发现她个性并不像她父亲那样两面三刀,王霁月心地善良,又好学上进,似乎总有一股子劲儿想脱离那个旧式的家。 第4页 所以,在杨锡珍向她提议要不要每周六到她家来给周遭一些家境中下却又认真的孩子们义务补习英文时,她毫无异议的答应了。 “啊,霁月来了啊。”杨锡珍走下楼来,看见穿着一身素白旗袍的王霁月。“校长好。”“辛苦你了,这大热天的还要过来。你先过去吧,待会儿我让人给你和孩子们送点凉快的喝的过去,孩子们都等不及了。”王霁月点头一笑,应声谢,便熟门熟路的从迴廊绕过客厅,走到后面的书房开始给一群操着怪腔怪调洋泾浜英语的小孩们上课。每次不过一个半小时,上完大概也就接近下午茶的时间。杨锡珍往往会准备些好吃食给这些孩子们,特别会给今天表现最好的孩子一块巧克力作为奖赏。当然,决定权在王霁月手上,这每每让她觉得左右为难。 今天刚发完巧克力,喝一口橙汁,她很好奇客厅里正在干嘛。上课上到快结束时就听见了汽车声,然后是略显喧譁的一阵阵寒暄。她耳力很好,隔着走廊也能模煳听到北方口音说话声。可她性子弱,自幼又被家里藏惯了,这种时候更是不敢出去见人。偏巧杨锡珍的女僕走了来,说夫人让王小姐过去一下。 王霁月缓步走去,见客厅里坐了一男一女 。男子看上去四十出头,戴着圆片眼镜,文质彬彬面带微笑;而女子则十分年轻,看上去和自己相仿,一身的红白配,把手里的小包放在腿上,上身直立并腿而坐,桃花眼柳叶眉,鼻直而挺,唇不笑而翘,乌髮整齐的放在肩上,娴静之中流露一股子天生媚态。 要不是眼尖看出来两人长相非常相似,王霁月定会以为又是谁家老爷和老爷的外室。 “来,姜先生,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王绍勛王先生的长女王霁月。霁月,这是姜同悯先生。这位是姜先生的千金姜希婕。”王霁月略微弯腰鞠躬道了好,抬头发现姜同悯笑着打量她,“我就说,王小姐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分外眼熟,原来王小姐就是绍勛兄一直不肯公之于世的长女啊!我在南京见到了你的父亲和弟弟,你和你弟弟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啊!一样的好看!” 王霁月尴尬的笑笑,“是,我和浩蓬是双胞胎。”“啊啊,怪不得!绍勛兄好福气啊!这是我女儿姜希婕!以后就是王小姐的同学了,方才听杨校长说王小姐成绩上上,以后我这不成器的女儿还请王小姐提点啊!”王霁月只是应和,不防看见姜希婕给她爹甩来一个刀眼,但转瞬间,姜希婕就对着王霁月微笑了一下。正好她背着白色窗帘站着,夏日阳光照进来,王霁月一时觉得她美的有些不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 (1) 并不能够证实后来作为校长的杨锡珍此时是不是教务长。为了行文方便只能做此假设。 第3章 第三章 “想不到杨女士的高足竟是绍勛兄的千金。”四人落座,姜同悯笑呵呵的说,“从来在南京那边只知道绍勛兄有个儿子,喜欢捣鼓捣鼓电报收音机之类,颇受军界要人的喜欢。姜某也只是听李任潮说过一次,说绍勛兄还有个女儿,只是自幼都不在身边带着,也就无人得见。今日真是幸甚。”王霁月微笑一下,淡淡说道,“家父从小本不愿霁月和弟弟抛头露面,害怕遭逢不测,所以一直都呆在苏州老家,由叔父代为教养。直到十二岁,觉得安全了,母亲也觉得上海的教育好些,这才举家搬到上海来。平日也不敢对外说是王家。所以。。。” “霁月,姜小姐下周就会开始上课,我已安排她进你们班,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帮着她一下,可好?”杨锡珍笑眯眯的看着王霁月,姜希婕也是面带微笑,一副亲切友善人畜无害的样子。王霁月觉得有些迷惑了:杨锡珍虽说不是一个不“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那下这番举动,是讨好姜同悯吗?可是姜同悯又不是主管教育的官员。二来,对于姜同悯现在的地位,又有什么必要呢?想把姜希婕塞进来并不需要上门拜会教务长啊,难道这姜小姐真是酒囊饭袋一无是处? “霁月自当尽力。”“哪里哪里,都是同学,互相学习嘛!”姜希婕敏感的察觉到王霁月的话里奇怪的卑微感,父亲一直教导她要收起官家小姐脾气,不管对方是什么出身都要平等以待,立刻胡乱说话打起圆场,“我初来乍到,很多地方不太熟悉,课业可能也会跟不上,还请王小姐不吝赐教才好。王小姐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 “我看你啊,好好跟人家学学怎么做个像样的淑女就不错啦。”姜同悯道,一时大家都怔住了,转瞬间,只见姜希婕怨怼的喊了一声,“爸爸!” 姜家父女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送到门口的时候,姜希婕还不忘对王霁月投来一个活泼的微笑,摇摇手告别。王霁月也就只好一直盯着她目送她坐上车,离开杨宅。这个姜希婕有些不一样,她想。也许的确不一样,毕竟姜家祖上便是清朝的进士,姜老太爷做过清末的巡抚、出访的特使,后来还做过北洋的外交总长,姜家两位爷更是投身革命,成为宁汉两派竭力拉拢的对象,说白了在现在这崭新的民国,姜家在政治上不但有声望,还有着近乎绝对的正确。 而她呢?刚才的说辞不过是骗人的版本,实际的情况她和弟弟都清楚:王绍勛的名声不好。但凡是个和苏浙皖扯得上边的军阀他都侍奉过,周旋之中,现身演绎了一把“刀切豆腐两面光”。与此同时,王绍勛可谓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出卖一切。曾经不把家人带在身边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弱点,后来把自己带到身边就是为了随时把自己嫁出去。不论是姨太太还是亲女儿,还是亲弟弟的产业,都是可以用来在政治上交换的砝码。似乎自己的人生走到如今也是不断在为形形□□的交易服务。 第5页 她不想这样。同胞弟弟浩蓬选择和父亲一起去南京争取军队要员的赏识也是为了想挣脱父亲带来的束缚,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想想办法? 想起那天看到浩蓬在摆弄那些她不懂的机械,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些机械时,他说,“姐,我是喜欢这些,但不止是喜欢,我不想和爸爸一样,也不想和叔叔一样,我只是想有自己的实力,主导我自己的人生。” 这么想着,坐在黄包车上的王霁月想着,若是等到父亲回来,告诉他自己现在是姜家唯一的女儿姜希婕的同学,他一定会说,那你就留在她身边,一直跟着她,陪着她。就当是父亲的一条触手,紧紧的黏在姜希婕的身边。就好像可以通过这层关系紧紧的依靠在姜家身边。 “霁月回来啦。天热辛苦了。”回到辣斐德路的家,迎面而来的是父亲的四姨太孙氏,王霁月只是点头答好,并不多说,匆匆上楼去,躲进自己的房间。四姨太在这里,母亲回苏州,父亲和浩蓬去南京了,好像还带了二姨太,那三姨太呢? 听闻敲门声,她转过身,听见门口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小姐。”“进来吧。”是家里的老女佣徐妈,“徐妈,三姨太呢?”“三夫人应该是去打牌了吧,上午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未及说完,主僕二人就听见楼下一连迭声的喊人和喧譁,王霁月嘆口气,唉,可见是回来了。“徐妈,”“诶。”“你帮我把晚饭送上来吧,我不想下去。要是她们问起,你就说我白天受了暑热不太舒服。也别让人上来吵我。”“好的小姐。” 姨太太们在楼下打麻将,闹得一夜喧譁无比。王霁月拿她们也没有办法,她已经忘记三姨太和四姨太到底谁和哪位要人的妻子或外室沾亲带故了,或者都沾亲带故,总之,娶来不是白娶的。翻过来的周一,周末没睡好的王霁月差点要迟到,还好人力车跑得快,是不是应该让父亲给自己也备上司机和汽车,可是如果备上了又是一场和姨太太们表面和睦背地算计的争执,越想越, “早啊。”她回头,看见穿着蓝色旗袍校服的姜希婕,“真好,第一天来就能遇上你,要不然我还怕找不到教室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即便急于去上课,王霁月依然想为此刻姜希婕的美貌驻足。前日见她,那是一番低调的媚态,如树丛里若隐若现的杜鹃花;而现在乖乖穿着校服梳着髻的她,是彻底的清纯和低调,洁白如山茶,只让人觉得单纯美好。 其实姜希婕撒了个谎。也不全是谎话,但她还真不是巧遇王霁月,她是故意在门口等了很久。原因倒也简单,的确找不到教室,想到有一个人可以直接带自己去,哪有何乐而不为?毕竟,毕竟这个人自己也喜欢。 那日初见,姜希婕和父亲本是在客厅听见书房有小孩子诵读英文的声音,好奇问是什么,杨锡珍便如实相告。姜希婕很好奇这个义务教师王霁月是谁。霁月,听到这个名字时她的确想到了皓月当空的景色,等到穿着素白旗袍的真人走出来,她脑海里蹦出来的词是,出水芙蓉。 王霁月眼睛很大,顾盼生姿一对杏眼,而且不像自己一般朦胧,她的眼睛非常清澈,配上凝脂一般的翘头鼻,厚薄适度唇角下撇的嘴,浓淡合宜的直眉,整个人都是一副宜室宜家的样子。那日她挽了一个简单的髮髻,穿的也朴素,既不显得穷酸,更谈不上浮夸,叫人觉得一切都刚刚好。若不是经人介绍,姜希婕绝想不到这是江浙一代地头蛇王绍勛的女儿,同时也是江南大贾王建勛的侄女。谁让霁月的这个叔叔实在太有名,当然霁月的堂弟王浩修就更有名—还没来上海姜希婕就知道王浩修的名声了,养了多少戏子,抽了多少大烟,玩了多少长三堂子的“先生”们,据说和资助国民党甚多的那个徐家的徐三少爷也有很好的关系, 说到徐家,徐德馨。。。 “姜小姐早。”王霁月不卑不亢地应一声,便示意她跟自己来。姜希婕乐得跟上,一边走一边说,“你不用跟我客气,叫我希婕就好了。反正都是同学嘛,有什么好客气的。”说着还往右迈一步,追上霁月的脚步和她走了一个并排。“好吧。。。希婕。” 姜希婕犹如得了糖般高兴。两人快步向北园走去。教室在三楼,刚走进楼梯就遇上一个高大白人女子。王霁月对她道过早安,那人对霁月笑得很灿烂,张嘴便是一口混着南北各地口音的奇怪汉语:“霁月,这是我们新来的学生吗?”王霁月点点头。姜希婕发现是老师便想停下问好,可是却被王霁月抓了一把,直接带着她跑上了楼。 “怎么了??”好不容易坐定姜希婕问还在气喘吁吁的王霁月,“那个。。。ms. thurston就。。就是。。。” 还没等她说完,姜希婕眼见白人女子走了进来。看看钟,延误了一分钟。难道是刚才因为楼梯上看见了她俩便故意走的慢一点免得她俩迟到,显得尴尬? 讲台上的白人女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高鼻深目—那鼻子高的,让姜希婕直觉得她那是北欧的斯堪地那维亚山脉。不过看她金色的头髮蓝色眼珠,倒有些像从祖父口里听来的那种,北欧人。 偏巧这个北欧女子还是来讲中国地理的。一路绘声绘色的上课,说这里她去过,是如何如何的喜欢,那里又没有去过,如何如何嚮往。偏巧说到天津,问在座可有人知道,姜希婕这时候举了手,二人便在这课堂上聊了起来。 第6页 王霁月略有出神地看着她。 第4章 第四章 如斯往復,姜希婕终于算是乖乖在中西女塾上起课来了。按理,她是该住校的。但是姜家考虑到现时现刻让她回家还是相对安全一些。毕竟她去上学的当天江西那边就出了事,姜同悯也立刻回南京去了,听说不久又去了广州,总之乱的很。为了保护安全,姜希婕每天都只有在门口有些骄傲又有些尴尬的坐上自家的黑色别克车。 当然尴尬也只是一阵子。后来反正也不住校了,索性每天一起将王霁月送回家去。这件事,王霁月本是不愿意的。姜希婕来了学校之后,女人多的地方口舌就多,有的人自然开始议论姜希婕是何许人也。天知道她们都是从哪里知道了姜家的背景,那关于她王霁月的议论也就死灰復燃、乃至甚嚣尘上。那日霁月经过学校中央的喷泉,眼光瞥见有几个女生用好奇而鄙夷的眼光瞟她。此刻耳力太好反倒是一种负担了,“那不是王霁月吗?”“是啊,人家现在可是大红人了。”“她什么时候不是个红人啊,成绩好的哟,校长老师喜欢的很。”“最近她和那个新来的什么姜,姜,”“姜希婕?”“对,姜希婕啊,走得近得不得了。天天就缠着人家,下学了还一起走,都坐上姜家的汽车了。”“真是王绍勛的女儿啊。全家都精于此道。” 对于姜希婕来说,只是行个方便。老坐黄包车,改天下雨怎么办?反正住的也不远。去辣斐德路顺便送她一下而已,拐个弯就可以回家。反正现在除了她家里也没有人用车。或者还有一点点私心,就是,有的时候她喜欢看着王霁月。 姜希婕虽然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从小被两个哥哥宝贝一样的宠大,却总带着男子的性格,跟着哥哥们去骑马,过年的时候带头放二踢脚,小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她定是要扮那衣冠楚楚的情种公子才满意。她自然也喜欢打扮,喜欢漂亮的衣服,但是更喜欢在别人紧张害怕的时候打头阵,充英雄,在她那个充满了新文化思维的脑子里,她是新时代的女性,自立自强,凡是都要靠自己才对。 于是她充老大充得惯了,有时候也不免觉得自己身边的女生都是弱柳扶风,都需要她照顾,即便她也会觉得照顾的烦了。但是王霁月不是。她能明显的感觉到,王霁月在有意识地抗拒自己的照顾,甚至有时候抗拒和自己一道,只要能够不显得有求于她,就绝不。但是有的时候她又会做出明显相反的行为,她不抗拒俩人成天一起学习,也不抗拒一起去吃饭,难道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她们是绝对平等的? 王霁月时而对她平和温柔,她的脸真的就像一轮昏黄秋月一样沉静美丽;时而她对自己又是不冷不热的抗拒,又真的像夜半冷月,月光照的人浑身寒凉。但,任是如何阴晴不定,王霁月天生一番古典温婉的美,怎样表现都是小家碧玉秀美动人,美得让姜希婕不知不觉的有些着迷。 有时她觉得她理解不了王霁月,这个女子超越了曾经认识的那些人,所以她好奇。 “呀,霁月你回来了。”这回在门口端着一杯酒醉眼迷离的看着她的是三姨太,“三姨娘好。”三姨太难得没有出去打麻将,她少了娱乐,虽然也乐得清闲,王霁月就多了麻烦,“那是姜家小姐的车吗?你们还真是要好啊。”“三姨娘说笑了。不过是普通的同学罢了。”时已近秋,王霁月前脚走进餐厅喝一口热茶,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热茶握在手里,姜希婕刚才把自家司机准备的毯子给她披上的样子,又浮上心头。这时候三姨太在门口阴阳怪气的说王绍勛娶她进门就是为了在麻将桌上巴结更多的人,她为了王家如何如何殚精竭虑却不落好,反正不论她干什么都不如一对双胞胎的地位高, “说不定等两天老爷回来了,一句话就给大小姐买一辆车呀。我们想给自己添一个簪子也得靠自己在桌上挣啊。。。” 她想起刚才,姜希婕看到抱着手的自己的时候,转身拿过毯子给她披上的样子。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姜希婕纵然平日里貌似粗枝大叶,将毯子盖上来的时候,她却是心细如髮。自己也没寒暄天气,也谈不上着凉打个喷嚏,只不过是姜希婕眼尖,只不过是关心自己。 当夜,一家人吃完饭,王霁月刚下桌子,准备回房去读看了一多半的《简爱》,手刚放上楼梯光滑的木扶手,就听见门外刺耳的剎车声。 “霁月!霁月啊!我回来啦!”大喊大叫的正是王绍勛。王霁月诧异之间,愣愣的走出大门,看见王绍勛一脸心满意足的微笑和掩饰不住的疲倦,猜也猜到是之前的事处理妥了,这方不必奔走于南京和武汉之间。“哎哟老爷您回来了!”三姨太一阵风似的跑出来,看见的却是王家父女亲密相拥的情状,更可气的是后面的王二少爷王浩蓬正从崭新的汽车上下来,那崭新崭新的福特车啊,还有丈夫嘴里说出来的话, “爸爸。”“哎呀爸爸不在家这段时间,辛苦你照管着家里啦,怎么样,都还好吗?”王霁月有点不经说,一说就来,父亲的寒暄旋即让她打了个喷嚏,王绍勛这才拉着她进屋。僕欧们虽然事前完全不知道王绍勛要回来,好在手脚麻利,立刻又给老爷摆好一桌热饭热菜。赶上高兴,王绍勛叫过儿子,父子二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喝起温热黄酒来。 第7页 “霁月啊,这臭小子,这回可算是如愿了,一到南京,遇见几个参谋本部的要人,一听他喜欢电讯那些东西,也很钻研,立刻就要到第二厅去了!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我的儿子!”王霁月看着同胞弟弟,第一次在他脸上发现了自豪的笑容,但又碍着父亲不好当面问,只得答道:“那还真好。”王绍勛笑着抿一口酒,喝的太快便有些脸红,“对了,我还听说,你现在和姜家的三小姐在一个班?叫,叫,”“姜希婕。” 隔不了几里地之外的姜家洋房里,姜二小姐打了个很不符合淑女形象的喷嚏,是回家到现在以来的第六个喷嚏。搞得管家老爷叨念个没完,赵妈也从旁帮腔,一句话结论:又逞强吧,又逞强吧,着凉感冒了吧! “我没事。不就是几个喷嚏吗!”说着这么说,她也是任命的接过姜汤喝下。上海的十一月如此湿冷,打小生长在北方的姜希婕不太适应。对面的姜希泽收起笔记本对她笑道,“你还是注意些吧。免得爸爸和二叔回来了又要说你。十二月一号可是要去参加校长的婚礼的!”“参加?请帖上还有我的名字了?”“不光你,大哥也在上面。本来据说还想请爷爷的,爷爷说走不动就不过来了。”“这么大的事。。。”“是啊,大事。怎么?” 姜希婕收回放空的目光,发现姜希泽犹如审问一般看着自己,“你干嘛?别老跟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我不就好奇你在想什么吗?”“哼!不告诉你!少拿你刚学的那些东西来我身上实验!”她直想伸过手去掐哥哥的鼻尖,“这样的事,请我做什么?请大伯和爸爸是自然,请你们俩也说得过去,请我做什么?”“请你也是算给咱们家面子吧,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未来的校长夫人想见见你也说不定。”“唉,反正你们男人们在南京干的事我是全不知道,我也从来管不着,我就负责看家。” “也不一定就是男人们干的嘛,你怎么就不觉得是你大婶把你卖了呢?” 12月1日,下午三点半,大华饭店一楼舞厅。 姜希婕一身得体西式紫罗兰色连衣裙,跟着两位穿着军装的哥哥走着并排,前面是穿着西装的她爹、姜家大爷姜同禾和妻子徐氏。到的不早不晚,足够和人寒暄一番完成社交任务。直到看见大婶走到宋氏家族人群中亲密地挽起宋霭龄的手,然后女人们皆转头将目光投向她,好奇的打量,姜希婕才相信了哥哥的话,分明是大婶把她卖了。 怎么就忘了大婶虽然是巨贾徐家的远亲、更是余姚徐家的千金,她的母亲和宋家老太太倪桂珍是亲戚呢啊!{2} “啊哟,这就是姜三小姐啊!”姜希婕满脸僵笑的走过去,“啧啧,我在南京的时候只见过你的两个哥哥,一直想见见你来着。你父亲可是宠爱你啊,那天本来我们想请你父亲和你大伯吃个饭,没想到你父亲着急回去看你啊。。。”{3} 着急应酬许久,方才算是扯完。夫人们专心聚起来,大伯和父亲也不知道在那边和什么政要说这话,姜希泽{4}不知去向。姜希婕退下来,往父亲那头看去,正好对上姜希耀的目光。 一如少年时,她对那个号称唯一的软肋就是她这个妹妹的大哥使眼色,打起只有他们知道的暗语,“我现在可以去那边找口水喝吗?”“你这傢伙,总是如此。”“哎呀大哥!”“去吧去吧!别乱跑!” 正在她从那舞厅中央由柏子红布和鲜花筑成的亭子走向放着婚书印泥的红木台的路上,她忽然看见了一边正在和别人攀谈的王霁月。她穿了一身鹅黄,是如此的显眼明亮。 作者有话要说: {2}宋氏三姐妹的母亲是倪桂珍,倪桂珍的母亲徐氏是徐光启的后裔。其实我只是随意设定了徐家和姜夫人姓徐,本没有往宋家身上贴,没想到瞎猫撞上死耗子,正巧了。 {3}模仿宋霭龄的口音不能,见过宋美龄的影像资料,猜宋霭龄理应也是一口苏州口音,但实在写不来,大家凑合看吧。 {4}参看过出席蒋宋婚礼的名单,理论上是不会有家眷子女的,但是为了行文需要继续虚构。 另:做小调查:有人想知道作者君都在听什么歌写这篇文吗?【这简直就是写歌单上瘾 第5章 第五章 是真的显眼,至少自打一同上课以来,姜希婕从未见过王霁月穿这样惹眼的颜色。平日里的王霁月,总是着校服,一身的温婉,只在于举手投足和轻言细语。也许还是成长环境的问题,姜希婕说话总是有些大声和直白,不比王霁月轻柔和婉,何况她对上海话一知半解,苏州等地方言更是一窍不通,总需要王霁月来翻译,一来一去,显得她是朗声而粗鲁的,王霁月是沉默而娴雅的。这也便罢了,姜希婕也从未见过王霁月穿什么鲜亮的颜色乃至时尚的衣服,也许这对她来说,都算出格事情?饶是如此,她从未在王霁月身上发现什么其他的美。 也许她就是活生生的薛宝钗吧,姜希婕想。直至今日,人群中的王霁月虽然和自己一样无奈地应酬着各色人等,却兀自有一种林黛玉的妩媚风流。鹅黄的百褶连衣裙配着雪白的圆翻领和裙边,白色的羊皮鞋,啊俩人一模一样的羊皮平跟软底鞋! “霁月!”她走了过去,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正好和霁月说话的人散开了,霁月便自然的转过头来,看见是她,竟然面有喜色,轻轻唤道,“希婕。” 第8页 姜希婕看见她,犹如看见带着微笑的天使沐浴在圣光之中。她唤她的名字,是如此悦耳好听,终有一日,她听了千万次仍是不够。 “真好,你也在。”说着便随意挽起王霁月的手,两个人一同往四周摆满餐点的茶点席走去,王霁月也难得没什么抗拒,只是两人亲密的挽着手一起走了去。“唉,我也不过是家里一起来罢了。”“家里一起?那你弟弟呢?”姜希婕接过一杯红茶,递给王霁月,“也让我见一见啊,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让我看看有没有你好看。”王霁月扑哧一笑,“他没来。”“你笑什么?”“我不过是笑你,今天在场的无非是见到了我便感嘆我和浩蓬像的,只有觉得我新鲜的;唯独你会想见一见浩蓬。”王霁月说完自觉口渴,端起红茶就喝,喝完脸却红了。 “你。。。老看着我看什么?”“平日里没见你穿这样,觉得好看就多看两眼。”这下脸更红了,何况罪魁祸首还在那里看个没完,“你这人。。。总跟个男子没什么区别。”“没什么区别?这区别大了吧,我又没有鬍子,不抽菸不喝酒的,”“你。。。你好色!” “好色”二字一出,王霁月是终于让罪魁也红了脸。当然她自己也不例外。 姜希婕是万万没有想到王霁月会给她按上“好色”这顶帽子,在这之前,她真的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看。结果王霁月这一说,她才把这份喜欢,开始往王霁月整个人身上转移。 我若是个男子,也当觉得你是好看呀,you are attractive.她心里默念,嘴上却是一句话说不出。一时尴尬起来,两个人靠的近却无话。王霁月避开了她的目光,忽然开口道,“你看,那个是。。。?” 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躲在角落里聊了半天的名流八卦之后,司仪邵力子开始高唿请各位来宾列席站好,乐队也开始奏乐了。两人心知婚礼即将开始,便也整理衣着往前走了走。未及,她们看着宋美龄走了进来。宋美龄由宋子文扶持着,随琴声慢步向前,静穆端庄。两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几乎沉浸在这幸福感中。 她们依旧必然是嚮往爱情的,嚮往所谓完美的爱情。两个人还一起看《简爱》,甚至不时还因为简爱为什么不接受罗彻斯特的求婚而争执。姜希婕说,罗彻斯特对简爱显然是真心真意的啊,错只错在有了妻子还求爱,应该恢復单身再说。王霁月却冷着一张脸说,停妻再娶,是不是还要有个什么时间限制,以便我们衡量他是不是真心?姜希婕反驳,那照你这么说,但凡有过几次婚姻的人都不可靠咯?王霁月摇摇头,实质上的婚约也许什么都代表不了。姜希婕无奈,问道,你是在意什么? “我并不是在意婚约,也不是在意人,我只在意对方的心里有没有我。” 姜希婕没由头想起这句话,而此刻新人已经在互相鞠躬,她偏过头小声对王霁月说,“霁月,你想嫁人吗?想嫁给什么样的人?”王霁月看她一眼,旋即苦笑,“这好像不是我能想的问题。与其如此,我只想着好好学习,考进沪江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当自立自强的新女性。” 姜希婕道,这可是她的口头禅。王霁月笑了,眼眉弯弯,点着头。远处音乐似乎奏到了和缓温柔处,许是已经礼成,二人便随众人鼓起掌来。 婚礼散场,众人离去。姜希泽一边往外走,一边和大哥姜希耀聊着最近的战事。姜希耀一面说着参谋本部的不是一面对姜希泽说,“若是那边想要你,我觉得你去就是了,爸爸那边想必也是同意的。虽然说他们算是我们的小师弟,但是你总归在那种地方才能做事,纡尊降贵也谈不上。我们都是为了革命,不能想这些有的没的。”姜希泽一边点头,却瞥见姜同禾走了过来,兄弟二人立刻转身,异口同声道,“父亲。” “嗯。希耀,我有事与你商量。”姜希泽一听,条件反射的走开,“希泽,这事与你也有关,别跑。”“是。”“希耀,刚才我与你妈妈商量了,你和徐家大小姐徐德馨的事,”姜希泽瞪大了眼看着父亲,又看看不远处还在和宋家人聊天的母亲,“我们同意。只不过未来这段日子为父比较忙,你看看是不是让你弟弟先去徐家?等过了这一阵,大概一个月吧,我和你妈妈再一起从南京到苏州去提亲。可好?” 姜希耀连声应好。姜希婕从宋家女眷们的包围中往这边看过来,正好看见她大哥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欣喜若狂,简直吓着了,这还是我那不苟言笑的大哥?“高兴个什么,这件事最要紧的就是你。你到时候必须得有空,不然先是你弟弟,再是我们两口子,去了两次都不见新郎官,看你岳父不打死你!” 姜希耀傻笑着点头,一点也不像在北伐的战场上说一不二的姜连长。姜希泽倒是打心眼里替他哥哥高兴。从小,他们兄弟两人就分成红白脸,哥哥因为是长孙,所以向来是对父母之命言听计从,连投军都是从了父亲的授意。若说姜希耀是铁板一块,自然不对,但是他的弱点只有两个,一个是家里唯一的妹妹姜希婕,另外一个就是心仪的女子徐德馨。而这一辈子,也许他只会为了徐德馨抗争父亲的意志。只此一次。 第9页 说来,其实如今这个江浙巨贾徐家和姜家兄弟的母亲本是同宗,这么说来和倪桂珍的母亲也是同宗,都源出明末能臣徐光启。只不过均为旁系,徐德馨的曾祖一辈也早不住在余姚了。认真算起来,姜希耀和徐德馨算是姨表兄妹。当然是不知道多少辈之外的表舅和表舅的女儿,若非当时徐德馨跟着父母到北平游玩,绝没有机会知道这里还有个表姑,表姑还有个儿子,要做她的未来夫君。 姜希耀可谓对徐德馨是一见钟情,做叔叔的姜同悯直笑姜同禾,说,大哥,希耀就和你一样一样的,当年对大嫂也是如此这般云云。做父亲的姜同禾其实对十七岁的儿子如此表现也没有多不快,倒是蛮惊喜的。然而徐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太待见自己这位表兄,也不知道是觉得这个徐家的旁支就是生意人再有钱也是一身铜臭味呢,还是始终希望包办了儿子的婚事,总之一直不同意。谁知道这件事上姜希耀反抗了起来,二十岁那年直接逃学,和那个从小一起顽劣的姜希泽一起南下广州,逼的他们的爹没办法,通过姜同悯的关系找到了邓演达,这才把兄弟俩送进黄埔第一期。 这一去,姜希泽是总算可以脱离父母管制胡作非为,姜希耀则是可以终于摆脱成日绕在身边想嫁给他的莺莺燕燕,专心致志,上军校,写情书,往家里寄信,要是说到母亲给他相了谁家小姐的事,就在信里一口回绝,摆明了一个意思:您不是不让我娶徐德馨吗?我也不想娶别人,那咱就不要说这个事情了。也不直白拒绝,也不松口。 徐氏状似严苛,实则慈母,眼看儿子咬住这块骨头不松口也没奈何,后来知道了徐家长久暗地里资助革命的事,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徐氏眼见儿子在那边眉开眼笑,正想拉着侄女一起过去,一家人好安安心心回家去,却有人突然从街道对面沖了过来,一个箭步冲到父子三人面前。姜希泽反应快,霎时间扣住对方手腕向后一拧,把来人制住。来人是个年轻男子,此刻吃疼,碍于场合又不敢哇哇大叫,只好低声说道, “二少爷,二少爷息怒。小的,小的是来送电报的。。。天津来的加急电报,给大爷的。”姜同禾看了他一眼,接过电报读起来。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挑眉,兄弟二人也摸不透父亲想法,来人也只得这么被扣着。姜同悯走过来一看,呵呵一笑道,“哈哈哈哈,大哥啊大哥,这下可是要破财咯!” 姜希婕这个时候也走了过来,瞄了一眼,哎哟哟,这可是要破财!一下子送出两份聘礼,可不是要破财! 第6章 第六章 姜同悯虽然一心一意支持长子追求幸福{5},可是次子这件事,他倒不敢现在就支持。至少依现在的局势,奉天的红人傅封琅来向他求亲,天知道是准备暗通款曲还是有政敌准备陷害他。次子是从小和傅家大小姐玩大的,他知道。要说那傅家大小姐真的想嫁给那臭小子,他也信。可是这电报打的如此隐秘,都不敢送家里去,却又送到这人多口杂的地方来,背后企图如何计算如何,实在叵测。 打发走了来人。除了去宋家继续聊天的徐氏,一行人一起回家去了。一进家门,其他人都被打发上楼,只有姜同禾兄弟二人和事件主角姜希泽三人在客厅里谈话。姜希婕本来假装自己回房学习去了,耐不住偷偷跑到楼上去找姜希耀。 “大哥。”“你又来了。干嘛?”“恭喜大哥了呀!”姜希婕像只兔子一样跳到姜希耀面前,姜希耀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哎呀,我忙于打仗,成日里东奔西走,也不能经常看见你。”“嘿嘿,那是,以后大哥结婚了,只怕都不想看见我了呢!”姜希耀大笑起来,“怎么会,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呀。” 从小姜家的两位少爷就干两件事:宠爱小妹妹,欺负小弟弟。这么想想姜希峻挺可怜的。“我都没来得及问,老四还好吗?”“他好得很。我走了,没人天天管着他。他把屋顶掀翻了爷爷也会乐呵呵的看着呢。对了,刚才那封电报是傅家发来的,二哥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啊?”姜希耀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姜希婕隐约听见楼下争吵的声音,“大哥我们去偷听吧?” 姜希耀自然一如既往不同意,也一如既往的被小妹妹拉着就去了。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只听见楼下正是姜同悯在说话, “大哥,你说是说得对,这件事的确说不好是怎么回事。但咱们是和傅家早有接触的,他们本来也不是张作霖手下的人,傅传庆死了以后傅封琅傅居胥留在奉军干的也不顺利,还有傅传义这个小叔叔在阎锡山手下嘛{6},这个时候瓦解他们,让他们归顺革命才是对的。这件事正好是个契机,大哥你大可以打两封电报,一封回家里去,一封给傅家,让他们有事就联络老爷子。你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我,总信得过老爷子吧?”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沉默。姜同禾许是久久不语,姜同悯便自顾自默默吸菸。沉默像有重量一样,一点一点落在空气里,落在人的身上,叫人浑身不自在。偷听的两人正在用口型对话,刚刚说到是不是傅元瑛自己请求的,楼下传来姜同禾的声音, “臭小子,你还是不愿意?” 楼下的兄妹二人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第10页 “是,我不愿意。忙完哥哥的事,我可能也要忙起来了。眼下局势也不明朗,我,”“你个臭小子,这样态度若是传回你未来岳父耳朵里,你还能不能入人家法眼了?”“父亲,也许希泽不能像你和大哥那样顾着家里,对得起妻子孩子,我,”“堂堂男子汉!没有担当叫什么男子汉!罢了。。。这门亲事,我自会选个时候告诉人家,但你给我记好了,没有商量余地!为父这就替你包办了!” 这个时候的姜希婕,自然是没有看透姜同禾这番表态背后的政治考量。他眼里固然有儿子的心愿家族的延续,更有政治势力的考量。光靠长子从军在第一军门下是不够的,他要多方给这个家族布置关系,既可以做别人的靠山,也要靠别人的山,政治军事,一起捆绑,成为不可撼动的裙带体系。 说到沾亲带故的裙带体系,也许姜同禾并没有王绍勛老辣专业,一场腆着脸去的婚礼,王老爷子一个姨太太都没带,在苏州老家的正室也没来,独独带了女儿。一场婚礼下来,光他觉得合适的未来女婿对象就有七八个。王霁月简直受不了,在遇到第三个“才俊”的时候,半途正想找了个藉口逃跑,父亲又正好不在,时机恰好却苦无理由,姜希婕就在此刻出现了。两人一直呆到婚礼礼成,方才各自分散。 分开,就等于各自去面对各自的人生麻烦。 一回到家,王绍勛就问她,“你刚在在婚礼上,可是和姜家的三小姐在一起?”“是。”“哦,那挺好。。。你可知道她许人家了吗?”“应该没有吧,她没说过。”怎么,想把我嫁过去变成妯娌?“哦。。。你们现在既然是同学,你可知道她打算考取哪所大学?”“她?也许她跟我一样吧。”“跟你一样?她说过这话?” 王绍勛两眼放光看着女儿,看得王霁月起了鸡皮疙瘩。满是希冀的眼神却让人无所适从,似乎凡是父亲的意志,就要反对。这是信了波斯拜火教的世界,只能如此分为两半,“是啊,她这么说来着。”“哦,那很好!你要。。。” 父亲说的无非这些,王霁月觉得自己几乎能够背下来。然而在她心里浮起的反而是刚才二人闲聊时说的话,姜希婕问她,准备去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王霁月淡然一笑,放下茶杯道,“沪江大学。”“你也是?”姜希婕脸上尽是惊喜的神色,“哦?你也是吗?”“对啊对啊!我来的时候就被爸爸定好了去沪江,还要我一定自己考进去!”王霁月笑了起来,“以你的能力,这也不难啊。”这可不是夸耀的话,是王霁月的真心话,毕竟姜希婕来了之后,中西女塾里除了她,就多出另外一个每个老师都喜欢的姜希婕了,每次考试完了放榜,前两名只是她们俩之间的斗争。“那是当然!可是他没徵得我同意居然就要给我定未来,这可不行!”王霁月一笑,“你啊你啊。” 两个月的相处,她们俩之间的感情已经很好,和一般的好朋友无异。甚至因为在学校的被孤立,反而更加深。反正到哪里都是被碎碎念的对象,本来姜希婕还觉得很不自在,颇有些想上前理论的架势,后来想起曾经在天津遇见的一样的人,也就罢了—大家也都差不多,不过普遍人性罢了。 也许这世上并没有普世的价值,那是信口雌黄的政客编出来骗人的,其背后就是骯脏龌蹉的某些普遍人性。 慢慢的,王霁月对姜希婕产生恻隐之心,而姜希婕只有她这一个朋友。 后来漫长的岁月里,烽火连天,她们从来只有彼此而已。 新年到来的时候,元旦那日,姜希婕终于在家和一家人一起过,过完就回天津去了。走之前和王霁月见了一次,两个女生约在霞飞路某家安静的咖啡馆见了面。不知道为什么,姜希婕就是想在走之前见一见王霁月,虽然说什么给她带天津的土特产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但是,好像不见就不行似的。王霁月欣然赴约,这算是她回苏州过年之前,可能唯一算是全然快乐毫无阴霾的事情了。 “你呢?你是回苏州过年吗?”“是啊,照例还是要祭祖,我也想早点回去见我妈妈。”“唉。。。”王霁月见对面的姜希婕脸上浮起忧伤神色,方才想起,她两岁那年母亲就因为产后大出血故去了。姜希婕曾经对她说过,虽然婶婶对她很好,但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有母亲的感觉是什么。似乎旁人都会因为这一点而对她倍加宠爱,但是, 没有就是没有,弥补不来。 “对不起。”“没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对了,”姜希婕收起哀伤露出微笑,她那雾蒙蒙的眼睛变得温柔多情,“有机会带我去苏州玩呀!我在这边只好靠你了。语言不通,又没有什么朋友,家里人更是靠不住了。”“好好,我陪你,只要你有空,来找我就是。” 回到在天津的洋房里,正是晚饭时分。北风唿唿刮着,然而姜希婕还是撇下上海的家人跑回天津来找爷爷和弟弟,谁叫她身负重任,此行必须把爷爷说服,一家人一起搬到上海去。“哈哈哈哈希婕!好久不见了!你父亲和大伯还有你哥哥们还好吗?”一进门,周身寒气尚未退去,姜希婕顺着人声看去,好嘛,坐在那里和爷爷喝着白兰地的,不正是顾叔叔{7}吗?“顾叔叔好!给您拜年!大伯和爸爸都好,哥哥们也是呢。可是他们都有公务在身不回来,就我一个人和赵妈回来了。您过年不打算回家看看吗?”顾少川笑了,“如今这局势,我是不太方便回去了。正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好。这不走之前,还是想到你爷爷这里蹭一块酱肘子才能走啊!要不然谁知道何年何月吃得上!” 第11页 一席话说完,姜希婕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嘆息。“顾叔叔你那么厉害,自然会回来的。国家不是正应该需要你们这样的人吗?我想不论谁的政府都应该需要你。我还记得九岁那年,爷爷在客厅里听到你在巴黎代表国家拒绝签字,高兴的不得了,走来走去,兴奋的像个小孩子。” “啧啧啧!还说!还说!给你,一口肉皮冻!爷爷亲手做的!堵不住你的嘴了还!”姜希婕笑着接下,却转头对一旁的姜希峻做个鬼脸:啊,亲手做的,亲手带着家里的官府菜厨子去买的,看厨子做的,一刀都没切过,还亲手。 顾少川和姜希婕随意聊着在上海的见闻。“对了,希婕你是想考哪一所大学啊?”“爸爸说让我考沪江大学。”“哦?就没有考虑过圣约翰吗?”“我倒是考虑过,不过我只想专心好好把英语学通透,学的像顾叔叔这样好,这样想来沪江和圣约翰也没有太大区别。” 顾少川笑了一阵,许是喝了酒,家里又很暖和,姜希婕看他脸上尽是红晕。“也对,也对。其实大学这个东西啊,只是给你一个资源的平台,就好像把你这条鱼扔进了全是吃的的池塘,但是能吃到多少、能不能变成一只大鱼,就看你自己了。未来呢?读完了大学还有什么打算?” “读完了大学。。。”姜希婕低头思忖,脑海里浮上王霁月的脸, 她读完了大学想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5}这一点上,是我个人设置的。那时的人们是否真的如此,我等永远不会知道。 {6}取材于傅作义将军。 {7}顾维钧。其字少川。顾维钧于张作霖改组军政府后辞职,寓居天津英租界。 第7章 第七章 王霁月准备回到上海的时候,母亲依旧不打算一起来。理由依旧:在家里伺候瘫痪多年的王老太太。一如既往的,王夫人嘱咐她的那些妹妹们好好照顾老爷。唉,日子也总是如此,不论好坏都必须过下去的生活。 她一回到上海,就拉上王浩蓬这个车夫,不使唤白不使唤,今天去买补习备考要用的书,明天一起去採购家用,不知道是坐车坐上了瘾,还是使唤弟弟使唤上了瘾。从苏州老家带了点小玩意给姜希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给她,开学那日应该可以吧? 本来这么想的,却不料刚走过拐角,就看见姜希婕开着车从一旁飞过。是,之前记得她说过,正在学习怎么开车,现在学会了?这不打紧。要紧的是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呵,那浓眉大眼弱柳扶风的,一脸淑女相似笑非笑总是微笑的,不是学校里那个说话随时能蹦英语单词的,戴西小姐郭婉莹吗?呵,要论谁是学习第一好,是她王霁月和姜希婕争;若论美貌,也许就是这位郭婉莹和姜希婕争了吧? 寒风凛冽里,王浩蓬看着他的同胞姐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姐,你没事吧?”“。。。没事。”王浩蓬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什么了吗?”一向温柔和婉的姐姐却一句话不说的走了。车夫也知道继续去开车。 不日,开学回到学校里,好死不死,王霁月又正好看见姜希婕在校门口等着她的时候,在和郭婉莹聊天。姜希婕看见了她,便和郭婉莹告别,匆匆向她走来。“早上好!”“你好。”王霁月不咸不淡的说一句,看也不看就往前走。“霁月,怎么样?”“嗯?”“过节过得怎么样啊?”“挺好的。”“我还给你带了,”姜希婕正准备从包里往外掏出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泥人张,还是逼着工匠按照她描述的王霁月的长相塑的,却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霁月你怎么了,不开心?还是不舒服?”她跟上去,可王霁月依旧对她爱答不理,“我没有不开心你。我看你倒是很开心嘛。”姜希婕自幼是被人宠大的,缺乏那根“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的筋。饶是王霁月如此不回答,她也没有办法,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的上课去了。心里装着这一么档子事,姜希婕总觉得膈应,但是每次当她想继续走过去问王霁月,王霁月就藉故走开,跑掉,就是不理你。 直到放学的时候,郭婉莹从隔壁班来找姜希婕,注视了王霁月一整天不敢移开视线的姜希婕一边和郭婉莹说话一边瞟王霁月的表情。果不其然发现,在王霁月看见她和戴西小姐说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从秋风萧瑟陡转大雪纷纷。姜希婕算是明白了,哦,原来是这样。 原来王霁月也会有这样小心眼的时候,可是她的小性子早早便被压制起来,以致她现在并不会表现出她的不满,只是逃避。不能够消灭这伤害的源泉,就只能逃也似的躲开。 忽然被在乎了一下,被冷落了一整天心里反而觉得有一种隐秘情愫浮动。眼见王霁月要走,姜希婕快步走回座位拿了包便追上去。“霁月!霁月!王霁月!”一直追到校门口,总算追上了。王霁月背对她站着,融化在一片难得的夕阳晚照里。姜希婕快步走到王霁月面前,喘着气,“你。。。你怎么不等我啊。。。”“我等你干什么,你不是和。。。”欲言又止,姜希婕看着她有些脸红了,不禁笑起来,“笑什么笑!”“好好,不笑。。。不笑。。。你看,这是啥?”她从包里把泥人掏出来,递给王霁月。王霁月把包裹的丝巾手帕等等一层一层拆开。 第12页 “这是。。。泥人?”“是啊,专门请人做的,我陪着人家好几天,就为了做这个?”“陪着人家?”“对啊,为了做的像你啊,我就得跟着人家一起做啊。怎么,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王霁月定睛看了看,不禁笑了起来,“像我?你也真是,这鼻子这么翘,还有这嘴。。。”虽然她是在挑剔,可是姜希婕实实在在的看出她是满意的。挑了两句,王霁月安静下来,仔细婆娑着泥人。 “喜不喜欢?” “喜欢,谢谢你。” 喜欢。喜欢是这世界上最好听的话之一。 除开平日上课的日子,周末,姜希婕给自己开发了崭新的爱好:跑到王霁月家去学习。这可是死缠烂打好几天才争取来的待遇。她的藉口非常简单,我家里没人啊,我一个人呆着也是呆着,无聊的紧,学习不下去,不如来找你,还有学习氛围一点。结果两个人该学习的时候,的确是好好学习了,休息的时分,三姨太总是让下人端些应季水果上去。但是这点小恩小惠总让王霁月不想消受—因为三姨太在隔壁开着收音机听评弹,声音很大,兴之所至还跟着唱。对于姜希婕来说不过是江南风情,她听不懂,觉得也没有什么打扰的。王霁月不行,她时常被三姨太婉转莺啼的歌声给带跑了,读着读着题就开始唱《西厢记》。 “唉。。。真是烦人。”王霁月被吵得半天做不出一道数学题,苦恼地把书往前一推,人靠在椅背上。“烦?吵着你了?”姜希婕偏过身子问道,王霁月只是点点头。复习了一天,春天好季节却闷在家里,说不出有多烦。“啊,我还觉得挺好听的呢。”“你当然觉得好听了,你又听不懂。” 也是,刚来的时候,姜希婕觉得那些同样从苏州来的同学说话都很好听,殊不知别人说的是刻薄她的话。王霁月不忍看她出洋相就告诉她,她便觉得更加苦恼了。虽然语言天赋不错,可是她是如何学不会江浙方言,而且在她听来什么苏州话上海话宁波话,都一样。 “也罢,由她去了。”想想三姨太进了门也就仅仅风光过那么一段时间,自打父亲改投国民政府,就不常带她出去了。四姨太进了门更是如此。可能也是的确拿不出手吧,想想三姨太的出身也就比长三先生们稍微高一点点。王霁月想到这里,反倒不忍怪罪起来。也不是她的错。可当初娶了她不也就是为了和。。。 “好啦,今天就到这算了,这几天也好累,明天不如去哪里玩玩吧?” “要去你去好了”,王霁月直起身,又把书打开了,却忍不住转头去看姜希婕的表情:得,一张傻笑着的脸,眼睛里全是期待,“。。。唉,那你说,去哪里?”“唔。。。不如去买衣服吧!永安百货!咱们去郭家那里买!”“哦?”姜希婕难得见王霁月一挑眉毛,“去找戴西的话,我还是不要打扰你了,你自己去就好了嘛,带上我多碍眼的呢。” 她说完立刻把书打开,开始刷刷刷的写。不刻就写了一大半,但愣是算不出来结果。 那不废话吗,心里生着气怎么算的出来,心跳的跟小兔子似的。 姜希婕被她给说愣了,等她快写完那一堆才转过脑子来,哦,敢情还是不喜欢戴西咯?其实姜希婕没有别的意思,她的主要目的还是想买衣服,不过是顺嘴一说,郭婉莹在不在那里能不能找到还两说。她倒是有那么一点想要把郭婉莹介绍给王霁月的意思,不过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哎呀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去!不喜欢不去!我就留在这儿陪着你。”“陪着我?你有什么用,要你纡尊降贵来陪我。”姜希婕心说这前后矛盾,哪儿跟哪儿啊!“我陪着你,就有人陪你聊天,陪你抱怨,陪你开玩笑啊!不高兴了还有人给你陪笑脸啊!” 说罢,她还做个鬼脸,学着她小时候父亲经常扮的样子。王霁月被她逗笑了,又长出一口气,“看也看得累了,咱们干点别的吧?”王霁月转过头去,姜希婕依旧是一副小狗似的有所希冀而温顺等待的表情看着她,她笑意更深。转而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王维的诗选,想想又放下,转而拿了一本《西游记》,“英文看得多了,乏。不如你读《西游记》给我听?” 姜希婕心想,这,我是不是再应该备上大鼓和弹四弦的师傅,给您来一段啊?面上却笑嘻嘻的接下,随手翻开,正是五指山那段,便念了起来。 念着念着,两个人松懈下来,便一齐懒洋洋的卧在床上。姜希婕读了一回又一回,王霁月不知道怎么着就睡着了。朦胧间,隔壁的三姨太捏着嗓子很是投入的唱,唱的什么听不清了;姜希婕好像念到流沙河那一段,也不听不清她的声音了,似乎刻意变得轻细温柔。 睡了一觉醒来,王霁月看见姜希婕也仰躺在床上,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隔壁的三姨太唱着《白蛇传》,“风风雨雨同船渡,一见衷情许汉文。难得官人情意好,相敬相怜是倍相亲。” 王霁月一边听着三姨太很是动人的评弹,一边打量着姜希婕的睡颜。嗯,祸国殃民的长相。听着听着,看着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低声自言自语道, “法海还真是讨厌。” 第13页 第8章 第八章 自家妹妹的睡相被人看去了,姜希泽自然管不着。当然,后来他也不介意看他宝贝妹妹的人是王霁月。此时此刻,他在天津的码头,想方设法带着傅封琅的子女南下上海。任务变成现在这样子,他满心无奈,却也推脱不得—理由非常简单:照傅封琅的说法{8} ,而今风声若是走漏,大帅追查下来,他人头不保,却不愿意害了自己的两女一男,请姜希泽带着他们逃离奉军的实力范围,直接南下上海,以求保命。 傅元瑛已经有了生命危险,他不能坐视不管。“来。”他向傅元瑛招招手,示意姐弟三人走进船舱。“这里是绝对安全的。我已经买通了这一层所有的船员和船长大副,此行绝对安全。但是你们还是不要乱走,有什么事就找我。元瑛,元娥,我和元醒就在隔壁,一旦我出门就会让元醒到你们这里来。除了我说的话,你们谁也别信。好吗?” 捂得严严实实的三人点了点头。姜希泽松一口气,眼看开船了,姜家在天津还是很有势力的,爷爷一句话就搞来了船票,谢天谢地啊。他出门去餐厅给这三人找点吃的,船长刚才说有好酒好菜招待少爷,还请不要缺席云云。 呵,这倒事小。只是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他可不是专门来接青梅竹马和未来小姨子小舅子的,他是被校长指派,前来接触傅封琅傅居胥兄弟二人的。没想到傅居胥已经被张作霖叫回奉天了,就好像被扣起来了似的。傅封琅说,而今投诚无望,只能约定来日校长挥师进入北平之日,开门迎接,假如那个时候他还活着的话。 忧心忡忡的傅封琅在破晓之际将子女送到姜希泽的车上,对孩子挥了挥手之后,转身对着姜希泽,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却又卡在了喉咙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入夜,年幼疲倦的傅三少爷已经睡了,姜希泽走到甲板上抽菸。忽然一双手负在他的双肩。“希泽。。。” 他没回头,自然知道那是傅元瑛。于是只是轻轻将右手伸过去,拍了拍她负在左肩的手,触感,却是一片冰凉。于是他转过身,反手把菸头扔进大海,然后紧紧握着傅元瑛的双手,放在自己嘴前呵气。“真是的,甲板上风大,还不多穿点,等着着凉吗?” 他只管低头呵气,不敢看她闪着泪光的眼睛,一昧只是絮叨,“到南京还早,在船上晕船还有晕船药,着凉感冒,闹得严重起来怎么办?你这几年眼看着身体可是没那么好了,” 啪嗒。大滴的眼泪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动作也因此顿住了。“你个。。。死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啊!”说罢挣开双手推了姜希泽一把,奈何力气不足,效果不好,手又被拉了回去,不让她走。 其实那天在傅宅里和傅封琅密会时,姜希泽就注意到了—傅元瑛反常躲着他,躲着他跑进厨房,躲着他在厨房喝药—可药味太重,掩盖不了。他的印象中,傅元瑛身体一向很好,没病没灾的,怎么一两年不见就病了呢? 家里写的信偶尔也会提到傅元瑛,他不是不想念。只是他觉得男儿应该有大志向做大事,为国为民,与此同时理当对男女之情,放下不顾。也许对于他姜希泽来说,忠孝可以两全,因为孝顺父亲等于忠君,他们都忠于三民主义。但说到心爱的人,也许就不能一同纳入考量。 “唉唉,是是,就是我的错,我的错。。。” 数日后,姜希婕正带着王霁月回家吃饭—今天王家又是牌局,王霁月便藉故两人一起学习效率高,又跑到姜家来呆着,说晚点再回去—忽然听着门口一阵喧譁,两人偏头看去,“元瑛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姜希婕跑过去,看见傅元瑛一脸病容,疲倦憔悴的对她笑笑。“接着!”姜希婕还没来得及看清,下意识的伸出手,不偏不倚接住了一只箱子。“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她把傅家三姐弟让进来,招唿佣人们来收拾东西,“一会儿再说,反正这段时间空三间房,就让住那三间。胡偕,元醒你住到大哥那间去,元瑛元娥你们俩是一起住还是分开?” “爸爸说不好回不回来,就住大伯那间吧,反正大伯大婶一般都在南京。东西交给下人们,元瑛姐姐你们三个快过来吃饭吧。”姜希婕带着一伙人走进餐厅,王霁月正准备上楼,却被她一把拦下,介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王霁月竟然有了一种类似主人的自觉—即便她不是,她对这里却足够熟悉—于是她引着傅家三姐弟坐下,布菜,问候,俨然是女主人的样子。 姜希婕把哥哥拉到客厅坐下,“怎么回事?你这一段日子不着家、一着家就把他们全带回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姜希泽四下看了看,使个眼色让正准备过来汇报布置情况的胡偕去外面看看,确定屋外没有跟踪的人之后这方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居然这样!可是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带回家来,不怕被人知道吗?”“这里毕竟是法租界,比上海的别处都安全。而且也是咱们家。”姜希婕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良久方道,“我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你要想好,我成日的不在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万一白天出个事怎么办?” “这我自有办法,安全什么的你不要担心。总之拜託你照顾了。”面对哥哥认真的神色,姜希婕瞥他一眼,“分明是託付给你的人。别以为我看的是你的面子,我可是为了元瑛姐姐!”姜希泽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听爷爷说,希婕是长得最像奶奶的孩子,头髮的颜色,眼睛的颜色,笑起来嘴角的弧度,甚至连性子也像—嘴硬。 第14页 “诶,那是怎么回事?”姜希泽扭扭下巴,对着厨房的方向,“霁月?她是到咱家来吃饭。她们家晚上又是打牌的,太吵了。晚一点再回去。”“既然这样不如就住下算了,你们不是也快考试了吗?”“你问她,别问我。我从来拗不过她。”姜希泽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等傅家三姐弟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姜希泽正在和王霁月聊刚刚成为他的同事的王浩蓬,王家的人就来了:司机说牌局还没有结束,问小姐怎么办。“这。。。”“住下吧就。反正明天周六不上课。让司机回去给你拿上衣服就行了。她们打牌也不知道闹到几点。”“这不太好吧?”王霁月欲言又止,在姜希婕眼里,又不知道在盘算什么了,一天到晚都在纠结个啥劲儿啊! 其实她只是在想让司机回去拿什么而已,习惯了随时给自己留个台阶下。 不一会儿,王霁月低头对司机说了几句苏州话,然后便随姜希婕回房,二人学习去了。也是最近的日子过得繁忙,除了做题之外便是做题,本来用中文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英文愣是能写大半篇。拿起复习资料,姜希婕就头疼,再想到傅家姐弟的事,心里不免更烦乱了。老实说,长这么大,她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自身的安全,但是这么多年也都是虚惊一场,并没有出什么事。总之那些看他姜家不惯的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没有下手过。而今不同了,姜希婕着实担心奉天会有人来刺杀傅家姐弟,甚至因此担心到张作霖会对尚且身在天津不愿迁居的姜尽言不利。 虽然担心无用但是她又没法不想,于是这书上的题目是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烦心。她扭头看去,王霁月却是欢欢喜喜的拿起来就写。“你怎么这么开心?”“开心?”王霁月诧异地看着她,“是啊,你看起来像是做题都能做的欢天喜地的。”王霁月扑哧一笑,“我哪有。呆子,别看我了,快做题吧。” 两人埋头哼哧哼哧的写到晚上十点,这才各自洗漱准备睡。“你睡哪边?”姜希婕站在床边,却看见王霁月一副迟疑的样子,“都十点了,你别告诉我你还想着回家去。”“那倒不是,我只是,”“只是什么?”“没什么。你睡哪边?我自然客随主便。”“我?”姜希婕往床上一倒,两手在空中晃来晃去,心满意足的长出一口气,“我从来都是满床乱滚的,哪边都一样。随你就行。” 王霁月一笑。正好赵妈拿了另一床被子上来,她笑着接过。“就是啊,王大小姐,你可小心着点!我们家小姐,睡觉从来不老实的!”“赵妈!”“哼!从小就这样!”不等她还嘴,赵妈一熘烟又跑了,留下王霁月看着她笑。 半夜醒来的时候,王霁月心想,真是诚不我欺,姜希婕啊姜希婕,你都滚到我肚子上来了。睡相一样的可爱,平日里几乎无法克制的妩媚不见了,只有像小兔子一样的温柔可爱。 若是能告诉她,她此刻像小兔子一样,她一定会激动的否认自己是那样无助弱小的生物吧。想到这里王霁月却又笑了。啊呀,好像认识姜希婕以来,经常笑呢。 也不知道现在家里的牌局散了没有。难得一次不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8}我编的,并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第9章 第九章 军队打进了济南,姜希耀也就算了不用一直在前线呆着了,他着急回家—结婚。 三月下旬以来,姜家就忙的不行。老太爷也从天津过来了,姜希峻更是找着了藉口逃学在五月初跑来了。徐氏前忙后忙,主意总是定不了—和亲家商量着,到底是办中式的婚礼呢,还是西式的?一会儿大家喜欢中式的,一会儿喜欢西式的,总是没有个准儿。徐德馨的父亲乃是富商徐明基,他的意见当然是随亲家走—谁叫亲家是当官的呢,惹不得,求巴结呢。姜同禾在南京又忙,根本不管,这下可好。 直等来了老太爷才算完事:“希耀是革命军人,他爹也是留过洋的人,行新式的便是。你不满意,就让他到人家里去迎亲的时候,走中式的礼便是。不要胡乱混杂就行。”两家人这才操办起来。姜希婕本来很想参与参与,自打见过了蒋宋婚礼,她就对婚礼好奇的很,总是想着自己结婚的时候要怎么样。可是在她的脑海里,却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新郎会是什么样子,谁让小的时候玩游戏,她从来都是拿去充新郎官的那个假小子。 甚至有的时候想着想着,会跳跃的想到王霁月,想像她穿上婚纱会是什么样子。那该多好看,多温柔妩媚,多高雅端庄,多, “呆子,你又在想什么?”王霁月的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问你话怎么不答?”“啊,你问我啥?”两人正在放学回家的车上,后视镜里,司机瞟了姜希婕一眼,微笑不语。“我问你,五月你大哥结婚,我可以去吗?”姜希婕诧异的看着王霁月,这不像她,这不像那个对社交缺乏兴趣、更喜欢窝在家里读书的她,难道是出于她父亲的授意?可她也不能抚了她的意,按理也没有什么好拒绝的,“可以啊,这样的话我就让大伯发帖邀请你们一家人便是。” 王霁月收敛了表情,木然盯着窗外说,“若是那样,倒不如不去了。邀请一家人,便安排在一起坐,我,”“不对啊,你们家不是应该收到了帖子的吗?帖子上没有你?”王霁月摇摇头,“真是,婶婶也是不细心。。。” 第15页 姜希婕每次为了她埋怨什么人的时候,总是絮絮叨叨的。王霁月习惯了,并不去接话。她知道,对于姜希婕来说,没有“耍小姐脾气”这回事,因为她一直都这样;如果让她去跟姜同禾的夫人说再多邀请她一个,自然没有问题:全家都让着她,毕竟。但这也的确不是她王霁月一贯与世无争的做派。 但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日久天长的,半年快过去了,她越来越喜欢和姜希婕呆在一起。有事一起做当然好,没事也可以找乐子,总之在一起,一定有好事。总好过之前只有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和三位姨太太明争暗斗,而且好像和姜希婕成日混在一起之后,父亲也不再没事就给自己张罗婚事了—他听说姜希婕也要去考沪江大学之后,终于彻底转向支持王霁月读大学了。 那天姜希婕和她一起去报的名,两个人约定一起考,一定要一起考进英文系。那天报名点的阳光很暖,路上桃花开了,姜希婕吵着嚷着要自己开车,司机愣是不敢同意,而她觉得很开心。 她们还会继续如此朝夕相见,相伴而行。 婚礼的当日,虽然女傧相没有她的份,但姜希婕还是帮着在前面张罗客人—这是她那个人在广州脱不开身的爹的意思,笑得脸都僵了。终于有了闲空,立刻跑到里面去找早已进来的王霁月。“你在这儿呢!”王霁月这天穿了一身桃红新式旗袍,恰好和她是一个颜色,活像一对姐妹花。“嗯,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弟弟,王浩蓬。”姜希婕顺着看过去,霁月身边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长得和王霁月几乎一模一样,还正在和男傧相之一的姜希泽聊天,“姜小姐好。”“你好。”二人握过手,姜希泽还准备拉着王浩蓬说话,却不防被姜希婕吼了一句,“二哥在这里干什么!你可是今天的傧相!”姜希泽笑笑,“那我也得负责招唿招唿客人啊,毕竟是我的朋友啊。”姜希婕抱着手看着他,二少爷只好先和王浩蓬告别,跑了。 “来的这么早,晚点才开始呢。”“不打紧。早点来还可以和你聊会儿啊,要不然你一会儿就得和家里人站一起,我可就见不到你了。”说罢,王霁月倒是很自然的拢了拢耳际垂落的髮丝,却惹得姜希婕一阵心跳。 今天的王霁月不知为何分外好看,她想不通,只是她昨晚做了个梦,让她无论如何淡定不下来。全赖徐氏昨晚和她絮叨着她什么时候结婚的事,她又累了,迷迷煳煳睡着之后,居然在梦里见到了王霁月。按理是天天见的,自然不至于是想念。在梦里,她看见王霁月站在一株桂花树下,穿着一身粉红的旗袍,正对着她笑,招手引她过去。她不由自主的就走了过去。站在王霁月面前,她什么话都说不出,也想不出应该说什么。而王霁月伸出手,很温柔的替她整理着领子,然后对她说,“你什么时候娶我?” 虽然是傻了,还是在梦里,她依然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说出,“就、就、就等我、等我攒、攒够了聘礼的、的、的时候。” 醒来她还记得梦里王霁月一抹温柔满意的微笑和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回答。什么聘礼钱啊!什么结婚什么娶不娶!醒来便是忙碌的一天,来不及多想这件事。直到王霁月真的穿着一身粉红旗袍出现的时候, 她脸红了。 “不、不要紧,我一会儿跑过来找你就、就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哪儿,反正王霁月今天是哪里都好看。“你结巴什么呀。”王霁月觉得好笑,这呆子的眼睛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迷离又紧张,“快去忙吧,客人们还等着呢。” 只等时辰到了,李烈钧站在两位新人前方,一脸严肃,却也藏不住喜悦,于是脸上就有了些憋着笑一般的神色。一对新人和主婚人、证婚人还有介绍人都在证书上签字盖章止呕,王霁月在人群中配合着鼓掌。一边鼓掌,一边四下看着姜希婕在哪里。新人开始向两家人行礼谒见,王霁月只看见被徐德馨的白色婚纱遮住一半的姜希婕正对着大嫂微笑,她笑得好看,就像第一次在杨府见到她的时候的那种微笑,礼貌,温柔。 下一秒,她被从回忆中扯出,她对上了姜希婕也在看她的眼睛。不过几秒,姜希婕又不见了。王霁月只好继续私下寻找她的身影。来宾很多,王霁月身高虽然接近一米六五,饶是不能在这军人为主的人群里找到姜希婕的影子。姜希婕,姜希婕,你在哪儿?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已经相当熟悉的姜希婕的身影。是因为终于有一个人陪着自己吗?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嗨!”姜希婕从后面勐地拍了一下她的肩,“一通好找啊!唿!站、站这么远,看得见吗?”她见姜希婕跑的一额头汗,便拿出手绢给她擦,“看得见,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视力好么?”她这一擦不要紧,姜希婕本来就因为跑步而泛红的脸颊这下更红了。 “一会儿。。。一会儿散了,要不要去我家?”姜希婕问,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问,似乎这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刻不说点啥她就没法过,“去你家做什么?我总不能去闹洞房吧。”王霁月收起手帕,笑意满溢眼底的说到,“。。。反正你是新娘子的小姨子的朋友,去看看吧,晚上我应该不能在家吃饭。。。对了,你陪我!” 第16页 王霁月愣神,“什么?”姜希婕为了保密,只好靠近了说话,可一靠近王霁月的身体,闻到她身上经年不散的淡淡的栀子花香,又觉得昨晚的梦像咒语一样幽然落在她心头,“这不是大哥结婚吗,元瑛姐姐她们三个现在被转移到贝当路的凯文公寓里,今晚二哥不能去,只有我去看看了。我一个人去不太好,你陪我吧。” 王霁月心说这是什么道理,却答应了下来:想法可能不错,毕竟如果姜希婕一个人跑出来去,会惹人注意,但是如果是她和姜希婕一起,便是法租界里再常见不过的一回事—让她们两个成天出双入对的。 晚上七点,王浩蓬开着车,带着二人来到凯文公寓。天已擦黑,王浩蓬遂跟着两人上楼,确定没人跟来之后就在楼道里守着。姜希婕此行奉命将一些生活必需品送来。如今风声紧了,一直盛传傅封琅曾经和南京方面接触过,有投降的意愿;而阎锡山的军队又接近了平津一带,和张作霖的正面决战即将展开,最近便有传闻说一直被扣在奉天的傅居胥已经被杀,他的长子傅元弘外逃到了阎锡山哪里。。。 总之混乱的很,让一直被困在上海的傅家姐弟三人成日里干着急。他们偶尔乔装外出,总要姜希泽从第二厅那里要点人来跟着保护。最多也就走到公共租界去,却也架不住还是听见了风言风语。于是每次来,姜希泽总是要打包票说,傅封琅还活着,没事,张作霖没有杀他。 这天姜希婕来也不例外,安慰了好久,方才下楼。王浩蓬先去把停在远处的车开过来,两人缓步下楼,正站在路边昏黄灯光下,姜希婕伸了个懒腰,“啊这累人的一天。。。” 话未及说完,车辆的轰鸣声响起,一辆黑色轿车向两人冲过来。王霁月立刻拉过姜希婕,眼疾手快方才躲开冲撞。黑色轿车旋即蹭上下一个车灯,擦出火花也不停下,直接急速驶离现场。 王霁月还在问姜希婕有没有事,哪里注意到姜希婕没被吓到、反而是面红耳赤的娇羞的靠在了她怀里,两人身高一样,这下更是四目相对紧紧相贴。幸好灯不太亮,姜希婕想,脸肯定好红,连她自己都觉得烫。 但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眼里现在只有王霁月的脸了。 那年,她们俩十八岁。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噩耗:没有存稿了。。。。 第10章 第十章 这世上的事情,有的时候变化过于缓慢,缓慢的让人无法察觉;有时候又过于的迅速,迅速的让人无法接受。姜希耀前脚结婚,后脚晋升,准备带着新夫人去驻地的时候,奉军先是全员撤出关外,傅封琅乘机投降{9},而后张作霖就被人炸死在皇姑屯。一时全国的眼睛都注目着少帅张学良。当然,包括傅元瑛。 以她的了解,她以性命保证,当然不是父亲派人去刺杀了张作霖,他不敢,也不会。但是这个时候张学良想怀疑也无不可,甚至杀了在奉天做人质的叔叔都可以。 她纵然着急的不行也只能过着近乎软禁的生活。姜希泽又到前线去了,这一下子可算忙坏了姜希婕。她要上学,要准备考试,一考六天,简直要把人累的虚脱了。好在无论如何,她终于还是和王霁月一同如愿考入了沪江大学的英文系。本来想藉机休息玩耍,但一整个暑假她都忙的没边,整日不是在照顾傅家姐弟的生活,就是在代替兄长去交涉,给傅元娥和傅元醒都化名改姓,隐瞒身份,转入上海的学校。只有一向抛头露面的傅元瑛无处可去,只能呆在家里。终于算是忙完了这一回,王霁月却又回家奔丧了。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月,直到前天才回来准备去住校的细软。 八月末的上海闷热,两个人站在沪江大学的校门前,摆摆手告别司机,并肩而立。姜希婕左手提着包,右手挡在眉毛上,“啊,还真是漂亮的校园啊。”“那自然是。听说年初新任的刘校长来了之后,兴建了不少新的建筑,校园也扩大了不少。”王霁月一边说,一边向前走。“诶诶,等等。”姜希婕追上她,递给她一把阳伞,然后抢过她手里的行李,“我提,你打伞。就这样。”然后就欢快的往前走去。 王霁月只是低头一笑,似乎习惯了姜希婕这样的逞能,晚上只怕是要喊手臂疼。两旁走过不少和她们一样的新来报到的学生。虽然来读沪江大学的学生五湖四海,但是像她们俩这样锦衣华服的,就她们俩。不像在中西女塾的时候了,她们似乎更加孤立于芸芸众生之中。刘湛恩做了校长以来,学校设立了很多勤工俭学的途径,便有更多的寒门子弟—当然,是相对而言的寒门—开始进入沪江大学。姜同悯那个时候就是看上刘湛恩这一点,看上沪江大学这一点—在他那个钟情英法的脑袋里,始终觉得教会学校的教育是最严格也最全面的,而刘湛恩的做法也能让他的女儿接触到更广泛的人,更宽广的世界。 对于王霁月而言,沪江大学没有那么多的“贵族子弟”,父亲也许就不会成天的想着把自己嫁给哪位少爷。当然现在也不会了,因为在父亲眼里她的价值更在于,通过依附姜希婕来依附姜家。整个法租界都风传着二人如何如何要好。 “到了。女生宿舍。womens hall。”姜希婕放下行李,稍喘一口气。“我来吧。”王霁月想伸手提过自己的行李,没想到姜希婕提起就走,“我能行,没事儿。”王霁月看着她,面上似乎有些不高兴。也难怪,她本来希望两个人住一间寝室的。可惜没分到,两人隔着一堵墙。上到三楼,往东边走到尽头那一间,面南的,是姜希婕的寝室,里面已经来了她的室友。隔壁便是王霁月的寝室,反而空无一人。姜希婕放下自己的行李,一句话不说,反倒提着东西帮王霁月收拾去了。留下屋里那个和家人面面相觑{10},怎么连个招唿都不打? 第17页 这一家人人来的早些,也从高年级的学姐管理员们那里知道了和自家女儿住一起的就是而今南京要员姜同悯的女儿姜希婕。“呵,还真是一股子大小姐脾气。”当娘的一身剪裁合宜的旗袍,画着浓浓的妆,一脸狐媚气遮都遮不住,也不知道从良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宿舍条件不错,两张单人床,墙上有置放个人物品的架子,副带独立的卫浴,学校全天供应热水,走廊中间还准备了小厨房,预备让姑娘们自己开小灶用。推开哥德式的木窗子,侧目看去便是黄浦江{11}。风徐徐吹进来,吹动米白色的窗帘,王霁月扭头看过去, 姜希婕越发美丽了,她身上几乎有一种莫名的风情。说是莫名,只是王霁月现在还找不到词彙来形容罢了。见她双肘放在窗台上,散逸的长髮被风轻轻吹起,阳光几乎给她俏丽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安静,却又极度的引人遐想。 “我,我先回去收拾我的了。待会儿过来叫你,一起去礼堂吧。”“嗯,好。”可是姑娘转过来还是不开心,唉,王霁月想,不就是没分到一起吗,不用这样吧。 典礼中,刘湛恩在台上讲话。姜希婕和王霁月虽然都是入学考试成绩名列前茅的,却自然不是能够上台代表新生演讲的那个。王霁月在认真地听台上人的讲话,女生提到了沪江的校训,信、义、勤、爱。“唔,live,love,grow。”姜希婕说,“教会总是把爱放在重要位置。呵,也不是人人都能像耶稣基督那样一直爱所有人啊。” 王霁月笑着瞥她一眼,眼神中似有几分嗔怪几分喜爱,“不过是慈悲罢了,也不是什么难事。比如你,前阵子那么照顾元瑛姐姐她们就是一种爱。”“基督将自己的性命献给所有人,好固然是好,伟大固然是伟大,我却做不到。”姜希婕撇嘴,眉间皱起,王霁月有些好气又好笑,侧过头来看着她,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我只做得到爱一个人罢了。对一个人好,就好到底,到死也不放弃。没有中断,到死也不终结,这样就不会有伤悲。” 说完她看了看王霁月,而对方只是一副明白了她的想法的表情。 反正王霁月也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纠结徘徊。纠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那样的梦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然而两人即便再是形影不离有志一同,到了人生职业的选择关口,自然而然的有所不同—姜希婕主修英文文学{12},辅修了经济学。而王霁月则主修英文教育方向,她更关心的是教育。大学生活一展开,偶尔拌嘴,两个人的争吵便不可避免的往这件事上走—到底是教育兴邦,还是经济兴邦,到底哪个更重要更有效? 争吵往往会导向这样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是有了钱才能谈高质量的教育还是教育普及了才会使广大人民富裕起来。“我不和你争,反正每次争来争去,只能是我先道歉。争不过你又何必。”两人下了课一起回到寝室,姜希婕略显颓丧地坐在床上,神情疲倦—今天她苦苦写了三天的作文被教授驳的一无是处,不免沮丧失落。偏巧王霁月心情好,毕竟她得到了表扬,而且下午还有网球社的活动,一时趾高气扬嘴上就如同带了刀片一样:“你这是怯战了么,三小姐,可不能这样,新时代的新女性,怎么能轻易服输呢?” 说完还坐在姜希婕的身边,一脸贼笑。“你!”姜希婕想扮茶壶,奈何家教不允许;想嚯回去,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愣是憋在胸口生也不是死也不是。正好她的室友这时候回来了,“诶,你们俩不是下午要去网球社的活动吗?” 姜希婕这个室友出身书香世家,虽然中道有些败落,母亲的出身也见不得人,好在家教不错,平日里二人也处得相安无事—一来二去姜希婕个心眼儿大的就把很多事有意无意的说给了对方。这位姑娘身材矮小些,自幼被家里养在深闺惯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网球什么的自然不懂,姜希婕跟她说了,她好奇,姜希婕便解释一番, “。。。是,休息一会咱们换衣服去吧。累了这好几天,运动运动!”她仰面躺下,倦怠而没有淑女样子的姿势也就只有在寝室里才会看得见。王霁月笑了,也不打算继续逗她,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大腿道,“你睡会儿吧,到点我来叫你走。” 然而没有睡醒的姜希婕下午到了网球场上,恨透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大热天的,打什么网球?晒都要晒死了。但是王霁月喜欢,她不来还不行—谁让她在天津的时候什么都玩过,啊,打打网球骑骑马算什么,她姜三小姐是玩过□□的人。 而且,她也不乐意别人教王霁月打网球,一想到有人会手把手教她就觉得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9}again,我编的。据我所知那个时候没有从奉军投降的。 {10}因为找不到沪江大学宿舍的老照片,所以从这里开始所有的宿舍内部设定均参考同为教会学校的燕京大学。据考证,燕大宿舍为两人间。但我也看到了四人间的照片。最后决定写成两人间。 {11}理论上是可以看到的,沪江大学旁边既是黄浦江的一条支流,然后是復兴岛,再往东就是黄浦江。 {12}学科设置一样参考的是燕京大学以及其他史料,所以是一bo。 第18页 第11章 第十一章 王霁月自小被以三从四德为圭臬的母亲教养在苏州闺中,不是缺乏运动,而是彻底没有。第一天的网球社集体活动,就变成了姜希婕的显摆和王霁月的受罪—从体能到肢体的灵活程度,她都根本上,彻底跟不上。别说基本的动作,稍微热热身她就热过头了,俨然开仗还没打开就要阵亡。 然而她性子偏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倔强,越是艰难,她反而越是要做到。姜希婕自告奋勇教她,而且坚决不让别人插手,于是把王霁月累惨的人是她,负责照顾累惨的王霁月的也是她。玩了一个下午,王霁月已经基本走不动路,却执意要自己走回去。姜希婕百般劝解无用,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扮起了茶壶:“你和我还客气什么啊?!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啊?!赶紧的!我背你回去不就行了吗!还在这儿犟什么犟?!有这个时间犟回去都能洗个澡吃个饭好好睡一觉了!快点!少罗嗦!信不信我抱你回去?!“ 最后一句是实质性的威胁,虽然姜希婕并不相信自己可以抱王霁月回去—她纵使膂力过人也只是一个膂力过人的女子—但是还真的把王霁月给吓着了,她可不想那样被姜希婕抱着回去,到时候头怎么放啊,难道整个人窝在她怀里啊。“好好,我起来,我起来,你背我。” 也许是过于疲惫,还没走几分钟呢,王霁月就在姜希婕的背上睡着了。姜希婕本来还在唠唠叨叨的数落她,忽然发现她不出声了,勐然间浑身肌肉都紧了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从她的背上掉下去。 于是从步速步幅到上半身的弯曲弧度,手臂提拉的力量都变得精细而小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步一步走回寝室。 王霁月的室友是个和戴西差不多的有钱人家小姐,今晚回家去了。小心翼翼把王霁月放在床上之后,姜希婕颇有些尴尬—她不愿意叫醒睡的正香的王霁月,恐怕也叫不醒。可也不能就这么睡了啊,那就得打水给她擦一擦不是,擦一擦。。。 她又不敢给王霁月脱衣服。 换做以前自然是无所忌讳的。曾经在天津的时候,法租界里住隔壁的方二小姐骑马骑的要死不活,她给送回去的,她给摊床上的,她给擦了身子的,她给上的药—谁叫方二小姐故意把看管自己的老妈子支走偷偷跑出来、一下子家里只有姜希婕一个女生。当然,那是一场二次伤害,姜希婕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导致偷喝酒还骑马的方二小姐醒来发现自己头顶身上还多出几道淤青,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被谁给摔了。 今时不同往日,床上睡得昏沉简直和小猪一样的人是王霁月啊,姜希婕脸红心跳,什么都还没做手已然是抖了起来。寝室门关着,进来的时候顺手开的小檯灯,一抹昏黄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她轻轻喘着气,整个宿舍楼都很安静。 “唉。。。” 良久之后她安静的关上门离开了。所有的动作都悄无声息,像一出默剧。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洗漱躺下,室友已经睡着了。黑暗中她和王霁月只隔着一堵墙。她伸出手,想要敲一敲,但也知道王霁月不会有任何回应。于是握着的手松开,只是轻轻在墙上抚了抚。忽然,很想在墙上凿一个洞,最好还是只有她和王霁月可以看见的洞,那种只属于她们之间的洞。 朋友。 我也许是你最好的朋友。 可是如果在我看来,最好不止是朋友,怎么办? 明天醒来,依旧是新的一天,她背负所有过往和过往情愫的流苏不断地活下去。 沪江大学严格而忙碌的学习,也许让姜同悯很满意—证明他把女儿送对了地方;也许姜希婕也会很满意—忙一点,和王霁月在一起的时间就越多,但想自己那点心事的机会也就越少,忙不过来就够了。今天的口语对话,明天的作文练习,一天一天的犹似催命符一般赶来。简直不敢想往后的漫长的从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的英文文学课—不过那些个东西,她倒喜欢。即便每天各种基础练习做起来简直烦死了人,再加上一大堆的经济学的内容—大部头论述,姜希婕仍是觉得自己的日子比王霁月好一些—什么语音学、比较语音学、英文教授法,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些咬文嚼字的玩意儿都是干嘛的! 她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王霁月能够乐在其中。但是她的想法和做法也简单:单纯的陪着她就好了。在她没有办法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做不了决定,判断不了对错,只能做一个简单的决定—就这样跟在王霁月的身边,陪着她,享受每分每秒,放纵自己沉迷。 譬如这日,十一月底了,天气阴冷,两个人一起窝在寝室里看小说。可不算偷懒,她们俩前阵子刚看完《仲夏夜之梦》,而今看的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哈姆雷特》—不但是主修科目的必读作品,也是英文剧社的剧本。剧社社长觉得王霁月是那么适合演朱丽叶,破格邀请她这个刚刚加入的新社员挑大樑演朱丽叶。至于长得祸国殃民的姜希婕?他们居然让她去演哈姆雷特倒霉的恋人奥菲利亚! 她才不乐意呢,她觉得自己应该演哈姆雷特还差不多。 而且一想到王霁月明年春天的时候就要和学长上演殉情的戏码—即便是实实在在的戏码而已—她又觉得如鲠在喉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第19页 “不干了!我要去换,至少换成苔丝狄蒙娜,奥菲利亚我演不来!”姜希婕负气的把剧本放下,王霁月没有移开目光,而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她垂在肩头的长髮,“别别别,苔丝狄蒙娜要等到明年秋天才会排吧,你愿意等?”“等就等!要不然就让我演罗瑟琳好了。”“哦?你还要当我的情敌咯?” 王霁月合上剧本看着她,似笑非笑。“别这么看着我。”姜希婕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抱着双膝,整个人活像一只收了伤的母鸡—这一年多来过得怎么这么不顺啊!“好了好了,不看了。明天就回家了。这周末看来很闲的,要不然我们找个地方玩玩吧?我看你也快闷坏了。” 说到玩,王霁月从来不是一个爱玩的孩子,这么提议,全然是为了照顾姜希婕的小脾气。“我当然都有空,只要你愿意。。。”姜希婕瞪着一双雾蒙蒙的桃花眼看着她,眼神里除了疑惑、委屈、还有一丝丝欣喜。也是,王霁月心想,可能放她鸽子也放的有点多了。 “我有空啊,这次真的有,不会再失约了。你想去哪儿啊?” 周六的清晨,姜家的黑色别克准时出现在王家楼下,接上王霁月,直奔,城隍庙。 “你来上海也有一年了,居然没有来过城隍庙?”王霁月不可置信,“是啊,没来过啊。我自打来了上海,不是在上学,就是在操持家里,你又不是不知道。”话里像有刺似的,王霁月敏感的察觉到,姜希婕这是小性子又犯了—她就像个坐在客厅角落里的孩子,声音不大的控诉家长不关注她—也是,自打升级女主角之后王霁月是有点忽视了她。可惜王霁月不知道,姜三小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得到过这种“忽视”,虽然三小姐不会因此大吵大闹,却也不是隐忍的主儿。 “好好好,今天陪你好好逛一逛就是。不生气啊,不生气。”“谁说我生气了!”“没说没说啊,没说。。。” 姜希婕长在平津,在天津也常去娘娘庙,北平的城隍庙她也去过—可惜那里早已破败不堪,于是在走进大殿看见此地供奉的居然是霍光、秦裕伯和陈化成时,颇感意外。“供霍光是为什么啊?”“据说这里本来是霍光的神祠,后来成了城隍庙,总不好把人家给移出去吧?供秦裕伯是因为他后来就住在上海,供陈化成是因为,”“和英国人打仗?这我知道。爷爷小时候跟我说过。”适逢周末,前来进香的人不少,三教九流,不时有人对这二位锦衣华服的旗袍小姐投来注目礼,二人在城隍庙里逛了逛也就出来了。姜希婕虽然家里尽是留洋的人,上的也都是教会学校,到底却是个什么都不太信的主儿。王霁月则是自小什么样的都见惯了,也就有点见怪不怪了。 两人步出城隍庙,姜希婕是个嘴馋的,便拉着王霁月往豫园边长兴楼走。她打听好了的,这里的小笼包最好吃。一口气点了一桌子菜,整整五笼包子。王霁月见她小心翼翼的张开嘴,咬破一点小口,滋熘吸一口汤,“对对,就这样,先开窗,后吃汤。小心烫!” 那头的姜小姐才不管呢,哼哧哼哧甚是享受。要不是她天生一副媚骨头,这副吃相就没法看了。 “唿。。。好吃好吃,以后我要常来,可惜就是远了点。要是在法租界也能开一家该多好!”酒足饭饱两个人挽手而出,姜希婕拿手挡着嘴打着饱嗝,王霁月看着她的侧脸不由得笑出声,“还有胃口没有?还有我们去买点梨膏糖吃。”“梨膏糖?那不是治咳嗽的吗?”“好吃就行了,吃了也没有坏处。走。”王霁月拉着她走到城隍庙北面的德甡堂,兴之所至,一样买一点,“药用的来二两,剩下薄荷、松子、肉松,玫瑰的各来一两。”伙计高兴的很,这就给她称。姜希婕愣了,“居然还有肉松味儿的?”王霁月不搭理她,接过一堆梨膏糖,拿出一块药用的,“来,张嘴。” 她不知道现在这些亲密的举动会让姜希婕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结。 但是姜希婕还是老实巴交的张开了嘴,吃了,然后一路叫着好吃。虽然吃着吃着,她倒开始想念糖堆儿了。直到她看见一个算命的。不知怎地,她就想去求一卦。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上涨的蛮快,感谢。 但是文这么慢热我也好着急好着急好着急啊。。。 第12章 第十二章 其实姜希婕不是很想回家,她想和王霁月尽可能的呆在一块,她克制不了自己这样想,这样渴求。但是王霁月并不会让她住到王家去—一个成天麻将稀里哗啦响的地方似乎也的确不适合留她过夜,王霁月自己都被吵的头疼。饶是如此,王霁月还是愿意呆在家,要是一周到头都不着家,三姨太四姨太又要开始叽叽喳喳了。两人在城隍庙游玩尽兴,黄昏时分又跑去看了一场电影,这才回了家。 “三小姐回来啦。”一进家门,是胡偕在客厅侍候老太爷吃饭。姜希婕又好气又好笑的走过去,看着爷爷吃饭吃着正开心—从来就没有等她吃饭的觉悟。“爷爷。”“回来啦,吃饭了吗?没吃快坐下吃。今天有肘子。”自打姜希耀结婚时南下上海,这个死劝活劝劝不动的老太爷直接就自行南下,带着最小的孙子到上海来了。婚事办完,逃课的姜希峻被赶回去了,老太爷却很开心的留在上海。一时闹得官场战场传闻纷纷—怎么,连姜家的老太爷也不在天津呆了?眼看阎锡山进驻平津,也不回去,吓,难道对阎锡山也不放心吗? 第20页 只有姜希婕知道,那都是乱猜。爷爷只是想她了。对她来说,这样也好。傅元瑛如今还是住在凯文公寓,没有紧急情况不能住到姜家,以免暴露。姜希泽在兄长婚礼之后就奉命出国学习了,据说是去了美国,到底是哪里却又只字不提—连他爹也不知道。未免总是一个人守家,寂寞冷清,爷爷在也好。 这种时候总也觉得留给大伯大婶的那间大房。。。也不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希婕啊,上学上的怎么样啊?”胡偕在一旁给老太爷把黄酒温上,就乖觉推到外面去了,赵妈也只是不发一语接过姜希婕的外衣便上楼去了。“挺好的。我很喜欢。”“可你这一脸的神态,可不像是喜欢哦。”“没事儿,一点小事,学习什么的都挺好,说不上什么不满意的。” 小时候姜希婕揽着口水横流的弟弟希峻,两个小傢伙一起坐在爷爷的书房里听爷爷讲爷爷奶奶的故事。恍惚的记忆里,只有那个弟弟啃拳头流口水、她被管起来不能和两个哥哥出去玩的小时候,奶奶,有一点点影子。因为怜惜两个小傢伙自小就没了娘,爷爷奶奶把姐弟俩带在身边。每天爷爷总是在书房看书,带着孙子孙女,只有偶尔遇上有人来拜访才会让赵妈把他们俩带出去。奶奶也坐在里面,一边和丈夫聊天,一边逗他们俩玩。在她的记忆里,最模煳的是两岁时去世的母亲,其次是五岁时去世的奶奶。 母亲好像飘忽的来过,然后就不见了。然后那个晚上会抱着她睡的奶奶,也不见了。五岁开始,她和三岁的弟弟,还是会出现在爷爷的书房里,和爷爷一起看书,听爷爷讲故事。那个时候她开始记事了,由此便记得爷爷说,曾经和奶奶是如何三媒六证结了婚,如何一起出洋去,如何在欧洲出使列国、抚养她的大伯和父亲。原先爷爷会很快乐的说起大伯和大婶的罗曼史,然后由此说到那个时候的奶奶;后来提到奶奶,爷爷就会沉默。 爷爷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奶奶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爷爷,还是让希峻过来吧。就让他在上海读,和我一样,这样一家人都团聚在上海多好。”姜希婕放下筷子认真道,“一家人。。。在一起还是好些。大哥在外面,二哥出国了,大伯和爸爸又长期在南京和广州呆着,还是让希峻也过来吧。他一个人在那边。。。”“你要让他过来,就自己去劝他吧。是他自己想留在天津的,说准备考燕京大学呢。我就说,你要考就要像你姐姐那样自己考上,我不会,你爸爸更不会给你拉脸去说。再说了,上海花花肠子更多了,他来了,你不怕他又玩的过了?” 姜希婕点点头,便沉默不语。 法租界的那头,辣斐德路的王家宅子,意外的安静。连王霁月也觉得奇怪,回家的时候居然没有听到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四姨太和三姨太大吵,气的三姨太居然一怒之下立刻买了票往南京去找丈夫诉苦,而四姨太自视甚高,压根不害怕,便出门找以前的姐妹喝酒去了。 呵,这难得安静!王浩蓬和姜希泽一起出国学习去了,这下整栋宅子只有她自己了,简直是难得清静啊。心情大好的王霁月一边拿出一块她喜欢的薄荷味梨膏糖含着,一边让徐妈去给她准备一杯红茶来。不时,亭亭玉立的王大小姐就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赏月了。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她总觉得家人对她来说是一种束缚。她虽然觉得父亲的做法噁心,却也能体谅父亲;她虽然深爱着母亲,却也觉得母亲常年对家事不闻不问有些不负责任。对于三位姨太太则毫无感情,她们那种自以为聪明的算计在王霁月看来根本就是浪费生命。小的时候成日就是和浩蓬这个双胞胎弟弟在一起打发时间,总是他去闯祸,未遂的时候被她阻止,然后被训斥。。。 有的时候,日子变得很快乐,特别是后来叔叔家添了小妹妹王婵月之后。王建勛两子一女。按辈分算,王霁月是这一代的老大,王浩蓬老二,下面王建勛的长子王浩修老三,次子王浩宁老四,中间隔了几个远房的,直到小妹妹王婵月,算是老七。王婵月比大姐霁月小四岁,由于是老么,备受疼爱,性子活泼不羁。从小跟着叔叔到处做生意,远比一直困在苏州的王霁月要开放的多。原先一年到头,王霁月都不能太过张扬自己的性格,只有过年或者偶尔去到王建勛家里时,可以放开自己,因为不论她怎么张扬,都不及王婵月的千分之一。 喝下最后一口红茶,她想着,今年能不能在上海见到婵月呢?叔叔一家人自从开战就跑到香港去了,婵月一直在那边读书,什么时候可以回到上海来呢? 想着想着不免又想到天下大事,战局几何。跟着姜希婕,她也去探访了傅元瑛好几次。可怜她一个南开大学的才女,却因为一点战祸不得不南下躲避,辍学肄业,藏在公共租界的公寓里不见天日。换做自己,可能完全做不到,但是傅元瑛却很自然的说,躲起来没什么,我就留在家里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就好了。为了亲人隐忍,渐渐的也怕会忘记自己曾经想要的东西。姜希婕说,傅元瑛一直都期待能够嫁给姜希泽,“明摆着的事情。就是二哥他。。。唉,也是苦了她一直在等。什么消息都没有还是在等。” 什么消息都没有的看不到希望的绝境里,一样在坚持。在此刻王霁月眼里,这就是绝境。殊不知未来她的生命里,比这艰险困苦的故事,还要多得多。没有消息根本不算什么,她甚至还会面对轰然降下的死亡与人的脆弱,以及无能为力的困窘。 第21页 时近期末{13},回到学校的二人再没有了玩耍的时间,社团活动的也基本停摆。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考试。即便天寒地冻,有的时候依然能看见在操场上坚持苦读练习英语的学生。教会学校的考试总是让你有一种不论平时学的多努力期末一考还是害怕的感觉,直到这个周五的清晨,姜希婕醒了,却不打算起床—她的考试昨天就考完了。今天去一个教授那里听听评价,下午就可以回家了。 终于放假了!求之不得呢!她懒洋洋的翻个身,不对,是懒洋洋而又喜滋滋的翻个身,带着要和王霁月一起去苏州看看的愿望,睡回笼觉。 下午两点,她准时出现在一栋教师公寓门外。等着prof. jonathan来给她开门。早上睡到九点,到隔壁反而没看见王霁月,想了想她也没考试啊,她们俩是一起考完的啊。不明就里一个人就去吃了早餐,然后收拾停当,走到这里。沪江大学给教授们修的洋房甚为漂亮,隔壁就是教她们通识课程中逻辑学的女教授dr.kitterlin{14}。这个身高肩阔,高鼻深目的金髮女教授对王霁月特别有好感。她成日夸奖王霁月思维严密,比跳跃而机灵的姜希婕更加具有逻辑性。 久等不见prof. jonathan来开门,姜希婕正在朝着dr.kitterlin的房子发呆,忽然就看见王霁月走了出来,接着走出来的就是dr.kitterlin。这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爱尔兰裔美国人一路微笑着盯着王霁月上上下下的看,简直是不胜喜欢。离着老远呢姜希婕就能听见她那标志性的温柔敞亮像丝绸的嗓音和笑声,又在夸王霁月啦? 肯定是,她躲在一边的树丛中盯着看,王霁月都在那里鞠躬感谢了,也是一脸的笑容。这一鞠躬不要紧,本来束起来的头髮散出一绺髮丝,而dr.kitterlin眼尖的发现了,直接伸手过去帮她整理。而王霁月只是乖觉温顺的服从,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那对她不胜怜爱的美国女人。 全部被姜希婕看见了。 直到王霁月转身告辞,dr.kitterlin依旧目送她走远,一脸宠溺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13}这里我的设置是,圣诞节放寒假。和现代的西方大学校歷一致。 {14}哈哈哈哈这个真是我这学期的一个教授的姓。 第13章 第十三章 姜希婕心里虽然不是味儿,但也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一个滋味,说不出哪里不对。恍惚的听完了教授的评价和夸奖,刚出门,又遇到了正回家的dr.kitterlin。两个人笑着打过招唿,高大的金髮女子还非常友好的拍了拍她的肩,她只好僵硬的陪着笑。当那手掌拍到肩上时,她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其实早上王霁月亦如是。昨天考完试,姜希婕去上厕所的时候,kitterlin对她说,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好了,但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要不然你明天来我那里找我吧? 问题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实话实话和逻辑也没有关系,只是觉得这个金髮女子很是友善,对于向来有些羞怯的王霁月来说是合适的或者说唯一开得了口的提问对象。教授乐意回答,王霁月自然感激,想也没想就一口应了。说来,沪江大学这么多教授,中国人外国人一应俱全,刚来一个学期的她最最喜欢的就是这位kitterlin。她的声音很温柔,柔和之中音调又显得高,有一点上海话婉转的感觉。 kitterlin长了一张典型北欧人的脸,高鼻深目,海蓝的眼珠和金灿灿的头髮,一笑起来,动人无比。除了终年不离身的香奈儿五号香水偶尔过浓之外,她简直就是学生心目中的雅典娜。加上讲课浅显易懂,对待学生友善又温柔,没有人不喜欢她。王霁月又极受她宠爱,上课的对答就好像整个年级独独王霁月能够理解她那颗七巧玲珑心。这一二来去的,王霁月自然对她诞生一股仰慕之情。 对于这么一个教会学校的教授来说,她眼里的王霁月只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而已。若说到聪明,当然还应该包括姜希婕。但是姜希婕太机灵了,她更喜欢沉稳的王霁月。“更喜欢“这三个字浮上心头,于是在王霁月来找她的那天,kitterlin在家里吃的喝的一概备好,让王霁月简直以为来错了时间—这难道是下午茶?回答完王霁月的问题,两人七嘴八舌闲话家常,说到文化差异,kitterlin平和开放的态度和温柔语音又让王霁月鲜见的放下心防,说了很多她自己的见解。言谈甚欢之间,王霁月不由得心思浮动。 实话实说,说到她自小见过的美人儿,能让她有一种过目不忘、我见犹怜的,只有三个人,姜希婕,郭婉莹,还有就是这位kitterlin。而且可能因为kitterlin始终是异族,反而更加印象深刻显眼。kitterlin说话的时候,为了表示尊重,王霁月放松视线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看着看着,久了不免视线漂移,于是她就开始打量她的五官。就好像曾经欣赏姜希婕安静的睡颜那样细细的品味金髮女子的美丽。鼻子真是高啊,鼻尖简直像喜马拉雅山一样。那湖蓝色的眼珠子啊,就像书里写的挪威的峡湾。她年纪也该接近四十了,四肢修长,举止优雅,笑起来眼角牵动的细纹虽然遮掩不住却也别有风情。 也许是自小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王霁月不自觉地有些沉迷在这美貌中。 两个人谈到半截,隔壁的prof. jonathan过来找人,于是独独留下王霁月一个人在屋里。久等不来,王霁月便起身去拿了一本书翻看,是王尔德的《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这本书应该是kitterlin钟爱的宝贝,不但纸页发黄,而且上面还有很多批註,有的是考据有的看来是看书人当时的心情。王霁月只是随便翻开一页却看得入迷。正看到主角gray邀请亨利勋爵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部分,页边写着一句话,王霁月还没来得及看完,熟悉的香水味从背后铺天盖地的袭来,一双修长的手落在她双肩。 第22页 kitterlin低下头问她,好看吗? 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偷窥了别人秘密,还是撞破了久远□□,一股羞愧尴尬之情高高浮起,顶在王霁月的喉咙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好死不死,kitterlin的拇指还在她的肩头轻轻揉了揉,这一下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的头侧低着,似乎正在一边欣赏王霁月的侧脸一边等待学生的回答。 后来怎么样王霁月都不太清楚了,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肩膀都烧了起来,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起来,词不达意的和人家对话,然后时间到了便匆匆逃离。 那句她没来得及看完的话写着,亲爱的linda,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曼哈顿和伦敦西区看戏剧的日子,好像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我对你的爱,它是如此浓烈,如此的不可自拔。。。 王霁月本是对别人私事缺乏兴趣的人,也没办法,自小她反而是八卦的漩涡中心。但是看完那段话,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下不去了:那个linda是谁?不是女性的名字吗?kitterlin说她爱她?啊?那现在那个linda在哪里?kitterlin又为什么回到这里来? 好像她遇见了现实版的,抑或是重生的萨福。想起今天kitterlin看她的目光也觉得奇怪,就像一只手,轻缓温柔的抚过身体的每一寸。 想想有一点惊恐,又有一点奇妙的不知名的情愫。 “你今天跑到kitterlin那里去了?”甫闻人声,正在出神地王霁月吓得一个机灵,扭头看去,自然是姜希婕。“。。。嗯。上次我问她的问题,她给我解答。”“解答还用得着去她宿舍?” 来者口气不善的在她身边坐下,却立刻换了语调,“你怎么了?不太舒服的样子?”姜希婕打量着她的脸,怎么去了一趟kitterlin的宿舍就这样了?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是那个娴静得体的王霁月,怎么回到寝室反而变成一个一脸呆样的傢伙? 她再是想问王霁月在kitterlin那里的种种细节,这般光景也开不了口—审问弱小可怜的姑娘从来不是欺、硬、怕、软、的姜希婕的长项,她对付得了泼妇对付不了小女子。偏巧王霁月正在此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哟哟哟你看你这就是着凉了。吃饭了吗?”王霁月摇摇头,“那咱们去吃饭吧,多穿点。一大早就出去肯定是着凉了。。。” 于是她熟门熟路的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厚实披肩给王霁月披上。然后走到正面拽了拽下摆,指尖轻轻滑过了王霁月的双手。 然而王霁月却如同受了惊一般,勐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时两人面面相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四下一丝声音也没有。姜希婕莫名的眼神显得甚是无辜。然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同样盯着王霁月,盯着她那双怀疑和诧异的眼睛。那么深,似乎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也永远不能看透。正因为这一份看不透,这一份神秘感,她时而觉得惊恐,时而也觉得着迷。 寒假来临,姜希婕和王霁月约好了先和她一起回苏州去看看。玩上三五天再回上海。王霁月老早应了,自然后悔也来不及。两人各自回家休息了几日,离冬至还有三天的下午便带着徐妈返回苏州。 “我小时候只听说过留园,以为你家。。。”姜希婕一边往里进一边张望着,“还真是这样啊!”僕人们提着行李,一脸恭敬的看着姜希婕,可惜满口苏州话,姜希婕也听不懂。“。。。毕竟我们家的老房子。王家世代都住在这里。不过传到爷爷那里有点人丁凋零,叔叔又在外面做生意。房子虽大,平日住的人也就没几个。”王家的老宅在木渎镇上,隔着两条街就是严家。王霁月自己觉得这老宅当然不是严家那样美轮美奂,只是朴素大方而已。 “你。。。就住这间吧。”王霁月带着姜希婕走到自己小院子里,忽然自嘲的笑笑,“家里住的人少,我一个人也就可以占着一整个院子。这东西两边的厢房都是空着,你要是不喜欢这间,换到对面去也行。” 姜希婕心想我换个对面有什么意思?左瞄右瞄,横竖觉得王霁月的屋子是最大的,这种老式房子,总该是有个卧榻的吧?“要是为了腾出来给我住,还得打扫,多麻烦。我睡你那间不就得了。给我个卧榻我就能睡。”王霁月又好气又好笑,“亏待了你个金枝玉叶的,我拿什么赔给姜先生啊!谁刚让你睡卧榻,里面有给丫鬟留的床,你睡那儿就行了。”心说你睡哪儿还不是一样都得打扫一回。 王夫人去庙里上香了,说午间就留在庙里吃斋饭。姜希婕好奇问,去的哪个庙啊?是寒山寺吗?“不是,是灵岩寺。”王霁月淡淡地答道,眉眼之间颇有些不满的神色。反正她不太喜欢母亲因为信佛而对家里家外一概不管的做法,俨然一个居士,甚至像个隐士,说到底还是和真达法师有关系,唉。。。 姜希婕见她一脸烦躁也就不敢多说。好在这时候管家过来,两人这才坐下吃饭。难得今天冬日暖阳,王霁月筹划着名今天下午是不是带姜希婕去太湖转一转?过两天要是天气有阴沉下来就太冷了。 “你可想去太湖转转?”“那当然想!我自打来了南方也就见过黄浦江。现在是难得有空,你就是单单带我去坐个乌篷船我都愿意啊!”姜希婕饿了,这时候对着一桌子家常菜吃的不亦乐乎,其实她还蛮有一个让王霁月带她逛遍江南的想法,碍于满嘴的吃食实在不好说话。这时候过来一个下人贴着王霁月的耳朵说了几句,姜希婕就见她神色一变,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了—看来学习江南方言的确有必要—就看见一个衣着相当朴素的妇人走了过来。 第23页 她也不傻,看着那僕欧环绕的样子就知道那是王夫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我讨厌卡文! 第14章 第十四章 “伯母好。”二人起立,姜希婕恭恭敬敬的对着来人鞠了一躬,尽量摆出一副温良的笑容,总不好让王夫人觉得自己太妩媚,跟她的女儿“不搭嘎”—是这么说吧?王夫人本姓施,本来也算苏州望族—奈何太平军来过之后,施家便一蹶不振。施氏又是庶出,在家里本就没有什么地位,父亲让她受了点私塾教育已经算是不错,横竖只是打算早点把她嫁出去算了。嫁给当时一样中落的王家大少爷也算门当户对。娘家势力衰落,施氏在王家的地位全靠一对龙凤胎。然而这却是无比坚实的依靠。两个孩子自幼被养在身边,身体也相当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而且越来越争气了。 其实王霁月好奇过,为什么父亲的三房姨太太皆无所出。抛开四姨太进门晚三姨太估计生不出来之外,二姨太这么多年一个都没怀上,总显得蹊跷。然而这王家大宅里人丁凋零,又何止这一件蹊跷事。 僕欧拿过凳子让王夫人落座,朴素典雅的王夫人双手交握放在双腿上,慈眉善目的看着姜希婕,张口却是一口地道北方官话,“你好啊,姜小姐。在学校里,霁月还麻烦姜小姐照顾了呢。”“伯母哪里的话,我从北方过来啥也不懂,是她照顾我才是。”姜希婕本来以为还要靠王霁月翻译,在王夫人开口之前已经腹诽了继续吃饭一言不发地王霁月二百遍,这下可轮到她惊讶。“既然来玩就多住几天,好好玩一玩。这老房子也经年冷清,来了人热闹热闹也好。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还请姜小姐不要见怪。”“哪儿的话哪儿的话,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亭台楼阁的宅子,喜欢还来不及。我和霁月不分彼此,哪儿来什么招待不周!” 听闻此语,王霁月吃饭的动作顿了顿,面上倒是一派波澜不惊。“这样好。霁月从小的那些朋友现如今嫁人的不少,也就留在苏州乡下了。她一个人去了上海,我总怕她没有朋友。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听姜小姐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王霁月心说这又是哪儿跟哪儿。一时似乎又想到那对湖蓝色的眼珠子。那对眼珠子现在还能看见曾经的脸吗? 用过午饭,王夫人表示她要午睡,两个人正准备出门去。王霁月问她是想去沧浪亭看看还是去太湖游湖,姜希婕不置可否,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装傻充愣。王霁月却忽然灵机一动,叫来管家,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拉着姜希婕,“走吧,去太湖好了。我们就在太湖上坐坐画舫,喝喝冬酿酒,快活!” 在姜希婕眼里,王霁月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于是她迷迷瞪瞪就跟着走了。虽然从木渎镇到太湖边不远,她的脑子还是在抵达之前想到并且问出了一个问题:“就咱们两个人,会有船家租给我们吗?”未及等到回答,王霁月带着她走到船边,“这艘也不大,而且随便我坐。。。傻站着干什么,这是叔叔的船。平日里就放在这儿也不用,偶尔借给舅舅家。都是逢年过节回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坐着去游湖的。” 姜希婕仔细看去,原来不过是一艘丝网船,装饰虽然漂亮,也掩盖不了小的事实—着实也不像王建勛这样的有钱人的东西。佣人们划船的划船,摆桌的摆桌,温酒的温酒。不过四个人工作效率倒是挺高的。有钱人家里是不是世家,看的不是宅子,也不是古玩,看的是有没有用熟了的专业的老佣人。比如像姜老太爷那个魁梧的厨子,比如像王家这位不声不响把件件事都料理地熨帖的管家。 划了一会儿,眼看算是盪的够远了,天光短暂的冬日,太阳渐渐下山,余晖落在太湖的水面上。姜希婕喝了桂花香的冬酿酒,虽不上脸,却心神松弛,一时大叫好看。王霁月只是一手支颐一手拢在温热的酒杯上看着她好笑,管家先生坐在一旁的火炉上温着酒,忽然开口对王霁月说了几句。二人相视一笑,王霁月转头又看见了等着水灵大眼睛的姜希婕,知道她又在好奇他们说了什么。“我们再说,太湖风光绝佳之处,应该是鼋头渚。可惜不能到无锡去看看。”王霁月脸上有些替姜希婕惋惜的神色,“不过不要紧,春天来了再去就是,等花开了,” “我不着急。反正有你便是。天涯海角,你带我去哪儿我去哪儿。” 明知她说这话未必是那个意思,王霁月却偏要去想那个意思。神色忽然忽然尴尬起来,姜希婕看在眼里,心头一惊,想着她最近总是这般时不时就要躲着自己一下,到底是在kitterlin那里受了什么惊吓见了什么鬼神?可是问又不敢问,只好淡然将脸别过去,欣赏她的湖光山色去。 席面上虽然只有她们两个人吃饭,一桌菜色却是很齐—管家想的周到,午饭时分就跑去石家饭庄定下了,带到船上温着。天色渐暗开吃时,温度依然正好。姜希婕虽生在名门却是被粗养惯了,这江南世家没权有钱就变着法儿享受人生的精巧,她能理解,更是佩服的很。左一口母油整鸭,右一口酱方,再越过杯盘碗碟去夹白虾和鲫鱼,滋熘再喝一口酒。她倒是很满足,王霁月也习惯了—吃相和长相无关的这么一个有待学习如何成为淑女的姜希婕。只有管家老爷子从来没见过吃相如此豪放的美女。 第24页 其实管家今日带上来的王家府里自己酿的桂花好酒并不醉人,天晓得个姜希婕自小只知道烧刀子葡萄酒白兰地的孩子第一次喝到这么甜美的米酒,一时没节制嗖嗖嗖的喝,这时候脸上泛着红晕,还在笑嘻嘻的和王霁月背起了古诗,一会儿要”举杯邀明月”,一会儿“东篱把酒黄昏后”,一会儿“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王霁月担心她会喝醉,想劝她,却又有些恻隐之心, 算了,由得她吧,她这半年来也累了吧? 流年不利的时候忙,忙着忙着更加流年不利,凡事都要付出四五倍的努力去对抗阻力。人总是需要一个地方来彻底的解放自己的,解下所有盔甲,柔软的向那个人坦露自己的所有弱点。 结果上岸的时候,她还真的基本喝倒了。喝酒一般也就分成三个阶段,轻言细语,豪言壮语,不言不语。到家门口,姜希婕背古诗已经背到了“夜泊秦淮近酒家”,王霁月扶着她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说,“这是苏州木渎,不是南京,没有董小宛,没有李香君。您今天算是喝的开心了,可是沉醉不知归路了吧?” “谁说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是被激了一句,还是有了要见人的自觉,姜希婕愣是挣开怀抱,陡然站直,整理整理衣服,一如平常却脚步虚浮的走了进去。 回来的虽是晚了些,王夫人却在堂上坐着看佛经。她算准两人要喝酒,便备下清茶等着。此时任是谁靠近姜希婕,五步之外就闻得到她身上带着桂花香的酒气,这下她这一身媚态是遮也遮不住了。她自己也知道,只好尽量控制着自己,一边跟王夫人问好,寒暄,说今日玩的很好,感谢招待云云;一边接过茶水,准备放在唇边的时候,直觉自己手臂整个都是软的。 王霁月也是一样准备端一杯茶喝。却不知道今晚徐妈是困得狠了还是身体不舒服,手一抖,眼看着本来要递到她手里的茶碗半空中掉了下去。 却是姜希婕眼疾手快给接住了。只见她整个人从椅子上弹射出去,膝盖一弯身形放低,掌心一托,四指看似虚拢实则用力的接住了瓷碗,动作迅速精准地断然不像刚才那个走路都飘忽的醉鬼。 当然她毕竟还是醉鬼。接的住却站不起来,王霁月缓过神来立刻去扶她。一扶不要紧,她又变成那个软趴趴的姜希婕了。王夫人看着好笑,用苏州话责备了徐妈几句,就让她们俩赶紧去洗漱休息。 等王霁月洗完,在外间床上已经躺好的姜希婕似乎已经睡着了。王霁月便走过去看看她。见她裹着被子睡得正香,也就放松心神沿着床沿侧身坐下,替她把被子一一掖好,生怕酒醉之人着了凉似的。不想这一碰,姜希婕却醒了,睁开惺忪的双眼借着淡淡月光打量着王霁月不甚清晰的面容。 “你来了?”“嗯,吵醒你了。”“唔。。。”“不早了,睡吧。睡醒了明天去别处玩玩。”“嗯。。。”姜希婕闭上了眼睛,却伸出手来拉着王霁月道,“别怕啊,别怕。。。我在这儿呢,有我呢。。。”然后又昏昏睡去。王霁月不明就里,只好淡然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小心盖好。 和衣睡下,她脑海里叨念着,是啊我从来不怕,长这么大,我从来不怕,因为怕没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趁年轻游山玩水好了,等到不够年轻了看我虐不虐死你俩。。。 第15章 第十五章 短短三日的行程,王霁月不知道在着急什么,愣是带着姜希婕早上逛狮子林,下午熘虹饮山房,中间不是往得月楼去就是久违石家饭庄,活像家里的饭不能吃似的。待得第三天要去留园的时候,姜希婕已经看得乏了。可能也是季节不对,若是赶上荷花盛开的晚上,暗香疏影楼定会是诗情画意的,虹饮山房的荷花池自然是美不胜收的,可是现在是寒冬腊月,正是冬至当日,别说荷花,残叶都快没了。今日天色又十分阴沉,游园这种仰赖天光的事实在玩不出什么好来。 姜希婕说到底是个北方人的性子,从来没有小家碧玉那一套,当然也不是大家闺秀—大家是大家,闺秀说不上,那张脸更是和两边都不搭,若非要归类,王霁月宁肯冒着把她惹恼的危险说,她这张脸比较适合青楼。至少也得是祸国殃民的那号妖孽妃子才行。她长在平津,自幼住过两天四合院,之后住的就是洋房。可她至多也就明白“坐北朝南”的好处,至于这江南园林里移步换景的妙处,她纵是有闲空的千金小姐,却也欣赏不来—有什么必要?美则美矣,在她眼中这一切的精巧设计都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15},一股子钱权无处倾泻不满无处发泄,为防怨念成疾而挖空心思地浪费。她喜欢的是盛唐的大气,一切都是大的宽的。整个世界都是可以抵达,也是应该抵达的。而家宅理应就是家宅,花园什么的不过随意一看,真想见到那景致,干嘛不直接奔富春江去?干嘛不直接上山里去?苏东坡作《赤壁赋》也是真要去了见了才写,世界之大,当亲自去看看才对,成日里窝在自家宅子里看花园?小气的简直和干隆皇帝一样。 “你又在发什么呆?”王霁月拽她一下,幸好四下无人。说来也是,若非仗着她姜家现在的名望和王建勛与盛家的交情,换做一般人,决然不能进来赏园子。可这个呆子熘着熘着就走神了,一会儿爱颐{16}姐姐还说留她们俩吃午饭呢,这副样子,人家倒要觉得奇怪了。好心好意招待你,你倒是这副样子?“我?我。。。没什么。” 第25页 王霁月见她只是强打精神,也不好意思去说她。自打前天晚上半夜醒来听见姜希婕那没头没脑的梦话她就觉得有些。。。虽然知道梦话当不得真,却是实实在在的如鲠在喉:王霁月半夜醒来,听见外间絮絮叨叨似有人语,披衣起身,走出来一瞧,当然错不了,是姜希婕。可能是她白天奔波得累了,又喝了酒,说起梦话来。可梦话的内容却让王霁月有些面红。前言不搭后语的,王霁月就听出来一个意思:你那天在kitterlin那里干什么了啊?你跑到她那里去干什么啊?你一回来就变了。。。 姜希婕其实并非完全如她所想的那样,其实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 总是八风不动的王大小姐暗里红着脸回去睡了。梦里却梦见kitterlin。梦见她走在沪江大学的校园中,竹影稀疏月暗淡的晚上,她的身影显得孤单寂寥。王霁月颇想追上去,问问她那个linda到底是谁,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在似有若无的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王霁月下意识的想躲着姜希婕。可是一切早答应好了推辞不得,或者说她也看不得姜希婕一脸委屈的样子。虽然她不曾见过,但是想想也受不了。她依旧带着她来了苏州,回了木渎,游山玩水喝酒作乐听书看戏,可是她想躲着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就是想躲着。 而梦的结尾,kitterlin在道路的尽头停了下来,回头面带微笑地看着王霁月。然而她却突然不敢上前,kitterlin看她的目光似曾相识,毋宁说简直就像恩客打量喜欢的姑娘的目光。她害怕了。转身欲逃,后面的人喊了她一声,竟是说的北方话,她一回头,瞧见的却是姜希婕,目光却是一样。 是一样的温柔和微笑,甚至更加蚀骨销魂。 醒来起身,外间床上,姜希婕的睡颜依旧是那么美,脸上不知怎么还是一片绯红,只是一脸愁容,活像梦里谁负了她似的,倒也好看。梦里梦外的人重成一个影子,王霁月蓦地起身,快步离去。 “你要是兴致不高,就别在此流连了,免得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尴尬。”王霁月看也不看的迳自说道。姜希婕知道自己失礼,只好尴尬的笑笑,“我的错,我的错。可是盛家的面子不能不给吧,咱们就接着逛一逛然后去吃饭吧。反正横竖都得去的。”说着说着走到了又一村{17},王霁月款步上前,姜希婕却落在后面—她觉得失落。其实园子看腻了倒是其次,她是觉得王霁月奇怪。是,她知道自己对王霁月怀有的情感并非是简单的朋友而已,她并不知道那应该算是什么,也可以算是一种断袖吗?然而她并不在乎,并不介意,并不恐惧,因为藉此而来的想要靠近和陪伴王霁月的热情让她根本没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外露的表达—根本就没有表达,她还不敢,她只是如常陪伴而已,她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然而王霁月却在躲她。就好像她脸上贴了透明的符而王霁月是妖怪一样:王霁月躲她的眼神,躲她的问话,每天两个人出去玩,她也逃避独处的时间。要么就是在不断不断的说着风景,说着掌故,说着风趣的闲话逗她,好像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话让她害怕一样。但是她不笑,难道和我游玩让你不快乐,让你强撑一副好脸色? 怎么了? 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你要这样躲着我?你到底在kitterlin干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她问不出来。只有一样打着哈哈,游山玩水。只有那天晚上,在太湖上泛舟喝酒的时候,最放松和快乐。那个时候的王霁月也最放松和快乐。 盛爱颐午间很热情的留她们俩吃午饭。豪门千金争产胜利之后,这位盛七小姐倒是依旧很自然的跑回自家老宅子来宴客,也不管和家里三个哥哥如何的闹翻了。盛七小姐作风很是豪迈,因为很喜欢和她相似的姜希婕。两家又都是晚清传下来的显贵,还差点做了亲家。虽然盛七自己没有那份旧时看人的心思,但王家这样趁着混战崛起的暴发户,和她的家族或者姜家是断然有区别。古今千年,血统门第带来的标籤是贴在你门脸上的,透明无色但人人可见,你很难不带着它过一辈子。 见两人都有些郁郁寡欢,盛七小姐毫无顾忌的问起,两人却又打起圆场来。七小姐自知问也白问,于是又闲话起这俩人下午去干嘛。王霁月本来也不知道,心想明天下午姜希婕就要回去,本来打算去寒山寺。“可这天色不好,眼看一副要下雪的样子啊。好好的去那么哀凉的地方干什么,也不到敲钟的时候。”王霁月有些颓丧地点头,忽然姜希婕却开口道,“那不如去沧浪亭吧。要是下了雪,喝着酒,多好啊。” 盛七小姐心说不愧是我喜欢的姜希婕! 午饭后三人在留园聊了会儿天,便各自散去。王霁月心软,想着姜希婕毕竟明天就走了,竟然一回家就命人去封了院子,单独留给她们晚上饮酒作乐。黄昏到了地方发现此事的姜希婕笑她,“嚯,这可不是当今的沈三白!”王霁月等她一眼,并不答话,让管家也回去了,就留二人在藕花水榭中喝酒吃饭。不时,昏黄天空落下雪花,纷纷扬扬,一时竟然下的很大。 两人有酒暖身,倒不觉得冷。王霁月唯恐姜希婕今天又喝多,不时盯着她的酒杯看。哪知却被姜希婕看个正着。姜希婕明白她的担心,放下酒杯,专心看着眼前的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面前一团虚空里下落的雪花道, 第26页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王霁月轻笑,放下筷子道,“哦,难得您雅兴如此,竟然背起古诗来了。今天不背喝酒的,背起汉乐府了?”“我觉得高兴罢了。原先在天津,下雪总是风唿唿的刮,不敢出门去。哪有这江南苏州,清浅文雅的小雪啊。想想世界之大,到处都应该有各自的美,奈何我只有这一辈子,总是看不完的。” “说这些干什么。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既然只能活一次,就为自己好好活一次。来生来世都不记得这些事了,也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只能趁此生尽兴呀。”姜希婕微笑着看着她,忽然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举起酒杯,换出一张狐媚的脸说,“难为你今天大费周章包了院子,当了一回沈三白,不知道奴家当不当得芸娘呢?” 王霁月没想到前一秒还在多愁善感的姜三小姐后一秒就能变得如此狐媚妖娆,登时秀红了脸,心里兵荒马乱的说不出话来,“啊呀,看来官人是不乐意了。也罢也罢,奴家姿色不够,也受不起您的抬爱,”天晓得她哪里学来这些烂七八糟的怪腔怪调,王霁月想,“只好先干为敬了!”说完一仰脖子,一杯干了。然后她放下酒杯,两眼迷濛单手托腮看着王霁月。 王霁月顺着她演戏不是,不顺着又觉得自己下不来台,憋的进退维谷。此时见她这副欠揍的样子,将心一横,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既然佳人有意于我,小生也不便拒绝,只是不知干了这杯酒,佳人可愿以身相许呢?”说完也不给姜希婕回答的机会,自顾自一口酒喝干。 放下酒杯一看,姜希婕却偏过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5}行文需要,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16}其实留园在民国期间属于盛家的时候到底谁住在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这里是杜撰,见谅。盛爱颐倒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人物,后文也会再出现。 {17}即留园的北部广种桃李竹杏的一片地方。 终于刷完了苏州行1.0的副本。。。求评论啊!!! 第16章 第十六章 弟弟妹妹每天上学,竟然良久都没有被人认出来,傅元瑛有时不免怀疑:身边人都是说好了演戏的吗?即便如此,她还是成日窝在家里。最开始的时候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姜家送过来,这段时间好些了,她已经可以出去自己置办,甚至出去遛一遛。但是她依然孤独,依然寂寞,依然焦虑。天气渐渐冷了,也就不想出门了。 越到年关,越想念父亲母亲。如今虽说东北方面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风平浪静,暗流汹涌,父亲依旧留在华北带兵。假如真的打起来,那还不是第一个上?政治也好军事也好,她不懂,她只是恨透了这身不由己的感觉。姜希泽出国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她看完了信, 便静静等待他回来。如果有音信,当然好。没有音信,那和曾经的岁月也没有区别,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来到上海“隐居”之后,生命就好像开启了沉静的岁月。太过安静的生活让人回归自己的内心,傅元瑛让姜希婕拿来不少书,没看过的自然好,看过的就再看一遍。孤独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怎么应对它。 这天中午吃完了饭,傅元瑛正在家里安安静静的看着《西厢记》。忽然家门被打开了。有这公寓钥匙的只能是姜希婕,傅元瑛自然不加防备,眼神都没从书上挪开,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呦,从苏州回来了?” 可是姜希婕却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元瑛姐姐。”“嗯?”“你不知道吗?”“怎么了?”傅元瑛以为有什么事,合上书着急的坐直起来。姜希婕屈膝蹲下,“元瑛姐姐,少帅通电服从国民政府了。。。”傅元瑛一时说不出话来,呆愣的看着姜希婕,“元瑛姐姐!东北统一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本来还在考虑如何联繫身在徐州的父亲,下午急急忙忙感到姜家的傅元瑛就收到了新的消息,委员长把父亲调到派驻江苏。随之而来的还有姜同禾从南京发来的电报,让傅家姐弟三人立刻住到姜宅来,后日早晨回来。姜希婕正在替她高兴,却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很伤感的神色。“怎么了,元瑛姐姐?这,”“没事。。。我只是觉得高兴。。。有的时候,高兴的事情发生了,总想着告诉希泽。可是他总也不在。”傅元瑛只是淡淡的说,全然不復曾经的羞怯,姜希婕一笑,“你等他回来再告诉他呗。他要敢不听你的你来找我!” “等他来了,却又无从说起了。因为想说的太多,反而分不清到底该讲哪一个,好像讲与不讲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多少次她希望他在场,他能陪着她,可是不在,不能,没有办法。然而时地变迁,那些时光终究是一个人过了。 活像年终会计做帐似的,积攒起来一起爆发,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元旦之后,傅家姐弟三人去与父亲团聚了。放了假的姜希峻也南下上海来找爷爷。四少爷调皮惯了,到了上海就成天的喊冷,他姐姐似乎也是阔别许久没骂他嘴痒,一下子这马斯南路的宅子里热闹得不得了。不时姜希耀徐德馨也回来了,常年留守南京的两位爷也回来了,这一家子多年后终于再度团聚,可惜独独少了姜希泽。 第27页 徐氏对新媳妇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她做了这么多年姜家主妇,下边四只猴子个个都要管着。但现在更担心的是说跑就跑了的次子。她整日缠着丈夫问,希泽到底去哪里了?你不知道谁知道?姜同禾两手一摊,我又不是参谋本部的人,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徐氏也没少去找过如今的参谋次长刘汝贤,对方也是这个态度。 本来还以为公公会给自己撑腰,结果老太爷在那头和长孙聊天,压根不管。 而陪坐在一旁的姜希婕完全没在听别人都在说什么,她在兴致勃勃不可自拔的发呆。她发着呆想着王霁月。想她在木渎镇上的那间古宅里干什么,想她在想什么,此刻脸上是不是挂着笑容,一家人团聚是不是很开心,开始做年糕了吧,年糕做的好吃吗。。。 平日里的形影不离现在成为一种别样的折磨。回到上海之后她体会到一种失落,似乎不论做点什么都让人想嘆息。你不在,你不在,若是你在我身边该多好呢?这样我就可以转头告诉你我的想法,这样我就可以对你微笑,这样我就可以听你反驳我。。。 虽然是人生在世有太多的事情无法两全,与此同时也有太多执念无法放下。回想那天晚上,她低不可闻的嘆了一口气。也许吧,你也未必想看见我,也许你终究会烦了我的。 “三小姐!三小姐!郭家小姐来找你啊!”{18}胡偕一连迭声的通报,姜希婕诧异的喊了一声“欸”,起身跑到门口去,眼前不正是风尘僕僕的戴西吗!“你回来啦!”姜希婕一把把戴西抱进怀里,“你这一个人去悄无声息就跑到北平去,真是想死人了。”郭婉莹笑看着她,“走走,别老呆在家里,我们至少也找家咖啡馆坐着聊天才好!免得下次见你又是来年了!”姜希婕遂匆匆上楼换衣服,等得她换好下楼,郭婉莹正在屋里和姜家人聊天。家教这个东西其实很容易看出来好坏优劣,这位戴西小姐虽然生在雪梨一度连中文都讲不好,如今却能把这一屋子人从老太爷到端茶老妈子都照顾的服服帖帖高高兴兴,除开她长得实在太好看,就是她实在很会为人处世。光有傲气对人兇悍的那不是世家小姐,连有钱人也都谈不上,最多是个有心计得了好从良的长三先生。 “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怎么了?”两人面对面坐在霞飞路的一家咖啡馆里,戴西颇感意外的看着对面人,刚才出门还好好的,哪知道进了这咖啡馆她就开始魂不守舍的发呆。戴西又不好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只好愣愣的盯着她,期望对方能被这焦灼目光盯得回魂。 然而并没有,姜希婕还是在发呆。戴西无奈,拿起咖啡匙搅了搅,叮噹一响,声音不大,却终于把姜希婕给吓回来了。浑身一震的姜希婕自知失礼,羞赧的看了一眼戴西,却傻不愣登的端起咖啡就喝。“欸,欸!小心,” 不烫才怪了。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啊?”“我。。。唉。。。也没什么。。。”姜希婕欲言又止,倒也实在无从说起,郭婉莹也不便追问,“对了,我这一去也是许久没有见到王霁月了,她还好吗?我家里的表姐也在沪江大学,听说她可是很受教授们喜欢啊。”“是啊,的确很受喜欢。”想到教授就想到金髮碧眼的kitterlin,“话剧社也喜欢她的很。一上来就让她演朱丽叶呢。”戴西笑了,“哎哟哟,好浓的醋味!”“我哪里吃醋了!”“是是,我也觉得奇怪呢,姜三小姐你怎么会有吃她王霁月的醋的时候。” 姜希婕心说这又从何说起啊,“什么叫我不会吃她的醋?”戴西心里那个怪异,刚才说没吃醋的是你这会儿问我的也是你,这前后可是一个人?{19}“我的意思是呢,我觉得你不是一个会吃别的姑娘的醋的人,不像常平女儿家那样一件衣服一对首饰要攀比要争风头。要是吃醋嫉妒,也是些别的事情,比如之前在女中,我觉得你理应是和王霁月争那学习上的第一名争出醋意来的。别的不争,这个总争吧?什么都不争的女人是没有的。但是你们俩那么形影不离的,简直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了,你也从来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争风吃醋。虽然说在我看来,你的确也不是一般女子。。。但,我也觉得,纵使你会对天下人嫉妒,你也不会去嫉妒王霁月的。呵,这么一想啊,” 戴西犹如是发现了什么宝似的,单手托腮整个人前倾,一脸坏笑的看着姜希婕,“我若是个男子,追求王霁月的时候一定会忌惮你。成天就在她身边呆着,先讨好了你才能接近王霁月似的。” 郭婉莹着实没有想到,这一番话说完姜希婕的脸蹭的羞红,一时瞪大了双眼。姜希婕本人说中了心事,准确来说是说中了她糟糕的嫉妒--她当然不会吃王霁月的醋,她吃任何其他靠近了王霁月的男人们的醋。只要有那么一点也许的可能的虚无缥缈的追求王霁月的企图,她就吃醋。 想想学长第一次看见王霁月的眼睛!啧啧啧啧!她恨不得把那对眼珠子抠下来!看什么看!你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小赤佬! “老说我,快交代交代你的事。”可是脸红不能老是被人盯着看,姜希婕遂转移话题,“我听说你走的时候退了婚,可你这么美的人,在北平就没有追求你的人了?”戴西大笑,“照你这么说,向你求婚的也应该不少啊,我可不敢说我比你漂亮。”“少来!快说,都有谁!好歹我也是平津一带长大的,我给你把关!” 第28页 戴西笑而不语,垂下眼神看着手边的咖啡,一边搅一边轻嘆道,“其实。。。虽然门当户对很重要,但是门当户对了,不代表人就合适了。我不喜欢无聊的人。钱财珠宝,权势地位,说来可能也不难得到,人心也许总是最难得到。总之别人说没用,只有我自己喜欢才行。” 一抬眼,姜希婕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始发呆了。戴西不知道,这家店姜希婕曾和王霁月来过,分分钟她都能陷入睹物思人的状态。你现在给她个水果给她个叉子,她都能往王霁月身上想。戴西简直想翻一个白眼儿, “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18}如此显眼的杜撰。。。 {19}以下这段话我的确不知道会不会从戴西小姐嘴里说出来。。。 第17章 第十七章 民国十八年的日子一开始就过得暗流汹涌的,这点姜希婕完全可以从大伯和父亲的繁忙看出来。年还没过完俩人就熘了,忙去了,或者照老爷子的说法,是跑了:老爷子表示,你们之间政见不合我不管,问题是你们都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啊,啊,谁都别走,给我站住,站住。。。 然而跑了,兄弟二人虽然政见不合,倒是依旧抱着是一家人的执念不会翻脸不互相干涉,一边儿南下广州一边回南京去了。家里过完年又只剩下了姜希婕陪老太爷。她本来应该闲的,奈何完全不能闲下来:姜尽言病了,多年健朗的身体忽然病倒,照他自己所言是水土不服加上滞食,可过年连一个肘子都没有吃完严重低于正常水平,还会滞食? 姜希婕直觉是被气的。但是她毕竟从来不管这些,也理解不了,更做不了和事佬,遂只能成了照顾病人的护士。即便老父亲生病,两位爷居然也是分开回来分开探望。姜希婕觉得自己有时候尽管享尽宠爱,却也是个劳碌命—怎么赶上有事儿就都是她在管啊? 好在开学之前老太爷的病好多了,她也就安心回去上课了。啊,心里那个开心!那个欢快!终于又可以见到王霁月了!话说王霁月回上海之后还没有时间去见她,也是个劳碌命啊,家里那些事。据说吵了嘴的三位姨太太照旧只管享受不管家务,难为了王大小姐还代理着管家的职务。 来来往往三五日一拨的来给爷爷探病的人们,今天的华董,明天的青帮,后天说还有哪家的有钱人。姜希婕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端着清茶一脸无奈,幸好爷爷病好得差不多了,思凡的尼姑可是且喜逃下山了,我这可是且喜逃回学校了。什么跟什么啊! 眼看着开学了,话剧社势必又要忙起来,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和王霁月一起演《罗密欧与朱丽叶》。饶是这么想着,似乎也有些不对:成日里跟着她演岂不是净看着她被学长看?可是要不跟着吧,还不醋死过去? 这一点她倒是想的很通透,而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个醋劲儿和古往今来为闺中密友这样多事而担忧的女子的心态是不一样的,她也没觉得多不对劲儿,她还没时间往那头想,她现在唯独对着脑海中扮演罗密欧的学长的脸恨得咬牙切齿,登徒子,好色狂! “霁月!”转眼开学的周一,王霁月正在寝室里收拾东西打扫卫生,听见这脆生生的一声喊,还消想,只能是姜希婕。只见她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嘆口气,转过身,看见的却是个光彩耀人的姜希婕。“你、你穿成这样是干什么。。。你个妖精。。。”仗着今年开春甚为暖和,寝室里还供应暖气,姜希婕愣是穿了一件开叉稍高下摆不过膝的大红缎面旗袍来,那大红缎面上拿金色的线绣了一直喜鹊,正好在胸口,太过耀眼,却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王霁月毫无防备的一回头,看见她散着长发喜滋滋的穿成这样站门口望着自己,美得让人倒吸一口气。“咦??”王霁月走过去,“。。。穿一身大红,你要去结婚啊。真是。。。风骚的了不得了!”王霁月的室友都看呆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胸口的金喜鹊,忘记盯着人看不礼貌,“还绣喜鹊,敢问大小姐你是有什么喜事啊!”她只想赶紧找个什么披肩给姜希婕个风情万种的披上,好盖住她那一身的光芒。在床上散放的寒冬衣物里胡乱翻了一通,总算翻出一条去年表弟王浩修从不知道哪个狐朋狗友那里收集来的羊绒披肩,匆忙走去给姜希婕披上。“虽然有暖气,一会儿总不能出去还穿这个吧!” 姜希婕见她如此反应不由笑出了声,看着这嘴上虽是嗔怪、动作却如这羊绒披肩一般温柔的王霁月,“笑什么!”“没、没什么。。。这衣服是新作的,我就是想穿给你看看。看你要是觉得喜欢,改天我们一起去再做一身。”“行行行,妖精!我的祖宗,你快去脱了吧,这是学校,不是秦淮河!”说完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那对闪着光的眼眸,难得一见的不妩媚反而宠溺的眼神,她便如同受了惊,慌得把姜希婕推出去,咣得关上门。正背靠着寝室门喘着气,心神不定王霁月瞥见还在憋着笑的室友,一时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事似的,左思右想,给别人看去了怎么办?这正是大家都返校上课寝室楼里人多的时候!勐然打开门跑到对面去,也不敲门就直接进,遇上姜希婕正在准备换衣服。屋里没人。 姜希婕见她来了,笑嘻嘻的对她说,“正好,来帮忙。我穿的上来却脱不下去。” 第29页 骗谁呢。 王霁月偏还信了。红着脸帮她。这一红脸,虽然不知为什么,却也实实在在没有看见姜希婕瞟她的目光。 然而姜希婕就是要这种效果。就是想看见王霁月在乎的脸,即便她看不透到底是为什么在乎。 开春,话剧社的活动如火如荼的排了起来,王霁月的课外活动只剩下了排戏、排戏、排戏。这倒也是意想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姜希婕请辞了:她并非闹了小脾气不干了,而是诚惶诚恐的说自己看了一个假期的书还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让给社里另外一个备选女主角了,据说那个学姐等了一年就为奥菲利亚这个角色。然后说这么晚了还退出实在不好意思,为表歉意就让她去给《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组”干杂活儿吧。 这么着,她成功变身那个给王霁月准备和修补戏服的人了。为了这个她还特意回家找赵妈学了两个晚上,熬到半夜才睡。王霁月知道她回家去了,今晨便和室友一起去吃早饭。没想到回来之后却看见平日里自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姜小姐在厨房里做饭吃。王霁月看她小心翼翼对着一锅瑶柱粥等得急不可耐的样子就要笑,遂走进厨房,站在她身边道,“哎哟,想不到你回家两天,不但把女红学会了,连下厨这等事也亲歷亲为了?” 姜希婕从说话声就能听出是她来,她和她室友上楼的时候就听出来了。虽然她个北方姑娘事到如今也不过偶尔能蹦几个单词单字、整句的上海话断然说不来,苏州话就更别提,但王霁月的声音她分辨的来,无论是说是哪种语言或者方言,皆无阻碍。此刻被人嚯了,倒也不恼,只是喜上眉梢的把王霁月拉过去,揭开旁边的蒸笼,“来,从家里带的,春韭芙蓉蛋。” 说着便拿起旁边的筷子给她夹了一块。王霁月正觉得烫,且饱,不想再吃,犹豫章不张嘴之间,姜希婕的室友走了进来,看样子昨晚是睡得够晚,一脸菜色的进来做饭吃。正好把这二人亲密的一幕看在眼里。 要说看也看的习惯了。只是都是室友,这位姑娘和王霁月屋里那位闺秀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转天天气温和的下午,正是开演前一周的日子,话剧社的众人们为了这“开学大戏”忙得不可开交,此刻王霁月正换好了戏服和打扮的颇让人想笑的学长继续排练。他们已经配合的十分默契,导演学姐则要求他们开始代入情感,注意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不要光念台词。学长道,“if i profane with my unworthiest hand. this holy shrine, the gentle sin is this: my lips, two blushing pilgrims, ready stand to smooth that rough touch with a tender kiss.” 后台正在收拾的姜希婕听闻此语,明知是台词还是起了一背鸡皮疙瘩。不是她有什么贵族观念,她是真心的客观的觉得这个学长只是长得适合演罗密欧,从个人气质来说,更像中举的范进。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但是也看情况不是?比如她姜希婕穿的端庄总有些端庄不起来,不如王霁月端庄雅致;王霁月穿的风情起来又总显得束手束脚,不如她姜希婕妩媚风流;至于这位学长,穿起罗密欧的衣服来,不知道朱丽叶还愿不愿意让他爬阳台。 忽然又听得王霁月在前面道,“good pilgrim,you do wrong your hand too much, which mannerly devotion shows in this; for saints have hands that pilgrims hands do touch, and palm to palm is holy palmers kiss.” palm to palm is holy palmers kiss.她自己喃喃念道。两个人一起读剧本,实际上姜希婕更多的记得的是朱丽叶的剧情。暗地里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吧,总希望知道她的所有,总觉得知道的还不够,不够深入,不够完整。即便有一天真的已经彻底的拥有了这个人,未来一起的日子里还是巴不得两个人能一起经歷所有的事情。这样的念头虽然孩子气得就像幼时玩伴一般,可天底下哪里再去找幼时玩伴那样纯真的感情呢? 真心相爱的人儿不能同生但可共死,也是满足;可是若像奥菲利亚那样,曾得到再失去,又如何承担呢?蓦然间她想到了父亲。还有早逝的母亲。父亲多年来从无续弦之意,也不曾和任何女子过从甚密,一颗心犹如冻了起来,形容自己是这辈子与革命为伴。假如这件事是错的,也许我们会想着,当初要是没有开始就好了。 为了缝好开了线的戏服,姜希婕专注地缝了五个小时,这会儿眼睛实在酸涩。加上睏倦,一时打了个哈欠,眼泪却下来了。旁人自然也不清楚的,她是困得,还是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抱歉。期末了,final了,大paper啊pres啊什么的,略忙。这种状态应该会持续到四月底。见谅! 第18章 第十八章 王霁月对着长相俊秀却不能笑一笑就显得猥琐的学长实在有些不自在。排练之时,他绷着一张脸演那忧郁的罗密欧,王霁月只觉得他走错了片场—应该和姜希婕去拍《哈姆雷特》才合适。可是一旦演完,他立刻能变身一个嬉皮笑脸的傢伙,一笑就是八字眉,反而显得猥琐市侩。戏里戏外差距太大,她实在被这反差给噁心了。 即便如此,不时走神的王霁月还是认认真真的演着戏,颇有一个话剧演员的修养。然而说着说着,“palm to palm is holy palmers kiss”,说完这句,却忽然想到平日夜里醒来,会忽然思考着隔壁姜希婕睡了没睡这个问题—最近她挺忙的,除开上课时间,下午都得来话剧社打杂帮忙,晚上回去还得熬夜学习社会学—新来的教授,布置起阅读材料来简直是黄河水一般浩浩汤汤没个完。今天看她在后台忙着缝补不知被谁暗地里撕破了的戏服,满眼朦胧,眼泪都能滴出来,吓得王霁月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只是困了。 第30页 辛苦排练完,走到后台。本来理应是姜希婕过来帮王霁月脱下厚重的戏服,但是左右不见人来—平时都是快步走来的姜希婕不知今天怎么没有上赶着来干活。王霁月往后走走,看见姜希婕趴在桌上睡着了。别人见王霁月来了,便想把自愿做杂活不喊累不叫苦的姜小姐叫醒—似乎就是有一种招人欺负的体质。然而王霁月伸出手示意对方不要出声,自己走过去看着她。 也许真是倦极了吧。一如曾经,王霁月替她理了理头髮,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等姜希婕醒来,四下无人,舞台也安静极了。她如同受惊般迅速起身,“醒了?”闻声回头,看见的是坐在一边亮处看着剧本的王霁月。“你。。。演完了,我是睡过了吗?”“嗯哼。”王霁月头也不抬,眼神都没有离开剧本。“。。。结束多久了?”“一个多小时了。看你睡得太香,谁都不忍心叫醒你。”那才不是,王霁月把门给关了,谁也没进来打扰她的美梦。“。。。谁给你换的衣服?” 王霁月一惊,这奇怪的嫉妒的不善的口气是哪儿来的?抬眼看去,姜希婕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张布满起床气的脸。“怎么了?”“我。。。”姜希婕一副准备叉腰扮茶壶的样子,似乎又渐渐甦醒过来发觉自己的不对,可是这没由来的嫉妒之火, “没事。。。今天排练顺利吗?”“挺好的。说实在的,我觉得还是应该你来演,”“我不想。”“为什么啊?每天在这后台多辛苦,你最近又忙,”“我干这些挺好的。”“你干这些不屈才么。” 姜希婕愣了愣,屈才?可不是屈才。论发音,她那一口他爷爷他爹他大伯自幼教养的英音,原先与戴西在女塾齐名时除了美貌就是两人流利非常的英语。论表演能力,姜希婕那张脸表演力十足,做什么表情都是风情十足—当然,扮起青楼女子祸国妖妃更是活灵活现。现在她在后面打杂,重点是伺候自己的厚重戏服,她又不会,做起女红来为了小心于是非常之慢,她自己也知道,于是每次来的早早的累的惨惨的。 王霁月是真的心疼她。 姜希婕心里动了动,“。。。马上就上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像我这样,还是不要出风头了。。。我们走吧,怪我睡过了,你也饿了吧?”王霁月只好点点头,起身收起剧本,整了整皱起来的裙子,两人方一起去吃饭。走到食堂门口,正巧遇上“罗密欧”学长,猥琐的学长还对王霁月笑了笑,笑得王霁月一脸噁心。 然后收到了姜希婕恶狠狠地“微笑”。本来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忽然变幻出满面肃杀,学长深感五内俱损,讪笑着点头离开。姜希婕满脸阴云密布的在王霁月对面坐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搅拌着自己碗里的吃的。饿过劲儿就是这种感觉,即便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姜希婕现在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不过今天的菜色也不太好,王霁月看了她一眼便这么想着,难怪这丫头一脸菜色。可是即便如此,还是好看的啊,表情丰富,一颦一笑总让人侧目凝视。想着想着她自己却笑了出来,“笑什么?难道看见了那个傢伙你很开心吗?”“啊?谁?”“。。。没什么。当我没说。”王霁月瞪着一双美丽又无辜的大眼睛,自然没有往那边想,反倒四下环顾,欸,也没看见哪个平日里和她不对盘的人啊?这又是生什么闲气? “居然还能对着那张脸笑出来。。。看见他我就噁心!”王霁月这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那范进罗密欧,不由得笑出了声,戳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啊你!”姜希婕被她这一说,不禁自己也觉得可笑,或者也是在享受王霁月对她的偶尔的这样的亲密,红着脸笑了出来。 幸好王霁月只是低头吃饭,并没看见身边这朵人面桃花。 虽然是春天,这段日子却赶上倒春寒,两人吃晚饭总喜欢一起去散散步。结果有些弱不禁风的王霁月走了半截就开始打喷嚏,“回去吧,要是把你冻感冒了我就罪无可恕了。”“哪有那么严重。。。啊、啊。。。”“你要打就打出来嘛,憋着多难受呢。”天高云淡的夕阳,散步的人不少,王霁月直觉自己要打个大的喷嚏,担心一会儿前仰后合的实在不合适,生生憋了回去。看得姜希婕都替她难受。“要不然就回去吧。”“不用。。。难道天气这么好,多看看吧。谁知道会不会像朱丽叶似的,天知道哪天就死了。”“快别!说这些晦气的干什么。。。”姜希婕前阵子回家才从家里听说几个故旧世交从小就认识的熟人不是病了就是死了,神经过度敏感。“是是,不晦气,那你也别扫兴啊。”说毕拢着双手往前走去。姜希婕从小身体好不畏寒,这个时候自然是没有个披肩外套之类可以脱下来给王霁月穿,演一齣好戏码—她们俩穿的都是加厚的老式旗袍。 王霁月看着夕阳落在黄浦江上,姜希婕看着她在夕阳里的剪影。 越是熟了,王霁月越是能在姜希婕面前展现一种压抑的调皮劲儿,谁叫有的时候姜希耍她那越来越稀薄的小性子的神态很像王婵月,让王霁月特别有一种做姐姐要行动上照顾她、嘴皮子上挖苦她的想法。近来她也不像冬天那般有所顾忌了,姜希婕想,来之不易。她原以为自己“自作主张”辞演来做杂活,王霁月会更加嫌弃自己躲避自己,幸而她没有,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没有再避着自己,一切还是如同以前,哪怕她每次情绪的真实流露换来的是王霁月的挖苦戏嚯,但那也好,好很多。 第31页 “回去给你煮姜汤喝吧,万一真感冒了也不行。”“啊,乖,必须喝。”“谁不乖啊。这种事从来都只有你啊。”“欸?我何时这样过?我身体这么好的怎么会生病呢,动辄伤风感冒这种事,分明就是你。我认识你才多久啊,你光着凉就有个七八次!好好的怎么那么爱生病呢?” 姜希婕不知道,她和王霁月单独相处的时候,特别是在她开始渐渐发觉自己的心意之后,她话很多。不自觉地多。她固然享受两个人的独处,但是更加害怕尴尬。她总害怕王霁月觉得自己无聊、沉闷、无趣,拼了命的找话说。殊不知王霁月喜欢她安静的那一面。 就好像她不知道王霁月其实也很喜欢她。虽然还没有意识到,虽然还没有抵达一样远的地方。 那天王霁月红了脸喝了酒说了话,她却没敢直视她。她听到王霁月说“以身相许”时,感觉自己的心就好像掉进了岩浆里,火热,沸腾,融化,也疼痛。 王霁月就像那喝醉了的公子,问花魁愿不愿意出去做的夫人。花魁很想说我愿意,可是公子你会为我赎身吗?也罢,就算奴家自己赎身,可我又如何配得上你这王公贵族?公子,你醉了,你说的是醉话吧。 知道王霁月不过说说而已,配合自己演戏,却忍不住当真去想。她终于忍不住开始思考和王霁月的未来。大学毕业之后呢,毕业之后去干什么?她自己是不会这么快就嫁人的,去工作吧,哪里都好。可是王霁月呢?她会遵从她父亲的意思成为家族利益的棋子嫁给别人吗?还是终究会遇到她喜欢的男子,甘心的成为那人的妻子? 总之,她自然是不会有可能和自己在一起。两个人就算情投意合又哪里谈得上什么长相守?霁月,你纵然对我千般喜爱,那也是你在喜欢一个与你相关的女子,你的同学,你的朋友,你的闺中密友,不比你喜欢你的夫君,不比你的终生所爱。 你干了那杯酒吧,干了那杯酒,喝到醉,我们一起做一个酒醉的美梦。美梦如酒醉一场,醒了就破碎,就结束。 她站在王霁月的身后,自己喃喃念起,“山有木兮,木有枝。” 作者有话要说: “似一场酒醉梦醒即梦碎。” 继续四五天才能一更的节奏。。。尽量加快。大家见谅。。。 第19章 第十九章 时代变了吧,也许。王霁月想,遵守老派风格的人是少了,大家都趋向西方的新派的方式。但,她对着桌上放着的这封情书,心里别扭而不解—也用不着这样吧?这是王霁月的室友帮人带给她的,信自然是范进罗密欧写的。室友做的鬼鬼祟祟,罗密欧写的情意绵绵,王霁月只觉得无可奈何哭笑不得。她不喜欢这位学长,虽然说也说不上讨厌但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对他的感情可能和临时遇上的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差不多。被自己不喜欢的人送了情书,和一不小心吃了一只苍蝇也差不多。 诚然如此,王霁月却又不得不把这碍眼的情书藏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且不论一向看重出身的父亲要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让隔壁的姜希婕知道了就没好事—姜希婕对这个范进罗密欧的厌恶是写在脸上的。问及原因,姜希婕总是能从忝居高位演男主到对王霁月总是卖弄秋波一一数落,极尽挖苦之能事。当然这些话总是私下说,正经平时,这人她看都不看一眼,要是在何处看见了这人,势必掉头就走。王霁月曾想细究姜希婕这几乎“不共戴天”的怨恨从何而来,便问她,“那照你这么不喜欢他,倒是应该由谁来演罗密欧啊?”姜希婕一时红了脸,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来,支吾不语。王霁月坏了心眼起了逗她玩的心,追问不休,姜希婕恼了,啪的一声关上手里的晦涩至极的《社会学方法的规则》, “你演最合适!”听闻此语王霁月一个愣神,接着便笑了出来,“那要如此,谁又来演朱丽叶呢?你吗?” 结果姜希婕直接收拾书走了。 对于姜希婕心里那些曲折全然不知的王霁月只觉得是触了霉头碰了逆鳞,便不再故意提起这一茬。反正姜希婕是不待见范进罗密欧的,那就避着点儿呗。结果好死不死还来了这么一封信,王霁月下只觉自己进退两难:她颇为想直接拒绝了这个范进,但是眼下大家都很忙,她断然没有一星半点的时间去约见这个傢伙;若还要找人带话,她又觉得对对方不太尊重,而且人多口杂,害怕越传越坏;放任不管的话,又担心对方会做出什么别的更越矩出格的事情。 但是权衡利弊,她更担心一直拖着拖着哪天出了岔子姜希婕一怒之下把人家给打了。遂打算让室友再带话回去。带话回去,回去,带什么话呢。。。 “霁月!霁月!要上课了走吧!”听见姜希婕来找她了,王霁月忽然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把信放在枕头下。拿起课桌上的书便走。姜希婕见她一脸慌张的样子,以为她不舒服,路上少不了又是一通啰嗦。王霁月早习惯了她这样的叽叽喳喳,便不觉得聒噪,却是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这周末去沪东公社那边吗?”“你去吗?你去我就去。”“我自是会去的。就怕你一向不太喜欢教会,不愿意。”姜希婕摆摆手,“只是做好事而已,打着谁的旗号不重要。我又不是义和团,见人就杀好坏不分的。” 第32页 王霁月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一笑不要紧,旁边一个听到她们俩对话的女生却忿忿的转过投来看着她们俩。姜希婕不明就里,只是感觉弄弄杀气,便拉着王霁月快步走开。直到快走到教室才开口说,“只是你这么忙的,周末还有时间?”“没事的,忙一点也好。周末家里那些事情,吵来吵去,留在家里也是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罢了。在外面还好一点。”姜希婕点点头,两个人并排坐下。不时教授进来了。 这位讲十八世纪英文文学的教授是个花白头髮的老头,一口很有贵族气质的英音和高傲态度让有的学生喜欢他喜欢的如痴如醉,有的则反感不已。而且他上课偏喜欢讲些浪漫文学,比如今天要讲的就是《新爱洛绮丝{20}》。卢梭的书信体小说,讲贵族少女爱上了家庭教师,碍于“礼教”和门第最后没有在一起。痴男怨女,倒有几分梁祝的味道。 教授忽然开口问道,照你们各自的观点,最喜欢这个故事的哪个部分? 回答问题可是要算课堂分数的,大家都相当的积极。有人说反封建好,有人说追求自由好,有人说人性描写的好,还有的说卢梭应该把人物写的更勇敢一点,应该私奔。王霁月不发一语,也许是觉得这个故事太像她自己的现状,父亲,门第,婚姻。就好像俄狄浦斯的诅咒,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从中脱身。 而姜希婕坐在她身边,静静的凝视着她。看她那自己永远也看不厌的五官轮廓,看她如其人一般温柔的髮丝,看她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情愫。其实她很想知道王霁月对着故事怎么想,固然她自己心里对于未来,不是没有设想,是根本不敢设想。 她不想听到王霁月说喜欢任何一个男子,任何一个。即便她觉得迟早她会喜欢上一个男子。 教授忽然问姜希婕,你今天怎么不说话,你喜欢哪里? 姜希婕一愣,却发现全班都在看着她,甚至此刻王霁月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喜欢。。。我喜欢后来。喜欢圣普乐回到尤丽的家里去当教师,每天都可以见面。喜欢。。。最后尤丽说,等到天国再相见。”白髮老头问为什么,姜希婕却低不可闻的嘆了一口气道,“感觉很美。有时候得不到一个人,能陪着她也就满足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能够留在心爱的人身边。至于天国再见,他们俩今生无缘,希望在天国总能相伴,虽然不知真假,总也是个盼头吧。” 老头笑了笑,点了点头。姜希婕转过目光来,想看看王霁月的表情。孰料王霁月只是扭过头去,不看她。有的时候,她总觉得,这样看着王霁月,已经看了一千年,或者两千年。像是上古的仙人,守着一株千年不肯开花的仙草,痴痴地盼着花开的那天。 下了这节课,两个人要各自去上各自的通识课程。姜希婕心中有事,便上的心不在焉。下了课去找王霁月,却被告之王霁月和她们整个小组要去找任课教授,只得独自去吃饭。饭后把王霁月的那份给她带回了寝室,却发现人还没回来,只好独自去散步。春来咋暖还寒的黄昏,姜希婕心里觉得抑郁忧伤,不知不觉就走了很久,直至天色暗了。忽然却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似乎是王霁月的室友在和那个范进学长说话。她本来没有偷听的心,却不想这两人似乎是谈完了,便一边往她这边走一边闲聊。未免尴尬,好奇心又起来了,她躲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待得这两人过去,姜希婕也仅仅只听到了几句话,可她却变了脸色,抄小路一路勐跑回到了寝室。 王霁月的室友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东北姑娘,有点儿爱做老好人。王霁月让她来代为拒绝范进罗密欧,她来了。范进罗密欧死活不愿意放弃,请求她代为美言几句,东北姑娘也觉得这学长没什么不好,居然也答应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和稀泥。姜希婕一路跑回寝室门口,心里虽然明知事情梗概,知道王霁月并没有答应,却酸涩难当,敲开王霁月的门,不知道说什么,浑身力气都用来控制胸中抑郁之气了。 “怎么了啊这是?”王霁月刚回来,尚且来不及自己去做点吃的,看见姜希婕这副样子有很疑惑,以为她又闹什么脾气。“。。。没事。。。你还没吃饭吗?去把饭热了再说吧。。。”王霁月只好点点头出去了。姜希婕一个人在寝室里不知所措的走来走去,嫉妒,愤怒,哀伤,种种情绪扭曲在心里,直让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 她觉得她早晚是要失去王霁月的,毫无疑问,无可置喙,没有挽救余地。颓丧地坐在王霁月的床上,忽然觉得仅存的相依相伴的时间是那么宝贵,宝贵到今生只有这么点了,只有这么几年了,犹如指缝之沙一般迟早要消耗殆尽。哀伤顶住喉咙,她呜咽一声,倒在王霁月的枕头上无声哭泣起来。 不在乎王霁月待会儿回来了要怎么解释,也不在乎王霁月的室友待会儿回来了怎么办,只想现在抱着带着主人身上白栀香气的枕头,释放她无可寄託无法言表的情愫。 好死不死,正好就发现了情书的原件。本来尚且想着憋住眼泪的姜希婕打开那缠绵悱恻直教人肉麻的信读了起来,却丝毫感觉不到肉麻,只能感觉到自己泪如雨下。 王霁月本来在小厨房里认认真真的热饭热菜,但总时不时担心姜希婕,就好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的。坦白说,今天姜希婕喜欢的部分,她也喜欢。什么反抗,什么批判,什么人性美品格高,她都不在意。唯有那两个人朝夕相见却不能相爱相守的痛苦和最后生死别离的约定让她感慨。佛说六苦,这爱别离,是不是非要相隔千里?还是如书中所写,即便身在一处,却不能够相守相爱,也是别离且更加痛苦? 第33页 “生平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喃喃念起这几句,总觉得光阴短暂,不该虚度。可是到底怎么样才算是不虚度?像梁祝那样生不能相守死便要同归算不算?还是像《西厢记》那样终有一日重聚分离便也是值得的?或者是七月七日的长生殿,阴阳两隔。。。 正在思绪翻飞之际,王霁月端着自己的晚饭回到屋里,却看见姜希婕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信纸。而信纸上,落满斑斑泪痕,已经模煳的原来的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20}原着为法语。为方便不使用原文。同为方便,下方姜希婕的回答不使用英文。 眼看终于要考试了,再不结束final我也要累死了。下下周回国咩哈哈哈哈。 最近在玩gta5,整个人都很high。还在同时写一篇killer题材的短篇,自high作品。 第20章 第二十章 眼看姜希婕哭得浑身颤抖抽噎不止,王霁月也来不及细想,旋即放下手中东西快步过去扶着姜希婕的双肩,“怎么了这是???”姜希婕抬头看见王霁月关切的脸,心里本就泛滥的酸涩伤感彻底溃坝决堤,生生从心口冒出来,将五内包裹,却沖不出喉头,反而堵住一切发声的渠道,于是她只是紧紧抱住了王霁月,把下巴搁在王霁月肩上无声抽噎。 她紧紧抱着王霁月,好像一旦松开手,一切都会失去一样。王霁月就是她手中的一缕轻烟,虽然知道迟早要离开,虽然知道握住的只是虚空,却想紧紧握住,留下一点点气味也好。浮生长恨欢娱少,姜希婕想着,等到她终于有一天失去了王霁月之后,与余生里漫长的岁月相比,此刻曾有就会成为她唯一的寄託了。 王霁月以为她看到了那封信会生气,会骂人,甚至回去找那个范进罗密欧打架,但绝没想到她会哭,还会哭得这么厉害。这一哭,反而超出她之前预想的所有剧本,生气她就哄,骂人她就挨,打架她就劝,哭?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眼下被姜希婕紧紧抱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只得由着她哭湿自己的衣服。 她满心疑惑,想着等姜希婕哭够了之后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了。总不能是真的因为看了那情书被气哭了吧?还是自己最近逗她逗得过了,委屈的哭了?这么一想之下才发现,原来在自己的认识里,姜希婕居然是一个不会哭的人。不论跟她说到自小的孤单,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漂泊,她竟然都不会表露什么悲伤情绪。她总是说,人生苦短,我就不要老看着以前悲伤的事情了,还是用力抓紧现在的快乐比较好。 姜希婕这一哭便是哭了许久,直把王霁月的晚饭给晾凉了,她才收住,松开抱着王霁月的手,扶王霁月站起来,“对、对不起。。。你腿麻了吧。。。”王霁月心说是挺麻的,“你怎么了这是?那封信,”“饭都凉了,我再去给你热一热吧。”姜希婕转身便走,王霁月拉住她,“你别往心里去,我没答应他,已经叫,”“我知道。没事的。” 姜希婕也没回头,只是低声说道。王霁月忽然从她的背影里看到一丝决然,一时也不好再辩白什么,便松开了手。也不曾追到厨房去。不知为何,似乎从姜希婕的回答里听出一种沉默的隔阂,一种卑微的抗拒,是她在示弱,请求她不要再穷追勐打。于是那夜姜希婕替她重新热了饭,便回去洗澡睡了。次日睡到中午也不曾起来。王霁月只当她是眼睛肿了—哭成那样想必是肿了—不愿见人,也就罢了。其实姜希婕是真的哭累了,似乎掏空了所有力气,真的一觉睡到中午,一上午的课竟也逃了。醒来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室友不在,她伸出手抚摸着墙壁,好像王霁月也安睡在墙的那一边一样。 昨晚抱着王霁月哭,只觉得再抱这一次,就好像过完今晚就会死去。毋宁说情愿过完今晚就死去。 然而醒来依旧是这个人世,生活依然会过下去。 于是她疲倦的起身洗漱,看见镜子中自己红肿的眼睛,好像另外一个人。那就就此成为另外一个人吧,与之前都不同的想的更明白的一个姜希婕。越是红肿,越是只能将眼睛睁开一个缝隙,姜希婕努力往窗外看看,才发现不是她眼睛太肿,而是天色暗了,真的要下雨了。于是她抓起雨伞往外快步走去。 托要下雨的福,往馥赉堂狂奔的女生们没有谁关注她红肿的眼睛。记得王霁月在思晏堂那边,眼看乌云蠢蠢欲动,姜希婕拔腿狂奔。跑的快了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冲出胸腔,然而即便心脏已经在满负荷运转,她还是觉得双腿开始酸,还是接不上气,可她还想更快一点,越快越好,赶快见到王霁月,即使见到她也会觉得哀伤,可是还是要见。 她嫌弃自己跑得慢,但在王霁月眼中,她几乎是飞过来的。王霁月刚下课,还在教室里和同学聊天,忽然心里涌起莫名感觉,觉得姜希婕会马上出现,就想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一样。然后王霁月下意识的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看见跑得飞快的姜希婕。 跑这么快,不参加女子田径队简直可惜了。 王霁月连忙告别同学,跑下楼去。刚刚好把正在减速的姜希婕捞进自己怀里。 “跑这么急干什么。”王霁月柔声安抚她,还怕她昨夜激盪的情绪未散,做出什么别的出格事情来。姜希婕被这么一抱,半晌呆滞无话,只是静静看了看王霁月的脸。那目光有些哀怨,王霁月只觉得她的眼角又要落下泪来。这眼睛肿的,回去还是要敷一下才行了。真是不省心的傢伙啊。 第34页 “给,伞。要下雨了,我来接你的。” 自那之后,王霁月虽然不时询问起到底那晚是什么刺激的姜希婕,也曾旁敲侧击的道歉过,可是姜希婕始终只是微笑着否认,抗拒,叫她不必如此。而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都撺掇王霁月和她这里那里吃喝玩乐去—这周末做完公社的义工,就直接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下周又去霞飞路的哪家哪家西餐厅吃饭:总之安分不下来。分明是大哭了一场,简直一下子掉完了林黛玉半生的眼泪,为何就立刻变成一个整日寻欢作乐的人?有时王霁月不乐意,便好言推拒,心里还挂着几分担惊受怕—害怕这下又把姜希婕给惹了—可姜希婕也只是温顺的从了她,随她安排什么。甚至有时王霁月有意推了所有的事,回家呆着,就不见姜希婕,她也是微笑着答应,一点异议没有。 王霁月的确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不过与其担心这个,她现在更像担心一件旁的事。十五岁的王婵月跟叔叔吵着闹着要到上海来,也要读教会学校,也要上上海的大学,不乐意留在广州,更不乐意回苏州老家,除了上海,她哪儿也不去。王建勛的大儿子浩修已经是闻名上海五毒俱全的花花公子,他断不愿意让宝贝女儿到上海来被大哥哥给带坏了;可次子浩宁又不愿意来,且已经跑到北平去了:于是他拍了一封电报,把这件事交给了王霁月。 十五岁的小祖宗。王霁月又只好拉下脸去找杨锡珍,准备秋天的时候把王婵月给塞进去。本来这家里就是几个女人的战场,这小祖宗来了最好也住校去吧! 想到家里人,浩蓬去美国也一年多了,什么时候才回来呢?说来还是和姜希泽一起去的,也不知道他进这参谋本部第二厅的门到底对是不对。虽然不像姜家大少爷姜希耀那样上战场,但身为姐姐的王霁月总觉得弟弟干了一件脑袋别腰上的危险营生。她知道弟弟那一套就是捣鼓电报,是更高一级的隔墙有耳。然而她总觉得危险—听姜希婕说,她二哥从小就喜欢那些刺客的故事传说,对那样的事分外感兴趣,而今估摸着做的也是一样的事情。那浩蓬做的又能区别到哪里去?如今又是这么乱的,今天你通电反我明天我发兵打你,也许一个站错就完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生在他们家这样的家庭,王浩蓬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他不想成为父亲的接替和附属。但凡要有所争取,必须先独立。 这一去美国,却是“一春鱼燕无消息”,信件电报什么的一概没有,连去了具体哪里都不知道。父亲面上不说,偶尔回来时也会问王霁月,姜家的二少爷有什么消息吗?王霁月只道没有,也不禁要腹诽父亲这拙劣的旁敲侧击。反正王绍勛干什么她都觉得很拙劣,好像从小到大,身为父亲的他对待这一双儿女就颇不得法。 那天又遇见kitterlin,大美人儿问她毕业之后打算怎么办,是去找个工作呢,还是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可以结婚?王霁月只能说断然没有中意的人,找个工作却又担心父亲不会同意。kitterlin笑了笑,忽然对她说,我觉得你很有做学问的潜质,若是可以不妨考虑深造。而且这金髮碧眼的妖怪饶是了解中国,甚至对她说,你不妨告诉令尊,学位高了嫁的也就更好更高。 虽然kitterlin笑着说just kidding,王霁月也赔笑,但这番话却触到她的真心。好像她身为女子,便是欠了父亲一笔债,需要通过一场完美的联姻来还债似的。无论逃到天涯海角,死活得还清了这笔债。 眼看三月底,排练许久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马上要上演了。王霁月这晚终于腾出些时间赶紧把作文写了,接下来好几天的晚上就要去演她的朱丽叶,自是没有时间好好学习。眼睛酸痛着弄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了隔壁去,轻轻敲门,里面传来姜希婕的声音。 “请进。” 对于王霁月来说,有时睡前会忽然细细回忆一整天发生的事情。最近不时想到姜希婕的表现,她的表情,她的那张美的妖孽的脸:她做那样的表情是不合适的,她不应该是那样一个可以隐瞒和克制自己的人。然而她如今就是这样的人,的的确确在克制些什么,犹如曾经她形容自己那样,眉眼之间总是厚厚的云层,总也看不透。在王霁月心里,以前那个眉头总能绽放着晴空万里的姜希婕才是真实的,即便那晴空万里显得虚无单纯,也是好的。那样的姜希婕似乎是没有羁绊所以一往无前的。而现在这个姜希婕是为了一些什么隐秘的东西而缄口不言的姜希婕。 她曾因为她是如此简单通透而对她倍加亲密。 推开门,看见姜希婕正在检查明天王霁月要用的戏服。昏黄灯光下,这个人依旧美丽动人,惹人痴迷,甚至多了几分别样风情,却让王霁月觉得异常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回一趟国各种倒时差回学校回家的。。。晚了这么久。。。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忙碌的学习中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姜希婕已经写了十几篇文学分析,看了几十篇推荐读物,已然可以如数家珍地介绍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作品,并且对王霁月的戏服上的针脚熟悉至极,到了闭着眼睛都可以重新缝一遍的境地。别人的戏服嘛,好像也差不多。她心里只有王霁月,别人和布景板也没有什么区别。 第35页 明天,这齣吸引了全校注意力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就要上演了,说王霁月紧张,可能是假的,毕竟她已经排练了这么久,理应是巴不得赶紧开演才对。说姜希婕紧张,那才是对的。没由来的,她不就是个后台打杂的,她不就只能躲在后台听前面的对白吗,她紧张什么啊。 然而她焦躁的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件一件细数着明天王霁月和她要干的事情,要准备的物什,查了一遍又一遍,知道是没有问题的,但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来。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女主角的状态最重要,遂走到隔壁去。 自打情书事件之后,姜希婕的心态全然转变。这在她自己看来固然是好事,但也或多或少在她心里留下了伤痕。以她那浅薄的认识和阅歷,断然不知道世上曾有女子与女子相守的真事,即便知道有了,只怕也会觉得畏惧和怀疑;还会想到王霁月的美好,便不愿让她与自己一样走进这条让人苦痛万分的道路:所以情愿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陪着王霁月,让一切如常发展,发展向前,前进到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自己都会陪着她守着她,在全力以赴的范围内,在触手可及又永远碰不到的爱里,就这样陪着她;直到自己完全陪不了她,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生命的某处为止。诚然觉得自己想到这里已经算是想通了,她却越来越少在这样心中有苦难言的时候花十几秒走到王霁月的房间去了。王霁月的感觉没错,她心里就是有芥蒂有隐瞒,为了把痛苦和爱瞒得更严密,她不能向王霁月过度表达自己,只能戴上面具,只能躲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好像那隔壁的房间于她来说是充满烈焰的炼狱,去了便会一次又一次的葬身于斯。 但她还是敲了门,然后王霁月说了请进。推开门,看见王霁月正端坐在书桌前看着厚厚的课本。王霁月读的认真,目不转睛。“怎么。。。有人来你看都不看一眼?”姜希婕反手关上门,王霁月依旧是不抬头,只是淡然一笑道,“我知道是你。只有你那样敲门。”“我?我怎样敲门?””你敲门的声音嘛,比别的女生都重一些。却又不显得粗鲁,而且不论敲多少次,每次都只敲三下。和走路的声音一样。” 王霁月合上书,转过身来笑着看着她。姜希婕心里一滞,似乎时光在这一刻又被放缓了一般。然而她强拽自己离开这种沉迷和幻觉,对王霁月说到,“你这又知道我是如何走路了。耳朵灵的啊。”“灵倒不是,不过是熟悉你罢了。”说完便起身,走到桌子一侧准备去拿水壶烧水,“想喝什么?我上周回家带了些不错的太平猴魁。”姜希婕侧身坐在王霁月床上,“随便你。我没什么太喜欢的。”“是是,知道你姜小姐爱喝的是咖啡。可是我们这里备不了法压壶啊。”王霁月挖苦完了姜希婕,也不等她还嘴,便自顾自烧水去了。 其实她知道姜希婕不会还嘴。不知到底是为什么,她变得如此温驯。没人回嘴,表面温柔内里总有些调皮的王霁月反而觉得少了些乐趣。等她烧水归来,却看见姜希婕卧在她床上,很没有个淑女样子的看着一本书。凑近一瞧,竟然是《儒林外史》 。王霁月吃了一惊,道:“你不是合该看《西厢记》的吗怎么看起这样的书来。” 姜希婕抬头看了看王霁月,有些欲言又止,又埋下头去,轻声道:“其实也挺好看的。”我自是不想看什么《西厢》《红楼》,看了徒增伤感。“你的台词背好了?”这话说的简直愚蠢,王霁月瞥她一眼道,“当然,背了几个月了,再背不好,如何对得起至圣先师孔圣人啊?”说着还戳一戳姜希婕手里的书,引得姜希婕笑个不停。 “想不到你还有经世致用的大志。”姜希婕翻身躺下,这一刻的小儿形态又让王霁月觉得她是丝毫没有改变的了。“经世致用我是没有,经略得了自己也就不错了。我不过一介闺阁女子,以后只想教书育人。不像你,有那匡扶天下的志向。”姜希婕知道她这话说的五分真五分假。五分真是她王霁月真的只想做个教师。五分假是她在取笑挖苦自己之前曾说的那些滔滔不绝的社会理论和经济设计。王霁月曾经说她,大志是有,可是却不知从何做起。而今国民政府里做经济管财务的要人,哪个不是名门学府出身又长袖善舞?你既不是名门学府留洋归来又不会八面玲珑,照你这样子还不如去洋行干干或者做做实业,先从小微之事起吧。 “是是,都是我的大志,我从小事做起。比如先从这《儒林外史》起,学一学这官场的手段、敷衍的鬼话吧!”王霁月带笑撇她一眼,便自顾自继续看书了。姜希婕则依旧躺在床上看她的《儒林外史{21},时而读的入神,被酸腐文人龌龊政客噁心到了便抬头看一看王霁月, 认真的王霁月,安静的王霁月,永远美好的王霁月。 等到真的到了登台亮相的时候,由于姜希婕和王霁月简直如同连体婴儿一般默契十足,导演学姐直接让她在帷布后面呆着,随时随地在这儿等着女主角下场的时候伺候她,补妆,整理,处理紧急情况,俨然是关于王霁月的一切都可以交给姜希婕。对此导演学姐甚至颇为满意,想不到这个政府要人的宝贝女儿还是很任劳任怨便于使唤的嘛。 姜希婕送王霁月上台之后,安静的站在后面,听着她高声念诵着台词{22}:“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着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绝不会有丝毫改变。罗密欧,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的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第36页 罗密欧的姓名才是朱丽叶的心病,而我,我的性别才是我们的顽疾,我的诅咒。我是谁并不重要,是名门望族还是寻常人家,都不重要,只因我是个女子,便永恆的失去了与你相爱的资格。我对你的爱和我身为女子这件事纠结在一起,藏在身体的每个角落,每一滴血液和每一口唿吸,是我整个人,是我无可分割的存在。爱本是简单的情感,本应该和其它一切都毫无瓜葛。然而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他们把人看作与一切紧紧相连相辅相成的个体,本无可非议且着实在理,但把真挚的爱与伤风败俗联繫在一起,活像他们自己逛窑子下堂子强抢民女扒灰通姦便不是伤风败俗,便是可以被允许的营蝇苟且。党同伐异,即便说不出任何的理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不得见容于世。这就是愚蠢的大多数和他们愚蠢的法则。 我若是换了身躯,变了性别,叫我这灵魂也不改变分毫,可好叫我娶了你,与你相爱相亲一生一世?或者也许我换了那污浊男子,你便断然不会再爱我了。你喜欢我,只因为我是女子,只因为这一分无挂碍无顾忌的靠近,只因我是女子便能与你心意相通倍加了解,只因为我会更加懂得你理解你照顾你。 这便是我的诅咒,我额头该隐的印记,我如俄狄浦斯般无可逃脱的宿命。 “我要永远的陪伴着你”,幕前,范进罗密欧说到,他的发音着实好听,姜希婕想,要不然也轮不上演罗密欧吧,然而她却在幕后无声的一起念诵起这段台词来,“我要永远的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我要留在这儿,跟着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 范进罗密欧在幕前,按照之前排练的,以浮夸的姿势服毒自杀了。不久劳伦斯神父带着朱丽叶上来了,姜希婕听见王霁月的声音,想起她曾严肃的告诉王霁月,无论如何,要是她胆敢按照剧本真的去亲一下那该死的罗密欧,她就把范进学长的嘴永远的用钉子封上。 “让我死了吧!” 她听见王霁月这么说,明知是台词,却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不要你死,我不愿你死。可是相比失去爱人之后孤独的留在世上的悲哀,我又情愿你先我而去,让我承受着无尽的凄凉。或者,也许,其实你并没有那么爱我,失去了我,也不过就是失去了一个朋友罢了,再好再亲的朋友也只是朋友,不比你的夫君,不比你的孩子。那还是让我为你死去吧,让我代你死去吧 ,这样留你在人间,让你享受着守护着你所眷恋的爱惜的一切。 男女主角下来了,只留下亲王、蒙太古和凯普来特在台上说着那无尽哀伤的结局。王霁月气喘吁吁的走下来,脸色不太好。姜希婕慌忙迎上去,一边扶着她一边低声道:“怎么了?”王霁月提着裙裾道,“刚才。。。刚才摔那一下没注意,好像有点扭着脚踝了。”姜希婕屈膝蹲下,提起裙子看了看王霁月的脚踝,“还好,没肿。你还能走吗?”“能。”姜希婕一皱眉,“算了,还是我架着你吧。” 见王霁月不对的学长似乎正准备走过来查看,没想到立刻接到姜希婕有史以来最兇狠的一瞪,嵴背一阵发凉连忙转身跑了。姜希婕伸出手,架着王霁月往前走,“走吧,先回去把衣服换了我们再擦药。” 然而此时亲王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刚退到幕后,只听见前场掌声雷动,导演学姐跑过来说,大家先别走,出去谢幕。姜希婕又只好把王霁月扶上去。前面活像民主宣传会一般喧闹,饰演亲王的便是副导演和话剧社社长,此时激动的学长面对观众的热情却口不择言,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过这样的哀怨辛酸!” 姜希婕躲在幕后,一屡光打在她身上,只叫她看得见台前微笑着的王霁月,台下观众却瞧不见她。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爱侣分离,哪一幕不是这样的哀怨辛酸。 作者有话要说: {21}我最近还真在看。。。 {22}为行文方便台词全部使用中文,选用朱生豪先生翻译的版本,特此标註。 更文啦更文啦终于有时间刷刷刷的写文啦!这么久才写1/5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期末,四月底,莫名其妙变得很热的周六中午。姜希婕从街那头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根冰棍-买给王霁月的。按理她俩过来都是讨了个便宜,姜希婕深受她的社会学老师、也就是沪东公社的创办人葛学溥教授的喜爱,让她必须过来实地感受社工这个概念,也可以为最后的论文做做准备,当然更少不了做社工。王霁月则是自己感兴趣,也像有瘾一般忽然很想教书,便搭姜希婕的顺风车到沪东公社来给工人们上课—她说,给小孩上课和给成人上课自然是不同的,为了她的学位和专业能力她要不断的更新自己的实践。 其他同学看见姜希婕快步跑回来,对她点头微笑。毕竟她来了之后算是什么都干,大到授课,小到一般的早上代笔、中午打扫卫生、晚上放电影,没有她不做的。几周过去,竟然有人慕名跑来找上次的姜小姐写信,原因是写过去被老家村里的教书先生夸奖字写的好看,颇长面子。偶尔遇见有同学回家不便,那也自然不必担心,姜家的汽车会送你回去。 第37页 姜希婕俨然摆脱大家对她的“侯门千金高傲骄矜”的刻板印象,成为了平易近人手脚麻利的好姑娘。这让王霁月觉得有些惊讶,在她眼里,姜希婕好是好,却断然不是一个这样对谁都好的人。她本是一块质地粗糙的璞玉,向来没有这么圆润温和。此刻正午,王霁月正吃完了饭在教室打扫卫生。其实教室{23}倒也干净,没什么好打扫的,但她就是喜欢收拾罢了。 “来,给。”姜希婕走进来,把一根冰棍递给她。她见凡事都亲歷亲为的姜三小姐跑出一脑门的汗,想掏出手绢给她擦一擦。“跑这么急干什么,这天还不会化了冰棍。”她没看姜希婕的表情,要是看了必然能看见一双先是瞪大继而闪躲低垂的眼睛。她俩身高差不多,姜希婕比她稍微高了大概两厘米。此刻这么一站,姜希婕生怕被她看去了眼底情愫,心里忽然紧张,急切的想找话说。 可是越这样着急便越是词穷。幸而王霁月擦一擦也就完了,一边转身收起手绢坐下,一边对她说,“听说今天晌午的时候,那个姓刘的女佣又来了”“是啊,又来写信了。说是上次写的话没写完。”王霁月扑哧一笑,“我看你讨你的墨宝来了吧。”“我哪有墨宝啊。你别听他们瞎说。” 想想都觉得好笑。这个刘姓女子上次来的时候,姜希婕光和她沟通就说了半天。她是个女工,操着一口奇怪的江南某地的口音。抓来同学做翻译才知道,这女工原来在一户印度人家里做过女佣,练得一口奇怪之际的磕磕巴巴的印度口音的洋泾浜英语{24},对着姜希婕这好模样好打扮好穿着的女大学生又生出骨子里的自卑来,更加紧张,于是说话颠三倒四,什么语言都用上了却无法表达清楚。姜希婕云里雾里实在不明白,正好逮住了路过的同学,让人家帮忙抓来王霁月当翻译。托翻译的福,王霁月还安慰了这人几句,刘姓女佣见姜希婕如此易于相处渐渐也就放下紧张,两人一来二去居然可以自如交流了。她拿着姜希婕代写的信寄回去,被家里小侄孙的教书先生看见了,大大的夸赞这一手好字,竟然让小侄孙学这个写。刘姓女佣高兴的很,家里在乡下长了面子居然四处对人说,渐渐搞得不少人慕名来找姜希婕代写。葛学溥教授是个洋人,不懂书法,但是知道此事之后,居然开姜希婕的玩笑,说以后你就长期代写好了,我们沪东公社也不用别人了,“免得换人之后砸了招牌!” {25} 姜希婕对此更加哭笑不得,她也想干点别的,不想一早上坐在那里等人来写信,她又不是穷酸秀才!若论写字,王霁月写的也很好啊。“你也去代写呗,别老都是我。我也想干点别的啊。”“人家是上门来找你,我怎么好去冒名顶替。再说了,要是人家发现不是你,嘴上说两句,我可受不了那个闲气。”王霁月说是这么说,倒真不觉得有必要去顶替姜希婕。她问过姜希婕,这一手漂亮的字跟谁学的。姜希婕说是老太爷。“爷爷从小教我们四个孩子写字。他从小教大哥二哥还有希峻就是颜体,偏要我学赵孟頫。不过也好,我挺喜欢赵孟頫的。” 字如其人。王霁月看姜希婕写的字,平常总是见到钢笔字,也多为英语,后来见了她的毛笔字,才彻底的信了这句话:姜希婕的字大气而潇洒,如赵孟頫的形却是她姜希婕的风骨,犹似其心,丝毫不拘泥于世。相反自己的字就受小时候找的木渎镇上最好的先生的影响,一手谨小慎微的柳体楷书,平直的简直如同最标准的字帖,与柳公权的真迹几乎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断然没有她自己的部分。 “对了,姜老太爷还好吗?”“爷爷的病已经好全了。什么都恢復了,天天让胡大爷和老王头给他做肘子吃。我还说他呢,老吃这么油腻当心肠胃又不好了。谁知道他跟我说就是以为吃的不油腻才不好的。唉,” 正说着,忽然有人走进来说,姜希婕,你家的司机在楼下等你,说有事找你。姜希婕舔了舔冰棍剩下的棍子,点点头下楼去了。王霁月伏在窗台上往外看,正好和姜家的司机对上眼,司机先生笑着和她打个招唿,她也微笑着回应。 “什么事?”姜希婕快步走来,午休时间本来就不多,下午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她还想赶紧回去和王霁月聊会儿天,“回三小姐,是二少爷来信儿了!”“二哥!二哥要回来了?”姜希婕一时高兴的眼冒精光,“是,二少爷从美国发回来的电报,说他和王家大少爷八月份就从美国回来。让家里别担心。然后就是,”“就是什么?”“就是。。。唉,这事儿不能在这儿说,大爷也说等着他回家再决定了。三小姐你今天弄完了我就早点接您回去吧。” 姜希婕没法细问。便让司机先去自己找个地方好生歇着,下午再来接她。然后便回身上楼,欢天喜地的告诉王霁月,“浩蓬和二哥要回来了。”“哦?什么时候?啊?”王霁月听闻此事甚是高兴,一时眼角眉梢全都笑了起来,看的姜希婕一阵发痴,反应过来时又觉得自己失态,“说的是八月份。。。” “我看你最近。。。时不时就爱发呆,是不是累坏了?”王霁月不疑有他,只担心姜希婕是在剧组打杂累坏了。“没事。。。我挺好的,这点事也做得来,学学也好。”“你啊你”,王霁月拍拍她的肩,“总是爱逞强。” 第38页 要照往日,姜希婕自然是要揭竿而起了。然而现在是现在了,她只是抱着手靠着墙站着,苦笑摇头。表情自然堪称宠溺,但苦瓜即便拿去炒了鸡蛋,那还是苦瓜,还是苦的。 晚上回到家,“爷爷!我回来了!”听得老太爷在餐厅含混的答应了一声,“今天我听说了,二哥八月回来。但是有一件事没跟我细说,说场合不便,什么事啊?”她一边把提包递给赵妈,一边走进餐厅—好嘛,这桌子肉。管家胡偕正在给爷爷调酒,这管家也是跟着留过洋的。姜希婕看了看,一桌子不是肘子就是牛肉,想挑个清淡点的吃,就剩下个小葱拌豆腐。 “事情当然不方便跟你当街说。。。”姜尽言喝一口酒,面色严肃的说,“你大伯也没跟谁商量,都没和你大婶商量,他知道希泽要回来的时候就跑去跟傅家提亲了。”姜希婕正喝了一口牛肉汤,惊得两眼瞪大,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嗯?!”她自然料得大伯肯定是愿意让二哥娶傅元瑛的,大婶也不会有什么不乐意,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她自然是希望两个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这段日子国民政府里的事各大军阀之间的事乱七八糟,别说南京,上海都到处风言风语,搞得好像姜家兄弟二人政见不合一个留在南京一个跑去广州这件事是人尽皆知了似的。换言之,现在做这样的事似乎也不太合适。好比知道枪打出头鸟,还偏要出头似的。但说到底不就只是青梅竹马的两个人要结婚吗?“这。。。其实也挺好的啊。” “是没什么不好的。”姜尽言淡淡说道,拿起手边的捲菸点燃,深吸一口之后长长吐出一口烟,“我问了,傅家那边也高兴的不得了。愿意的很。”姜希婕心里欢喜,面上碍着爷爷不太高兴的神色便没有表情,只是默默吃饭,“那就好。” “唉。。。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爷爷。。。你不乐意吗?” 姜尽言看着姜希婕,目光深邃幽怨,良久道:“爷爷对这婚事没有不乐意的。你二哥也喜欢傅家那个丫头,我觉得也挺好的。我是不会包办儿孙的婚姻的。都随你们。我这一辈子,一直做外交的事,和各种各样的政客打交道。什么主义,什么手段,什么阳奉阴违,什么营蝇苟且,我都看遍了。今天算计尽了,以为十全十美的,明天也有可能一下子就失去啊。说到底,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太多了。本来一件好好的事,也可能坏了一辈子啊。” 老太爷捻灭了烟,忽而又满含笑意的看着姜希婕,“不过我的小希婕嘛,你不会的。”“欸?”“有的时候别把那些国家大事都放在心上,人不过是沧海一粟,没有那么大能耐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23}身处国内用度娘没有找到沪东公社的相关老照片,所以关于建筑布局等等一概为演绎,不保真。 {24}我也在想这到底得多可怕的口音啊哈哈哈哈哈 {25}并不知道葛学溥教授会不会说中文。 啦啦啦,啦啦啦,更文啦~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姐姐!” 那边厢姜希婕对着一桌子略有些愁眉苦脸,好歹也下的去筷子;这边厢王霁月是真的愁死人了—王婵月等不及她姐姐考完试,直接一个电报打到她那个吃喝嫖赌毒的大哥那里,让王浩修派人把她接来了上海。这不正好,王霁月一回家,正纳闷怎么没有听到两个姨太太吵架的声音,开门就被人抱进了怀里。 “姐姐姐姐!” 就好像小时候一回家就会看见的那个穿的漂亮却总是折腾的脏兮兮的毛丫头一样,“婵月!”语气里即便带着一分恼怒,一分无奈,剩下的八分都是亲密宠爱。毕竟她王霁月有三个弟弟,却只有这一个妹妹。最小,最调皮,所以最得宠,也最爱粘着自己。“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啊?不是让你等我放了假再来嘛?你来这么早,是不是逃课了?”王婵月笑着不撒手,紧紧抱着她姐姐道,“我让二哥送我过来的。他今天喝的醉醺醺的还来接我。逃课的事你别担心,我可以学姜家姐姐啊,找人在家里补补课秋天就可以去中西女中上课了嘛,说不定我比姜家姐姐还聪明呢,你说是不是?” 王霁月心里白眼一翻,要是真的能比姜希婕还聪明就好了。这么一想,又觉得妹妹没有学对人,至于怎么个不对,她也说不出来,“学谁不好,你偏要学她。”随即推开王婵月,带着她上楼去。“她哪里不好?女中里最漂亮的就是她,最聪明的也是她。嗯,”“嗯什么嗯?”“要说,最聪明的,还应该有姐姐!”王霁月扑哧一笑,“少拿这些甜言蜜语来搪塞我。”“姐姐,我在家里老是听说你和姜家姐姐是女中课业最好的两个人,每天形影不离的,羡慕死别人了。”王霁月一笑, “羡慕死人,倒是哪里招人羡慕了” 本来王婵月还想把她听说的事对姐姐说个一干二净,可是王霁月似乎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上楼带她走进专门腾出来给她的房间以后:“行啊,你既然觉得她好得很,那我可告诉你,后天我就给你请人来在家补习,就是给姜希婕补课的那几位老师。要是人家觉得你不如她,你就不能出去玩,直到你学的和她一样才行。” 第39页 王霁月可是灵机一动,准备拿这一招当杀手锏把王婵月吓回去的—她觉得小妹妹什么都不懂,叔父也太骄纵她,还是回家想想清楚在做决定好了—然而王婵月却一口答应下来,“好。那就这样。不刻苦读书赶上姜家姐姐,我就不出门!” 王霁月心说这都是怎么了?难道自家这套房子有奇效,过来的不论是姜希婕还是小妹妹都有奇异变化,能一下就变得这么上进刻苦?这唱的是哪一出?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王霁月只好答应了。下楼让管家去找姜希婕。两位姨太太现在估计是见局势平稳了,便先后到王婵月的屋里去找她。王霁月简直想捂上耳朵不听那些因为听的太多而变得噁心的恭维话。 第二天正好是周日,刚刚起床和姐姐在楼下喝粥的王婵月听见屋外的敲门声,心中正疑惑是谁这么早就能来。王霁月走去开门,她自然听得出这敲门声是姜希婕。“这么早?”“是啊,你不是挺着急的吗?正好几位老师都正好在,我就给拽来了。” 王婵月循声看去,看见的正是穿着一身西式运动服英气十足的姜希婕。婵月见她走进门,侧身把几个中年人让进来。她听人说起过姜希婕是什么样子,也向她姐姐问过。怎知道别人嘴里的姜希婕是那样一个倾国倾城而温柔亲和的美人,姐姐口中的姜希婕却是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傢伙,漂亮是漂亮,好像在一样漂亮的姐姐眼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她姐姐总是对她说,姜希婕啊,和你也差不多。 可是姐姐分明和这个姜希婕是好朋友啊想想从小到大自己对姐姐死缠烂打,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挺烦人的了—虽然如此依旧是死缠滥打,因为喜欢挨着姐姐—那,难道她们俩也是这样相处的? 姜希婕把自己的几位家庭教师一一介绍给王霁月,然后轻轻瞟了一眼那头坐着的王婵月。哦,那个就是你的宝贝妹妹婵月吗?那个看上去古灵精怪,眼神里冒着五彩,一张鹅蛋脸,杏眼柳叶眉,除开这些,哪里哪里都像王霁月。除了王霁月的唇角正如她本人一般平时没有什么表情,而王婵月这个小丫头总是嘴唇上翘,怎么看都像在笑。 姜希婕居然全然不合时宜的诞生一个奇怪想法:若是个男子,娶不到王霁月,一定会转头王婵月,说不定更好呢。也说不定更坏。 “来,婵月,”王霁月一边领着一群人往餐厅走过来,一边对妹妹说,“来见过你的各位先生们。”王婵月乖乖对着几个中年人行礼,问好。抬起头来,没看别人,却看了一眼姜希婕。王霁月见状,淡然介绍道,“这就是你想了好久的姜三小姐姜希婕。”姜希婕笑着点点头,王婵月却是眉开眼笑的说了一句,“姐姐好!”这一下叫的她心里也是欢喜非常。她长这么大,被人叫姐姐的时候,多半是姜希峻惹了什么祸需要求助的时候。这么久以来,她从来没有好好接触过王霁月除了同胞弟弟浩蓬之外的亲人,自己也从来没有这么个可爱机灵的小妹妹。 几位先生们各自问起王婵月的课业来,小妮子自己做主,俨然不需要王霁月这个家长的解释。姜希婕见状便有些没礼貌似的和王霁月退到一边交头接耳起来。“你这个妹妹,看上去真是机灵乖巧啊。”王霁月想白她一眼,可惜场合不合适,只好有些无奈的说道,“机灵是机灵,哪里乖巧啊。浩修,浩宁,还有她,没有一个是让人省心的。”“那要人人都像你也不好啊。”“我不好?”“太乖了。” 王霁月不可置信的看着姜希婕,只看见一张有些错愕然后立刻换上赔笑的脸,“我是说,一个家里,总要有人乖巧,有人淘气,有人正经,有人爱玩闹才对。像我们家,大哥就正经严肃,二哥就鬼主意多,我就淘气,希峻。。。也淘气。”王霁月笑了,“是,你们家的坏事都被你做尽了才对。做了坏事自然有你大哥二哥担着。我可是大姐,不做表率如何了得。”姜希婕看着她的侧脸,侧脸那端庄优雅的轮廓,“是啊,你是表率。你也不是一直都乖,你跟着我就不乖了。”王霁月正想瞪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二哥具体什么时候回来?” 姜希婕一愣,“浩蓬没往家里打电报吗?”“没有啊,一点儿信没有。”“二哥没说具体,反正就是那个时候呗。他着急回家办喜事啊。”“办喜事?他和傅大小姐准备?” 姜希婕其实也没想到。爷爷告诉她的版本是,大伯擅自做主去提的。然而大伯那天回来才道明真相:断然不是像大婶向爷爷告状的那样,这事儿分明是姜希泽自己干的。他给傅家打了两封电报,一封给未来妻子,一封给未来岳父。然后才通知自己的亲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却没有通知亲妈,搞得心急火燎跑了的姜同禾被妻子误会,回上海见老父亲还被骂了一通。 眼看他已经在船上了,傅家也同意了,这事儿也只好就这样了。说船到上海之后马上转去徐州找岳父一家人,气的大婶成天骂她两个儿子都是白眼狼,还没有媳妇呢就要忘了娘。“所以呢?”“所以就是,大概七月底到上海。然后去徐州,然后计划在九月初办喜事咯。” 王霁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到时候我反正是跑不了的。希峻自然也得过来。我看浩蓬也跑不了当傧相。”王霁月笑笑,旋即转身往一旁放着茶水的流理台走去,“是啊,那也好,我就能趁机再参加一次婚礼。”说到这里,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想要给姜希婕倒杯茶的手顿了一顿,悬在半空,几秒之后方才放下。 第40页 “怎么了?”“没事。”她转过身,递过一杯柠檬红茶给姜希婕,自己拿起一杯啜饮一口,“到时候你准备穿什么啊?要是是上次定做的那件大红旗袍,记得带我也去订一件。”姜希婕心里一喜,满口答应。王霁月低眉想了一想,忽然低声对姜希婕说,“可是如今这个局势,这样的事岂不是正中傅封琅下怀?他和你家联姻,岂不是也可以把自己算在南京这边?”姜希婕点点头,“本来他就是这样编制,但是实际上,也不是嫡系嘛。这种时候自然有可能会被顶到前面去。带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让他回华北去自然不可能,而今呆在徐州也不是很妥帖。无论如何也想追求一个保证吧。其实傅伯伯估计没往这头想,以我的印象,他不是这样的人。只能是碰巧了吧。” 王霁月点了点头,倒也无话可说。其实她心里想的并非是傅封琅到底是什么样人,青梅竹马能够相伴一生也是好的。她固然想参加这婚礼,因为她对傅元瑛和姜希泽的印象都很好;但是想到父亲肯定也会去,那把自己四处介绍这种事估计就少不了了。 唉。过去的很多事情如被虫子咬坏了的破败叶子一般纷纷落下,她一时发起呆来。 那边厢,王婵月似乎和先生们交流的差不多了,一齐朝她投来目光。她如梦初醒,放下茶杯,走了过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王霁月在期末的繁忙里,没什么时间去关注被几位先生折磨的要死不活的妹妹王婵月。她只是在周末回家的时候,被妹妹央着带着她出去吃了几次西餐—据她这么多年的观察来看,她妹妹必然是被折磨惨了。否则断然不至于央求,只会强拽—因为这位大小姐被折磨得没劲儿了。 姜希婕听说,倒是在去考试的路上换出一张“我就知道”的笑脸。“那几个老头子很能折磨人的。比kitterlin好不了多少。”“人家哪里老了,你啊,就是这一张嘴厉害。”王霁月调皮的戳了一下姜希婕的额头。姜希婕依旧不像以前那样立刻炸了毛似的揭竿起义,只是嘆了一口气道:“可我从来斗不过你啊。”王霁月一抬下巴,傲气十足的样子,“那是,我是淑女。”“是,是,you are the beauty and i am the beast。” 王霁月没有搭理这个不切合的比喻,只有姜希婕自己愣在原地,思忖几秒,心底一阵难过。是啊,也许心里自己也彻底的接受了这样的结局。you are the beauty and i am the beast。我因为这副皮囊而不能与你相爱,相守而不能相爱。然而能守着你是否也是好的呢? 然而身边人都在赶路,马上就要考试了。人生还在滚滚的向前去,你不能够留下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考完试有些寂寞的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王霁月紧接着另一门考试,落单的姜希婕走到一棵玉兰树下,坐在石凳上。眼看漫长的暑假就要开始了,抛开每周还是要去沪东公社之外,暑假干点什么好?王霁月会去干什么呢?她会回到木渎去吗?忽然她有一种想回天津看一看的冲动,虽然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看望的人或者怀念的残垣断壁,但她不想忍耐没有王霁月的漫长寂寞时光。与其留在原地,不如放逐自己也去一个别的地方。 她低下头,看着地面上不知为何坠落的一朵玉兰花。我犹如患了绝症,亲爱的,日期一天一天的倒数消失,直到彻底宣布死亡。如果说每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我却比别人早很多丧失自己的心。 一时又觉得这么说有些傻气,天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坐在树下发了一会儿呆她便回到寝室。最近唯一可以嚮往的,可能就是二哥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办婚礼。姜希泽按理不应该在海上航行那么久,可是他要先从波士顿去南美某处,原因未知,然后要去夏威夷,原因未知。最后才会从夏威夷回来。她固然很想把哥哥马上拽回来骂一通,也想像小时候那样找哥哥要一堆手信,但是爷爷对她说了一句话:“希泽现在是有重要工作的人啦,已经不一样了。你也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该懂事了。新时代的新女性嘛,姜希婕!” 新时代新女性的姜希婕小姐喜欢一个姑娘,每天都在发愁。 刚放假的第二天,王霁月没告诉她自己有什么计划,所以姜希婕本来计划去散心旅行。奈何家里明确告诉她局势不对,东西南北眼看都是要打仗的,你最好不要到处跑,呆在上海最安全。她心里那个无奈,打个电话到王家。得知王霁月在家陪着妹妹读书也正无聊的她大喜过望,从此成了王霁月的出门必备。这下朋友故交们又开始进一步认可她们俩形影不离的刻板印象了。 姜希婕为了从年初开始就为了不麻烦家里孩子生病的司机学会了开车,虽然开的只算一般,上路倒也没有问题,慢点便是。赶上前阵子家里又买了一台小一点的别克汽车,得,眼看那小别克车隔三差五就停在王家门口接人。法租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是姜家三小姐又去找她的好姐妹王大小姐玩去了。 放假已经一周,这日下午,烈日炎炎,眼看快到梅雨时节却突然热的没边。王霁月正在家里端着一杯微温的铁观音看狄更斯的《远大前程》第三部,天气热的简直有了一种“终于看到了第三部”的感觉。忽然一阵汽车马达轰鸣,几秒之后便是门铃声。徐妈踩着小脚跑去开门—当然知道是姜希婕,来的太勤快了。“哦哟,姜小姐!你来了呀!这大热天的!”“是啊,好热好热。正好带点好东西过来。”刚从客厅走过来的王霁月看她晃一晃手里的黄色大盒子,“这又是什么?” 第41页 姜希婕笑而不语,迳自熟门熟路的走向厨房,“天气这么热,我正好替二哥办事,又得去给爷爷买东西,这不顺路买了冰淇淋来给你。一看有大号的,干脆买个最大的,让你家上上下下全部吃个够。特别是婵月,我看她最近挺辛苦的。”王霁月旋即去打开橱柜,拿出三个西式玻璃樽和勺子,煞是贤惠的分起来。“那你没来对时候。三姨太出去打牌了,四姨太早上去南京了。二姨太也不在。”“我买当然不打算给她们吃。买这么多,”姜希婕自己翻出一个小木碗,挖了好几球放在里面,插上小勺递给了正走过来的徐妈,“除了你和婵月,就是给下人们的。大热天的,也辛苦了。” 徐妈笑得脸色的褶子都聚到一处般接了过去。王霁月顺手把托盘递给徐妈,嘱咐她送上去给婵月和今天下午上课的先生,“让她吃了便是。下了课再下来。”转身端着自己那份与姜希婕坐在餐桌两侧对面而食,“怎么不见你对你们家的下人们那么好?”“他们才不吃这个。原先在天津我就给他们买,他们个顶个不乐意。也就只有爷爷、大伯和爸爸吃一点。要赏他们,与他们宁愿吃生煎包!爷爷都发现了好几家好吃的生煎包子,天天打发人早上去买一大堆回来,大家一起吃。” 王霁月闻言笑了笑,“没想到居然喜欢吃生煎包。”“都是爷爷带的习惯的老佣人了,一个个跟着爷爷学的,嘴又刁又好吃。若是有什么好吃的才不会放过。你今天又在家里干什么呢?”“我?看书呢。”“看什么书啊?”到了假期终于可以不用按照书目看,理应自选些自己喜欢的看。“《great expectations》。”“狄更斯多无聊啊,怎么也得看看新晋的小说家啊。”“哦,那你倒是有什么高见?”姜希婕愣了一愣,“我最近在看的是《the moon and sixpence》{26}。”说罢竟然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了这本书,“你是有什么法子,总能捣腾来这些原版书?难道是你二哥寄给你的?”“嗨,这就多了去了。爷爷的朋友爸爸的朋友,全世界到处都是。有几个是书虫,隔几个月就给他寄书来。” 姜希婕不知道是不是热的过了,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冰淇淋。搞得王霁月心里直感嘆,这辈子就不要抱着成为淑女的希望了!这狼吞虎咽的!“我说,晚上,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饭?”“嗯?为什么呀?”王霁月心想着,还准备晚上让徐妈做个炒年糕吃。“怎么了就去你家吃饭?”“嗯。。。也没啥,就是最近,本来吧。。。”姜希婕欲言又止的,王霁月托腮看着她,“其实就是最近本来留给大伯的那些菜剩下了,我和爷爷也吃不完,打算。。。”“敢情你是找我们姐妹俩去帮忙消灭多余的菜的是吧?请客吃饭也太没有诚意了。”“别啊,我们家大厨做饭可好吃了,绝对比外面馆子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又不乐意让婵月出去玩,那就去我家好了呗。” 王霁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楼上一声大喊,“姐姐我要去!” 然而一不小心,王婵月俨然是玩开了。从下午大约三点出门,看了电影,喝了咖啡,这下坐在西餐厅里和两个姐姐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阅读英文菜单了。等到王霁月伸手招来那白俄侍应生,本来心里满溢着紧张的王婵月没来及点上一杯酒就被姐姐粗暴打断做了主。“你还太小,喝什么酒。”“你们俩也不点吗?”她朝姜希婕投去求助目光,可是姜希婕也是笑着摇摇头。“不喝啊,我得开车送你们回去。” 王婵月遍着嘴托着腮看着桌上的花瓶。姜希婕见她有些失落,想着活络气氛便问她在广州呆了几年有什么见闻,她自己也好奇那个父亲不惜代价奔去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天热,菜挺好吃,就是广东话挺难学的。有的习俗和这边也不太一样。”“不太一样?”“和江南不一样,肯定和平津更不一样了。”“比如呢?”“比如。。。比如自梳。这个东西好像只有那边才有。” 说到这个,王婵月明显要兴奋些,好似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就是有些不愿意被强迫嫁人的当地女子,跑到一样的一群不嫁人的女人哪里,找个德高望重的老婆婆,在背后给头髮梳个大辫子,表示从此不嫁人,然后以缫丝为业,自己过活。平常住在一起相互照顾,死了也就由那些女人们给她办后事。我觉得她们虽然没有结婚没有意中人,但是过得好得很。和好姐妹一辈子在一起说不定也挺好的。” 她说完,从对面的两个人脸上捕捉到了两种表情,落寞的,和遗憾的。 作者有话要说: {26}即毛姆名着《月亮与六便士》,出版于1919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是啊,想那样自由自在一辈子也挺好的。”吃饭时她们不知出于何种默契竟然都不发一言。王霁月谨守食不言也就罢了,姜希婕岂是那么安静的一个人,王婵月感觉气氛奇怪也就一句话不说。直到吃到了甜点,王霁月忽然婆娑着咖啡杯洁白光滑的杯壁说到。 “自由自在的,自己养活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必被人逼迫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她盯着白瓷杯子肥大圆满的肚子,眼神却显得视若无物。“说的好像姐姐你被逼着干了多少不情愿的事情一样。”“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全家人都顺着你。”王婵月自觉没趣,却又不愿意在嘴上吃败仗,遂对着姜希婕道:“姜姐姐你可知道!姐姐在家说你跟我差不多!” 第42页 姜希婕正因为王霁月的一番话而在沉溺在自己的心事中不可自拔,听闻此语,先是一愣,继而看了一眼王霁月,一副想寻求答应的样子,然而王霁月似乎并不打算扭头,只是在唇角挂上一抹浅笑。姜希婕只好转头看着王婵月说:“那还是真是我的福气了啊。”“哎呀姜姐姐!你明不明白啊!姐姐总是说你调皮,说你爱惹祸,说你孩子气啊!” 姜希婕心里感嘆,原来是这样啊,看了王霁月一样,笑了一下道:“那证明我在你姐姐眼里还非常年轻,难道不好吗?”“姜姐姐!你,”“够了。”王霁月打断非挑拨离间不可的妹妹,“你就不能说点别的。还非要挑拨离间了不是?”“唔。。。”王婵月低下头去,搅动着杯子里非苦非甜的棕色液体。 非苦非甜的人生的分分秒秒才是最真实的所在。 把姐妹俩送回家后,天已擦黑,姜希婕忽然想自己兜风。王霁月的那番话,表面上说着不想不甘不情愿,可她也清楚,如果放在一起选,王霁月始终还是会选择另外服从而不是抵抗。心里杂乱便想着释放,竟一路开到了学校。她想自己散散步,好像这样做是为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不断不断的孤单的时候,习惯这种孤单。忽然感觉身后过来了一个人,她回头,然后是金髮碧眼的kitterlin. “你怎么在这里啊?这都放假了,不在家里呆着休息休息吗?”放假了学校里几乎没有人,kitterlin趁着四下无人,居然掏出了一包哈德门香菸点燃。姜希婕从来不知道她抽菸,蓦然被吓了一跳,“吓着你了?如果有空,不如去我那里坐一坐?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姜希婕点了点头,说:“好啊,谢谢你。。。其实我只是想兜兜风,散散步。不知道怎么就来了学校了。”kitterlin笑了,“看来你是真的爱这里啊。对了,霁月呢?” 忽然姜希婕觉得自己看到了未来的某个瞬间,还会有很多人问起这句话,欸,霁月呢?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她去了哪里你不知道?你觉得她那个未婚夫怎么样?喜酒你去吗?你肯定得去吧,你得做女傧相的。。。 那边厢,王婵月回到家里,先去洗了个澡,回到屋里,开着窗子,好不容易闲下来,晚上准备看看书。趁着姐姐洗澡的时候跑去她的书柜上翻了翻,正愁没看见什么想看的闲书,又听见隔壁的三姨太开始咿咿呀呀的唱着评弹,遂拿起了一本《西厢记》;可想到宝黛阅西厢的戏码,饶是不喜欢这俩人,便放下这本,拿起来旁边的《长恨歌》。 她知道唐玄宗是个扒灰的公公,整个罗曼史怎么想都是不道德的;然而她倒不觉得杨贵妃有什么不好,她能歌善舞,她妩媚多情,而且她从来没有从后宫干政,吹枕头风:什么红颜祸国,呸。跳着跳着看着,忽然又想到了李白写的三首《清平调》,想往那个画面里补充一个女子来想像杨贵妃的样子。往里放了姐姐,自然不合适,合适王霁月的说不定是长孙皇后;放了姜希婕,有那么点合适了,妖孽的,美丽的,但是好像太瘦了。。。 “你看什么呢?”王婵月抬头一看,是刚换好睡衣的王霁月,“《长恨歌》。我在想像杨贵妃的样子,我觉得姜姐姐挺合适,但是觉得,好像有点瘦。”王霁月哈哈一笑,“是啊是啊,不合适。太瘦了。想当年,”王霁月坐在床沿,一绺半干的头髮落了下来,昏黄灯光为她平添一份长期缺乏的妩媚,“玄宗皇帝看汉成帝和赵飞燕的故事。当年赵飞燕十分纤瘦,跟你这根竹竿子似的,能做掌上舞。风都能把她吹走了。于是汉成帝遂为她造了一个七宝台避风。唐玄宗看完这段,哈哈大笑。杨玉环问他,陛下你在笑什么,玄宗便把故事告诉她,然后说,”“说什么?”“他说,尔则任其吹也。” 王婵月哈哈大笑,几乎笑得腰酸。王霁月也陪着她笑,笑得温柔,笑得亲昵,笑得和蔼。笑够了的王婵月忽然停下来,仰头看着她姐姐说,“姐姐。。。姐姐,姜家姐姐真是漂亮啊。”“是啊,很漂亮。自打你认识了她你都说了好几次了。”“每次看见她看着你,就不一样。你看着她,也不一样。” 王霁月笑了笑,“不一样吗?”“不一样啊,你看她,就是特别欣赏的她的样子;她看你,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就是挺特别,形容不出来。”“你啊你。”王霁月听完了,没听到什么新鲜说法,便起身想走。“欸,姐姐姐姐。”“怎么啦?”“你到底喜欢姜家姐姐哪一点啊?”“谁说我喜欢她啦,她那么个人,”“那你,那你,那你欣赏人家哪一点呢?” 王霁月想了想,到底是欣赏她哪一点呢? 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自己以为她是自己向来避之不及的那种大家千金;后来她身上那种北方长大的女子的大气不羁吸引了自己,与她相处,让自己觉得放松舒适;到了后来,她甚至总是能在逗姜希婕的时候找到各种各样的彻底的快乐,她有时候气势汹汹的揭竿而起,有时候垂头丧气的放弃抵抗,但是和她斗嘴总是能因为她和自己一样的广博而获得乐趣;再到后来,上了大学,她被姜希婕的认真倔强所感动,忙碌的疲倦的确总是在为自己好帮自己忙的她,总是在帮自己抵挡讨厌的范进罗密欧的她,王霁月觉得感动,因为姜希婕做的已经超越了她自己的期望;而最近,那个哭泣的姜希婕,那个不愿意详说的姜希婕,那个微笑的姜希婕,微笑如梦,微笑如谜。。。 第43页 她喜欢她,这自是没错,她不否认。只是多喜欢而已。以前的姜希婕让她觉得一眼即可看透,澄澈如水不带杂质;而现在的她。。。 “姐姐?”王婵月伸出手指在姐姐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啊?累了吗?”“是啊。。。累了。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其实跟姜希婕在一起的时候,理应是从来不累的。 然而日子终究这么过了,中原烽火漫天,一度传言傅封琅未必能亲自来出席婚礼—天知道那个时候仗打的完与否。当然政治婚姻的说法也是甚嚣尘上,让人不堪其扰。姜同禾自己没时间管,遂把妻子打发到上海处理。七月中旬,天气热得不行,好似梅雨已过就迫不及待了似的。一个半月过去,姜希婕每周末去沪东公社,每周隔两天就会去王家—实际上她巴不得天天去,但纵使王霁月不嫌弃她,她也不好意思老是去打扰疯狂备考的王婵月;二来,她忽然发现了可以让她稍微释放自己心事,即便不是直白诉说的伙伴—kitterlin. 放了假的kitterlin教授变得很闲,放下了作为教会学校教授的架子,甚至是规矩,便开始带着姜希婕四处游玩。金髮碧眼的美国教授饶是胆大,姜希婕开车技术很有些惊险,她也照坐不误。平日里姜希婕虽然也逛街也买东西,但是对于kitterlin身上那浓浓的香水味却从来没有一丝好奇—净觉得浓了。kitterlin笑她不识货,可自己又艷羡学生身上华美的高叉旗袍,二人遂达成协议—kitterlin带她去买西方人用的香水口红,姜希婕带她去做一身漂亮旗袍。姜家用惯了的老裁缝见了kitterlin,心里那个惊,却碍着好教养不敢表露,只得按程序该量的量该选的选。 然而这旗袍一做就是一个半月。原因是师傅从来没有给这么大个子的女人做过旗袍,颇为手生,需要小心。这隔三差五来看一看,看完了kitterlin就心情很好的带姜希婕去买化妆品,教她化妆。然后两个人在一起到喜欢的咖啡厅去坐一坐。每每落座,kitterlin必然点燃一支烟,认真吸上一口,长出一口气再将烟雾吐出。 “你知道吗?”kitterlin单手支着下巴看着姜希婕说,“我很羡慕你。”姜希婕尴尬的笑笑,“羡慕什么?羡慕年轻吗?”“不是,年轻没什么好羡慕的。谁都年轻过,谁也都会老。”服务生把咖啡送了上来,kitterlin依旧要的是不加奶也不加糖的黑咖啡。她呷一口,颇为满足的点点头,然后说到:“谢谢。我是羡慕你,和你喜欢的人能够在一起。” 姜希婕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一副希望得到答案的表情。然而kitterlin只是笑,什么都不讲,又喝了一口黑水道:“我一直都觉得,咖啡还是不要放奶也不要放糖才好,没糖没奶像生活一样。这,倒也是别人教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稍事休息,回来啦!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八月一号,姜希泽是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被他母亲噼头盖脸给骂了一顿。夫人最后的结语就是,老娘生了两个儿子都是这样的见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真是气死人。只有老太爷悠哉游哉的在客厅和姜希婕对了一眼,悄声说,当年同禾追你还不是一样一样的,亲儿子啊! 然而徐氏怨的倒也不假,姜希婕还没好好喊上两天“二哥”,姜希泽就跑到徐州前线去了。此时战事胶着,他爹本来劝他不要去,本来就不宜大操大办,你现在去什么也做不了啊。然而姜希泽去了。一个月之后就把他的未婚妻,小姨子小舅子和岳母一起带了回来。姜家老小又是一惊,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姜希泽作为个没“过门”的女婿俨然开始张罗给岳父在南京上海各买一套房,名义上是要结婚所以需要安置家人。姜同禾闻言竟然嗤之以鼻:“哼,这个时候倒来表忠心了!” 然而事情终于还是办了起来。战事胶着期间,姜希耀在前线跟着陈辞修{27}打仗自然是回不来,让媳妇回来帮着操办一下。姜同禾也不好广发喜帖,可是事情传开了,竟然有人向他问起婚礼定在何事。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大家把这事当成一个表忠心的机会,本来想低调的事却变成不好好操办不可的事了。这不太符合他的个性,也不符合他的政治作风,可惜现在骑虎难下,只好顺着勐虎一起下山了。 好在这一切姜希婕听听就完了。她只想一心一意扑在帮哥哥准备婚礼这件事上。就像不论别人如何非议她父亲和大伯的政见不合,那些话她也不需要听进去一样;就像不管别人如何反覆提醒她王霁月终将成为别人的妻子这件事,她也不需要去在乎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陪着她直到最后一样:有的事,真的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于是她成日和婶婶一起做採办的活计,忙的不见人影。至少在王婵月看来是这样。王霁月倒不见得有多么想念她,毕竟前阵子总是见,有这么一段时间分开一下,竟然有些像忙了一个学期之后安然放个假。她假期颇为清闲,每天也就是看书,管妹妹读书,兴之所至,和家里的僕欧学起如何酿酒来。倒也没有打算回木渎去看看母亲的意思。前阵子把酿好的酒送回家里给母亲尝了尝,母亲甚为满意,打发人送了些吃的过来,然后叮嘱她在上海好好呆着,哪里也不要去。 我也没打算去哪里啊,她想,倒是姜希婕本来想回天津看看,这下一打仗,哪里也去不了了。偶尔要是王婵月读书刻苦得到表扬,她也很乐意带着这孩子去看看电影吃吃西餐,可惜小姑娘自己不争气。“姐,那不是婵月不争气,分明是你的标准太高了。”说话的是起得迟了,坐在餐桌边吃着剩下的豆浆油条的王浩蓬。“你和姜家二少爷这一去,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你也真是,什么话都不往家里带,害的我们担心。”“哎呀,姐,我回来这半个月你这句话每天都要问一遍。我都说了,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你就当我去进修了嘛。就是进修。我们都是有工作纪律的,不能乱来。再说了,告诉了你对你也不好。你就别管了。”王霁月总是不放心,她就是不喜欢这种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怎么,要等到出了事你们才愿意把我纳入决策层?即便她理解很多时候刻意的隐瞒都是一种保护。 第44页 “哎呀,不过希泽马上就要结婚了,还真是羡慕啊。”王霁月扑哧一笑,“你羡慕人家干什么?还不是你从小到大喜欢自己窝在房间里玩才没有那么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姑娘等着嫁给你。”“姐,你不能这么打击我啊。我可是你亲弟弟,一奶同胞,你不就比我大个一时三刻吗?”两人笑作一团,忽然王浩蓬端坐一脸正经对他姐姐说道:“不过,姐,婵月过来这么些日子了,浩修就没来看过?” “我在的时候都没来过。也没听别人说起过。你知道的,他来了,完全可以上下贿赂一通,叫这些傢伙们一个也不告诉我们都行。婵月也不提,那就我是自然不会知道了。再说了,那么个吃喝嫖赌的东西,没事你指望他上门来干什么?带点菸土给你吗?”“我倒不是那个意思。”王浩蓬身体前倾,尽量凑尽一些,低声道,“我是前两天去华界那边办事,听到一些话,就好奇一下。”“你又听到什么了?” 王霁月表情三分好奇,五分鄙视,剩下两分是无奈。王家在上海的坏名声三分来自王绍勛的两面三刀,那实在太两面三刀了;另外的七分,全是王浩修弄出来的。他每天抽的烟土左右了烟土商人的生意,说明这家的烟土好;他每天召的长三堂子里的先生{28}们足可为这些女人们挣得别样的业内好名声,更不用说他去□□的雏儿;他赌出去的钱够一个平凡的华界人家用一年,有时候还嫌不够。他自己玩不过瘾,召集一群朋友一起,越玩越大,越玩越乱,上海滩上至名流下至瘪三都有了一种印象,但凡敢说自己是王浩修的朋友的人,都是吃喝嫖赌俱全的。王建勛拿这个颇会经商但恶习满身的儿子没有办法,只得随他去了。唯有一次狠狠打了他一次,真是差点打断了腿—嗜女人如命的王少爷从朋友那儿听说了一个华界的么二{29}特别好,既然伙同一大群人一起去。结果第二天这个女人死了,家里报到官府去,一时闹得满城风雨。 王少爷当然抵死不认,也的确不是他做的。但他爹怒不可遏,你都玩到那种地方去了,你都不嫌脏! 王霁月在心里倒是替这个人不坏就是太爱玩的弟弟说了一句,当然不嫌脏。也不看看王家大爷娶的也是这样的货色。 “怎么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连说都不敢说?”王浩蓬支吾半天,也是没说出来。“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一个花花公子又能惹什么了不得的事,吓得你个出生入死的哥哥都不敢说?”“他,他,他,他不是成日里都和一群纨绔少爷们厮混吗?其中就有徐明稚的那个儿子徐德显。我到华界听人说,最近徐德显和,搞到一块去了。在英租界租了一套房子,还雇了一个崇明那边的阿妈。”王浩蓬把眼神往楼上一瞪,王霁月登时也吃了一惊,“反正我没听到什么太细节的说法,所以说不好是真是假。传的就是浩修把她介绍给徐德显了。所以我才问,”“别说了。这事你就烂在肚子里。现在不是说出来的时候。你又知道了什么再告诉我就是,别人不要说。”王浩蓬点点头。“放心吧。不过,姐,”“怎么?”“你这嘴皮子越来越厉害了,难道成天把姜家小姐嚯的不行?” 两人又笑成一团。有一个一起长大的亲密的弟弟还是挺好的,王霁月想。不过这么一想,照姜希婕这么说,那岂不是她在自己这里被嚯的要死,纯属避让?原先在天津不是成天把自己的弟弟骂的要死的坏姐姐吗? 也许我面前的你和你在别人那里,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其实不了解,不是吗?也许你此刻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做着一件我完全不了解和我全然无关的事情,我们其实没有那样曾经以为的紧密的联繫。看上去很紧密的人,其实只是蛛丝,久而久之会落满灰尘,久而久之一碰就会碎。 “姐,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王霁月没来得及回答,忽然有人敲门。僕欧去开门,门外,却是来送喜帖的姜希婕。“啊,浩蓬呀。你回来了我都没来看你。”“姜姐姐好,怪我怪我,都是我懒。”“嗨,我这也是忙的,”姜希婕边说边往里走,“你看你姐姐见我都见得烦了,我前阵子跑的也是太勤快了。来,这是喜帖,我亲自来送。”说着倒是瞟了王霁月一眼, 还好,微笑着看着自己。看来好几天不见,还是有正面作用的。 “都劳烦你亲自来送了么?这么忙?”“忙当然是忙,”王霁月让姜希婕坐下,给她递过来一杯放了冰块的牛奶,“但是你不一样啊。你们家可是贵客,我当然要来亲自送。”“现在半上午的,吃早饭了吗?”“吃了才出门的。起个大早去看家里人的礼服,确定没有问题以后又去这样那样的採办,二哥什么都不管。”“新郎官都不管?”姜希婕喝一口,冰凉的牛奶在闷热的早晨让她心满意足的放松下来,努努嘴,“你问浩蓬。我都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回来是有多忙,简直连个影子都抓不到。除了陪元瑛姐姐去买东西看衣服,别的事一概不管。” “但你新时代的新女性,当然应付得来咯。要干之前不让你干的事,更要干之前男人们干的事情。”王霁月嘴角挂着戏嚯的笑看着姜希婕,如愿以偿换来一个吃瘪的表情,“是啊是啊,新时代的姜希婕在哥哥结婚的时候要心甘情愿的当牛做马。欸,不过,你打算穿什么去婚礼啊?”“这,还不知道呢。怎么?还有什么要求了吗?”“那倒是没有,我就是想,你穿什么我穿什么。”“这又是何苦啊。别人都巴不得不要一样,你还非要和我比了是不是?”“没有,也不是说就得一模一样嘛,相似就行。比如你穿。。。” 第45页 王浩蓬一句嘴也插不上,好奇而专注的看着他的胞姐流露出少见的有些盛气凌人的那一面,以及姜希婕更加少见的温顺的那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27}即陈诚。 {28}即沪自清代以降的高级□□的旧称。见《海上花列传》。 {29}较长三低级一档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八月中旬一个天气忽然不那么热的周六,姜家办了喜事。王霁月一早拦住了想去看热闹的王婵月,“姜家上上下下现在忙的要死,你去凑热闹做什么。人家可没时间来招待你,你就等着下午看看就行了。”王婵月甚是不满却也奈何不得。王浩修一早也过来了,说下午一起过去。王霁月问倒没问,心里却诧异于姜家连这个傢伙都请了。“请就请了吧,光请咱们又不对。”王浩蓬端着咖啡在一边跟姐姐嚼耳根子,“下午爸爸真的不过来?”“他过不来。肯定的。喜帖一早给他送去就拒绝了,人都不在南京,在徐州那边,当然过不来。要不然让我们带这么大一笔礼钱去呢。” 下午去的代表就是他们姐弟四人,可是想到三姨太和徐德显的传闻,王霁月又实在觉得有些如鲠在喉—可她也说不上愤慨或噁心,说不上幸灾乐祸,说不上嗤之以鼻,任何情绪都不完全是,但就是不能视而不见。这种奇妙又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好奇让她时不时就像看一眼在客厅那头喝茶的王浩修。那边还不合时宜的喊了一声,“姐姐,你这茶是真好啊!” “难得得到你夸奖啊,浩修。”王霁月坐过去,看见以纨绔闻名的王浩修一脸倦容,知道他不是没睡好,是没抽菸土。但是又不好意思在大姐的面前抽,自知不合时宜,咖啡喝多了又胃疼,只好喝茶。“那不一样。我在别处喝的茶,别人总是吹嘘如何如何好,实实在在拿上来了却又差很多。唯独姐姐这里的茶,端上来徐妈只是跟我说是铁观音,哪里知道是这么好的铁观音!”“我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喝茶,哄你骗你都不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给你找来一包安溪最好的铁观音,你欢天喜地的喝了,这以后才开始喝茶。” 王浩修哈哈大笑,顺手还拍了拍他哥哥放在他肩头的手。“姐姐啊,你和哥哥是不在上海那些尔虞我诈里面混,不知道这些噁心的事情。有的时候我都气的想打对面人一个耳光了,还是不能下手。你说你拿着什么东西,就敢说那些好听的鬼话来诓我!诓我就诓我吧,我还不能拆穿他,我还要跟他做生意!要不是你有那些东西,我才不和你个瘪三做生意!我迟早要把你那些东西全部收了来!叫你滚回苏北去!你说是不是啊,姐姐,就是个卖烟土的,你也不能骗人!不管你卖的是什么,诚信总要有!” 姐弟三人一起笑了起来,王浩修抓住了宣洩机会,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也许这就是王霁月从小到大都知道王浩修纨绔却从来没有产生过不想认这个堂弟的念头的原因:他本质不坏,虽然近乎五毒俱全,却也是有本事的。记得有一次是谁,对他爹说,你这个儿子其实还是不错的,你看他虽然嫖赌抽,他自己能挣出那份钱来啊,他好歹不像袁克文那样唱戏卖字啊! 他有他自己想追逐的自由吧,他有他自己的叛逆。王家这一辈的孩子都是这样,也许只有自己除外。 下午一家人抵达婚礼现场,眼见人来人往简直望不到头。王霁月下了车,牵着王婵月,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姜希婕。她站在门口代表主人家招待亲朋。忽然想起上一次在婚礼见面的场景,似乎总是在婚礼上一起出现。那么下一次又是谁的婚礼,又是谁要鹣鲽情深白头到老? “哎呀,你这可是第二次当小姨子了啊。”姜希婕见识他们一家人,立刻笑着打发了另外一群客人,转过身笑眯眯的看了一眼他们一家人,“是啊,真是忙得分不开身。大嫂,这先交给你了。我把他们送进去啊。”旋即带着王家贵宾们往里走,“你这就走了?”王霁月问她,“不打紧。不是来的每个人都为了看我,我又不是招牌。我也不是女傧相,只需要待客。你们家可是贵客,当然要我亲自来接送。”她走在王霁月左边,两个人虽未挽着手却肩并肩走的合拍而自然,步幅都一样,默契无间的自动放慢了速度。王婵月挽着姐姐的手走在右边,看的有些惊奇,这默契啊。 姐姐还嘴硬。 “来,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姜希婕送他们坐下,“那今天谁是傧相啊?”“傅家的,都是。男傧相是元亨和元醒,本来要元弘来,但是他在打仗,没时间。女傧相是元娥和,”姜希婕没来得及说完,突然不远处又有人在叫她,“待会儿我就过来啊。稍等。”说罢又匆匆离去。 王婵月坐着,分分秒秒就能不耐烦,东张西望。王霁月瞥她一眼,还真是和前两年的姜希婕一模一样的,唉。“欸,姐姐,那是谁啊?”王霁月顺着看过去,不远处有一位身穿女式西装的女子,把头髮盘了一个简单的圆髻放在脑后,端着一杯不知什么饮料站着和人聊天。那人长得生的一双细长眼,高鼻深目,虽然只算略施脂粉,却自然带着一股高贵端庄之气,穿上那身时尚的女式西装,更显得利落潇洒。 “不知道呢。我也不认识。”这个时候王浩蓬走了过来,也看了看,皱眉略一思忖道:“那。。。那是傅仪恆吧。”“傅仪恆?”“对,吶吶吶,你们光知道傅家有傅封琅了吧。”王浩蓬的表情变得锐利,“傅家还有个老辈在阎锡山那里哦,是傅封琅的小叔叔,比他只大七八岁,只有个独女,就是这位傅仪恆。说来,是今天新娘子的小姑姑哦。” 第46页 王婵月一副不怕别人觉得不礼貌的样子,盯着远处这个成熟美丽的傅仪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饶是如此看了快一分多种,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仿佛傅仪恆身上有一种磁场强大的魔力吸引了她,叫她这个修为太低的小妖怪移不开眼。魔障了的王婵月正在盯着看傅仪恆那随性的插在裤袋里的右手,脸上一时发热,视线悄悄上移,惊觉傅仪恆也在看着自己。她温柔的笑着,带着三分玩味,三分一样的好奇。 王婵月觉得自己的脸更热了。紧张之下她移开了眼神,心神不定的端坐着。 傅仪恆望了半天,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却又不看了,真是可惜。今天大哥嫁女儿,本来在上海寓居一直不想抛头露面的傅仪恆也不得不来。何况她任务不要紧,自己也很想来。自两年前从美国留学归来,她回一次北平,去一次太原,除了父亲和侄子元弘之外,家里人是一个也没见。么房长辈,其实她算是和大房二房的这群侄子侄女们玩大的,她今年二十九,新郎官新娘子今年二十四,从小她带着这一群弟弟妹妹们玩,闹,和别的亲戚都不来往,唯独他们。可自打二十岁一出国就是法国美国整整七年,学得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西班牙语,也不在这几个最疼爱的弟弟妹妹们身边,接近十年。这么久不见,如今已经是在参加妹妹的婚礼了。 说来也是好笑,大哥在前线给委员长打仗,二哥自打张作霖死了以后就一直生病不起,她爹在替阎长官和她大哥打仗,要是大嫂再来不了,她这个小姑是傅家唯一到场,或者说来撑场的高堂! 主义,是一个很漂亮的词,很大的一张旗子。囊括的太大所以什么腥的臭的都有,举得太高所以谁都可以用。 她刚才去新娘子那里看了看妹妹,当然也看到了新郎官。从前那个住在大哥家隔壁的混小子已经长成一个任是哪个姑娘都会倾心的美男子了,还聪明的没边儿。还有隔壁家的那个小丫头,成天跟着她的两个哥哥上房揭瓦不怕挨打的小丫头现在出落的天生媚态,妖孽的藏都藏不住。傅仪恆简直动了想把这个姜希婕收归己用的心,这副皮囊,不用来纵横欢场套取情报太可惜了。 不过刚才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是谁? 想到这儿,她又往王婵月的方向看了一看,看上去年纪还小,好奇而胆大,机灵好动,活像只黄鹂鸟似的。傅仪恆这些年练的一副刁毒的看人眼光,不过是用余光随便扫了扫,在人家目光里沐浴了一会注目礼之后就能把王婵月看得准准的。若不是婚礼可能快开始了,她倒还真想去搭个讪,认识认识。反正横竖都来了,不如多认识点人。 于是她款款的走了过去,快靠近的时候,忽然被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拦住了。这人对她伸出手,这人向她问好,寒暄,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就是不让她靠近一步。傅仪恆几乎恼了,心想今天不过是个婚礼,任何的情报都不会有,你打算从我嘴里套什么话?好在这个时候王霁月回头看了一眼,她才得以趁机说,这位小姐是你的姐妹吗?你们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啊。 要不是这一下,她才不能现在就认识王婵月。否则要等到两三年以后,她才能在北平重逢这个让她惊艷的女孩。 她一一见过王家四个年轻人,觉得最有价值的是王浩修,最危险的是王浩蓬,两个女孩倒是没什么。各有各的美,古典的美人如今不多了,机灵活泼如此的也一向少。本来还想多聊几句,但是来人催了,典礼马上开始,她要去了。 新人行礼的时候,她是高堂。但她时不时的望人群边上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看去。这个小姑娘让她想起出国之前的时候养的一只调皮的小猫。任那只小猫如何撒野,她也由了它,因为喜欢,因为纵溺。但是后来小猫走丢了,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她要走了,没办法等。或者说它要走了,她留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似乎发生了二更这样的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姜希泽结婚之后,因为他的工作重心目前在上海,夫妇二人也就住在姜家的大房子里。说来算是一件好事,这个家算是又开始热闹,又要凑齐了。但是姜希婕好像不是那么很开心。她那刚结婚的哥哥虽然注意她的异常,却一直没有时间去问她是怎么了。问了估计姜希婕也不愿意说,她不过是在婚礼上看见有人向王霁月搭讪,有很多很多人,于是心酸。 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是心酸。就好像看见了未来,就好像今天走在婚礼红毯上的不是她亲爱的二哥和元瑛姐姐,是王霁月和另外一个可以配得上她的男子。她也一样站在离新人最近的位置,看着对方获得幸福。那个时候,她就应该祝福她。在人群中鼓掌,在人群中注视着她,注视她穿着白色的婚纱,挽着另外一个男子的手;那个时候她理应流下似是而非的眼泪,尽量笑出一张不那么难看的脸,为她高兴。 然而这天早上,难得休息一天的姜希泽抓住了机会,在早餐的饭桌上逮到了起晚了的姜希婕。“你是怎么了,脸色像吃了一车皮苦瓜一样难看。”“。。。没事。”“哦哟哟,难道谁欺负你了?也不是啊,谁能欺负你啊。”姜希婕苦笑摇头,谁都不能,除了王霁月。自问我可以赢她无数次,奈何喜欢输给她。 “二哥。。。”“嗯?”“你说爱是什么?”“嗯,爱。。。”姜希泽不问缘由,也不去怀疑,“爱只是一种感情,但可能是最伟大的感情。爱很容易,喜欢一个东西一个人还有什么男的呢?只要你想,你就做得到。当然恨更加容易。但是像原谅,就很困难。接受,包容,都很难。这些东西都要以爱为基础。爱的越深,困难的事做起来可能会变得更容易。爱,有的时候让我们如沐春光,有时候让我们遍体鳞伤。有的时候让我们后悔不已,有的时候让我们无怨无悔。我反正觉得,如果你的爱给你带来了伤害,证明你爱的还不够深。越深,你就越能包容一切,你的爱就越能让你义无反顾。” 第47页 姜希婕点点头,自顾自默默的喝牛奶。姜希泽看了看她的神色,忽然又补充道,“有的时候,爱不一定代表着占有。原来我还不想结婚呢,觉得因为自己不够好,让对方去追求幸福也许才是对的。”“但你还是结婚了。”“是啊,后来你哥哥我发现我可以,也发现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能给你嫂子幸福。茶壶自有茶壶盖!” 姜希婕没有搭理他的俏皮话,兀自吃罢早餐。回到房间,举目四顾,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要做,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任何意义。想找个理由去找王霁月,但是多看她一眼也许都是刑求。想去找别人,似乎没有一个人可以找,她不想见任何人。空荡荡的大房子现在似乎被填满了人,热闹非凡。这似乎是她一直在等待的团聚,她却无法从其中品味到甘甜。全家上下似乎都能感受到她淡薄的哀伤,但也没有一个人有能力窥测原因。大家于是默契的对她的抑郁视而不见。三小姐好像自从到了上海来就有点爱这样啊,唉唉,别去管了,她也这么大了还不准有点心事吗?过两天就好了。 视而不见挺好的。好像这些日子以来,王霁月也对自己的真心视而不见。是自己隐藏的太好吗?还是她一直在自我保护,对自己的心了解却也选择不了解。多想告诉你我爱你。即便我知道我绝然不可能拥有你我依然想要为你付出一切,这就是爱。但也正因为这份无法拥有,我变得更加爱你。好像一个将死的人,更加珍惜一天一天越来越少的阳寿。 忽然她从书架上拿出那本地理书,再拿过纸笔,唰唰的写,哗哗的翻。假如可以的话,她想在不多的假期里,带着王霁月去些别的地方玩一玩。回天津去看看也好,去两广玩一玩也好,还想去川滇黔那边逛一逛。顶好在毕业之后还能去出洋去看看。 让我在你的记忆里尽全力留下全部的美好,使之余生不至湮灭。 她的手翻到了美国那一页。她想起kitterlin跟她说到的纽约,波士顿,西雅图,还有夏威夷,旧金山。那是全新的国土,全新的世界,全然背叛此岸的彼岸。姜希婕脑子忽然一闪,也许未来要是无法忍受王霁月已经结婚的现实,不如躲到美国去吧?够远了,就足够遗忘和放弃了。 “小姐!王大小姐找你啊!”勐然听到胡偕的一声喊,姜希婕吓了一跳,好像王霁月刚才就在她背后窥测了她的念头一样。但她依旧手脚麻利的收好东西,快步跑到楼下,看见了穿着一身棉布白色连衣裙的王霁月。忽然间,她看见了王霁月就觉得心疼,外面这么热,你还跑这么来找我,有事打电话就行了,别亲自跑了,合该我去找你才是,再把你个弱不禁风的热中暑了可怎么好。然而这些话一句没有说出口,好像说一旦出口,她那个想要表白却又不敢表白的真心就会被王霁月看透:“怎么了?”“哦。瞧瞧你,最近忙累了不成?这么憔悴。”王霁月一上来不说自己的主要目的,却怜惜起姜希婕的憔悴来。 姜希婕既感动又心酸,好像被人砍了一刀,又上了点金创药。“没事。。。我就是昨晚没有睡好罢了。不要紧的。来,站着多热,坐下歇会儿。”王霁月倒是丝毫不生分的随她一起往餐厅走去,经过客厅还和正在看报纸的姜尽言姜同禾父子礼数周到的打了招唿。“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是来问你,要不要和我回木渎去一趟?也就七八天的样子。本来眼看快开学了我也不想回去,但是我母亲要做一个大法事,浩蓬走不开,只有我回去帮衬一下。她见我要回去,就差人来问,你要不要也一起回去看看?她说她也想见见你。邀请你再去木渎玩两天,喝喝我们家的桂花酿,感谢你一直,”“一直怎么样?”姜希婕听的一路心花怒放的,偏巧这关卡之下王霁月还要卖关子,“一直照顾我。” 我想照顾你。我想一生一世的照顾你。不论以何种方式,在什么地方。 二人次日便出发了。姜希泽还诧异于这个丫头怎么跑的这么快。但是眼前有另外一件事值得他忙一忙:他刚结婚,就要替自己的小姨子牵线搭桥。在他的婚礼上,不是旁人,正是好朋友王浩蓬对傅元娥一见钟情,隔天就跑到姜家来旁敲侧击,问东问西。姜希泽又不敢直接捅到媳妇儿那里去,好在他对自己的小姨子也很了解,暂时,他还能做得了这个媒人。两人本来今天出来和其他的同事碰头,事情结束便跑到一家城隍庙边儿的茶馆喝茶。“不过说到那个傅仪恆,”“嗯?”“她寓居上海这么久,若非你的婚礼,只怕还不会出来。那天她在婚礼上跑过来找我们搭话,被我拦在半路,可是从她嘴里一个字也套不出来。”“你别小瞧了她。在法国她就和那些人搞在一起了。现在回来,指不定是为了那帮人的哪一部分在活动。毕竟是老人的,用起来终归是放心的。但我派人监视了她一段时间,看样子并不涉密,她偶尔帮朋友租租房子,看看场地,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现在即便抓了她,也没有太大价值。而且也抓不得。你抓了阎锡山爱将的女儿,横竖都是要生事端的。对于她这样的,我们也只能跟踪,想办法从她身上追点儿线索罢了。”“唉,可惜了,好好一个人,何必走红队的路。”“这事儿,不归我们管。归力行社那帮人。戴雨农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吧,让他上。你我还是主攻外敌吧。”“也是。这么早就暴露出来了,可见是不会回去做什么要紧的任务了。回到明里,拿自己的身份作掩护。” 第48页 王浩蓬正想端起茶碗喝一口,却不防被楼下走过的两人吓了一跳,“欸?!”姜希泽顺声看去,“欸?!” 总有些人这辈子不管姓啥,实际上都是姓曹名操的,说都说不得,一说就来。楼下正路过的正是傅仪恆。这当然不够两个专业军事情报人员惊讶,他们惊讶的是,傅仪恆什么时候带着王婵月出来玩了?! 其实王霁月前阵子忙着家里家外的事情,王婵月仗着自己最近学习步步登高也就肆无忌惮起来。那天婚礼,人群未散之际,她就跑去偷偷找傅仪恆要了人家的联繫方式。傅仪恆对她也很有兴趣,一半是情报上的兴趣一半的私人的兴趣,所以很高兴的给了这个机灵的小姑娘她的电话。过了几天,这丫头还真的给自己打电话了。虽然紧张扭捏,王婵月倒还是很大方的和自己聊了一会儿。末了傅仪恆提议,我带你来华界玩玩吧,你可能还没好好见识过华界。王婵月在家里憋得难受,这下姐姐又走了,哥哥不在,没人管她了! 好好好好! 早上王浩蓬出门不久,她起来吃了早餐,看完了书,紧张的收拾完,等来了傅仪恆的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不过这真是她第一次和比自己大这么多的陌生女人一起出去。这不是小姑娘之间的约会,也不是应付那些无聊的男生,将要带她去开眼界的,是一个比她大十二岁的成熟美丽的女人。 “那天在婚礼上见到你,你还一直盯着我看。”开门,傅仪恆穿着一套潇洒利落的马球装,带着贝雷帽,别提有多时尚。一脸温柔而又玩味的看着王婵月。“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嗨,没事。被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盯着看还是很骄傲的,总比被那些骯脏无聊的男人盯着看舒服。来。” 傅仪恆伸出手,王婵月有些胆怯的紧张的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她牵着她,往外走去。她凝视着这个美丽女人的背影,看着她一向那么简单的髮髻和青丝,看着她瘦削肩膀之下的坚强。看着她稍纵即逝琢磨不透的温柔和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听杨乃文的新live专辑。真是太棒,声音好的,简直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本来王婵月指望傅仪恆带她去长长见识,去租界里未曾见过的地方玩一玩,傅仪恆却笑着带她去了华界。“带你去租界没什么意思,这种事你还是找你姐姐和姜希婕比较好。”“可是姜姐姐成天只是围着姐姐转,不带我。”傅仪恆笑得更开心了,“笑什么啊你?”“没什么,没什么,挺好的。她们不带你,不是还有我吗?” 王婵月凭藉自己已有的各种思维能力,完全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和大自己十二岁的傅仪恆能这么快的熟悉起来,一点隔阂没有。她固然意识不到傅仪恆是在有意识地主动套自己近乎,但也实在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对这个美丽女子毫无戒备的掏心掏肺。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吧,她那个生来天真烂漫的脑子和干净的一丝杂质也不掺的心只想一意孤行。从小被困在家里那奇怪的家教里,困在似是而非的礼教束缚和作为小女儿的备受宠溺之中,实话实说,她厌恶。尽管她只是十七岁的少女,她却实实在在厌恶了之前十七年的生活。不是不爱自己的家人,但她就是想唿吸别的空气,躲开父母兄长姐姐对自己的看管,接触世界的另外一面,剩余的所有的方面。 所以等到傅仪恆向她发出邀请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去了。甚至不考虑会有什么危险,像是从见面的第一眼就确信这个人绝对不会危害自己。几十年后她还是会这么想,即便经歷了太多的风雨。这种或许基于爱,或许基于某种所谓的直觉,或许就是基于单纯而神秘的缘分而已的无条件信任,伴随了她的一生。 傅仪恆依旧笑着,笑着带这个小姑娘去找一家她自己最喜欢生煎包子铺。她笑得不明所谓却又美艷动人。虽然说是在巴黎才接触到了组织才成为了情报战线的一员,短短不过几年而已,她却相当具有天分,勿怪同僚们都说,培训你根本都找不到人,让你在我们手下实在是屈才了。那天王婵月居然在人群中找了自己,主动来要联繫方式,傅仪恆心里甚是惊喜。这下省去不少力气,要再接触王家就会更加容易。说实话,她从未尝试通过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作为切入口。也许以前对那些富太太们使用的伎俩将全部不适用。这次的尝试可能充满了危险。 但是王婵月就一定有什么情报价值吗?不一定。可能完全没有。但是现在不抓住以后可能永远也不能抓住了。于是她带着小丫头出来玩,试探口风,了解脾气,准备以后更长久的利用这条线。她还故意带着王婵月在华界走路,不坐黄包车更不开车,就要她实实在在的感受华界的生活。“这。。。倒与原先苏州乡下差不多。与广州倒也有差别些。”王婵月眨着一对大眼睛左看右看,傅仪恆走在她右侧,时不时还要护着她一下。“哦?你还去过广州?”“我才从广州过来不久。爸爸把生意转移到广州去了。说是为了转移到香港做打算。我十四岁到广州,好歹也是呆了好几年了的。”傅仪恆心中略有惊喜,面上倒是不显山露水,“那你会说广东话咯?”“还行吧。一般说说没什么问题,可能唯独粤剧唱不来。” 第49页 傅仪恆这下是真的忍不住笑了:“那这可不止是还行的水平啦!”说毕牵着她走向那家生煎包子铺。王婵月见这家店上下两层,上面基本上都是些坐下来慢慢吃的达官贵人们,而楼下则是茶馆,热火朝天的厨房和高耸的蒸笼,不止卖给楼上的达官显贵,也卖给一般的市民乃至苦力脚夫们。傅仪恆本想带她上楼,却被她拉了一下手,“不必上去了,咱们买了便走吧。”“嗯?你不累吗?走这么久了。”“不累。我想看看。”傅仪恆见她那一对五彩剔透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发现她其实在注视着买大个素包子的脚夫。便转身去和相熟的伙计打招唿,要生煎包子十个然后带走。掌柜觉得两个大小姐这么站在楼下不好,便好心请她们俩进茶馆坐一坐等一等,毕竟是相熟的傅小姐,请一壶茶也没什么了不起。 两个人坐下喝茶,傅仪恆好奇的打量着一直在盯着蒸笼和蒸笼边围成一圈的脚夫看。“看什么呢?”“看那些脚夫。”“哦?有什么好看的吗?”“好看。以前我在广州,有时候跟着二哥去码头也会见到这些人。我好奇有什么区别。”“哦?那看出来什么区别了吗?”王婵月摇了摇头,“没有区别。苦命人,都是苦命人。” 傅仪恆好奇的盯着她,讶异于她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在傅仪恆眼里,王婵月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富家小姐。“原先在广州的时候,过十五岁生日,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我们一家子去沙面租界里的西餐厅吃饭。回来的时候,路过黄沙的码头。爸爸忽然让哥哥下车去,拿着一把钱分给路上的脚夫和乞丐。那个时候在下雨,我看见一个衣服很破的女人带着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在路边,拿到了三哥给她的钱,千恩万谢地,一转眼就被身边的别的乞丐给抢走了。我看不过,就下车去,让那几个乞丐把钱还给她。不看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瘦的皮包骨头,我问那个女人孩子几岁了,她一张口,说自己是河南,逃难来的。一家人在长毛{30}闹的时候就从河南南下逃了,本来家里还可以,算是有钱的。可惜接二连三的出事,最后她去洋人家里做女工,丈夫去做码头的脚夫,结果有一天丈夫在码头上被人打死了,家里又失了火,洋主人走了,便流落至此。我就和她一家人躲在屋檐下,听完她说完自己的身世。跑回车上让我爸爸现在就把人带回家去作女工。爸爸从小依我,也就罢了。结果没过几天,好多乞丐到我家来,说什么小姐做主,赏我们一口饭吃。二哥就在那里嘲笑我。” “他笑你什么?”“他笑我,告诉你不要乱当好人了吧。我就跟他吵,我说不这样,还能怎么样,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孩子饿死吗?他说,一来你这样,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吵着上门,到时候你是收还是不收呢?其次,偌大的广州城,你以为这样的人少了?这么大个中国,每天都有人在饿死。”傅仪恆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看来这个王浩修也不是完全的酒囊饭袋一无是处。“然后呢?”“后来我们家决定在每年我生日的时候施粥救济穷人。二哥收了码头一家商行的生意,雇了些赤贫的人家的汉子来工作。他还带我去旧城看过几次,像今天似的。好多,好多的比那个女人还惨的乞丐,我们在路上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让送到洋人的救济院去,可惜后来没救下来。”“那个被你救了的女人呢?”“她。。。后来死了。在我们家做的挺用心的,我们家还送她的两个孩子去上学。但是一年多以后她的两个孩子在放学回家路上被洋人的汽车撞死了。她当天就疯了,跑出门去,一晚上没回来。几天后在沙面外的那条河里看见她的尸体。” 王婵月很平静的说完这些话,眼睛还是盯着那些体格健壮浑身是汗的脚夫,眼神很平静。在傅仪恆看来,全然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女。“我后来看到了那两个小孩子的尸体,自己出钱给他们俩找个地方葬了。眉清目秀很懂事很聪明的两个孩子。二哥说得对,我做的很多事一点用也没有。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每天努力,进好学校,学英语,出国留洋,穿好的吃好的,做自己想做的。苦命的人每天努力的活着,一顿有一顿无,背井离乡,为了两个大洋流血流汗,末了却落得这么一个孤苦凄凉的下场。” 傅仪恆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有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无非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我什么都不能做。”“所以你来上海了?”“是。”王婵月微微点头,微笑着看着傅仪恆,这一刻她又是那个简单而乐观的十七岁小丫头了:“我来了上海,想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学一门有用的本事,自己努力,有自己的事业,帮助更多的人。哪怕还是会像之前那样,也想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 傅仪恆点了点头。曾经她也是这样抱着简单而热切的愿望,离开祖国远赴重洋。“我看你这么聪明,考一个好大学不难。倒是你想学什么?想和你姐姐一样毕业当个教师吗?”“你怎么知道她想当老师?”傅仪恆熟练的摆出世故的面孔,笑了笑,“你姐姐在上海很有名的。成绩又好,人也漂亮。在沪江演了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更是出名的不得了。我从美国回来,对她们大学那个学科设置清楚的很。”王婵月不疑有他,也就信了,乖乖的回答之前的问题:“我不想读那个,我觉得我耐性不太好。反倒是很想学西医。当个医生就能治病救人。” 第50页 眼看包子上来了,傅仪恆付了钱,两个人起身就走,“耐性不好只怕也念不好西医呢。而且念西医你就得留洋去。我看你这么机灵,念新闻说不定不错。当个记者也不错。” 王婵月眨了眨眼,“你就是这样吗?” 傅仪恆一扭头,看见她眼睛里崇拜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30}稍微有一点民国文学积累的应该知道这里说的是太平天国。 更文呀更文呀,难道你们是在跳着看吗。。。跳着看不会影响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 “伯母。”姜希婕走过来,给施氏端了一杯茶。“谢谢你啊,姜小姐。”施氏笑着接过,姜希婕不敢看她,于是移开目光。没料想,施氏看她倒是看得很是认真。在王家住着的日子,姜希婕简直是小心翼翼。虽然理应她是客人,理应得到优待,理应清闲的享受假期。她却早睡早起不吵不闹,每天主要干的事就是协助王霁月。施氏今年许是从田庄上收来的钱粮眼看比往年多,水陆法事办的都比前几次大的多,上上下下透着一股“俱全”的气场。内坛自不是说,外坛这次也备得齐齐整整。闹得山门之中木渎镇上,一时半会儿倾尽全力人手都不够,遂从外地又请了不少人来。姜希婕从小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法事,这一下甚感惊诧。倒是王霁月一脸懊恼神色,颇有些不耐烦。 再不耐烦她的性子也是温顺的,不会对旁人撒气,对下人们都很客气,对母亲也很冷淡,唯独对姜希婕有时候会流露她的不快。“每年都花大力气干这些事。”施氏走回去念经之后,王霁月和姜希婕并肩而立,王霁月抱着手肘,语气有些嗔怪。“明天一早不是还要去放生吗?”“是啊,每年这样一搞,卖鲤鱼的价钱都会涨上一涨。”“唉,就是放生而已。只要目的达到了,何必在乎钱的事。”“我不是在乎钱”,王霁月转身看着姜希婕,看的她忽然觉得嵴背一凉,“我是觉得,有钱做法事,不如拿这些钱去捐给穷人。这下可好,便宜了这些和尚和黑了心肠的奸商。你说,要是正好遇上今天有穷人家想买条鱼回去炖汤给生病的家里人补补,别说没那个钱,就是买也买不到,这岂不是做了孽?” 姜希婕想笑又不敢笑,回应道:“那要是真的待会儿来了个买鱼的,你怎么办?是把这条鱼送给他吃了,还是给他钱打发他走?”王霁月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一时没了主意。张口结舌之际,又被人叫走了。姜希婕站在原地,一边盯着来来往往繁忙的僧众,一边在心里默念道, “是我,我就会另外给这个穷人一些别的补物,然而给他的家人请一个郎中。但凡世上的事,少有无法处理的两全其美的。如果有冲突,可能是双方都坚持的太过。与其如此,又何妨各退一步。就像我对你。虽然我退了很多步,你倒也不曾追过来。” 三更天的时候姜希婕把王霁月给叫起来了。四更要去放生,进来不知为何异常倦怠的王霁月晚饭吃饭布置完各种准备事宜就睡了,反倒是姜希婕在守着。用了夜宵,她便和施氏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这次本来是想让姜小姐你来玩玩的,没想到反而麻烦了你,真是抱歉啊。”“伯母客气了。我和霁月也不分彼此,我只是不忍心她太辛苦罢了。她在学校也忙,在家还在管家,挺累的。”施氏的唇角翘了翘,语气轻缓的说道:“说是不分彼此,可是这世上的人啊,终归都是独自来,独自去。到底也是两个人。” 若换做一年前,可能姜希婕会想和施氏温和的犟嘴,但现在她倒是真心相信这码事。于是点头,“您说的对。即便不分彼此,我跟她也是两个人。只是我把我自己的一部分拿出来,放在一旁,等她有需要的时候取用罢了。”“姜小姐心底宽大。这样豁达的姑娘是越来越少了。”“嗨。我从小和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浑闹玩大,虽然偶尔也耍小脾气,我也从来不是个要不到就哭哭闹闹的孩子。以前觉得自己很能,比别的女孩都强;现在想想,无非也就是天性如此罢了。可能也是言传身教吧,爸爸和爷爷每天都叫我让着别人一点。久而久之也就这样了。” “心宽些,不为那些琐碎之事嫉妒他人,自己活得开心,这辈子,知足,常乐。”其实姜希婕一直好奇,王绍勛可是有三房姨太太,成天跟着他在外面风流快活,混迹上流社会,这位正室不生气吗?一直留在木渎乡下,难道真的是如此的不争?虽然看来她的地位丝毫不能动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别人皆无所出。可是这日子和守活寡被遗弃有什么区别?可是她也不敢问。 “我这大半辈子,能养活这一双儿女,照顾婆婆,看着这老宅子。我觉得我的本分就尽到了。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你啊,姜小姐。”“嗯?”姜希婕一愣,给施氏续上茶。“羡慕你们还年轻,可以去追外面那个崭新的世界。我原来不愿意让霁月去上海,我总担心外面太乱了,对她一个女孩子来说不好。我总觉得她性子弱,不像我那个野惯了的儿子。但是她父亲执意让这一对儿女都去,他说,再不去,难道要老死在这乡下吗。这么多年了,倒也争气。外面的世界大些,女人也解放了,她既然年轻,就把年轻的光阴用在她的梦想上吧。为娘的我,没有机会了。总希望儿女们有这个机会。”姜希婕听得入神,点了点头。有别于王霁月对她母亲常年的消极印象—在她眼里,娘亲是个终年爱好吃斋念佛的妇人。姜希婕机缘巧合却听到了施氏的真心话,讶异而钦佩于这位慈母的见地,觉得她并非是个心中只有念佛的古板的乡下妇人,“可我也担心她孤独一人。那儿子是浪迹天涯的,女儿家有些心事也不能找兄弟商量。女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事难免,我怕她性子柔弱被人欺负了,又怕她因为这个而没有什么朋友。孤独一个人在上海,也太可怜了。还好啊,佛祖保佑,她遇见了姜小姐你。” 第51页 姜希婕听完这一串车轱辘话,先前还担心施氏说出什么“早点嫁个好人家”之类的话伤她的心,没想到绕了个圈又回来夸自己了。“虽然每个人都只是一个人,但是有个伴,总比没有好。谢谢你,姜小姐。” 施氏的眼神和话语都真挚,姜希婕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有了这一番话,是真心夸赞,还是别有意图。但她守着王霁月的心不会变,此刻也便和施氏达成了统一战线,遂点了点,不敢接受这谢意,说起客气话来,竟然有些诚惶诚恐。 再闲话一会儿,施氏也去休息了。只有姜希婕作为客人却像个主人似的在那里熬更守夜。一个人坐在院中树下,看这一轮明月,喝茶消夏。等到此刻,走进卧室把王霁月叫醒。“时辰到了?”“快了。你起来吧,准备准备就出发了。”王霁月一万个不情愿的起床,收拾停当走出来,见满院子的人,照路的火把亮如白昼。一行人到太湖边的时候,马上四更,方丈念起咒语。王霁月站在一侧,睡意未散。半夜又凉,她抱着手肘,看着母亲在站在另一侧,跟着方丈一起在念经。姜希婕站在她身后,怕她凉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给她盖在肩上。“不必。你不冷么?”“我不冷,没事。”“你这熬夜到现在,人也虚弱了,别给我穿。我不冷,就是起了点鸡皮疙瘩而已。” 未免在这庄严场合坏了氛围,两个人声音很如蚊吶,近得几乎前后贴在一起。姜希婕不觉有些享受这一瞬间,虽然紧张,却希望这短暂的奇妙亲昵永不结束。毕竟她绝没有什么别的机会靠王霁月靠这么近了。 王霁月自然不晓得她这些心事,莫名的也对从背后这个人身上传来的热量感到了眷恋,竟然继续絮叨起来。“你到现在都没睡?”“没睡。和伯母聊了会儿天。一直在喝茶,不困。”“那回去睡会儿吧。别累坏了。”“不打紧,不困。喝了那么多茶。”“你这又是熬夜又是管事的,辛苦的紧。小心生病。”“我哪有这么脆弱。我好着呢。皮糙肉厚的。”“你啊你,每次说你你就说自己皮糙肉厚。你要都是皮糙肉厚,要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姜希婕憋着笑,“那我要是夸自己,也不好厚着脸皮说自己肌若凝脂。岂不是只能说自己是油光水滑?”“油光水滑的,那是貂。”“也未必就是貂啊,也可以是熊。”“有你这么又瘦又漂亮的熊吗?麝,獾,狍,貉,你怎么不选其中之一啊?”“你还非得说我是畜生了哦?”“是你自己说的啊,你忘了当时你自己说i am the beast的。” 两个人丝毫不觉得在如此法事庄严场合咬耳根子有何不妥,一齐沉溺于此。然而方丈念诵完毕,下人们把买的鲤鱼都拿了上来,众人才循礼各取一只放生太湖中。王霁月放了手里的鱼,扭头看着姜希婕还蹲在岸边,看着被火光照亮的一小片水域。“看什么呢?”“我在想,这鱼今日游走了。天亮若是又被打渔的给捕上来,岂不是怪倒霉的。”王霁月笑了笑,背后却传来施氏的声音, “那便是它命中注定如此,不可违逆。” 姜希婕觉得这不可违逆的无效放生颇有些伤感,但是更不可违逆命中注定的是,她回到上海的时候,还真的病了。简单一场风寒而已,就是老打喷嚏,颇让人苦恼。奈何该打的就是要打,风寒只能等它自己疏散。王霁月听闻她病了,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遂上门探访。开门的是姜希泽,见是她来,鬼主意顿生,也不嚷嚷,悄悄地带着王霁月上楼,悄悄地推开门。王霁月心中疑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推开门一看, 姜希婕裹得像个粽子一样,侧躺在床上,却还好死不死的举着一本书在看。那书,王霁月很眼熟,盯紧了一看,王尔德的《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姜希婕看的投入。因为感冒了,浑身无力只能卧床休息,遂只能看书。她最近读书的速度和能力精进神速,一方面是专业方向所逼,另一方面,是实在看得多了。躺了数日,竟然快把这本王尔德的经典看完了。此刻正看到gray拿着匕首向画作刺去,正是着急紧张之处,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靠近,刚起了瞥眼去看看的点头,王霁月的唿吸就打在她的耳朵和面颊上了。 “生了病还这么要强,看了还真叫人自愧弗如呢。”姜希婕被她吓得一震,片刻间她的心又被这几乎不存在的距离所带来的极端甜蜜差不多给溺毙了,遂微笑着转身,紧要情节也不看了,转过身来对着王霁月,“你怎么来了?来也不说一声。”“我是探病的,事先说些什么。难道还要你远迎不成?你可是病人。还是因为我害的病,我只能越发不好意思才对。” 姜希婕被她这么一说,哑口无言煞是无奈,“你这嘴皮子。。。”她想翻身起来坐着和王霁月说话,或者说坐起来就离她近一点,可惜手脚无力,腰酸背痛,因为咳嗽而变得沙哑的声音都出卖了她的虚弱,“别起来了。躺着休息吧。”“越是躺着越是没劲儿,就越软。我得起来,不下床至少也得坐直了。啊。。。”她奋力使劲,然而依旧是个病秧子。王霁月好心去扶她,才发现她背上已然出了一身的虚汗。“唉。。。你最近也是太累了,折腾病了。”她很自然的拿过想来是赵妈放在床头的毛巾,掀开姜希婕的睡衣,手法轻柔的给她擦背。 第52页 “呵。。。”姜希婕低不可闻的嘆气,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挺胸收腹,意志上无比的想要接近王霁月和她的手,身体却犹如受惊一般想远离。王霁月每碰她一下,她浑身的毛孔都会收紧。明明只是在抚摸她的腰背,为何全身的肌肤都会变得滚烫。她是真的觉得难耐,便想躲开。偏偏王霁月还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肩,“别躲来躲去的,我赶紧擦完你也好休息啊。再躲,再躲花的时间更久,你这风寒更加好不了了!” 姜希婕也不想躲,她被王霁月这么说着,倒好像不那么尴尬了。可是王霁月吐气如兰,就打在她脖子上,她又觉得紧张。这一下子天一下子地,实在难受。 王霁月其实也觉得有丝丝奇妙。毋宁说,看见姜希婕□□的腰背的曲线,让她心中埋藏的隐秘情愫骤然浮上水面。像一尾巨大的鲸,跃出水面,令人惊异。她此刻纵使不想看姜希婕的身体,她的手却不能停止的在感受姜希婕的曲线。她小时候不理解什么叫做曼妙,那理应不是单纯的“美好”就罢了。后来父亲娶了号称当时长三堂子界第一美女的三姨太,她有幸欣赏了她在青春年华的尾巴里最美的样子,也许那个样子,就是看上去的“曼妙”。她自然是不会觉得自己如何美丽的。所以直到今天亲手抚摸着姜希婕,她才真真感受到,腰肢曼妙大概是个什么感觉。王霁月不得已,手里拿着毛巾上移,看到了她光滑的背,和两侧前胸浑圆露出来的遮不住的柔美曲线。此刻姜希婕微躬着背,显得楚楚可怜。 这次终于换到她脸红。 她其实一直都试图否认,自己其实喜欢姜希婕,与她亲密,不仅是因为姜希婕聪明,不仅因为她对待自己的真诚,更因为她的美,她的妩媚,她的温柔。潜意识里自己如同一个才子,偶然得到了倾国倾城的公主的垂青,心驰神往不能自拔。 不能自拔。 “好了。躺着吧。”王霁月侧身躲开,让姜希婕躺好,自己出去把毛巾递给了正上楼来的赵妈。回到屋里,却看见姜希婕红着脸,轻喘着气。“怎么了?脸这么红,发烧了?”姜希婕脸更红了,偏巧王霁月还伸过手来试试她额头烫不烫。“没事。我没发烧。要脸红就发烧,你也脸红了。”其实她此刻是服食了五石散的名士,肌肤上残留的温柔触感让她享受而思念,想不顾一切让它再来过,again, and again. 可惜不能。恩宠太过淡薄,只能等待。 “你啊,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眼看开学了,网球社还等着你呢。”“嗯?谁跟你说的?”“我前日出去,在华界置办东西,遇上网球社的学长,他让我转告你,因为你打的太好,让你开学了以后好好当新生的教练。”姜希婕半张脸都捂在被子里,闷闷的哼了一声,“他们现在倒是会用我了。大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在排挤我。”“那些事就别老想着了。反正管事的也换人了,你好好当教练,明年也许就换你当队长了呢。”“我又不稀罕什么队长不队长的。倒是你,话剧社没有再继续找你吗?”“还没信儿呢。我又不是但凡去个华界就能遇上人。”“那队长就没说,让你明年干什么吗?”“我能干什么啊,我又没那个力气没那个技术,打杂吧。跟你一样。” 姜希婕并没有想揭竿而起。她忽然很享受王霁月和自己一起静静躺在床上说话的时光。时光静谧,也许下一秒就是沧海桑田。 王霁月想着,等到姜希婕真的做了网球社的新教练之后一定会很受欢迎。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受欢迎。由于姜希婕的美丽,多半的人在社团{31}展会的时候都会注意到她,谁让网球社把她当花瓶卖了;等到九月份新人们正式加入,她开始当教练,球技一流待人温和的姜学姐立刻就收穫了一众学妹的崇拜。等到王霁月第三次准备去打杂干活的时候,她发现姜希婕身边就快没地儿下脚了。这种时候她心里颇为奇异而又应景的浮起一句话,狂蜂浪蝶。 幸好姜希婕是知道的,她会推开人群走向王霁月。但是要在她看到,或者说感知到王霁月之后。有的时候,她是真的不知道王霁月来了。于是王霁月就在旁边看着人群中疲于应付却也因为繁忙而显得光彩照人的姜希婕。她的动作标准而有力,展现的是传统女性缺乏的力量美;等她停下来去讲解和教授,她的语气平和亲切,充满了耐心,又是她身上引人注目的那种好教养好脾气,一种大家闺秀的美。毕竟不是十分亲厚的人,她才不屑于和人家耍小脾气,甚至不屑于生气。 勿怪大家都会喜欢她。此刻自己理应是被她比下去了的。然而她又不觉得有什么嫉妒,嫉妒也不用嫉妒姜希婕。这么些日子来,姜希婕的光芒只不过是被她刻意收敛起来了吧,刻意的收起来,让给了自己的“朱丽叶”。而她,选择成为朱丽叶不知名的婢女。 之前她也是这样的吧,站在舞台后,一边听着自己在舞台前背诵台词,一边缝补复杂的戏服。在自己需要的时候,送来吃的喝的,送来亲手熬制的保养喉咙的放了话梅的中药,递过保暖的衣服,当自己的传声筒。。。再瞪一眼那个范进罗密欧。 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会觉得一样的欣赏,一样的喜欢,一样的宠爱,甚至于一样的心疼。我而今似乎也能体会你当时的看着范进罗密欧的心情。 第53页 现在应该是自己躲在她的光芒的暗处,看她闪耀。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姜希婕跑过来,把一群眼神灼灼的学妹放在身后,“怎么,没事儿我还不能来看看你?你这病好了没多久,别又跑的一身汗,当心又受了凉。”“不会不会,放心吧。教这些小姑娘们没什么运动量。”“快得了吧,永远都是你最嘴硬好强。给。”王霁月递给她一个水壶,“里面是我照方子让家里人做的中药。解暑的。快喝了。”王霁月本来还想说一句,不好喝,你忍着点。但姜希婕打开一仰脖子,一口气全喝了。 “谢谢你。”她额头上还有一点薄汗,阳光照着她,好像很真实,又好像全是虚假的幻影。不施脂粉,却光彩照人。她的体香因为体温升高而扩散开来,让人几乎有一亲芳泽的冲动。 有时人老了回忆往昔,生不如死的劫难,如胶似漆的甜蜜,可能都不记得了。记得最清楚的,往往是一些浮光掠影地小事。比如花前月下的醇酒,比如天朗气清的明月。几十年后,身处异国他乡的王霁月不时想起的,也就是这些小事。曾经给她递戏服的姜希婕,在后台睡着了的姜希婕,还有这一刻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着的姜希婕。 “你就这么一个一个教,不会太累吗?”“哪有。我刚做完示范,你就来了。我马上准备让她们一个一个的站好,两人一组练习发球呢。我才不会一个一个的教。要不然一会儿赶上一个不好好洗澡的,我还不得熏晕过去?”“臭贫嘴。当心被人听了去!快去吧,我在场边等你。”“你不是要去图书馆吗?”“没事儿,我等你吧。快去。” 王霁月走到场边长凳上坐下,看着姜希婕穿着一身白□□球服,当个教练倒是当得有模有样。我等你吧,我等等你,因为你也一直在等我。这样的等待有时十分享受。毕竟你知道时间一分一秒消耗,你就一点一点的更加靠近得到奖赏的时刻。而非一点一点的失去快乐。 同样在等待的一样是王家的姑娘。她站在管事嬷嬷的办公室旁边,等着邮差把信件全部放下来,然后嬷嬷把她的信给她。“王婵月!你的信!你怎么每个星期都有信!”王婵月不回答,只是笑嘻嘻的拿过信跑回寝室,对着光抖了抖,再小心翼翼的打开。撕信封捨不得把信封撕坏了,信封也是要收藏起来的。 她小心翼翼又急迫的打开信纸,依旧是熟悉的傅仪恆那一手行云流水的字。 作者有话要说: {31}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和今天一样。。。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字如其人,这句话永远不假。姜希婕写得一手潇洒的赵孟頫,王霁月是一手规矩秀气的柳公权,傅仪恆则惯于写飘逸的行书。王婵月自打进了中西女中以来,几乎每周给傅仪恆写一封信。因为她虽然周末回家,可傅仪恆却常常没有空。她心里分分秒秒冒出来的话都想要对傅仪恆说,于是只好落在纸上,叠进信封,等待查收。 她每天都能对自己的未来诞生二十个崭新的想法,在这二十个想法里面,她一定会喜欢三五个,然后就延展开去,延展出一整颗树,然后把她的所有天马行空和杞人忧天都写下来寄给傅仪恆。等待傅仪恆给她意见,给她挖苦,给她玩笑,给她肯定。傅仪恆写点什么都行,她写的是那么好,她的文笔她的语气她的字,什么都好。王婵月和她的通信就像情书往来。只是王婵月自己意识不到,她收过情书,写的噁心兮兮的。她与傅仪恆的通信内容全然无关仰慕爱慕,却也装满了她对傅仪恆的仰慕。 傅仪恆说,我觉得你想成为记者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转了舵,跟随自己的心意最好不过。不过成为记者的话,去留洋自然是再好不过。新闻採访的先进思想都在西方。如果你真的准备去,那么你现在一定一定要把各个学科都学好了,特别是英语。这将会成为你以后留洋出国乃至事业成功的利器。。。 傅仪恆又说,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如自己想的那样,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毕竟而今中华太缺乏合格的西医了,如我者,做一个记者,也只能做到唤起民智。可是如果当人民生命难保,谈何唤起民智?战火连天的年代,医疗反而是重中之重。至于你所提到的其他想法,我虽说不应该对你指手画脚些什么,但我始终觉得生逢这个时代,应该专注做些有益国家民族的事。也许说这个对于你来说太过严肃,我倒有几则有关的笑谈可以说给你听。。。 傅仪恆说的什么她都愿意听。她把傅仪恆当作神来膜拜,当作导师来追随。她进了中西女中之后不断有人跟她提起曾经的王霁月和姜希婕,当然还有郭婉莹。王婵月被吵得不胜其扰,感嘆个个都是淑女,旧式的新式的都好,唯有她,看上去就是一只徒有美艷外表的丑小鸭—没法办,好像哪里都不突出。于是别人的建议她倒反而因为那一点点的逆反而不想听更不想搭理,只有傅仪恆的建议她愿意听。别人的话都是说教,都是干涉,只有傅仪恆的话她照单全收,她全部认可,她认真的考虑。 她如同在夜色茫茫的飘着浓雾的大海上看到了灯塔,在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时候。 我要拼命的走向你,靠近你。 于是每周末的时候,她回家总是要来家里平时订阅了也没人看的所有报纸细细的读。偶尔看到了傅仪恆的文章还要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照着傅仪恆对她说的那些条框细细揣摩每一篇觉得写的好的报导。直到看了一个多月,天气渐凉的秋天,她在写给傅仪恆的信里说,我还是觉得我不如你,也许这一辈子都追不上了你,所以我还是决定去学西医。 第54页 她把信交给王浩蓬,然后抱着自己的一大摞医学的书,回学校去了。 王浩蓬乖乖的去寄了信,心里满不是个味。开车直奔工作地{32}。打开办公室门,姜希泽穿着军装,上衣敞开胸口的扣子,正靠在他的桌沿儿上抱着手一脸坏笑的看着他。“哥哥!你这又是得了什么笑话,等着在这里笑话我!”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公文包往座位上一扔,气鼓鼓的坐下。 “我听见你剎车声就觉得你今天有气,上楼的脚步更是气哼哼的,恨不得踩坏了楼梯。怎么,我叫你不要去劝你妹妹,你偏要去,碰钉子了吧?”王浩蓬嘆一口气,“我说了,不让她老是和那个傅仪恆有什么关系!我就知道不对!眼看那个傢伙不但和那些左翼的文人有牵扯,昨天手下人不也查到了吗!她和□□的红队也有关系!你叫我怎么容忍我的妹妹一天到晚的和这些人鸿雁传书!”“还让你去寄信?”“还让我去寄信!早上我跟她说让她离那个女人远点儿!她还不乐意!”王浩蓬见姜希泽笑得更欢了,几乎是瞪大了眼,“可是,兄弟啊,你可是喜欢人家的小侄女的人,怎么,我那个小姨子,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前两天谁跟我说要娶人家来着的?”“哥哥!” 姜希泽眼看他要急,挥挥手作罢,正色说道:“你现在去跟婵月说,又说不了什么实情,那光让她不要联繫傅仪恆也不现实。我们不如就跟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说不定有什么收穫呢。她毕竟是傅传义的独女,不好抓的。只能跟着她,看看能不能捉一点线索把红队一锅儿端了。你看你,着什么急呢。要沉得住气,大鱼送到嘴边,只等着合适的时候吃呢。对了,上面下来一份绝密材料,只有你我够级别,让看一看。”王浩蓬接过材料,细细读了,然后说:“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可恶!”“嗯。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可能跟紧,每天都往熊师长{33}那里一报。确定之后由他们做便是。” “这样的事还要报给司令部?”“难道你有权越过司令部?”“我只是担心,有人仗势把人捞出来。”“哼,”姜希泽哼了一声,“不会让他们知道的。”王浩蓬点头轻笑,“是是,你最有本事。”“这周五安排你和元娥见一面怎么样?你小子可不能有别的事啊。”“我要有别的事,也是你给我找的!”姜希泽不打算继续陪他玩了,挥手告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走出王浩蓬的办公室,他又变回那张喜怒无常阴郁的脸。 不管是什么人,是谁的亲戚,谁也不能阻止他捍卫他心中的信仰和国家利益。 “真的?”“真的啊,我骗你干什么,我也是昨天才从元瑛姐那里听说的。”王霁月坐在姜希婕的屋里,“也真是。。。浩蓬也不说。”“你这个做姐姐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本来还有下半句,可是说不出来—王霁月当然看不出来,自己都在她身边磨蹭这么久了,她都看不出来—于是只是讪讪的看着王霁月,不妨王霁月居然在打量她的小腿。今天她穿着高开叉的旗袍,露着甚为肌肉紧实线条优雅的小腿。王霁月看了好久才说,“也真是不一样。”“什么不一样?”“运动的和不运动的不一样。你看你,再看看我。” 姜希婕笑得前仰后合,“笑什么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什么!!”“没,没。。。不笑了,不笑了。。。”“教练大人,你可是什么时候去出工啊?”王霁月抱着手,“正襟危坐”的看着姜希婕,语调阴阳怪气,姜希婕收住了笑,“下午去啊。你要不要就和我一起去?”“我去做什么?”“就。。。一起去呗。”她就不好意思说,我想你看着我陪着我。“看你风流潇洒教别人打网球?”“呃,我,”“那就去吧,看看也好。” 姜希婕自然是喜不自胜,却没猜透王霁月的心思—她满以为王霁月是依旧善解人意所以愿意陪她去。其实王霁月倒是有别的顾虑—她就不乐意看到那几个大三的学姐崇拜姜希婕又对她吆来喝去的样子。自从姜希婕技术出众忽然成为网球社的骨干之后,原先几个与她们俩不太热络的学姐忽然对姜希婕好感顿生,加上她在沪东公社留下的好名声,这群原先自恃打的一手好网球的女人们一会儿缠着姜希婕让她教她们,好似一群眼冒金光崇拜不已的新生;一会儿又让姜希婕去做这做那,美其名曰能者多劳,变身回到一群趾高气昂倚老卖老的学姐。 王霁月很不喜欢。而且又怕她太累,干脆自己亲自上阵算了—最近关于她的流言就跟落叶似的往下掉,还是做点事免得人家老觉得她傲气。两人换好衣服便往场地那头慢慢走。姜希婕忽然开口问:“你是真的不打算演《麦克白》吗?”“王霁月摇摇头,“当然不想。”“为什么啊?话剧社三番五次地求你不成,周五甚至都来找我了。”“找你?找你来当说客咯?”“我可是没答应。我说我不能做主,让他们还是来找你。干嘛不演啊?让你演麦克白夫人啊!多好的角色!”“我不是学戏剧的,不想演。让你演还好些,你不是专修英文文学么。”“我没有你那么大号召力啊,王朱丽叶!”“你!” 第55页 姜希婕没打算继续逗她,手里还拿着网球拍呢就举手投降:“我没说我没说!”“哼。”“但是,我都听见议论了。”“议论我心高气傲?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嗯,就这一类吧。反正要是拿你们江浙的方言说的骂人话,我也听不懂。”王霁月被她逗笑了,但笑容也是瞬间便收住。“罢了,我从小被人议论到大,总也习惯了。小时候,别人骂我爹两面三刀。长大了点,别人骂我的姨娘都是下流货色。再长大,别人又骂我爹数次背叛,投奔南京。因为爹爹,因为叔叔,因为浩修,因为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我被议论了二十年,随他们议论去。”“哎呀,看来我可不是这个名单里面的一个。”“你还希望进来不成?” 我想。因为假如那样,也许就意味着你可以为我奋不顾身。可是我又不想,因为我不想你为我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32}此处假定姜王二人此时的工作地点在上海某处,从属于国军参谋本部第二厅。 {33}时任淞沪警备司令部长官,三十二军第五师师长熊式辉。 妈妈呀,我从28号到现在,终于登陆进来了,jj抽出了翔啊!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两人边走边聊,饶是如此步伐缓慢,到的还是早了。只好坐在树荫下等。等足十分钟,像洄游的鲑鱼,人潮哗的一下袭来,一下子全部涌向姜希婕—最近沪江大学的一景,忽然很火热的网球社新生训练。其实社长都想好了,眼看人气如此旺,不如下学期办个什么网球比赛之类。已经接近深秋,该教的都教了。最近的事不过都是姜教练带着一群新生们练习。可是新生们,特别是学妹们,大概觉得这位学姐非常好相处且温柔且耐心,但凡被教练指导了何处,便要教练重新示范一次。姜希婕即便心中有点不耐烦却不会说出来,依旧好好当她的教练。 王霁月心里觉得学妹们根本不是为了好好学网球而是为了看姜希婕的身姿。更别说那些学弟,所有的男人们。但是,她也喜欢看。人大多如此,自己厌恶憎恨的东西,巴不得大家和自己一起恨,好像这样战线就壮阔一些,恨起来底气足些;然而若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巴不得别人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样就可独享自己它。 或者是他,是她。 王霁月在帮着社团布置场地,打理杂事。偶遇个别学妹认识她是个传说中美貌端庄的朱丽叶,跟她打个招唿,她就笑笑。而那些坐在一旁的几位“东西太后”,看见她则是笑一笑点点头,转过脸就能翻个白眼—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姜希婕正专注的看两个她觉得打的最好的男生打单打。两个男孩一个广东人一个山东人,难得两个人的体格都非常适合打网球—牛高马大手长脚长。动作学得也非常标准,简直赏心悦目。但即便是如此难得的校园练习赛,姜希婕也只是随意看看,她今天莫名觉得不太对,总觉得要出事,总觉得很危险。 于是她时不时瞟王霁月一样,保持她在自己的视线中。可今天王霁月简直是分外活泛,超级勤快,四处熘达,收拾整理。姜希婕越是觉得她搭理自己就越心慌,遂往她那头走去。正好王霁月也往这边走来,甚至还温柔的看了她一眼。 “呵!心里都乐开了花了吧!”爷爷的这句口头禅忽然浮现在她耳边,爷爷说这句话的样子也在眼前:每次他见几个孙辈得了什么宝贝一脸欢喜的样子,便眯起眼睛,笑嘻嘻的看着孩子们。乐开了花了吧!扑通扑通我都听见你心在那儿跳了! 她一边走,心跳却没有怎么加速—她太习惯这样安静的靠近因为正在忙所以也很安静的王霁月了。正走到王霁月身边的时候,球场那头传来惊唿。 王霁月闻声也扭头,往后一看,先看到一个网球拍,是一个朝她飞来的网球拍,是一个朝她高速飞来的网球拍,然后就是姜希婕的手。撞击的声音当然不是“咣”,自然也不是“噹”或者“啪”,是一声“呯”!也许是她骨头硬,也许是她那一刻整个手腕肌肉绷紧因此坚实无比。声音很响,吓着了一旁发呆的一群学姐。 姜希婕估计是想把王霁月推开自己挡住飞来的网球拍,于是左手护着王霁月右手当起了炮灰,结果球拍自然狠狠的撞在她的右手手腕上。这下她遂因公负伤,幸好该她干的也都干完了,“病假”也不是不可以休。但谁有心情想那些个,她疼得一下子就出了一脑门的汗。痛极之余,她还是很有形象的坐在了长椅上。但是她是真的被这一下疼的连腿都软了,坐下她就起不来了。 王霁月眼睁睁看见飞速飞来的网球拍被她用手挡开,然后这个人的眼眉五官全部因为疼而皱在一起,起身想去扶她,不过姜希婕却自己跌跌撞撞的坐到长椅上。“没事吧?!”“没事。。。没事。。。就是撞了一下。”王霁月掰开她捂着手腕的左手,被撞处已经红肿了起来,“还能动么?”“。。。唔。。。不能。”这也是知道说实话的,别说动手腕子,她现在整个手臂都不想动。 第二天,姜希婕俨然已经成了个独臂大侠,她的右手被吊了起来—虽然说并没骨折之类,可是校医总担心她骨裂了,让她回家去找医生看,她不乐意,说周末再说,你就先给我吊起来。王霁月很是不满,一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臭脸一个电话打回家里,当晚就有个骨科的老大夫过来了,带着药带着纱布,一个小时全部搞定,三角巾吊起来,然后对王霁月用苏州话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第56页 “这是?”“周老先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有什么事经常打个电话就能上门来看。他说你这伤不要紧,只需要记得敷药就好了。但是最开始这几天最好还是吊起来保住着。”于是姜希婕就吊着一只手,生活上各个方面都要依靠王霁月来照顾她。王霁月一方面觉得对不住她,心怀愧疚;另外一方面也觉得她的确是生活不便,居然和姜希婕的室友提出换床。姜希婕的室友不知道是一向嫉妒姜希婕看她不惯呢,还是少有的起了恻隐仁慈之心,一口答应,二话没有,嗖嗖嗖收拾东西滚另外一边去了,还帮着王霁月搬东西。 姜希婕固然是满心欢喜,又难免紧张—自从她起了爱慕之心,就未曾与王霁月如此“睡”的如此之近。要说原先在王家,那也是她在外间,王霁月在里间。终归不是如此只隔着一张床的距离。即便明知道那是要失去的,能多靠近一分,就是一分,无论如何也要那一分。 她巴不得王霁月明白她的心思,却也害怕王霁月明白之后可能的种种后果。 “起床了,懒鬼。”王霁月叫她,她才睁眼,居然天光大亮,她还迷迷煳煳全然不知,这深秋日子是越来越好睡了。王霁月却一早就去给她带了早餐回来。此刻便准备扶她起来吃饭。姜希婕觉得自己可以凭藉单手起来,可惜昨天早晨就实验失败,以至于昨天手腕又肿了起来,甚至带着她自己都有些发烧。终于今天睡的过了,发烧的后遗此刻还在纠缠她。“嗯。。。唔。。。不好意思起得晚了。”“手腕今日感觉好些么?”“还行吧。。。”“还行,是怎么样?”“动还是不能动,只是不那么疼了。”“行,快好好吃饭。吃完了我给你换药。” 周老先生说药是一日一换,一次给她的都是五日的量。王霁月拆开绷带,看到的还是个红肿的手腕子,“你这肿的,快赶上猪蹄粗了。”“猪蹄子,怎么不是肘子呢?”“你浑身上下,也就大腿肘子一样粗吧。太瘦了。”“你还嫌弃我瘦?那你怎么不嫌弃自己呢?”“我从来没说自己是畜生啊。” 这坎是过不去了。当初那么说真是后悔死了。 残了手腕的姜教练自然不能再当教练,当裁判也许绰绰有余,但是现在她只想好好当个学生。姜希婕写的《巴黎圣母院》和《茶花女》的作品提要深的教授的青睐,简直有了等着看的心态,为此一直在课堂上表扬她,刺激她继续写。可偏偏她挑了本《战争与和平》—怎么那么长那么啰嗦啊。为了方便查阅资料翻字典,基本上课余的时间不是留在教室看书,就是留在图书馆。 王霁月自然陪着她。只要能陪,她就必须在她身边。深恐一个不留神这位残疾人士就要闯出新的祸事来。姜希婕正端坐在位置上,一边抱着手腕一边在心里咒骂托尔斯泰;王霁月去上课了,上她那更头疼的语音学课程。这间教室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姜希婕是真想回去上经济学的课啊,她一点儿也不想读托尔斯泰。假如托尔斯泰能多写一点关于经济的她估计会看,可是那样还不如多看几遍《国富论》,那样还不如, “就是那个王霁月啊,啧啧啧啧啧,真是可以了哦。”{34} “就是啊,哎哟,一演完朱丽叶啊就开始骄傲了,马上就不演了欸。”“哎哟傲气的不行,说是许皓白他们去找她说了好几次,都不同意,一点面子都不给。”“就是啊,覅面孔!”“就是啦,像他们王家的,简直没有一个好东西啦。嫌鄙的很!你像他们家那个王二少爷,叫浩修的那个,成天吃喝嫖赌抽的,五毒俱全啊!哦哟什么人都嫖一下子,今天吃酒嘛在哪个长三堂子里面,西家的黄先生高兴啦,东家的那个罗先生又不高兴了,只好明天又去吃一台。”“只怕每年不知道吃多少钱在上面哦!养活了多少先生们啊!”“那还不算咧,就他爹王建勛,背离地阴损的咧,跟他大哥一样,两面三刀,当大官的打小官的秋风,大奸商打小奸商的秋风。” 本来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姜希婕也习惯了有人议论这一切。说就说嘛,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也管不了。遂兀自看书,不准备理会。“所以说啊,什么样的种什么样的人。她王霁月能好到哪里去?”“就是啊,看上去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哎哟哟哟,天知道背地里是什么货色!和她那个爹爹一个样子,勾搭姜家那个大小姐;话剧社的那几个男的哦,迷她迷的咧,啧啧啧啧,真是□□头养的!” 诶我还就忍不了了。姜希婕单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对着正走进来的两个八婆,开口了:“你俩舌头是有多长,要不要我替你们剪了拿去菜市场卖了?” 作者有话要说: {34}为方便理解,本处及下一章对话将以上海话夹杂国语写作。若有不当之处请见谅。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进来的两个人这下就傻眼了。姜希婕本来从里面听出了自己室友的声音,心里已经骂了人家一百遍,倒也不打算开口反击,只是准备瞪她们一眼。但是她们开始污衊王霁月了,她就不能忍了。“我看你们俩长得不是人舌头,是牛舌或者马舌,还比马脸还长,剪吧剪吧,还是能卖个好价钱的。怎么样,赚不赚这个钱?我可不打你们秋风,拿你们回扣。” 第57页 两个八婆被抓个现行正紧张,忽然发现这是再骂她们长舌妇,便涨红了脸,添油加醋分辩起来:“我们说的有凭有据,你在这里插什么嘴。你天天就跟她王霁月好,这下倒知道出来替她辩白了。早干什么去了?她爹三个姨太太,都是些什么腥的臭的:赌博的赌博,抽大烟的抽大烟,有的是堂子里出来的,有的比堂子还不如。这是人尽皆知的,你现在倒替她辩白了,早干嘛去了?”姜希婕一愣,我干什么去了?这是什么神奇的逻辑,合着我应该拦着王绍勛别娶姨太太?“我干什么去了?我俩好好念书去了,要不然你们俩就能上升两个名次了吧。上升两个名次你俩的压力就更大了,哪有现在这么逍遥自在,家里没人管,挣扎着毕业就赶紧找个人嫁了,多好。我们俩仁慈如此,自然捨不得你们遭罪啊,万一你们受不起把前程搭进去呢。” 她今天很是病弱的穿了一件风衣,脸色又有点苍白,往那儿一站,姿容胜雪,时尚利落。这下更激发了敌人战壕里同仇敌忾的妒恨,“姜大小姐,你生来金贵,我们比不得你。你从小住洋房,吃西餐,喝的是咖啡洋酒,开汽车打网球。我们比不得你,菩萨心肠都比不得你。你这打杀夹墙里,人情世故的什么都不明白,好赖都不晓得。”说着还有些结巴,也不知道是在想说辞,还是担心说的过了惹恼了对方。可惜她的战友完全不担心这个,“啧啧啧啧,就是啊,人家家里不比得你家里哦,正经八百的大官,出过洋留过学,南北打成一团糟了都能好好过哦!人家家里,鼠蛇一窝,沆瀣一气。她能攀上你啊,是额角头碰上天花板咯哦!” 两个八婆反而笑成了一团,姜希婕更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你一会儿骂我出身,一会儿各打五十大板,说我是傻子王霁月是□□,然而根本没有攻击力。她虽然觉得对方攻击力不高,但是对方的态度让她不爽,今天不把你俩的舌头给你俩骂到肚子里去我就不收手了,奶奶个熊。 “那可不是。至少我们家里,各个舌头都短,逢年过节只好吃点舌头来补一补。吃了就吃在肚子里,毕竟,陌生人弔孝,死人肚里得知。”她一边说一边走出自己的位子,靠在书桌上,抱起手,继续道:“小鬼头长一张刮三面孔,吵起架来打格愣。要说出身,家教好不好,嘴里吐狗牙还是象牙一看就知道。再说比这出身,明媒正娶的,好过赎身从良的;赎身从良的,又好过把老鸨子打了跑出来的么二。自己就是丑小鹭鸶何必嫌弃亲娘丑,也不知道是谁生的了。乱话三千,不如回去照照镜子看看长得坍不坍台!” 两个八婆这下脸更红了。她们不知懂啊姜希婕哪里学来这些俗语,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话夹着同样字正腔圆的上海俚语,语气还很骄矜,一时把她们俩打了个“半死”。急赤白脸的二人虽然很想还嘴,可就是“你你你”半天说不出来。原是她们以为姜希婕真是个好教养的大小姐,断然是不会和她们势均力敌的吵起来的。哪知道姜希婕不但挖苦了她室友母亲的长三出身,还知道旁边那位八婆家里有个一直传闻背着人命案子的么二小妾。姜希婕这一番不指名道姓却又直来直往的说辞,不但骂了人家人家里,还顺路骂了这二位。从出身骂到品行,从品行骂到长相。还用的都是她们能明白的俗话! “怎么啦?吃闷头啦?”姜希婕饶有情趣婀娜多姿的走了过去,反正已经开始有人围观了,这好,不怕不热闹,我还没骂起劲儿呢!“别啊,我还没说够呢!快点说点新鲜素材来我好往下说啊!心里挖塞啊,就要说出来啊,别憋坏了。” 八婆之一怒不可遏,登时准备冲过来打姜希婕,却被背后的战友抱住劝解。姜希婕仍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面对即将扇到脸上的巴掌面无惧色。直看得两个八婆自己吵了起来,方正色怒视,大喝一声道:“我告诉你们!有的闲话,我和她不回击,不搭理,不代表你们就是对的!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愿意怎么做,是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和你们狗嘴里的狗牙有什么关系!所以从今天起,最好都收敛着点!你们心里怎么想,如何的龌龊下作,我管不着,就是烂成一滩烂泥沤出了肥,我都不管;但是你们胆敢和这两个泼妇一样到处乱说,我就能到处追着你们骂,骂到你们通通滚回家照镜子后悔自己坍自己的台为止!” 她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看的众人几乎有了人人自危的惊悸。一时全场安静无声,似乎等待这个兇悍的復仇者继续降下愤怒的雷。只有躲在人群最边缘王霁月,没有继续谛听。她冲进人群,拉着姜希婕,三下五除二的帮她收拾了书,放在包里拎在手上,然后牵着姜希婕,走到两位泼妇面前,笑了一下,神色玩味的说:“谢谢你们了。”然后信步离去。 可走出了吵架现场的姜希婕立刻没了那么凌厉兇悍的气场,变得有些期期艾艾。她对王霁月现在的态度不清不楚,也不知道她是满意自己维护她呢,还是不满意自己兇悍吓人。毕竟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攻击人家母亲的出身的确也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段。说白了,刚才她不过胜在淡定自若,吵架双方的手段是一样的下作。 “你,”“我都听见了。”两人走回了寝室,王霁月把书包放下,再把跟着身后像只跟屁虫的姜希婕缓缓地送到床上坐下,“真是。。。”“我不是,我就是,我,”“怎么,现在倒是结巴了?刚才挺厉害的嘛,哈哈哈。”见王霁月笑了,姜希婕才放下心来,“平时都看不出来你嘴皮子这么厉害。最后那一吼,吼的我都震了一下,真是,”“一点都不淑女?”“对啊对啊,一点都不淑女!” 第58页 王霁月掩嘴而笑,姜希婕只得笑着摇了摇头。“唉,人怕出名猪怕壮。我既然已经这么出出名这么壮了,那就既出名且壮吧!”王霁月一边笑着,一边拉过她的手检查。“刚刚拽你拽的勐了,没弄伤吧?”“傻子,你抓的是左手,右手揣在兜里呢。” 她这才发现,其实王霁月当时也很紧张,和她一样,心脏满负荷运转在战斗。固然王小姐很是淡定而风流的走进去挖苦了两个泼妇,王小姐为了做这一切依旧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的—这本不是她习惯的行为模式,她只是喜欢自己走自己的路,安安静静,完全无视周围的打扰。姜希婕总觉得这样的王霁月和她母亲很像,惯于隐忍。 “你什么时候学了那么多上海话?平时都不见你说。”“就。。。家里新请了个上海阿妈,一家人好奇,就开始跟人家学。我最开始就只会骂人家是港督。”王霁月哈哈大笑,“是是是,这发音好的不能再好了!我要亲自上门感谢那位阿妈!” 姜希婕有点颓丧,心里又酸又甜,好像吃了个不太熟的青芒果,一时不知道要吞还是要吐,面上挂着苦笑。王霁月忽然蹦到床上来,扳过她的肩对她说:“逗你呢。当然是要感谢你。”她拉起姜希婕的手,熟练的拆开绷带,低头小声说,“我总觉得这些人不要搭理便是了。从来也不会由谁替我出头。没想到今天这样一件小事,你倒狠狠杀了她们的威风。其实她们今天说的并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话。以前比着难听的我也听过,不过是这几年爸爸的官做大了,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了。”绷带拆了下来,王霁月拿过放在桌上的药膏和新绷带,青苔一般绿的药膏里一定混了大量的冰片,姜希婕每次闻见都觉得立时清醒,可是她想马上摆脱这浓烈的冰片和麝香气味,她想近距离闻到王霁月身上的白栀香气。 “其实今天我下了课往那边走,就听见前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我还觉得好奇,是谁啊火气这么大。走到门口看见人都围在这里,大家都是一副又害怕又想看的样子,我还觉得好笑,不知道你在里面是不是也在看。结果就听到了你们吵了起来。”姜希婕一脸不可置信,“所以你一直在外面听?”“嗯。就想听听你会说什么。”“那你可满意?”王霁月扑哧一笑,“满意,非常满意。谢谢你。” 王霁月已经绑好了绷带,姜希婕不敢看她眼睛,只是对她笑了一下,笑得自己都看不见她的表情,然后盯着自己的猪蹄子看。不防王霁月轻轻拥抱了她。 “谢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王婵月若是在场,应该会觉得她姐姐包的还不够好。她最近学习进步神速。不光是女中里该她现在学得东西,不该现在学却被她自己找来自学的东西,她都学得飞快。她理化底子尚且欠缺,自然遑论药学;可是她居然开始兴趣十足的学习解剖学。让她爹从博济医学校给她找来书,藉助姜家在天津的关系找海军医学堂剩下的老人做她的家教师傅。结果可想而知,在女中,王家的第二位小姐又是个天天回家的娇贵小姐,而且除了英语之外别的课业都不怎么样—唯独英语独霸天下。非为其他,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把英语学好,以后才好看原版的教材。 王霁月都不太乐意去她的房间,几个姨太太也是,下人们更是—里面放着一副骷髅,有时候是一整副,有的时候是拆开的,这一个脑袋那一根腿骨的。她如此努力,都是为了想顺利考入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或者协和医学院。白天上课,晚上回家还是上课,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看上去没有时间给傅仪恆写信,其实还是有—比如现在,在家政的课堂上{36}。绘画她回听,她甚至会自己画解剖图。但是家政,她是真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才不关心要怎么收拾家里,她要收拾病人才对。 她写信给傅仪恆,犹如下边儿连长向师长汇报她的战绩,今天又看到了哪里哪里,觉得此处颇为有意思,此处颇为无聊,此处真是新鲜见解,之前从未料想到云云。傅仪恆看信总是笑着看信,然后回信给这小丫头道,你啊,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跑的是这么快,当心摔了。王婵月不服,回信道,我才不会摔呢,我走的稳得很。 她又回復道,也许我就是很着急,那就着急吧,走得快一点也好。这个乱糟糟的时代,好像每个人走的都很快,好多的人去打仗,去送死,总是白白浪费,我想做的是减少这些白白浪费,为了这理想我也应该走的更快,毕竟他们是不会等着我的。。。 傅仪恆看着这些信,一面觉得这个小姑娘可爱得近乎童稚,像小孩看画报上的人一般总觉新奇可爱;一面有一种奇怪的隐忧浮上心头—她总觉得自己是那希腊神话里的女妖,引诱了王婵月这心底纯良的赤子。虽然不是自己引诱的她去超前的“自学”西医,但王婵月自己来信说,好像的确是在遇见了自己之后,这小姑娘就变得勤学上进了不知多少倍。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论理她并不想与王家有太多的纠缠,她更想靠近以便开展工作的人是王浩修,即便能把王婵月当作一个切入点, 因为工作就这样可以的靠近王婵月,总觉得是欺骗了她。欺骗了她,就是于心不忍,就有良心上的不安。 第59页 她在王婵月的身上看到了当初的那个自己。执意出国,游歷欧美。心怀大志却最终以这样一种非常平静的方式回到了祖国。看上去甚至无所事事的傅仪恆每天也就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时而很关痛痒时而无关痛痒的文章,全然不似她自己雄心壮志出国的时候满腔热血要拯救全世界的样子。锋芒嘛,留给浑身是刺的年轻人好了。她理应把自己藏起来做事。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教初出茅庐的王婵月跳一曲华尔兹,自己掌握着她,领着她如何转圈,如何移步,如何跳出自己为她预计的舞步。 她本来不想操纵王婵月,可是实际上这和操纵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不断顺着王婵月现在思维路线给她灌输悬壶济世的思想,灌输怜悯苦难的同情,准备把她引领到完全的与穷苦人在一起的境地,最终走到和自己走在一起的路线里。只要她一直崇拜自己,这一切都可以做到。她会跟上自己,沿着布满同志鲜血的道路,走到苏区,走到梦寐以求的未来的中国。 王婵月对于她来说,工作的意义大于任何私人层面的意义。 周五这天她上午出来,雇了黄包车往华界走。开车走华界总是累人的很,不如雇黄包车。最近总能发现有人在跟踪她,也不知道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还是谁的人。她现在对政府里的派系不太清楚,她知系{37}的存在,只是觉得而今不可能系派的人来监视她—除非监视她的目的是基于对她父亲的不放心。放心也就怪了。 但是万一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她就担心左联的事和其他同伴的身份暴露。她自己是无所谓的,至少现在来说,她可以通过父亲的地位保证自己的安全。想到这里,她目光放空在黄包车车夫瘦削的背嵴上,司令部那边能下这个命令做这件事的只有姜希泽,且看自己这个侄女婿敢不敢! 到了地方,付了车钱,她走进这间装修还称得上过得去的饭店,老闆见她来了,高兴之余让小二先端了傅仪恆喜欢的铁观音过去,兀自先收了钱打发了送货来的车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傅仪恆点了小笼包换了茶,老闆才笑眯眯的走过去问好。“傅大小姐!好久不见啊!您老不来,我们这小店连墙面都是黑的!就等着您来让我们蓬荜生辉一次!”敢情这老闆居然是个北方人,说一口北平方言,“刘老闆说的什么客气话,你这里三教九流的,什么人没有啊。不能说是少了我一个就黑了墙煳了门楣。”“嗨,生意上的事,天知道的!今天来的客人点的多,明天再来就不一定了!前阵子就有位老爷带着家里人来的,一家老小,一看那位夫人和孩子们就是在乡下呆着,最近才到上海来的人。点满一桌,吃的干干净净,孩子们穿的白白净净,倒跟没吃饭似的。”“哦?还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后来?呵!过两天就不行了,也不知道那顿饭是发达了请客还是最后的钱搓一顿算完!” 两个嘻嘻哈哈的说了一阵,老闆便走开继续去算帐收钱了。傅仪恆也就自顾自吃了饭,付钱起身离去,临了让小二给她叫来黄包车,去了一家旗袍店。晚上跟踪她的人撤回去,被姜希泽骂了一顿。“下次她和店老闆的对话,你们给我一字一句全部记下来告诉我!” 姜希泽的直觉是正确的,傅仪恆和作为接头据点的店老闆说的话全部是暗语。每次他们聊的无非是这些话题,但因为两个人高度的默契,他们就可以在如此家常的看上去没有内容的对话里,交换情报。比如今天,傅仪恆面上是照例要去旗袍店做衣服,实际上是按计划去接头,获取最近的情报。店老闆告诉她,门店是黑的,也就是平时一切安全,没有什么最新指示和紧急情况,不必担心。傅仪恆问他,那敢情就缺我一个没来找你报导的咯。店老闆说是啊,就缺你,不过还是别老来,一定跟着每次做旗袍的节奏就好。然后跟她说点一桌子菜的一家人,其实就是说,组织上最近派来了新的人,分批来,分批由顾顺章派人来这里接走了。点满一桌,就是说人数是十个。过两天就不行了,是说这些人到的第二天就已经完成了转移。 傅仪恆心满意足的回到租住的公寓。她那张看上去总显得慵懒的脸上,双眼其实机警无比的观察着四周—最近公寓里换了几个住客,要注意观察对方是不是派来监视她的。然而打开信箱,里面又是王婵月的信。其实这个孩子的字很漂亮,就像她人一样调皮活泼,有的时候把挑勾写的很夸张,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小时候这么气她的私塾先生的。 “我总不像姐姐那么乖。” 不乖,也有不乖的好处。 这时候王婵月在家里,教她的老先生刚走,她还在捧着头骨研究。一边研究,一边照着书看,一边还要做些笔记。王霁月差人给她送个水果,结果老阿妈看见七小姐手里的人头骨吓个半死,死活不去,把这事又推回给王霁月。“你这是,”王霁月刚进门,又看见妹妹在拿着一根桡骨敲头骨玩。“唉。。。”把盘子放下,“这又是哪儿的骨头啊?”“桡骨。这儿,”王婵月用手指按着姐姐的手肘,“到这儿。”一路抚到大拇指的指根。“哎呀,吃!”调皮的小姑娘过去拿了一串葡萄吃起来,眼见姐姐却盯着那根桡骨看,“怎么了姐姐?”王霁月遂把姜希婕受伤的事告诉了她,“哦,嗨,反正是周老先生看的,你怕什么,肯定好。你问我是没用的,我也不敢给她看。她现在多少能动就证明没有骨裂嘛,不打紧的。” 第60页 王霁月对她翻了个白眼,心里有些话倒不打算说出来:“是啊,不打紧。”“不过姐姐,人家姜家姐姐对你可是真在意。”王霁月笑了笑,“你又知道了。”“哎呀,姐姐,人家要是不在乎你怎么会为你挡呢!你头那么硬,很经摔的啊。我就记得小时候老听大伯说,姐姐小时候老摔跤,摔跤就会摔到头。。。” 窗户关着,外面的漆黑的天空里挂着一轮昏黄的月亮,从古照到今,勤勤恳恳不会擅离职守。王霁月发着呆,脑海里时而浮现一下月亮亘古不变的颜色,时而浮现一下姜希婕被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手腕。 “你笑什么啊姐姐,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36}参见百度百科内容。 {37}即国民党中央俱乐部,也就是中统的前身。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期末考试一结束,王霁月就匆匆回家去了,王浩蓬也是。不就整个王家的人都回木渎去了。非为其他,乃是王老太太的旧病苟延残喘多年,饶是儿媳妇施氏精心伺候了这么多年,终于架不住大限已至阳寿已尽,干净利落的于一个总也喘不上气的冬夜驾鹤归去了。王婵月不久之后会知道,那就是所谓的肺心病。 王老太太高寿去世,本是喜丧。可是喜丧办到一半,元旦刚过,天寒地冻之间,姜希婕匆匆得知施氏多年积劳成疾,轰然病倒,俨然像是要追随自己的婆婆去了的架势。她这一紧张,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木渎。姜希泽倒是觉得很好奇,心说虽然这二人要好无比,可这还没出什么事呢,你这就跑去,到底是去帮忙,还是帮倒忙? 但也管不住。谁叫他们一家子上下就知道宠她。姜希婕去过好几次,自然熟门熟路,若是往木渎去可以开车,她自己早就开到了。可是无法,她这一身“本事”一样也用不上,姜希泽拿她无法,让苏州的属下接她送她,一直送到木渎镇上。姜希婕只得心急火燎又脸红尴尬的坐上了军车。 等姜希婕到了门口,跑进去通传的人也跑到了王霁月的身边。她甚是讶异而惊喜。她断然想不到姜希婕会真来找她,即便她希望姜希婕在她身边—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这么希望的,她相信姜希婕能帮上忙,她需要姜希婕来帮忙,即便什么都不忙,就来陪陪自己吧。 她迎出去,看见姜希婕边熟门熟路的把东西递给下人边快步走向里间。她连忙嘱咐下人,把姜希婕的东西送到她那间屋子去。“你来了。”姜希婕走过来便不管不顾的揽了她的肩看着她的人,“来了来了。怎么这一阵子不见你就瘦成这样!这么憔悴!伯母怎么样?”“我没事”,王霁月也不挣扎不反抗,疲倦的望着姜希婕,眼神有些涣散,“只是有点累。妈妈也看了能看的所有医生了,爸爸从南京那边请来的也没用。都说是年纪大了身体早就不行了,只是耗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这么多年,她也不说。。。” 姜希婕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一阵。若非病倒,王霁月断然发现不了母亲的病,原先的嫌弃和埋怨陡然变作阻挡不住的愧疚。然而发现之时已经是药石无灵,一个个的郎中都建议他们家两件丧失一起办,灵堂都不必拆了,可能就是要把太夫人的棺材挪一挪。母亲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听闻此语反而笑道,那不必了,我死了当即火化了便是,我是在家的居士,不要那些个劳什子。说罢更是一边咳喘一边笑了起来。 整个王家唯一一个对于大夫人要故去这件事不感到悲伤的就是,她本人。 “。。。走,我带你去看看妈妈。她时不时还念叨你一下。”“嗯?”“怎么?”王霁月一手抹着眼泪,一手牵着姜希婕就往里走。“念叨我?”“她见我回来,便问起你来。还老是说你好得很啊,好得很。”两人往里走。直走到施氏的床前,却看见王浩蓬跪在那里。施氏虽然和颜悦色,王霁月却听出来,王浩蓬挨骂了。“妈。希婕来了。”“哦。。。姜小姐来了。你下去吧,我和她们俩说说话。”王浩蓬颓丧而理亏的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来,向姜希婕点个头之后便出去了。王霁月从旁边拿过凳子给姜希婕坐下,自己坐到床上把施氏扶起来。 “姜小姐,你好呀。”时隔不过半年,姜希婕被施氏蜡黄的脸色吓了一跳。前次两人还可以在月夜一起饮茶聊天,熬着夜的施氏也不显得病弱疲倦,让你觉得她一脸佛相定是长寿之人;哪像现在,蜡黄脸色,如同患了多年肝病,气息孱弱,好像肺痨多年:难怪这王家上下忙的几近人仰马翻,生怕一个没准备好,夫人明天就闭眼气绝。 “伯母,我来的迟了。不好意思。”“说的这是什么话,来了便是好的。来了就是来的时候,不会早,也不会迟。”姜希婕觉得施氏看她的眼神颇为慈爱,有点像小时候奶奶看她的眼神。又瞥见王霁月那带泪的眼睛,心下一酸,本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又词穷。“姜小姐啊,”倒是施氏先开了口,“我这个女儿一向承蒙。。。承蒙你的照顾,谢谢了。”“伯母,”“我这两个孩子。。。男孩子嘛,让他自己去闯便是。。。女孩子,我怎么都要担心她一点。” 施氏挣扎着偏过头抬着手,轻轻抚着女儿脸,“傻丫头。。。哭什么呢,为娘这可是要去西方极乐了。就是不能守着你了,真让人不放心。。。”姜希婕看不惯这样场景,反倒给施氏跪下了,“伯母你放心,我会照顾霁月一辈子的。我会一直陪着她,不论发生什么事情。” 第61页 王霁月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眼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三分惊讶,三分不可置信,三分喜悦,还有一分她自己也看不透不明白的情绪。她似乎能猜到姜希婕会说出这番话,甚至于期待姜希婕说出这番话,可等她真的听到这样的承诺,还是在一个无论如何要作数的场合下说出来,她又觉得惊喜,乃至于轻微惊吓。 连接她们之间的桥樑,还差一座。 施氏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慈爱的微笑着,“好,好。。。看来我以前同你说的话,你都记得。”说完又如同火车般起哩哗啦的喘起来,下人们又来通报说老爷来了,三位姨太太也来了。王霁月听到那几个□□来了就有气,你们这些人这个时候倒晓得, “霁月,你先带着姜小姐下去吧。别让他们看见。”施氏拍了拍王霁月的脸,她点点头,把母亲交到佣人怀里,带着姜希婕去自己屋里了。 “你好英雄气。”一进屋,王霁月给她倒上一杯热茶,挤出一丝笑容看着她,“以为自己是张生么?”“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但我不是元稹写的那个,我是王实甫写的那个,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文武双全的,不管几个孙飞虎,我都能给他打走了,”姜希婕说着还想伸手,奈何天寒,手腕还是有些僵。王霁月见状连忙起身给她摁回椅子上,“得了。说俏皮话还带演武的。” 这居高临下的姿势,配上姜希婕雾蒙蒙的大眼睛,王霁月一下子沉迷于她的美,真是漂亮的太过了,简直不论男女,都想一亲芳泽。心里对姜希婕的依恋之情满溢出来,她是真想亲一亲这个妖孽的眼睛, “小姐,老爷叫你。”门外徐妈的声音像一道雷,把她吓醒。“知道了,我就来。” 王绍勛坐在堂上,身边三个姨太太陪坐着。王浩蓬也站在一侧。他见到女儿,先跟她说,你娘睡下了。呷一口茶,顿一顿,又道,她跟我交待了一件事,我答应了,这里也当着你们姐弟的面说清楚。王霁月点点头,想来这个时候肯定是要涉及家产了。这么多年王家的这些祖产实际上全部在施氏的管理控制下,王绍勛在外的花销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薪俸和贿赂,鲜少动用祖产,现在祖宅的主人都要过世了,往后这房子怎么办?以后得找个人管啊,这三个姨太太会不会想着从里面分一杯羹?毕竟是个肥差,可以攒下私房钱啊。尤其是有绯闻在外的三姨太,她, “好男不要家田地,浩蓬,你娘也跟你说了,家里的祖产是一分一毫都不会分给你的。你就是想要,也等到我死了,就归你。”王浩蓬点头,王绍勛也满意的点起一根烟。“但是,霁月。爹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娘说,她积攒的私房钱都留给你,供你随你安排你以后的日子,想留洋便去留洋,想工作就去工作,那笔钱都归你支取。这祖宅和乡下的田地,以后也归你管理。你爱委託何人便委託何人,这是你母亲的意思,我答应了她,就遵照她的意思办。” 王霁月不可置信的看着座上三个姨太太,她们竟然也是一副瞭然于胸的表情,不作声,毫无异议。“明白了吗?”“明白了。”王霁月看着父亲,看着一个有点陌生的父亲—他忽然很显老,也很疲倦,手里的香菸点着了却一口也没抽。 “待会儿我就让管家来告诉你怎么处理,你去安排就是了。” 施氏拖延而疼苦的病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快要撑不住了,王家上下每天都准备夫人一去世就举丧。这日忽然把姜希婕和王霁月叫到身边,并去别人,只留下这三个人。“霁月。”“在这。”王霁月把母亲抱在怀里,“把枕头底下那个。。。布包拿出来。”王霁月反手掏出布包,这哪是布包,这是绸子啊。施氏抖着手的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玉镯。 姜希婕细细看去,她虽是不懂,也知道这对镯子是好货。一只镯子通体是又正又浓的翠色,光泽饱满;另外一只像是和田玉,通体凝脂,上面还带着一抹飞红。“这是外婆的?”施氏点点头,却又笑了:“何止。。。何止。。。都是老物了。。。想给你,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她虚弱地招招手,把姜希婕招过来。 “伯母。”“来。。。这个。。。给你。。。”施氏拿起白色的那只,抖着手套在姜希婕左手手腕上。又拿起翠色那只,套在王霁月的右手手腕上。“给你们俩。。。”施氏拉起两个人的手,摁在一起, “给你们俩。。。” 几十年之后,两只玉镯早就碎了。王霁月打开包着那只碎了的和田玉镯子的布包,拿起来看了看,温和的光芒还在,可惜镯子早就没人戴的,更没处修补。她看着看着眼眶就湿了,也不管自己一把年纪,当着小辈们也不大适合这样多愁善感的哭。镯子摔成三截,细细看着那断裂的口,似乎防空警报的声音还在耳边迴响,让人心悸,让人惊慌。可是想想,母亲当初又为什么要给自己和姜希婕一对镯子呢?难道母亲早就看出来她们缘定终生? 而熟悉的声音在厨房喊了一声,“你又在发什么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了36章,11万字,才把信物给写出来!我也是服了自己了。眼看这篇文是要超越之前所有直逼新纪录。。。 第62页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二月一日湿冷的早晨。傅仪恆从华界的饭馆走出来,坐上黄包车,一言不发。那天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五个人被抓。那个时候起她就准备奔走营救。可是组织上不让她去,毕竟她已经是暴露了的人。短短不足一个月各种手段都使尽了,一点用都没有。她不是没有怀疑的{38},那天在东方饭店的会议,连她都不知道,是这群人内部自己组织的;可是开着开着,外面的几十个便衣警察又是哪里来的?分明是有人告密啊。 她自然不够资格去参加会议,她虽然是留洋的人,却不是留苏的,更不是那群莫斯科中央大学的校友。但她对会议上组织内部决裂的事情有所耳闻,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也使得她知道这群人成立了“非委”。她猜道他们要被整了,碍于压力没有警告,因为没想到会是这么恶毒的手法—直接把他们送给了敌人。现在一群人关押在警备司令部,找熊式辉自然不会有任何办法—他们只能说,这都是上面的意思。何况这是一群赤化分子!你怎么可以同情他们! 傅仪恆后悔自己早早的暴露了,即便像她这样的人暴露了才好办事,但是过早的暴露决定了她此刻甚至不能参与武装劫狱,只能“袖手旁观”。不流血的不是革命,她很明白。但是她只想知道,这件事,不是她的责任,否则她会有负罪感,她会愧疚。人生最可怕的感情,就是愧疚。因为愧疚是毫无疑问的憎恨自己。 回到自己的公寓,上海忽然下起了雨。她走到窗前,点燃一根哈德门香菸,悠长的喷出一口烟雾,好似颇为享受一般。然后打开了王婵月写来的信。最近太忙,堆了好几封都没有看。此刻她心烦意乱却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吸菸饮酒,如同逃避一般阅读起王婵月的信。 王婵月很活泼,很调皮,充满希望,就像曾经的自己,特别是24岁的时候,在巴黎的那个自己。在巴黎大学她结识了袁兰子,当时已经结了婚又出洋留学的才女袁兰子。王婵月总说,我只怕一辈子也追不上你。24岁的傅仪恆也这么想自己,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追不上精通中法文学的袁兰子。在巴黎的时候,傅仪恆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冰,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只要有人能融化这块冰,就能感受她沉寂的热情。 但是她遇上袁兰子的时候,她自己心里的火终于烧化了自己的冰壳,将自己彻底置于烈火之中。 她不曾告诉过兰子她的感情,她只是目送袁兰子在胡适之的邀请下回了国,然后去了武汉。巴黎一别,已经是四年。短短一年的痴恋,是她在巴黎最浪漫,或者说人生迄今唯一的浪漫记忆。她给袁兰子写信,跟随袁兰子的步伐走进文学的世界,她自己向自己确定道,你爱的就是袁兰子,看似违背所谓礼教人伦却实实在在就是你,你的意志,你的心。罔顾对方已婚,罔顾对方看待自己无非是看待一个小辈,罔顾对方对文学的兴趣大于对整个世界的兴趣,罔顾自己,其实毫无追求对方的资格和勇气。 自巴黎一别,已经四年。她有她的音讯,两人之间却再无联繫。她忽然明白了,也许对方并不想要这样见到自己,听到自己的消息。好像自己从未抵达过袁兰子的生命,也就没有一点痕迹。对于袁兰子而言,也许她既不打扰也不重要的一只飞来飞去的蛾子罢了。 次日清晨,淞沪警备司令部里,姜希泽拿着密电,对师长点了点头,师长吸了一口烟,颇有些诡秘的笑了笑,摆摆手,行刑队长就出去了。姜希泽没打算出去看,这段日子以来他看这些人的嘴脸也看得够了。只是和师长一起在办公室里抽起烟来。“希泽啊,你这可是立功了。我要向委员长请示啊。你父亲也一定会很高兴。”“司令过奖。希泽不过是尽忠党国。这五个人嘴巴也够牢,看来我们的手段还应该换一换,否则光是拷打,是什么也套不出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靠你就是了。我相信你。哎呀,你们家啊,你父亲在委员长身边,你哥哥在前线,你在参谋本部,都是各个方面顶级的人才。真是党国之幸。” “谢司令夸奖。”“可惜你的长官不是我啊,我是真想把你带着走。”师长把烟捻灭,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不过你本事这么大,还是在参谋本部呆着,为我军做贡献最合适。” 姜希泽微笑着,外面传来数声枪响。 这几声枪响必然会影响现在很多人,以及未来的很多人。枪响给死人留下了不得的名声,给活人留下难以夺回的话柄,给无关的旁观者留下无谓的谈资或惋惜,再给后人的歷史教科书留下不会成为考试重点的一笔。好在现在,枪响对于姜希婕和王霁月二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施氏的陡然去世似乎成为了两个人变得更加亲密的契机。两件丧事接着办,王府上下一下子多出好几倍的人。特别是三位姨太太,回来之后竟然有一位是死活没有一张合适的床可以睡,只好把王霁月这边外间的那张丫头用的床搬了过去,让姜希婕和她一起睡便是。来访弔丧的各界人士,有的看姜希婕长得很像那个跑到广州去和桂系打的火热的姜同悯,问起来才发现的确是姜家那位千金,又见她以好友身份一直陪着孝女王霁月,不由感嘆这两人感情深厚,啧啧称奇。 第63页 是啊,姜小姐和大小姐感情真是好。睡都睡在一起,前天晚上小姐受了点寒,半夜咳嗽起来,姜小姐爬起来像个丫鬟一样跑前跑后的呀,一晚上没睡。。。还在晨曦中补觉的姜希婕睡得很香,过于疲倦的她丝毫听不到外面僕欧们的议论—何况听到了也听不懂。而怀里的王霁月倒是醒了,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睡颜。因着王霁月这一转身,姜希婕便下意识的抱的紧了一点。这下可好,王霁月几乎是贴着她的脸了。 这张脸也不知到底是看过多少次了,每天都看。相处几年,而这几年间,说是没发生什么自然不对,要不然这副面容为何渐渐褪去青涩变得更加妩媚动人;说是发生了什么,这天下的动乱又与她们毫无关系,她们犹如避世于桃花源中,不知秦汉魏晋。 可避世又有何用,终归是要死的,得到的也会失去,从未的得到的也绝不会在迴光返照的瞬间回来。她伸出左手抚摸着姜希婕的脸,太美丽,让人忍不住的想宠爱想膜拜。而姜希婕的左手枕在她脖子下,颈后还能感受到被自己体温捂热的那款和田玉镯子。 临终的时候,母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后面的姜希婕,微笑的说了个“好”字便故去了。原先这个看似有些分崩离析的家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因为哀伤重新聚拢在了一起。父亲竟然流下了男儿泪,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哀嘆他这一辈子对不起自己的正夫人。这样的父亲让她感觉陌生,也感觉真实。那一瞬间三个姨太太变成了局外人。她在父亲和弟弟的怀抱里哭泣,直到哭够了,转过身,看见姜希婕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似乎比别人站的都近,她看见她的脸,不知为何又勾起别的不明就里的哀伤,走过去抱着姜希婕又哭了起来。 父亲的真实只是一瞬间,然后他还是他。这个世界上,对于王霁月而言从来不会改变的怀抱,或许之后眼前这一个长得太过美丽却也太过温柔的姜希婕。 王霁月总是动来动去,姜希婕可能觉得怀中人太不安分,遂又抱的紧了,搞到王霁月几乎窝到了她怀里。本来将醒未醒还想再睡的她忽然感到颈口流过热泪,霎时惊醒,那还能有谁,王霁月这会搂着她的脖子哭的稀里哗啦。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王霁月几乎每天不都要哭一场,便只是轻拍着王霁月的背,让她哭够了再往回哄。待得王霁月渐渐收住了哭,她想开口,却被人夺了先机, “都怪你。招我干什么!” 照平时,这不反问一嘴是不行的了。可是现在不比平时,姜希婕只愿顺竿爬,爬到把对方逗得破涕为笑才好。“怪我怪我,都是我的错。不该招你的。以后再也不敢招你了。以后只能逗你笑,不能让你哭。”可王霁月也不是傻子啊,不是你随便哄哄就完了。“。。。你又知道你哪里招我了?你又知道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也不能不认错啊。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啊,我可是有这个觉悟的,” 她没编下去,倒不是因为词穷,而是王霁月忽然抱紧了她,紧紧的好像抱住了生命意义所在一样。 她一开始是很忐忑于和王霁月一起睡,毕竟王霁月这张床实在是有点小,两个人断然是不能滚来滚去只能依偎在一起。刚刚丧母的王霁月有时在梦中抽泣,她看到黑暗中抖动的肩头就心疼的不能自已,似乎那难过哀伤百倍加诸于她的心口。于是她每晚必坚持抱着王霁月睡,让她感到安全,感到有所依靠。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亲密,却也担心它会如朝露一般,转瞬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38}有兴趣者可以百度看“左联五烈士”。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天寒地冻回家过节的时候,姜希婕颇不想走,但是至少现在来说,她的家在上海,一家人都要在上海团聚。她本来希望大伯和父亲会想要去王家弔丧,结果姜同禾在家过了两日就回南京去了,也不知道有什么着急的。姜同悯倒是留在家里陪着女儿和老父,一副无心世事的样子。滞留广州许久,世人皆觉得这应该是他服软放弃抵抗的时候了。一家子人好好的,又何必分裂呢。可是等他到了家,反倒告诉老夫和一双儿女,他准备出国去考察了。 姜希婕以为父亲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想不到斗败了是斗败了,人照旧还是趾高气昂信心十足的。“那爸爸你这倒是要准备去哪里啊?”姜希峻问,小子一年不见,长高长壮。“去欧洲,欧洲各国都应该看一看。然后再去美国便是。若是可以,去去苏联也无不可。”“那你这一去,又要去多久啊?”“不知道啊,不知道。要有多久有多久!看遍了再说!” 姜希婕也不打算继续问了。她惯于如此,独自生活,觉得自己十分独立。她对父亲的感情显得淡薄,现在更挂记的是王霁月。竟也学了王婵月那般,整日的写信给王霁月。姜希泽不免要笑她,“多大点距离呢!你也真是!那王家的小妹妹不懂事,你倒也跟着这样。邮差还不得被你们累的跑断腿。”姜希婕白他一眼,遂转身对傅元瑛说话—她现在可是有了对付她两个哥哥的武器,两位嫂嫂—“元瑛姐姐!你看他你看他!休假就知道回来和我犟嘴!”其实她还想说你也不看看你干的事情,但是似乎也不太对—上海现在很多传闻,说警备司令部有一群新时代的锦衣卫,姜希泽自然就是那都指挥使。对此姜尽言颇有微词,认为这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干的事情。 第64页 “让你们干的,应该是对外国的军事情报收集!而不是这些替人当枪桿子的事情!” 任是如此,姜希泽依旧无怨无悔,不顶嘴不反抗,随便你说,依然故我。“我当然要和你犟嘴,和你犟嘴不是我一直以来的爱好吗?是吧哥哥?”他还转身去问正在那边扶妻子下楼的姜希耀,姜希耀当然不搭理他,“你呀,消停点吧。真是够能吵吵的。” 徐德馨怀孕了,这是姜家的喜事。为了免于她在前线那样的环境里受到影响,姜希耀请假送她回来养胎。她婆婆徐氏高兴的不得了,整日围着媳妇转悠。整个姜家上下热闹的很,姜希婕几乎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希婕,晚上去看场电影可好?我看你憋在家里,快憋坏了。”傅元瑛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结婚这么些日子以来,傅元瑛变得愈发成熟,身上有着一股令人着迷的风采,姜希婕觉得她是越来越像傅仪恆了,像傅仪恆那般优雅端庄,令人难忘。即便她只见过傅仪恆几次而已。“看电影?就咱们俩还是带上那个讨厌鬼?”姜希婕朝姜希泽那头努努嘴,一脸嫌弃的样子,“不带他。平时带他带的够了,今天应该陪陪你。”就这个时候,家里电话响了,姜希泽走过去接起来,像是直觉知道该是找他的。姜希婕和傅元瑛正商量着去看哪部电影,倒好像最近上映的都没什么好看的。姜希泽挂了电话,上楼穿了衣服,“你这是干嘛去?”“去木渎。”“木渎?”“找浩蓬啊,有事儿得找他。” 姜希婕立马来了精神,“我替你去!!!”“你又想去找人家王大小姐啊,你这时候去烦不烦啊。”“你去就不烦啊?”“我可以找人去啊,随便找个警备司令部的人,送过去就行了。”“既然随便找个人就行,干嘛不找我啊!别人断然想不到我手里拿着你们的重要信息啊,我去多安全啊。” 姜希泽饶是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笑了笑,摆了摆手,依旧是整理了外套的衣领,走出门去了。 想也知道,三小姐晚上的电影看的不太开心。以至于好一阵子不开心之后,王霁月来信说她要回来的时候,姜希婕根本不跟任何人商量,迳自跑去接王霁月了。到木渎镇上的时候,昨日下的雪正在融化,很冷,地上也很湿滑。王霁月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家里人都走了,独独剩下自己一个主人在看家。等到自己也走了,这里就忽然好像无人看守的老房子。这种过于空落的感觉让她难过,偏又只能一个人挨着,就像胃疼一样—横竖是不能有人和你一起分担这种痛苦的。可是谁又会来呢?明明此刻你才是这幢不值钱的老房子的主人。既然都归你管理,任何好处都归你处置,那苦差事也只有你来干才对。 谁能来呢,谁也也不能,谁, 留守到最后的管家忙不迭地跑来对她说,姜小姐来接你了,小姐! “你来做什么?这冰天雪地的,你怎么过来的?”她急急跑出去迎,看到姜希婕什么都没带,一个人空着双手就来了。“开车开到不能开的地方,雇黄包车。黄包车跑到不能跑的地方,想找个轿子又嫌太慢,干脆和老农一起坐了人家的牛车过来。”“你也不怕你这身好好的短大衣溅了泥点子!”王霁月连忙上下查看,却被姜希婕扶起来,“哪儿来的那么多泥点子,我还专门穿了件短的。”“冷不冷?快来喝杯热茶。”王霁月拽着她进屋,手上劲儿也不敢使大了,毕竟手腕还是受过伤,“不冷不冷,前阵子家里羊肉吃的多了,成天都燥热的很。” 可她甫一进屋,因房间空荡而显得咄咄逼人的空气就开始向她侵袭,这地方是不会再有什么人住了。老房子都像是有生命的,一旦没有人住了,就像老人失去了精气神一样,开始逐渐衰老,破败。年久失修只是筋骨坏了,没人住的房子会开始变得不再保暖,荒草和蛛网丛生,最终荒废,死亡。 “空落吧。”王霁月给她倒上茶,又给她递过一个手炉。把她的双手拢在上面,“捂着点手腕,别受了寒闹得严重了。”姜希婕点点头,有时候遇上了王霁月她就容易变得语塞。“怎么就来了?还不跟我说。”“我。。。想到你要回来了,不想你一个人回来,就来了。是有点突然。”说着守着,她的头也很乖的低了下去。王霁月微笑,兴之所至,惊喜之余,竟然伸手去拧了拧她的耳朵,“是啊,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走了。”“我,”“我很惊喜啊,你来了。”外面刮进一阵冷风,王霁月走去把门关了个严实,生怕姜希婕着凉似的。“我挺高兴的,你别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你都做得很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都在。” 她回身坐下,就着一杯热茶和温热的手炉,和姜希婕说起小时候。什么小时候总是摔跤啊,什么摔跤总是摔到头,什么小时候去私塾里读书半路差点掉到水沟里啊,什么小时候逢年过节都在家里打年糕啊,过年的几百斤的年糕啊。她把她这段日子以来想要封存保护的记忆又重新为了姜希婕打开,倾诉,从大瓦罐里的陈酿的酒变成初春化冻重新流动起来的河,重新温暖了她的身体,她的心。 说着说着,忽然眼眶一湿,还来不及多孝顺母亲一点,人便故去了。姜希婕什么也不说,只是替她擦去眼泪,让她靠在肩头安静的再哭一会儿。只当着自己的面,她才能放肆的哭一会。 第65页 灰尘也是有重量的,记忆也是,会把人压垮。 充满了记忆之地,如今因为人的故去,此地对于生者的意义也会逐渐消失。犹如一座城池一般逐渐沉没于平静的深不见底的大湖之中,永远的消失。可能每一次的别离都是如此,一旦别离此地,就是永远的别离此时此刻的此地,以及在此地的此时的自己。一旦告别,再回来时,时间不同,地点的氛围,有关的情思,甚至于夜风中的气味,都会或多或少的改变。少小离家老大回,终于从主,变作了客。 夜里似乎又下了一点点细雪。姜希婕半夜醒来,看见窗外的影子,怕王霁月会冷,便给她又好好盖实了被子。趁着王霁月熟睡,她偷偷吻了她的额角。我一定会陪着你的,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她从背后搂着王霁月,靠的近一些,再近一些,假如现在两个人不是身在两个被窝里该是多好。。。 王霁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坐着一艘小时候经常坐的乌篷船,不知道去哪里。两岸都是人,却看不清楚任何人的面容。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却似乎也无所谓,遂任由船夫划船。直到出了城,进了一片庞大的沼泽,四周都是长满了芦苇的低矮的涠洲。她看到一只青鸟从头顶飞过。青色的鸟,体态修长而曼妙优雅,落在远处的一片芦苇里。她想追着这只鸟,追到了它,细细看它的羽毛到底多美丽。船却不动了,回头看去,也没有船夫。浩荡天地间,只有她和那只鸟。 她想走到后面划船,偏又摇不动橹。这时候看见青鸟要飞走了,不由得大喊起来。终于把自己喊醒了。睁开眼,是姜希婕已经穿戴好了,坐在床沿看着她。 “醒了?” 她们去拜别了施氏和王太夫人的墓,然后一起离开了木渎。离开的时候,难得晴了天。似乎春天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7.12赴北京。7.15返美帝。北京时间7.17抵达。可能也就是7.17到7.20那几天没有更新~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王婵月朝思暮想的就是从女中毕业的那一天。每天在日历上画叉,画的她心花怒放。王建勛拿她没有办法啊,再想把她嫁了也拗不过她,何况上面还有个念大学的大姐姐做了个榜样。父亲没有办法,为娘的更没有办法,只好问她,那你想去哪里啊就近在上海圣约翰啊还是怎么样? 她一时没了主意,想去找傅仪恆问问。天知道她哪来这样的认知,个人未来的大事去问非亲非故的傅仪恆。可是她跑到傅仪恆公寓楼下,才被告知傅仪恆前些天去北平了,说是家里有事回家了。倒是给她留下了收信地址。小姑娘于是急急忙忙写了一封信寄过去,然后朝思暮想的等。傅仪恆给她回信说,圣约翰挺好的啊。你就读那里应是不错。我祝愿你可以顺利成为医学院的学生,我也相信你可以。 可是王婵月回信只问了她一句话,你还会回上海来吗?傅仪恆说短期内应该不会。 王婵月看到信的时候立刻改了主意,她准备考取私立协和医学院{39}。说给家里人听,家里人不明她心意,倒是觉得挺好—到北平她可以去依靠在燕大就读的哥哥王浩宁,免于留在上海总是和王浩修那个花花公子在一起。只有王浩蓬觉得不太乐意。他猜小妹妹就是去找那个傅仪恆了,怎么这么亲昵。处决那五人之后,傅仪恆可能深感危险,他们的上峰或者为了继续保有这颗有利棋子或者有新的安排,就把她调到北平去了。而今中东路的事{40}也过去很久了,傅仪恆按理去那边是没什么用的—她又没有留苏的经歷, “那也不一定啊,你想,她没有留苏经歷,但华北,山西,东北,她傅家都吃得开。假如人从东北或者蒙古来了,送到山西或者华北,她都能负责处理。”姜希泽拿着一根烟,坐在位子上和端着咖啡的王浩蓬聊天,“我总觉得不太好。我总担心她靠那人太近了,会赤化。”姜希泽点头,“我听说北平那边大学里面很多学生都开始有这种倾向。是不太好。但是现在还是以狙击□□为主。这些事就留给阎锡山张学良吧。或者留给戴雨农!” 姜希泽每次说到这个就气吼吼的。王浩蓬一笑,“哥哥,你就这么不喜欢你那个师弟?”说起来戴笠可是比姜希泽大十岁,可到底是黄埔的师弟。姜希泽不知道到底是出于嫉妒,还是鄙视,还是噁心戴笠早年间通过个人关系而攀上了委员长,总之就是不喜欢他。“你知道他去年干的事?”“什么事?”“哼,搞了个十几个人的小团体,干着你我干的事!” 王浩蓬颇觉得这位哥们像一只勐虎,受不了别人到了他的地盘做事。现在老虎都呲牙了,眼看要咬人。 但是下一秒姜希泽又笑了,笑得很诡异,“不过也好。脏手的事情他去干好了。” 即便他愿意做一些被爷爷看不起的事情,他也要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去做—不管是真君子还是真小人。 “说到你,”姜希泽正对着王浩蓬道,“你对我那小姨子,”“哥哥,”王浩蓬打断他,“我可是新丧,断不敢这个时候谈什么娶妻的事情。”姜希泽点点头,“本来我岳母还打算去亲自给伯母弔丧的,可惜病了未能成行。我那小姨子还是很喜欢你的,你好歹把握住机会,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王浩蓬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而略带沮丧。姜希泽熟悉这种表情,那是前几年他自己曾经有的表情。在他曾经怀疑自己的时候,在他无奈等待却又不愿意傅元瑛承受等待之苦的时候,在他远隔重洋与傅元瑛一句话也说不上的时候。 第66页 人要对自己的能力有合适的认识。这个合适,既包含了下限,也包括上限,和高于上限的那么一点点溢价。 晚上王浩蓬回家吃饭了,家里又只剩下王霁月和他,还有王婵月。姨太太们各有消遣去处,有的是没了烦恼逍遥快活,有的是满是烦恼借酒浇愁,总之不在。王霁月疲惫消沉,吃完饭就上楼睡了。王浩蓬自有心事,沉闷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抽菸。只有王婵月一个人在房间里,前阵子努力的太过了,以至于这阵子反而莫名闲了起来。折腾骨架子,全部拆下来,胡乱一扔,又再装回去。反正这样的场景全家上下没人能看下去,只有她自己乐在其中。结果今晚不知为何,这过家家似的把戏玩了三次,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一向拥有奇怪乐趣的七小姐只好悻悻的把骨架子又装回去。仰躺在床上,想看书却也看不进去。她不像王霁月,更不像姜希婕,她对文学缺乏兴趣。王霁月屋里那一书架的书在她看来,并不比艰深晦涩的医学教科书有趣多少。她小时候野而淘,有些男孩子气,净闯祸,还打过架,也难怪王霁月总说姜希婕跟她似的。 她生在苏州,小时候随着父亲在苏州啊上海啊都呆过,后来转战广州。苏州话上海话广东话她全部都说的很灵光,而且切换起来毫无障碍。自从家里给她请了个北方的私塾先生,她现在可以说遍半个中国了。小时候就有人对她爹说,你命好啊建勛兄,你这两子一女一个赛一个的聪明。尤其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聪明的是没边了。王婵月从小就显露出一种广泛的好奇心。不像别人,早早的就能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件事,她不是,她看见什么就会喜欢什么,而且热度不会很快消减,至少能持续个三年五载的,至少能学会个小半,再慢慢失去热情。现如今,传统的如女红之事,摩登如开车,她都会。看上去几乎无所不能的王婵月,在内心深处对整个世界反而有一种薄凉之感:这世上好玩有趣之事实在是多,可是能让她想要从一而终永不放弃的却始终没有出现。 就好像坐在了秦淮河边的青楼,看这个也美,那个也俊,就是没有遇到那个想让自己一掷千金销魂蚀骨的人。 她想学医,是受人影响,但并没有非学医不可。直到那天傅仪恆跟她说了,再慢慢帮她把主意打定了,她才走上这条长路。 是啊,是傅仪恆出现了,她忽然就像看到了一道无比耀眼的光芒一样,毫无疑义不假思索的追了过去。傅仪恆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哪怕傅仪恆会写下那些模稜两可的规避风险的让她自己觉得的话。但她就是信。傅仪恆俨然成了她的邪教。从姜希泽傅元瑛婚礼的初次谋面,她就中了邪着了道,她再也没有犹豫没有怀疑了。她甚至不在心里再去思考这些,她完全投降给自己对傅仪恆的迷恋。 即便此时此刻她还理解不了自己的情愫到底是什么。 她懒洋洋的爬上床,翻开枕头,拿出傅仪恆给她写的信,一封一封,不厌其烦的读起来。没有新的信的时候,她就读旧的;新的来了,就一遍一遍的反覆看。看完了便好生收着,藏在枕头底下,连摺痕都要一模一样,完好如初。 傅仪恆的字很美,可惜有的时候过于潦草,王婵月有时不免要靠猜来阅读。然而猜也是一种乐趣。她总是能在这反反覆覆的阅读中,尽情享受着脑海里对于傅仪恆的音容的回忆和想像。她写这一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她会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的声音如人一样,温柔,优雅,带着成熟的诱惑。其实她也只是见了傅仪恆一两面罢了,为什么傅仪恆的样子和声音在脑海里就那么清晰呢?印象至深,乃至于她可以根据那短短的一天不到的相处想像出傅仪恆写信的样子,说话的方式,唇角的微笑。。。 她对自己的时候,是淳淳善诱的,温柔慈爱的。可是当她对着那些小贩,店老闆,这些旁的人的时候,她又可以是精明的,凌厉的,乃至于风情万种的。王婵月从来没有对傅仪恆说过,那天在婚礼上,她一开始觉得傅仪恆只是分外好看,直到傅仪恆走过来却被王浩蓬拦住了,不得已开始和王浩蓬打太极的时候,王婵月才开始对她着迷。 着迷。 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美。几乎是完美的存在。 看信的时候,王婵月会不由自主的偶尔想到一个问题,傅仪恆有没有喜欢的人?她知道她是单身。却从来不敢问这个问题。照她那个为人处世上颇有些瞎猫虎眼不管不顾的性子,一般人她一回事二回熟早就问了,偏偏赶上傅仪恆,她不敢。生恐一个没表现好,傅仪恆这女神就恼了,拂袖而去,从此她的邪教再无偶像。 傅仪恆就是她的一个谜。终生也未能参透。为此她只能尝试靠近傅仪恆,靠近这尊活生生的神,试图理解神谕,看见神迹。其实哪有什么完美呢,当你觉得这个人几乎是完美的时候,一定是你看的偏颇的时候。一定还有藏在阴影里的部分,无意或者刻意不让你看见的部分。等到看见了,可能会觉得失望,可能会觉得伤心,甚至于受到伤害。阴影的或许是龌龊,或许是骯脏,甚至可能是一把一把的尖刀,只待插入来访者的心脏。 人与人之间,终归是要设防的。亲密关系越是水乳交融,防备越少,犹如刺猬互相拥抱,等到尖刺反转过来,便刺个鲜血淋漓。 第67页 王婵月打开一封信,上面是傅仪恆秀丽的字,抬头非常简单的称唿她道,婵月, 见字,如晤。 作者有话要说: {39}即现北京协和医学院。1906年由多个教会联合设立。位于前清豫亲王府内,现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 {40}“中东路事件”,此事后中苏断交。 有的人是跳着看的吗。。。每章的点击异常低,完全不理解。。。 然而我在20号之前上来更了!!!!!!我是如此勤奋!!!!!我还在倒时差我要困死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外滩,总会大楼门口。下午五点。天气温热,姜希婕穿的单薄,一身浅棕色的女式西装配雪白的衬衣棕白相见的系带皮鞋,还戴着副墨绿色圆片墨镜,让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于她。即便这是外滩,她还是和一般印象里东方之珠的白领丽人们不太一样—虽然路人们也能想像这位俏丽的姑娘穿旗袍会是何等动人。 但是她就站在那里,眼睛躲在墨镜后面,任你来的是谁去的是谁,其实谁也没看,单纯把视线放空。隔个几分钟便要抬手看手錶,那表可是簇新的,她爹托人从欧洲带了两块回来给姐弟二人,两块漂亮非凡的浪琴。她固然喜欢这块表喜欢的不行,倒不带算带到学校去,一来死活怕摔了,二来,被人看见一块洋表,还指不定说什么呢。 可能这偌大的沪江大学最不喜说她闲话的便是今天这个左等右等等不来的人了。姜希婕很是无奈,照往常,kitterlin断然不会迟到这么久,虽然她每次都迟到。昨日差人送信到家里来说,问她明晚可否相邀出来到总会这里,见识见识远东第一的长吧檯,有事相商。姜希婕答应了—即便她并非那么想和kitterlin上酒吧来,但是这个人她却一直好奇,情愿靠近。 怎么还不来。不耐烦的走来走去,姜希婕忽然抬头看着二层中部那些爱奥尼柱式的柱子,嗯,古希腊。嗨,烦烦烦。她心里呸了一圈。这学期的课程她是真心不太喜欢,真的,她的戏剧审美在莎士比亚就到头了,古希腊戏剧她是真的不喜欢,但是她必须得学戏剧史。她是真想, “对不起,我到的晚了,因为私事出门迟了。抱歉!”{41}kitterlin总算到了,高大的金髮女子快步跑过来跟她拥抱握手,行吻面礼。姜希婕嘴上说着没事不打紧之类的话,心里翻了起白眼—你这穿个旗袍算怎么回事? 突兀而怪异的组合走进总会大楼,那三十米长的吧檯着实抓人眼球,kitterlin见她的惊喜,露出一抹微笑,带着她走到一处空旷无人处坐下。其实时间尚早,这个点本不好喝起酒来。kitterlin坐下,兀自点了一杯夏布利白葡萄酒{42},说天热喝白葡萄酒舒服,转头问姜希婕,想喝什么? 饶是姜希婕跟她浑玩过一阵子,什么样的场合也都见过了,现下被这漂亮的吧檯唬住,一时语塞,“要不你替我点?我也不知道想喝什么,或者该喝什么。”kitterlin笑了,“我也不敢给你点鸡尾酒什么的,就和我一样吧。” 酒保微笑离去,倒剩下这金髮碧眼的旗袍美女和这位俏丽漂亮的东方美女坐在一块。“啊呀,又是一阵子没见你,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呢。”kitterlin一手支着脑袋,侧着身打量姜希婕。其实她们混的半熟了,姜希婕便不打算客气什么,“你难道是今天为了穿这身旗袍才出门迟了吗?”kitterlin大笑,“是啊是啊,什么都瞒不过你。”酒保回来了,带着两杯冰凉的夏布利放在她们面前。“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吗?其实可以等到后天再学校再说啊。”“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等到回去再说。但是我就是借个由头想找你出来玩玩罢了,怎么,不喜欢这养么?”“不会。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以一道来这样的地方。”两人相视一笑,举杯轻碰。 “其实找你的只是一件小事,”kitterlin放下酒杯,语调非常平静的说起,她要做一个逻辑学上有关中西对比的研究,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研究,纯粹想做着玩一玩,给学校添光增色罢了;而且基于研究中国古老典籍的研究方法,她也不需要什么经费,不需要去中国各地考察,她只需要一个能力极佳的学生从旁稍加翻译。 “若是为这找我去,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姜希婕有些玩味又有些闪躲的看着kitterlin,“为什么不找王霁月呢?”kitterlin看着她的眼睛,只比平常多看了一秒就看得姜希婕有点不适应,生怕被她看去了心底盘算;然而kitterlin见她闪躲开去便哈哈大笑起来,“难道你还嫉妒她?你不像是个会嫉妒她的人啊。” “我,我只是,”kitterlin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解释,“但是你就是在嫉妒。哈哈哈哈哈哈。其实我没有刻意不想找她,只是觉得你更合适一点。因为她的思维有的时候太死板了,可能和我交流起来的时候,不能很好的理解这种中西差异。你可能合适一点。”kitterlin端起高脚杯呷一口,看表情甚是喜欢,“而且我也很喜欢你。” 姜希婕点头,欣然接受便拿起酒杯与kitterlin碰杯。心里反倒升起一种奇怪的念头—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不是合该喜欢王霁月多些吗?还是你喜欢我是师长喜欢学生的喜欢,喜欢王霁月就是别的一种喜欢? 她想知道,但不敢问。揣测能力又不太好,智商情商在面对kitterlin这号人的时候基本没有用武之地。“你们如此要好,有的时候可能也会互相嫉妒。”kitterlin忽然开口,倒把沉浸在自己小心思里的姜希婕给吓了回来,一时倒还反应不过来。“啊?”kitterlin有些诡秘的一笑,“听说她母亲冬天的时候去世了,她现在还好吗?” 第68页 kitterlin的表情认真,姜希婕自然猜不到她背后的玩味,“还好吧。反正我陪着她呢。”“是啊,是啊,你陪着她。你们俩真是太好了。”kitterlin说着就用了一个amazing,姜希婕倒有些愣,意欲探究却又苦于无法,只好说了一句“哦?”“是啊,很好,非常好。你对这样子不满意吗?”“那。。。当然是满意的。”“你的眼睛,”kitterlin用右手食指轻指自己的眼睛,“出卖你的想法了。”“反正也瞒不住你,又何必刻意问我呢?” 她瞪了一对雾蒙蒙的漂亮眸子怨怼起来,隔着好几个座位的白人男子讶异于这位小姐的美貌,罔顾礼貌盯着她看。 可kitterlin继续笑,好像眼看着姜希婕走进了自己的陷阱,“我可不相信,你和王霁月还会这么说话。” 欸咱不能出来专门为了逗我玩吧?姜希婕想反唇相讥可对方步步为营,说的全是对的。也不能叉腰扮茶壶,哑口无言之际对方笑得更欢了。姜希婕讪讪举杯呷一口,忽然转身对kitterlin说道:“你是太寂寞了吧。”kitterlin收住了笑,眼神低垂似笑非笑,并不回答,只是举杯和姜希婕碰杯。 “毕竟想喝酒,找你才合适啊。” 翻过来的周一姜希婕提早回到宿舍,可惜还是没有比王霁月早—“你怎么这么早?难道昨晚又没睡好?这什么时候,姨太太们又开始打牌了吗?”王霁月回头给她一个苦笑,没有睡好眼睛浮肿,反倒没有细看姜希婕都拿了什么。“不是,跟她们无关。现在除了三姨太没有人在上海。她也不着家。。。”想到三姨太,又不免顿了一顿,“是我自己。。。妈妈去世以后总是这样,半夜醒来,然后就睡不着了。”姜希婕取过自己的花瓶,往里看了看,倒是不脏,“其实我可以。。。”“可以怎么?”“。。。没事。唉,那你得多吃点安神的东西才对。要不然找医生看看,是不是血热?”“嗨,到时候再看吧。”王霁月这才转过身看见桌上一大捧的鲜花,面路喜色,“哪里买的?”“二哥成日给二嫂送花,不知道他哪里寻的。这么好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等姜希婕去打水回来,她站在门口突然却步。 站在窗前侍弄花朵的王霁月曼妙婀娜,静谧优雅,似有淡淡光华浮于周身。可能有人愿意说,王朱丽叶这下和圣母玛利亚一样咯。姜希婕才不乐意,她固然喜欢《圣经》里的故事,却觉得说王霁月是圣母玛利亚实属,低估。 “来。”她不想打破这美好图画,可走廊上人来人往的,也不能这么呆看。遂在王霁月发现自己发痴之前走过去,把花瓶递给她。看着王霁月甚是享受的收拾花,姜希婕捨不得移目,便站在王霁月身边,“你说你半夜醒了,可是做什么噩梦了?”见王霁月眉头稍稍一紧,她倒也确认了,“原先你就这样。半夜做了噩梦,哼哼唧唧的,又叫不醒,我只好抱着你安抚你。。。” 王霁月听着便红了脸,什么是“哼哼唧唧”?我又不是猪;还抱着安抚,还叫不醒,还。。。可是事实如此,由不得她抵赖,她笑得姜希婕是不会骗她的。“你又知道了。”“唉,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实在被失眠困扰,不如住到我家去。”“住你家去?”“是啊,你看这个做噩梦有时候说不定和这个风水朝向之类有关,你们家,”“朝向风水不好?”“我,那,”“还你想说我天生体质虚寒阴气重,就招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不是,”“然后你就好一点,天生阳气要重一些,我去你家,靠着你睡,就能安然无恙?”“我。。。” 姜希婕被杀的哑口无言,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说是怕她恼了,说不是又怕真不是,怕王霁月更恼她。幸而王霁月噗嗤一笑,进而笑了好一会儿,“。。。行行行,我去你家住。” “欸?” 王霁月没理她,只是继续笑着玩插花。良久,姜希婕才道,“你刚才存心的吧?存心嚯我?” 王霁月打理好了花,满脸带着久违笑意说,“是啊。我也只能嚯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41}对话原文应为英语,此处以中文写作便于理解。 {42}夏布利(chablis),是勃艮第北部最着名产区。 想必有人觉得写的很拖沓。但我思来想去,这就是这篇文的节奏。是的已经做好了写到接近40万字的心理准备。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本来,姜希婕和王霁月在一起学习,效率非常高。所谓一个好的同伴让学习事半功倍,两个人学同一门学科,看差不多的书,看到有趣或者疑惑处,便放下来一起讨论,不但得以理解,而且印象加深。原先这样的好事还要挑一个方便的场合,现在两个人一个寝室了,反倒不能了—专业方向的改变使得姜希婕现在成天看着《圣经》里的故事,而王霁月在看教育心理学。 可能也就是摩西的出埃及的故事可以和教育心理学搭上关系。“也不是,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上帝的教导都可以被认为是教育心理学分析的内容。”王霁月坐在姜希婕身边,两个人很是悠哉的在吃午餐。本来快到期中考试,幸而此二人平日里努力的够了,此刻毫不担心,断不必和旁人一样玩命复习。“哦?我倒觉得上帝所讲的话都会被牧师再讲一遍,牧师会歪曲它们。”“是啊,牧师就是西方世界的教师。布道就是一种教育。我听说,不同的牧师布道会有不同的风格,有的像私塾先生,有的像说书的。”姜希婕扑哧一笑,“从哪儿听来这些俏皮话?”王霁月说,就是上这门课的教授,老头子走遍中国,自己就曾是个牧师。 第69页 “不过私塾先生嘴里的至圣先师和说书先生嘴里的盗跖{43},想想也是一回事。”两个人手挽手步出食堂,为了消食,免于太困—为了努力学习中午是甭想午睡的—散散步最好。“怎么呢?关汉卿都反对煳涂了盗跖颜渊{44},你是要当庄周不成?”“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孔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你看他在东周列国四处兜售自己的学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等到汉武需要衙门上的一块匾来装饰门庭的时候,董仲舒就出来把他给挂上了。歷代私塾都推崇他那一套,可是要真的都按照他那样去做,泱泱华夏何至于此!又比如朱熹那个贱人,存的都是什么天理,灭的都是别人的人慾!千百年来这么多进士及第,我看一个奉行孔子之道的都没有!”姜希婕说的投入,十分义愤填膺,王霁月看她样子觉得好笑,“自明以来,把朱熹当作科举必考。等到满清亡了,近人又开始反驳他。其实他不过是被后人捧上去的,又何必对他如此苛刻?我看他其他的学术成就还是很厉害的呀。”“正是这个道理呀,他是被后人捧上去的,孔子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后人把他们一捧,未必就真的理解了他们的真意,往下越传越歪,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天色陡变,忽然暗了下来,姜希婕生怕要下雨,便拉着王霁月加快了速度往回走。“急些什么。你就跟近人态度一样,急,急就能办成事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都是新的好旧的坏,什么都要批驳一番才显得自己如何如何。要都照你们这么说,往日的都是坏的,怎么不见的我们早就亡国灭种了呢?”姜希婕不理会她,两人快步走寝室楼,刚进门就下起雨来。姜希婕瞥了一眼雨势,觉得身上一阵凉意,便想去烧水泡茶,回身一看,王霁月已经去了。两个人各自端着热茶坐了下来,姜希婕眼神笔直的看着茶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王霁月以为刚才把她气着了。自打曾经的情书事件之后,姜希婕就算生气,也不明说,好比原先是装满热油的锅要炸一炸,现在是闷烧的水壶兀自咕嘟咕嘟。有的时候她看得出来姜希婕在生气,但她不发泄,只是把气都憋回去。她知道发泄出来说不定控制不好就会伤害自己,于是自己想办法想通,可是这样不行,这样会留下内伤。 “希婕,”“其实,你说的也对。拆了所有旧的就会有新的出现吗?新的就更好吗?也是。走的太急,会走错了路而不自知。也许是过去的几千年我们走的太慢了,一下子被人打蒙了,就着急了。说到底,民智未开,容易受骗上当。其实你说尊孔復古的时候,和袁项城下台的时候,一般老百姓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只知道自己活得好不好。”“所以既然民智未开,就应该教化民智。让他们多了解外面的世界,多掌握一两门技能,才有能力保全自己,才能谈什么社会革命。”“你这一说,倒是又回去了。不能总是这么偏袒自己的专业啊!”“怎么,许你一天到晚的嚷嚷要实业兴邦,不许我觉得教育兴邦?” 两人从大一进校争到现在,阴天下雨的午后,姜希婕忽然也觉得争的没什么意思。她不和王霁月争,什么都不。这是她爱她的方式。当未来全世界都要和王霁月争得时候,她不争。 “是。是我不对。不该和你争。”王霁月见她低垂着眼神喝了一口茶,服了软她反而觉得若有所失。“你。。。毕业了,还是想去洋行工作吗?”“嗯,想去怡和洋行。在哪里大约能跟着洋人大班们把商业贸易的方式方法都学了,才好出来。”“你这可是偷师。”“偷师便偷师,洋务以来我们偷得师也不少了。”“可惜了你这一身英文文学的好底子。”“可惜了?怎么就可惜了?我,”姜希婕想说,我又不是你,不会想着去教书育人,她看虽看,对文学这个世界却谈不上完全的喜欢,不完全便不广博,不广博是不好去当人家的师长的;可是她把这略显冲撞的话咽回去了,她不和她争执什么,“你是什么打算?回女中去教书?” “才不。我也在想。但总之不会回女中的。”王霁月微微一笑,说的信誓旦旦,心里其实也不确定。说到这,她想起了当初kitterlin说的玩笑话,便说出来于姜希婕听,对方确实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出去留洋当然是好的,只是看去哪里。若是欧美,不免有些山高路远的,怕你不习惯。香港也挺好,花费不大,又很先进,何况你现在有遗产支持,去香港足可过很宽裕的日子。回来也方便。。。” 王霁月听得认真,可姜希婕编来编去也就语塞,只得以“一切都是在你自己的意愿”来结尾,王霁月点点头,“反正我是想要出去的,更倾向于那边。kitterlin说的也对。”“也对?!”姜希婕不由自主叫了一声,这不能也对啊,这要对了,那还了得,“你这是怎么了?我说也对,是觉得以这个藉口跑出去很好,免得被我爹找个藉口嫁给什么人。” “那你要是去了香港,”会见到你钟意的男子然后嫁给他吗?姜希婕没说,这话好似有千斤沉似的,说出来就得一併将五脏撕扯出来,“怎么?”王霁月放下茶杯,定定的看着她,看得她企图坚硬起来的心差点分崩离析,幸而深吸一口气又把它们束缚了回去,“没什么。我在想,要是你去了香港,那我就在怡和好好工作,争取把我派到香港去。” 第70页 王霁月起身去看雨势,顺手摸了摸姜希婕的头,“你啊,想的倒美。” 忽然楼下一阵嘈杂,几个冒雨沖回来的姑娘一边跑还在一边议论国家大事,上了楼也不消停。这几个姑娘,有从北平来的,有从奉天来的,有广州来的,还有个外蒙古来的姑娘—从入学时起就是一桩逸闻—吵吵嚷嚷的,说着日本人在东北的事情。说法不新鲜,不过是唾沫星子吵来吵去。王霁月呆看着渐渐小下去的雨,忽然转身开口想和姜希婕说话,却正好对上姜希婕顾盼生情的一双媚眼,一时被摄去了魂魄, “怎么了?”“。。。没什么。我听她们说东北的事情,忽然想的出神罢了。”“哼。她们整日的议论,也不过就是书生意气罢了。”“哦?照你姜希婕大小姐的说法,你就不是了?”“我也不能免于纸上谈兵,只是不会说那么愚蠢的话。”“愚蠢?”“议论将权益出让给何人,苏联或者日本,活像有谁是好东西一样。猪吃饱了等人宰了过年,要想在这个乱世保全民族只能做狼,哪能像头猪,成天想着把自己的哪一块肉割去卖了!猪也不会这么傻!如今张学良入关,占据平津,危险的很。只怕迟早是要出事的。”王霁月走到她面前,不知为何,心中兴起揉起姜希婕的脸来,“又从你们家老太爷那儿听来的?” “是是,也瞒不过你。”“你也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那么个爷爷,比别人多不知道多少倍的见识。嗯?小兔子?”“我何时又是小兔子了?”“怎么,不是小兔子,我们可都是庚戌年生人,你白白嫩嫩的不叫你小兔子,叫小狗子?怎么这么像太监呢?” 被玩了,还不能还手还嘴,哪是姜希婕的作风;可面前之人是王霁月,她习惯了,一时想揭竿而起又捨不得,一口气顶在喉头终于转做笑声;王霁月诡计得逞,松开手走去拿书桌上的教育心理学,自然没有看见姜希婕盯着她的灼灼眼神—纵使你在我身上拉一刀子,说不定也是甜的,我只怕失去你,“你说,你是不是就欺负我一个?别人都不欺负?”“肯定不是啊,还欺负浩蓬欺负婵月。” 本来还期待姜希婕有个下句,她却没说。王霁月也就不搭理她,端正看起书来。良久,听见对方有些老气横秋的说道:“万一有一天真的打起仗来怎么办?”“你这说的,好像去年到现在都没打仗一样。”“我是说,就像小时候欧洲打的那一场大战,你说怎么办?”“怎么办?你觉得会打到中国来么?”“我就是说个也许,”“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害怕你,我害怕你发生了什么而我无能为力。 “。。。没什么。” “你啊,何苦成天想这些。就像。。。妈妈还在的时候说的,如果要是真的打起仗来,生逢乱世,那就是命,不可违逆。” 作者有话要说: {43}春秋时期人,展氏,名跖,一作跖,鲁国大夫柳下惠之弟。传说中的大盗,率领盗匪数千人,人称盗跖。 {44}见《窦娥冤》。 快打仗啊快打仗!!!【然而并不会。。。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四月末,北平,玉佛寺{45},夜里黑云密布,一丝月光也无。 现如今傅仪恆经手的人,或者藏在玉佛寺—深夜可以从地道潜至西直门车站上车逃到绥远包头,再辗转至东北最后去往苏联;或者藏在她家附近的苏州胡同,那里小商贩多,便于隐蔽,等到时机恰当,再跟着改换身份到天津去。自顾顺章叛变,每个人的头上都好像多了一个隐形的价码,别人随时可以取下他们的首级换钱。 这次转移两位从江浙紧急撤离过来的同志,因为他们原先的身份已经暴露,到别处去继续工作也很有可能被抓到或者被别的叛徒认出,所以必须撤离。组织上最后安排他们暂时到包头,视情况而定最后是转战到东北还是回来。傅仪恆一身紫衣,四下环顾之后走进正门。方丈早等候在禅房外,两人看见对方,一言不发只是进房去,也不点灯,傅仪恆只轻声说了句,“上路。”禅房内两人点了点头,随二人出门去。方丈前边领路,傅仪恆殿后,走到罗汉堂,方丈小心翼翼走去打开了那迦犀利尊者鬍子下面的机关,远处的地道打开。方丈点了点头,依旧一语不发,双手合十肃穆而立。傅仪恆走到方丈面前还以佛理,然后带着那两个人走下地道。 她在前面拿着手电带路,后面两人依旧屏住唿吸,地道里丝丝凉风,马上五月,竟然吹的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走了约莫有十余分钟,眼前是一小截楼梯,傅仪恆示意他们站在原地别动,自己走过去轻开了机关,地板打开,她先自己上去查看了一番,然后带着两人爬了上去,是车站的货仓。车站接应的货仓管理员在门口放哨,回头见他们已经来了,偏头看一眼钟,这傅同志真是永远准时。 三人站在货物仓库隐蔽角落,傅仪恆拿出车票给他们,又从货箱的暗格里拿出藏好的衣服给他们。三下五除二一打理,这二人再不像逃难的了,反而是正经一副长袍马褂的商人模样。傅仪恆悄声说,“二等车。永茂源甘草公司周保宁。”两人点点头。本来这已经是该说了所有话了,应该抓紧时间让他们赶紧进站去,傅仪恆偏又私心大起说到:“希望你们能到东北。”两人一愣,“缺人手。需要把几个重要的同志救出来。。。总之祝你们一路平安。” 第71页 不等火车汽笛响,傅仪恆匆匆走回玉佛寺。方丈还站在那里,见她平安出来,方才点头离去。为了保证绝对保密,傅仪恆自己骑单车回去。夜色沉淀的北平城,从城西到城东,直到回到德国饭店。前台做夜审的白俄本来困的没法,见她回来了,又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法语对她喊,“président, votre lettre!”傅仪恆一愣,走过去接过好几封信。别的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有她在上海的几个名媛朋友闲的无聊写来问候她的,只是还有王婵月的,婵月的信,她的字,还有若隐若现这个人的光芒,总是来得更瞩目些。 但她心烦。回到房间也无心看信,放了一浴缸热水,躺在里面放松身体,再点燃一根烟。 短短不过几天,26号顾顺章叛变,29号恽代英{46}就被杀,本来即将要成功营救,转眼就人头点地。似乎回到国内之后,一切的速度都被加快,一切都是暴风骤雨一般。只要一个不慎,就是鲜血淋漓付出代价,全然不像原先他们在巴黎时,在美国时,所担心的不过是要躲着一些警察罢了,即便抓进去,没有什么实际罪名也就平安无事—好像没有敌人一样安全。那个时候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孙文要跑到檀香山去,现在更加明白了。但是他们不是孙文,不是宋教仁,他们有钢铁一般的意志。 即便这钢铁一般的意志让她感到疲惫。 原先在巴黎时,众人聚在一起讨论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她总有一种不求甚解的倾向,为此甚至招来过说她太过软弱的批评。她自己不是硬着上的人才,她不激昂她不狂热,她不是摇旗吶喊的台柱,她只能走相对软性的路线,在背后为台柱保驾护航,发展台下的观众。花神咖啡馆对于她来说,的确不是圣殿,也不是据点。她也没有选择去苏联,她没有那颗朝圣的心。 终于因为她的性格和手腕乃至于身份,她成为这方面的人。多年后在昆明,婵月问她,你厌倦杀人吗?那个时候她依然回答,不厌倦,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没有直接参与过红队执行任务,她是后面那个牵线搭桥的人,是那个参与指挥的人。她甚至不时在想,假如有一天和侄女婿姜希泽交手,是自己会赢,还是他会赢?她不怕杀人,就像曾经干过也毫无畏惧一样,但也从无狂热,丝毫没有战场上非你即我的兇残—说到底,她是个时而会怀疑进对了教堂没有的信徒。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南京监狱里传出来这么一首诗,是恽代英留下的。也许这些摒弃寻常事的人才能够豪作楚囚,不见对泣,只有相和之歌。只是故人生死,死者长已矣,存者偷生于流年变换中,千言万语却不能说出一个字。不论她在上海还是北平,从不见一封信由武汉来。对方不可能无处探寻自己的下落,只能是,她分明不想知道自己的下落。 自己的一切理想可能在她看来不名一文。看了看手指间夹着却没抽一口的烟,是长长的即将掉下的菸灰。 连想似乎也想不起来什么了,一切的尽头就在这里。回忆写在纸上,此刻已经投进了无名的炉火之中,烧成灰烬。仅有的一点温暖让她想起曾经在花神咖啡馆里袁兰子的微笑。但,连背景都想不起来了。 半个多小时后她总算从浴室走出来,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先拆开无关紧要的名媛朋友的信,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并不算回信。然后留下王婵月的,小心拆开,拿着信半躺在床上看起来。 “仪恆,见字如晤。希望你在北平一切都好。许久不见,成日挂念你。”是啊,一直都没见。说来其实不过见过那么一两面,你竟然如此挂念我。“现在就快要毕业了,开心的很。考取协和医学院没有任何的问题,成绩什么的都过关,家里从上到下也都由我的主意,还有四哥在燕京大学,他也来信说北平生活一切平稳顺利,等我到了他还可以照顾我。我说我才不要他照顾我,我是自立自强的,就像姜家姐姐一样,就像你一样。再说到时候我可是医学院的学生,那么忙的,哪有时间成天去找他!”哦,傅仪恆倒是从不知道王婵月还有个哥哥在燕京大学。燕大如今学生氛围颇为进步,那, “原先也有人来劝我,说燕大的医学院也是不错的,还快一点,问我要不要换个主意,考到燕大去。可是我觉得燕大总没有协和作为教会私立那么好,何况学医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太过着急。不过去了北平,便可与你一起,我已经觉得很开心。”是吗,你就想要到我身边来。到我身边来又是何必呢,不过你若是真的到了我的身边来,也许工作反倒会更容易开展,但。。。 想只小兔子一样的你,我总捨不得欺骗。傅仪恆想起小时候母亲对她说,养猫养狗都好,别养兔子。兔子看上去可爱,实际不通人性,蠢的很。还不如养白眼狼,白眼狼还知道讨好主人呢。 是我错了,不该说你是小兔子。 “我本想一早便去北平,这样总可以赖着四哥玩一玩。不过一旦想着玩一玩,万一三哥也跟过来可能就不好了。我也不能跟着他出去抽大烟逛窑子啊。家里不太同意,他们要我回广州去看看。夏天广州都要热死了,谁要回去。我得想办法赖掉,或者让他们到上海来,反正他们也好多年没来了,就当看看三哥。只是不知道姐姐是否要去北方玩,前两日我听她说了,说姜家姐姐要回天津去,不知道她们会否同去游玩。说到她们俩,真是形影不离,好的不能再好了。” 第72页 傅仪恆微微一笑,是啊,好的不能再好了,形影不离。看那长相妖孽漂亮的太过的姜家小姑娘对那王家小姐的上心程度,也许我们是同一路人。好比丫鬟对从小伺候到大的小姐一样专心,又比丫鬟多一分威压之感。即便是婚礼上,两个人都要想办法靠在一块才行,想想也是。。。 我也曾奢望这样转瞬即逝的幸福。可惜从来没有获得过。我只是远远看着那篝火燃烧的美丽,却身不由己步步离开。 次日清晨,有人来酒店找傅仪恆。两人在咖啡厅的僻静角落见面。傅仪恆昨晚睡得晚了,现下有些睡眼惺忪。“昨天可还顺利?”“照旧。”“嗯,那就好。过阵子,你得另外寻觅个住处了。”“怎么?”“现在决定让你进入大学,去发展学生们。具体安排还在准备。但你当个教员,总不好老是住在酒店。你们家在北平的老房子,要是可以,就住回去吧。”“那片地方,我总觉得不太安全。”“不安全也罢。你现在的工作任务就要转变了,不再需要那么隐蔽了。反正交接还是在安全的地方就行。” 傅仪恆点了点头,心里浮现的是王婵月的样子,不知为何记得很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45}本文内北平市街道全部参考昭和十三年日本人森芳雄印刷出版的北平街道地图。 {46}□□早期领导人。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毕业两年,姜希婕是再也没有回过中西女塾。当然现在改名字叫女中了。毕竟没有什么挂念的人,要挂念的人已经跟着她一起走了。但王霁月就时不时还会回来,回去之后就是一通说。姜希婕似乎人不在,耳朵倒是在的。 今天王婵月毕业典礼,王家人自然去列席祝贺,姜希婕死皮赖脸惯了,当然也会缠着王霁月两人一道去。此刻她把车停在路边,下去买了束花,再快步走回上车。把花递给副驾驶座的王霁月,发动车子往女中去。“待会儿毕业典礼完了,带着婵月去吃点什么吧。我看她这一年多来实在辛苦了。”“你倒操起这份心来。去是要去的。可是辛苦不也是她自找的自愿的。”王霁月整理着花束,非要把它从店主的程式化布置中解救出来,投入自己的天堂。“今天就你我加上她三个人,”“欸?为什么?浩蓬呢?”“有事儿,一早就去上班了。不知道干嘛。浩修也不来,忙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反正这小丫头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哼哼一阵,不给她点糖吃是不行的。” “别光给糖啊,还是让她好好休息一阵吧。”姜希婕一边开车一边絮叨,活像个想管教孩子又碍于妻子严厉的父亲,“王婵月可是顶着你以前的名号在女中跳级成功,提早一年毕业的啊。”“快别。那是她之前在广州自己跳了一级,和女中没有关系。转过来就是这个样子。你想夸她聪明,当着她面夸。当着我的面夸没用。”姜希婕一瞥眼,王霁月当真看都不看她一样。也就想讪讪住嘴,偏巧被补了一刀:“再说,哪里光是我的名号,我听说她们觉得婵月更像你,成天拿你和她比。”“那。。。孩子岂不是更辛苦。”王霁月无奈而宠溺的一笑,“是啊,还挺享受的。有一段时间就喜欢把骨头架子拆了装装了拆。” 说着说着到了地方,待得停好车子走进校园,这个热闹。送子女来读女中的自然没有一般的家庭,不少人还认识姜希婕和王霁月,竟然走过来问好寒暄,得知那边那个活泼的到处和老师拥抱的就是王霁月的妹妹时,恭维之词更是稀里哗啦的倒出来。姜希婕有点不耐烦,胡乱应付两句便打算走,奈何对方似乎不太识相,好在这个时候王婵月沖了过来,不管不顾拉着她的两个姐姐就走。“眼看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左看右看你们都不在,结果竟然是被这些个人缠住了。快快,快落座,落座了好看我的演讲!” 两人坐下。今日二人都穿了新作的绸旗袍,姜希婕的是湖绿暗花,王霁月的则是月白底红镶边,“哦?婵月今天要代表毕业生发言么?”“是啊,就像姜姐姐你当年那样。”这不说还想不起来,姜希婕自己也觉得有些怀念了—当年也是自己上去演讲,演讲的重点除了惯有的那些,还有感谢身边的好友。倒像是对王霁月的变向表白,也不知道她听出来没有。“她呀,准备了好几天。稿子三改五改的,也不给我看。”“姐姐!” “嗯?”王霁月不知道今天什么兴致,爱好抬槓,逮到个机会就能开始。姜希婕是知道她的,心情要是不好就不和人抬槓了,冷着脸就够了。等着毕业生炸毛的王霁月却迎来妹妹左看右看上下打量的目光,“。。。看什么呢你?”“你们俩。”“啊?”“姐姐,姜姐姐,你们俩真像一对儿。” 时间来不及,王婵月说完就跑了,人群也开始纷纷落座,余下这二人细细品味这句话。 姜希婕心里只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简直觉得王婵月是“童言无忌”,而且眼光也似孩童一般看得见真相。她当时撺掇王霁月去做这一身旗袍的时候,就是有意识地按照自己的审美给王霁月建议—或者说死皮赖脸的诱导—整成这么两件看上去彼此无关、但一起穿出来还非常好看的“一对儿”衣服。当然她不知道几十年之后会有个词彙叫做“情侣装”。两个人相处的分分秒秒,她都在心里把自己当作王霁月的保护者,王霁月的“夫君”。相由心生的,你说此刻二人手挽手过来给小妹妹贺喜,不像一对也就怪了。 第73页 就浪费苦心了! 可是她怕人说破。似乎说破了,暗恋这个透明的脆弱的泡泡就要从此破灭,王霁月就会拂袖而去。优秀毕业生姜希婕小姐现在在台下如坐针毡,想看又不敢看,拿眼角斜睨王霁月。 王霁月被这么一说,先想了想这两件衣服,又想了想两个人走路的姿势,的确是很像一对儿啊。不由得微笑了。是啊,很像一对。就像孪生姊妹,甚至像一个人,是对立的,更是互补的,几乎不可分割,彼此依存。她心里满溢出来的是对姜希婕一路陪伴的感激,似乎这感激本来就是满满当当的装在心里,此刻不过是被婵月无意撞了一下就洒落出来。 这一洒落,便是一路的旖旎。整个毕业典礼上她都在神游,不与姜希婕交流,也不认真的听台上都在说什么,更是连妹妹的演讲都没听进去—她专注的回忆着往昔,想找到那只一直在挠自己心窝的小猫。姜希婕为何对自己这么好这么包容,以至于让自己都有了愧疚之心;而与她在一起又是那么快乐而不畏惧,享受而不紧张;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是否就像婵月所说的?那么既然是一对儿,要是她是个男子,是否就。。。总是想着想着,线头就丢了,就会想到记忆里浮光掠影地小事,又沉入回忆的深海。这几天总是嗜睡,可能有些累,睡不够就爱胡思乱想。。。 “你怎么了?”姜希婕见她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以为她不舒服,心说今天也不热啊,最近都干什么了这么虚?她一紧张,就肆无忌惮握住了王霁月的手,“不舒服吗?”王霁月这一下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午后,她从kitterlin那儿回来的那个下午,书页上的那位linda,还有被她紧紧抓住的姜希婕的手。 隐秘的墙她曾经触及,当时如触电般离开,现在似乎又终于回到了这堵墙面前。 假如那是爱,那这也是爱吗? “我没事。。。可能最近有点累罢了。” 姜希婕在仪式结束后上去给王婵月献花,三个人本来还商量着去公共租界的哪家哪家吃西餐,这个时候王浩蓬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姐!”“怎么了?这么着急?”“出事了!就那事儿!快跟我回去吧!家里等着你去处理呢!快点儿吧!”“怎么就等着我处理了呢?”王浩蓬看了不远处的小妹妹,也不愿扫了她的兴,只好将事情悄悄说了。王霁月骇然之下,只好安排姜希婕先把婵月送到王浩修那里去,推说突然有些急事,下午再去带她吃晚饭。姜希婕问世什么事,姐弟二人也不便说。王浩蓬本来还不想把她牵扯进来,本是不该让外人知道的;但王霁月见她坚持,心里也惯于柔软的在这种时候向姜希婕服软求救,“你。。。送了婵月之后就过来吧,到我家。” 俨然是把煳弄王婵月的任务交给她了。 “从南京跑回来了?现在人在哪儿?医院吗?”回去的车上,王浩蓬开的尤其彪悍,只求赶紧回家,“哪儿敢啊!往医院送,事闹得不是更大吗!爸爸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处理了算了!给她一笔钱打发了!”王霁月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什么叫“我们处理了算了”?你的小妾惹的事! 三姨太自打和徐德显开始在外同居鬼混之后,就很少回家。她也是失了宠,王霁月也不管她—毋宁说那三个姨太太之前的勾心斗角她从来不管。知道了三姨太的丑事之后,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只想作壁上观。哪想到她来一手险招。跟徐德显混久了,居然怀孕了。也不知道她是真心喜欢徐德显还是想要争取家庭地位,死活想把这个孩子保住了生下来。为求名正言顺,又巴巴的跑到南京去找王绍勛。不求夫君回心转意多久,但求春宵几夜好说自己怀的是他的孩子。本来一切顺利,她以为没人知道她和徐德显的事情,哪知道被深藏不露的二姨太给算计了—二姨太把这事儿传到了王绍勛的牌友那里,本来王绍勛就在疑惑自己多年无子—这里面的秘密他是明白的,只是髮妻已经亡故,一双子女的地位也已经稳固,他便没有再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为何突然之间小妾就怀孕了?被牌友“冒着巨大风险”这么一提醒,王绍勛大怒,回家抓过沉浸在美梦里的三姨太一通暴打,赶出门去。 王绍勛还来不及后悔自己打人,三姨太连夜跑回上海,发挥撒泼耍浑的能力,先是一身的伤还故意跑去到处走,犹似游街示众。终于在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等姐弟二人都走了,她自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为了流产挣一笔遣散费也是费尽了心机。 家里人着急的通知了老爷,通知了二少爷,二少爷立刻接到了他爹打到警备司令部的电话,怒气沖沖而又不无无奈的王老爷说:“给她钱!让她滚!” “这么说来,还指望我从公款里去支取一笔钱打发了她?”“姐姐!”“你别觉得是我不乐意,我不过是想防着别人的口舌。”“那俩,现在都在南京,眼见她出丑巴不得呢。能打发就打发算了。反正家里的钱都归你管,她们敢说个不字儿?”“说的是这样。谁知道呢?三个人没一个是好货。爸爸说的也是简单,打发就打发,难道没有章法了?随便打发就算了?她要出去了重操旧业,爸爸岂不是要气死。” 说着,便走进家门。王霁月先问管家,得知三姨太正在楼上躺着,人倒是刚醒。王霁月深吸一口气,独自上楼,推开门。原先曼妙美丽,带着一点憔悴的美人三姨太现在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见她来了,竟然面有喜色,喃喃道:“大小姐,你回来了。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王霁月摇摇头,倒也没有什么好脸。只对她说,”现如今父亲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给你一笔钱然后休了你,你可接受?”三姨太苦笑一声,“奴家自然是接受的,事情闹到这一步,我也只能拿一笔钱了事。”王霁月说好,“我已经让浩蓬去取钱了,当你给你赎身的价钱,我翻四倍给你。” 第74页 三姨太没想到王霁月对她如此宽厚,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这是大小姐的意思还是?”王霁月没说话,只是嘱咐她好好休养。等她下楼,喝一杯茶,姜希婕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充满了更新的动力,根本忘记自己还要去写个长评。然而就是这样,有感觉就要疯了一样的写!感觉干脆不要吃午饭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怎么样了?就你在?”姜希婕快步走进来,额头上还有薄薄的一层汗水,她也不顾什么淑女形象,抬起手就准备擦。王霁月心里想着事,想着想着就开始期待她过来。此刻便一言不发,拿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汗。“坐。”吩咐下人给她递来红茶,嘆一口气,反正这件事在这幢房子里现在已经不算秘密,便把丑事从头到尾告诉了姜希婕。 “那你给她那么多钱?”“我。。。觉得她可怜。三倍是爸爸的意思,另外的那一份当是我给她的。你知道吗?她怀孕之后,徐德显就跑了。枉费她那么喜欢那个傢伙。”说着说着,王霁月忽然靠到了姜希婕的肩头,“男人啊。。。” 她这一感嘆,姜希婕吓了一跳,肩膀上瀰漫开一阵麻木和痉挛,“啊?”“爸爸也好。。。这位徐公子也好。。。真是可靠极了。。。你将青春年华给他,他也就爱那一段青春罢了;你将一腔情谊给他,他也不过爱你的柔情蜜意。等到他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却跑的无影无踪。生怕再与你有一点关系。爸爸在妈妈的出殡的时候那么伤心,到头来不也是负了两个女人。哼。。。”姜希婕觉得王霁月是一早上奔波有些累了,可是她说的话,姜希婕又巴不得听见,巴不得你对所有的男人都失望了才好,巴不得。。。 她说:“这喝的是茶,不是酒。难道这么一杯,你就醉茶了?” 但是其实她想说,放心吧,还有我,我永远不会负了你。 “。。。呆子,就知道浑说。。。”王霁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说起这么一段话,心里倒是的确很为三姨太感到哀伤。“婵月安排好了?”说来这件事也该去找浩修问一问,毋宁说是兴师问罪。“安排好了。本来小丫头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就说你和我已经计划好去天津玩一玩,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好傢伙,车上就跟我说开了。什么不愿意回广州什么一定要一起之类,叽叽喳喳,一路上吵闹的像只小黄鹂鸟。”王霁月又好气又好笑,“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定了?”“那。。。我不就是为了暂时骗一骗婵月吗。。。”“一个谎套另外一个谎,这下好了,你不带她都不行。”“你嫌麻烦?”我还真有点嫌弃,你嫌弃就更好了,姜希婕心想,“她还跟我说,特别想去北平找傅仪恆。”“傅仪恆?傅家的那个小姑姑?”“对。”“这俩,倒是越来越好了。”王霁月放下茶杯,“。。。带她就带她吧,我去问问二叔。七月广州也太热,让她回去她也不愿意。”“你倒不烦她。”“我?烦她早该烦了。从小和她玩大的,烦了十几年了。烦她就是一种生活。”王霁月不知不觉,放下茶杯照念叨不误,人又疲乏,遂直接趟到了姜希婕怀里,也不自觉。 姜希婕心里一紧,紧接着柔情蜜意又翻涌起来,柔声哄她:“其实带着她也好,要不然,都没和她一起出去玩过,我觉得挺亏欠的。”“你又亏欠她了。她成日里喜欢你喜欢的不行,你们现在倒是一伙了。”姜希婕扑哧一笑,兴之所至,仗着屋里没人,竟然斜过脑袋,贴着王霁月耳朵说起话来,“你这是,嫉妒了?” 姜希婕饶是没有这点自知,她这个人做这样的动作比一般人诱惑千倍,何况她现在一手端着茶,一手与王霁月交握,还贴着王霁月的耳朵说话;王霁月虽然她怀里依偎,到底是被姜希婕给调戏了,姜希婕的唿吸还打在自己的耳廓上,惹得她浑身发软,反倒没了往常的刀片嘴皮子,没反击,而且红了脸,不说话。 她这一软,姜希婕心里更是满足,轻轻一笑,说话更是轻软缓慢,“我得回去处理天津的老房子,你说也是,家里啊,就没个人能办这个事,净我去。办完那茬,咱们就去北平呗。我也有阵子没去了,婵月也想去,我也去燕大看看希峻。。。” 其实王霁月估计是月事将近,这会儿听着听着,念着好,不一会儿反而睡了过去。一下子便睡得好沉,倚着姜希婕的怀抱也是舒服非常。姜希婕渐渐便不出声,想起了多年之前,躺在她床上给她念《西游记》。 我爱你。 这就是我心底最想说的话。可惜我不能。但是我爱你。我永远不会负了你。 不乘机不是英雄好汉,她心里一片情愫泛滥又奸邪鸡贼的,轻轻吻在王霁月的额头,长久不离。 等得三人抵达姜家遗留在天津的老房子,已是近一个月以后。王霁月挽着姜希婕的手上楼梯,左顾右盼打量这法租界里数一数二的洋房,“你们家,竟然还是买在法租界?当年都出了教案,教堂都烧了,不害怕?”“害怕什么。爷爷在国外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想刺杀他,回到北平也是一样。后来干脆不干了,也不怕。家里有枪,来了就打。我都会使。”姜希婕一手挽着她一手拎着行李,等到门口才把行李递给仅存的几位下人,然后亲自打开家门。 第75页 这里曾是她的家,无论如何也想亲手再开一次门。“再说了,法国人也不是傻子,一次两次,还会有第三次?”一手开了门一手牵着王霁月走进来,视线从王霁月身上移到客厅,却一眼都不带看王婵月,更是不知道小姑娘心里觉得两位姐姐真是羡煞旁人。姜希婕让下人们带着王家姐妹上楼休息,自己在客厅坐下来听汇报—到底准备卖给谁?卖多少钱?其实她并不在意这些,卖给谁也是一样,总之不再属于自己,曾经属于此地的回忆也将烟消云散。 原先她刚到上海之时,也曾不时回忆起在天津的日子。她曾是天津公学{47}最好的学生之一,放了学遍耍横耍赖跑到西开教堂去玩,偏巧主教杜保禄也容忍她,觉得她聪明,觉得她虽然调皮却是个善良的孩子;跟着家里长辈去利顺德吃饭,在那些由大人身躯组成的森林中窜来窜去,叫人家诧异而惊喜的说,这就是同悯的宝贝闺女啊,真漂亮;她亲眼见过赵四小姐弹钢琴,也坐过那第一部电梯,在庆王府的花园里乱跑,站在爷爷和王爷面前,壮着胆子说要在王府里骑大马,惹得王爷一阵哈哈大笑;还有曾经跑到南开中学去玩,看见迴廊外一排开的正艷的西府海棠。。。 她心不在焉的听着下人们絮叨卖房的事,仰起头看客厅高挑的顶,若非没在上海遇到王霁月,她也许会回到这里来。然而她们遇上了,她要陪着她。 “。。。总之,十天之后交割,是吧?”“回三小姐,是的。”“。。。那我挑跳有什么要打包带走的,你们到时候一起带到上海去就行。希峻都没回来?”“回三小姐,四少爷自打去了北平读书,就住在那头了,一天都没回来过。”“个顶个都是甩手掌柜!” 正在下楼的王霁月闻言笑了,她轻快的笑声在这空荡的房子里是如此好听,“这又是怎么了,抱怨了一路甩手掌柜了。”下人本来因为三小姐的臭脸颇感害怕,也不知道她这两年脾气渐长还是怎样,这下却瞧见她一见了王霁月啊脸上的冰就化了,顿时变作一泓春水。 “婵月呢?”“累了,说要睡会儿。”王霁月走下来,姜希婕向下人使个眼色,“她也是前阵子太累了,这一路过来一直都在补觉。我一直都觉得她应该是精力十足的,结果你看,给孩子困的。”王霁月坐在沙发上,紧靠着斜倚如水蛇一般的姜希婕,接过下人递来的红茶,一闻,是自己最喜欢的祁门,想起是走之前姜希婕嘱咐管家拍电报到天津专门备下的,“让她睡吧。也就只有你有这个体力。我们都是养在深闺的骄矜小姐,比不得你一个野丫头。”下人听见此语,躲在厨房本来以为可以听见三小姐“好久不见十分想念”的还嘴,但她只是轻笑。“是是是,放眼整个天津租界的女子,没有一个比我野。到了上海更发现,原来我徒有这幅皮囊美艷,在你们看来倒是个粗野敝人。”王霁月以为她生气,放下茶杯凑上去准备道歉,天知道姜希婕哪来这么大胆子,得寸进尺,顺势起身把王霁月搂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说到:“你常说不知道我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而今我带着你回到这里了,你陪我再看看好不好?有你能陪我回家。。。真好。。。” 王霁月不知道这是哪一出,被紧紧抱着感觉虽然暧昧,却也享受,愣愣的道:“。。。横竖。。。横竖我也不会半路就跑了啊,这些话不是合该我说吗?你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回家,何来感伤?转念忽然又明白,就好比自己离开木渎老房子时的感觉—好像没了一条退路一样。对于姜希婕来说,此地十天之后就归别人了,就算日后想要凭弔半个童年半个青春,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有时候姜希婕莫名的像个小孩子,恋旧的小孩子,你收走了她的旧积木旧玩具,说带不走了要卖了要扔了,她不愿意,也不能阻止,含着眼泪就站在那儿呜呜咽咽。 姜希婕在她肩头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她,自觉失态而羞赧的说:“太久没回来,触景生情罢。走来走去,终于也只是自己一个人。不过还好有你。” 像是没有脚的鸟,飞在高空找不到栖息的云朵。遇到你,知道你迟早会成为一场雨落在地上,那在我坠落之前,现在此刻睡在你的怀抱里做一个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 {47}今南京路耀华中学。 有点发糖的感觉【误 其实觉得内容提要可以写成“不趁人之危”之类,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王霁月次日一早醒来就开始了一场牙齿的战争。天晓得姜希婕怎么想的,许是她自己嘴馋,不仅限于餐桌,家里所有的食物都变成了她喜欢的想念的天津卫的特产。王霁月除了早上的嘎巴菜和老豆腐,就没吃着一样软的。蹦豆差点磕掉了她的槽牙,皮糖粘着她的门牙,接着还有果仁满嘴乱蹦,不是核桃仁就是花生仁,松子仁呢?松子仁姜希婕不爱吃,干脆不让买。 王婵月倒是一脸享受,睡得舒服了端着一盘子各种果仁在餐厅吃的不亦乐乎。王霁月看了妹妹一眼,心里直嘆气,真是未老先衰。端起红茶,问沙发那头坐着看报纸的姜希婕,“今天怎么个安排?”“到天津卫,自然要让你们这些江南佳丽感受一下天津卫的风情。上午先去遛遛,带婵月去泥人张做个泥人呗,我看她挺喜欢的。下午找个茶馆喝茶听戏。”“听戏?”“听戏。不是崑曲,也不是京戏。快板。”王霁月不甚理解,姜希婕也不打算搭理她,自顾自言语到:“我们家搬到天津来的时候,什么好的都在租界里了。听老人说,原先好的都在天后宫,宫南大街宫北大街一带。拳乱一起,盗匪横行,老百姓生意都没法做了。好多都躲进租界来,外面就冷清的多了。说到底这闹事的也是百姓,受害的也是百姓。” 第76页 “嗯,忧国忧民。可堪大任。”王霁月侧着脑袋微笑着看着姜希婕,似乎不太把这些话往心里去,又像是等着姜希婕的下文,“爷爷曾对我说,拳乱起来之前,庚子年以前,天津大旱,各地也是总是水灾,老百姓吃的都是稗子和野菜。可老百姓怨铁路,怨洋人,觉得人家金髮,蓝眼,是妖怪,教会□□都是拿去当了药引子。于是杀害教民焚毁教堂,兴的确是大清,还什么喝了馋了符咒香灰的水就刀枪不入。。。总之像是愚蠢的人干的愚蠢的事,偏偏所有人都蠢到一起去了。国都被占,割地赔款。”“你也要想想,对于拳民来说,那就是他们能想到的最高最深了。他们不过是农民,是庄户,字也不识几个,大部分的知识都从戏文里来,你指望他们像袁大总统那样想事情吗?袁项城最后不也是那么一个愚蠢的下场。”“所以就可以理所应当的做乱民?抢劫商铺,□□妇女,杀戮无辜,纵火焚烧?他们在北平的药铺放火,然后跟隔壁人说不怕,焚香即可无事。结果把好几条胡同全烧了 。说没事的人呢?跑了!好比当年黄巢一个考不上就造反,造了反报復性去盗掘皇陵。乱世之中总是这些宵小之辈大行其道,拳乱比乱世还不如,尽是些迷信的无知无耻之徒。”王霁月笑着点头,仰面看天道:“有野蛮之革命,有文明之革命。野蛮之革命有破坏,无建设,横暴恣睢,知足以造成恐怖之时代,如庚子之义和团,义大利加波拿里,为国民添祸乱{49}。可是三小姐,而今我们这革命也成功了,不不,尚未成功,好在手段到底是文明的,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样子呢?” 姜希婕机关枪似的一通说,心里的恶气出了,此刻也软下来。听闻此语,知道王霁月又想把话头引到“教育兴邦”上,而且肯定能拿刚才自己说的商铺被无知拳民所焚为反击的例子,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争执这件事这么有兴趣;不过说到教育,“你还是想去香港吗?” 本来很轻松的“忧国忧民”的谈话一下子就转到剪不断理还乱的个人前途未来,“。。。我也没想好,假如过去,可能还是念英文,也不一定就好一些。但。。。始终是想出去看看。”她没打算说她的真实目的不止是这个,还有躲开父亲的监视免于老是被提亲;而且她也不想把话说太满,不论哪个方面说满了都是或早或晚的对姜希婕的伤害;甚至于,此刻她看一眼姜希婕随着自己的话语而表情陡变的美丽的脸,她都感到一丝丝的心疼:其实我也不想告别你,为何你不愿意随我一起去? 或者我也不应该干涉你的自由,你也有对我厌倦了的时候。其实我们也会有再相遇的一天的,不要担心。。。 但是她都没说出来,只是讪讪的住了嘴。 姜希婕也接茬话,这件事是她心里的一团火,生怕越烧越大,还是不要添柴了。这时候王婵月吃饱了走出来,小姑娘真是娇俏的没边儿,斜着脖子扭着腰肢,本是不太好看的站姿—自然是被她姐姐打了一下—其实却很好看,姜希婕想,正想开口,王婵月却说起,“庖丁解牛应该可以理解为最早的解剖学,不过庖丁切得大一点,筋骨相接处应该是关节和韧带;如果是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兴致。 饱睡一觉的王婵月似乎精力十足,下午在联兴茶社听后起之秀刘宝瑞的相声,笑得前仰后合,开心的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姜希婕颇感意外,小声问王霁月,王霁月也是一副佩服的样子,“她就这样,平头百姓的娱乐都很欣赏的来,稍微慢一点的就受不了。我们带她去听个评弹,她觉得还行。听个崑曲就死活不干了。”人跟人不一样,姜希婕就能欣赏得来崑曲,虽然大多数时候她只能感受到调子好听,别的一概不能。她更喜欢在这样的场合,欣赏王霁月。王霁月性子温和,但凡戏曲她都略有兴趣,到了地方便安安静静的坐下聆听,聚精会神。姜希婕总以为认真的王霁月是最美的,专注的投入的,心无旁骛的;就像抚琴的伯牙,作画的顾恺之,写字的王右军。 “呆子,你又在发什么呆?”姜希婕看着看着,一阵心酸,眼神落在了二人之间的桌面上,王霁月似有感应似的,转过头来,看见的是她一副哀凉的表情,以为她又想到什么旧日事觉得伤心,遂转过身去拉着她的手。 戏台子上,讲相声的正讲到精彩处,一时哄堂大笑。姜希婕心里千万情愫无从说起,只好对王霁月笑了笑,“没事。。。” 晚上回到家里,姜希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着呆。手掌随意放在沙发上,感受到面料经过经年累月的抚摸之后变得陈旧而舒适的质感,这质感就像曾几何时经歷的岁月,静悄悄无人打扰的安静岁月,空落而寂寞的童年。无人打扰,便没有烦恼,生活纵使是上房揭瓦也显得平淡如水。而今有人打扰她,有无数的烦恼几乎把她缠绕至死,几乎把她活活淹没,她也觉得美好。或许就像她奶奶说的,人的本性啊,就是贱。要是不贱,倒也不那么好了。 楼上传来王婵月又亮又脆的声音,“姜姐姐,什么时候带我去玉清池{50}啊!我,”后半句没了,想必是被王霁月给摁了回去。姜希婕吊着嗓子喊回去,“那可是澡堂子!你可是不能去的!”“别人去的,我为什么就去不得?”调皮的王婵月居然挣脱了姐姐的控制,头髮也没擦干就跑下来,“别人又是什么人?婵月想去玉清池,难道是想去研究解剖吗?庖丁解牛,活牛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块的肉。你也想体验体验?” 第77页 其实王婵月纯属好奇,她没见过公共澡堂是什么样子。虽然照她的说法,总觉得很脏才是—反正不卫生。但是那么多人在一起泡澡,怎么想怎么好玩—倒是看才好啊,还是不看好?别人都是恐惧尴尬的,只有她总能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无视沉重而压抑的尴尬气氛,一窥究竟。姜希婕给她这么一堵,她倒也一时剎住了奇怪的好奇心。被姐姐抓了回来,乖乖的擦干头髮早些去睡。即使是被王霁月塞回了房里,好奇宝宝依然在念叨,王霁月只好哄她,让她睡前好好想想传染病这回事,想出一个完整的在澡堂子里容易传播的疾病清单来,明天告诉她们。不等答案,啪的关上了门。 “你还不来?”王霁月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居高临下用轻柔的声音问楼下持续发呆的姜希婕,“嗯?哦。。。我有些累了。不太想洗澡。”姜希婕边说,边上楼。配上她懒洋洋的动作倒的确是显得疲乏。王霁月愣了愣,然后挑起眉毛道,“你若是不去,就别上床来。”说完转身便快步走到房间去。她俩自然是一同睡在姜希婕原来的房间,那间屋子离其中一间浴室也很近。王霁月跑回屋里,把门半掩着,躲在门后听姜希婕的反应。 姜希婕自然是一张大红脸僵在楼梯半道上。嫌弃也是被嫌弃了,话是这么说也没有错,但是为什么就觉得这么的奇怪啊?王霁月那不是在说一般的话,分明是在娇嗔吧,这是娇嗔吧?可是这么一想,不睡自己的床睡哪儿啊?她是断然不能放过和王霁月同床、抱着她安然睡着的机会。那每天趁王霁月睡着的时候偷的香还少了? 王霁月就听见有个人脚步如飞的冲进浴室去了。真是好玩。心里这么想着,王大小姐笑得很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 {49}语出邹容《革命军》。此处为有意背诵。 {50}当时天津最大的公共浴室,亦是华北地区最大的公共浴室,当时号称“华北第一池”。 然而已经註解了五十条了。啊,真是佩服自己。 前日喝多,大病一场,差点把胃都吐出来了。感嘆这辈子真是和威士忌不对盘。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姜希婕逗留在天津的最后的日子里,成日带着王家两位小姐和她一起回忆往昔。买出了租界马路边上老王头家的酱菜,喝对过二嫂子家的小米粥,吃河间来的李师傅的火烧。晚上特地跑到清真寺外的回民馆子买了两斤羊肉饺子。王婵月非要跟着去,结果被膻味生生给熏了回来。这顿鲜甜的羊肉饺子,她是一个也没吃上。好在提前过来打点东西的赵妈和厨子正在做捞面,王七小姐这算是发现了宝,西红柿配鸡蛋的滷子,浓浓香香浇上那么一大勺。连赵妈都夸,这姑娘好养。 王霁月笑她,“活像我们就不好养似的。”“赵妈说谁好养,就是真好养。”姜希婕吃的高兴,一口一个大馅儿饺子,吃相从来就没有好看过,“我就是代表。你给我一盘子蟹壳黄,不给吃别的,我也能吃的好好的。”王霁月正想还嘴,最近就是喜欢和她斗嘴,而且但凡是个事儿就要斗,只要能抓住机会,“那是赶上你喜欢啊,小姐,”赵妈偏现在过来一起参与反击战,“原先赶上你喜欢吃,九转大肠,油爆双脆,啥不吃?吃的干干净净!反倒是梅菜扣肉,一口也不愿意吃,好像给你一口肥肉就是要了你的命!还有那个什么,虾酱,那叫一个又腥又臭,倒是喜欢的很!你那不是好养,你那分明就是看上自己喜欢吃的,收不住胃口管不住嘴!” 姜希婕若非现在嘴里嚼着饺子,羊肉甜的没边儿,她是真的要转身去咬一口赵妈。 “不过,你们家在北平的房子不是卖了吗?希峻就一直住宿舍?”王霁月放下碗筷,很是淑女的交叠着腿,上身前倾的坐着,“是啊,这次我们去也只能住店。不过这都好说。重点是问问婵月,她不是想去见傅家的那位小姑姑吗?怎么个安排?”姜希婕揣着坏主意,巴不得王婵月到了北平地界就自己和傅仪恆玩去,她和王霁月好落得安静。“这,”王霁月作为姐姐反倒有些不太放心妹妹老跟这个人相处—怎么会就这样无缘无故的交好呢?她固然想去见一见这个傅仪恆,生恐对方对婵月另有所图,可却又觉得,对婵月有所图,能图什么? 最后给傅仪恆送去的消息里,说的是,10号到了北平先去奔两个男孩,一起吃个饭,然后次日再去找她,也是饭局,吃完了便可以自由行动。电报是王霁月发的,措辞非常礼貌严谨,断不像王婵月给她写信的时候,那么活泼调皮,杂七杂八的话非常多。傅仪恆能拿到这封信也是不易,若非是酒店的门房与她交好,她肯定是收不到了,这一行人估计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她已经搬回老房子,她现在是清华大学的教员了。正好是学生和教育部对立很严重的时候,她託了关系悄悄潜入清华,成为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教员,好像是厌倦风流一样安顿在清华做起老师来。即便她不是大哲大儒,不是物理的教授土木建筑的专家,但她又的确实实在在的做了起来。 使命如此,无怨无悔。组织上甚至已经跟她提出了,必要时可能需要假结婚。她却轻松的说了一句惯常的话,一切服从组织的决定。组织对她倒也惯于放心,让她继续去四处活动,重点一方面是拓展学生,一方面依旧保持在网罗各方关系。她的身份一向很特殊,虽然从属北方局{51},却不会执行危险任务,她总是未动的兵马前面那些先行的粮草。 第78页 各方关系,可以包括王婵月。进入清华之前,她就打探了一下,得知王婵月的四哥王浩宁现在在燕京大学法学院,最要好的朋友竟然是姜希峻,这两个人都有具备相当的发展潜质,都是法学院里数一数二的“进步青年”。收到电报之后,她匆匆看完,微笑着快步走去发一封回信。 快来吧,快来。 时隔几日,姜希婕已经在东来顺拿着筷子头准备敲打姜希峻了。“好你个小王八蛋,家里什么都不管,卖房子这样要紧的事还得我专门来一趟处理,你就知道在北平躲着逍遥快活!”打又打不着,姜希峻一直躲,姐弟俩闹得很欢。王霁月看着这二人,面上挂着笑意,倒好像是非常享受似的。毕竟是人与人不同。王浩宁的性子安静沉稳,小时候显得非常内向;不像姜希峻和她姐姐,从小都是上房揭瓦的货色。毋宁说他们四个都是那样,都淘;自己家这一熘? “姐!我这不是把好事都让给你了吗!你看,你从来都管家,我哪儿敢查收啊,大哥二哥都不敢,我就别提了啊!”姜希婕更是打算抽他。好像姐弟俩从小相处的方式就是斗嘴,然后打闹。不像一般小孩,压根是两只小兽。“好了好了别闹了。说正经的,你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我这个大姐姐也很高兴。”王霁月举起酒杯准备和两个小伙子喝一杯。王浩宁许久不见,长高长壮,连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好了,看来过的很开心;姜希峻她是头一次如此细看,别说,长得跟他姐姐是很像,像到王霁月的脑海里莫名冒出来一个念头, 若是哪年姜希婕不在了,那看到姜希峻的脸也可以睹人思人。 呸呸呸。 “你还说呢。分明应该感谢浩修,管带着这个混小子。浩宁你可注意了,别老跟他凑在一块,凑一块也要小心,知道吗?别被他带坏了!”“姐姐,这话倒该是由我来说吧,你说你都对人家王大小姐做了什么,啊?我看是分明是人家王大小姐定力好,没被人带坏了。人家从始到终都是传说中数一数二的淑女,你看你,除了脸,浑身上下就没有一样和淑女沾边儿的。。。” 王霁月只好大笑着放下了酒杯。正好侧脸看去,同桌的王婵月却非常心不在焉。她知道小妹妹在挂念什么,小姑娘是脸上藏不住心事的人,只怕现在是度日如年。王婵月当然希望马上见到傅仪恆,即便其实她们只见过两次。相处的时间,拢共不超过12个小时。说她们不了解不熟悉,那要气死了为了她们鸿雁传书跑断腿的邮差;说她们多了解多熟悉,似乎又不是,毕竟此刻王婵月一边无比的嚮往见面,一边又无比的紧张。 晚上散了席回到住处,王霁月向来不胜酒力,不过几杯黄酒她就有了三分醉意,脸上一抹飞红,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明天。。。是去拜雍和宫?就你我?不叫上希峻吗?”姜希婕闻言一愣,“叫那个混小子干什么?”她心里巴不得明天谁也不要跟她们一起出去才好呢,谁一起她跟谁急,立马扔到居庸关外边儿去,“他不乐意去这些地方。小时候对这些就没有兴趣,打小在北平城里玩还是硬拉他去。再说了,他们两个,”姜希婕走过去递了一杯温热的掺了蜂蜜的茶给王霁月,“在北平日子还长着呢,自己玩去。来,把这茶喝了。”“嗯?”“你瞧你这样子,一开心就没管住,这下喝多了吧。”“我没有。”王霁月这下脸更红了,“就是有点晕。” 姜希婕越看越觉得心驰神往,也不打算多说什么,温柔的注视着王霁月默默喝完一盏解酒的蜂蜜茶,收拾干净,这就准备让王霁月去洗澡,可心里又担心她今天是真的喝多了会站不稳,怕她摔,干脆直接架着王霁月。“你干嘛?”“扶你去洗澡啊?”“有你这么扶人的吗?”“那。。。那就是架你去洗澡。”“。。。你别管了,我自己能行。”姜希婕心里怀疑,刚想松手,王霁月就歪歪扭扭的站不稳了。姜希婕白了她一眼,这就叫自己来?也不说话,直接架进去。 王霁月心想,也是怪了,平时喝这么多都不会走不了路啊,今天是怎么了? “你。。。你出去?”“我出去?一会儿你再在浴缸里摔了怎么办?那是闹着玩的吗?”“可我要脱衣服。”噌,姜希婕也红了脸,但她今天没怎么喝—光顾着闹嘴皮了—所以底气十足,理智尚存,兇悍的话倒也说不出来,断然没有第一次打网球的时候,扮茶壶威胁王霁月的气势了,“。。。我帮你。”“啊?”“啊什么啊,又不是没帮过。。。”“你还帮过?” “你忘了。。。”姜希婕嘴上说着帮忙,实际上她也不敢看。等到王霁月脱光了之后她扶着王霁月坐进热水里,她的视线是真的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也许真的忘了。或者你从未知道。那些美好的记忆单纯属于我自己而已。 次日的早晨,姜希婕和王霁月在雍和宫里烧香拜佛的时候,姜希婕发下一个心愿。而与此同时,王婵月站在清华的门口,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着急而紧张,手心出了一层的汗。她带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绿色印花镶白边的旗袍,俏丽而又娴静。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过于调皮活泼的气质会让傅仪恆不喜欢,于是想方设法打扮的端庄贤淑—却怎么都觉得没做好,于是更加紧张。 第79页 她觉得自己这下是墙那边的张生了。 走之前王浩修给她买了一块白色的细链的女士浪琴表,她哥哥本来还说,生怕不配你,可是哥哥就觉得这个好看。她觉得配的不行,专门留在今天戴。她还梳了成熟简练的圆髻,这会儿站在树下躲着烈日,一会儿生怕这里坏了,那里乱了,怎么怎么不舒服。。。 她一扭头,看见校门那里,走出一个自己只见过一次却永生难忘的成熟美丽,婀娜多姿的身影。她看着看着简直发了痴,好在还听见那人唤她, “婵月。” 作者有话要说: {51}zg特科下属北方政治保卫局,1931年由陈赓建立。 病没好,一直很困。。。 p.s. 美东时间09:34 08/08/2015上来修改了一下,小绿字居然被口口了,倒也是意料之中。但愿以后不要给我大河蟹就行。以后都这么写好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啊呀抱歉我来的晚了,有点工作上的事耽搁了。让你在这大太阳底下等这么久。”傅仪恆穿着非常简洁的藏青色印花高领旗袍,头髮依旧是简单盘个圆髻而已,简直有点素面朝天。偏偏这副样子在王婵月看来是美艷无敌,不可方物—傅仪恆对她而言有一种从未见识过的成熟妩媚,犹如开的最盛最美的鲜花一般吸引蜜蜂。 “没、没、没什么,我也是刚刚到没多久。”“没多久?我们约在上午十点,现在都十点二十了。好在这一棵大树,要不然把你给晒坏了,我找什么赔给你姐姐啊?天这么热怎么也不准备个帽子戴着?”王婵月当然是带着帽子的,她在广州那种热死活人的地方长大,知道戴个帽子的好处,可是她那个非常西洋而张扬的帽子实在和今天努力整理的端庄扮相不符,她宁死不戴。“。。。觉得和今天这身打扮不配,就没戴。”王婵月略有羞涩,脸颊上的微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全然被傅仪恆看在眼里,不过她又立刻恢復了正常—“不怕的,我在广州都过了那么多年,不怕热。”然后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略带侷促的看着傅仪恆,自然得到了一个很体贴的微笑,“得,那快走吧。我也带你逛逛清华。这样等到你秋天来上学,那就常来常往很方便了。”说着就很自然的拉着王婵月的手腕往里走。 傅仪恆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王婵月无从细想,她只觉得又紧张起来。可是傅仪恆一路跟个导游一样给她介绍这里是清朝哪位皇帝建的,那里又是什么时候换了名字。她对皇家园林没什么概念,一路走马观花也就那样,好看是好看,古意是古意—可是毕竟对她而言,古意和在广州沙面见识到的“洋派”其实是同样的存在,是天秤的两端。傅仪恆早在不知不觉中把手中王婵月的手腕捞到自己的小臂上,轻而易举变成了手挽手的姿态。她瞥了王婵月一眼,看到她一副无知觉的样子,以为王婵月沉浸在对清华园的观光中—其实王婵月只是紧张,实际上没有特定地注意什么。 她们手挽手走过垂花门{52},动作居然相当整齐,王婵月不由得诧异—简直与姐姐和姜姐姐一样。一样的整齐划一,默契十足。可是她们之间何来的默契? 傅仪恆带她穿过迴廊,走到尽头一间小屋,进屋给她让到茶桌边坐下。“大部分的女老师现在都不住这里了。我是因为家里老房子在打扫,临时在这里借住一下。简陋了些,委屈你了。”傅仪恆也不转身,自顾自麻利的准备好两杯花茶—其实她早就准备好了热水放在那木壳的热水壶里。她今天去的晚了,其实还算是事情有变,否则王婵月得在那儿等到十一点。“没事没事,照姜姐姐的话,我这样的就应该多体会一下一般人的生活。”傅仪恆转身带笑把茶递给她,“哦?她倒说过这种话。你们三个一起来,她们俩呢?”“她们俩说是今天要去雍和宫拜一拜。姜姐姐那个样子,就像要去发愿一样。”“发愿?有意思。。。”傅仪恆笑着呷一口,打量着王婵月。她能感受到她略微的不自在,“你哥哥呢?听你说你有个哥哥在燕大,昨日见到了吗?” “见是见到了。四哥叫我以后要是有事便去找他。还说燕大的医学院也让我常去看看。我才不想呢,那是三年的预科。我幸苦这么一年就是为了进协和。我老去找他干什么,我要找,要找也来找你。”“亲哥哥嘛,总该照顾妹妹的。常来常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对了,你哥哥在法学院是吗?听说挺厉害的。”王婵月摇摇头,“四哥原来考过来的时候信心满满,现在见了,反倒觉得他不如之前那么高兴了。可能也不太满意吧。”傅仪恆一笑,知道问别的现在估计也问不出来,便收住这个话头:“这也是法学院的必然吧。而今政府里面也不是很喜欢这些专门学法的人才。可惜了。哪像你以后学了医,到处都需要你,医学可是了不得的技术。”王婵月听了这话自然高兴,满心欢喜还了傅仪恆一个灿烂微笑。这微笑投射进傅仪恆的眼里,稚气的王婵月不见了,她仿佛看见了两三年后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婉与活泼并存的一个大美人。 她这一呆,一秒时滞,王婵月倒开口了:“我还挺好奇呢,你。。。”她持续紧张到自己的胃都要痉挛,原来亲口提个问题和亲笔写在信里可以是这么相异的两回事,“我什么?”“你怎么会来当老师了呢?”她单手托腮,水灵灵的眼睛闪着光,像一朵刚开放的粉红的荷花,傅仪恆忽然心软,“。。。我也有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呀。人总是要工作的,否则是要坏掉的。就像机械都要加机油不断的做功才能不生锈。人也是一样嘛。我就託了关系进了清华工作,还好清华也要我。学生们也不觉得我是政府派来的奸细。”王婵月对她说的话倒是从来不疑惑,对那些怀疑傅仪恆的风言风语也没有耳闻,只是点了点头,“我还奇怪,清华有什么课你可以教呢。”傅仪恆大笑,“我不过是文学院里负责讲外文的一个小小教员,你这是要高看我,还是小瞧我?” 第80页 傅仪恆的笑声就如同她平时说话时略低而厚的声音一样具有魅力,即使开怀大笑的时候她的笑声很亮。王婵月本来以为不小心说了不该不说的话,听到这朗朗笑声倒也放松下来,“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你还这么多才多艺的。”傅仪恆又问她在天津呆的如何,玩的如何,王婵月这方才变回那个活泼机灵的丫头片子,像倒豆子一般叽里哌啦一通。傅仪恆只是托腮静听,不是点头,配合着好奇、认可、惊喜以及惯常的迷人微笑。 “这么说来,”等到王婵月终于说累了,端起茶杯喝那温吞水,傅仪恆有些出神的抚摸着白瓷茶杯道,“姜家那个小姐和你姐姐真是要好啊,要好。”她眼神低垂,望着圆桌的边缘发呆。王婵月本想开口道,那是自然,瞧见傅仪恆这副样子,颇为陌生。一时也呆忘了说话,全然不知尴尬的盯着傅仪恆看。 她曾幻想过傅仪恆看她的那些信的样子。她也知道自己有时颇为稚气,但她也的确藏不住这天性,干脆随它去了。不加掩饰也许就是最好的,她想,傅仪恆看到自己有些颇显稚气的字句时,一定在笑,可能抿嘴微笑,可能哈哈大笑,甚至可能讲给别人听。就算被当作笑话讲了,她倒没有什么不快—只要傅仪恆高兴就好了。 天知道她如何自然而然的诞生了这样的觉悟。若是说在遇见傅仪恆的第一次就决定了如此,那这不是今生孽缘,也没人信。 “你怎么了?”王婵月轻声的问,傅仪恆才从自己混沌的记忆之河里挣扎冒头,“嗯。。。嗯,没事。一时发呆了而已。”“是上课上得累了么?”“哪有。我下学期才开始正式给学生们,最近不过是些杂事。哪里谈得上累。要说累,之前在上海成天写好几份稿子也不觉得有什么累的。喜欢一件事,做起来便不觉得有什么苦累了。”“喜欢一个人也如是吧。” 王婵月语调平静的说出这话,把傅仪恆唬的一跳:“哟?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难不成?”她故意摆出一副拷问小姑娘是否春心萌动的表情,挑着眉毛看着王婵月;王婵月自然如她所愿的羞红了脸:“不是!不是!这话是姜姐姐说的!是她说喜欢一个人便会奋不顾身,不辞幸苦为对方着想和努力的。”“哦。”她还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想不到那丫头长得祸国殃民,倒是个情种。人不可貌相啊。”“难道长得漂亮,就必须得是妲己褒姒吗?”“非也非也,还可以是武曌,可以是慈禧。” 王婵月嘴皮子自然不如正在雍和宫大殿外休息的二人,被傅仪恆转移了话题,却不知怎么杀回去,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更加应该是因为,她对傅仪恆天生有一种服从的情绪。 她也想过抗争,她也的确抗争过。她们在彼此的不得已和妥协退让里相爱。后来逃难的路上,后来出国的船上,后来异国的床上,王婵月数次午夜梦回,回到那扇垂花门,却看不见傅仪恆在那里等她。留给她的,只是四下无人的空寂。她以为自己不曾放手,甚至于紧紧抓住不曾松手,便不会像姜希婕一样失去。后来她又怕是手中沙,只好不敢违拗的小心翼翼的捧着。岂料风来了,吹散了,她这朵挣扎开放的蔷薇终于也被大雨打的凋零。 傅仪恆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说时间差不多,带她去清华园外最好的饭馆吃饭吧。王婵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表,倒惹来傅仪恆夸赞那表不错。王婵月笑了,没说什么,自己倒是自然的去挽傅仪恆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52}本章及以后描写的全部为至今仍在存在的清华古建。这些建筑当时的功用全部参考维基百科。 看材料的时候看到一句话,用来形容那个时代里很多人的命运非常合适,“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姜希婕简直违背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新时代新女性”的金科玉律,在雍和宫发了疯一样烧香许愿,她一会儿希望王霁月平平安安去香港再平平安安回来,一会儿又希望王霁月不要去;一会儿希望王霁月永远和她守在一起,一会儿又希望王霁月嫁得如意郎君:佛祖若有知,弥勒佛若有知,观音菩萨若有知,加上韦陀和四大金刚,这可就乱了套了—这位善女子许的愿望实在互相牴触,可她的心又很诚,这可叫神仙们如何是好? 她心里纠结,表情不免变得太快,还把自己折磨得脾气暴躁,有游人不小心撞着她,她就一个刀眼甩过去,简直是非常不友好。要不是这个游人是个软柿子不是个牛脾气,二人只怕就要打起来。王霁月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把她拉到一旁,“你干嘛。这好好的来庙里烧香拜佛的,你这么大戾气,佛祖看见了哪里还会保佑你?”姜希婕丧气的点头,心里想着,我不求佛祖保佑我,只求保佑你。其实她也明白,她许的这些愿望,实现与否的最重要因素,不是她诚不诚,茹不茹素,而是眼前这个人。 出了雍和宫大门,姜希婕长舒一口气,倒也没化解五内的郁结。王霁月怀疑她是最近奔忙累了,赶上天热有些不适,提议要不然就先回去休息。姜希婕摆手,“我没事的。没中暑没伤风,哪儿都不难受。好不容易带你来一次北平,前朝该死的皇帝们都在这里,怎么能浪费挖苦他们的机会?行程里的项目我们一个都不取消。”她倒是又想开了些,与其原地难受心疼,不如带着难受心疼陪王霁月玩,要不然岂不是心疼死了都白费! 第81页 王霁月也不好驳她,只好顺从。姜希婕事前託了人,生怕人多老早备好小船,带着王霁月到先前张作霖的大帅府{53}去泛舟,明清皇家园林,南海环着瀛台,倒是十分漂亮。姜希婕自告奋勇划船,累的手酸也不哼哼。王霁月在船那头撑着伞,看着她又不好意思,又不能帮忙,表情时而尴尬时而无奈。本是俗套非常的相处场景,姜希婕为了缓和气氛,两个人居然说起明成祖朱棣。 可是说着说着,气氛难免又回来常见的情侣相处,王霁月忽然说:“昨日在燕大见到希峻和浩宁,却没见到戴西呢。”姜希婕正准备说个“是啊”,就想到曾经王霁月和郭婉莹不太对盘的情状,便剎住了嘴里差点跑出来的疾驰列车;还有郭婉莹说的那些话,说她自该是个不会嫉妒王霁月的人。“。。。也不知道。我也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哟?你还能没有?”姜希婕心说这酸味是哪儿来的?“我怎么会有。我这一天到晚的,不是抱着书看,就是抱着书看。除了周末一点点时间是在家,别的时间还有不在你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她说的虽有气,倒也是事实—特别是自打手腕那点在她看来不打紧的受伤之后,她们二人真是彻彻底底形影不离了。 王霁月听得出来姜希婕有气,颇想生硬的还嘴“你今天是不是吃了枪药”,但总有点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感觉,“听说她学的是心理学,我也很感兴趣。毕竟做教育的人应该知道学生的心理,学会分析。我倒挺想见见她的。”姜希婕心里直喊,祖宗啊,咱不惹事行不行?“是吗?晚上回去倒是可以让门房去问一问。不过现在放假了,不知道她在不在。”“嗨,我就也是那么一说。为了把行程都走到,还是不要横插这么一槓子事了。”“我,” 姜希婕被太阳晒得发热心烦,我这不是都是为了你?!而今我做了这么多,哪一件不是为了你?哪一件不是毫无用处的在为你考虑?真是,我甚至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万一你终归是走了,一去不復返,我怎么办?好好的风筝攥着手里,喜欢的不行,就这么放开手让它飞走了? “嗯?”“。。。你们搞教育的,不应该早点工作,直接在工作中和孩子们相处积累经验吗?”王霁月早就熟知她这套说辞的顺序,像是一个一个的陷阱,等着你按照她的指引跳进去。这次她俨然不打算顺着跳坑了,“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我去香港呢?” “我。。。” 我总觉得你去了香港,就不会回来了。你去了香港,我就不能陪着你,或者直白的说,我就不能再控制你,失去这虽然聊胜于无却也缺乏作用的控制,我真的就对你毫无办法了。无论谁妄图取代我在你身边的位置,我都无计可施;等到那个人取代我在你心里的位置,一切就完了。我早就明白你会飞走,我也知道我没有办法绑住你,但我就是不能接受,不能什么都不做不挣扎就缴械投降。 要照平时,遇上姜希婕张口不语,王霁月一定会乘胜追击,抛给她好几个选择让她选,全选,全不选,或者有所取捨,看姜希婕反击再反击她,是王霁月这些年来最大的乐趣。毋宁说是姜希婕是出现在她生命里,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最匹配的人—她可以依靠她,可以与她玩耍,可以与她学习,可以与她交流自己孤独了十几年的精神世界。原来这飘渺的山峰之上,只有姜希婕一人忍着寒风与她独立。 可是今日这个问题,王霁月没有办法给姜希婕选项,她对姜希婕的强烈牴触感到迷惑,她总觉得大不了你同我一起去香港便是,可是每次她向姜希婕如此提议,姜希婕便直言她不会浪费时间再读一个无关紧要的学位,她会立刻去接触实实在在的商业世界。她心目中,她是一个独立自强的新时代的新女性,而独立自强的重要标志就是一份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 王霁月早也不打算说服姜希婕与她同去了,她也觉得老这样让姜希婕陪着自己是不对的。于是她只想问出个究竟,再相机行事。安抚她也好,煳弄过去也好,她总是想起曾经姜希婕捧着那一封莫名其妙的情书哭的肝肠寸断的样子,她不忍心。她隐约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迷雾重重中那堵墙面前,高耸的墙仰视看不到尽头,她以为这堵墙坚不可摧。 “。。。我总觉得香港那样三教九流的地方。。。”这个理由不好,上海更杂呢,也不见得就如此。 “。。。我总觉得那些马来华侨。。。”这更不好了,这算是人身攻击,种族歧视,何况还是华侨。 “。。。香港的水平也未见得就有上海好。。。”完蛋,你还指望她走得更远不成? “罢了,我就是不想你遇见别的人。我不能陪你去,所以我什么都害怕。”姜希婕选择投降说实话,顾左右而言他是没有用的,她清楚王霁月了解自己,聪明非常,再躲下去,被找到也只是个时间问题。“遇见别的人?你在嫉妒他们吗?”王霁月脸颊嘴角挂着玩味笑容看着她,“希婕。别拘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害怕我去了新的地方,而你没有跟着,就会有人替代了你的位置,在我身边。”怎么这话说出来感觉怪怪的呢?王霁月想,可是哪里怪呢?就好比面前这堵墙为什么不是红砖也不是水泥汀的呢?难道它只是个木篱笆?“但我向你保证,不会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你。怎么会有人能替代你呢?我会回来的,你别担心。还有哪里比上海好呢?香港再是如何繁华,如何华洋杂处,我看也比不了上海。我会回来的,最多就是两年嘛,别担心。我能照顾好我自己,二叔家也在广州,常来常往的,你不用担心我。你就让我放心的去,自由的去,你自己也好好工作。你也不希望等我从香港回来,一张口就能把你斗趴下吧?” 第82页 王霁月感觉自己像个将出门去赶考的儿子,在安抚什么都放心不下的老母亲。然而纵使她说了这么多,犹似面面俱到,姜希婕其实一点都不放心。当王霁月说“别拘着我”的时候她心都碎了,在自己心里的哭墙前,为自己的一切本就无用的努力放声大哭,却在面上强绷出一份镇定自若,想想也够难看了。王霁月安慰她的理由她不能反驳,她的立场有误,而对方一无所知。你真的明白我在你生命中的位置吗?抑或是你明白你在我生命中的位置吗?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不想当你婚礼的伴娘,却似乎註定了这样的命运。 “。。。你也要想着,”王霁月见她脸色难看出了奇,堪比钟离无艷,只好祭出杀招,“我跑那么远,就能躲着爸爸一点,免得他成天总是想着把我嫁出去,能拖一年是一年。”这理由说好也好说不好更不好,姜希婕闻言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闭着双眼,久久不语。 王霁月不知她是为了什么,一时无话可说。小船在湖心慢慢飘荡着,无所依靠。 姜希婕闭着眼睛,直到觉得眼泪已经被憋回去了。才抬起头来,对王霁月笑了笑,“是,你说得对。是我多虑。”王霁月觉得这一刻她的笑容似曾相识,反倒心里酸涩起来。她很想问,为什么你是这样?等姜希婕反问,怎样?她又会无话可说。像是莫名的黑暗里有危险的生物,一旦靠近就会自动散逸神力,轻轻的把她弹回去,不让她瞧见怪物的真面目。 姜希婕又轻轻摇桨,天上掠过几缕流云,倒好在把阳光遮了去。 我情愿做你心海中无法靠岸的一叶孤舟。只要在你心里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53}就是现在的znh啦,国民政府接管北平之后作为公园。但是这写出来也是口口,干脆委婉表达。 感觉的确是很慢,但是写的自己非常舒服。毋宁说节奏是很正确的。眼看即将到五十章,请做好150章完结的准备。也就是40w左右结文。每天写每天写,感觉非常好,简直是每天不写就不舒服。眼看终于是要九一八了,有一点大戏终于要开场的感觉。目前为止写的最享受的就是这一篇啦,也希望看文的大家喜欢,反正我每天写的时候真是享受的不行。这也算是作者的乐趣吧。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姜希婕回家的时候,无端庆幸没看到自己的父亲。五月以来,李宗仁和汪兆铭在广州另立政府,闹得沸沸扬扬,她那个时候想,亏得他爹出国去了,别再去插一槓子。她爹就是那个么可恶的气性,像好不容易扇走了的苍蝇,满以为安全之后,刚揭开臭鳜鱼的盖子,它又飞回来了。 她知道这比喻实在不好,可在她眼里,这么多年,父亲的政治主张很多时候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她觉得父亲是为了达成自己的政治主张而不计代价的投机分子。 而今父亲到了哪里,是否打算回广州去参与,她也没问,只是和爷爷说起回天津去北平的种种,仿佛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她给爷爷讲故事了。稍晚,哥哥嫂嫂们都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又能坐下来吃饭。姜尽言问起希耀现在在何处,徐德馨也不晓得,只有姜希泽知道—跟着陈辞修在江西打仗。老爷子很是不屑的冷笑一声,开始挖苦如今的政府。姜希婕专心吃饭,听得心不在焉—毕竟这虽然是她的家族,她生存的时代,却不是她的真正烦恼。假如不担心是家,担心是工作地点,她的心每天得来上个几十次通勤。 即便每天在自作自受的画地为牢里备受折磨,日子其实还是顺风顺水的过。 那天是个周五,下了课她就往外跑,因为王霁月在外面等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有这样的预感—王霁月在等她,或者王霁月有危险,她总是会在冥冥中合宜的觉得紧张不安。次日上午十点,她们依旧准时来到沪东公社准备做义工。忽然有别的同学大吵大嚷,走廊上一片嘈杂,王霁月本想出去看看,却被姜希婕拉住了,“你呆着,我去。”也不等回答,兀自走了出去。 楼道里一片吵嚷,东北打起来了。有的传说奉天已经落入日本人手中,有的又说关东军被打了回去,还有的说沿着南满铁路已经全部打起来了。各种消息漫天纷飞,王霁月站在窗前,听见楼下过路的路人都有窃窃私语此事的,心中平添烦乱。“。。。你别说,”姜希婕刚走进来,甫闻此语莫名其妙,“。。。你?”“。。。打仗什么的,倒是习惯了。。。我只是有点担心浩宁和婵月,毕竟人在北平。”姜希婕过去搂着她的肩,“不怕的。东北军的头头脑脑都在关内,北平安全的很,不会出事。。。”可自己心里忽然想着,只是这军队都在关内,那关外岂不是空落无人? 姜希婕始终觉得惴惴不安,好像满街的行人忽然在与远方炮火的无干无涉中变成了会危及安全的豺狼虎豹,下午四点她就开始送王霁月回去。到了王家楼下发现王家除了她和下人之外就没什么人—王浩蓬一早就公事外出,可能就不打算回来了—她立刻不放心,执意让王霁月收拾了东西住到姜家去。王霁月不解为何,也不觉得住到姜家去救安全多少—或者说,哪儿来的危险啊?姜希婕理由一大把,好像生恐马上上海就会打起来一样。打起来这里也是租界啊,日本人哪有那么大胆子和欧美列国开战啊?趁乱会有歹徒出现,谁胆子大到在租界最重要的几条路上为非作歹? 第83页 最后姜希婕拗不过,遂准备自己留下住在王家。王霁月拿她没辙,只能答应。而且见她一副狂躁样子,遂亲自陪她回姜家拿些东西。等到家开门,姜希婕只看见两个嫂嫂陪着爷爷坐着,姜希泽自然消失无踪—打仗了,自然需要他们这些职业军人。而老太爷的表情甚为震怒,见到王霁月也只是强拧出一个笑容来寒暄几句。二人上楼,一边上楼梯一边就听见楼下电话响了,爷爷迫不及待的接起来,没两句就开始愤慨的叨叨。只是隔得远,不知道叨叨的什么。王霁月本就心神不宁,走之前已经差人去给北平那边的弟弟妹妹拍电报,要他们自己注意安全,并且报个平安来。听见姜老太爷这样多少有些传奇的近乎神仙一般的人物也气急败坏,心里愈发乱作一团。 小时候,战争是一场幕前的豪赌,与她这幕后的家属没有关系;稍微长大,战争是一场龌龊的麻将,她不是牌桌上的玩家;现在似乎战争又来了,而她感觉自己将不可再依靠任何萌荫躲过,战争对每个人都是如此平等,而她也已经被自己的生命推到了台前。 “胡说!不要脸!让人家强占了胶州湾去,现在连东三省都要送出去了!如今就这样一枪不发的往外退!退什么退!张学良一家子土匪就这么把土匪窝送给别人吗!” 二人下楼,便听见姜尽言气急败坏的大吼大叫,看见傅元瑛再给摔了电话依然愤怒不已的老太爷拍背顺气。“爷爷。。。”姜希婕本想出声劝解,说些什么一把年纪不要动气之类的话,可是现在似乎不宜这么说,“爷爷,怎么样了?”“。。。北平那边的说法也是一团乱麻,南京也没有具体的信儿。谁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都是他们东北军!”说着还把拐杖头狠狠往地上一砸,怒其不争的表情挂在脸上,嘆一口气,抬眼对孙媳妇笑一笑,拧出笑意似有放松的看着姜希婕:“。。。你今晚上去王小姐家住吗?”“是。我,”“也好,去吧去吧。有什么事往家里打电话啊。要不要再从家里捎两个肘子过去?”好像一个转身爷爷有变回了与世无争的爱吃肘子的老头。只是刚才的一瞬间,姜希婕似乎从爷爷的身上看到了阻挡不得的衰老,他早已没有了挥斥方遒的力气,他已经看透这个世道的浑浊,因为浑浊而失望,因为失望而几乎失志,却又没有完全丧失最初驱动他一往无前的那团火焰。 老骥伏枥,志已不在千里,可是却不能不为千里之外的硝烟尘埃而心悸。 回去的路上,姜希婕能陪着王霁月就丝毫不担心别人—即便是亲弟弟姜希峻她也不担心,她知道那小子从小比自己还野,但凡两个哥哥会的东西,他都会,就是打起来也不用担心他的人身安全—她只担心王霁月。无论如何,王霁月就是她最要紧的永远放不下的牵挂。于是她紧紧握着王霁月的手,因为看着王霁月一副不言不语却又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知道她在担心小妹妹。回到王家,当家的大小姐立刻打开了收音机,可是消息也难等,只怕南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浩蓬更是找不着人,问管家可有电报发来,说没有,王霁月就直接打发了几个人去守着等。余下自己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于她而言,民族大义,国土沦丧,并无切身之痛可言,她本就不是那么容易慷慨激昂的一个人。至亲家人更加重要。即便像之前一直很烦扰的三姨太,其实也是家人,也值得她去关怀。“坐着吧,你这么坐卧不安的,电报也不会立刻就来不是?”姜希婕拉住她,王霁月也只好苦笑一声,颓然坐下。“。。。你怎么都不担心希峻的?”“我担心他干什么?我一直都觉得他一身本事,要是打仗了可以直接上前线的。我才不担心他个野小子。”说完就开始数落姜希峻小时候的“事迹”,指望能把王霁月逗笑。然而似乎不太管用,王霁月越听,反倒越对自己两个弟弟妹妹不放心了。“嗨,你别觉得就一定不安全。说不定正赶上学校里闹起来,反倒不危险了呢。时代变了。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就打个电话回家,让拍个电报给希峻,让他对浩宁和婵月的安全负全责。”“我倒也没那么不放心。。。”王霁月向来不喜麻烦别人,又觉得这样的请求实在不合道理,仔细想想,姜希婕说的也对—婵月也是个野孩子,这种时候不知道又跑到哪里野去了。可是即便她野,她也是知道好歹不会胡作非为的。“不过,我担心还有情可原,毕竟两个孩子远在北平。我就好好的在你身边,在上海,你又担心什么呢?” 姜希婕被问住,“这。。。我。。。那。。。天知道哪天上海打起来呢?” 随着时间流逝—在一些人里是度日如年另一些人眼里是白驹过隙—中,王婵月一边乖乖的给姐姐发去一切安好的电报,一边随着整个校园群情激愤。她虽料想不到自己的大学时代会以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开头,却也毫不避忌,甚至感到兴奋—裹挟在校园里几乎会流动的热血气氛中,她感到自己是整个民族不能亵渎的成员之一,不可接受这样的耻辱,不可以坐以待毙。然而和别的狂热抵制日货乃至当街焚烧的同学们不同,她跑去找了傅仪恆。三番两次,傅仪恆都不在,说是有事外出。王婵月也不好意思就给她留信,只好下次再去。直到今天,终于找到了。 第84页 “找你好几次,你都不在,我,”秋高气爽有些干燥的日子,王婵月走进傅家老房子坐下,傅仪恆便差人给她端来花茶。“是我太忙。也没去回你的话,真是抱歉。最近学校里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清华也不例外,怎么样,协和呢?”“也挺激烈的。我看好些人直接和外校的组合在一起,找地方去烧一切和日本有关系的东西。学校也不好管,只好告诫他们注意安全。但是挺。。。”“怎么了?”傅仪恆现在参与华北地区学生工作,眼看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最好是能发动的都发动,“。。。要是有人不去,这些人还会语言攻击人家。总之感觉戾气重的很。清华闹得也很厉害吗?”傅仪恆只是微笑点头,端茶小饮,王婵月有些发痴的望着她,不说话的卖弄神秘的傅仪恆,永远具有无敌的魅力—不管神秘背后带来的是阴谋诡计,是惊喜,还是伤害。 “学生嘛,从来都是这样。在任何时候,因为热血,都会沖在最前面。有时候甚至看不清方向。所以。。。”傅仪恆很想问一问那两个男孩的情况,也想把面前的小精灵拉入自己的阵营,可是不知哪里来了莫名的恻隐之心,“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被房东赶出,然后四处流离,然后搬家,然后没网没电没水。。。 所以今天才更上。抱歉啊。 第50章 第五十章 “啊?” 王婵月当然没有想去掺和什么,她固然觉得事态急迫,需要不愧青春的做点什么,却也没觉得公然上街焚烧有什么好的—这种行为和义和拳的暴民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可她又觉得报国无门,而军队又是一副无所作为的姿态,吉林辽宁皆已丧失,热血青年们胸口憋着一口恶气没处撒,眼看她既不能激愤的罔顾一切又不能找到自己的道路,只能来找指路明灯傅仪恆。 “学生们这样进步慷慨,实在是让人佩服。。。不久之后应该就会有人组织□□,抗议,等等此类。可是政府既然说不抵抗,那么号召抵抗的人,势必就是与政府为敌,要被某些人消灭的。这么想想,还是很危险,你就不要去参加这些事情,好好读你的医科追求你的梦想吧。万一以后真的打起来,你这样的比那些现在上街□□的有用多了。”傅仪恆想要说些实话,却又碍于王婵月现在和自己的微妙关系不好开口—她始终是一枚很好利用的棋子,一个非常重要的渠道,但还不确定她的颜色。 颜色。 “。。。哦。。。我知道了。”王婵月像只被欺负了的小兔子一样点了点头,傅仪恆看她这副样子,又怕把她给吓回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学生比起一般工商人士平头百姓就是要进步一些的。我只是想你不要因为这些事就放下了荒废了学业,毕竟你的路还长,应该做一个真正可以对国家民族有大用处的人。”王婵月还是点头,真是说什么都听,“对了,你姐姐没从上海给你发电报吗?家里肯定担心你们兄妹二人,你还是赶紧去回个信儿吧。”“姐姐隔三差五就发电报来。活像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一样。四哥也不管,他和希峻哥哥一天到晚人都找不着,只有我去回电报。”这下,又是那个王婵月了。 “找不到人?”傅仪恆凑近了身子问道。 “希峻和浩宁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成天参加那些反日的活动。”王霁月在寝室里对姜希婕有些不满的说,“现在连沪江都是这样,全国都是这样,群情激昂,抵制日货,他们俩这样也是很正常很应该的嘛。我都想去呢。”“想去想去,北平今天据说有二十万人的请愿大会呢。你怎么不去?”“你担心些什么?这不是当年了,又不是段祺瑞当家作主的年代,不会再有第二个刘和珍君。我不去。。。这不是因为你在这儿吗?”姜希婕说完,把手中厚厚的经济学原理和笔记一放,表情甚是无奈—她觉得自打关于去香港的争论尘埃落定之后,王霁月理应是很明白这一点的,她挂记的始终是她;而且现在她也不怕王霁月明白过来了,她现在每天纠结的是要不要把话说清楚。可是王霁月大概是斗嘴成性,每天又担心远方亲人,总有点闲的没事找架吵的样子。王霁月见她的样子,这三四年间,姜希婕原先锋利的性子在她这里被磨得干干净净,心下一软,“。。。上海和南京今天只怕也有□□吧。唉。。。”“是啊,说不定呢。只是现如今已经没有了章宗祥曹汝霖可以打咯。” 想想当年怒火焚烧曹宅,固然曹贼可耻,可是烧人家房子的行径和火拼的土匪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这日本倭寇,外交上什么冠冕堂皇假仁假义的话都说得出来,打还不是照打。当真是恬不知耻。”姜希婕已经不打算看书整理,收好这段日子以来最让她头痛的宏观经济学气恼地说,言语动作之中充满憎恨之意。她和一般学生到底不太一样,她家里有个无比关心时事的老太爷,从小也和那些在外交舞台上只能算爷爷的后生、却又光辉无尽的人们往来,耳濡目染的她对那些尔虞我诈有些了解,于是不像有的学生还对国联有所期待—她没有期待,爷爷告诉过她,国联这桌麻将台上的玩家正是当年巴黎和会的流氓—曾经试图瓜分中国的人,怎么会完全站在正义这一边呢?假如日本给他们分一块大大的肉,是不是就随他去了呢? 第85页 “该打就是要打。怎么可以任人欺负!什么少帅,追赵四的时候不见得有什么怕的,现在倒是不敢做好汉了!”王霁月嘆一口气,“说不定他也有他的苦衷。”“苦衷?苦衷无非是怕自己实力受损,以后被人兼併了去。”“。。。万一也怕和当年在济南{54}的事一样呢?”“那也不能任由日本人这么欺负我们啊。这不就是当年一步退让,步步退让到今天吗?” 说到济南的那件事,姜希婕忽然想起王正廷{55}来。想起这个爷爷的后生曾经到家里来拜见爷爷和大伯的时候,偷听到的谈话。其实普通人根本不了解在那些看上去混帐的外交结果背后的艰难和博弈,总之一些人惹祸,而另一些人背黑锅。 “你是学了经济学的人,也该知道一场仗打起来会怎么样。”姜希婕一口恶气憋着,无处发泄,思维僵死,只好站在窗前看看风景。王霁月便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搭着她的肩柔声劝慰。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些阅歷,会渐渐发现原来处理方式的幼稚、虽然幼稚,但是有效缓解情绪,当然事后的愧疚除外。可是年龄到了,发现愧疚是最痛苦的情绪,为了避免愧疚便选择了成熟的处理方式—成熟的、让别人愉快的、同时也可能让自己不愉快的处理方式。换做十七岁的姜希婕,野惯了的,这会子早就该去参加□□、而且已经快要和大队一起走到南京政府门口了。可是她现在是二十一岁,还有个心中挚爱的女子成天都让她放心不下,让她请愿放弃所有的宏图壮志陪伴左右。 “民生本就多艰,打起来势必更苦了。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物资紧缺。我们这样的人倒是没什么,寻常人家怎么办?何必举国之力与之为敌。”王霁月知道自己话里的缺漏和不对,她知道这样的话是要被人骂被人打被人刨祖坟的,可是她又的确这么想,而且面前听她说话的人是姜希婕,她对她毫无戒备,也希望对她坦诚:“若能找到不打的解决方式便不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王霁月说的小声,靠得又紧,姜希婕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心就软了,此刻听闻这样的话也没打算把尖牙力爪露出来—她的尖牙都是给别人的,给王霁月的是最柔软的胸腹:“你这些话,说给我倒行,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明天烧的只怕不是日货,就是你了。”“这话说的,那我明天要是被烧了,岂不是全怪你。肯定只有你会出卖我。” 姜希婕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好像王霁月冤枉了她似的。眼泪一下子不争气的装满眼眶,鼻子也酸了,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毕竟是爱她,因为爱的存在,心就无法硬起来。她想转过身去微笑,开玩笑说什么出卖王霁月的代价必须多高,可是她不能;她想负气的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可是她不能。她的满心言语满心爱意,并不能如实表达,像王霁月好几次无比认真的问她,你怎么哭了,她只能摇摇头说,别问了。 只是王霁月为何又能那么自然的真的就不问呢?也许你问了我也不能回答你,只是徒增我的痛苦。可是我想你问。就像你现在若是能从背后拥抱我,我一定会觉得无比的满足,即便我的本心与你的本心之间差着好远好远的距离。 好远好远。我等不到你了,怎么办? “。。。。。。啊,你居然可以说出这种话。。。”她好不容易挤了一句,有点哭腔,没掩饰好,于是赶紧憋住,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真是伤心。。。与其背叛你,我还不如卖了我自己。”“别啊,卖了你,我还得去买回来,要不然谁陪我一个你啊?”王霁月靠得近,听见了她硬憋住的哭腔,自觉说错话,遂卖起俏皮话找补。说完还真的紧紧抱住了姜希婕。 “没了你。。。”她靠在姜希婕肩头,倒是感觉不出来怀中人整个僵硬了起来。“没了你,怎么办啊。。。” 晚上她们去吃饭,姜希婕有些羞涩又有些幸福过度还有些忐忑不安,王霁月倒是讶异于自己怎么就宽了心—真是容易被身边这个傻子影响。旁边桌忽然凑过来几个人,很有点八卦而又义正言辞的问姜希婕知不知道今天下午王正廷在南京被打了的消息。 姜希婕变了脸色,圆瞪着眼哑口无言。有的人见她这幅样子,便知道这位和中央政府走的理应很近的大小姐是不知道这件事了,于是讪讪走开。走开也就走开吧,有的还要念念有词地说什么“这种人就应该被打”“汉奸就该打死”之类的话。姜希婕瞪着眼睛正准备揭竿而起,突然被王霁月给拉住。王霁月对她摇了摇头,抿了抿唇。 回到屋里,姜希婕没开灯,黑暗里坐在床上,喃喃道:“这些人是指望不上的。改变这一切,我只能靠我自己。”王霁月关上门,走过去拉开灯,站在暗处看着昏黄灯光里的姜希婕,她的样子,疲倦而又带着一丝坚毅,眼神清澈,简单,而又毫无疑义,“我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54}即1928年5月3日发生在济南的五三惨案。 {55}时任当时国民政府外交总长。 从那个时候,民国的那些“有本事”的学生啊,打人的本事一浪高过一浪。眼看是不需要外交人才,只需要端着枪就上的。问题是这帮人里,后来出汉奸,也是非常佩服!时至如今,美帝也有这么一群人的存在啊。歷史是相似的,我就只有一个字说, 第86页 呸。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王霁月觉得上海很安全。虽然也有很多日本侨民闹事不满的事情发生,可她始终相信着租界这个□□—日本断然不会和列强开战的。可是这样一想又觉得不对了,我身为中国人却要仰仗登堂入室来欺凌我们的强盗的保护,躲在强盗强占的我们的国土里。这何止是荒谬。 然而出于这种大部分人都有的侥倖心理,她带着管家愣是坐黄包车去华界买东西吃的—也只有馋虫有如此大的本事了。吉林辽宁先后沦陷,还有个投降的张海鹏{56},国内已是一片沸腾。要说意见,无非分为两类。像姜希婕那样的永远有一腔符合年龄的热血的学生和那些永远为他们摇旗吶喊的读书人支持打,狠狠的打,不顾一切的打;相反像一些曾经留日的人—比如上面的最大老闆蒋先生,和一些在学生们看来非常守旧而顽固的士绅啊富商啊,就认为不能打,打了就要完蛋,因为是打不过的。至于夹在里面的平头百姓,时而觉得气不过,时而又觉得不敢还手,重要的依旧是自己的每天柴米油盐的小日子能不能一如既往的过下去,抵制日货也许就是他们能做的最大也最实际的抗争行为,毕竟什么都比不上一个尽量让所有人都闭嘴且互相妥协、但顶好是和自己无关的协议的达成。 像王霁月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碍于绝大多数同学气性,他们不好表达自己的“中间路线”。她这会儿买完了东西,坐在黄包车上往回走。有人在隔着几条街的远处□□示威,路过一面墙,看见用各种标语—比如“勿买日货”“为国抗日”这样的—所拼成的“反日”两个大字。十分硕大,白纸黑字的醒目非常。她似乎生来便对这些太过醒目的有所牴触,低调做人一以贯之,从来不肯太过抛头露面。即便作过风靡一时的王朱丽叶,也不肯再当下一个什么王奥菲利亚之类—即便如此,依旧是招人非议。可见人类关于拉帮结派互相攻讦的恶劣本性是多难克服。 这些日子来,天天听姜希婕说着外交场合的那些事情,她了解事情的角度就发生了改变。然而更多的变化却似乎发生在身边人身上。姜希婕愤慨于王正廷的无端被打,碍于情势又不能出为倒霉的王部长辩解什么,而她自己又厌恶政府非要在外交舞台上和日本人周旋的作法,在她心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人不能总是这么躲藏退让,王霁月就是躲惯了,原先多少坏话都说出来了。要不是她那天凶神恶煞的恐吓八婆,那还不得翻了天了! 爷爷总跟她说,政治上勾心斗角总是难免,可恶在于,关键时刻依然勾心斗角。她说陈汤当年敢于矫诏发兵西域,如今他张学良倒是游移不定躲躲藏藏,被苏联打怕了吗?男子汉大丈夫,自家后院都不要了!强盗打上门来,还要一边往后院躲一边跟强盗打个商量吗!本来她觉得爷爷会和她站一边,哪知道爷爷却说,“他打了也许就不能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了。人吶,是英雄还是孬种就区别于,关键时刻是选择顾全自身还是杀身成仁。” 听起来很像辩解,但语气又挺无奈的。姜希婕的注意力遂被爷爷的长吁短嘆吸引过去了—外交场合传来的,可是一句好消息没有。蒋主席说,要克制忍耐,“静待国际公理之判断”。说的好像有公理一样。爷爷说到国联去据理力争,不是不可以。巴黎和会虽然争下来一个胶州湾,可是只是一个胶州湾罢了。越这么说姜希婕越觉得气愤,在学校里,她却莫名的被同学排斥—虽然被排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排斥她的理由,以她的观察揣测来看,无非恨屋及乌,你家里既是南京的要员,那我们憎恨南京,必须是要找个实在的对象去恨的。 她连一起去慷慨激昂一下的“资格”都没有。王霁月屡次劝她不必在意这样的、连她路过一下都要收白眼的无端歧视—横竖你本就不打算去的不是?但是姜希婕就是很在意。前日里打了真正为国为民在据理力争的人,倒去指望些没用的匪盗和自私自利的军阀,还粘带着恨一下自己这样毫无关联的人,什么时候又流行起这样以出身论善恶的戏码了?甚至还有人恶言恶语的说,天天指责东北军,你的哥哥还隶属中央军呢,怎么不带兵北上啊?就在江西剿匪,剿匪,别人都打到门口了,还在窝里斗。 与我何干啊?怎么又与你无关呢? 周末她带着烦闷情绪,正常回家吃饭。本来和王霁月在一起时,她不愿把这些烦躁想法表露出来,她想给王霁月的只是快乐,即便王霁月能看出来她的情绪。但是回到家,在一周没几次的共同吃饭的饭桌上,她就想把这些铜豌豆全部倒给爷爷。爷爷听完,倒没有安慰她什么,反倒是说:“希婕啊。。。你知道爷爷我,从来不干涉儿子孙子们干什么,是因为我相信总应该是一代比一代好的,一代比一代更加适应不断变化的世界。只是从爷爷我与这个世界搏斗的年月,见惯了官场污浊、你争我夺,说实在的,谁的手也不干净。结果进了所谓民国,见了所谓的新政府,也没有改变多少。当官的依旧恋栈权位,为了一点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固然是有了这些权力他们才能做曾经他们想做的事,可是有了之后,难保就能真的做那些事。天下乱,则盗匪与豪杰并起。有时候盗匪与豪杰并没有什么差别。手段,目的,品行,可能都没有实质的差别,只是后人文过饰非罢了。所以我希望到你们这一代人开始与世界搏斗的时候,你们可以改变这个世道。因为世道浑浊就像一个脏木桶,苹果放在里面难免是要烂的。现在这个木桶,只能说比爷爷之前呆的木桶相对牢靠一点,但一样是很脏的。希望到你们那个时候,就是一个可以箍紧的干净的桶了。当然,洗刷这个桶加固这个桶,还要靠你们。所以啊,以后你想去洋行,那就去。想做实业,那就做。没有哪一个特定的行业能凭藉一己之力兴邦,谁都要贡献自己的力量。” 第87页 桌上的孙女和孙媳妇听的无比认真,老头子喝一口白兰地,接着说道:“最近爷爷我虽然觉得。。。也很义愤填膺,也很伤心愤慨。但是爷爷告诉你,我能看见,未来可能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窝里斗就意味着不能联手抗敌,分家异爨的时候兄弟只顾着争财产,外人正好逐个击破。不知道内情的人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看见一面又高又大的旗子就跟着走,曾经如是,现在如此,国外如是,国内亦如是。我对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希望,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所以你一定要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想清楚你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千万不要随波逐流。” 姜希婕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虽然她关于“自己到底要什么”已经有了一个二选一的答案,她只能选择王霁月,然后在剩余选项里挑一个能够搭配的。万一不能选王霁月怎么办?不,一定有一个选王霁月的方法。 “千万不要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现在不同了,不像原来,是个人都要抽鸦片。抽大烟的人,每天就躺在烟榻上和么二□□们度日。这些人过的浑浑噩噩。现在有的人,固然是不吸鸦片,却不知道自己在精神上也是浑浑噩噩的。那样的人,活着又有什么劲儿。” 屋外秋风一阵凉似一阵,眼看梧桐要开始掉叶子了。姜希婕忽然觉得自己过得也有点浑噩,可是让她给自己找一个停泊之处,那人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码头。她正配合着秋风在那里反思人生,感慨情劫,吃一块九转大肠,忽然就看见大嫂徐德馨的表情不对了。实际上徐德馨已怀胎足月,可是就是没有动静,害的姜家上下天天提防着她突然分娩。赵妈带头领着下人们练习了一遍又一遍,万一怎么怎么样就如何如何处置,说什么当年生小姐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今天算是终于实战了。 晚上九点,一个男婴哌哌坠地。姜尽言一把年纪了站在医院里笑得合不拢嘴,让人立刻去给新爸爸新爷爷新奶奶新叔叔一干等人发电报。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给老太爷看,姜希婕凑上去,“。。。都说小孩能看出来像谁,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像大哥还是像大嫂?”“像你!哈哈哈哈哈!小侄子像姑姑!挺好!”“爷爷!”姜希婕又不傻,看他爷爷那个与她爹分毫不差地促狭样子就知道是在开她玩笑,“像我哪里对了,儿子不都长得像妈妈吗?别看了,快给大嫂抱去看看吧!爷爷你就专心想想起名字的事情吧啊!”她一边搀着爷爷往一边走对护士这么说,转身就看见傅元瑛看着孩子的表情。很喜欢,很慈爱,很嚮往。她知道傅元瑛一向喜欢孩子,结了婚就一直想生,可是她自从上大学以来身体就不好,和姜希泽结婚以来一直没有动静,竟然就着急的去看过了好几个医生—实话说,连她婆婆都不着急啊。 大概就是爱吧,姜希婕想。于是找了个机会跑去对面上欣喜和哀愁交织的傅元瑛说,“元瑛姐姐,别着急。”被说惯了,傅元瑛也不觉得脸红,只是笑了笑了。 说不着急,其实我自己才是很着急啊。 作者有话要说: {56}也是伪军第一人了。带头去打嫩江铁桥被马占山团灭。 说好要来的飓风跑偏了!!!跑偏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华北的冬天,第一场唿啸的北风总是从十一月初的某一天开始。唿啦刮一个晚上。冬天遂和着这场北风,踩着阴森森的脚步来到了。王婵月从小没感受过这样的冰刀子风,两颊被颳得生疼,恨不得用围巾把自己的脑袋严严实实裹起来,像裹着麻布的木乃伊最好。可是室友又嘲笑她了:现在才十一月呢,你到了腊月要怎么办?她也不能说,腊月我就回家去了,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就过了,等到放假就赶紧回去,广州多暖和呢。再不济回上海也可以。今年看样子北平肯定很冷了。”在傅仪恆家,王婵月冻得发红的两手紧紧抱着热茶碗,好像整个生命都依附在上面似的—她今天正好月事第一天,生命值低的不能再低。“。。。我不想回去。”“嗯?怎么呢就不想回去?”傅仪恆和她相处的多了,知道她这没劲儿的样子就是痛经,打发下人去给她准备的热的红糖水和益母草。“冬天学生们都走了,你留在学校里就一个人,怎么办?再说了,还要回家过年嘛。”王婵月点点头,实在没什么力气争辩。当然一切都在理,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没好意思说自己就是想赖着傅仪恆。小眼神略带幽怨,加上病气,遂整个人都窝在炕上不声不响—热炕真是舒服! “过两天我说不定要出去。你就好好复习好好考试,听说医学院的学生第一年第一个学期是最容易考砸的。”“我才不会。。。我自己都自学了好多,我一定是第一名。。。你是要,”稍有犹疑,可她性子不像姜希婕那么瞻前顾后,或者说还不到瞻前顾后的时候,于是接着说到,“你是要去做什么吗?也还没结课,怎么好出去的”“所以说是说不定啊,总是有些事的。到了期末,课叫别人带了也就带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唯独是你,没办法再到这儿来找我。好自为之啊宝贝。”说着还摸了摸王婵月的头。 由于傅仪恆站的近,这会儿又几乎是俯弯着腰看着王婵月,转过身子也没离多远。一个不留神,王婵月直接凑,或者说是扑过来,抱住她的腰。两手环在腰间,脑袋搁在背心,这没头没脑的亲密忽然让傅仪恆心中一震,但她毕竟是常年从事情报套取工作的,镇静还是有的,遂问道:“怎么了?”这声音还带着几分宠溺嗔怪。 第88页 “没什么。。。想抱抱你。” 不论事后多少次问起,王婵月都说,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没有一星半点的杂念。傅仪恆笑笑,如若不信她还自罢了,毕竟在能占便宜的时候王婵月从来不会放过机会,傅仪恆也不阻止她;如若信了她,便是承认了这一段孽缘本是天註定,爱上自己,是王婵月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无论她怎么想,都遮不去一抹哀伤。 王婵月在傅仪恆这里赖够了,只好又讪讪回去。走出门去,身体虽然还是那么温暖,北风却也相对的显得更冷了。没有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知道总是有必须要离开的那一刻,那就尽我所能留在你身边多一点。现在离开你假如可以让我以后和你相守的更漫长,那我愿意,即便它是这样寒冷。思念和嚮往的火在心里燃烧,支持我一直一直往前走。 即便已经无药可救无计可施,王婵月也不曾让这团火熄灭。 回寝室的路上,不断不断听到有人或者絮絮叨叨或者慷慨激昂的说着国民政府想和日本人如何如何设置所谓“中立区”的说法,直言这就是出卖热河和东北主权,只等着哪天直接把华北一样的拱手送人。他们或者显得很忧虑,或者显得很愤怒,还有人在大声宣扬着同样会招来注目的共产主义理论,什么当今的国民政府不可靠,就是一个卖国政府,我们要去推翻它云云。王婵月在协和算是极度低调,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家里的背景—当然这样的背景在华北似乎也没什么用。于是自然没有收到姜希婕那样让人尴尬的待遇。她显得既不是很进步也不是很保守,固然有一个很愤慨的立场,却没有很迅速的行动,所以有时候让一些蠢蠢欲动的同学怒其不争。 她也不觉得如何,她眼里还是只有医学,和傅仪恆。回到寝室,稍微暖和一点。脱下衣服,被医学院培养出洁癖的王七小姐换了一套专门在寝室穿的衣服,略感疲惫,遂拿出解剖学的书开始看着当消遣。寝室里就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其他人是上街□□呢还是躲回家了还是在图书馆。她看神经系统看得入神,突然有人咣的打开门冲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四下看了看,发现就她一个人,于是问道:“徐芳她们呢?”王婵月摇摇头,“我回来她们就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好吧。。。你呢?”“我?我什么啊?”来人一副扶额无奈的表情,“晚上的宣讲去不去?” 王婵月知道她说的是晚上有很激进的进步学生来宣讲,最近北平各大高校学子们的夜生活不是备考就是准备造反。她更愿意备考,不太乐意造反—最近广州家里来了好几封电报让王婵月及时汇报她的四哥都在干什么,家里似乎很担心王浩宁要假如被围剿的行列。王婵月摇摇头,来人自然很是不耐的嘆了一口气,却又不甘心的问道:“我说,要是南下到南京去抗议,你去不去?”王婵月一愣,打完外交部长还不够啊?“。。。我还不确定,我考虑考虑。” 来人不答话,很是怒气沖沖的就走了。 毫无意外,隔日她又在收发室收到了家里的电报。双亲担心乖儿子的安全,怎么去读个法学院就变成这样了呢?千万不要去什么抗议示威什么的啊,万一被人给打了怎么办?王婵月期末也忙,没打算去立即找哥哥—即便去找了也会变成吃一顿饭就完了。结果等她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晨醒来,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才知道北平的进步学生中有近2000人组了个团,出发去南京示威{57}了。她连忙跑到燕大去,然而已经找不到哥哥了。 得。只好万分懊恼的给家里发去电报。发完了,料得将有怎么一番天翻地覆,要被如何如何一通数落,加上自己一星半点若有似无的愧疚, “怎么,你还不乐意你哥哥去?”她自然是又来找傅仪恆蹭吃蹭喝—这一点她自己是不会承认的,她就是想来看看傅仪恆,这种事她只能来对傅仪恆说。她早就摸透了什么时候傅仪恆在,什么时候不在;什么时候早去合适,什么时候晚去合适。傅仪恆也不嫌恶也不撵,每次都好吃好喝招待她。“也不是。只是怕出事罢了。。。”“瞧你说的,倒像去了就会出事一样。”“。。。我也不知道。原先四哥不这样。拉他出去玩都不去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姜哥哥混多了。”傅仪恆笑起来,“那你和我呆的久了,岂不是要变得愈发不正经了?”“谁说你不正经了?”傅仪恆笑得有些妖媚神秘,“你家里就没人说你老是和我这么一个三十岁了还不结婚的叛逆女性混在一起,怕以后也学我耽误了终生大事?” 王婵月一愣,她可是从来没往这边想。她固然好奇过傅仪恆为何没有结婚,似乎也没有男友。但是这样的情况对她当然是充满了便利的,久而久之,她就不关心了。什么自己的终生大事,别说,好歹也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她还真是从未对身边任何一个人有过青春懵懂的爱慕之心。这下就好比被人撞破了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尴尬缺陷,比如丝袜被划破了一个巨大的口,月事来潮不幸漏了出来,偏巧穿了绿色的裙子。王婵月想说些什么,说不出来,急赤白脸。 “我。。。”傅仪恆看着她,不时终于恶趣味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逗你呢。别往心里去。该来的总会来的,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呢?再说了,这是,”傅仪恆收敛笑意,眼神专注的看着想只受惊的小兔子的王婵月,“这是乱世。每个人都应该尽全力为了民族的振兴而活。个人的幸福,必要的时候要放在一边。” 第89页 王婵月若有所思的点头。 最开始,我尚未遇见你,你就已经决定将我牺牲。 十二月十号,上海,王霁月在家里简直炸了毛。王浩宁姜希峻参加示威□□,在南京被捕了。示威学生们砸了外交部打了顾维钧尚觉不够,冲击中央党部,打伤然后绑架了蔡元培和陈铭枢{58},最后被军警一通打,抓了185个。下命令派出军警的是谁不得而知,怒气沖冲要抓来通通判刑的倒是姜同禾。最后于右任和他站了个对立,而总裁倾向于于右任。姜同禾气哼哼的告诉管事的,放了别人可以,我家那个小畜生不能放!让他在牢里给我反省反省!姜希峻听闻是他大伯不让,更来了劲儿,简直兴高采烈的坐起牢来,宁死不悔改,他大伯听了,火上浇油,若不是当亲儿子一样养大的小侄子,早就给他送到陈立夫那里去受酷刑了!王浩宁和哥们革命友谊深刻,这下有志一同,即便是王家三番五次派人来带他他都不走。姜希婕没有办法,想逃学亲自前往南京把弟弟拽出来—她固然是可以的,但现在有意关他的是大伯,这算什么,家庭内部矛盾?她又不便横插一槓子了。她知道去劝说姜希峻估计没用,王浩宁看来也和王霁月一样有时候死心眼。那怎么办?她见不得王霁月担心,只好一边跟她保证监狱里待遇是不会差的,也不会有什么严刑拷打,万一生了病肯定立刻给放云云。 她想求助爷爷,但是她也明白,本来姜同禾就因为政见不一的弟弟的存在而颇受非议,好不容易因为老子的出国考察而消停一些的流言蜚语这下因为一个更不老实的儿子的存在而甚嚣尘上。为了信仰也好为了政治地位也好,姜希峻就是要被关。但问题又在于,他们家倒是很想把这件事低调处理成家庭矛盾的—家丑什么的,宣扬出去就宣扬出去了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是闹事的学生们反倒抓着这一点不依不饶的。姜希婕听听都觉得可恨。 一群暴徒。偏偏里面还有自己的亲弟弟。 王霁月担心的也不止是个安危,更有个家族利益的问题—当然,被她爹闹得。她爹见捞人无法,遂来吵她,求她去找找姜希婕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合着两个人一块受着莫名其妙的夹板气。 “霁月!”王霁月抬头,姜希婕像个欢脱的小马一样带着一身潮乎乎的寒气跑进来,也来不及换个衣服喝口水就半蹲在她面前道,“那俩混小子出来了。明天就能到家。”“嗯?你大伯同意放人了?”王霁月合上手里自然无心继续看的书,“他也下不来台,上面也让他别闹了。然后就让二哥去找了个理由把那俩押回上海,送回家中加以管教。” 显然是不愿意给学生让步太多,便不直接放出去,而是押回上海家里。 姜希婕放在王霁月膝盖上的双手很凉,王霁月放了心,这才感受到这分凉意,伸出自己的双手,无言拢住她的双手。“外面很冷吧?” 作者有话要说: {57}即1931年的北平学生南下示威团。 {58}时任行政院院长。 写到双手,忽然就想到“柔荑”二字。美则美矣,但看过一篇文,全文没有一个“双手”或者“手”,两位女主干嘛都是“柔荑”。。。看的人生厌。 【修了一个小bug,2015/09/14 16:09, 美东】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下半年的政治斗争轰轰烈烈,姜希婕尤其感受深刻—他大伯居然回家来住了。大婶本来丢下他回来照顾小孙子,这下丈夫赌气也一起下野回家,倒是难得一家团圆。一进门,姜尽言看见了这个仕途向来顺风顺水的长子,反而笑道:“你走了,你要孙公子怎么办?你们这是合伙为难他呀。”姜希婕以为爷爷要生气,但是爷爷语气反倒是开玩笑似的,于是她疑惑的看着大伯。姜同悯也就只是苦笑而已。 她自是不觉得怎么样。天气一天天冷了,难得王霁月今年不回家,她就成天往辣斐德路的王家跑,饶是她现在会开车也不开,美其名曰留家里用,自己顶着冷风骑单车去。害的王霁月天天担心她着凉受寒。已经是一月,上海相当湿冷。万一再下点雨夹雪,王霁月还怕她摔了。 “怕什么,我技术好着呢。这是法租界,路上也很安全,别担心我。我每天都骑,路上那个地方的马路牙子有个缺我都知道。”姜希婕走进王家家门,毛呢大衣湿漉漉的,王霁月赶忙给她脱下来—说不让她来,说不出口—自己也想见她。现在见姜希婕简直是一种生活习惯。王霁月自己也总是想,反正都在上海,多方便呢。。。 “。。。你要不然下次穿个雨衣吧,衣服打湿了过了寒气怎么办?”王霁月怕她身上冷,又是暖手炉又是热茶的,闹得姜希婕都不知道拿哪一个。“我哪有那么扶风弱柳的?穿这么厚实怎么会那么容易着凉感冒。”她扫一眼王霁月,“倒是你。在家还穿这么厚实,又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走过去拉着王霁月的双手打量王霁月的气色,“哪有。你把我看得像什么一样,我连家门都不怎么出哪里去惹一身病。只是衣服换了,一时半会不想穿那么厚的就多套了件薄的而已。”王霁月一副嫌弃她多心的表情,姜希婕脸皮厚惯了,倒也无谓,熟悉的坐在沙发上最舒服的位置上。端着茶本来一脸满足,却看见茶几上散开的报纸上的新闻,眉间拧成一团。王霁月走过来也看了一眼,无奈嘆口气,“自打东北打起来,中日之间是越发气氛紧张了。”姜希婕没搭话,专注看着报纸上关于三友实业纵火案的报导。看完一篇,又拿起另外一份,匆匆扫完,道:“报纸上消息混杂,一会儿说是日本人自己烧的,一会儿说是的确有中国人的去干这种事,还有把事情栽到青帮头上。显然是不想办了。”“别管人家,最近看这样子乱闹闹的,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你最近还是少来吧。骑个车在路上,万一,”“万一?万一什么?我不来陪着你,难道你打算自己去华界自己去东方图书馆?让我一个人呆着,你想都别想。” 第90页 王霁月一直想去东方图书馆找几本善本看一看,不知道她何时起了这将中西教育进行对比的念头。但苦于一直很忙,没有时间。这下放假了,姜希婕自告奋勇和她一起去—理由甚多,从不安全到自己也想看,总之当定了甩不开的牛皮糖。 吃完午饭,两人遂准备出发。吃饭的时候开着收音机,里面不断播放着一两个小时前如何如何,现在听说如何如何,消息莫衷一是,姜希婕还非要不断转台听,喀拉喀拉的吵着人心烦。“你每次都觉得华界不安全,说出去不怕被人打吗?”王霁月笑她,接过下人递来的沉重毛呢大衣穿好,姜希婕一口喝完了热茶,长着嘴哈着气不答,王霁月见了,白她一眼,“喝那么急干什么,又没人逼你,真是。”嘴上恶语,自然也打开了姜希婕伸过来帮她扣扣子的手。姜希婕倒是不恼,你打开我就再伸过去呗。 “。。。反正你去哪儿我都觉得不太安全。倒也不是说我和你一起就安全了。。。但是总比你身陷险境而我不能去找你,只能在外面等的好。”王霁月闻言一怔,便收敛了脸上强装的怒气,低声道:“说这样的话,不如说一定不要让自己身陷险境才对。”“是是,所以我要跟着你,不让你有危险。” “真是什么都有你说的。” 下雨天路滑,姜希婕开车开得慢些—照平时,她总有赛车手的架势,当然技术够不够格另算—路上听新闻听得心里兵荒马乱也是够了。日本人眼看闹到上海来,王霁月依旧是一副不担心的模样—她是从不担心自己的,一旦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她反而淡然了,横竖是自己一个人,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也不知是天性凉薄还是骨子里荒凉倔强。两个人手挽手走进图书馆。王霁月看见古籍善本成山,简直连道都走不动。本来听闻还有宋代的善本,王霁月向来感兴趣宋代使用的纸张,但是工作人员告知,宋元善本都在银行保险箱里存着呢,不可轻易对外借阅。姜希婕劝她,还是先回去看看这几本吧,你也先学一学好好对待这些宝贝。别等着把宋元时的宝贝给毁了。此语当即招来王霁月淑女而愤愤的殴打。 一连数日,王霁月不是在家对着善本当考据家做笔记,就是在去图书馆换书的路上—当然少不了姜希婕的陪同—整个上海都嗅到了战争的味道,日本人的军舰已经开了过来,连蒋总裁都说要抵抗了,民众气氛非常紧张。照原先,她肯定与一般市民不一样,巴不得打起来拼个你死我活,她是自以为够资格上战场的;当然现在她是早上出门买菜,篮子里还放了一大堆鸡蛋的主妇了—觉得哪儿哪儿都埋着不长眼的炸弹。 “《民国日刊》都被停了,这是什么抵抗?蒋总裁只怕又在喊一套做一套吧?”王霁月放下一沓报纸,双手抱胸饶有兴趣的看着姜希婕,试图缓解气氛—虽然依旧于事无补—对面人愁云惨澹的。“。。。明天你还要去?”“明天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答应你了就是最后一次嘛,这次还完了就算了。别一天天都让你跟着我。不怕我出事我怕你出事。”怎么,好歹她去华界总有个车,姜希婕再往回,就是骑单车,万一真的出什么事怎么办? 姜希婕只是点头,并不说话。以前的她,早就因为什么“四项条件”跳起来了,哪里还能心平静气每天陪王霁月在家里做笔记或去图书馆还书,她是应该做更激烈的举动的。“明天我来接你,咱们早点去,早点回。”但她现在的焦虑反倒一分没少。至于为什么焦虑如此,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是上火了,说话吐出来的气都是一团火,偏没有办法下火,只能生憋。 早点去是早点去了,两人一早把书还了,和接待她们的秘书寒暄几句,便准备走。王霁月还有些恋恋不捨,总想多拿两本回去;秘书听上面的命令,对这两个大小姐分外照顾,兀自推荐了几本刚收来没多久的古籍,说趁现在还没人来拿去研究,赶紧回去看看吧,“新鲜热乎”的。王霁月千恩万谢地拿了,这才像个开心的小兔子似的出门去。姜希婕拉着她往快步自家车走;她当然担心,昨天闸北天通庵就已经打起来了,她就担心哪天走在路上被流弹打中,走在路上不是走路,是逃跑。快步上车,姜希婕刚发动汽车,就听见城市上空魔咒一般的“呜”声响起。 两人被尖利刺耳的声音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防空警报。像是地狱之门敞开时恶魔的狞笑,姜希婕忽然在被震慑的恐惧中想起刚才在图书馆附近似乎看见几个模样古怪的人,反正不像中国人,从举止神态来看,更像所谓的日本浪人。她正想回头看看, “呯!!!!” 第一颗炸弹落在商务印书馆工厂,就像一块巨石落入海洋,激起钢筋水泥的巨浪,如暴雨倾泻一般落在宝山路上。马路上尖叫四起,人们仓皇逃窜。姜希婕动作飞快的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车子像弹射一般飞了出去。王霁月被巨响吓坏,却依然扭过身体看着后方,看着越来越远的工厂和图书馆在轰炸中被烈火包围,一声不吭的化为灰烬。 “。。。不。。。”她抱紧了怀里的两本明代善本,浑身颤抖—超过三十万本的古籍,就这样变成灰烬。她看见不断远去的马路上,满是被砸伤的人,被烧伤的人,惊惶失措的人:这里是华界,是繁盛的商业区,人口稠密,又正是下午。而远处如梦魇般不肯消失的爆炸声和哭声惨叫声尖叫声迴荡耳边,她想起日本的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这眼前难道不就是一副地狱变相图! 第91页 姜希婕努力开快,但也架不住路上行人仓皇逃窜。最终她们竟然花费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王家。停好车,关上门,姜希婕跑过来拉着王霁月,仔仔细细的看她,确定她只是受惊,没有受伤—一路上她们只说过两句话,“你没事吧?”“没事。”剩下尽是死一般的寂静,而整个世界是嚎啕的。 她看着王霁月,王霁月哀伤的看着她。漫天纷飞落下的是三十万册古籍善本被付之一炬之后的纸屑{59},有的是《辞源》,有的是《二十四史》,好像苍天落下焦黄的眼泪。 王霁月没答应身后管家下人们的尖叫,唤她们赶紧回屋里躲着去,她缓缓地抱紧了姜希婕,像是在上战场赴死之前告别妻子的丈夫一般眷恋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 {59}这是真事。甚至有纪录写道“…纸灰飘飞十里之外。火熄灭后,纸灰没膝”,想想好恨啊! 打仗啦!!!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姜希婕无论如何不同意王霁月去香港留学。即便本来王霁月选择香港而不是英美,恰恰是想离家近一点,什么假期之类可以回上海来。而且她姜希婕又有什么资格反对—但她就是反对。为此不惜和王霁月数次争执,比如现在,在冷清的下人们都在楼下忙的王家,在王霁月的闺房里,她说日本人既然敢进攻上海,万一哪天进攻香港怎么办? “为什么你,为什么你总要,”王霁月被姜希婕有理有据的“分析”搅得一时语塞,道理是那样的道理,何况姜希婕还有“爷爷”这样一个坚实的专家当靠山;可她总不会相信那些会真的发生。“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觉得不会出事?这种事难道非要等它发生了才做准备?非要等到真的打起来你再逃?你就不怕到时候被乱民给踩死?”“为什么你在这件事上一直找各种理由阻挠我,啊?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支持我去追求我的梦想?我从来就没有强迫你非要跟我一起去,没有强迫你也一样追求一个更高的学位。你为什么就非要强迫我?原先不都说的好好的吗?谁答应我好好工作的,谁答应我不要拘束我的,谁?!”王霁月被她的胡搅蛮缠气的厉害,厉声喊道,倒是没有吓着对手,反把自己喊个脸红。王霁月也没法不气,一开始自己还认真的和她探讨日本为何敢欺侮中国却未必敢打香港,那毕竟是英国的殖民地,她说,万一呢?香港那么重要的地理位置,卡脖子的地理位置,和新加坡一样,万一打起来,我是日本军部我就下令打,不惜代价;王霁月说那是世界大战了,哪有那么容易发生;姜希婕立刻还嘴,万一呢? 她现在就是无赖。无论王霁月多么有理有据,她就说个“万一呢”。 王霁月算是看透了,她分明就是嫉妒。嫉妒使人发疯。这点倒是没有看错。姜希婕自知理亏,胡搅蛮缠也把对方的怒火点着了,眼看骑虎难下,这,“我,”“你到底在嫉妒什么?姜希婕,你是不是觉得我王霁月只能有一个朋友?”姜希婕惊诧地抬头,对上王霁月怒目直视。“你向我承诺过,你不是。”“。。。我不是。”“那你到底在这里闹些什么?你每天都觉得我不安全,难道我有你陪着就绝对安全了吗?你不要给我找这些藉口,说实话。把实话说开,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姜希婕木然看着王霁月,眼神空洞的见不到底。 这话,真的是你说出来的吗?什么是好商量?也许这件事根本没办法商量。好像看见了未来重重的幻影叠加,她会遇见别的人,她会愤然和自己绝交,她会相夫教子拥有自己的一生,只要和自己没有关系,只要这个让她烦恼的姜希婕—很有可能还会是令她恐惧的姜希婕—彻底远离她的生命。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会好好的。可我。。。”她鼓起十成勇气,十成十的才智,却不能找到一个折衷的可以继续帮助她苟延残喘的说法,“可我不能。。。”我害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比的害怕。我害怕你会离开我,也许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无可言说是无可言说,不可言说是不可言说,如鲠在喉,流落心底,将一整颗心反覆烘烤滴血。马上开学,接近毕业,王霁月已经提交了所有需要的文件,眼见数日之内就应该收到那边学校的录取通知,这个时候阻止王霁月是不可能的了,她也是一时被战争沖昏头脑,最终心底的不甘被恐惧蛊惑,口不择言,一时冲动, 她后悔,她不甘,她害怕,她憎恨自己的无能无力和无言,她只能哭泣。 “你上次,也是这样突然就哭了。”王霁月走到姜希婕身边,声音放软,“上次你看见了罗孚廷写的情书,哭成那样,却不告诉我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你总是,”一下子又怕说了什么太重的话,把姜希婕又逼成上次那个样子,“你总是让我很迷惑。” 没想到听见“迷惑”二字,姜希婕反而抬头苦笑。you make me confused.我只能让你confused,全然不能让你理解。就算我想你剖白真心,又有何用?可能无非亲手破坏这份感情。 那就亲手毁灭吧。让你明白,明白我的本心本意。杀头死罪,也让你明白我为何犯罪,不必做一个煳涂判官。 第92页 姜希婕长处一口气,仰头带着满脸泪痕,挤出一个笑脸看着王霁月,这张脸是这么美,那对杏眼随着年岁渐长而越发温柔动人,可能以后,说完这番话,就再也不能被它们这样关切而忧伤的注视了吧?她放缓唿吸,再从记忆之河里打捞起一段曾经仔细准备的现在已经无比模煳的说辞。 “霁月,我喜欢你。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也许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点。但是我喜欢你,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欢你。。。算了吧,事到如今。。。”又是长处一口气,“我爱你。” 她们之间的姿势颇为暧昧,王霁月居高临下弯着身的看着靠着椅背曲腿站着的姜希婕,两个人离得还近,姜希婕似乎能感受到王霁月打在她脸上的唿吸开始急促,脸色和眼神更是变得惊恐。 “我喜欢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举手投足,你的一颦一笑,反正你的什么我都喜欢,我喜欢的你都有。在你之前我从未尝试过喜欢一个人,也许我和别人也不一样,但是我知道,这就是爱。我爱你。我没有任何怀疑。” 王霁月直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你也许。。。你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会觉得大逆不道,也许会恨我会怕我会离开我。。。都随便你。只是请你相信我,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想要为你好,哪怕看起来背道而驰。不希望你去香港,是有安全的考虑是有嫉妒,说到底是我害怕失去你。我害怕你到了香港,就遇见了别的人,更好的人,从此让我失去爱你的权利。”说到这,她自己也苦笑一声,“不过我也许从来就没有这个权利。” 她站起来,王霁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当然意识不到自己脸色也变得难看,像一个没得到糖果还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苦孩子,她只看见王霁月轻轻摇着头。 “也许我应该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事情,那些对我来说,很美好的事情。可是看来,你不太想听。我也。。。算了。。。现在我向你坦白了,没有隐瞒,没有欺骗。你现在明白了吗?” 姜希婕展开两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把自己比作赤子—实际上此刻她在王霁月面前,的确已经没有一丝隐藏。她的结局只能有两个,或者如蒙大赦,或者如坠地狱。 王霁月一直在摇头,姜希婕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好像面前走来的不是姜希婕,是瘟疫。“霁月。。。”王霁月想说点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她知道这不是姜希婕新找的说辞,就是真相,就是事实,就是所有一切的出发点,解释了一切。她也不是对这毫无了解,从萨福的莱博斯岛到深宫磨镜的宫女,她都知道的,她只是从不曾想过这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震惊中她的脑子反倒高速的转起来了—她的系统自动给姜希婕对自己的情感放置了“爱情”这个名字,那自己呢?自己为什么会对她那么依恋?为什么自己有的时候也会像她说的那样,对她的美貌移不开眼睛?为什么总想给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贴一个简单的标籤却总也做不到? 现在姜希婕说,迷雾里的高墙其实只是她有意竖立的假象,现在她已经自行为自己拆毁了它,然后告诉自己,我在假象后面,豢养着我对你的爱。那自己呢?自己心里那只总也抓不住的小兔子,也是爱吗?也是那种戏文里有的,为君生为君死奋不顾身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爱吗? 姜希婕又往前走了一步,王霁月伸出手示意她别过来,“你别动。。。”她忽然想起当年带着姜希婕回木渎的时候,两个人在沧浪亭喝酒的情状。既然佳人有意于我,小生也不便拒绝,只是不知干了这杯酒,佳人可愿以身相许呢?然而姜希婕没有回答。 王霁月突然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姜希婕,好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抱着漂流木一样。不过短短十秒的拥抱,正在姜希婕不知应该是喜还是如何的瞬间,王霁月立刻松开手,将她推开,就像推开一个鲁莽求欢的青年。 “霁月。。。”“。。。今天。。。今天你先回去好不好?先回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霁月我,”“先回去。”王霁月连头也不抬,看也不看,直接下命令,好像是猜到了姜希婕要说什么似的,“先回去。。。明天,明天再来。” “好。你好好呆着。。。我先回去了。明天。。。明天我再来。。。”姜希婕生恐在留下王霁月要被自己逼的发疯,于是拿起衣服脚步凌乱的走了。等到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王霁月立刻转身关上刚刚打开的屋门,咣的一声,把自己锁在屋里。 心跳声大到她自己都可以听见。她抚着自己的额头,闭着眼,告诉自己,冷静,理性,逐条分析,保持逻辑。。。却阻止不了情绪失控。当然谈不上惊喜,也谈不上多么惊恐,她是彻底的不知所措。从小到大,在终身大事上,可能因为被父亲当作棋子隐形利用的很多年,她早就不去想什么如意郎君的事,她对那样的词彙感到噁心。倒不是对男人就有多失望,她尚且来不及谈什么失望—她只是厌恶被人利用,不想做别人的棋子。身为家中长女,从小除了母亲,似乎也从未对任何人产生任何依恋任何依赖。 除了姜希婕。 若说这不是天註定,她自己都不相信。 第93页 她想起刚搬进学校宿舍的时候,姜希婕站在窗颱风情万种的样子,竟然一时呆滞。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万字,五十四章,主cp终于表白了,我也是很佩服我自己。慢热啊慢热。 但是,正如我一直在做文章的标註这回事,我竭尽全力的希望使这篇文尽量还原当时的样子--主角又不是孔令侃之流,断不至于直接上来就表白,那样也势必把这样的官家小姐给吓跑。而且本文跨度比较大,我们要一直打完解放战争呢!所以,目前看来,本文还有,比2/3稍少的篇幅。。。 嗯,所以会非常感谢一直在看一直在养肥的读者们。是你们在陪我完成一次漫长冒险。先在这个写的我自己也心跳加速的章节,表示感谢!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王霁月从来不知道自己房间的天花板还长这样,竟然还有这样的细微纹路。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夜视能力怎么这么强悍,连细微的纹路都看得见了。当然她今晚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妄图通过盯着天花板发呆来安眠的愚蠢伎俩在过度震惊中,没有一点用处。她饶是一本正经数着天花板上的纹路,思考倒是是腻子刷的不对还是木板或者水泥汀的问题,但是脑海里控制不住的出现姜希婕的脸,还有很多两个人的曾经。 快五年了。从最初在杨锡珍家见到她和她父亲,见到她的白底红边连衣裙,那一场又一场的婚礼,上学放学的从尴尬到热络的车厢,咖啡厅餐厅网球场公社教室,苏州木渎,平津租界,哪里都是她们的回忆,从一九二七年夏天开始的人生似乎都被姜希婕占据,而一九二七年之前,是空的。 她像个色弱。在戴上帮助识别的眼镜之前,竟然不知道这世界是如此绚烂多彩。而在姜希婕来到之前,她心平气和的安于这般的色弱。姜希婕来了,她又无声无息被拖入美好的世界;直到现在,看到这美好世界里最绚烂的一点。 她说我爱你。 这样的话,她作为王朱丽叶的时候,在戏台子上也没听过。或许别人都觉得太过热烈。爱情是对于姜希婕一切行为的最好也是唯一正确的解释。“我爱你”这样浓烈的话,也许都不足以表达她在心底藏了数年的感情。 不不,王霁月勐地摇头,不能想。只能想现在怎么办。 若是考试的多选题,那倒还好了。现在是空白作答,她束手无策。怎么办?反正自己横竖是要去香港的,那姜希婕怎么办?要答应她吗?答应她然后让她等着?万一她变心了怎么办?她会不会只是一时热情误解了内心想法?会不会只是追逐风潮?过了这一阵脑袋发热的疯劲儿就没有所谓的爱情了?心就变了?等一下,我为什么要思考她变心?我为什么要担心她会变心? 答应她又能怎么样,答应她了两个人就变作卿卿我我的伴侣,更加肆无忌惮的搂着一块睡了?答应她了然后去告诉爸爸?他再是追逐名利趋炎附势又怎么会容忍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两个女人怎么会有长久的未来呢,她甚至不相信任何人能和她有长久的未来。 好像这样的人从未出现,从未有人能靠她靠的这么近,靠这么近来了解她状似高不可攀其实寂寞的心。也许只有姜希婕靠她这么近,而今,姜希婕自告奋勇。可在她预计的未来里,充满了不确定,甚至于完全是一片模煳;好像她倾向于走一步看一步,不要太难过便是。重重的迷雾沉淀,尤其是“终身大事”的招牌底竟是一片黑暗。 怎么办?天亮了姜希婕说不定就来了,来了要怎么办,她会干什么,我要怎么说,一晚上的时间根本想不出来。。。 失眠的时候,被子再薄也是太厚太热,喝再多水还是渴,再干渴还是尿频,无论身体再疲惫,脑子都转动过速,根本睡不着。 姜希婕第二天中午才来。当然不是因为她也失眠所以白天补觉:失眠是真失眠,她的心境比王霁月更复杂,她在自己心里一会儿跳崖一会儿飞天的;挣扎到四点干脆起来给自己做咖啡,一杯一杯喝着活像喝水,以至于早上她那百年不见回家一次的二哥见到她,被她过度圆睁的眼睛给下了一跳—那大眼仁,那黑眼圈,晚上偷坟掘墓去了不成? 但是她不敢去见王霁月。她害怕那个答案,熬夜的时候,过了凌晨两点,感性就会压倒理性,□□刺激之下,天人交战一直不肯停止。然而到了中午,药劲儿过了,困劲儿来了,她忽然心平静气,因为熬夜噁心而拒绝午饭,兀自换了衣服徒步走到王家。以前开车过来,的确是短短的路程;后来骑车,骑得飞起来;现在走着,才觉得这段路如此的长又如此的短,像死囚走去行刑场的路,因为往昔回忆的重叠,时间的密度忽然厚起来,然而越是丰满,越是过得快,于是再长的路,也有抵达行刑场的那一刻。 徐妈见是她来了,一边笑着把她迎进来一边用苏州话往楼上喊了一句。然后关切的问她,姜小姐脸色不太好,不要紧吧?姜希婕笑着说没事。徐妈一边给她沏茶一边说,我们家小姐今天脸色也不好。唉,姜小姐啊,我们家小姐要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侬覅往心里去哦。姜希婕心说不能这样给我打预防针,“她脸色不好?是病了吗?”徐妈正想说,王霁月像是站在楼梯拐角看不见的地方对她喊了一声,“你上来吧。” “。。。好。”姜希婕对徐妈笑了一下,接过两人份的红茶就上楼了。徐妈不知道两个人都失眠,还以为是她们昨天吵架吵的太兇,把嗓子吵哑了。目光追随着姜希婕上楼,颇为不放心的看了又看。 第94页 姜希婕走进王霁月房里,见她背对大门,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的阴天发呆。姜希婕放下托盘,拿过王霁月的杯子走过去准备递给她,心里兵荒马乱;要是平时王霁月早就转身顺手接过去了,今天王霁月动也没动,反而开口对她说, “你为什么向我表白?” 姜希婕嘆了口气,久久凝视着王霁月望着窗外发呆的身影。她站在左后方的床尾处,看得见一点点王霁月的眼神,觉得她其实并没有发呆,眼神状似呆滞,其实心里明镜一般,设好了重重关卡,等待自己的回答。她也许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忽然也因为她为自己如此费心而感到了奇怪的快乐。 “因为我觉得到时候了。不应该再瞒着你。”她走到王霁月面前,把茶杯递到王霁月手中,居高临下的妄图从王霁月的眼神中找到什么,然而王霁月并不看她,依然凝视姜希婕没敢挡住的窗外的阴天。 “哦。。。那,现在表白完了,你准备从我这里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呢?” “。。。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呵。。。是啊,我说什么你都听。你还答应过我不会阻止我去香港呢。”王霁月笑了一下,缓慢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那是我不对。那么激烈的。。。和你吵架,只是因为我害怕,又想掩饰罢了。现在不想了。我也不会阻止你了,对不起。” 姜希婕看着王霁月,眼神像汹涌的困意一样倦怠而温柔—她困,却睡不着。王霁月抬起头来看她,眼神好像她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无辜而干净。姜希婕这才看见她的黑眼圈,想想这一样哑的声音,自是都没睡了。“你昨晚没睡好?”王霁月起身,眼神低垂,摇了摇头。 姜希婕想说点什么,说不出来。她想说对不起,似乎不对;她想说像原来那样不要这样那样主意安神云云,又像给自己开脱:还是默默等着审判就好。她把法槌一早交给了王霁月。 王霁月没有想到姜希婕这么直白,她甚至没想到她会这么沉默,让自己轻易就掌握了局势。破晓时分她似乎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又似乎没有,但至少她能解释所有的以前。心里无奈的笑了笑,也是,你一向都是对我如此的百依百顺。 “。。。希婕。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当然是不想被爸爸安排一个人嫁掉,我不愿意变成他的棋子。但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按理,她应该用一个对等的字眼来否定姜希婕,而那个字眼应该是爱,可是她说不出来,她连说都说不出来,“是不是和你一样。。。所以,不如就让我去香港吧,让我们离开彼此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要是我走这两年,你变心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我就当你没说过昨天那些话。”“我不会的。” 这下子倒是答的斩钉截铁。王霁月反倒觉得这坚定有些可笑,“你怎么知道。”“只是我自己的心,我当然知道。我能控制它。”要是我连我的心都不能控制,不能掌握的使它为你不屈不移,我就不会说出昨天的话了。“人是不能相信未来的自己的。”“霁月,你要去香港,就放心的去吧。我会在上海等你的。”“等我。等到我回来,”“等到你回来,再和我斗嘴,再和我一起争论到底是教育兴国,还是经济兴邦。”她不敢说什么等你回来和我双宿双飞这样的话,她怕王霁月现在就给她判死刑,也害怕这样一说反而把现在尚且反应温和的王霁月逼的狗急跳墙。 “希婕。。。你真的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会有未来吗?”可是王霁月似乎不打算给她缓刑。 这个问题,姜希婕想过成千上万次。在她最纠结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想好几次,往往一边看着王霁月发呆一边就想起来了。不想近百年之后的爱侣有什么可以出柜可以註册结婚这样的理由,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以自己的事业成功来彻底的掩盖私生活的“不道德”,让自己在经济上彻底的独立,甚至具有一定的权威,自然就没几个敢于挑战她的人。她必须自己先成为了不得的大鹏,才能在自己的羽翼下庇护心爱的王霁月。 不想让自己屈从外界,那就让外界屈从自己。 “我会有自己的一番事业,让别人不能质疑我,然后保护你。”“有了事业就不会有人来说三道四,有了事业就不会有人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了吗?”“首先做到经济独立,就具有了绝对的权威,其他的事情才可以有反击别人的质疑的能力,”“你这样怎么和家里交待?”“我的个人幸福与他们,”姜希婕本想说不相干,但又的确不是如此;然而相干不相干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千年以来似乎从来没有搞清楚过。 “你并不像你自己想的那么独立。你不会那么独立,独立到孤家寡人。”王霁月定定的注视着她,看见她眼底的疑惑和绝望,“。。。你对你自己也不够了解,何必妄谈我们。。。反正我暑假就会去香港。你就在上海好好做你的洋行职员吧。。。给彼此两年时间。两年之后我就会回来,假如你心意变了,那也没什么不好;假如你心意没变,那。。。到时候再说吧。” “那你呢?” 第95页 “。。。我还是我。你不必担心我,担心自己吧。”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其实距离毕业只有十几天了。姜希婕每天关心的事情非常简单—怎么样在让王霁月不反感的情况下,多看她几眼,多陪她几天。时光曾经度日如年,现如今每天都快的令人惶恐,让人发疯。 两个人依旧住一间屋,依旧可以每天面对面睡在两张单人床上。王霁月反覆不定,有的时候显露出对姜希婕的抗拒,有的时候可能又是因为怜悯姜希婕而放松警惕;雷区划线频繁变化,姜希婕最终无所适从,担惊受怕,好像今天表现差一点让王霁月多恼怒一分,希望的孱弱火苗就会熄灭似的。 她已经得到了怡和洋行的职位,一毕业她就会去怡和洋行工作。人家本来录用她的时候,不知道她是政府显贵家的小姐。后来知道了,等她这天再次去洋行办手续,对方的态度从睥睨天下转变到了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恭维的进退维谷,未来同事们把她当作微服出巡的皇太子一样看。她倒也不好意思讶异地太过明显。 王霁月好奇的跟她一起来,跟她一起走出大楼,外滩风景自然好,却刮着一阵一阵的凉风。“真是漂亮的楼。外墙全是石料,还有这么多雕饰。真是有钱的怡和洋行啊。””你今天陪我来,”小心翼翼的,“是为什么?” “洋行这种地方,听说过没见过的,我来看看不行么?”王霁月本来还在笑,看了一眼姜希婕认真的表情,她又收敛了笑意,“。。。等两年之后我回来了,你变心了,我还能来这里找你。”“你怎么就那么吃准了我会变心呢?现在上京赶考的分明是你,我才是那个守在家里的崔莺莺。” 此言一出她就后悔了,王霁月眼神里本来就不多的哀伤也随着这句话黯淡了下去,成为一片灰色的沉寂。“。。。对不起。”好像她现在是王霁月的隐疾,相当严重却又不能说出来给别人知道的那种。 “。。。所以你就准备在这里从练习生干起?”“嗯。都一样。不会有什么特殊。”“那还真是得熬一阵子了。”“练习生,职员,小写{60},大写,二班,最后到大班。我今天听二班说,可能有机会派人去香港。” 姜希婕没说后面的话,她自己吃了秤砣铁了心,却害怕王霁月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在原地不动就足够好了。“嗯。挺好的。”王霁月知道,她若不是早知道姜希婕铁了心在上海呆着,她早就劝姜希婕一道去香港,说不定她在香港怡和升职还快一点学的还多一点。可是她不愿意。如今知道她的心意了,自己也不愿意。 她想躲。想躲开姜希婕一段时间,一段距离。躲起来让自己想清楚。她甚至懦弱的把选择权交给姜希婕,即便以她对姜希婕的了解,乃至于对她的整个家族的了解,知道她是不会变心的,是喜欢从一而终的人,但是就是不能把话说死,甚至想引导姜希婕往那个方向走。 可是那个方向是离开自己的生命啊。她现在做不了决定。她只能等待时间来判刑。她似乎从来都是被时间往前推着走的人。 上了车,姜希婕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她,要不要去上次霞飞路那家咖啡馆坐一坐?“反正今天也不着急回家去。”王霁月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像只迷了路受了伤的小鹿,起了恻隐之心,“把车开回家去,然后咱们走过去吧。天气这么好,走一走吧。”“那你一会儿,”“我还不能叫个黄包车回去?” 结果两个人慢悠悠从姜家漫步到那家一夜之间全部换了白俄服务生的咖啡馆。王霁月以为这样是对姜希婕的一种怜悯,没想到错了,每走一步姜希婕都觉得她在死亡。“你是六月走?”“你问好几遍了,六月三号就走。船也坐半个月,到了香港还要准备很多事情,当然要走这么早。”“。。。到了香港有谁接你吗?”“二叔二婶。他们俩听说我要去香港就说正好一起去香港办事,顺便帮我把各种事情安顿下来。其实我也不太想他们帮我做,横竖我也应该自己处理。”“这种时候要是婵月在就好了。”“她在有什么好的?你怕我不会说广东话?”“。。。是吧。”“带了她也不一定有什么用。在学校都是说英语,没事的。日常生活我很快就能学会了。你,” 走到了咖啡馆门口,姜希婕没有着急进去,反而站在门口不远处看着王霁月有点诧异的看着她,“你不用担心我。你干嘛呢?” 我只想多看一眼。人的眼睛其实是最好的相机镜头,可惜人的记忆会褪色。 毕业那天,两个人坐在台下。姜希婕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她曾想过,过完今天,她就可以完全的踏入社会去经歷,以及建立自己的人生;她曾想过过完今天,她也许就可以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和王霁月在一起,是一个阶段的结束也新的征途的开始;她甚至悲凉的想过王霁月会在今天给她一个罗曼提克的分手,假如是那样也只能接受。唯一不曾想过的就是这个,就是这样,就是如此。 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 两人自然都无心听台上的讲话,无心笑得多灿烂,无心和来贺喜的家人庆祝,更无心搭理来攀附家人的其他家长。姜家以破例出现的老爷子为首,除了姜希耀全都来了,洋洋洒洒一大家子人,合着现在都没什么事忙,不如来见证一下大小姐毕业—反正前两个少爷的是赶不上了。王绍勛反倒没来,不知道还在南京活动些什么。只有王浩蓬王浩修兄弟二人到场,人丁稀少的不太合宜。 第96页 王霁月自己不觉得,反正父亲缺席是缺席惯了的,要是来了她才应该觉得不好—这次真的是毕业,不是相亲。“霁月。”身边有个疲惫沙哑的声音在唤她,她当然也知道是许久没睡好的姜希婕,“嗯?”转身,带着笑,“一会儿一起去照相吧。”“照相?”“对,照相。”“是。。。你们家要一起去吗?”“不是。。。他们也就打算一会儿去德大{61}吃个饭,我想着让他们先去,我们。。。我和你,去照个相吧。今天毕业。” 她知道她是想留个念想罢了。执拗的担心自己会生气,强迫自己将“我们”改成“我和你”,殊不知听她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会疼。 “好啊。” 由于王霁月着急赴港,寝室俨然打包收拾好,顷刻便可搬空。姜希婕虽然自己也收完了准备好迅速撤离故地,到底心里还是难过。两个人回到寝室准备换掉学士服再走,甫一进门,王霁月就听见姜希婕几乎低不可闻的一声嘆息。 “。。。你先换吧。”她没进来,直接转身离去。王霁月没说话,轻轻关上门,也没换衣服,反而靠在门上。其实姜希婕也没走远,她听见门关了,又沿着墙悄无声息的走回去,站在门前,婆娑以往的每天都会触碰的门板,好像那不仅仅是门板,更是马上要离自己远去的王霁月的一部分,具有温度。 此刻绝大部分的学生和亲属都在礼堂外社交寒暄,走廊里一时安静的只有她们两人。 姜希婕想控制自己的眼泪,她已经成功的控制了一个上午,现在终于控制不住,遂把额头抵在门上,暗自哭泣起来。只是刚哭到伤心处,勐然听到里面细微的脚步声,生怕被发现的姜希婕只得跑向楼梯拐角去擦眼泪。 “好,来,左边的小姐你往里面靠一靠,对,靠的近一点。把头稍微低一点,对,就一点。好,预备。。。” 照相师傅觉得挺好的,今天王老闆{62}不在,唐突出现的贵客倒也非常好处,而且给这么漂亮的两位小姐拍照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这次的照片出来一定很美很美,是要放橱窗才对得起两位小姐的美貌的。只是在按下快门之前,姜希婕忽然叫停,然后拉着王霁月的右手,与自己的左手交握,放在腿上。王霁月看了她一眼,本有些莫名,待得听见玉镯相碰的声音,才恍然明白,心里没有抗拒,反而觉得温暖,遂答应了她。然后一齐微笑看着镜头。 白光一闪。像是转瞬过了一个世纪。 后来姜希婕特别后悔没有让王老闆给她做成永不褪色的那种。因为她往后的人生过得分外“尽兴”乃至于消耗过度,反而没什么后悔的事,导致这件事竟然成为十大后悔事之冠。 刚毕业五天姜希婕就去工作了,每天早出晚归分外忙碌,姜希泽获得了嘲笑的材料,天天在早餐桌上取笑妹妹。只是玩笑的效果不好,姜希婕总是不搭理他,不跟他拌嘴。连傅元瑛都觉得有些无趣—他们夫妇俩合该□□白脸,一个负责惹祸一个负责打屁股。 六月三号的早晨,两口子做在一起吃早餐。只有要上班的两人起得这么早,其他人还在睡梦中。“她这是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似的。毕业了有什么不开心的?”姜希泽嘴里叼着油条,把抹好黄油的面包递给对面的妻子。傅元瑛本来不喜油腻,但是姜希泽执意每天都让她早上吃英式早餐来补充营养,务求营养过剩。“不知道,我觉得从年初就这样。希婕是每天都往王小姐那里跑,之前说不定是吵了嘴,现在不止是为什么,总不能是又吵架,毕业那天不还高高兴兴去照相吗?浩蓬就没跟你说点什么?”姜希泽摇摇头,“我只知道王大小姐准备去香港念书,”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哦。 还没多讨论一句,听见楼上咚咚咚的下楼声,活像有人滚了下来。赵妈在楼下喊,小姐你慢点!这是干什么去啊!离你上班还早着呢!姜希婕像没听见似的,眼里看不到别人,抓了衣服就往外跑。吃早餐的夫妻二人木然对视,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这丫头,跑的像个被追债的。 姜希婕知道王霁月今天走。之前王霁月告诉她是下午开船,让她下午再来。她也就信了。鬼使神差的她昨天从王家恋恋不捨的回来之后,她那点想要逃的不成熟的心思不死,想买票和王霁月一起走。 假如,还有最后一张票。 人家的答覆是,下午那趟没了,早上那趟还有。她也就悻悻挂了电话。 失眠到清晨,她想到王霁月昨晚有些闪烁的神态,忽然觉得,别是你在骗我吧?!别是你实际上坐的是一大早这班船?!于是疯了似的开车到王家,果然车不在,都不用去叫门问了。她飞一样的开到码头,船早开走了。 天气很好,像是唰的一下就晴起来一样。姜希婕简直恨透了这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 {60}小写相当于今天的秘书或者助理,大写是部门经理,二班是副总经理,大班是总经理。 {61}德大西菜社,现存,依旧营业,原名德大食堂或德大饭店, 1897年创始于虹口区塘沽路,因供应德国大菜而起名“德大饭店”,是上海海派西餐的代表餐厅之一。 {62}王炽开,又名王秩忠、广东南海人。15岁进上海跃华照相馆当学徒。后入同生、美利丰照相馆任摄影。民国12年(1923年)在南京路独资开设王开照相(馆)。 第97页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七月的北平,天气虽好,气氛相反很紧张,加上成日闷热,人们个顶个别提多烦躁。 远在上海所发生的一切,王婵月自然毫不知情,她也不很在意。唯独就是姐姐去香港之前给她发的电报,她看了,细心的回了一封简明扼要的叮嘱和祝福给姐姐。别的,诸如父母拍来的,兄长拍来的,她一概不搭理。父母还说,浩宁现在在那边也不知道是如何学坏了,你作为妹妹不能管教他就替我们看着他,要是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们云云—她才不会。要不是有的时候傅仪恆问起,她才不关心那个越来越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她每天忙着呢。 她恨不得把自己泡在实验室里。但这个“不得”只是她自己的私心—她依然维持着有空就跑去找傅仪恆的生活。傅仪恆有时笑她,难道你在学校的朋友们不会因此生气吗?你都不和她们在一起玩,反倒见天的来找我。小姑娘摆摆手不无显摆的说:“别提了,她们比我忙多了,我现在是成绩最好的那个,所以才有时间出来见你。她们都忙的一点空闲都没有。连想这个的时间都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王婵月斜倚在傅仪恆闺房的卧榻上。那卧榻可是前清顺治年间的老物,傅仪恆用起来也颇不当回事。傅仪恆给她递来一杯铁观音,加了冰。“咦,夏天喝茶就放冰,倒是很会享受,可是是什么规矩?”傅仪恆一愣,讶异于这样的话是王婵月说出来的,她姿势不知道王婵月这是和她已经混得熟了,本性里顽皮的那一面渐渐成熟,变得狡猾起来,竟然打趣自己。 “倒不是哪家的规矩,是我在欧洲的时候自己研究的,试来试去,发现铁观音最适合。。。”到底,在气势上阅歷上傅仪恆是占优的,她是永恆占优的,从“君生我未生”就开始了一生的优势,“怨不得有人说你像姜家那个丫头。我都能预测到过个三五年你的嘴皮子会如何歹毒。”“歹毒么。。。”王婵月觉得这个词不好,但是一直相信傅仪恆这个大尾巴狼,一时觉得这样不好,自己要改,哪怕违背本性拘束心性,“不是,不是歹毒,嗯。。。”傅仪恆故意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实则是坏心眼的在逗弄王婵月,“不是歹毒,是刁毒。嗯,就是姜希婕那个样子。” 她饶是不知,王婵月在自己面前比姜希婕在王霁月面前谦卑一百倍。 “说起来,也就只有你们学医的学生,假期里还这么忙。”“哦?别人就不忙吗?我以为他们都应该忙着示威□□,参与革命呢。”傅仪恆心中微微一惊,迅速的睨了她一眼,瞧见她只是低着头看杯中的茶,便用惯常聊天的语调说道:“只怕现在真正想走的人早就走了,还没走的,便不会走了。”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对王婵月说道:“其实没走不见得是坏事。。。总会有个时候的。凡是皆有其时。”“生有时,死有时;播种有时,收穫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哭泣有时,欢笑有时;悲恸有时,起舞有时;战争有时,和平有时;爱有时,恨有时。”王婵月笑着背起《圣经》,“说起来,你竟然不信教?”“怎么,照你看我这样的人还非得信一个了?”王婵月不语,两眼若有所思,喝了一口茶又想了一会才说, “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对。总觉得你是信了什么才过得这么洒脱。”傅仪恆轻笑,笑得分外好看而由衷,像是认可了王婵月的说法,末了却说出这么一句来:“我信科学。” 这下轮到王婵月笑了:“你要嚯我,也不要把赛先生搬出来啊!” 傅仪恆苦笑摇头,觉得哭笑不得。自己没看走眼,小姑娘的确是聪明,就是聪明的太过了。她当然远不是别人误以为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但也绝不是可以挥斥方遒讨论铁与血的对象。 最近工作开展的顺利,风潮暂歇,正好可以把前段时间打下的基础再打牢靠一点。傅仪恆叮嘱那些新发展的成员,除了大家该见面的场合,在其他任何别处见到自己都别表现出认识的样子。就是你们彼此,也没有必要表现出认识的样子来。 有人看见王婵月出入她家,就问她,王小姐怎么办?还有人说,王婵月那种资本家的子女,怎么可以和她往来呢? 在向上级汇报的时候,傅仪恆专门提到了那些个对此毫不在意的人,觉得是好苗子。 王婵月跟她说起,下周末可能有什么事,说不一定能来见她了。小姑娘说话的样子,好像一个不得不做错事的孩子。傅仪恆心里道一声好,面上一如既往春风拂面的说:“没事。不打紧的。不过君子之交,你不要有什么负担。” 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古怪。刚才的话活像是领导谈话。“。。。那便好了。”“不过你,”傅仪恆意味深长带着坏笑看着王婵月,“是有什么事儿呢?”王婵月闻言,红了脸,“我。。。我。。。总之不能告诉你,就是有事!” 傅仪恆见状并不追问,有的时候豢养一只猫就是要在它不烦的状态下逗它才好玩。 其实王婵月有事不能来正好,否则她还要想个办法把王婵月给混过去,下周她要去天津。想到要去天津就觉得头疼,固然是工作必须,但是最近组织内部斗争严重,即便是天津那个好比是藩王自立的小小“朝廷”也充满了波诡云谲。她的位置和职责使得她暂时远离了这些纷扰,可她心里始终有想要“提三尺剑”的热血,给她机会她还是愿意上战场的,哪怕牺牲也在所不辞。她不怕被敌人杀死,她害怕自己人的黑枪。 第98页 转过来的那周,本来计划在中原百货见,结果临时改了主意,怕日本人发现,又约在一家烟馆。傅仪恆想想就头疼。她固然吸菸,而且从菸鬼上升过了烟筒,现在直奔烟囱去了。但是她从来不喜欢鸦片的味道。而且现如今有的烟馆都能供应吗啡针,环境是越发糟糕。照以前,长三堂子她也敢去,长三先生们也好看。可这烟馆里的女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货色。 到了地方她一看,好嘛,隔壁就是一家十分十分下流的妓院。说它下流,是在妓院这个大环境来比,都算下流。她拧着眉头,踱进烟馆,在一处隐蔽的烟榻上找到了要找的人。榻上几乎没有坐的地方,因为要找的这位仁兄带的哥们正睡在一侧,睡得四仰八叉,占去很大一片。那人见傅仪恆来了,昏黄灯光下示意她坐,然后叫人又给烧了一锅来。 点来了也不抽,就是拿在手上做做样子。傅仪恆当然也能理解这是一种很好的掩藏手段,就是实在不喜欢那股子甜香腻人的气味。她从来不觉得那个味道让人飘飘欲仙。可能在她心里,飘飘欲仙不是一种放松方式,脚踏实地就地卧倒才是。 她警觉的四下看了看,倒是没有一个醒着的,可是天知道是不是装睡?于是她看了对面人一眼,对面的人从圆镜片后面对她一笑,“放心,全倒了。现在没有一个有意识。”傅仪恆依旧不说话,只留着疑惑的表情看着他,对方笑意更甚,“剂量上的事,你总没有我专业吧。说这些干什么,说正事。” 傅仪恆也就不再多问。在这里异能人士总是很多,像她自己就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过耳不忘,连走过一次的路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如今北平的学生工作开展的很好嘛,我听说老柯那里有你举荐的好几个发展对象,你觉得有几成可能?你是老同志了,我更相信你的眼光,问老柯没有用。”“是有四个,都是聪明机警的,现在的资料看来身家也很清白。现如今一张白纸不好找了。这几张是还能画一画的。”“哦?你确定就这四个?没有别的?我听老柯说你那里有不少呢。”“不少是不少,现如今又不能让他们直奔中央。只能现在这里呆着培养着。派去了也不见有什么用的,但求能散播种子就不错了。我是他们唯一知道的了,最多也就把我供出去。再多不能了。就这四个是可造之材,要调查赶紧吧。” 对面人一笑,长出一口气,“还是老同志可靠。”傅仪恆白他一眼,“那也不能老把老同志领到这种地方吧?”“现如今面上风声虽然不紧,可你也不是不知道。下次若是找你去妓院,也不要太惊讶。反正我们是干正事,和场合无关。”傅仪恆也不想说什么被人发现之类的话,她的职责就是不被人发现。 落霞满天的时候她才从该死的烟馆出来,被鸦片味熏了一个下午,胸口气闷,干脆叫了黄包车跑到起士林去,一个人吃饭。她想抽菸,故坐在室外。百无聊赖等菜之余,先把酒叫了上来,一会喝一口,一会儿看着酒杯发呆,一会儿看着餐厅窗子发呆。 这支烟要燃尽的时候,傅仪恆居然十万个凑巧的看见了王婵月和一个年轻女子走进了起士林。以她的记忆力,自然看出,那人她不认识。 咦?不由得连菸灰都忘了弹。只见王婵月和那人言笑晏晏的走进餐厅,在靠窗处坐下。点完菜,王婵月又笑着拿出一个盒子给对面人,可能是看见对面人说好,傅仪恆从她的嘴唇和表情上读到了“真的吗”和“太好了”。 所以是送对面人礼物吗?可是对面人又把东西递了回来,王婵月还是不住的笑。起士林的消费自然不低,当然王婵月家里给的钱不少,平时又谨遵她姐姐留下的要低调的教诲,手上至少一千银元没有用处,存了私房钱。就是这个时候带着朋友来花天酒地一下也是无妨的,不够再伸手找王浩修要都可以嘛。。。 她忽然哑然一笑,我对她也真是了解,从有多少私房钱到家里人,可是我真的了解这个人吗?不巧她这一笑,反而被王婵月看见了。王婵月当时就定在了那里。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人总是怕窘的。要照平时,有所防备,窘也罢了;浑身神经绷紧,也来得及及时反应,甚至于在尴尬尚未发生之前就做好了好几套准备。傅仪恆好几次参加不明所以的交际酒会,总是堤防着侍应生或者对面说话的人把红酒洒在自己衣服上,衣服当然不重要,有的时候可能洒了反而更好,说辞也总是三五套早就备好了。像填空题,等着填入对方的基本信息就可以使用的。 可现如今她没准备啊。刚才出神的剎那间,她还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在檀香山街头盯梢的初出茅庐的丫头。 这下好了。她余光瞟见王婵月吓愣在那里,对面人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她也不看,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傅仪恆倒也精于此道,掩下尴尬,扭过头去风情万种妩媚多情的对王婵月笑了一笑。满以为笑了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哪知道笑完,明明没有任何要求解释的表情,只是礼貌而亲切的笑,王婵月还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她也不能走过去搅了人家的饭局吧,毕竟王婵月连这件事都不打算告诉她,想必是不打算让她知道的人吧。这么一想,傅仪恆反而有些好奇,不想让我知道的人,会是谁呢? 第99页 再一抬头就看不到窗框里那个美丽的侧影了,人呢?不能吓跑了吧?吓跑也不像她了。傅仪恆满心无奈,端起酒杯,红酒刚触到唇边就看见王婵月出来了。她一口红酒含在嘴里,急于讲话又不能失礼的呛到,只好勐地一吞。“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结果小妮子先发制人兴师问罪,“哦?我有些事得回来找人帮帮忙。”欸,我怎么就直接交待了呢?“怎么,我还不能来天津了?”“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餐厅的灯光从王婵月背后洒来,显得她阴暗中的脸庞更有一分月下幽会不幸被抓包的羞涩,“我只是不知道,今天看见了你在这有点讶异罢了。”“呵,那倒是你,瞒着我不告诉我你要干什么,怎么偷偷跑到天津来了?” 她本来想直接问和你一起来的是谁啊,是不是给人家送了礼物啊,转念又觉得不合适,她不想给王婵月压力,留下任何自己在窥测她的坏印象。假如她愿意说,自然会说。不愿意也就无谓强求知道。 我没有侵略性,婵月,你要对我放心。你对我放心了,一切都好说。 王婵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鬼精灵,说她和同学一道来的,是同学要买些东西好过些日子带回家去送礼,但不知道买什么,遂拉上自己做顾问。而且觉得买北平的东西不够,总觉得天津有租界,合该洋气一点,就来了。顺便还把刚才递到人家手中的东西说成买的东西。 傅仪恆也就点点头,似乎对答案心满意足,让她回去吃饭吧,别让同学久等。王婵月只好回去了。一顿饭,傅仪恆吃的稍微快些,而且她也清楚,里面的王婵月也一直在看自己。盯着看,瞟着看,没完没了,就没看她的朋友。 对于刚才的答案,她不打算疑。聪明的人要么不信,要么不疑。她其实只是想放王婵月一马,何必让小姑娘太尴尬。这时候她反而有了不想伤小姑娘的心的觉悟了,活像一直以来就没有欺骗过王婵月似的。 次日便返回北平,又忙起来。她和王婵月依旧维持着每周固定一天的茶会闲聊,福建的铁观音,稻香村的点心,北平茶会。结果这事儿她就自然淡忘了。 她忘了,王婵月没忘呢。王婵月盘算的够久了。等到北平金秋九月底的周末,王婵月按约到访,却打扮了一番,全然不是她平时在学校低调做人的样子—月白旗袍自然不能说是招摇,没有烫髮也就没有风尘气,倒是画了平日都懒得画的淡妆,除了手里拿着的盒子和提包,没有一件多余的首饰,整个人清水出芙蓉,反倒是让人眼前一亮,飘逸美丽不可方物。 傅仪恆本来在家里躲着,有些热伤风。这下见了王婵月打扮的这么好看的出现在自家,连喷嚏都不打了。 “怎么了?我听下人们说你伤风了,现在好些吗?”见傅仪恆不说话,王婵月只好站在原地抱着手里的纸盒子说话。这纸盒子可是费了心了,又不能突兀的直接拿个普通盒子,又不能扎个漂亮蝴蝶结叫人直接看出来这是礼物,结果包了这么半天,还是一看就知道是礼物,真是愁人。 “。。。好些了。进来吧。今天来的这么早,怎么还带个盒子?什么好东西?”生了病还起坏心眼,非要逗人家。王婵月把盒子一抬,“不给,进去再说。”你以为我不能蛮横一次,哼。可她还是盯着傅仪恆发红的鼻头看。 看王婵月坐下,屋外初秋下午的阳光洒进来,落在她身上分外好看。好像时光已经流转了很久,唯有美人不老。傅仪恆本想开口,说今天我生日,你就留下陪我吃个饭吧,反正横竖是要做一顿的,一个人吃怪冷清的。王婵月却突然把盒子地过来了, “生日快乐!寿星!”喜笑颜开,像一朵正开放的粉红色的荷花。 傅仪恆这才想起来在天津的夏夜,难道就是去买这个了?打开盒子,看见一条酒红色的披肩。伸手一摸,拿起一看,真是又轻又软。傅仪恆知道这是好东西,是非常非常好的东西。难道是买的?国内只怕没有办法买这样的东西,要买得去欧洲了吧?总不能是谁还在印度有关系,从那边千里迢迢买来的? 王婵月才不会告诉她,这是她留在广州家里的。很多年前她还小的时候,有个英国人给她家送礼,说这东西可是千两黄金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法国的皇帝也买来送给自己的王后,这下我从欧洲回来,带了这几条,送给尊夫人和令千金。那正是她爹和她大伯势力最大的时候。英国人也不是没想到,王家迁居广州,六月飞雪都用不着它。但求其贵重,能让王建勛领情。说起来倒也很领情,要不然这羊绒披肩如何能好好保存至今。 她想送傅仪恆一件礼物,可放眼平津都找不到个合适的让她觉得配得上傅仪恆的东西。思来想去,想起家里这样好货。拍个电报让家里送来。家里还以为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有条宝贝可以在冬天用了,哪知道她是觉得那酒红色披肩配傅仪恆。她又觉得这东西送到学校去有点太照耀,不好放在寝室里,自己也不会保存,便让她哥哥差人送到天津估衣街一家相熟的呢绒布庄,教人好生保存着,她快到日子再去拿。去拿也寻了个由头,带着交好的室友去天津玩了一玩,顺路去估衣街拿的东西。 她也觉得自己可能太保守了,可是她真的不想出风头。想专心做自己的事就要尽量远离是是非非。她自问不能不像姐姐那样对非议毫不在意,只能尽量低调,好在也是在没什么人知道她的北平。 第100页 她看傅仪恆对这条披肩似乎喜欢又似乎怀疑的表情,疑惑对方到底满不满意这礼物,“仪恆。。。” 她唤她的名字,声音这样的低而胆怯。 “我很喜欢。谢谢你。” 傅仪恆早在旅欧的时候就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只是她天性对这些奢侈之物没有爱好,平素喜欢用披肩只是喜欢而懒怠罢了。“这样好的东西,难为你寻来送给我。”并不打算给王婵月任何机会去解释来歷,她不想知道。“就是可能难保存一些。不过这么贵重,我也应该好好保存。总之谢谢你。” 王婵月觉得没听出什么话外之音,只当她是喜欢,自己便高兴的不行。 是夜她自然留下陪傅仪恆过生日。没想到傅家备下了一桌好菜不说,竟然还有桂花酿。两人就着这甜腻好酒聊天,傅仪恆放松下来,就和王婵月说起自己曾经在外游歷的日子。说巴黎,说伦敦,说纽约,说波士顿,说檀香山。王婵月听得入神,又喝了酒,软软的靠在桌边,外面一轮满月,好不快活的晚上。 “外面的世界,还是比国内好些。你姐姐也去香港了。你呢?就不想出去看看吗?”今晚她对王婵月不设防,不知道是觉得王婵月已经喝了酒,还是她自己酒不醉人人自醉,平日里都是她在说“这种事情再等一两年”的话。 “我不想。。。我怕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再出去学医,又是四五年。我最美好的年轻就浪掷在学医上,还不如直接出去行医。每天光对着书本,还不如直接对待病人。万一有一天又打起仗来,我还能上前线救死扶伤不是?” 准是喝多了,话多。 “我跟你说了那么多好地方,你竟然一个都不想去吗?不想去看看?”“想啊,当然想。塞纳河,巴黎铁塔,自由女神,白金汉宫,世界上要看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一辈子都不够用啊。”王婵月忽然笑起来,傅仪恆觉得好生奇怪,“你笑什么?”“我。。。我只是忽然想起姜姐姐曾经跟我说的一句话,她说人这一辈子只怕能到地方寥寥无几,全靠缘分。”这话说的不错啊。”“对啊,所以其实得到一样,总要失去另外一样嘛。荒谬的很。” 好像站在沙丘上建造宫殿,在虚空里求永久。 “与其强求到处走到处看,不如出去看每天晚上的月亮。”说完王婵月就走出门去,站在庭院里端着酒杯,仰头看着月亮。傅仪恆坐在屋里,支着下巴侧着脸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祖国母亲生日快乐。大家节日愉快。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日子总能在繁忙中过得飞快。转眼已是冬天。外滩下着阴冷的小雨,直让姜希婕觉得这半年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潮湿阴冷,满街污泥,天色暗沉沉的让人不想看,都是这么过的。 想想也是,王霁月没有一封信给她,只有一句简单的口信,说到了,一切都好,不要担心。就算是每天都是漫天彩霞,乃至漫天神佛下世,她都不想看。今天难得不加班,不加班反而不知道去哪里好了。同事们过来恭喜她,她也只是带着无奈的笑容点头敷衍过去。短短几个月她一个实习生就升为正式职员,连头顶上的大写都感到了危机—她英语太好,好过其他所有人,又聪明得体,所欠的仅仅是经验。上面的两位小班喜欢她喜欢的不行,赶上那天香港大班过来,更是诧异于上海还有这样的职员。要说没有家世的加成也没人信,可是那是加分项,不是必答题。 但是没人信。有资格拿来大家嫉妒一下就够了。 她不打算去想身边同事们心底到底怎样想,她当然不关心。她已经加班了一个月,今天终于不用再去杨树浦的纱厂了。虽然说挺想去的,但去了也是折磨。去了就可以路过曾经每个周末都要去的公社,连街道的拐角她都能看到往昔四年的重叠影子,看到王霁月和自己一年四季不同装束走在路上。想看,看一眼就受伤,还是想看。 这下好了,不去反而没有什么事做,晚上要怎么办? 这半年来她工作繁忙,基本上不回家吃饭,回去的都是随便吃两口夜宵。最近因为实在瘦的显出来了,才被姜希泽硬逼着填塞起来。她二哥实在觉得可气,要填一只鸭子还不够,还有一只!一个一个都不听话! 不想回家。不想回家吃饭。不是家有什么不好,房子和亲人有什么过错,她就是单纯不想回去,只想四处游荡。回家去,面对房间四壁,思念飘到墙上又砸回来,她受不了。迷幻的灯红酒绿的世界,刺激不断的世界,才能让她放松,忘记,将在乎暂时放置为不在乎。 呆坐在办公室的她没看见上司的上司经过,温和的白人很友善的笑了,问她,你怎么还不走?难得今天可以休息一下嘛,最近你也辛苦了。姜希婕面上僵笑,心中腹诽,你快走吧,你再不走,和我再多说一句话,以后迎接我的就是刀子眼了。谁知道对方还真不走,还补了一句,其实你也没有经济压力,累了就去喝一杯吧,这里离总会也不远。 思忖片刻,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今晚一样晚点回去。其实火速升职也是好事,家里人应该很为她高兴。她自己不觉得高兴,依旧满面郁色的走向总会大楼。走进门去,满是洋人在喝酒聊天,见她一副职员打扮,不由得觉得惊奇。她也不窘,也无情绪,走向长吧檯的一处空旷区域坐下。 第101页 恍然间想起曾经kitterlin带她来这里的那一次,那还是第一次。想起来喝的是葡萄酒。细想其实不远,恍如昨日,也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昨日。好像黄昏时分往东走,背后地平线上的夕阳西下。 喝了一整瓶葡萄酒之后,走了。回家睡得特别好。下周又这样。以至于第二周的周五,姜希婕喝得醉蒙蒙的回到家的时候,晚上十点,只有他二哥在等她了。 “你又回来的这么晚。比我还晚。”姜希婕睁着醉蒙蒙的双眼,涣散无神,只是已是浅层还知道有人在叫她,是个男的,听口气,应该是二哥。但是多的也想不出啦了。实话实说,她以为自己今晚只喝了一瓶,或者一瓶半,第二瓶应该不到一半,因为她知道自己连着买醉一周,酒保已经认识她,乐得为她把酒存起来—存起来的第二天就会喝光。其实不然,她喝了两瓶半。她已经醉到忘记今天喝的第二瓶是白兰地,忘记她因为忙了一整天下午并没有吃任何东西,空腹喝酒,忘记自己总是喝酒其实以及破坏了睡眠,需要喝更多才能睡得像最开始那么香。唯独记得在上班的时候,她冒出一个糟心的念头,然后还把这个念头坚持到底了。 她觉得自己失恋了。她觉得自己就要变成王宝钏,就要变成爱洛绮丝,就要变成奥菲利亚,就要变成所有悲情苦情小说里被心上人狠心又无奈抛弃的倒霉的痴情的女子。王霁月一去无消息,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你一去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姜希婕在王霁月走后,前前后后托各色人等给她带话,就差没有找远在北平的王婵月了—料想可能也没什么用—除此以外,王浩蓬,王浩修,留在家里的徐妈,拐弯抹角打听来的能攀亲带故的也有去了香港的女儿的人家;每天晚上把自己脑袋里像箭簇一样的杂乱心绪放空在上海的夜风中之后,她回到家,回到房间,打开一盏孤灯,给王霁月写信。 起先她觉得,是不是王霁月还在震惊和抗拒中未能解脱,而且在生她的气,就开始写信道歉和解释;可是等不来预想中的王霁月的回信,她又开始担心王霁月走之前的种种表现只是表象,自己的表白让王霁月真的厌了她,于是开始写信挽回,词不达意地表达自己的忧虑;终于开始对王霁月走的时候的欺骗生了气,想质问又说不出口,想等等王霁月的回覆再做打算,结果王霁月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句话没有。而今她开始恨王霁月了,当然恨王霁月,还不如恨自己。 早知应该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说似乎也不能改变王霁月要去香港的事实,不说而留下来等,似乎也只是另外一种酷刑。但应该没有现在这么痛苦。想到这里又不由得苦笑爬上脸颊,她站在楼梯口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吓得赵妈以为她要疯。 姜希泽并非刻意等她,实际上他在加班。但是不能在警备司令部呆着,为了表现的正常一点,只好回家守着。结果天天喝酒的妹妹今天喝成这个样子才回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了。不能这么喝下去,而且到底是喝个什么劲儿啊?他看得出来这是典型为情所困的样子,可你是为了谁啊? 从小都不见你为哪个男孩要死要活,哥哥我向来怀疑这世上最只怕没有能降住你的男孩。这么一想,忽然讶异于这么多年自己对于妹妹的认定。 “得,你也有发酒疯的一天。就不知道喝酒坏脑子啊!”嘴上是这么狠,姜希泽倒是走过去扶住了姜希婕,让赵妈去给她做点醒酒汤。姜希婕见是最亲近的二哥,忽然放声大哭,抱着哥哥死不撒手,整个人挂在哥哥身上。哭声之大,惊动了一直在楼上看书的傅元瑛。“这是怎么了?”傅元瑛下楼扶着挂在丈夫身上脱了力瘫软如死猪、嚎的也像杀猪的小姨子,两夫妻合力把她驾到餐厅先,免得惊动其它已经睡了的人。 “不知道。。。”姜希泽一边哄,一边无奈的对妻子说,“连着这些天夜夜买醉,合着终于醉够了,该犯愁了?”他摸摸姜希婕的额头,“不烧。就是醉。唉。”傅元瑛拉过椅子坐在姜希婕身边,把哭得抽噎已经不知道在絮叨什么的小姨子拉在怀里哄,“这样子,你能把她背上去吗?”姜希泽想了想,正想说“能,但是万一她吐了怎么办”时,姜希婕就干呕了一下。 得。 赵妈觉得小姐今晚真是不省心,我还顾着灶还要给你找个桶去吐。 第二天清晨,周六,放晴。姜希婕头晕脑胀睡到早上九点,反而醒了,噁心醒的。快步跑到厕所又是一通呕,终于是彻底吐的干干净净。她觉得后脑勺有点疼,以前不知道喝多了酒后脑勺还会疼。殊不知是昨晚醉得太厉害,身上丝毫力气也没有,还闹,她二哥一直给她噼晕扛上楼去。在上楼过程中,脑袋撞了好几个地方,叫姜希泽挨了妻子好一通骂。 吐完了,难受,准备下楼。摇摇晃晃走到楼梯口,遇到傅元瑛。“醒了?”姜希婕还没回答呢,楼下守了一晚上又还早起姜希泽先听见了响,“臭丫头你醒了?” 傅元瑛把她领下楼去。姜希泽坐在客厅看报纸,手边放着一杯咖啡,目不转睛,话也不停:“醒了就快去吃饭。专门叫来的及第粥{63},对宿醉{64}最好了。你是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把厨房弄得多脏多臭。要不是元瑛反应快,赵妈手脚麻利,你肯定要吐我们一身。喝的都是什么东西,不能喝那些洋酒就不要喝。你还没到应酬的年纪,就开始这么喝?要不要命了还,我,” 第102页 傅元瑛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闭嘴。一大早吵得像只鸭子。 姜希婕没力气说话,一脸病容坐下喝粥。赵妈饶是有才有见识,昨晚就跟姜希泽说小姐明天早上起来准要难受,喝及第粥就正好。姜希泽起个大早直接去给一大家子都买回来。回来发现赵妈心情很好的在炸油条,见粥来了,便把新鲜的油条嘎嘣掰碎了放粥里。 此刻姜希婕面前的便是这么一份典型的广式早餐。冒着热气儿,倒也不烫嘴,分量刚刚好,还放了胡椒。姜希婕夜里梦见分离无数,整个人都绝望着,此刻忽然回到人间温暖,情不自禁对赵妈说了句谢谢。赵妈对她一笑,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 她梦见自己和二哥二嫂出去玩,在西湖上泛舟,忽然见到一艘画舫。正说要不要去问问船上何人,画舫却朝他们漂来。靠近了一看,穿上是王霁月和一个看不到正脸的男子在把酒言欢。她笑得很美,不再是曾经的略显苍白的端庄而已,而是妩媚。等她如受火烧一般的移开视线时,哥哥嫂嫂也不见了。 醒来是破晓时分,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好冷。 傅元瑛本来在餐厅陪她,但也陪不了多久,她也要出去,陪嫂嫂和侄子去医院。姜希泽让她先去了,自己走进餐厅,支开了赵妈,留下兄妹二人。 他目光柔和的看着妹妹一勺一勺缓慢的吃完了一碗粥。给她递来一杯温水,平静的开口, “你是欠了谁的风流债没还?”“。。。没。”“没?你脸上明晃晃挂着为情所困四个大字。”“没事。。。我没事。。。”说出来也不能怎么样。禁忌的情感还是留给自己的心底密室算了。“难道你是喜欢王大小姐?现如今她走了,你就寻死觅活了?” 姜希婕吓了一跳,直瞪着哥哥的眼睛。可哥哥的眼神是如此温柔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63}广东地区汉族传统名吃,一种粤式粥点,实际上就是猪下水粥。 {64}讲真,这是真实无比的生活经验,相当有效。 忙到飞起。争取周末多更一点。 第60章 第六十章 “。。。” 她没说话,双手捧着温水,也愣着没喝,生生把水捧成了凉水。其实她没有动什么抵赖辩解的心思,她压根就愣了,不知所措。然而这样的表现在姜希泽的眼里就是承认了:他审犯人审惯了,这种缄默不语就是承认的一种,佯装否认也是一种,都太小儿科。除非姜希婕直接承认或者佯装承认,这件事都飞不出他的五指山。 可既然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姜希泽和王浩蓬在美国接受训练{65}的时候,见过好几个同期的美国的女特工,风华绝代,勾引男人的本事手到擒来,没有谁能不拜倒的。可是一旦回到正常状态,私底下和他们相处却是一副对他们、或者说对于任何男人都毫无兴趣的样子,而那些肌肉壮汉们对这些祸国妖姬也没有任何的企图。后来混熟了一问才知道,那是所谓的lesbian。 饶是他们这群人与别人不同,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接受能力也非同寻常。在那个对同性恋情毫无接受度的年代,他们竟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能是对于光怪陆离之事见得太多了。姜希泽本就是个很自由开放的人,世上之事,若非触及他为国为民的底线,他向来是无所谓的。虽然知道那两位倾城美女是一对的时候,他也觉得诧异,然后觉得,两个美女站在一起也很般配。毋宁说,只有那样才是没有任何缺憾的般配,天衣无缝的般配。 更何况她们身在这一行,只怕早也见惯了天下男人的不可靠,加上工作特性,的确不如找一个女性同行。也罢,有情人终成眷属始终是好事。 可是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他就觉得不行了。昨夜把姜希婕扛上去扔进床里之后,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可是到底哪里有蹊跷呢?早上起来一边刮鬍子,一边综合这几年来零散的信息,在家的日子不多,可他太聪明,什么都记得。 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差点儿把脸刮破了。 现在他坐在妹妹面前,眼神如此真切平静,实际上心里兵荒马乱。饶是如此,他的面部表情依旧波澜不惊,两兄妹就这么沉默的坐在餐桌两侧,都试图组织出合适的语言表达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理状态。 “二哥。。。”“嗯?”“我没有寻死觅活。只是。。。她走了我的确很难过。”“哦,原来是这样。我。。。唉,没想到啊。”姜希泽喟嘆一声,接着笑了,抱着双肘,倾身靠在桌上,一副诚恳交谈的语气,“原来不声不响的,你们俩都这么亲密了。我不过是去了一趟美国,你就干了这么大一件事。都能把我吓一跳了。我还说呢,婚礼的时候你连人都找不到,一看就跑到人家王大小姐那里去了,哎呀原来那个时候就。。。”姜希婕被他逗笑,想起往昔又觉得心酸,一下子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少取笑我。。。”说完居然还吸了一下鼻子,好酸。“你居然连句对不起都不打算对我说?”姜希婕一愣,她没想过二哥会同意,当然也没想过完全不同意,她以为是会遇到抵抗的,当然她也没有起过告诉家人的心思。不得不说王霁月说的是对的,她真的不如自己想像中般独立而坚强。“二哥。。。我。。。没什么好抱歉的。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过现在叫你晓得了,你若是怨我就怨吧。” 第103页 “哥哥不怨你。”姜希婕眼含着泪,却偏要别过头去。小时候她多巴不得两个哥哥看见她的眼泪啊,看见了哥哥们就会心软。可她现在宁愿对方看不见自己难过,她只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事。姜希泽见状自然心软,而且本来就心软了。“我只是觉得你居然不告诉我,很不义气,简直是忘恩负义,枉费你小时候惹那么多事都是我和大哥代你受罚。” “噗“姜希婕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本来就憋着抽泣这下更接不上气,“。。。胡说八道!你成天的就知道来嚯我好玩!”姜希泽微笑,他大概最善于这样哄人,“哥哥从来不会怨你。即便是这样的事情。”他把自己那条妻子送的宝贝手帕递给姜希婕,让她擦眼泪。 姜希婕想问他,那哥哥会接受吗?可又觉得,事已至此,他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区别呢,战争早已结束了,不论你是否贊同战争的道义,它已经残忍的结束,摆在面前的只有结果。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妹妹会是这样。可能因为我也从来不能想像谁家的小子能让你看上。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嘆一口气,“结果让我现在知道这个,不得不说你们俩还是很般配啊。现在想想你们俩那个样子,的确是很般配。这世上的事果然没有几件是凑巧,都是有原因的啊。”姜希泽看看妹妹那副样子,好像自己多说一句她就要跳黄浦江自杀似的:“她去了香港,就不回来吗?”姜希婕摇摇头,“不知道。”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呢?她横竖已经是要斩断这件事了。“那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她知道。” “但她还是去了香港?” “是。” “给你来信了吗?” 姜希婕没说话,只是摇头。 “她不答应你?” “。。。。。。也许吧。” 姜希泽颇想问一句,“也许吧”是什么意思。后来转念一想,又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想了想,万一王浩蓬跑来跟自己示爱,那自己肯定首先会吓个半死,往后便想不下去,打了个寒颤,王霁月的反应应该也可以揣测。他与这王大小姐虽然时常照面,其实了解不多,总是从王浩蓬的嘴里听到他的同胞姐姐的种种。王浩蓬那么外向的一个人,有一个内向温柔的姐姐。而一个内向温柔大家闺秀的女子让自己“祸国殃民”的妹妹伤了心,听上去不可思议,自己的反应也委实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分析了一下,好像能伤害姜希婕的人也就只有王霁月这样的了,因为姜希婕拿对方应该毫无办法。欺硬怕软的姜希婕对这样棉里藏针的大家闺秀自然是毫无办法,她必然是喜欢那个轻若柳絮的棉,而今却被针给扎了。 姜希婕对自己在圈子里受欢迎的程度一无所知。自打她大学毕业,有不少人企图找她爹说一门亲事,可是姜同悯不在;找老太爷,不敢;找大老爷,回南京去了,忙着呢;大少爷连儿子都看不着,更忙;只有找留在上海能管事的姜希泽。结果来找的人,无论是说客还是本人,都觉得有点担惊受怕,怎么,这一个大舅子就这样,往后这家里有两个军官大舅子,一个小舅子,万一这大小姐一个不满意回个娘家说两句,女婿活不活?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姜希泽本来还好奇自家妹妹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答曰,长的固然是美艷不可方物,风情万种不可细数,但是因为不近凡俗,从没见过哪个男子入了她的法眼,更添加几分不可亵玩的高贵。 这下可好,姜希泽心里有一个房间里的自己在哈哈大笑,你们全都看错了呀傻瓜。现在能让她全然不是不可亵玩,不可细数,不可方物的是个女人,而且还他妈的跑了! 然而隔壁房间的自己又在焦虑不已,从小都是负责给惹祸的妹妹殿后的哥哥现在只觉得大事不好,就算他现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哄,往后怎么办?妹妹还会愿意嫁人吗?万一她不愿意怎么办?那爸爸和二叔其实不是要气死?爷爷岂不是要气死?万一别人说她妹妹的坏话怎么办?他自己问心无愧,可是他不想自己的妹妹受伤害,可是悠悠众口他又不能堵住。 他感觉自己有点像听了一出讽刺戏剧,一时哭笑不得。眼看自己的妹妹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他又于心不忍。劝又不能劝,劝和,不对,劝离,好像也不对。 “希婕,希婕。”他伸出手去,握着对面妹姜希婕因为哭泣而颤抖的手,她哭的好像停不下来似的,越来越惨;“告诉哥哥,你喜不喜欢她?”说出口又觉得后悔,这不是废话吗? “喜欢。。。”“你是喜欢她漂亮,喜欢她端庄,还是喜欢,”“什么都喜欢。。。我爱她,因为我说不出来到底喜欢哪里。” 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你哪里,原来我不能把你的任何一点轻易的物化,我就是爱你,爱你的全部,爱你的每一分每一毫。我知道这样似乎不对,无法得到包容,然而等我发现之时,为时已晚。 “这样啊。。。” 得。没治了。 他嘆一口气。听到“我爱她”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震惊,只是犹如心中被针扎了一下。“那你。。。准备怎么办?”明知问这样的问题应该得不到答案,他反而想迫使姜希婕去想一想,人不能总是站在原地不动,等时间来推着自己走。总需要做出选择,然后往前走,什么都不做只会持续失去,往前走才有获得的可能。至于是不是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那就另当别论了。 第104页 “。。。”而姜希婕只是含泪摇头。 “也罢。。。乖,以后别这么喝了,啊,不许再去总会了。每天也不看看自己挣多少钱,就浪费在那里。钱也不说,身体喝坏了怎么办!先就这样,慢慢的冷静下来,慢慢就会知道要怎么办的。不知道的时候,不如什么都不要想,等待答案自己走过来。” “二哥。。。” “这件事二哥谁也不告诉,连你二嫂都不告诉,啊,放心。”姜希泽一笑,“从小你就要强的很。其实你知不知道,每次你爬树爬老高的时候,我和大哥都不止是怕你摔,还怕你掏不着那个鸟蛋,心里不开心。”说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顶,“不论发生什么,记得你还有家人。” 姜希婕点点头,空荡的餐厅里一时只剩下渐渐低下去的抽泣声。 作者有话要说: {65}理论上这种事情在民国初年不存在。中美情报合作没有开始之前,没有这回事。为剧情需要虚构 然而。。。哈哈哈哈哈。。。 总算忙过一阵子啊。然而并没有任何新的空闲。每天都在憎恶自己,怎么今天又没有码文!!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王霁月对于自己到香港来念英文,倒是丝毫没有什么不满或者悔意,她觉得挺好的,这个选择没有做错。至少她在香港接触到了更多的来自不同地方背景相异甚至立场相牴触的人。这样很好,多元化的世界。 虽然这是这么小小一个岛,但半年来她已学会日常所需的粤语,不喜欢学校食堂的西餐,叫上室友便去茶楼,乃至跑到湾仔的市场去买肉买菜自己下厨。去了好几次,肉铺的老闆都已混熟,知道她是北边来的,苏州人士,每次她来,都会和自己的老婆感嘆,这才是戏文里说的大家闺秀啊。 到了岭南,过了珠江,似乎就是另一个世界。从此没人需要在意她的身世背景,来的时候,也仅仅是从叔叔那里要了一两个相熟的佣人同行罢了。这半天,她完全一个人生活着,忽然觉得自在起来。没有麻烦要处理,也没有人陪同,孑然一身,非常轻松。她甚至开始有闲空去圣母无原罪主教座堂{66},虽然没什么需要忏悔的,也没有什么需要祈祷的,但是她想去。似乎是空闲的时间太多了,原先成绩太优秀,到这里反倒没有什么需要像之前那么努力的东西了。 有的时候还是有,比如讲到18世纪英文文学,她有点抓瞎,总是混淆。想起当时把18世纪英文文学修的全校第一的姜希婕,有她在应该就好了吧? 那天出发,故意骗了你,你生气吗?你寄来了好多信,可是我一封都没有看。 冬天的香港其实不冷,她甚至于诞生了去爬太平山的心思。室友是华侨,有一个佛山籍的母亲,笑她痴线,没事爬太平山干嘛,上到山顶看维港吗?看维港为什么不去坐小轮呢?于是她就去坐小轮。天色阴沉的周五下午三点,船上没什么人,她靠边坐,海风徐徐吹来,其实舒服极了,可她就是不住的在想,不会游泳,万一船翻了可就真完蛋了。 她也不觉得这么想有点晦气,端端觉得维港这般风景,若是被坚船利炮给摧毁了才是一出大戏,乱世之下盛景湮灭,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感。到时九龙的庶民也好,太平山顶的贵族也好,焉能有一个逃得过的。战争本身可能非常不公正,但它带来公正的生死,公正的碾压,公正的毁灭。 船靠了岸,抬头能看见簇新的“远东贵妇”—半岛酒店。这漂亮的建筑,让她想到外滩,想到最近收到王浩蓬的信,信里说姜希婕夜夜买醉,喝得总会人尽皆知。 那天出发,故意骗了你,你生气了吧。寄来了好多信我一封也不看也不回,你生气了吧。可是生气何必作践自己呢? 或者你本就是个嗜酒的人,只不过我认识你的时候,时候未到。恍然间想起那张笑得妖孽问自己“不知道奴家当不当得芸娘”的脸,说起来真是漂亮的倾国倾城。王浩蓬的信里还说,不断有人跑去找姜希泽给姜希婕说媒,都被做哥哥的挡了回去。哦,看来应该是更容易嫁出去,而不是我。我待字闺中,或者待价而沽,可你是有价无市。可是是你不想见媒人,还是你哥哥不想你嫁给那些人?也罢,我闲的过了,想这些干什么。 是我错了吧。对你说那么重的话,还骗你,不让你送我,还不回信,连看也不看。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残忍,残忍来源于某种奇怪的固执,我与生俱来也依靠至今的固执。只是此刻我不能对自己诚实,更妄谈对你固执。我不像你,那么简单自然的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如今也许你也不确定了吧? 也许你也会不确定,然后会畏缩,然后会发觉没什么意思,然后放弃。 我也是这样希望我自己的,然而不行。没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里,固然一切顺利,固然自在安逸,我却很想你。我时不时就会想,假如这个时候希婕在我身边,她会怎么办,我会怎么办,一切都会怎么样发展? 你会和我一起去菜市场吗?你会学粤语学的比我快吗?你会每天做更好吃的饭吗?你会陪我去爬太平山吗?你会和我一起做小轮然后一脸无奈的听我说什么万一此刻船沉了之类的话吗?你会和我一起去教堂, 不,你不会和我一起去教堂。因为假如那样,假如你在,我便不需要去教堂了。每每想要忏悔,却说不出自己的罪。我相信爱本无罪,然而对你所做的一切有罪。我本来甘心做了那罪犯,却没想过会有悔罪的这天。 第105页 她事先一早查好路线,此刻不过故意拖沓着步子,慢慢晃到公车站台。总是这样消磨时间。总是走得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年岁长了,懒于陪别人逛街,也懒于拽别人逛街,总是自己无故消失。 转眼圣诞节,学校里给不回家的学生举办了宴会,宿管修女心情大好,做了一大堆菜。就是黄油放得太多,王霁月不太喜欢,她厌恶油腻。不回家的学生们坐在长桌两侧,桌上点着蜡烛,火鸡沙拉大蒜面包,在香港尚算稀罕物的蛋挞也出现了,与之相伴的还有巨大的苹果派—也是这修女们都来自四面八方全球各地,要不然怎么前脚苹果派后脚西班牙黄米饭{67}。大家起身举杯祝酒,一时字正腔圆的英音,总也发不对重音的香港音,还有分外软绵的东南亚口音,葡萄牙西班牙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圣诞快乐!” 落座之后,她向管事嬷嬷一笑,手自然的往西班牙米饭伸过去。看着一桌,她也就吃得下那个。管事嬷嬷似乎知道她过于清淡的口味,还把另一层的炖豆子也给她递过去。她的室友已经沖向了火鸡,手里的面包上涂着厚厚的奶油,见她还是吃平时吃的东西,不觉腹诽她,这可是圣诞节,难得修女们大出血做这么好吃的,你还是吃米饭配豆子! 谁叫她喜欢呢,是真的喜欢。像平淡的茶泡饭一样,非常平淡,经常吃,也非常喜欢{68}。 王霁月坐在管事嬷嬷对面,这个嬷嬷尤其喜欢做饭,但平时很忙,唯独今天有空,便疯狂下厨做了半桌子。这会儿把这样递过去,那样递过来,欢喜的不得了。等大家都闷头开吃,她才坐下,悠悠然喝一口咖啡,看见对面的王霁月还是一副大家闺秀细嚼慢咽的优雅样子,心里喜欢,总觉得像是见到了中世纪的公主,笑着开口道{69}:“霁月,你点解唔返归呢?” 嬷嬷也就会说点基本粤语—到也够了,平日应姑娘们从楼上传来的遥远的唿喊都是一叠声的“嚟咗啦”—听起来反倒正宗地道很。 王霁月一愣,不知怎么说的好。留在宿舍的有医学院的,有家境相对差些不愿意浪费钱和时间回家的,还有贪恋香港繁华在这里浪掷光阴声色犬马的,偏她王霁月哪一个都不是。有天被嬷嬷撞见她从图书馆抱了一大摞书回来,以为她好学上进,一问才知,都是以前看过的,不过是想再看一遍,“怕生疏了忘记了。” 你怎么不回家呢?不过是海对面的广州。即便是回上海,你家里有钱的,怕个什么。最多不过是个懒,哼,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娇贵的哟。。。 “不太想回去罢了。喜欢呆在学校。”她本来还想找出什么捨不得嬷嬷之类的说辞,可是大庭广众不宜拍着么响的马屁。嬷嬷笑了,顺手把腌橄榄递给她,开始用西班牙口音的英语跟她聊天。管事嬷嬷和她亲厚,有时候说起话来不设防。这会子估计觉得大家都在鸽子聊天,便倒豆子一般说着什么你不想回去,眷恋学校,我也眷恋学校,但也很想回家,只不过我的一生已经奉献给上帝,上帝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天主就是我的归宿。 气氛宽松,王霁月也不太在意耳朵们是否都留着一点精力给自己,遂问嬷嬷,你在西班牙还有家人吗?嬷嬷说过她家里是加泰隆尼亚的小村庄。“没啦!都没啦!搵唔到咗!”原来她家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小时候穷困,送她去做了修女,离开西班牙前往东亚传教的那天,她是加泰隆尼亚地区最优秀最虔诚的修女,却已经十几年没有家人的消息了。嬷嬷说,没有顾虑,没有牵挂,一心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 王霁月点点头,有时不免佩服起这些嬷嬷在遥远的东亚一呆就是十几年的恆心。难道人人都想做汤若望?可是这与家人几十年离散、也不想再去寻找,更不愿意与别人细说,是否隐藏着很多如湖底沉石一般的冰凉往事呢?太疼太冷了,只能放弃打捞。王霁月问,嬷嬷你没有想过找找他们吗? 嬷嬷说,他们已经被我丢弃的太久了,找也找不到了。找东西就像喝咖啡,必须趁热赶快,否则就渐渐不想找了,咖啡不好喝了,慢慢的就再也找不到了。 虽然上课的时候,教授常说,你以为最晚的时候,来不及努力的时候,恰恰是最好最早的时候;但想到这分离无常的事情,有的时候还是嬷嬷说的在理,毕竟别人也是会变的。 她想找一些安慰的话讲,可是嬷嬷的神色一变,有些促狭起来,似乎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安慰的话。嬷嬷笑着说,你看,这些孩子们留在这里,有的刻苦学习,有的寻欢作乐,不是求学业就是求姻缘,唯独你一个什么都不做。 她以为嬷嬷的意思是刻薄她浪费资源留在这里,害得每天修女们饭都要多做一份。于是辩白起来,一时红脸。还没等她说几句,嬷嬷们哈哈笑起来,问她要不要去一个教会学校做做义工。王霁月自知她们都知道自己先前的专业是教育方向,这下又莫名有些理亏,答应了下来。 等她晚上想起来,修女们都属于那嘉诺撒仁爱女修会{70},给她安排到旗下的圣玛利学校{71}去改卷登分做杂活,分明是她们自己的事做不完了,顺手把自己给套进去卖了。 可她也着实无聊的紧,未免闲着闲着想太多,弄出毛病了,去就去吧。即便现在她对身边的世界看似热情,实际冷漠的很。 第106页 作者有话要说: {66}是天主教香港教区的主教座堂,位于香港中环坚道,于1888年落成,现存。本章及以后出现的均为现存的香港古蹟。 {67}这里所引用的是如今我经常在迈阿密当地的西班牙餐厅吃到的用含盐黄油炒制的米饭。而不是大家一般知道的西班牙海鲜饭。 {68}小津安二郎《茶泡饭之味》 {69}为便于阅读,以下对话用中文和粤语写作。 {70}源于义大利,是玛大肋纳嘉诺撤创办的一个天主教女修会。早年为贫民提供教育、医疗和孤儿院等服务,现在则以办学为主。 {71}即嘉诺撒圣玛利书院,位于香港九龙尖沙咀柯士甸道162号,由嘉诺撒仁爱女修会于1900年创办,是香港歷史悠久的女子中学。 写这章的时候,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赌王的祖辈中着名的何东爵士的儿子,何世礼。即赌王何鸿燊的堂伯父。大家有兴趣不妨也去查查,那个时代多少为了理想在生活一直到死的人,很有意思。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新年伊始,日本人打到山海关,热河局势吃紧。东北军本来应该奋起抵抗,老家都丢了还不给打回去?还是不是土匪出身?结果汤玉麟不战而逃,张学良指挥失败,全国上下对张一片骂声,姜尽言在家里吹鬍子瞪眼的,姜希泽每天忙的连影儿都见不到,据说不多日就要去北平一带出差。姜尽言又问了一句,那长孙希耀现在在哪里?答,江西,剿匪。 更生气了。 但这一切似乎与姜希婕无关。可能因为与内地接洽的事情,她接触不到,她现在被当作对大洋彼岸接洽的重要人手,只要上海和怡和的繁华依旧,打仗什么的,与她无关。 据说欧美国家经济萧条的很,然而怡和往中国进口机械的生意依旧如火如荼,冷气堆栈{72}扩建了一次又一次,前两天负责去检查,没给她冻死。 生意什么的自然蒸蒸日上,相对于她自己的家财而言,她挣得工资当然并不多。老太爷回国之后就各处投资,没有老太爷打下来的江山,哪有姜家一个个都是政府公职,却家财万贯这等好事。姜希婕一个普通职员,就算来日升职升到大写,收入也勉强和她家里产业的分红的零头能比上一比,只有做到了小班,才算彻底的靠自己挣钱获得了之前在家里的生活水平。 想想挺绝望的,还想着什么独立自主呢。要想先独立自主,不如搬出去租公寓住。她倒没有什么不敢的,问题是和家里什么矛盾也没有,分家更是谈不上,哪来的理由搬出去?何况有时候家里需要她。当两个哥哥都不在的时候,有时候姜家的门庭看起来倒不冷落,而是冷清,男人们都不在,就剩女子当家,老太爷搬到上海来也一样,两个孙媳妇,宝贝孙女陪着,儿子和孙子都不在身边。 过完年,姜希泽就秘密去了北平,连顺路去管教过年都不回家的弟弟的机会都没有。姜希峻自打被放回北平念书就死了心眼不回去了,连信都没有。偶尔打个电报回来说一切都好,姜希婕又不乐意扯下脸去拜託王婵月看顾比她还大两个男孩—这像什么话?可姜希峻就是吃准了爹不在姐不在爷爷护犊子,无法无天。 都去死,要来也没有用的男人们。姜希婕一边开着车一边腹诽。今天请假,必须请假,有重要的大事。后排座位上坐着大嫂二嫂,特别是傅元瑛,脸色难看极了。昨天半夜到现在,她一直在吐,停不下来,活脱脱的妊娠反应。家里人心里都欢喜,明面儿上又不好意思说,看着她吐的要虚脱更心疼。徐德馨打了个电话给在南京的婆婆,徐氏听闻高兴的不得了,说马上去上次看的那家医馆找云大夫。可是姜希泽出差去了,联繫不上,一时也回不来,司机跟到南京去了,姜希婕自告奋勇,说实在也没有别人,请假当车夫。赵妈不放心,坐不惯汽车也壮起胆子跟了来,美其名曰,是小姐开车,我怕什么! 二哥说,不论发生什么,你还有家人。你的家人,我们,不敢说世界上最好,但一定不坏。不信你去看看那些卖儿卖女的,那些家里内讧的,互相算计的,咱们家多单纯,多好。她想起王霁月跟她说过的话,你生在那样的家里,是非常非常幸运和幸福的。你的父祖游歷世界,见多识广,注重新式教育,人品也端正非常,再加上有权有钱,你何止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当然他们是可以这样说的,他们这样说没有伤害,因为姜希婕知道他们也明白自己也有生来的悲哀。 她一个留在车子旁边,不想进去医馆去,反正大嫂和医生很熟了。天气阴冷,赵妈说的要变天了,今早非让她多穿一件。她问为什么,赵妈说我夜观天象,天气虽暖,却颳大风,显然是要变天。 早上起来她打第一个喷嚏的时候赵妈就一副你看我没说错的表情,给她找了一件羊绒背心,让她必须穿上。一边递给她一边还说,小姐今天起这么早干什么,不是半上去才去吗,已经和医生约好了呀。她说,只是睡不着罢了。 半夜醒来的时候觉得冷,把被子裹了又裹,朦胧间再度入睡,醒来却是短短两个小时以后,睡意全无,天还没亮。心底悲凉冷淡又轻柔绝望的情愫浮起,干脆拉开了窗帘,裹着被子看日出。那时候全家都再睡,除了她一个人默默的看日出。冬天的日出显得单薄柔弱,云层太厚,看不见的地平线处漏出阳光,一片苍白。 第107页 姜希婕不再给王霁月写信了。她开始本能的想逃避这件事,不去想,就不会疼,不会那么焦虑,不会因为不知道有没有的“另外一个人”而产生荒谬的蚀骨的嫉妒。不给她写信,不去想之前那么多信她看没看,甚至巴不得她把那些信都烧掉,这样好比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甚至病态的希望王霁月就留在香港,永远不要回来。这样上海这座城就属于她姜希婕一个人,尽管处处都是回忆的痕迹,她也可以选择熟视无睹,选择单身一辈子,选择自己生生创造一个没有王霁月的世界来供自己打发余生。 冬天让人裹在重重衣服中,变得脆弱而狠心。她觉得自己是脆弱的,因为承受不了物是人非,不如直接人事皆非,全部刻意的人为的从心理上推倒重来。假如王霁月要回来,她就不如找个藉口逃离。出洋留学,就耗在异国他乡好了,香港也好,美国也好,总之不能再见面了。再见面她怕会自毁长城,会心软,会把这堆灰烬里的余火再度点燃,横竖现在是闷烧,慢慢的灰烬就会把它自己捂灭了的。 她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不论王霁月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接受还是不接受,她无论如何看不到前路。走出象牙塔不过半年,忽然就好像看到了人世的残忍。往前,假如能和王霁月携手,置双方的家人于何地?难道两个人就此私奔去么?留在上海,架得住这人言可畏?她自己不在乎别人非议,可是万一说了出去,要她的家人、要王霁月的家人怎么办?讲的难听些,她们可都不是死绝了亲人的孤儿。退后,从此放弃这件事,什么也都好说,大不了一辈子就此孤身一人也不是不可以,还有亲人,不是完全的孤独。唯独剩下一颗心不好处理罢了。 她明白王霁月为何冷着她了,原来一颗火热的心是可以晾凉直至冻僵冻死的。 天色忽然变暗,云显得又厚又沉,像是冬天里的八斤棉被,能压死人。赵妈出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天色,“小姐,这怕是要下雪了。”“咦?”她看看天,又看看赵妈,“赵妈你夜观天象的本事越来越强了。元瑛姐姐看的怎么样?”赵妈说好像不太好,需要多呆一会儿。“大少奶奶让我出来告诉小姐,太冷就别站着等了,去找个地方坐坐吧。约定十二点在门口见就是。”姜希婕举目四望,这医馆开在公共租界繁华地段,隔着马路就有一家咖啡馆。“我去那儿吧,这样你们出来我也看的见。告诉大嫂二嫂不要着急。” 天气太冷,时间尚早,咖啡馆里没什么人。她告诉侍应生,不要放奶也不要放糖。侍应生略感奇怪,点头离去。“咖啡还是不要放奶也不要放糖才好,没糖没奶像生活一样。”那人这么说来着,的确在理。可能这黑水好不好喝只在于喝它的心态吧。侍者端来的咖啡安静的微微荡漾在白瓷杯子里。肚大把细的白瓷杯,像个中年发福的贵妇的身段。她父亲快要回来了,从德国寄回信来,说再去一下法国叙叙旧就回来。不知道父亲回来之后会不会和大伯和好,想起大婶过年的时候总是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去南京,说夫人很想见见她。她“嗯”了一声,说有空就去,其实是不会有空的,不如夫人和孔夫人一道来上海的时候再说吧。 曾经她很想远离政治,任何情况,任何有可能让她从圈子的边缘跌落进去的机会。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躲避的必要。毕竟躲也躲不过,既然愿意回归家庭,为什么不为家里多做一点事呢? 本来走这条路的目标,似乎已经在冬天冻死了。是啊本来要开春了,可是等不到。既然如此,走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能人渺小的一生和时代的洪流就是这样,拼命想洄游的时候被水流带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随波逐流的时候反而被沖回往昔。 她双手拢着白瓷杯子对着窗外发呆,直到真的下起细雪才反应过来。好像这样一走神,就熘走了一个世纪。 “你在发什么呆吶?”三分戏嚯三分温柔三分高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她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kitterlin。毕业之后再没见过,也是一段日子了。这身材高大的金髮美女还是这样声音洪亮,眼神闪着光,眼角的细纹都美丽。 可是姜希婕反而从她身影里看到一种力量的流逝。 作者有话要说: {72}即那个时候的冷库 真的要忙飞了!飞了!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想不到还能在这里遇见你。上海那么多咖啡馆,心有灵犀的人还是能走到一起。”一阵子不见,这傢伙的中文说的是越来越好了,用词都已经上升到“心有灵犀”的阶段了。姜希婕对她笑笑,招手让侍应生再上一杯。“现在工作了,有钱有底气请客了。” kitterlin见状坐在她对面,对她微笑,嘴巴咧的挺大,带动面上不少皱纹。年纪到了,皮肤就会松弛,藏也藏不住。但这倒也不影响她的美丽。 “怎么样,工作还好干吗?”姜希婕点头,“挺好的。听说现在欧洲美国都很萧条,好在国内还是不错的,我现在主要负责的还是大型机械进口,生意好的不得了。今天要不是陪同来看医生,可能也没办法请假。” kitterlin先是问了她看医生是何故,又道过恭喜,这才把话题圆回来:“发展的地方总是这样。唿,我也想去洋行工作,可总不见得就有当老师这么开心。”“你也不是多么虔诚的基督徒,难道还为了上帝的福音要献身一辈子”“老师这样的职业有它舒服自然的地方。你是不能体会的。王霁月说不定就可以,对了,王霁月呢?” 第108页 啊,生活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种事上,本来就不存在墨菲定律,她要问的,旁人也都会这样问而已。 “她去香港了。”“哦?她还真的去了呀。我还以为她不会呢。不过去了也好,她适合做一些学术的东西。”“是吗。。。也好。”“不过她这一走,你就不开心了。” kitterlin笑着接过咖啡,放下不喝专等晾凉,然后分外悠闲的看着姜希婕,“呵,你也看出来了。” 她原以为这事应该没有人知道的,后来某天回忆泛滥中,无端想起kitterlin曾说的话来,感觉她应该是知道的。甚至感觉kitterlin和自己是同一类人。直觉亲近,也就无所谓什么风言风语之类,这个女人不是这样的人。 “你像丢了魂似的。瞎了眼的才看不出来。别人无非猜不到你是丢了什么罢了。”姜希婕苦笑摇头,不愿再讲。kitterlin也只好由了她,说起别的话题来。两个人其实从最开始相识时就有很多话讲,kitterlin始终欣赏王霁月的逻辑能力,但是聊天,还是姜希婕这样的聪明鬼比较合适。机灵,好奇心重,富有一定的攻击性,才是聊天的好伴侣。太谨小慎微的,不如去相亲。 姜希婕问她去过香港没有,kitterlin点头,“我曾经路过好几次。没有呆很久。感觉是很棒的地方。很有意思的城市。英国的殖民地和满清的属地,文化很冲突,冲突的很有美感。”她看一眼姜希婕,呷一口咖啡,甚是满意的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你想听些好话安心,其实不必,从上海到香港,你都不必担心,王霁月是很有能力的。你要担忧的是自己的心。” “是啊,我只需要担心我自己。不过我自己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一切就是这样了,好好活着便是。”“哦哟,年纪轻轻你倒是要看破红尘了?”姜希婕一挑眉,一副“不是这样还能怎样”的表情,kitterlin也就闭了嘴,寻摸着换一个话题。犯不着把对方逼急了,逼急了兔子真咬人怎么办,这只小兔子可怜兮兮的。再说了,她也真不好劝姜希婕再找, 她自己不就没找吗。 一个多小时之后,雪停了,正好家里人也出来,姜希婕起身道别,kitterlin忽然拉着她的手腕,就像曾经拉着王霁月那样,对她说:“以后你要是不开心,就来找我吧。只怕也没有别人可以听你说这些了。”她说的诚恳,断然没有戏嚯的神色,姜希婕也就应了。 雪天路滑,开车小心,有个机警的副驾驶最好,姜希婕觉得自己和kitterlin的确是同路人。有点儿间谍终于遇见了战友,偏偏两个人都是和上峰失去联繫了的。 千里之外的北平,王婵月满不在乎的扔掉手中家里又发来的问安电报。北平安全的很,她想,虽然她才听说二十五师刚开进喜峰口就被打下来了,关师长身负重伤{73},但她相信国家的军队,特别是军队此刻充满了勇气,宁死不屈的时候。只要不是像东北军那样丢了东三省,她就不怕。她本打算参加学校组织的义工队伍,上前线负责医疗,结果被告知,你还早着呢,大三再说。原来是嫌她段位不到,技术不够,应付不来。她本来还觉得无奈,结果听闻学长学姐们还没出城门就被赶了回来,理由是不要去添乱,结果谁也没去成,心情就更加哭笑不得。 满腔热血以为时代可以接受你的时候,其实时代对你这渺小的蝼蚁不屑一顾,不过是还没有抬脚踩死你罢了。 周五下午,虽然很忙,她还是想去找傅仪恆。开学之后二人总是约在清华见面,办公室没有,教室没有,她直接跑到静斋{74},因为平时傅仪恆可能会在那里休息—然而还是不在。王婵月急于抓一个人问问,终于在静斋逮到熟识自己的傅仪恆的同事,彼道:“她?她今天请了病假,早上的教研会就没有来。” 这下可好,王婵月嗖的一声跨上自行车,噌噌噌噌的飞出清华园,直奔苏州胡同的傅家。熟门熟路,她连路上会遇见哪些摊贩都记得一清二楚。照往常她们二人一起骑着车往傅家走的时候,可以匀速向前,并行聊天,兴之所至在路边买点熟食或糕点,商家也都认得她们了。可巧今天,熟食铺的刘大娘还没来得及喊她呢,她一熘烟就飞了。 简直从没起骑过这么快。 据那位同事所说,傅仪恆前几天就开始咳嗽,昨天咳得非常厉害,就估计今天可能是没法来了。早上果然打了电话来请了假。幸好不是什么大事缺席也不要紧,云云。王婵月哪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一熘烟嗖的就去了。快到的时候勐的想起来,左拐过这条斜街走到头的那边再右转有家药铺,药铺里有卖梨膏糖。 梨膏糖! 她嗖的一转,吓得路人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没摔倒。 傅仪恆是真的病了,这没骗人。医生也来看了,很是不满的对她说,老烟枪就这样,气管已经抽坏了,劝你戒菸眼看也没有用处,你就消停消停这几天养病吧!实际上可能也就这几天严重些,她想,过了这两天就该好了,身体还是可以的。恰逢天气不错,暖和不少,她就懒洋洋的倚在书房卧榻上,也不避风,敞着大门裹着王婵月送的酒红色羊绒披肩,闲极养病看起了《儒林外史》。 可巧不关门,就听见自行车倒地的声音,紧接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心说今日无风,自然不能是颳倒了。这又是谁啊?报什么紧急消息吗?昨天刚来过人,今天又怎么了?心下一紧,往外看去, 第109页 就看见了跑进来的王婵月。 也是,没人拦,没人进来通报的人,只能是她了。可爱的小妮子。 王婵月快步杀进书房,此刻看见的便是一张慵懒放松甚至有些玩味的脸。这张脸的放松让她觉得有些放心,又有些荒唐,口气越发不善:“好啊,病了还在这对着风口看书,不想好了不是?!” 饶是王婵月这只小猫从来不曾在她面前炸过毛,傅仪恆当真被吓了一跳,十几年来第一次不知所措语塞起来:“啊??我,我,我也就,”这一下没喘上气来,急赤白脸,咳嗽起来。王婵月走进门来,见她咳嗽的厉害,心软心疼,一身炸毛只剩下嘴上的凌厉,“这下好了吧!咳嗽了吧!多大的人了还不爱惜自己!”伸手端过放在一边放了杭白菊的茶递给傅仪恆,一边给她拍背,然后转身从挎包里拿出纸包,打开拿出一颗梨膏糖来,“给。”“这是什么?”“胡家药铺里的梨膏糖。我尝了,好吃,也是老方子,止咳最好了。吃了吧。”傅仪恆笑了一下,正准备伸手接过,张口却直接被王婵月给餵进去了。 得,她这下更觉得讶异了,定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婵月也红了脸,只得自己转过去也拿了一颗吃下,然后留下一个小包,然后拿着大纸包出去给下人们放好,留下傅仪恆在卧榻上不知所措。 反正跑了,她也看不到自己发热发红的脸颊了。挺好。 傅仪恆精于化妆,原先在上海也是出了名的美人。王婵月总是羡慕乃至于迷恋她成熟的美。后来两人接触的多了,她也经常见到傅仪恆清水出芙蓉的淡雅样子,只是那总是微微上翘的唇总不会是裸着无色,总是充满了她的风情,也永远吸引着王婵月。唯独今天,傅仪恆病着,是一脸倦怠的病容。她却伸手把糖直接放进她嘴里。 可是在傅仪恆看来,这不是简单的放,也不是简单的扔,也不是简单的丢,更像是捂嘴,顺路把掌心的糖放进她嘴里,好像不能让人看见似的。也许真的不能让人看见,今天下午本来要来的人中途改变了行程,最近斗的太混乱,她宁愿不管。好像生活里这样的瞬间太少了,太少了,只有王婵月到来能带给她这份清闲乃至于逃离。 十几年后,傅仪恆还不时想起那个下午王婵月像是生怕她不吃糖似的,生把塞进她嘴里。那年她们还年轻,尤其是她,还是个小姑娘,还在无忧无虑的世界的边缘,哪怕只是边缘。谁能想像后来是满天烽烟,是蚀骨痛苦,是面前这个悬挂在横樑上的绳结。 作者有话要说: {73}长城战役。关麟征师长。 {74}女生和女教师宿舍。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过年,开春,雨雪消停。天气在繁忙的工作中迅速的回暖,甚至于热了起来。比如今天,刚三月初,热的像夏天似的,姜希婕今天穿的太厚,走在街上被热的发晕,温暖的春光竟然有点让人眩晕。过年的时候见到一些朋友,可能因为之前她和王霁月出双入对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让众人总是不由自主的对她提到王霁月。她自己没有半点消息,只好装傻充愣。结果别人都好像得了什么宝似的跟她说起,哎呀我听说王大小姐在香港如何如何。 年底就给她升职做了小写,原因是上面的小班看她实在孺子可教,甚至有超于别人之上的信息处理和过滤能力。有时小班兴之所至,拿着消息去问她的意见,问她觉得这几分真几分假,又该如何处理。她给的意见总是不错的。甚至于有的时候说出“现在肯定要站在刘湘{75}这边,不日只怕刘湘与刘文辉{76}是要开战的,现在不争取刘湘的支持就晚了”这样的话。小班觉得她是能分析大事的人,殊不知她自己分析的部分少,她是昨晚上在家里闲的没事和爷爷聊天说的。爷爷也无聊,遂拿最近的地方政事和孙女探讨。姜尽言问她四川将会如何,她说一山不容二虎,肯定要打的,打起来只怕丝厂的生意又要忙了;姜尽言大笑,又问她,那你觉得二刘打起来,谁会胜?她又说,拿不准,虽然南京摆着是支持刘湘的,但是刘文辉也未必没有自己的势力,万一李宗仁支持他呢?到时候谁嬴谁输不一定。 她就知道这些,她也能说得出这些。只有人不在江湖却手眼通天耳目遍布大江南北的姜尽言对她说,刘湘必胜。因为他现在气盛,一统四川,逐出外省势力,已经是圆满。如今不过再加封而已,刘文辉此刻不过是被清算的棋子。 “从上到下都是武人政治。坐上省主席却没有军队就没有意义。” 姜希婕竟然莫名其妙凭藉着家族的萌荫又往上近了一步。到底出身不同,所掌握和利用的资源就是不同的。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对着面前人假笑,而面前说是来拜访爷爷的人正没完没了的和她说三小姐要是来日高升洋行小写一定要对我们多加关照啊,肯定会升的肯定会升的,放眼上海滩还有谁比三小姐更适合。。。 马屁也不会拍。 全怪过年的时候,这人一家子来,夫人活脱脱一只八婆,舌头足有牛舌长,一直在说王霁月在香港的流言蜚语。 可即便是流言蜚语,她也没有不爱听。她自虐的疯狂的想要知道。她没有王霁月的只言半语。想要找人问问,却也找不到,甚至羞于告诉别人王霁月不理她了。八婆说我家那个表姐的堂弟的女儿也在香港,和王大小姐是校友,住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成天就看见王大小姐专心读书,闲暇有空还去参加了几个社交的晚宴,也不知道是家里让她去的,还是她自己想去的。姜希婕嘴上说,是吗。心里说,必然不是她自己想去的,肯定有家里的因素。可是转念又觉得,说不定香港氛围好些,她也愿意去打发时间,免得一个人太寂寞了。去了社交晚宴,见了新的人,没有我也不会寂寞了。说不定没有我才是好的。 第110页 八婆看了她一眼,谨慎的问,王大小姐没给三小姐来信吗?姜希婕怔了一下,说最近没有,没说这件事,可能有点忙吧。八婆立即顺竿爬,说那是,王大小姐和三小姐多么亲密,世上只怕再难有这么好的朋友了。 是啊,这么好的朋友。姜希婕苦笑,说,再好的朋友也会闹点小别扭啊。“嗨,小别扭只是小别扭嘛,总会好的。女人和女人之间哪有不争风吃醋的,都是小事,不碍以后一辈子的感情。”又立时端着拿着,老成持重起来:“等二位都结了婚,那以后才发现,还是这年轻时候的闺中密友最可靠最好了。”那边厢有个对丈夫失望的年长些的太太竟然也过来补了一句:“就是。男人是姻缘里拴着,心总是要变的,靠不住。唯有这朋友啊,才是一辈子。”也不知是谁天天和女伴说着几十年不变样的话,后半辈子所求的只是一块活人木头,听自己说话,不要反驳。 然而人一着急,容易慌不择路。八婆的话竟然盘旋在姜希婕脑海里,在这初春异常温暖叫人无所适从的下午,让她想起曾经沪东公社的冰棍,三姨太咿咿呀呀的评弹,还有去年夏天的码头,泛着热浪的柏油马路。也许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真的没有,我爱的只是将自己牺牲,奉献给你的美丽。似乎这祭台上的祭祀是我,人牲{77}是我,而女神是你。 她想脱离这一切,因为她疼,想自我保护。然而即便想要逃,她还想跑回神庙,站在血淋林的祭台上,问一问女神,祈求她显圣:曾经那时,你有喜欢过我吗?明知对方的喜欢可能和自己的喜欢远不是一回事,她还是想要知道。 姜希泽去了北平就没空回来,草草过了个年,初四又回去了。放眼上海能够听姜希婕说说心事的只有kitterlin一个。过年的时候姜希婕还去拜访了她,可是这身材魁梧的北欧美女生着病,姜希婕也不好多打扰。谁知道一病就病到初夏。 “你这活像是什么寒疾。”五月的周六黄昏,二人到又跑到英国总会来喝酒。姜希婕难得家里没有什么事,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天,急不可耐的跑去找kitterlin。两人落座,姜希婕打量着kitterlin,觉得她一脸病气,有些担心。“你什么时候连中医都懂了?” kitterlin笑她,“每个人中国人都好歹懂些中医的啊!”她叫过酒保,两人点的还是葡萄酒。“其实应该给你喝热热的黄酒,祛寒气。可是喝黄酒要去华界才有好馆子,带你去又不合适。不如来日我给你带点过去。反正家里有不少黄酒也没人喝,”她没唠叨完,kitterlin招手叫来酒保,给自己多要了白兰地一杯。“这才是祛寒气的好东西。拿破崙也喜欢这个。”说完,又斜倚着桌面看着姜希婕,“你对我这么上心么?” 这话说的有点暧昧,姜希婕招架不住这样的不明不暗的调情,手足无措,幸好酒保带着两杯酒过来给她解了围。 说酒壮怂人胆,其实姜希婕不怂,面对kitterlin她一向是敞开心扉的,甚至于心里的犄角旮旯都可以说,她知道这是难得的同类。几个月来她都沉浸在自己酿的苦酒里找不到逃出生天的道路,这下正好把kitterlin也一起拉下水。kitterlin喝了好几杯白兰地,略有薄醉,眼神迷离的看着她说:“这一年来,你总是一时煳涂,一时清醒。”姜希婕问她,那我何时煳涂,何时清醒。kitterlin不答,“一种是煳涂,另外一种自然就是清醒。”姜希婕扭头兀自回想心里的乱麻,沉浸思考之中便没有注意到kitterlin带着一双醉眼打量着她,从额头到鼻尖,从唇角到耳垂。 你多像我,而她多像她啊。总会窗外,能看见黄浦江上的圆月一轮。你也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会在十几年后,远东的巴黎,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女说起我们曾经的故事。 “有的东西是放弃不得的。” kitterlin说,姜希婕嗯了一声,转身认真看着她,洗耳恭听,她早就想从kitterlin这里听到这样的话了。“放弃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人一生有很多种滋味是很难受的,其中最难受的,就是后悔和愧疚。”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白兰地映着她的脸,姜希婕看着她,好像看见她的一生都掉入白兰地的漩涡。甜蜜,芬芳,陈年佳酿,却也苦涩,浓烈,伤身。 kitterlin的父母是瑞典人,在她年幼时迁居伦敦。1910年,她在玛丽王后大学读戏剧的时候,遇见了eileen wilson。彼时她只是一个对戏剧有爱好却始终不得其法、写不出好剧本没有好成绩的学生,而eileen wilson是传说中的成绩最好的那个学姐。以你能想到的最美的词来形容第一次邂逅,多好多美的词也不为过,即便只是linda见到kitterlin坐在长椅上读书,然后孩子气的把莎士比亚的伟大作品像废纸一样扔出去。 她到底爱上她哪一点呢?爱上她北欧人湛蓝的眼睛?还是爱上她修长的身材?还是爱上她总是一边装作老成又掩不住孩子气?还是说不定道不明,单纯是吸引?总之在一个难得的伦敦阳光灿烂而四下无人的下午,kitterlin在学院走廊上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把学姐困在窗子与自己的怀抱之间,含羞带怯又急色的吻了她。 回想起来,像是被学姐算计了。其实是学姐一步一步引诱她。然而两人都没有一丝畏惧一步退却,如同明天便是世界末日一般相爱。也许在爱情来临的时候,每个人都是稚子,不晓得计量得失。 第111页 待得毕业,eileen回曼彻斯特老家等了她一年,然后两人在1913年一起奔赴美国宾州的布林莫尔学院,说是进修,不如说是私奔。eileen一边在私立文理学院的两人间寝室里和她卿卿我我,一边给纽约的剧院写稿,等待着在戏剧领域一展头角的那天。而kitterlin早已放弃创作剧本,此时真是前路茫茫不知如何是好的。仿佛你让她去做这个也可以,那个也可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毕业之后,基于对两人未来的考虑,她们迁居纽约,kitterlin入职贸易公司,开始满美国到处跑挣钱。 她们也争吵过,关于未来,关于如何应对社交场合的流言蜚语。当她疲惫,而eileen无法写出让自己满意的剧本时,两个人的争执可以闹得让公寓楼下的租客上来投诉她们太吵。相爱时又可以甜蜜的让kitterlin不远千里从南部带回手信只为情人一笑。有时eileen困于纽约,没钱四处旅行积攒灵感,一切一切的见闻都是kitterlin带回来告诉她。那些旅途上美好或者残酷的风景,成为eileen剧本里一段又一段只能介于俗套和乏味之间的故事。她可能真的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剧作家。她只能创作那些读上去一般,演起来一般,上座率也一般的剧本。也卖的出去,只是不如她梦想。就像她的笔名linda,平常至极。现实在一点一点侵蚀她,侵蚀她的心,她的美貌,她的灵魂。 然而kitterlin依旧满足于在难得的空闲陪eileen在百老汇看剧,逛街,她看得到爱人备受折磨,但她没有办法。她只好努力做后盾,给爱人争取时间,等到她勤奋中诞生天才的那一天。 却没想过是被背叛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75}四川军阀。1932年2月被□□任命为四川善后督办。 {76}四川军阀。刘湘的堂叔,时任省主席。二人在30年代初期的四川构成了双头政治结构。 {77}人祭所屠杀的用于祭祀神灵的活人供品。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说捉姦什么的,太牵强。kitterlin与eileen之间的爱情只存在于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其他的旁人可以帮她或她分担任何冲突带来的压力,爱是她们两人之间无形的博弈。家族背景已经被她们抛在遥远的英伦,战争也不足以让她们诞生什么思念,这只有她们两人的应该相爱的疯狂的新大陆,等待她们的还是分离的结局。不知从何时起,eileen开始和一位英俊的剧院经理约会。有时家门口会有人送来匿名的礼物,eileen知道是经理送的,总是及时收起来,若是被kitterlin发现,就以剧院中有匿名追求者来搪塞。 她不傻,她只是不愿意信。反而是她,故意想要出轨。原来苦闷是可以把人逼疯的。kitterlin谎称自己要出差,然后跟踪到咖啡馆的门口。她知道她早在路上就发现了她,顺水推舟一路全是做给她看。可是她偏偏还一路跟了去,直到忍受不了,才从咖啡馆匆匆离开。 回到公寓,eileen打开门,一室黑暗。她也不用看,就知道她坐在那里。她面如死灰,知道在相爱的那一刻自己就输了。正好有远赴印度的机会,她决定离开。临走时留下了3000美金,和尚且没有任何瑕疵的她的名誉。那是1917年。 后来在吕宋岛的夏夜,kitterlin收到eileen寄来的信,信是一年前写的,说她已经和一个演员结婚了。最近写的剧目都很火,俨然是终于要红了。kitterlin没回信,去拿了一瓶朗姆酒。喝完就倒。做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怀念往昔的梦。 后来在香港,收到诉苦的信。后来在东京,收到抱怨的信。她终于回信,字里行间都是狂热的爱意,她觉得这是绝佳的报復机会。她相信自己可以用一封一封的国际情书破坏这段破坏自己人生的婚姻。最后如愿以偿,在上海,收到eileen说自己已经离婚,对美国已经心生厌倦,准备回英国的信。她在信上说,我欠你那3000美金,如今已经换成了二十万英镑{79}。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英国,我们回苏格兰去,买个庄园,重新来过? 她想说愿意,却没有回信,而是留在了上海。已经是1924年。七年的浪掷青春,七年间不再也不能再爱上别人的痛苦,你一句话,二十万英镑,和一座庄园,就可以弥补了吗?这就是你还给我的?她习惯了恨,恨对于她而言就是爱。即便她每天都在挣扎,她还是愿意忍受甚至于享受折磨,而不愿成全。她已没有信任,只有恐惧和怨恨。对一生挚爱的爱恨交织,还有放逐自己的畸形的成全和折磨,成为她活下去的主体。假如抛开这一切,她的人生可能只剩下无止境的贸易票据和菸草酒精。 “后来呢?你留在这里,没去苏格兰,发生了什么?”姜希婕很想再问,然而kitterlin只是喝的醉醺醺的对她笑,嘴里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姜希婕只好让酒保过来帮忙,扶kitterlin上车送她回去。两人好不容易合力把大个子女人架起来,她又开始发酒疯似的唱歌。总会里还坐着其他人,有几个美国商人侧目盯着这醉鬼看,面上倒不是恶意,反是惊讶—在这异国他乡还能听到几十年前的百老汇歌曲。 直到把kitterlin送回到她一个人住的教师公寓,服侍她躺下,姜希婕也累了,又怕她喝多了晚上醒来有什么不便,遂打了个电话回家,然后留在此处过夜。客厅里有巨大的书架。她随手翻看,时不时总是能在扉页或者空白处看见一段话,开头总是,亲爱的linda… 第112页 你还在爱着她吧。即便你觉得曾经的eileen已经死了,你还是爱着这个已经飞黄腾达的剧作家linda welch。你想回苏格兰的吧,只是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断续的留言没有日期,像是隐秘的情书。姜希婕喝了酒,此刻反射作用起效,竟然不困。便坐下来,在客厅里开着一盏灯读起这些情书来。 千里之外,香港。 王霁月拿了一个奖学金。这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她到了这里反而心不在焉,对成绩已经没有那么在乎,还想把奖学金让给需要它的平常人家的孩子。奈何她校外表现出色,实在是义工典范,这笔钱不发给她就不行了。 她到不怎么开心。手里除了钱,还拿着一封家书。父亲寄来的,内容无非,家里如何云云,为父身体康健云云,你别在香港呆太久云云。说到为什么不要在香港呆太久,父亲给的解释是,香港再好不比上海,上海是你的家,你有家族在,可以支持你。而且家里还有很多事,按你母亲的遗嘱,也必须由你来主持。你这老在香港耗着,像什么话。。。 她一回到屋里就把信纸扔进垃圾桶。 若不回信,就疏于礼数,提笔落字,却是写给王浩蓬的。王霁月不能想像自己给父亲写信是什么感情,父女之间感情淡漠,母亲死后更是没了依託。她觉得自己对父亲没什么好说的,当面没有,背后没有,信纸这样更加私密的环境就更没有。她给亲弟弟写信,该问候的都要问候到,心情放松之下,甚至打听起老早被逐出王家的三姨太现在怎么样,天知道她哪儿来的恻隐之心。唰唰的写,每次写到信纸的一头,就会碰到散放在桌上没有拆封的姜希婕写来的那些信。 笔停了,她看着那些信,像看一只熟识的流浪猫。流浪猫总是来了便躲在屋檐下,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天黑了又离去。她每次都是看着它,目光忧伤又疏离,从不开门,也从不给她餵食。 再度落笔,比刚才的速度稍微慢些,于是钢笔在纸上留下的墨色也就深些。她问浩蓬,好久没听到姜希婕的消息了,她还好吗?这话说得言不由衷,王浩蓬还是有事没事总爱在信上稍微提一下姜希婕近况的。毕竟他总是和姜希泽在一起工作,巴巴的通过这个哥哥去追求小姨子傅元娥,自然总能知道一点姜希婕的情况。他单纯的觉得这个和自己双胞胎姐姐要好的大小姐还是个挺和善的人,作为姐姐的朋友,铁哥们的妹妹,也应该关心。王霁月知道他这点直肠子,问他没错,也不会招致什么别的后果—他也不会跑去跟姜希婕说,我姐姐来信关心你呢。就要这样,让我找邻居问问那只可怜巴巴的流浪猫过得如何就行。我才不去看。 她问,她工作如何?可有交什么新朋友吗?上海天气如何?她身体还好吗?想起你说她有阵子总是喝酒,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问完这些,似乎也就问无可问了。她对姜希婕的现在一无所知,还尽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打开那些信就好像一种妥协。她不想妥协。她要在自己制造的绝境里感受这种痛苦。她曾以为这样的孤寂有助于帮她看清楚,这倒是没有辜负她的聪明才智。 前日王建勛夫妇从广州来港,有人招待,自然也请了她去。王建勛是苏州人,却有一身北方官宦气,请他最好莫过看戏,看戏最好点《四郎探母》,别的他也不爱看。王霁月陪坐在侧,身边一群粤籍名流,平日都是听粤剧听惯了的,这下如何绷出一派喜欢样子,气氛像是一根绷紧的皮筋。她蓦然间想起曾经姜希婕学过这一段,只因她小时候听的也多,“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难怪这些失意的流浪人都喜欢《四郎探母》。 她穿着黑底白线镶边的旗袍。想当初做这一件的时候,王霁月发愁往上面绣什么好,“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吧,缎子是漂亮,镶边也漂亮,可是这光秃秃的,”姜希婕手伸过来,帮她把衣服整平,眼神也移不开,一边细看一边道:“没有绣花什么的才是好呢。有了反而俗。不俗才是好的,不俗的东西只有你穿得起来。”王霁月不愿意,姜希婕只好说:“你象呀,来日别人请你去听个曲什么的,免不了场子里坐了些堂子里的俗丽货色,穿着那些咋咋唿唿全是花的旗袍,你这一身素雅不久脱颖而出了吗?”“呵,合着你这是拿我和长三先生们比了?”“那哪儿能呢!就是因为不能在一起比,才要区别开嘛!咱不老派,但老派的东西还是好看的。” 等到了香港,咖啡店,冰室{80},戏院,都是一个人。清静自然是清静的,清静得她这个自己当师太、看自己这个小尼姑的小尼姑就快要逃下山去了。糖水已饮遍,早茶已食遍,唯有凉茶不会随便喝,只因本就缺乏生气,再喝就完了。 我把什么都经歷了一遍,就差烽火漫天。可能烽火漫天有助于我放弃自己的偏执,回归本真,接受我日渐看明白的自己的心意—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罢了。假如不能,又何必让你也接受了这份心意呢,叫你放了忘了才好吧。辜负人家情义是很坏的罪名,那就把罪名留给我好了。 “浩蓬,若你有空,替我问候一下姜希婕吧,就说我一切安好,希望她也健康安泰,事业遂顺。。。” 第113页 匆匆写完回信,放进信封,贴好之前,又犹豫起来。要不要看看姜希婕的来信在做打算?可我也只是随意问候了她一下,没什么要权衡的吧?可万一这个呆子偏又想岔了怎么办?但, 楼道里传来一声喊,是亲厚的马来籍的女生,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邮局。她只得匆匆起身,把回信交给马来女生代为寄送。自己则折返屋内,关门锁好,躺到床上,一封一封小心翼翼的开始看姜希婕的来信。直至天色擦黑,不得不开灯时方才起身。 道什么歉啊,呆子。她抹一把眼泪,打开了檯灯。 作者有话要说: {79}此处,上一处,及下一处,均未考虑当时英镑的购买力。 {80}茶餐厅的前身。 更呀更呀更~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其实四月的时候,内斗不休,傅仪恆作为曾经的留苏人员也受到了牵连。实际上她和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不太熟悉,和蒋公子也不熟悉。苏联经歷和她的“赤化”毫无关系,她是在巴黎入党的,旅欧支部才是她的起源。但事实就是,两派人马的斗争已经牵连到她了。作为情报方面的元老人物,她就这样无端端被牵扯进去,为了明哲保身,而且也觉得噁心,干脆谁也不搭理。她从来不觉得苏联就是一定对的,她甚至对整个斯拉夫民族缺乏好感,但是现如今头头们对她的态度也是划了线的,而她在两拨人眼中只怕都是站在线上,或者站到对方那边去的。在这条线改变之前,她最好一动不动。 原先她可是在北平冒着生命危险套情报的人。现在好了,反正也不会找她要,北方局的日常运行也因为经费问题开始受到波及,为了保全自己,既然不能称病不出,那就干脆只做一个单纯的中转站。除非有活物过来,否则别找我。 然而今日似乎是做不成了。 受上级直接命令,她今天必须去天津接人。并且在三天后直接把这个人送上去察哈尔的火车。此人的住址她已经知道,是他们山西旧识乔家的乔铁汉{81}先生家。但是此人是何人,为何要去局势紧张的察哈尔,她一概不知,上峰也不告诉她。她只需要做一趟称职的秘密护卫工作。 她打扮如常,既不招摇,也不刻意低调,和法租界一般贵妇无异。敲开乔家大门,来人是乔铁汉的贴身管家。“大小姐请。”傅仪恆点头跟进去,她倒不是完全没有疑惑—虽然说他们傅家和乔家是旧识了,要请乔家帮个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这次她可没有出面,她没去找,难道家里还会有人去找?更不可能。若是上面的交情,为什么反而点名她去接人?有可能是觉得她去乔家是理所应当,引起的怀疑较小?那乔铁汉已经被怀疑了? 顾不得多想,跟着管家上楼,在书房见到乔铁汉。关上门,乔铁汉一边跟她说着无关痛痒的寒暄话,一边把她往躲在房间暗处的那人身边引。他已经害怕隔墙有耳了,说的话和做的事情是毫不相干,我小时候可从来没见你到我家去,十八年前也没有那些个事儿,今天不宜叙旧。乔铁汉把她引到那人身边,将那人引给她看。那人身材魁梧,站起来一转身,圆脸,八字鬍,圆片眼镜,傅仪恆心说难怪要小心—现在蒋总裁要是知道你已经入党,只怕十分想要吉军长这颗人头了。 打扮妥帖,乔铁汉领着他们避人耳目从后门离开,坐上一早准备在那里的汽车,片刻不停的赶回北平。傅仪恆一句话也没跟吉鸿昌{82}说,没有时间。她的脑子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把吉鸿昌安全的送出北平。原先的计划只怕太过危险,可是别的计划未必能让吉鸿昌安全上车。不能冒着危险去求吉鸿昌的侄儿,即便那孩子现在负责宛平{83}防务,但去找他就意味着暴露。假如不去,按照原来常见的方式走密道,那么火车站内就是唯一、但也是最危险之处。假如被蓝衣社的人盯上,那就不是几个眼神能完事了。 想到这里,准备回去把武器拿上。 入夜,吉鸿昌被安置在玉佛寺里。傅仪恆担心,生怕被人跟踪,只好自己先行回家,由自己引开可能的跟踪者。好在玉佛寺那里已经有了自己人在守卫,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虽然是佛寺,其实为了保护安全,早就藏匿了不少武器。她叮嘱,一旦发生意外,立刻将人经密道送往火车站。火车站有她的最后一套方案,永远的最后方案—上货车,去山西。一旦进入山西,她可以动用傅家的一切关系保全任何人。现如今若是跑到绥远也可以,毕竟父亲在那里。但是总不如在山西来的安全,山西才是傅家树大根深她十七小姐可以恣意妄为的地方。 这一晚过的分外漫长,回家的路都刻意被拉长了—总要留心后面有没有人。苏州胡同的两头,一头是手摇煤球厂,一头是布匹店,掌柜都是自己人,假如有人望风盯梢,那绝不会进得来苏州胡同。傅仪恆一个人在闺房里擦拭那把白朗宁,心里没想着计划—计划已经是精细的不能再精细了—她想着有些无干的话题,你说这苏州胡同即便如此安全,万一哪天真的发生交火,好不好交待另说,尸体怎么办,啊? 呸呸呸。 次日黄昏,她才出门。仗着太阳下山人多口杂,一袭黑衣又像是躲在了阴影里,人群中越发找不到她了。她总觉得被人盯着,几次看过去又没有人,难道对方是她都发现不了的高手?然而火车是不会等她的,最黄金的上车时间也就是那么几分钟。念及如此,脚步更快了,一个转身就熘进庙里,不出十秒一进二进,直奔罗汉堂。方丈早已在迦犀利尊者面前等待,见她来了,只是略一施礼,便继续念经。傅仪恆快步走到吉鸿昌身边,对他点一点头,方丈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一边喃喃念经,一边拧开了机关。 第114页 傅仪恆手握武器走在前面,中间是吉鸿昌,后面是吉的随从心腹。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虽然不太安全。但是没人发现不代表没有安全问题,傅仪恆想,但是现在只怕说不好安全不安全了。来的路上只怕已经被人盯上了,对她如此严防死守的,保不齐火车站也有人等着了?那到了火车站就必须自己去吸引注意,让吉鸿昌上车走。副站长是她的人,这点事没有问题。但她现在不知道今天跟踪她的到底是调查科{84}的哪一组,第一组还是第二组?假如系的第一组,陈家兄弟不敢把她如何,因为现在不是动傅家的时候;可是要是蓝衣社或者说戴笠的第二组,那群疯子就不计代价的想干掉这位将军—假如他们已经知道了今天护送的目标是叛变的将军的话。。 打开地道大门,她走到窗前打量四周,货仓管理员依旧在门口放哨。照事先说的,车票和伪装衣物这两人已经拿好,按理可以走了,但是傅仪恆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看了一眼时钟。再有一分钟,她如果还不出现,副站长会过来接人。这个时候她才可以让二人出去。 她无端端总想到宋教仁,陈其美,廖仲恺;说实在的,这年月想刺杀一个人太容易了,只要枪法好就行了。即便此刻角色对调,让她刺杀谁也很方便,从火车站逃离也很方便,以她的枪法,她可以保证打到头,立刻毙命。 火车进站了,白色的水蒸气和黑色的煤烟充斥月台,非常阻挡视线,而且人来人往的,有人退避,有人忍着呛人气味靠近火车,乱闹闹好比菜场。 该来了。 货仓管理员打开仓库门,用身体挡住另一侧,叫人看不见是副站长走进来。傅仪恆见他,也不说话,只是点头,便是把那二人交出去了;手握着枪放在口袋里,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穿越烟雾,重新出现在众人当中。 一定有人。至少她已经看见几个了,那几个穿灰布长衫的。灰布长衫在北平非常普遍,平头也就更加常见,连最常见的圆片眼镜都配上了,真是不遗余力。她一边风姿绰约的走,尽情地暴露自己的出现,一边扫视人群,观察火车上下来的人,甚至故意和几个陌生人假装不小心撞了一下,样子很像是在交换情报。 月台算大,人也多,其实对方和她的盘算都一样,依仗人多来达成目的。只不过对方可能真的不清楚她是来接人的还是送人的,因此只能盯住她,从而发现不了副站长一行人。远远的她似乎听见副站长在骂人的声音—她耳力好,不比别人—副站长似乎是在埋怨货工速度太慢,耽误了赵主任这车货你们怎么担待的起! 哦。噗。 她反倒在心里乐开了花。站在原地,装作左看右看看不到人的样子,表情也不紧张也不放松,状似冷静非常。等到火车开走,她便可以抽身而退。至于车上有没有对方的人,她就控制不了了—只能交给永远貌似趋炎附势的副站长。 火车准时开走。她转身准备离开,余光瞥见那几个长衫男子似乎面有疑惑神色。长衫男子互相看了几眼,便跟了上来。傅仪恆没搭理,自顾自往外走,刚走到出站口,却听见一声再熟悉不过的“仪恆”,她浑身一颤,转头一看。 是王婵月。 “你怎么来火车站了啊?我刚才都没看到你。”王婵月像只小兔子一样跑过来挽着傅仪恆的手臂,“我来送一个朋友。刚才人多,你肯定没看见我,光顾着送别人了吧?说,来送谁了?”好死不死站在拿枪的那一侧,傅仪恆又不好当着人面把王婵月给扭过来,只好配合她说说笑笑往外走。“嗨,发小。”得,这连发小都会说了,来北平一年多不是白混的,“从上海过来,还想自己跑到绥远去。”“去绥远,不怕打仗的吗?”“那傢伙,野着呢!我看是能上战场的人!”这话说的老气横秋,傅仪恆笑了,还颳了一下王婵月的鼻樑,这一刮不要紧,如她所愿,王婵月脸红了,于是低下了头,“你又知道了!” 这一低头才好,给她一个空隙看了一眼背后。还是跟着的。而且跟得紧了。对方死死的盯着她们俩,特别是王婵月。 不好。 “你还有事儿吗?没事儿就去我家吧。”“这么晚了,方便吗?”“胡说什么呢,家里横竖都只有我一个和下人们,方不方便的不该是我问你的吗?”“我。。。我倒是方便的。就是宿舍。。。”“来不及回去就在我家住下吧。又不缺一张床。啊,就这么定了。” 她断然不能放她回去。否则可能小姑娘出了苏州胡同就没命了。 王婵月欣喜若狂,有些按捺不住,又怕被傅仪恆发觉了窘的慌,遂提议骑自行车载傅仪恆回去。傅仪恆求之不得,遂坐在后座,一边与王婵月玩笑一边警惕的盯着后方。然而对方阴魂不散,总是跟在后面。 到了苏州胡同口,由于胡同狭窄,两人便下了车。正在王婵月想要回头跟傅仪恆说话之际,傅仪恆眼疾手快把她掩在身后,向北面开枪。笑话,她的动作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快,红队也是她负责训练过一段时间的,见对方开枪,她就能做到后发先至。 可惜架不住打伤这个,西面又来一个,傅仪恆侧身挡住王婵月,依旧是一击即中。王婵月在她身后,电光火石间只听见枪声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温热的一点液体溅在耳后,用手一摸, 第115页 是血。 她勐然回身看着傅仪恆,吓得说不出话来,而对方用手捂着左臂,反倒微笑着对她说:“你既然是医学院最好的学生,这点伤口,你能处理吧?” 作者有话要说: {81}《乔家大院》那个乔家,山西祁县,乔致庸。 {82}此处护送情节完全是虚构。完全,是,虚构。不能查询到在参加察哈尔抗战之前吉鸿昌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天津去的察哈尔。 {83}国军吉星文上将。曾打枪抗日第一枪,后死于金门炮战。但此时有没有负责宛平防务不知,但已参加喜峰口战役。 {84}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时任老大是陈立夫,第一组组长徐恩曾,第一组即中统前身;第二组组长戴笠,即军统前身。 什么叫做,卡着卡着就写了,写着写着就顺了,嗯?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王婵月在傅仪恆的闺房里,心惊胆战的把傅仪恆的外衣脱下,给她处理伤口。其实只是擦伤,并不要紧,处理干净拿纱布包好就行。王婵月也不手生,却抖。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会被人跟踪?又被人枪击刺杀?为什么又带着枪把对方打了回去?她不敢问,一边专注的处理伤口一边思索答案。若说傅仪恆枪法好,并没有什么解释不通,连姜希婕那样出身政治世家的都会玩,何况世代从军的傅家;可是跟踪,她从来不知道太多政党内斗的事,而且心中觉得,傅仪恆身份特殊,怎么说也是山西大族和国军将领的千金,哪是能随便杀了了事的? 可也不能是来杀她王婵月的啊! 包扎完,王婵月嘱咐她不要沾水,养几日再说。说完也不敢正眼看傅仪恆只着内衣的身体,端着水盆就想走,傅仪恆拉住她,得,这下小兔子又定住了。 傅仪恆起身,从水里捞出毛巾,轻轻把王婵月耳后溅到的一点血擦掉。这才把沾血的帕子仍回水盆。王婵月盯着那一点猩红,感觉越发怪异。自打从傅仪恆流血的手臂,她已经问了不下二十个“你没事吧”,毕竟她只看见了这一个伤口,万一还有别的呢? 原来她已经开始不太相信傅仪恆了。 可是她喜欢她。这点不相信让她非常尴尬,非常纠结,非常想要逃。 “婵月,坐。”傅仪恆接过水盆,放在一边,又转来牵着她坐下。王婵月依旧低头不语,“今天把你吓着了?抱歉。”“没有。。。你不用抱歉。”王婵月低着头,幅度很小地摇了摇,不敢正脸看人。“这种事。。。本不该牵连你进来。可是他们在火车站就跟了上来,一路上也没离开,我怕今晚放你回去会有危险,就带你过来了。没想到这么猴急的。”傅仪恆说的轻描淡写,把事情全部推系党争,编的像模像样的—什么对奉军原来的人马不放心,什么不知道是张学良还是陈立夫还是蒋总裁,什么政府现在就知道干这种事情,胡编乱造,饶是想这王婵月什么都不知道可以随便的骗—她也没地儿核实去。 眼见王婵月被她唬的一愣一愣,又怕给吓着了,傅仪恆遂蹲下来,仰着脸安抚王婵月,说什么这下开了两枪自然吓跑了,什么明天就写信给哪个哪个要人说这回事,什么以后不要担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又不是在外面养了外室的丈夫回来给新婚不久的年少妻子赔罪的!然而她又实实在在的害怕把王婵月给牵连进来,今晚的事,不能再有下次了。 “我也不害怕,你别担心。我担心的是你。”王婵月及时止住了傅仪恆滔滔不绝的架势,此言一出,两人都安静了。夜晚的北平,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傅仪恆微笑,“好,你放心。” 那边厢,姜希婕自打升职小写之后工作越发忙碌,出来聚会的时间也少了—她愣是忙出了一副百年后新世纪上海高级白领的风格,轻重伤都不带下火线的。那次醉酒之后,她一直试图和kitterlin再联繫,她想知道故事的结尾,想知道kitterlin最后的选择。但是她忙对方也忙着上课,等她有空了反而得知对方病了,只得不去打扰。已经是夏末,天气依旧炎热,她再一次加班到晚上八点才回家。一开门,反而看见了去北平出差许久的二哥姜希泽。“咦?你回来啦?”“什么话,难道我还不能回来了?这话该我说,二哥是终于回来了。”一边脱鞋,一边给坐在一边的傅元瑛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再瞪姜希泽一眼—你个死没良心的连孕吐的日子都过了肚子都这么大了才知道回来!傅元瑛怀孕期间他就会来看过两次,也不知道这次能呆多久。姜希婕也不打算在客厅当电灯泡,一熘烟蹦到餐厅陪爷爷吃饭了。不多时姜尽言吃完,填了一斗烟就走了。剩她一个飢肠辘辘的大小姐吃相越发不雅起来—赵妈都看不下去了,“小姐!哎哟慢点!真是这洋行也不让带饭,瞧把你给饿的!哎呀慢点那么一大块肉你慢慢嚼碎了再咽啊!” 人若在比较极端的单调状态中会把被压抑起来的欲望全部累计直至爆发在同一个点上。 姜希泽进来,摆摆手让赵妈先出去,斜睨了妹妹一眼,拿过菸灰缸坐下,自顾自点燃一根大英牌{85} 。“元瑛姐姐还怀孕呢,你就在家里抽,没见爷爷都到外面去了。”“我可不是到这儿来抽了吗?元瑛上去歇着了。”“合着你们都不把我当保护对象。”姜希婕又是一大口白饭配一大块红烧肉,看得她二哥简直想把她的筷子夺下来,“别以为哥哥我不在上海就不知道你在别人那里学抽菸这回事啊!哎呀真是,慢点!又没人和你抢,这吃相越来越看不下去了!愣是当着王大小姐不在就没人管得了你了是不是!” 第116页 姜希婕瞪他一眼。偏又被个知根知底的混蛋瞪了回来。 “浩蓬在北平接到他姐姐的信。他姐姐拜託他问候。但是这臭小子着急去傅家提亲,只能让我代为转达。” 这话有用,他想,这下嚼的慢了。 “她说问候你,说她一切安好,也祝你健康安泰,事业遂顺。”姜希泽的长得像他母亲多些,眼睛相对大哥希耀的浓眉大眼而言显得更细长一点,所以一旦斜眼看人,就显得更加凌厉,容易看得人浑身不适。他就这么盯着姜希婕,想看看她的表现,姜希婕只是照旧吃饭,只是吃得慢了,再不是往嘴里倒一般排山倒海了,就连夹一块肉,也会因为想事儿而动作一滞。 姜希泽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快被吃完的红烧肉,“你这是可劲儿吃可劲儿长啊,可是,”再上下打量,“也没长肉啊,好像还瘦了,我说你是倒腾进口机械还是折腾自己呢?” 用干笋烧红烧肉,厨子的拿手菜,吃完了肉浸了肉汁的干笋最好吃,姜希婕夹起一块扔嘴里,一通勐嚼,像是要解气,“你就不能把关心我的话直着说,非得绕弯子?大哥现在在哪里?” 姜希泽弹了弹菸灰,嘆一口气,本来想给妹妹送去温柔目光,谁知道这丫头根本不看人,只好把目光撤向地板,“还是江西,但是听说要往湖南转移了,谁知道呢。。。哎呀!叫你慢点!慢点!咬到舌头了吧!这吃了一碗肉了怎么还欠肉吃啊!” 她赌气的睡了一晚上。很久没赌气了,那些信寄去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她也就认了。她就快要成功放弃了,她已经逼迫自己忙碌以致麻木,以致好一阵子都没有时间去想王霁月了。太忙也是好事,晚上做的梦最多在醒来时再哭一哭,上班就忘了。这样也不好,她想,睡眠质量差。不能在纵容自己哭了,醒了就睡回笼觉。 然而今晚她想放纵自己赌气,放纵自己像曾经的少女,怀念情人还在的时候,憎恨情人薄倖的时候。她想起王霁月还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想起在木渎老宅她抱着她睡的时候,一团薄雾似乎浮在身边那团空气里,你我相隔千里,可又好像还在我身边,在那团空气里,像一块核心燃着火的奇冷的冰,我想要拥抱它,融化它,哪管是会冻死还是烧伤。 我很好,你好吗?你应该很好的。我很想你。 可我不能告诉你。 然而她终究也没给王霁月再写信去,醒来一个清醒理智的人也是一个赌气的人,她也能明白自己终究是追逐太过,与其继续如此不如站在原地,等王霁月自己走来找她—不论来于不来,她都有余地迴旋。 十月,姜希婕正和哥哥吵嘴让爷爷大嫂二嫂看笑话的晚餐时间,姜同悯毫无徵兆事先也没通知的就回来了,叫一家人全部愣在餐桌上,唯有老爷子深知次子秉性哈哈大笑起来。“爸爸?”“二叔?”“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回来还不欢迎吗?”他把手提箱递给管家,叫人去外面把他车上的行李也搬下来,“待会儿再给你们看我给你们一个个带的礼物,”一身风尘倒是在下船之前就洗干净了,给老父问过好就跑去摸希耀的儿子姜邺的脸,“给二爷爷看看,像不像你小姑?嗯?我看不像!还是像你爸爸妈妈!不像你小姑!” 一边吃饭,姜同悯就一边打听家里四个孩子的情况,知道宝贝闺女升职升职这么快的时候高兴的不得了,“爸爸,你也管管希峻吧。我们都管不了他了。正好你回来了。”“好好的,我干嘛要管他!你爷爷都不管,我怎么好管呢?” 姜希婕翻起了无数个白眼,真是亲爹亲儿子一家三代!眼看爷爷不语,二哥脸色变了,父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姜希峻已经毕业,现在留在北平说是要留校任教,她是没有时间去北平抓他管他,姜希泽是不能离开工作去处理这样的私事,当爹的再不管那就没人了,遂将心一横使出杀招:“爸爸你再不管他,来日他和大哥战场上见面了怎么办?” 此言一出倒是很合姜希泽的心意,可是余下的人都静默了。 良久,姜同悯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别管了。” 满以为他爹会真的好好管束一下,结果他爹展现了作为爹的行为先行—先是忙着和好几年不见他的老朋友们见面,见面回来之后一会儿高兴的很一会儿又非常低落,问也不说;直到十一月的福建造了反了,他爹立马跑到广州去了。 姜希婕觉得很头疼,是真的很头疼。除了好像又要去造反的爹和眼看要造反的弟弟,还有一封不足一页纸的王霁月寄来的信。 作者有话要说: {85}民国上海几大牌之一。当时名牌有“老刀”、“大英”、“哈德门”、“ 三炮台”等。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姜希婕断然想不到她爹给她找麻烦的能力是如此一流。闽变不久,当爹的倒是让女儿惊喜了一把—这回不是去跟着闹的,是去斡旋的。甚至还专门打了电话来,跟女儿分析为什么福建政府长久不了—饶是这般体贴关心,姜希婕虽然受用,却也不太习惯。她的印象里,这个爹是从来都坏的,这里给了她糖吃,往下就会央她去干活了。 的确也没猜错,她姜希婕毕竟是个姜家人,看人眼光在理智尚存的时候总是很不错的。十一月底,姜同悯居然从广东回来,先去了南京一趟,然后回家,准备乘船立刻再去广州。在家的一晚,他私底下很郑重的对姜希婕说,帮爸爸搞几张去香港的秘密船票好不好? 第117页 “船票?去香港?你要干嘛?”姜希婕瞥了老父一眼,他又不是不能!就他那个交际能力,手眼通天的,区区几张船票有什么搞不到的!卖政治人情,还需要我帮忙?您这到底是卖谁人情呢,啊? “别的渠道不是用不了吗!总之不会轻易放真如{86}他们走的!别的渠道多多少少都和南京脱不了干系,未免被发现,只有找你了!”“发现?”姜希婕颇想说要不被发现你就不要找我,找二哥啊!你让个情报头子去找票不就得了吗?她不知道他的政治考量,总是政见可以有分歧,可是亲族之间不要互相陷害的。他到南京探了探口风,眼看通缉令都已经准备好了,自知那闹事的四个是留不下的。为今之计只有躲去香港。而这件事,能经手之后依然干干净净的也就只有这个宝贝女儿了,他需要一个不会有人去关心的不上檯面的渠道。 “好吧。。。我去问问。总是有办法的。可,爸爸你明天不是就要走吗?我让人在广州找了给你?”“那是最好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姜希婕本想转身离去,不料听见她老父的几声咳嗽,自打从国外回来,这身子骨似乎就一直病者。无法,没有个人前尽孝的儿子,只有个负责拍背的女儿也是好的。姜同悯一脸虚汗之余倒还不忘叮嘱女儿要如何如何买才是安全的。 为了这区区四张需要岔开买的船票,姜希婕不知道腆着脸拜託了多少层,求上面的小班,去求那头的小班,没想到听闻此事的是管事儿的大班,大班仗着对她印象好,又听说她是政府要员家的千金小姐漂亮的不行,到底是有了攀附之心还是“闻”色起意也不知道,总之竟然给办下来了,还劳姜希婕专门拍一个电报去说只要一般的船票,千万千万受不起什么特殊待遇。。。 麻烦至此,也没把心口大石—王霁月的来信和kitterlin的异常—从心头眉头给移开。 先是王霁月的好不容易等到的来信。虽然不足一页纸,在姜希婕的桌上却比厚厚的文件和价目表关税单等等珍贵的多,她是工作忙碌的间隙叼着粢饭糕也要多看几遍。表情说不上喜悦,指尖细微婆娑甚是珍惜,神色倒是落寞的很,让人总以为她是收到了拒绝的情书。其实哪有啊,她腹诽,这个傢伙连拒绝都不肯给我写。接受也不肯给我写。信纸是一页,内容是半页,问身体康健否,工作顺心否,升职升到哪里,现在成天都在忙什么。说我的来信全都看了,但是因为缺乏最近的信,所以不知道近况才问这么多。说她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对学业不再那么上心,但是偶尔去当义务教师还是很开心。香港景色不错,有空慢慢写给你看。 我的信里对你哀求,对你道歉,对你询问,对你思念,那么那么多叠起来都要把我压死的情愫,你就短短回復我半页纸?你只字不提,总是装聋作哑,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啊? 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甚至恼怒于什么“改日详述”,写封信费你半辈子不成!好不容易收到回信却没有多少欣喜可言,她感觉自己简直是被欺骗了,被人耍了,像个猴子。可是这毕竟是王霁月的来信,一年多之后终于寄来的信,她怎么也无法不珍惜它,无法不把它捧在手心里,把字字句句都背下来,然后在脑海中反覆思酌,反覆回味。 看完信之后,懊恼的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kitterlin。于是她们依旧相约在英国总会喝酒。她满以为自己能很顺利的把事情告诉kitterlin然后从她哪里得到建议,可是那天kitterlin脸上似有飞红,人显得软弱疲倦—那么大个子显得这么软反而有了暧昧之态,姜希婕觉得kitterlin看她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活像能把她剥光了一寸一寸监视她如玉胴体一般。 “怎么,她给你回信了?” kitterlin端着半杯烈酒,迷离着蓝色的眼眸打量她的表情,“。。。你个鬼精灵的,什么你都猜得着。”“呵呵。。。你还嫩着呢。要知你的种种小心思都瞒不过我,纵使别人看不出啦,我从你的眉毛就能看出来。”说完又喝一口,喝完又笑,笑完又让姜希婕说,听完又笑。“哪儿就这么开心啊笑个没玩了还!” kitterlin咽下最后一口,咧着大嘴对她唿出一口酒气,说:“一是笑你的小脾气,非常有趣,到底是恋爱中的年轻人。二是。。。羡慕你。。。羡慕你。。。”“有什么好羡慕的?” kitterlin正准备说,忽然咳嗽起来,而且咳的厉害,惊动了酒保过来问候。姜希婕好生无奈,季节变化,大家都注意一点好不好?难道独独她一个皮糙肉厚,在家里也不用避着即将临产的孕妇么! kitterlin自打那时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姜希婕又忙着帮家里接送即将生产的傅元瑛,还要掺和搞船票的事,简直忙的不开交。傅元瑛生女儿生的非常不容易,可能是她自己身体不好,女儿生下来母女二人都非常虚弱,吓得姜希泽不知如何是好,后悔不学医。待得宝贝女儿情况稳定而妻子脸色不再那么惨白之后,他还没来及多抱女儿几下就又要出差去了。只好把照顾妻儿的重任又交给家里的女人。姜希婕没辙,大婶在医院,她和大嫂就只有医院家里两头跑。特别是这寻摸各色补品的重任,毫无意外的落在她身上,谁叫她并不是完全呆在办公室,有时候也得到处跑呢。 一来二去已经是元旦,忙到没时间喘气的姜希婕近来赌气,只给王霁月写去一张简单的贺卡,逐一回答她的关切之后草草预祝新年快乐了事—她倒是想往多了写,可是不知怎么写,遂打算想一阵再说。给kitterlin也就只剩下了打电话的时间。可是这快要新年了,难免挂念她病好了没有,想到她一个人在教师公寓也显得孤寂,这天居然自掏腰包买了补品上门去了。 第118页 不打招唿就来,是因为掐准了kitterlin的作息,知道她肯定在家养病无处可去而且醒着看书。 敲开房门,kitterlin一脸惊喜,“你怎么来了?”“这不是怕你新年一个人过太孤单吗!来,给你,统统吃掉,免得你这老是虚弱,病老不好。” kitterlin笑着接过东西,让她进门。外面天寒,姜希婕进门就把外套脱下,非谓屋里多暖和,单纯不想把衣服上的寒气带进病人的屋里。没想到刚把衣服挂好,正在书柜前寻思找一本什么借走,就被人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 吓得她整个人都僵住。 可kitterlin哭泣般的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丧气似的松开。她不敢回头,尴尬而畏惧,只得僵硬得站在那里。背后传来kitterlin有些沙哑的声音,“对不起。。。吓着你了。。。抱歉。。。”这语调前所未有,姜希婕不由想起kitterlin的故事来,心里软下来,转身道:“没事。。。我明白的。”没想到kitterlin认真的看着她,“你明白吗?啊。。。。。。你是应该明白的。。。可你最好不明白。” kitterlin给她泡了温热的红茶,姜希婕有些出神地看着红茶,“怎么了?”“以前。。。霁月最喜欢红茶了。可她走了以后,我竟然再也没有喝过。都是喝咖啡和酒了。” kitterlin本该是取笑她挖苦她的,不知为何今日kitterlin温柔异常,目光温和的盯着自己的红茶杯子说,“她也很喜欢。” 姜希婕一愣,旋即想到,“她”指的是eileen。 对着壁炉里的炉火,kitterlin很自然的对她说起故事的后来。 1926年的时候,kitterlin收到两封从苏格兰寄来的信。第一封寄信人说他是eileen wilson的侄子,他在纽约处理姑姑的遗产。按照姑姑的计划,十万英镑本来要用在爱丁堡置一处房产,但始终没有花出去,死前姑姑表示其他遗产从版权到房子都可以给家里人,唯有这十万英镑要给她的,于是他来信请求一个可以支付这笔钱的方法。而稍早的一封,是eileen从纽约寄来的遗书。 我知道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从最开始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你也许在吕宋的船上恨我引诱了你,也许在香港的酒店房间恨我背叛了你,甚至还在每一个给我写绵绵情话的时候,一边甜蜜的在信纸上说爱我,一边在心里诅咒了我千百次。这都无所谓,我也不能乞求任何人的原谅。我是贪图名利,选择了aaron,但他并不能给我这份爱。若说我爱的还是你,从来只有你,你又如何会相信呢?事到如今,我只想让你知道,曾经我背叛你,有我的苦衷。而这苦衷就是,我只有这一个办法让你离开我。我贪图虚荣,我想要成功,我渴求名利,这你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我爱你。我愚蠢的没有别的办法让你放弃我,放弃我去追求新的有出路的人生。我只有伤害你。 现在看来我做错了,我毁了你的一生。而上帝给了我惩罚。我想我没有力气回到苏格兰了。我会让charlie把我的骨灰带回苏格兰。假如有朝一日你再度踏上那块高地,请记得替我看一看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看的本尼维斯山的春夏秋冬。 “你知道吗?” kitterlin说,“有一天我梦见她,梦见我们还在宾州的学校宿舍里,两人站在走廊上,她还在对我说话,我很认真的听,我们声音很小,害怕吵醒别人。后来梦中忽然想到,她已经不在了。梦见一个已经去世的人不可怕,我在梦里,眼含热泪看着她,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kitterlin眼睛里倒映着炉火,蓝色的瞳孔像挪威峡湾里波罗的海的海水一般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86}陈铭枢,字真如。 只要状态好,一小时3000+不是梦!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炉火很暖。故事听起来像前尘往事。 kitterlin说,后来我就留在上海,等到沪江建校,就选择去沪江教书。如此而已。姜希婕问,你不想回去吗?kitterlin笑着看她,笑得干净,笑得简单,“回哪里去?” 回哪里去?已经无处归去了。即便想睹物思人,纽约也早就不是以前的纽约了,宾州就算还是那个宾州,又有何用?彻底失去的东西到哪里都补不回来的。每天就这么活着吧,心如死灰。花费时间来相爱,来互相伤害,互相憎恶,再互相思念,互相隐瞒。“你知道我庆幸什么吗?”姜希婕摇头,kitterlin的笑意落进她眼底,让她觉得kitterlin心里真的已经没有哀伤,只有缠绵如藤蔓一般几乎将人缢死的相思。然而终究是她道行浅,不知到了这步田地,喜也是悲,悲也是喜:“我很庆幸,死的是她,不是我。这样这漫长的孤独的活着,属于我而不是她;留在世上却什么也不剩的是我不是她。” 她说完这话,依旧望着炉火,好像已经成了一尊石雕。姜希婕希望自己能说点什么,可惜什么都说不出来。良久沉默之后,kitterlin勐然大咳起来,接着好似喘不上气一般,犹似要被憋死。姜希婕给她端水送药拍背,伺候完了又自觉打扰,不知道是留下来还是快滚蛋的好,思来想去试探地说,那我就不打扰了。要是kitterlin挽留她就留下来,让她一个人呆着自己也不放心。kitterlin挂着一张虚弱的脸,笑着对她点点头,“去吧。。。外面只怕要下雪了。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第119页 她心里哀凉,于是脸上绷出一个微笑,关上门离去。 虽然是元旦,其实她还得帮她爹做些擦屁股的事。即便她烦得要死,甚是无奈—刚把年底工作潮应付过去,您就不能让女儿我消停消停啊—也只能腹诽,不能拒绝:她爹在广州病了,由于病来兇勐,所有的事虽然只是善后也只能交好一部分给姜希婕。姜希婕心想,这一回要是玩砸了,她就辞职算了。饶是如此,还得把好不容易回家的姜希峻臭骂一顿然后赶到广州去照顾父亲。没想到这小子倒是乐意的很,气的姜希婕给老父发的电报里补充了好一大段—你的儿子你自己管!再不管他要无法无天了!就知道躲!父子二人一样的滑头! 好在不多日他就好了,二月三日,父子二人一同回了上海。一家人又凑在了一起,除了大伯在南京暂时脱不开身,姜家又再一次的团圆。成天就知道抱着女儿姜颍就是不撒手的新爸爸姜希泽还难得的跑来和自己的妹妹说,“我说她姑姑,今年你给我家宝贝小颍发多大的红包?”姜希婕白他一眼,旋即和颜悦色的逗侄女,“小颍这么乖,当然要发个大的!比你爸爸给的还大!就是千万不能给你爸爸看见!看见了就没咯!我悄悄递给你妈妈!长大了找你妈妈要哦!” “不过哦,浩蓬今年准备要结婚了,不知道是秋天还是夏天,等到过年去傅家的时候我给你问问。”姜希泽一边亲女儿的小粉脸颊一边貌似心不在焉的对姜希婕说,“结婚?”“是啊,结婚。以后我们俩就是连襟了。”“这样啊。。。”她眼神黯淡了下去:二哥说这话的意图很明显,告诉她,今年夏秋之间,王霁月是无论如何会回来的。不管她是正式毕业了该回来了,还是作为大姑子,她都要回来参加这个婚礼。其实姜希婕心里乱着呢,她也发现自己自打收到那封欠揍的回信之后,内心的坚冰就开始软化,或者说内心的废墟又开始死灰復燃—她又开始觉得和王霁月是有希望的,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特别是在这么久的放逐之后依然有,那么证明,自己依然是有机会去努力的。 “不过王家,”姜希婕正想问呢,忽然电话铃响,胡偕接了之后喊了一嗓子,“三小姐,王家的七小姐找你!” 王婵月兴奋的声音在电话里都变了调,她说自己准备从北平回来,等她回来就去见姜希婕,千万千万要等她啊。姜希婕一面应着好好好,一面倒觉得哭笑不得。好像王婵月也是海市蜃楼睹物思人的一部分似的。 “王七小姐?”姜希泽把女儿交给自己没有女儿一样喜欢小侄女的大哥,好死不死继续过来逗他妹妹,“嗯。”“她要回来了?”“说是要回上海一趟,和她的哥哥们的一起回广州。说王家在广州过年。”“哦,也是。浩蓬也这么说。不过她回来不也是好事吗?”“怎么就好事了。”“带个话总也是可以的。” 姜希婕停下想逃的脚步,定定的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姜希泽走过来,也是一样的看着她。将你的疑惑投射过来,我把我的真心照进你眼底:“总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哥哥我从来没说过你什么不好的话,想去就去吧。别委屈自己,为了谁都犯不着。就算她王霁月见得,我可见不得。” 周四,天色阴沉,云彩的颜色从下午就开始发灰,到了晚上天黑了就开始发红,像是要下雪。本来就加班到很晚,姜希婕刚到家,忽然一个电话打来了。姜希泽吊儿郎当的去接—他今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正开心—脸色却忽然怪异了起来,“希婕,电话。”“嗯?”姜希婕一愣,我汤还没喝呢这又要干嘛?“哪儿来的?”“公济医院{87}。” 下雪了,姜家让司机开车送只能在车上勉强吃饭的三小姐去医院。医院来电话说,我们这里有个病患,唿吸衰竭,可能没几天了,但她没有亲人,指定你来处理有关事宜。修女的是地道的英音,姜希婕吓出一背冷汗,一路都在催司机快点,赵妈给带的吃的也没动几口。 修女把她领进病房,躺在病床的上的确是kitterlin。kitterlin面如死灰一般,姜希婕震惊之中,来不及接受事实,好在成熟了不少,让修女先出去,独留两人在房中。轻轻搬过凳子坐在床边。kitterlin见她来了,露出虚弱的笑。因为唿吸困难,说话已经相当困难,姜希婕与她几近心灵相通,先开口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kitterlin笑,就好像原先听她讲了笑话一样,玩味的开心的微笑,“也是我蠢,不懂医学。要不然不要拖你去喝酒了,应该拖你来医院。”修女在上楼的时候,语速极快的回答了她的问题:肺心病,唿吸困难,说不好哪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过去了。她自己也接受了,似乎不怎么悲伤,你要做的就是陪陪她,帮她处理她的遗愿和遗嘱。“我说你怎么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爱咳嗽。难道你原先出来见我的时候,都吃了药,所以不咳嗽?唉,我都被你骗了,应该管着你不让你抽那么多烟。” 她尽心费力说着俏皮话,kitterlin被她一逗,未及说话就咳嗽起来。姜希婕连忙起身想给她顺气,见她痛苦的模样,自己的眼泪反倒是再也忍不住了,俏皮话一句也说不出了,只能坐在那里抽咽。反倒是大咳一通的kitterlin顺了气,相当困难的说起来话来:“你逗我笑,没想到逗出了咳嗽。也好,这样好歹能说话了。你总是这么能。”“哪儿能啊,还要你来安慰我。。。”姜希婕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手背。“你要是不厉害,我怎么能找你来帮我处理后事啊。你可不要搞得我像是所託非人。”这下姜希婕好歹破涕为笑,“罢了。。。不和你争。。。让你再。。。”笑了笑又被自己说的要哭,“让你再多消遣我几次。。。” 第120页 kitterlin仰面笑了,照往日,这是个大笑,那音量在夜晚的医院是绝不合适的。可是现如今,她能笑,笑出来的确是干涩至极的声音,好像肺里被人塞了砂纸。“我有两件事,第一。。。我的遗嘱,是早就立好的,遗物都捐给教会,但在捐给教会之前,那些书,你想拿几本就拿几本。乐意的话,全部拿走都行。” kitterlin扭头看着她,湛蓝的眼珠也有些发灰,“第二,我死以后,骨灰,还请你保存。希望你有朝一日,要是能有个机会去苏格兰。。。” kitterlin喘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好像吐出了看不见的血雾一般,听声音就让人觉得疼,“就把我带回去吧。撒在风里,也算是到了。。。”“。。。嗯。”姜希婕点头,kitterlin睁开眼看着她,“这倒像是我为难你了。真是抱歉。” “说这干什么。。。”姜希婕握了握她的手,“外面下雪了吗?”“下了。这会儿可能下的挺大的。”其实kitterlin的床位离窗子还一段距离,窗外也没有灯光,其实看不见。她还是转过了头努力望向窗外。姜希婕以为她想起了什么往事,便安静的不说话。良久她起身给kitterlin倒水。水杯和水壶都放在那头的床头柜,她只得绕过病床去。 即便走过kitterlin的视线,也不见她有一丝动摇。“我以为,我死的时候,会是什么了不起的样子。” kitterlin忽然喃喃念道,“原来都差不多。我以为我死之前应该无怨无悔,豪情壮志,没想到还是有些遗憾的。”姜希婕给她倒好一杯水,凉热一混,温度刚好,再扶她起来,小心翼翼的递给她,“你相信中国人的转世轮迴吗?” kitterlin点头,“我相信。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虔诚的基督徒。”“那你就相信,她在那边等你的。孟婆拉都拉不走。我相信。” “你总是想安慰人,可是有的时候安慰的手段不太好。”姜希婕想笑,笑着笑着又想哭,“难道你指望我是神父,是天使,能许你一切愿望。” kitterlin 摇摇头,“以前我总希望自己无怨无悔的死,结果真的要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希望从头来过。可是从头来过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选择。也许不离开纽约,永远不离开她。” kitterlin侧身躺下,好像是倦了想睡,姜希婕给她拉上被子。“有的事情,也许我们自己左右不得,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嗯。。。哼。。。有的事,也许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放弃,谁也强迫不得。” 外面下着雪,病房里其实没有别的病人,空荡荡的床位,好像棉被吸收了一切声音。 连着三天,姜希婕都守在医院。尽心尽力让kitterlin有机会多“消遣”她一些。第三天天色擦黑的时候,kitterlin快要不行了,修女请了专司此职的神父过来,让kitterlin一手拉着神父一手拉着姜希婕,潮状唿吸一波一波的,好像海浪在一点一点带走她的生命。忽然kitterlin挣扎着含混不清的说,希婕,你抱抱我。姜希婕俯身紧紧搂着她,好像哄一个婴儿一样轻声说,不要害怕,她在等你,马上你就会见到她,没有寒冷,没有分离,没有黑夜。 她听见kitterlin笑了,听见她“嗯”了一声,平静的结束最后一次漫长的唿吸。 处理完一切事宜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色全黑。kitterlin拒绝中式的守灵和西式的葬礼,自觉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只想姜希婕带走她的骨灰。现在姜希婕要去她在学校的宿舍处理遗物,姜希泽意外充当司机,在楼下等着她。走进再也没有主人的别墅,姜希婕忍了一路,再也忍不住,跪在书架之前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87}天主教会医院。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写完这章的时候,出门去倒水,才知道室友之一要紧急回国,他的外婆去世了。恍然有一种无常感笼罩着我。珍惜啊,珍惜。 第70章 第七十章 王婵月并不着急走,事实上她更想在上海多呆一阵。傅仪恆回山西去了,而且走的还特别早。没了傅仪恆似乎她在北平就呆不住,既然如此不如南下回家过年。傅仪恆看透她心事,便安慰她说,你也不如回上海去看看啊,看看你那个姜家姐姐。 其实她心里美得很,二哥今年就要作傅家的女婿了,她和傅仪恆就是亲戚了。可是照辈分算,她反倒得叫傅仪恆是姑姑,怎么都觉得亏了。毕竟平日里她从来没把傅仪恆当个长辈看。但无论如何,能多一层联繫,她就高兴。回到上海之后发现,王家的宅子自从王霁月走后就变得空落非常,闲置的空气四处挤占人的空间,整幢房子虽然有僕欧看守却好像突然之间凉了下来一样,她感觉一分钟都呆不住。幸好约好了姜希婕,趁天气还行,赶紧出门去。 她和姜希婕约在下午两点的咖啡店。远远地看见姜希婕穿了一件灰色及膝毛呢大衣过来,头髮长度比她走的时候没什么变化,想必是打理过了—至少残留的烫髮痕迹还在,如今只是略有弧度的随意散放。“姜姐姐!!”她隔着好些人就开始招手高喊,姜希婕自是看见了她,对她点点头,笑了一下。 王婵月觉得这个笑非常的成熟,相当的妩媚,只是比傅仪恆平时看她的笑意,要多几分忧郁。傅仪恆曾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傅家三进的四合院的书房里,端着一杯茶对她说,“姜家那个丫头,你的姜姐姐,我看着长大的。她原先可是个上房揭瓦的野丫头,一点没有千金小姐的样子,也是她爹宠她。后来我就出国去了。上次元瑛结婚,我才再见到她。啊呀,真是漂亮的没有边了。一挑眉毛有千般英气,一笑又有万般风情和妩媚。长得这样勾人魂魄的。”当时她故意去逗傅仪恆,“那和你比,倒是你漂亮些还是她漂亮些?”她自己也知道,两人分明不是一个类型的女人。 第121页 傅仪恆却几乎是媚笑的看了她一眼,抬起手喝一口茶,让她等了半天也不给一个答案。 “哎呀好久不见你,倒是越来越出落了。我就说你是欧洲小说里的精灵,她们还不信。说你是彼得潘,现在要让她们看见,是必须得信了。”姜希婕现世过来拉着她看了半天,然后才手挽着手进门去。若是两人心意相通,此刻倒能发现她俩为这个动作想的都一件事。毕竟原先这个位置上与姜希婕手挽手亲密无间默契无比的应该是王霁月。 啊呀,王霁月。 “你在北平还好吗?我也没有你的消息。只能道听途说。”“我好着呢,多亏了之前拼命学了一点,现在能跟上,不很费劲儿。”“那好啊,也不枉费你那么努力。想想原先带你去北平。。。对,傅家那位小姑姑还和你有联繫吗?”“有啊,我们每周都要见一见的。一起玩,一起聊聊天喝喝酒。。。”王婵月想到前段时间的生死一瞬,心下一惊,警惕性蹭就起来了,逻辑思维也从见面的兴奋中恢復:“姐姐没跟你说吗?” 合着王家上下都以为她们应该是一直有私下联络的。也是,两人都是啥也不说。 王婵月的话说得像试探,像第一次去鸡窝里掏蛋的小手,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姜希婕知道自己要被看破,想一想倒不觉得丢人,只觉得哀伤:“没有。她倒不跟我说这个。。。你知道她话少,写信也不长,都是说些好玩的事。”王婵月不疑有他,轻点头道:“也是,她跟你说的话就从来不和家里人说。” 是,你对我是挺独一无二的。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王婵月很久没见她,满坑满谷的全是好奇,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姜希婕答得口渴,好半天才得到一个空隙喝口咖啡,心想那傅家的小姑姑平时是怎么受下来的:这孩子在广州学得一口流利粤语和嗖嗖的语速,好奇心又重又机灵,问起问题来简直像机关枪一样。“你平时都是这样和那傅家姑姑说话的吗?”“是,怎么?不好吗?”王婵月心说她还没嫌弃我呢,难道是我真的做得不对吗?她也知道自己有的时候一旦兴奋就会语速跟上脑子的转速变得过快,别人往往跟不上,也非常失礼。“倒不是多不好,我是以前也知道你是这样,作为朋友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就是觉得你问的这么快,招架不来。”闻言二人皆是一笑,王婵月道:“没有,她才没有呢。她要么半截就把话头看下来,知道我要说什么,要么就两眼含笑的在那里看着我,看得我发毛,又开始找补,补充问题。” “那还真是聪明。以后我也这么对付你得了。”“姜姐姐!讨厌!” 是,真像以前我们俩说话的时候。 “你们家今年都在广州过年嘛?”“是啊,大家都去。说是上海今年怕是很冷,姐姐也懒得回来。唉,她也是。不过也快回来了。”姜希婕挤出一个很礼貌的微笑给王婵月,“也好。怕她一时在香港呆得惯了,回来冻着她。”“姐姐没跟你说什么时候回上海吗?”“她。。。”这下可好,“她也没决定吧,暂时。没跟我提。”王婵月略有颓丧之态,“她都不跟你提,也不跟我们说,去了香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 告别王婵月,姜希婕其实还有事。那天领了kitterlin的骨灰盒,不能下葬,必须存在一个地方才好。只好去买了个木盒,把骨灰盒放在里面,再放在自己屋里—她自己当然不觉得有什么,那毕竟是kitterlin。但是kitterlin的那些遗产,虽然没有多少,该走的程序确实一样不少。她今天就得去和教会的修女交接。 那天回到深夜的别墅,她跪在书架前嚎啕大哭。姜希泽过来从后面抱着她也没有用,好像她是回到这里才一个人为这孤独的北欧来的流浪者哭丧。她也不是单纯在哭kitterlin,她自己也不明白,也许还在哭别人吧,也包括哭自己。从此她感觉自己完全进入了无人可以了解无人可以倾诉的绝境,假如王霁月也放弃向她伸手救援,反而是加速逃离的话,她往下的漫长人生就只剩下夜色无垠了。 她总害怕自己和王霁月即便走下去也是一样的结局,也是一样的分离,伤害,一无所有。或者不走下去,自己把自己捆绑和滞留在黑暗中,心如死灰的好好活着。原来不论怎么选,只是两害相权取一个勉强可以承受的而已。 那天晚上她哭的很累很累,好像把体内积攒一年的伤痛全部倒了出来。姜希泽没办法安慰她,就走到门口,谨防有邻居被她的哭声给吓着过来查看。后来又实在怕她哭出病来,过去把妹妹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好像小时候一样。满以为她哭声渐止,应该是累了,却没想到她说,二哥,厨房哪里有咖啡机,哪里有咖啡豆,麻烦你给我煮一杯来,我来给她,整理遗物。他问她你不睡吗?她说不睡,我要陪她到天明。于是兄妹二人各端一杯咖啡,开着一盏灯,在还残留着主人气息的房间里坐着。姜希泽点燃一根烟,放在菸灰缸边。姜希婕见了,对他一笑表示感激。“我也不知道她抽什么牌子,”“你放心,她不挑。” 今天,她抵达那幢满含她回忆的房子的时候,修女已经等在门口。她和嬷嬷逐一清点清单上的东西,剩下的年轻修女和义工们就把东西一件一件搬出去。不久便只剩下几本书和一点东西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是姜希婕自己要留下的。嬷嬷对她鞠了一躬,谢过之后又说,希婕啊,厨房里的法压壶我就留给你了,算我又把遗物送回来。咖啡粉还剩一点,也许够你一杯咖啡的吧。 第122页 姜希婕谢过嬷嬷,送她们离去之后,迳自去煮了咖啡,回来坐在地摊上,看着那几本书和遗物。她留下了毛姆的《面纱》,因为这本书被kitterlin翻得最多也最旧,还有不少的批註,她害怕这些藏着故事的批註被人看了去,只好自己留下。手边一个竹条编的盒子里放的是杂物,里面有好几张票根,也许是百老汇的;还有一张黑白老照片,是kitterlin和eileen的照片。 多年轻的两个人,搂着彼此的腰面对镜头笑着。 最害怕有恃无恐,又自以为是,还不自知。 过年的时候,吃完晚饭,她自己去倒了一杯白兰地,就往屋里走。赵妈以为她又开始魔障了要酗酒,就开始喊,一边喊一边拦着她不准上楼去。她只好说,就一杯,我再喝第二杯你把我嘴缝上行不?我屋里又没有藏了酒。这才放行上楼去。 她走到那木盒子前面,自己喝一口,含着不吞,然后拿着酒杯轻轻和木盒一碰,心里默念,cheer。 cheer。 陪你过年了。 “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放弃,谁也强迫不得。”这话萦绕耳边,姜希婕开始犹豫要不要去香港把王霁月追回来。毕竟人生只有这么一次,与其日后后悔,不如现在就确定。要不然每天都被后悔折磨的生活她不想过。屋里的檀木盒子也像个无声的提醒,像kitterlin的微笑。过完初五姜同悯就又跑到广州去了,说什么有事要去找陈济棠。一家老小也不管他,不就是不过十五嘛。姜希婕没打算搭理,洋行正在变着法压榨她似的,初八她就开始上班,初九的时候通知她可能夏天她需要去一趟香港总部。别人都祝贺她,觉得她这是真的发达了。她可没觉得,这种消息对于她来说是哭笑不得—去了香港王霁月在的话,见是不见?要是去了又不在,反而打了一个时间差,那岂不是要气的跳珠江? 还没怎么样呢,消息也不确定。刚过完十五,她下了班正窝在屋里和kitterlin无声对话呢,赵妈忽然慌慌张张上来告诉她,“大事不好了,小姐!二爷在广州病了!要紧呢!已经进医院了!广州那边来话说让你和四少爷赶紧过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买了个xbox开玩之后创作力和效率瞬间提升,为了打个游戏也是奋发图强了。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医院的确诊其实很简单:糖尿病。姜同悯不小心把小腿摔断,讶异于小腿这么容易就断了的姜先生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自己有糖尿病,情况已经相当危险—不但很不争气的影响了伤口癒合,感染,以及骨密度,还影响了他的肾脏,乃至于他的眼睛开始出问题了。 他自己倒是乐观的很,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是糖尿病那降血糖就好了嘛。可医院方面还是忧心忡忡的通知了姜家姐弟,毕竟检查结果显示政府要人姜先生的身体已经被血糖升高破坏严重,而他本人又有那么三五分不很显山露水隐隐约约的抗拒治疗的架势—他一直觉得自己摔得不严重,要求尽早手术,每天最关心的就是什么时候出院,院方稍微流露一点希望他多留一段时间细细治好周身毛病的意图,他就要生气。 姜希婕请了假,姜希峻也正好在家,姐俩遂一起紧急出发。本来姜希婕四月可能就要去香港出差,这假请的时间微妙,理由无可拒绝,上头的小写百般不希望她去广州也无可奈何,只希望她有回来的一天,不要直接从广州去了香港。 好笑的很,姜希婕觉得,又不是没了我就不能干活。她倒是有这样谦逊的自我认知。上火车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疏远了几年的亲弟弟,蓦然觉得这几年,他的成长之于自己变得很陌生。 “姐,给。”姜希峻先是帮她把大衣脱下叠好放着,接着又从包里拿出赵妈千叮咛万嘱咐给三小姐带的药—最近姜希婕也不是很舒服,着凉感冒总是不好,赵妈怀疑她不是在医院被感染了就是太忙身子虚,熬了中药给她带上,叮嘱四少爷无论如何要小姐上车就把药给喝了,不能误了。到了广州自有人接应,唯有路上的药不能少。 姜希婕被唠叨的烦,蓦然发现自己和父亲一样有点因为懒怠而讳疾忌医的架势。不等反躬自省,她的思维的注意力却又立时被弟弟的体贴给吸引了过去。不知不觉,闹过□□蹲过大牢都不悔改的姜希峻,在北平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么一个翩翩公子,温柔体贴的,让自己觉得陌生起来?要说他原来也如此温厚有礼,也不是没有,毕竟是他爹的亲儿子,家里教出来的。可是对待他唯一的姐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是干了坏事良心发现,还是幡然悔悟了? “我说你,”她把甘苦并至味道古怪的药汤吞下去,“怎么就变得这么会体贴人了?难道干了什么坏事不告诉我?”不告诉倒也是对的,即便不是怕挨揍—时至今日姜希婕可是一点都不介意打她,她觉得自己能打到七老八十的。“咦?难道你还嫌我多事不成?”姜希峻两手一背,放在脑后,他坐在靠外侧的对面座位上,车厢也很空,遂把靴子架到她姐姐这侧的座位上来,“我也大了,不能再吊儿郎当了。小时候不知道,之前也不明白。现在知道自己虽然是老么,也是个男子汉,总不能输给姐姐你。老帮不上忙也不行。”姜希婕扑哧一笑,“是是是,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回家呆了这么久,你倒是打算干什么啊?家里参军的参军,洋行的洋行,你到是能干点什么?”姜希婕避重就轻,也知道法学专业的毕业生在而今这个时代是没什么出路的,像姜希峻这样的,倒还有点家族门路,可以进政府去谋一份好差事。可是他那样子,想也知道了,断然不会愿意和南京有什么牵扯—躲还躲不及呢。 第123页 “我啊。。。”姜希峻仰起头来,看着车厢顶部,长长出一口气。 有的事情,不能让你知道。 汽笛一响,月台退出视野,人总是走在对出发后知后觉的路上。 而温热的广州,王霁月在叔父家里,脱了鞋倚在卧榻上看书,倒有几分西洋油画中的美女风情。她行将毕业,最后一个学期主要是实习,她实习又先于别人做完了,最后一个学期竟然没有课只剩下一篇论文。于是便可不着急回去,滞留广州休息。面上这么说,实际上也不是没有同学回去的,只是她不想—不论是修女们刻意的白眼或善意的好奇,她都不想面对。而且她不想面对寝室里厚厚一沓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的姜希婕的信,整幢宿舍楼的气氛都因此变得压抑,整个香港都压抑,她不想去。 总是走着走着就走进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一门心思逃到岭南来,如今逃无可逃了。过年之前,她尤其好好盘算了一下毕业之后几个可能的去向:想继续在岭南盘桓的话,留校任教是不二选择,问题她由于上进心在抵港之后怠懒了,成绩反而没有那么优秀,客观条件上只怕有点悬;主观意愿上她也厌恶学校里白人小团体的沉闷压抑,知道自己是融入不进去的;若是要正式谋一个教书为生的差事,开始实现她的人生理想,那么回上海再好不过—女中就给她来过信,杨锡珍也真是爱死她了。可是真要她回去,她得面对姜希婕啊。 那些信看来让人无比伤心,伤心得她都觉得自己应该去跳珠江谢罪。姜希婕在信里先是继续表白,而后道歉,最开始只字不提对自己不告而别欺骗她的愤怒不快;过了俩月估计是因为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开始着急,有时一整封信都是道歉的内容,她像只失去栖息地的小鹿,期期艾艾地说,你可以恨我怨我,可以打我骂我,只是请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联繫我,不要把我赶走。 不要把我赶走,让我留在你领地边缘好不好?我只想看看你,我只想看看你。 她说,往后你不接受我也无妨,你在心里怎样怨怼都可以,只是请你要恨都恨我,千万不要觉得这有你的责任—她是这样了解自己,明白自己凡事都会先找自己的原因—你就恨我好了,责任应该都由我来承担,这样你就会好过了不是吗?她们也是如此相似的人,想把一切都自己承担下来,让对方从容的怨恨自己,轻易的忘记和放下。她又写,无论你怎样恨我,请你不要把我驱离你的生命,我想陪着你,即便你只让我远远的看着你也好,请你不要离开。 她并没有使用“遗弃”,可能觉得要避讳,投鼠忌器。王霁月反倒自己觉得,这和遗弃也没有什么区别。若我不曾知晓你的心意,也就谈不上负了你,自然无所谓遗弃。而今我知道,既没有明确的拒绝,也没有肯定的接受,只将你我放在了进退维谷的荒原,一个人放逐地远远的。 而后姜希婕日渐绝望,似乎悲观的认为王霁月是不会回去了,最后几封来信里,絮絮叨叨说到自己的近况,工作如何,家人如何,平日里都如何消遣,反倒表现出一派我过得很好的架势。末了开始说,你也许已经厌烦我了,从最开始,到我鲁莽的表白,到现在没完没了的来信。我也不应该追求太多,毕竟是强求你做你做不到的事。只希望你幸福,在心里某处还能记得我。 在心里某处还记得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偶尔留一个呆滞的瞬间,留给我和你的往昔。那时候也不再有“我们”,只有两个很久没有见面,也许也不会再见面的人。 姜希婕也许从心底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自己不爱她,不能给她哪怕仅仅是□□一致感情。她希望自己爱她,正如她爱自己,哪怕程度不一样,哪怕永远都是她爱自己更多。情愿无休止的付出,只要求简单的回报。可这长久的空白和冷淡终于也让她觉得,这不可能,全是一厢情愿地在强迫自己做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然后就没有信来,只留下大段的空白、正如王霁月之前给予她的那样、空白的未知和不在来给她猜测。新年收到了姜希婕的卡片,简单的只有新年祝福。很有心的寄到王家来,终究是不愿意放开她这个人,像是被猎人射了一箭受了伤之后的小鹿,不知道应该逃离,还是留下。是违背趋利避害的天性,还是认为以痛为标志的追随就是它终生所求所在。 最怕顺序有个先后,时间却不肯重来,晚了就是晚了。王霁月看着那张贺卡,字是熟悉的飞扬潇洒的赵孟頫和花体英文,签名当然更熟悉。有时候她觉得可以从姜希婕的字看出来她当下的心情,譬如原先的笔记—假如这篇笔记的字更规矩而近于楷,那么证明她那天镇定,上课时心情毫无波澜;若是更飘逸而近于行,那么就是她心情有波澜,笔锋不藏就是心情好,笔锋谨慎就是不开心,生气。 她在自己面前,一向喜怒形于色。包括一手好字。那些信,却渐渐看不出特别来,甚至于最后都变成了规规矩矩犹如字帖一般的样子。她情愿把自己的心全部包裹起来,冷藏,隔绝。责任,感知,连结,一併打包,从自己手里拿走,封存回自己心里。 也许, 她看着眼前法式的庭院,微风吹过,很暖。 我已经失去你了。即便现在想要回报你,想要告诉你我可以试一试像你爱我一样去爱你和承担责任,你是否已经认为我不可能了呢?你太痛了,于是选择耳聋。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吧。我将如你所愿,因为失去你,永远的记得你。我本可以认为这是你对我的报復,而我看完你的信,我才知道,你不会报復我的,因为你太爱我。 第124页 过节的时候,王婵月曾问她姐姐,是不是和姜希婕闹矛盾了?她一惊,说是不是在上海的时候姜希婕对她说什么了。这样问的时候,她巴不得听到姜希婕的愤怒和埋怨。可王婵月白了她一眼,“姜姐姐才没有。我只是看她不太对才来问你。姐姐,你是把人家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很多话不跟我们说,也不跟她说似的。不和我们说也就罢了,你也不告诉姜姐姐,倒是打的什么了不得的算盘要保密啊?” 她问,姜希婕怎么了,看着不对?王婵月更是翻起很不好看的白眼,说姐姐你们俩平时到底都说些什么啊,姜姐姐看着好憔悴,也不太开心的样子。就像颱风时候阴沉沉的天。 王霁月合上书,四下无人,放心发呆,放纵思念。其实昨晚她梦见姜希婕死了,梦见姜希婕溺死在冰冷的海里,带着因为绝望而美丽微笑看着她,缓缓沉入水底。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王霁月想的倦了,昨晚因为可怕的梦境也没有睡好,遂在卧榻上斜倚着睡着了。直至有僕人来唤她,她才知道已是晚饭时间。 王建勛夫妇其实相当宠爱这个侄女,可能王霁月更符合他们想像中的女儿。而且眼下也就只有这个侄女在身边—长子留在上海,次子呆在北平,女儿也在北平念书,他们的宠爱都集中性的爆发在侄女身上。王建勛今日回来的早了,却不似往日笑嘻嘻的和颜悦色,反而显得烦闷。王霁月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外乎是生意上的事。王霁月当然知道他的生意上的事和政府必然有无尽的联繫,不限于广州一地。但既然是如此,她反倒毫无好奇可言—左不过是蝇营苟且,龌龊骯脏,偏又不得不干。 “自然是会有些烦人的事,过一阵就好了吧。好事多磨,不如这么想。”安慰起来也不怎么高明,“是啊,唉,主要是本来这件事我去拜託了。。。”王建勛絮絮叨叨的说起个中曲折来,王霁月只是应,其实根本没在听。“。。。对了,有件事我倒觉得应该告诉你。”王建勛放下筷子和刚才说到的粤语笑话,“你和姜院长的侄女关系很好,她最近可能是要来广州了哦。”“嗯??为什么?”“她父亲,姜委员自打当年辞了职位出洋考察之后,一回国就赶上福建闹事,就到了广州来斡旋嘛。谁知道他过完年又回来了,也不知道和陈伯南在计划些什么,结果一不小心前两天把腿摔断了,送到医院说还查出别的病来了,这下就把女儿和儿子叫来了呗。唉听说年纪与我相差不多怎么这个小腿摔成好几段啊,我倒也没问是什么病。。。” 王霁月在岭南呆了一阵子,也开始变得有些迷信,很看重吉利不吉利。想到昨晚的梦境,一时想打个电话去上海叫姜希婕—别来是不可能—要千万小心。为什么要千万小心?因为我梦到你出事了。 她又不想往姜希婕也许已经平静的心底投下石子,再起涟漪。 “叔叔可知道姜伯父是住在哪家医院吗?”要遣人送花也得趁早,否则只怕赶巧,叫姜希婕知道自己在广州,凭生波澜。“等到那姜家三小姐来了,你也正好去医院看看吧。免得她到了你反而没去探视,有失礼数。你若是去得早了,倒叫姜同悯一个病人不好待客呢。”王建勛有点啰嗦,哪晓得她满心盘算着先差人送补品去先应付应付,姜希婕真来了再说。 事已至此只怕不能叫你不来了。 而我也不忍心专程打个长途去,只为让你别来了,反而让你不但空欢喜还带伤心一场。就算你真的不在乎了,我却不忍心再伤害你。 一再说就说到了姜希婕真来的那天。她算着日子应该差不多,姐弟二人一定会马不停蹄去医院,住处听说是在岭南大学医学院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下,陈伯南一代南天王,直接自掏腰包给配齐了所有必需,从物到人—倒是按着姜同悯的要求,从简而俭。饶是如此,姐弟二人只需要每天去照料老父就是。 消息只到这里,王霁月自然不知道姐弟二人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说服老父好好接受治疗,万一的任务是在生死攸关时作为负责的家属在同意书上签字。她觉得奇怪,虽然姜家姐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能之辈,可你非要说他们会照顾病人,特别是一个小腿骨折生活不便的中年男子—那姜希峻更合适,姜希婕又不是熬药煲汤的圣手,来干嘛? 前日她已经差人送了花和补品去,花束附了卡片,亲手写着不敢打搅祝早日康復之类。现在人来了,换她忐忑不安了—万一花还在,被姜希婕知道自己在广州怎么办?虽然只有几天就要回香港了,万一她真的找来怎么办? 转念一想,要真不来怎么办?是要当她不知道呢,还是要当她真的已经心灰意冷呢? 若你对我还有挂念,为什么不来信呢?我分明给你去了回信,你知道我是谨慎的人,为何不给我一个试探的答案,让我可以继续?她也知道自己这么想简直禽兽不如,俨然一副畜生德性。可她没有勇气,她惯于让一项充满勇气的姜希婕来带领她。 你也是会累的吧,你也累了。 以前我猜那是爱,这也许也应该是爱。后来我想,这难道真的是爱?好像触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似的,不敢握住你伸过来的手,好像会有几千度一样。握住你我担心我会烫伤,看一眼你也许我就会灼伤。于是我逃开了,逃得好远,逃得仓皇。逃了才知道没有了你,我连温暖都失去。香港气候那般炎热,走在太阳底下我却觉得自己一身又一身出的尽是冷汗,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我体内只有寒气。她像个不知为何良心发现勐然戒断吗啡针的瘾君子,被不曾预料的戒断症状折磨的要死要活,终于知道要戒还是得慢慢来。 第125页 可是你真的要戒吗?等到你回去见到她的时候,要怎么办?她是活人,不是物件。 国内战火不熄,有时候和叔叔不免说到一些未来的打算。叔叔是惯于两手准备的人,说已经开始在马来亚置办资产,一来那边的生意现在很挣钱,二来马来亚也是留后路的好地方。“万一哪天又打仗呢?” 万一哪天又打仗呢?像姜希婕说,世界大战再一次重来呢?终于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必须要与世界的洪流决一死战呢? 你害怕。我也害怕。我知道你害怕的也许是失去我,是会发生你无能为力的悲惨的事,我也一样。我也害怕失去你,看到受到折磨而无能为力。可好像不等战火蔓延,我就已经经歷这一切。像钝刀割肉,我还后知后觉。等你都已经失血殆尽,我才觉得疼。 她想起商务印书馆被轰炸的那天,她们一起回到家,她忽然觉得好像歷经沧桑渡尽劫波,在家门口紧紧抱着姜希婕。 人总是会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丢了一些东西,要好久之后才会想起来。赌徒有时候要输的倾家荡产两手空空,才想起金银胜负都是过眼云烟,珍贵的人与人的情感纽带才是唯一想要的。 万一打仗了,什么理想,什么事业,也许终究都要失去,我唯一想拥有不放手的,只有你。 她在楼上偷听到有人去探过病之后又来找王建勛,说到这难得出现在广州的姜家姐弟,说一切顺利,姜少爷是真英俊潇洒!他那个姐姐真是漂亮的没边了!就是有点生病,脸色憔悴的很,可是憔悴也憔悴的好看啊! 对不起。她回屋里躺下,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哭着睡着了。原来我忘了我给你下了行刑的圣旨,等你快被剐干净了,我才想起来,跑过去看,你已经鲜血淋漓。 谁知道哭了一场却依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见下瓢泼大雨,姜希婕一个人蹲在雨里,自己想去找她却总也找不到伞。正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呢,醒了,下着大雨,被子全在地上,她反倒开始担心姜希婕会淋雨。 以前总是自己忘记带伞,而她送来。后来到了香港没有人会给她送伞了,遇见下雨被困,就安安心心被困一会。被困的时候看书,看雨,发呆,抱臂而立,也不会有人关心她是不是冷。她自己也就罔顾冷不冷烦不烦着不着急这样的事。 为何是求上进的去香港,呆着呆着反而越发怠惰了呢?也许不该再躲避了。如此纠结数日,明天就要离开广州去香港之际,最后收拾行李时,有一封信从随身的书里掉了出来,自然是姜希婕的。她捡起那封信,轻轻婆娑的那个名字。良久,起身,出门去。 脑子一热冲到医院门口,一路打听走到住院大楼门口,却不敢进去。路上可是难得慷慨激昂了一回,准备找到姜同悯的病房直接堵姜希婕—不在就等,哪怕两手空空的来探病;在更好, 在我就可以直接拥抱你。不管会怎么样,我必须用行动来看清自己的真心。有的人就是如此可恶,非要堵到最后一瞬间,才能作出决定拿出行动。可王霁月到了最后一步还是憎恨自己是哈姆雷特—她延宕,不敢进住院大楼门,害怕在楼道上遇见了姜希婕不知该怎么办。本来觉得无论姜希婕如何,自己都能妥帖的应对。结果现在许是离她越来越近了,心跳爆表,几乎无法思考。 王霁月深吸一口气,走进住院大楼,她知道姜同悯住在三楼的一个僻静的病房,清早无人,走道里自然是一如既往的消毒水味。上到三楼先往左走,北面没有看到有病人,那自是南面,她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去,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果然走到那尽头处的阔大病房,门开着一道缝,她从缝里看进去。 看见一道纤瘦背影,趴在病人的床上,还睡着。 她瘦了。背影看着都变薄好多,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呆子为何偏是一寸相思一寸脂呢?瘦成这样,还要喝酒,你还要不要命了?何必那么累呢,来日方长,你不需要这么努力拼搏。。。 她一会儿腹诽,一会儿爱惜,不知道到底是要埋怨好还是伤心的哭好。又不敢哭出声,怕惊醒了梦中人。她悄悄推开门走进去。姜同悯肯定是夜里疼的难受,没睡到,兼之闹得姜希婕没怎么睡,俩人睡得似乎都很沉。王霁月走进去看着姜希婕的睡颜,是,婵月说的没错,很憔悴,很疲惫,无关那深深的黑眼圈,是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疲倦的气息。王霁月看得痴了,不想姜希婕忽然咳嗽起来,吓醒她个发痴的梦中人;走廊上偏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有力,王霁月生怕是姜希峻,她怕窘—见了姜希婕当然可以解释,见了姜希峻怎么说,啊?说我答应你姐姐了,你今早不来你信不信我把偷偷亲她一口? 这话当然她不敢说,只敢想,胆子不够,竟然一熘烟跑进了对面的病房。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这种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很吊胃口的吧?然而作者又要出去浪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来人的确是姜希峻,他来送饭的。老父的病房百般好,就是架不下另外一张床,只有一条不长不短怎么睡都不很舒服的沙发。姜同悯务求简朴,不管是广东政府掏钱还是陈济棠亲自给,他都不乐意接受—且不论他这一趟都是来当不受欢迎的和平说客的—别让任何人为他花钱,他是清廉的代表。于是乎姐弟二人若是要照顾他就比较困难,特别是通宵的时候。前夜姜希峻已经通宵一夜加上大半个半天,回住处去休息,换姜希婕来。老父摔断的小腿足足断成四截,姜同悯每晚睡不好,总是被疼痛折磨,没完没了的哼哼,翻身,再哼哼,再翻身。 第126页 姜希婕困死了,感觉一晚上净帮老父翻身了。睡意朦胧间她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香气,淡淡的白栀。以前闻的惯了,几乎置身其中而不觉,现在许久没有闻到了,这温柔香气反而像是一剂浓浓的纯薄荷油倒进她的五脏六腑,她瞬间清醒,腾的坐起,反倒把姜希峻想了一跳。 “呵!姐!你这是要干什么!鲤鱼打挺的!”姜希峻一边小声抗议,一边把早餐放在桌上,“过来吃饭吧,吃完你就回去歇着吧,晚上再来换我。”可是姜希婕不为所动,一脸疑惑的四下打量。“找什么呢?”“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了?”姜希峻歪了歪头,眼珠一转,“没有啊,你做梦呢吧。”“没有?”“没有啊。”姜希婕站起来,像条丢了追踪许久的的猎物的猎犬一样凭空用力嗅了嗅,“那这一阵。。。”她本想说王霁月身上的味道,但是不行,“栀子花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姜希峻饶是配合,还闻了闻自己的袖口,“我可没有啊,我身上要有也是早点摊的味道。你肯定是做梦了。快来吃饭。”姜希婕也就放弃,以为自己真是相思成痴—也是,来了广州她总觉得离王霁月很近,还差她的一封没写的信,没说的话,和几欲冲破胸膛化为现实的去找王霁月的冲动纠合在一起,如八字不合五行相剋的体内真气,日日夜夜的折磨她。 姜希峻把大肚粥碗从食盒里拿出来递给姜希婕,劝她好好吃个早餐就去休息,不动声色的看了门口一眼。 呵。 王霁月饶是耳力好,听见那头吃早饭的声音才悄悄地推开病房的门蹑手蹑脚的出来。照常理,她可以走到门口去跟姜希婕笑着问声好,这样就会毁了姜希婕端在手里的那碗粥。她也可以一脸委屈和纠结的走到门口怯怯的问声好,唤姜希婕一声,这样估计不至于太过惊吓,断不至于摔了那个碗,兴许还能稍稍降低她俩碰面的尴尬程度。 但是王霁月毕竟是王霁月,她的美有好一部分就是来自于她灵魂里矜持的内隐与活泛的外放的纠缠对峙。曾有西子捧心,今有她王霁月徘徊门口,就不敢进。 她走出病房一个箭步跳到了姜家病房的门外左侧,靠着窗子。窗外是一棵四层楼高年纪不小的香樟,风一吹,四下安静竟然能听见树叶沙沙的响。往日里,王霁月觉得这样的森林低语最是宁神静气,哪知现在竟是毫无作用,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几乎震破耳膜。 不,她还没有准备好。她不知道要对姜希婕说什么,她甚至不能推测姜希婕现在到底怎么样想,更妄谈能把握一旦见面之后到来的种种后果。原来在对待人与情感的不确定性这件事上,姜希婕当时也是鼓起了巨大勇气的。 她王霁月自问从来不愿做冒险之事。若无□□成的把握,她宁愿畏缩不前。再加上这件东西万一还不想要,那便是十头牛也不能把她王大小姐拉上阵了。 此刻她心想大不了拖延到夏天回上海,浩蓬婚礼总是要见面的—若是那时给她发帖她反而不来,也就足可见得她对自己是了断了那不该有的念头的了。念及如此,给自己着懂啊藉口的王霁月反倒心意笃定了,跨步从病房门口逃也似的走了。唯独有些不舍,余光瞟了一眼正在吃饭的姜希婕,背影如此瘦削。 你要千万保重,不论有没有我。 当她身影匆匆一过,姜希婕却好像感受到什么时候,勐一回头,可惜什么也没看见。那清晨的门口空落落的,寂寞的空气都显得稀薄。 “你看什么呢,姐?”这次姜希峻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千里之外,北平,傅宅。傅仪恆才回来没几天,倒不是留恋山西家里,而是有些事情要提前做好安排,以现在情势来看说不准哪天就用得上的,察哈尔方面也减员严重,她还得负责帮助吉鸿昌。饶是如此,她还是得正常回来上班,教书,这些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她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唯有按时回来可以见到一直在给她发电报过年都没闲着想她找她的王婵月,让她期待,让她欢喜。 王婵月像过去的自己,更像自己的世外桃源。她让自己暂时放松,让自己游离世外。傅仪恆知道这样的日子长久不了,王婵月也不可能永远的置身事外,这个时代的洪流裹挟一切,让所有人身不由己。是所有人,没有人能够例外。她不但有这样的觉悟,还有继续把水搅黄的想法。饶是如此身体力行的信奉这个宗教,她有的时候依然希望甚至帮助王婵月继续置身事外。 她不知为何,总是捨不得。 “你瞧你,还给我带这么多东西。”傅仪恆让人接过去收起来,“可是别以为你给我带了这些我就能不算你在我这儿的茶水钱啊。”王婵月笑着瞪她一眼,道:“你收,你只管收,你收成什么样我都付。这么高级的,”她想说长三堂子,又怕傅仪恒生气,有的时候她把握不好玩笑的尺度,“什么啊,堂子吗?”傅仪恆用的是嗔怪语气,面上却是妩媚的笑容,转过身牵着王婵月的手走进内室。王婵月不知她此举何意,满以为自己被调戏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便红了脸。 幸好傅仪恆没说出什么“你都来了堂子倒是何时在此留宿啊官人”之类的话,她向来都是居高临下的调戏。 第127页 王婵月自顾自专心泡起花茶,小话匣子又打开了。傅仪恆独居冷清惯了,其实非常喜欢王婵月带来的些许聒噪。可是她听她说着,盯着她越发成熟出落的美丽面容,反倒有些分神了。 过年的傅家餐桌上,她难得见到了两位兄长。傅居胥久病,直到如今张学良都出洋去了他也依旧没好,权力名声什么的都传给了儿子元弘。说来傅元弘其实才是傅家的长孙,傅封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元瑛是同辈之长,二女儿元娥次之,独有幼子元醒现在还小着呢,同辈之中行八。傅元弘才是行三,现在依旧在晋军效力。傅居胥还有个次子唤作元亨的,傅居胥一直不让他参军从政,说他是不会有这个能力的,执意让他去读书经商。傅仪恆这次回家过年,又见到子侄辈们,古人云虎父无犬子,诚不我欺。连从上海赶过来初七就带着外孙女来给长兄拜年的姜希泽都急找这个小舅子见见,说什么国军内部传他跟传什么似的,一定要见一见这等英才。 傅仪恆只在一旁看着,长兄也不说话,只是逗外孙女玩。他们两家自然是不同的派系,姜希耀摆明了是土木系,姜希泽则是毫无意义的嫡系情报人员,无论再怎么亲,他再怎么爱他的妻子孝顺他的岳父母,他父亲的立场和他本人的出身以及立场是不会改变的,好在这两个派系,从根本上不是矛盾的。 他们也都默契的把女性亲属排除在斗争之外。这样用力方向时而相同时而背离的利益共同体,也真是只有这个时代才能造就,她想,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也许都知道她的立场,却对于她的立场有着天然的劣势。 她知道父亲纵容宠爱自己,两位兄长也拿她没有办法,甚至有的时候有求于她;等到子侄辈,姜希泽敢把她怎么样?他现在把她怎么样元瑛都不会放过他,何况他也做不到这一点,他的上级,捅到何应钦那一层只怕才能对她下如何处理的命令;抛开这一层,他也不可能系的人联手—那才是他更大的仇敌。 忽然她想到,照这样看,元娥嫁给王家的大少爷王浩蓬之后,这个姜希泽和他的好兄弟就是连襟了,大哥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那边的人,据说王浩蓬对于窃听刺探有着偏执乃至于疯狂的爱好,在情报事业上比姜希泽激进的多—心里觉得更加无奈,这家里一个两个都不嫌事情纷繁杂乱的结婚生娃,水越搅越混,她这样一个“匪”和他们这一群狩猎的狼在一起,是一家人,以后虽然不在一起过日子,却到底是难过。 真累,她想,自从上了这条路信了这个教就很累。人的心肠果然是会越来越硬,甚至有的时候就是在比拼谁的心肠最硬最狠。到时候她要是拿了刀,她会砍下去吗?到时候要是姜希泽拿了刀,他会砍下去吗? “你说姜委员的腿摔断了?”傅仪恆听到这一句忽然清醒,“嗯,对,小腿摔断了,听说挺严重的。广州那边都传开了。”“哦?”傅仪恆忽然想仔细问问,便坐直了身子。“我听说姜姐姐已经过去照顾她爸了,我妈跟我说,听说每天拜访的人不少,让省政府的警卫好一通拦。”傅仪恆还想再问,话却卡在嗓子眼。 也许找你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而我又何必把你也当作一个棋子? 我捨不得。 于是她又放软了身子,斜倚下去,像是召唤一只猫儿一样让王婵月也靠过来坐在卧榻上,“这里暖和,别冻着你,刚从广州那样热的地方回来,小心水土不服着凉感冒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留内容提要已经越来越不正经了。然而,然而, 作者下周要出去浪四天,15号到18号,其中一头一尾都在路上飞奔,中间的日子在纽奥良玩,那是绝对不会更新的。看看周末能不能多更两章。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王婵月才不冷,她觉得自己火力旺的很。可惜这只是她一如既往自以为是的幻觉,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容易这样“刚愎”,于是也就乖乖的坐了过去,果真像只温顺的猫儿一样听话。靠傅仪恆太近,有的时候让她感觉很亲密很享受,但是这种亲密享受里又包含着猫科动物那种由无法泯灭的野性而带来的紧张—她理应在原野上奔驰和捕猎,是独立骄傲的像傅仪恆一样的优雅美丽的豹子,可是她现在却在这只豹子的地盘上依偎着她, 她们分明没有任何联繫能够维持这样的亲密关系。 “过年在家里都干什么了?”傅仪恆斜倚着靠枕,还真有点逛窑子的老爷的架势,一边轻抚着王婵月衣服上精细的纹路一边问,“你别说,在家我都有好好学习。家里那些过年才上门的亲戚听说我是学医的。。。”傅仪恆只是朦胧的听她说在家里当赤脚医生、好像学生被提问功课一样的经歷,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注意力反而依旧集中于王婵月衣服上的花纹。 “你就这么喜欢这衣服吗?”“嗯。。。喜欢。这花纹许久不见了。定是什么人从外国捣腾了回来送你的吧?”“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这老狐狸。。。”王婵月一边给她解释起衣服来歷,脑海里反而想起的是那天的枪声。 傅仪恆到底是什么人?她是傅仪恆,这一点不假,这个名字不假,血缘家族也一概不假。可她永远带着一层迷雾,不肯展示一切藏在若有似无的面具下面的东西。王婵月有的时候也发现得了,她有的话被傅仪恆不着痕迹的岔过去了。她本来碍于两人关系不敢追问—怕惹恼了傅仪恆;后来又碍于自己的偏爱不愿意追问—觉得无伤大雅;直到那一枪, 第128页 她觉得不安全。然而丝毫无关自己的安全。 “我听说这花纹是巴黎流行的样式,真的?”“是。人家送你的礼物,难道骗你不成?”“我倒不是疑人家。”“只不过这送礼的也是真会挑,这衣服是合适的很。穿在你身上,好看的没边了。” 王婵月只是一脸无奈笑着坐在那里任由傅仪恆欣赏,无法猜到这花纹又触动了傅仪恆的哪段前尘往事。她也没打算把送礼的人告诉傅仪恆,其实今年过年她在家里就忙着回绝媒人了。这一件还是未经她做主过年前就送来的礼物,她推辞不掉了,毕竟是政府要人的公子。她还没有大学毕业,她不想考虑结婚之类的事,她甚至对结婚有着本能的牴触。她在上海的时候听三哥说,整个上海想找姜家说媒的人能有一百来号,这还是真的敢去、觉得自己梦当户对的那些。但是听说姜希婕根本就不搭理,上门去的人别说见到两位老爷乃至老太爷,见到二少爷的机会都没有。一概不见。 前思后想,王婵月羡慕姜希婕,成天巴望着自己尽快毕业,好独立自主,远离这些乌七八糟的联姻。 她是年轻,不知道姜希婕能自傲不嫁去专注事业的一大主要原因不是别人,正是病床上的姜同悯。天底下这样宠女儿的父亲只怕不好找了,甚至于眼光高于女儿,觉得天底下基本没有能够配得上他宝贝闺女的人,要是哪天他的女儿喜欢上谁了,必定是纡尊降贵,女儿瞎了一只眼;然而就算真是那样,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能接受,不论觉得合不合适—他是把女儿当作去世妻子的唯一延续了,他固然也疼爱儿子,但还是把儿子当成儿子的,遵循姜家一贯的家规,是狠心严格教养的。哪像这个女儿,造了反了他都不管,必然还在一侧帮忙造反。 整个春天他都躺在床上养病,被子女二人“教育”了三个多月,眼下血糖水平早已正常,只是腿骨恢復速度很慢。他眼看着宝贝女儿被洋行“剥削”,那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姜希婕由于假请的太长,洋行颇不满意,然而正好在广州也有分行,干脆把她的工作内容移交到广州方面,美其名曰轮岗锻鍊。姜希婕也只有认了,毕竟之前走的太高太快,现在该挨整就是要挨整。每天她就奔波于医院和广州的几家商行之间,就这样劳累的架势,也没有丝毫的休息时间—到四月份她爹也好不了,回不了上海,她也到了去香港的时候。 医生私底下跟她们姐弟二人说过,姜委员的恢復情况并不理想,整体的病况也比较严重。可能是在海外考察的那段时间自己不注意,也没人照顾,导致血糖没有及时得到控制,一步一步败坏了身体。医生一脸真诚的说,我不带任何政治立场的说,我希望姜委员退休,回家休养,不要再这样到处忙了,他的身体耗不起了。他现在骨头也脆了,眼睛也不好了,肾病也开始了,还有心脏也开始出问题。整个身体就好像被过高的血糖捅得千疮百孔的破风箱。 姜希婕点了点头,她明白,但她也知道,父亲刚从国外考察回来,正是一切雄心壮志的时候,怎么可能把他直接赶回去,怎么捨得让他就这样大志未筹过下半生。于是她对医生说,假如她父亲病好了却依然要留在广州的话,还请医生您多照顾了。他这个样子,私人医生也没有用,我会叮嘱他监督他定期到您这里来检查的,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问题,您只管告诉我,我来对付他。 医生默然,良久嘆了口气道:“要知道这南粤有半个是胡先生{88}的。如今胡先生怎么可能和南京和平共处呢?姜委员的大志我明白,我很敬佩。但是他这副身子是熬不住了呀!”姜希婕点点头,“我明白。但是我爸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待到他真的不想干了,我再来把他接回去吧。” 像小时候对女儿的恶作剧,总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她明白医生的一直在暗示她父亲再这么折腾下去很有可能减寿,可是她也不愿意父亲不得志。你让他去追逐,那样即便失败了也是曾经追逐过。恍然间她觉得父亲几十年了依然有一颗少年的赤子之心。 广州嗖嗖的热了起来,已是四月,姜希婕在收拾东西准备直接去香港。姜希峻无业游民,正好留在广州照顾老父,做姐姐的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一对父子的好。好在父亲恢復的勉强,在她出差回来之前应该有希望下地走路。 在出发之前,她给王霁月写了一封信。内容相当简单,说我不日即将到香港出差,为其大概两个月,假如有空,能不能去见见你,或者你来见见我呢?附上了酒店地址,没有刻意表露多余的情感。假如只是发出这静若止水的一击,丝毫情感也无,以一个不卑不亢地姿态,会不会降低被揣测的余地,让她终于有机会试探出王霁月的本心,做一个最后的决定? 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也是最后的一步。眼前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是万丈深渊还是壁立千仞。她提着行李箱走出了门。她每天都在心里和可能已经在天堂和爱人重聚的kitterlin对话,kitterlin说,快乐的事,要努力的记住,伤心的事,要努力的忘记。这样回忆会变得更美,做出决定也会更容易。爱一个人,应该爱她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把她改造成你以为的样子,如她所是。 她说,可是万一她不爱我呢?万一她要离开我呢? 第129页 kitterlin说,那不应该影响你爱她。何况,你们为什么还要站在原地等对方的答案呢? 她说,可是这样的事,不被世道所容,我又何如去争取她与我一起?我知道我应该试一试,可。。。 kitterlin说,那就去试一试。大不了失败了,你也不会后悔。否则你想想,等到她真的嫁人的那天,你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自己却不曾努力过,到头来恨自己,为此觉得后悔无比,甚至于狂热的嫉妒,你能忍受吗? kitterlin说,你已经见过了我,难道还想再做下一个我? kitterlin说,你既然害怕未知,就主动的消灭未知。 她住在半岛酒店,这简直超规格待遇—不知道怡和哪根筋不对了,让他们住在半岛。但她无意去思考是不是又是自己的缘故,初到这王霁月生活了两年,让她也思念两年的城市,感觉每个街角都是王霁月的身影。那些茶室冰室,肉档菜铺,琳琅满目层层叠叠的招牌,叽叽喳喳听惯了却也很好听的粤语,好像下一秒王霁月就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街角出现,穿着她一向喜欢的月白旗袍或者连衣裙,对,只是旗袍和连衣裙, 在香港你不用怕冷,在香港你不用担心有人认识你说你闲话,在香港,没有我。 没有我陪着你的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我,我度日如年。来到一个新的城市,却像在收割旧的记忆。 她知道王霁月的专业,学校,稍加打听也能知道宿舍所在,只差是几层几楼几号房。到香港的第二天,见过顶头大班,略有时间,她居然去写了一张卡片,买了一束百合花,请人送到宿舍去。 终究我还是忍不住。站在窗边,看着维港,天气晴好,你在干吗呢?我离你很近,很近,好久没有这样近了。 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88}国民党元老胡汉民。曾被蒋中正软禁,释放后回到故乡广东,成一方领袖。 你看,要出去浪之前我是多么的敬业。。。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然而她像个傻子,每天很忙,只忙到晚上,晚上虽然不很安全,但去学校有什么好怕的 路也不远,她却没有出门。她只是每天等在酒店,也嘱託了前台和礼宾,要是有女子来找她,立刻领去咖啡厅坐下,打个电话给她,她马上回来。 小费给的,简直让人怀疑她的钱都留下来到这儿花了。 可是一连等了两周,没人,没信,也没有送花—送花倒是有点像白日梦。她仔细的算了又算,无论如何王霁月也收到信了啊,她寄的还是加急。难道她还是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回应? 混蛋!早餐桌上,她起的最早,一个人吃,趁着无人把半空咖啡杯往下狠狠一砸。想想自打遇到她王霁月,长这么大前十几年没受的委屈真是都找补回来了。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你巨债未还,我是那桥上合该走过的女子,你就是那桥下无辜淹死的死心眼尾生。这下转世投胎,该我还你的债,可你这死心眼是一点没改!哼! 气归气,她的工作眼看越发繁忙,干脆起了个大早去花店用不甚灵光的粤语和店老闆说定,留下一笔钱,让人每周三都送花到学校去,包括今天。我还就非要强化我的存在感,逼你想着我逼你来见我。 我从来不愿意逼迫你,因为捨不得。以前没有,未来没有,就让我现在任性一次。 于是中午,王霁月回到寝室的时候,管事嬷嬷又在对她招手。“送畀你嘅。”她点头谢谢嬷嬷,又是一大束百合花。包的好看,新鲜无比,要说上周送来那束和上上周那束,都还在屋里,残留着一部分还在开放。这下可好,再送一些,她那屋里只怕就要被百合花包围了。 她收到信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姜希婕是知道了她跑去探病又功亏一篑的跑了,追到香港来。往下看才知道她是公务出差到香港,如果自己愿意希望能到酒店一会。在洋行一番歷练,你给我写信都有了公务的架势,这妥帖的社交辞令,这潇洒而清楚美感很足的字显得温文尔雅,叫人可以拒绝也可以接受,无可无不可。你还是把选择交给了我。 然而王霁月忙着毕业的事,她这个性子,到了香港之后越发习惯拖延,竟然把这件事放到了后面,先忙着一切学业处理和工作安排—她准备回上海工作,但不准备回母校,正在托杨锡珍找一个别的平民学校。沪港两地电报往返比较麻烦,她每天还得处理毕业的文件,一二来去将这事耽搁下来,即便她分分秒秒都在想。 你喜欢香港吗?你去了这家店吗?你的同事带你吃小吃了吗?半岛住着感觉怎么样?你会不会现在也在这个区,这条街,这幢楼上,看着我坐的这辆电车叮叮噹噹开过去?你离我很近,很近对不对?可是我的心没有跳的那样快,一定是还没上次那样近。 你为什么那么瘦,等我见到你,我一定要好好说你一通。 是,等我,见到你。。。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住,毕业生们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留在宿舍的人少了很多。人少声静,安静的近乎压抑,好像安静的空气直接撞在耳膜上,让她进来持续失眠。于是她拿着花回到屋里,稍加整理,剪枝,新旧替换,放好,睡。 似乎只有这稍微有些吵闹、不时有些人声的午后,让她觉得心安,让她觉得可以好好睡一觉。似乎已经变成了不能一个人睡的人。想起曾经,躺在姜希婕身边,躺在她怀里,原来那个时候已经确认完成,相信那个人是安全可靠,应该携手一生的人。 第130页 她刚回到香港的时候,抽空去教堂找神父告解{89}。她对神父说,我伤害了我不应该伤害的人,可是我觉得我无法弥补我的过错,不能弥补我给她造成的伤害,可我把她当作我的至宝,我不想失去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神父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说,你既然已经知道那是至宝,就应该去保护你的至宝。因为感到愧疚而逃离,感到无能为力而放弃努力,是一种懦夫行为,是对自己说谎。既然能够来到此地忏悔,就应该知道,任何的罪,都可以弥补。任何的过错,都可以挽回。不论与谁相处,都要谨记天父说:“你们该彼此相爱,如同我爱了你们。” 她不信教,但她希望寻求帮助。她也知道,假如告诉神父她作为一个女子,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可能会变成淫邪的罪人。但她若一生只爱她一个,至死不渝,到时候无论面临审判还是得上天堂,她都不后悔,也不放开对方的手。不知道这样的忠诚,够不够让天父原谅她们可能不被容许的爱,怜悯她们这对“罪人”? 阳光陡然被云层遮去,她睡着了。 一周之后同样的中午,王霁月依旧睡着,依旧毫无行动。她当然也料不到这个时候姜希婕在一家很平民的茶餐厅里吃完了午饭,和本港同事在一起喝冰咖啡。又累又困,连着加班数日又起太早,她罔顾同事警告,完全不在意自己最近消化不良的事实,冰咖啡大口大口地喝,谁叫今日下午终于可以休息,却闲极无事,难道又回酒店去等王霁月,守株待兔?街头人来人往,和同事交流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说英语,一打一打的文件汇票保管表格,有的时候她怀疑自己这么忙到底是为什么。以前空无的消想着独立自强,后来想着为了好好的爱护王霁月,后来王霁月松了手跑到这里,她病态工作,反而像是拥有了追求独立自强的基础,却已经没有最初的原因。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好像要下雨一样。姜希婕发着呆,冰块化了不少,咖啡本来就加奶加糖,这下越发淡了。想起kitterlin说喜欢黑咖啡,想起kitterlin最后的那几天曾跟她说,爱情里面,有什么好计较? 为什么要计较?谁爱谁多一点谁爱谁少一点真的那么重要吗?相比这浪费心力的计较,你真的可以承受失去的结果? 看到悲欢离合生生死死,有的时候她觉得看见繁花盛开的时候,她会看到后来的一地荒芜;看到一地荒芜的时候,她会看到原先的繁花盛开。有的人觉得终归要失去就承受不起失去的痛苦,也有的人觉得既然终归要失去,现在就要抓紧。 她抓起提包就走,不管同事的唿喊,只是依稀听见对方用蹩脚的港式英语跟她喊,好像要下雨了你要不要拿伞啊。下雨才不要紧,她想,下刀子都无所谓。就是此刻要下炮弹,将我炸成碎片,我也会藉助弹坑一路跑到她身边,把她追回来。 从茶餐厅到学校的路其实不很远,耗时最长就是上山的那条路。她没开车也没叫任何工具,完全徒步跑上去,近来疲惫便虚弱些,跑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喘。就这喘不上气的档口,她还有闲心思去腹诽同事乌鸦嘴—真下雨了!豆大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跑不动也得跑。 幸亏她打听过地址,跟着路牌一通狂奔还顺利找到了王霁月的宿舍楼。可惜跑得太急,来不及躲雨,跑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浑身湿透。她往楼上看去,她知道王霁月是最喜欢把花瓶放在窗台上的,找找哪里有百合花,哪里就应该是她的寝室。 甚至来不及想万一找不到,万一王霁月把花全部扔了怎么办。罔顾满脸雨水却抬头找去。 王霁月被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吵醒,心想气候异常,这一阵莫名的大雨是怎么回事。而后又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异常,快得异常,简直咚咚直响。她本来还在慢悠悠的换掉睡衣,找一件稍微厚一点的连衣裙换上,忽然脑海里炸开一个念头,如白光乍现,闪的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她勐然站到窗边,正好看见姜希婕人站在大雨里正往楼上看过来,正好看见了自己。 她自己是什么表情,她不知道,后来问姜希婕,姜希婕说她也忘了,因为当时完全被喜悦所侵袭,甚至不能分辨她的表情。她唯独记得,姜希婕看见自己的时候,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雨水横流的脸上露出纯洁的笑容。 王霁月的寝室在三楼最尽头,她疯也似地抓过雨伞冲下楼去。脑海一片空白的冲进雨里,支起伞跑到痴痴立在原地的姜希婕身边。两人默然无言,姜希婕傻不愣登的笑着,笑着笑着好像还在抽咽,脸上都是水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眼睛倒是红的。王霁月看她这副样子,心酸涌起,扼住喉头,紧紧的抱住湿透而清瘦的躯体。 姜希婕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累过,也从未如此放松过,从未如此开心过。任由王霁月搂着,也紧紧抱着王霁月,正想把脑袋埋在她颈口,却被王霁月挣脱,然后王霁月像匹野马一样拉着她就上楼。 王霁月是反应过来这不是个拥抱亲密的地方,怕她再这样下去要生病,赶紧拉着她回到寝室去再说。那只手指修长骨节纤细的手握在手里的感觉已经久违了,手那么凉,又那么软,想要回握却虚浮无力。 快步走回寝室,嘭的关上门。王霁月想拿过毛巾帮姜希婕擦擦头髮,姜希婕穿了高根鞋,比她高了小半个头。她仰着脸为了擦了几下, 第131页 这张脸,还是这副样子,却也不再是这副样子。她依旧很美,甚至更美了,成熟了,妩媚了,美的更放肆了,也更憔悴了,更疲惫了,甚至感觉她又瘦了。 她把毛巾扔到一边,两人再次紧紧抱在一起。 “。。。对不起。。。” “。。。我很想你。。。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意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这辈子都不会改变。。。你愿意的话,让我从头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89}以下内容如果与真实情况或当时真实情况或天主教教义有违背导致冒犯,还请各位教友见谅并指出! 好了,我可以放心出去浪了。。。你们看到的时候,我已经在浪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姜希婕的眼睛里有光,这一点她自己从无知觉,只有王霁月知道那束光的存在,热爱那束光的存在,沉迷那束光的存在。只有她在与她对上眼时,看到她眼里的光芒,眼里的银河,眼里的宇宙。 雨水从她脸上留下来,无法渗入早已湿透的衣衫,只能顺着湿润的衣服流下来,甚至于流到王霁月正搂着她腰肢的手上,竟然吸收了她的体温,叫王霁月不觉得凉。 姜希婕直愣愣的看着她,眼神说不上喜悦也谈不上悲伤,莫若说是悲欣交集,一脸渴求。若有个在旁看戏的,必然觉得仗着这副表情,此刻她被王霁月赶出也是可以,被王霁月深情吻住也可以—合着她一向是这么倒霉的。 王霁月也不迴避她的眼神,她太久没有被她这样注视了,以至于全然忘了紧张或者感动,只是沉溺。原来真有人的眼神是可以叫人活活溺死的。让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姜希婕的眼神会说话,可能是因为太甜蜜的话说出来怕反而缺乏信服力似的,她的眼神看进王霁月的心底,好像紧紧握住了王霁月的手对她说,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当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也从来没有听我表白过,当往昔再不作数,让我重新追求你一次,好不好?这次我们不徘徊,不伤害,不等待,更不后悔。 王霁月松开环在姜希婕腰间的双手,似乎双眼含泪,姜希婕盯着她们就像看见了暴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湖水,她爱这片湖泊,纵有千般危险和艰难她也不愿离开。王霁月一松手,她就害怕王霁月是真的要弃她而去,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而这个拥抱,正像被雨水打湿的身体只是一时发热但终究会变冷一样,只是她王霁月思念自己的一点点动摇和怜悯,最终她的选择还是否决。想到这里,不禁蹙了眉头,垂下眼神,一颗心都要沉进湖底,沉进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棺材,从此长眠不醒,最终成为湖底一块无人知晓的石头。 “好好的,怎么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然而王霁月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看似要落下的眼泪。“我一个字都没说,你就要哭了,倒像是我真要负了你似的。。。”结果她这一说不要紧,姜希婕还真的哭了出来,眼泪大滴大滴的就往外掉。王霁月一时情急,直接凑上去吻住她的脸,好像只有这样可以阻止眼泪掉下来,好像眼泪掉下来摔碎了就是摔碎了姜希婕的心,她捨不得。 好像很久了,其实不过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时间走的慢些也好。王霁月虽然吻得姜希婕满脸通红,像个熟得透彻的番茄,架不住一场大雨浇个透心凉的寒意—王霁月的双唇感受到的还是冰凉的皮肤,待她反应过来,才立刻松开手拿过毛巾给姜希婕擦干,擦了一会儿又实在担心,干脆去给她找衣服。翻出一套厚实衣服递给姜希婕,顺手还把她一缕因打湿而垂下的髮丝给别回耳后,“你先换衣服,我去给你打一盆热水来好好擦一擦。”说罢就情急出门去。 等她又步履匆匆的回来,看见的是姜希婕正在换衣服的背影。以前姜希婕的背影她不是没见过—即便只见过背影,但在她印象里,姜希婕不是这么瘦的;原先,姜希婕自有一种恰到好处一丝赘肉也无的美,现在,简直叫人觉得肋下的骨头隐约可数,也许手抚上去就能清楚的摸到:太瘦了,简直病态。 姜希婕见她回来,连忙套好衣服。她俩体型相似,这衣服合该显得正合适,可是穿在她身上,反而显出空落来。王霁月把水盆放在一边,“把衣服先脱下来吧,先用热水擦一擦,否则真要感冒着凉了。” 姜希婕点点头,好像很疲惫的样子,想转身背对她,又有些尴尬,王霁月本想自己转过身去别看,可是却走上前去,帮姜希婕把衣服脱下来,看着她的身体,没有欲望更枉谈猥亵,像是审视自己最爱的瓷器;然后绞过热毛巾,仔细小心的替她把身体擦拭一遍。幸好屋里不冷,她想,甚至有点越来越热。 姜希婕觉得尴尬,可又沉迷于久违的温柔,于是坐得想尊摇摇欲坠却又竭力维持平衡的雕像。她盯着王霁月的手在游走,试图想些别的事情来缓解紧张,控制唿吸—比如这手法是何时练就的?怎么这么有专业护士的架势;转而又想到很久以前,王霁月第一次打网球,是她把王霁月背回寝室,这个平素缺乏运动的傢伙还在自己背上睡着了:可是看着看着,王霁月也不时抬头看她一眼,两人对视一笑,反倒一起红了脸。姜希婕面上没有显露,心里却把白眼翻开了—这是造了什么孽还是积了什么德,换来这等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待遇! 第132页 王霁月的动作其实又快又好,她刚才还托嬷嬷准备了热姜汤,总不能叫嬷嬷看见她在给姜希婕擦身子吧?就算不叫人多想,她也不愿意让别人把这妖孽的美色看了去。擦完,她抓起床上的衣服给姜希婕小心穿上—活像到了她这儿淋了一场雨的姜希婕就变成了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的瘫痪病人。她给姜希婕的上衣是一件稍厚的女式衬衣。“转过来。”她伸手给姜希婕把扣子从上到下扣好,抬眼一看,又觉得领口那里本来最好不扣来制造整体美感的扣子应该扣上—她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宝贝,死活不愿别人把她的美色看了去。本来就妖孽的很,天生衣服架子,散着头髮就够风情万种了,少扣一颗扣子还不要人看着看着醉死在她那若隐若现的。。。 王霁月腹诽的专心,没注意姜希婕盯着她看。扣子扣好,她的手停在那里,眼神上移,正好与姜希婕对视,双手也被姜希婕抓住。她看见姜希婕依旧两眼含泪的样子,忧心她又要哭,还没开口说话,却看见姜希婕闭上眼轻轻吻了她的双手。 她不像是亲吻思念已久的恋人,也不像是恩客亲吻喜爱的长三先生,更像是信徒亲吻女神的神迹。她看着她这般卑微的样子,心里愧疚难过,想伸手过去把她搂进自己怀里—手一伸,右手上翠绿的镯子就碰到了姜希婕左手上和田玉的镯子。 叮。 这理应是她们相爱相守的证明。从未曾确定的那一刻开始,直到时光的尽头,再不更改。哪怕会遗失,会碎裂,会成为以泪洗面的诱因,也不能改变它们是相爱的证据。 我爱你,我不会再隐瞒自己的心意,或者欺骗自己的真心,更不愿意再让你一个在荒芜的境地里孤苦伶仃的流浪。就算此去前方没有属于我们的希望,没有祝福我们的未来,我也愿意和你携手终生去追求这些比登天还难的小小幸福。原来我还质疑,那些年的情谊都是什么,我试图为我自己找到一个答案来说服自己,自欺欺人。幸而现在不再怀疑,那就是爱。解决这一切的唯一办法,就是相爱。 我为什么不为我自己而活,而非为别人,而非活成别人口中的我? “对不起,希婕。对不起。。。”她把姜希婕搂进自己怀里,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紧紧的搂着,双手环在姜希婕背后,真的好瘦,那种让人心疼的触感,她怀疑姜希婕这一年多一来瘦了二十几斤。“我不应该。。。”“嘘。。。” 我不想听,姜希婕心里说,我不想听你后悔,更不想听什么幡然醒悟之类的话,我只要你对我好,从此不要离开我,更不要让我离开你,因为无论哪一个,我都做不到。可是她说不出口,便只是含情脉脉看着王霁月,“。。。这种话,现在不许说,以后也不许说,永远都不许说。我们再也不这样做,再也没有这样说的机会。嗯?” “好。现在不说,以后不说,永远都不说。” 她挺像咬姜希婕一口,不知为何看着她是那么可口多汁,牙痒难耐。如今她王霁月内外相同,死倔脾气终于可以在整体心思三观拧成一股绳的情况下向外发力,好比打通任督二脉一般通体舒服,真气流动,由内而外都散发着恰到好处的旺盛生命力,霎时熊心豹子胆都不用吃,真轻轻踮起脚又亲了姜希婕一口。这下还用了点力,让姜希婕觉得脸有点疼,想来不日就能学会种草莓了。 “你。。。”王霁月以为她恼羞成怒,殊不知才不是,姜希婕在总会跟着kitterlin混那么久,纵使不招蜂引蝶也从不与其他任何人有交集,看是看了够,要此刻学,也是有模有样。“我?我。。。唔。。。” 姜希婕想这一天很久了。只是原先每次想起,总是抑制不了的一阵酸楚甚至剧烈的疼痛,像是掉进满是锐利冰刺的冰窟。此刻她却是实实在在把王霁月楼在自己怀里,唇瓣交缠,用无声的亲吻去诉说无尽的爱意。是情之所至,也更像是仪式,是天国的路经。 等到两人气息不足分开,王霁月红了脸,却依旧不依不饶的说:“你说要重新追求我一次,哪有追求一位女士上来就轻薄了人家的道理?”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依旧搂在一起,不愿分开。 我们不愿分开,不论发生什么,一定会回到彼此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嘛,浪回来之后,糖,是要发的。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所谓乐极生悲,她俩的缠绵悱恻是被姜希婕好不煞风景的喷嚏破坏的。王霁月这才反应过来怀内人淋了一场大雨还悄无声息瘦成一熘排骨,这是要生病!她又霎时变回那个操心的长相端庄年纪轻轻的老妈子。姜希婕还叫她不要忙说自己没事,话没说完就又是一个大喷嚏。 结果,当夜她便一路发烧进了医院,好在只是重感冒。王霁月不放心的很,非要医生给她打退烧针。医生瞪了她一眼,好在教养不错,没有当着这两位淑女就抽起菸斗{90}来,灰蓝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垂了下去,专注写病歷,写完才用一口七弯八绕的威尔斯口音说,她病的又不严重,你干嘛非要给她打针?你是她什么人,就这么盼着她用药过量吗?王霁月乖乖放弃执念,谨遵医嘱,下楼交钱。 等她回来,医生还留在病床边。病床上姜希婕烧得难受,这会稍微缓解就睡着了。医生见她回来,有些冷漠的笑了笑,对护士交待几句就走了。王霁月也没好追问,放下提包坐在病床边。她有点病急乱投医,姜希婕一烧就烧的很高,简直烫手,她怕出问题,又担心姜希婕是不是生着什么病害瞒着她,简直想发个电报到广州去问姜希峻。 第133页 最终倒是这个傲慢的威尔斯村里来的医生给她吃了定心丸—她摸了摸,倒是不烧了,看样子也不疼了,要不然睡着了呢,还睡得这么香。 果然是一别经年,姜希婕瘦成一把排骨不说,人也忽然变得成熟干练—原先她只是听说她在洋行升职升的非常快,以为还是家族萌荫的关系。今日才知道这傢伙如此快速升职也有她的道理—要烧成一块叉烧了,依旧还记得给同事去了电话,也打到酒店留言,说自己生病,必须马上去医院,让同事不要担心,病假三天,不需宽限。她说起话来语速相当快而清晰,语气简直不容置疑。她还问她,这样和同事说话好吗?她说那虽然是在香港总部的同事,但实际上属于下属,“这女人又啰嗦又烦人,我请个假而已,说的干净彻底不打算给她废话的余地,免得这个傢伙又跑去找上面老闆叽里哌啦的说什么废话。”她一脸嫌弃,转而又笑着对王霁月说:“这叫什么来着?八~八婆?” 王霁月笑了,“烧成这样还有闲心学人家说话!坐着别动,一会就好。”她看看表,有些度日如年,叫了计程车,应该快到了,可是怎么这么慢;转而又觉得,此刻她是和姜希婕在一起,是真的在一起,整个活生生的人一触可及。她就可以安心。 姜希婕睡得深沉,简直好像是这么些日子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完全忽视了分明是医生给她下了药。可是好像是感受到了王霁月在自己身边,总想挣扎的醒来昼夜不眠的盯着她久违了的更加美丽的轮廓慢慢欣赏。也许是终于得偿所愿,卸下心中重担所以一口气都松了,一下子就病了吧。 “你醒了?”她还想小心翼翼趁机拿手指去摸一下王霁月呢,没想到对方也盯着她缺乏血色的手指头看,“是不是不舒服?”然后王霁月的手就覆了上来,“我没事。。。好多了已经。”可是嗓音依旧沙哑,这一下子烧的,回家千万不能告诉赵妈,让她知道就完了,“你今晚会在这里陪我吗?”王霁月倒没立刻回答,给她倒了温水扶她喝下,“嗓子都哑成这样就别说话了。”她伸手,拉着姜希婕的左手放在自己脸颊,“我会在。一直都在。你人在这里,叫我怎么回去。” “烧得我晕乎乎的,感觉像是做梦。可是疼起来又不像是做梦了。”“疼?哪儿疼?”姜希婕倒是很想实话实说,哪儿都疼;又觉得王霁月聪明绝顶,只是刻意逃避自己的这些不甚明了的情话罢了。“不疼了。烧退了就不疼了。你也歇着吧。”她自己无力的躺在病床上,王霁月一起身就自然松开了本来覆在脸颊上的她的手。失去片刻温柔,她就觉得自己又要被打回原形,挣扎的伸出左手拉住王霁月的衣角。 王霁月坐下,扭头看她,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以前她这幅可怜样子,看着像乞讨不到食物的流浪小女孩;现在看起来,更像是站在岸边目送故人离去的女子,明知这人不会回来,也不能挽留,只能站在岸边目送。 她知道她没哭,可那雾蒙蒙的眸子越发像随时都能落下泪来似的。 “对不起。”“。。。这好端端的一天,你要跟我说多少次对不起。”“我是觉得,自己一时任性,这一年多以来亏欠你的太多了。幸好赶上了,要不然叫我怎么还。”“。。。”姜希婕默不作声,不知应该是让王霁月继续说下去,还是见好就收,“。。。要是,”最后决定再打一棒子,许是烧煳涂了壮了她怂人胆,“我今天不来,你就准备不去找我吗?” 也许真的不该问,因为一旦问了,她就陡然有了五成的可能性听到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不知道。” 王霁月双手紧紧握着姜希婕的左手,好像是拿着一串念珠在祷告一样,“。。。实话说,我甚至没来得及去想。我还没来得及去考虑要不要去。”指尖一凉,是王霁月轻轻吻了一下,“说出来你肯定要伤心。。。也许是我有意拖延吧,总是在忙别的事情,不想去面对这个很难的问题。我就是。。。就是这么优柔寡断,惹人嫌弃吧。你知道吗?”她眼睛一亮,“你和希峻在医学院陪床的时候,有天我去看你了。偷偷跑到病房门口,看你趴在叔叔的床边睡着了。我凑近一看,看见你好憔悴的样子,本来,”“本来想叫醒我?”“。。。也没有,想。。。想叫又不敢叫的,希峻就来了,我就躲了,然后就趁机跑了。” 姜希婕听完哈哈大笑。本来呢,她是觉得有点难受的,然而王霁月说着说着,答案就开始往“我不靠谱”这个方向延展,好像捉住一只小白兔,猎人问它你为什么不跑,它说忘了;接着说道那个泛着白栀香气的早晨,她心里俨然有了一种“我果然没猜错”的骄傲,可是王霁月却说出了“躲了”和“跑了”这样的词,活像个第一次行动的採花贼,还没亲着脸呢就羞涩的自己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什么呢你!”王霁月又羞又窘,越是羞对方越是笑得欢,“啊哈哈哈。。。我啊。。。我是笑你,笑你想当採花贼却有贼心没贼胆,哈哈哈哈哈哈。。。”王霁月刚想揪她的肉,她就咳嗽,得,病人有一切被豁免的权利。 第134页 等她咳嗽完,扬起一张红透的脸,见自己的左手依然被王霁月握着,一白一翠两只玉镯靠在一起,心里无限的满足。“我巴不得时间停留在此刻才好。”“胡说什么,难道你要一直病着不成?”“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王霁月认真的看着她,好像能看进她的心底,又好像看见了一堵残破的墙,“别担心。我不会走了。再也不会了。大不了你恨我负了你这一年多,要我拿下半辈子来还你。” 王霁月以为是句不错的安慰,谁叫姜希婕竟然一脸愠怒地拿手指放在她唇上,“这才是胡说了,怎么就下半辈子了!来日方长呢!” “嗯,来日方长。” 姜希婕说三日的假,果然只能三日,往后简直忙的要死。饶是如此,她还依旧每天跑到王霁月的寝室去,就是不回酒店。王霁月哪知道她哪里学来这套烈女缠郎的招数,心说我都跟你三番五次的承诺过了,你还怕什么?她管事嬷嬷好奇,她就说是家里亲戚,正好过来香港,顺道帮她收拾东西。说完看姜希婕一眼,这傢伙就乖乖当她的打杂老妈子去了。明面儿上装的如何厌恶,心底她自己也愿意看到她这样天天来,她也忍不了同一座城市却不能朝夕相见。原来干柴都是存在库房关起来只等这时候烧的—这么想又有点羞人,姜希婕有时候颇显急色—虽然也只是偶尔亲她脸颊一口,还是会招来羞答答的巴掌。 管事嬷嬷觉得奇怪的很,加上姜希婕漂亮,英语也说的非常好,嬷嬷们到也喜欢。何况每天看着这位靓女定时定点带着好吃的来找楼上向来有些大家闺秀端庄自持的王霁月,总觉得不是来收拾东西的,倒像是罗密欧追求朱丽叶—也有意思。 等到五月初,王霁月顺利毕业,姜希婕的事也完了。洋行体恤她辛苦满意她工作,遂给她放了一周的假,多出一周时间让她可以在家照顾老父。姜同悯腿脚大好,但是执意留在广州,不肯回家。姜希峻闲的没事也就留在广州照顾父亲。姜希婕此番回去,自然要回去“视察”父子二人的生活起居,王霁月也得回叔叔家去看看,感激照顾之余打点一切,然后, 就可以一起回上海。像一场漫长出走,差一点就丢了,好在没有。 离开香港的那天,天气一般,刮着小风,不冷不热甚是舒服。王霁月想起自己刚到香港的那天,热死个人。原来总是会孤单一个人走到一个冰冷的境地,幸好姜希婕永远会来找她,把她带回去。此刻姜希婕就坐在她身边,她看着她的眉眼轮廓,心想回去之后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傢伙餵胖一点。 心想,以后,都是我奔你吧,不再让你这样踽踽独行了。 紧握了她的手,轻轻靠在她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90}二战以前和二战结束不久,实际上医生抽菸在西方国家很常见,当时菸草的危害未被清晰认识,菸草公司也下足血本。这也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歷史,参见《上瘾五百年》。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王婵月向来觉得自己能力不错的,怎料得破例去围观解剖学的课,一具尸体在面前她是真的下不去手。幸好也不用她去下手,这节课是教授带着她的学长学姐们先解剖一遍。作为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她自然有面对这些的觉悟—可惜觉悟程度不够,她现在看见肉就噁心,路过肉铺就直接吐了。 “我以前没见过医学院的学生,只是听说过这样的事,没想到今天在你这里长见识了。”傅仪恆一脸袖手旁观的笑容看着她,桌上连个摊黄菜都没有,原因是王婵月觉得任何炒鸡蛋都像人体脂肪。“听说人和猪算是比较像的,人的,”傅仪恆本想坏心眼的问“人的皮下脂肪组织是不是很像猪网油”,可是王婵月一脸菜色,算了,还是贤良淑德的给她倒了一杯茶。 “像哪儿?”一想到猪就想到肉铺,想到肉铺就想到尸体,尸体倒还好,内脏也还可以接受,唯有那些皮下组织,黄色的脂肪。。。“欸欸欸我还没说呢,这怎么又吐上了,别想了啊别想了,没听说过吐还能吐的脱敏的。” 好不容易给压下去,她也缺乏食慾,幸好天热都是开胃凉拌菜。“无论如何都要吃一点哦,不吃更难受。到时候净吐酸水。”傅仪恆随意嘱咐,一边又挥手叫来僕欧吩咐下去给王婵月熬点咸粥过来,“唉,你说你也是,难道在学校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王婵月倦怠的点头,“到了餐厅看见一堆炒的难看的西红柿,噁心。”傅仪恆笑她,一边笑一边把凉拌的苦瓜给她夹到碗里,“可你这才上了一堂解剖课啊,往后怎么办?”“往后就接着吐吧,”负气而无力的把苦瓜吃了,一向不喜欢的苦瓜也吃得下去了,“吐着吐着就好了。学姐们都这么说。” “唉,难怪你们念医科的都瘦,不是累的就是饿的。要让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你,倒要说我对你不好了。”“他们犯得着说什么!我不过是瘦了一点,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又不是。。。”“我的确没有任何的义务,可你是成天跑过来吃吃喝喝的王七小姐,食堂餵不胖你是自然,我都餵不胖你就不对了。”王婵月知道说不过她,也不打算挣扎,“你就不能盼我点好长胖了也不好。”“可你这样子。。。”傅仪恆饶是认真的假装把她打量了一圈,“也太瘦。改日等你该叫我姑姑了,我就真的负上这管教责任了。” 第135页 想到这个王婵月就有点胃疼。她莫名的很期待和傅仪恆一起回上海的旅程,也预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可是最近傅仪恆总是用“即将变成她的姑姑”这一点来打趣,她就觉得不很舒服了。想有根不大不小的鱼刺卡住,又不要紧,又难受。 她也知道,她打心眼里不愿意把傅仪恆当作长辈,她喜欢现在这样平等而放松的相处,没有尊卑长幼,甚至于没有隔阂。 或者还有一件事,也是如鲠在喉,让她很不愉快。 傅仪恆知道王婵月在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领头羊,却不知道她在女生那个小圈子里也是人人艷羡的仙女。她们这一届就非常喜欢闹朋友{91},王婵月一天到晚躲都躲不及—她倒不是有什么封建保守的桎梏,实在是有点看不上身边的同学。不过是喜欢那一分亲厚罢了,便要一生一世的爱,别把这样好的名号就送给远远比不上正主坚贞而伟大的情感。随意的说爱,像是给个矮的自己戴一顶高帽子,给昏庸的皇帝上一个尊号。她实在没法让身边人入她的法眼。 身边这群姑娘们偏有时还喜欢去攀附追求高年级的学姐们。美丽自然是第一位的,若是再学习好,那就是女神下世脱胎而来的。王婵月有的时候听她们议论某某学姐如何如何,某某学姐又如何如何,一字不差听了去,再自己偷偷看看,总能得出一样的结论, 哼,当然不如傅仪恆。 于是她就把傅仪恆当作了最高标准,任是她们说到谁,她都拿来和傅仪恆比,看能扣下几分去。要是能遇上几个和傅仪恆有得一比的,她倒还有些兴趣去了解。譬如这次,就有个学姐在解剖学的实验课上见了她惊喜非常,反倒令她有些尴尬。这学姐姓萧,长相端庄举止婉约,也不烫髮,整个人都素净而雅致,要是再配一只箫,就是唐传奇里的奇女子了。很多人仰慕她的才华和美貌,男女不限,每天以各种理由去找她的学弟学妹多了去了,企图和她一起上课来套近乎的人也是满坑满谷。 王婵月觉得萧学姐应该是到处躲的,没想到自己总是能遇见她。遇见的多了,她开始觉得有点太巧。当然假如学姐要求她帮个忙一起编个藉口把来访者给混过去,她也不介意—她也不喜欢这样都追到图书馆来的人。可是一来二去,反倒像是无论追求者们追到哪里,萧学姐身边都有个该死的王婵月碍事。 直到有一天,她的室友们既忿忿不平又好奇非常的问她,王婵月,你说,你是不是和萧学姐在闹朋友别抵赖,我们都知道了。 欸???你们知道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辩解半天算是把话混过去,然后就逃到了图书馆。好巧不巧就遇见了这个学姐。“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学姐说,“。。。是没打算。”王婵月有点脸红,而且她还恨极了这脸红—她分明不是娇羞而是气急败坏,若说羞愤,这会子没有羞,全是愤。往下的话也没说出口,我今天不是故意来图书馆的,我其实来了也没有事做,该看的都看了,不该看的也学不了,纯粹想躲开与你有关但应该与我无关的流言蜚语,天晓得还躲到你面前来了!苍天啊大地啊,我是造了什么孽! 可萧学姐靠近了她,手里还捧着一本病理学呢,眼神却已经黏在王婵月身上了:“哦,原来没打算啊。也是,你这么聪明的,学业自然不是难事。有空就多出去玩玩吧,免得在这图书馆里也呆得发了霉。”说罢伸手把厚实而带着霉味的这本老版的病理学放回书架上层。由于她语调一半娇嗔一半宠溺,声音又好听,王婵月不能免于和别人一样着了她的道,扭头去看着她,看着她放本书动作都这么好看。 唉唉唉我看她做什么! 待得她反应过来,又是被学姐的灿然一笑给镇住了。觉得心烦,王婵月转身连话都不说就想走,没想到学姐仗着此刻图书馆人少,两手正好空出来,悄无声息的抓住了她的双肩—王婵月更是恨,恨自己不能再长高一点,总是被这号体态颀长的傢伙给搂住双肩肆意“调戏”:“今天这么着急走,有什么事吗?难道。。。你不乐意见我?” “没有。。。”她想编个理由,编不出来,学姐凑近了在她耳边说的,吐气如兰,王婵月简直觉得自己是第一次逛窑子的雏儿,偏巧遇见了花魁姐姐,感觉要死在她手里—这话换别人都是好话,唯有在她这里,是真的要死。 可能放在别人那里都不能理解,这让人沉醉的美人亲昵到底是哪里叫她无法忍受,可她就是无法忍受。 “哦?既然不是,那你跑什么?我又不会把你吃了。”学姐说完笑了笑,笑得三分魅惑三分温柔,还顺带着捏了捏她的肩膀。“我知道,有人传说我和你闹朋友。莫不是你因为这流言蜚语就厌烦了我?若真是这样,那我给你赔不是了。” 王婵月整个身体都僵硬,打死也不想转过身去,她知道自己的脸又熟了,这下是真羞,也就万万不能叫这个妖孽看了去;听到要赔不是的话,她心里大喊:拿你倒是赔啊!赔啊!你这叫赔不是?你这是披着狐狸精皮的黄鼠狼! 学姐大约是完全猜不到王婵月心里的愤怒,满以为她只是羞涩,而且她嘴上的确支支吾吾啥也说不出来,就蹬鼻子上脸:“可。。。婵月,讲良心话,”王婵月心道,良心话?难道你刚才还昧着良心了?“那么多人缠着我,我都看不上眼。这件种事虽然总像玩闹,可我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和那些傢伙玩,他们哪里比得上你,你这么聪明,美丽,像一只精灵。。。” 第136页 王婵月听到精灵二字就挣开学姐的双手,逃之夭夭。学姐还以为是表白失败,悻悻站在原地。但王婵月又没有回过头来打她一巴掌,大概还是有希望的。。。哪知道王婵月是噁心“精灵”两个字,更准确的说,是噁心从她嘴里说出来。这话,最爱说的人是姜希婕,见了面总说什么“我们的小精灵”“我们的小彼得潘”,而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在婚礼上对她一见难忘的傅仪恆。 是她总说,你就像个小精灵似的;她问为什么,她就拿北欧神话来解释;每次说到这段,总要归结到“总之你长大了之后啊,肯定像精灵一样,现在就是太活泼了一点而已”,好像在她看来,王婵月迟早要化作女神的,殊不知王婵月始终觉得她才是女神。 哦不,她合该是那女王陛下。王婵月有次被她问起,说觉得她很像武后,傅仪恆听了之后笑了很久。 有的时候她不明白,像个孩童一般,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说这些真心话的时候傅仪恆会笑那么开心,哪里好笑?自己说的真心话被人取笑总是要生气的,她也不例外,换做别人,每笑一声都是对自尊的损伤。但是,是傅仪恆啊。 她总是仰望她,不管发生什么。她说出来的话就是神谕或圣旨,不容他人亵渎。 此刻学姐毫不犹豫的被划入亵渎神明的异教徒行列,王婵月愤然离去。可她怒也就怒了,第二天怎么又阴差阳错在解剖课上遇见了正经上课的学姐呢!想想都是孽啊。学姐以为她出现是多少为了自己,心下惊喜,课都不好好上净盯着她看,她为了躲,盯着尸体看,看得翻江倒海,看得五脏倒转。 “其实,你知道吗,”她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拿刀切开,人和动物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团皮肤和脂肪包裹的骨肉。”两人坐在通风处,傅仪恆很是休闲的点起一根烟来,“是啊,都说美人只是一张皮,可能人跟动物的不同,就在于灵魂吧。”这话说出来她本该不信的,不知道为什么和王婵月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有点相信。 眼神一转,看见桌对面的小妮子眼里闪着璀璨的光。真漂亮。真漂亮的眼睛,和真美丽的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 {91}“当时只要某人说某人一生好,旁边的同学,就大起其哄,把这两个人拖在一堆,算她们是好朋友。有许多人因为被别人起闹以后,竟不知不觉发生了同□□,于是一对一对的假夫妻,便充满于学校园与寝室里了。”(庐隐:《中学时代生活的回忆》,《庐隐散文全集》,中原农民出版社,1996) 撩妹の对决【雾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傅仪恆没有看错,王婵月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她并非表现不出来,而是选择不表现。也是难得,小时候家里那么宠爱她,她也没有长歪了。她很聪明,会察言观色,所欠缺的不过是经验歷练而已。此事不明白的事,人情世故,假以时日,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很快就明白了。加上她还有王霁月那么个喜欢深藏若虚的长姐,她就越是明白行事低调的必要。虽然在北平她并没有躲避什么流言议论的必要,但她始终觉得,无聊的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她今日虽然没有刻意来找傅仪恆“开胃”,倒也补了一顿好吃的。更要紧的目的,她想要傅仪恆打听一家北平靠谱的理髮的去处。“你这好好的漂亮头髮,剪它作甚?”“热呀,而且每天上课那么忙,哪有时间打理它;做起实验什么的太长了也很麻烦,不卫生。”傅仪恆饭后烟的时候又到了,悠然点起,颇为享受的吸一口,吐出,有些无奈的说:“等你剪短了,收拾起来也麻烦的哦,为了维持那个长度你还得规律的剪,在想要留长也很麻烦了。”说着又笑着吸一口,别说,指不定是去堂子里去多了,表情动作都堪比职业老鸨。 王婵月倒是看不出来,只觉得傅仪恆依旧是怎么样都美,“可是我还是想剪。这副样子我也看厌了。”这下傅仪恆都呛着了,咳咳咳好半天,一边点头一边笑,“好好好。” 傅仪恆想必是藏着话没说,要不然干嘛直摆手。王婵月想是这么想,头髮还是剪短了。剪短了回到校园她才后悔了。傅仪恆为她方便,也不无一点坏心眼,让自己相熟的师傅给她剪了一个相当欧美潮流的超短髮,刘海也不保留,统统往后梳。虽然仗着她脸型好人也漂亮,露出光光的额头依旧好看,可这一副巾帼不让鬚眉的样子可叫那些花痴们看傻了眼。仿佛她这短髮的英气是刀子似的,男生多看一眼就要瞎,却忍不住多看;姑娘们就更不用说了,那些热爱闹朋友的小蹄子们只觉这明晃晃走过来个潘安啊! 她一路被人行着注目礼,心里把自己和傅仪恆都骂了个够,才回到寝室。然而王潘安的名号就要传开了。 自那天起,上课的时候,实验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都有人在默默地看她,以至于洗澡的时候,这简直是尴尬非常。好在不过是目光而已,她安慰自己,没什么了不起,毕竟眼睛长在别人脸上,她不能去遮。只是忽然间,萧学姐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既无人提起,也没有出现。她甚至怀疑之前都是一场梦,是她自己的幻觉。 消失了虽然好。但,莫名的心里反而有些许挂念。也许她本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处理的,这样会不会太直白伤人了呢?蓦然又想起傅仪恆说过,只要拒绝都是伤人的,你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第137页 我无法答应你,我不能回应你,因为我没有和你一样的心情。假如你非要, “婵月!”啪,有人拍上她的后背,吓得适才专注出神地她一个激灵:好巧不巧又好死不死,是萧学姐。她去烫了风情十足的波浪捲髮,这下好比女神下凡尘一般出现在她面前。“好久不见。”“好。。。好久不见。”合着这阵子你消失不见是去烫头了?“有一阵子没见你,没想到你换了个髮型呢。”“嗯。。。学姐不也是吗。”萧学姐嫣然一笑,笑得隔着几排偷看她的女生发了呆愣了神,“只是你这样子,倒是让我大吃一惊。”王婵月颇想低头扶额,这坏主意的效果也让我大吃一惊啊,“没想到你竟然能这么。。。这么好看。”她想说学姐言重了,也想说合着我原来不好看,然而最后结果就是语塞,傻笑,感觉自己这个反应根本配不上自己的漂亮脸蛋和智商。 “嗯。。。”你倒是说个别的啊! 学姐看了看四下无人,亲昵的坐到她身边,“上次。。。不好意思。。。吓着你了。。。”那倒没有,我只是,“但是。。。”学姐倒很不见外的又朝她身边靠了一靠,凑在她耳边说,“可是,婵月,难道你就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后面的话她反倒没有听见,也许是被学姐吐气如兰弄得整个人都像炸了毛的猫,也许是学姐今天的形象反而很像最开始见到的傅仪恆,或者再年轻一点:她的意识不由自主的想,假如身边这人不是学姐,是傅仪恆,她会怎么办?她会不会什么都答应她,她会不会反过来变成那个镇日发痴的傻子? 傅仪恆那样的美,那样的魅惑,那样的成熟,那样的风情万种,却从来不曾对自己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一贯被压制在心底的对两人关系的怀疑与揣测浮上水面:她们究竟算是什么,算朋友?算亲戚?算师生?她们互相称唿只是名字,她们谈论所有的事,她们真诚的交换所有的想法—至少对于王婵月来说,是。至少在那擦肩而过的子弹之前,是。 傻子也看得出来傅仪恆有事没告诉她,可她也聪明的不问,她知道问她是没有用的。傅仪恆时不时总是会说什么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去,这件事你最好不参与,顺带一副欲言又止作壁上观的表情。她原先只道傅仪恆是观音菩萨来着,没想到这尊观音还有出手惩罚妖怪的一面,偏还是在慈眉善目的同时降下法术,恍然间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傅仪恆,还是都是一张面具而已。 我不怕你面具背后的样子,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愿意接受,你可不可以行行好告诉我?行行好给我看看,让我远离,让我放下这些无谓的思考。我不害怕,可我好像迷失了方向。原来始终是你,始终是你在给我旨意,指引我方向,你是摩西,是耶和华,是我的神教的唯一女神。 原来是不对等的。 学姐还在她耳边说着动人的话,也许是甜言蜜语,也许是海誓山盟,她是没想到学姐会对自己这么有兴趣,可也没想到她自己对学姐毫无兴趣,而最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原来这么久只是对傅仪恆有兴趣。不管她做什么事情,以何种面目来对待自己,她都匍匐在她脚下奉献崇拜。 祭司是自己,信众是自己,来日也许牺牲也是自己。 她又是什么都没说,哗的起身,从学姐身边离开。留下学姐一脸尴尬和无奈。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害怕的无非是一点不安和迷茫,来日等待她的还有看到真相之后鲜血淋漓的痛苦。好比踏入非人鬼地的初出茅庐的战士,害怕孤独一人,害怕武艺不精,害怕形形□□可怕的妖怪,然后最后抵达山顶,看见那就快要湮灭的主神的祭坛时,滚下热泪—原来师傅所许诺的并非真实,应许之地没有流淌着蜜和奶,反而布满了荆棘铁刺,让他血流成河。 好疼,可是好想走到神坛上去,从此将神教復兴。 战士最后死在路上,死前依旧虔诚信仰着只有自己这最后一个信徒的神教。 天空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她跑回寝室,室友问她要不要去吃饭,她也拒绝。只是一个人闷闷的在屋里泡了一杯姐姐送的红茶,坐在窗前颇为有几十年后小资青年风范的,发呆看雨。 苏州胡同的傅家,傅仪恆刚到家,幸而躲过了暴雨。其实这四合院里,有她此刻可以名正言顺睡的主卧,也有她原先出国之前住的闺房,横竖只有她一个主人,偏巧她就喜欢书房。当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就喜欢流连书房,双亲也没有封建思想不加阻拦,由得她去,也许因为只有她这一个孩子。 出国之前的岁月和之后的岁月,在远渡重洋的火车和轮船上似乎就划下了边界,深渊似的无法跨越无法修补的界限。过不去,回不来,故事永远的停留在发生的时空。她想,有什么好思考时间去了哪里,消失在哪个地方,还有什么,量子力学。它们都被打包在写好日期的广口瓶里,永远的封存。 按理她应该是无神论者,事实上她比无神论还要清心寡欲。组织上不止一次说她信仰不坚定。问题她也没有歪到哪里去。她清心寡欲的态度和高效实在的工作能力也时不时招来很多嫉妒,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任何地方都不能避免,不能彻底的消除。最近就有人又想把她要回上海去,她直接拒绝,也没留什么别的冠冕的话,反正都是听组织决定的。 第138页 原来已经把大部分的人生都预订给了组织。想到这里,不由轻笑。倒不是一腔热血已冷,只是好像真的过了热血燃烧的年纪。她合该是个风轻云淡的人了。毕竟光是燃烧也没有用,“要认识到长期斗争的必要性。” 伪装也许就是人生。我至多能在伪装之下,记住一点点自己。然而我这份伪装兴许也用的过了,有时我也看不清伪装和真实的界限。只想忙里偷闲。 管家来问,这周要是王小姐过来,还是按照清淡的做一桌吗?还是怎么样?傅仪恆愣是好好想了一想方嘱咐下去。嘱咐完,也不再诧异于自己如此认真的想要照顾她。心里冒起坏水,想想那天的样子,真是貌比潘安,也不知道招不招学校里的小姑娘喜欢。 她这么想着,等到王婵月依约又来了,她还真问,旋即遇上王婵月很不好看的脸色。 王婵月心里都打翻五味瓶了,她还在那里颇为享受的笑。 你是被崇拜的神,有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大家平安喜乐! 第80章 第八十章 “造了反了!”姜希婕双手抱臂站在餐厅中央,气鼓鼓的吼了一嗓子,当着爷爷的面,颇为没有形象和规矩的骂自己的父亲和弟弟造反了。姜尽言不理她,兀自看他的《酉阳杂俎》。倒是王霁月从客厅端了一杯咖啡过来给她,然后自己在一旁坐下,煞是有趣的看着她:“怎么,还是不愿意回来?” “可不是!父子二人这下铁了心了!”姜希婕气的很,先前从香港回到广州的时候,专程去看,结果这父子俩那个家里,就姜希峻在住还乱得像个猪窝,那么点地方压根不够他祸祸。可是父亲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她又必须回去工作,生怕姜希峻住在猪窝再把脆弱的父亲给传染了什么病,让姜希峻住到酒店去了。她和王霁月回到上海没多久,姜同悯手术完了情况好了,为了方便儿子干脆出院了,两人又托人找了一幢小别墅住了出去,广东省政府卖的面子,说什么地理位置好便于病人养病有人照顾等等。姜希婕不是不想收下这个面子,她也不很清楚个中的政治关系,但她着实不想父亲还呆在广州,第一天气太热怕他受不了,第二就是希望父亲远离是非,回上海回安静的租界来静养才是正道。 之前还能推脱说还没大好,不便旅行,现在已是夏末,好了不少了吧,还是不回来;希峻也和父亲站在一条线上,他姐姐始终觉得他又干了什么好事,因此躲在广州不肯回来—为此没少想那离间之计,结果父子俩统一阵线非常坚固,离间无用。 “又给你找了什么藉口啊?”“这次什么藉口都没找,除了拒绝,就是拒绝,说什么在广州吃住惯了,呆腻了再回来!油嘴滑舌!”一脸丧气样,真是,亲爹亲儿子,我都不知道我像谁! 王霁月和偷偷从书里抬起头来的姜尽言对视一笑,喝一口咖啡道:“你呀,也别管了。反正他们在那边过得也不错,你又不是知府大人,不能派两个衙役大哥去把他们锁回来不是?为今之计只好抱薪救火,先把管在你手里的钱给够了才是。”姜希婕看一眼她,翻个白眼,当真是管钱的,什么事都先想着家里的帐。她倒是很有把自己的这点小差事也让给王霁月的想法,可王霁月前两天还说把王家的一部分公款给姜希婕拿去投资呢,唉。 “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你这都是以地事秦啊!”发完火也就罢了,坐在王霁月身边,端着咖啡还没喝,又开口问:“你昨天去见杨校长,怎么样了?”王霁月眼神一低,微微摇头:“她还是那样,巴不得我回去。我说我回去也不够格,只教英文不如去些一般的学校就好了。我更想教那些一般的孩子。”她没说她自己的一层考虑,没有几年她就要买入大龄未婚的行列,在一个来的都是准备读完高中就嫁人的教会学校里,她身份尴尬。“她知道我抹不开她面子,吃定了这一套就来劝我,恩逼利诱的,连薪酬的筹码都拿出来了。”姜希婕瞪了瞪眼,“薪酬?差别很大吗?”“给她描绘的天上地下的,可她也知道我不很在乎薪水的问题,也是逼的没辙。”难怪还说要拿公款给我投资,“你就准备这么吃公款啊?”姜希婕语气欠揍,王霁月颇想拧她耳朵,奈何老太爷在场,只得作罢,差点冲口而出的“我还想吃你”这样说出来有点奇怪的话也幸运的被憋回去了,“要不然想把钱给你叫你去帮忙投资呢!合着你以为我要坐吃山空?再说了不找你找谁,难道你还敢骗我不成?!” 那自然是不敢,蚀了你的我还得给你倒贴。这么想着,却又有些膈应—她是指望两人亲密不分,可现如今又是实打实的分开算。有的东西一旦计较,又显得麻烦。这就是命,还没把热恋的日子过上几天就开始考虑如何组成一个家庭的问题,如何将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的问题。她们各有家族,断不像随随便便就能自己出去租房住的样子,可是呆在对方家里,又怕被人看见—姜家就不要说了,三不五时就能一家大小全部到齐热热闹闹,断然没有什么空间给她们俩去卿卿我我,还得控制自己,不可太过,毕竟全家上下只有姜希泽一个知情人士;王家是冷清,至多来日王浩蓬结了婚多出弟妹一个,父亲和两房姨太太都不在,可是那些下人那个是嘴不碎没长眼的:说到底,二人都明白,她们如同新婚的鸟儿,需要自己的巢穴。 第139页 老太爷不知道是不是书看完了,拄起拐杖起身到后院去晒晒太阳抽斗烟。这下没人了,王霁月说了一句,不甚解气,遂伸出手准备掐姜希婕,姜希婕自然假装闪躲。“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道行不够高,觉悟不够深,自然不能亏了你的,亏了谁的也不能亏了你的。不过你也不需要着急,怎么说你们家的头等大事只有一件,浩蓬结婚,先得把这事儿办好。不过结婚之后,钱的事情就。。。”“要是元娥想管,给她就是。我也无所谓。元娥倒也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怎么就便宜浩蓬那小子了。”王霁月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门口,确定傅元瑛没回来。撞见了怪尴尬的,他们姐弟二人已经丧母,这门婚事又显得有些高攀,别说刚回来时作为婆家姐姐去见岳母大人,就是见到这来日的亲家大姨子她也觉得有些奇怪,好像大姨子和大姑子是天生的敌对一般。何况一旦见到傅元瑛就是一堆婚礼的事情要商量,她也烦。为了筹划这事儿该有好几天没见到姜希婕了,想得慌。 “别以为你在我们家说浩蓬坏话就能怎么样啊,去傅家说。”王霁月瞪她一眼,她淘气一笑,“逗你呢,别生气啊,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是啊,就是淘气。这样天真如赤子的笑意在姜希婕脸上许久不见了。王霁月扭头看见她,不由得发痴,没有喝酒,却美若薄醉微醺之后,艷丽恣意一朵桃花。 于是鬼使神差她亲了姜希婕的漂亮脸蛋一口,姜希婕霎时红了脸受宠若惊。还没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回应,人家倒是打完收工了。 “欸我说你,”她很没底气的开口,还没说完,家里大门开了。回来的正是傅元瑛,傅元瑛见了王霁月就往客厅走,连口水也来不及喝就开始说:“哎呀霁月我跟你说。。。” 半个月后,王浩蓬的婚礼正式举行。姜希婕作为新郎新娘家里共同的朋友出席。想了一想,这是他们两人一起出席的第四次婚礼了,繁忙间王霁月不由得觉得恍惚,曾经似乎她还想过,下一次婚礼会是谁的婚礼,会不会是自己。 现在她可以回答自己,此时彼时的自己,还有此时彼时的姜希婕,永远都不会是我的。永远。请相信我,永远不会再松开你的手。她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姜希婕,呆子, 果然又是在盯着自己看。 “伯父真是好开心啊。”王绍勛和亲家公喝酒喝多了,现如今两人都已经倒下。姜希婕生怕王霁月处理不来似的非要跟到王家来夜宿此处。深夜的王家,万籁俱寂,这俩人累了一天反而睡不着,跑到厨房来偷酒喝,“是啊,毕竟儿子高攀了傅家,在他看来是桩不错的买卖。你别觉得我刻薄,他就是这样。你以为他真是完全因为高兴才喝成这样吗?他高兴只会是去玩女人。他这是为了陪傅伯伯喝酒。”姜希婕知道她向来对父亲失望,于是默默握紧了对面人的手。 “不过也好,”王霁月喜欢她这种克制而温和的亲密,报以微笑,“他今天抽空跟我说,要我找个差不多门第的,不能影响傅家的面子,不要影响浩蓬的前程,时间可以多花一点。说的好像我去了读个书就应该更值钱似的。” 姜希婕嘆口气,“我永远也不能给你这些,给你婚姻,给你家庭。。。”“想这些干什么,你给我爱。这就足够了。”王霁月凑上前去,靠在姜希婕肩头。“你说要是爸爸知道我找了个你,会不会觉得挺好呢?你也不差啊,这样就算是我们家和你们姜家联姻了。” 姜希婕扑哧一笑,偏过头轻轻吻了吻王霁月的太阳穴,“想得倒美。” “我想到。。。”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姜希婕腾出右手晃荡着酒杯,看着琥珀色的液体有妖娆的美,“我想到,大哥的结婚的时候,你穿了一见桃红色的旗袍。真好看。”王霁月笑了,“那还是真的小姑娘才能穿的衣服啊。”“我还记得大哥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问我,”“问你什么?”“问我什么时候娶你。”“哦?”王霁月的声音里听得出那种几分甜蜜几分羞涩的笑意,“那你怎么回答的?”“我好像说的是。。。说的是。。。”“是什么?”“说等我攒够了聘礼。”“噗。。。”那是,那还不快攒!最好连我的嫁妆也一起挣出来! “霁月,”“嗯?”“真好。”“嗯?”“现在真开心,好像心上开出一树的桃花来。” 王霁月无声的笑了,腻歪的够了忽然直起身子拿手轻抚姜希婕的脸,“你难道就不知道,你自己就艷得跟朵桃花似的?”“可我不会做那人面桃花。” 会接话茬就是好,王霁月心满意足吻了她。 接吻的画面虽然动人,王婵月躲在楼梯上,自然没有看见。奈何不了她天赋异禀耳力奇好,从声音上就可以判断得知。得,这下她一片空白的大脑只知道一件事:自己的脸这下肯定又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如发糖。 最近整理抗战史准备做提纲,累死个人了。。。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王婵月不是故意偷听的,她只是口渴想喝水可杯里空了,只好下楼倒水。她受傅仪恆的影响,走路步子本来就轻现在简直近乎无声。那边你侬我侬的两人没有发现也属于正常。可她耳力又好,隔着老远站在楼梯就听见细声细语的对话,出于偷听快感没有上前去,然而越听越不对,最后听到一阵肌肤触碰的声音,浑身的汗毛都被震惊的立起来。人往往都是如此,她听到那声音,猜测是亲吻,想看又不敢看,越发紧张,烧熟自己的脸蛋不说,心跳的她以为别人都能听见了,终于好奇的王七小姐小心翼翼探个头出去,差点把自己吓得摔下来。 第140页 她看见她姐姐很是享受的轻轻咬着姜希婕的嘴唇,整个场景何其诱惑,她从来不知道姐姐也可以这样风流妩媚。她眼睛瞪得熘圆,像是被吓着的猫。 幸好那边两人都闭着眼睛。要不然可就是一齣好戏了。深夜撞破私情,闹得鸡飞狗跳。 姜希婕忽然迷濛的睁开眼,睁开之后干了什么,王婵月不知道,因为她见到姜希婕隐约要睁眼就跑回楼上了。然而那俩人情到浓时眼里没有别人,自然没有听到王婵月又轻又快的步子。 她伸手勐的关门,唿啦一拉,又怕撞出声响,又勐的收手,幸而是悄无声息的关上了。回到床上坐着,才看见另一侧床头柜上放的就是王霁月给她留的另外一杯水,可她现在也不觉得渴了。眼睛直愣愣的发呆,她想起原先小时候在广州,听人家说过自梳女。其中有些自梳女会与亲密的姐妹结为契相知,彼此依靠,享受终身。小时候她什么都要问,父母不让问的事情也会私底下偷偷问佣人,等到粤语好一些了,就自己跑出去问普通百姓。他们家曾有一个老妈妈就是自梳女,只是不知原先受了什么人的虐待,为了反抗竟然吞炭为哑,终生不能说话。王婵月有一次好奇想和她一起回她乡下家里看看,老妈妈死活不愿意,最后招来一个和她们那群自梳女相熟的秀才才算把王婵月给搪塞回去。那个秀才先生为了阻拦王婵月,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婵月问传说的金兰恋是真的有吗?先生说有,还有一首诗呢。 “绮罗丛里契相知,偶合居然伉俪随。筮得坤爻空血战,无阳毕竟使阴疑。{92}” 王婵月好好品味了一下这首诗,总觉得怪怪的。但毕竟是个男子写的,你要他如何去理解个中况味呢?秀才先生也算是大度开放了。可终究没有人能够解答她的疑惑。淤塞的好奇心留存至今,她却正经见到了一幕绮罗丛里的伉俪随。她是怎么天真的以为她这两位最亲厚的姐姐只是单纯的好友关系,好友关系如何亲密到一个走了另一个就憔悴的要死,如何亲密到要追到对方家里来睡,又不是原先刚上中学的时候。她们所有的不与旁人分享的亲密,不能为旁人所理解和抄袭的默契,不能留给除了彼此之外任何人的眼神交换,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除了爱,别的什么都不能是。原来一个女子的确是可以对另外一个女子如此恋慕,她们的确可以如此亲密,比书里看来的戏文里听来的情情爱爱还要动人一百倍。 她奇怪自己只是看到了姐姐的私隐,为何竟然脸红心跳成这样?她止不住的回想刚才的画面,好像拿着笔再把姐姐的风流妩媚和姜姐姐的温柔沉溺再描画一遍。也许正是因为她们美丽,甜蜜的画面才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才叫人一边尴尬于看到这样私隐的场景,一边又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也不知她们今晚睡在一起, 呸呸呸! 王婵月顿时觉得羞耻,不自觉地在黑暗里拿双手捂住眼睛。彻底的黑暗里,她想到学姐,学姐固然是很美的,学姐想的是不是一样的事情呢。脑海里未及想像出画面,剪影就如雾消散,什么都没有的境地里,是另一个名字在反覆的迴响。她勐然睁开了眼, 不。 不要。 参加完婚礼,王婵月就打算赶紧回北平去。她去找傅仪恆的时候,傅家的下人却告诉她,十七小姐有些事出去了,留下口信说让王小姐先回去就行,不要等她。王婵月不明所以,向来乖巧听话,便自行离去—其实要她见到傅仪恆她也不知如何自处,回去她也觉得奇怪,现在每天每天看见两位姐姐那么亲密她就。。。 傅仪恆在街角看见王家的汽车开走,目送到快要完全看不见才举步离开。可是刚走两步,她又停下来回头,确定王婵月已经走了,王家的汽车绝尘而去,马路上空空荡荡。 她有任务,必须留在上海一段时间。她必须要护送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由南京辗转上海换手,然后绕路杭州和金华,最后抵达南昌。这样东西非常重要,而且只能由人力辗转运送, 是密码本。 江西战事吃紧,国军大军压境而红军节节败退,现在基本上已经把中央苏区败得只剩几个点了,不日可能就要撤退,假如真的要逃跑,那么这一路被人追着打的情况下只有把握对方的密电码才能有活路。潜伏在参谋本部的同志冒死把这份电码偷了出来,辗转託人送到上海来换手。傅仪恆此番正好在上海,奉命保护这份密码本安全离开上海。 让她来干再好不过,因为东西就是从王浩蓬的手下人手里偷出来的,她这个娘家人完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监视侄女婿有没有发现这件事,甚至于整个参谋本部有没有什么新的动作。甚至于组织上总有一种倾向,认为即便傅仪恆真的在出任务时惹了什么祸被抓进去,营救也非常容易—她并不是随便说杀就杀的人。 傅仪恆消想着哪天闹点什么事情,让不论系还是戴笠或者都觉得自己和组织上是闹掰了才好,虽然她没有那个当双面间谍的心思,但为了方便行事,不得已也要为之。 华界的餐馆早已换了老闆,他们见面的地点也改成了公共租界的一家白俄餐厅。约定非常简单,情况安全的话,下午一点,餐厅见。如果没有见到人,证明情况不安全,那就下午五点,华界的一家餐厅拿东西就行。傅仪恆莫名有一种预感,今天只能在长三堂子见,最近风声这么紧,尤其是姜希泽回来了,据传他是个到哪里都喜欢管一管抓一抓的人,虽然他的主业是对外军事情报,但是戴笠的徐恩增的事情他都会因为交情和面子而参与处理。可能唯独有他,似乎不害怕王亚樵之流,一样大模大样的在上海行走,根本不担心那个疯子会一起把他也给弄死—弄死他,再杀了戴笠,取□□的人头还有何难! 第141页 她一边想着,一边警惕的往白俄餐厅走,惯于这样一心几用—也不说定是好汉瞧得起好汉呢?姜希泽尽管自诩无所不为,但是从来不主动参与这些党争,他现在一心对抗外侮。或者王亚樵压根就没有把他放在考虑范围内,毕竟本来姜希泽负责的是军事情报,不是□□身边的卫戍。 但是终究不能小觑了他,傅仪恆四下看了看,确定安全,举步进门,这个侄女婿是身边的□□,总要做好哪一天又打起来,比现在的情况还要危急万分的大决战的时候,他们就是敌人,是彻彻底底的敌人。 打开餐厅门,准时,但人不在。傅仪恆心说果不其然,兀自坐下吃饭。一边吃一边想,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觉得既然姜希泽与自己的关系如此近,应该是套取情报的最好情况,她只好苦笑然后对人家讲,我看着那孩子长大,他太聪明了。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多好的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她准时从餐厅出来,叫黄包车前往华界。说来那家长三堂子的先生和自己有交情,否则断然不会选择去那里接头。三十分钟,她就到了地方。幽深的巷子中间的那一户,敲开门,是熟悉的黄三姐,“三姐。”傅仪恆低声道,脸上带着笑意—向来胆小的黄三姐都这么轻松,想必是没有什么问题了。黄三姐侧身让她进去,“你自己上去吧,先生在楼上等着呢。”傅仪恆知道她是习惯守门了,于是点头感谢,快步上楼去。 闺房很漂亮,黄毓琇坐在烟榻上认认真真的烧一筒烟,银菸斗尽头是一簇火苗,黄毓琇知道是她来了,头也不抬,只等着把烟点着了,调价反射的想把烟筒递过去,“不是鸦片。”傅仪恆还是拒绝,自顾自掏出香菸盒子晃了一晃,黄毓琇只好把烟筒暂时放下,给她倒上一杯茶,说:“你又要抽那些洋菸。”“你知道我用不惯烟筒,水烟也不抽。”“我是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嫌弃我们。”“我嫌弃了谁,也不会嫌弃你啊。”黄毓琇淡然一笑,手握烟筒看了看屋外, “要下雨了。”“是啊。一场秋雨一场寒。”“下雨好,下雨你方便。”“你已经给我行了很大的方便了。”“你就是嘴甜,哄得人什么都听你的。”这时候上来个外场{93},给傅仪恆奉上手巾擦脸,傅仪恆看也不看的接过,黄毓琇则只是专注的看着窗外的阴天,雨看似马上要下下来了。 傅仪恆擦过手,不着痕迹的把手巾交给外场,外场便下去了。可能还没等外场完全走下楼,黄毓琇突然高声喊着让黄三姐差人去买点点心回来,要哪家哪家的,说今晚反正也没有客人回来,不如留傅仪恆一起吃饭。 黄三姐应了声好,估计就打发外场去了。 “你太聪明了,从良只怕都要费力些。”傅仪恆笑着说,“我如何不知道你每次叫来我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丰泽园的小笼包也不知道有你多少秘密。也罢,好吃便是。我也从不管你。”黄毓琇睨她一眼,傅仪恆也只有陪笑。她当初帮黄毓琇出了点钱让她出来自立门户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并不是为了制造一个合适的接头地点。可是后来才一点一点发现黄毓琇性格淡泊但又聪明非常,对自己而言也非常可靠,不是太出名的太多人心尖儿上的先生但又能发挥一定作用,简直是接头地点的不二人选。是故除了黄三姐和黄毓琇之外,这个清净堂子里剩下的几个人都是她的人。今天那人没来,若不是她自己已经离开上海了,她会继续在这里发挥黄毓琇的作用的。 她觉得这样的关系再好不过,她并不爱黄毓琇,黄毓琇也不爱她,她们只是一样畸零的人。纵使她会像恩客一样在黄毓琇这里留宿,黄毓琇也是报恩一般从来不找她要一分钱,她们之间的感情也只是互相安慰,与爱无关。 “再说了,你就不能盼我一点好。”“好好好,像你这般聪明的,自然再有个周先生来娶你的。”黄毓琇悽然一笑,傅仪恆看在眼里,有些心疼,“你这一走,我好生寂寞啊。” 傅仪恆没接话茬,心里想着,即便我在,你也很寂寞。我们都一样。大概当年在他乡见到周先生带着的黄毓琇时,之所以会对她印象深刻,大概就是看到了一样的自己。 没有爱,我不爱我自己。 两人良久沉默,直到烟抽完了,黄毓琇依然看着窗外的阴暗天空,“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92}清 曾苏绍《顺德竹枝词》 {93}旧时堂子里的男性工作人员,专事打杂。有说法认为龟公和外场不完全一致,外场有的时候只负责打杂,不负责拉客。龟公则形同老鸨。 “我不爱我自己,我不能爱,我恨。我与我自己几乎无法共存。”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一秒,两秒,傅仪恆眼睛定定的注视着不远处站在岸边抽菸的两个人,耳朵专注着听着后面人说话的声音,判断这人距离自己还有多远。她的眼睛像是有光一样,抽菸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她,就在黑暗中准确无误的看见她的眼,她的示意,她的确认,她的命令。 对。一切依计划行事。没有偏差。 两人中站在右侧的男子拿起自己的包袱,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身形,像是隐匿在黑暗中。他们扔掉菸头,往傅仪恆这边走来。而她,靠在寺院外墙下的凹陷处,正好躲在路灯光芒范围以外,外穿一见黑色风衣。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握着一把芬兰小猎刀。非常小巧,木制刀柄握在手里,手感好的没话说。据送这礼物的傅封琅说,这可是从当地的老猎人里收来的,不知道杀过多少猎物,沾过多少热气腾腾的畜生血。 第142页 欠点人血吧,也许,她想,今天给你开张。 它没有护手,因此可以深深刺入;也只有一个锋面,因此非常锋利。傅仪恆认真回想了一下昨晚演练的动作,没有生疏,也许天生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她就是适合干这些事。甚至于她能在这样见血的活动中感到非常美妙的快感。在山西家里,别人都说他是傅家的孙尚香,她自己的院子里专门有一间房用来放置收集来的各色刀具,以至于家中亲戚给她送礼,都知道送刀就好。 快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今晚应该是很开心吧,喝了点酒,脚步还这么快,难道骗他去找个窑子,就这么兴奋吗? 四,三,二,一。 刚才还在抽菸的两人中没背包的那个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将浑身酒气学生样的男子扣住,那人的朋友也立时换了脸色,二人合力将此人制住。这人不明所以,本来微醺而兴奋的沉醉于去最销魂的窑子的路上,这下莫名被人绑住,难道是最近和中统的人接触被人, 被人? 他没来得及出完冷汗,心脏处传来剧痛。他亦无法唿叫出声,因为嘴巴被人捂上了。傅仪恆这一刀刺得又准又深,还刻意往下拉了一点,造成相当的伤口。另一名抽菸男子取下包袱,拿出绳子把包袱缠在那人两肩,颈部和膝盖—其实颇像捆一只西式的烤鸡。这时他还来不及哼哼,或者申辩,眼神在黑暗中逐渐黯淡,傅仪恆轻巧的拔出刀,三名男子遂合力把他扔到了什剎海里。 刺心,沉湖。神不知鬼不觉。远处纵使有人看见,也只能看见一个黑衣的身影从灯下略过。但这是北平平常的一天,平常的一夜,平常的什剎海后的僻静的一条街。 三人扔完活人,立刻离开。负责扣人的男子与傅仪恆同行。路过灯下,不经意瞥见傅仪恆在整理袖口。 “见血了?”“不要紧。没人看得出来。再说了,这都是,”傅仪恆拆下黑色布条,男子许是放松了,竟然自然的用东北老家的语气说:“看不出来啊,还能给手腕上打绑腿!真是老同志!” 然而他们音量极低,互相一笑甚至显得神色暧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约会的情侣。只是这对约会情侣走到路口就散了,不但去的是相反的方向,而且走的是不同的岔路,活像刚才全然不认识对方,更没有一起结果一条性命。 走了很久,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傅仪恆长出了一口气。深秋夜里的空气已经很凉了,但是爽冽。巷子还是如此安静,她选择走每次她和王婵月一起回傅家的路线,因为不知道糖炒栗子的铺子还开没开张,想买一袋,明天给婵月吃,小丫头喜欢。想着想着,她还笑了一下。 自苏区沦陷以来,北方局和组织上出于联繫完全断绝,各行其是的状态。虽然原先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但今非昔比,人心动摇的很厉害。他们这些老同志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尽管洛阳亲友并不会问,可有些新鲜血液迅速的败坏。傅仪恆在之前的学生工作中吸收了一些人,最后报上去给孔局长{94},孔局长没来得及完成最后的筛查过滤就转投上海,这事和北方局就算是整个被撂下了。各自的上峰为了革命事业也好为了功绩也罢,干脆全部发展。现在好了,傅仪恆前阵子收到风声说,看见一个之前吸收过的进步学生和中统局的人过从甚密。 前日下午和高局长{95}见了一面,两人商定,必须下手剪除。为此两人制订了周密计划,一行一共三人,必将这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消灭的干干净净。她本来还有那么一秒钟想过,这个人可不可以不用死,毕竟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大学生,学业优秀,以后到了社会上应该是可以大干一番的。下一秒她就知道不能,这个男生不但见过她,见过很多重要的同志,知道每次集会的所在,也知道这一批所有的人的名单,本来还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小同志呢,可现在非杀不可。 今天黄昏的时候,她匆匆出门,先到一家馆子与同事吃了饭,顺便和跑堂伙计交换掌柜的给她的指令—找钱给她的都是硬币,确定今晚行动。然后按计划徒步前往广化寺。走过红色的寺门,浓烈的烟火味道。甚好。走到寺外什剎海边僻静处,便悄无声息隐藏在黑暗中,犹如忍者。华北透亮清净的秋日夜空,数得上百颗星星来。佛祖为证,苍天为证,今日不论我所为是不义还是大义,我皆无怨无悔。 不知道现在已经冰冷的沉在什剎海某个底部的男生又是否悔恨某个当初?会不会后悔成为进步学生?会不会后悔和中统的人接触?会不会后悔考到北平来念大学?傅仪恆,你又后不后悔杀这么些人?她是老同志了,而且富于经验。可能让她去国家政治保卫局{96}也完全合格—除了出名了点。所以最近她好好跟高局长商量了一下,要不要还是准备点什么事让她的名声改变改变,比如被自己人追杀一下,好让她从被怀疑的名单上下来,更加方便她套取情报。她总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 回到家,关上门,沉静的苏州胡同的秋天夜晚。 次日下午时分,阳光最好最暖的时刻,王婵月走进傅家的院子,熟门熟路,连通报都不用。她也知道傅仪恆这个时候定然会像贪睡的猫儿一样,在书房最舒服的卧榻上赖着看书。她想问她,今天又看什么书了,《资治通鑑》又看到哪里了。上次说魏晋时候王家郗家还有谢家的起起伏伏,你还没有给我说完。或者你给我说说伊莉莎白一世的故事,她爹的风流情史,大革命的故事,什么都好。虽然我并没有你那么喜欢歷史故事。可我喜欢你给我讲故事。 第143页 而且我现在脑子已经煳了,我不想再思考人体解剖的顺序或者任何传染病学的理论,我实在, “来了。”她撩开帘子走进书房,傅仪恆果不其然赖在榻上,只不过手边拿了一本《三国演义》,“嗯。不是说不看这种抄人家文章的书吗?”“抄的这么好也是一种本事呀。来,做。”傅仪恆倒是丝毫没有避忌,直接在卧榻向后靠了靠,给王婵月挪出一个位置来,一边还放下了手中书,从伸手可及的小桌子上拿过一个小茶杯给她,“口渴了就喝。秋天燥热,多清润一下。这是放了胖大海的茉莉花。”王婵月本来在傅家已经熟悉到就当做自家,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个祭司对女神已经动了凡心了,于是坐下的姿态就略显拘谨。 傅仪恆是干什么的,看在眼里,眼神里一丝波澜也没有。可惜王婵月累了,没绷多久就自动缴械投降。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坐像颇不雅观的端着茶杯。“累了?”傅仪恆轻声问她,“嗯。。。”王婵月没解释,不像原先那么聒噪,傅仪恆心道这又是怎么了,件件事都反常,“又是什么课把你累成这样?要我说,不必太过努力了,你已经很优秀了,名次什么的对你也不重要,也不要奖学金,就不要那么刻苦了。” “我可不是不那么刻苦了,就跑到你这里来了。”王婵月面色无奈的放下茶杯,自嘲道:“我就是太累了才到你这里来,要不然我今天就应该呆着图书馆你温习功课,下周一还要考试呢。”“什么考试,还能把你难住了?”“你不能这样啊,总不能你是一流的学生,老师们心尖儿上的那个,就觉得人人都是了吧!”傅仪恆笑了,轻拍王婵月的肩膀,“是是是,我是社会学的,不能和你比。” 王婵月一时恍惚懈怠,转眼看见傅仪恆风情满溢看谁都像调情的眼睛,又是一阵心潮泛滥,倒真是像秋日的湖水,不知为何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是你吗?我爱的人,属于我命定之人,就是你吗?这多么虚幻,又多么真实,你在我眼前,我却好像永远触不到你,好像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你。 她觉得酸涩,于是胆大起来,想就地卧倒,没想到傅仪恆倒也让出位置给她,“就躺这吧。累了就躺,多好。休息一个下午,就当旁的事情一件没有。” 王婵月枕着软垫,侧卧躺下,不敢回头去看背后的傅仪恆,看她以何种眼神,是欣赏还是怜爱的眼神看着自己,还是根本就没看。感觉有疲倦之气从胸腔弥散开来,她长唿一口气,耳边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知道傅仪恆又在看书了。 她总是这样,好像尴尬窘迫都是我一个人的。 良久,王婵月像是睡前想要个故事一样,懒散的问道:“你说,姐姐和姜姐姐好吗?”“嗯?好啊,当然好了。那么亲厚的两个人,一辈子也再难找了。问这个干什么?”“没什么,随便问问。” 傅仪恆看着王婵月的鬓角,耳廓,她真的一点都不像她的堂姐,反倒像是她堂姐的相好。傅仪恆的确是这么想的,在她尚且不知道真实情况之前,她已经把那两人的感情当作是爱情,而不是一般的小姐妹情谊了。她甚至信心满满的认为,迟早有一天那两个人会明白过来的。不过这么一问,她想起婚礼上的种种细节,难道, “婵月,婵月?”她想把睡美人叫醒来问一问,没想到睡美人真的沉睡了。傅仪恆低下头去看这丫头,真像只疲倦了的小野兽,小豹子,有着漂亮美丽的花纹,孤独而高傲的在草原上,却没有人与她游玩。 这么想着,大象小姐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94}孔原。 {95}高文华。 {96}全称为“俄罗斯联邦内务人民委员会国家政治保卫局,克格勃前身。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王霁月还是回到圣玛利亚女中教书,职位也是普通的英文老师而已。她还算喜欢这样的状态,虽然接触不到最常见的上海市民。这个建议,还是杨锡珍和姜希婕给她的。理由是像她这样的人,去普通的学校难免会有不适应和不协调的可能,不如现在这样的高中先歷练三四年再转去一般的学校就好了。要是回中西女中去,她又怕给校长添麻烦,说她裙带关系。便选择了圣玛利亚女中。她也安慰自己,来日方长,等到她更加能独当一面了再去面对更需要解救的孩子们不迟。 她一片赤诚的笃信着工薪阶层才是亟待解救的部分,农民亦是尤甚,不想在这所贵族高中里遇见的孩子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弄得她简直怀疑自己曾经对理想的设计。 “今天这又是怎么了?气鼓鼓的。今天的气,倒像是可以绷一面大堂鼓了。”秋日周五,姜希婕下班来接她,两人准备到刚发掘不久的好吃的西餐厅吃饭。王霁月听见这话,白她一眼,“你这俏皮话,怎么还能分章分段了。”是,前两天生气的时候,姜希婕说“这气是可以绷一面堂鼓”,她问大小,姜希婕说还只是小的,“合着你还知道我要被气成这样?”姜希婕走过来,笑眯眯的看着她,王霁月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明明长得祸国殃民的,应该披着狐裘躺在榻上装狐媚样子才对,偏偏站在自己跟前做一副讨喜乖巧样子,卖弄聪明—分明就是吃定了自己—但她还是挽起她的手,下班也难得放松。 第144页 “唉,我是为这些孩子感到一些悲哀。原来这一个人的未来,她这一辈子的路,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她的父母的出身决定了。小时候听人讲,说有的人会投胎有的人不会,我不愿信,现在倒是不得不信了。”“哦?你们学校的学生,有遗老遗少的女儿,也有富翁的女儿,还有些官员的女儿我记得,按理父母都不错啊。”“你也知道有这么些区别,这可不是出身不同了。今天有个女生没来,是个聪明伶俐的傢伙,据说还在家里自学法语来着。我那点半吊子法语都被她比过去了,语言天赋实在是高。但是今天没来,一问才知道请了一周的假。问是什么原因,老师们都没人知道,学生们私底下传说,是她那个父亲,抽鸦片不够,还在打吗啡针。昨晚上打多了,人着了魔,听女儿在自学法语就来了气,竟然抄起痰盂扔了过去,砸在头上,头破血流去了医院。”姜希婕瞪了瞪眼,“什么样的父亲竟然拿痰盂砸自己的孩子!”“是个遗少,也不知道他们这些遗少都是哪里沾染的风气。”“遗少们抽鸦片是常事,抽到打吗啡针还打女儿就实在是离奇。只不过他能让女儿出来念书也不容易,总不是彻底的不可救药。”“说是这么说。”两个人要过马路,此刻下班人流极多,王霁月怕撞到别人,就紧紧靠在姜希婕身边。姜希婕遂松了手去揽着她的腰,她也正好去揽姜希婕的腰。动作不约而同,姜希婕好似得了宝一般轻笑一声,自然被王霁月听到,然后腰上就被掐了一下。 她也不叫唤,倒不是场合不合适,而是因为这不是她的习惯,她只是轻笑,扭头看一看王霁月的样子。王霁月自然一如既往不看她,真像是这两人的本性调转。“说是这么说,老师们还怀疑这么好个胚子也许念不到毕业了。大家还指望她考个大学呢。”“那不就更是你们老师的责任了?你们应该一起去家访。”“我们也不是没想。只不过没到时候,现在就去,倒像是我们声讨他打孩子了。这种事只能在他们那个家族里面闹,我们都是外人。”“也就是说,你们非得等到他罪名坐实了再去?”“是啊。今天老师们还想公推我去,我说我年资这么浅,怎么好代表学校去家访,怎么说也该是主任校长之类。结果主任说,她肯定会去,也要带着我去,说是个好例子。我就觉得,遗少怎么会觉得我这样的是好榜样。”“哟哟哟,不兴妄自菲薄的啊。”“我爹都不大乐意我这样,何况他个遗少。再说了,他这样抽下去,那点家财还能不能够女儿念完书就不知道了。”“就这么一个女儿吗?”“是啊,女儿还是前妻留下的,前妻去世好些年了。有填房也有妾室,反而一个也生不出来。” 姜希婕摇摇头,牵着王霁月的手正大踏步往前走,一转弯就进了霞飞路。王霁月却看见路边一家小店,拽着姜希婕就进去了。“小孩子衣服你还是别买了,我买的就够多了,小邺小颍一天一个样,买了没多久又穿不上了,之前的我全都捐了。”姜希婕想劝阻,王霁月才不理她,“你买的算你的,我还没好好给他俩买过呢。”姜希婕还想开口,王霁月却立刻打断她:“别拿什么贴私体己存钱的话来劝我,该存的我都存了,我的钱八成归你管,只盈不亏都是你的责任。” 是是是,都是你在理。姜希婕只好帮着她挑,帮着她提。 等到吃完饭散步回家的路上,王霁月问姜希泽在不在家,姜希婕说在,“难得在一回呢。”王霁月只是低声道了一句“哦”,“你想干嘛?”秋天天色已晚,微凉空气里,姜希婕右手提着东西左手伸过去搂着王霁月的腰,却被拍掉了爪子,“二哥知道是知道,你也不用怕他啊。你看我就没害怕过浩蓬。”“你有什么好怕他的。”“我是没有,我只怕你。”王霁月正想瞪她,她马上找补:“唯你马首是瞻。” 王霁月转了笑意,正想轻扇姜希婕一个巴掌,姜希婕可能觉得法租界这回夜深人静没有人会看见,竟然轻轻吻了王霁月的手指头。 灯光再昏暗她都看得见王霁月有点脸红。“待会儿还要去你家,你让我这样红了脸好吗?”“那不如去你家?”这话说的有点色气,暧昧,而且暗示含义两人都明白,王霁月遂手上使了点劲儿真拍了姜希婕的漂亮脸蛋:“登徒子!” 其实她们是卡在一种类似于尴尬的探戈的状态中,姜希婕不知道该不该进,王霁月不知道该不该允许,都指望对方先走下一步,虽然等待的焦急倒好在暂时是甜蜜的纠葛。王霁月不想回家也有她的原因,她总觉得家里隔音不好,所以干脆把家里留给那新婚燕尔好了。可是来了姜家,她。。。唉。 消想着今天晚上抱着姜希婕啃。 那边挨打挨的开心,这边倒是有人看见了。两人正在笑着走向家门,背后却是一声轻轻的咳嗽,两人一回头,正是姜希泽。姜希泽快步走过来拿走妹妹手里的东西,王霁月正想说那是买给姜颍的衣服,姜希泽就摆出一副正经说教的样子道:“霁月啊,我告诉你,我这个妹妹,最不正经。你可是要堤防着她一点,看牢了。要不然不知道哪天,”对王霁月使个眼色,“是吧。就是要管。现在除了你,没别人能管住她喽,这可都是要靠你了。”一通话说的笼统而富于暗示性,任由你怎么想都可以,把姜希婕给气的,甩起自己的提包就想抽他,然而这傢伙脚底抹油,跑回家了。 第145页 “你以为我收拾不了你!姜希泽你给我等着!”王霁月站在原地看着她笑,“我又没怎么样,你干嘛。难道还真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趁火打劫,居心不良的王霁月抱着手走到姜希婕身边,姜希婕表情甚是无奈,“你给我贼胆,我也没有贼心。” 这王霁月自然知道。但已经走到家门口,不好亲她,只好紧紧握了她的手,拉着她赶紧回家。 是夜,王霁月自然是照旧留宿姜家。她固执的要自己洗澡,担心两人共浴会情难自控—她总是想得太多,倒不是她自己多么娇羞纯情,而是担心两人耗时太久搞得别人来不及洗澡。所以她总是拒绝傅元瑛说你俩不如一起的提议。结果等她出来,看见刚刚洗完的姜希婕好像丝毫不怕冷更不畏惧感冒似的,趴在床上看书,被子滑下来一半,露出背来。 说她不是故意的才没人信。夜里两人隔着睡衣都觉得亲密非常,今晚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饶是这样的状态,她还有脑力和闲心想一想这般急色不应该是喝了鹿血之类才对吗—然而像是喝了鹿血的人反而该是她,她轻巧关上门,轻手轻脚爬到床上。姜希婕知道她来了,正像裹着被子转过身问她明天周末有什么安排没有,没想到王霁月什么话都不说,像之前很多个夜晚一样,或者说比那些夜晚都要直接,直接凑上来抱着她啃。 王霁月是可以很温柔,但是她的温柔是人人可见的,她的侵略是只有姜希婕体会得到的。王霁月像是急不可耐一样,未曾想过姜希婕的样子投射进自己眼里,融化自己心里,竟然是这样诱人,激发她无限的占有欲。 “唔。。。”姜希婕闷哼一声,王霁月又咬她的的下唇。 “疼。。。” 夜深,王霁月侧身对着窗户躺着,姜希婕从背后抱着她,时不时亲一口她的肩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她一边背,一边伸手去抚摸王霁月的耳廓,鬓角,王霁月闭着眼假寐,面有微红,听到她背这首《洞仙歌》,轻笑一声,伸出手与姜希婕交握,姜希婕也是一笑,靠在王霁月耳边轻声道:“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我曾一去经年,好在现在又回到这个地方了。”王霁月拉着姜希婕的手,轻轻一吻,对方怎肯示弱,毕竟今夜是她占上风,一扭头就吻到耳朵,虽是极痒,却叫人浑身一软,没力气和她抗衡。“原来冰肌玉骨。。。是这样滋味啊。” 探戈嘛,有些步看起来是有退有进,其实都是两人一起踏出。可现下两人心里想的都是来日方长,胜负殊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一本正经耍流氓!文艺青年开黄腔! 【其实一边写一边在听 robin thicke的《sex therapy》。。。】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姜希婕在楼下遇见她二哥,她二哥的表情倒是很有意思。 “怎么了你,我脸上写了字不成?”她也知道他表情为何奇异,但她总不能配合他一起脸红羞涩吧?“没、没什么。。。”姜希泽想说话又差点呛到,咖啡呛到鼻子里的感觉可不好。他干笑了一下,继续看报纸。姜希婕自顾自去倒咖啡拿吐司,赵妈就在说那玩意油腻腻的少吃,还问王霁月要吃什么。姜希婕只是淡然的说王霁月还睡着,她一起给她端上去。这时客厅里一声喊,姜希泽只好把手里抢来这几张再给爷爷送过去,老人家耳聪目明,看报纸一目十行。 送回来一看,好嘛还给端上去。他只好嘆口气继续坐下来喝咖啡发呆。傅元瑛今天要带着两岁的女儿去探望刚结婚的妹妹,做丈夫的不能陪同,她下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姜希婕上楼,互道寒暄便罢了,姜希婕照旧蹦蹦跳跳的上楼去。傅元瑛走过餐厅,看了丈夫一眼。姜希泽收到她的眼神,皱着眉点了点头。傅元瑛犹似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旋即离去。 姜希泽生平最能保守秘密,他也喜欢要求别人保守秘密,别人保守的越好,他越开心,越享受。不论任何人,他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是他自问没有大哥那般铁骨铮铮,妻子妹妹和女儿就是他这千里之堤的蚁穴。不知道昨晚晚睡的妻子路过妹妹的房间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回屋就神色诡异的问他王小姐和希婕的关系。他不及抵赖装傻,妻子就猜出来了,他不及否认,妻子就认定他是同谋了。“你头髮丝哪里黑了哪里白了我都一清二楚,你那点革命同盟还能瞒过我?”在傅元瑛眼里,他们姜家人都是这样,只要这样推测就可以了。 等到过个十几分钟,姜希婕端着空盘子和一个咖啡杯外加一个王霁月专用的茶杯下来了。“咦?”“咦什么。”“王小姐难道是吃完了才起?倒是很西式的作风。”四下看了看无人,“昨晚上”姜希婕只恨咖啡喝完了,不能泼他一脸。“你个混蛋!”“我怎么又混蛋了!”“你肯定是偷听了!”“我可没有啊,你怎么总觉得是哥哥我出卖你呢,是你嫂子啊。”姜希婕更想抽他了,你这就把元瑛姐姐卖了。 第146页 “不过话说回来,二叔还不回来吗?”“元瑛姐姐嫁给你真是嫁错了,我看!爸爸回不回来,你别问我啊,我什么也管不着。我老早就去催过了,他不乐意,希峻也藉机赖在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找爷爷,爷爷更不管!”最后一句尤其说的大声,可是客厅那头装聋作哑。“按理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呀。”姜希婕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心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你要是真疑心,就直接去问他。他对南京忠心的很。”姜希婕起身就要走,姜希泽却用很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一言不发。 姜希婕也不打算辩解什么,摆摆手上楼去了。 她一进门,顿时换了一副表情,犹如霎那之间,艷丽的桃花唰的一声完全的开放—王霁月坐在镜子前打理头髮,余光瞥到她进来,也是灿然一笑:越是这样,这屋子就越发像婚房了,这使她生出一丝羞怯来。“别戴那个,戴这个。”姜希婕快步走到她身后,拿起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给她戴上。那是她前日新买的,标价不菲,店家非跟她说这样的小巧又这般圆润精緻是再也没有了,她也知道,但凭着平日跑单的本事生砍了一半的价钱下来—按理她不需要,花的也是自己最后的私房钱,可她想拿这样的事向王霁月邀功—也不知是何种情趣,兴许是遗传。 而且事实证明,先报标价再报实价的行径的确很得王霁月欢心。她知道她不是那种喜欢伴侣用金钱来证明爱的女子,她更喜欢的是勤俭持家的感觉。重视一个人的表达不应该是用物质将其填满,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就与之分享人生,支持她的一切,而不是单纯用金钱去堆而已。 她小心翼翼的给王霁月戴上新的耳坠,感觉钱不白花,长度大小光泽一切刚刚好,今天也不上班,大可以好好打扮一番。王霁月看着镜中她的样子,认真,小心,戴好之后倒比自己笑得还欢。“好看。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嘛。”她双手放在王霁月肩上,爱意不言而喻,于是沉静无声,屋里一时只听见窗外微微风声。王霁月伸手去拍她的爪子,在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右手覆在姜希婕的左手上,像是生命交缠与沟通的纽带。姜希婕顺势下来捞她的手,两对玉镯就碰在了一起。 叮。 镜中二人,相视一笑。 姜希婕送开手,偷香一口得逞遂逃开去换衣服。王霁月笑着瞪她一眼,镜子里反射情人的身体,她想看,不太敢,看一眼又坠入漩涡,只好找话说:“叔叔还不打算回来吗?”姜希婕正是脱光了还在挑选衣服,站在衣柜前倒很坦荡,也不介意被王霁月看了去—看了才好:“今天是怎么了,你们都问这个。”“嗯?”“刚才二哥也问,我说不知道,管不了了。爸爸从来都是这样,希峻也是,亲爹和亲儿子,表面上对千依百顺背地里一意孤行地。随便他们吧,我问过医生了,说爸爸还好。”衣服拿来拿去,就是决定不了,“住在广州也好,其实。反正他伤口也癒合了,饮食上看着点就好了。岭南也爱滋补,让他一次补个够。”她还是没选好,王霁月看不下去,走过来在衣柜里给她拿出一套利落挺拔的女士西装,“再不穿好,当心着凉感冒。” 姜希婕穿好之后看了看王霁月的打扮,藕荷色旗袍,外搭蓝黑色外套,“就不穿的再亮些?”“穿那么亮干什么,这一身和你的这身浅棕色不是很搭配么?”姜希婕笑嘻嘻想凑过去亲她,被王霁月推开,“今天是去盛姐姐那里,你可事先想好由头,要不然到时候只怕脱身难。”两人携手出门,因着是去给盛爱颐贺乔迁,怎么说也得买上门礼物,“要说她们这个聚会办的也是好笑,一大早的就让人去了,难道要在新房子里闹一整天?要是晚上要去百乐门,咱们倒是可以轻易推脱不去了。”“你还准备呆到那个时候,我看去早了无非坐在一起聊天,午饭吃了之后就剩下打牌了。打一下午累的慌,我看输个两三局走了就行。” 姜希婕拉着她的手笑了起来,“你打不打?不打我打好了。我打输了好说。”王霁月白她一眼,“你怎么好输的?你以为她们不知道你?万一不打牌玩起别的来,都是你会她们不会的,你还输?”“好好好,都听你的。这次去的都是些什么人?盛爱颐挑头的局子,我从来都太认识她的那些朋友们。”王霁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们俩回到上海没多久就开始有人挑头组局,说是玩乐,实际上总是混杂着不好直接介绍,只能旁敲侧击的求爱对象。她们的事自然是无人知晓的,这样场合从来能推就推,可是有的人的局子是不能推的。为此两人干脆一起出入,互为掩护。王霁月甚至不时拿姜希婕做挡箭牌,隐晦的流露出她还没嫁我着急什么之类的话,毕竟就算有人质疑姜希婕不婚的事实,她家里也没有人管她。 即便如此,叫人看见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傢伙,两人都觉得噁心。随着年岁渐长这个问题势必更加紧迫的—她们到底要如何相守才行?姜希婕的态度简单的很,她会在那个紧迫的日子到来之前先把自己的基础打牢,到时候只需要说服父母家族,其他人她才不在乎,她甚至懒于和盛爱颐这样的名流交际,即便盛爱颐算是她比较能接受的人了。就算把五服都算上,她眼里需要说服的也只有这么几个天天在上海能见面的亲人。 第147页 上海什么没有,她们这样大隐隐于市的情侣也一定不多余。 于是对于这类社交聚会,她总是缺乏兴趣。若非王霁月告诉她不要驳这伙人面子,虽然盛爱颐已经和盛家无关,可她背后总能关联到南浔富商,你以后自己独立经商难道不靠点人脉? 她接受。虽然有的时候社交场合好像对于她们的禁忌之恋的一场酷刑。 王霁月此刻又在她眼里看到这种落寞隐忍的光,牵着的手稍微用力回握回去。“我知道。。。其实你也可以考虑潜移默化的让别人知道不是?主权你得宣誓啊,不能总是保持沉默。”“可,”姜希婕停下来看着她,“可是万一,”“别想那个万一,也许那个万一也是好事。”王霁月知道她担心万一又给传回父亲耳朵里的情况,“再说谁能强迫得了我呢?” 我爱你,你要明白,我也在努力。我们一起。 到了盛家新房才知道这几年投资百乐门发了财的盛爱颐居然捣腾了一套放电影的器材在家里,准备在家里看小电影。人家原是有为她们俩介绍介绍的意图,可又怕干坐打牌什么的惹了这俩出了名的清高的千金小姐的不乐意,招唿出这么大阵仗来—“说是簇新的电影,歌舞片{97}呢!正好看完吃个饭,晚上去百乐门跳舞!”还来不及拒绝,僕人送上一人一杯的上好咖啡,关灯,拉帘,电影开始了。 电影本身情节没有什么特殊,倒是舞跳的非常好看。看完之后,众好奇的男士女士们还意犹未尽,一边吃午饭一边遣人去把另外一部去年的片子也找来看了,这片子里跳的是探戈{98}。姜王二人坐在人群中,倒是笑着不大乐意参与讨论。等到晚上了,盛爱颐准备叫上她们一起去百乐门,可她们一副兴趣寡淡的样子,只好作罢。临走,倒是送了两张唱片给她们。 王霁月本来还在想着盛爱颐今天看她们俩的眼神有些玩味,却被姜希婕拉回自己家—王家有一个很不错的留声机,美国进口。回到家一看,果然新婚燕尔回傅家去了。此刻偌大王宅没有别人,散去僕欧,两个人在客厅里把唱片放上,款款跳起舞来。 “你又是在何处学的男步?”“我聪明,无师自通。”“胡说。”“噗。。。我开始喜欢你的时候,不正好在学跳舞吗?也就可以学了男步的跳法。自那之后就一通百通。”“哦?” 王霁月没多说什么,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电影里男主角比女主角高一些,而现在两人一样高,王霁月轻而易举就吻了姜希婕。她觉得自己可以通过持久的战争和永恆的优势获得胜利。 唱片是簇新,是流行,可为什么就这么暧昧呢? 作者有话要说: {97}电影《伦巴》(),此片在国内放映之后便在上海掀起伦巴风。本片上映时间为1935年2月8日。数据来源:imdb. {98}. imdb上都找不到第二部片子的信息。。。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可是今天一直在下雨~ 所谓环球同此凉热,美东也是暴风雪n的用词是"epic”,连我等最南边都一直在下雨。大家在国内要真心注意保暖啊!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北平,1935年12月8日,清华大学。傅仪恆下了课拿着书往回走,遇见学生便点头微笑,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卸下一身防备,无比轻松,因为要她注意的人此刻竟然全不在校园中。都在燕大。 昨天她见过了李常青{99},然而对方的态度不置可否—毋宁说现在中央的态度也是不置可否,或者说成是没有能力决断一个“可否”也可以。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她想,反正彭涛{100}是可以放心的。周小舟虽然看起来年资尚浅,回到这个大集团走了一些弯路,但古语有云,“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 这一把大火如果要放,怎么能够少了他们。傅仪恆有种直觉觉得这可行,哪怕会变成有些人眼中的另一次啤酒馆政变,结局也会是好的。而且她吃定了这是学生,不是流氓,以目前局势,北平当局没有把他们抓进去判刑不放的理由。内部会议上,她坚决主张支持学生的行动,但答案依然是不置可否。也罢,火烧起来了添柴也不迟。 笑意更深,她玩味着前阵子的那句话“华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脑海里冒出一个不太合适的比喻:一腔热血有时候与汽油无异,舆论好似温度,一切正好的时候,一点火星就足够点着。 书桌当然安放的下,只要你站上去。 她匆匆走过,看也没看一眼,直接回办公室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想起王婵月,她知道她是不会参与这些事情,也不甚关心,却总能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思辨。那待事情过去,总要找她来聊一聊才好。她断然不知道王婵月却正在风暴酝酿的核心踌躇逡巡。 王婵月本来是不想来的,她又不是什么积极分子,政治立场一点都不进步,充其量不退步罢了。但她总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她怀疑傅仪恆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于是总觉得在这个随时会燃烧起来的冬天,傅仪恆一定也在某处煽风点火。而且她还就想证实这种猜测—她要彻底的了解傅仪恆的身份,哪怕从一些别的渠道,因为傅仪恆只怕是断然不会告诉她的。但了解了就能怎么样吗?她没想好,就算真的如她所猜测她就会和傅仪恆站到一起去吗?也许吧,她想成为她的战友,想绵延她们的关系,直至更久的时间,更广阔的人生层面。朋友是清华学生,说要来燕大参加会议。这位朋友一直想把王婵月拉入伙,可是王婵月一直相当冷淡。这次意外的答应前来,他还以为是终于要成了,哪知道这位小姐只是想来看看傅仪恆在不在。 第148页 可她到了燕大却又踌躇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进去;她就好像做了不该做的错事一样,选择在暗处寻找偷窥的机会。朋友无奈,考虑到会议机密性也只好作罢,与她相约门口见面。她心中苦闷,便在熟悉的燕大逛来逛去,路过体育馆,恍然间觉得紧闭大门的体育馆有些古怪,为何紧闭大门呢?当然也说不上为何不紧闭。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没有确切理由,但是不对,好像快下雨了就能闻到若有似无的雨味,快着火了就闻到烟火味一样。 协和是私立,政治氛围还不如宽松的燕大,是几乎没有。平日里大家都被繁忙课业折磨的要死要活,哪来的心情参与学联的种种。内部相比之下,就她,都算是一个积极分子了—总消想着去当军医,别人总说她是吃喝不愁的千金小姐才有这样的想法,有的还有认为她是不知人间疾苦,没有挣钱压力,才想着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人跟人的确是生下来就不一样的。什么人人生而平等,才不是。眼下的直接的平等只能依靠人工维持。 有时候她也能感觉得到,那些一向积极进步的学生对她总是分外友好,她起先不甚明白,以为光是沾朋友的光,现在才知道沾的是“那位”朋友的光。譬如九月份学界不满政府对黄河水灾的处理,清华{101}有人发起募捐,她应朋友的邀请一起前往去捐捐钱帮帮忙,没想到到了地方,遇见姚依林,对方见她,居然说了一句“是你啊”。她以为对方是想起来他们双方童年在广州有过一面之缘,现在想想,莫不是在傅仪恆处见过她? 在她们每周约会的间隙,她到底在做着什么? 天色暗沉的冬日,踱步操场之上,王婵月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极为愚蠢的事情。比如任性的跑到北方来,以为自己会喜欢这“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北方,结果没有,她原来对这慷慨悲歌没有那么大兴趣,她不能慷慨,她只能悲悯。比如无法自已的爱上了傅仪恆,现下却连对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永远的遗忘—这只怕是不可能的,如今她每次见到傅仪恆心就开始融化成一泓春水,一旦告别又会转而冻成一块坚冰。她无人倾诉,像是被放逐在漆黑孤独的森林里。 朋友想好心的把她送回去,她说不必了,你是不是还有事,快回清华去吧。晚了西直门就要关了。 已经晚了,是吧。 次日她一早起来,匆忙吃了早饭就去图书馆看书。图书馆里满是疲倦而焦虑的复习人群,可未到中午就有人跑来说,学校外面有军警,把我们给围起来了,说是不让出去参与□□。立刻有人问,什么□□?怎么都不知道?叽叽喳喳,吵嚷成一片,似乎期末考试考不过的俨然不是他们。王婵月想起昨天的事情,真是诚不我欺,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惊诧,兀自乖乖看书。有的人听了个大概就跟着别人冲出去了,这让她想起华歆,幸而不用割席分坐。亦无人想问她为何不去,似乎她在学校里就是这样一个寡淡的存在,像是味道偏淡的桂花酿,好喝是好喝,但始终拒人千里之外。 等想跑人都跑了,她懒洋洋的抬头一看,图书馆里还是剩下了不少人,看来还是考试勐于虎。扫视人群,不经意间在人群里发现大波浪烫髮只残留一点踪迹的学姐。对方也是把脑袋深埋书中,丝毫没有抬头的架势。王婵月一时有些恍惚,向来从容优雅的萧学姐原来也会有这样疲倦颓废的时候,谁都会有掉落凡尘的一瞬间,难道只有傅仪恆是一个天神永不下界? 此刻你在干什么呢?难道在某处暗自观察着□□的队伍吗? 是夜传来学联要实行总罢课的消息,医学院不知能否例外,有人巴不得大家一起罢课,似乎这样就能减少授课内容降低考试难度,王婵月对这类人颇感不满而无奈—你是学医的,还消想着投机取巧,简直狼心狗肺;有人深感不安,总觉得罢课这种事情要是都蔓延到私立医学院来了简直就是世界末日;问到她王婵月,她摇头不答—其实无所谓,就算真的减少教学内容,原先这90%的内容也够死一回了。 再说罢课,说不定还多点时间去找傅仪恆呢?她感觉就要冻死了,需要一点温暖。 然而她却始终没有去。不知道是基于对两人关系的迷惘,还是一种古怪的迴避。十五号的时候,她听到消息说明天学联又要大□□,自己的学校里也会有人去参与,事已至此似乎不参与便是罪孽。她问明天都会怎么安排,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如何如何的路线,如何如何的聚集,如何如何的队伍,“上午会集合到天桥那儿召开市民大会。你也去看看吧。” 她去是去了,到得稍早,四下观望,居然在新世界{102}楼上花园的风景绝佳处看见了傅仪恆:端坐那里,偶尔喝一口咖啡,不出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仰望她的王婵月。 她笑了,似乎有点无奈的样子。然后她招招手,让王婵月上来。 “你怎么来了?”傅仪恆一手支颐,满脸都是笑意,似乎并无防备,“朋友说今天在这里要举行市民大会,我就来看看。”“你这话说的,倒像个普通人家的媳妇儿似的。”“那你呢?”王婵月才不想去接“人妇”这个奇怪的比喻的话茬,单刀直入,眼神也变得平静起来,因为没有平日里活泼的好奇,反倒像是审问。“和你一样。学生们罢课了,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做。上面的决定我也管不着,作为师长就过来看看吧,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还可以帮得上忙。”傅仪恆伸手叫侍应过来再上一杯咖啡。 第149页 眼看下面的人越聚越多,两人却良久沉默不语。“今天不会再有水枪了吗?”王婵月问道,语气很平静,“不知道。只不过这种时候,做官的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总是难办的。”“哦?”“打了就会丢了名声,不打任由做大也不利于政府的舆论控制。比如你想呀,”傅仪恆面带笑意随意捏着小勺搅咖啡玩,“比如你是何长官,这些人的要求都是反对你的主张的,你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还是假装答应呢,还是直接一巴掌抽回去呢?”“是很难选。”王婵月点了点头,傅仪恆觉得她今天出乎意外的平静甚至是淡漠。 眼看下面的人群情激昂,王婵月回头望过去,看见一个戴宽沿儿帽穿黑色大衣的人{103}站在有轨电车后面的铁梯上讲演,而另外好几个人在下面撑扶他。 总是如此,有一个人像是擎着火炬的女神,而剩下的同伴都是基座。 那人演讲的慷慨激昂,乌泱泱的人群中有人冲上去拍照,看起来许是记者。傅仪恆看得专注,心里满意,不防王婵月忽然转过头来平静的凝视着她说道:“这就是你希望看见的吧。”“嗯??”“我猜的,不对就算了。”傅仪恆难得一次在面对王婵月的时候语塞,是吗?不对就算了?对呢?你也不愿意深究吗?你已经猜到多少?既然已经猜到,你是否危险呢? 是,对我来说是否危险。 “你会跟着他们继续走吗?”“我?不会啊,我只想在这里坐坐看看,没什么事下午便回去了。”“我还以为你要给他们保驾护航呢。”王婵月语调温和,让傅仪恆觉得不安,“你呢?你会跟着一起走吗?”她掏出烟来点上,“我怎么会。我只不过是想过来看看他们都会说什么,好像不来就是错过了了不得的事情似的。倒没想到遇见了你。”“既然如此,下午就一起去我那儿吧,你这一阵子不来叫我好生想念。” 她看见王婵月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和继而泛滥开来的涟漪,那觉得去了会危险的话,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99}□□河北省委派特派员。 {100}原名彭定干,江西省鄱阳县鄱阳镇人,一二·九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 {101}北平大中学校学生黄河水灾赈济联合会成立。姚依林作为清华大学的代表参加成立大会。会后,他发动学生开展救济募捐活动,同时负责管理捐款,经常是白天东奔西跑,夜间变换住处。” {102}时北平新世界游艺园 {103}北京大学数学系学生黄敬,原名俞启威,又名俞大卫。现任□□□□之父。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两人坐了一会便往回走。傅仪恆感觉自己被王婵月怀疑了,幸好没什么事她也不需要多坐。王婵月固然怀疑傅仪恆,但心里追随她的想法多过对她的怀疑,古来君王总是容易沉湎温柔乡,而今看看人人皆如是。 回去的路上傅仪恆问她协和的情况,她如实道来。“据说也要一起罢课。也不知道好是不好。”“不知道好是不好?你们临近期考压力,罢课了至少多赚点时间复习啊。”“该复习都复习完了,有的还没讲完呢。再说了,医学的内容哪是你罢课几天就能麻雀变凤凰的。还有人觉得罢课是浪费了他给的学费呢。”“那倒是很值得可惜,你们的学费可是很贵很贵啊。今天想吃什么?”“没什么特别的,随便你吧。”“总是随我,我是不是该找个称去,改日把你上称称一称,免得餵得太过了,到时候你胖了反而要怪我。”王婵月走在她右边,闻言瞪她一眼,表情堪称霎时多云转晴又转阴天,“你不用这个上赶着负这些责任。” 傅仪恆稍稍扭头去看她,看她垂着眼,真是不知道她今天又为何不高兴了。虽然按理王婵月既然还能不高兴,那就没有危险—她忽然在心里对自己嘆了一口气,傅仪恆啊傅仪恆,你也快练就那副铁石心肠了,这样可爱聪明的小兔子你都要怀疑。 可是她太聪明了,应该瞒不了多久了。拉过来加入自己的阵营?她又忽然觉得自己的信仰不够坚定—她始终不愿意这么做,像是在花园里欣赏玫瑰,尽管玫瑰花园里都是刺,她也愿意跋山涉水越过层层荆棘来看她,而不愿意把她带出花园,外面,只是荒漠而已。 “既然也都罢课,不如下午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这几天就住到我这里来吧。”王婵月勐然诧异的回头看着傅仪恆,一时无言,傅仪恆余光瞥见她的表情,心里窃喜,面色平静道:“闹起事来到处都乱糟糟的,住在学校怕你受干扰,不能好好复习。反正期末也没什么事,你不如就住到我这里来,考试的时候再去学校就是了。”她看了王婵月一脸,确定那神色似乎有那么点愉悦又有那么点畏惧,心满意足,“怎么,不愿意?” “没、没有。。。”王婵月只是诧异,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罢了,这下只得赶紧答应,免得待会上神变卦,“那我下午回去拿点东西。。。不过,”“嗯?”“我一个人是拿不动的,你陪我去。” 傅仪恆笑出了声,“你笑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快走,回家吃饭,然后我陪你去拿东西啊。” 第150页 当日王婵月就不无招摇的拿着东西跑到了傅家住下。她的课基本已经上完,徒留复习而已。虽然从傅家到学校路途实在说不上近,但奈何她乐意,这对她而言是可以天天见到傅仪恆的天赐良机。这就好像是隔靴搔痒,虽说效果不佳,奈何暂时靴子是不能脱下来的。甜蜜的折磨是折磨,也是甜蜜。 不时有路过的同学对她行注目礼,这种时候拿着书本细软出去本来就招人耳目,何况旁边还有个成熟美丽的女子同行。她有点害羞,还有点骄傲,像是大晴天的下午,和恋人手牵手走在校园里一样。还因为恋人容貌昳丽,心里嫉妒骄傲不安甜蜜混在一块,心跳加速,世界整个都明亮了起来。 此刻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即便身边人不是恋人,天气也是暗沉。 “你这笑了一路了,住我这儿就这么高兴?”迈过门槛,傅仪恆也笑了,伸手餵她一粒剥开的路上买的糖炒栗子,王婵月犹似献宝一般偏过头叼着,放在嘴里不胜美味一般吃了下去,然后就开始狡辩:“我是高兴,毕竟能远离学校里那些烦人的傢伙。”“哦?学校里还有人烦扰你吗?”“也不是,是这种人吧,无论如何是惹人生厌的。倒不在于和自己有关系没有。”老妈子过来,接过了王婵月的东西,自然拿到卧室去了—自打王婵月会偶尔在傅家留宿以来,她就和傅仪恆睡一间正房,内外套间,让王婵月睡在原先丫鬟睡的床上。原先老妈子还担心会不会委屈了这位,怎么说也是千金小姐,反而她觉得真是高门世家,丫鬟的床也这么大。 “可你到底也没搞清楚这院子原先到底属于哪位显贵啊?”王婵月本来非常好奇,追问数次无果,傅仪恆只是搪塞说她也不知道,回去给你问问,问了好几次,终于换了个说辞来搪塞—说是买的时候,不让告诉是什么来头,只说不是什么凶宅就得了,别的一概不能说。 王婵月其实并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留下的家具都齐全的三进四合院,年头不短又不破败,问了问也没怎么修缮过,可是地理位置也显得奇怪,所以说对前主人的好奇是有的,但, 她就是想找话和傅仪恆说,一直一直说下去。似乎这样两个人的相处就不会间断。 也是傅仪恆好脾气,这样的话题被追问了这么久也没有烦,王婵月于是能稍微任性一点,好像能大概探知到傅仪恆与她相处的底线,又不是那么明晰,遂时而大胆,时而小心。“是是是,我到处也打探不到,实在是有愧你的嘱託咯。”傅仪恆说着,走进正房,顺手点燃桌上留下的薰香,王婵月坐下之后,她招唿下人去奉茶来,自己站到门边抽菸。 “晚上想吃什么?”“做什么吃什么,我又不挑食。”此刻不冷,王婵月接过热茶,捧在手里别提多舒服,感觉上炕坐着也不比这一刻舒服—上了炕就看不到傅仪恆抽菸的颓废又风情的样子了。她总觉得魏晋名士服五石散的样子想必和傅仪恆抽菸的样子也没差多少。“你倒是好养活呀。在上海的时候,不少千金小姐都是这个不迟那个不迟,难得遇见个像你这样不挑嘴的。”“我是不挑嘴,你今晚上请我吃豆汁儿我都不介意,就是记得多来点焦圈,要不然不顶饿。”“哟哟哟哟哟,得了得了,那个我可受不了。给您将就个炒肝行不行?”“不行,勾芡的玩意儿咱不耐。” 傅仪恆一愣,“你这孩子,学说话学的真快。才去过天津几次就学会了天津腔。”王婵月开心的好像倒挂树上捉弄来往行人的调皮小猴,“嗟,唔系咁嘎!我同你讲。。。” 傅仪恆会说流利的英语法语和俄语,为此经常欺负王婵月,王婵月于是致力于学各地方言来回击,学傅仪恆老家山西的方言已经不好玩了,她要学就是学傅仪恆学不会的,比如湖南话啊,闽南语啊,上海话啊,还有杀手锏就粤语—她要证明自己不过是没时间学,并不是就比她差。这不是诚心要比个输赢,而是她知道,傅仪恆会因此夸奖她。 她因此会喜欢她,神会因此欣赏她,降祝福与恩典与她。 “行行行,我斗不过你,斗不过你啊。。。” 如此心满意足的吃饱喝足聊着天睡下,睡醒起来又吃饱喝足,她看书复习,傅仪恆也陪她看书,看完了再吃饱喝足简直是世外桃源的日子过了几天,□□闹得满城风雨全国都在罢课的时候,王婵月一个人高兴的没边,简直希望罢课永远的持续下去才好。 这日清晨,下了小雪,庭阶寂寂,书房里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翻书的声音。王婵月偶尔抬头看一眼傅仪恆,看见她专心看《世说新语》。傅仪恆自然知道王婵月偶尔会看她,当然她觉得也不亏,毕竟自己才是那个没事就要瞟一眼的傢伙。日子真是又安静又美好,她笑着翻过一页泛黄纸,忽然间下人跑过来找傅仪恆,为了不打扰王婵月专心复习便只是在女主人耳边耳语,“哦?今天就到?这电报来的也太慢了!”王婵月听见她低声惊诧,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傅仪恆嘱咐过之后转头对上她的目光,“我侄子来了。”“侄子?哪个侄子?”问的是没错,作为小姑姑的傅仪恆侄子一大把,还有比她大的呢。“二哥的小儿子,元亨。你。。。”傅仪恆转了转眼珠子,“应该是没见过吧?”“我只见过元弘哥哥和元醒。”“嗯,对,元亨啊高中还没毕业就被二哥送出去了,送到英国去了,学习是很好,后来家里出了事也不让他回来。还说转了不少钱过去让他在那边投资,算是给他爸留条后路。我这刚收到电报,说他回来了,在天津下了船,估计今天下午到家里来,休息几天再回山西,也算是看看我。” 第151页 说完,忽然觉得有点羞赧—她也觉得有些不太凑巧。王婵月虽然有时会和她逗着玩,正事上永远通情达理,只是傅仪恆熟悉她,她也熟悉傅仪恆,这种熟悉带来的放松让傅仪恆从她脸上的都到了一丝好时光被人生生打断的不悦。 可人是要来了,西厢房也正在打扫,连酒菜都定下了,只能祝愿侄子旅途劳顿,倒头就睡吧。 “小姑!”下午四时,门外走来身穿黑色毛呢大衣的青年,看得出来早晨势必专门颳了鬍子,两颊和下巴相当干净,眼窝有点发黑,想必是累的;样子像足他的父亲傅居胥,不像他的大哥傅元弘,模样像祖父;整个人数年不见,像是一夜之间从一个青涩少年长成了利落俊朗的青年。傅仪恆喜上眉梢,张开手臂一把将侄子抱进怀里,“这看起来是在他们大不列颠牛肉吃的不少!长高长壮不是一星半点,元弘该比你还矮点了!” 傅元亨笑着,笑意很深,那样子看来,好像等他老了以后,这英俊潇洒的笑意还会随着他的皱纹而变得更深,更英俊潇洒。 王婵月就这样站在正房门沿边儿,垂着手看着姑侄二人拥抱,看着傅元亨那张脸。脸上没有表情,仿佛那两人皆于自己无关。不时,傅元亨看见了她,松开手问他姑姑, “这位是?” 这时候,王婵月礼貌的笑了笑,不防看见傅仪恆的笑容灿烂,自己也笑得好看了些。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原来是王七小姐!幸会幸会!我听说二姐夫家里有个端庄娴雅长姐,再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妹妹,还说和小姑姑关系很好,这下算是见到了!”三个人吃着晚饭聊着天,傅元亨面色疲惫,唯独眼睛里冒着光,一会儿顺着他小姑姑说着见闻,向她描述而今伦敦的样子,一会儿顺着王婵月偶尔冒出来的问题解答一下剑桥现在的学术风气、课程设置、等等等等。王婵月好奇剑桥到底是什么模样,所谓的贵族学校贵族教育到底是如何;她自己念着学费高昂的私立,好奇那连有钱都不一定能进去的名门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倒也不反感傅元亨。可能她对整个傅家都不很反感。说不清这是爱屋及乌,还是真的觉得这人不错。 “我是没有作过你们剑桥的学生,比不上你哦。”“小姑你说什么笑话,你们可算是伦敦城里人啊!你头上顶着两个学士学位,一个英国的一个法国的,不要取笑我就不错了!我这今年毕业拿到一个也才算是刚刚够你的一半!”傅元亨喝了点酒便不胜酒力,说是旅途劳顿,最后终于是被傅仪恆给赶回去睡了。 “可这客人还在,我,”“你去睡吧,我不还有她陪着呢吗。”傅元亨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客人,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小姑,便告辞睡去了。王婵月霎时间觉得,在傅仪恆的亲人面前称唿她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原先她们都只称你我,早忘记辈分的存在。“早点送出去读书也好。要是呆在奉天,只怕就没有如今这样好了。”傅仪恆灌了人家不少酒自己却还精神的很,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端着不胜喜爱的闻了闻酒香,再仰脖子喝掉,“人总归是要出去长长见识才好。你也是。”王婵月右手支颐看着她,自己略有点点醉意,听到这话只是笑了一下,“我志向不很远大,只想悬壶济世。能够越快的加入医生的行列就越好。要是以后世道平顺,我也不妨考虑出去再读书游学。只是如今,怕不太合适。” 傅仪恆睁大了眼睛认真的看着她,这固然不是醉话,可她分明喝了酒。“这又是从何说起?”“没什么。”她表情镇定自若,甚至有些淡漠,叫人看着有那么几分像王霁月,只是比她姐姐还要冷淡;转瞬之间又笑起来,“我只不过说了些正经话,你这又是怎么了。” 傅仪恆让她先去洗漱,自己独自喝两杯再来。她便去了。留下傅仪恆一个人坐在那里,好奇这丫头是什么时候自顾自成长到这一步的。原来世上另有一个王婵月,她从不了解。 次日清晨,王婵月早起回学校去考试。傅仪恆还睡着,毕竟天才刚放亮,阳光还没有触及她的身体。王婵月起床穿衣,竟然还去偷看了她一眼。看着看着就想起史湘云了,说是娇憨,可傅仪恆年纪已过,早就精明的一塌煳涂,叫你佩服她聪明才智只想跟她走了。可年轻时候的傅仪恆是什么样子的呢,嗯? 她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她的脸颊,也许这花容月貌倒是从未改变。 停停停,再不出门要迟到了,赶不上第一波的煎饼了。 走出正房大门,本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只会遇上门房,结果傅元亨却站在院子里穿戴整齐的伸懒腰。“王小姐早上好。”“早上好。”“这么早是要?”“回学校去考试。中午考,回去路上吃个早点再到考场看一会儿书刚刚好。” 着急出门,却偏偏站在原地和他低声聊了起来,像两个计划着干什么坏事的小孩子,躲着家里正在午睡的大人。“说起来我们这些学商科的不比你们医科的,还是你们忙。技术含量高。”“多谢夸奖。哎呀,也只有像你们这些知道的人才明白我们的不容易。不过你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傅元亨苦笑,“我这是习惯了,在学校里的室友热爱晨跑,我也被他传染了。今天跑是跑不动,但是到点就要醒来。”“清华也有晨跑,你不如去加入一下人家?看你一天不跑浑身难受的。”傅元亨继续苦笑,“好不容易回家过年,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第152页 王婵月笑了,准备告辞出发—再不走是煎饼摊子要排队了!傅元亨忽然赶上来说,“王小姐是要骑单车去吗?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骑车带你过去吧。”“啊?”她愣在原地,回头看见傅元亨小跑过来,“我也想遛一遛北平的街道,看看北平的早晨,耽误你这么一会我就送你过去吧,我骑车又快又稳,把你送到了我再走回来就行。” 换做别人,王婵月铁定要拒绝,这待遇连她哥哥都没有过。长这么大骑车载过她的,其实只有傅仪恆而已。但眼前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男子,她丝毫排斥也无,有点像是一只小兽遇见另一只,终于找到了玩伴一般。 “你自己走回来,不怕丢了?”“不会。我特别能记路的。走吧。” 他骑着王婵月的女士单车骑得飞快,听着王婵月背后的指导简直像个专业车手一样在大街小巷穿来穿去。风有点大,王婵月觉得自己幸好躲在他后面,要不然该多冷啊。“冷不冷啊你?”她用喊的,生怕风把自己的声音吹散了。“不冷!我原先啊,在学校的时候,参加过一个骑车的俱乐部。倒不是学校正式的大俱乐部。”他也用喊的,王婵月担心他张口喝多了冷风要难受,可是他倒好像无所谓似的,“划艇我干不了,骑个自行车还是行的!车队里我可是主力选手呢!”“左拐左拐!” 差一点就来不及了,王婵月觉得自己要是这时候拐肯定要摔车,可是他偏能平滑轻松的熘过去,简直像是跳华尔兹,稳稳的停在煎饼店门前,“就是这家?”“嗯!”王婵月蹦蹦跳跳的过去买了两个新鲜热乎的肉饼,跑回来递给傅元亨一个。“喏,你的!” 这一刻她仿佛还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却站在十七岁的风口浪尖,眼看要坠入尘世的深渊。 傅元亨就这样在北平住了好几日,然后提前回了山西去。“提前回去也好,你也好久没有和你父亲母亲团聚了,趁早点回去帮家里干点事。”傅仪恆说是这么说,心里很清楚他要现在回去唯一能干的事就是收债,不知道二哥怎么想的,病退之后就开始放贷。俨然仗着家族势力叫别人好借好还,不敢拖延的。不是高利贷都变成了高利贷。可那毕竟是他的父母,他有责任。“庄上的事情应该都不用操心,我去年回去的时候还好着呢。”傅家也是闻名一方的大地主,傅仪恆有时候不免想,要是在苏区,按这个来枪毙她,五百回只怕都不够。“还有,回去的话,要是让你去见见阎长官,赵主席{104},你就去。像元弘那样,不太好。”傅元弘隶属晋绥军,受阎锡山的喜爱,但他本人是非常刻板的职业军人,对官场应付那一套嗤之以鼻,也不喜欢逢年过节什么的去拜会长官,只愿履行职责。对此,老闆们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他自己在同僚中不好做人。有时以家族为单位的人际关系就像东晋时的门阀政治,需有人掌权,有人出面,有人当里子有人当面子。大哥已老,两个女婿虽然不错,终究是别人家的儿子。幼子还小,这一辈里可堪大任的男丁除了元弘就是元亨了。元弘桀骜不驯,需要这个当弟弟的去出面一下,要不然,唉。。。 她也不知道自己操这个心干什么,毕竟是不到时候,该有的总是还有。 傅元亨笑着乖乖点头,一个高大温和的青年,温文儒雅,“哎呀,你爷爷要是还在,看见你得多高兴。”“爷爷肯定不喜欢我,喜欢三哥。”“家里不能全是打仗的,他盼了一辈子,家里都没出个秀才。现在出了个你,他也该满意了。” 傅元亨哈哈大笑,拥抱告别,出门离去。傅仪恆站在院子里,冬日难得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站了一会儿,等她准备书房看书的时候,王婵月回来了。“欸?他就走了?”“走了呀。赶紧回去给家里帮忙去。”王婵月点点头,考完了试浑身轻松,往那儿一坐甚是悠闲,“算着算着,又该过年了。”“对啊,你什么时候回家?”“家里一早把票买好了,过两天四哥来接我。”“浩宁来接你?”傅仪恆表情淡定自若,心里盘算开了,王浩宁要回家过年?原来任务没派给他?那又是谁往山西去?这四分五裂的,她现在真是深居简出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了?真是哭笑不得,“你们家今年在哪儿过年啊?”“上海。姐姐本来说不如回祖宅过,后来想了想说祖宅那个样子冷冷清清的,怕是住不了人了。就在上海过吧。”她忽然想只猫似的蹭过来,傅仪恆怀疑她是和元亨玩了几天又打回原形了,“不想回家。。。”“过年啦,怎么能不回家呢?”“我。。。”“你想赖在我这儿,我也要回家的啊。再说了,让你一年到头都跟着我,你会厌了我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约定好,我一回来就来找你。” 傅仪恆差点想说,你问你哥哥?说不定他知道。她这次回山西有监督的任务,年后什么时候回来还真说不定。“我还不知道。确定了告诉你啊,乖,乖。”她还真像摸一只猫一样摸了摸王婵月的头,“你瞧你,跟元亨玩这么两天,倒像是活回到小时候了。撒娇任性。”“说得像是你第一次见似的。”这猫今天胆大,顺炕就爬到了傅仪恆腿上躺着,这下躺着躺着还翻肚皮了。 第153页 “是,我哪是第一次见,只不过你越来越温良恭俭,我快要忘了你还会撒娇任性了。” 我快要忘了,快要忘了,都会忘记的。最后的一剎那,我可能只记得你的脸,笑着的最美的脸,靠在我怀里的时候,白里透红,好像下一秒要哭出来,又好像已经脱了力,是一只再也不会逾墙而去的猫。 可我把你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04}赵戴文,时任山西省政府主席,阎锡山心腹。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过年的时候,姜希婕其实挺像跟着王霁月就走了的。但她一来怕家里起疑,二来她是真的走不了—家里,她得留下来照顾两个病号,一是她爹,而是她爷爷。虽说姜家人丁兴旺,不至于分身乏术,但这种时候她也万万不宜跟着情人跑了。 老太爷有轻微肺部感染本来让全家人都神经紧绷,姜希峻把老父搀进家里的时候,他姐姐简直想骂人—姜同悯的腿好是好了,但他别的问题丝毫没有改进,人虽然精神,但面色不佳,好似这副躯壳已腐坏,只剩下灵魂在燃烧。 “爸爸!敢情你答应我的都是空话!”她感到一阵无奈,但是无奈无用,这该她感到难受无奈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比如一向爱她的婶儿突然之间就开始张罗给她介绍良家子弟了—大婶的理由还是,给家里沖喜。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家里居然出了一个这样的传统守旧的女主人。当然,按照常人的逻辑看来,她大婶介绍的是真正的“良家子”,照汉武帝的做法,这些人都该选入委员长的虎贲军。 可是她大伯只是笑而不语,让她担心自己要被当作政治筹码交易,可想想又不是,要是真要把什么交易出去的大伯不是理应非常正经的对她说话吗?可大伯似乎也从来不做这样的事情啊—他从来不是主动交易的人。 至于她爹,倒是突然乖了似的开始好好服药,休息,似乎是觉得在女儿眼皮底下无论如何都要乖,否则挨打—和儿子一样。对于嫂子给自己的女儿张罗女婿的事,他反倒作壁上观了。 嘿! 她要是能一口回绝了这个事,倒还好了,她又不是王霁月—王霁月总是用“姜希婕都没嫁我着什么急”之类的话来回绝别人,久而久之,别人都接受了必须得姜希婕先结婚再追求王霁月的“事实”,活像她是看守公主的恶龙,还和公主是一伙的。无法回绝,她就只有耐着性子,和人家在合适的场合见面。她坚持不要长辈的陪同,要单独会面:单独的会面就能很好的不着痕迹不伤人面子的打击这些良家子让他们死了心—可惜,她以为不伤人的,未必就不伤人。 不过她也不在乎伤不伤人,横竖她又不嫁。她只希望若有话传回王霁月耳朵里的时候,这事儿的伤人程度能够降低。她自然不想王霁月听到一丝一毫这种事进行顺利之类的话,顶好是坏名声,坏名声才是她忠诚的献祭。姜希婕每次“约会”完都是觉得奇怪,我不但抛头露面,在洋行工作,还步步登高,哪里合适当一个世家公子的妻子,回归深闺,相夫教子。说实在的,要是王霁月来娶她要她这样都是不可能。她愿意成为母亲,生养一个她和王霁月的孩子,但是不会放弃她自己的事业。无论如何,这是立身的根本之一。 根本之二,还包括爱情和亲情。排名先后这回事,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还真的模煳不清起来。念及如此,这咖啡是越来越难喝了。大年初六,她在想着王霁月在干什么,早晨醒来会干什么,喝的什么茶,温度对不对,早餐吃的什么,老宅里冷不冷,等等等等。她开始想念王霁月身上的香气,想念王霁月的声音,平日里她上班忙是忙,但是她总能见到她,甚至因为可以见到她而更加努力,效率更高。她是在不远的地方,木渎镇而已。但是。。。 唉。 初六的一大清早。我的爱人与我如此贴近,触不可及。没有你我了无生气。 木渎镇上,王氏老宅里,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火不绝。王霁月很闲适的坐在堂下和新媳妇傅元娥一起剥松子。她主要剥,很少吃一两粒。傅元娥似乎也不太喜欢油腻。主要是家里男性都像遗传似的喜欢吃,要不俩人早上起来闲的没事何至于在此剥松子。 本来没有打算回祖宅过年的王霁月,像是不死心一般的派了人去问一问老宅的状况,结果状况良好,还有些乡下庄户说不如回来过年,让他们宴请今年给了他们不少照顾的大爷,王霁月诚心给她父亲找事,话传过去,传的合族皆知的,王绍勛倒是不去不行了,即便他是不乐意和这些乡下农民搅合的。 姜希婕肯定心有不满,王霁月能想到。但毕竟是合族上下的事,她也做不得全部的主,始终要服从最广泛的民意—最广泛也最无知的一般人拥有最大的力量。 她现在躲回木渎来,也有她自己的考量。算是把和姜希婕厮守的机会赔出去,换来把父亲拖下水,让他不能留在上海和那些“乌烟瘴气”的各种人往来,藉机推销自己。留在家里和合族老少还有乡下人相处,她自信可以完全把自己淹没在教育孩子的事业中,躲开“老大不嫁”这回事。实在不行,今年也能先顶过去,毕竟王浩蓬娶贤妻还高升了嘛! 新媳妇哪会想到自己给大姑子使了这么大用处。 第154页 王婵月昨夜玩得晚了,这会子不情不愿的过来,百无聊赖,想起傅仪恆跟她说,脑力过于疲劳的时候就要转而使用体力,这样才能平衡。剥剥松子吧,说不定就好了。大过年的也不能下田插秧。王霁月看她一眼,带着狡黠的笑意,“你这是怎么了,好像天天思春似的睡也睡不好。”王婵月剥开一粒松子,放到碗里,右手凌空轻轻一扇,不像是要打,倒像是“快别说了”:“我不就是玩的晚了点。”其实真梦见傅仪恆来着。 三人又是调笑一会儿,剥的差不多了。王霁月拢了拢松子的小山,“行了行了,够吃了。再多了又怕放坏。走,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王婵月依旧两眼迷离,“随便。不太想吃,也没什么胃口。”“大过年的,你还没胃口。”“唔。。。” 这时候馋嘴的就过来了,“你个手快的!”王浩蓬拿了就想跑,姐妹二人哪里肯放过,合着新媳妇三人便要打他。幸而有个当爹的过来拯救了他:“是爸爸要吃嘛!可不是我贪嘴哦!”“臭小子,有本事你一口也别吃!” 王绍勛匆匆抓了一把嚼的甚是开心,忽然一眼扫到王霁月的手腕,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似的问:“霁月,那是你母亲的遗物吧?我记得我见过的。还有一个呢?一个和田玉的。”王霁月心里白眼都翻开了,面上依旧平淡,“妈妈把那只送给希婕了。当时一个套在我手上,一个套在她手上。”“哦?你妈妈亲手套的?”“是啊。” 王绍勛只是道一声“挺好”,便点头走了。王霁月也不想理他,拍了拍手上松子残渣带着弟媳和妹妹去找好吃的。她承认自己有点像餵猪一样餵这两位,一来总不能叫人家觉得他们王家亏待了傅元娥,新年就给脸色看;二来,她总觉得王婵月瘦了,活像是在北平读个医科要了她的命。“我不饿,姐。你们吃吧。”瞧,合着胃口还不好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回家过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是看你最近几天都没好好吃饭才拉过来重新餵猪,怎么死活都餵不肥啊?” 世上不管该正经的还是不该正经的,这下都不正经。傅元娥笑了笑没说话,王婵月举起拳头想打她姐姐,霎时看到自己的手,还真是瘦了,原先纤长的手指这下瘦的过分了。“太快胖起来也不好。这学期尽解剖了,成天噁心的很。胃口自然不好。”“少给我胡说,你当你姐姐我记不得你的信里都写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那么噁心了?你可是详详细细给我描述过的哦。” “姐姐,”她看着王霁月伸过来餵她吃年糕的手,一手拿着筷子,一手举在下方接着,那碧绿温润的镯子,真好看。她驯服的吃下年糕,道:“你跟姜姐姐真是好。”然后稍微扭头看她姐姐的表情。 王霁月微微一笑,这表情在王婵月眼里简直和对面的新媳妇差不多。没想到新媳妇立刻加入讨论大军,说起当初在上海避难的时候,每周姜希婕如何来送东西,如何张罗她们姐弟去学校改名换姓的念书,如何偶尔还带着她们出去玩。傅元娥说一件,王霁月就代为补充,时而像所有的劳动妇女一般咒骂自己的配偶,时而像所有的热恋情人一样夸奖自己的爱侣,总之王婵月是觉得姐姐眼角眉梢都是炽热的情爱,夜里的那个吻浮现脑海,她感觉自己的脸颊逐步发热, 我什么都没干啊红什么脸!这正主脸都没红, “对了,婵月,小姑她在北平还好吗?今年我不能回家过年,连小姑的红包的收不到了。”傅元娥本是无心问起,“啊?嗯。。。挺好的,挺好的。”“婵月,你别是一天到晚都去麻烦人家吧?人家可是你的长辈哦。”王霁月只是教导一句,其实心里对妹妹的家教有信心的很。 “嗯。。。”王婵月这下彻底蔫头耷脑了。她没跟她姐姐说,当然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说,包括昨晚梦的主角—怎么说?告诉傅仪恆昨晚我梦见你抱着我亲来着?英文里管着叫啥?totally mess up! 她于是起身悻悻离去。问她干嘛,她说回屋里看书。 “你说她这是怎了啊?”初十一大家子人就回了上海,王霁月立刻找机会跑出去和姜希婕约会。两个人躲在咖啡厅最阴暗角落肩并肩坐着,等到咖啡上来侍者消失,王霁月转过头就亲了她一口。姜希婕总觉得王霁月拘束的外表和热烈的内心的组合实在是意料之外又无可抵挡。“你别来觉得她就是思春。。。虽然的确挺像的。”“可你说她,要是喜欢上哪个男孩也没关系,告诉我就行了。全家上下她谁都不放心,我总不至于不放心吧?”“哪个少女没有点心事,谁也不愿意告诉。想当初要不是二哥聪明,直到现在我们家只怕也没人知道呢。她不愿意说就别管了。横竖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只是看她这样子可怜她,说出来分担一下也好呀。”“可是要告诉了你,你作为长姐当真能完全不插手?说一句话就是影响。”“照你这么说,万一以后希峻要娶什么人,你也不管?” 姜希婕真是两手一摊,“你也知道,别说终生大事,别的小事我现在也管不了他。我现在家庭地位进一步下降,理论上在我们家你的话语权也许都比我大。”“你的嘴啊,油滑日甚一日。”说完,小别胜新婚的二人倒是相当心有灵犀的在暗处又蜻蜓点水的轻吻一下。灯光太暗,暗到心满意足,她们寻找彼此,不需要别的光亮,彼此就是对方的光。 第155页 作者有话要说: 拜年了哦~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叔叔怎么样?”王霁月一手撑在桌上支着脑袋,一手紧紧握着姜希婕的手,“爸爸还是老问题,爷爷倒还好点。只是爷爷每天看着爸爸这副样子有点生气。总之都是长辈们的事情,让长辈们自己去调和罢了。”姜希婕感受到她手里的温度,自然也回握回去,都说将两掌併拢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气息循环,像是真有内功似的;两人双手交缠呢?能够就这样把生命结合在一起吗?“有时候看着长辈们像小孩子一样斗嘴也挺好玩的。”“哦?怎么斗的?”“爷爷说爸爸不好好自己治病,简直比小时候还要可恶。大伯就加入战团,时而和爷爷一起批评爸爸,时而和爸爸一起揭竿而起说哪件哪件事不是这么回事,分明是爷爷不对。大婶就在里面帮爷爷,煽风点火。我看大伯大婶夫妇俩故意找话说,完全是为了逗乐。” 王霁月轻笑,笑的暧昧,让姜希婕很想再亲她一下,就亲一下脸颊,却被王霁月摁住,“我可听说,有人给你介绍良家子弟来着?说吧,都有谁,我替你把把关。”她说的像玩笑,姜希婕不敢当玩笑,“你别,别别别。哪儿还要把关啊,我都一个一个给气回去了。要真有逆流而上的,那就是没心没肺了。”“你又干什么坏事了,把人家给骂回去了不成?”“我也没明着骂,我就是笑里藏刀不着痕迹把人家损了一通,指桑骂槐的。反正我觉得挺伤人的,再说了,他们那都是不怀好意。我这样的才不适合当什么贤妻良母呢。”“哦?” 灯光再暗姜希婕也看得见王霁月挑了挑眉毛,叫人分辨不清下一秒她要吃人,还是要吃人,还是要吃人—自然是不同的吃法。姜希婕见这副样子觉得是一阵燥热,只恨不是自己房里。“其实这事儿到现在,我觉得也不太对。”“难道你还要觉得对?”“不是,我是说,不觉得大婶是真的打算把我嫁出去,总想是为了些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目的。好像告诉了我就达不成这个目的似的。”“哦?”王霁月眼色越发暧昧了。“不知道,我猜的,反正他们南京的事,我是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王霁月笑了笑,搂着姜希婕轻轻吻了她的脸颊,“反正你可要顶住了。要不然我哪儿在找个藉口去。” 她们当然知道磨镜党的故事,只是那故事已经从妖娆走向了下流龌龊,与她们其实无关,然而在别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只是晚一日知道算一日。王霁月想过如何和家里交待,思来想去只怕是不能交待,那就只有闹翻一条路可走。她对家族缺乏眷恋,要逃离也无不可,她更想和姜希婕一起遗世独立,但姜希婕或许不能。 “想什么呢?神游太虚?”她发着呆,姜希婕在她眼睛里都找不到原来的神采,“没事儿,想婵月来着。这丫头,现在成天赖在家里,只等着回北平。”“唔。。。”姜希婕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什么呢?”“你不也想这个嘛?”王霁月瞪圆了眼睛,“不能这样,否则便算是我带坏的了。”“别那样想,我们带坏的她,谁带坏的我们啊?再说了我也就那么一猜,天知道呢。你可别回去问啊。。。” 草长莺飞的季节里,说媒的大婶也停下了脚步,日渐没有人愿意上门了,而大婶反而有一种任务完成的满足感。姜希婕没问,装作不知道,每天工作,粘女朋友,当好小姑。现在四岁的姜邺已经能满地跑了,跟着小姑追着问,小姑小姑,王阿姨在哪里呀,她怎么不来陪我玩啊? 姜希婕心里也说不上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也想天天腻着王霁月,但是不能,王霁月认真严肃的告诉她,要乖,不经召唤,不准乱来。她们是确定关系的爱侣,却像是地下情人似的在几乎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环境里密会。日子固然美好的一派歌舞昇平,可总觉得危险如同地下暗河一般在静静流淌。 她们俩这边过的轻松顺利,王霁月不时担心千里之外王婵月,虽然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但她有时非常相信姜希婕那异常准确的直觉,又怕打草惊蛇,不敢主动询问—就是问出个结果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一昧瞎猜。 王婵月也没打算给她姐姐写信,她忙着呢。北平的春天,漫天飞舞着柳絮,过敏的人走着走着就要停在原地打个喷嚏。她倒不用。不知道是不是和傅仪恆混的久了,她都长出了背后的眼睛,现在就想拔腿快走—跑的话就不太礼貌—萧学姐又在后面跟着她。按理五年制医科,萧学姐马上就要毕业了,王婵月心想,求求你快点毕业离开我吧。 “王婵月。你给我站住。”一直跟到了僻静的图书馆后面的迴廊,风一吹,这片儿的柳絮是越来越多了。王婵月听见对方语带怒气,无名火也窜了上来,立刻站定,转过身来,只是因为抱着手没办法摆出抄手准备吵架的姿势来。 反了你了。 然而萧姓学姐见她怒气沖沖的转过来,反倒自己先收敛了气急败坏,换出一张笑容来,“婵月。你走这么急,我都追不上你。真是最后一年把我折磨够了,身体不如以前了。”“学姐今天追我追这么远是有什么事吗?”她倒单刀直入了,“我。。。我六月就毕业了。”“嗯。”谅你也不会早一个月,“毕业之后,准备去美国留学。”“恭喜。”我并不想知道你去的哪所学校,“。。。其实我来,是想,” 第156页 她的确憔悴了不少,王婵月打量着对面那个跟自己试图暧昧还尝试表白的人,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她并不是那些在广州莫名其妙就冒出来追求自己的男子,好像炫耀羽毛的孔雀一般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和自己完全匹配要来求亲,甚至有些还有莫名而过分的优越感,还有的倒是没有优越感的炫耀,只是一昧往上贴,让人觉得噁心,充满了企图。而眼前这个也算高一年级里最优秀的学生的学姐,她没有企图。 她家世不错,要嫁个好人哪里没有的,也是有报国热忱才来学着受苦受累的医科的,还要远赴重洋去海外,自然是自强上进的。她说她喜欢自己,王婵月不怀疑,这人当然是怀着真心来“追求”自己的,即便这样的追求可以说什么都不是。但她是真诚的。 是啊,假如学姐的追求什么都不是,姐姐和姜姐姐的一切又算什么?学姐不过是选错了人。念及如此,心生恻隐,脸色也舒缓了些。 “我是想,和你道别,也算是道歉。之前因为。。。因为我的冲动鲁莽,若是让你觉得是轻薄了你。实在抱歉。此去,远赴重洋。。。以后再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只能祝你幸福。。。也希望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那是真的,不是玩闹。” 学姐越说越惨然,看得王婵月也觉得自己有天大的过错,不该那样鲁莽的一走了之。然而她并没能意识到自己做的恰恰是对的,不能给对方以根本不会有的希望。“学姐。。。你也多保重。”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心里虽然感到忧伤,想要补偿,但奈何身体无比僵硬,竟是身体束缚住心灵。 学姐似乎眼含泪,最后倒是笑着点头离去。她站在原地看对方离开,有些恍惚。想到傅仪恆。相形之下才发现自己的心竟然被对方全部的占满。 过年不见你,没有你的消息,我近乎相思成疾。过年的时候在家,她竟然连着好几天梦见傅仪恆,内容不一,时而两个人一同去不知名的森林游玩,时而两人一道在学校里散步,时而又回到傅家的四合院,她依然躺在傅仪恆腿上看书,一转身傅仪恆却不见了。她醒着也想,梦里也想,过个年就知道想傅仪恆了。甚至有时看见新过门的嫂嫂就能想到傅仪恆,反倒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她现在当然是自己的长辈,可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觉得,她们之间有着不可明说的一种暧昧的亲密。 可你对我如此亲密,是为什么?可知我对你如此没大没小的亲密,是因为不可救药的喜欢你?回过神来,一切已晚。这都是何苦。我在这件事上的毫无退路,比刚才苦情告别的人还要惨。 我竟然在无知无觉中积累着一切,而今只消一个念头我就成了你的裙下之臣,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我克制不了的想,我们会不会像姐姐和姜姐姐一样,让我们也可那么亲密不分,随你到任何地方去,不管有什么危险,为彼此守候,在甜蜜的时分让我也可以吻你。所谓的爱情原来就是这样吗?让人着魔发狂,寸步不能离开,情愿牺牲一切把自己的未来都还做筹码全部押在你这一侧。 我梦见你把我搂在你怀里,先是笑着看着我,我脸红了,然后你说,即便我真的爱你,结局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会有什么不同呢?会有结局吗? 如果给你我一个机会,也许我也并不能给你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承诺,我只能把我自己送给你。可我,够吗? 原先我以为只是仰望你,没想到是因为爱。尚未开始就註册了一个绝望的名字。 天色分明是春天,日子过得真是像吸多了柳絮一样,痒的难受。 第90章 第九十章 在徐德馨怀了二胎,姜希婕继续帮人投资发财,王家商量着把一部分家财往东南转移以求继续发展,王霁月教书育人越发铁石心肠起来,王婵月时而经常去找傅仪恆时而好久也不去,傅仪恆的地下工作回归正轨蓦然间发现不少官宦子弟都加入了同志的行列,姜希泽却对此不闻不问—他的一切注意力都放在日本,监视国内的任务他早就不干了,徐恩增也好戴笠也好他全不在意,他是参谋本部:如此诸般种种该奋发向上的奋发向上,该横行无忌的横行无忌中,温柔的春天竟然过去了。春风总是让人沉醉,它太温柔,轻拂过人的皮肤就像是情人的爱抚,夜里姜希婕偶尔会开着窗睡,只因为夜风甚暖,吹的隔壁的桃花开得正艷。 她们一场又一场的看电影,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压马路,王霁月还让姜希婕带她去总会喝酒。清明时节,两人还一同回木渎去给施氏扫墓。那日清明,不但没有雨纷纷,天气还晴好的很,照的整个木渎镇方圆十里“水光潋滟晴方好”的。王霁月的心情随着天气也变得稍好,何况她毕竟是带着姜希婕回去了。祭拜过后,王浩蓬夫妇二人需要去处理一些佃户的事情,便独留下姐姐和“姐夫”在这里—王霁月巴不得,待得夫妇二人走远之后,烧着纸钱,她就忽然有一种想对去世的母亲告白的冲动,何况在她看来,两个活人的心事在死人面前是无法隐瞒的:“妈妈,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把一对镯子分送我们俩的?”姜希婕闻言一愣,接着竟然羞赧地笑了,“你笑什么,见了丈母娘,还嬉皮笑脸的?”王霁月瞪她一眼,“妈妈。。。来不及跟你商量,可能,商量也没有什么用,我。。。我也不打算改变心意了。”她本来想说“要是有什么不好的还请妈妈你帮我惩罚她”之类的话,但转念间,她对姜希婕的信任就超过了一切可能的怀疑,“她对我好着呢。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那镯子箍的。妈妈,请你保佑我们。” 第157页 说完,对墓碑磕了一个头。姜希婕也跟着磕了一个,直起身后又给施氏上了一柱香,道:“。。。妈妈,我会对霁月好的。请您放心。”蓦然间想起当年熬夜做法事的时候施氏对自己的说的话,“您说让我守着她,我会的。我用一辈子来守着她。”说着伸出左手握着王霁月的右手, 叮。 春天这样的柔美,若非上班耽搁不得,姜王二人别说有多想在木渎多住一阵子。本以为回到上海也不过是常平日子—虽说常平日子也过的开心,倒好像是之前那些日子就不算是恋爱,现在才开始正经交往似的—结果才不是,简直大惊过望,王霁月整个人吓得在初夏的自家院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办。 如今王家的宅子依旧冷清,两个姨太太都在南京,王绍勛也很少回上海来,专注在南京交游。住在这里的人只有王浩蓬夫妇和王霁月而已。偌大宅子不过三个主人,脾气也好,僕欧都显得慵懒。此刻散去众人,王霁月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焦躁非常,姜希婕下了班立刻赶过来,得知前因后果之后还没来及说啥王霁月就炸了毛了,只得坐在沙发上看着她走来走去,准备自己头晕,心里感嘆—幸好王浩蓬夫妇二人今晚上回娘家吃饭去了。 “我就知道。。。我早就该知道的!”王霁月气急败坏,“她怎么能?!唉!”姜希婕皱着眉头无奈摇头,“事已至此,你做姐姐的应该好好给她出主意,不要生气,气坏自己何苦呢?”“她到这步田地里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姜希婕很想说,那不你也没问啊,但那是火上浇油,她还要命,“唉,谁都有这个时候嘛。想当初要不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上海,心里难受的很,也不会就那么自然的跟哥哥承认了。再说她写得其实也好猜,等于是对你说实话了嘛。”王霁月闻言瞥了一眼被仍在桌上的信纸,烦恼更甚。 王婵月这次来信总算是乖乖讨论到自己的感情问题,说自己喜欢上一个人,那人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让自己着迷,但又如何如何可远观不可亵玩,姜希婕读到这里简直要笑,那你成天往人家里跑就不是亵玩了?接着又写自己实在是喜欢这个人,却觉得丝毫没有出路,非常痛苦,等等等等。姜希婕觉得王婵月是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才在一般的日常信件中对姐姐倾诉了这件事,往下还是继续报平安了。可是通篇不提男女,也故意隐去本来相当重要的各种基本信息,此人从何而来,职业是什么,家世如何,等等等等,一概不提,只说如何的好,自己如何喜欢,使用的形容词也是明显男女皆宜的:她分明是不愿意说却又不得不说,否则就要憋死了。王霁月看了信才觉得姜希婕所猜测的果然不虚, “她愿意跟你说就挺好的,我当初谁也不愿意告诉。家里人一个都不告诉呢。”姜希婕伸手一把拉住走过的王霁月,拉她坐下。“可,可,可是傅家小姑啊!”“是,那又如何?辈分不对?违背伦常?这些三纲五常的话,说我们也可以的,可你难道愿意拿这样的话去说她?”王霁月眼神低垂,倒有了论及自己的时候不曾有过的担忧和悲哀,似乎她自己是无惧于这些东西的伤害的,但长姐如母,她不愿意王婵月也这样—哪怕磨镜之好也有遗传因素—她总觉得这条路会太苦,因此不愿意小妹追随自己,“我只是觉得太辛苦。何况,她和傅家姑姑这样不比你和我,你我之间也是难得如此,她这样痴痴的喜欢傅家姑姑,对方就会答应她吗?就会有结果吗?我总害怕她受伤害。” 姜希婕一手搂着王霁月的肩,一手握住对方的手道:“我们俩,是因为爱而勇敢。婵月这样也很勇敢,勇敢是获得幸福的第一张门票。但是那是她们两人的事,我们不应该插手。我也不想她受伤害,但就像我一直怀疑希峻和□□有联繫,不希望他和大哥有天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一样,我管不住他,更不愿意他追求不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人生,我宁愿他去追求他的自由。哪怕最后是一场失败或者苦难,作为亲人,我能做的也只是那个时候和他一起承担。”“可是,”“二哥当时就跟我说,无论发生什么,记得你还有亲人。一辈子能为谁动真心不容易,由她去吧。嗯?” 王霁月点了点头,嘆一口气,靠在姜希婕怀里。良久道:“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的什么就变成这样的?”姜希婕扑哧一笑,“她刚刚认识我的时候,你还没答应我,我连表白都没表白啊。别给自己乱扣帽子。我看啊,我们俩的作用至多不过是让她看清楚自己的想法而已,总之你先别担心,明天我去回一封信给她。”“你?”“咦,不行么?那你口述,我写?写完给你检查?”“检查?你不控诉我干涉新闻自由?”“别,我就是个秘书,哪儿敢有什么怨言。万一老闆一不高兴夜里把我踢下床怎么办?啊!” 踢自是不踢,搂着好睡呢。但掐是要掐的。 在王霁月每天不间断的担忧中,姜希婕负责安抚,她坚信这都是生活的插曲,像交响乐组曲,总有悲伤的部分,也总有美好奔放的部分,端看自己这个演奏者努力的程度。即便如此,她需要担心的事情依然很多。比如父亲的病。姜同悯初夏以来病情反覆的很厉害,肾脏只怕一日不如一日,姜家上下一看不对,又给他送到医院里了。医生大概一看,说这下管用的肾怕是只有一个了。即便如此,理应好好在家休息不问世事的姜同悯先生,听闻桂系合谋陈济棠闹北上抗日的时候,竟是怒不可遏,而后又痛心疾首的写了好几封亲笔信,差遣儿子寄出去。姜希婕见状,自知劝阻无用,想回去找爷爷出马—回到家才觉得更不可能,爷爷在家静养,最近连报纸都不看了,一昧避世。这种时候让爷爷去告诫自己的儿子不要再操心?要能管用,或者说老爷子愿意,只怕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第158页 原来他们家的人都是这样,谁都清楚对方的倔强,谁都干涉不得对方的理想。 随着事件发展,局势时而紧张至极,剑拔弩张,时而又像是看到了和平希望一般霎时缓和。姜同悯成天在医院紧张的很,不但要及时得知时事,还要不断的写信发电报。这样的事自然都是儿子在代劳,姜希婕心想,爸爸呀爸爸,你给你儿子创造了多少的机会! “爸爸,咱们不要忙了好不好?”七月中旬闷热的黄昏,她下了班匆匆赶过来,带着父亲爱吃的小笼包,看见父亲竟然仰面躺在床上唱《四郎探母》,手里还拿着一封电报,“再重要的事,如何发展,那也有大势所趋,”“就是因为有大势所趋,而有的人不愿意接受,爸爸我才这么忙。”姜同悯面对女儿容易心软,现在病成这样,没了精气神儿,语气便越发缓和,叫你相信他病好之后是再也不会闹腾了。“那就先把这玩意放下。”姜希婕拿过他手里的电报,看也不看的扔到一边,希峻不在,准是去回电报了。“吃饭。” 老父一脸憔悴,吃饭之前依然坚持唱完《四郎探母》,“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唉唉,爸爸,这不吉利的。别唱了。”“哎哟,我闺女儿还开始在乎吉利不吉利了?真叫人好奇。”“嗨,其实洋行的人可在乎了。他们都是在香港学的。稍微有点不吉利都不行。”“可爸爸这唱的,也不是不吉利,是命啊。” 姜同悯自然接过饭碗开始,边吃边喝水,面色如常。唯有姜希婕停留在那句“是命啊”上,“爸爸,”“嗯?”“这么多年,”老父吃的满嘴,显然是饿了,“你后悔吗?” 姜同悯把第一个小笼包咽下去,慈爱的笑笑,“后悔什么?”“后悔从政,后悔选择和大伯不一样的道路,后悔去广州。”姜同悯看着女儿平静如水的眼睛,眼睛像自己,其他都像妻子,他不禁感到很怀恋,心里浮上一个念头,感觉自己活不久了。将死之人,似乎都有这个能力,突然一个瞬间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不是因为什么病徵体徵的变化,不是刻意求死,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知道就是知道。 “不后悔。爸爸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一点都不后悔。”“可是,”姜希婕还想说陈济棠已经倒台,这不是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吗?转念又想到,她自己并不知道父亲到底基于什么立场去斡旋,或许现在这个结局也是他想看见的呢? 还没等想完,老父颤抖着把碗放下,以至于小碗像是掉在床头上,“爸爸我这一辈子,虽然四处奔忙也无所获,但我有你和希峻这一儿一女,我觉得就足够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你们俩啊,”姜同悯把女儿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拍着,“就是爸爸我的最大成就。”姜希婕看着父亲的脸庞,浮肿发红,除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之外简直毫无生气。“原先带着你们俩去参加那些酒会。。。可不是爸爸我想带着你们俩的哦,你奶奶本来还不同意带的,是好几个朋友实在想看看你们俩,也想看看济美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姜希婕的母亲是在西班牙生的她,三岁以前,她算是外国公民。而后回到中国之后,生了希峻,便去世了。她母亲最好的年华似乎都陪伴她父亲留在了欧洲。“所以呢,我就只好带去。一开始我还怕你们俩哭闹,紧张得不得了。谁知道,到了地方,希峻还小,就被大家抱在怀里,你那些个阿姨们,挨个过来掐他的脸,说同悯的儿子长得真俊俏啊,以后长大了肯定要叫别人家女孩子伤心的。”姜希婕一笑,心说我怎么没见他有这本事,“那我呢?”“你啊。。。你就开始满地跑,在大人的腿之间窜来窜去,属狗就真跟小狗似的,抓都抓不住!好不容易有个人把你捞起来,你还不乐意。人家只好笑着说,果然是闺女儿像父亲,儿子像妈!”“爸爸小时候也是那么野的吗?”“呵!你还没听你爷爷数落够吗!”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姜同悯望着天花板,虽是沉浸在回忆的海洋里,却分出一支魂魄来问道:“你爷爷怎么样了?”“爷爷每天在家里看书,也不出门,也不看报了。”姜同悯摇摇头,“身为人子却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真是叫人愧疚啊。”“爸爸赶紧好起来才对。好了以后,就不要到处奔忙了,好好休息。做些别的营生吧。”姜希婕把老父粗糙的手紧紧握住,覆在脸颊,“比如家里那些产业,婶婶一年也不管几次,都是我在兼顾。我都要忙死了,爸爸要不然也帮帮忙吧?”姜同悯扭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得很温柔,也很疲倦,没有了曾经的灵气。姜希婕原先见她父亲笑,总疑心他要趁己不备做什么恶作剧。现在,她倒是很想再被恶作剧一把。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只是一次政见不合,而后远走欧美,而后回来去了广州,为什么突然之间像老了二十岁?王霁月当年初见姜同悯,觉得他只有四十出头,是因为姜同悯一张娃娃脸,向来都显得精力旺盛斗志昂扬。如今的他失去灵气力气,像一个七十几岁的坐在家门口呆望着马路的老人一样。 他望的,她从来望不见。 第159页 “希婕啊,”“嗯,”“你什么时候,领个相好的给爸爸看看?”姜希婕就怕她爹这种时候抛出这个问题,你叫她怎么回答?她是招还是不招?“。。。我。。。”“哦?看来还是真有一个?啧啧啧,这可是解了爸爸心头的未解之谜。快说,是谁?”姜希婕看着她爹,竟然又像小时候那样摆出一副戏嚯似的好奇,恍如隔世,百感交集。 “。。。我。。。”“不说就不说了,真是,小气鬼。不过爸爸有言在先啊,你可趁早交待,不交待我也能从别人那儿套出话来。到时候,你可别以为我会让女婿进门。”人都道老小老小,可这哪有一瞬间就变小孩的?“爸爸,你怎么就确信我有。。。相好的?”姜同悯笑得像个孩子,语气自然依然端着父亲的架子:“我是你爹。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跟希峻各自的那点小九九,我怎么会不知道。” 夏天还很长,姜希婕也没继续问,父亲困了,便关上门敞着窗子拉上窗帘让他睡了。自己再去和主治医师交流。医生说,而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端看剩下的那个肾能不能恢復机能,如果不能,那大罗金仙也没有法子。“小姐,别怪我说的太直白,后事还是要给姜委员备下了。”姜希婕步出医生的诊室,回病房的路上却看见王霁月坐在外面。王霁月见她走过来便站起身,“希峻在里面,叔叔睡着。医生怎么说?”天色略暗,像要下雨,待到姜希婕走近也就自不待言,她眼睛红着。王霁月见状便把她揽在自己怀里。两人不发一语,窗外下起雨来。 时已八月,天气热得要命。姜同悯已经病的迷迷煳煳,药石无灵,徒待时辰到而已。家里自知瞒老太爷是瞒不过的,只是老太爷居然不问。突然这日,老太爷说要去医院看看儿子。姜希婕姐弟二人早已是轮班守在父亲床前,老太爷进门时,见希峻在另外一张病床上睡着,希婕坐在床前守着。学校放了假,向来如同连体婴的王霁月自然也在这里,这会子出借自己的肩头给姜希婕靠着。 姜同悯也睡着,姜希婕见爷爷来了想开口,被老太爷制止。老爷子示意孙女不要叫醒病入膏肓的儿子。他就想看看。姜希婕一手紧握着王霁月的手,身子却转过去看着老太爷,看着他的眼神,想从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内容,探知一点心事。爷爷此刻会在想什么?他会想起爸爸小时候的事情吗?他会觉得自己白髮人送黑髮人很悲哀吗?他会觉得两个优秀的儿子在政见上的分裂是可悲的吗?爷爷也是一个人而已。 姜家没有支脉。姜尽言自己就是三代单传。从来没有王家傅家那样茂盛的家族谱系。他自己的荣耀来源于自己,也传给有限的子孙。也许在他的心里,为国家民族的奋斗的热忱大于一切。因此他也不干涉儿孙们的选择和道路,任由年轻人去创造他们的路,只要对国家民族有益,哪一条路不是路呢?他已经尽了自己能尽的一切力量,他早该对这一切是无怨无悔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要让他看见自己的幼子壮年去世呢? 想到这里她眼睛红了,啪嗒啪嗒的眼泪就掉下来。姜尽言倒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姜希婕抬头看爷爷,恍然以为是小时候。 小时候在爷爷的书房里,在天津。她吵着闹着说为什么别家的孩子都有妈妈而我没有,闹着闹着就要哭。可能是小时候哭多了,后来像是躲避伤害似的不愿意想起印象模煳的妈妈。那个时候,希峻还小,不明所以,坐在桌上流口水看着哭闹的姐姐发呆。爷爷就会走过来哄她,也是像这样,笑着抚摸她的头。 黄昏时分,一家人就这样沉默的呆在病房里。姜希婕拭去眼泪,左手被王霁月握着。她想起天津的老房子已经卖了,现在不知道是谁在住着。她有点理解王霁月丧母时的心情了,所有你珍视的往昔,无论你如何的宝贵它们,它们都只是手中沙而已。泛着金灿灿的耀眼的光,无论如何都要从手中逝去。 八月三十一日,姜同悯病逝。病逝前几日,有个午后他醒来,看见王家大小姐和女儿坐在一起守着自己,靠着女儿睡着了。姜同悯一脸贼笑看着女儿,费力的用手指指了指王霁月,再指指女儿,挑挑眉毛。姜希婕差点儿笑出来,笑着笑着又想哭,红着眼睛捂着嘴点点头。姜同悯如释重负似的嘆一口气,脸上尽是笑意,伸开五指,示意姜希婕把手伸过来。姜希婕把右手放在老父掌中。她爹一直在笑,从贼兮兮的坏笑,到慈爱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眼泪。什么话也不说,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吵醒了王霁月。她觉得她爹那副表情,就像是说“你个臭丫头,被我猜着了吧”,就像是说“我闺女就是有本事”,就像是说“爸爸真高兴”,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流下几滴眼泪。像他临终前向女儿儿子交待遗言,让他们要做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人,不要拘泥于什么主义之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女儿拉着手,儿子拍拍背。用无声的动作取代干瘪教条的语言,表达。很平静的因为肾衰竭去世。姐弟二人和姜同禾都在跟前送他。姜同禾出于保护弟弟的名声考虑,一边和侄女侄子处理后事,一边让随扈赶紧去把那封措辞严肃、内涵无非希望诸君继续努力“匡扶社稷”的遗书发出去;没想到出去一个随扈,立刻进来了家里的佣人,扑通跪在地上含泪说,老太爷刚才去世了。躺在自己的躺椅上,闭上眼像是睡着了。等到太太过去一看,才发现老爷已经殁了。 第160页 姜同禾哽咽一声,良久对僕人说,好,我这就回去。摆手让对方先下去。然后转过身对着侄子侄女,姜希婕本想说大伯先回去就是,这里我来操持,很快就回家去。可她大伯却说:“啊呀。。。到底是怕同悯孤单吧。。。可这下,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炎炎夏日来往弔丧者络绎不绝,叫人家觉得姜家真是人脉广泛,南京的南宁的奉天的北平的天津的,各界人士反倒都聚集到他们家的灵堂上来了。半夜,负责守灵的姜希婕坐在蒲团上,王霁月走过来给她递来一杯水。“你还是回去睡吧,别跟着我熬坏了。”姜希婕喝完,拍了拍放在肩头的手,“我没事的。横竖离开学还有一阵子。怎么说我也得陪你把头七给守过去。”“爸爸很喜欢你。”姜希婕转过身盯着王霁月的眼睛说,“这又是从何说起?不兴在灵前骗我,欺负叔叔不能辩白。”话是这么说,王霁月倒很体贴的抱着姜希婕,轻轻拍着她的背。姜希婕知道她刻意如此,语言行动双重安慰,遂讲前日之事道出。 “那你干嘛不叫醒我?”“不知道,大概不想吧。觉得安安静静挺好的。”八月末的夏夜,不太热,知了声亦不闻。最好的岁月也许正在悄无声息的流走。希峻回来,乖乖在蒲团上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姜希婕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但她直觉是有的。只是问也无用。姜希峻对王霁月毫不见外,像是已经自然接受了王霁月是他们家的一份子似的,脱口便说:“王姐姐也去休息吧,这里我们俩守着。万一熬坏了,姐姐又要心疼了。”他说得平静,毫无戏嚯调皮,王霁月也得到姜希婕的示意,自去歇息了。 “挺好的,姐。”“嗯。”“爸爸见了也会高兴。”“他知道了。你说,爸爸现在在干什么?遇见妈妈没有?”姜希峻从怀里掏出一张旧照片,“也许遇见了吧。你看。”那是他们姐弟二人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的,父母亲有且仅有的结婚照一张。照片后面写着,1909年9月1日,西班牙,巴塞隆纳。 两姐弟如此并排坐着,穿着孝服,时而你靠着我的肩,时而我靠着你的肩。姜希婕想起总有人爱说他们姜家人重情,倒是诚不我欺。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不能登陆数日。这两天终于好了,更新!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姜老太爷七十六岁去世,多少算个喜丧。可是算上姜同悯,虽是意料之中但来往弔丧的人士却无论如何不能觉得有什么喜的,这父子一块离世,他们越发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世上之事什么没有,只是近些年反倒越发往光怪陆离那边走了。 姜同悯去世前留下了遗嘱,老太爷的遗嘱更是老早就当着一家老小立好了的。老太爷说家中祖坟原在某处某处,将他遗体火化之后,一半撒在海中,一半归葬。甚至还顺利提出干脆一次性刨个大点的坑,大坑里边分三个,父子三人并妻子儿媳,一共六个骨灰盒,正好。姜希婕想起当日老爷子说这条时的样子,就想笑,爷爷脸上布满一种勤俭持家的骄傲,反倒不像也曾个杀伐决断的主。然而弔丧的亲朋问及,反而以为异事,啧啧称奇。姜同悯知道父亲的遗嘱是如此立的,不愿违背老父,遂交待子女你们的母亲也是如此处理,一半撒在海河,一半葬在祖坟,你们也将我一样处理便是。 时值暑假,回到上海的王婵月自然也来弔唁。傅家作为姻亲,族中在沪女眷也是倾巢出动,远在山西防卫的傅元弘也为了同僚兼好友姜希耀的面子从驻地请假跑过来。傅仪恆本来说在北平不想跑这么一趟,结果一来架不住家里大嫂二嫂的劝,二来,她也想来看看。虽然说现在这种种事情都到不了她头上,她在斗争中被边缘化之后便属于半赋闲状态,但她想来看看,看看这个姜希峻到底是怎么样。 王霁月一边在灵堂那头帮忙照顾姜家人—她总不能出面待客,只能做后勤工作—一边留神观察自己的小妹妹。这丫头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傅家姑姑了?又得分出神来在有限的时间里观察傅仪恆,傅家姑姑知不知道?又是怎么想的?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这傅家的姑姑,即便听了关于她的无数流言蜚语,为何年长不嫁,为何留学海外,为何又跑到大学去当教授,等等等等。她总觉得这个人该是在欧洲受了极好的教育,因而不想结婚,立志做一番事业;可是看她自归国以来的种种,却又和做一番事业无太大关系,按理她们都是从事教育的同行,可她怎么也不觉得傅仪恆有任教大学的资质。既如此,又像是个把事业教育都当嫁妆的新式贵族女性了,但她也不是。是故教育优秀,无事业心,也无意嫁人的傅仪恆成了一个传说,多少人觉得她应该是脾气古怪以致嫁不出去,可王霁月和她的交集不多不少,知道她断不是这样的人—这等揣测,倒像是传统的挖苦老姑娘的话了。斯人如谜,王霁月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先前无甚关系的时候看不透,现如今弟弟妹妹全能挂上钩的时候依然看不透,她像是永远戴着一张面具,一层薄纱,天衣无缝的遮掩着自己的本来面目。 相比之下,倒还是王婵月易于把握。王婵月写了那封信之后,甫寄出去就后悔了。问题是也来不及收回了,整天一个人焦虑的要死,还不能跟别人说—别人都太聪明了,尤其是傅仪恆。做了坏事的孩子,怎么嘴一快就把事情给招供了呢?这下只有心一横等死了。她慌乱不知所措,害怕姐姐兴师问罪。可又觉得姐姐是同道中人,理应帮助自己才是。可是她恋上的可不是别人是傅仪恆啊,似又断无使人接受的道理。 第161页 不日收到了姜希婕加急的回信。拆开信封见不是姐姐的字迹,她心下一惊,慌忙翻到末尾去看署名,果然是姜希婕和王霁月的连署。姜希婕在信中不但大方承认了她和王霁月的关系,还很直接的安慰王婵月道:你现在所遭受的苦楚,我也曾经歷过。不瞒你说,时至今日回忆那段日子我依然感受到强烈的痛苦。但那终将过去。我们此番来信,并非表示对你这件事的接受,也非拒绝,因为你姐姐和我认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不愿意强迫你做任何的选择,希望你所有的决定都是源于自己。你姐姐和我,以及你的所有家人,都是在你勇往直前时的背后依靠。无论你作何选择,这个选择我们愿意接受与否,我们都会尽量的支持你。只是在做决定时,一来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委屈了自己;二来不要忘记,你还有家人。 王婵月收到信之后,反反覆覆看了好几遍。当然能确定是她姐姐和“姐夫”的联名信,内容也是彻彻底底的联名—都看得出来哪儿是姐姐的意思,哪儿是姜希婕在安慰她。可照她心里的一个自己看来,这分明是撒手不管。心里另一个自己则翻着白眼冷笑着说,你还要她们怎么管?莫不是来帮你劝傅仪恆?你知道你要什么吗? 两个小人一齐问道:你知道你要什么吗? 她自己蹲在地上抱着腿道:我想要她整个人。我想要她的一切。也许这一切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但我还是想要。冷笑的那位又翻了一下白眼,我看你是想把自己献给她,让她来占有!剩下那个善良温和的自己,在心里软软的反驳了一句,也许这本是一回事吧。 “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太阳这么毒,一会儿晒晕了怎么办。”王霁月走过来,把站在后院太阳底下发呆的妹妹拉回屋里。她开始担心妹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时,要不然至于这样恍惚出神?“婵月,”王霁月正把她拉回餐厅坐着,准备给她倒杯红茶,餐桌边的王婵月望着窗外的桂花树接着出神, “嗯?”“我说你。。。这个假期倒有什么打算啊?来年你就快要毕业了,准备在北平找家医院呢,还是回上海来找?”反正我知道你横竖是不会回广州的,“回上海找相对方便些,不过你要是在北平过的惯了也无所谓。随你乐意。就是无论如何现在就要考虑起了。” 王婵月嗯了一声,心里固然也思考着这个问题,可总觉得毕业遥不可及—即便现在是真的快了,就好像马上就要被这只野兽咬到四肢,她也觉得还早着呢,她不愿意接受毕业,然后与傅仪恆会多多少少的分离的未来。可她有的时候也迫不及待想要毕业,想要获得自己独立的能力,似乎这样就有助于她完成自己的献祭。“我。。。还是想留在北平,先呆几年。毕竟老师都在北平,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及时请教,初出茅庐,就别离学校太远,免得以后治病救人却医术不精,贻误了人家。”“是。反正你也在北平呆了这些年,自己照顾自己也习惯了。”王霁月本来想直接问,却又念及姜希婕说不要逼她,万一逼出个好歹来,只好揣着明白装煳涂,作为长姐嘱咐一通也就完了。转身把红茶递给妹妹,姐妹二人就在餐桌边坐着偷闲—王霁月总不好一直呆在姜家。 “姐姐,”王婵月的声音怯怯的,像胆小的奶猫,“怎么了?”“你。。。喜欢姜姐姐。。。”“嗯,对,我是喜欢她。我爱她呢,要不然这么宝贝她。”殊不知这句话王霁月也是为了帮助妹妹才这么顺口的当着自己人的面儿说出来,“那。。。那你喜欢她哪儿啊?”王婵月这会子有点脸红,“哪儿的话,嗯。。。也。。。没有个具体哪儿。大概是喜欢整个人吧。”王婵月想起前两日问姜希婕同样的话,姜希婕的回答是,哪儿哪儿都喜欢啊。“那。。。姐姐,你们俩打算怎么办?往后是准备出去另过吗?”“这个嘛,说实在,这一两年刚回上海,各种各样的事忙不过来,还没细想。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姐姐,”“嗯?”“当初我就觉得你和姜姐姐特别般配,现在。。。真好。” 她说的单纯,不防她姐姐反而想到她和傅仪恆站一块的样子了。经不起想,那样子也是挺好的。王霁月不是完全的反对,她只是害怕小妹太幸苦,抑或一腔爱意付诸东流。别说傅仪恆的心意不定,两家现在做了这亲,这。。。 可她与姜希婕就好些吗?真爱何必在意这些个拘束腌臜。 “就属你眼尖。”王婵月被戳了脑袋,两人只好一起闷笑。“想到那个时候,真是差一点就错过了。世上之事,都有定数。早不得晚不得。都是命,不由人。”说罢笑着摇摇头,“你们两个这般的好,姐姐又何必说这丧气话。”“无论如何,”王霁月拉着她妹妹的手,翻过来打量着掌纹,其实她不懂,“信里我们跟你说的话,别当耳旁风。姐姐我什么都不怕,唯独不想你伤心难过。大好青春,跟姜希婕似的,哭哭啼啼,花钱买醉。好好的,啊。别委屈自己。” 王婵月点头,像听话的聪明的兔子。她本想说,让姜希婕不开心的还不是姐姐你,这么一想反倒触了自己伤心事,便不答话,只是低下头去。王霁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拍拍她的头,“不高兴的事,想说就跟姐姐说吧。不愿意告诉姐姐,写信给希婕也可以。别把自己憋坏了。” 第162页 王婵月先是“嗯”,没想到越想越伤心,本来鼻子一酸眼看要哭出来,然而却死命的憋了回去。 没想到一场风花雪月的戏,到头来只是我自己演的。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四少爷,”“嗯?”姜希峻一回头,没等通报就看见了灵堂外站着的傅仪恆,“知道了。你去吧。”他对傅仪恆使个眼色,然后贴着姜希婕的耳边告了个假,便离了灵堂往后面来。他知道傅仪恆会挑后面院墙和房子中间的小路。太阳毒,那没处遮荫的地方肯定无人,连楼上的房间都不会有人。 “哦?过来的还挺快的嘛。”傅仪恆见他过来,扔给他一支烟,自己的点完之后,又把火柴扔给他。“您这换得也真快。刚回上海没几天,这就换了大英牌?”傅仪恆脸上笑意更深,“哪有,你们家散的啊,你哥哥的。”“我说呢。其实家里,”他勐吸一口,再长长吐出,“除了大伯和二哥,还有我,竟无人吸菸。爷爷喜欢菸斗。”“说起来不大好意思,但是你爷爷收藏的那些好菸斗,我倒是真想看一看,只是毕竟是真爱的遗物,我又是个外人。”姜希峻笑了一声,“爷爷是要火化的,什么随葬都没有。傅姑姑若是喜欢,来日我拿出来给你看看便是。” 傅仪恆点头微笑算是谢过,又道:“姜委员英年早逝,我感到很惋惜。”“爸爸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是谁。”姜希峻闭着眼仰着脸对着毒辣辣的太阳,“爸爸倒是从不管我,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和谁有联繫,私底下又劝导过谁,经手过谁。”“姜委员若还在世,很多事情我们都会好做很多。毕竟他虽然不是那样的左,最后也选择回到了南京方面,但到底是一个可用之人。”“按理,您比我资歷深多了,我应该只听教诲的。可刚才这样的话,我倒不知道应该怎么听了。”姜希峻眯着眼,样子像足了他的两位兄长,傅仪恆想,非常非常微妙而兇悍的眼神,非常的不满。“别多心。若冲撞冒犯还请不要介意。”她向前略一倾身表示道歉,而后深吸一口烟,再很受用的吐出,“嗨,如今我管的也不多了,不过是说自己的一点看法。比有些人,我觉得我还是有良心的。”姜希峻不说话,面上表情三分不满三分骄傲,剩下全是面具。傅仪恆看着他,感嘆他这面具戴的真快,到底是聪明人,学的快。“你就不觉得,”“你是来说别人的闲话的吗?”这话说的不客气,姜希峻的表情却非常放松,笑意很深,像是开玩笑,“你也是从一样的地方出来的,难道不知道更噁心的事情多了去了吗?” 两人遂相视而笑,这笑背后的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了,无奈也好,憎恨也好,也许但凡有人类文明的地方,这些事情一概免不了。“丧事办完,你准备怎么办?”“我得将爸爸的骨灰带去天津,那之后再做打算。我们未来必会在某处再相见的,傅家姑姑。”姜希峻把菸头碾灭在墙沿儿的沙地上,鼻子里喷出最后一口烟,“你姐姐只怕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傅仪恆兀自拿着手里烧的差不多的烟,不搭理越来越长的菸灰,“大哥二哥也不想吧。我也不想。但这是理想。我和爸爸一样,兄弟是兄弟,理想是理想。”“你可要清楚你的身份不同别人。”“所以,我才要追求理想啊。”他此刻又笑了,身上有青春的尾巴。“也罢。。。你到北平再走的话,可以找我。我通过私人渠道送你过去。”“哦?”“我知道你担心被人发现。但,单枪匹马去了那地方也不好。总得有个面熟的带着你。”“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先谢过。” 姜希峻说完就要走,菸灰无声落地,傅仪恆在他背后道:“老孔那个人就是这样,你别太往心里去。要实现理想,这些东西总要不管不顾才可以。”姜希峻步伐略缓了一点点,轻声道了一句“知道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姜希峻早已死了,傅仪恆还时不时想起那个下午他的样子。任何事都不能阻拦他追求自己的理想,最后他也殉葬给自己的理想。傅仪恆总觉得幸好他没有活到后来,否则,他只能殉葬给被玷污的理想。 姜家最后于十月派姜希峻带着他父亲的一半骨灰去天津,姜希耀则负责回到祖坟去安葬。刚想喘一口气的姜希婕忽然被她大婶叫了去,说打算出售乡下的房产换成金子,运到靠谱的地方藏起来。姜希婕听了根本就猜不透她大婶脑子里是如何盘算的。这一年来局势紧张,天底下哪里都不太平似的。姜尽言的遗书里还嘱咐儿孙要注意“以防大乱、为将来计”,但姜希婕无论如何不能把这句话理解成“要打大仗了天下要乱了”于是要把他们家的财产全都变成金子来保值。再说,就是变成金子又怎么样,揣着扛着逃命去?她自问他们姜家还从来没有那样软弱的人。 然而大婶就说,我想托人把这些财产都转移出去,到美国最好。“我听说现在美国越发好了,不比前几年那样糟糕,正是价钱便宜看涨的时候,不买白不买。”姜希婕心里把白眼翻开了,心说人家王家往外投资也就去个马来亚,婶儿你干嘛非要去大洋彼岸的美国,“也不烦劳你,我有认识人。就是我跟着你大伯去了南京,办这些事不太方便。还是你顺手。过两日我和你拟定计划,到时候折变了自有人来帮忙出境。哎呀。”说着说着还嘆口气。 第163页 “你们家这。。。也是有钱!”王霁月下了班来接姜希婕吃饭—平常都是反过来的,可姜希婕最近忙着折变家产,希望多增值一点—她是入了魔了。今日拟了单子,明天电报拍去南京,“是啊,好好的不少地方,偏要都卖了。要大伯知道,必然觉得这样是动摇人心,于他官场名声不利。”“你啊,”王霁月握着姜希婕的右手捏了捏,金秋十月为何这么凉?“少想这些。横竖与你是无关的。说不定在大老闆的眼里,你们家可是国之肱股呢。只是我好奇,”“好奇什么?你也打算参与?”“我就是好奇,要转到哪里去,都置办成什么。”她瞪姜希婕一眼,“再说了,就是你想,我也不方便去蹭这一班。我们家自己去马来亚好了,叔叔现在在马来亚买橡胶园呢。若情况好,我只管去入股就是了。”“我听说槟城那地方就不错。”姜希婕把她的手牵起来,指节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灯光昏暗,倒看见王霁月红了脸—不过现在虽是红脸,倒不再别扭,王大小姐这回送了她一个温柔妩媚的微笑。 “我听说元娥怀孕了?浩蓬一天到晚高兴的不得了?”“到底是大姨子的小姑子,消息就是快。是啊,高兴的不得了。爸爸也高兴。我也高兴。”姜希婕噗嗤一笑,笑完又是一副志得意满恶狠狠的样子,“哼,叫那些个觊觎你的人,都给我滚得远远的。”“少来,要不是这一件事稍微沖淡了,我现在哪有时间陪你吃饭,只怕应付说媒的人应付不来。”王霁月松开姜希婕的手,顺势掐了姜希婕那祸国殃民的脸蛋一把,“想想办法,老这样拿你当挡箭牌是不行的。”这会子侍者来上菜,二人方不再嬉闹专心吃饭。“我说,”猪排就是要先拍碎了肉筋才好吃,“不如放出风声去,说你有隐疾,只怕不利生育。”“嘿!”“不过要是这么说,不如连我也一起算进去好了,这样省事儿。”“满肚子馊水坏主意!”王霁月差点想伸手去抽她,“再说了,万一人家觉得不在乎呢。”“不在乎?娶我回去当个花瓶摆着?”“你这么精贵好看的花瓶,不要白不要啊。” 王霁月笑得狡黠,切着猪排,辣酱油她最爱吃,一个低头没注意,这下子又被姜希婕把手抓了去—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把自己的手按在她胸口,就是不在乎别人看见没看见,也注意注意我现在都快趴在桌上了好吗?! “那你要不要?” 王霁月不答。直到晚上把姜希婕搂在怀里看她喘气才咬着她的耳朵说,“我当然要,我全都要,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你的每一寸都是我的。”姜希婕脱力,一边喘气一边笑,“。。。好个狼子野心。。。我也就。。。以身饲虎吧。。。”“怎么,你还觉得我,”顺势沿着耳朵就往下打戳儿,“呵。。。”“哼,我还吃不了你了?”姜希婕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浑身都软了,方才轻轻推开不知为何今夜攻击性极强的王霁月,“别害怕,”她一脸正经,对着王霁月一脸□□,“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我们私奔去美国,多好。”王霁月咬了咬唇,道:“谁说故土难离来着?”摆明了想给姜希婕扣各种“罪名”今晚是铁定不会放过了。 结果姜希婕闭上眼睛笑了,笑完抬起身子去啃王霁月的脖子,“你才是我的故土我的家。有道是此心安处是吾乡,没你我怎么心安。嗯?” 早知道不说那个“嗯”,姜希婕想,第二天早上醒来腰酸的厉害。 秋天,姜希峻到了天津撒了骨灰之后就没了消息,直到十一月才收到他的来信,说父亲已去,做儿子的要遵循父亲的遗嘱,追求自己的理想去利国利民,他去陕北了。这一来信把将姜家老少气个人仰马翻。姜同禾简直觉得自己没脸,气的在南京家里闭门谢客自己反省,让他去参与劝导东北军他也不干。姜希耀也休息在家伺候再次怀孕的妻子,未曾随侍陈诚。只有姜希泽正常工作,觉得自己收到的目光都奇特起来。 他也想着,怎么着也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下去,否则日本人打顺手了自然得寸进尺叫人家觉得我们好欺负。只是现在有的人,不是恋栈权位就是提不起勇气。有天遇见戴笠,两人到是不谋而合。戴笠正说东北军不可信赖,姜希泽不置可否,只说工作上的事,问他手下人还堪使用吗?戴雨农说还好,若能得到兄台的帮助就更好了。 姜希泽还是不置可否。脑海里想着“东北军不堪信任”这句话时,失眠的破晓时分,电话打来,说西安的东北军譁变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冬日北平,王婵月刚刚考完试,对于她而言漫长的实习期开始了,她于是留在北平的医院工作。学校宿舍要关门,她就堂而皇之的住到傅家来了—说的倍儿好听,她还真打算给傅仪恆房租钱,傅仪恆笑道:“你在我这里吃的就不止那个数了,无须在乎。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来陪我做做伴也好。”王婵月想回嘴,话到嘴边觉得不对,生给咽回去了,“咦?你这牙尖嘴利的,怎么现在还学会在这儿收敛了?”傅仪恆碾了菸头,亲昵的拉着王婵月进去,“想说什么,说出来,别憋着啊,不好玩了都。” 第164页 王婵月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又觉得一万分的喜欢,这人怎么这么不正经!“我想说,合着你把我当专到你这里出局的先生看不成?往日的靡费,都用卖笑还了?”傅仪恆哈哈大笑,“这样浑话,你也只有在我这里才说的。所以想出来就要说嘛,不要憋着。”她拉着王婵月往炕上一坐,王婵月没看她,不知在害羞什么,她也不着痕迹的看了王婵月一眼,就挪开了视线,给王婵月倒茶。 这丫头啊,难不成? 傅仪恆给她把茶倒好,嘱咐她慢点喝小心烫,让人来拿走她的行李,两人商量一圈午饭吃什么,她就拿起《酉阳杂俎》开始看。王婵月也没有多说什么,这大半年来,她在傅家变得越发安静,往日聒噪似乎只是梦境。傅仪恆本来好奇,可她总能从王婵月的脸上读到一种拒绝自己逃避自己的神色,好像这只小兔子被自己吓着了,却又不愿离开,只能小心翼翼的留在自己身旁,把脸对着外面。 你瞒着我,又有何用呢?你是何等冰雪聪明,为何就想不到我也一样呢?真像往日的自己。可惜当日的那人,不像今日的自己。她以为王婵月的心思应该是类似的,便存心想趁此机会朝夕相处多探知一些。她那妖媚的眸子躲在书页后面,时不时露出来瞟一眼王婵月。见她喝茶动作缓慢,时不时还会看自己一眼,害怕被发现便把视线挪到炕沿儿上,望着空气中某处发起呆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眼角眉梢都染上哀凉神色?是你觉得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分分秒秒看上去都在忧虑,都在怀疑,都在自责。世上最痛苦的感受之一,就是不得不怀疑先前或者此刻深信不疑的东西。 傅仪恆无由想起夏天回上海弔丧时见到的王霁月和姜希婕。那般要好,内宾只怕有个别聪明的都觉得王霁月就好像他姜家未过门的媳妇一样,在内操持,井井有条。再联想到她们二人镇日那个亲密样儿,什么“她尚未嫁我急什么”之类互为攻守同盟的话,傅仪恆倒打心眼里羡慕起那两人来。 至少她们和爱人在一起。且不论能持续多久,此刻总是幸福的。当初她离开巴黎的时候,早已将心里的爱埋葬了。她以为人生在世,忠孝不能两全,家国不能兼顾,这样的道理也要推及个人。她愿意为理想献身,自愿将得不到的情爱,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一笔勾销。 可现在呢? 用过午饭,傅仪恆本来想和王婵月聊聊天,两人都不喜睡中觉。但王婵月却说自己有些乏了,傅仪恆就让她在炕上睡,反正书房这套炕也暖和的很。拿来枕头毯子,这孩子躺下没多久居然就真的睡着了。傅仪恆本想说什么别着急睡万一积食怎么办,可她入睡如此之快,想她是累了,便由她去了。自己还是歪在炕上倚着靠枕看书。看着看着,从书页上露出的余光看见王婵月随着唿吸平静起伏的身体,真像一只养熟了的小猫。 小猫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开心呢?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忽然发现你对我的情感,就是爱呢?她自己又在心中诘问自己,你又怎么知道了,就开始胡乱揣测小女儿家的心思! 可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她嘆了口气。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这只小猫瘦弱的背嵴,可念及如此,又收了手。 两人就这样在北平这并不起眼的四合院里既不浪掷也不珍惜的消耗着时光。身体靠得咫尺,心反而隔着天涯。四下寂寂,全不知南京已经炸了锅。 时至下午,心里揣着甜蜜又混着酸涩的王婵月独自一人在炕上醒来,四下无人,兀自起身,走到门口才看到老妈妈在守门。老妈妈见她醒了,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一样说,哎哟王小姐你醒了,怎么样睡得如何,饿不饿渴不渴?王婵月觉她奇怪,倒也懒得搭理,只想要杯茶喝,又问傅仪恆去了哪里。话音未落,傅仪恆反倒从隔壁的耳房出来了。王婵月见她神色犹疑,不知发生了什么,凑上前去问。傅仪恆摆摆手让老妈妈下去备晚饭,正了正神色对王婵月说,西安那边东北军譁变,扣留了蒋中正,要求结束内战,一致抗日,现在一团乱麻,不知道要怎么呢。 王婵月闻言一头雾水,“扣了又能如何?逼着南京政府里的人都答应吗?拿着刀子架在蒋老闆脖子上,他就听你的了?要能如此,还有那么多的事?古来这一方诸侯哪有这样容易被人利用的,总得过个三五代人,等继任者不行了才是。”顺手接过了茶,一脸不屑。 傅仪恆哪里料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见底固然不错,就是从她嘴里出来叫人有些哭笑不得。“是是是,你说的是。”转而一想,组织上此刻只怕也乱了,原先和东北军去媾和说的那些话,未必还能作数。她自己倒是不觉得杀了蒋中正就有用。可先在又要怎么办呢?张汉卿那样的土匪,五毒俱全,吗啡若是没戒,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倒叫人想起曹操来。”她自己嘟囔道,纷纷然一团乱麻,若是换做十年前,她早该急了,一腔热血都要烧起来。可如今是如今, 如今。 她弔丧回来之后,才获知赵一曼的死讯。她却哭不出来,甚至缺乏切实的悲哀。志士为国牺牲,有人赌上一切来争取大势的扭转。可总有些什么事不对的。她想努力挣脱出来,看清源流做些事,结果现在发现大势洪流如此,自己根本身不由己。现在局势如此,连组织上要如何走她也分毫揣度不得。 第165页 倒像是她终于如前所愿一般,真正成为别人的棋子。 “罢了,不谈这些。这些大事我们也做不得主,着急也无用,该怎么过日子就过吧。”傅仪恆道,自顾自走了出去。王婵月一个人留在原地想着她这一席话。这难道就是成熟之人才有的气度吗?还是理想终被打败之后的平静?可傅仪恆的理想是什么? 王婵月就这样在傅家住下来,二人反倒好似把震动华夏的事情当作饭后谈资了似的,成日说什么“不知道上海南京都乱成什么样子”“姜家那一众男人得乱成什么样子”一边好吃好喝,除开王婵月幸苦实习简直就是混吃等吃的日子。傅仪恆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像这样休闲放松犹如度假的日子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她还能闻到当初的花朵香气,只是现在似乎有多了几分爆炸的味道。 嗯,快要爆炸了。她能预感到。 王婵月实习工作,累的半死。每天回到家里,可以和傅仪恆每天共桌吃饭,闲话聊天,而后在她低头的时候,多看她几眼。好像那贪恋情人美貌的少年郎,可惜他的恋人是青楼的头牌。这样日子像是垂危病人的日子似的,去工作就是病发时的疼痛,下班回来就是得了药剂的舒服时光。殊不知因为痛苦太烈,知道来日许是无多,放松无痛的时光就显得分外的美好。 有日她难得一日休假,又是个难得有太阳的冬日。这次换傅仪恆做懒猫,毫无架子的躺在书房炕上睡了。晒着太阳,裹着毛毯,枕着前日王婵月睡过就不曾拿走的那个枕头。王婵月回来,见她睡了,自己也贪恋着热炕头暖阳光的日子,脱了鞋袜爬到炕上,随手拿过旁边的书就开始看。可她又哪里真心想看书,不过片刻,她就如猫儿一般轻手轻脚凑到了傅仪恆身边去。 若要形容傅仪恆的美,最宜用“高贵端庄”四个字,特别在于那个高贵,照英文说,便是elegant。细讲起来,她眼虽长,却不是细长而笑,当说是大小适宜,因为眼神过于璀璨,有时看得叫人忘了去衡量大小;鼻尖之挺,高的让人觉得有些不可一世,加上天生嘴型显得高傲,不笑时让人觉得不可亵玩,怕的要死;一旦笑起来,恰如一树桃花一夜之间尽数开放般妩媚温柔。 她此刻趴在傅仪恆背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傅仪恆的脸。姜希婕是要命的祸国妃子,王霁月是温柔贞静的皇后,傅仪恆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她心里想起姜希婕在来信里跟她说过的教授kitterlin的故事。她说,婵月,要不退步抽身早,要不就永远不要放手。人这一辈子遇见一个真心恋慕的人不容易。世事变幻不由自主,我们应该以最适宜的方式去爱我们爱的人。 可我,能够爱你吗?想来可笑,我现在岂不是就爱着你,可我该怎么办是远远的逃了,还是就这样守着你是该告诉你,等你对我发下恩赦或判处流徙;还是永远,永远,永远不告诉你?她一时胆大,伸出手去,用指背轻轻抚摸傅仪恆的面颊。起先试探一下,见傅仪恆没有知觉就继续轻薄。 其实傅仪恆醒着,只是刻意装睡。就像她知道王婵月将她的一条手绢私藏了,自己也装煳涂。傅仪恆心想,难道你是真的对我动了真心?不曾料想此生竟然还有。。。 王婵月心想,其实,你不必爱我。毕竟我可以选了爱你,你也可以选不爱。只许我就这样趁人不备在你身边享受独角戏好了。这样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受伤,这样美好的暗恋也永不会结束。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1937年6月,姜希婕亲自把最后的财产转移手续办完,再眼看着自家私财的一大部分上了取道重庆去云南的船运,这才放心的从港口回来。今日报纸上都在传说英王爱德华八世退位了,琢磨他退位这个意思,是要去娶那个辛普森夫人—这样的洋新闻,传到普通人家耳朵里,假如他们也会关注的话,也无非觉得是大英帝国体制奇怪,或者抨击离婚恶劣,不守节便是伤风败俗。照年轻人看来,比如她和王霁月,自然看到了无尽的浪漫。江山有什么好在意的,哪怕是个日不落的帝国,只怕穷极这个日不落的帝国也找不出第二个辛普森夫人给我! “顺利?”但她先回的家,王霁月却已经在家中餐桌上等她。两件丧事之后,上海这幢房子仿佛突然冷清下来,原来它本身的灵魂有一多半都来自于那个在客厅里吸菸不绝的老爷子。而今,餐桌上的首位要么平时没人坐,要么只留给偶尔回来的大婶。如今大婶为了财产的事,得空就要跑回来看看,美其名曰探望又怀孕的大儿媳妇。“顺利。船在这边我能负责安全,一直到在重庆上岸,进了云南都龙三公子负责{1}。”“好好,还是希婕能干。这种事你那两个哥哥根本就干不了,真是靠不住,”徐氏一边说一边气鼓鼓的放下筷子,抄起手,“就说希泽,这可不是天天在跟前,在上海,饭也不回来吃,人也抓不见,找他办事还不如老子娘亲自出马来的快。再说希耀,那就更没救了,真真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死倔驴脾气!”姜希婕没说话,仗着自己包了一嘴的饭菜怕呛着,只是点头表示贊同,然后给王霁月夹菜。哪知道大婶收不到侄女的贊同就开始向两个儿媳争取战略同盟,一会儿说姜希泽不着家混蛋,一会儿说姜希耀就知道打仗打仗,儿子都不要了,最后归结到向儿媳妇们说,要是那两个臭小子对你们俩哪里不好,尽管找我来说,仔细他们两个的皮!那瞪圆了眼的生气样子,一点不是造假。 第166页 桌上除了希耀的爱子姜邺,坐的都是女眷,一时纷纷大笑起来。王霁月也忍不住掩嘴轻笑,心想这姜希婕打她弟弟原来是和大婶学的。媳妇们纷纷“劝解”,特别是傅元瑛,“妈也别着急,等希泽回来,我门都不让他进,先得给您赔了罪再说!”还拉上女儿,“是不是啊小颍” 徐氏笑眯眯的看着孙女,而后瞟了一眼侄女和王小姐。眼神意味深长,速度很快,幸而无人察觉。 饭后各自散去,姜希婕与大婶留在餐桌上对帐,王霁月跑去和姜邺姜颍玩。玩着闹着又不时从客厅看一眼餐厅,只看得见姜希婕的背。过一会儿又到厨房去给两人倒了茶送过来,本意不过送茶而已,然而两人已经对完。徐氏接过自己钟爱的麦茶,看了一眼王霁月,眼睛都在笑,先对姜希婕道:“辛苦你了,希婕,谢谢啊。”然后抬头看着王霁月:“也谢谢你,王小姐。” 然后就起身走了,也不给小辈还礼的机会。剩下王霁月和姜希婕不明就里的呆在原地。 两人一头雾水回到房内,宽衣沐浴之后便一齐躺在床上看书聊天。姜希婕觉得累了,拿着一本书看的也是心不在焉,转头见王霁月不发一语望着天花板,“怎么了?痴痴呆呆的?心里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北平一天比一天的不安全,我担心婵月。”姜希婕放下书,转过身,用右手手肘支起身体,伸出左手去握着王霁月的手,“现在听说日本军队天天在北平近郊演习,不知道哪天真的会打起来。”“学校里怎么说也不停课什么的”“说学校里学生义愤填膺的很,万一真打仗了且有一群人准备上前线,还有一群人准备跑,婵月发电报来说,有的人都在收拾细软了,攒钱找门路买车票,随时准备逃亡。”“那她呢?她自己怎么打算?” 两人心知肚明,王婵月恐怕会选择和傅仪恒生死与共,毕竟假如换成她们自己也是一样的选择,而且那傅仪恆怎么看也不是凡人的样子,“她跟我说,她要跟着学校走。说她听傅仪恆说,清华的校长已经开始谋划南迁到长沙去复课,她说不知道协和会不会一起走,假如不走,她就跟着清华走。总之死活不会留在日本人的占领下。”“哦。。。”这是个跟着傅仪恆走的意思了,“可是就算如此,学校也不可能带着学生教员一起走,总是各走各的,她一个人怎么能行,浩宁不是在天津吗?让浩宁去接她好了。”王霁月无奈的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浩宁早就和希峻一样了,我看他们在燕大的时候就一起反叛了。去年年底的西安出事,你不比别人,看清了那伙人的做法。只怕打起仗来,浩宁还不知道哪里去呢。指望他去救自己的亲妹妹,我还怕他把婵月带到陕西去。”姜希婕一想,觉得也未必就是坏事,即便她们都不认同那制度,但能让最贫苦的人过上好日子的地方也未必就比外边的坏,“覆巢之下无完卵,去了那边未必不是好事。你还是把事情告诉浩宁,告诉他无论如何必须保护妹妹。” 王霁月点点头,不知为何觉得整个世界都阴惨惨的,外面此刻还当真下起了雨。一转身靠在姜希婕怀里,唿吸打在姜希婕的颈口,“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和你分开。你要到哪里去,一定要告诉我。”姜希婕吻了吻她的额头权作答应,“我哪里也不去,我守着你,保护你。”王霁月想到可能要打仗了,自知上海是不能倖免,当初商务印书馆被轰炸的惨状歷歷在目,忽觉命如浮萍,只能任由风吹雨打,眼前之人差点错过了,如今紧紧抓住,却又只怕要来更大的风雨,遂伸手抚摸姜希婕的脸颊,心中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姜希婕见她眼泛泪光,也明白她的担忧。但总不能两个人一起期期艾艾,总要有个人坚若磐石,便将她搂得紧了些,道:“别太担心。横竖该来的跑不掉,准备都做下了,来就来吧,有我呢,别害怕。” 别害怕。这话在王霁月的脑海里迴荡了几十年。从因为有她的保护所以不害怕,到因为要保护她所以不害怕。这人是你的铠甲还是软肋,本在于自己一念之间。 做姐姐的躺在爱人怀里眼含泪光卿卿我我,做妹妹的此刻又在傅家的炕头上挂着哭肿的眼睛睡着了。傅仪恆坐在一旁喝着药,嘆气摇头,哭笑不得。华北局势日紧,除了学校的南迁打算,她也开始谋划起自己的退路来—组织上还没给她确切安排,她并不知道是要去苏区,还是要南下追随南京政府的脚步,还是要留在更危险的占领区,总之可能要先回山西,合族上下一起打点了,在她好活动又安全的地方施展身手。而且她还有自己的一层打算—要是真的打起来,日军一路南下的话,山西也不能免,到时敌寇从热河和河北两面来,山西首当其冲,她愿与家乡父老同生共死。 本一腔热血沸腾起来,不想一滴烫着自己,一个激灵,痛中回魂:王婵月怎么办?真真稀奇事,她怎么开始考虑起王婵月的去向来了?小姑娘说过,协和只怕是不会搬走的,医学院自然不比清华,搬迁没有意义,离开了实操什么都不是,甚至可能被敌军保护起来当作医院继续使用:是故要继续念完毕业,万一北平陷落便要王婵月在敌占区下做人,她只怕万万不愿意。再说王婵月如花似玉,任是落在谁手中她也断不能接受,必须由自己来紧紧的保护。她并没有觉得王婵月是自己的私有宝物,此刻绝无此心,即便她早就看穿王婵月这一年来的古怪举止和心绪起伏,都是因为,她逾越礼教和伦常,在恋慕自己,不可自拔。 第167页 不可言说的爱慕使她痛苦,继而也看不到被恋慕的自己也有行为失常之处。傅仪恆对此有所察觉是在王浩蓬婚后,那段时间王婵月的举止开始异常,而她开始有所揣测,而后发现一切都晚了。本来以为可以等到王婵月毕业了工作了不消几年就会被父母接回上海,到时候这份不伦之恋也就自然消除,现在可好,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打上了待定的标籤。她有奋不顾身的觉悟,可婵月呢?赴汤蹈火跟自己走了,她杀身成仁的时候叫婵月怎么办? 原来自己对这个痴心追随自己的姑娘也有放不下心。大概她在自己心中也有着无可替代的位置吧。 而且也应该就留在那个无可替代的位置上,分毫不要向前进。 近日北平众人忧心忡忡,王婵月天未亮就在做实验,下午来到傅家的时候便困极,打算睡一觉。傅仪恆也有些想念她,想今日晚饭时分藉机向她试探去留之意,便先给她糖吃,让她靠着自己睡了。结果王婵月似乎做了噩梦,睡着睡着哭了起来。先是悄无声息,而后竟然哭出了声,悠悠醒转还是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傅仪恆怎么哄都没用。问她梦见了什么,她也不说,抬头看傅仪恆一眼,哭的更厉害。傅仪恆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心想,合着这只能是梦见我啊。 我又干了什么惹你伤心难过,可你这样恋慕我,不就註定了伤心?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一样会伤心的。 晚饭吃的安静,两人都找不到话说。前阵子傅仪恆收到了侄子元亨从伦敦发来的电报,说正在努力把家里生意往中立国瑞士转移,感觉德国的威胁日甚一日,听说日本在华北也颇不太平,侄子知道姑姑向来有匡扶社稷的志向,只是如今四处危险,若是打起仗来只怕国内更加危险,如果姑姑不愿意留在国内,或有意携族中家小离开国内的话,他在美利坚何处何处留下了财产,可以让家人到那里去。顺便提及问婵月的好,问候她的父母,非常隐晦的表达了想要向王家提亲的念头,他说尚未回禀父母,但觉得大家都是新时代的新人,最重要的还是婵月本人的意思,如若可以,希望姑姑代为婉转问一下。情况允许的话,他会尽快回国。 傅仪恆把这话压下了,不打算告诉婵月。今天这一哭,她更打算继续不说,权当没看见这封电报。 就算婵月会愿意,也不能在我手上做成这件事。这把刀子,我不拿,更不捅。 婵月哭累了睡得早,此刻唿吸均匀沉稳。傅仪恆看了看她,美的压不住的孩子呀,初见她时,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这几年看着她成长,好像秉烛夜游,看着昙花就要彻底的开放了。 假如我不能像你爱我一样爱你,那我会用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方式回报你对我的爱。我虽铁石心肠,但并非无情无义。 王婵月下午梦中,只是梦见傅仪恆像kitterlin那样因为肺心病死了,伤心欲绝罢了。最近担心受怕,夜长梦多的,现下又做起梦来。她梦见一个躺在烟榻上的憔悴女人,手上扎着针输着液,面色苍白,唿吸微弱,她脑子里转着专业知识,感觉这人似乎病了很久,又积劳成疾,不是单纯一两个病而已。而且似乎已经没了神采,不过一副驱壳而已。 灯光昏黄,她撩起珠帘走过来,想细看女子的脸,刚走过,就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龙绳曾,是时任云南王龙云的第三子。此人在抗战时期干的事还是相当了不起的。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因启用新的文档,注释编号从头开始。见谅。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小姐!小姐!小姐!” 老妈子一路小跑到了窗下,傅仪恆道,“你进来,我坐着呢。”老妈子又迈着小脚走进来,傅仪恆端坐桌边,手里夹着烟,面前一杯清茶,面色从容淡定。老妈子往左一瞥,见炕上无人,知道王婵月已经回去睡了,这才压低声音对傅仪恆说:“通县、团河、小汤山全都打起来了!四面八方都是日本人啊!小姐!现在怎么办!”傅仪恆捻灭了烟起身,“你去把下人们都带过来。”兀自转身到炕上拿过一个小铁盒,等到厨子门房老妈子一共五人都过来之后,她拿出火车票和一大包大洋,平分给下人们,“我知道你们有的人孤身一人,有的人携家带口,这车票是我找站长拿的,和别的不一样。拿到车站去,检票员见了就会放你们走。不过能力有限,每人只有一张。要走的,赶紧回家收拾行李走。不走的,拿了钱,小心点回家去,先躲着。听我的话,小心做人,等到局势稳定了,再从日本人眼皮底下逃了也可。这老宅,不必替我守着,我也不介意。有什么金贵的,你们只管拿去。如果有一天我回来还能见到你们,那不枉主僕一场,愿能好生看待吧。大家多加保重。” 下人们哭着感恩戴德,傅仪恆不怎么搭理,只叫他们快去把屋里想拿的东西拿了,与其落在日本人手里不如自己人分肥。下人们散去,她来到卧室,看见王婵月已经起了,穿戴整齐的坐在床沿。“要走了吗?”“嗯。差不多了。你怎么就醒了,我还想过来叫你。”“睡不踏实,听见。。。”她望了一眼窗外,有些乱闹闹的,“听见她们哭,也就觉得不再赖了,起来算了。” 此刻她穿着在平常不过的粗布衣服,若非有一张俏脸,和个平常丫鬟无异。傅仪恆也差不多,26日的深夜,选择只剩下一个,逃亡。 第168页 “行,拿上东西,再清点一次,咱们就走。” 日军炮击卢沟桥那日,傅仪恆深夜就得了消息,次日组织上安排她回山西老家做有晋军的工作。只是时间未定,组织上也要安排别的同志的去留,像她这样自有广大门路的就靠自己吧。于是她打算观望局势,一旦日军开始合围北平,她就趁乱离开。是故在宋哲元{2}和香月清司{3}谈判的时候,她还暗中参与了情报和人员的转移,总是对组织上说,她门路广,要走很容易,让她先帮助别的同志。其实她自己私底下的事才是半天没解决好—王婵月不肯走,死活要跟着她。事情来的比她们俩想像的快,傅仪恆本来预计八月份才打的起来,没想到七月就动了手。她现在想联繫在天津的王浩宁来接走他妹妹,没想到还来不及行动王婵月就给她下了死命令:我只和你走,我哪里也不去。如果你要留在北平,我随你留下。如果你要去山西,我随你去。如果你要到东北去,我随你去。 她说的时候,语气与眼神一样坚定的不容置疑,傅仪恆愣了,这算什么,算强硬的表白吗?她这副样子,和自己十几年前非要出国留洋不可得样子有什么区别?可如今是一样的情势吗?于是她开始软磨硬泡,一天到晚除了她的正事回到家就开始劝导王婵月,不行,不能,不可以,王婵月只用这仨词回她。有生之年她们俩之间的攻防第一次换手。而且在她出去忙的时候,王婵月居然悄无声息的把她在学校的一切都清理干净了,漂亮衣服铺盖卷生活用品,但凡小姑娘觉得逃亡路上带不走用不上的都送人了;19号夜里她再出现在傅家的时候,只带了随身的轻便行李,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服和黑色布鞋,一言不发用行动表示一句“我准备好了”。 傅仪恆见她这样,摇着头走到院子里与她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她就把破釜沉舟的行为说了出来。傅仪恆本想再努力一把,联繫王浩宁来把妹妹接走,结果第二天日军炮轰长辛店,集中兵力于平津之间,两地交通已经断绝。王婵月看见傅仪恆气急败坏的样子,站在书房门口对她说:“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明白,没有你我哪里也不去!”说完自己掉下泪来,傅仪恆看了心软,可她单纯想保护这个孩子,不论是保护她于炮火战乱以外还是这没有出路的恋慕以外,“婵月,”傅仪恆走过去伸手想拉着王婵月好安抚,王婵月往后退了一大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你想保护我,我却是想与你共生死,反正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那天我成了你的拖累,我自会去,你也不用管我。我只求现时现刻与你一起走罢了!在你。。。”说到伤心处,哭的更难受,可这“嫌弃”二字像有千斤重,“。。。在你我必须分别之前,能不能就让我随你走一段。。。” 她想对傅仪恆说,我给你的是我的心,你不收也罢,可你明不明白它,明不明白? 她觉得痛极了。虽然也曾料到,万一有一天真的打仗逼不得已逃亡,傅仪恆未必会带她,她想跟着傅仪恆势必要使点计策,无论撒泼耍浑都可以。却没想到此刻哀求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疼,她有傲气,也知道跪下无用,哭的肝胆俱碎也挺直了身体站着;可在心里,早已跪在地上匍匐许久,像是握着女神的脚尖,祈求她的怜悯。 她甚至希望自己此刻化作个物件,小而精緻且重要,可以贴身可以跟着傅仪恆离开。 她不怕自己死了,只想自己死的时候死的快,不要拖累傅仪恆;她怕的只是今天没有跟她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太平年月想要弄丢一个人都那么容易,何况战火纷飞? 她也不想用眼泪来争取,可万一哪天连哭也哭不出来,一切就都完了。 而时间飞逝,傅仪恆还没来得及硬起心肠或者想出办法,她就只剩下带着王婵月一起回山西的选择。想想也好,免得她还要把王婵月託付给别人,总不放心。她不想再让婵月哭了,她最后选择把小姑娘抱进自己怀里,答应个“好”,然后由她哭去。我不应该给你任何希望,假如我现在给了,来日我会尽可能减少伤害地把它掐灭。 她们清点了行李,确定无误,出门坐上准备好的黄包车,在火车站登上最后一列能开出的往山西方向去的货车,踏上逃亡之旅。车上除了她们,还有些许躲在某节货车秘密角落里的人一家老小,带着家财细软,看似明智亦软弱实则并不差别的,一起逃离即将陷落的平津。 王婵月散尽所有轻装上路之前,给家里发了一封电报,算是逃亡前最后的绝笔。事情日益严峻之时,王家就三番五次给王婵月发措辞严厉的电报让她马上回家,她不。也不回话。吓得王建勛两口子不知道如何是好,王浩宁自打光明正大投共他们家就当他是死了的—这既是为了王浩蓬,更是为了王绍勛的面子。这会子要是让两老知道次子在天津,只怕无论如何也要搭上这条线让次子去捞另外这个不孝女。可惜蒙在鼓里的两老只能让长子去想办法,王浩修那些个朋友这种时候跑都来不及,鲜有几个还留在天津的,都是躲在租界里不肯出去,谁也不肯替他派人去北平捞人。手眼通天的个顶个都不行了,何况在家急得要死的王霁月。她所能做的,无非是通过姜家去问一些关于平津方向战况的消息,以此揣度妹妹是否安全。 第169页 姜希婕劝她不能,自己也没有底,只好猜测:“你也别太担心,婵月这样不愿意回来,肯定是跟着那傅姑姑,跟着她,我觉得。。。”“怎么样?”王霁月有时候着急起来顿失理性,习惯于依靠这种时候一定负责理性和坚定的姜希婕,“逃出来不成问题。很有可能要去山西。去了山西咱们要是能联络上,也就不怕。到时候再说。”她自己说完,自己都不太相信。王霁月点了点头,发现爱人眼圈又黑了一层,面色越发憔悴,心中怜惜便伸手抚摸,“你最近也辛苦了。。。洋行打算怎么样”“不知道呢,顶上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只是每天都差人往警备司令部走。”“要是让人家知道你们家已经把家财都转移了,可是要吓破多少人的胆。” 姜希婕为此事所累,长嘆一口气,坐在沙发扶手上,道:“大伯也未必真的不愿意。反正让他做亡国奴他是断不愿意的。” 两人忽然沉默,一时都在思考着上海打不打得起来、要是真的打起来会怎么样。姜希婕想,他们家的命,自然跟着中央政府走,必定一路南迁,大婶把财产转移到云南去,吃定了和龙云交情好而日本人打不过去罢了,只是难道要这样一路南迁逃到西南边陲去?王霁月想,姜家只怕是要跟着南京政府走,浩蓬肯定也是跟着参谋本部走,她呢,自然也是这连襟两家迁徙团的一员。只是,父亲会怎么办?浩修呢?浩修会一起走吗? 一夜之间好似海獭失去了家园,漂流海上,大家要紧紧握着手靠在一起才不会孤零零的失踪。但纵使是拉成一个圈的海獭们,不也一样只有随波逐流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2}北平驻军二十九军军长 {3}时任日本中国驻屯军司令官 王婵月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半世浮萍逐流水呢?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7月28日,姜希泽夜里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一点。这还算是半路争取一点点时间飞车回来的。路上检查的士兵见到警备司令部的牌子,自然拦也不敢拦。实际上,于他而言,这还算是纡尊降贵了。 他们已经收到了近卫文麿{4}的讲话全文,仗是必然要打了。他想,不知道行政院会议上陈部长{5}说的话有什么效果,他自己倒很清楚,中国的海军是打不过日本人的。要决一死战,上海首当其冲,到时炮火连天,租界?租界又怎么样。 他家这几口子人,谁能留在这里,万一真的上海陷落,势必为日本人所扣留以为要挟之用。他从司令部开完会出来的时候,他爸爸给他打的电报到了,让他赶紧回家安排一家老小撤往内地。他想问父亲,往哪里撤?父亲此刻孤身一人在南京,兄长已经在带军队往上海方向集中,作为高级军事情报人员他则去向不明,总之不能携家带口,怎么撤?去哪里?哪里就安全了? 参谋会议上,谁也不知道仗会打多久,要怎么打,现在到底是要和还是要战,是要一战到底,还是且战且和,日本人会从哪里打过来,华北陷落之后,山东一线能不能守住,会不会被合围,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想出来。 他回到家,坐在车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烟,一直都不下车。 足抽了半包之后,他下车走到厨房给自己倒水喝。万籁俱寂的凌晨两点,连水滑过喉咙的声音都分外清晰。“你回来了。”傅元瑛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后面,姜希泽也没觉得诧异,倒是也给妻子倒了一杯,还刻意混了一点热水在里面,虽是温吞倒好过全凉,傅元瑛身体一直不好,做丈夫的连她喝的水都要担心。傅元瑛接过,小呷一口,闻到丈夫满身烟味,问道:“怎么样,什么时候打?”“不知道,看什么时候日本人开枪吧。”“家里准备怎么办?”“爸爸今天来电报说,让家里马上走。” “走?去哪儿?” “现在看来,上海一旦被占南京就危险了,政府一定会退到武汉去。一起退到武汉吧,无论如何,保卫都要安全些。在武汉呆不住,再说。” 傅元瑛点头,兀自想了一想道:“坐船的话,对大嫂也好些。就是坐船慢了点。你说哪个好?”姜希泽放下水杯长出一口气,“坐船吧。火车太累了,怕颠着大嫂。水道已经封锁,坐船是安全的。我。。。只怕也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就交给希婕吧。”傅元瑛轻笑一声,“你们兄弟两个,都把事情交给妹妹,真是亲兄妹。” 她想逗丈夫笑一笑,可丈夫没有。姜希泽只是嘆气摇头。傅元瑛看他样子憔悴,心疼之余就上去拥抱了他。“待会儿就回去吗?”姜希泽想,但是回去其实也没有要紧事,反正下属也知道他是回家安排事情去了,在“以身殉国”之前,总给他一点时间再陪伴一下家庭,“不了,早上再走。我当面把事情交待给希婕吧。” 姜家上下从二十八号的清晨就开始准备走。有的佣人是到了上海之后才找的,此时便给了银钱打发去了。若有不愿走的,姜希婕便要好说歹说劝人家带着钱回了老家。最后剩下两个人,胡偕和赵妈。赵妈和徐氏统一阵线,向来以“小姐的半个妈”自居,这会子断然不会离开姜希婕自己逃了去,何况姜希婕那套劝人回家与家小亲人一起的话对她不奏效:她家里死绝了的,本就是无子女的寡妇;胡偕的家小早就被他接来了上海,他也不愿意就此被姜家遣散,他要留下来守房子。 第170页 “老太爷和二爷的魂灵还在呢!我要留在这里守房子!日本人来了也不能让他们占了咱们家的屋子!三小姐你们去就是了!等到你们回来!这老房子还在!”说着居然掉下眼泪来。姜希婕只好跟他说,万一日本人进占上海,就算租界可保无事,只怕你也生活困难,让他且把家人都从华界接进来住,就住在这房子里,再留下钱给他,怎么安排也不放心,最后只好说:“胡大爷,万一哪天真的不行了,你也别硬抗,房子推了还能再盖,人没了就都没了,要走的时候,趁早逃,码头那边有我相熟的朋友,我把你拜託给他,到时候你只管去求他,横竖能上一条船走的!” 如此这般,还要大婶来清点满家的物件哪些要带走哪些要留下哪些又变卖哪些扔到地窖去。她自己还要到洋行去请辞—她知道这样做叫别人觉得他们姜家贪生怕死,也会引发别人的恐慌,但她非辞不可,不需占着位置。既然要携家带口的逃走,责任既在,这一个洋行的职位算什么,仗打起来,还有没有贸易都不知道。就算有,她也不愿意留在敌占区生活。这般繁忙中,姜希泽知道她的心,也基于亲情友情,告诉她王家势必要和他们家一起走。既是连襟,又是姐妹,还是她姜希婕生死相随的爱人,王家与他们是休戚与共的。 夜里,姜希婕处理完事儿,藉口要去王家帮忙,跑到王霁月这里来。一路越想她越觉得累的慌,大嫂是个孕妇,肚子也很显,这就够麻烦了;现在带上傅元娥,那也是个孕妇,还有家里两个小孩子,怎么想怎么头大。然而想坐飞机只怕是不能的,又怕武汉江边爱起雾飞机只怕要出空难,只有靠她厚着脸皮去找老闆要船票—幸而她是兢兢业业出力甚多的高级职员,家里背景了得,否则船票哪里来。 越想越觉得不可,一脸疑惑的走进了王家家门。王霁月自打准备要走,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没个安生,见她来了也毫不避讳地走过来紧紧抱了抱她。姜希婕闻到她身上的白栀香气就觉得心安,长舒一口气道:“安排的怎么样?”王霁月也是疲惫的嘆气,“若说安排倒是好说,我们家的人你也知道,各自为政惯了。婵月没有消息,想是跟傅家姑姑走了。现在叔叔急得不得了也没有一点办法。暂时来看就我和元娥一起走。浩蓬跟着参谋本部,管不了。”王霁月一边说一边引她往沙发上坐下,“浩修呢?”“他不走。说离了上海的十里洋场他就活不下去。”“嘶。。。”“也罢,管不了。爸爸不要我们管,反而打电报回来嘱託我把什么什么打理好。就最这两天打发回木渎老家办事就去了三拨人。哼。。。船票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王霁月说着说着就开始厌烦起来,俨然非常怨恨父亲的做事态度,也许在她看来,自己和浩蓬并非父亲的子女,而是父亲的棋子而已。“应该是八月初的那几天,没定。我听说八月初大概会把船都开回来,免得被日本人抢去。在那之前大概还能自由调度船只,在那之后只怕就没有办法了。” 天色已晚,王霁月便拉着姜希婕上楼,二人准备洗漱睡了。一时又说到僕人遣散之事,王霁月说要留徐妈看家,徐妈还高兴得很。姜希婕觉得奇怪,也说及自家之事,各自听了无话。 等到回到屋里,躺在床上,两人都倦了,搂着彼此,王霁月才懒懒道:“你知道吗?爸爸要和四姨太离婚。”“嗯?这个时候如何离得了?”“他觉得累赘吧。想给一笔钱打发了事。闹了那么一回三姨太的事,倒像是知道了好了。”“那四姨太就愿意?”“愿意不愿意的,也没告诉我。说明天回上海来。带着文书,她当面签字我当面给钱,钱货两清。”姜希婕不好置评,只能啧啧。王霁月觉得心灰意冷,手掌覆在姜希婕锁骨处,想想这几年好不容易把她养胖了一点,这一番真要开始逃亡,又要瘦了,“。。。真想不到,有生之年,倒真的打起仗来了。”姜希婕知道她是说原先年少时她们说到战乱时应该如何如何的往事,轻笑一声,偏过头去吻了吻王霁月的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来就来了吧。”王霁月每次被她这样亲吻就条件反射的羞涩,有些想躲,就往回缩了缩,可等轻薄她的人跑了,她又反攻倒算了,“你这说的,倒好像平日里出门不巧打雷下雨还没带伞似的。”王霁月攻势得逞,越发啃到脖子上去,姜希婕头往外一偏,纵容她当她的吸血鬼,“。。。我现在是明白二哥为什么总是嬉皮笑脸了,”“。。。为什么?”“事情本就艰难,何必再给自己增加负担。曹操从来就不哭。哭的是大耳刘。再说,” 她轻轻把王霁月推开一点,“我觉得好好打一场也好。免得老被人家欺负,叫人家都觉得我们好欺负。也叫那些软骨头都知道还是有硬骨头在的。”“哀兵必胜么?”王霁月问,眼神颇显迷幻,和正经一点都不沾边,也不像议论国家大事的样子。“是,” 姜希婕还想说话来着,可没机会了。她恍惚在痉挛的瞬间,听到王霁月对她说,不要离开我,不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她恍惚记得自己在极乐之中,从牙关挤出一个“好”字。 八月九号的早晨,一家人乘怡和所属的客轮前往武汉。一等舱内,王霁月安顿好了一干人等,走出舱外见到姜希婕手里拿着几封书信,向大副道过谢,独自站在那里看。“什么信?”“大哥写来的。一封给全家人,一封给大嫂。还有二哥捎的话。都是安慰之余,让家里人放心。”等她把信件送给家人再出来,汽笛一响,客轮出发。满船都是显贵之家,姜希婕想,只是不知抵达武汉时还剩几人在船上。如今倒像是所有人都和政府没有关系,先各自逃难去了。 第171页 想想也是,本就无甚关系的。 她看见王霁月扶着栏杆站在那里,天晴,即便是在逃亡,王霁月也如同古典画卷里走下来的美人一样。走上前去却见她表情忧虑哀戚,便伸手搂着她的肩道:“上船了就别担心了。到了武汉一切都会好的。”王霁月露出微笑,脑袋往姜希婕肩上一靠,“我才不担心自己。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看着这沿江两岸,想到华界那么多无处可去的老百姓,替他们难过担忧。”姜希婕一时也想起曾经漫天飘落的古籍善本的纸屑,王霁月又道:“只怕人命不如纸了。” 作者有话要说: {4}时任日本首相。任内一昧将就军人意志。 {5}时任海军部长陈绍宽。当日奉命在行政院会议上报告,将实施在长江江阴段沉船以封锁航道的计划。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傅家是山西大族,这大宅都是好几重。王婵月被带进来那天是深夜,试图数一数,结果天黑估计没数全。现在想再数,反倒被软禁起来出不去了。 傅仪恆下的命令只是让下人们严禁她离开大宅,在宅子内走来走去是自由的。可深宅大院的,王婵月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来的人,也不好到处熘达,人家兴许认识她,她不认识人家。怕走错了地方撞见不该撞见的,只好净留在屋里,形成了事实软禁。她也不曾料想自己跟着傅仪恆跑出来就是这么个情况。二人连夜乘车离开北平,等她到太原已经是三十一号,平津皆已陷落,守军伤亡惨重,将军师长纷纷殉国;还听说日军大举屯兵上海附近,连这府中的下人们也纷纷议论,是要在上海那个地方决一死战了吧? 王婵月却不能出门,什么也做不了。不日与院中傅仪恆的亲密下人们混熟之后就拜託最喜欢自己的老妈子出去往上海打电报,想汇报自己私自逃亡,现在何处,情况如何—现在反倒有这个觉悟了—可是日军日益南逼,太原城内也是积极布置作战准备,任何通讯手段都被晋军控制,平素出去要高人一等的傅家佣人这会子也不管用了。 要办这事儿,只能找傅仪恆。可是傅仪恆回到太原没在家呆两天就不见了,一声不吭没有嘱咐的消失在一个清晨,留下的话和之前一样,交待下人如何如何,竟然一句留给她的都没有。王婵月不怨傅仪恆,虽然她无法猜测她到底在忙些什么—但她总有她要忙的吧,即便不能理解也要理解。她也不愿意私自跑出去给傅仪恆找麻烦,哪怕不会惹着谁,只是占用她几分钟的时间来捞她,也不可以。就这样呆在太原傅府的院子里,看日升月落,转眼又是星斗满天。 霎时间,她从私奔出来追逐自由的家猫变成了笼中的鸟。恍惚间她忘记现在中国大地上战火纷飞,日军也许须臾之间就会进逼山西,觉得自己好像是某个高门大户的少爷收的小妾,因为出身低微而不能立刻见公婆,只能收在别院里暂时藏着。成日呆着无聊,若非傅仪恆藏书颇丰,她都怕自己要闲出病来。如此成天懒着,精力过剩起来,晚上有时根本睡不着。这天夜里,她等老妈子也睡了,自己偷偷跑出来,打开门坐在门槛上,看满天繁星。傅仪恆独占的这个院子非常好,处在大宅中独立安静的一隅,还正好躲开了高墙,可以看见漫天的繁星。 她就坐在门槛上,夏夜晚风清凉,睡意全无,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思念恋人,坐在这里一边看星星一边想也不错吧。 傅仪恆回到太原就忙去了。她是真忙,也是真的想躲开王婵月。诚心晾着她,希望真的把她的心给晾凉了。这样做虽然狠心,但她总觉得比一刀切好。否则万一一刀切大了,小姑娘受不了怎么办?所以她虽然照旧每日回家,但总有那么几天是回去的很晚,也不在自己那里睡,反正现在空着的房间多去了。这么做妥与不妥,她也没时间想。她联络后勤,重新架构山西的情报网络,还要留神家族中人—大哥在徐州作战,二哥在家休养,让他为了安全出国去休息,反正儿子也在欧洲,他不愿意,说要留下来看家,父亲跟随阎长官正在布防,族中不事军事的人,竟然有悄悄往察哈尔跑的。她知道之后,无力阻止之余只好嘆气。本是一姓一宗,为何有人铁骨铮铮宁死不后退,有人屈膝侍敌生怕来不及。他们家这么大的宗族,此刻四散比《石头记》的贾家也不差,可还没家族未倒,你们反倒知道了没有国何来的家的道理! 她奉上级指示要重新在山西留下相当的情报网络留用,不论山西沦陷与否。她问都有谁可用,上级给的名单相当可怜。看起来是有不少同志选择留在原地坚守。她想找到王浩宁的名字,但是没有。 唉。 她推开自己的院门,见王婵月坐在门槛上仰面发呆。也许是看星星看入迷了,此刻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出现。她似乎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看见了王婵月的眼睛,看见那双又大又漂亮的眼睛里好像倒映着天上银河,闪烁着亿万斯年不曾变化的星光。 王婵月今年二十三岁。而她自己三十五岁。横亘在她们中间的距离是十二年,是不曾走过的对方的曾经的漫长的路,是承认或不承认爱之间的鸿沟,是此刻短短几丈的被清凉的夜半空气所占据的空间。 永远,永远也抵达不了。直到死亡。 第172页 傅仪恆不是不喜欢王婵月,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只小猫。她喜欢她聪明,喜欢她好奇心重,喜欢她认真果敢,甚至于,过了这场“私奔”,她甚至开始喜欢她的不顾一切。她喜欢她是喜欢她身上像自己的部分。直到后来,她才看见王婵月身上不像自己的部分,恰恰也是爱上自己的部分。王婵月那天情急之下对自己委婉表白,内容倒没有出乎意料。离开那天,王婵月也一直保持着清醒,直到破晓时分,王婵月问她,我们现在安全了吗?她说安全了。王婵月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靠着她睡着了。 她也倦了,可是必须得醒着。偏着头看着王婵月的脸,看着看着又伸出手去用指背轻轻婆娑王婵月的脸颊和鼻樑。曾经她也这样年轻,却从未能够这样亲密放松的依偎在喜欢的人的怀抱。等她似乎有了那么一点“资本”去追求的时候,对方已经走了,或者毋宁说是自己选择了离开她袁兰子的道路。从始到终她都选择理想,选择信仰,选择主义的大旗,不选择自己,不选择爱情,不选择被自己离弃的自己和爱人。她看着身边的婵月,她还年轻,即便要面对“国破山河在”,她依然年轻,会在这场战事中倖存,变得更好,为国家为民众出力。而自己,已经老了,并且在加速的衰老,如果战争有可能早些结束还好,若是一打十几年,等到战争结束,她也许就老透了, 到时候王婵月也该厌了她吧。 那与其让她那个时候浪费了数年青春再厌烦了自己,不如现在就趁早恨了自己,好再寻别的门路去。 王婵月睡着睡着竟然甜美的笑了,傅仪恆端详那笑容,那张脸和现在这张不远处坐在门槛上看星星的黑暗中闪着光的脸重合,初见她是那年傅元瑛出嫁,那时候的王婵月还就读于中西女中,还是个黄毛丫头。然后她给自己写着信,说着未来的打算,然后真的跟到北平来。而她呢,她一开始只是对这个小丫头有着莫名的好感,而且想要借她之力靠近上海的另外一个圈子套取可能有用的情报;后来情报不用套了,她人也调离,却离奇的展开了和王婵月的缘分,看她努力考到协和,看她用心学习,看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如同白鹭飞过静静的碧绿的河流。河流因为太深所以流动的缓慢,好像天地都与之一起静止;只有白鹭偶尔的出现,才能证明时间还在流动,而这一切是活的。 后来连老妈子和厨子都盼着王婵月来,似乎作主人的傅仪恆太过冷清。再后来他们对王婵月的喜好了如指掌,俨然是另外一个主人。 “怎么不睡,坐在这里看星星?”王婵月听见有人说话,先是吓得一抖,然后才看见黑暗中穿着黑衣轮廓模煳的傅仪恆。若不是她开腔,王婵月真看不出那是傅仪恆。霎时心中又惊又喜,委屈和思念涌上喉头,不知说什么好,未成语调倒先鼻子一酸滚落几滴热泪。 “没、没什么。。。白天太闲了,所以。。。所以晚上睡不着。”傅仪恆听到她带着哭腔,也觉得最近冷落了她,心软下来,往她身边走去,“真的不是害怕?”王婵月噗嗤一笑,笑完又觉得伤心,“你、你才害怕!” 她其实想问她,你去哪里了,现在山西局势怎么样,我可不可以帮上什么忙,但没说出口,转念就想到傅仪恆这么晚回来,一定也累了。“快进屋睡吧,多晚了。你也累了。”傅仪恆以为她会跟进来,没想到走到跟前,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星星,脸上泪痕依旧。“你不睡?”“我。。。过会儿就来。” 傅仪恆想说点什么,却发现王婵月在逃避,于是走过她身边时,只是用左手拍了拍王婵月的肩膀。王婵月似乎感觉到一丝想要握紧,转瞬间又消失不见的力量。傅仪恆也逃了。 等傅仪恆准备躺下,王婵月也识相的走进来,滚进里面去—傅仪恆为了她的安全,安排她和自己一起睡。一开始她觉得满心欢喜甚至还带着点羞涩,活像自己是新娶进门一样。结果呢,结果分明是独守空房。她觉得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傅仪恆一回来,她反倒觉得累了,脑袋沾着枕头意识的领地就开始步步沦丧。她想睁着眼看看傅仪恆的侧脸,非常熟悉非常想念的轮廓。挣扎几番,架不住还是睡了过去。 傅仪恆听到王婵月平稳的唿吸就立刻转了过来,对着星光月色看着她的脸。 婵月, 婵月。 也许细数起来我也没有爱过几个人,也许我天生缺乏爱别人的能力。曾经一次狂热燃烧,烧的过头就已经残废。与袁兰子我永无出路,与黄毓琇我永无下文,似乎我已经惯于自己的残疾和冷漠。等我遇见你,等我发现你的心意,再发现我的尴尬,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爱的能力。 可是宝贝,对不起。我不可以。原来和你,我永无选择。 她再一次伸出手抚摸王婵月的脸颊,我看见你,好像花朵看蝴蝶,知道蝴蝶会在自己身边飞舞,也知道它迟早一日会去。不愿意拘束了自由自在的蝴蝶,让她陪我,让她等我,让她为我虚耗了青春,再等我来日某天服从决定而嫁给无关的人。 快走啊,宝贝。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八月二十八号{6},客轮上剩的人不多了。姜希婕和王霁月甚至没事会到下面的客舱去转一转,过了镇江之后就开始渐渐的下去人,前几日到九江的时候,就空空荡荡了。 第173页 “明天就到武汉,可说了谁来接?”王霁月问她,“大伯拜託了人,住处暂时也找好了。”“住处?”两家人刚上船的时候,晚上吃饭,徐氏就是特别直白的问姜希婕,说武汉那边的住处找了没有,一定要找下能让王小姐和元娥也可以住下的大房子。姜希婕心里白眼儿都翻开了,心说这种事儿要提前定好我也只能让大副打电报去找大伯,不能的话我也只有到了现找啊!知道大婶是为了个面子,也只好应了说马上去联繫。 “是啊,大婶给了那么大的面子,我敢打她脸?”本来走的时候谁也没说这件事,姜希婕也鞭长莫及,只好交给别人,希望先到武汉一步的大伯可以负责此事。结果迟迟没有信儿来,直到上了这最后一个航段的船,船长才熘须拍马颠颠的跑来巴结,每天带话带的那叫一个勤快。“刘船长早上跟我说的,明天到了武汉会有人来接,接到德明饭店{7}去暂时住着。然后我再去看看房子决定住不住。”“你大伯找的?”“我才不觉得他有那个空呢。不知道谁帮他看了几个。”两人走出底层客舱,挽着手在甲板上散着步,江风虽大,奈何武汉日子到了,热的没边,叫人不论哪儿都呆不住。“依我看,不如就住饭店,一切倒还方便。要是再找房子,又是签约又是僱人,繁琐的很。时局好了自然是要回上海的,时局不好了另当别论。”王霁月一笑,伸出手指去戳她脸,“你啊。” 前日他们在九江的时候,终于收到了从上海一路加急过来的电报,转发王婵月的“绝笔”,“也不知道婵月现在怎么样。”“想必现在已经到了山西。”姜希婕拍拍王霁月的手,“毕竟咱们都出来那么多天了,她也早该到了。等到了武汉一切妥当了再让酒店门房代你去发一封加急到傅家不就得了。人家两个女儿都在这里,肯定要问好报平安,顺路一起就好了。”“嗯。。。叔叔气死了,说三个孩子一个都不省心,真不知道是像谁。”姜希婕问浩修到底为啥不走,王霁月只摇头,“也许他终究不信上海会陷落。再说了,他那副性子回了广州也会被叔叔打死。呆在上海,他自由他的活法吧。何必担心他,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这样自作主张的人,随他们去吧。”其实姜希婕想通过王浩宁打听弟弟的消息,但是现在自己都顾不过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 两人在甲板上走了一会就回去了—两个孕妇最近都不□□宁,小孩子嘛好还好,每天由徐氏和傅元瑛带着;就是在船上孕妇万一有个什么不适,叫人哪里去找医生?最开始出发的时候姜希婕还去找过看看船上乘客里有没有医生,后来几经换船,乘客也是越来越穷,也难做此法了。好在并未出问题。徐氏偶尔甚至说出,幸好你们俩还没嫁人,这个时候派上大用场了。 姜希婕觉得婶婶一定是脑子哪个地方奇怪的坏掉了。不过也好。至少一路上她是越来越喜欢王霁月了。 次日一早到了码头,姜希婕一边四下看着是否有人举着牌子说是来接她们的,一边还要注意两位孕妇的安全,还要照顾着王霁月—即便霁月不要她如何照顾,她也是永远不能放手的—一时恨不得自己能□□。等船员帮忙把行李搬下来,船长亲自下来送,徐氏和姜希婕又只好与他寒暄起来。话未讲两句,姜希婕还想多套点现在局势的情报,就听见有人一连迭声的叫她的名字,人群中看去,正是她原先在上海的同事。此人调任汉口之后,其实两人业务上多有往来,只是不曾再见过面。姜希婕走过去与他说话,这年近四十斯文儒雅的地道湖北人立刻操着奇怪的北方官话对她说,快走吧,姜部长找我来接你们的。 也不知道这人所图为何,往后日子里,若他能来的时候便亲自来,若他不能来则遣人来。姜希婕心知他是湖北当地望族之子,不知所图的是什么,只是除了用也无他法,唯有自己小心留意各处,希望早日不再叨扰人家。而且刚到武汉,船上还好好的人似乎立刻就病了似的,两位孕妇镇日去检查养胎不说,徐氏也直说不适,西医中医看了一熘,也不见好。28号到,一直到九月11号,姜希婕都觉得自己忙的两脚不沾地,来去自如风,晚上睡都睡不好。外出忙活都是她和王霁月,剩下的都守在酒店里休息,看房子的事一应免了。住在饭店里的要人不少,姜希婕心知徐氏最重交际,长住饭店正中下怀。反正万事等她大伯的主意。 万一真要来,就来吧。 每日听报纸上的消息,只知道战事分外紧张。此刻又没了打仗的希耀和专管情报的希泽,姜家犹如顿失手眼,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再也不能早一步知道在早做些准备,此刻与一般百姓无异。王霁月亦心焦非常,今日听说日军逼近内长城,明日又是阎锡山“决心与东线平型关当面日军决战”。她发出去的电报,平安是报了,回信只有两封,一是浩蓬叫她们妯娌不要担心;二是叔叔问候她叫她千万注意不行就来广州,并说到家中财产十之有七已经到马来亚去了,夫妇二人准备叫回儿子女儿之后就去槟城避难。 叫回儿子女儿?王霁月苦笑,她往山西发的电报,一点儿回信都没有。别说她的,就是傅元瑛姐妹二人问候家中的,也是没有信儿。不知道山西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第174页 “今日也没有?”姜希婕每天早晨都坚持去街上走走,听听风声,也活动活动。她俩每日的行程之一,就是去前台问有没有她们的电报,没有。山西来的一封都没有。姜希婕偶尔还问一问,上海的有吗?也没有。南京的?找半天,偶尔有姜同禾发的,王绍勛的一封没有。王霁月似乎也漠不关心。“没有。没有就没有吧,走。” 酷暑季节的武汉,两人还非要出来走,形同自虐。然而闷在酒店房间里,热是不热,却叫人觉得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把握,不安感袭来何止坐卧不宁。街上有报童蹦蹦跳跳的卖报,喜形于色,路人听了他的吆喝也都不免停下来买一份看看。二人虽听不大懂武汉话,例行公事也买了一份看看。“嚯,打胜仗了!我说怎么今日见者路上走的人都这么开心!”姜希婕只是扫了一眼便递给王霁月,自己挽着她躲着太阳慢慢地走,“歼灭一个旅团,缴获辎重不少,不见得于大局有什么作用啊。”“胜一个也是胜嘛,于士气有利。”姜希婕这话说的不似她平日那般斩钉截铁,有倦怠之气,语气也不确定,王霁月看了她一眼,碍于是大街上不好亲她,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照你说,上海那边打得赢吗?”其实报纸上出现的昨日今日战线如何改变,防守何处弃守何处,她们二人皆不通军事,只感觉是战事胶着,隐约还有那么一分难分胜负在,不知是因为自己求胜心切忧思过甚,反倒胜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来。“不知道。如今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也无从判断。我想与其担心上海,山西。。。”上周大同弃守,河北早已陷落,而今日军大可多路出击,“只有晋绥军一伙人而已。不比上海,是蒋老闆的必争之地。”王霁月点头,“希望有信来吧。今日回去还没有,明日我再去发一封,告诉婵月,无论如何给我回来。这丫头,在那里说不定也派不上用场。” 姜希婕安慰王霁月许久,才让她放心,说婵月跟着傅仪恆断不会有事,安全可保,对方的为人可保,“危急时刻,傅家姑姑会顾全她的。”“你又知道了。”“我不过是设身处地想了想,假如我遇上个她爱我而我不爱的后辈,虽然一番情意无法接受,但危难之前就是我不走也必须让她走,我逃不得也必须让她逃了。。。对你也是一样。”王霁月听到这话,想数落她油嘴滑舌、亦或扣个非分之想的帽子,却发现姜希婕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神倒没看她,张望着别处。 是吧,她也害怕的。她也不是天生就对这一切无所畏惧,她也害怕。只是为了自己,她必须无畏。 “谁还说要和我同生共死的。焉知留我独活于世上反而更加苦楚,你倒不如盼我,”“别别别,”姜希婕连忙停下,伸手过去捂王霁月的嘴,“没有的事。不许说。我们同生共死,等到了弃绝之地,让别人都偷生去,我们一起死。见了孟婆也不撒手。”王霁月见她这般当真,心里可怜她,自打在洋行工作后就变得雷厉风行的一个人,面对自己面对感情时就是个小女儿家,“可要是孟婆不同意,非说不能一起投胎怎么办?”但自己偏想逗逗她,“那就一起羁留在阴曹地府好了。”往下还说出什么和小鬼无常为伴的话来,王霁月笑着捶她,“就没听说过!少胡诌。” 闹得够了,走回了僻静的居民区中间的小路,两人伸手去搂着对方的腰,靠在一起往回走。往常这样走着的时候,两人总是笑着,今时今日却一脸忧虑。良久,王霁月嘆道:“外交努力,欧美诸国皆不可信。军事对抗,只怕也全打不过。往后还能逃到哪里去?”姜希婕把她搂得紧了些,“想不到的事,暂时不想。有一日过一日,等到要来的时候,应付得来。”感觉到王霁月也使了劲儿搂着自己,像缠绵时分拥抱着对方,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咱们应付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 {6}长江自武汉到上海段约长2100公里。而据上海地方县志载,到1945年青浦码头开出的客轮中最长的航线也才635公里,所以途中必定多次转船。这里还假定了一路都有不错的客轮可坐。所以从上海一路至武汉花费20天,20天里包括了停船,下客,转船。 {7}今江汉饭店,位于汉口蔡鄂路口、胜利街与中山大道交接的半岛形地段,是武汉最早的由洋人开办的旅店。□□、程潜等国民政府要员以及胡适, 徐悲鸿、齐白石、梅兰芳等社会文化名流也都曾下榻这里 娘呀居然要破百。。。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王婵月在傅仪恆的六婶屋里。一个月以来,她抢救这个老太太七次,这次感觉是真的救不活了。她只好走出去跟六婶的僕从老妈子说,真是不行了,赶紧把后事准备了吧。 六婶作为老祖宗,人生爱好只有吃面,抽菸。老了越吃越胖,王婵月第一次见她就疑她过于肥胖。再见第二次,发现老太太手里的大烟锅子除了睡觉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三见?她在傅仪恆的小院里躲了一个月,离开小院融入大宅子生活就是因为六婶一口气喘不上来眼看要挂,才派人来把她个学西医的请了过去。 六婶肺心病,近几年越发喘不上气。王婵月几乎能想像到她的肺部栓塞的样子。以前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肺的时候,噁心的要死,就开始劝傅仪恆戒菸—自然是苦劝无果的。六婶这回被儿子一气,当时就晕了,面膛紫涨眼看要死。王婵月拿着中医的针也无从下手,面对一个体重是自己两倍半的老太太也捉襟见肘,好不容易救活,立刻告诉家人想办法准备一套西医的器械来。 第175页 傅仪恆当夜回来时就给她带回来了一套军用的。 她回到傅仪恆的小院,这段日子一来她那单薄医术可以说是备受考验。神经一度绷紧之后再松开,才发觉现在累的慌。进院发现傅仪恆居然回来了,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傅仪恆站在院中央看着东方天空的晚霞逐渐消退,黑夜来临,并未说话。王婵月看着她脸上略有凄凉悲怆之色,还有点点晚霞余晖映在她脸上,是古希腊的女神哀痛苍生的苦难了吗?她有些发痴。 “回来了?”傅仪恆早就发现了她的目光,一时心软让她多看了一会儿,“累不累?”她也不关心六婶,从小她最受宠爱,以致有的女眷不喜欢她,尤其是六婶。于是相比而言,她更关心王婵月。“还、还好。就是,”“累了就快去洗个澡,一直给你准备着热水呢。洗个澡过来吃饭。”王婵月还有心汇报病况,傅仪恆却好言劝着把她送进了浴室。 不知傅仪恆今天何以这么温柔,洗完澡出来傅仪恆帮她擦干头髮,仔细梳好,再共桌吃饭。王婵月心想我不过是治病救人,出于天职而已,你不须如此殷勤;可是又耽溺她的温柔,不愿拒绝,反而生了得寸进尺之心。“那个,”“我说,”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王婵月犹似被傅仪恆收了房的小妾,对夫君惧怕的紧,“你先说。”傅仪恆睨她一眼,轻笑一声,“我是想问,你姐姐给你发的电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一封去?不如今晚想好了内容写给我,我明天就带出去了帮你发了。”王婵月起先碍于没有渠道,而后就懒了,再者收到姐姐再三催促她南下的电报之后,她又不知道怎么回、也就不想回復了—她固然已经对姐姐坦白自己的恋慕之情,可眼下是私奔一般,要她怎么回復,说我就准备和傅仪恆过一辈子以身相许了? 想到这里不免脸红。低头扒拉碗里的饭也不作声,忽然脸上一凉,竟是傅仪恆调戏似的戳了一戳她的脸颊,“怎么又脸红了,想什么呢?” 脸自然是更红了,她又开始恨起傅仪恆来—你为何就能一直这样视而不见呢? 饭后她写了信给傅仪恆,麻烦她明日一道发出去。傅仪恆没有搭理她漫长的写作过程,知道她是必然写的纠结的—还准了信封封好,不打算给自己看一个字。罢了。 明天希望能联繫到浩宁,在山西日危险的情况下,早日来把这孩子接走。大同已经弃守,现在两军即将在娘子关对峙。忻口的压力也很大。不是她对晋军和父亲没有信心或者对日军盲目恐惧,假如需要,她大可以殉城。假如需要,她立刻就撤离。但在那一切之前,她要让婵月平安的离开。 假如婵月从未出现,生死于她根本就没有区别。 晚上睡下,王婵月先因为劳累睡着了。傅仪恆犹在床上听着这孩子的唿吸躺了一会。这孩子的唿吸让自己感到久违的窝心与放松,于是她转过身去,看着这孩子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一样蜷缩成一团面对着自己。可也许她并不害怕吧,她相反非常的坚韧。哪怕被自己这样对待也没有丝毫退却。 宝贝。 她伸出手在虚空中,描摹这王婵月脸颊的轮廓,眼睛里似乎含着泪,假如被婵月看去了只怕要惊吓害怕,捧着她的脸问你怎么了。可婵月睡着了,睡得很沉。于是傅仪恆苦笑一下,往婵月身边靠了一点,睡了。 王婵月在梦中梦见傅仪恆无论如何都要赶她走,犹如世界末日的恐怖把她吓醒,心慌气短的醒来,睁开眼看见的是傅仪恆面对着自己睡着。她没有防备,也没有武装,没有面具般的微笑,没有帘幕般的温柔。王婵月一时忘了梦中的傅仪恆如何对自己冷漠而残忍,她的心跳迅速的平静下来,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亮,亮的发白,两人的身体都浸在月光里。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夏夜,因为自己生病,父母就只带了两位兄长出去参加宴会。自己吃了饭就做在三楼望着天空发呆,看着看着看见一轮满月出来了,又大又圆又漂亮。不多时,看见远处地平线上一片金光璀璨,不知道是什么。想了半天,勐然明白—那是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大海!她想找人带自己去,可是自己生着病自然去不了海边,想叫人上来一起看,又不知道叫谁,也许大家都在忙吧—洗碗的洗碗,吃饭的吃饭。犹豫之间,没过多久,那样璀璨的海面就消失不见。只是今日这一切也只是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因为没有人一起见证,反而像是虚幻。 她以前还觉得挺可惜的,只有自己见了,似乎说出来也不可信。后来觉得也挺好,那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奇蹟。 现在呢? 她壮着胆子撑起身体,俯过去吻傅仪恆的脸颊。 她曾认为要保持这段暗恋的纯真安静,不让傅仪恆知道,让它暗地里滋生,也无声的死亡。可战争的到来打乱了一切,如今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出路。姜姐姐说要无悔,千万不要松手。也许我做主不了是否放手,但我至少能让我自己无悔。 她吻了一下,没跑,胆子愈壮,即便心快要跳出胸膛,她还是往下移了移,又轻轻印上去。闭着眼,万籁俱寂,好像时间已经静止。无比的长又无比的短,直到她听到一声唿吸。深长地唿吸。 傅仪恆醒了。或者说一直睡得很浅,她醒的时候,傅仪恆就醒了,只是没有睁开眼,“恶毒“的装睡。而此刻她被人轻薄了两口,无论如何都要睁开眼来看一看採花贼了。 第176页 王婵月吓了一跳,这会子要是嘴再长大一点心只怕真的要跳出来了。她不敢说话,只是徐徐起身,也没完全躲回去,两人竟然保持着她两手撑在傅仪恆身侧半压着傅仪恆的奇怪姿势—她不是故意如此,她只是尴尬,只是不知所措,真的不是有意要准备如何。 傅仪恆倒是笑了一下,笑意之深,打破了僵局,让王婵月一下子觉得又羞又恼:“你笑什么!”嗔怒的盯着傅仪恆,她是真的有些生气—笑,居然还笑,合着这所有的挣扎纠结苦痛难堪种种折磨都是我自找的我自己的,在你看来都是笑话?那我也是笑话一个咯?想到这里便觉得委屈,面上哀伤。 傅仪恆却伸出双手搂着她的脖子。王婵月惊讶的看去,傅仪恆的眼神变成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有一种她在她姐姐的脸上才见过的神色,是她姐姐享受而贪婪的吻姜希婕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 “过来。”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唿唤满月之夜才会出现的精灵,生怕惊动了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王婵月受了这等蛊惑,脖子又被人搂着,乖乖顺势爬了上去,让傅仪恆搂着,让傅仪恆轻轻婆娑她的脸,打量和描摹这几年她的变化,然后猝不及防的,傅仪恆抬起脖子吻了她。在她仅存的理智里,她只能想到,原来亲吻嘴唇的感觉是这样,是这样。。。 她差点要溺死在这温柔里,便轻易被傅仪恆翻了盘,被傅仪恆困在怀里压在身下。傅仪恆亲吻她的唇,她的鼻尖脸颊,她的耳朵下颌,在她的耳边念着让人浑身发软的咒语,竟然最后把自己哄睡着了。清晨被阳光照醒,两人衣衫勉强算得上完整,拥着彼此。她靠在傅仪恆的怀里,靠在她锁骨处,靠的近些,似乎还能感受到动脉的跳动。 傅仪恆随后醒了,准备起来要走。王婵月却拉着她,不发一语脉脉含情又羞涩的起身吻了吻她耳垂与面颊的交界,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无法整理,她只有一点含羞带怯的行动。傅仪恆笑了,倒是很有进攻性的直接占领王婵月的霎时无言的嘴。然后笑着离开。 一连数日,傅仪恆对王婵月皆是这般温存体贴,好的犹如新婚夫妇一般。六婶的丧事王婵月也去帮点小忙,城内有的傅家的世交也会请她去出诊。两人夜里回到房里总是一番亲密,王婵月镇日只是耽溺于傅仪恆的温柔。她甚至羞于去询问去试探傅仪恆真正的意思,以为她已经愿意接受自己了。 她这心意一定,便决定再给家里发一封电报告诉姐姐自己心意已定,往下如何行还未想好,但无论如何是不会离开傅仪恆的—却被傅仪恆制止,说战况吃紧只怕没有这个空隙给她。这话没说几天,阳泉、昔阳先后沦陷,太原危急。傅传义已经率领35军撤回太原{8}。傅传义来不及回家祭拜,王婵月听到了消息,知道这算是大事不好,傅家除了有些留下来的人殿后的人之外,除了扶灵归葬的人之外尽数去了,她倒无谓如何,只要傅仪恆和她一起,她哪里都可以去。黄昏时分她外出帮傅家的朋友们义诊归来,回到小院,却看见傅仪恆在和她四哥王浩宁说话。 “四哥?”她何其聪明,见了人就猜到了□□分,看一眼王浩宁觉得不可置信,又看一眼傅仪恆,“你早就准备好了?”傅仪恆吐一口烟,“嗯。今天半夜走。”王婵月霎时红了眼眶,怎么就被她骗到如此地步。王浩宁见状不明就里想上来劝—他并不知道妹妹和这位老同志之间有暧昧关系,只知道她们友谊甚笃—没想到王婵月一声大吼:“哥哥先去休息吧!我有话同她说,你不便在场!”王浩宁愣了,傅仪恆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去了。 两人回到屋里,王婵月看见自己的那点行李被打包好了,登时心里又是恨又是气又是痛,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傅仪恆倒是平静的走过去把行李整理了一下,又给她倒杯茶,道:“天气凉了,我给你多带了两件夹袄。此去你哥哥也要去武汉,你家里人也在武汉,一路上虽然颠沛流离些,去了总归比这里安全。”她这么一说,王婵月也无意问赶自己走的原因了,她也许也爱自己,只是不像自己这般爱,爱到了要共生死的地步。 她颤抖的哭起来,傅仪恆心软走过来抱着她。哭的抽咽之余,她问:“我走了,你去哪里?”“我哪里也不去,这里是我家。”王婵月抱她又抱紧了几分,“你答应我,好好活着。”活着再来见我。 傅仪恆轻笑,“那你先得答应我,把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8}11月2日。 嘤~~~~~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武汉的冬天很冷。北风唿唿的往里灌。因为两位孕妇待产,姜王二人只得顺着大伯当时给的名单,找了一套法租界和原先英租界{9}交界处不大不小的房子住下。这套房子其实相对于她们之前的住所都算偏小,大伯也觉得不甚满意—虽然他镇日忙于公务根本顾不过来—但终究与他身份不对等,丝毫没有一种与国家共进退的气质。姜希婕觉得可笑至极,此时不比往日,你又不是外藩军阀,需要在陪都购置房产来表忠心?可大伯每天忙的连影子都看不见。家中之事她和大婶商量着就办了。选这套小别墅只有一个好处,交通便利,尤其离医院算是近的。担心万一哪一天要往医院送的时候不会耽搁在路上。战火愈发逼急这荆州之地,这城池里每个人的唿吸都越发不安。 第177页 十月以来,姜希婕觉得自己简直是心力交瘁。季节变化家中人又纷纷病了,只剩下她和王霁月算是健康,这送医问药的事就没完没了。王霁月整天又非常的焦虑。十月底收到了王婵月的电报说她在太原傅家,一切很好,不用担心。她会在外照顾自己,能回来见姐姐时自然会回来云云。王霁月气个半死,竟然怒骂姜希婕,都是你教坏的!劝她把握吧,不要后悔吧,这下好了吧!私奔还私奔出道理来了!正不知如何向叔叔婶婶交待之际,不日太原陷落,而后上海市区亦陷落。轰轰烈烈三个月死守上海,最后终于不敌,霎时间临时陪都士气之低落,简直连江面上吹来的风都是恶狠狠的嘲弄。姜希婕每天用心分析最近的战况,思考那幅在她脑海中无比清晰的长江水路图,上海既破,往西就是苏州无锡。一旦苏州无锡不保,南京就完了。国都若是沦丧,那完全可以仿照西晋故事,只不过反过来,由南京溯江而上打武汉,想想国都陷落,不知沿长江而上的镇江、南昌、九江能否保持住士气。而且假如河南方向陕西方向守不住,亦或广州沦陷—那就是重要铁路线被人控制—那就完了,武汉陷落只是个时间问题。 她也讶异于自己为何突然间对战局走向就如此的悲观,但无论如何,她不能表现出来。她还要回到家中去支撑所有人。即便她笃定的相信一旦自己倒下还有大婶,但她不允许自己倒下,像是他们这一辈的孩子总有一种冲锋陷阵的理念。何况她倒下了霁月怎么办? 她已经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执念的要保护王霁月,即便不能让她完全免于苦难灾祸,也要凭藉一己之力为她分担。 王霁月自打太原失守之后日夜忧虑王婵月的下落,也无法和叔叔婶婶交待,每天当着别人还得掩藏自己的焦躁,只有私底下两人在一处时才能宣洩自己的痛苦。她也知道这样不好,总是发着发着脾气就熄火了,又开始向姜希婕道歉。可怜姜希婕要充作人肉沙包,一边照顾家里一边处理外事一边还要任由爱人撒气,最后还要负责安慰和转移注意力。譬如她始终要帮助王霁月去坚信婵月一定已经离开了太原、平安的逃离,现在只是没有办法联繫上而已。而且不要因为小妮子跑没影了就不顾现在的怀着孕的弟妹—二人转念一想,似乎这两家人一起的颠沛流离也是幸运的—省得互相牵挂。傅家百年来的发展颇为奇异,此刻也不枉大族之中林子太大什么鸟都飞出来了,傅元弘作为傅家几十年来第一个会去投奔晋系的傅家人在忻口恶战,背地里他的那些个叔叔婶婶就能逃到蒙古德王{10}那里去投降,更不要说要求分了财产外逃的主。此刻太远沦陷,傅家姐妹的想法倒是很单纯,除了一个小姑姑,别无他念。反正他们的母亲早就跟着小弟出国去了,家里剩下那些亲戚巴不得不是同宗同族呢。现如今姐妹二人反得相守,简直是乱世之幸。 冬夜,一家子女人在家里吃完了饭各自休息,姜王二人帮赵妈洗完了碗就准备出去散散步—天这么冷,王霁月执意要去。姜希婕知她是心中苦闷又不能当着亲友抒发,便给她严严实实的穿好,出门的时候先只是手挽着手。过了一会儿又把王霁月的手放到自己兜里捂着,敢情是终于把自己的爪子捂热了。租界之间相距不远,跨过了这条路便到了英租界。王霁月忽然笑着伸手点指,“那不是你们怡和吗?”彼处的确是怡和的大楼,“是,我倒没来过武汉出差。不过这边茶叶贸易是大头。每年好几千万呢。”王霁月看着灯火辉煌的大楼,蓦然嘆了一口气。“怎么了?”“。。。眨眼之间,已经二十七年了。”“是啊。”她们都是夏天生日,姜希婕是五月初,王霁月小一个月,是六月。如今两人皆已满二十七周岁。年少时追求梦想,而后坠入热恋,赢得了身边人是不假,可是所谓理想,当日的理想,倒像是越来越远了。“假如国父看到如今这副样子,不知道又怎样想。当年在武昌莫名其妙的一枪竟然就做成了他几十年未做成的事,现在看来真是哭笑不得。”“你这是故地重游感怀旧人来了么?”“我只是感嘆,以前咱们俩上学的时候总爱争辩到底是实业救国还是教育兴邦,如今这战火纷飞的,实业被毁,学校荒废,”“喏喏喏,”姜希婕停下来面对着她把手指头放在她嘴唇上,“你们学教育心理学就没有说过,老是给负面的心理暗示就会越来越坏,与其如此不如正面暗示吗?” 王霁月笑了,姜希婕毕竟出卖了自己倾国倾城的美色和逗趣的语调来博取她的好心情,“是是是。我应该激励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担忧。”“担忧什么,有我呢。”趁着四下无人天气冷,姜希婕趁机抱了抱王霁月。“耳朵真凉,咱们回去吧。”“嗯。”姜希婕想松开,又有点贪恋此刻温存,结果贪心的后果就是被王霁月咬了一口。 “啊!你!”“嗯?”啥也不敢,她撅着嘴牵着王霁月往回走,王霁月还是逗她,反正没人看见,再亲一口。 回到家中众人见她俩出去熘个弯回来就开心成这样,喜笑颜开甚是放心。二人正好奇是什么事情就能这么开心,徐氏一连叠声的招唿她俩过去,居然是姜希泽回来了。“二哥居然回来了,看来这军政大事都搬到武汉来了。”姜希泽疲倦的一笑,然后道:“我也是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回家看看嘛。浩蓬连空都抽不出来,我带着他的信儿呢。”“大伯呢,什么时候回来?行政院怎么也该搬过来了,他又跑到哪里去了,跟着孔哈哈?”“我是军事情报系统,如何知道爸爸的事。我这次回来一是看看大家,二是,”“二是什么?” 第178页 这会子傅元瑛哄着孩子带着嫂子和妹妹都去休息了,姜王二人早就坐在沙发上歇着,徐氏也走了过来坐下,围住姜希泽等着话,唯有赵妈一脸淡定在厨房坚定的熬着汤—笃信万事都靠吃。 “二是,政府估计要迁到重庆去。因为重庆安全得多。但主要的军政机构现在还都留在武汉。我就是来先带个话,明后天爸爸回来了,大家再商量,到底是留在武汉,还是去重庆。” 他话说完,一席沉默。关上的门内听到孩子们的玩闹声,还听到傅元瑛对女儿说现在不要出去吵爸爸。 姜希婕自觉这种事情她无法做决定,她与王霁月绑在一起,也负担家族的照顾和安全重任,大家决定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只要让她和王霁月不分离,她并无所谓。王霁月则想着,无论如何现在武汉等到了妹妹再说。毕竟妹妹唯一有的线头是她在武汉,虽说要是真的去了重庆也好找,但她终究想再等一等。可徐氏在场,她不能先发话。 “依你们何敬之部长和你们这些参谋的意思,南京守的住吗?”徐氏道,眼神锐利的盯着自己的儿子,姜希泽很沮丧的摇头,却不说话,徐氏平静道:“这是在家,你跟为娘我说句实话。唐生智这人我知道,我不信的。我只要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到底是打算死守,还是图个意思。” 姜希婕长这么大,没有见过他哥哥红眼睛。不论是妻子还是女儿卧病,他两个哥哥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可此刻姜希泽眼眶发红,深吸一口气道:“守南京的都是从上海撤下来的部队,减员严重,疲惫不堪,最能打的八十八师现在不剩几个人,南京城破。。。依我看只是时间问题。上面的意思估计也是让唐生智多拖延几天来争取调停。”姜王二人听后只是震惊,徐氏却淡然道:“打吧。总不能弃城而走。那是国都,岂能不战而降。”转而又甚是不屑的轻笑一声,“只是,调停什么调停,依我之见就该打!假如调停是有用的,连东北都不会拱手让了出去,何况今日。”她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的儿,这是战争。已经不是一两个人的生死,一省一市的得失,是亡国灭种了。所以丢了南京也不可惜,哪怕真的丢到重庆去,也要打回来!比丢南京还可怕的事情以后恐怕还会有,可最可怕的是你们这些打仗的人怕了!” 姜希泽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点点头,徐氏转而走到餐桌,自己倒了一杯水,又踱步到王霁月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姜希泽说:“明天等你父亲回来,我们一家人再吃个饭,我们就着手准备;等到王家的七小姐也找到武汉来,我们带上她就去重庆。到时候一家人安心在后方努力,你辈铁血男儿,报国去吧!别觉得什么奇耻大辱什么重大战略失败,胜负未分,谈什么成王败寇!” 作者有话要说: {9}汉口英租界已于1927年3月1日收回。 {10}德穆楚克栋鲁普,人称德王,字希贤。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人,苏尼特扎萨克杜棱郡王,曾任锡林郭勒盟盟长,主张内蒙古独立。20世纪30年代起与大日本帝国合作,在当时察哈尔省、绥远省等地建立了政权蒙疆联合自治政府,并担任要职。 我是怎么诞生了日更这样的习惯的呢?因为我很着急。。。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王浩宁一路带着自己的妹妹藉助已有的网络经潼关入西安,然后到襄阳,最后在十二月五号抵达武汉。一路颠沛,一个月能走这么快也是不容易了{11}。王浩宁一路上也没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跟着长辈跑到山西去了。他惯是如此沉默寡言安静内敛的。他们虽然是亲兄妹,却好像不是那么亲密似的。何况王婵月本来就心情低落。半夜从太原乘车出来,一路月色何其美丽,她也没心情看。哥哥带着她要怎么辗转就怎么辗转,她甚至不过问那些和兄长似乎在秘密交易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偏要走陕西,是不是靠近他的组织好办事? 她不问,不想知道,甚至缺乏应有关怀的不想知道这段日子以来父母姐姐对自己有多担心。她到了西安稍微休息的那天问她哥哥的还是,太原现在怎么样。他哥哥告诉她,太原已经陷落,当夜傅传义率部从太原南部突围。现在假如是问城里如何,那真是没有人知道。她默默的点了头,兄妹二人继续埋头吃饭。 她不相信傅仪恆会留守在太原直到城落,除非她不但是和哥哥一样的人,还肩负着秘密的任务。而看她那样子又不像, 呸。 像什么像。什么都不像。什么都看不透。 假如你为我好要我走,又何必对我温存可知道曾经遍体的温柔似火的激情现在都是遍体的创伤,我犹如被火焚烧过的伤者,带着疤痕行走于世,时不时还很痒—只要想到你,遍体便是又痒又痛无法忍受。她很恨,恨傅仪恆为了欺骗自己,一边对自己亲密无间一边暗地里就把自己的逃亡安排好了;恨傅仪恆非要制造这样一种前后的对比让自己憎恨她;最恨的是,即便如此,犹如被抛弃的她还是想要回到傅仪恆身边去。 原来是之前太爱了,一朝得志心满意足。太渴望的东西一时被满足又一时被夺去,哪知道已经成瘾,又惯于忍耐,这欲望是无论如何不会熄灭的了。她等了一次,经歷过一番天上地下的快乐和痛苦,又何妨再等第二次。她已经相信傅仪恆会给她回应,她也有五五分的概率能成功。 第179页 当日抵达,因为不知道王霁月住在哪里,兄妹二人便现在旅店歇下。王浩宁立刻出去打听,王婵月也就乖乖呆在旅店里稍加洗漱—想也知道,万一蓬头垢面就去见了姐姐那可少不了一顿训斥。她现如今分明是私奔不成又被撵回来了,整体立场弱势。谁知黄昏时分,王浩宁回来了,王婵月倚着窗口正因为思念傅仪恆又哭的梨花带雨,也不避讳的回头—在哥哥面前哭了快一个月了—哪知道后面跟着她那两位为她担惊受怕的姐姐。 她见姜希婕一脸惋惜,看着自己的样子一脸的心疼,而她姐姐呢,又是恼又是怜,简直要成怒,却又骂不出来,气哼哼的把包往姜希婕手里一扔,走到她面前,先不说话,伸手把窗子关了,然后才没好气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这可是十二月!是武汉!不是广州!不怕冻坏了吗!” 王婵月原本计划着,见到姐姐先大哭一场,混闹一番就什么都好说。可是真的见到了人,她的心她的肺她的喉咙都被痛苦所攫取,像是噎住一样哽在那里两眼含泪仰视着王霁月。王霁月看着她伤心欲绝却不发一语的样子,怕自己再这样假装严厉会愈加伤害她,只好嘆一口气,把这孩子抱在自己怀里。 王婵月这才哭出来。虽是近乎无声的啜泣,眼泪却迅速的濡湿她姐姐的衣服。 姜希婕在后面一边看着姐俩摇着头嘆气一边与王浩宁耳语,一会儿问有没有太远方面的形式,一路上过来的见闻,王婵月的状况,最后才问:“你可有希峻的消息?”王浩宁摇头,“若不是姜姐姐你说,我根本都不知道希峻去了边区。”姜希婕嘆气,“你要留在武汉吗还是还要去哪里?不方便说?”“是不方便说。有什么事吗?有希峻的消息我会带给你的。”姜希婕苦笑摇头,“你在不在这里都不好说,又到哪里去找我们?你若是见到希峻就告诉她,一家人都在重庆,有话写信到重庆来就行。不论去干什么了,家里没有人当他是死人,至少写封信来报个平安。”王浩宁点头。姜希婕恍惚间想起这一番逃亡,只怕父祖的墓前无人祭扫了,一时竟有了古人情思一般感到哀凉,嘆一口气,道:“你告诉他,可以的时候,回家看看。” 是日,王七小姐终于回到了连襟妯娌逃亡团中,徐氏很是满意的告诉丈夫和儿子,她们准备走了。姜同禾惯是和妻子分头行事,只答应了一声好,又看妻子侄女一眼,道,一路多多小心。便不管了。姜希泽才得出来负责具体安排,往下他随同军事委员会将撤往长沙,家中又将回到女性顶门立户的状态,对此不放心也没有办法。此刻前往重庆,别说一张船票,就是一条船也不好空出来。姜同禾这人就是这样,他可以请人帮个忙办个事,日后他会还了这份恩情,但无论是还还是欠,人情债始终不能演化到公权私用这回事上。有的时候姜希泽就做不到这一点,被父亲得知就是好一通骂,骂着骂着就衍生到“如今有的人就是心术不正”上。可姜希泽觉得今日不比往日,一不做二不休,赶着空隙在机场包机。司汀逊客机,拢共十个座位,全家正好九个人。 可档子事排了又排等了又等,一直推到了十四号才走成。时南京已陷,男人们已经在忙着参与制定武汉保卫计划。机场无人送行,只有姜同禾的秘书前来负责安排。一家人谁也没坐过飞机,都有点紧张害怕。王霁月只知道飞机太小容易颠簸,何况这齣发到达的地方都是爱大雾瀰漫的,心里七上八下。飞机早晨起飞,还好天气不错,飞到预定高度之后,本来挺稳,赵妈带着两个孩子还一路好奇,看看这里,瞧瞧那里,没想到气流霎时一来就颠簸起来,吓得赵妈登时变了脸色,孩子们倒是一脸好奇,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 上下抖动一阵就好了,看上去毫无问题,王霁月悬着的心倒也放下来。她和姜希婕坐在最颠簸的尾部,刚才那一瞬间,她下意识的捏紧了姜希婕的手,倒把这位睡美人生生捏醒了。“怎么了?”姜希婕睡眼惺忪,“没事。刚才颠了一下。”姜希婕笑着回握,“别害怕,谢机长是老手,不会有事的。”她声音疲倦,加上机尾又吵,王霁月几乎是贴着她的嘴才听见她的说什么。这样的暧昧姿势,反而被坐在前面面对着她们的傅元瑛和徐氏看了个一清二楚。两人却不约而同的心里冒了一句话, 也好。 王霁月无所察觉,再看看前面也一上来就睡着了的王婵月,也只有嘆气的份儿。姜希婕是这段时间前后忙得累了才抓紧时间小憩。王婵月呢?她现在客串着家庭医生,她那堆行李里除了自己不多的随身物品之外就是傅仪恆给她的那套军用医疗器械。像宝贝一样带着身边。自打回到自己身边,关于这场不成功的私奔,她一句话也不对自己说,自己和姜希婕也担心造成二次伤害也不愿意问—想也知道好不了,毕竟王婵月是一个人回到了家人身边,傅仪恆在哪里?她们并没有生死相随。不论是被遗弃还是留下恋人自己逃离,哪个都不是好结局,王婵月就像身受重伤一样,独自躲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舔舐伤口。 幸与不幸这个问题,王霁月这段日子里总是想起来。她眼睁睁看着身边人都是独自带着孩子甚至还大着肚子逃离家乡与丈夫分离的妻子,固然说作为军人之妻总要有这样的觉悟,但此乃心酸之憾事也无可辩驳。可相比此刻在脚下的土地上挣扎和逃亡或者一无所知的普通百姓,她们又是幸运的,至少可以平安的抵达安全的地方,吃穿不愁,生计无忧。再相比而言,她和姜希婕就更幸运,她们不分离,一直一直这样携手下去。即便在这样的日子里,所谓个人的理想顿时便可化为泡影,但谁说人生大志只此一种呢?能守住自己的爱人也是一种成就吧。路上相互照应,再照顾各自的家人,真正好的爱情是什么?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相爱相伴,共同进退,不光是花前月下软语温存,还有相濡以沫共同分担。 第180页 她拍了拍姜希婕的手,示意她继续睡。姜希婕想只猫一样笑着心满意足眨了眨眼睛。若非有他人在场,她很想钻进王霁月怀里睡。由于贼心不能得逞,于是想到了晚上,想到晚上就想到房子,想到房子住处之类又想到往后的种种麻烦事, 又睡了过去。 王霁月见她睡熟才轻轻拿开她的手,解开安全带走过去查看王婵月的情况。小姑娘只是闭着眼假寐,想隔绝于环境。感觉到有人过来也不睁开眼。王霁月看了看她,替她撩起前额的刘海,又把她身上的毯子盖好,放走开去和徐氏说话。这日子过得,她想,我倒是越发像儿媳妇了。 王婵月最近觉少,实际上是做梦做的太难受,老是梦见傅仪恆,心力交瘁,竟不敢睡。不过一个多月憔悴了不少,原来人是真的可以因为相思而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11}实际上我觉得最合适的撤退路线是经太原外逃之后到吕梁一带经黄河水路到洛阳去,但那个时候河北哗哗哗的陷落实际上河南的压力是很大的,所以走到前线去可能还不如在陕西活动的开。而且到了襄阳之后只管沿汉水而下就好了,顺流速度也快。路上最大的难点从地理上来讲是翻越秦岭从西安经商洛、南阳到襄阳。但这都是我的猜想和计划与设定,实际上很多逃难的路线远比这个复杂曲折且不易。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抵达重庆之后生活的主要事务之一,特别对于年轻力壮需要在外面忙的姜希婕王霁月来说,主要是在过江到江中去置办生活用品,然后再过江到南边 把东西运回家里。生活成天就是在江面上渡来渡去。冬日的重庆,天气不算很冷,就是潮乎乎的。 房子在南岸,姜同禾找朋友一併安排的,几位要好的同僚住在相近的地方,也好互相照应。而且要人纷纷撤来重庆,想要找个大房子住下谈何容易—川渝军阀的官邸再多也不够住的。富商所盖亦有限。姜同禾不愿意再显得靡费铺张,而且他隐隐担心来日会被轰炸,太显眼万一被误认为委员长的房子怎么办?何况家里的情况也容不得他再找人盖房子了。所以找了这土买办的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别院—给了多少钱姜希婕不知道,王霁月也不知道,徐氏一手包办了。王霁月还想给她房租,徐氏直接拒绝。 这下真是儿媳妇了。她想。这土买办盖得房子也是叫人看了哭笑不得,坐南向北,主体部分是一座两进四合院,前堂、中堂、后堂及左右厢房一应俱全,还未免东西两侧太晒太热,移栽了大树为遮挡。皆分上下两层,厨房仓库也是一应俱全,家具俱在。若是纯粹巴蜀风格的民居,倒也不错,问题布局中式家具中式,各种雕樑画栋的全是西式,在有个水泥汀啊石库门啊说是弄堂房说不定也有人信。徐氏见了,心情倒很好,满意之余安排两个媳妇加上媳妇的妹妹都住东边一熘较大的厢房,正好一楼二楼全住满,为的是不久两个产妇生娃免于被小孩子干扰,又有人照应;她和赵妈带着两个孩子睡在中间大的简直不协调套间一层又一层的主卧室,余下一个西厢房一楼专门给姜希婕和王霁月,二楼给王婵月。她这么安排完,除了问小孩子好不好,就是问王霁月好不好,王霁月好像装脸红羞涩不说话,可是不能。 她出神望着江面,视线里看得见姜希婕和别人交涉这些东西如何往家中运回去。採购之事颇不方便,每天渡江的货船就那么点,姜希婕刚才还跟她说,不如自己买船,僱人,运东西,顺便再做生意好了,又挣钱又方便。自己未置可否,她倒立刻展开可行性分析:“大伯估计不同意。唉。” “走啦,还发什么呆。”商量好,让东西先回去,姜希婕走过来叫她,两人准备去弹子石一带遛一遛。姜希婕很喜欢每到一个地方先熟悉本地商圈繁华街道,好像叫她看一眼就能挣着钱似的。王霁月虽性子冷清,但也喜欢人间烟火,“办完了”“办完了,以后都找他们家。我说明天让他们老大去家里一趟,把订金给他,然后月底结帐就是了。要不然每次都再找人也麻烦。”王霁月点头笑道:“怨不得伯母把事情都给你做。你这么精。全家谁也赶不上你。”“我可是听不出好赖话了。只当你是夸我。”“脸皮啊!”姜希婕紧紧牵着她,生怕这人多事杂的码头道路难行,一不小心把王霁月给摔了。“婵月这两天怎么样?我太忙,简直顾不上她。”“在家里热情十足的看护孕妇啊。现在对于看护任何病人都很有热情。”姜希婕皱了皱眉,“也没跟你说往下打算怎么办?”王霁月摇头,“我看为时尚早吧,说也没用的,这孩子现在心里不知道多难受,也不愿和我说,那我也只能由她去了。”说着捏了捏姜希婕的手,“她不是你。各人有各人的命吧。” 弹子石{13}一带尽是富豪显贵的洋房,此下午时分只有僕人往来路上,偶尔或见三五本地年轻士绅。行人见她俩衣着不凡又年轻貌美,纷纷侧目。何况她两人此刻皆着西式风衣,时尚的很,在一群穿老式旗袍和长衫的人当中更显醒目。姜希婕像得了宝似的,紧紧牵着王霁月逛街逛的恬然自得,可举手投足都露出一股藏不住的骄傲来。王霁月心里笑她,面色淡然—虽然生灵涂炭,但她似乎隐隐有些希望仗继续打下去,似乎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关心她和姜希婕为何年长不嫁了。 第181页 想到这个,在武汉时直到要走了都没有接到父亲的只言片语,找人打听也说只是在跟着政府走。本来以为在重庆会见到,可是到了重庆再问,说人到广州去了。打了电报到广州叔叔那里也只是说在马来亚购置产业必要时可以逃过去,顺便问婵月的意思罢了。没有父亲的半点消息。 虽然她自是不想见父亲的。 两人最后在街市上买了些糕点,便一路走回半山腰上的新家。“这重庆山头这么多,天天爬上爬下的,身体再不济也被锻鍊好了。”王霁月有点气喘,一路爬坡也不轻松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瞧瞧你。”姜希婕只敢逞口舌之快,步伐放慢,牵着的手也没有放开,“我说,转天我想去江中赶场。”“东西不都买够了吗?马上新年了。不如等到过年再採办。”“不是,我是想给小邺小颍买条小狗。”今天两人在路上看见有人出售家里的小狗,姜希婕喜欢的不行,但是没敢买,她想徵求家里“医生”的意见,“我看你是自己想养吧!”“唉,给小孩子们养只小狗不也挺好的吗!再说了,大了还看家护院呢!”“看见护院,有你不就够了吗?”姜希婕哈哈大笑,“可不光我一个人属狗{14}啊!”说完还趁四下无人亲了一下王霁月的耳朵。 真是属狗,王霁月想,两个人都是。 回到家姜希婕先跟徐氏报备了一堆事,然后又自告奋勇跑去给赵妈打下手—拢共就会洗菜切菜—留下时间给徐氏思考权衡侄女那一堆主意。王霁月在东边二楼看望孕妇,越发觉得结伴逃亡也好。傅元娥虽是初次怀孕,那两位姐姐可不是,三个人在一块比亲姐妹还亲,孕妇三人团成天开心的讨论着谋划着名那,互相安慰互相照顾,连小孩子的衣服都做起来了,腰疼还能互相按摩。王霁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毕竟这辈子她子嗣无望。 婵月不在,她寒暄完又回到西边二楼来找。 敲开门,看见婵月像一尊美人泥塑一样坐在窗边看书。这大院子里虽然说不上多热闹,可这东西厢房之间竟然就能有天壤之别。“看书呢?”她缓缓走过去,王婵月合上手里的《the painted veil》{15}转过来对着她,“嗯。拢共就这么几本,怕一下子看完了没得看了。”王霁月走过来俯视着妹妹的脸,依旧憔悴。而婵月似乎是看到了她眼中的忧虑,笑着说:“今天去看二嫂和徐姐姐,两人倒是好得很。我说这一路到处走竟然还能这么健康丝毫不疲惫,身体真棒。哪知道她们俩说她们基本上啥都没干,就顾着怀孕,事情都是姐姐和姜姐姐做的,把你俩好一通夸。”王霁月慈爱的笑笑,拿手轻轻抚摸妹妹的额头,“可是看病护理的事情我俩做不来,你来了就好了。”王霁月不知道类似的话傅仪恆也说过,要知道就不说了—她眼看着妹妹的大眼睛里瞬间充满泪水,只好一言不发把她抱在自己怀里,让她哭去。 傅仪恆曾对王婵月说,我什么都能,骑马打仗,虚与委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面对面干一架,我都能,唯独这看病救人我不能,唯独你能。 王婵月自打离开傅仪恆之后,虽然经常哭,却一直无声。哭的再很厉害也只是哽咽,不曾嚎啕。叫王霁月好不担心。“乖,不开心就大声哭出来,这是家,不怕。不想离开就不去,马来亚那么远,咱们不去。你就一直跟着姐姐,有什么事姐姐帮你担心,啊。” 王婵月照旧是独自饮泣,不发一语,偶尔点头罢了。 傅仪恆曾经跟她在信中提过—而非后来在北平朝夕相对时—说到莫扎特写过一出歌剧叫做《紫罗兰》的,自己尤其喜欢。歌词据说是以前的民歌,以一朵紫罗兰的视角来形容一位年轻牧羊女的美貌;这朵紫罗兰希望牧羊女能够看见它欣赏它,然而牧羊女看也看没,就直接从它身上踩了过去;但作为紫罗兰,被踩死倒下的瞬间也满心欢喜。 傅仪恆说,虽然没有任何的启示意义,甚至是个连动人之处都匮乏的故事,但是旋律好听,她很喜欢。 王婵月于是曾专门找来细细听过几遍—可惜那唱片留在广州了—是很好听,简直是百听不厌的女高音演唱的歌剧。但也不免为紫罗兰的境遇感到悲伤和惋惜—但都不那么彻骨深刻,毕竟觉得是一个纯粹被浪费的故事,连哀其不幸都不能感到;可是现在,那旋律无由来的迴响在她脑袋里,她反而能实实在在的认同紫罗兰的心情了,甚至觉得既然紫罗兰觉得这样是不错的,那就是不错的。 有一天你会觉得爱我已经迟了吗?还是我早意会错了意,不能以同样的合适的你爱我的方式来爱你? 马上到新年的时候,家里依然是男人们在外忙碌,而女人在家当家。两个孕妇前后脚都生产,一男一女,倒叫家里忙的脱不开身。重庆的医疗能力有限,此刻越发没了人手,医生看王婵月陪护产妇颇为专业,一问才知道她的来歷,遂向院长建议。院长不置可否王婵月自己也不清楚,以陪护两个产妇为由婉拒,说等以后再说。态度倒相当诚恳,似乎很有去医院以一个肄业生的资格工作的架势。 假如我还能找到你,我还会不计代价的向你奔去。但在那之前,我希望我能更加的强大,哪怕只能向你靠齐千万分之一。 第182页 作者有话要说: {13}那会儿是显贵聚居区。现在当然另当别论。 {14}二人生于1910年(完全可以根据全文开头1927年时两人17岁才推算,此处,还是註明吧。。。) {15}毛姆的《面纱》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人类社会或曰人类文明总是有些糟糕的特质,譬如大乱之事,想要那些受到威胁人类立刻放弃互相猜忌同心协力往往不可能,他们先要互相坑害一段时间才能在被逼到墙角的时候奋起反抗。姜希婕原先在洋行工作的时候,见到有的同事家中本是满清遗少,多少有些财产当然也就存在着因财产而且的纷争。打官司的,族中调停的,最常见的剧本就是互相攻讦对方把家中公帐上的钱哄骗出来花了。 想想如今仗都打起来了,只怕这样的事越来越多。想逃的难免会想骗一笔钱跑路,也不管被骗者的死活—血缘什么?它当然可以是亲密的证明,同盟的契约,也可以是可耻的印记,借钱和伤害的原因。最近一家子上上下下不是在家看孩子就是在医院看孕妇,唯有姜希婕要两头跑。刚转移到重庆的要员显贵们不少,听说新生儿诞生之后自然一批一批的往医院去探望—徐氏志得意满的在医院里展开了她的交际生活。和丈夫结婚几十年来,她负责的就是交际。她是丈夫名片的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从年轻貌美到风韵成熟再到如今子嗣繁衍,她成为家族名片的一部分。王霁月起先和徐氏交往不多,只知道是个了不得的夫人,以为和传闻中姜同悯的做派差不多,严肃淡漠。后来和姜希婕好上了之后,偶尔能在姜家见到徐氏,徐氏对她不但好言好语相当温柔,见得多了熟了还开起玩笑来。以致于她给姜希婕说媒的时候,王霁月还不怎么生她的气—活像徐氏天生是个叫你不愿意生她的气的人似的。到最近这一年多,两家人在一起流离颠沛一直到这里,她才发现徐氏是多么幽默,温和的一个人,不但貌美优雅,善于为人处世,而且还非常懂得如何照顾别人才是最圆融的—假如圆融也有英文里的比较级,徐氏自然毫无疑问的占据了最高级的那个词。她也觉得徐氏可能隐约猜到了她和姜希婕的关系,甚至于选择了默许,而且还以一种类似于婆婆喜欢儿媳妇的角度在看待和喜欢自己,时常让她受宠若惊。 相形之下自己倒像是托生错了地方,人跟人就是不能比。 也可能是基于这个,徐氏对她和傅元娥处于异常照顾的状态,既当作一家人,又实实在在是客人的待遇。即便是此刻在医院里,两个产妇共处一间病房来往拜访者一拨一拨的,她带东西过去,徐氏一边应付着客人一边跟老母鸡似的炫耀她、保护她。等人走了,她又能转过头跟亲妈似的跟她抱怨这几个人怎么怎么地,有的地方如何奇怪有的地方有如何的有趣。等过了一会稍晚些,姜希婕过来了,徐氏就开始巴拉巴拉的派事儿:“我说希婕啊,明天把小邺小颍带来看看妹妹好了。”姜希婕应个好,又看了一眼王霁月。 依姜尽言的意思,这代的孩子们都取单字为名,必须得是古地名,还不能太常见,每次取名字都得翻翻先秦史;这算是哪门子文化,姜希婕觉得很麻烦,他们兄妹四个名字多好办呢!然而想想邺城颍川,倒也是不错的寓意在里面。现在轮到她们来取名字,最后偷个懒,新生的女孩取名叫姜琅,算是跟着魏晋风流吧。可王浩蓬宝贝亲儿子叫什么,可是没人拿主意了。从族谱应该是“然”字辈,可总有人得定个字吧?王霁月是不想管的,反正先拍电报给父亲给弟弟,做爷爷和爸爸的去想吧。谁知道杳无音讯,只好先起了小名等着。 徐氏和姜王二人在产妇床前说着办满月酒事,姜希婕心不在此,她就想劝婶婶下个决定在码头租个位置买条船,至少自己方便,副业挣钱。徐氏坚决不同意,理由很简单,哪怕你拿周济穷人的理由去向姜同禾申请,他都不会同意,他就觉得这是假公济私,不务正业,有碍官“生”。真是哭笑不得的理由,又还哭笑不得的不得不信服。此刻再提,也是一样,徐氏都不打算搭理她,只是摆摆手表示这事儿不说第二次就扭头去和王霁月讨论满月酒的事,姜希婕嘆一口气,徐氏偏又扭头问她:“家里有什么信儿没有?混小子们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当了爸爸的人了,希耀我可以理解,剩下那俩跟着参谋部走,有来信儿说什么时候到重庆吗?”姜希婕摇头,“还没有来信儿呢。再等两天吧。现在谁也没有机密消息啊。”“唉,过年的时候可怎么都要回来啊。如果满月回不来那就和过年一起办了好了,在城里包个馆子。”姜希婕刚想太监似的问一句“娘娘您想吃什么”,两眼忽然亮起光来,兀自沉默思索。王霁月见她这样子,也不好问,只是和徐氏计划。 事后徐氏先走,二人等了一会儿等到傅元瑛和王婵月来替班就回去了。“刚才想什么呢?眼冒贼光的样子。”“我在想,去江中岛上盘个店面开个饭店好了。”两人在街市上随意吃饭,店里伙计忙的跑进跑出,一片小店而已,开在这从山头到山脚的漫长的阶梯路边{16},因为往来人口极多,这小店生意兴隆的没话说。王霁月觉得姜希婕看着伙计的眼光就好像看着跑动的银元似的,“那么多茶楼铺子,临街小店,你也想来分一杯羹啊?”“你想啊,”说到赚钱姜希婕就激动,“往重庆走的人有多少!一下子那么多外来的人口,总是要吃饭的。有吃得惯的就有吃不惯的。多大一盘生意,市场很大啊!就是光早市午市,也够一大笔收入了。僱人更不成问题,用的也是移民赚的也是移民!” 第183页 她说的慷慨激昂,王霁月只是支着下巴看着她笑,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那副“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样子其实相当好笑,也没话好说,只能扁扁嘴苦笑一下,埋头吃饭。“你就那么想做生意啊?闲不下来的劳碌命么。”“总不能总没有进项,而且自己开馆子岂不是以后吃饭的问题都解决了。再说了,开个馆子没什么招摇的,也不至于叫大伯觉得不合适。”“你啊你,可是东西存在云南呢,也不好运过来吧。”姜希婕想说“金子又不能吃”然而并不能大庭广众惹麻烦,“再说万一哪天就要回去了,”说道这里王霁月忽然觉得感伤, 这个“哪天”,或许会很遥远。她最近感觉自己直觉加理性分析的能力越来越强,得出的答案是越来越靠谱。或许姜希婕想做的也是对的呢?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心里盘算起王家的家财来,算着算着想起木渎镇。 木渎镇的往昔好像歷歷在目,曾几何时如何能想到如今逃到大西南来,如何能想到去香港念书,如何能想到在上海生活成长还遇见了姜希婕,如何能想到自己想要相守一生从一而终的人就是面前这个女子,这样美丽,坚强,好像永远都不会失去生生不息的力量。 曾经她只是一个苏州乡下富绅家里的长女,恍惚而不安的慢慢走向待字闺中的年纪,听亲戚说自己去念书如何如何的“不德”,说以后要给自己许怎么样的人家,她也根据戏文去想要嫁什么样的人。天真的小姑娘却有成熟而与众不同的想法—做王宝钏不好,要走就跟着薛平贵去打仗。 想想也不知道这算是唏嘘还是幸运。 “发什么呆呢?累了吗?”姜希婕拿着筷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在想小时候的事。”姜希婕一愣,擦了嘴然后招手让伙计来结帐,“小时候的事?你小时候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呢?嗯?”王霁月白她一眼,两人起身离座之后,暗地里不动声色地掐了她一把。随即又温柔的挽了她的手,一起小心下足下的好几百级台阶。 “你就这么喜欢做生意吗?”走着走着王霁月忽然问道,“也不止是就想做生意,就想周济穷人或者怎么样,我还担心以后物资会紧俏起来,想赶紧乘机囤积一点。”“啧啧啧,真是坏透了。囤积居奇,不怕招来祸事吗?家里那点后院盖个谷仓还不招来贼?”“是啊,”人太多,姜希婕自己走在前面带路,小心带着王霁月下楼梯,她觉得一前一后牵着手走挺好,万一要摔还能拉着点。 她也不知道自己成天这么担惊受怕是为什么。 “所以我也在想怎么办。”姜希婕只管低头走路,路边昏暗的点点灯光不能尽照她的脸,竟然让她的脸显出几分疲惫和无奈来。王霁月见状莫名觉得心疼,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笑着说:“举国抗战,每个人都该找点事做来救亡。回去跟伯母说一下吧,我也帮帮忙。计划计划总是有办法的。”姜希婕对她灿然一笑,最近她经常笑,经常对她这样笑。 这烟火繁盛的穷苦人间霎时退做美丽背景。你成为我在世间最甜美的唯一的蜜糖。 “说到这个,我还想学学裁缝手艺呢。”王霁月看了一眼路边的裁缝铺道,“欸?”“反正自食其力吧。夏天说热得要死,不如自己做点清凉衣服。”“自己做清凉衣服?是因为容易剪坏吗?啊!” 别以为穿的厚就掐不透你。 次日两人又去医院轮班时,一则有下周王浩蓬就会回来的好消息,二则王霁月夜里从自己的箱底翻出了一个长命锁,带去给傅元娥看一眼。做工精细的长命金锁乃是她娘留下,说以后给浩蓬的孩子的。说不管男女,头胎第一个一律宝贝着,就像为娘我宝贝你一样。王霁月带给弟媳看,然后准备满月时再给侄子带上。结果又有人前来拜访,又是一番让人不胜厌烦的应付。来人说到有好多人都逃去国外了,尤其是孔家的小姐!问姜家怎么不走,姜希婕说家里亲人要照顾呀,不能光是男人留下来打仗就完了。来人便又赞嘆佩服了一番。 人走了,产妇们午睡,两人避出去,在医院楼下的小院子里散散步—其实不过是原地绕绕圈—走着走着姜希婕忽然想个小孩子一样嘟囔道,“去什么美国。你不去我哪里也不去。”王霁月生被她这点孩子气逗得大笑起来,“哎哎,我说,二十七岁的人了!可不是七岁啊!”姜希婕觉得羞,可是在王霁月面前觉得羞都习惯了,没那个二皮脸哪有今天,遂假借医院午休要安静为名上去捂王霁月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天空中是厚厚的云层,对于正在回家路上的王婵月而言,任何人的幸福都与她无关。不论是不合时宜的新生儿,还是耳鬓厮磨的恋人。只有厚厚的云层和阴冷潮湿的天气是她的同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16}十八梯。现在几乎拆了一多半。记得大学的时候去重庆玩,专门走过那条路,大早上从临江门下来到十八梯山顶上,往下走的路上看见正在开张的理髮店,老闆娘在里面刷牙,店面的招牌都还是民国时的样子。 起太早胃酸过多异常头疼的早晨面试异常迷幻然后回家的浑身发冷的一个下午居然还写了一章更新出来 第184页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回家的既弯曲而遥远,下山,渡江,再盘山而上,王婵月倒不觉得腿脚累,只是心累罢了。姐姐无论如何都要她回家去休息,说她毕竟是熬了整夜照顾两位皆有产后不适的产妇,为了她自己的健康也好为了产妇的安全也好,轮班制必须严格执行。 她也知道这些,更清楚姐姐想让她放松心情,别老是用繁忙来麻痹自己。想到这里不由苦笑,感嘆自己身边的聪明人太多了,反倒显得自己一片痴心跟个傻子似的。重庆的冬天鲜少有阳光,昨夜在医院和值班的护士长聊天,凭藉她那个厉害的语言天赋,感觉等两位嫂嫂出院她就能说几句重庆话了。护士长跟她说这医院现在怎么样啊,说重庆天气怎么样啊,说大西南都是这样啊,就爱吃辣啊,江北对岸的牛杂碎顶顶好吃啊,两人说着居然饿了,王婵月去把送给产妇可是俩人都不爱吃的饼干拿过来,和护士长就着一点热水当夜宵吃了。 护士长很认真的问她上医学院的事情,听完说你个女娃娃比男娃娃还要顶天立地大丈夫咧,就这么不愿意留在北平把书念完啊。王婵月说到最后一年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要学的东西了,剩下个论文,感觉不做也不缺什么。护士长又拉拢她到医院来工作,说缺人的很,要是像她这样的大学生来了肯定可以派上大用场,“我们是巴不得有点那些你这样嘞专业医生来哦,就是之哈{17}没得缺额,发嘞钱也不多。”王婵月说自己不为钱,学医只为救人。“对头,像你这样想就是好嘞。”护士长一把年纪,喜欢她的很,说有机会会跟上面主任院长都说说,让她愿意来就快来。 她现在自己想想,哪有那么多不在敌占区下生活的念头,她只是跟着傅仪恆罢了。心意单纯行动反而不能简单,这本不是她的错,只是时间的诡计罢了。已经是新的一年,她今年二十四岁。春天要来了,据说这满山种了不少会开花的树,桃花樱花海棠桂花无一不有,开花的时候应该会很美吧,会蜂蝶成群,隔岸闻香。她沿着路慢慢上坡,不抬头亦不看人。往来无论何人,达官显贵也好平头百姓也罢,谁也不要认识她,她也不要认识谁。脚步轻浮,想是累了。足走了四十分钟才到家里。和赵妈打过招唿,不打扰准备午睡的徐氏,自己回到房间。 她们三个住的西侧窗外种满了树,足以遮挡下午过热的阳光—何况也不是正对西面,没有那么晒。听说是海棠树,只是已经多年不开花。她坐在书桌前,发呆看着面前的几本书。除了医学用书,就是姜希婕的基本英文原着,是她自己十分钟爱因而千里迢迢带来重庆。王婵月把那本《the painted veil》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章就能把自己的心再冻硬一层,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寒气四溢,像冰窖一样。 终于凭藉着这层寒气,从苦中作乐想法设法的置办过年,照顾两位嫂嫂坐月子,兄长的回来战况的变化,姜希婕真的带着两家家财在江中盘了店面雇了人手开了一间饭店,冬去春来花都要开了,凡此种种,她皆一无所知,她只是努力的把自己的心冻起来,没想到有点过头。僵硬的心失去感知,十分机械的从事她觉得应该自己做的事情。王霁月也和她说到去医院工作的设想,问她是不是自己愿意去,她说是,等待医院那边来告诉自己就行。王霁月又拽上姜希婕一起来安慰她,说愿意她出去活动活动放松心情,但假如不能的话也不要勉强,“总之希望你好好的,快快乐乐的,即便很难也不要放弃。”王婵月答了好,推脱说去就是为了换换心情想点别的。二人也只好应了。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王婵月每天数着山上山下的树哪些开了花哪些没有,开始了自己正式成为一个医生的日子。 医院条件简陋人手也不足,王婵月上来就准备堵枪眼,直接去了外科—内科是不会缺人的,但是又苦又累又脏的外科就另当别论,特别是在这小地方。其实王婵月觉得现在理应缺乏的是普通的中医,毕竟很多外迁来的人也不是多有知识和财力、有病就来看西医的人。想要拯救穷苦百姓,理应是普通的赤脚医生们更可靠而实用。但她力有不逮,还是各有专攻吧。而且她隐约觉得主城区卫生环境恶劣,人口又多了起来,保不齐要爆发疫病。她和护士长说到这回事,护士长倒是深表认同,但也说一切都是经费不足,现在不能预立,战争年代只有等到真的发生大乱才可以处理。还对她意味深长的说,到时候打起仗来,像你这样的是顾不了防疫这样的事情的,作为外科医生,你必须去救治那些重伤员。 护士长说,像我们这样干这行干得久了的,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王婵月问什么铁石心肠,护士长答,因为悽惨苦难见多了,见怪不怪了。 是吗,是吧。也好。 家里变得日渐热闹,姜氏父子和兄长都回来了,似乎每间房里都可以充满了琴瑟和谐出双入对,只有她一个人返回楼上时,一切安安静静,关起房门,四下冷清。恍惚间几个月过去,我觉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你或许已经到了陕西,或许又去了别处,你追逐着你的理想,你的信仰,即便不被家人容纳也义无反顾。 半年来王婵月早就想清楚,前前后后无数因果异状,哪一件不是她傅仪恆早就转了红色的证据?是她不疑而已。夜深人静无法入睡,理性瘫痪全是感性,她觉得傅仪恆最初接触自己就是为了套取什么她想要的。可是后来呢?傅仪恆真的得到了吗?还是除了自己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傅仪恆偷走了她的心,无论是以何种目的动机,结果就是如此,既定事实。 第185页 她得到了我的心,然后消失在人海。也许你已经去了陕北,也许你还留在山西,也许你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天下的某处做着你想做的事情。我想在自己身上挂一个闲人免进的牌子,而闲人的范围是全世界。因为我将再也见不到你,最珍贵的东西已经损坏,余生不过浪掷而已。 她拉上窗帘,换衣睡了。对鸟名人语的烟火人间置若罔闻。 四月末的春夜,温暖的叫人只想姜希婕从店里拿回一坛女儿红,准备和王霁月晚上坐在后院一起喝酒赏月。最近政府方面有意找人负责对外的战略资源的採购和运输,需要在行政院下设立专门的部门。肥缺,很多人抢着干,但是上面也想找有经验者,便有人推荐了姜希婕。便有人来游说,姜希婕不置可否,说考虑考虑。其实她觉得此事自己当然干的来,也算对国家对救亡有贡献,但她这一去,家里怎么办?怎么说也得等一阵。而且自从二月以来时不时飞过的日军飞机总是让人担忧,别人就算不知道,她们俩很清楚那种在轰炸下逃命的恐惧。同时期有位沪上作家{18}说那是人被拉成一张“稀薄的肉网”,好像摊在地面上接落下的炸弹一样—正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无法全身而退生不如死的恐惧。 她贪生怕死的,她要照顾王霁月啊。 两人落座,王霁月告诉她自己已经加入了战时儿童保育会{19},不日就要去参与工作。姜希婕神色复杂,喜忧参半给她倒上一杯酒,她是不会阻止她追求自己的理想的,无论是太平年月还是战争年代,王霁月愿意,她就无条件的支持。王霁月自然也理解她的担忧,“现在主要还是在政府那边协商,处理一些周转的事宜,重庆的分会我也去,别的地方当然就去不了了。”说着顺势握着姜希婕的手,“我哪里也不去。”姜希婕无奈的笑笑,“我只是怕来日会有轰炸。”“轰炸就躲防空洞呀。难道还有什么别处是安全的。”王霁月想故意逗她开心,但好像不怎么奏效,话说错了?“总之你要是担心我,那不如咱们明天一起去防空洞踩踩点。计划个路线到时候好跑。” 姜希婕心说这几年你是跟谁学的这番油嘴滑舌?跟我学的?不能够,肯定是自己本来就嘴巴厉害赶上我全都施展出来罢了。“唉。。。要这样,我还不如真的就去行政院那边得了。咱俩还能在一块儿上班。”“你啊,最好去财政那边,让我们的钱容易发出来。”“你们还愁什么钱,你们的理事长是夫人啊!”“夫人是夫人,财政是财政,就是真的可以授意,军事预算总是不能抢的吧?”“那我们可算是竞争对手了呀。” 对话越发走向不太对的方向,月上梢头,嬉闹的两人也乏了,安静的喝起酒来。“你说婵月她?”王霁月喝了酒,说话有点懒,姜希婕也一样,因为动作缓慢而显得越发无奈地摇头,“不知道。她自己来吧。我感觉她。。。心里好像有座冰山似的。”王霁月点头,“是啊,像是整个人躲在冰做的屋子里一样。像是北极的什么。。。爱斯基摩人。住在冰雪做的屋子里,外面刮着唿唿的北风。说出来也许就好了吧。” 姜希婕拍拍王霁月的手,“不愿意说就不说吧。总有一天她愿意;就算永远都不愿意,她选择谁也不告诉,那也是她的秘密。” “我总觉得世间可爱之事那么多,她别永远都卡在那里。” “不会的。婵月那么要强。”“是要强啊,跟着那人都逃到太原去,又这样跑到了重庆来,还不肯休息,要去工作。前几天叔叔来电报说爸爸留在广州,而他们已经准备去槟城了。最后问一次婵月愿不愿意,我把电报给她看,她不愿意,就像留在重庆。我觉得她还是想等等看,不管等到的是什么。你说万一,”姜希婕把手指放在她唇上,“没有万一。别想。等到来了再说。你是她姐姐,你要做的就是照顾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爱护她。”王霁月嘆气,姜希婕搂着她道:“她那么要强,心里有强大的一团火,会一直努力的燃烧下去的。反正说什么都言之过早,我们都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婵月站在后面暗处的门洞里,听见了两位姐姐说的话,看着两个人不甚清晰的背影。沉默良久,她忽然开口道:“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17}西南方言,意为“现在”。 {18}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写到九莉在香港遇到轰炸时曾有此描写 {19}由是宋美龄和冯玉祥夫人李德全在汉口发起设立的保育组织,抗战时期保护了三万名难童。 “找 我们找呀找 找到一个爱的黑洞 然后住在里面 嘿 我在这里哟 会一直在这里 等我的宝贝”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王婵月越来越忙。当然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对于她而言都是好事。现在暂时没有很要紧的外伤伤员,医院调配外科医生们出去到赈委会下设的卫生所去义诊,渝市及南岸、菜园坝、江北四个卫生所,她每周一个,一个月内净轮岗了。她当然愿意给穷苦百姓看病,不论是移民还是重庆当地百姓,实际上但凡能到卫生所来的想必都是看不起病去不起医院的。王婵月起初还颇想劝这些人都去看中医,后来同事跟她说,人家还不是担心中医来得太慢,心里又着急?王婵月又觉得无能为力,药品不是短缺就是昂贵,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开一些缓解症状的便宜药然后嘱咐两句,像奎宁就开始有了短缺的苗头—他们和流行病的同事计算过,感觉按照人口来说,万一大的疫病爆发,现在重庆有的奎宁是远远不够用的。 第186页 她回到家,准备把这样的话对姜希婕讲—可是姜希婕还没回来,夏日黄昏天色擦黑。这个家晚上总是有着分拨的夜归人,毕竟如今连她都已经加入救亡抗日的大潮。姜希婕五月中旬徐州陷落之后架不住各种说客终于被拉去处理援助物资去了。大部分物资都是苏联给的,轰炸机野战炮高射炮油罐车什么都有,处理援助物资的事情棘手尴尬,往哪里去,不往哪里去,姜希婕这一群职员是做不了主的,她们只能收到上面的意见和要求之后按那个处理,谁不满意就尽量的煳弄,实在煳弄不了了就捅到行政院和参谋部去—大约能来找她们闹得主儿到那一层也就降服了。那一层的降不住的,也不找别人直接找大老闆了。 姜希婕起初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要找她来处理有关的东西,她一不会俄语,二不懂军事,后来才知道,政府找苏联贷了款,怎么有效的花那笔钱是需要她做左膀右臂的—为此她又觉得更可笑了,不是孔{20}就是宋{21},我无非来给这些人做帮手!有一日终于在行政院楼上遇见她大伯,她大伯看她样子气鼓鼓的,任是对谁都能翻起白眼来似的,回家便留心问她怎么了;正好赶上姜希泽也在家,他被借调到更需要他的军统局去,为此也是非常不满:兄妹二人一通不平,说完便被姜同禾教育了一顿,说当此报国之时,有这样的事虽是不该,但你们清者自清,更应该以自己的力量抗拒歪风邪气好好做事。尤其是姜希婕,因为和苏联签订的协议是要拿茶叶、皮革、兽毛、锑、锡、锌、镍、钨、丝绸、棉花、桐油、药材、红铜这些东西去还的,哪里去搞这些东西也要靠你们的,“正是因为政治上使不了手段了才来找你们使经济上的手段啊!” 是以,姜希婕的日子变成了成日都在被人要东西。家里的饭馆她扔给嫂嫂们打理了,即便嫂嫂们闲的没事在家也得响应蒋夫人的号召给前线将士缝衣服,但她就是能忙的两脚不沾地。不光是医疗方面,王霁月她们的保育会也想要从物资里面要一点—姜希婕好歹算是这一群人的副头,听到这茬的时候颇想吹鬍子瞪眼奈何没有鬍子—夫人你都号召缝衣服了,怎么就不能自己解决一下,再说要经费也找陈立夫{22}啊,编外一个师的经费呢;于是她颇没好气的说:“告诉保育会的人,我们过手的物资给了苏联,钱到了财政部,我们既不能支取也不能分肥,找我们要不上!请夫人另寻高明!” 这话传没传到宋美龄那里她不知道,她觉得应该没有,宋美龄忙着呢;就算她不忙,她也许也根本不在意;就算真在意这回事,她才不怕。 这话最终传回到王霁月耳朵里,王霁月回到家就笑她。“好好的说那么刺儿,叫人家多下不来台。”姜希婕一愣,“我那可是实话。我还想问呢,是谁这么缺心眼去找我们。”王霁月见她依然有气,只好说那人是想自己分肥罢了,不要理会,不多日没有油水可蹭自然就走了的。“想想可恶!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到士兵手里还有几个钱?占那么多钱财在手里,花不了带到阎罗地府去撑死吗?”王霁月一边笑一边给她夹菜,然后道:“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咱们,有大婶眼光长远啊。大部分人都是遭逢乱世无处保安全,慌乱之中一定会想多占据点什么才有安全感。”徐氏的确眼光长远,她前日拿了一封电报给姜希婕看—之前托人把1/3的财产转移到了美国,现在在纽约置了房产,也依旧托人照看着。所託皆可放心,虽然谈不上盈利,但相比在国内自然是好得多。想起之前她曾与徐氏有过讨论,说那么一大笔钱去哪里好,是欧洲还是美国。姜希婕觉得哪里都可以,反正比呆在马上打起来的国内强,不行和王家一起走到马来亚去也可以,反正都是有人照应的。徐氏坚定的只选择美国,拒绝马来亚的理由是终究是殖民地,别人操控没有出路,而且大家都去万一出什么变故就完了;拒绝欧洲的理由是她年轻的时候在欧洲呆过,觉得不安全,万一再想一战那样打起来就完了:不如美国,总之又大又强,横竖没有人能打它的。 老小老小,徐氏拿电报给王霁月看的时候表情更像献宝。王霁月只好一边笑一边恭维。 如今两家人正式住在一起,反而显得有些尴尬。虽说明面上最核心的关系是姜希泽和王浩蓬的连襟关系,但似乎更紧密的分明是她们俩,出入成双,携手共进,若说拿什么好姐妹好朋友来比拟,那真真是低估了她们在旁人眼中的亲密程度。王霁月觉得整个院子全家人都是拿她当姜家的媳妇看,妹妹不用说,连浩蓬和元娥也是一副看待姐夫的样子看姜希婕。 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尴尬就对了。 因为两人都忙,总是晚归,便成了吃饭的第二梯队。赵妈总是先和夫人少奶奶们先吃第一拨,再等三位小姐回来了给她们摆上第二桌—王婵月总是推说不饿,等着和那俩一起吃。今天也不例外,姐姐回来之后就等姜希婕,两人遂先坐在院子里喝茶—夏天的重庆热的让人完全无法入睡,一大家子人都恨不得躺在院子里才好。赵妈问想吃什么,王婵月说只想喝粥,白粥配小咸菜好了,“热,没食慾。”王霁月还是说有什么就吃什么,都拿来好了。“原先在广州也不见你这样,好好吃饭。要不然要累坏的。”姜希婕开店的时候以私人渠道捣腾了不少粮食,每天变着法餵全家人,她好像总是担心来日要闹饥荒似的,全家人笑她是现在拼了命的吃免得来日饿死。 第187页 王婵月那晚听见她二人的对话,站在黑暗中看着她二人模煳不清的背影,依靠在一起—那是无可替代的幸福,觉得自己好像霎时间从天灵盖向下彻底的裂开了一道裂缝,痛不可当,却又因为太痛,恍然间已经麻木,不再能够感觉到痛的存在。置身其中却浑然忘却。走到两人身边,被她姐姐拥抱住,继而长出了一口气。自那之后她不知是开了什么窍,总之倒不那么浑浑噩噩了,是故王霁月觉得她去医院工作虽然幸苦倒也是好事一件。只是镇日跟她说要注意防空洞的位置,要是真的要出去救人也要注意安全。说她们医务工作者虽然要冲锋陷阵但也要保护自己的安全,毕竟是珍惜的人才,是能救命的医生。 “也不知道爸爸他们到哪里了。”王婵月道,旋即低下头去,“我们这兄妹三个,一个都不孝顺。”王霁月摸摸她的头,“才离开广州没多久,耐心等等。说是到了马来亚就来信的。”王建勛夫妇在徐州失陷后就觉得更加危险,准备逃到马来亚去。一向注意自己的“官声”的王绍勛居然同意了,表示自己会留守广州,而让弟弟先去马来亚为家族留一条后路。是故前日收到电报说王建勛夫妇取道香港已经上船走了,害怕再不上船日军就要来了。王婵月看了伤心,想到兄长与她都不在父母跟前,王浩宁投了共自不必说,王浩修据说躲在租界不出来,整天照旧花天酒地。而她呢,从小父母最宠爱的就是她,她却一意孤行地留在重庆,不愿意随父母远走。想想父母也要一把年纪了,却如此凄悽惨惨孤独上路。 “别难过,”王霁月似乎看到她眼中有泪,手伸过去搭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等到仗打完了,咱们第一步就去马来亚看看叔叔婶婶。”背后传来某个嘴欠之人的声音,想必是今天干了什么遂她心意的事:“欸欸欸,也得带上我啊,不能你们姐妹俩说走就走了,我怎么办啊?” 王霁月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捏姜希婕的脸,“就不带你,嫌弃你讨厌。再说了,你大忙人,会有空跟我们走?别比我们先去了别的地方才好。”王婵月也顺势破涕为笑:“就是,姜姐姐可别撇下姐姐走了,那就大事不妙了。”姜希婕接过碗筷给她们分好,“天地良心!你姐姐就是跑到什么人鬼不知的地方去,我也能找到她!” 席间王霁月问王绍勛的消息,姜希婕只好说政府里也没有什么说法,传闻什么的也没有。最近只怕武汉危急,要员都在努力往重庆撤退,留在广州可能也有什么考虑吧,总之没听见。“你要着急我明天给你打听打听去。”王霁月摇头,“我不着急。我从来不担心爸爸。我只是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以他那个性子,现在居然不在重庆也是怪事一桩。”姜希婕听完愣了一愣,然而亲女儿都这样的态度她也不便说什么,她也不想面对她的岳父。就算王霁月怀疑他的父亲是随时准备逃到香港去,又能怎么样?那是那个人的生命,任何人都不能左右。而她已经在选择与王霁月相爱相守的时候,选择接受和承担这一切可能带来的代价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孔祥熙当时是行政院副院长及财政部长。 {21}宋子文当时任中国银行董事长和总经理,联合协调各银行应付财政。 {22}时任教育部长 我是每周不定某日出去浪,浪的那天就不会有任何的更新,周六周四上课也不一定有,都看心情。而且还在写别的,并不一定日更,所以还是一切看心情~看心情~看心情~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漫长的夏天一个好消息没有。 姜家似乎从来都能比别人先一步得到关键的消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能接触军事机密的儿子每天连人影都见不到,但凡消息也无非是早几个钟头从行政院从姜同禾或者姜希婕那里来。姜同禾有资格参与最高军事会议,姜希婕则要过手所有的战略资源,战局上稍有变化她手里的东西的取向就会因为参谋本部的一封电报而彻底改变。安庆,九江,瑞昌{23},黄梅{24},武穴{25},沿着长江一路丢,眼看终于是要打到武汉城下。也不好意思说是参谋本部计划的好,还是军人们就准备老老实实的实践这个计划。 姜希婕每天焦头烂额,每天看地图也是在想这波物资怎么过去那波物资怎么过来,大概能有多快—这比以前催长江上的货还急。八月的某天,她看着看着忽然想到,粤汉铁路非同小可,万一广州失陷那么直接上去攻打武汉就非常轻松的,按理应该把粤汉线破坏掉才好,但是破坏了它物资也难以为继,只有保卫广州,否则就麻烦大了—她当晚回家和家里人聊到这个,家里人表示认同,可是各自也只是关注着自己分内的事:王霁月在总部每天收留各地辗转过来的难童,再安排这些孩子躲到相对安全的偏远一些的地方去;王婵月依旧是个巡迴医生,说最近偶尔还会收治一些前线的伤兵,可是送到重庆来也基本只能说是疗养了:“炸断手脚,只能截去残肢,否则就要烂。来了以后大喊大叫非常不满的大有人在,也有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心情低落的,都是前线收治不下再送回来治后期的。主任叫我们每天都要注意安慰人家,可惜我是不会,这种事情都交给护士长了。” 姜希泽也在,当日刚从沙坪坝郊区回来,脸色很不好看。可他自从开始横跨参谋部和军统做事之后脸色就没有好看过,天天都像煤窑里面爬出来似的一样黑。姜希婕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二哥,假如从武汉的机场起飞,轰炸机能飞到重庆吗?”她不懂军事,但她猜可以;姜希泽闻言脸色一变,眼睛一瞪,沉默几秒:“以日军现在的实力,没有问题。所以。。。”他看了一眼姜希婕,“赶紧找龙三把金条拿回来一部分,在家里挖个地窖当作防空洞好了。你要还想干什么,赶紧。” 第188页 餐桌上霎时安静,每个人似乎连咀嚼都停下,几分钟像是几年那么漫长。最后是姜颍开口问,“爸爸,到时候我和妈妈躲在地窖里,爸爸你躲在哪里呢?”姜希泽笑了一下说,爸爸也有地方躲,小颍不要担心。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近期应该是没有麻烦的,毕竟重庆多雾,飞机来了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餐桌上依旧安静极了。姜希婕有点后悔在饭桌上提这种话了。 即便是在陪都,政府依然要高调庆祝双十节。姜家只派出两位大家长去参加,长子在武汉前线,次子不知道在沙坪坝山上{26}干什么,侄女每天工作累死,留下两个儿媳妇看家能不能放过?王浩蓬本因为工作繁忙无意代表他那不知道在哪里的父亲出席,最后上面也没打算邀请他,不知道为什么陈布雷对他的态度还很古怪,他无心多想,工作到半夜才能回家,到家亲一亲睡梦中儿子王巍然,就睡了。 他本来是个单纯直接的性子,心眼估计都留在判断电波上的细微变化到底是何种密码上了。 结果双十节一过,第二天晚上这群父子女儿都回不了家了—日舰抵达广州大亚湾外,广州被围。姜希婕在办公室里听到这个消息,长嘆一口气,告诉下属:第一去确定一下云南的路{27}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已经修了一年了,现在再不通车就要亡国了;第二给我找来所有的资料,要广州方向的物资统计和云南方向能过来的物资的统计;第三,给我准备一封给龙公子的私人电报。 办公室里有人抽菸,姜希婕也习惯了,甚至有一点喜欢那股子烟味—虽然总是要教导这群人,警告这群压力大的职员们,烧了关键文件提头来见—但尼古丁有的时候可以让她觉得非常镇定。比如现在这样的时刻,她知道两广地区的军队,能打的桂系远在内陆,不能打的就是留下来的陈济棠的继任者余汉谋,而且兵力也被抽调,广州只怕不日就要丢。 何况,她想,前两天她才从王霁月那里听说,王绍勛已经离开广州到香港去了,电报已经是从香港发过来的了。她还好奇为什么突然要到香港去,难道觉得广州呆不下去了还是终于想要放弃政治生涯去马来亚避难了。这会子一想,不是刻薄恶语,她这个岳父才是真的长了狗鼻子! 深夜回到家中,拿温吞水洗去浑身烟味。王霁月陪她一起,靠在浴盆外两人聊着种种猜测,王霁月就像是聊到什么遥远的和她无关的事情一样说着对于父亲突然去了香港的猜测,“想必是在广州呆着呆着发现什么都捞不到,才去了香港,毕竟是殖民地,安全着呢。”姜希婕倦怠,动作虽然缓慢也是想加速洗完,两人好赶紧去睡,“说道香港,我也只记得那年。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去一次。”“胡说什么,”王霁月想起当年在香港的事情就要脸红,像是一种异常甜美的羞耻,想起来就觉得不适,必要转移话题,“活头还长着呢。再说万一哪年真呆不住了,要去异国他乡,那也是必然经过香港的。”“喏喏喏,刚才谁觉得我说话太悲观的。” 她站起来,拿毛巾擦拭自己,王霁月也拿过毛巾帮忙。月上中天,此刻房间里除了烛火之外一点光亮也没有。昏暗的世界里,只能看到对方罢了。虽不孤独倒也无望。 姜希婕浑身清凉,幸好十月还不冷,干脆豪迈的不穿衣服拉着王霁月直接走会两人的卧室。王霁月想退说时间晚了,没想到姜希婕倒是光着身子抱着她就睡着了, 嘿。 幸好自己也是穿着亵衣陪她洗澡的。王霁月转过身想看清爱人的脸,不知不觉间,香港的生活已经是四年前,原来她们心意相通的相爱了四年了,看过的电影走过的街买过的花,和如今破碎的山河流离的命运。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她总是跟姜希婕说,你有那样的大志你就努力去追求啊,其实心里总是会担心这傢伙,希望她不要太累。固然追求一定的理想总要付出代价,是个理性成熟的人都能理解这一点,但她就是会担心。这是爱,和理性无关。 她抚摸着沾枕头就找的姜希婕的脸,睡得真香,然后抱在怀里。 你的心里有火,对吗?所以你才每天这样殚精竭虑,我为你骄傲,也因为你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无尽的勇气。 很多年后王婵月回忆起来,也觉得那山河破碎的八年是她人生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八年,她所谓的救死扶伤的理想触手可及的实现了,也悲伤惨澹的被现实击碎了。尽管那样,尽全力地人事被天命打败也不能说是失败,总比后来像永无止尽的阴雨绵绵的人生要好。她是巡迴医生,年轻有活力和精力技术还不错,主任院长都很喜欢她,渐渐开始往要紧的地方派,比如前阵子送来一个团长,前线下来的,一个团打没了就剩他一个从死人堆里被救出来,弹片留在了身体里,前线没办法做手术送到重庆来;伤口溃烂发炎,医院里紧急给他安排了手术,取出来的碎片大大小小足有十余片,不得不说这位团长福大命大;饶是如此,还有两三片无法取出,将永远的留在他的身体里,成为他终生的痼疾。 就是这样的人,依然在配合治疗争取早日恢復再上前线保家卫国。王婵月看了,觉得对比实在太强烈,不知道是应该觉得人性真的有高下之分呢还是人性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在医院和卫生所里,她见过的,听说的,也有太多太多畏首畏尾临阵脱逃不仁不义的例子了。战争像是压缩一切的机器,人的生命也好物资的消耗也好甚至于善恶的密度都被无限的压缩在很短的时间和狭小的空间里,急剧的消耗,喜怒哀乐都波澜壮阔起来。 第189页 十月底,广州彻底陷落,武汉也失去了守卫的意义,军队撤出武汉。恰是那时,王婵月休班,下午回到家看见傅元瑛在指挥工人在改造加固自家地窖,还有成箱的重物被埋了下去。她每天工作的环境接触的人和自己的生活几乎全然是两个世界,一江之隔,这边的人家私要以金条来计算,那边的人住处简陋骯脏病了只能看免费的医生却连最廉价的药品都买不起。 她想起傅仪恆和兄长的信仰,和所谓的政治主张。使贫者有立锥之地,能活得下去,甚至能活得更好,这样的理想当然值得追求,也应该实现。最近也会想到傅仪恆,甚至梦中还会梦见,梦见她对自己微笑对自己说着无论如何听不清的话语。醒来总是觉得惆怅,甚至手还保持着梦中牵着她的手的姿势。 可能有一天我也会彻底的放下对你的感情吧,世界上有很多种幸福,可能追求其中一种就要放弃另外一种,上天很公平。 十二月,天开始冷,王婵月有时上班路上会闻到柴火的味道,整个老城似乎都萦绕在柴火取暖的烟火气息中。居然已经是一年了,想到去年此时,在医院里伺候产妇,新生的粉嫩的孩子。。。日子用心过的时候,总是过得飞快。二十六号,日军的飞机来轰炸,可那天天气阴沉的要死,厚厚的云叫人看不见太阳,估计对于飞机也是一样,所以炸弹有掉在江中也有掉在山区的,没有伤亡,全城都惊恐了起来。王婵月也受到一点惊吓,回家路上认认真真注意起防空洞的位置,专门踩点走了一圈,看看怎么去比较快。 从来都不太关注周围,这下一关注可了不得了,在去离医院最近的防空洞的路上,她在人群中,见到了酷似傅仪恆的女子的身影。 假如那轮廓她会忘记,那必是她死了,连回忆都化成灰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23}位于江西省北部 {24}湖北省黄冈市管辖的一个县,黄冈八属之一。地处湖北省的最东端,湖北、安徽、江西三省交界处。与江西九江市一桥相连、隔江相望。 {25}原名广济县,是中国湖北省黄冈市代管的一个县级市,位于湖北省东南部,东边和湖北省黄梅县接壤, {26}白公馆。说起来白公馆那地方去一去是有意思的。 {27}滇缅公路。滇缅公路很多地方是老弱妇孺用双手修出来的,那才是真的了不起的工程,远胜红旗渠啊。 总是一开始码很艰难,码着码着顺了,码着码着字数起来了,于是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收~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王婵月没追上去,也没喊出声,她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了。短时间内,她脑子飞快的运转起来:那人会不会是傅仪恆?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又被派回来做什么事情了吗?整个重庆都在传说汪兆铭的言论,有人恨之入骨,难道连□□都要杀之而后快了吗?难道傅仪恆是来完成这个任务的?可她那么精明,怎么会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还被人认出来?不不,认出她来的只是我,只有我, 想到这里又觉如鲠在喉,只怕这也只是我的幻觉罢了。愣在原地良久的她这才举步回家。 她回到家,见家中颇有一番鸡飞狗跳的样子,不明就里之余无非默默发挥医生的职责,不理会男人们都是因为什么而这么生气—从主卧里也不是传出姜同禾气急败坏的声音。稍晚姜希泽回来了,似乎被父亲斥责了一顿,又说了些什么,火头上的姜同禾这才消了气。王婵月向来觉得政治上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心神只是恍惚,未免沉入这一只脚已经陷进去的泥潭,反倒主动向餐桌上的两位姐姐问起这又是怎么了。 王霁月闻言脸色变了变,姜希婕则看着王霁月,似乎两人都不太好说似的。见如此,王婵月又把话岔开了。拯救不成,吃完饭回到屋里准备早睡的她立刻就陷入了黑暗的泥沼,爱情果然是□□,一年多了她要是抽菸的菸斗戒了,但爱一个人远比戒菸更难,或者说那个抽菸的混蛋比鸦片还具有成瘾性。疲惫昏沉的梦境里都是傅仪恆在微笑,爬坡上坎的重庆街头到处都是她的影子,任何一个人的身影都可以在影影绰绰的远处变得像她,在好不容易追上之后就变成面目模煳的陌生人。半夜醒来,王婵月睁开眼,四下如此寂静应该是半夜,睡了三四个小时,全做梦了。她喟嘆一声,虽然疲惫却睡意全无。 假如此生往后你都只能做我的梦中人,醒来无论如何不能相逢,说不定也是好事。这样的话我的梦和我的真身将永远活在不同的世界,真真假假也再不能分辨。曾与你相识却未曾相知。我从来不明白你的心思,从来抓不住你已经开始计算的那个线头,我选择永远后知后觉的追随你。等你为我,为我们,做出决定。 或许在你眼里从来没有“我们”。可要是那样你又何必对我温存?我宁愿从来没有得到那蚀骨幸福,从来没有希望过又何来绝望,已经绝望了,你不要再给我希望了。我怕我再见到你,从此万劫不復。 她在楼上睡意全失,静悄悄看着窗外的星辰;楼下的王霁月也觉得无法入睡。今天听说汪兆铭从云南出境飞到河内去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可能没什么影响,反正他们的态度无关紧要;对于暴跳如雷的姜同禾来说也无非是走了个政敌,反正敌对态度是不会改变的;对于王霁月来说,她总隐约觉得危险,她想找机会让浩蓬去注意一下父亲到底在干什么,她也想问问姜希泽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姜希婕觉得奇怪:“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么?”“你不知道爸爸这个人,他。。。说的难听些,见风使舵的能力简直是世界一流。”姜希婕想笑不敢笑,“你觉得伯父会和汪先生凑到一起去?”“要不然以他那个秉性,我看早就该到重庆来了。”姜希婕一想说的也在理,就是王霁月这样子真不像女儿说父亲,倒像是说陌生人。“可。。。现在不也什么都没有么。”“我才不为他操心。我担心的是万一他干点什么,浩蓬怎么办。”“这你不是更瞎担心,浩蓬怎么说也是侦听方面的二把手,还是傅家的女婿,你成天害怕党内斗争,也要有人敢斗,也要有个斗的理由啊。别害怕啊。” 第190页 姜希婕坐在书桌前看统计资料,而王霁月躺在床上准备教学材料—保育会算是发现她的用处了。两个人其实都是忙得熬夜。滋味固然不好受,也是各有各的忙,但有人陪着,倒反而有点像原先上大学的时候了。 两地隔绝,音信不通,那寝室,灯光,打开窗看到的江水,倒还很是怀念。 如此这般楼下挑灯夜战楼上辗转难眠的日子竟然也持续了一个月。王婵月每天街上走着,真实的日子倒像是梦境,路上这个人看着也像傅仪恆,那个人看着也像,却终究没有一个真的是。她觉得自己是太累了,身心俱疲。连附近不时落下的失了准头的炸弹也不能引起她的关注—有没有伤员除外。 姜希泽一脸疲倦的从公馆出来,看也看不看门卫的敬礼—他总有种骨子里的骄傲,觉得自己是正经八百的职业军人,若非党国战时需要,他才不屑于和戴笠这帮人同流合污,要是爷爷还在世,肯定要被气死—想到这里,也觉得是没有办法,上边很着急,他们需要龙云的消息来判断现在局势,军统也需要一些授意来安排往下需不需要派人去河内杀了汪兆铭,所以任何消息任何渠道都不能放过,包括现在坐在车上的这个人,姜希泽想,假如这人不能带来有价值的东西,那我情愿见到她的死尸。 太危险了,若非杀不得,否则真想杀了了事。 “升了高级参谋,果然不一样。看来何部长也是爱你的很,要不然何至于派你这样的人才来这里。”姜希泽坐进驾驶室,并未答话。他向来都喜欢自己开车回家。沿公馆下去的山路颇为难开,他一路无言开到了僻静处,稳当停下再递给后面的人一根烟。 “小姑,你怎么回来了?”“你岳母我大婶毕竟也回来了,我怎么就不能跟着一起回来呢?”傅仪恆接过烟,自顾自点燃,以她一贯的优雅而挑衅语气笑道:“再说了,后方也有后方的好处嘛。”姜希泽对傅仪恆很厌恶,厌恶是基于立场的截然相反,完全从工作从情报的角度来说,他对此人的态度是中立的,能用则用,绝不浪费,虽然烫手;而从专业水平的角度来说,他甚至是欣赏这个人的,“我还以为,你会留在山西,或者去延安呢。” 傅仪恆笑了,笑得很开心,一度导致她呛到一口烟,咳嗽的很厉害,“你们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我毕竟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姜希泽只是笑,没说话,傅仪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四目对视,彼此都有着从某个部分上来说冷酷无情的灵魂。 “你现在升了军令部{28},依旧是高级参谋,简直比你哥哥还要前途无量。我看除了杨宣诚,也没什么人可以和你比了。”傅仪恆把姜希泽给她的烟弹掉,又点燃一根自己的,“小姑姑这番回来,是知道什么我想知道的事情?”“那自然,我不信你们何参谋长和委员长不想知道谁还想投奔汪先生去。”“可是这样的事,谁也可以指名,却又都不能指证,我又怎么信呢?” “这么要紧的消息,我可不能随便卖给你的。。。不过嘛,”她把菸头伸出窗外,弹了弹菸灰,“毕竟原先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要有准备。这块就当敲门砖送给你了。只不过,希泽啊,”她伸出手,越过靠背把手放在姜希泽肩膀上,“你告诉戴笠,这些事是我告诉他的。如今他当然是什么人都敢动了,只不过有的地方,他一样摸不到。王帮主{29}死了,青叶红花白莲藕{30}可是依旧啊。”姜希泽笑,问道:“那剥皮抽筋{31}的规矩还在不在?”不管是谁,反正不是他,他姜希泽才不在乎。 傅仪恆又靠了回去,笑意更深,“那你不如去问问金银姐姐{32},这样的话,我做不了主。” 姜希泽也笑了,说“一定一定”。然后开车送她下山回去。 半夜,她回到住所。其实离姜王两家现在的土地主院子不远,也算是找亲家翁的关系找的。回家众人都睡下了,她也准备早些睡。明儿一早还要带着大嫂去姜家看看两个侄女。要去姜家,会不会见到王婵月?还是王婵月已经离开了大陆,去了海外避难?意识消亡之前最后的混沌里,她理性的判断婵月是不会离开的,但又感性的希望那孩子已经走了。 结果次日果然没有见到王婵月,连姜希婕和王霁月都没有见到。只好匆匆见过之后下午就回去了。等到晚上姜王二人回来,听傅家姐妹一说,登时吓了一跳—这怎么办,告诉婵月不告诉?告诉她会怎么想?不告诉?不告诉就得帮忙堵别人的嘴啊!可是用什么理由堵啊?王婵月不过是今晚在医院忙着救护几位前线转来的重伤员,不能回家;明天她就回家了怎么办,啊 犹如怀了和姦夫的孩子似的,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两人最后决定等婵月回来就告诉她,正好第二天两人都可以休息。两个人劝总比一个人强。 这厢算计的好,架不住那头伤员处理的快,第二天中午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在临江门的自家饭馆去吃午饭,居然就遇见了站在那里的傅仪恆。 好似时间霎时静止,她想过去,却又不敢,站在原地呆呆的看,害怕这又是看错、可这看错为何比哪一次都要真实、简直就像第一次一样。直到伙计叫了她一声,那人才顺着这声“七小姐”而转过脸来看着她。 第191页 的确是傅仪恆。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要被揉碎了,心头活血就混着浓烈的酸涩气息要涌上喉头,吐出来要了她的命。她不能说话,可能一开口她就要吐血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 {28}1938年1月17日,国民政府改组军事委员会。下设军令部,其中第二厅掌情报、武官。 {29}斧头帮帮主王亚樵 {30}青帮,洪门,白莲教。 {31}形容洪门严禁弟子加入青帮,由清转洪,挂彩披红;由洪转清,剥皮抽筋。 {32}袍哥会外八堂之金凤四姐,银凤七姐。有兴趣者可以查一查袍哥会和洪门以及它们的规矩。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婵月。”傅仪恆唤她,声音还是那样,带着与生俱来的魔力,“好久不见。”她依然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笑着和自己寒暄。王婵月顿时觉得好笑,眼眶红了,人又笑了,一时窒息。 “。。。是啊。。。好久不见。没想到在重庆还能见到你。”她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冷静,和傅仪恆一同走进店里。“哎呀,姜希婕真是聪明极了,这样的生意人太平年月一定要发财的。我听说原来这地方只是个破旧铺子,现在这改的!据说菜色也不错,不少达官显贵喜欢呢。什么都阻止不了她发财啊。”“你去了哪里?”王婵月耐心等她说完之后问道,“我离开太原之后去了该去的地方,时辰到了,又来了该来的地方。喏,”她摊开双手,晃了晃脑袋,一副“你看我没事儿吧好好的回到了你身边”的样子。王婵月不愿看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主动把话岔开,说在医院的种种。 这是她和傅仪恆对话的规则,每当傅仪恆开始打那些似是而非的禅宗偈语似的比喻时,就表示她不愿意说出真实细节,而王婵月也最好不要问了。王婵月一时诧异于自己居然还是这样驯良,而后又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也许我一生都不能有什么改变,也不会改变,不愿意改变。 傅仪恆似乎被街面上的什么声响吸引去了注意力,一时扭过头去。王婵月睁开了眼,看见她的侧脸,在那同床共枕的夜里,在月光下醒来的夜里,在流离在关中的夜里,在武汉寒冷的夜里,在重庆流火的夜里,她无数次描摹过这副轮廓。 她伸出左手紧紧抓住傅仪恆的右手,傅仪恆一怔,转过头来,一双无辜的大眼瞪着另一双含着眼泪的眼睛;若非没有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傅仪恆的心软心疼就要写在脸上了:“婵月,” “你。。。还好吗?” 我想挤点别的话说,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挺好的。别担心。倒是你,外科多累,别累坏了。”傅仪恆看出她的情绪,语调也变得温和。“。。。回来。。。到重庆来。。。准备干什么?”“这暂时还不知道。不过邀约不少,我还是中意去做个记者。” 王婵月想问她,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既然你回来了,我可以继续追求你吗?可她只是突然就哭了,眼泪像嘉陵江一样。她以为自己这辈子的眼泪早都哭干了的,怎么这时候又有了富裕。 傅仪恆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伸过来摸着她的脸颊帮她拭去眼泪,“我说叫你把我忘了。现在我都全须全尾的来赴约了,可算没有食言,你怎么还食言呢?当心食言而肥哦。” 王婵月噗嗤一声,仰起脸来却是扭曲痛苦的笑:“照你这么说。。。我得忘了你。。。你又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傅仪恆没说话,只是微笑的看着她。若说她丝毫没有想再见婵月的意思、一丝一毫的想念也没有,那马克思恩格斯加上列宁还有她自己都不信。可你说她真的想和婵月成为长相守的爱人吗?她带着任务回来了,她依然有她不得不做的事情,未来说不定还有不得不选的选择。她知道这样对于婵月很残忍,但她依然希望婵月嫁给别人,有个幸福家庭,然后把自己放下。 她知道永远不见不可能,于是准备碰碰运气主动出击,哪知道一击而中。现在婵月哭了,哭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疼一样。她想起那个晚上,婵月跟着她哥哥离开傅家的院子的时候,星光下婵月的眼睛里全是令人心碎的哀伤。 我给过你希望,也掐碎过它;现在我又来到你的面前,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你放弃我,亦或赎我的罪。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就能总是这样。。。假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在乎。。。”伙计讶异于平日里温柔安静的七小姐怎么变成这样,过来查看,傅仪恆摆摆手表示没事,让伙计回去。王婵月哭得抽咽,整个上半身似乎都要痉挛起来。她想对傅仪恆控诉,控诉对方让自己多痛苦,自己曾经感到多么的冰冷,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伤口结痂一揭开,原来新的皮肤根本没有长出来,还是血淋林。 哭了很久,她累了,竟然睡着了。醒来一件衣服在她身上,是傅仪恆的外套。已是黄昏。而她那两位姐姐,正坐在她对面,一脸关切的看着她。傅仪恆留下字条给她,说自己住在何处,有空可以来拜访。 她好好端详了半天这熟悉的字迹,想把纸条揉成一坨扔出去,又没捨得。姜希婕和王霁月到店里来吃饭顺便布置事情,才发现她在这里睡着了。一问才知道是遇见傅仪恆了,真是叫人直想爆粗的好巧不巧。此刻见她醒了,三人才一起吃了饭,发生了什么一概不问。王霁月只是一边挽着姜希婕一边搂着妹妹的肩,三人才慢慢散步回家去。 第192页 姜希婕虽然忙得只能把饭店生意交给家里的嫂嫂们管理,但她是真的非常喜欢这个自己做生意的“出道作品”—这间店已经是半年前家里看着生意不错又开的店,原先最开始那家在南纪门{33}繁华地带,赚的盆满钵满,徐氏看见有盈利觉得心满意足,同意姜希婕再去贫民区开一家。她提这个主意的时候就在临江门附近看到了这个两层小楼,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因为靠着临江门这个“粪码头”{34}和贫民区,比别处都便宜;但又离着骯脏恶臭远,闻不着臭味,而且房子虽破,架子不坏,稍微修缮完全可以用;而且临江门是重庆的正北门,下面就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考量一番,等到开工的时候她托人访到店主之后立刻买了,价都不谈,马上找人修,僱人开店,顺风顺水做到如今。因为靠近贫民区,满足她和家里人偶尔想要周济穷人的念头,而且僱佣的厨子伙计都好来上班。虽然说用餐环境是不行的,然而她本就不做讲究环境的人的生意。 说到厨子伙计,最开始她招人开南纪门的那家的时候,本意希望找一个江浙菜的厨子;但又不能只会做那些“娇滴滴”的菜色,不能太讲究,需要将就物资的匮乏。条件说不上多苛刻,但并不好找。一连等了几日,也托人问了问有没有从哪个富贵人家流落出来的厨子。结果找不到,最后还是将就了本地一个川菜厨子,姓郭,自己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到店里来,姜希婕还没盘算好不好,徐氏拍板,就这么定了。等生意好起来再雇别的。姜希婕心想也行,反正移民那么多,成天涌来那么多人不怕找不着。而且鼓动全家人一起帮助郭师傅改善手艺,不日俨然□□得有那么几分江浙气息了。结果不出一个月,生意就火了起来。有的人家懒得做饭直接请人到店里去端,拿不下的时候需要伙计帮忙。人手当然是霎时不够,愣是紧急从重庆当地百姓里又雇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大娘和一个精壮勤快的广东小伙子。再请人将后院的一些房舍整修,做成了客房,对外包租,让郭夫人直接做了包租婆。等到又开临江门那家,姜希婕直接找了广东小伙子的几个朋友当伙计,郭师傅的朋友也慕名而来。若非担心轰炸迟早要来,姜希婕只觉得自己要当重庆的饮食大亨。 店面上不常看见儿媳妇们的身影。徐德馨被婆婆带着出席各种交际场合,现如今也在保育会工作,毋宁说作为国军年轻将领的太太她是跑不掉这茬的。傅元娥偶尔会出现在两处店里查查帐安排一下啊,只有傅元瑛要留在家里。不是因为她的能力或其他,她生病了,而且一直不好,虚汗咳嗽,体质一直也不好,夏天尤其为免暑热,她就只能留在家中修养。 确认自己不是肺结核之后她就安心愉快的呆在家里守家。妯娌姐妹三人一起看家,赵妈的工作异常轻松。她甚至有闲空说她那个半个女儿的小姐是守财奴地主投胎,专喜欢挖地窖—姜希婕在自己挖完地窖之后又打发人去南纪门那家店把原先剩下的地窖弄大了一点,弄牢靠了一点。然后告诉郭夫人,平时放菜和粮食,万一轰炸来了,就躲进去。 别人都看不见,只有王霁月最明白,她那雷厉风行英明镇静的外表下面是一颗多么焦虑慌张的内心。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四月末的日子了。王婵月的又一个四月,她每天心神不宁的看着漫山遍野的花,总是顺着花就走到了傅家的院外。她知道傅仪恆还是高傲的选择住在小院的二楼,她喜欢那种凭窗眺望的感觉。为了多看这几眼,多逡巡这一会儿,她每天都情愿早点出门,晚点回家。她不知道傅仪恆在不在家,有没有看见她。她也不会做爬窗台的罗密欧,即便上面的确是她的朱丽叶。 她害怕她走进去,之前一切的有关抗拒和痊癒的努力就付诸东流。虽然她不得不承认重新在这里西南陪都见到傅仪恆让她瞬间找到了一切的意义,她再一次回到了她想做点什么,每天都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叫醒并且充满力量的状态。包裹着她的与世界隔绝的透明薄膜已经消失了,她再一次唿吸到真实的属于自己人生的空气,触摸到自己的真实。 但每一次想到曾经发生的事她感觉自己的心就要碎裂一次。往日的回忆虽然不论温馨甜蜜还是冰冷痛苦都被她捞了出来,捧在手里,不知如何取捨。游荡逡巡的本意是想要在来回往復的步伐中找到解决的方式,结果只是纵容了自己消耗自己卑微的爱和思念。 她很想问问姜希婕,当初是怎么鼓起勇气去姐姐宿舍楼下找她的。可能她和姜希婕不一样,不论天生的性情还是感情的攻防位置都全然不同。绝境只是自己的,甚至不是她傅仪恆的。 五月三号的这天,天气晴好,热,她照旧去上班,在卫生所义诊。前天听傅元娥说她们的小姑姑现在在城内一家报社上班了,重操旧业。王婵月看着卫生所外攒动的人流,难道我们就只能在人海中不断见面再不断错过吗? 飞机轰鸣和尖锐撕裂的声音突然传来,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尖叫和唿喊,人群霎时向着一个方向逃去。她这才从自己的神游中回过神来, 是轰炸。它终于来了。 她拉着眼前病人大婶的手往里躲去,心里想着, 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33}川江号子讲“南纪门,菜篮子,涌出涌进”。 第193页 {34}川江号子讲“临江门,粪码头,肥田有本”。这话的意思是:临江门是当时全市最大的粪码头,用于农业种植的肥料都是在这一码头上岸,或者从此地转运到嘉陵江、长江其他支流地区。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炸弹落下,在地面炸出大小深浅不一的坑,使得附近破旧的楼房霎时倒塌,然后伴随着溅出的化学物质在瞬间高温下使整个街市燃起大火。卫生所的位置正好在街面上,四面八方都着起火来,王婵月和一位同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外面的样子,霎时发现此刻若是留在这里只能被烧死,立刻回到后房拿起准备救人用的今天才打上来的干净水浇湿全身,来不及解释直接泼在病人身上,然后拉着病人就跑。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总之先逃出这火海。空气中瀰漫着强烈的化学物质燃烧的气味,刺鼻呛人。一行人决定先往医院走,不论怎么说医院地下有掩体,就算路上受伤了到医院也可以救治。甚至略带几分天真的以为轰炸不会炸医院—可这分明已经在平民区投掷了□□! 王婵月拉着大婶一路狂奔,路上看到燃烧的建筑里被横樑压在底下动弹不得、看上去已经严重烧伤的伤者,她想去救,虽然转念间也想到了即便去救这样的重伤也没有治好的可能,活着可能也是痛苦,但电光火石间,她还来不及把想法化为神经末梢的信号,房子整个坍塌,那个人将和脆弱的吊脚楼一起成为焦炭。 飞机似乎已经飞走了,但大火熊熊,街市上的楼宇随时都会倒塌,人在路上随时都会被砸中,烧伤,甚至掩埋。饶是如此,想要赶紧赶到医院救人的王外科医生还在路上顺手救了一个母亲已经被砸死自己身上也有轻度灼伤的小姑娘,背着她拽着吓坏的大娘,一路小跑到了医院。 冲进大厅,她很镇定的把小女孩和大婶送给处理轻伤的同事,自己挤过人群走进里面穿好手术服去救重伤员。路过坐在走廊上的各种伤员,都是老百姓,断手断脚的,炸飞一大片血肉的,烧伤的,磕碰的外伤的,走起路来嘎吱响的木地板上都是血,浓稠的血一滴一滴的顺着缝隙渗下去。 她想了想,即便此刻她能□□成四个,四台手术一起上,以药品的存量—除了纱布是够的—其他的都不够,总有那么几个人,今天只怕是很难救下了。回头一瞥,缝隙里看见同事手脚麻利的给伤员消毒止血,不论如何,保命要紧。乱世中人活的跟章鱼海星一样,要断肢求生。 她进了手术室就专心工作,外面乱闹闹的有人来找她她也不知道。幸好同事代答,说王医生没事,没有受伤,路上还救了几个人过来。精壮的广仔这才一路小跑回到码头跟姜希婕报告。姜希婕这才放心,再让紧急渡江而来的赵妈把话带回家去。 轰炸来的时候,姜希婕在行政院听到防空警报,立刻被警卫疏散到掩体里。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王霁月在哪里,结果就在行政院的附近的防空洞遇见了她—这傢伙今天到教育部来了。两人四目相对,黑洞洞的防空洞里奋力挤过人群,紧张和惊恐在拥抱在一起之后,迅速的消解。 她听得见她胸膛里咚咚的心跳,她也是。不祥的急速心跳反而显得让人心安。至少现在,人,是触手可及的。 警报过去,惶然众人小心翼翼走出防空洞,遂看见东方朝天门方向熊熊浓烟{35}。王霁月拔腿就要走,想立刻去确认今天在闹事值班的妹妹是否安全,被姜希婕拽住,“先回家去看看家里安不安全,我先去南纪那边,再派人去医院看。否则医院现在肯定乱成一团,你去了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怎么办?”王霁月紧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你反而让我离你而去?” 好不容易免于互相寻找了,难道不并肩而行同生共死吗? 两人目测临江门一带由于靠近主商业区居民也多,如今也是浓烟滚滚,便先前往南纪门的店面。走到半路发现南纪门也是四处大火,众人正在救火,不知该进还是该走的时候,见到郭夫人带着人跑了过来—知道自己的东家是在政府做事的人也好。一问才知,轰炸来的时候,郭夫人就带着广仔一流上楼去敲门,把仅有的几个租客拽到了地窖里,众人这才躲过了轰炸,但是出来一看店面着了火,旁边别的铺子也在忙着救火,郭师傅遂让妻子先去找东家报信,顺便带上这个腿脚麻利的广仔看看东家的安全,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自己带着余下众人开始救火。郭夫人说火势不大,应该不要紧,就是这一路过来到处榻房子,很危险,让东家等一会再过去。 然而两人觉得等是不能了,打发广仔去医院打听王婵月的消息,然后跟随郭夫人来到店门前—火是扑灭了,后院被隔墙的小型炸弹波及,所幸只是炸了个坑出来。租客中有人忧虑的不行,有人吓破了胆,收拾东西就要走,姜希婕也不打算拦,让郭夫人给他结帐算完。王霁月很小心的走上楼,眼看楼梯都有松动,简直是独上危楼,拿过钥匙一件一间房打开来查看,没什么问题,也没有睡过去或者死过去的租客,但是楼成了危楼是真的。“怎么样?”王霁月摇摇头,“只怕呆不得。还是让大家先去家里住两天吧。”众人遂把客房里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搬进空旷巨大的地窖,拿好钱财暂时离开。郭师傅个子不大,倒是个彪悍的川渝汉子,觉得为了保护店面里不能搬进地窖锁起来的财产,他自告奋勇要留下来。姜希婕劝说,王霁月却厉声道:“若是命没了,钱有什么用!那些东西比起你的命来哪个值当!为你的儿子你也好好保着命吧!” 第194页 幸而南山一带未被轰炸,郭氏夫妇的独子也和姜家的孩子一起在保育会经营的学校里。平日里放学了渡江回店里,或者偶尔就在姜家一起吃了饭再走,现在想想,幸好如此。郭氏夫妇遂准备回南岸的姜家暂住,他们的家在涪陵乡下,现在自然是回不去。两位本地大娘家在沙坪坝,也立刻回去了。姜希婕和她们约定会去叫她们,又给了钱让她们好处理家中的损失。 这时英勇的赵妈受家人派遣来报平安顺便确认平安,姜王二人决定再去临江门那边看看情况,让赵妈先把众人带回去。郭氏夫妇感嘆赵妈一个老太太居然这么勇敢,这种情况下还敢渡江过来。赵妈微微一笑,道:“子弹炮弹不长眼,到了要死的时候必然要死,不到日子就啥事没有。”走时拍了拍姜希婕的肩,“早点回来。晚上做好吃的压压惊。” 二人和广仔一路往临江门走的一路就好像地狱变相一样,房舍倒塌,大火沖天,两人担心店员,来不及在路上停留,从残垣断壁中跋涉而过,光是走这一路就蹭了一身的脏污。走到门前才发现这吊脚楼居然倖存下来,本以为不知何处去的厨子和伙计居然在帮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救火。 大难不死,姜希婕想,愿你们都有后福。 关了店让伙计暂时都会家里去躲着之后,两人来到医院想要看一看婵月的情况,奈何医院人多的不得了,别说想打听外科王医生,就是想走进去看看都不可能。广仔自告奋勇留下来守着,说万一有事他会保护王婵月,姜王二人遂回家去。渡江的船上,硝烟瀰漫。记忆中遥远的那种世界如何与我无关的感觉再次袭来,陌生像是久病之人想起健康时的灵活。这个时候她们才彻底的明白徐氏说的那番话。其实根本不是离战争有多远多近,她们分明在战争之中,和每个人一样。 王霁月忽然想,万一哪一天轰炸的时候,正好在船上怎么办?虽然两人都会游泳,但。。。 心底冒出一阵冰凉。 “想什么呢?”姜希婕问她,两人交握的手掌心竟是冷汗涔涔。“没事。有点累了罢了。” 王婵月却依然在手术台上,持续在手术台上,一直都没有下来。十个小时以后,已经是凌晨,她才走出来休息,喝一口水吃一点干粮。医院走廊上布满临时的“床位”—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破蓆子,勉强消过毒讲究躺一下,霎时病人太多,实在没有位置。她问主任,万一天亮了还来空袭怎么办;主任说能怎么办,能收多少收多少。她说不是这个,是万一来炸医院怎么办?这么多伤员,走道堵这么满,到时候跑都跑不掉啊。 主任愣了一下,想了想然后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活一天算一天,救一个是一个。”王婵月点点头。见到护士长疲倦的脸很不满意的盯着她,只好找补道,“我胡说的,大家别在意。” 她回到护士的休息室睡了几个小时,清晨九点起来继续。没想到刚下手术台,中午时分,尖利的防空警报响了起来。医生护士们手忙脚乱的把病人扶到、推到、架到地下室,王婵月跑到门口拉起一个从街面上跑过来的年轻女子,估计已经受了伤,正倒在门口不能动弹。扶起她往里走,刚过拐角未及走向下楼的楼梯,门口不远处就落下一颗炸弹,霎时间飞沙走石震耳欲聋。王婵月脑海中迴荡着耳鸣,世界的光线和颜色变得黯淡,模煳, 怎么这么安静? 眼前的楼道分明还在震动还在掉下水泥砖块,为什么这么安静呢? 她忘记自己还扶着个人,好像伤者是泡泡做的,现在已经破掉不在了。自己也是泡泡做的,好轻,就要破灭。 有个人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快步往地下室去,她自己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黑暗好像无比漫长,她像是睡熟了一样。醒来感觉似乎过了很久,其实只是十几分钟,轰炸都还没有过去,警报也没解除,她只是晕了过去,护士长却穷尽了各种手段企图唤醒她。最后愣是上了最土的办法—狠狠的掐。掐醒了。 睁眼看见护士长满眼是泪,骂她还知道醒。她问怎么了,护士长说你去救人,被炸晕了,躺在走廊上,是人家把你抱进来的。王婵月问,谁?护士长往后一指。 傅仪恆站在那里,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35}此处关于五三五四大轰炸的具体信息属于猜测。没有查到具体哪条街被炸哪条街没有被炸的资料,只有大致范围,受伤人数,建筑损毁数等。可以从维基百科上的一张图片上看到主要投弹区域集中在朝天门到临江门一带。地址 并不能一章写完,饿了。。。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婵月先是愣了一下,然而地面上依旧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萦绕不去的防空警报—这并不是容你片刻犹疑地时候。她转过头,双手扶着护士长的肩膀感谢她,告诉她自己没事了,然后站起身跨越人群向傅仪恆走来。 傅仪恆照旧穿着一身黑色洋装—剪裁妥帖展现她窈窕身段的旗袍,高开叉,外罩一件黑色风衣;若是多年后说起来,王婵月只怕很想问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在残垣断壁中行走累是不累—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但她现在,只觉得幽然有一种遗世独立而又颓唐的美。人们似乎总觉得遗世独立者都应该是清冷的骄傲的不沾丝毫人间烟火的,可是此刻的傅仪恆穿着时尚,光线暗淡不足以看清表情,笔直的站着,抱着手,毫无风尘气之余叫你觉得她是英国上流社会的贵族,真正的世系绵长的贵族,教养良好,富有耐心,对世界冷漠。 第195页 王婵月快步走过去,才在阴影之下看见傅仪恆的表情—轻轻皱着眉头,眼神忧虑,似乎在等待自己过去。即便看到自己来了,忧虑似乎也没有缓解。王婵月第一次发现傅仪恆也会有这样像要哭的样子,她不知道以往傅仪恆对自己笑的美丽魅惑的时候,笑容底下的那颗心也曾数度痛的紧绷。 “你怎么来了?”她凑在傅仪恆耳边说,姿势有些亲密,于是她把手紧紧放在自己身体两侧,甚至还有点过于靠后;傅仪恆却一声不响先轻轻搂住了她,好像这样搂着纯为靠近耳朵说话方便似的,“我出门到城里来看我的同事,没想到走到半路遇见轰炸,赶紧走进门来的。”说的好像她只是随便进来避一避,犹如下雨了避雨一样简单。王婵月愣愣的注视着她,“一颗炸弹掉在那边,你们对面的铺子直接倒了,我慌不择路就进来了,正好撞见你倒在地上,我就把你抱下来了。总不能呆在上面。”王婵月将信未信,话还没说,傅仪恆就把她又搂紧了一分,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长出一口气。 事情的确不是如此,傅仪恆也的确不是出来找什么同事的。前一日的轰炸中她人在沙坪坝,自然没受伤更没受惊,好不容易绕过主城区回到南岸的家中,安慰家人处理事宜,又去姜家看两个侄女,又接到工作要出去,忙到深夜才有闲空。那个时候才计划今天把事情办完了赶紧去医院看一看王婵月。 从第一颗炮弹落下、空袭警报响彻云霄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挂念王婵月。在市中心哪个地方工作,医院现在安不安全,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很忙。谁知道她就这么凑巧呢,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的确是慌不择路,可是看见王婵月的身影的时候她就立刻追进了医院大堂。她在后面追着喊,可是太过嘈杂,王婵月自然无法听见。吱哟哟哟哟的听见一颗炸弹就要落下来,她大喊着让王婵月卧倒,王婵月没听见;电光火石间,她自己退到厚实的墙后,眼睛直勾勾的看见王婵月和她架着的病人脚下一滑,被冲击波震倒。 她在爆炸暂时停歇的第一个瞬间就冲过来抱起王婵月就往下跑。早在把王婵月交给护士长以前,她已经把王婵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外伤。 之前还想着要怎么对王婵月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医院,如何不让她起疑也不要意识到自己的真正想法;可瓦砾飞溅墙体倒塌的瞬间,她眼睁睁看着王婵月被气浪掀倒在地,飞沙走石看不见她有没有受伤,没看到真实的血腥,却好像王婵月的血已经在自己心里溅了一地。 对于强行将王婵月送走,她没有后悔。事实证明那也是正确的决定,毕竟婵月走后第二天她就奉上级命令撤离到延安了。奉上级命令这种话,任何时候对她都适用。她自以为不是一个以服从为一切的人,但组织上每一次给她的理由都合情合理,调遣可谓非她不可。这次组织让她回来尽可能的向国民党的情报组织靠拢,有条件的话可以不惜代价打入其中。窃取什么自然犯不着她出手,她是相反的棋子。然而对于她个人的事情,私人的事情,向来喜欢干涉的上级依旧对她保持纵容,或许觉得纵容才是她的魅力所在,亦或这颗关键的棋子的关键的一步还没有到拿出来达成战略目的的时候。她再一次以大龄单身老姑娘的身份回到了重庆,带着自身的漩涡回到了靠近王婵月的地方。 她那天不想将王婵月一个人留在店里,可是想想万一一会儿遇见那情侣二人岂不是尴尬?只好留下了衣服走人。次日姜家就差人把衣服送了回来,她以为这便是完了,感嘆之余还有些遗憾。不成想几日之后王婵月就经常在她的楼底下游荡观望。她自己呢?她才不是不在家。她躲在光线照不到的阴暗处看着楼下的王婵月,王婵月抬头注视着虚空中不在哪里的另外一个自己。 另外一个自己。 在她眼里,自己必然是不爱她的。必然是个负心绝情的形象。事到如今,她自己知道自己负心绝情是真,是不是一点私情都没有,自己也不清楚了。假如一点都没有,为什么在太原反而纵容了这孩子一再轻薄自己,好似新婚夫妇一样如胶似漆—那是城破的前夕,为何她反倒像钱谦益娶柳如是一样快活?阵前娶妻,论罪当斩,可她快活的像是抵死缠绵一般心满意足,而且好像是因为知道不日就要把这孩子送走所以没有负担,尽情放肆的梦中交欢,醒来便冷静的将她生生从自己身边送走。所作所为当然没有错处,她想,假如不重逢,婵月恨自己也好怀念自己也好忘了自己也好,都没有问题。 她喜欢这个孩子,想要从小姑娘身上找到自己人生在世不多的一点温暖,想要回报她的爱,想要让她快乐;可是假如还是会走向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还是会如那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一样让她失望让她远离让她心碎,又何必呢? 原来这两颗心是咫尺天涯的,所有的藩篱都不是藩篱,只有你背对着我,我也背对着我自己。于是她每天看着王婵月思念自己,自己也思念她,却一不去找她,二不去问她,像一个诚心溺毙自己的人憋着气。 可王婵月的血已经在她心里溅了一地。这剎那生死的年代,她不想有朝一日又是这样犹犹豫豫鬼鬼祟祟的来到医院之后,真的看见王婵月浑身是血。 她紧紧搂着王婵月的脖子,身上似乎还带着尘埃和硝烟的气味,低不可闻的在王婵月耳边呢喃:“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第196页 大家都躲在黑暗里,爆炸声依旧震耳欲聋。没人关注自己生命以外的东西。王婵月觉得这样的傅仪恆有点陌生,但又眷恋,遂也伸出手抱紧了她。 她好像也瘦了,这触感是如此熟悉,她闭上眼,把头埋在傅仪恆颈口。心中仿佛有巨大的石头落地,霎时长满草木;有冰山碎裂入海,化为暖流。她试探的偏过头去吻了傅仪恆的耳朵,傅仪恆没有逃避,只是挑起嘴角。 有人说,人死之前,会非常快的回忆自己的一生。好像是一束光,具有比光速还要快的速度,能够迅速的穿越回到回忆发生的那个瞬间,细数当时的种种,在死亡的这一瞬间看到自己的所有喜怒哀乐。王婵月觉得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刻,这一刻她真的获得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梦寐以求的爱情,即便炮火连□□不保夕,这却是她人生最好的岁月。 直到防空警报停了一阵,众人才走出防空洞。走出后门,看见街市成灰,凌晨刚刚扑灭的大火捲土重来,满山火海,哀鸿遍野。见者落泪,皆愤恨满腔。好比见山河破碎,却不知从何收拾起。傅仪恆让王婵月就呆在里面安全处救治患者,她自己去查看损失。王婵月担心她安全,拉着手不想让她走。傅仪恆笑着回握,“我不要紧。你且注意就是。晚上不要等我,自己回家就是。我有空自来找你。” 慌乱之中,留守医院确认王婵月没事又熟门熟路跑到行政院去报信的广仔却没找到姜希婕,他直觉认为姜希婕应该去了临江门,又快步跑过去,只见姜希婕站在街头,背影甚是漂亮—即便沾满了灰尘和血渍。广仔走过去想问怎么了,东家小姐你有没有受伤,见眼前大火,霎时觉得不对,想冲进去救人,却被姜希婕一把拦住。 “别去了。人没事,店塌了而已。”广仔这才觉得心安,细看姜希婕的正面才发现她左臂上黑煳煳一层,不知道是什么,细看还带着点点血迹。“没事,蹭了一下而已。” 她对广仔这样解释,这个手脚麻利的少年也就信了。等到她过会儿回了家,还这样解释,那就完了。全家上下站成统一战线,把她数落了个狗血喷头。其实她真的只是蹭了一下,虽然洗干净之后“蹭”的大片乌青叫个个都能瞪她一眼—那毕竟是蹭到了一根倒下来烧成焦炭的的木头柱子啊!擦干净,消毒,上药,幸好天热,不能也不用包扎。回到卧房,王霁月非要她脱光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处,她只好脱光任由检查。这一检查不要紧,最近的败绩又多了一笔。 王霁月的理由正当的很,一则你理亏,二则天这么热,太早也睡不着。完事还能一起洗个澡。 现实热爱嘲笑人,无论是严重的嘲笑,还是玩笑似的嘲笑。 两人泡在温水里,王霁月帮她擦背,擦着擦着就靠在她背上了。姜希婕轻笑一声道:“你知道吗?今天说是在医院见者傅仪恆了。”“嗯???她去医院干什么?”“不知道,反正说是一起躲在地下来着。细佬也没看见其他的。我说,”她转过来搂着王霁月,画面虽安十分香艷,谈话口气却颇像老夫老妻,“要不然哪天还是去见见傅仪恆吧。”“见她做什么”“你总也得。。。问一问她的态度是不是?横竖现在你是长姐。” 王霁月不是不想,也非有意逃避,她只是觉得尴尬。点了点头,继续靠在姜希婕怀里,真是天热不怕水凉,“你说她。。。”“嗯?”“到底是不是那边的人呢?”姜希婕一手搂着王霁月,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耳朵,“我现在才不在乎这个。对我来说,谁能把物资给我弄到,谁就是爷。打仗分明打的就是物资啊。”“可是,”“别可是了,要这么一个一个可是起来,要可是的就太多了。生逢乱世,想不得那么多。”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整个渝中半岛上都是残垣断壁,姜希婕“利用职权”加价倒腾了木材过来紧急修缮了在南纪门的店铺,这年头没有她那点职权,也别想搞到要紧的资源了—莫若说任何物资都匮乏。海南陷落威胁广西,南昌重兵压境,海上的物资渠道不日即将断绝,一切的供给除了依靠西南三省举步维艰的农业生产之外,但凡不能生产的,必须从云南和新疆过来—苏联现在固然给了不少贷款,可想想觉得有点可笑,买的来,怎么运进来?公路只能修到兰州,用来运送军事物资才算高效利用,还得盛世才{36}不剋扣;而其他的轻工业物资只能从云南过来—诸如此类,公事私事混杂脑袋之中,她自问心里有算盘,打的叮噹响也没有用,不够就是不够。她已经想在乡下包两亩地当地主了。 工作的时候还有新来的下属问,香港不也可以转运不少吗?她看一眼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子,穿着洗旧的月白旗袍,戴着瓶底厚的眼镜,眼神显得呆滞而疑惑。她回答说:现在沿线都被日本人占领,飞机很容易被打下来。职员点了点头。她不打算告诉她,香港来物资是可以,但是里面的周旋太多了,太多了,简直好像丰腴美丽的名妓要穿越全是色眯眯的大老爷们林立两侧的狭窄通道,不知道要被揩多少油。 她有时会想,这些龌龊腌臜什么时候才能永恆的绝迹于人类文明?后来一想,自己不也干了一样的事情吗?每个人都是求生存,只不过对于“生存”的要求和定义不同罢了。 第197页 只不过现在要是保育会过来要什么,那就只有给的份儿。说上次让蒋夫人在两路口当街拦车{37},往后这种事坚决不许有。一旦有从前线收留回来的难童,就得预备下卡车给送到歌乐山保育院去。想想又觉得幸好了,只要等王霁月给她消息,虽然提前告诉她她也不一定匀的出来。 “所以我现在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在家里餐桌上她不便抱怨这个,现如今家里的女眷除了她基本都在保育会挂职—徐氏都是常务理事了,抱怨只能招来教育—只能回到屋里和王霁月抱怨抱怨。“你别说,就是在会里,这些事也一样。我觉得你还好些呢,”王霁月帮她把外衣脱下来,“怎么说都是个个都想要,你大不了每个人少给点,总之能搞来就是。我们呢?我天天想要这些人做点事都不太容易。”“有夫人号召,她们还不乐意?”“你又不是没听说‘高跟鞋和码头’的事。唉,我还巴不得都招聘来的是普通的妇女,为了点薪水还能好做事。现在要指派这些官太太们做慈善,难道我还得给她们准备个麻将桌子才请得动?” 姜希婕脱下衣服,一转身顺势拉着王霁月的双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抱着,搂着她的腰一起踩着随意的舞步,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听说歌乐山的分会做的还是很好的。这也算是大功一件了。以后给你颁青天白日勋章。”“少油嘴滑舌,”王霁月把手搭在她肩上,眷恋的搂着她的脖子,“现在流浪过来的不少都想去歌乐山住。我跟伯母说要不然在理事会里提一句,这样不行,怕收容不下。而且,”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唉。。。”姜希婕亲一下她的耳朵,“就让孩子们到歌乐山去吧,这边条件要好点。能活下来。你要怕空袭,让理事会提一提防空洞的事才对。嗯。”说完又亲一下。王霁月觉得痒—也知道她是诚心找那个地方—便躲了一躲,而后转守为攻,在姜希婕耳边轻声道:“马上到你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乱世战火中,好像已经快要忘记曾经如何给她庆祝生日了。姜希婕生在初夏五月,王霁月是六月,一个踏实驯良一个温柔顾家,唯独到了彼此面前可以化身无伤大雅的小恶魔。往年在上海家中,躲不过家里人总要安排庆祝一番,甚至还得带上些无关的社交上重要的人,想要自己庆祝只能等到夜半无人。三七年一声炮响流离至此,战争年代一切从简,所谓庆祝也变成简单吃一顿饭,礼物什么的也都免了。而且她们二人的生日想起来总有几分不对似的—年长不嫁,庆祝什么,又老了一岁?别人也许觉得不太对,幸而她们自己不觉得。越是物资匮乏,有时越能刺激人的占有欲。往年王霁月觉得自己是费尽心思在无数好东西里给姜希婕挑一个最好的,毕竟送她礼物的人太多了;这几年,她想送礼物的时候,已经变成费尽心思搜刮一个合适的。 搜刮,这个词再贴切不过。反正捣腾别的东西的时候王霁月是不会威压别人的。 “随便你。你送我块木头都是好的。”两人一齐笑了,王霁月假模假式的打了她一下,“少来。你现在不就是最需要木头!我要能送你木头,你还在那儿着什么急。”两人这样搂着也不累,也不怕别人进来看见—一则没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二则,在她们眼里,现在全家也该都明白过来了,反正全家谁也不干涉。尤其在徐氏的带动下,姜希婕的家庭地位已经下降到只比她的两个哥哥高一点,王霁月分明在她之上—把王霁月当作她的妻子的话。 战争对于绝大多数人都是不幸的灾难。但对于有些人可能也是莫大的阴差阳错的幸运。 礼物的事说不出所以然也就过了,两个人放洗漱躺下,一起背床,开始说孩子的事。“前几天到了那批奶粉,夫人那边要了一些,是送到歌乐山去了?”“管你们要货没管你们要车?”“我是不知道啊。我现在做副手只管怎么进来,怎么出去我只是知道,我管不着啊。”“一卡车克林奶粉,全送到歌乐山去了。夫人让送的。”姜希婕轻笑一声,“唉,所以你说,人家怎么不想进那里啊;教育好,物资也充足,人多就多一点。”“现在是一个保姆带六七个孩子,勉强照顾得过来,可万一出点什么事,真是让人担心。”“收留难童总归要想尽办法能收全收,夫人到处开保育院不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已经到了重庆的,你就不好往别的地方再送了不是。说到这个,”姜希婕翻身侧卧看着王霁月,“担心别人家孩子呢,咱们家的孩子咱们还担心不过来。” 姜希婕说以目前的预测,物资紧张起来是迟早的事,她打算到乡下当地主,这样能保证自家人的粮食来源;但是吃饭倒还不是问题,家里现在主要的两样东西一是两个小孩子的奶粉,那东西已经非常稀缺;二就是药品,一家人上下,除了赵妈和她们二人,都有大大小小的病徵。别人病的轻让吃点中草药也就罢了,傅元瑛是哮喘,为了让她免于痛苦和发病,整日她就闷在家里,活的也算是小心翼翼,为此姜希泽在家连烟都不敢抽;而且现如今这个世道光景,别说哮喘药,就是一般药品都稀缺—医院那边开来漫长的单子,最后只能满足三分之一的需求,单子还都是急救需要的药品。傅元瑛自己也知道,于是她就找各种中医的方子来调理,最近尤其喜欢偏方。 第198页 东西搞不到不说,万一物资紧俏起来,价钱就要涨,到时候全家人这点所谓的“工资”,能买点什么还存疑;这么想想,感觉后院埋得金条是保不住了。“这些个事现在看起来都不很要紧,我就怕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啊。”她说着说着就靠到了王霁月的怀里。只有在王霁月的怀里,她会感到安心,她会想要变得脆弱。 王霁月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与她交握,一时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照理她们的生活已经比此刻重庆百万人口中绝大多数的贫苦市民好太多了。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像是在整个的硕大的地狱中,每个人都领到一间一样。 “麻烦事该来总是要来。一万也好万一也罢,你不倒,就不会有事的。” 姜希婕笑了,这都学会从这个角度来恭维我了,啧啧啧啧,“我什么时候成家里顶樑柱了。”王霁月把她拉过来送她一个糖衣炮弹,亲完捧着她的脸,“你是我的顶樑柱,行不行?” 姜希婕当然心满意足,但好死不死偏要说,“那万一我真的倒了怎么办?”王霁月抬起脖子用鼻尖去蹭她的脸颊,“没关系,我扶着你。” 没关系的,我们本是一体。 她已经不想担心失踪在香港的父亲,留在上海朝不保夕的弟弟,早该长满荒草的母亲的坟茔,她只能抓紧眼前这个人,在死亡、流离、失去每天都在上演的此时此地,一点渺小的珍贵和安慰都千金不易。在保育会有从广州撤下来的官太太问她,为什么不和你的叔叔一起去马来亚我们这些人想走走不得,你是可以走不走。她微笑不语。她也想过,假如姜家选择出国避难,她会跟去吗?她会吧。她可以容忍很多,但不能容忍和姜希婕再度分离。要知道生离和死别有时候是一样的。既然顷刻间动如参商,那就干脆根本不要分开好了。以横扫一切的决心杜绝一切的可能。 夏天很热,好像所有事情的节奏都被可以得拖得漫长,连战争都迟缓起来。她欠姜希婕的礼物,一直到她自己六月初的生日过完了也没有送出,姜希婕倒是送给她一块玉佩,一看便知是古物,问哪里来的,这傢伙说是找人收的。想问她花了多少钱,死活不说。王霁月也就出奇的没继续问。直到那天下班早,回到家,舒舒服服吃完饭回到自己屋里,王霁月才像是大变活人一样拉开黑色的幔布,“送给你。”一台手摇唱机,三张唱片。 姜希婕走过去不胜怜爱的抚摸这台唱机,有些地方有破损,但是被擦得很亮很干净,唱片封套也溅了污渍,幸好唱片完好无损。王霁月笑得妩媚的从她手里把唱片拿过来,放在唱机上。音乐缓缓流出,音质还不错,王霁月伸出手,要姜希婕陪她跳舞。 “从哪儿弄来的?”“还不就是逃跑了的官太太剩下的。不识货的傢伙,差点给我扔了。喜不喜欢?”“喜欢。” 想想也许一台唱机于这个年代这个境遇可谓毫无用处,爱情难道不也一样吗? 音乐飘荡在整个土地主大院里,楼上调休刚睡醒的王婵月当然听见了,她躺在床上听着贝多芬舒缓的钢琴曲,看着窗外浓密枝丫缝隙间的最后的晚霞,想,时间还早,她还不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36}新疆军阀。 {37}由当事人现在回忆出来的真事。不得不说宋美龄在这件事上是真的立了大功的。堪为一个国家领袖的夫人。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古代的浪漫故事有所欠缺。实际上要是张生会武功,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了。虽然照那么说他会成为翻墙幽会的登徒子,翻墙也不是君子所为,但那会为整个故事增加满噹噹的浪漫色彩。越禁忌似乎就越美丽,对于有些人来说就越有诱惑力。比如王婵月,她知道一骑红尘妃子笑不是好事,虽然构不成唐明皇引起安史之乱的一个原因,但会引起后人狗比,但!但!但!假如她是杨贵妃的话,收到这样的礼物肯定会开心的。 她反正觉得唐明皇和杨贵妃是古今难得的真爱。有的人心里只有蝇营苟且,所以看什么都是蝇营苟且。 她穿着睡衣躺在床上,这地主的品味实在奇怪,主卧里毫不犹豫是中式传统大床,这几个偏厢房放的又是西式铁架床,房屋结构是中式,雕樑画栋是西式,睡在屋里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个东西方哪一种风格的梦才好。于她自己而言,她倒巴不得不作梦。 六月以来,傅仪恆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会到她这里来。逾墙而入,夜半相会。 那天傅仪恆对她说“我自回去找你”她也就信了,只是想到这样的迅速直接。晚上回到屋里竟然有人坐在床边,她刚想惊叫出声,这人就笑了一声。那低沉妩媚的嗓音,怎么也不像前一日在医院把自己搂在怀里感嘆自己没事就好的那人。 傅仪恆来了会悄无声息的带着她在屋里跳舞,两人脚步都轻,无论是楼下的还是屋外迴廊上的人都听不见。两人都贴在对方耳朵边说话,王婵月稍显费劲儿—她稍微矮那么一点,要用力够才能凑上去。有的时候傅仪恆会在她这里搂着她睡,睡到凌晨天未亮就走;有的时候安抚她睡下就离开,不知到何处去又有什么事情。 纵然来去如风,幽会如幽灵,对于王婵月而言的确是甜蜜的不得了。她现在已经学会安静的等待,好像浑身的血液只能等到傅仪恆来了才会沸腾。她问傅仪恆,你怎么进来的;傅仪恆说翻墙爬树这点本事我还有,你别关窗就行。傅仪恆问她,今天医院怎么样,她说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够,每天感觉心都绞在一团棉线里拉扯纠缠,鲜血淋漓。她知道傅仪恆没有骗她,报纸上的确是这傢伙写的文章—若不是提前知道那个笔名是她的,很难猜到那种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文章出自她手。傅仪恆问她一路过来的经歷,既然不堪回首她就想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说着说着难免语带凄凉, 第199页 “我想忘了你来着,差不多快忘掉的时候,你就又回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温柔而疲倦的看着傅仪恆的眼睛,虽然是看着傅仪恆,却又像是看着什么更深处的灵魂。傅仪恆伸手过去抚摸她的脸,王婵月趁机握住这只自己朝思暮想的手,贪婪的嗅上面的味道。任由自己不争气的几滴眼泪打湿对方手掌。 她一直觉得傅仪恆身上有一种无法指明的香气,说不出那是什么,像气味浓烈醉人的夜半盛开的花朵,想盛夏夜晚略过皮肤的风,像具有强烈荷尔蒙吸引力的麝香。傅仪恆用香水,但现在这个年月自然是没有用了,可她一样有这样一种迷人的体香,迷惑着王婵月每晚与她幽会都觉得自己心神不宁。 她不是完全不知道更进一步她可以做什么事情,当然毫无实操经验可言,而且也羞涩,她是希望傅仪恆来发起的,这是一种奇怪的类似于献身的心理。与之相对应的是,她不很清楚傅仪恆现在的想法,即便傅仪恆对自己说,她会每周都来,她想要和自己一起,她採取了更加积极主动的态势,但, 王婵月是想要个承诺的,告诉我你会和我在一起,告诉我你愿意和我长相厮守,不论战争还是和平,生还是死。 她躺在床上,楼下留声机里传出音质不错的钢琴曲。听者街不认识法语,没人知道这是萨蒂写的。但这首曲子不适合跳舞,只适合静静拥抱着,适合等待,而她正在等待。而远处窗外,傅仪恆正在慢慢走来。 倘使给我们机会总结自己的一生,有多少事是追悔莫及宁愿从来没有做过的,又有多少事是无怨无悔即使重来一遍还是会这样做的,这能这样的都是少数,大多数都是即便后悔,却造就了后来的奇遇,于是也不能说宁愿从没来过;亦或者做的时候很情愿,却没有想到后来是那样的后果。重庆的地下工作危机四伏,傅仪恆受派遣回来是为了打探五中全会,而后事情的发展超乎预料—倒不是她需要长留重庆,甚至于以身侍敌,而是对方变脸变得太快了,她的压力她的工作难度几何倍递增—她现在只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戴笠派人杀了罢了。 这般压力之下,她虽然有的时候半夜还要去接头,还是会翻墙来王婵月的香闺找她。这种完全孩子气的行为,她也没法给自己找个什么堂而皇之的藉口,她对自己坦白—我就是坠入情网爱上一个比我小十二岁的小辈了,违背伦常礼教世俗见解,只怕终身都见不得光—可是这又如何,这朝不保夕不知道哪天走在路上会被日本人给炸死的战争年月,在不合时宜的大好良机过去以前,让我爱她吧,让我补偿我的罪孽。 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死后理应被评为“久经考验的”本主义的战士,她现在对战争并没有很大的信心,她总有一种“人生得意需尽欢”的倾向。她是不想再失去王婵月,她害怕再丢一次下次见到的就是一具死尸。可进一步让她去爱,她只能给一个像情人幽会似的不清不楚不尴不尬不进不退的状态,没有承诺,没有未来,更不敢前进。可, 年轻的躯体柔软而温暖,散发着让人沉溺其中忘却所有雄心壮志的香气;王婵月的声音娇美,时而含羞带怯时而活泼机灵:这是她最好的年华,像刚刚成熟还带着一点点酸味的脆生生的桃子。她在自己手中,自己快要无法克制。 风流是很坏、同时又很美的罪名。古来人们讲情种,必要这个人既一往情深,又有很多段恋情。于是桩桩件件都成了美谈,传于后世,由人去猜测那月夜凭栏幽会的风月无边。 她翻过墙头,心里想着,我不需要让浪漫的故事传下去,也不想再有往后的人,我只想和你,珍惜我在人生此刻遇到的这抹微光。也许我们能早些相见也许会更好,我们在巴黎相见,在伦敦相见,在更早的更好的时间点相见,我们或许可以携手一起在这条战线上努力,甚至于更多更往后的有关未来的问题都可以被解决, 但是我们在这里相遇了,这就是人生。或许本质上她们才是最匹配的命中注定的爱人,因为她们都热爱冒险,被这种禁忌的美所吸引。 爬上树梢,深吸一口气,一步翻了进去。 进屋看见王婵月想只乖觉驯良的小兔子一样盘腿坐在床上,她笑着走过去,低下头捧着她的脸,王婵月对她笑,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火苗在王婵月的眼睛里跳跃。 我爱你,原来一开始我就沦陷于你这双眼睛。 两人颇有默契的亲吻,长久又温情。在使人沉溺的吻里确认对于对方的感情。假如你不爱这个人,在你吻她的时候,你能感受到真诚的在发光的东西,就留在你的心里,也留在对方的心里。两情相悦是不能由别人来说的,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得到,才能确认。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王婵月搂着她坐下,问她晚上还走不走,她说今晚不走,也累了,想陪着王婵月一起睡。“我可是已经睡醒了,只怕睡不着了。”“那好呀,睡不着,我陪你聊天,等大家都睡了,你还睡不着,我们出去数星星。山上风景这么好,又灯火管制,星星肯定数不过来。”傅仪恆像个少年,全然不似之前那个管教的长辈。王婵月被她甜得要死,心底浮现的不安感就好像是冰冷的一根针时不时就会扎一下,扎她一个激灵。“怎么了?”傅仪恆看见她眼神一闪,“没。。。没事。” 第200页 天热,傅仪恆起身去把外衣都脱了,两个人都穿着白色亵衣坐在床上面对面聊天。傅仪恆喜欢搂着王婵月,因为她天生体温偏低,夏夜抱着尤其舒服。于是王婵月就靠在她怀里,“你听得出来这是谁写的曲子吗?”她问,楼下已经换了一张唱片,“嗯。。。像是莫扎特,不过不太确定。你姐姐新买了留声机?这可是稀奇物件。”“好像是送给姜姐姐的礼物吧。”傅仪恆得意的笑了一声,“我说她们两个好的不得了,你不信。”“我哪有不信,我只是,”我只是还不懂罢了。 傅仪恆顺势吻了吻近在咫尺的她的太阳穴,王婵月觉得好像被烫似的,忽然和傅仪恆说起之前看到王霁月亲吻姜希婕的事情。感嘆她姐姐也会有那样富于进攻性的一面。“是因为姜希婕那个丫头长得又祸国殃民,感情也在那里也就是了。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谁知道她这么一说完,王婵月挣脱出怀抱,转过身来对着她道, “那在你眼里,我比西施如何?” 她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丫头会变得这样的快。也许是我给了你太多不安,你才选择主动进攻。 “在我眼里,世上美丽的女子很多,”她伸手去拉王婵月,对方不为所动,她就只好自己靠近一点。“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双手环过王婵月的腰肢,把她圈在自己怀里,然而贴在她耳朵上,“我只要你。” 那天晚上到底放了几张唱片,亦或者几张唱片来回放了几次,到底是贝多芬放得多还是莫扎特放得多还是萨蒂放得多,王婵月不记得了,傅仪恆也不记得。她们都在半路丧失了对环境的关注,只能关注彼此,试图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中。以至于万事的时候都注意不到音乐早就停止了。王婵月感觉像是自己信奉已久的女神终于显圣,为自己展现了神迹,让自己得到了完全的救赎。在极乐之中,她搂着傅仪恆的脖子,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 傅仪恆搂着脱力的她睡了,心好像被什么失落已久的东西完全的填满。她好像拥有了一件在珍贵不过的宝物,一方面不断炫耀着自己的拥有,一方面不断担忧着宝物的安全,还不断感嘆宝物的美丽。 我爱你,你是我的,我的亲爱的宝贝。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炎热的七八月在留声机的古典钢琴曲傅大小姐的爬墙中风风火火的到来,延宕缠绵的不肯离去。傅仪恆感觉自己爬墙只怕爬不了几天了,因为姜希婕真的给小孩子们买了条小狗。典型土狗,看家护院的那种。王婵月还跟她夸奖小狗多可爱,肉乎乎傻愣愣毛茸茸的。傅仪恆心里翻个白眼,“等它长大了看家护院起来,你才知道它的厉害啊!”转念又觉得王婵月未必知道,她又不翻墙。 这么说以后为了安全还是带点什么肉骨头之类的再来? 没想好,等小狗长大再说。 她之所以这样轻松自然,是因为心底把握充足。至少现在需要她行动的部分不多。她在事实上已经属于半暴露,上级决定把这颗棋子反过来用,让她继续暴露,暴露到敌人对她产生一定程度上的信任,再让她去做一些自己人不方便做的事情,以便扰乱视听。而且假如想干点什么一致对外的事情,也不方便让谁牵线,那她也再合适不过。那天借姜希泽的口去威胁戴笠—她知道他们貌和心不和—也只是一种□□,她知道戴笠不会杀她,因为需要用,而且似乎杀她的场合不多,至少在整个南岸,没有地方可以对她下手。在市中心,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在市中心也没人有这个本事。 她竟有几分看笑话的心情,一边在姜希泽的家里和自己的情人幽会,一边在心里替她的两个侄女婿觉得累。简直比作壁上观还可恶,何况还一边从中渔利。 她那两个侄女婿确实很累。王浩蓬没日没夜的和大老远从美国取道香港再转昆明过来的曾经的老师赫伯特·亚德利{38}一起一个头两个大的研究令人迷惑的密码,他们老早就截获了这个设在重庆周围和日本人联络的电台,但是抓不到人,也破译不了这段密码,不知道对方到底发送的内容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现在情况危险的是,日军敌机飞来,苏联人送来的高炮都打不到他们。敌机来去自如轻易的轰炸重庆,重重防守形同虚设。 这段日子以来,轰炸日趋频繁,每次截获对方的发信都是在轰炸半个小时之前。王浩蓬拿去和魏大铭{39}商量,众人一起研究了良久,大概能看出这是气象数据。呵,个王八蛋!天气好了便通风报信,以后晴天晒被子其次,躲空袭才是第一要务! 而今亚德利来了,他们便可埋头破译密码。自从战争开始,他就很少见到最好的朋友姜希泽,姜希泽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只有重大战略会议会见到他。有天有急事找姜希泽,本以为又要找不到,居然在大厅就遇见了,他便取笑自己这位连襟:“哥哥,人都说戴雨农神秘的不得了,找也找不得。我看你也快要差不多了。偌大个重庆城,鬼才知道你又去了哪里!” 结果姜希泽脸色并不好看。王浩蓬只觉吃瘪,这傢伙是死活都不愿意别人把自己和戴笠相提并论啊! 姜希泽觉得自己现在是不择手段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和军统的人混的久了,沾染这种气息。前日他听说亚德利和别人说到一份文件的时候,感嘆中国军人对于破坏日本人的战略物资运输线几乎是不计代价,他们炸了一艘运送物资的船、根本不计较船上也有中国乘客。他听完颇想哈哈大笑,亚德利果然是不知道国人投敌之后的险恶。他训练那些即将派出去的特工的时候,教他们的残忍狠毒远比这可怕十倍—否则,如何震慑那些卖国贼? 第201页 根据傅仪恆提供的消息,他联络到布在香港的棋子,才知道中统派出去的李士群没有直接奉命去南京,而是和汪兆铭合流,现在拉拢了好几个人,俨然在上海聚齐了!想到这里他就想打人!当时派了多少拨的杀手到河内去刺杀汪兆铭,结果呢,一个都没成功!一个都没有!虹口公园爆炸案还炸断条腿呢!现如今往上海派多少人也很难在宪兵队的重围中要汪兆铭的人头了。 汪兆铭固然可恨,他想,但一个汪兆铭没有多大威胁,真正的威胁是李士群丁默村这伙人。 哼,这么一想,汪兆铭越发可恶了。 这一天他回家略早,没想到姜希婕也正好到,兄妹俩难得坐在院子里聊聊天。他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好像吐出疲倦一样吐出去。“你们这些人这么可劲儿抽菸,后方产业还得给你们腾点地种菸草。”姜希婕说的没好气,姜希泽只好疲惫的赔笑,“是是是,可是战争年代再要大家戒菸也不可能了。物资的情况怎么样?”“你是个高参,战略物资你不知道?我要是你,巴不得树上结的不是果实是弹药,田里的庄稼只要一个月就能熟。现在汽油这么缺,我还巴不得每天都有用不完的桐油,有砍不完的桐油树。”姜希婕说着说着拿过兄长手里的烟盒和火柴,点了一根。姜希泽倒不讶异于她会抽菸,只是看着她,默默等待她的下文,“我不在中央银行,我也不清楚国家还有多少钱,但照我算,我们离破产也不远了。”说着轻蔑的一笑,“破产倒也不可怕,反正有人会捐钱,物资紧缺了,老百姓就会省吃俭用。可是,”她恨得咬牙,“我就亲眼看着有的人从中搜刮分肥,我还不能管,我好想把他贪得那些钱都给他塞到嘴里让他吃下去活活噎死!”无处发泄愤恨,姜希婕只能把只抽了一口的烟给扔出去。 姜希泽无话可说。只能伸手去拍一拍妹妹的肩膀,跟她小声说自己都看到了些什么,什么人骑墙了,什么人投敌了,什么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太多了。最后跟她归结,还是他爹说的那一套,“正因为有这些骯脏,才需要我们去纠正。”姜希婕点头嘆气,道:“我有点想爸爸了。也不知道希峻也在过的怎么样。”“想叔叔什么?”“我想他心里难过,一辈子尽是失落。”姜希泽本想安慰,只是物伤其类,何况还是从小疼爱自己的叔叔,人生艰难的压抑气息从胸口涌起,让他良久无语。 “你老在这里坐着,还抽菸,不怕王小姐生气?”他只好又换回嬉皮笑脸的语气,“她今天休息,先回家来睡了。这会儿没点灯,应该还没醒。”“我说呢,这么体贴。”“你少挖苦我。大哥什么时候能回家一趟来啊。”姜希泽摇头,“我要是你,我盼他不回家。回家就是胜利的那天。他们十一师{40}现在跟着薛岳在长沙顶着,挡住就挡住,挡不住就麻烦了。他算委员长的嫡系,万一从前线下来就是回来拱卫重庆,那就麻烦大了。”“对了,王伯伯在哪里,你们那儿有消息吗?”姜希泽想说有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军统里只有戴笠一个人有绝对的知情权,再往上就是何应钦,顶上委员长。他只听到一点风声,“我只知道最后他出现的地方是香港,上了去新加坡的船,是不是要去马来不知道。他现在连亲儿子都不告诉,浩蓬也不知道,我们也没有情报来源。霁月问吗?”姜希婕点头,“她成天都担心王伯伯会干出什么事来,”本来想直说,又担心不妥,可是毕竟是哥哥,又和王浩蓬那么要好的,“她总是担心王伯伯投奔汪兆铭,给浩蓬招来祸事。” 她本意是想套点话或者找个安心,哪知道姜希泽苦笑摇头,“这种事,要是真的发生就发生了吧。在我眼里,能为害甚大的不是王绍勛。就是真要给浩蓬招来什么祸事,现在也不是时候。你告诉霁月,别担心那么多。” 他总是告诉家里人不要担心那么多,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只是遥远的幻影,而非他已经陷了半只脚的泥潭。 背后传来楼上傅元瑛咳嗽的声音,姜希婕说:“我已经托人去香港买药了,你有没渠道送回来?没有我就继续在飞机上夹带。”“啧啧啧,你都学会夹带了。”“哼,”冷笑之后,她想继续说点什么,可蓦然浮起一股心酸和物是人非的惆怅,“想当初我想要从事贸易,可没料想过今天会有这样的用处。”姜希泽偶尔能从同事中听到一些赞美,说令妹办事效率高,在讨价还价上有好手腕,巾帼不让鬚眉,应该得到委员长的褒奖。 你们只看到结果,看不到过程里的殚精竭虑。 楼上傅元瑛又狠狠的咳了几下,兄妹俩听见心都悬了起来,害怕是哮喘发作,幸好只咳了几声就停了。两人都得坐在外面散散烟味才好回屋去,姜希婕问:“二哥,你后悔和元瑛姐姐结婚吗?”“不后悔。”姜希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很多时候,我派一个出去,死了。我建议哪一支部队过去打哪里,败了。悔不当初之后我都会想要是当初不这么干就好了,应该怎么样改变决策,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的时候我也会想,我要是一直没和元瑛结婚,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已经出国去了哪里,会不会没有得病,而我又会是什么样子。一旦想到这些,就觉得可怕。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所以从来不会后悔。” 第202页 他转身回自己屋里去,姜希婕也转身要走,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厨房吃完饭的小狗跑了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肉球抱在姜希泽的军靴上。而随着汪汪汪的叫声一起跟来的还有姜邺姜颍。姜希婕看着兄长抱起小狗和侄子女儿一起玩的样子,背影很开心,看着好想哭。 她嘆着气回到屋里,开门看见王霁月扶着额头坐在桌边,一张郁闷的脸。“怎么了这是?”她走到王霁月身边,王霁月也不说话,指了指床上。她扭头看去,上面有张床单,床单上有血迹。时间已经久了,血迹颜色变暗。而且量相当少,只是在月白色床单上非常显眼罢了。 她不明所以,回头看着王霁月,王霁月给了她解释:“婵月的。” 啊,这,不是我教她的。我没有这个癖好,我也没有收集过。 “我说她今年这么越来越活泼开心,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尤其夏天以来,简直春风满面的。今天我帮元娥找东西,找到她那间屋子去了,才发现她把这张床单私藏了。私藏!” 姜希婕想说,我让你早点去和傅仪恆见面谈一谈,你不去,这下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38}美国的密码破译之父。二战中他在中国工作,为二战对日胜利起了重要的作用。此处师生关系为虚构。 {39}中华民国军统局主要将领,少将军衔。电台专家,受到戴笠将军的重用赏识,担任军统局第四处处长。 {40}此处用了真实歷史上的着名的胡琏将军带领的十一师,是国军五大主力陈诚十八军的主力之一。当时的确参与了薛岳指挥的第一次长沙保卫战。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天王婵月值班,并不回家,没能撞枪口。当然王霁月估计也没打算给她来一梭子。她只是觉得进退两难,你说要她指责妹妹什么,并无可指责,她自己也不是一样。可她总觉得姜希婕和傅仪恆是不同的,至少姜希婕是同辈,而傅仪恆是长辈。这逾越礼教逾越的过了,可是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选择同女子相爱,还有什么礼教逾越不得?彼此未嫁,没有介入任何人的婚姻,也没有伤害了谁, 嘿,怎么想着想着我还替她辩解起来了。 姜希婕坐在旁边,想给她夹菜,揣摩了脸色,又觉得不敢。想想这几年自己这个胆子是越发下降,难道是沾了地气也成了老婆奴?也不知道算不算光荣,别人估计不觉得。但自己觉得光荣不就得了。想到这里,这傢伙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累傻了,居然轻笑了一下。 王霁月瞪她一眼,“你还笑?笑什么?!” 这显然就是沾了地气的缘故,人都变了。她摇摇头说没什么,认认真真当老婆奴。 王霁月却兀自嘆一口气,放下碗筷,伸手过来拉着她道:“我并不是,并不是觉得别的什么,我只是害怕她受到伤害。大概就像父母嫁女儿,总担心她被人家欺负,遇上个负心的。如你我者万中无一,我,”她看着姜希婕的眼睛,永远水雾瀰漫的一对眼睛,她可以说已经看了无数次;从物理上来说,只是也只能看到姜希婕琥珀色的瞳孔,可王霁月总能从里面看到她的灵魂,看到她没有说出来却清晰非常的话语。 好像真的已经是老夫老妻,她们的二十几岁的所谓最好年华也快要过去了。好像说的话都越来越少,不再像少年时那样遇上点什么就要掏心掏肺,最真诚的话语反而不用说出来,只需要注视对方的眼睛。 两人沉默,知了叫得有气无力。王霁月想,好像不论什么情况,但凡如此的时候,姜希婕的眼睛永远在笑。她心里也害怕也无奈也束手无策,但是她对自己笑了。 也许自己已经惯于依靠她了。纵然在事务层面各自分担,自己却一直仰赖她给自己信心,勇气,意见,无条件的支持。 她像只猫一样靠在姜希婕肩头蹭了蹭。 第二天晚上王婵月疲惫的回到家,她姐姐坐在院子里等。远远的她就看见她姐姐像是古人的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坐在那里,握着一把略显破旧的蒲扇轻轻摇晃,半是扇风半是驱蚊,笑着唤她。她以为不过平常,她姐姐也不过晚上有空便陪她吃饭。吃完饭才想起来问从来形影不离的姜希婕去了哪里,王霁月道她陪傅家姐妹去傅家了。她笑的玩味,让王婵月觉得有点不对, “姐姐?”“嗯?”“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难道是和傅仪恆的事情被发现了?吓,虽然说辞准备了一套,临到用时,张口结舌不说,机灵巧劲是一点都没有了,她又只会有自己那点横劲儿。 她与傅仪恆商量,两人都有迟早要被发现的觉悟,准备统一口径。王婵月觉得自己不便插手傅仪恆的家事,看她的样子也知道她无惧于父亲和家族;便只和她商量自己应该怎么办,尤其是怎么应付姐姐—长远些的,想像不来,她甚至希望战争永远打下去,这样她就不用面对父母,没有媒妁,她甚至宁愿付出一切代价来维护这样一种现状。傅仪恆让她对她姐姐坦白,不要有丝毫隐瞒就行。她说交待了姐姐会不会生气,傅仪恆笑她,她来问你自然都是知道了,你再隐瞒,她才真是要生气了。 王霁月淡然道,“你和傅家姑姑好了多久了已经?都不告诉我,不让姐姐和你同喜。虽然说是长辈,但和你的事怎么也得告诉姐姐吧。” 第203页 她姐姐此刻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不知如何形容,说是喜不像是喜,怒似乎也没有,嗔也谈不上,“我。。。我只是不敢主动告诉姐姐,害怕姐姐生气罢了。”“害怕我生气?你瞒着我不也一样生气吗?”王婵月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倒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只敢站在原地受罚。王霁月伸手招她,“过来。别在那儿站着。过来坐下。”王婵月低着头走过来,恍然间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在家里人面前胆怯狼狈过,不过说到底会这样管她而不纵溺的也就只有姐姐。她敛了裙子坐下,两眼想看不敢看,王霁月笑着嘆一口气,姜希婕走之前对她说,不要吓着婵月。 “你听我说,”王霁月于是尽量放缓语速,语气平和,“自从我们知道她回来了,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姐姐我谈不上阻止什么,既然木已成舟,我怎么能棒打鸳鸯。”王婵月的眼睛亮了,“我不过是想问问你,往下怎么打算的?” 姜希婕抱着同样问题,在《大公报》的临时办公室坐下。天色擦黑,灯火管制,她要不是有点特权,啊,怎么当这个不知道负得哪门子责任的家长,穿过重重检查跑到这里来见傅仪恆。室内只点了几根蜡烛,傅仪恆却偏要掏出火柴来点菸。擦的一声,磷火燃起,傅仪恆那五官妖冶还带着几分疲惫神色的脸,就显得更加美的要命,“你问我往下怎么想的?呵。”她深吸一口,从鼻子里喷出两到长长的烟雾,再一开口换气,最后的一小口烟雾从嘴里飘出,这有毒气体像是有生命一样,姜希婕想,“往下,我没什么打算。我要打算的事情很多,但是桩桩件件又都不能由我做主,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你要是来找我要个承诺什么的,那大可不必。世上承诺那么多,有几个是真的兑现了的?要是都那么容易,一诺千金的人是怎么流芳后世的。” 姜希婕觉得对方固然说得在理,但实属流氓,此刻既然把自己当作娘家派来兴师问罪的,就不能轻易放过,“傅姑姑,”虽然从小住隔壁见她的时候,她就这么叫傅仪恆,现在关系变了,这三个字叫起来反而相当别扭,“这话我怎么怎么听怎么不对呢?”“你觉得我登徒浪子?”“是。虽然你我并无差别,礼教人伦之类也断说不到我们头上,但我觉得既然和一个相爱,总也要考虑着一点往下的事情才好。”傅仪恆笑着看着她,显然饶有兴味,姜希婕也目光平静的看回去,即便她不清楚傅仪恆想在她眼睛里找到什么,但她要明确的向傅仪恆表达她的坚定—有的时候,年纪差距较大的恋情总是面临着糟糕的考核标准,那就是无论如何,即便是年轻的一方主动追求,先发动的攻势,一旦两情相悦,年长的一方总是要承担更多的引导责任,甚至对最终的结果负上以年龄来分配的最终责任。 “你还是一样。小时候上房揭瓦,长大了闯荡商海,敢想敢做,也不畏惧责任。真好。”傅仪恆又吸了一口,享受的吐出之后道,“婵月那孩子和你很像。” 她任由烟独自燃烧,这行为简直是浪费。而姜希婕也不发一语,刚才那句话像是很沉重的一大堆灰尘,纷纷扬扬落在周围的虚空里。 良久,“生逢此等乱世,我不愿看到她因为我的缘故而伤悲。我也无法忍受我自己的痛苦。你恐怕也明白想要却得不到的痛苦。事已至此,一切都是我们彼此选择的结果,我只能说我爱她,正如你爱王霁月一样。”“可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霁月。”“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同样重要叫人两难的东西来让你选择,要不然,你下不了这个结论。何况来日方长,明天的你怎么能相信今天的你呢。”“可人假如对自己一点坚信都没有,未来如何才能走向自己想去的地方呢?”“你可以有坚信,也可以努力。但事情的结果不会因此就一定向着你以为的方向走,这是世间的逻辑,你必须明白。希婕啊,”她把菸头捻灭在一个权当菸灰缸的摔破的土碗里,“我们所有的只是当下。过去已经失去,未来永远不会来,我们只是活在每一个当下里面。连我刚才点菸的瞬间,都已经完全的消失不存。” 姜希婕无话可说,兀自玩味着这番言论。傅仪恆像是确认一般把菸头拿起放下,反覆检查是否彻底熄灭,“你回去告诉霁月,就是从我的角度来说,只要我能给婵月幸福一天,我就会爱她一天。假如未来某一天我若是不能了、或者她自己求去,亦或者出现了更好更合适的人,我绝不迁延。嗯,就这样。过几天我会登门拜访。” 傅仪恆起身要走,后面负责排版的同事在叫她。姜希婕只好也起身告辞,傅仪恆送了她一程,到楼梯口,姜希婕说不用再送,傅仪恆为她带着门,“看你这几年,长得越来越美,怎么都觉得霁月有福气啊。”姜希婕莫名其妙,瞪着眼看了回去,傅仪恆不改调皮样子,继续补充:“不过嘛,你也一样。” 几天后,傅仪恆登门拜访。原以为会是和傅老夫人一起来,结果还是她亲自上门,理由也好说,很直白的说自己是来看婵月的。横竖这一家的人都知道自己和王婵月的交情好。她态度很温良的和王霁月又聊了一阵,双方也不再互相试探,仿佛已经达成共识—王霁月那夜听了姜希婕带回来的高论,倒觉得很在理,既然木已成舟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听之任之吧。也无需考虑改口的问题,四人决定保守这个秘密,遂依旧叫傅仪恆是“姑姑”—辈分之类的东西,对于她们也无所谓,像傅仪恆说的,名字无非给人叫的,只是大家都会图好听罢了。 第204页 事情发展至此,算是一切心病皆除,置身其中却不能施展的王婵月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世界除了别人的疾苦和民族的危难之外,于她而言竟然是真真正正的天堂了。至于仅有她和傅仪恆知道的傅仪恆的地下身份,她不打算告诉家人。既然关系复杂,何必凭添乱麻。秋天一过阴冷的冬天又来了,因为多轮轰炸导致住宅损毁,无家可归者甚多。姜家的饭店施捨都施捨不过来,医院里也多了很多因为营养不良而体弱生病亦或旧伤復发的人,治疗的应该着重营养,营养何在?物资日益紧缺,有一天她看见姜希婕的头上有明显的白髮,而那个时候,姜希婕正在和她姐姐说道歌乐山保育院的物资要如何保障。 医院里的药品也紧张的可怕了。战争开始勒紧每个人的脖子。与此同时,傅仪恆却突然开始变得非常忙碌,不在是那个时而逾墙而过时而大摇大摆走正门来与自己幽会的闲人。 空气的味道都变了,她想。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姜希泽脸色不好看。远不是“臭脸”可以形容。搞得同僚都觉得,原来一个人恼羞成怒还可以气成这个样子,浑身上下都像有刀子,随时可以□□捅人。 他是傅家的女婿,他的岳父虽然曾经跟随过奉军,但归根到底算是山西大族,皇姑屯事变之后又回到了晋军派系。系统内部人人都知道他家兄弟三个,老大是陈诚的爱将,他是参谋部最年轻的高参,而他的弟弟,送父亲骨灰回天津之后就投共了。外人觉得反正国共合作抗日,没有什么膈应的。系统外的人当然不知道姜希峻现在在八路军工作,算是阎锡山的手下。这也就算了,他试图与这小子取得联繫,带过去的话这小子一句不回,也就罢了!现在以韩均为首的那伙人,公然在阎锡山手下造了反了{41}! 参谋会议上商量怎么办,他建议派中央军过去。把阎锡山的地盘挤到晋西南。一来可以弱化阎锡山的势力,二来可以进一步遏制zg地盘的进一步扩张。上头倒是採纳了他的建议,只能希望实际执行效果不错。 他忽然恨的牙痒,越来越想亲自把弟弟给抓回来痛打一顿。想到军统审讯室里的酷刑,他是真像往弟弟身上着一顿鞭子!最好打得他下不来床!从来他就不喜欢那一套,觉得苏联那套总有一些说不清但绝对是错的东西在里面,无法剔除,形同痼疾。现在只恨不能亲手全部斩除!看见个“红色”的傢伙他就有气! 饶是如此,此刻他听完随从关于军统已经派人去香港保护陶希圣的消息后,沉默点头,让司机开车—他还是得去见一个红色的人。 自从开始打仗,医院里就一直忙乱不堪。他一路穿越由伤兵组成的重伤员住院区,走到最后面隐蔽的一场病床上,看见傅仪恆躺在那里,而王婵月在一边陪床。傅仪恆见他来了,让王婵月去照顾别的病人,“去吧,我不要紧的。”可她身上有数处子弹造成的擦伤,右臂已经完全不能移动,“可,”王婵月自知她该是有什么机密的事,心疼溢于言表,满眼关切不愿离去,天知道两个小时之前她有多惶恐。 傅仪恆笑着点点头,她也只好走了。 姜希泽一切看在眼里,但无心去想。他拉好围帘坐下,“所以,这是什么意思?闹事枪击,却把事情捅到我这里来,难道要我出面帮你按下来?”“按下不必,”傅仪恆因为疼痛—坚持不要麻药做完了取出小一块残留的弹片的手术,麻药实在太紧张了—说话显得有气无力,只有一对眼睛还冒着精光,“也没人敢把这事儿怎么样。我只是要麻烦你,带句话给何长官和戴笠。”“嗯?”“既然人心变了,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我这样的蝴蝶也就往哪边飞。” 姜希泽没说话,表情戒备地看着傅仪恆。傅仪恆依旧疲倦的望着他,看似一种示好,实际上她只是绷出一张脸,用余光端详姜希泽的鬍子茬。 姜希泽早上被警察局的人找到,告诉他今天早上有人在傅仪恆上班的路上企图枪杀她。由于是在闹事打斗,警察很快抵达现场,可兇手一行数人均带着□□,枪法很好,警察打不过也没抓住,让对方跑了。在袭击过程中,傅仪恆在闹市中闪躲,幸而没有被击中,只是被子弹擦过,已经送医。送到医院,进手术室之前,让警察去叫姜希泽。 姜希泽不讶异于傅仪恆知道他今天会在那里,毕竟他比戴笠的好找多了。他只是觉得这变化有点太快,让他怀疑真假。“姑姑你毕竟不能想投就投,现如今这样子,我可不觉得哪里还能保你的安全。”“你别以为,上面就真的要我死。”傅仪恆闭着眼睛苦笑道,“人一多了就有派系,谁也不能倖免。我还要回去的,否则对于你们来说,我的价值就太低了。所以我以后两面事,保证在冲突的时候,帮你们不就是了?到那个时候,请保我一命就行。” 姜希泽想了一想,未置可否,只说知道了,有消息就让婵月带给她。便起身离开。正想走之际,他扭头看了看傅仪恆,忽然问傅仪恆在报社的薪水,傅仪恆告诉他,姜希泽想了想,“和政府职员也差不多。唉{42}。”恍然间想起刚才王婵月的样子,“姑姑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到我们家去拿好了。好好养伤。别落下病根。不过我这话也多余,你不拿也会有人给你的。”傅仪恆笑起来,“我谢谢你这份孝心啊。” 第205页 姜希泽走了。傅仪恆一个人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她跟王婵月说好了—毋宁说是妥协好了,只住一周。一周过后立刻出院,一周之内必须养到能出院的程度。一则她不想占着病床,觉得自己只是擦伤好办。二则,更重要的是,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办。 王婵月来了,撩开帘子,给她纸笔和一块薄木板,再扶她稍微坐直一点。眼睛还是红的,语气也很没好气,“快写完,然后睡。”傅仪恆抬头看她,似乎想争辩,“遵医嘱。” 要不是你在手术台上还跟我说要纸笔要把早上走在路上的稿子写完导致我一不小心划伤了你—哪怕只有一点—我才不会给你这些!想到就心慌,王婵月觉得直至此刻她的心跳还是过快,值班到清晨,疲倦的脑子—毕竟还要接着上半个白天—在急诊送来又一次身受枪伤浑身是血的傅仪恆的时候瞬间清醒,而后紧张,而后在亲自为她取出弹片的时候心疼的好像整个人都陪她疼了起来,手都有细微的颤抖,喝止病人没完没了的叨叨—可是傅仪恆不叨叨了,她又担心她是不是太疼了,疼到只能忍着。 六七个小时的手术她都不曾嫌累,这次却觉得如此漫长。 “好了好了,我写完了。这样就算是要旷工一周也不算对不起张主编了。”傅仪恆把纸笔放在一边,左手写字也是一样的快。“医生大人,你这会儿也到下班时间了,要是不愿意回家,我就陪你在这儿睡会?”王婵月早已坐在床边,看到傅仪恆被严严实实包起来的手臂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层又一层的丝线绞了起来,“你什么时候能对我说,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呢?”声音里透着整夜未眠忙碌不休的疲惫,傅仪恆用左手吃力的去拉她的手,手指尽管修长,长度不够就是不够,“我不能,对不起,宝贝。我不能。” 王婵月不觉得多伤悲,这是她能猜到的答案。就算是傅仪恆说再也不会有了,她也不会信。于是她苦笑了一下,然后靠在傅仪恆的腿上,温驯如同从小养大的忠犬一样, “睡吧。” 她觉得爱情不应该是干涉,而应该是永远的无条件支持。人与人之间,在情感关系里能做的其实不多,无非那么几个选择,在程度上有所变化,所以形成不同的搭配。是否条条大路通罗马则永远无人知道,正如每个人的基因编码有相同之处,也有完全异常的部分。唯一相同的只是每个人都想要获得幸福,没有天生想要弃绝它的人。 行政院,姜希婕和头儿正在商量怎么想办法给职员多搞一点福利。战争年代,政府下令公务员不涨薪,可是银行大印钞票来支持政府财政的借贷,物价飞涨,职员们本来觉得在政府工作,苦虽苦累虽累,但总有固定的薪金可拿,哪知道钱今日到手,明日就不如今日值钱了。姜希婕自己时不时要用三寸不烂之舌加上政府军队的家世背景去和人家讨价还价,给家里店里置办所需,她很清楚在市面上这些要紧的粮食肉蛋药品物资有多贵,有的时候还不是贵就能解决的问题。涨薪是不可能了,头儿的意思是要不然从自己的渠道要点什么分给下属好了。姜希婕反驳道,如今什么不紧张?那些个供货的爷爷们,好说话的自然好说话,不好说话你还不知道? 外面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像是催命,头儿手指间的烟一直不熄。假如此刻又有空袭警报袭来,他们又会手脚麻利的跑向最近的专门为行政院建造的防空洞—战争的诡谲便在于此,职员们拿着可怜的薪水回到家面临飢饿的宿命,姜希婕觉得物价再涨上去只怕要面临饿死的可能,而在工作时反而可以免于轰炸致死,防空洞大而坚实,通风效果好,比起平头百姓自然是好多了。勒紧了裤腰带养的都是孩子们吧。教育上也给学生补助,老百姓自生自灭,政府供养着力所能及的学子,有一口饭吃饿不死,他们就会继续读下去,国家就有希望。可是这饿不死的红线越来越危险了。整个民族像是畸形发展的生物。 她能做的也只是在流通最开始的环节就先下手为强,以较低价格囤积物资。也许这与杀人无异,饿死的百姓的鲜血她也沾染。所以他们家在自己的店里施粥。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可笑的拯救措施—既然流入市场穷人也买不起,不如直接熬粥蒸粗粮馒头来救济。有天回到家看见徐氏让孩子们也喝粥吃粗粮当晚饭,要孩子们也感受穷人的生活。 “我看赵妈现在开心的很啊。成天这通忙。秋天的时候赵妈找乡下农民买了一窝小鸡仔,再亲自把家外面的一片荒地围了起来,小小养鸡场建成。渐渐的鸡蛋不愁,赵妈晚上听说傅仪恆受伤的消息,生杀了一只鸡拿去炖汤了。傅家姐妹千恩万谢,赵妈却和她们夸耀起自己炖汤的本事来,王霁月看了好笑,回屋和姜希婕说,“那可不是。你信不信她过不了几天就要开始往山上去放鸡了。反正没有鸡吃的粮食,只有让它们去山野吃虫子。古有放羊放牛,今有放鸡,也不错。”姜希婕脱下衣服,自知一股烟味,遂放在屋外。“你拿进来也无所谓,我不介意。倒是你们这每天忙的,抽菸不绝。难道是要熏腊肉吗?”姜希婕扑哧一笑,“我说你,毕竟是成天要管孩子的人,怎么嘴巴越发不正经起来?”“我那哪是管孩子,我是管管孩子的人;管这些大娘们也就罢了,和那些太太们打交道才是真累。”两人在桌边坐下,茶叶咖啡也一概没有,此刻有杯热水也就足够享受了。两人一手拢着杯子,一手腾出来与彼此交握,“我都替夫人觉得累。有的时候连伯母都叫不动这群太太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告到了面前还要申辩一番。既然这样不情愿不如不要来,又不,非要长这个面子。”姜希婕拍拍她的手,“何处不是如此。人情世故的泥潭本来就是由每个人构成的。你们算是效率高的。” 第206页 一个群体的能力和道德,有的时候竟然是由其最卑劣者的水平决定的。作为群体中不甘溺毙者,只能拼命出头来引起别人注意,继而希望有人能通路而行。最终改变整个群体。法不责众有它的道理,也有它被打破的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41}晋西事变 {42}“早在1940年,公务员、教师以及士兵的实际收入的2/3被通货膨胀所吞噬。“《中国通货膨胀史》,张公权,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版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留下来耕作的农民们的田里收成不好,姜希婕很清楚,她虽然不负责粮食收购,但在收购其他物资的时候,看的再清楚不过。军政部现在要求下去收粮的人按照□□的时候准备,就是打下来的谷壳都不要放过。一併收来。早年间定下来的标准是每人每天大米二十二两或面粉二十六两{43},罐头肉四两、干菜或咸菜两两、食盐三钱、酱油四钱,临时加给烧酒二两或白糖一两。这个规定在三八年的时候就已经破坏殆尽。富裕的江浙全面沦陷,海岸线也被封锁殆尽,唯一的几条通路哪来运送重要战略物资和官宦显贵的家私小妾,粮食,只有依靠贫穷的后方供给。姜希婕曾向头儿、向她大伯建议过,说必须有人想办法去开荒种地,保证农业生产,四川一个省供给大半个国家的人,一旦有什么天灾则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有系统的安排,否则后方大家挨饿事小,前线什么挨饿事大。顶好是能自给自足,只要自给自足能够运转下去,一些替代性物资也可以广泛的种植开来,讲究西南诸省去消耗是不行的。杳无下文。她后来就知道了军队后勤体系的腐败,统一採购也不现实—既保证不了运输,还触犯既得利益者们,所以后勤只能保证粮食、油盐的採购和运输,其余一概让底下的部队自己决定。 现在粮食也接续不上,姜希婕一边看着到手的杂着谷壳稗子的“粮食”一边想,发到部队,一级一级的贪污,一般的士兵吃的会是啥?她们在这里殚精竭虑的管理后勤,简直想自己开个菜园子去种菜,晒干了弄到前线去。但只要官僚气息一日尚在,就永远别指望解决这个问题。 有一天她听到传闻说前线将士吃的是所谓的“八宝饭”:霉米、沙子、石子、粗糠、稻壳、稗子、老鼠屎和小虫子。 姜副处长遂在堆满文件的办公室摔起文件来。她想弄几袋沙子,餵那些贪污的主,餵到撑死为止。国家穷尽西南西北几个省的资源种那么点粮食,只能供应每个士兵每天六两米!结果到了士兵手里,六两倒有三两沙! 王霁月在保育会工作,每天奉行指示,在保育会内部厉行节约,工作人员吃的也算清淡简朴,能保证的都是孩子们和保姆们的饮食,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也就算一份饿不死的工作。养家餬口只怕断然不能。而且保育会名额也有限,只能僱佣那么些个人。王霁月就负责招聘和培训,从去年开始的粮食减产使得很多周边郊县的农民背井离乡逃到重庆市内,想慕名应聘保育会,至少保证自己不饿死;还有的想把自己的半大孩子也加入保育的行列,或者所不能送进去也求能收留下来当个童工,叫人好生为难。那些农村妇女涕泪俱下,有的人知道自己不够格进来工作,只想把孩子留下;有的人死缠烂打,简直比撒泼的泼妇还要具有战斗力。王霁月每天应付的头疼。 两人回到家,你看我一身愤慨得想杀人的戾气,我看你一副左右为难的丧气,相视嘆气,坐在院子里吃饭。也许是因为全家人都知道猜到且接受她们的特殊关系,也许是因为压抑的艰难岁月里,能抬头看见星空也是一种幸福,四月以来,只要不下雨,这俩就坐在外面吃最后一轮的晚饭。 全家人的饮食在赵妈精耕细作的家庭农场帮助下保持了一贯的营养水平,赵妈虽然年纪一把,倒越发富于精力,热爱夸耀自己,美其名曰,要是重庆像自贡那样产盐,给她一口小小的盐井,她能办更多的大事。大家只顾着和她玩笑,傅元瑛每天还帮她干活,赵妈不让,她倒有一套辩解的—说医生让她不能一昧静养,否则越养越弱病气越甚,必须活动,至少餵个鸡。姜希婕想去找徐氏商量,说如今粮食越发紧张,钱也不值钱,不如砍掉临江门那间破损严重的店,都挪到南纪门那家去。再要更不行,只能让租住在南纪门的租客也走人,生意不做了,让店员伙计一起来家中就食,也多点帮手给赵妈去开荒。徐氏倒是应允,只是说一切不急,特别是租客们。虽然说涨价也不是不涨价也不是,但赶他们走就要甚重,仁义还是要的。 徐氏跟她说,你本来开店就不是为了钱,有租客来也是某种程度上做了顺手的好事。现在还剩下不走的人一定是真正无处可去的,你要再赶他们走,那就当真是逼他们上绝路了。 “有的时候我觉得大婶挺了不起的。”“嗯?为什么?”晚饭简单的很,炒个鸡蛋,盐水煮个青菜,白饭。营养是有,和以前赵妈神乎其神的手艺做出来的菜就不能比了。姜希婕累了,扒拉几口吃完,放下碗筷陪王霁月坐着,伸手去抚摸家里的小狗“胜利”—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少了—起这名字的寓意和希望固然好,可是谁也不全信,尤其是她姜希婕,“战争年月,我觉得我已经日渐铁石心肠,而大婶反而还能保持一份慈悲之心。”王霁月笑了笑,吃完也放下碗筷,伸手让胜利过去。这傢伙本来在姜希婕手底下蹭的正开心,一见王霁月叫它,立马就走。姜希婕苦笑起来,“真是肉包子打狗啊,你可是我主张买回来的呀!”没敢说当时王霁月不同意来着。 第207页 “我也一天天的铁石心肠。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怜悯之心已经没有了。怪不得当初教授说,有的时候教育者会越来越铁石心肠。尤其是中学教育的,大学教育的倒不会。他们专注于学术。说起这个来,听说昆明教授们的日子越发过不下去了。今天有人在保育会找人,说希望托在重庆买两桶奶粉带到昆明去看望生病的师长{44}。”“现如今谁人不是,你也不想想咱们俩的工资值几个钱?”两人苦笑摇头,“对了,你猜,今天我收到谁的消息了?”“伯父的消息?”王霁月点点头,两人这样默契,“叔叔发的,说爸爸年初就秘密抵达槟城,但是不让说,怕走漏风声。现在觉得安全些了,就准备告诉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姜希婕摇头,“孙夫人在香港设立分会之后,我们又到南洋去设立了两个分会,主要目的是为了募捐。南洋豪绅被揩油揩了不少了,现在要继续找那些逃到南洋的,就跟我说,能不能跟家里说一说,让叔叔捐钱,还说什么听说叔叔在马来亚又发了财等等。哼,”轻蔑一笑,“他发不发财我怎么知道?估计这话传到叔叔那里的时候,爸爸也听见了。他这又上赶着凑过来了。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总之不要变节投敌了才好。” 姜希婕知道她只是想倾诉,未必需要个什么注意,这种情绪憋着也不好,但是说完就要尽快忘,于是立刻转移话题:“没跟婵月说说?她最近也算是住在傅家了。”王婵月自打傅仪恆受伤之后就一直贴心照顾其实不怎么要紧的傅仪恆,未免跑来跑去累,她干脆住到傅家去了。后来傅仪恆行动方便些之后就让她回去,理由是轮休的日子本来就少工作本来就累,有时间就好好回家睡觉,不要来陪自己担惊受怕的。这丫头倒是听话,轮休就自然回家,不轮休的工作日呢,照旧。“女大不中留。反而是赵妈靠得住。”“欸?这又是从何说起啊?”“赵妈每天勤快着呢,做了什么好的就往傅家送,时不时就能遇见那俩在一块,我还能问问她都怎么样了。要不然以婵月那傢伙早出晚归昼伏夜出的架势,我什么都别想知道。”“哦。”她故意拉长了调子,“所以呢?现在傅姑姑好些了?”“好多了。虽然上臂少了块肉,估计这辈子也未必长得出来了,但是一没感染二不影响她行动,顶多是这辈子别想穿无袖旗袍罢了。”姜希婕觉得好笑,“你要有个姐姐,我估计啊,我在姐姐嘴里也是差不多的德性。”王霁月瞪她一眼,“我也不是故意刻薄她什么。我不过觉得她没有你这么心诚罢了。听说欧战爆发之后,傅家在欧洲的资产也受到威胁。一昧躲在瑞士,现在也是音信不通。” 那边孩子们叫胜利,王霁月拍拍它的屁股让它过去,两人反倒慈爱的看着孩子们在一块儿玩,反正这辈子子嗣无望,侄儿侄女尽可视若己出,“各有各的命。咱们选择到后方来,像是故意和他们隔绝似的。”王霁月点头,看着姜家兄妹两个,“隔绝也好。要不然哪来的机会给我们,给婵月和傅姑姑。你说,”姜希婕侧过身去,特别认真的聆听,“你小时候和你哥哥们是不是就这样?” “哪儿能啊!我小时候。。。” 五月初的夏夜,来到重庆两年了,此刻宜昌城下炮火连天,晚霞染红天空,像是无数人的鲜血一般。 不日传来张自忠将军在前线阵亡的消息,政府明令国葬,要求一些有关政府人员全部正装出席迎接灵柩回渝的仪式,到时候委员长会亲率五院院长迎接。姜王二人的家族身份和职位都在必须出席之列。五月二十八日的储奇门码头,尽着黑衣或军装的众人站在江边,眼看灵船缓缓抵达。目力所及,沿江两岸皆有裊裊青烟,听说从宜昌到重庆的水路两岸都有民众自发悼念。姜希婕此前还问他哥,说军政大员集于一处去迎灵柩不会太危险了吗?万一来空袭怎么办? 姜希泽说,日本人当时给张将军找了棺材,缠好白布,竖立灵牌,浅葬于国军好躲回的地方。以他们的性格,他们尊重战死也不屈的殉国的军人。迎接灵柩之日,不会来空袭。 人群很肃穆,前方听得见哭声。姜希婕觉得有些讽刺,殉国的将士那样的多,挨个哭吗?有的人连遗体都来不及收回。当夜回到家中,她和姜希泽说到此事,姜希泽看了看她,道:“军人殉国,天经地义,不是为了百姓一声哀悼的哭泣才死战不退的。你与其有空想这些个,倒不如想想今天天气干旱,前线产粮区也失陷了,往下粮食如何接续、能否外购这样的事情。”说完,他又出门去了。 姜处长兀自殚精竭虑,但不知为何,手上的镯子反而不是那么白如凝脂、日渐污浊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43}旧制,一斤等于十六两 {44}曾有此遭遇的是陈寅恪先生。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八月十九日,天气很晴朗。既然如此,大家出门时都带着各自的防空袋{45},王霁月已经在歌乐山上呆了好几天,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回行政院一趟。七月三号那天,王浩蓬非常沮丧的回到家里,面色之差,除了没有哭声简直就是如丧考妣。王霁月问他怎么了。良久他才说,今天收到浩修从上海发回来的电报说,爸爸投降日本人去了。汪兆铭政府许他的职位是内政部长,立刻走马上任{46}。 第208页 王霁月不曾觉得此事绝不会发生,日久天长的她还觉的概率越来越大了。可听到父亲去找叔叔的消息的时候,她觉得大概父亲也有累的一天,应该不会再生波澜。那就在马来亚终老也好。哪知道命运这个东西,从来都喜欢反□□。 王浩蓬说过不了几天这件事就会见报,到时候只怕人人喊打。天底下所有认字的中国人都会骂他的父亲是国贼。王霁月安慰他不要想这些,事已至此,只有划清界限。该干什么干什么,认认真真的努力就是了。当此报国之时,不能为这样的事就动摇了自己,难道我们姐弟也要为此投敌去吗! 当夜姜希泽回来,把此时的细节和可能的后续告诉了王家姐弟,两人听了不发一语。良久,王霁月听见姜希婕大概回来了,起身离开,每走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姜希泽和王浩蓬道:“二哥,事到如今,我就只有一句话:假如哪天军统或者你们想杀他,那就杀吧。只是杀的时候,别叫我们知道就行。”说完便走了。 不知道所欠所得,也不知道何时算是仁至义尽。假如有积债未完,那就来世再说吧。 结果不日新闻出来以后,王浩蓬在工作上就开始受到了质疑,若非他本来专业技术优秀,又有姜希泽打的包票和老丈人的势力,还不知道被连累成什么样子。王霁月在保育会,有同事坚信她的为人和能力,就有嚼舌根子的主。她觉得纷扰,遂自己下放到歌乐山去躲清静。反正这个时候也犯不着往东南亚要钱了。 她自己躲在山上和孩子们玩,也不在意外边都说成什么样子,婵月就更不用担心—医院里忙的要死要活,不少事情都靠她,也没几个知道她的家世,更没几个人还有空去介意家世背景、出了个汉奸之类的事情,他们更在乎的是活命。 傅仪恆的伤好的差不多,王婵月在傅家和她住一起的时候严格管理,每天检查一次伤口,清理,上药,天气热起来之后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再出什么岔子—傅仪恆笑她,都长合了,没可能再感染了。王婵月不理会,她虽然也明白,可她就是担心,这是彼此之间互不违背的。夜宿傅家,王婵月靠着她躺着。这里不比家中人多需要小心。人丁寥落,傅仪恆也是纯为陪大嫂才住到这里来。二哥二嫂最终被元亨接到瑞士去了,这院子的主人就俩,僕人四个,简直安静祥和到冷清的地步。王婵月怕她晚上有什么需要,动作不便,就给她撵到内侧,自己睡在外侧。斜躺着把傅仪恆的衣服脱了,她观察傅仪恆的伤口,傅仪恆靠着枕头观察她。于是等到王婵月抬起头来,就会变成温柔的对视,她就会脸红,傅仪恆就又能找到机会调戏她。 夏夜漫长,傅仪恆侧着脸看着她,伸出左手去挑她的下巴:“宝贝儿,你这样天天过来缠着我,打什么算盘呢?”王婵月被她一说,本来没干亏心事,这会子反倒先亏心了,“我。。。没。。。谁说我打什么算盘了!”“哦?”哪知道傅仪恆在何处学了这等招式,她放开王婵月的下巴,迳自往下抚摸,“你可别以为我右手受伤,左手就不能,”王婵月抓住了她那不安分的爪子,眼睛里冒出光来,像是受惊又像是奋起,“你给我老实呆着。” 傅仪恆就像看她这样。她还从未见过这小兔子着急了咬人的样子,她想见。 王婵月是好学生,有模有样,欺身而上,四处点火。傅仪恆由于手臂不便移动只能平躺着,恍惚间她忽然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和由此而来的快感,可能因为王婵月的动作略显鲁莽,也可能因为她有一种将自己交付给莽撞青年的感觉。 young and bold。 年轻的像野马,像充满好奇心的猫,冲动鲁莽本是不好的品质,容易带来危险祸患,但是因为它像青春一样终将逝去,反而有一种让人想要珍惜和享受的愿望。 王婵月对傅仪恆眼睛里这莫名情绪毫无感知,她只觉得她美。三十八岁的傅仪恆身上有着绝代的风华,让自己几乎迷恋起她眼角的细纹来,因为那细纹都是美的,是美的一部分,是魅力的一部分。 傅仪恆最后搂紧了她的脖子,与她亲吻,犹如明天就要死去,抓紧今晚最后缠绵似的。等到气喘吁吁的完事,王婵月意犹未尽地不住的吻她,勐然间理性回魂,想到不对,糟糕,立刻转过身去检查伤口。傅仪恆一边喘气一边笑,“就、就动这么几下,没事的。” 然而王婵月还是翻身下床去拿毛巾,傅仪恆一个人甚是坦荡的躺在床上饶有兴趣的看她。恍惚间忘记彼此已经相识多少年了,看着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到如今一个开始慢慢成熟的女子,她想,这会不会花光我所有的运气,叫我今生今世还有此际遇? 王婵月红着脸回来了,自那之后倒开始了反攻倒算的战役,傅仪恆只好说她是欺负自己受伤,实在不义。不义又如何?王小姐照旧春风满面去工作,她稍好些也是满面桃花的去写稿,同事们都觉得她受伤是打坏了脑子,稍有甚者则能疑心她是不是真的桃花开了,于是经常出没些奇怪的地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傅仪恆想,阴差阳错,正合我意。 今生今世是怎样可怕的话题,大部分人想得长远一点就开始忧虑,若是回头看见往昔,则会更加颓丧。王霁月一边和孩子打交道,一边就会想前阵子两人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徐氏说作为长辈送了贵重礼品—看来是压箱底的珠宝,还说都是在欧洲的时候打制的。徐氏送礼时说的话颇有些成人自立的意思,并非是到了成人自立的年纪就加把劲儿了,而是到了这个年纪做的真不错之类。叫她疑心徐氏年轻时去的哪儿是欧洲,该是日本才对。 第209页 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二十年前,她还在生活在木渎镇上,是个私塾里倔强的读书丫头。十年前,她和姜希婕在沪江大学,彼时她演完了莎翁的戏,一时风头无两。若非战争横插一脚,她和姜希婕会不会有所不同?她们会不会还在上海,各自做着想做的工作,约会,游玩,然后想方设法的厮守?她下了船,从码头一级一级的爬台阶,天气好热,顶着毒辣的日头走到行政院去。 她想起去世的母亲,想起母亲留下的两个镯子。想想也有趣,自己在香港的时候,也觉得这个镯子是理所应当,从没想过她戴着,她也戴着,这里面的关联性。现在想起来,既然连两人纽带一般的镯子都不肯取下—甚至丝毫没有取下的念头—还能说对她就没有一点喜欢?她笑了一下,被路人看见,感觉像是开了万朵桃花一般。 从码头到行政院的台阶无比的长,经常穿梭两岸之间的姜希婕深有感触。她想,要不是战时,且缺钱,她很想设计点什么方式让着上上下下的过程容易点。她想起原先在天津利顺德见过的那台电梯{47},要是能在江岸边也建几个,该多省事。 转念又觉得自己的注意实在不切实际,纯属被折磨疯了以后诞生的瞎想。 办公室里依旧烟雾缭绕,电话声说话声文件翻动声此起彼伏,天天都像菜市场。头儿今天去开会,姜希婕总揽一切。一会儿一个下属过来问这个,一会儿报告那个,她依旧看她的地图,文件都交给下属念给她听—不知今天怎么了,莫名的烦躁,心悸,非常的忧虑。想了想自己中午吃了一大碗饭,断不至于这会儿就饿了,这不是低血糖。可那是怎么了 一向自恃身强力壮,没病没灾,也不能是心脏病啊。 但与其烦躁不如想点别的,她想,王霁月今天应该要回来一趟,要不然一会儿就去把她拦住吧,就别回歌乐山,晚上下了班好一起回去得了。大中午的,要热死啊这是。 然而突然之间,尖利的防空警报响了起来。众人只是喟嘆一声,拿着各自的防空袋便从容不迫的往防空洞走。姜希婕却登时跑了出去。她害怕王霁月在路上,在那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阶梯上,暴露在一点保护都没有的旷野中。众人叫了一声“姜处长”,未来得及问她去哪里,她就跑没了影儿。 先跑到防空洞,大致一看没人,心中慌乱更甚,遂逆着人流狂奔向码头。 她猜是猜得没错,王霁月的确在码头上耽搁了,因为防空警报一响,码头上众人就开始往防空洞走。最近的防空洞是公共的,只怕通风不畅。她想加快步伐快点走到行政院附近的那个去。却看见路边有个三四岁左右的儿童,坐在地下哇哇大哭,身边一个大人没有,身上衣服又破又脏。她挤过人潮,抱着这个孩子就走。 人海中她抱着个受惊大哭的孩子饱受冲撞,心里开始怨恨自己干嘛今天一个大晴天却选择走远路,虽然说不走这一趟估计救不了这个孩子,可如今这副险象环生,只能希望日军的炸弹不要这么快就落下来。 走到还有大概400米到防空洞的时候,她看见了姜希婕。那傢伙生生推开身边的人奋力向自己跑过来,冲到自己面前,接过怀里的哭闹的孩子,背在自己背上,一把拉起她就跑。就在同一瞬间,炸弹像雨点一样密集的落在重庆城早已饱受摧残的土地上。 王霁月跑不快,姜希婕很清楚,没办法的,五谷倒是分,四体实在是不勤。四百米左右的距离简直像生死之间的汤汤大河般难以跨越。她努力拉着王霁月以两人同步的最快速度往前跑,从声音判断,炸弹掉落的越来越近,心脏跳的也越来越快,有生之年,从未觉得如此害怕过。 快到防空洞门口的时候,有人已经在里面做好了迎接姿势,示意她们直接以跳高般的姿势扑进来好了。姜希婕却右手用力一拽一甩,把王霁月先“扔”了进去。然而,自己再战胜那点惯性往前扑。 炸弹落在不远处,飞沙走石,洞内接应者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自己好歹拉住了王霁月的手。等到硝烟散开,王霁月顾不得自己满面尘埃,惊慌失措的跑了过去。 她看见姜希婕小半个身体趴在洞内,大半个在洞外,背上背的孩子已经被气浪掀到洞壁上撞了一墙的血,而姜希婕背上似乎被炸弹碎片打中好几个地方。她跑过去,几个认识她们的人也过来帮忙,手脚麻利的把姜希婕抬进来。昏暗灯光下,王霁月看见那扎在背心出的弹片足有婴儿的脸那么大。 姜希婕勉强还有一点意识,王霁月吓得哭了出来,语无伦次,想要凭藉仅有的急救知识给她止血,她却哼哼唧唧的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一抬手,手上的镯子碎成几段掉了下来。人也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45}“遇到晴天。。。每人准备一只手提袋,里面装有饼干、点心、水等饮食,还有万金油、八卦丹、十滴水等药品,以及必不可少的照明工具手电筒。。。为了免受站立之苦,每人还准备一个帆布小椅子或者竹凳。一些有钱人家还会准备一只小箱子,把首饰、纪念物和重要物品放在里面。一旦警报响起,大家拎起自己的东西就走,毫不慌张。”《文史天地》208期 {46}当然不符合史实。歷史上居于此位的人是陈群。而且不可能在政权成立这么久之后换一个内政部长。 第210页 {47}为中国第一台。原先去酒店参观的时候见过。如今依旧可以使用。 finally。终于写到这里。这周被各种奇幻的面试刷得忙死。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姜希婕受伤是在接近两点的时候,警报在三点才解除。等到爆炸声渐渐停止之后,王霁月和姜希婕的那些部下七手八脚把她抬了出去—防空洞里的急救包都被她们用完了,还做了个简易担架。姜希婕要是有知,一定会觉得优待下属、注重人心和前阵子捣腾来奖励下属的那些鸡蛋不是白干白给的。 要不是这些瘦弱的男男女女冒死把她抬出来,她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送到最近的卫生所,进门就喊有重伤员,出来的人正好是在那里值班的王婵月。她看见姜希婕俯卧在简易担架上,已经昏迷,浑身是血,直接让送进地下掩体中的简易手术室,让护士去做准备,找自己的哪个同事做助手,自己扶着姐姐往地下走去。 她感觉到姐姐的身体都在颤抖,便在做手术之前,紧紧抱了抱她姐姐,说:“别害怕,姐,不会有事,有我呢。”王霁月泪痕未干,点了点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等待。有同行者过来安抚她,她深吸一口气,感谢了人家的救命之恩。 姜希婕的手术做了很久,一直到晚上。漫长的等待中,没有其他亲属赶来的时间里,王霁月就攥着那破碎的镯子,咬紧牙关专注发呆—或者说专注于是自己镇定下来。由于是在行政院的防空洞外出的事,警报一解除就有人告诉了姜同禾,在国防部开会的姜希泽也知道了,下午四点,一大家子人都在医院聚齐了。而王霁月依旧坐在那里,泪痕未干—她几乎克制不住的不断在无声的哭泣,眼泪不断的流下来,地下手术室的门也依旧关着。 徐氏看着王霁月的样子可怜,虽然理解她的心情但总觉得不能这样,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要崩溃。遂柔声劝她,给她找了点水食。王霁月这才喝点水,却依旧是呆坐着,似乎人的肉体还在,灵魂却已经潜入记忆之海。 太聪明也习惯一切都早作打算,如今爱人生死未卜之下计划起未来,就想起往昔种种,灿烂的光芒几乎要烧伤了眼睛。痛极之中才发现,这样的未来她计划不来。哪怕可能会需要带着姜希婕的部分活下去,有这样的重任,她也做不到。因此她僵硬的像石头一样坐在那里,紧紧攥着玉镯的碎片,仿佛那是姜希婕的生命。 等到八点,王婵月出来的时候,她才蹭的一声站起来,冲到面前问怎么样。王婵月满头大汗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马上就送到病房去。弹片一共有5块,最大的那块只是戳了个口子,没伤及内脏。先于它之前还有一块先飞进去,戳破了胃,所以胃部切了一小部分{48},影响应该不大。剩下几块都取出来了。但是,”王霁月紧紧捏着她的手,不是握,是捏,“照了一下x光发现,有一块小的,从右侧腋下打进去,打的太深了,取不出来。”她见王霁月神色忧虑,眉头登时紧皱起来,立刻道:“姐姐先别想这个,当务之急是防止感染。天气这么热,先让能痊癒的都痊癒。以后,”想想也不知道这个以后会有多遥远,“有机会了,出国去治疗。一定能安全取出来的。” 结果呢,未免伤口感染,姜希婕从昏迷到醒来,被人翻身就翻了好几次,王霁月谨记着医生妹妹的告诫,天热,注意伤口的清洁。在缺乏抗生素的战争年月,一点轻微的感染都可以夺取她唯一的爱人的生命。 王霁月不肯离去,只愿在医院陪床,为此什么都不顾—两人的工作就让它见鬼去吧,她只要陪着姜希婕,甚至觉得假如姜希婕终于熬不过去,在身边陪着也方便自己殉情,黄泉路上就可以再携手了。 姜同禾心急如焚,在他眼里弟弟的血脉他能保的只有侄女一个,侄子只能让他自求多福去。立刻出面施压医院,让安排最好的病房、药品和治疗—人命关天,特别是他自己的亲人的命。医院闪转腾挪,给姜希婕找了一间高级将领才能住的病房—和另外一位受了伤的官太太同住—现在还谈什么独立病房 病房里有多余一张行军床,官太太受伤不重,快出院了,陪房亲属也少,看着王霁月目不斜视陪着姜希婕进来,掐点看表给病人小心翼翼的擦洗。徐德馨傅元瑛也轮流来陪房,看见王霁月一副心急如焚地样子,想说些轻松的话安慰她,可好像又不大合适,遂搬出赵妈来安慰—其实赵妈在家也已经炸锅了,倒还能强装镇定,开始做病号饭。 平生无它,唯有此烹调绝技可行于乱世。 王霁月心不在焉的应着,总是不断的看表,想着距离王婵月估计的姜希婕麻药效果会消退人会醒来的时间。我不放心你在我不知道的黑暗中独自与伤痛搏斗。假如不是我愚蠢的安排在大晴天走远路,还在路上不自量力的救人,怎么会有事呢?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度过轰炸。 想到这里她就懊悔的无可救药。庞大的恐惧和悔恨袭击她的大脑,叫她分毫思考不得。人说最不能尝试的滋味是后悔,诚哉斯言。隐约之间,除了旁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她还听见街市上有人在救火,闻到空气中弥散不去的浓烟的味道。她感觉恍惚,既没有食慾,也不觉得困,只是度日如年。夜里大家都去了,她留下来陪床。反正王婵月也回来值班,有事可以照应。 第211页 深夜王婵月来帮她给姜希婕清洁身体,查看伤口有无异常,一切安好,婵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就离去了。她趴在床边,看着姜希婕的睡颜。就像之前的岁月里,半夜醒来看见的她的脸一样,睡的很熟,一副因为疲惫而睡得很香的样子。 你累了,所以要休息了,将这一切留给我吗?想到这里,眼泪再一次滑出眼眶。 好呀,我会承担起来。只要你醒过来好起来,我什么都会替你承担。因为你会承担我生命中的支柱,我就能接受整个世界。 第二天破晓时分她才恍恍惚惚的睡着了,直到王婵月再来查房都毫无知觉。天光大亮街市吵闹的上午她才醒来,看见婵月在行军床上裹着小毯子睡着了。姜希婕依然睡得像小猪。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承担过,而现在一切不再允许她逃避。 中午姐妹俩刚和赵妈一起吃完饭,正在讨论姜希婕的病情,警报又响了。王霁月和赵妈都吓了一跳,唯有王婵月气定神闲的摇头,到走廊上喊了一声,就和护士一起开始挪动病人们。“这层都是重伤员,不用担心,天天挪来挪去都习惯了。手脚麻利着呢。”说着就和一个护士一起把姜希婕小心放到特特制担架上,抬了出去,叫王霁月拿上吊瓶,赵妈跟着就行。一边稳当的往下走,王婵月还一边吩咐走廊上别的护士,哪几个重伤员要注意点儿,哪几个让他走就完了。 到了地下室王霁月在看见,若非是像姜希婕这样完全起不来床的,其他病人能走都得自己走下来,医院人手不够,想逃命自己跑。她看着妹妹指挥若定的脸,原来婵月也已经这样成熟了。 而外面炸弹落下。沙石落下,声音震耳欲聋。她一手攥着姜希婕的手,一手给她擦去额头汗。二十四小时之前,我差一点点就要失去你。或者我们两个一起在那个时候死了可好?一切干净。只留下点收尸的事情。以后就是天塌地陷,山河破碎,也与我们无关了。 爆炸声隆隆,赵妈却忽然贴在她耳边说:“霁月啊,你别担心。我看小姐虽然受伤,命硬着呢。哪有重伤员睡得像个猪的,你看她那个样儿,美的!”王霁月被她说的破涕为笑,只好点头,“就是等她醒了呀,只怕够哼哼的呢。真是猪仔!” 王霁月还在笑,赵妈一脸慈爱的看了看她们俩,又转身去和别的病人聊天了。赵妈解放自己的担忧的方式总是接地气。吊瓶被爆炸的震动影响,有些摇摇欲坠,王霁月赶忙伸手去加固。确认了好半天,才放心的低下头。 就看见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 “唔。。。”“你醒了?”王霁月想惊叫来着,却突然变得温柔,俯下头靠近姜希婕,“好大的爆炸声,吵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王婵月远在另一处,待会儿会过来,“唔。。。没劲儿。。。”“疼不疼?”明知道她是不想说,可自己偏要问,“唔。。。疼。。。”“能忍吗?”额头上依然有汗,是不是该开始吃止疼药了?“我怎么趴着?”装傻,“背后都是伤口,怕你捂着,只能趴着。”“背后都是啊。。。”“是啊,你把大家都吓死了,” 说道这里,心又狠狠一疼,王霁月蹲下来把头凑近了,因为不能抱也没法亲,只能这样靠近姜希婕,“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姜希婕麻药的劲儿没有完全退,真的是被一颗很靠近的炸弹给震醒的,她浑身没劲儿,却还是抬起手来想给王霁月擦眼泪,王霁月想把她的手放回去,她又来劲儿:“让我摸摸你。。。手又没断。”王霁月二十四小时内再度破涕为笑,只好把她的手捧在自己脸颊上,“你就非要欺负我吗?”“你还不肯让我啊?”王霁月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姜希婕枕边,“让,让,以后都让着你。” “说话。。。算话哦。”“算。”“嗯。。。你没事吧?”“我没事。。。” 姜希婕笑了一下,王霁月凝视着她,还是这样美,忠诚到笑容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以后就是天塌地陷,山河破碎,我也绝不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 {48}假定当时在重庆可以做胃部切除术—假如不正确,事实上可能的确不正确—请指正哦。我会在注释里修改。往下的医学知识也是一样。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后来有人问姜希婕,为什么可以坚持爱一个人那么久。她说,习惯。何况还是好习惯呢。别人听了,似乎也能挽救一下自己摇摇欲坠的婚姻。实际上她的心态,爱里还有一丝守财奴的心态在—王霁月是这样的好,让给谁?谁也不给。 她真是被震醒的,可能这近在咫尺的轰炸声让她从心底担心王霁月的安全。轰炸过去之后回地面的路上她又败给麻醉药的参与影响和本身的虚弱,睡了过去。王婵月检查了一下,看样子没什么问题,但她满面愁容,“现在什么都紧张,抗生素尤其,一定要小心感染。可这天气又热,今年似乎格外热,唉。。。” 天气格外热,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姜希婕昏沉沉的病着的时候,从前由她操持的事情都由两个嫂嫂接了过去,于是她不知道物价的飞涨,也不知道旱情的加剧,粮食的减产,她只是俯卧在病床上晾自己的伤口。还因为伤口的形状问题,轰炸来临时都不能自动撤退到楼下去,只能靠人抬。 第212页 护士还说,幸好姜小姐你瘦。姜希婕有点力气就展现出嘴贫的一面,问人家,合着这年月你们还见过胖子?护士说我们这层都是达官显贵,像猪将军那样的都见过几个。姜希婕想问哪个朱将军,后来一想,该是“猪将军{49}”,便笑了起来。 王霁月嗔怪她,别笑了,小心伤口。她又乖了。其实王霁月知道她是害怕,自己害怕但是不好显露,又不能让别人也一起害怕,遂讲好笑的话缓解气氛。王霁月有的时候巴不得轰炸来的时候这傢伙能睡死过去,但她就是能醒,每每说她耳朵是不是太灵,找了棉花给她塞耳朵也没什么用。只好认了。 这都还好,她想,这傢伙也不叫疼的,就是那块取不出来的弹片叫人担心。王婵月跟她说,往下就算伤口都癒合了消化系统也没有问题了,这块残留的弹片也会引发问题,总之能尽早做手术取出来最好。她问万一实在取不出来怎么办?王婵月说,也不一定就有什么大事,现在看来不会危及生命,炮弹弹片是铁片,不像子弹有铅毒;位置来看可能会影响活动,贴在的重要肌肉上{50},而且怕是以后阴天下雨的,疼一辈子。 想想姜希婕半夜疼得无意识哼哼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 王婵月安慰她,手臂和胸腔那么多重要的脏器和血管,打着哪个姜希婕都撑不过轰炸,她现在能活着,只切了那一部分的胃,就是福大命大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似乎从来诚不我欺。不知道是真的冥冥中天道有常呢,还是其实人们在大难之后受到惊吓,因而对后来的好事都非常感激。王婵月最近为了好好照顾“姐夫”基本上就是在医院住下了,何况伤者很多,工作本来就变得异常的忙。对此好像傅仪恆反而很满意似的,她不但跟随众人一起来看望过伤者,后来还专门自己来过—反正一举两得的。 王霁月对傅仪恆不反感,也缺乏好感。因此也就只是淡淡的,反正她专注的只有病人一个。姜希婕醒过来的时候就很乐意和傅仪恆聊天。纯粹从聊天角度来说,傅仪恆是很好的“聊友”,她见多识广博闻强识,还风趣幽默善于察言观色,能够很好的把握打哈哈和萍水相逢之间的那个度。两人都想交流交流关于这对姐妹的话,可王霁月是铁定在场的,遂变成姜希婕主动当台阶让傅仪恆奉承王霁月。王霁月有时不过淡然一笑,有时实在被她们逗笑了也哈哈笑起来。奉承这码子事,她是不喜欢的。但是这两个傢伙的奉承讨好更像是笑话,无伤大雅,也让人心宽。她也总挂记着让姜希婕不要有任何不顺心,好像稍微挨点堵就要她命似的。经此一番,倒发现原来做一个一直忍让的角色多不容易。自己那点最后的仅有的大小姐脾气,都留给最亲密的爱人了。而最亲密的爱人,为此放弃了她本来也有的骄傲,俯身成为自己最忠诚的侍从。 王婵月偶尔来看看,便能见到这么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恍然间,她想到未来,想到战争结束的时候,不论胜败,四个人能否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远渡重洋去一个陌生的国度,没有人知道她们曾经是谁,不会有人关心她们的关系,组成新的家庭,从此把余生留给平静的平凡的美好。 但是越想这样做,就越明白,傅仪恆不会这样选择。王婵月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记者或教师的身份表面之下一直不肯放弃的理想是什么。上次的枪伤事件骗得过她那做情报工作的兄长,骗不过她这个枕边人。她太了解傅仪恆是怎样一个坚定执着的人,绝不会放弃自己当作生命一样的信仰。 是啊,当作生命一样。有时候她看着傅仪恆的背影,心里略过一丝哀凉:信仰形同生命,那我呢?我是你生命中的什么?你已经抛弃过我一次,会不会再抛弃第二次? 也许在医院工作,成天见的都是浓缩了的生死悲欢,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往日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的事情,现在却能理智的做出朝向那个方向的判断。就好像掌舵的船长,原先死活不愿意往那红色的水域前进,现在却面无表情的往那个方向旋转着舵。 可是我爱你,我不想选择其他。假如这里存在着模煳不清的竞争,我知道问你也无用,也无意强迫你选择,我只会在这漆黑的原野里默默的与它赛跑。 这一切,傅仪恆都没有察觉。她的注意力留在别的地方了。自打和阎锡山闹了一通之后,国共之间摩擦不断。组织上给她的任务是打入敌人“内部”,一则可以套取情报,二则可以混餚视听。同室操戈的事情这么多,照她自己看应该同仇敌忾来着,可是不能,毕竟各怀鬼胎。但她能够套取的情报有限,她遂向上级提出和军统合作对抗76号,无论两家谁成功都能坐收渔利的计划。姜希婕受伤后组织上表示了同意,她遂开始向军统有计划的出卖一些情报。军统在上海的地下组织被76号摧毁严重,为此当然希望能够反戈一击,既然无非互相卧底,互相破坏,没有二桃杀三士,那就只有远交近攻。反正玩家只有三个,想要反手去攻击现在的伙伴也无所谓。 然而为了把投降变节的戏码演得像一点,傅仪恆不得不偷鸡摸狗的和接头人联繫。她不直面去找姜希泽,当然也找不到,也无所谓直接找其他任何上头老闆。任何人来,只要符合暗号,东西拿走便是—反正不懂暗语也就无谓看懂。这是她争取信任的阶段,信任到了,她就可以开始扎刺了。是故,她经常来医院看望病人,也只是一个接头的藉口。医院和整个市区虽然危险,但人多口杂,易于掩护。比如今天。 第213页 比如今天,她离开病房,往楼下走。由于往来人多,快到二楼的时候就没人能跟住她了。傅仪恆遂转身走在二楼走廊上—走廊上铺满草蓆,挤得面对面走来的人都错不开身。十一月的天气,阴冷潮湿,傅仪恆裹着自己最不显眼的衣服—灰蓝色的女式西服,包也没拿一个,手插兜里,还戴着成套的帽子,侧着身子行走在这哀嚎□□的医院走廊上,照旧英姿煞爽,哪里像在重庆,分明就像是还在上海。对面走来一个瘸子老头,身材硕大,提着送饭篮子,一个人占据了整个走道。傅仪恆见他过来,不得不努力歪着身体,伸出右手撑在墙上,整个人站成一条斜线。老头路过,蹭了煤灰的脸瞪着眼白已经污浊的眼睛看了看傅仪恆,艰难地侧过身体,晃荡晃荡地走了。 傅仪恆让过他,又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老头的背影,这才快步离开。 出医院,走到魁星楼一带,大抵是抗战时期人都在后方,重庆人多,几经轰炸大火建筑物破败殆尽也不显得萧索,人们总是奋力求生。比如这家茶楼,八一三的时候就因大火而焚毁,结果老闆愣是凭藉那点残垣断壁和拾荒弄来的破木,又给盖起来了。老闆一边挣着养不活自己一家三口的钱一边想尽办法把店门修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傅仪恆想,虽然这样不好,但她觉得修不好才是有利的。修不好就没人在意,没人在意就对她有利。 茶馆深处不见人的阴暗角落坐了个人,蓝布长衫,带着圆片眼镜,面前两杯茶,傅仪恆认了出来,一言不发快步走着坐了过去。“你们赵站长{51}派你来么?从上海过来也是远路啊。”“最近打击太大,都在往回走。往后再派一批。”“这么说,好像能坚持的不多似的。”来人面有几分难色,傅仪恆遂给他递了根烟,在帮他点燃,道:“倒不是我故意说,这话你也别带回去,咱们就聊聊而已:委员长处理王天木的事情,实在不智。依我之见,王天木未必要反的,无非是放出来了,反不反还不一定。这要算是一石二鸟计,可不止二鸟被打下来了。不过嘛,”那人眼睛射过来一道光,说凶不凶,说温不温,“王天木的保镖里有个姓马{52}的。你回去问你们赵站长,说不定他认识。那人,前阵子我们想买了,办成了事情的。就是现在我们不方便下手,何况这也是戴老闆清理门户的事情。”那人点了点头,“行啦。这话我算是帮你们带完了,有什么找我的吗?”那人未及开口,傅仪恆拿起茶杯准备喝,却又想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估计也没有。你们现在,华东全部瘫痪了吧还是快去想想办法把王天木给废了算了。要不然就不好办了。” 那人走了之后,茶也渐渐凉了。傅仪恆付了茶钱,走出店门准备回家。一时间又犹豫要不要去医院再等等婵月,万一能一起回家呢?恍惚间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在医院门口的告示牌上,那个来送食盒的瘸子老头正在贴gg。 她瞟了一眼,确定无误。而后走进医院的大门。在急诊室外安心站着等。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晚,忽然落霞漫天,只怕明天又是一个空袭日。王婵月走了出来,看见她,“你怎么没走?”“等你一起回家。” 幸福的代价是如此巨大,因此变得更加甜美,叫人慾罢不能。王婵月挽着她的手,一起往外走去。因为挽着傅仪恆,所以觉得忙了一天的疲惫顷刻间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49}刘峙。当然这里是化用了。大家可以去百度一下。 {50}没学过解剖,只能尽量设定,路过哪位大神指点一下啊谢谢 {51}军统四大金刚之赵理君。 {52}王天木副官马河图。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姜希婕病榻上还注意了一番时局变化。等她好多之后,新年时分,同事们纷纷来看望她。她也知道,并不是同事们冷血寡情,而是只有新年他们才会有空。冬天她已经可以自己翻身自己移动了,睡觉也不用一直躺着。前一天头儿来看了她就说第二天带着所有同事一起来。等头儿一走,她就开始在哪里清仓查库,想收拾点什么给同事们。前一阵子来看她的人太多了,最高顶到夫人,往下自己的同辈小辈都来过,举家也好独自也好各种阵容都来过,于是探病送的礼品也是一大堆。有用的没用的,每天两个人在病房里就感嘆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顶级权贵,夫人来的时候本来想给她们换顶级病房,被拒绝之后就张罗了一堆进口药品和补品,不日还派人送来一个其貌不扬的麻布袋子,打开一看,灵芝{53}。她来看姜希婕时尚是初秋,她遂明令自己的厨子每天做鱼汤给送过来。如此一直喝到后来夫人第二次来看她,看见好多了,又问了医生,这每天的奶白鱼汤才算断了。 王霁月问她什么时候和夫人关系这么好了,她想了一圈,说只是当年婚礼见过,后来偶尔会在重要场合遇见,说两句话罢了。也许是曾经父亲帮过什么,有过旧识,现在自己又出力甚多罢了。说不定和徐氏和倪老太太的亲戚关系也有点关系吧,或者看在大伯面子上也未可知。 总之是上一辈的事情,她说,我自然是不知道了,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徐氏来了,姜希婕好奇问一问,徐氏也不答,找话岔了过去。 第214页 次一等的显贵们过来,多半显摆自己能送出紧缺的物资。等人家走了,姜希婕再和王霁月一起看,看着看着她就生气,殊不知这些东西有不少都是曾经过她的手拨发的,到她手之前,就会被揩上狠狠一层油。起先她只知道是被揩油,现在知道被谁拿了!王霁月安慰她,说不定人家也是正常买的呢,“比如林主席{54},他的为人你清楚的很。”她当然清楚,老爷子来的那个下午,她醒来,浑身依旧疼痛,瞥眼却看见鬍子飘摆的老爷子泪眼朦胧,活像来给她父亲弔丧时候的样子。她想起身和老爷子说话,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哭,让她不要乱动,要好好养伤,说着说着就开始怀念,开始感伤,说什么你弟弟已经管不着了,现如今你父亲就只有你一个孩子还在了,你要也保不住了可怎么办。 那段时间她隔三差五就要发烧,除了她自己,其他所有人都担心她要死了。其实那是伤口癒合期间正常的反应,毕竟她也累了这么久,体质也有所下降。等到她不再发烧了,天气冷了,她的那块取不出来的弹片就开始疼了。重庆多阴雨,湿度也大,一疼起来她连手都抬不起来。王霁月看了心疼,烤火热敷什么都上了,也没什么用。赵妈不知道哪里搞来的艾草,王霁月天天给她肆无忌惮的艾灸,也不见什么用,只不过缓解一时罢了。 姜希婕安慰众人,不要担心,说不定过两年就长出来了呢,会好的,会好的。不知为何自己反而不担心,好像人死知道自己会死,不死就知道不会似的。 奶粉是现在最要紧的营养品,有人来探望,若是没什么好带的,就带一两罐奶粉。姜希婕总是自己留一点,其他全部给送回家—美其名曰反正多出来了,大家都喝好了。拿回家里,一是留给了孩子,二是给了傅元瑛。可惜即便如此,傅元瑛的身体也就比这个伤口还是新鲜的病号好一点点而已。王霁月有的时候想找妹妹给开一点止疼药,姜希婕有时候疼起来整夜睡不着。王婵月摇头,说现在给她开止疼药已经不可能了,别说走后门托关系,没有就是没有,刚从手术台下来的重伤员也没有止疼药可吃。 姜希婕摇摇手说没事没事,忍忍就过去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冬日小雨,王霁月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动作迟滞了一下,就知道她又开始疼了。赶忙走过来把她按回病床上,盖好被子,自己整理明天可以送给同事们的东西。“那还有包糖,可能不太好吃,不过反正咱们家孩子也不爱吃糖,送人算了。”王霁月应个好,又嘆口气,“你啊,就是个操心的命。”姜希婕笑了,“你不知道。。。不知道老人说掌纹碎的,就是操心命啊?这都是与生俱来,我也没办法呀。那下边好像还有,还有,那啥,” “我知道。我收拾的我还不知道?”王霁月把手里的一个袋子拿起来扬了一扬,姜希婕也就无声微笑着看着她背影,唉也就这种时候说了这样的话她不瞪我,受伤也是有好处的呀。。。 王霁月不知道她心里冒着这些糟糕的老婆奴念头,把想要送人的打包收好之后,去桌子上倒了杯热水给她递过去,让她抱着暖一暖,然后自己坐到另一侧开始给她念念报纸—两人呆在医院,基本远离了外界生活和变化,原先四通八达的信息渠道,如今只是报纸了。而且病房也变成单人—不是专门留下,而是突然之间没人住。问王婵月是为什么,她说,一是住不起,二是死的多,三是住不起就只有死了。 世界的残酷正是如此。一群人死了,腾出来的空间立刻被别人所占领,让这些人活的更加好。人类的文明虽然进入了所谓的现代,依然是弱肉强食的社会,毫无更改,与野兽也无异。 报纸上有关于皖南地区国共冲突的报导,王霁月念着念着,到具体的战术啊派遣啊这些未必可靠的信息就不念了,一边翻着下一张报纸一边和姜希婕说到:“这还没打回去,自己内部倒还乱了。真是一时不争权夺利都不能。”姜希婕仰面躺着,右手握着搪瓷水杯,左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政敌之间斗有什么,怕的是你以为是你朋友的人,其实背后捅你一刀。”“我倒好奇,傅姑姑会怎么样想这件事。”“你觉得她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们关于傅仪恆的“颜色问题”,但二人察言观色,总觉得姜希泽提到傅仪恆的时候总是不太友好,上次的受伤事件更让她们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没有,就是想问问罢了。否则我们总是对那边不了解,也不知道希峻和浩宁怎么样了。” “那两个混球,一点儿信儿都不来。也不知道是忘了本了还是真的什么信儿都不能传出来。没得气人。”王霁月也摇头,“你也可以找傅姑姑问一问啊。万一她有门路呢?我不比你。浩修在上海,和爸爸靠的也近,但是一句也说不上,最好也不过如此。浩宁没消息,我也不好找人去打听。” 脏水分明是泼在别人身上,可惜是亲属,和泼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区别。 姜希婕伸出右手去牵她,她又把姜希婕的右手按回水杯,自己也覆在上面。曾经也想一想未来,觉得未来遥不可及。现在想一想未来,觉得也不会有比现在还糟糕的情况了。在她们各自的心中,倒是实在考虑起这个寻亲的法子了。就算能分出个敌我,亲人毕竟是亲人,像是热水一杯,虽然无大用,但是温暖。 第215页 城中某处,傅仪恆才不知道自己还得派这个用场。皖南方向之事,她又插手不到两边的军事委员会,她管不了。而且她隐约觉得这和当年肃反的事有关系,但也只是感觉,毕竟她不在现场,因为这段经歷的缺失还在延安一直被人另眼相看—所以于她而言,这样的事,宁愿不管。但此刻不行,她要协助潘汉年离开皖南根据地,前往上海。 风向变了,既然要坐收渔翁之利,就要达成某种协议。潘汉年离开的早,现在幸好没有和项英在一处,能自由活动。但安全穿越国军控制区需要打通一些关节。她只要能保证潘汉年到上海之前的行动,到了上海自然有他的旧识带他引见李士群。傅仪恆一边找敌占区自己熟悉的人,说有个老同学,怕被流寇打劫要回上海去,请过关的时候给开开方便之门,放他一个一般士绅一路过去就行。而这件事,她也只能知道到这个地方,往下潘汉年到底要在上海干什么,到底是与李士群接触还是与日本人也要接触,她就没有资格过问了。 她也不介意,毕竟她手里从来都是把76号和军统的情报互相卖,在这双方彼此怀疑还不会联手对抗自己的阶段。比如此刻,她打扮的普通许多,黄昏时分站在背光阴影处等人来。见一个拿着二胡的苍老艺人走进了茶馆,她也随后走了进去,点了一壶茶。艺人坐在茶馆中央开始拉二胡,她就喝着茶听。艺人唱完一曲,众人鼓掌,可惜打赏的不多,寥寥几个人象徵性的给点钞票,虽然纸币一日不如一日值钱,却总有老派人坚守他们生活的体面。傅仪恆留下茶钱,几张钞票让小二拿给艺人。这就走了。 快走到医院,想到靠近了王婵月,不能带着工作上的压力。她下午面见了几个大员贵贾,虚与委蛇好半天,贿也行了,脸也卖了;晚上听见二胡里都不是好消息,她给的消息也是好坏参半,还不能给大的以免让人家发现了怪异之处。她不知道那位同志的生活在哪里,她甚至担心会有人因为生计所迫而出卖情报。 可不是吗,她自己收买的一些军统和参谋部的职员就是因为工资太低而选择出卖情报,他们只是要活着。可是一旦暴露,别说就此告别这行,别说逃之夭夭,等待他们的可能只是死路一条。 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想,而今各求自保,自己呢,还有没有当时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玉石俱焚的勇气?她并不完全是她自己。王婵月最近忽然总是跟自己说嚮往欧美,即便现在欧洲打了起来,她还是想去看看。傅仪恆能看出来,王婵月也许并不是真的嚮往残破的欧洲,而是嚮往着和自己一起走。嚮往摆脱这不由自主的命运和人生,学红拂李靖,私奔。她知道明着提自己不好回答,也知道很难让自己选择,只好旁敲侧击来表达。 医院勉强还有一点灯火,傅仪恆站在楼下,进去之前想先抽根烟。劣质香菸缓缓燃烧之际,她想暂时忘记今天的所有事情,却不由自主的在心里问自己,你也想走,可你走得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53}肆无忌惮的编排宋美龄哈哈哈哈哈 {54}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林森的政治观点属于西山会议派,但一向和蒋中正相左,是故虽然是主席,却没有实权。 今日叫你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但你身边爱人必须要永远放弃,你选哪一个?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人在濒死之际会为了一袋口粮而杀人,有人会在掩护上级逃亡的路上为了一箱金条杀人。傅仪恆从八路军办事处听说项英一行被副官所枪杀,而此人劫掠了所有财务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她却意外的不想知道。 以前她还有非除掉不可的人,现在没有了,她游走于不知道明天又要出卖谁的地方太久了,她现在只有达成不可的目的。恍惚间她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王侯将相都不择手段了。 已经是春天,后方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傅仪恆曾经劝大嫂,不要放心不下两个女儿,到国外去和小儿子侄子们团聚好了。大嫂坚守气节,结果现在欧洲已经不安全了,也出不去了,老人家生病了。傅封琅也因为在前线负伤而回到后方修养。既然如此,傅仪恆倒是愿意更加逍遥的干她自己的事情,比如照顾王婵月。 王婵月日以继夜的当一个合格称职的外科医生已经三年,这三年的经验简直比太平年月十年的经验积累的还多。尤其是姜希婕受伤以来,她在医院的时间远远超过回家的时间,那南岸山上的院子好像只是一个洗浴间,病房里的行军床才是她的床。至于傅仪恆想在什么地方碰她,办公室固然好,但这码子事纯属临时起意,什么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刚刚好,别说傅仪恆那个老狐狸,她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原来都一个人的思念是可以这样清晰强烈的具体化的,傅仪恆很乖的不往天天查房的王医生脖子上打戳,王医生做不到,她内心充满了占有欲。即便每次她们匆匆缠绵结束她总要埋怨傅仪恆白日宣□□狗肺,但是每吻她一下自己的浑身疲惫似乎都能得到解放。 结果有一天她们从病房外过,傅仪恆脸还红着腿还软着,听到几个病人家属讨论年龄与欲望的关系。傅仪恆听了只是笑,王婵月听了脸噌一下就烧熟了。傅仪恆拽着她的手,“你脸红什么。我都没脸红。”她就恼了,伸手去掐,直让傅仪恆躲进了姜希婕的病房,王婵月才住手。 第216页 也是更羞更窘,本来王婵月是要来劝阻姜希婕不要着急出院的—反正出院了也不过是回家养着,特意给谁腾病床吗 这一下反而像老夫少妻闹着情趣式的矛盾,被娘家人抓个正着:王霁月照旧温良贤淑的坐在姜希婕的床边,姜希婕照旧趴着等着王婵月来检查伤口,两人还拉着手。这会子更是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二人一个跑一个打跑进来。 不知道王婵月是因为羞还是因为在办公室时窗子忘了关严,当夜竟然着凉了。她自己也压抑于自己的生病,按理她的体质没有进步也不至于退步,工作强度也好饮食营养也罢,没有变化,为何突然生病?傅仪恆只好跟她说,一时着凉,意志力又有所懈怠罢了,乖乖吃药。说完勺子就伸了过来。 做医生的不好抱怨药苦,只得喝了这中药汤。同理床上的病人也是一样。姜希婕的伤口恢復的缓慢,长是长合了,虽然留下一点疤痕,但是她疼,每个都疼,总让王霁月怀疑是不是里面还烂着,也不是,就是疼,只能说养伤期间保暖条件不佳,风湿总归要得。而且她现在是活天气预报了,只要哪天右手抬不起来了,那就是要下雨了。她自己倒是坚强的很,专注练习起左手来。只有王霁月看着难受。姜希婕笑她,“别想那么多,手臂还在就行。至少还是全须全尾的。” 赵妈一向对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丫头不吝啬毒舌,姜希婕说她是一天到晚变着法餵猪又还要骂猪吃得多的那种人—赵妈一边想办法给病号和病号的贴身侍女做好吃的,一边挖苦姜希婕虽然吃切了小半个胃,食慾可是不减。其实她每天把食物都尽量弄得软和好消化,就怕姜希婕的消化系统跟不上。姜希婕现在是食慾不减,但是单次食量明显下降,她也不敢硬填自己,遂想自己在病房里准备个小火盆随时热随时吃—结果呢?结果就是引发她们家开始自己烧炭了。 想到这个她心里就难受,她和王霁月的工作捨弃也无所谓,毕竟那点工资不但杯水车薪,于她们各自的家财而言也是九牛一毛,只是不愿意两个人都被耗在医院这个地方,让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都是其他人承担。饭馆生意早已不做了,物价飞涨粮食减产,别说盈利,根本就做不下去。本来打算给郭氏夫妇钱让他们回涪陵乡下去,但他们不愿意,说回去也是没有出路,宁愿在重庆留下—何况孩子还因为姜家的关系在较好的学校里上学,有吃有喝的。徐氏惯是豪迈的很,拍板让一家三口留下,和那个最开始的帮工广仔一起加入了赵妈的种菜大军。姜同禾本来觉得这和地主无异,有点排斥,徐氏直接骂他,说我们一不外卖二不收租,自给自足,还不要国家救济,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不对? 至于后来收留的另外两个广仔,则主动参军去了。连大厨师傅都背上锅子给部队做饭去了。徐氏拍板完家中大事,就不管了,专注于继续发挥她作为常务理事的光热,像是一种家族传统似的把家中杂务留给媳妇们,反正两个儿子是无法指望了。傅元瑛身体痼疾难愈,不便外出忙碌,但凡抛头露面的事情都留给了徐德馨—想到这里王霁月就觉得可嘆,因为政府明令禁止公务员的工资上涨,现在保育会管理层面做事的人都是官太太,一部分人效率严重底下,另一部分像徐德馨这样的虽然自己奋力,也不能和那些朽木撕破脸,日子也是不知道要怎么过了。傅家姐妹在内操持一家子的事,不能劳累的傅元瑛殚精竭虑,照顾孩子计算开支,让妹妹元娥出去跑,又会担心会不会受伤,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心血熬干自然要亏自己的元气,傅元瑛身体也开始弱了下去。 那块灵芝虽然不大,却硬生生被姜希婕分成三份,自己留下小的那片泡水慢慢吃,稍大的存起来放回家中以防万一,最大的那片让拿回家大家一起分食。王婵月跟她说的一切有益于恢復的事情她都照做,她只想尽快痊癒,最好能在自己生日之前出院。她能彻底痊癒就是全家目前能收到的最好的消息。因为除了这个消息,其他的都说不上好。 姜希婕最后没找傅仪恆去打听弟弟的下落,觉得不太好让傅仪恆再去冒这个险,无论她现在还是不是“红”的。最后带来消息的是姜希泽,说希峻现在在八路军当团长,挺好的。当哥哥的还专门强调,光棍,倒也没糟什么鄙视,人家听说还挺喜欢他的。姜希婕问,你告诉大伯和大哥了吗?告诉了呀,他回答,爸爸就哼了一声,大哥打回电报说,知道了,说想问一问这傢伙打仗打的怎么样。姜王二人无奈的笑,连王霁月都要感嘆,大哥真是个兵痴。 姜希泽转而说道,浩宁也在八路军,团一级的参谋。也挺好的。说发现那边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弃暗投明”的主。王霁月摇头,“要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意见。我们家这个样子估计在人看来就是这样。对了,有,”她想问她父亲,转念间想起叔父婶婶两人挂念儿子,“浩修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自打来了重庆,快三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如今欧洲打起来了,我怕租界也不安全了。” 姜希泽顿了一顿,大概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该不该说,然后低声道:“王浩修一直躲在租界里,似乎也不像之前那么花天酒地。自从上海站被破坏之后,我们也断了一段时间那边的消息。现在唯一知道的是,你父亲在那边做官,浩修过的还可以吧。你有消息要带给他”王霁月轻轻摇头,“也没有。我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留在租界,当初也不过由了他喜欢。其实也想劝他能走就走,不过现在都这个样子了,只怕也走不了了。” 第217页 姜希泽看了看她,认真读王霁月的眼神和表情,王霁月心里没鬼自然也就好奇的看回去。姜希泽良久道:“浩修是个好人。有的话我现在不能说,但他是个好人。有功于国家的。来日打回去了,要给他发勋章的。” 王霁月闻言一愣,倒也没有再问,心知也许问了反而是一种危险。 是啊,危险。其实他们家才是最容易被各路人等盯上的吧。她们自己,才是最容易被放冷枪的。 姜希婕成功在五月初生日的前一天出院回家—基于她自己的努力—第二天一大家子人在家给她开开心心的过生日。夜里回到自己房间,王霁月让她脱光了躺下,拿着热水热毛巾要给她擦伤口。姜希婕看着床头放在一个绸缎小包袱,打开来一看,是自己的镯子,碎了,碎得彻彻底底,王霁月也许试图拼过几次,但因为缺损,拼不回去。 “别看了。”王霁月在背后柔声说,“看着我也难受。”姜希婕麻利的给它包回去,等到擦完,王霁月给她盖好被子,她翻个身做起来拉着王霁月,握着她的双手,“以后回去了,找最好的玉匠,一定给它拼回去。”“这么碎,只怕无论如何修不回去。”“那我就永远带着它,碎了也带着。”王霁月摸着她的脸颊,嘆了口气,“我不怕它碎,碎一千个一万个也不可惜的,祖传也无所谓。你好好的,就够了。”说着也想把自己那个褪下来,被姜希婕阻止,“好好的,不许拿下来。”“信物哪有没了一个另一个还留着的道理?”“那你也得戴着,以后遇见了何时的人再给她不迟。” “好。都好。” 她在家没修养几天,政府那边又来人请她回去上班,她说等到六月看身体。其实内心更想在家照顾家里,可大伯又劝她出去报国—心里又翻起白眼—还未及想好,她们都还在休息,前线传来傅元弘战死中条山的消息。 说他所部被围,突围无望之下,拔枪殉国。傅家姐妹回娘家的同时,姜希耀突然回来了。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傅元弘死在中条山的时候,他的上司唐淮源军长已经战死,而他自己被炸断了一条腿{55},听到军长殉国,心中悲痛,遂举枪自尽。身边的官兵只有两个成功突围回去。否则外界尚且不能得知他们的生死。 五月底的时候,残余的躯体被带回重庆。傅家说让儿子先回到父母身边,来日国家光復,再把他葬回太原。迎接的阵仗自然远比不上张自忠灵柩回渝时的盛大,但自发来的亲友不少。空军中有傅家的旧识,主动请缨用飞机把灵柩运回来。傅封琅夫妇年纪大了,被两个女儿搀扶着站在机场上等着。姜同禾作为姻亲,也作为委员长派来的代表,同样率领自己的一家老小在机场迎接。姜希耀本来在长沙前线,但所部缺损严重,他自己也负伤,陈诚硬把他调回来,让部队补员,让他也休息一阵。怎么想得到恰好赶上好友阵亡呢?自打战事开打,四年多他就没怎么在家呆过。本就抑郁无奈的回调还赶上了这样的事,他站在父母背后,看着一旁弟弟和弟媳扶着霎时苍老的傅封琅,恍惚间明白了何谓忠孝不能两全。 军人殉国,天经地义。他自问能幸运的在长沙前线只是负伤而返,多亏了顶上优秀的指挥官。 傅元弘是傅家这一代人中能力和品格最优秀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继承了从军传统的孩子。说他有乃父乃祖之风毫不过分,就是那种传统的只懂打仗旁事木讷的人。为国打仗,不曾娶妻,遑论子嗣。他父母滞留在瑞士,现如今也不敢把消息告诉他们,怕傅居胥夫妇身体不好受不了。如今他死了,对傅家而言,这条脉就算是绝了。 军政部发了褒奖令,他连个收取救济金的遗孀都没有。所部剩下的点点官兵替他情理遗物,除了剩下的一点军饷之外,都是经年旧物—洗旧的衣服,几封书信,姜希耀送的钢笔,一只外壳破损的怀表,没了。 灵柩被抬下飞机的时候,姜希耀作为代表去抬棺,一路抬到傅封琅面前。他目不斜视,也没有红了眼睛,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履行职责。傅封琅夫妇扶棺大哭起来,姜希耀听过无数哭阵亡者的哭声,哭无辜死难者的哭声,但战场上他心如钢铁,不曾动容。此刻他看着两位老人嚎啕大哭,身后着黑衣的女眷们也哭个不住,他感觉自己的心里某个角落的钢铁正在如同墙皮一样剥落。 傅仪恆走过去安抚大哥大嫂,自己其实也心痛的很。她比侄子侄女们大不了多少,小时候她就是院子里那个刺儿头,带着这群孩子闹。有爱跟着闹的,有作为大姐姐要带头乖的,还有隔壁院子爬墙上房的姜家三个孩子。那个时候的傅元弘是个善良的男孩,连一只飞鸟都不愿意伤害。后来等到自己浪迹欧美回到家乡再见到歷经风雨的侄子,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即便在自己面前还会变成那个连小鸟都不愿意伤害的少年。 她没问过他为何矢志从军,为何想着效仿霍去病,日寇未灭无以为家。他从来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少写家书来,如今, 如今已经是冰冷的棺木中长眠的躯体。 良善英勇的国之精英战死沙场,渣滓们却侥倖活着,还占据了不该的光荣和幸福。所谓报应不爽到底在哪里?每当此时她就觉得这样的世界无药可救,需要狠狠的砸碎之后再建立一个新的。 第218页 一定会有一个新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应得的,不再会如此的痛苦扭曲的失去和消亡。为此即便付出自己的全部都无所谓。 她走过去张开双手抱着大哥大嫂,老人家全部的生命力似乎已经随着年青人的早逝而流失殆尽。 五月底,王霁月恢復工作。姜希婕却还是在家休养。固然伤口早就癒合,王霁月说什么都不同意她出去,要求无论如何等到天气凉快再说。反正出去也无非是那些事情,她倒也宁愿在家呆着,甚至于由于这一年多来的亲密无间和空袭带来的心理阴影,她很不放心王霁月出去。可是不去也不行,无论从个人理想的角度还是社交的角度王霁月都有必要回到岗位。而且屋漏偏逢连夜雨,姜希婕最好不要添乱,一向精神头十足堪比几十年后居委会大妈的能量的常务理事姜徐氏一夜之间轰然病倒,回家躺着了。 徐氏已经是六十二岁的人了。原先在南京时自然不显老,到了重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饮食不如往日还是繁忙艰苦,总之六十岁的徐氏衰老的很快。亲家公亲家母因为傅元弘的死讯而备受打击,傅家姐妹都在那边照顾。这会子徐氏也倒下了,倒像老天爷捉弄她们家似的,老人家挨个倒下,年青人集体侍候病人。 五号这天,姜希婕和赵妈在后院一起择菜—要说吃的,比她们之前在上海没法比,和前两年也没法比。粮食减产很严重,她们家还能有这些吃,比江对岸的贫民好自是不说,比一些同样住在南岸的清白官吏家也好,就是赵妈的功劳。姜希婕回家后没几天就下地窖去看自家的存货—第一件就是开箱看金子,吓一跳,转头问赵妈,赵妈说,都买粮食去了啊,你以为呢。 “今年比去年更难了,往山上放鸡都不可能,自家粮食也没有多出来,鸡都餵不肥了。”赵妈一边看自己手上的菜一边看一眼姜希婕手里的菜,嗯,越来越会了,这孩子就是聪明。恍惚间她想起自己刚刚在北平遇上这家人的时候,姜希婕她娘还在时候,几十年了,“唉,我还是想赶紧回去工作,这样总能联繫上那些老人,能找他们多买些。要不然等到在市面上买就太少了。”“我看也够吃。有我呢。别担心。”“大婶昨天还在说,看自己这副样子就觉得不如赵妈你。说人还是应该多干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干,现在身体就不好了。”赵妈没理这茬,专心想了想要做什么之后道:“小姐,你就好好在家养着吧。等真的好全了再要什么不迟。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 赵妈没说下去,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头去看柴火了。 生死总在不经意间划下界限。当晚王霁月回来有点晚,大概快八点半才到。幸运的是到了南岸才听见防空警报,她才快步往家走—除了和姜希婕在一起,别的哪一种死法她都不要。而与她同行的几个普通职员都滞留在江中,躲在拥挤的防空洞中,活活被闷死。众人次日得知此事,皆心有余悸。轻易一个闪念,就可能将性命交待。姜希婕越发不能放心。 时间在流逝,战局的发展于她们不利。身体好的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倒下,患病者无法得到及时的治疗。王婵月一天比一天憔悴了下去,据傅仪恆跟她讲,现在只要王婵月回家,总是第一个伺候她睡下去,什么都不要想。她也总是沾枕头就着。傅仪恆说最近家中丧事繁杂,王婵月要避讳,自己回家睡,希望姜希婕帮忙盯着她点,让她早点休息。说这话的时候,姜希婕注视着她的美丽的眼睛和眼角的细纹。 也许在王婵月眼里,这细纹也美丽的无可救药吧。 而她自己也是时常痛不可当面目扭曲的,两位兄长一个养伤一个病殃殃的,其他人也多有小恙,体质不佳。唯有王霁月一直坚韧而温柔,像女神一样坚定地站在众人面前。 夏夜王霁月回到家中,吃完饭回到自己屋中,她像惯例一样让姜希婕脱光检查伤口。没想到姜希婕拉着她去洗澡。“你干嘛?”“你想看,那就一起洗好了。”王霁月微笑,刚想推却不就—姜希婕就转过身来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卖弄风情,“别跟我说你不想。。。大半年了。。。” “像你这样的美色。。。”“嗯?”“说你祸国殃民,都是轻的了吧。”“你口口声声说我祸国殃民,你不也。。。”王霁月跟着她进了浴缸,也跟着她扒光衣服,沉在水中,姜希婕还想逗她,哪知道她已经伸手攻占关键部位,姜希婕自然被吓了一跳。惊讶不及消退,电流霎时穿过全身。她倒不后悔撩了王霁月的火,毕竟让她动手王霁月也不会同意。 “。。。你也有。。。忍、忍不住的时候。”她只好搂紧了王霁月的脖子,王霁月但笑不语,张嘴轻咬她的耳朵。 水声良久渐息,王霁月从后面环着姜希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姜希婕还想动弹,王霁月贴着她的耳朵说:“你是病号,体虚呢,不要胡闹。”姜希婕笑了笑,侧过脸就看见微光中挂在一边的王霁月的衣服。穿了很久洗了很多次,何止是显旧。只是因为小心,才没有破损。 “改天我手疼的时候,咱们别在家休息,”“嗯?”王霁月蹭了蹭她的鬓角,“去城里,找家裁缝铺,给你做新衣服。”王霁月噗嗤一笑,“做什么新衣服,当初的衣服都在箱子里放着。不方便穿罢了。” 第219页 姜希婕翻过身去吻她,一言不发,直到王霁月制止她,赶在水凉之前给她洗完。姜希婕又偏要打开箱子看衣服,一直翻出了当初两人一起做的旗袍。天色尚早,她偏要一起换上看看。结果穿上才发现,腰身处竟然瘦了。是伤病,是操劳,年华已逝,髀肉也不再復生。反而倒不是什么好事。 她走过去环着王霁月的腰。不知为何重伤之后人反而越发脆弱。王霁月明白她的心思,就一边由她抱着,一边走向留声机,抽出唱片,放下唱针。 歌曲是百年之前,曼舞也恍如隔世。傅仪恆路过姜家,本来准备看看王婵月回家没有,有没有好好休息—偶尔找一找当年逾墙的情趣也好—却听见旧日音乐,想起原先在巴黎的日子,人,理想,热情,选择, 选择。 人一生也许只来得及做一两个最重要的决定,然后往下的一生,都已经因此决定了。 她看了看王婵月屋里,暗无灯火,她留在暗处听了一会儿贝多芬,抽了根烟,然后兀自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55}真实歷史上这段经歷属于寸性奇将军。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深夜的医院,王婵月抱着个牛奶瓶坐在窗前。空瓶子里面放着水,留着它当然不能再有每天送来的牛奶,王婵月不过贪图它温润的手感。窗子大剌剌的开着,夜间轰炸也不停息的日子里,何谓命如草芥,她人在医院会有体会—前日就有一个病人非要挪到靠窗地方去换换气,他肺部受伤,侥倖活命却喘不上气,死活要靠到窗子边儿去,让护士给他把窗子大大的打开。最近防空警报来的越来越迟,有时候都来不及跑。大家劝他说,万一来了什么炸弹,对着你这窗口过来怎么办?虽然说也没有那么准的,但谁知道呢?他不听,说出什么生死有命的话来,只好给他拉过去。 王婵月知道他是憋得难受,下了几次地下室都不舒服。但他喘不过气真的只是他的心理作用。挪过去不过三十分钟,夜间空袭来了,医院被炸掉两层半的楼,炸弹就落在那个窗口。 这人尸骨无存的那个晚上,市区的轰炸让隧道里闷死了几千人。别人尚且感嘆,王婵月这些早已在医院里忙出一副铁石心肠的人却觉得死了也好—虽然死法甚惨,也只能扔到乱葬岗一起埋了了事—但总比被人踩踏受了重伤送到医院来救也救不活、徒然受罪的强。 出救援队任务的同事也有不幸丧命的。院里已经不让她们这些可以上大手术的医生们出去了,担心一旦损失了她们就完了。前线送回来的伤兵也不如往日多,王婵月也不用想,知道并非是没有损伤,而是直接死了,来不及送回来。 灯火管制的城市,一片黑暗。她坐在窗前,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中。六月中的晚风也不凉快,浑身粘腻的汉水沾着衣服,双手却干净发凉,只是疲惫—刚做完手术没多久,七个小时,两个重伤员。交给别人去处理剩下的,她想坐一会儿,休息一下。散开刚刚洗干净的头髮,想想天热也挺好的,水晒一个下午就能晒成热水,晚上吹头髮也不用避风,风都是热的。 在城市最黑暗的午夜,傅仪恆也许会降临,也许不会。或者她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做着她愿意的事情。最近王婵月时不时莫名会有一种感觉,感觉傅仪恆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但是就在那个地方,不肯靠近。就像那些瞒着自己的事情一样。好像她不告诉自己,自己就可以依旧假装不知道,并且这种假装能够多少帮助自己置身事外—至少傅仪恆这样想,这样指望,即便非常的天真。 她双眼空洞的望着黑暗的城市上空,黑洞洞的破损的建筑好像是住满了吸血蝙蝠的魔窟。她伸手摸到自己左侧肩胛附近三角肌和胸大肌交界的位置上,用中指轻轻点了点,而后右手空握了一下,继而五指伸开,打了个冷战。 一颗子弹打进来,从进入人体的小小创口,到穿出身体时的巨大创口,轻易破坏重要的肌肉和组织,带走大量的血液,假如打在重要的内脏上,可能当时就会死亡。一个士兵在前线挨一颗枪子可能就没命了,没有输血,没有消毒,没有抗生素,无法及时取出子弹,死亡的原因有几百个,任何东西的缺乏都是帮凶。 她现在才开始真正的明白上课的时候,教授跟她们说,他从医这么多年最常有的感觉是无力回天。教授说即便病人再恐惧死亡,家属再不能接受进而发狂,无力回天就是无力回天,谁也没有办法。 她见过了被炸飞肢体送过来也救不了的人,也见过家属意外死在轰炸中、病人躺在床上无以为继的人,总之尽力而为、力有不逮的时候就立刻不为,院长要她们黑着脸按规章办事,如同原始的部落选择救谁和放弃谁一样残忍。战争是野兽,人类也会被它改造成一样的动物。 她总觉得求生的人,你要拒绝他,尚且容易。毕竟你只是把他的生死留给了上苍去决定,而非留在自己手中。但是求死的人,拒绝是当然要拒绝,可是却无法下手。前日的那次轰炸中,她只顾着把重伤员们转移到楼下。等到离开防空洞回来时,却看见护士长坐在残垣断壁里抹着眼泪,她冲上去看护士长有没有事,护士长摇头,说不出话来。王婵月见她一身的血,担心她哪里有外伤,正在检查时护士长拉住她的手,指了指前方的瓦砾堆。她走过去把瓦砾翻开,看到下面埋着一个年轻的护士。等到众人把瓦砾堆刨开把她抬出来才发现,她的双腿被炸飞,痛极之下却没有立刻昏过去,大概想到余生无望—既无钱治病、也无法工作、更没有亲人—遂捡起一边掉落的手术刀,抹了脖子自杀。 第220页 护士长说,这个姑娘当时就在她面前,自己想去救她,却被轰炸震动撞倒在地上,那姑娘拿起刀来,对护士长笑了一笑,喊了一句什么没有听清,护士长一个箭步冲过去,却还是来不及。动脉里喷出来温热的血,飞溅在护士长衣服上。 生命的流逝如此轻易,从三七年到四一年,人们的信心如体质一般越来越虚弱。王婵月知道伯父投敌卖国去了,也知道他的父母不得已捐输金钱给汪伪政府。她可以怪父执辈吗?他们也只是想求一条命罢了。甚至早已认定了抗战必输,进而想通过这样的途径给自己和兄长们买一条后路。 她觉得可笑极了,似乎无论她如何选择,命运留给她的只有讽刺。 “你这样在风地里吹,来日感冒了怎么办?手术台上传染给病人吗?”后面传来傅仪恆的声音,王婵月不用回头都能想像得到她那副溺爱又责怪的表情。“又不冷。不会那么容易生病的。”“说是这样说的,一直喝中药的又是谁?”傅仪恆走过来,伸出左手把她的脑袋轻轻扭过来亲了一口,王婵月犹似觉得不够,分离之际还轻轻咬了一口傅仪恆的唇,“哎呀,真是三十如狼!” 于是王婵月打了她一下。 傅仪恆走过去关窗子,“我也不是不让你开,只是不要开这样大。唿唿的往里灌,你又做手术累了,”一边关窗子,一边往下看了一眼,看见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跟她对上了眼,然后匆匆跑了进来,傅仪恆霎时愣住,脑海里过滤了不多的几个可能,“累了就更虚弱,万一受风怎么办?” 把窗子关了一半,走回来拉着王婵月,王婵月还是一脸笑意的看着她,“你这就关一半,又有什么区别?今天又去哪儿了?” 傅仪恆不答,只是拉起她就走,食指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样子。王婵月会意,该来的总会要来,自己当然也会有被盯上的一天。 傅仪恆经常来医院,自然对建筑结构非常熟悉。她猜来者大概两个,最近被剪除的太多了,那头又断了联繫,说不定真的已经暴露了呢?下手也真快。“手术室在哪儿?”她偏头问王婵月,王婵月立刻领着她走到最近的空置手术室,拉开抽屉,“要哪一把?”明晃晃的全是手术刀。 “总之没有旧的,都消毒了。”傅仪恆看了她一眼,狡黠的笑了,挑了两把之后,再递给王婵月一把,“你也学坏了。”然后拉着她转身往楼道走去。 王婵月听到“学坏”的话,反倒笑不出来。 来人若是两个,傅仪恆自己一个人倒也不是不能搞定,只不过现在带着王婵月,无论如何都要机智一些。而且这是在医院,对方狗急跳墙了,她不能伤及无辜。正在想要不然干脆在楼下办公室里躲着?反正来了也好办,对方找不着,找不着就不好办。。。两人经主楼道从三楼下到了二楼,在拐角就遇见了其中一人。 所谓人吓人吓死人,场景不可谓不尴尬,叫人哭笑不得。那人见到傅王二人,诧异于这俩居然敢从大路上下来,一时犹豫要不要和傅仪恆硬碰硬,又想到自己的手.枪.声音大,怕惊动别人,打是不打,打是不打呢, 噗嗤。 手术刀飞过来直直□□脖子,精准刺破气管。 傅仪恆走到走廊中间四下看了看,没人过来。安静的有些诡异。王婵月则小心翼翼的把手术刀□□,傅仪恆立马接过,拿出手帕把上面王婵月的指纹擦了个干净。她警觉的看着四下,医院不大楼道倒是齐全的很,那人从哪里冒出来都有可能,万一躲在哪个病房里准备放冷枪怎么办?虽然说不过是些侥倖混到重庆来的青帮弟子,可是太傻的也过不来不是? 正不知所措之际,为了避免影响不好,王婵月跟她说,尸体要不然先扔出去?一想也对,反正成天死的人那么多,夜晚过去街上不知道又死了些谁和谁的手下。窗子开着,死者清瘦矮小,一点不费力俩人就把这货从二楼扔到一楼地面上去了。 嘭。肉体落在沙地上的声音。 傅仪恆关于专注附近的声响,担心会有人趁机过来,因此扔完了尸体才想起来,这傢伙刚才身上的武器呢?王婵月却忽然递了一个温热发腻的铁坨子过来。“给。”傅仪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她遂领着王婵月小心翼翼的往左边走,每走过一间病房就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检查。一间一间的查过去,不是沉沉睡着的病人和家属就是空无一人。来追杀的人呢傅仪恆满脑子只有抓住对方杀掉对方保证安全,哪里想得到王婵月此刻心里竟然充满甜蜜,她甚至希望在此刻两人一起死去。 要一起死去,再没有往后的种种可能,幸运或者不幸都无关。只要此刻傅仪恆的手还紧紧的牵着自己。 恍惚间她看着傅仪恆的侧脸,黑暗中看不见她眼角的细纹,却生生想像出那样子。真美丽,你知道吗?你即使老去,也如此美丽。我甚至不敢想像你七老八十牙掉光的样子,一定像你跟我描述过的那种巴黎老妇一样充满魅力。 勐然觉得后背一凉,有人的目光! 她扭过头去,模煳看见了一个阴影。傅仪恆似乎也发现了,前后两声枪响,王婵月下意识的把傅仪恆扑倒。她知道一颗子弹在这么近的距离打过来,自己不可能凭藉血肉之躯替傅仪恆挡住,所以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第221页 沉寂之后,居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甚至没有人出来看看是什么事。傅仪恆确认她没事之后,举着手.枪.站起来,把王婵月掩在身后,走过去却发现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她能感觉到,好像自己是能感觉到活物散发的红外线似的。 地上除了残余一滩血之外,什么都没有。看来打中了。顺着血迹看去,对方跑了。 “唿。”她唿一口气,转过身去看王婵月,看见含着眼泪的眼睛。“没事没事,你看我不也没事吗?你也没事我也没事,这就算过去了。”王婵月伸出手去搂着她的脖子,对着她那总能吐出“骗人鬼话”的嘴吻了上去。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为了保证安全—不论是自己的,还是住院患者和同事们的—两人等到天亮就离开了医院,回家休息。王婵月情绪不是很好,让傅仪恆陪自己回家去倒头大睡。傅仪恆应允,清晨渡口的船夫都认得她们—毕竟这么一大早渡船到南岸去的人寥寥无几,王婵月还在船上给老百姓看过病。 船夫年纪也大了,说自己不能报国参军,那就在江面上撑船,撑一天是一天,哪天被炸死了也无所谓。老人家今天看见王婵月挽着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一同过来,细看才想起是那个偶尔会一起出现的傅小姐,又看见王婵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王婵月摇摇头说没事,那样子就让人觉得有事。老人家遂用重庆方言跟她说,不要把烦心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要没有信心,现在这个日子,活一天算一天,“能活着就是赢啦,一直好好嘞活下去,就是胜利!” 王婵月点头,靠在傅仪恆肩上。她以为傅仪恆会仰视着她最喜欢的这种所谓充满了生命力的顽强的老百姓,然而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江面。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才回过头来,换上关切的表情,“怎么了?” 傅仪恆背对着东方的晨曦,一年前烫卷的长髮已经失去完美的弧度,显得零乱,有一种颓废疲倦的美。 “没事。” 回到家里,稍加洗漱,倦极了的王婵月倒头就睡。傅仪恆从背后搂着她,一时也觉得眼皮打架,睡了过去。直到中午,肚子饿了才醒过来,准备起身去楼下找吃的。她一松手,人还没离开床,王婵月就醒了。“你别走。” 傅仪恆好脾气的扑回去,“你醒了?”王婵月睁开了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别走。”傅仪恆却只是颳了刮她的鼻子,说我下楼去给你找吃的。风也似的跑了。王婵月想搂她的手臂伸在半空,摇摇晃晃立了一会儿,倒下。 唉。 两人起来吃了饭,王婵月显得很疲惫—不时一日两日的累,而是长期的倦怠—双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问傅仪恆她下午有什么安排,是要去社里写稿还是回家去看看,她知道她自由的很,也知道这两件都是不是她主要要干的。 “没什么,大可以今天就陪你耗在家里。”这时候她又像个从来没正经过的放荡情种了。其实傅仪恆报社今天可去可不去,稿子她已经交了,爱怎么改怎么改去。她是挺想陪陪王婵月,而且最好两个人哪里也不要去,她害怕还会有危险,所以想让王婵月就在家休息。等到晚上姜希泽回来再把这破事儿扔给他,反正, “仪恆。”王婵月轻声唤她,“嗯?”她于是靠了过去,反正房间里就她们俩,怎么样亲密都可以。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发展我?” 傅仪恆愣了一阵。她不知道王婵月哪儿听来这样专业的词彙,一时懵圈儿,不知如何回答,何况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从来没有动过发展王婵月的念头,虽然她从来没有多进步多积极,甚至向来厌恶各种政治观点,但, 至少此时此刻王婵月是自己的枕边人。往日还可以以别的理由搪塞了,认为她是无关人等,不要牵扯入内。现在总不是了吧?那还留在一个政治立场不明确、家里政治背景也异常复杂的人在自己的枕边,难道就因为王婵月从来没有给自己带来过危险?万一呢?她万一一个不小心呢?当然不能是故意的,可万一是个无意的呢? 为什么从来不觉得危险也感觉不到必要,就这样把她隔绝于自己世界最重要的部分之外呢? 傅仪恆无法回答,王婵月依旧睁着睏倦状态下能睁到的极限的眼睛看着她,美丽又疲倦的眼睛,神采因为缺乏体力而不见了。 “我没想过。”傅仪恆说,“你想吗?” 她不想,她只是想试探个别的答案罢了。而傅仪恆又把问题扔回来了,她也无法回答。这滩浑水她没有把握自己可以游过去。傅仪恆却伸双手过来握着她的右手,“有的事情也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和这些东西无关。” 是吗? 姜希婕从楼下的房间走出来,到后院找赵妈。赵妈正在指挥郭氏夫妇收拾刚送到的东西,姜希婕抱着手站在一边,赵妈看她一眼,道:“傅小姐来了。那俩在楼上呢。”姜希婕点点头,“嗯。挺好的。”赵妈又看了她一眼,“送过来的东西不错啊。又回到你管钱的时候了。”姜希婕摇摇头,“我来管也不能怎么样。什么都贵。”“你管啊,就让二少奶奶休息休息不是?她身子骨不行。两头忙。”“现在。。。”她算了一算,“药也没有多少了吧。可她这样老吃中药也不行。大婶也。。。”她想了想,“唉,我现在,别的不说,称金子也是一把好手了。” 第222页 眼看收拾停当,赵妈转身去厨房顾煎药的小火炉。姜希婕跟了过去,两人不发一言的等着药熬好了,倒在土陶碗里,赵妈转身拿了个主人家留下的木托盘给她,放上很不匹配的瓷勺子。“去吧。”她端着上楼去餵徐氏了。 徐氏不让两个儿媳妇伺候自己,一则大儿媳妇要顶替她忙碌—这是她的要求—二则二儿媳妇一直病殃殃的,她觉得比自己还不如,也怕傅元瑛过来又沾染病气,还得忙娘家丧事—事情只能轮到侄女头上,尽管这样她也不乐意。她固执的认为不该如此,自己应该起床自己去喝药。然而结果就是,本就受了风寒,再强行生活自理一次的后果就是往下她都不能自理了,只能卧床。 病来如山倒,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真正变成了个无用的老废物,至少在她自己看来。 “你们成天这样给我煎药吃,我吃这么多,也不见好。唉。”徐氏从床上爬起来,姜希婕从来不会到主卧来见她,对着雕饰繁复的大床也缺乏认知,现下只觉得徐氏的身材与这床相比越发显得瘦小,“您说什么丧气话,包喝包好。可劲儿补。补大发了,咱再去松厅{56}打牌,赢她十圈的!”徐氏笑着接过药,竟然端着碗一口气喝完了,姜希婕都来不及劝她小心烫,“我跟你说,生死有命的事。你炸不死,就是炸不死。我日子到了,拦也拦不住。就是我啊,现在知道,我的日子,还早着呢!别说十圈儿,二十圈,一百二十圈儿我都能赢她的!” 姜希婕闻言,陪着徐氏大笑起来。徐氏乐完了拉着姜希婕的手,“你呀你。唉。你是不知道你小时候啊,老爷子多疼你。我一开始还纳闷呢,老爷子也不独疼长孙,也独疼最小的孙子,就最喜欢你,难道因为就你是个闺女儿?后来我才发现啊,四个孩子,难道不就是你最可人疼吗?希耀跟他爹一个样,木头,也不会表达,老爷子要求也严格。希泽呢,面上坏主意一大把,看样子机灵的很,实际上比亲爹亲哥哥还认死理,更不可救药。希峻呢,就是兄长的集大成者,看上去玩世不恭,现在呢?呵。要不是你爸爸生前同意了,我可要亲自去把他打回来才行。就只有你,只有你啊。” 徐氏拍着她的手,眼睛却似乎在看着遥远的往日时光消失的地方,“你也是个死性子,也固执,但你从来不是钢板一块,你能随风飘摆,永远都不会折断。”徐氏伸手去拍侄女的脸颊,“难为你小小年纪,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啊。非常之人,能行非常之事吧。王大小姐,”她停了一下,姜希婕眼神也是一惊,“王小姐和你很般配。你别说,给你说媒的时候,大婶我一次都没想把你真的嫁出去,我看那些小子们都配不上你。这几年看着你的王大小姐在我跟前,才发现世上没有比她更配你的。” “大婶。。。”“喏喏,我话没说完。等到霁月也回来我再说。啊,少来。”徐氏把自己的爪子抽出来,扬扬手让姜希婕先出去,她要看书睡午觉了。 是夜王霁月回来了,姜希婕把这事儿告诉她,两人遂在晚饭后一起去伺候汤药。“嘿!谁让你带着人家过来陪我喝药了!”徐氏惯于如此,王霁月也见怪不怪了,知道她就是爱撒娇,“姜伯母,”“你叫我什么?”王霁月心说这就要我改口了?姜希婕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徐氏先笑了,招手让她们俩坐下,“你们俩啊,唉。。。” “当初我对你们俩的事也算有些察觉,只是没确定,也不好问。结果仗一打起来,两家人一块逃难,我才算是把你们俩着点小九九看透,啊。瞒是瞒不过我的!大婶这个眼睛啊,清楚的很!” 天知道正经东北姑娘的徐氏如何突然自动切换了上海腔调,“我还觉得啊,好好的,干嘛不寻觅个如意郎君嫁呢?你们俩又不愁嫁的。后来我发现,你们这样般配,天底下哪里再去给你们找如意郎君去?肯定没有。” “你们俩的事儿,虽然于礼不合,也悖乱伦常。但现在这个乱世,能找到一个人相伴一生,也就够了。你们看我,嫁个就知道工作的老头子,死倔死倔的,生俩天天也不在跟前都去报国的死倔死倔的儿子,一辈子相夫教子了,觉得我幸福的人不知道我的苦处,觉得我劳累的人不知道我的享受,人生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霁月啊,我也倚老卖老,权当我是你干娘,”徐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捞出一个扎染的蓝白布包来,打开来是两个一看就年份久远的苗族银镯,“这个给你。这个给这个小王八羔子。”分给两人,还是戴在原先戴玉镯的位置上,“以后戴了这镯子,就是我姜家的人!要是这个小王八羔子敢欺负你!找我来告状!” 说毕如同往日每天必上演的戏码一样,瞪了姜希婕一眼。 王霁月笑了,笑中带点苦涩,不知为何,迟到的意义不大只欠说明的承认反而让她觉得很感动。让她坐实媳妇的名分,让徐氏正经当一回干娘。这有什么现实意义? 没有。但她觉得很温暖。她靠在徐氏的膝盖上,鼻子发酸。 秋天最美的时候,徐氏每天都和孙子孙女们在一起。每天她都给小孩子们讲故事,再听小孩子们讲故事,每天孩子们都会告诉他们晚归的父亲和爷爷,奶奶今天又说了什么故事。等到叶子也开始凋落殆尽,徐氏夜里把子女们都叫到房间去,说她要交待后事。 第223页 她疲倦的笑着说死了以后要怎么给自己刻灵位,布置简单但是好看的灵堂,以及遗物种种如何处理,那些个交游们来了之后要怎么样应付—生病期间,她一反常态的完全谢客—甚至还不忘挖苦一下大儿子,“你、你那满脸的、鬍子!还不快剃了去!”她拉着赵妈的手,赵妈伤心的紧,却还是挤出笑容说让太太放心的去,她点头,说辛苦你了,这么多年。 她想起嫁给姜同禾的时候,两人还在互相倾慕期间,她喜欢躲在自己闺房不出去,故意让一表人才的姜同禾等很久。此刻靠在她的死老头子怀里,喃喃道:“晚点再来找我啊,晚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56}宋美龄在黄山别墅区的住所 真是我所希望的临终啊,真好。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姜同禾对妻子去世这件事相当难以接受。作为子孙的孩子们只是哀恸未能尽孝,姜希耀尤其感嘆自己不曾好好关注过母亲的健康。在别人看来也是如此,向来精气神都很旺健的徐氏像是一夜之间就没了—病中她又谢绝见客,朋友们无人知道她到底如何了—她亦无痼疾,无非染了风寒,竟然没折腾一阵子就没了,实在叫人不可置信。姜希婕倒是觉得大婶这样有些突然的走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受罪。倒真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到了日子,该走就走了。全家上下,大概只有她自己对于自己快死了这件事有充分的认识和准备。相反最没有认识和准备的,大概就是死老头子吧。 姜同禾自然无法接受,他自从回国专心从政以来,95%的注意力都放在政治上。让他治理国家也好,让他勾心斗角也好,他像是从不疲倦的斗犬一样撕咬,一打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里他的妻子帮了他多少,他没算过,心里清楚—妻子是他身边永恆的存在,是那个影子,是那束光芒,是国王冠冕上的宝石,皇帝龙袍的明黄;在不能由自己亲自使劲儿的地方替自己使劲儿,在自己尚未注意到之前警觉、发现、然后处理问题,在自己无暇顾及时照顾家庭,抚育子女,往来交际。 原来他身为党国栋樑的人生竟然有一半是妻子的功劳。他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才能手腕野心,声名地位权力;另一半就是他的妻子。以至于在妻子病后,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觉得危险担忧然后去求医问药,妻子瞒着他,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病入膏肓,悄然去世。临终还要自己晚一点再去找她。 晚一点我去哪里找你?此刻我于人世已经没有了你,我甚至觉得无法唿吸。 那些往昔在欧洲的日子,年轻的日子,所有的回忆,现在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了。连能够跟他一起回忆的最后一个人—妻子徐文玮,都已经去世。他即将成为一个回忆的哑巴,守着最后的珍宝无法展示,孤独到死。 一夜之间他似乎觉得自己影子都淡了一半。于是总是在黄昏时分痴痴的站在灵堂上望着妻子的灵位。他有孝子贤孙,有功名利禄,即便是败退到如此境地的国家,他的政绩也算得上对得起年轻时的热血理想。大概上苍觉得我有的太多了吧,他想,父母兄弟妻子,都要先我而去。 孝子贤孙们尽管各有各的忙碌,也乖乖穿着孝服跪在堂下。往来弔唁者不少们,姜希婕就想:亏得地窖挖的大,当个防空洞使勉强能把弔丧的人全塞进去,轰炸来了也不怕。十月末天气反常的潮湿阴冷,她脸色也不大好,大部分的时候背挺不直,下起雨来手抬不动,一身的好姿态全靠腰板撑着。一家上下连侄子侄女都说姑姑快去休息吧,别又累出病来。 比如此刻,又被姜希泽给拎回屋里去了,他直接把妹妹塞回王霁月怀里,说“不许出来,只许躺着”,王霁月点头,他转身就走。还没回到灵堂呢,就被来人匆匆叫住—姜希泽不想看见这个人,从来都不想。因为一旦看见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暂时告别自己高参的身份,摇身一变跨界到戴笠哪里去干活。他不认同戴笠那一套,他觉得戴笠做的过了—无论对错与否,对错这件事他们两人都不在乎—而且他非常不喜欢毛人凤,是非常非常不喜欢。他身份尴尬,在参谋部人家觉得他和军统有一腿,在军统人家觉得他出身参谋部,总之里外不是人,但他又非去不可。 有时恨极了“上级命令”这回事,即便那是他的天职。 “出什么事了?”来人是毛人凤的心腹,这人被打发来找他,多半是戴笠有事。来人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皱了皱眉头,低声道:“那戴笠什么意思?”来要刚要说话,姜希泽打断他:“横竖是他的门户问题,我管不着。我只说一句,已经丢了一个王天木了!在上海损失的人也很多,陈恭澍是什么人,戴雨农他心里清楚。”来人见他恼了,家里又有丧事,不敢多打扰,只好走了。 他不知道戴笠为什么有的事情反而想要找他商量,他最初被请去做军统的顾问只是因为那天赋异禀当刺客的能力和技术,关于什么人杀得什么人杀不得,他管不着,这些派系纷争之事,他也不想管,否则于他的本职工作是冲突的。可是戴笠偏要来问。 想起来心里烦躁:即便你是闻名天下的戴笠戴老闆,校长的心腹,又如何?泱泱黄埔军校那么多毕业生,论资排辈你也得到后边去等着! 第224页 往回走的路上,见姜希耀走过来,“哥。”他以为自己这个兵痴哥哥会问他如今战局如何之类的话,没想当姜希耀只是点头,面无表情的侧身而去。他看着兄长的背影,看着兄长因为母亲去世而没时间刮掉—或者也是不想刮—的满脸胡茬子。军中对于姜希耀的作战能力满是夸奖,余下那些质疑无非是派系之争惯有的互相诋毁,以及认为姜希耀有今天都是父荫。 但姜希耀和他的好友傅元弘一样,是那种传统的认真严肃的军人,除了治军打仗,对别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多么孤独的一家人,各自为了各自的梦想走在崎岖小路上,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携手。男人们以大志为人生目标,除此之外几乎将一切抛却。妻子儿女不能照顾,家人更被遗忘在角落。姜希婕受伤的时候,因为到处都是伤员,道路也多有损坏,驾车必然耗时,他是直接从会议室跑出来,跑到医院去的。他惶恐慌张,原来十几年过去,母亲是那个最后的大地母神,而妹妹也许正在接过这个位置,继承这个只有她能继承的资格。 在暗地里维繫这个家,支撑其他人的梦想,坚韧不拔。 他往灵堂上走,听见妻子的咳嗽声,赶忙走过去给妻子轻轻的拍背。女儿姜颍也跑过来。姜颍八岁了,长的像个麻杆儿似的,一副怎么也餵不胖的架势,跟傅元瑛一样一样的。虽然战时物资紧缺,但是家里给孩子们的营养一直不缺,从来都是让他们先,次之才是病号们,总觉得大人身体能够承受,能够坚持。 “没事吧?要不要回去歇着?反正也不缺人手,我在就行了。”看妻子咳的厉害,他一边扶妻子走开,一边对女儿说:“来,小颍,把你妈妈送回屋里去。”假如能让王浩修从租界捣腾点药过来就好了,要不然总是不好,倒不是哪天一咳嗽就会咳死,但他不忍心看妻子受罪。 如果他可以,他巴不得许王浩修高官厚禄,让他给自己送来源源不断的物资。可惜他不能,就算他们都愿意,他们也没有渠道。 曾以为只手可遮天,就算不能,也有翻手为云的能力,现在却被绑架在了不知驶往何处的巨轮之上。 王家现在和姜家亲如一体—何况也住在一处—丧事自然参与其中,王婵月是故虽然在家休息,也行同于半个后勤,毕竟孝子孝女中还有两个大病号,这下休息也是上班,上班还是上班,无非强度稍微有差。傅仪恆出去了,不知道有什么事。只是交待这几天都会晚归,不要等她。她说让她不要等,其实还是会等,王婵月心里清楚,战乱年月,她那颗心就从来没有放下来过。 江对岸的对岸,歌乐山,白公馆。傅仪恆本不需要来,她当然也不想来,但龌龊之事已经发生了,为了维持自己这点儿关系网,她不得不来。时代不同了,此时来白公馆倒还真有点儿龙潭虎穴的意味。虽然想想也不会被怎么样—扣不能扣,审不能审,唯有一点文问话的必要。 门口卫兵带领她到门房坐着等。不时有人出来接待她,带到了内部一个小办公室内,又给上了一杯茶,可见是交代过了,才如此礼遇有加。她闻了闻茶,除了杯子差了点,货是不错的。军统自己走私的东西应该也不少,她想,听姜希婕说的,一路东西过来都不知道要被揩多少油,要物资还能指名道姓说要何处谁家产的,你说没有贿赂,你当大家是傻子? “傅小姐。”浙江口音,啧,真是,就不能换个人?“你可是好久不见啊。”她放下茶杯站起,转身和从后面走过来的人握手—方头大耳,老实忠厚,和酷刑审讯的职业十三不搭。“傅小姐快坐快坐。哎呀,你可是稀客!”傅仪恆面上笑了笑,心里翻个白眼—合着我还能老来?这人开始和傅仪恆说起种种家长里短啊,故交世交啊,傅仪恆心里接着翻白眼—我那些故交,和你也是十三不搭好吗?故交或者世交咱们都不沾边好吗 可她礼貌热情的和对方说着话,你打哈哈,我也打哈哈。 “不知道傅小姐有没有听说,”那人慾言又止,打量起她的眼神来,“什么?”“贵。。。这么说吧,你原来可知道你有个同僚,姓潘名汉年的?”傅仪恆一挑眉,“知道。有名着呢。怎么,碍事了?”那人看上去甚是狐疑,道:“不不不,就是问一问。你可知道他最近在哪里?”“这我暂时不知道。现在都是单线联繫了,他的职位也比我高。”这个理由应该不错,就比如他们的文件报甲{57},戴老闆就看不到啊。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想了想道:“他在上海。” 傅仪恆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哦”了一声,然而又假装思考,最后再肯定:“嗯嗯。。。看来是对着汪兆铭去的。嗨,”她一摆手,“他在哪里,与我无关。我够不着那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横竖我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对面人觉得她在装傻,又不太肯定,但没有办法,“傅小姐,我们想请你帮一个忙。”“哦?”“我们想要一个人的命,想必你也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57}军统情报分三类,报甲送□□,报乙送何应钦,报丙送戴笠。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珍珠港的美国兵被日本人稀里哗啦的炸死的时候,一向爱作大死的他们的也把触角伸到了香港。香港被攻击次日中国政府才正式对日宣战,王霁月听见这话时没好气的笑了出来—合着三七年到现在死这么多人沦丧这么多国土,都不是打仗,我们连句狠话都没说。好比流氓打架,都结下世仇的了,连句脏话都没骂。 第225页 姜希婕已经回去上班了,原因是美国被打之后,政府认为有了找美国要援助的大好机会,让她赶紧回去帮忙。结果那日,姜希婕回来气哼哼的—为啥?派去香港接人的飞机,人呢?一个要人都没接回来,曾经的南天王陈济棠都没有接回来,孔二小姐和她的狗回来了。 “就这样!国家不亡才怪了!”从她工作起,就经常这样说,只不过这次说的更像诚心相信的样子。 国家还第一次派军到缅甸去参与盟军作战,对此王霁月觉得有点不妥—何况派出去的精锐,万一折损怎么办?她告诉,姜希婕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香港眼看保不住,殖民地那点儿兵怎么可能扛得住!日本既然和美国开战,战略资源就是第一位的。必然要打东南亚,我们的资源也是从东南亚来,派出人去保滇缅路才是保国家的命脉。”王霁月懂是懂了,霎时间又想到更要紧的问题—第一,日本与列强开战,势必租界不保,王浩修的安全还能不能保证?有父亲在,似乎可以?这且不论。第二则是叔叔婶婶在马来亚,业已捐输金钱无数给日本,现在日本打过去了,她反而很担心万一槟城也被占领,叔婶二人的安危。 毕竟现在人人都知道日本人的做派了,哪有个准话。 她找姜希泽问一下王浩修的近况,姜希泽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他还算安全。但是我不能保证他的安全。现在能保证他安全的是日本人。你父亲也不能。”言下之意,鞭长莫及,除非你能疏通日本宪兵队和特高课,否则找谁也没有用。姜希泽以为是小妹妹婵月担心兄长,又找补道:“他自己不愿意走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吧。不过浩宁挺好的。”合着二者能保全一个就是胜利。倒像是他自己以身作则,弟弟也在那边自己不也没管吗? 她也只好罢了,毕竟眼前的麻烦也不少。 照例,徐氏死后,应该将她归葬祖坟。她自己的态度从“该怎么办怎么办”进化到“想怎么办怎么办”,唯独一点不肯苟同—她要一个漂亮好看的灵位牌子,不能太华丽俗气,又要百分之百的好看。说起来是毫无道理的要求,姜同禾心怀愧疚,为补偿终生劳累的髮妻,前后嘱託好多人找了木头请了工匠做好一个,天天供在那里,徐氏文玮之灵。 徐氏既丧,姜同禾也不再出去交际,分毫不差地便做老鳏夫。大家见他也可怜,总不好邀请他来参加什么晚会。他也像是恍然醒悟那样厌恶起这些东西来。姜希耀本来要被调回,忽然间陈诚担心起他家里来,又觉得精锐尽数在外,没人拱卫重庆很不安全,军事会议上一提,爱徒就被调任留下守卫重庆了。那意思还有一点,你就别走了,你走了家里不好办,还是留下吧。 留下他也用处不大,姜希婕想,他天天在前线,大嫂天天在工作,夫妻二人谈不上互相有什么从旁协助不协助的。若说能帮忙,倒不如说自己给大婶帮的忙大些—且不论她依旧回到岗位去分那小的不能再小的援助蛋糕,偶尔出席些什么牛鬼蛇神的晚宴,姜希耀是不会去的,去了也是白搭的,反而形成徐德馨和自己的小姑子一同出席的景象。 她倒是很想和王霁月一同出现,可惜不能。徐德馨看穿她心思,是夜两人站在英国军官俱乐部里、离夫人二十几步外的地方,姜希婕满脸不高兴—看见几个她很清楚是贪腐之徒的要员,但惩戒不能—徐德馨就安抚她道:“知道你想和霁月出来,”贴着耳朵低语,“可你也想想霁月乐不乐意吧。再说了,叫人家看出来你们俩般配的不行,又得给她添多少是非。” 保育会有人开始嚼舌根子说王霁月年长不嫁老处女这码事,又有人说当时姜希婕以身救命的事,分章分段,绘声绘色。王霁月不打算搭理,自然也没有告诉姜希婕,她觉得没有必要在意。但徐德馨总归听见了,她是知道内情的人,于是告诉了小姑子—她当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或噁心,她早已接受。只是觉得这样对王家人不太好,脑袋上扣着汉奸的帽子,再让人家说王霁月为了巴结姜家出卖色相?你倒是想光明正大了,你光明正大得了吗? 有的事情固然是对的应该的,但是要是做了等于没做,达不到应有的意义,那不如暂时不做。 姜希婕听说之后倒没有勃然大怒,像当年那样去指着人家鼻子骂,只是感嘆,十几年了,被人辱骂的话也没有什么改变。还不如做好她自己,得到更多人的喜欢和赞扬,这样好像就能增加她们这段关系和世俗议价的筹码。只是她也不得不考虑起往后是否真的要到海外去的后路来。而今连她这样的人都对战争缺乏信心了—哪怕她刚刚得知美国人给了一大笔贷款—何况别人? 美国和日本开战了,是啊,哪有怎么样呢?普通的老百姓觉得这样就有胜利的希望了,打败日本是有希望了,可是打败日本之后,我们,这场战争中渺小的微不可闻的主体,还在不在?山河故乡还在不在?到时何止百废待兴!何况在姜希婕现在看来,这个国家从根系上腐烂的问题近百年而未决,现在依然威胁着国家的前途。数日前,军统来人到他们的办公室里,客客气气的和她打招唿,然而二话不说的带走一个下属。她当时也只能摇摇头,虽说不曾出于意料,但这人只是为生计出卖了重要的物资情报罢了。也许在军统手中,可以凭藉此人顺藤摸瓜抓到上游奸细也未可知?她嘆气,抓住又如何?多少大员在贪污?这些小职员为生计所迫,何尝不是为这些贪腐的下辈子都花不完这些钱的混蛋所害。 第226页 她点了点头,对徐德馨说:“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只是看着这些人渣噁心。”就像宋美龄当着面儿夸她,说她多好多好,说“令俊要能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她也是面上奉承,心里别说翻白眼儿,吐都吐开了—拿我跟孔令俊那个无赖比?她把话告诉大嫂,徐德馨笑得没边:“你知道她就是说着玩,别往心里去。”“不往心里去也噁心啊!就跟闻着臭油味儿一样!” 她其实特别想威胁在座这些吃喝玩乐的人渣:现在日本已经占领了缅甸仰光,假如不日日军切断滇缅公路,你们就快点带着家财滚吧,这里没有你们可以搜刮的油水了!只是要走也想好,只怕飞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她自己是不怕死的,她已经死过一次。只要和王霁月在一起,管他的呢。有天夜里她梦见她父亲,父亲跟她说要忠义报国,她说我已经在努力报国,即便是死也无所惜,只是怕我死于国无用。父亲在梦里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回家的路上,徐德馨忽然很认真的开口说:“希婕啊,要是仗打赢了,你想走吗?离开中国,离开上海,去国外。”姜希婕知道大嫂不是没由来随便说一句,徐氏死后留在美国的房产交给公中管理,形同回到姜希婕的管辖。那边来电报弔唁徐氏,顺便说到升了值和法规的改变,说总需要有人来住才好继续保值,否则法律上面临违规的风险。徐德馨直言这兄弟俩工作性质如此,估计也是不愿离开的。其实可以去美国的人只有姜希婕一个。而且姜希婕身上的弹片也可以一起到美国去手术取出。但此事自然涉及到王霁月愿不愿意,她们是不能分割的共同体,“再说吧。现在往下会怎么样还不一定。真要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再说吧。” 徐德馨点点头,又把姜希婕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手中:“我只是想说,要是你要走,我就把两个孩子都託付给你带走。”姜希婕一惊,瞪着眼睛不知说什么是好,徐德馨立刻接着道:“无论往下如何发展。胜了,我希望他们出国去接受好的教育。我是没这个机会,但希望孩子们能。败了,总归要逃的。你两个哥哥都是要跟着军队走的人,我也愿意跟着他,但是孩子们,这条根,必须留住。” 留住才有希望,留住才有人继承。香火之说虽然腐朽,但在一族之存亡的角度来说,又无比的正确。 江面上刮着晚风,略有凉意,四月了。姜希婕在昏暗的灯光中点了点头。 她想起南京被日本人屠城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姜希泽在她面前抱头痛哭。她也难受,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陪着哥哥哭泣。姜希泽却仰起脸来说,可恨我七尺男儿无力守住国门,让妇孺老幼受如此苦难啊! 莫道项羽不丈夫,活下去或许更艰难;杀身能否成仁未可知,毕竟歷史总由人篡改。唯有对得起自己,从生到死刚直不阿。 或许男儿就应该如此,她想,而坚韧的事都留给女子。 二人夜深回到家中,却见姜希泽站在院中石桌旁,而王霁月坐着,王浩蓬也陪坐一侧。三人犹如石雕一般寂静不动。黑灯瞎火看不清表情,气氛显得诡异,姜希婕立马踩着高跟鞋跑到王霁月身边问她怎么了,王霁月不答;看王浩蓬,王浩蓬则是一副被掏空了力气魂魄被烧毁的沮丧样子:她只好问她哥了,“到底怎么了?” 姜希泽嘆口气,缓缓道:“今天军统收到消息,说王浩修前段时间在上海被宪兵队抓了。王。。王伯父,听说去使了点手段,但是没用。也就放弃了。现在浩修生死不明,大概是救不出来了。” 她问王浩修何罪之有,姜希泽说王浩修暗地里通过自己的关系一直在租界包庇军统的特工,购买外国重要物资输送给各方,本来一直隐蔽,而且鑑于他躲在租界里,日本宪兵队即使发现了也拿他没有办法;现在租界不復存在,他往重庆输送了最后一批物资之后就被逮捕。至于是在狱中拷打还是已经被杀,就全无消息了。 至于王绍勛到底有没有全力营救自己的侄子,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不惜牺牲侄子,就更无人知道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日,王浩修还是死了。只是死讯晚了一步抵达重庆。炎热的五月底,他残破不全的尸身被最后几个死心塌地的狐朋狗友抬出去葬了,趁着尚未腐烂。幸而他自己老早就备好了棺材板。王婵月知道兄长被酷刑折磨而死,不忍也不能告诉父母,与马来亚的通信也已经断绝了—自打伯父投降,父亲也没奈何的成为日本人的经济来源之一,为求自保,他付出自己好不容易转移到槟城的家财和橡胶园。现在日本人打过去了,橡胶园的物权也可以、或者说只能,双手奉上。 而她们留在重庆的一家人,为了避嫌也好,条件不允许也好,只能保持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的亲哥哥还可以有那么勇敢的一面,印象中他的勇敢只是在争夺替名妓行酒令的时候会偶尔出现,他是自己说一不二的兄长,也是最能继承父亲经商天分的孩子,抽大烟嫖妓赌钱无所不通,做妹妹的还怀疑过兄长抽那么多鸦片怎么身体还能扛得住?在上海的时候,兄长似乎知道自己的爱好于家人而言是侮辱门楣的,遂减少往来,好像和兄弟姐妹都不亲似的。 在她选择和不伦的恋人私奔的时候,看似玩物丧志的却留在了上海。大家本来还觉得他是离了那些花天酒地就活不下去,宁愿做亡国奴的。哪知道他却做了那么多的事。姜希泽说,由于王浩修知道很多军统重要联络人的信息,一旦他叛变其后果可能不亚于王天木—虽然不至于摧毁上海站和华东系统,但一些和参谋部有联繫的重要运输点可能会被捣毁。 第227页 但他没说,宁死不降。然而被人折磨致死。他那投降在政府担任要职的伯父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王绍勛试图疏通关系让丁李{58}去求情,把侄子放出来,结果宪兵队态度强硬,反叫王绍勛看出李丁二人与宪兵队多有不合,遂立刻去劝说侄子把人都交待出来,可免不死,甚至主动去拷问侄子的随从,也毫无收穫。 无人知道他在大牢中挂着满身伤痕是如何斥责了了伯父一通。那些话长留王绍勛心底,直至死亡。 王家也不好直接给王浩修办什么纪念仪式。六月消息回到重庆,王婵月买了一束白栀子,黄昏时分一个人到江边坐了一会儿。她今天能休息,却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她既不想听别人的安慰,也不想安慰别人。她想一个人纪念死去的兄长。 战争年月,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失去自己的亲人。自己也不能免。 傅仪恆去医院找她,说不在,刚走。她凭直觉追了上来,见她买花,见她走向江边,见她在石头堤岸的冷清处坐下。自己也不便走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她。 她知道王浩修死了。这虽然不是她希望的结果,但是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讨论什么都晚了。如果她可以做最高决定,会希望王浩修不用死,毕竟还可以靠他中转一下必须从上海进来的杜月笙帮忙弄的物资,毕竟他是个抗日的志士;但她做不了这个决定,即便她现在恨极了76号,她的任务依然是和76号合作。这一次没有对国民党造成巨大打击全靠王浩修铁骨铮铮,现在想想,这一切又是何必呢?让这些真正值得活下去的人牺牲? 她必须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无可救药,必须打碎之后建立一个新的。为此任何代价都可以付出。而这个“任何代价”到底包括什么,现在最好不要去计算它。 逃避吧,反正还不到面对的那一天。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王婵月消瘦孤独的身影。一束白栀就放在她手边。 她瘦了很多,体质也不如之前好了,总显得疲惫。想想从38年抵达重庆至今,她休息过几天呢?加起来只怕没有两三个月吧。眼看就快五年,这一切什么时候是个头?前两天收到从瑞士发回来的电报,说傅居胥已经去世了。死前交待,等国内打赢了之后,把自己安葬回去,到时候再办白事,非要元弘给自己磕头不可。 她想问元亨结婚了没有,元亨问她婵月还好不好。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走过去坐在王婵月身边,看见王婵月一脸泪痕,“。。。我想三哥了。” 王婵月说,小时候三哥最喜欢给自己买礼物,因为他是长子,又会做生意,从小就特别会赚人家的钱,从他那些朋友到长辈,谁的钱他都赚过,只有弟弟妹妹的钱不赚—大概也没什么可赚的—反而是把自己赚的钱都拿来给弟弟妹妹买东西。其实他们浩大个王家缺什么啊什么都不缺。不过是有的东西父母不给买,做哥哥的就趁自己在外面玩的时候给妹妹带回来。等他大了,去了上海,就成箱成箱的把他觉得好的东西往家里寄。在上海读女中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太好,不常去找妹妹—也可能是畏惧王霁月的管制,可是隔三差五她总是能在学校传达室见到一个长相还算周正的小厮—在别人看人或许是长相不像瘪三的瘪三—给自己送东西来的。 再到后来,她又去了北平,王浩修鞭长莫及—没有在北平的狐朋狗友,也不太了解北方生活,遂改为非常直接的直接送钱。每次出发家里一次性给她一笔钱,他哥哥每个月都要给她钱。逢年过节还要加倍。 王浩修总是自嘲自己满身铜臭味,除了做生意之外一窍不通,也不好好念书。也不会表达,还说自己字丑,都不敢给兄弟姐妹写信。“所以,”他说,“照此看来,我们王家这一支脉这一辈里,我算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了吧!”说完哈哈大笑。现在好像还能听得到。 “小时候,”她拿起手边的栀子花,“每到六月,哥哥都要买好多好多栀子花。我问他是不是最喜欢栀子花,他说他没有最喜欢的花,就是觉得又香又好看,像我,就给我买。” 她站起身,走到江边把花放在江水中,任其顺流而下。 自从去了北平就很少再见到兄长,现在想想,似乎连兄长后来的面目都显得模煳。只记得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记得兄长身上那淡淡的鸦片的味道。 傅仪恆站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轻轻颤抖起来,遂上前去抱着她,轻抚她的背,由其痛哭。 夏天天热,全国大旱,饿死人的年代,姜希婕倒可以把自己的精力专注于一边殚精竭虑于公事、一边殚精竭虑于家中生活,反正俩是可以一块办的—她就打算在七月飞过来的前几趟飞机中想办法夹带一点自家要的物资。只要不要太超重,应该是不会有事的。虽然现在一切话都没说定,只能看情况。顺路还可以从昆明找龙家把剩下的金条弄回来—没了大婶,她和龙家没什么感情基础,有交情也得打个折扣,更没什么信任。 怎么样消耗脑细胞都不为过,反正天热,她伤口不疼。照了几次x光,都说那块弹片动也不动—动就怪了,它连跟随肌肉组织什么的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大家都在消瘦。 于是赵妈又在挖苦她了,只是这次的挖苦带了点担心:“怎么都餵不长啊,你!唉!”赵妈自诩已经把营养弄到战时紧张状况下的最好了,孩子们都能长个长肉,大人们也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傅元瑛和姜希婕两个病号,结果呢?傅元瑛照旧体弱,姜希婕照旧消瘦。赵妈遂将一切归结于,成天就是想太多!想太多!操心!累人! 第228页 她想鼓动王霁月去劝劝,可想想劝也没用。只好专心餵猪。 王霁月不是不担心,她担心。以前扒衣见肉,动人魂魄,怎么说也是西施昭君;现在扒衣见骨,倒也动人心魄,只叫你怀疑她什么时候转性子要做赵飞燕了。她想说姜希婕的不是,也没有立场—自己也瘦了。惟其如此,只好俩人互相勉励,努力的吃。争取多劳多吃,无论如何能攒点儿。 “趴下。”王霁月坐在床上,拍拍自己的大腿,让姜希婕趴到自己腿上来。姜希婕起先还不乐意,王霁月问她为什么不乐意,难道你嫌我腿硌着你了?她又不敢。只好趴着—王霁月看她那几根白髮白得越来越明显,实在碍眼,非得给她拔了不可。按理年轻人三十出头,白髮拔了应该长出黑的来。哪知道不过几日,又冒出几根白髮来。 “你说你一天到晚,就是操心太过。以后家里的事,你多交一点给别人。”话虽如此,姜希婕到底觉得无人可託付。傅元瑛承担了自己体力所及的最大范围的事,只要不出院门,她能管的都管,孩子们的事尤其要亲歷亲为,承担抚养之责。傅元娥就要代替不能费力的姐姐去父母处照顾,虽是两头跑倒也处理得过来。按理说人手自然够用,但她姜希婕回想自己病中那些自己没做主的事,心里只有一个大字:亏! 你劝她别惜财,要惜命,也没有用,她现在早就不惜财了,她就像尽可能多弄点。自从徐氏去后她就觉得该吃药该大补一样都不能少,以为自己能扛保不齐哪天就扛不住了,想尽办法简直像让一家老小天天喝着奶粉强身健体—没那好事—遂绞尽脑汁的行贿买通,手段,脸皮,该要的不该要的该丢的不该丢的,现在都不管了,命要紧。 “唉,白髮头而已,别担心。我记事起爷爷就是白头髮,后来到上海还有一阵儿又黑回去了,哪有个准儿。不要紧的。”拔完了白髮,这傢伙动作敏捷的翻身起来抓住王霁月的小腿—姿势不可谓不暧昧—给她按摩,“你这天天走这么老远,我倒担心你脚累。” 王霁月用手肘撑着上半身,目光有些迷离—心中怀疑不动姜希婕是不是故意了,今天是很累—“累就累吧。谁人得免呢?今天好歹遇见个人力车。车夫瘦的呀,简直就是骨瘦嶙峋,嶙峋!”“你那点工资,一个月里倒可以全给车费去。”“车费给人家法币也不好。今天我也没带别的。但也不是每天都有。这年头,”她想起保育院里那些个白胖—是战争年月的白胖—的孤儿们,和今天夫人送的蛋糕,“人人都不知道幸福为何物了。” 姜希婕笑望着她,这么多年过去,有的话到底不用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说了,看看就好。能看见就好。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 作者有话要说: {58}丁默邨,李士群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王婵月总把这粗鄙而真切的描述记在脑海里,简直如咒语般迴响。傅仪恆最近不知道是因为形势恶化而鲜少行动,还是行动的更加隐秘叫王婵月都猜不出来了,反正她经常陪着王婵月,粘人之至,像十八少女似的。 王婵月当然不反感,傅仪恆有时会从旁帮腔,和护士长一起劝她回家休息,护士长担心的是她的身体,傅仪恆也是—当然还有别的目的—“你别。。。” 为什么回家总是下午时分?青天白日的!倒是众人都不在,连当老农上瘾的赵妈和郭氏夫妇都躲在屋里睡觉,看家护院的胜利也躺在树荫下,傅家姐妹都去父母那边,等着稍晚顺路接孩子们一起放学回家。可这时机再好也不能,傅仪恆直接把她抱到没放什么东西的桌子上,伸手就开始解她衣服,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哼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还击好还是应该推拒,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嗯?”傅仪恆听见她轻微的抗议,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注,动作丝毫不停。早上是我给你穿的衣服,解开还不容易 “。。。你。。。”“我什么?”“登徒子!” 傅仪恆笑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去咬王婵月的耳朵,轻舐得对方浑身发软之后道:“我若是登徒子,好色赋我都做了三五百篇了。来,再来一篇。” 七月流火,王婵月颇想说,弄一身汗岂不是难受,转念一想,这傢伙估计后手和后手的后手都想好了,自己只能任其上下其手。 是故,晚间她的姐姐和“姐夫”回来的时候,她到没有衣衫不整,倒是显得很迷煳。对此那俩自然心知肚明,毕竟她俩都对对方干过这种事情,相当理解这总思考不能的迷煳的状态—越迷煳,之前越尽兴。 而整个城市都如此,有一种毁灭之前要尽兴的狂热。 其他人都不在或者已经吃过,就她们四个能凑成奇妙的小团体吃饭。傅仪恆和姜希婕聊起工作上的事,问了问现在物资的情况。“飞机还没开始飞。沿线机场反正据说已经准备好了。能过来多少物资就不知道了。能有多少算多少吧。”样子照旧是一脸疲惫,傅仪恆吃饱了,遂点起一根烟,“若是早知今日,我应该在美国学习开飞机,学会了再回来的。”她弹了弹菸灰,“只不过想想这条航线只怕也不好飞吧。又是雾又是山的。”说完轻轻摇了摇头。 第229页 王霁月夹了一筷子菜给姜希婕,再夹一筷子给妹妹,道:“空军的事,从来都是夫人管。原先管成那样子,后来又幸好请了陈纳德,说起来,” 她顿了顿,“夫人要想好好办事,总是能办成的。就是架不住手下人和身边人不是东西。”傅仪恆笑道:“最不是东西的不就是孔令俊!也不知道她那个总经理当得如何,不过她那个太太倒是很漂亮。” 三人摇头苦笑,姜希婕说:“要是那位长官回来看见自己的夫人和孔二小姐在一块,还不知道要作何想法。”“我看她那个嘉陵公司也未必开得下去。”姜希婕一脸鄙夷,傅仪恆看她那副样子,笑道:“想想当初在北平,哪能想到你有今天呢。”姜希婕笑着点头不语,傅仪恆还要接着回忆—那俩一脸好奇,她不能不满足—“想当初,上方爬墙掏鸟蛋,骑在树枝上抓着榆钱儿就吃。我小时候家里我最淘,自打后来住在姜家隔壁,我也大了,再也不是胡同里最淘的了,换她了。”她伸出手去拍姜希婕的肩膀,然后又扭头问道:“就陆家那个小子,你还记得吗?”姜希婕问哪个,“胡同那头的那个,陆家的老六。”姜希婕似乎想不起来,傅仪恆摇头道:“难怪你想不起来,那会儿你才五岁。五岁啊!就会上房揭瓦!和人家打架!小丫头生把人家家的小小子门牙打飞了!是不是啊,赵妈?” 赵妈正好把汤端过来,“是啊!幸好都是小孩子,牙还在换。”然后甚是亲密的戳了姜希婕一下,“你呀!小时候最皮!” 隐约能听见一点别的房间里教孩子们念书的声音,王巍然四岁,咿呀学语十分可爱。几个孩子管四人中三人都叫姑姑,唯有叫傅仪恆,辈分所限,叫姑外婆,显得非常不对,傅仪恆尤其尴尬,觉得像狼外婆。现在听见王巍然奶声奶气的声音,又想起此事,吐槽起来,王婵月白她一眼,“么房出长辈,你不长岁数净长辈份,有什么不乐意的。” 这么一说,四人反倒都想起类似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后辈份儿的问题,可是既然横竖都不对,遂放弃思考。 夜空意外的晴朗起来,也许明天又是轰炸的一天。天热,不宜饮酒,众人遂端着早已放凉的茶,碰起杯来。傅仪恆道:“我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去过当地的小酒馆。不得不说,各地风情都不一样。。。”她兴致勃勃地说起威尔斯和苏格兰的酒馆有什么不同,文化和人民还有风情又有什么不同,兴之所至,模仿各地口音,神色逼真,内容逗趣,逗得姜王二人哈哈大笑。傅仪恆幽默起来,的确非常幽默,若能活到几十年之后,上什么脱口秀节目一定会很火。 王婵月只是单手支颐微笑看着她,她习惯了这样的她,习惯,却从来没有厌恶。 饭后,姜希婕被兄长叫去,傅仪恆得回家看看,说等会儿就回来。留下王家姐妹坐在院子里接着聊天。姐妹俩并肩倚靠着欣赏月色,院子里只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和姜希婕时不时提高的嗓门。生活气息,不知道哪天就要被毁灭的生活却充满了甜美真实的生活气息。 “姐姐,真好。”王婵月把脑袋放在她姐姐肩上,“哪儿就好了呀?”“哪儿都好。”她拉着她姐姐的手,看着手腕上的镯子,“人都在身边,好好的,没病没灾。也就够了。姐姐,我原先还有所求,现在没了。只要能保留现在这样,就够了。” 王霁月从背后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日子总要往前过。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时间都不会停留在这里的。”“就像是嘉陵江往东流,汇进长江,直到入海。”“是啊,我们就是这江上一叶小舟,逆水行舟也可以,顺水行舟也可以,就是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 王霁月不是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但她也没有办法,王婵月尚且不能拿着枪指着傅仪恆不许她如何如何,自己又能做什么?有时候你只能等待她出什么事,然后去扶住因为这件事而要倒下的那个人,让她不至于太过痛苦而一蹶不振。她能够理解自己去香港时姜希泽对姜希婕的态度,现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我自然不能干涉你,也干涉不来。我只能在你哭的时候给你准备好肩膀,在你笑得时候为你高兴。假如还有机会叫你明白些道理,那就更好了。 姐妹俩看了好一会月亮,不时姜希婕非要跑来破坏气氛,再不时傅仪恆回来了。她走路的姿势都透着岁月带给她的风情和气质,像香气十足的香料,谁也盖不住。 后来王婵月尽量不去想这些身影,因为一想她就觉得有一股烧的人疼得无法忍耐的火焰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尖,直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想当作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并且在这次死亡中,前半生的王婵月已经永远的死了。她所有的不过是后半生。 后来回望的这抗战最艰苦的一年多,她们四个反倒过的挺幸福的,至少在她们自己看来是这样。王霁月和姜希婕的工作固然让人一个头三个大,但总归能做下去,哪怕付出了越加惨烈的代价,能救一些算一些。而且因为有了美国的援助,姜希婕的工作倒还比以前好做了一些。至于王霁月,也不知道是保育会没她什么事了,还是她有所倦怠,她又跑去学校里给孩子上课去了。总之何处需要,她便乐意到哪里去。 第230页 王婵月照旧是动辄忙碌独当一面的外科医生,工作稍闲一些时,她哪里也不去,就和傅仪恆卧在家里。冬日来临,雾季公演开始,四人还结伴一起去看了几场戏。看完倒是各有所思,傅仪恆说好,王婵月没觉得怎么样,姜希婕觉得有些地方过于偏激,王霁月道:“虽然应该大家都同仇敌忾的,但是同仇敌忾的有些不冷静就不太对了。总有会给人可乘之机。毕竟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傅仪恆很快速而眼神凌厉的看了她一眼。幸而无人察觉。 冬日里的话题除了越来越愚蠢的失误,时而紧张时而宽裕的物资,就是孩子。当这些平时不太负责教养的大人们忽然关注起孩子们,她们能关注到的也就是孩子们的明显变化。一家子四个孩子,姜邺姜颍稍大,姜邺即将十二岁,姜颍也即将十岁,眼看都是升中学的年纪。当时给他们俩选学校也是有意选了教师素质不错的城里的学校,本意是希望他们能接近平凡大众,不要娇生惯养。但后来轰炸越发频繁,实在担心安全,遂迁回南岸这边专供官宦子弟就读的学校。现如今该给姜邺找一个中学了,在育儿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是把姜邺送到一样很近也很贵族化的私立南开呢?还是送到收留了很多抗战孤儿的育才中学{59}呢? 这就是一个要“蓝”还是要“红”,要“国”还是要“共”的问题。谘询相关“专家”王霁月,王霁月说从两家学校的师资来说都差不多—而且她想迴避这个问题,因为她工作的就是育才中学—非要说有区别,就是教学当中是希望学生们成为所谓的“人上人”,还是所谓的“人中人”。按理说,根据能就读的子弟的家庭情况而言,各自的方针都是合适的。 姜希婕就觉得没必要这样闲挑拣,一来从无希望孩子继续从政从军的打算—他们家从来不限制孩子的未来,爱干嘛干嘛去,要不然能出个姜希峻—于是也没有什么人脉关系的要求,二来选学校都该选师资强弱,两家差不多{60},不同的条件就是一个离家近一个离家远罢了。“让小邺自己选呗。小邺,以后你想干什么?”她在饭桌上问。 “我想当科学家。”姜邺说,这小子已经从当年摇摇晃晃的小肉团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长成个漂亮小男孩了,和他爹一样一样的。“科学家有很多种,你要当哪一个科的科学家?”王霁月补充,“哪一科能发明飞机大炮,打跑敌人,我就学哪一个。” 难得在家吃饭的面瘫父亲姜希耀默默的扒饭,一边吃一边给儿子夹菜,微笑。 坏小姑又问姜颍,“那小颍想干什么呀?”“我想学弹钢琴。”“为什么呢?”这倒是很好实现的未来理想,以此为业就,“因为妈妈喜欢。爸爸也喜欢。”她这样说,可惜她的父母都不在餐桌上。姜希泽加班,傅元瑛卧病。 作者有话要说: {59}由陶行知创办,实际上由zg控制。 {60}也只是说说而已,想一想收费都知道还是有差距。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王霁月可怜姜琅心细如髮,这一点只怕也是遗传自她父母。她父亲一天到晚总是黑脸,被工作折磨;她母亲总是病中愁容:虽然夫妻二人都很有默契的对女儿展示笑容,但聪明的小姑娘已然察觉到父母的苦痛。 吃完饭,她把姜颍交过去,“王阿姨,”姜希婕曾经试图让姜邺姜颍改口叫王霁月别的称唿,显得更亲,可是好像叫“姑父”也不太对,别的也不如王阿姨,只好作罢,叫王婵月是小王阿姨。“来,手伸出来。”据她父母讲,姜颍长得像小时候的姜希婕,瘦,抽条,运动细胞发达。“给你。”王霁月把自己的那支翠绿玉镯套在姜颍手上。姜颍不知其中含义,也分辨不了妥当不妥当,愣愣的不敢说话,“去吧。你爸爸妈妈要问起,你就说是我给的,有事让他们来找我。” 回到房间,见到姜希婕已经躺到被窝里去了。王霁月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姜希婕见她来了,开腔就是被疼痛折磨的嗓音:“你干嘛去了?”王霁月说她把镯子给姜颍了,“唔。。。给小颍也好,只是你这样,算什么。。。”“算我喜欢她,也算我是她姑姑的妻子,长辈该给她点儿什么。”听见“妻子”二字,姜希婕努力睁大了眼睛望着王霁月,“唔。。。” 她很疼,刚才在饭桌上全靠强忍。疼痛使她无法在自己本来发达的甜言蜜语库中找出两句来回应这句“妻子”,越不能回应,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对自己病痛的埋怨和无奈,攒出一脑门汗。王霁月拿过毛巾给她擦汗,姜希婕喃喃道:“明天肯定又是个该死的下雨天。”从这次的疼痛程度来说,估计雨不会很大,就是得下一天。“是,肯定是。你这从来不骗人。”王霁月知道缓解不了,一不能按摩针灸艾灸,二也没有止痛药,遂只说些俏皮话来安慰。哪知道刚说完,雨就下起来了。 “。。。阴天下雨。。。你要抱着我。。。”“好,我抱着你。抱着你就不疼了。” 前半生我用怀抱将你保护,后半生准我以你的怀抱为余生之依偎。 冬去春来,家中众人之事不表,在参谋部出尽主意却难以抵达手下不靠谱的部队的坑害的姜希泽的苦难亦不表,转身来说一说在前线孤独带兵防御的姜希耀。他自从被调回重庆养伤,就为前线的节节败退而心急如焚,几次向老长官陈诚请战,皆备驳回。现在陈诚被派往楚雄应对缅甸战事,他再度请战,依然被驳回。陈诚的理由是,重庆最重要,你给我留在重庆。国军好钢不多,你是一块,不能乱放地方。 第231页 防守陪都,按理没事儿才是最好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姜希耀除了好好配合布置防空雷达的任务之外,治军没什么事,简直是他军旅生涯难得的清闲时间。他闲下来就能时常回家,难得和他的宝贝妹妹聊天。想当初他得知宝贝妹妹被炸弹炸伤之后,忧心如焚之外不可脱身,好不容易回家的时候第一个看的就是妹妹好不好—结果那天姜希婕还是躺在床上哼哼。 幸好现在已经大好了。姜希耀想像过父母去世,但他怎么也无法想像弟弟妹妹们会先于自己去世,这样的痛苦他无法想像。是故现在,有时间他就尽量和亲人们在一起。补偿自己亏欠他们的时光,或者说自己亏欠自己的时光。 他除了是个兵痴,还喜欢看史书。姜希婕一日就旧书店过,买了几本给他做生日礼物,是几本关于魏晋南北朝的书。他在岗位上无事,就把这几本书细细的读了一遍。看到从东晋初年王敦之祸,一直到苏峻、祖约,乃至后来桓温桓沖,莫不是依据长江形成上下游之险,以上游威胁下游。他想以如今之势,上海武汉的日军威胁重庆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两湖一带的守军能, 能。。。 四月底五月初,他还没来得及给妹妹过个生日满足一下面瘫而羞涩的兄长的关爱之心呢,陈诚从云南紧急飞回,他的弟弟也告诉他,日军从汉口出发,沿长江多处偷渡,大军直奔重庆而来。 不日,陈诚给他的命令来了—让他即刻率部出发,前去死守石牌要塞{61}。 姜希耀抵达前线之后,纵观山势,立刻着手修筑防御工事。根据指挥部的消息,日军数量于我军数倍有余,且不论一比一有没有胜算—那是比物资比后勤比一切硬体,这样数倍弱于敌军的状态下,胜利, 必须胜利。只要要塞不失,就是胜利。他看着这群和自己一起身经百战的士兵奋力而严肃的修筑堡垒的面容,想到今天传达的布防的顺序,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假如为此做好计算,也许要战至最后一人,也许会被日军围攻,也许会成为一个孤悬的堡垒, 只有用血肉之躯换来胜利。 然而形式越发不利于守军,别的师他不知道,但他亲自率领的十一师他很清楚,即便全员上下都紧紧绷着一口气丝毫不曾懈怠,畏惧敌人之心却分毫也无,像是古时候斯巴达的勇士,在破晓的晨雾中慢慢等待,只等待国王成功的献祭一头牛,而后就可以英勇杀敌,一往无前。 次日消息传来,说日军在石牌周边集结了两个师团、一个旅团,包括日军在中国战场唯一纯野战部队的第十一军,一共10万兵力。陈诚给他转来委员长的手令,并给他发来电报称,已经协同两岸江防和空军,一边切断敌人的补给一边在两岸布防,希望他带领十一师死守核心阵地石牌,石牌乃是中国的史达林格勒。 他知道陈诚电报里没说出来的话:仅凭江防炮台和空军袭扰很难对这志在必得的十万大军形成有效制衡,日军依然会打到门前来,像一记直拳一样直接打到脸上,而他和十一师,是拳击手的拳头,是拳击手的脑袋,也是拳击手的意志所在!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在巨鹿之战中是真英雄,他想,明日应该是献祭的时候了。入夜之后,他让副官去准备祭天用的东西,自己关上门拿出纸笔,准备写遗书。 从军多年,最开始那些当连长团长的日子里他从来不担心自己会阵亡,像是年轻的司机不知道道路的危险。后来长大了一点,娶妻生子之后开始有了始终牵挂的妻儿。再到日寇入侵,他从来都服从指挥,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不达战略目的誓不罢休。在上海、长沙前线,他自问能摈弃一切派系之争与同僚携手抗敌,虽然也有龌龊之事,但他问心无愧,手下部队也曾打没了一半的兵,自己也负过伤,但从来只恨不能杀敌,不怕身死殉国。 直到回重庆这一年多,他失去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母亲。那时候他严肃内向的性子才理解到什么是忠孝不能两全。他性子单纯,耿直认真,在同僚和同学之间也经常是个被挖苦取笑同时也深深佩服的对象,又不存派系之念,战场上能够对别人伸出援手—即使冒着被长官批评的风险—所以他朋友也多,是没人能挑出刺来的那种人。但傅元弘的遗体遗物送回来的时候,他破例去找傅封琅,问可不可以把好友留下的这只外壳破损的怀表拿回去当作纪念。傅封琅念及他是爱侄唯一的朋友,就答应了。 是他们不知道,这只表还是好兄弟两人当初一起买的。 他给父亲留遗书。母亲不在之后,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他记忆中,幼年时期爷爷的样子就是长大后父亲的样子。母亲突然去世之后,父亲也瞬间老了,苍老的比爷爷还老。父亲应该能够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吧?在自己和弟弟都选择从军之后,父母亲应该就能想到这一天了吧?要么成功,要么成仁。有一个儿子可以殉国,希望父亲能够为儿子骄傲。假如儿子的确阵亡了,请父亲大人无论如何,保重身体,那么儿子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他给妻子留遗书。他说,我今天奉上级命令,守卫最重要的石牌要塞。此战要么胜利要么战死,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治军多年,戎马再外,负你之处良多。如今若是离你而去,也只是把老父幼子留给了你,对我很愧疚。想起当年非你不娶,总想着这一生要给你幸福,可惜我虽重承诺,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做到。这么多年,所治无余财,无非留下家中公产可使你们母子温饱。这些战场上随身的遗物,就留给你,作个念想吧。 第232页 次日他带着全师将士焚香祭,“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钦,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62}!” 等待日军来的那个清晨,未及破晓时分他就醒来,手握着那只破坏表,一会儿低头看时间分分秒秒无情流逝,一会儿眺望西陵峡的日出。他坚信自己已经拧紧了自己的发条,以及全师的发条,只等待对方来,来面对这一只战争的野兽。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5月28日,“日军第三师团从长阳高家堰进入宜昌县境,向我第十一师第一道防线南林坡阵地发起攻击!” 5月29日,“日军第三十九师团主力经余家坝,中午进至曹家畈。遂分兵两路向牛场坡、朱家坪我十一师阵地大举进犯!” 5月30日,“日军突破外围防御,开始强攻石牌要塞!” 5月31日,夜,指挥室里的众人松了一口气,姜希耀让参谋去给陈诚发电报,说日军败退了。枪炮声安静下来,倖存的军士们疲惫的互相道贺。姜希耀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去回想—在胜利之前,他只关注往前的未来,失去的已经失去—昨日下午阵地上安静的三个小时里,有多少还没有枪高的十七八岁的孩子拿着刺刀沖了上去,血染山河。以他的估计,部队减员在一千人以上。 他一个人走出指挥室,月光照着阵地和江水碧绿的西陵峡。他掏出怀表,怀表依然安安静静的走着字。他想起和傅元弘说过,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军人死国,是天经地义、死得其所,“正宜欢乐!” 他静静握着怀表,默然流下眼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61}以下经歷全部属于歷史上着名的胡琏将军以及光辉的石牌保卫战。在此谨以此章向胡将军以及参战、牺牲的十一师将士表达崇高敬意。战区总司令陈诚上将曾给胡琏打过电话:“守住要塞有无把握?"胡琏斩钉截铁地回答:“成功虽无把握,成仁确有决心!”遗书内容根据胡琏将军的遗书改写,有改动。推荐大家去搜索一下原文。 {62}此处为原文引用。 国军在抗日战争阶段是打过很多窝囊仗,也打过很多了不得的胜仗,气壮山河,值得后人永远的纪念。即便那些国军将领与我们所持的观念有种种的争斗和不合,但不能否认和抹杀他们应该名垂青史的功绩和真正可称伟光正的人格。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前线胜利的战报传来,徐德馨一个人坐在院中石桌旁流下眼泪来。收到遗书的时候她没哭,听说打的很焦灼的时候没哭,知道丈夫毫髮无损地时候反而哭了。能做夫妻大概性格也有所类似,从结婚的那天起她就有丈夫是军人总是有生命危险、自己也随时会失去他的觉悟。于是她从来也没觉得多担心,也可能是丈夫带给自己的安心—他从来不对妻子说什么此战我有没有把握的事,虽然常寄家书,但不说这样的事。即便负伤归来,依然像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险绝之峰一样。 他知道结果,他能把握。 但只有这次,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姜希耀并非很吝于表达的人,当然表达的也不多,遗书是他有且仅有的一次向妻子直白的表示自己的愧疚,直面妻子的委屈。徐德馨看到这些字眼的时候,心里酸涩的无法自抑,但她的坚韧却让她把眼泪忍住, 她从不后悔,未来也不会。 然而人类社会的恶习绝不会因为一场战争就消失,毋宁说经歷了人类歷史上千年的演变,恶习只是越髮根深蒂固,并且依据自己将人和人区分开来。只有好的东西珍贵的品质会消灭会随着人腐朽,坏的怎么会,它们已经在泥潭里,和泥潭本为一体。 早先大家积极抗战,内心如何惶惶然也不好当着面就说出来—总怕万一又一下子打赢了,自己这番不自信的表态必然要被兴师问罪。连带着对四大家族的不满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然而战争越打越久,蒋宋孔陈个有错处—哪怕是欲加之罪—有人被弹劾下台,有人被子女牵连,有人和军统一齐被人讽刺、在内斗中也败下阵来,还有人固然表面上做的不错,但实际上也面临着盛极而衰的危险。所谓树倒猢狲散覆巢无完卵,孔祥熙被人非议的多了,子女亦不能免,尤其是不学无术的孔令俊。议论她自然要议论最值得议论—当然也可能是孔二小姐唯一可以议论的—她的私生活。重庆狭小的高官圈子里有人说孔二小姐如何如何,就有人立刻附和,久而久之有人顺带把姜希婕和王霁月的事也说出来了。 拐弯抹角她自然也会得知,狭小圈子里的传闻和有人放臭屁没有什么区别。这臭油味是躲不掉开是什么的?幸而从目前传言的内容,无非就是“伤风败俗”“罔顾礼教”“不孝有三”“啧啧啧啧”这一类,还没有上升到祸害国家大事的众矢之的的境界,而这多半是因为她们俩的努力工作和人品的正直,虽然说不上挑不出错处,但没有大是大非。 唉,十几年了,传的也没什么区别,她想,遂回家告诉了王霁月。王霁月厌恶社交场合,疏远绝大部分没什么关系更不想去巴结的人—她厌恶巴结这回事,就像厌恶她父亲的作为。但这玩意儿就跟亲爹一样,你身上带着他的基因,他是你亲爹,这回事你无法选择,你得一辈子带着—不论你是被阴影所笼罩还是超越它,你得带着。 第233页 王霁月听完大致内容—当然不需要再去重现那些原始内容—“呵,这么多年,也没说点别的。就没有人羡慕你我双宿双飞恩恩爱爱之类的?”“欸?”姜希婕一愣,合着你还挺想听啊?“改天我给你打听打听去?”王霁月假装抽她一下。 说的多了,被说的自己也有点审美疲劳。而且她觉得这么多年了,连这些嚼舌根的主都知道她们俩生死相随如胶似漆,除了人没死和梁祝也差不多了—总该有人羡慕羡慕她们的爱情吧?倒也不是就多么想听,就像吃惯了一种菜餚,总觉得应该往里放点啥会更好吃,可是总扒拉不出来。 姜希婕道:“说不定有呢。但那么想的人只怕不会出来说这样的话吧。”说完把狗饭盆给胜利递过去,胜利摇着尾巴跑过来,埋头大吃。“我说养狗是对的吧,看家护院,增加多少乐趣。”两人坐在院子里,她翘着腿,伸手去摸胜利的脑袋。王霁月点头。 在姜同禾和姜希泽的身份的双重庇护下,两个孩子上下学早就被几个警卫—即便瘦的可怜—给保护起来了,南岸也算比较安全的。平日里大人们也觉得出门上班的地方都算安全,在家也没什么可怕的,毕竟不是那真正有着可怕决策权的人,还怕招来什么暗杀吗?以前这么想着,前几天却发现不是。 先是有人企图半夜爬墙被胜利给发现,后又有人企图在狗饭盆里投毒—投毒的人倒霉的被郭师傅抓了个正着。郭师傅和胜利感情不错,一看那人正在往狗饭盆里撒什么粉末,直觉不对,勃然大怒,把人揪下来打了一顿—个大还是有好处的,打起架来占优势,更何况生气了。 是故,姜希泽怒气沖沖的把翻墙的人送上了山。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是准备打谁的脸,还是杀鸡儆猴,本来姜希婕盘算她哥哥会动用私刑,结果居然没有:他那张脸明明写满了愤怒的不可置信。 “我本来以为,会没事的。虽然也不怎么光荣。要是真出事了,别人倒该说我是活该了。”王霁月眼神低垂,苦笑的摇摇头。审出来说这人是76号买通了的,对上峰的行动目的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要进一步毒杀全家。“你也信这话。我都不信。现在他们审出来的话还有准?也不知道是骗谁。到底是什么,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事情过后姜希泽好几天都没回家,面见不上自然无从打听此事。总之姜希婕是不信的,她觉得这样的暗杀干的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其中必有猫腻。 假如以为这么愚蠢的行为真的能起到什么行为,未必有的太小瞧他们家了。 “就算我不信,我倒觉得爸爸是真的失势了。”她摇头的样子,倒像是个看见子侄辈小男孩做了错事无可奈何的家长。“你也别想那些。你不是已经。。。”这种话似乎还是不该由自己来说,姜希婕深吸一口气,做个心理准备,“当叔叔已经死了么。”“我当他死了,倒不当浩宁是死了。我希望活着的,却死在宪兵队大牢里。来日抗战胜利,克復中原,公审战犯,抓住爸爸这样的,只怕坐牢几十年也是轻的,不知道杀不杀他,我也不知道他犯了多大的罪。只怕到了那时,我还得给他探监,收尸,安葬。”她长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什么都可以做,也觉得他的生死与我无关了,反正该拖累的都拖累了,我只是希望他既然在那里,家里祖坟总麻烦他照顾一下,特别是妈妈。” 姜希婕点了点头,在她眼里,王霁月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要怎样的时代和变故才能把一个人对亲人的感情彻底折磨殆尽呢?她竟然分分秒秒都在实践着这样的答案。 “罢了,”她手伸过去牵着王霁月的手,王霁月抬眼看她,“别想了,现在能不考虑就不考虑。你还有浩蓬,还有我,你可是要对我负责啊。”说毕开始卖弄她那经过妖孽般的面容加工就变得勾人魂魄的风情。 她们俩倒是你侬我侬,这八月的夏日夜晚,姜希婕逃出了无聊的交际宴会,自然有人不捨得投入这场宴会。比如本来不应该在的傅仪恆。她受上级指派参加一个交际宴会,毕竟她的身份好拿出手,何况她家里的确希望她去,即便她出席有一种闲云野鹤突然食人间烟火的不真实感。但她必须来,当面的交换一些事情。上面有任务她要做,她自己也有。 比如此刻,任务完成,该她走了,她却没有,准备留下来找个人。 “啊呀,傅小姐!好久不见了!” “陈部长!啊呀,还是该叫你董事长!”“欸,我还是钟意你叫我部长!毕竟教育事业感觉更光荣一些!哈哈哈哈。”两人皆是一阵大笑,傅仪恆眉眼之间示意对方随她来,对方似乎也有意找她要点什么,“我听说家骅也不在上面干了?”“嗯,你风声倒快!”对方一笑,傅仪恆瞧他手里的酒一滴不少,“陈部长养生之道甚是了得啊!”对方又是一阵笑,笑着笑着好似有话要说,傅仪恆遂把耳朵贴了过去, “我们想除掉一个人,戴笠那边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正想和兄长想想办法,听说之前你在上海门路不少,这次有没有?” 对方眼神甚是真诚,傅仪恆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现在关露也已经不在李士群身边了—就算在,她也不是主要联络人,没有上级授权给她或告知情报,她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第234页 何况组织自然这样的事发生。反正总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现在他们理应和鹬蚌中的一方达成协议才行。但是,阳奉阴违的事情,放眼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时空到处都有。 “部长,你这和买我的命有什么区别啊。”巧笑嫣然,对方也是无奈的笑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但凡有个什么好法子,我想也轮不到我来找你了。” 傅仪恆很是佩服此人。和戴笠手下的某些人不一样,这兄弟二人做事至少算是顶天立地。人品可昭日月。想到76号,她恨。恨起来牙根都充满了想将对方撕碎的欲望。假如此刻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别人而是她,她可能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杀了李士群,即便这人可能能给组织派大用处,但, 投敌的人比敌人更可恶。而借刀杀人的效果永远比玉石俱焚好。她自问不是项羽,大概不愿意自刎江东。思来想去,灵机一动。 “唉。。。陈部长,不是我推辞,我是真的没有什么手段了。你也知道,我长期被边缘化的,如今更是这样。还是现在老董在任,我稍微轻松一点。不过,”总是这“不过”二字后面的内容最动人,对方把耳朵凑了过来,“周佛海啊。戴老闆没说?”对方果然一脸惊诧,“唉,你说这两家之间何必斗来斗去的呢!戴老闆也真是。。。”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傅仪恆回家已是半夜,反倒遇见自己垂垂老矣的大哥坐在堂上等她。大哥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只是把他父亲的电报给她看。傅传义自从战争开打以来,基本就没有回过家。哪怕过年,都是在前线陪将士,而非独自回家去。这是他治军的方法。他一辈子和髮妻只有傅仪恆一个女儿,髮妻过世之后也不再续弦。老老实实在前线打兵打仗,抗战以来举国皆哀,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急转直下,她父亲的好事无非就是因调动而摆脱了阎锡山的控制,现如今倒算自由身了。 相比之下,唯有这个年长不嫁的女儿算是他的“心腹之患”。可惜自髮妻早逝之后,大老爷们讷于言也不怎么敢敏于行,有心无力,不知如何教女,遂年长为患。如今他所负责的战区撤销,正好可以回重庆修养。电报里倒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意思。 “大哥先去休息吧。我知道了。”回来不过就剩下一个办公室,事情说不上是好是坏,傅仪恆对再见父亲也没什么情绪波澜,可能再见到父亲也只是感嘆一下他的衰老,想来父亲估计也未必, 啊,那可未必。父亲之前不管自己,现在呢?也许不一定了吧,他也已经老了。然而管也白管,她想,也不是她嚣张,她是早就没了心气儿,入行太久,只想着如何做事。 傅封琅自去休息了。不久之后,傅仪恆兀自走到大门去开门—王婵月熟门熟路自己找了过来,见开门的傅仪恆脸上妆容未卸,华服依旧,挂着疲倦的脸笑了一下,不说话走了进来。傅仪恆也不探头出去确定安全,关门罢了。 她们早已惯于夜深人静时在彼此家中幽会,是心情而定今晚去谁家。傅仪恆出入王婵月的闺房早就无甚所谓了,胜利对她的气味都已熟悉—那狗喜欢她喜欢的不行,她想翻墙就翻墙,不想翻墙就走正门,没人管,也没什么人在意她睡在王婵月的房里。只是王婵月到傅家来,就要趁夜深人静全家都睡了之后。走也要趁没什么人的破晓或晌午。 “今日打扮的这么漂亮,又去干什么了?”进屋,关门,屋子陈设也不差,黑暗中傅仪恆搂着她的腰、她把双手搭在傅仪恆脖子上,两人跳着舞聊着天,在哪里都是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一天—偶尔在家能赶上楼下的王霁月放唱片,没有的时候,就在各自心里默默放着不同的曲子,“去了英国俱乐部。”“哦?”王婵月轻哼一声表示好奇,像快睡着的猫,傅仪恆遂把准备好的说辞告诉她。这是她必须这么做的,和王婵月在一起她已经算是不服从纪律了,她不能再告诉恋人这些与对方无关的事,本来就在漩涡里,还嫌不够乱的?“不过今天遇见那谁了,”“谁?”王婵月问完,霎时自己想起来,“哦。。。他能主动找你?也不容易吧。”“不知道呢,不过爸爸也要回来了。”“你。。。”王婵月突然觉得这个辈份儿十分不好算,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唿,按理傅传义算她的爷爷辈,可是。。。 “什么时候回来?”“大概下个月吧,或者更晚。总之战区撤销,不回来也没地儿可去。没事,别担心。他回来也就是休养。在政府开开会什么的,委员长乐意用他的很。再说了,”傅仪恆搂紧了她的腰,“我也有我的事要忙啊。”“嗯。”“别说他了,就说你,怎么又瘦了?” 王婵月变作吸血鬼啃了她的脖子一口,不答—感觉那双手在腰肢上越来越不正经—遂小示无用的惩戒。 夜半,她做了个迷幻的梦,梦见她站在自己房间里,虽然点着昏黄的灯室内依旧非常的暗,让人感觉有着浓的化不开的黑暗。而窗玻璃上却又诡异的反映着自己诡异的笑容,她伸手打开白纸煳的灯罩子,里面竟然出来一只水淋淋的白色的小熊。小熊可爱至极,像个孩子一样爬到了床上,钻进了被窝,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小熊湿淋淋的,遂叫喊起来,可小熊似乎不搭理她。正想去抓小熊的时候,就醒了。 第235页 醒来看见傅仪恆也睡得很沉。最近她觉得很累,是那种无论怎样睡怎样休息怎么样放松乃至于按摩推拿都无法消解的疲惫,由背部散发开来,让人每唿吸一口都觉得胸椎处弥散着倦怠之气。可疲惫至此,她反而越来越少眠,有时半夜醒来反而觉得睡不着,醒醒睡睡折腾好几次,直到下半夜才能睡好。当然,值班加班什么的就别想好好睡觉了。 有时候夜半醒来,傅仪恆躺在自己身边,脸朝着自己,一副将自己视为珍宝紧紧搂在怀里的霸道面相。她睁着眼,眼睛里好像有月亮的光华一样,细细数着傅仪恆眼角的皱纹。 她老了,这毫无疑问。苍老的速度当然说不上和别人比,因为物质条件衰落得极不合理,因此使人无法做出判断。何况判断什么,她又不介意傅仪恆老去。老就老了,她从来不恨自己不能在傅仪恆二十出头的年纪遇见她,因为她一开始就是爱上傅仪恆成熟的魅力,就像有人热爱陈年老酒。后来相处的久了,她变得成熟,傅仪恆反倒显出少年淘气来,可这并不会改变年龄的事实差距, 甚至不能改变某种意义上她们之间类似乱伦的关系。 她拿指背轻轻刮着傅仪恆的脸颊,看着看着轻轻起来微笑。 古时候人们总说比翼双飞,同生共死。我不能和你同生,我能和你共死吗?还是我会比你早 傅仪恆醒来总喜欢吻她的额头,像例行公事一般。王婵月的眼底像深井之水一样,吻了傅仪恆的太阳穴,搂着傅仪恆闭眼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好像是患了绝症的病人,只是在等待死期似的。 她心里都是这些没有来的不祥预感,既没有解释也就听之任之。姜希婕人在其位,每天最重要的事不仅是查看物资的存量和周转情况,还有关注战局。眼下日本人虽然专注去和美国人干架去了,在中国的战场有所收缩,倒不像往日打得那么紧。但是但凡能接触这一层面信息的人都很清楚,日本假如为了继续扩大战果,当务之急恰恰是把中国彻底消灭,把抵抗的力量彻底打垮,否则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的两线作战中胜利—主力部队不能完全离开中国战场,就谈不上和美国一决胜负,只能被美国给耗死。秋天等不到秋收的好消息—别说别处是否有旱灾,能够占据的产粮区就寥寥无几,今年情况略好于前两天,可饥馑依旧。远征军的物资呢,一点不能少,关系国威;常德前线被围,空投也要空投过去。姜希婕有的时候觉得战事无望,虽然早就接受了生死有命,但死神像是不远处的一道阴影,姜希婕觉得偶尔能看见这位西方骷髅死神手中的镰刀,可是砍不砍下,全凭他的意志。转眼,又是一冬。还熬得到下一个冬天吗?不知道。 未来是灰色的必然要下雨的一片阴冷的英国的天空,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反正是没带伞。这样的心情谈不上绝望,亦非乐观,平静的正如死亡。 有天回家,下午刚接到命令并安排好了对常德守军的新一轮空投后勤方案,正在周转别处物资,她回家见到姜希泽,便跟姜希泽说起此事。姜希泽闻言,脸色越发不好看。偏偏女儿姜邺抱着小妹妹姜琅走过,遂过来问道:“爸爸怎么了?不舒服吗?”粉嫩年幼的姜琅也学着问:“叔叔是不是生病了要咳嗽啊?”说着便伸手来拍背。姜希泽只好疲惫的一笑,“叔叔没事,你跟姐姐先去玩好不好呀?” 等待孩子们都走了,院子里空旷无人,姜希泽问她:“明天空投?”“嗯,子弹和补给。我想飞机上除了弹药就是肉。争取让战士们吃饱了打仗。”姜希泽点头,和妹妹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点燃了一根烟,“常德白骨成山。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早就死了,想办法挣扎的活到现在的,也死了。你知道日本人现在是丧心病狂的要夺取交通线,我们呢,我们这样不惜代价的死守,倒是帮了美国人大忙。可是美国人帮我们吗?”他看着姜希婕,姜希婕道:“至少现在,还是帮的。只是,”她想说美国人帮忙给的美械倒还算物尽其用,钱被揩油的就不知道多少了,姜希泽点点头,每点一下,姜希婕就觉得他的疲惫深刻一分,然后抬起头来,沉默的吸菸,良久道: “以前我也很厌恶那些事情。爸爸也厌恶。哥哥也厌恶。”双指一弹,菸头飞出不远,兀自像是噁心人一般静静燃烧,被噁心的人似乎也不觉得噁心,“但这么些年,我明白了:并非不想处罚,有时是不能处罚,就像虽然一条瘸腿还生着脚气,但好歹是一条腿,要是彻底砍了,那就要拄拐了。” “虽说壮士断腕,英雄自戕,”蓦然喉头哽咽,想起前线自戕的同袍,“。。。可到底现在活人比死人管用啊。” 姜希婕点头不语,算是认可。你问她想不想杀了那些贪腐害人之徒,她想。可是现在不能。等到秋后算帐是唯一的办法。可是这算帐的日子到底在哪天?相信报应不爽,有时候反而叫好人只能等到死后。 回到房内,见王霁月坐在书桌前改作业,“呵,怎么都带回家里来改了?”王霁月笑着不理她,那人的爪子就沿着肩膀搂到脖子上,然后脑袋就埋过来了,埋着埋着就有人牙痒痒开始咬人耳朵了,“。。。欠肉吃了,也不能咬我呀。”她倒是没推开姜希婕,只是拉着这傢伙的手,姜希婕见她刷刷的改,笔迹龙飞凤舞的,面上亦有喜色,“这孩子不错嘛。”“是啊,学校里都是陶老收留的聪明伶俐的抗战遗孤,那种让你觉得不好好受教育就要浪费了的孩子。天资都是不错的。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有的孩子能让你看出来他本质上就有些什么是不对的。只不过因为环境的不同,尚未表现出来罢了。”“比如?”“说不好,就是个感觉吧。比如这个,”她抽出一张试捲来,特意盖住了名字,姜希婕就看见姓李,“。。。这孩子,虽然是赵大姐的儿子,要照打仗之前,只怕都要隐姓埋名的。聪明是聪明,但让人觉得他就是一种耍小聪明的聪明,投机取巧是会的,为人的核心却是扭曲的。” 第236页 为人的核心是扭曲的,投机取巧只能成为他人模狗样的外衣。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一百五十章完结,就是个笑话。。。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战争的焦灼阶段,任何一条战线都会充满了斗争。前线军队都很疲劳的时候,就越想从后方下手。不明缘由的杀手没有再来过,技术含量不论高低的暗杀也没有出现。其实理论上最好的方法应该是通过内部人来下毒,比如行贿郭氏夫妇,在饭菜里下毒就行了。但是不能,全家上下基本自食其力,除了那个最年幼的广仔和郭氏夫妇外,没有别的帮工,而这三人与家人的关系亲如一体,你行贿?你确定你能给一个价钱买他们的情义? 赵妈作为工头,有的时候不免一边骄傲的看着自己养的鸡一边想,要能买这三人的情义,早就买了,还等今天? 即便如此,姜希泽还是说每个人都小心一点。他爹问为什么,他说最近局势严峻。他爹像他娘一样道,要是为了这官话,我要你个儿子干什么?他只好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含含煳煳轻重难避,总之就是以目前形势还是小心一点好,明枪暗箭到处都是。说到此处,他给他爹使了个眼色,他爹瞪大了眼睛,疑惑的看向儿子。儿子回復一个很确定的眼神,老父遂觉得气煞。 于是众人遂变得小心了许多,甚至有点战战兢兢,一半的心思担心自己,一半的心思担心爱人,出门在外总是小心翼翼。然而唯有一直在家的傅元瑛需要担心全家,犯不着担心自己。 她是病人,从她思念姜希泽却无处倾诉的那天开始似乎就决定了这样的身份。来到重庆之后更是把遗传体内本来被压制的哮喘激发,好像抗战是一声炮响烽火漫天,她自己的人生是一声汽笛一病不起。于是她也忽略了或者说隐藏了本来有的理想,安心的成为一个妻子和媳妇,像这个时代中无数军人妻子一样。她固然并未丧夫,父母俱在,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倒也聪明伶俐,唯一是失去的是疼爱自己的婆婆, 和自己的健康。 久病体弱者的生活有时像大提琴拉的一首悲凉的曲子,又像重庆安全的雾季无尽的阴天,还像连绵不绝让姜希婕疼的无法入睡的风湿。傅元瑛在上海时尚可以照顾家中事务,和朋友们社交游乐,简直是完美的现代的相夫教子的生活。来到重庆之后,朋友自然是没了—她大部分的朋友都避祸去了香港—家中的事务她能管到的也不多,脑力体力皆有所不及,遂退一步专注教子。没有人幽禁她,也没有人对她说你最好呆在家里,可她的确无处可去,除了父母无人可拜访,疾病和体弱是无形的脚镣手铐,将她圈禁在家,圈禁在一种希望总是似有若无的生活中。 重庆城被空隙了几年了,隔岸总能看见绵延不绝的大火和浓烟,恍惚间还觉得自己能听见哀嚎。她倒是总能平安的躲在地窖。若非姜希婕受伤的那次,她断然不会那样频繁的去江中,上那些楼梯就要她的命。时局种种,无非来自于报纸收音机和家人的脸色心情,她早前还能响应号召给前线将士做衣服,后来病的厉害,遂越发连这个都不能做了。 婆婆去世的时候,她非常有感触。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总在为自己死后丈夫和女儿还有父母妹妹的生活做着打算。像婆婆那样充满了精气神的人也挡不住某一天日子到了的一场风寒,自己呢?自己身体如此之差,到底是在凭藉些什么苦苦支撑?是命数未尽,还是执念未完?gloomy的死神的阴影就在转角守候她吧,等到走到了,不打招唿,拉起手就走。她觉得徐氏的死就是这样,路遇死神,被死神抓住手腕,魂魄就离开了身体,转瞬便死了。 自己死的时候一定比较好接受吧,因为自己病这么久,照旧时大家闺秀的做法,棺材早就该预备下了。某天,她托姜希婕回来之前,去旧书店给她淘几本书回来。姜希婕问她要什么书,她说无所谓,长的就行。 长的就行。 后来她还幸运的看到了不同版本的《红楼梦》,看来看去,闲的还能详细对比起细微的不同来。她总感嘆自己像林黛玉,直到有一天下午,下着雨,姜希婕的休息日,她去姜希婕那边看了这可怜的小姑子,确定无恙之后遂回到自己屋里, 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良久,她忽然觉得林黛玉很坚强。她也应该那样。 可她的人依旧坐在窗前,歪着脑袋望着雨。 她偶尔会觉得非常羡慕姜希婕和王霁月。倒不是因为对丈夫有什么不满,在她心里自己和丈夫的爱情是无可替代的,即便得知所有的这些后来也会再选同样的道路。她羡慕两个人像是传奇故事一样的经歷,羡慕两人不顾一切的爱情,羡慕两个人随时抛却一切的勇气。 那是断然一体的。而她与姜希泽是断然两者。姜希婕和王霁月选择将两个人的命运永远的结合在一起,成为一条道路。而她和姜希泽只是分享着平行线之间圆舞曲一般的和谐。她的人生也许只算是姜希泽人生的附属,就像婆婆的人生是公公的人生的一部分。 无人强迫,都是自己的选择,基于对对方的爱,选择另外一种献祭。要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打磨一颗钻石也需要同样的钻石来当钻头。 忠孝不能两全,她苦笑,我又排在孝的后面了吧? 她觉得婆婆做妻子母亲非常成功,她曾想效法,可惜不能。就算她有良好的身体,也没有用武之地。何况她没有。渐渐的众人开始遗忘了姜希泽的妻子是虎将傅封琅的大女儿,只知道参谋部里姜院长的次子是个有能力的鬓髮早白的高级参谋。 第237页 我没有手眼通天,如今连襄助之力也没有了。 二弟死后,父母一夜苍老,叔叔也去世之后,父亲身上最后的一丝生气也消失了。老人家开始天天盼着幼子元醒回来,两个女儿和老伴都劝,现在局势这么乱,欧洲也在打仗,就让儿子跟着他哥哥在瑞士躲着好了,什么时候打赢了马上就回来。傅封琅说现在这个局势怎么打得赢,众人又只好改口说,什么时候打不赢了,我们马上就去欧洲,一天都不多等。 父亲却像蛮不讲理的小孩,说自己一定要死在中国,哪里也不去。 恐惧会把人折磨得丧失所有的思考能力。王婵月曾经在聊天中说起,那些从前线下来既受了伤又受了惊的士兵会表现出各种各样奇怪的行为。有个士兵眼睁睁看着他的哥哥在他面前被炸成肉饼,自己也受了伤,却不知道叫痛,只是一昧的傻笑,笑得人发毛。 慌不择路,终于迷失。 甲申猴年的春节不像个年,凄悽惨惨强颜欢笑中渡过之后,一整年就是一副没有好消息的样子。先是两个幼小的孩子一齐生病,吓得全家上下魂不守舍,忙的王婵月没有了丁点儿休息。接着她在春日里净听丈夫和小姑子在回家之后讨论前线战时时气急败坏、焦虑无奈。隔不上几日就能在报纸上看见意料中的溃败和沦丧。终于有一天,公公回到家里问自己的儿子,这件事是不是这样,哪件事是不是又要那样,丈夫如实相告,公公大发雷霆, “国将不国!军队尚且如此!国民党也是要亡了!蒋鼎文汤恩伯要是不提头来见!我就要弹劾他们!弹劾到他们死!” 丈夫没有说什么话来宽慰,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吧。炎炎夏日这忙碌于军机大事的兄妹二人总是晚归,她和王霁月坐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等待。等到丈夫回来,见他表情哀伤。问怎么了,他说衡阳守了一个月,虽然把老百姓都撤走了,但是守到此刻,只怕也是白骨如山。参谋部收到了方师长的电报,四个大字,来生再见。 总以为气壮山河的牺牲累积到一个点总能换来绝地的反击,然而等待太过漫长,像慢性的病痛一样消磨人的意志。 然而姜希泽转而换上一张掩藏不住疲倦的笑脸问她今天感觉可好,天气闷热,有没有觉得喘不过气?新找的方子煎药喝着怎么样? 以前姜希婕曾在玩笑中对她提起过,想当初二哥还不愿意娶元瑛姐姐呢。当时无非拿来嗔怪姜希泽,后来想起来方才明白:他是爱她的。就是因为太过爱了,才害怕自己永远不能给自己认为应该给的那么多的爱,那样完美的幸福,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力有不逮,遂宁愿放弃。爱到连自己的占有欲都想砍掉,就像壮士断腕一样。 她说没事,药暂时没喝出什么效果,也不知道是不是起效慢。不打紧。四人遂说起女儿姜颍,不多时被叨念的小姑娘就自己跑过来了。 然而夜半就寝之前,她忽然问丈夫,委员长总是命令军人死守,有的时候死守真的就有那么大的作用吗?姜希泽沉默了一阵,答道,的确没有。有的时候学项羽是好的,有的时候包羞忍辱是好的。只是战略上的区别罢了。 战略上的区别罢了。英雄好汉们的世界总是这样复杂,而这复杂之下掩藏的无非是那点从孩提时代就掩藏不住的野心,求胜的欲望,雄性的斗争性。相反在她们这儿女情长的世界里,一切看上去非常简单,只是顺从和照顾;谁知道在这顺从和照顾的温良外表之下,有多少的委屈心酸和曲折考量 任你那天有多高,无非是一片无尽的飘渺。不见那脚下大地的深厚,才是万物之根基,永不改变。 一年在她看来总是过得很快,转眼竟然又是一冬。听见消息说日本人打到了贵州独山,严重威胁重庆,急调孙元良部前往防御。又是一个姜希泽不会回来的晚上,她像例行公事一样在院子里绕了一圈算是巡逻之后,准备回房睡觉。可又如何能睡着呢? 失眠的夜里听力发达,她听见有人踩到树枝的声音。睁着眼看着窗外,想那应该是逾墙的小姑。又来找婵月了吧。 每个人都在奋力的活着,只有自己除外。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论怎样挣扎,人都是或多或少的从属于某条船上。不论这条船是民族,国家,家族,还是吃饭的口味,喝酒的偏好,剃头最喜欢的理髮店;也不论这条船是坚固强大如巨轮,还是破破烂烂随时要沉,人都有各自属于的船。而整个时代就是海洋。海洋可能有疯狂的波浪,也可能平静的如同虚幻。虚幻之时人们只能用日復一日的日升日落来感受时间的流逝,记载无甚内容的人生。而狂风暴雨之时,人们用偶尔的平静和偶尔的巨浪来纪录侥倖活过一天的人生。 战争年代,人们的记忆都用战争来当作标记。以后回忆起来,记不起年月的时候,他们会用“啊就是汤恩伯从河南跑回来的时候”、“就是蒋鼎文辞职的时候”、“就是日本人打到贵州独山的时候”、以及“啊啊想起来了就是衡阳尸骨成山的时候”来为自己的记忆划下刻度。 姜希婕不喜欢这样的记忆方式,她觉得这样记住一件事就形同于被战争彻底绑架了。把这样的想法告诉王霁月,王霁月没看她,专注低着头看着茶壶里的茶水,分毫不差不洒不溢的倒进茶杯,递给她一杯,然后笑道:“说的好像不这样想就没有被绑架似的。”她也只有认了,毕竟对方甚是在理。 第238页 其实她也只是累了,每天做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打心眼里厌恶太多人的所作所为。要是她来选择她愿意记住的事情,可能是腾冲收復吧,对于她来说,滇缅路好比唿吸器官一样重要。 “最近。。。”“嗯?”王霁月欲言又止,她就凑了过去,“怎么了?”“总觉得婵月越来越憔悴。倒不是说她以前就不憔悴了,是突然显得非常憔悴。”“我有好几天,”伸个懒腰,“没见她了。她怎么了?脸色不好吗?”“是啊,我看主要是累的。但她职业如此,哪来的休息?”两个人都摇头,其实住在一起这么久,两家人早已亲如一体,断然不再需要什么面子上的互相帮助,假如不帮也没什么了不起,都是互相体谅的。可是王婵月就像是闲不住似的—即便她的确也觉得自己很累—但凡有个谁不舒服了,她就主动上,自认全家的主治医师。为此她姐姐和“姐夫”没少劝她,医者不自医的,你要是倒了那就完蛋了。可劝不住,遂只能交待后勤。姜希婕还觉得既然大家都劝不住,那不如去找傅仪恆。 哪知道这一整年,居然没怎么见到傅仪恆。见到的时候总是清晨见她从楼上出来,匆匆离去。至于她是何时来的,竟然全无印象。比那逾墙而走的猫还要厉害。后来听说□□的谈判代表又来了,姜希婕在烟雾瀰漫的办公室里摇了摇头,想起她听哥哥说起的双重间谍的事情—也许傅仪恆就是那个你不知道她到底在什么时候会出卖什么人的双重间谍吧。 她很想知道王婵月和傅仪恆之间的种种,就像她和王霁月在小妹妹面前无所避讳的坦诚一样。但是王婵月对她姐姐尚且十分保留,对自己更谈不上多少主动说些什么,往往都是王霁月刻意在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提及,她才能知道一些,绝大多数都是王霁月转述。她总觉得王婵月和傅仪恆的关系有一种奇怪的封闭性和单方主导性。这不好。但无计可施。 这两点她倒没有猜错,无怪傅仪恆一直觉得她聪明绝顶、若经训练必然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情报工作人员,就是可惜她不愿意。傅仪恆是很忙,而且尴尬在于,她明面儿上是红,对大多数人装出一副底下已经蓝了的样子,还不能叫人家瞧出自己最后那一层离血肉最近的永不更改的红来。这就很累,更累的是,现在她的确要去红一下,还不能红过了,否则前功尽弃。 来人带来了崭新的延安方面的消息,任务,褒奖,和安排。甚至还罕见的询问了她自己往下的意愿—虽然问了也白问—她说,当然是要留在重庆继续工作,完成任务,而且还有父母亲人要照顾,必要时也可以策反父亲。对方认真的点了点头,表示不愧是老同志了,想法十分可取。 其实她知道此刻问得必然不是往下的安排而是想知道她以后意愿的大致方向。而她有那么一瞬间的闪念,想说去延安。她当然也可以这样要求,虽然要求能不能被满足两说。然后她就立即恢復理智,说要留下来。她的理由条条在理,对方看她的眼神虽然有些意味深长,最终倒也没说什么。 风传延安□□的种种,她有点庆幸自己不在现场。虽然这样或许会对未来发展不利,但相比之下,她真的乐意留在重庆,留在敌人的心脏,留在老去的父亲身边,留在王婵月的身边。父亲回重庆以来,正如所料,天天热衷于参与最高军事会议,不日就开始反覆请战。父亲虽然也很清楚自己并非出身嫡系,无论如何都要被委员长防着一点,但他自问问心无愧,无心派系斗争,想的只是打日本人保家卫国罢了,遂不管不顾的请战。如此积极,连关于女儿的传闻都传不到耳朵里。傅仪恆正得自由行动。她偶尔会想,大概有一天自己和王婵月的事也会纸包不住火,被人传出去,传到父亲耳朵里,传到组织那里,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 她自己固然无所谓,可她不想婵月被自己连累。是啊终归会走回到这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假如问婵月,也许答案很简单,她会不管不顾的和自己在一起,不管以什么理由什么藉口,总之把打死不嫁人的方针贯彻到底,犹如冰冻三尺的寒气一样让人退避就行了。她完全可以做到这样死倔的跟着自己,她的心意简直像险绝的华山一样不可动摇,对此自己毫不怀疑。婵月大概也很清楚,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理论来看,谋事这一环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想法,自己是否想信仰马列主义一样坚定不移的站在她们的爱情这一边。 就像阶级矛盾,当你需要它可调和的时候,它可调和;当你需要它不可调和时,它就不可调和:只要事实上,可以调和,未成脱缰野马。但凡看似水火不容的关系,经常在普通人看不见的静流水深处相辅相成。王婵月当然丝毫不认为她们的爱情爱情和傅仪恆希望造就新世界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傅仪恆则总是如同倒春寒时的柳条似的不知道该不该绿。这样摇摆不定,照□□的路线,她合该被整。 是啊,她想,像我这样的人,只要这样的事不停歇,大概迟早会被整肃的吧。只是自己孑然一身倒也没有所谓,唯一可牵挂的就是父亲和婵月。。。 可在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她早已习惯了事情来了在做准备,否则不知道哪天风向就变了,没准儿到时候“天理难容”的是她呢?没准儿大家最后还得当亡国奴呢? 第239页 一干人等的生活中,大概唯有王霁月是唯一平顺悠然的,当然得抛开所有的躲轰炸的时候。她在保育会莫名受到些奇怪的排挤,不过也没有最开始那么要紧的事情要做了,遂能安心回去当她的老师。赵君陶听说她有这个想法,便把她介绍给了陶老。陶老觉得她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抛开一切做教师的必要条件不说,王霁月最大的优势竟然是不图高薪,没有餬口的压力,这对于育才中学来说大概是求之不得的。王霁月知道学校的窘境之后,本来提出义工的,被陶老拒绝,她又退而求其次说不如象徵性给低薪,陶老也拒绝,说既然都是同事,该如何便如何,不要有别的想法。 后来一想也是,本就堂堂正正,为何要因宵小之辈的猜忌改变自己的正路? 她热爱教书,虽然从个人能力来说在育才也算不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种,但人生中的种种特殊性反而使得她总是招来无谓的关注。这种时候她到庆幸自己去了育才中学—当然南开也没人来主动请她,大概犯不着—毕竟离自己本来“所属”的圈子很远,这里接触到的人红蓝都有,以红居多,大多友好,抱着他们那种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的信念。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延安关于陕西的传说,她知道有很多年轻人为了理想去了那里,她虽然丝毫没有家里两个在八路军工作的弟弟的消息,还带着相当蓝相当讨厌红的背景,但你让她拍着胸脯不昧良心的说,她不觉得红有什么不好的。毕竟见惯了人如主义,主义如人。继承这学说的人就是如此,学说焉能坏到哪里去?假如将学说当作一个人的本性,那它的信众就好比一个人的作为。这般相辅相成绝无例外。 至少她这么认为。她对苏联是没有多少了解的。苏联于她更像是北方的一片乌云罢了。 她对学生在学业上严格,在课外就很关爱。雾季开始之后,她还邀请了几个最优秀的学生到家里吃饭。等孩子们吃完午饭回去了,她回来,见今日休息的姜希婕站在门口端着杯茶看着她,“怎么不回去歇着?”瞧一眼天空,再看一眼这傢伙,不像太累的样子,应该不会下雨吧? “我突然好想穿那条白裙子。”姜希婕把另外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两人遂携手往屋里走,“哪条白裙子?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白色旗袍?来了也没做衣服,”哪知一进屋王霁月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自打姜希婕大难不死之后她对她是越发纵溺,虽说姜希婕要求不多但也到了无所不为的境地。姜希婕见状,轻笑一声,把她拉过来,道:“你忘了,在上海,咱俩在杨锡珍家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穿的那条裙子。” 啊,是那一年,王霁月在心里轻声说,是那一年,那年她们十七岁,是十七年前的上海。 姜希婕看她眼睛里泛着恍如隔世的疏离陈旧的光,笑着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拉着她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道:“可惜如今是没有巧克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我写这十七年,用了459982个字。瞬间好像凑个整。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四五年的春天意外有些暖,不过也就那么几天。侥倖剩下的花开得也不错,在不知进退的日子中也算寥有慰藉。与温暖相伴的还有好消息,欧洲战场盟军眼看一路赢了下去,在东方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打到了柏林。每个人盼着盟军胜利的原因都不尽相同,比如姜希婕就希望盟军胜利之后美国人愿意给中国政府更多的物资,即便和史迪威已经吵翻了,但不要脸皮的时候就得不要脸皮,人她不喜欢,对美国政府也缺乏好感,但物资她要,这就像是和很不喜欢的人做生意一样。 现在她手里花着美国人的钱—哪怕分到手里的不多—享受着滇缅路每个月五万吨的物资,也犯不着去和美国人周旋,只管享受周旋之后的便利,感觉倒是实在比之前轻松多了。像跑马拉松,一开始轻松,后来会越来越累,再到后来会有一个点,越过疲惫,进入习惯了这般疲惫的第二阶段。 至于她那两个兄长,姜希耀在石牌战役之后连连高升,如今已经做到十八军军长的位置上,正带着兵在前线,根据参谋部的消息准备防御日本人对于芷江机场的进攻。姜希泽依然把每天绝大多数的时间泡在参谋部,偶尔去一下歌乐山上,回家总是很晚。战争在他们那里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她已经三十五岁。看不出三十五岁可能有的苍老—毕竟照古时候的说法三十五岁她极有可能已经当奶奶了—倒有三十五岁的成熟。要照这样想,自己离四十岁也很近了。之前总觉得四十岁非常的遥远,甚至漫长的有些叫人难耐,七老八十更是如此。结果奋力前行不管不顾的,倒也走到了今天,用心过起来,日子总是很快。 人生啊,到底是个虚无的玩意儿。她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着,看见了前方也在很疲倦的迈着步子的王婵月—连婵月都三十有一了。时间过得真快。 聪明如王婵月,最近怎么会看不出傅仪恆细微的变化。傅仪恆当然比她更聪明,自然也能发现自己被看穿的事实,她是可恶,可恶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罢了。从一开始她就这样。王婵月拿她没有办法,只有忍耐和等待。等到事到临头,她有她的打算,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有的时候在家中饭桌上听大家说话,感觉这战争倒有那么点胜算了,胜利了要怎么样呢?父母还能不能回来,兄妹是否能够相见,她还想给三哥好生安葬了,最重要的是傅仪恆和她要往哪里走?会不会还回到开战前那种双方势不两立的情势,到时候自己是要跟傅仪恆走呢,还是挽留她? 第240页 她边走边摇头嘆气,想必是“一旦要跟她走就必须要挽留她”,这本是一体。她的去留并不由她自己决定,自己只有选择跟着她,并且不让她抛弃了自己。 自己这些年是越发聪明,越发铁石心肠,越发冷静克制,什么都变了,岁数、面容、身材、心态,唯一不变的只怕是这份委屈吧。 世人都道王宝钏傻,又想要王宝钏这样的妻子,哪知道薛平贵一去不復返也好,不曾得到便充满幻想,一旦得到再失去才更加承受不起。好好的,我这十年又何必如此呢?假如记忆能擦除,可能很多人都会选择擦除这样的经歷。可我宁愿抱着这份记忆不撒手,不忘记,再痛也做不到放弃。抱着这样的信念去坚守,也许只有你的残忍能将我撕去。 想着想着眼眶湿润了,连忙仰起头不想让眼泪流出来。用了憋了回去,感觉后面有人在看自己,连忙擦了擦,还没等回头,姜希婕快步走了过来,“我说这么眼熟,果然是你。”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照早些年,姜希婕尚且轻浮的时候,大概会搂着肩膀—“走,一起回家。哎呀,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前后看了看,“傅姑姑怎么没一起?”王婵月说今天大概是忙吧,没来。我就自己先回来了。“你也知道的,她就这样。而且两老身体也不好了。”姜希婕见她眼底微红,也就没追问,说些别的事情。小半年了,话题总是回归到“注意身体”“好好休息”这上面,“看你这样子,显得越发不好了。可不能和我一样啊。” 王婵月点头,而后又刻意开玩笑说:“姐夫净胡说,我怎么会和你一样。你也不看看你最近这。。。”合着最近姜希婕其实也不舒服,累的。 这话没说几天,姜希婕就后悔了。 傅仪恆这几天不出现在王婵月那里,的确是忙。她总要帮着照顾一下兄嫂,免得显得不孝,何况大侄女实在是身体不好。她也有该装装样子的工作,和不装样子必须做的工作。最近感觉风声不对,76号似乎已经觉得日本人要倒了,纷纷开始向军统输诚{63},她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一点威胁—毋宁说是这行干久了,有了奇怪而精准的直觉。 她觉得不安全,遂先蛰伏了一阵,正常出入,除了不去王婵月那里。一则观察有无可疑人等,二则也不想祸及心爱。等了几天,反倒感觉没什么问题。前阵子上峰跟她描述了目前整个网络的情况,她才知道自己人的势力有多么壮大,自己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了。自己的作用变得非常的有限。不过也好。但是相反上峰也警告她,小心76号把你卖给戴笠。待到秋后算帐的时候,卖你可比卖别人来的方便多了。 是啊,方便多了。是到后来姜希泽不再与军统有交集,否则让他知道了76号曾以自己和同僚的情报害死了多少军统特工,定然要气的毙了自己。而只要76号有个谁把自己出卖出去,那就得了。 假如76号还有力气杀自己,也算一个。但,他们还有力气?不会。中统收了大人情,更不会。只有戴笠,只有这一直生死相斗的军统局。 几天无事,她就开始担心王婵月有事。毕竟傅家在党国算是一门忠烈,拿来威胁自己简直就是找死。万一对方发现自己和王婵月的亲密从而追杀上门呢?这无疑是个低概率事件,更何况那边是高门大户党国精英,不能随便下手。王婵月行事低调,未必有人知道。可, 一旦牵动到自己的爱人,理智就要让位给感性。 四月的这天黄昏,春风化雨暖的让人就要失去理智,沉醉风中。傅仪恆往医院走去。王婵月今天值班,她知道王婵月总有赵妈的爱心午餐晚餐,于是只能准备着点心当夜宵给她带去。今天自己也打算留在医院不走,总觉得夜长梦多,梦多鬼就多。领着包袱上楼,楼道墙壁反射空寂的迴响,人越来越少了。 “王医生,请问你有按时吃饭吗?”这不正经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王婵月笑看着门口的人影,“我是吃了,你呢?我今天只带了单人份哦。”傅仪恆把夜宵包裹递过去,“单人就单人,看着你我就饱了。”“欸?这算什么,算说我胖?”傅仪恆无奈的笑了:“要是说一说你就能胖,那就太好了。可是你要算胖的,我算什么?” “你那是壮。我才是胖。”难道十二岁的年纪差就能让人无时无刻的变作小孩子耍小性子吗?说不定真是。王婵月像小女儿家似的背过身子去装作不理傅仪恆,傅仪恆像讨厌的小男孩似的过去搂着她挠痒痒。两人三四十岁了,此刻闹做一团。 只是大人与小孩最大的不同,就是可以一边在脸上表现出孩子般的快乐,一边在心里思考成年人的问题。毫不冲突心甘情愿的穿着这张皮。 天色渐暗,王婵月得去查房了。虽然病人较之前最紧张时已经少了很多,药品匮乏的情况也有所缓解,但很多病人长期营养不良,伤口癒合病情恢復都很缓慢,作为医生也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慢慢治疗。这种时候王婵月觉得自己不像外科医生,倒像个心理医生,总是在安慰人。 傅仪恆不放心,巡视也要跟来。王婵月想说你跟来岂不是暴露了我在哪里?现在医院也空多了,按理危险系数也该低很多啊。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傅仪恆也就跟了来。眼前这间病房里,烛火一盏,灯火管制。一个干瘦的老人躺在床上,陪床的子女已经走了。老大爷被轰炸所伤,炸坏了腿。能有命在已经是幸运,就是伤口总是不能癒合,时有溃烂。 第241页 王婵月和老人家一边聊天一边举着烛火小心翼翼的检查伤口,一边安慰老人家不要着急,不要担心,总会好的,这比之前那些人好多了云云。老人家颇为悲观,也就是只是哼哼唧唧的表达不满。王婵月对于应付这种老人颇有一套,遂只是说着套话。傅仪恆见老人只是普通人,就走出病房,在走道上观察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外面,都没事儿。 唉。可这心就是放不下来。 走道那头护士长走了过来。护士长和她们都很熟了,隔着老远就开始聊天。傅仪恆扯着嗓子和活泼的护士长聊天,扯今天的天气和后院的桃花。护士长问这老头的儿子呢,在不在。傅仪恆说不在啊,护士长说怎么不在呢,天天晚上都在的呀。 呯! 却听见一声枪响。 傅仪恆一个箭步冲进门去,看见王婵月靠在墙上晕了过去,烛台已倒,黑暗中看不清伤口何在,胸口全是血。整个房间里,唯一亮着的就是老人的一双眼睛。 傅仪恆抱起王婵月,正好放在护士长怀里。她转身冲过去从老人枯瘦的手里抢过手/枪,用枪把打晕了老人。然后追了过去。 走出病房门,看见护士长抱着王婵月跑在前面,她当然清楚被□□子弹近距离打穿的后果,可那触目惊心的背后伤口还是让她霎时浑身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63}比如丁默邨。 明天出去浪,不有更新~ 不要搜索枪击的伤口。真的很吓人。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打的越近,丢失的血肉也越大。傅仪恆本来吓都要吓死了,后来幸好只是吓了个半死—王婵月固然丢失了一大块血肉,伤口触目惊心只怕一辈子也长不回来,但据手术医生、她的搭档所说,内脏完好,除了骨头碎了之外,竟然没有触及要害{64}。事情出在医院里,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救治。现场发现的弹头也是非常普通的子弹,甚至还叫人怀疑是偷工减料的,因为破坏力不及预期,肯定是火药量放少了。sq本身也粗制滥造,大概是真的搞不到什么好货,抑或觉得好货拿给这枯瘦老头子也没有用。 老人行兇是受人买通,早上见到买他的钱到了儿子手里,让儿子赶紧逃走,晚上就开枪了。倒也是个实在人。傅仪恆根本不想听他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她也犯不着去惩罚他什么,手术室门口王浩蓬勃然大怒揪着警察局长的领子要他严惩—即便只是严惩这个活着也没有希望、早已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 她只有时间陪床,在昏迷的王婵月的床边静静守候她醒来,甚至分不出时间看一眼王霁月忧愁紧皱的眉头和冰雪一般冰冷的目光。好像王婵月此刻危在旦夕的生命是一条河流,能看一眼是一眼,一旦不看就会断流。 老人说自己被不知名的人士指使,只说要打王医生。接受是为了钱,也没问、更不懂买通他的人是哪一派的。王浩蓬也许能猜到是谁,他也知道小妹妹和傅仪恆的关系,他却怨恨不得,只能怨恨自己。他在系统内早已被边缘化,在斗争中败下阵来,若非是因为有一个大概还可以招降的汉奸父亲和一身本事,他早就被人挤出去了。自从父亲投降后,他就继承了这个所谓的以自身权位保全家人的资格,而如今一发制造水平低下的子弹打穿他小妹妹的左肩,让她生死未卜,这不是他的失败是什么?假如他位高权重无人敢欺,就算傅仪恆被人报復了又怎么样?谁敢对王婵月下手?他愤怒,准备去找姜希泽。 傅仪恆面无表情的陪床,见到王浩蓬夫妇来了,让元娥去家里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拿来。言下之意是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去了。夜里姜希婕和王霁月准备一起留下,免得人手不够。手术做的倒是比当时给姜希婕取弹片快多了,情况却是同样的不容乐观—子弹虽品质恶劣,但造成的空腔依然触目惊心,撞击力打碎骨头,带走血肉,空洞洞的可以看穿过去,看到前胸那一侧小小的弹孔。 总是手术易,术后休养癒合难。王霁月看着那明显虚空一块的绷带,自己的心都要碎了。虽说世上之事从无早知一说,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后悔?即便后悔也无济于事,这些年觉得婵月和傅仪恆在一起也算快乐,毕竟人生在世能和所爱相守就是一种很难得的幸福。但明眼人都能看见,婵月之所以会被袭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傅仪恆。若说兇手还考虑了他们家出了个大汉奸这样惹人憎恶的因素也未可知—毕竟是过街老鼠一般的污点,但若非傅仪恆的性命被人觊觎了上了黑名单却无非猎取、怎么会有这样不三不四的致命枪口对上王婵月治病救人的白大褂? 假如当年我能阻止你和傅仪恆在一起,我甚至能阻止你们毛细血管一般暗地里相互联繫的蔓延的情感,我是否能阻止你所有的伤心痛苦和肉体上永恆的残缺? 想着想着自然哭了起来,姜希婕只有安慰的份儿。她后悔自己之前乌鸦嘴,在心里抽了自己一百零八个大嘴巴子。是夜三人留下守夜,天明时分,王霁月累了睡去了,傅仪恆如同雕塑一般面无表情守着病人,姜希婕见门口出现了个熟悉身影,忙起身过去。 “怎么样?”姜希泽显然是不知道从何处总算完了事赶过来,浑身烟味夹杂着变得不知道什么古怪气味,鬍子两天没刮,“还算稳定吧。医生也是她的搭档,过来看了几次,说还算好的。就是以后恢復困难。”姜希泽听完嘆了一口气,“说和你一样。结果什么都一样啊。”姜希婕打他一下,“我说,浩蓬都要气死了。是那头干的吗?”“不知道。也许吧。我去打听也不会有什么用。他怎么了?”姜希婕把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描述了一下,姜希泽苦笑一声,“那也没用。他自己也清楚的,警察当然查不出来。查得出来也不敢告诉他。这冷枪挨了也就挨了,”他看一眼里面的傅仪恆,“要有什么,都是这位姑姑自己去报復。她自己清楚。” 第242页 傅仪恆耳力很好,当然听的见他们在说什么,她的大脑也可以分析得来,甚至还能在心里对姜希泽说的话做出回应:没错,我清楚。我自会有一番打算。 只是面上她依旧一副漠然样子,定定的注视着王婵月苍白的脸。像是她脸上有一条回忆之河,而她正漫溯其上。 想起自己还在上海的时候,王婵月来见她时穿的衣服,在那家华界的饭店里吃的饭,说的话,她可怜那些苦力的样子,她说的那个故事。想起两个人在北平的时候,她给自己带来的梨膏糖,她们一起看的书,她因为解剖课而噁心的成天想吐,反倒叫隔壁邻居疑心她是害喜。想起月夜她像怯生生的小猫一样观察自己的脸时打在脸上温柔的气息。想起送她上火车时,她明明生着气憋着眼泪走了一路,火车发动时,本来已经离开的自己忍不住回头,也看见她挂着眼泪看着自己。想起在重庆重逢时她的样子,被爆炸冲击波掀倒的背影。 曾经以为看到那背影已是今生最痛,再不能让她接近失去的边缘了。可是如今。 她在重庆对自己是百依百顺的。可能因为自己顺着她的时候多,明面儿上显得自己倒像是弱势的一方,其实很多事情她总是先来询问自己的意见,而后作出决定—正顺着自己想要她去的那个方向,然后再问自己,自然没有不顺的时候。日久天长,她当然能够察觉得到这是一场几乎完全由自己主导的关系,从一切肇始—是自己主动式联繫的她,否则她怎么可能一路被自己诱拐到这个地步—到分分合合,都是遵循自己的意志,她傅仪恆觉得王婵月离开此地较为安全,符合应该做的,那就离开;觉得对胸中爱意无法忍耐,罔顾一切,那就相爱。 有一天自己问她,你把我当作什么啊,言听计从的。你对你姐姐也没有这样乖呀。当时是个黄昏,月色好,坐在庭院里能看见,家里人基本都没回来,两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了看酒杯里的酒,又抬起头来看自己,笑了一下。 她年岁渐长,人愈发成熟,即便在自己面前偶尔还有那么几分小女儿情态,整个人却是彻彻底底的成为了一个风姿绰约的成熟女性,有自己安身立命乃至于报效国家的职业,有自己为人处世的立场和价值观,有自己所爱之人和幸福与伤痛共存的回忆,有自己如醇酒一般的美丽。因为独一无二的美丽,所以笑起来分外动人。 自己也想过,到底为什么这样爱她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她吗还是因为她的美丽抑或是好像当年自己一样的某些特质?怎样想都想不到答案。可能因为没有答案,就是真的爱吧。 她说,我把你当作我的神来着。 她的眼睛曾有五彩斑斓的光,而说这话的时候,又好像变成了期望上帝降临显圣的虔诚的白色光芒。 要不是因为害怕阻碍伤口,她一定会紧紧握着王婵月的手。 我是你的神吗?可是神不但不能保护你不受伤害,终生幸福健康,相反还要你付出了这样残酷的代价。 你会后悔吗?对于这一切?你能原谅我曾经做的、未来可能做的一切吗?这些问题,从来都问不出口。总希望你能快乐一天就是一天,能不面对这些一天就算一天,因为它们来的时候,做什么准备也无济于事。可也许,你也在我无法触及、或者不愿表现给我的哪些地方默默承受着因我而起的痛苦。 也许你才是更成熟的那个,而我的心中总有一部分从来没有长大。为此我们都在不断地付出代价。 假如我是你的信仰,那该是一个多么孱弱而有害的信仰啊。 1937年对于王婵月来说算是颠沛流离的一年,以漫长的枯寂的旅程为主题,以分离的眼泪作为记忆的凭据;而1945年,对于她来说或许也是颠沛流离的一年,以肉体的巨大痛苦为主题,以梦魇一般的恐惧为记忆的凭据。 假如可以抛弃这凭据,多年后的她想,那再好不过。只是因为是连环套锁,不能只扔一个,将心一横,遂全部扔了。可到头来发现,扔出去的,又都回来了。 她此刻虚弱至极,残余的麻醉药还在起着作用,她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她再一次梦见那个躺在烟榻上的憔悴女人。灯光依旧昏黄,她浑然忘记自己是被打了一枪的人,有某种执念般再次撩起珠帘走了进去,想细看女子的脸。没想到却看见病床边还有人,一个是她姐姐,一个是她“姐夫”,房间里烟雾缭绕,似乎散发着甜腻的鸦片的气味。那两人似乎执手相看泪眼的,自己望着她们觉得有点奇怪,鬼使神差绕过她们,推开门去—一心想知道是不是来了大烟馆—外面却是阴云密布,要下雨了似的。 要下雨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双臂,怎么这么冷? 霎时间一道霹雳,天地转为黑白。 作者有话要说: {64}假如不这么设定,那就必死无疑了。纯属主角光环啊! 我并可以150章或以上完结!!!!咩哈哈哈哈哈哈!!!!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王婵月于昏迷两天后醒来,时窗外重庆正下着雨。于是她醒来只看见了两张脸,姜希婕疼,在一边裹着毯子睡觉。 她很疼,感觉到少了一块肉,动也不能动,真是应了姜希婕的乌鸦嘴,一样一样的,什么都一样。当然她的条件稍好些,毕竟物资比最艰难时稍好了些,或者说她那自恨嘴欠的“姐夫”心对外已经冰冷坚硬了,不惜动用高价也好,动用关系也好,威逼利诱也好,活像她今天餵王婵月吃个肘子,明天那块肉就能长出来似的。 第243页 在春天霎时消失的时间里,王婵月每天享受着到重庆以来最高规格的家庭待遇。她的姐姐和爱人每天都陪着她,特别是傅仪恆,出乎王婵月预料的不曾离开半步,这样突兀的安全感反而让她生疑,她从报纸上看见战争局势似乎越来越向盟国倾斜,按理这种时候正是傅仪恆这样的人工作的时候,她却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 固然这样的反向揣测只能证明自己这份爱情的病态,她却真的怀疑,可惜问不出口。大概这就是她们的痼疾,她沉溺于她的温柔,宁愿罔顾问题;她刻意迴避问题,宁愿自欺欺人。 战争是否即将胜利,姜希婕不很清楚。虽然她每天从兄长和其他有关方面听来的消息都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但日本人破釜沉舟惯了,她总觉得不是那么容易叫他们投降的。“不投降也无所谓,”八月八日,夜里,比日本到地投不投降要真实靠谱得多的闷热的夜晚,她回到家里,和王霁月继续以省水为名义一起洗澡。王霁月今天也是回家休息,她倒是想和傅仪恆换班,奈何傅仪恆根本不休息,她未免忙坏自己再拖累大家,也就乖乖休息了。“苏联已经打进东北,美国人在日本扔了炸弹,不投降就一股脑揍死他们!”王霁月拍她的肩膀,靠进她怀里,“说的这么挥斥方遒的,之前的照顾战败国的人性又到哪里去了?”姜希婕嘆一口气道:“唉,恨起来,真是恨极了啊。” 她算是幸运的,未曾在战争中失去任何人,也没失去自己。甚至前阵子还收到了多年未见的弟弟的来信,说和一个村妇结婚了。她们都很相信能够否极泰来,她甚至已经开始思念上海的旧房子,街道上法国梧桐掉下的厚厚的叶子,明知一切可能都已经毁灭,却依旧思念。 王霁月自然也嚮往着最终的胜利,即便她觉得自己依然可以再等下去,只要有姜希婕,别的没有多大所谓。然而想到战胜就不免想到她父亲。汪兆铭死后,内部争权夺利的卖国政府有没有她父亲想要的一席之地,她不知道。浩修死后她就刻意屏蔽了那方面的消息。如今想到快要战胜,那战胜之后父亲岂不是会成为罪犯?一旦成为罪犯,又要她们如何自处? “就算是胜了,又怎么样?”两人洗完出来,姜希婕手脚麻利的擦干自己,然后拽过毛巾给王霁月擦拭,虽说“老夫老妻”不再脸红,可照旧是百抓挠心的,“什么怎么样?”姜希婕看她一眼,因为眼神上移因此看到了一对雪峰,只得低下头去兀自咬唇,“你们教育事业理应是巴不得胜利才好,胜利了什么都好说。我才不好办呢,”想想还真是,“你别说,我想辞职。”“战争胜利了也有一段时间是需要你们的啊,美国人还是要给东西的吧?”“就是因为他们给,我才想辞职。” 擦干,王霁月捞起睡衣穿上,转过身来给姜希婕扣扣子,两个人互助的动作好比一个人一般默契,“大伯不是说了吗,正因为有那样的人,才需要你们这样的人去工作。”“那是战时,我还有理由去硬气,等到仗打完了,我怕那些人是要狮子大开口,我既无力阻止,何必在里面磨心?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让那些自以为长袖善舞的人去操持吧。”王霁月牵着她回到床边一起躺下,面对面躺着聊天—天气太热,全无睡意—“我倒无所谓你辞职不辞职,反正衣食无忧的。不过你个闲不住的操心命,辞职之后准备去哪里?回怡和去吗?”姜希婕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照理,我当然是可以回去。只要怡和还在,接着干也没什么不行的。只是美国那边,总要有人过去。。。” 战争要是真的过去了,她们想,要不然离开吧?可是她们要一起去美国吗?假如真的放心得下一切,去也可以,就是。。。 “先别想那么多,”姜希婕看见王霁月一副深思熟虑颇为纠结的样子,“什么时候打赢还不知道的,别跳越性的考虑太多,人生苦短的。” 人生苦短,夜深还露重,不宜游玩。 第二天,王霁月暑假无课,早早去医院陪床,傅仪恆也难得有空回家洗澡去了。姐妹俩在病房里聊天,王霁月感嘆自己连着照顾两个有严重外伤的病人,俨然要成为一个预防感染的专家了。王婵月轻笑,“姐姐就是能。晚上姜姐姐过来吗?”王霁月说应该吧,让她带点好吃的过来。夜里傅仪恆回来之后,四人吃了饭正准备长夜漫漫一起聊天打发,却忽然听见街面上人来人往像是炸开了一样轰然欢唿起来,姜希婕脑袋往外一探,听见街面上的人在互相传说“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大众狂热似的狂喜容易互相传染,不时鞭炮都响了起来。王婵月趴在床上,侧着脑袋问傅仪恆,语气有些虚弱,“真的吗?”傅仪恆温柔的笑着拉着她的手,“应该吧,看最近的消息差不离。”她因为照顾王婵月早就把报社的工作也给辞了,不过偶尔应邀写写社论之类,此刻当然无法核实消息。王霁月也走到窗边观看,街面上已经挤满了人,她大概是知道的早了,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人们像是不管不顾一般,哪怕这个消息是假的,他们也要开心这一个晚上,实在是苦得太久太久了。 她问姜希婕,你觉得呢?姜希婕说,“我要等到日本人自己正式承认的那天,才会觉得是真的胜利了。不然,他们毕竟是日本人啊。” 第244页 狂欢的气氛持续了几天,第二天报纸登出来的消息依然反覆无常,可是胜利演说大概都准备好了,绝大部分的人都相信了胜利即将到来,陪都的人们不分国籍和种族都欢庆了起来,姜希婕眼睁睁在路上看着美国大兵的吉普车被人群保卫走不动路,大兵们遂欢天喜地的下来说着庆祝的吉祥话和听不懂英文的重庆百姓们拥抱庆祝。外来的移民见着重庆本地人就抱着大喊,胜利了!我们要回家了!对方也狂喜的抱着他喊,恭喜恭喜啊!还有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啊!啊!”的喊叫。 胜利了吗?快胜利了吧,终于能够结束这一切了吧,永夜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吧。 而她这个一直在等待日本人的最后官方消息的人却像个古怪的疏离者,与狂热的大众相比,她似乎更关心经济—毕竟那是本业—八月十三号,她在工作间隙看中央社讯的报导,《渝市物价狂跌》{65}:“本市金融方面呈现剧烈波动,11日午后收盘,黄金每两跌至十一万五千元,美钞跌至一千八百五十元,百货更狂跌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至于颜料、布匹、香菸等物,价亦惨跌。”她心里盘算自己的钱值还值几个钱,想了想,还是很值,至少比纸币值多了。可是想到街上那么多饭店生意好的都没法了,又有点后悔自己当初选择了关店。 啊呸呸,财迷。 正在天人交战,秘书过来跟她说,明天下午的胜利大会筹备会议,通知她也要去参加。姜希婕愣了一下,呆呆的应了个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去做代表装样子的,还是真的要被人拉去要钱要物的,实在是被人催逼的太久了。 十四号,姜希婕下午开会去了。王霁月在病房里念报纸,傅仪恆在给王婵月擦身子—太热,每天擦十几回都不够的—“‘倭诿故延宕答覆,竟诡称四国受降復文迟到,瑞士外交部声明揭穿敌谎言。’又讯:‘伦敦13日广播,英美航舰飞机一千五百架大举攻击东京湾。’又讯:‘苏军南库叶岛登陆激战,六路大军直攻泊尔洼。’”{66}傅仪恆一边听一边摇头,王婵月问她库叶岛在哪里,傅仪恆说北边,特别特别北边,天寒地冻冷死了,“本来是我们的,后来被俄国人和日本人先后占去了。”王婵月道:“要这么说,俄国人也不是好货。如今换了苏联,也未必就如何好吧”说完看着傅仪恆,像是故意要她的答案似的。 傅仪恆小心翼翼放下她的左臂,绕过病床擦右臂,道:“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夜里,王霁月回家去了。傅仪恆依旧靠在病床边守着,王婵月老担心她这样坐着会腰疼,老问,傅仪恆每次都很有耐心的说不疼,不难受,别担心。王婵月问她:“你不出去吗?”傅仪恆说:“我哪里也不去。”王婵月其实不信,可是她虚弱,而且因为太疼,止疼药和镇静剂因为特殊的身份就没有断过,晚上她总是睡得熟,不知道傅仪恆是否有趁着自己睡着而在医院偷偷见人。 她猜有,无论如何都相信有。 次日清晨,王霁月来了,带来一个收音机,说是准备听早上的演说。姜希婕昨晚告诉她早上会有广播演讲。不时,电台里传出蒋中正那奉化口音的声音,屋内四人对他无感,连日的热情气氛也使得她们对这番讲话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听完,傅仪恆道:“要是这辈子能亲耳听见日本那狗屁天皇亲口承认就好了,啊不,”她摇摇头,认真的神态变作一如既往的淘气,“想看看那些日本鬼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的吃瘪样子,照他们的武士道,该自杀才对。”说起来是黑暗而骯脏的东西,在场三人却都笑了起来。 黄昏时分,中央社已经准备广播日本正式投降的消息。姜希婕中午在单位听说军政部那边已经收听到了日本天皇亲自宣布的投降消息{67},下午下班去医院的时候,她听见中央社正式广播了这条消息,并且准备放出那平实干涩的日语男声,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血液真的要沸腾了。 她逆着欢庆的人流奋力往前挤,脸上是又喜又急的神奇。此刻她才不想和任何陌生的同胞庆祝,即便他们一起在这八年的恶战中倖存了下来。她只想回到王霁月的身边,抱着她大哭一场。 好像自打战争开始,她从未大哭过。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成为家里的顶樑柱。 挤得用力,跑的飞快,在四分钟的“玉音”播送到一半的时候,她跑进了病房。她看见傅仪恆正坐在床边拉着王婵月的手,为她擦拭激动的泪水,而王霁月一个人站在窗边,前一刻大概还在望着来往的欢庆人潮,大概在张望着自己、等待自己过来。 没有语调起伏的日语还在模煳不清的叨念,渐渐被欢庆的声音淹没,姜希婕一言不发过去与王霁月拥抱在一起,耳边除了彼此的唿吸声,什么都听不见。 无辜的人为有罪的人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多,心头的巨石终于可以放下,歷史亏欠这个民族的,要从这一刻开始,全部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65}1945年8月13日,《中央日报》。《文史精华》2005年08期 {66}1945年8月14日,《中央日报》 {67}首先,对重庆能否收听到《终战诏书》存疑,我认为不可能,但为了情节发展作此设计。其次,在天皇的《终战诏书》中,通篇没有“投降”二字,其宁死不认错的民族性和劣根性可见一斑。 第245页 写完抗战,用完了《抗战时间表》的excel,即将开始用《国共内战综合时间表》的excel。我是多么认真的作者。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战争胜利了,姜希婕立刻提交辞呈。她的上司固然挽留她,但姜同禾到不打算挽留,毕竟往下政府要还都南京,一家老小也准备回到上海,天下只怕不日又将回到争天下的状态—换作他,也难容卧榻之侧的人,何况此人并非酣睡—两个儿子也势必留在前线,这一大家子人不能只有大儿媳妇操持,侄女现如今又是一大家子的管事人了。 他老了,从来不操持这些事,老了自然更管不动,只能交由他人。 然而政府不打算放人才走,姜希婕只能一面继续工作,一面安排这幢房子的出售,购买回去的船票,还有财产的运输等等事宜,一边考虑着王婵月伤势依旧严重,只怕在冬天之前是不可能下地的—至少回了上海能给她补的快些,也只能这样设想—所以怎么把她也送回去是件麻烦事,毕竟不能把她留下来。正抓耳挠腮没有个主意的时候,王婵月倒说不必着急,横竖秋天之前也回不去,她可以慢慢养着,说不定会好些呢。 是啊,说不定呢,她其实不想回去,傅仪恆在哪里她在哪里,她这么对傅仪恆说清楚了的。可是傅仪恆跟她说,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王婵月哪里也不想回,她想远走高飞,可那样也许会永远的囚禁了傅仪恆,她又怎么忍心? 不日她私底下问傅仪恆,一起回上海可好?傅仪恆应允了。王婵月这才知道她肯定是被安排回上海行动。她所不知道得是,傅仪恆得到这条命令的基础,正是她自己背上可怖的伤口。 王霁月倒显得镇定的多,她安慰了激动而忙碌的爱人,照顾着疲倦而负伤的妹妹,另行告诉胞弟,不要打听父亲的事情,由他去,不要给你自己惹麻烦。她自己呢,却私底下去找姜希泽问。姜希泽只能告诉她,现在军队都没有能力抵达敌占区,虽然到上海肯定很快,但是陈立夫也好戴笠也好和投敌政府都有瓜葛,若是已经和他们交易了,大概可保无事;若是不但没有反而得罪了什么人,那就麻烦了。 她知道会是如此,忙问,麻烦又如何?逮捕审判吗?姜希泽不置可否,毕竟他也不知道。王霁月自己想了想,道,“抓进去关着才好呢。免得。。。” 她当然不会因为父亲的不满而有什么动摇,料想父亲对她也没有什么控制力了。 姜希泽看她表情有些冷酷,只好找补道:“说不定活动活动,也可以放出来。毕竟是父亲。”王霁月不答。 一直到九月,傅仪恆老家发生自己人打自己的破事{68}之时,也未成行,倒是准备的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偏偏收到一封电报,送到家里,王霁月打开看了,泪当即掉下来。是夜姜希婕回到家里,诧异于她在家,“你不是要去医院的吗?”王霁月只是坐着摇头,姜希婕走过去接过电报一看,从槟城发来,是王建勛告诉女儿,她的母亲去世了。 他说日本人几乎榨干了他们家的家财,对两个老人虽无侵犯也形同虐待,胜利是来了,暴雨是过去了,可是老妻未及见到雨后阳光就去世了。老父来电报问,婵月怎么样?浩修怎么样?浩宁呢? 王霁月不知道怎么办,她既不能把这电报拿给病中的王婵月看,叫她看见母亲去世的消息;也不能回一封电报告诉已经丧妻的叔叔,你的长子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了,到现在我还没去他墓前看一眼。 叔叔还问她好不好,浩蓬好不好,还问自己那不肖的兄长好不好?他说即便投敌卖国了,他还是我的哥哥。 是夜,王霁月只有留在家里,姜希婕去医院探望权作打发,推说王霁月是累了,让她在家休息,自己看望完也赶回去了。她一边负责安慰王霁月,一边二人还要想办法回电报,再想想怎么告诉王婵月这回事。谁晓得次日早晨还未出门,早餐的桌上通宵加班刚回来的姜希泽一脸严肃的面对她们二人坐下。 “霁月啊。。。”王浩蓬不在,昨夜加班未归。元瑛元娥姐妹在娘家照顾同时生病的父母。王家的代表只有王霁月一个。“。。。”姜希泽不知怎么说,一昧沉默。倒是王霁月冰雪聪明,“爸爸怎么了?被捕了吗?”姜希泽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在见报之前告诉她们比较好,“。。。他在被抓之前,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简直从头到尾都没有光明正大过。连一个赎罪的死都不敢。这样想诚然没错,可是霎时之间,眼睛还带着哭过的微肿的王霁月脑海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按理她回忆关系冷淡的惟利是图的父亲,应该都是那些可恶的冰冷的记忆,可是她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当父亲大概还是个小官员的时候,她, 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那个时候,全家依旧住在木渎镇上,她和弟弟到了上学的年纪,隐约记得父亲居然很慈爱的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上学。那个时候,家里好像还有别的长辈,对方很诧异的看着父亲。那个时候还小,她不懂得这种诧异是什么。 她说想,那个时候的观点可能觉得读书很有趣,和弟弟一起去就更有意思了,否则弟弟不在家谁和自己玩、自己不在谁又看着弟弟不要胡闹呢?父亲闻言笑了,说那就一起去。而在场的面目早已模煳的长辈则很犹疑地和父亲讨论起什么,父亲摆摆手不搭理,最后似乎还有点怨气的说,这是我的女儿,你不要插手。 第246页 所以母亲去世的时候,看见父亲发红的眼底时那种一晃而过的熟悉的悸动,大概就是小时候同样的感情吧:至少那个时候,她能感受到父亲对她的爱。怎么说也是二十年过去了,十五岁时她厌恶乃至憎恨父亲对她若即若离的利用,途中想过逃离,想过永远的背叛父亲,没想到最后反倒是父亲率先背叛了她。其实她有那么一丝想要父亲活下去的愿望,因为她想平等—哪怕不能居高临下—地问一次父亲,在你的生命中,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作为儿子,你爱浩蓬,我毫无犹疑地相信。我呢?作为女儿,你爱我吗? 不会给任何机会让他辩解,曾经她想,现在完全失去了一切辩解的机会。 终于她眼睛也红了,然后问姜希泽一会儿会不会还回去上班,会不会见到浩蓬。姜希泽点头,“那你告诉他。。。要哭回家再哭。” 王婵月终究还是得知了丧母的消息,为此傅仪恆不得不给她换个枕头,换了一个又换一个,安抚不过来只好给她垫了毛巾然后由她哭去,还注意不能让她有太重大的情绪波动以免牵动伤口—毕竟好不容易长了肉出来。医生说,看来情况不好啊,身体忙坏了,这个地方以后都是一个凹陷了。王婵月在床上趴着嚎啕哭泣,傅仪恆给她顺气,拍背,她转过来抽抽噎噎的告诉傅仪恆,让她转告兄长浩宁这个消息。傅仪恆说我会的,你放心。其实并不知道能怎么转告。只是应了,现时现刻的她在王婵月面前跟被没羽的鸡一样光秃秃。 丧母是怎么一种心情,傅仪恆很清楚。可能丧母这件事于她的整个生命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在那之后一切都变了。她霎时间变成独自成长的野生植物,竟然也依靠自我注意的能力长成这副样子,甚至仗着母亲去世后父亲对自己的溺爱走到了今天,大逆不道的说,是母亲的去世给自己造就了今生的自由。有的时候她甚至想,假如母亲并没有去世,也许自己就只会是山西傅家又一个待嫁的大小姐罢了。王婵月从小很依赖母亲,自己就曾嘲笑她说你在家除了依赖你母亲就是依赖你姐姐。结果这傢伙顺势表白,说我离开了她们之后就赖上你了,你看着办。 最后她小心翼翼的把王婵月的脑袋搂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抚她,吻她的眼角,这才慢慢哄睡着了。 战争之后,没有迎来预期中、或者按照故事走向应该有的大团圆和美好。十月快步离去,十一月的东北局势紧张,好像上一轮硝烟的肇始是在那里,新一轮也必须从那里继承起。姜希耀正被快速调往山东一带,而姜希泽已经离开重庆随军前往东北。这样混乱的繁忙中,极其偶然的,傅家两老在战争胜利后犹如松了最后一口气,在十一月中旬接连去世。 若不是带的是自己的部曲,傅封琅也许等不到在徐州前线吃个大败仗才告老还乡—实际上他告老还乡还晚一点,徐州的失败只是让他在最高军事会议里失去权威而已。他也不很想继续打仗了,他老了,累了,对部下有信心,相信即使自己离开长官位置,部队还是姓傅,早晚可以疏通关系、让侄儿元弘接手。这样家族的传承在他这里就不算断了根。而且他也觉得自己不能退的太快,毕竟作为树大根深的傅家的代表人之一,他的权位有助于自己的两个女婿—作为岳父,他很喜欢这两个半子。他固然思念自己那个滞留瑞士的幼子元醒,但作为儿子的元醒指望不上,在身边在军队能够给予自己支持和依靠的还是两个女婿。 然而继承人战死沙场,亲家翁叛国投敌,他作为指挥官连连败退,既非嫡系战斗力也有限,时代谢幕了,他变成了重庆山上的老翁,无论过往峥嵘与否,皆为云烟。 他那个小叔叔傅传义与他差不了几岁,回来之后却依然显得精力十足,成天忙着参加会议准备再度领兵,连找自己喝酒的空都没有。显然,一个人能否保持希望和追求理想的雄心是他能否保持生命力的关键。失志失意的傅封琅正如每一个老年人一样开始患病,心脏不适,血压升高,筋骨僵硬。战争快胜利时就因为器官多处衰竭进了医院,后来没什么好治的又强行出院,其实是他自己一昧求死—每天看着聪明而多病的大女儿为了自己到处奔波气息奄奄他就伤心,看着老实温和的二女儿夹在父母与姐姐之间一边安慰一边忙活一边当个磨心的他就难受,活着活着,竟然活成个老废物了,真是意想不到。 他也见惯了风浪,知道这环境只会更骯脏,即便战争胜利了也不会改变分毫,遂驾鹤西去,简直像是活腻了一样在夜里闭上了眼,第二天就没有醒来。老伴因为伤心过度,竟然也分毫不差地承袭了这样平静安详的死法,只叫儿女们无法接受。 丧事一起办当然省事儿,可谁想省这个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68}上党战役。 如此勤快只是想腾出时间去纽约,结果看了一眼温度妈蛋怎么那么冷。。。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诸事延宕,一大家子人46年1月才启程回上海。姜同禾依旧不能同行,他留下来在重庆开会。姜希婕请求辞职不能,结果不日“五子登科{69}”的话传了开来,姜希婕遂以此为由,装作大怒然后辞职。上司也只好由了她,毕竟往下她还真的要照顾家里。 然而转手她就凭藉自己多年积攒的那点人脉关系和一根金条安排全家坐船走了。安排人把王婵月抬上头等舱—并不能和战前相比—这傢伙能走,但是谁也不敢让她下地。傅家姐妹带着父母的骨灰,遵遗嘱带父母回上海安葬。船出发时,姜王二人站在舷窗边看着生活了近八年的重庆,它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巨兽,筋骨之类皆有损伤,只怕稍加移动都会疼不欲生。但它还是必须往前走。 第247页 来重庆的时候,她们也是这样充满了焦虑与隐忧,也曾想过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离开的时候能不能回到往日的快乐时光,而后因为战争的延宕,觉得可能永远回不去。现在离开重庆,终于踏上回那音讯杳无、甚至可能破坏殆尽的故乡的路途,心情依然是忐忑忧虑。每个人回去都有各自不想处理却不得不处理的事,长江依旧是长江,客船是侥倖倖存的客船,命运在每个人脖子上套好的绳索正在一点一点的勒紧。 王婵月没想到傅仪恆还愿意和她一起走,她前阵子壮着胆子问傅仪恆,你现在是要回到上海执行任务吗照之前,傅仪恆不会告诉她,问也没用。可这次,傅仪恆倒很简单直接的回答,“是。毕竟我留在重庆也没有多大活动空间了。要回上海做一些准备。” 其实王婵月最想听到的答案是,从此以后,我和他们再无瓜葛。当然绝不可能。她此刻也只能趴在床上,伸出手去抚摸照旧坐在床边陪着她的傅仪恆的脸颊,“你是不是。。。”“嗯?”“是不是。。。可怜我?”你是不是因为可怜我这一身的伤才这样对我好,才这样陪着我,才没有离我而去。并非我多么对你不放心,对你多么怀疑,我只是有不好的预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就像黑漆漆的浓雾一样向我靠近着,我害怕,我感觉自己无力抵抗。 傅仪恆笑着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间轻吻,“我才不可怜你,我可怜我自己,看着你这副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呀。”王婵月微微一笑,抬起食指去摸她的鼻尖,傅仪恆遂乖觉的像一只猫一样蹭她的手心。 你的眼睛,真亮,像夜明珠一样,永远都那么亮。你总说我眼睛有光,不,你才有,你是西方神话里说的那种有魔力的女妖,塞壬靠蛊惑人的歌声,你靠眼睛里的光。 她们在船上,对二月初重庆城中的惨案和闹事全无所知,下船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反对起苏联了。赵妈听了道,俄国毛子,没有好人!她说的义正言辞,显得生命力十足,姜希婕跟她说,要是要去国外就把她一起接走,让她再快活的活个一百二十年。赵妈看她一眼,表情甚是慈祥,嘴巴依旧:“你这是打算再使唤我一百二十年!” 姜希婕遂确定她不但愿意,而且,一百年是不能,二十年倒是还可以再活的。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是回各自的老房子看看。因为联繫不上看家的人,只能亲自去看。安排一大家子先住在饭店,把王婵月送进医院,次日姜希婕和王霁月就出发看自己的老家去。王家的旧宅离得近,遂先去那里。房子荒废倒不荒废,却不知被什么人糟蹋的又脏又乱,简直像是刻意被八国联军用屎尿玷污的皇宫。生活杂物,尿布,垃圾,四散一地。王霁月进去敲门,屋里没人,看样子人去楼空已久。连个人问隔壁现在住的人—原先的邻居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人说,就是一个中年女人带来人住的啊,一大家子乡下人,住了一段时间倒是相安无事,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租界没有了她们就跑了。“跑了?跑了去了哪里?”“那就不知道咯!”新邻居显然也不打算再回答什么,王霁月也不打算多问,拉着她就走,“也是徐妈能干出来的事,没什么意外的。还是去你家吧。” 既然她这么说,姜希婕也就不再争辩什么,毕竟她了解徐妈,自己不了解。相对而言,她更关心这八年胡偕是怎么过的。正在思忖间,两人边往姜家走,就看到路口有个人站在那里痴痴呆呆的看。“那是谁?”“什么是谁谁?”姜希婕顺着王霁月的视线看去,看见的是胡偕的小儿子—走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八年过去已经是个开始隐约长点鬍子的青少年了。 姜希婕不敢认,对方见了她却是大步跑过来,跑到面前,却也是不敢相认,欲言又止睁着一双大眼睛大量来人。“你叫什么名字”姜希婕道,可男孩不语,“你是胡钧吗?我认识你父亲胡偕,他” 话没说完,家门口一声大喊,胡偕的妻子在那里招唿她们。 走进院门,一切如旧,竟然只是稍稍显旧。姜希婕问胡偕何在,其他人在哪里,一家人这八年来过得如何,胡夫人眼眶红了,在小沙发上坐下,让儿子去倒茶来,这才说起,胡偕早在三年前死了。早先日本人还没能打进租界的时候,胡家一边看守房子一边做点小买卖为生。敌占区的经济状况也不好,幸好姜希婕留下了金条和银元,到能少受些影响,可胡家也担心招贼来,遂只能着就小心生活,钱也不敢怎么花。三年前租界不復存在,于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进来了。胡偕成天就担心有什么人觊觎这房子和房子里的财物,像个护小鸡仔儿的母鸡似的看家。 家人本来觉得他过度反应,结果果然有一天,有贼来,三个贼里有一个被胡偕一枪打死了,另外两个人跑了。胡偕一把年纪拿着枪赶人干了一路,伪政府来了人,查也没什么好查的,自卫杀人,贼也没有亲属收尸,了事。胡偕还叨叨个没完,说剩下那两个贼也得抓住,要不然迟早要去偷别家。 谁知道一个月之后,胡偕被人打死在小巷里。带钉子的木棍狠狠地砸在头上,七窍流血。 胡偕两子一女,大儿子逃出去参军去了,如今下落不明。二女儿在父亲死后被伪军掳走送给日本人,后来自杀。唯独剩下幼子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担心金钱招来杀身之祸,虽然似乎外面也没有人知道这回事,但母子二人还是趁着深夜无人,在院子隐蔽处刨了很深的坑把钱埋了。 第248页 “小姐。。。”胡夫人流着眼泪,姜希婕也哭了,“一会儿我原样把钱都还给你。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别说其他的,我们。。。我们先去把胡大爷好好葬了,就藏在爷爷旁边,这样爷爷还能和他喝酒。”姜希婕深吸一口气道,“还有。。。钱,本来就是给你们的。那就是你们的。别说什么还不还的。。。” 胡夫人问,夫人还在不在?姜希婕说不在了,只有她不在了。胡夫人落寞的嘆一口气,道:“啊,老胡还给夫人种了点花,可惜后来都谢了。” 生活还在继续,死在往昔的人像河底的石头一样沉淀下来,他们本身的回忆、故事、存在时淡泊的光影,也被河水逐渐沖刷殆尽。 王霁月回到上海,受陶老的介绍,工作自然不缺,她倒不着急,只准备安顿好一切之后就回木渎去看看祖宅祖坟是否安好。家里连夜找了人将姜家老宅子整理修缮,因保养得当,很快就住进去了。王家干脆就把老房子卖了,王霁月直接把钱给姜希婕说,僱人,把房子扩建一下,免得大家挤得慌。姜希婕本想着只怕不日还是要分开住各自买各自的,可是又想到最近局势混乱,钱拿在手里还不如变成不动产呢,遂又张罗起来。 傅家回到上海,将傅封琅夫妇好好安葬之后,终于收到辗转而来的傅元亨从瑞士发来的电报,说准备回来,问大家的安好和住址。说元醒知道父母皆故之后非常伤心,三人准备回来,但碍于傅居胥的老伴身体不很好,欧洲现在也很混乱,只怕行程会有好一番耽搁。一夜之间父母皆丧的傅家姐妹无谓着急见面,只回覆说让他们慢慢来一路注意安全就是。至于什么祖宅什么宗族,回不回山西,她们根本就不去想。长辈之中,大概只有傅传义和傅仪恆算是会挂记的亲人了。 傅仪恆呢,倒是意外的乖。她之前收到的命令,是让她回上海来。这既是她现在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也是她自己要求的去处。然而在她说出这个要求之前,上峰就问她道:“你是要陪着你那个王小姐吧?她毕竟受了伤,你也不好就离她而去的。” 她愣了一下,思忖几秒,点了点头。对方微微一笑,笑容谈不上友善。但还是给了她这样的命令。 今天,上海,原先法租界的老地方,她得来见人。 作者有话要说: {69}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国民党接收大员到收復地区接收,发生严重腐化,大肆贪污本应上缴国家的财产。当时坊间流传:“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讥讽接收大员成为暴发户,是“五子登科”:“位子、女子、房子、车子、条子”无一不备。 一整天打字,膀子疼。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天气不热,她也没觉得反常的热,只是稍微比正常温度再高一点点那种。而且高的程度恰似半夜一只蚊子,叫人无法忽略。 傅仪恆坐在饭店的拐角隐蔽处,她穿一身显旧的灯芯绒黑大衣,若不是一张白脸和没带手套的手,简直看不出这还有个人。来人进门看都不看径直走了过去就坐下,伙计也不问—两人全无必要做什么伪装,毕竟中午时分,店里一个人都没有,街面上也显得冷清。 “小潘呢?”傅仪恆也不担心隔墙有耳—隔墙,是空地—噼头盖脸的就问,语气倒是很友善,像是问旧友一般—的确也是旧友。来人看她一眼,笑道:“香港。”又说,“你都不问问老阎。”“问他干嘛,在重庆我也给憋坏了。眼睁睁见着老阎天天那么过,一句话不能说。一本正经装作和谁关系都不好似的。”对方变了变脸色,接着笑道:“是啊,你演的那样好,大部分人都信了。” 傅仪恆也不想和他去争执那个细小而关键的量词,“大部分”,在延安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就看清自己这厌恶咬文嚼字的心性了—即便她这些年来居然是在写字谋生,但你让她扣字眼来攻击抑或防守,她做不到,她觉得累。仔细的罗织罪名也很累,不如史达林,杀杀杀杀杀! “让你回上海来的目的,想必你也很清楚。”来人开始跟她一本正经的说正事,傅仪恆闻言点头,“嗯,毕竟组织上对你的情况也很清楚。”傅仪恆一早料到有这么一天,然而此刻上司也换了人,毋宁说给了她一个明面儿平调实际上升级的待遇,可是她反倒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如若不边缘化,哪来的给她照顾私事的空间?一想到这,她有点不安,更有点不甘。 “儿女情长的一面嘛,谁也不能避免。”傅仪恆还是点头,“只不过,像你这样就要特殊一点。对了,你父亲的调动你知道吗?”傅仪恆说知道,绥远完事儿不就直奔平津吗?东北自然有人接收。换言之她也很清楚,没拿下东北之前,不到父亲排上用场的时候,也就不到她上“前线”的时候。“知道就好。像你这样的老同志,我们也不用多说什么。虽然现在你的范围还是依旧,但组织上相信你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发挥重要作用,毕竟你是,”这人顿了一顿,傅仪恆望着他的眼睛,真是深不可测的眼睛,随时浮起一层星云来迷惑你,让你以为那不是个黑洞。 “在情报领域的后勤工作方面富于经验的可靠的战士。” 第249页 傅仪恆神色未变,心里倒像是晴空掉下霹雳一个、噼倒了一个牌坊。她知道这样的时候,那些早些年去了延安的人穷狼恶虎之气自然要趁机出来释放;何况是争天下的时候,怎么会手软?人都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走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亘古不变,残酷的政治世界更是如此。何况以她所知,的确有很多人发挥了比她更大的作用,打入了更深的地方。间谍有的时候也许比她这个反间谍更有用,也更容易爬上去吧。她只是没想到有人这么快就想踩她了。恍惚间,她那高速运转的脑子开始有点后悔当初主动提出“伪叛变”的计谋了,虽然当时看来是个好主意。 “组织上对你的成绩是肯定的,这一点你要放心。”来人见她神色有异,心想这号人要是真叛变了也是了不得,只好补充,但补充了一句就觉得自己言不由衷,“不过,”喝了一口茶,“说句不该说的话,德国法西斯的那一套虽然我们是不认同的,但像你这样的,和那位王小姐,以后是断然不为所容的。” “这,算是谁的意思?”“不是谁的意思,是事实。你也很清楚的,何必问呢?” 也是,她自己很清楚的。 两人许久不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抑或是触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是两人真的在默默谛听地狱里真正有罪之人的哭号。最后还是傅仪恆开口和他讨论起工作来,似乎工作反而要轻松一些,“过阵子只怕还要你去看房子咧!”“哦?”“虽说主要是在南京,但在上海总还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干,老董要过来嘛。”傅仪恆只是应着,想想那个时候只怕自己依旧不适合在那样的场合抛头露面。 事情说完,该走了,来人起身,戴上帽子,准备走的时,忽然停下道:“人间自有真情在,真情都是感人的。可是有时候只能二选一吧。”说完,也不等回答,走了。傅仪恆目送他的身影离开,也没多留,她还要去医院照顾王婵月。 王婵月依旧住院。并非她想,只是她也不能住酒店,家里也没她的地儿,乱糟糟的,再影响她这个病人怎么办?不给家里添麻烦,她也就乖乖住院。这一路上她认真观察自己的伤势,得出的结论是,恢復情况不佳,还得接着熬。 傅仪恆说中午有些事,就出去了。她也不多问,只是耐心等她归来。王霁月有天跟她说,让她趁着养伤期间好好休养,以后才有机会去槟城看望父亲。父亲她是无论如何要去看的,母亲的灵前她无论如何要去磕头,可,去槟城,她怎么去?养好伤只是个时间问题,路途辛苦和天气闷热也只是个忍耐的问题,她就怕她这一走,傅仪恆就会从她生命里悄然消失。 这依旧是没有道理的担心,可她就是害怕。从太原离开的那一次似乎成为了终生阴影,她觉得自己肯定经不起第二次打击。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角色变成这么一个深闺怨妇了呢? 她此刻艰难的自己站起来,小心翼翼走到窗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绝望的意识到—也许从她爱上傅仪恆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吧。 外面春雨将至桃花快开,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仿佛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繫也就是傅仪恆一个人。她想傅仪恆从此真的能随自己天涯海角去,她害怕留下来总会发生自己不可控的事情,她真的想和傅仪恆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已经千疮百孔。她想问傅仪恆,我们一起去美国好不好?等欧洲稳定些了,我们再一起去欧洲好不好?退一步,我们一起去槟城好不好?让我这个不孝女告诉我母亲,我违背伦常的找了你这么一个女子来作为的终生依靠,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即便我真的不能嫁给你,我也非你不嫁。 等待傅仪恆的时间总是漫长,甚至带有几分自己吓唬自己的意味。幸好傅仪恆总是会来的,她不曾失约。于是有的时候,王婵月也会懦弱的希望自己不要伤愈,好像伤愈之后傅仪恆就不会对她这样好了。她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傅仪恆,傅仪恆哈哈笑着扑到她身上吻她,吻得对方脸红心跳之后道:“不论你怎么想,伤毕竟是实实在在在好起来呀,时间是不会停下的。” 这话她听了无数遍,她觉得好残忍。 然而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她还是好了起来。好几次在梦里梦见去世的母亲,跟她说快点来看看她。虽然是很不吉利的梦,但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毕竟不论她要争什么,她都需要健康,即便恢復速度缓慢证明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她还是要努力,就像之前工作救人时那么努力。国府还都南京没多久之后,她就正式出院了。那个时候她当然料想不到,或者说无人料想得到,有人在还都的兴奋劲儿之外—大概沖昏了头脑,或者真是本来就不咋聪明—做了一个错误决定,就决定了山河故国的归属,以及亿万人的命运{70}。 家里为了庆祝她出院,遂想出去吃顿西餐—对此赵妈非常不满,只恨郭氏夫妇留在重庆不曾跟来,不能一同帮腔—但到了最后,只有王霁月带着妹妹和姜希婕一起去,别人没时间的没时间,没胃口的没胃口,坚持留守赵妈那里的留守赵妈。姜王二人倒也无所谓,她们也想乘机和王婵月说点什么,即便看起来像审讯,但傅仪恆又不来,到底不是鸿门宴。 第250页 王婵月对姐姐“姐夫”本不欲隐瞒任何,但是她总觉得不愿意强迫傅仪恆,想要对方自由的做出选择,担心万一把自己的忧虑都说出来会不会引发姐姐“姐夫”去找傅仪恆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至少是她认为不该说的—那就不好了。 她就是这样,表面温顺其实从来的自作主张,打定主意的事情休想让她改变想法。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还没有摇滚乐,愤怒有时无处发泄。王婵月之前从未感受过什么强烈到让她想要吃人的愤怒,那种燃烧起来就要让对方和自己一起焚毁的愤怒。她之前未曾体验过,无论是在憎恨贪官污吏还是日本人的时候。深刻的仇恨其实往往是平静的,只有嫉妒,只有它是盲目的野火。 走出包厢准备离开西餐厅,走在路上的时候,姜王二人看见黄昏时分还有老人在街上可怜兮兮的卖花,遂过去选购。王婵月站在一边等—她并不多么喜欢花—就看见街头那边,傅仪恆和一个打扮斯文的高大男士相当亲密的并肩同行。 呵,她怎么忘了,美色也是一种武器,即便和傅仪恆同床共枕的是她,觊觎傅仪恆美色的人依旧广泛存在着。就算她嫁为人妇之后不打算生子,她依然是做妻子的绝佳人选。声名地位,家族势力,一笔昂贵的嫁妆和作为社交场合绝佳代表的能力,这笔买卖太划算了。傅仪恆之前没有动用这个能力只怕是因为派不上用场吧? 明知她迟早会这么做,也可能有朝一日会看见,但这当真看见的时候,气血上涌,如同蒸汽马上要喷出来烫伤别人一样,她内心的汽笛和警报已经响了起来。她从暗处往明处看,看见那人和傅仪恆好不般配。即便两人毫无勾肩搭背过于亲密的举动,她也觉得好像穿过了时光看见了两人成为夫妇幸福生活的场面。 她勐地摇摇头,驱散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并非就认为傅仪恆断不会和任何人组成家庭了,仅仅是认为傅仪恆断不会和这个人一起,他只不过是被利用而已。 自己的世界果然是过于单纯了吗?兇悍骯脏都没有打破果冻般的墙壁进到里面来。她看着两人上了车,而姐姐“姐夫”也买完东西过来了,前后不过一分多钟,于她而言却像一整年那样漫长。 嫉妒之火已经烧伤了她,毕竟她在这个时代里将永远不可能和傅仪恆光明正大以伴侣的姿态昭告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70}所以,□□为何不下令追击在四平打败了的□□呢?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姜希峻回家了,时间相当出人意表。本来姜希婕预计他应该是在东北准备打仗,或者在苏中,或者在绥远,总之某个有冲突的地方,在打仗。虽然停战协议{71}生效了,但为将者难道不应该在部队上呆着吗?他却带着妻子回家来了。对此家人们都相当没有思想准备。姜希峻之前来信说他大概六月四号到家,带着妻子。他的身份直白而清楚,比傅仪恆都要简单纯粹。对家里不掩饰自己是红色,对组织不掩饰家里的蓝色,也觉得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他只是回家看看而已。 回家啊,自从父亲去世,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家里的兄长和姐姐了,整整十年。他甚至好奇,侄子侄女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样子。 他的妻子是打仗的时候在部队认识的,照阶级成分来说,是个富农家的女儿。他爹和地主老爷关系不错,地主老爷的女儿念书,她也跟着念书。地主老爷的女儿认得几个字,她也认得。地主老爷家的少爷小姐后来投身革命去了,她也就跟着投身革命,结果被老爹给逮住了,管在家里。没管几天,日本人就来了。这下好了,走也走不了了。姑娘遂留下来当起民兵游击队,没游击几天父母被日本人害死了,除开一早跑了去参军的兄长,家里就剩下她一个。 游击队被八路军收编之后,她就认识了姜希峻。一来二去彼此都看得顺眼,报告一打房门一关,结婚。他觉得也好,简单直接。他从来都喜欢简单直接,包括简单直接的农夫的女儿。 公平地说,假如把他换做他的兄长,去考虑两位嫂嫂是不是合适的妻子,他会觉得对于兄长来说当然是合适的,但如果是他,未免觉得有点累。他觉得人还是简单点好,简单的只知道往前追其那个更好的未来,不必再路上做不必要的踟蹰。 是故,他对把自己糟糠、没文化、更谈不上修养的妻子带回自己那个书香门第有什么不妥,在意那些还不如去想点别的。妻子虽然也有些紧张,但她崇拜丈夫,竟然他觉得没有什么,她也就无所谓。何况听说一家人都很好相处。最不好相处的回去也见不到。 要回去之间,他给家里写了好几封信,分门别类给不同的人,特别是侄子侄女,问他们想要什么礼物。到上海之前居然在南京住了一宿,直白的近乎莽撞的去拜见了大伯。然后打了个电话回家,姜希婕接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倒还是当年那个青年的嗓音,连语气都是一样。她问他,明天去接你们吗?他说不用,我们一路熘达着回来就行。她想问他还记不记得路,他直接说,姐,你放心,我认得路。 第二天下午,姜希婕和王霁月站在家门口等待。遥远的看见一个健壮男子带着一个四处张望十分好奇的女子走了过来。两人穿的衣服既不破旧也不华丽,照上海的人口结构来说,可能跟那些在战争年月要节衣缩食的普通人家差不多。 第251页 她看见希峻长大了,还有点胡茬子没剃干净,看见她那个姓刘名廷芳的弟媳—据说是私塾先生给改的,最开始叫翠翠来着,最近也准备改回翠翠。她正在忐忑不安,姜希峻倒是一眼看见了她,牵着太太大步跑了过来。 这时候,她觉得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还像他十七八岁时那样,就像那样,一点儿没变。 “姐!”姜希峻大喊了一声,不由分说紧紧搂着他姐姐。他姐姐也不出所料,掉下几滴感动的泪来。等两人松开,姜希婕才看见这小子眼睛也是红的。“姐。。。这几年。。。你受苦了。。。”他想伸手去摸索背后的伤口何在,却又不敢乱动。“没事,活着呢还。。。让我看看你个王八蛋。。。”姜希婕捧着他的脸,一下子又发现了担心的地方,“这几年你受过伤没有?”别跟我似的,还有弹片留在体内。“没事,一点没有。爸爸保佑。”他扭头看着王霁月,“这些年谢谢霁月姐姐照顾我姐姐了!实在无以为报!”说毕倒有些像黄埔的毕业生似的鞠了一躬。 他在家里留了一个月。和家里人说起自己在八路军的故事,也听家人说他们在重庆的故事。他说他曾拜託在重庆的同志代为打听家里的消息,其实断断续续还是知道一点,但是自己这边音讯不通,也不能胡乱联繫。知道姐姐受伤都已经是姐姐好转之后的事情了,担心的紧,也没有办法。刘翠翠操着一口想方设法纠正过的山西口音、嗓门有些大—经过克制,否则原先更大—说:“我当时就跟他说,我说你要担心,我就替你去一趟看看。他说你去个啥嘛,说家里人也不认识我,万一当我是个骗子。。。” 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姜希婕喜欢她率性,也就听下去了。王霁月待人宽厚,虽然觉得有点儿吵倒也无所谓,总觉得何必为难一个乡下姑娘呢?王婵月听见山西口音,唤起不太美好的记忆,何况也没什么理由陪着,打听兄长消息的事交给姐姐,打了招唿寒暄过了也就迴避了,倒是姜希峻多看了她一眼。傅元瑛病着,屋里躺着根本不见人。徐德馨显然就不很喜欢她,作为大嫂也就打了个招唿,自己上楼去了。她让儿子去待客,自己去照顾女儿。姜邺还记得那个最喜欢陪他玩、什么都可以陪他玩的四叔,十年后重见,叔侄二人却还是一样。姜希婕有时候疑心她弟弟根本没长大,要不然怎么一瞬间就可以变回之前那副少年人的样子。 但姜希婕拾回她做姐姐的自觉和责任,私底下问弟弟,你和翠翠怎么没有孩子?毕竟不像他两个哥哥,姜希耀常年不在家,傅元瑛身体不好。既住一块儿、刘翠翠身体壮得像牛,怎么会没有孩子呢?她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就歧视刘翠翠,她向来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论断嗤之以鼻,但她的确希望弟弟可以有个孩子。 姜希峻说,他不知道,反正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不育的,不是他就是她。但他觉得也无所谓,毋宁说现在没生孩子还好了,省得带来带去的麻烦。“大不了以后抱一个,你别担心,姐,有孙子给爸爸坟头上香的。等你死了,一块儿供上。” 这年头还能这样说话的而不担心姜希婕会不会觉得不快的,也就是亲弟弟了。 七月姜希峻就要走,说以后有机会自然还会回来的,“和平建国!以后常来常往的嘛。姐你不要担心。”在家的最后一晚,他觉得她姐姐像个老妈子,“是。就是你们,”她一直想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和大哥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可是说不出口,那种身不由己她再清楚不过,“你们俩要好好的,啊,不许欺负翠翠。”他应好,刘翠翠又叽叽哌哌的说起来,他制止了妻子,又对王霁月再三道谢,王霁月恍然想起当初在北平去探望他和浩宁的时候,道:“希峻啊,这次你回去,帮我给浩宁带句话,”此前她已经问了王浩宁的消息,也让他转达王建勛的话,“你让他也好好的。什么都比不上好好活着,别的都好说。有命在,就还能完成愿望。没命了就。。。” 她不知道王浩宁是否还有机会去槟城把他娘的灵扶回来,她觉得大概没有。她总能从这些gc主义者身上嗅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决绝气息。他们似乎都太过刚直。 姜希峻走了,他说假如路过大哥的驻地会去看看他的。王霁月问姜希婕说这样可以吗?万一把希峻扣了怎么办?姜希婕摇摇头道,他们兄弟俩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不定她这个弟弟还会把大哥给欺负了,毕竟大哥很老实,小弟太狡猾。 她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很多,按照事实判断是她的基本准绳。虽然这些年来超越预料的事情也有不少,但也有很多没有出乎意料。姜希峻来的时候,姜颍没怎么跟她的小叔见面,她生活被两件事充满,第一学钢琴,第二就是照顾母亲。 她非要每天下了琴课之后亲自给她母亲煎药餵药,谁也不能代劳。大概觉得心诚则灵,此举多少可以感动上天,不要收走她的母亲。 在她的记忆里,1946年的母亲分外脆弱。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之后,母亲除了等待舅舅们回来就再无盼头了。她不能陪伴自己上学放学,因为她过于虚弱。每天回家自己就努力的练琴,练习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的给母亲听,否则母亲脸上的强颜欢笑实在让她看着心疼。 第252页 她知道回到上海之后姑姑费尽心机的给母亲求医问药,那段日子里,往家里走的医生每天总有三四个,可是每个医生都是一个说法:太晚了,现在只能养着,能养多久是多久。没人能对她余生能活多久做出判断。她看到姑姑每天忙的半死,忙着把家里的钱转移出去,忙着留下一部分钱来供给日常—她不很清楚如今物价变得如何畸形,更不清楚家里是如何置办每天的生活用品的—晚上她做功课时当然可以得到王阿姨的帮助,王阿姨自然会替忙的没空的姑姑安慰她,叫她不要担心,现在回上海之后药品方便买了,妈妈会没事的。 她也不再是三岁孩子,开始会对大人的话半信半疑。后来她长大了,真的成了一个作曲家,发表的第一首作品就是纪念母亲的。她给作品起名字叫做《最后的时光》。有评论家赞赏她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样深刻的作品,说从曲子中能够听到对生命的绝望和对往昔的留恋。 她默默接收了这赞赏,想起母亲的容颜。母亲从未老去,她只是憔悴了。 十一月,四舅和小舅从欧洲回来了,可是二奶奶已经在路上去世,一同回来骨灰盒从一个变成两个。十二月,她母亲也快不行了。冬日阴冷的上海,她听见卖报人叫喊着报纸上这样那样的新闻,什么制宪,什么议和,什么会议,什么党派,什么名单,她捂着耳朵跑进家门,看见大人们的脸色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71}东北停战协议。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之将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恐惧、却又想提前知道。就好像知道了就不恐惧似的。当人性命将尽时,有的人惶恐至极,有的人疯癫否认,有的人坦然接受,有的人立刻绝望。当然活着的最后时间不会因此在事实上变长或变短,人所能改变的从来都只有主观体验。 傅元瑛觉得自己活了很多年,四十年好像八十年一样。等待显得漫长,慢性病的折磨显得漫长,无所作为的生命显得漫长—尽管家里人不觉得,家里人会认为在他们忙碌的时候自己照顾了整个家—但,那毕竟不是她想要的。所以这一生大概她唯一可以称得上作品的,就是她的女儿。 后来有记者採访姜颍,姜颍说她的音乐事业是开始于母亲的启蒙,因为她的母亲热爱西方音乐,经常在家里播放古典音乐的唱片云云。其实她该把这个启蒙归功于整个家庭,但毕竟母亲去世了,她想将一切的光荣献给她的母亲。 她跑进家,敏感的发现气氛不太对,直觉跑进楼上母亲的房间。她看见她的婶婶,姑姑,亲密的大小两位王阿姨,小姨,舅舅们,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就是没有她的父亲。是啊,怎么会有她的父亲?前两天她听见长辈们议论她父亲在哪里,要不要叫回来了。可是议论着议论着,大家都觉得是叫不回来的。就算能一个电报发到东北行营,他就能抽身回来吗?母亲似乎也认为不要叫了,可是小姑无论如何都要去发这一封电报。 “妈妈!”她扑过去,母亲伸出瘦削的手臂揽着她,“乖。。。”她大哭起来,眼泪跟倒出来一样哗啦哗啦的流,她从来都是一个安静的姑娘,此刻也只是安静的趴在母亲臂弯里哭着小声胡乱喊着“妈妈别走”。哭的用力,脑袋里也发出嗡嗡的声音,对现实的感觉开始变得模煳。她感觉到母亲抚摸着她的头,而王阿姨从后面过来拥抱着她,母亲对小姑说着什么,类似于这孩子的父亲只怕以后依然那样,女儿只能交给你照顾了云云。小姑说说这个干什么,我会照顾小颍的,我会永远永远照顾她。 她哭着,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母亲。傅元瑛微笑着看着女儿,照理该有什么话可说,但她没有。她凝视着女儿这张脸,长的是那样的像她父亲,那张英俊的脸换到了女儿身上就变得清秀美丽,说到姜希泽,啊,姜希泽。。。 “小颍啊。。。”“妈妈。。。”“以后你要。。。跟你爸爸说,”“嗯!”“注意休息,注意身体。。。” 傅元瑛第二天去世了。姜希泽第三天就回来了。听说他是不顾一切的请了假回来。满分疲惫风尘僕僕回到家,把女儿抱在怀里。半个月之后,又回东北了。而姜颍再度变成那个好似父母双亡的孩子。 侄女的丧礼上,傅仪恆时隔一个月再见到王婵月。整整一个月,马上新年了,这算新年礼物吗?王婵月兀自孤独在家疗伤,自那晚的尴尬偶遇之后,她一直就没有见到傅仪恆,自己既没有主动去找,更没有等待对方主动上门。傅仪恆也并非真的要冷落她,她是忙,而且忙的时候还想自己安安静静的思考一下自己到底要怎么办。 她当然不满于只做这样的情报后勤工作,即便此刻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大部分的同志—毋宁说也包括75%的自己—都相信,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她不能眼见宵小之辈爬到自己头上,将本来的大好局势再度断送,沉寂十几年争权夺利的欲望忽然回到了自己的体内,开始燃烧。她自问并非想要取得什么声名地位、大权在握,她相信自己可以接受有能者居之,并且这个有能者不是自己,但是,不能,不能,一定不能那些本性邪恶的人。 为此她必须挺身而出。 这一个月里,她活动,她努力,终于等到组织对她说,让她做好准备,随时派回她父亲身边做策反工作。还跟她说,鑑于只有你最了解你的父亲,所以你要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说不定能帮助工作的开展。 第253页 上级始终强调,你是老同志了,要明白。 这从最高层下来的指示,难道是发现完全打不过父亲吗?她在心里冷笑,但无疑假如她能策反父亲,策反那一支部队的,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和平解放。这将是她巨大的功绩,她将连带父亲一起走入权力的更高层,从而获得更大能力,与那些邪恶对抗。 然而对方的话也像是一种再明确不过的警告,你是老同志,不能为儿女私情所阻拦。王婵月在新的世界里,或许完全没有位置。无论她的身份,她的家族,她的曾经,她。。。傅仪恆当然很了解苏联那一套,假如王婵月留下,迟早会成为攻击自己的一个把柄。她自己无所谓,一点也不介意孤独终老,孑然一身,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她不愿意王婵月跟着自己受罪。 她应该去东南亚养伤,休息。从此过轻松的日子,远离辛苦和悲伤。 大不了病好了再回来是不是?假如可以的话。假如不好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人生苦短,尽情遨游。我有我所要不惜代价不计牺牲去追求的,不能把你的人生也放入陪葬之列。让你跟着我,万一医疗条件依然糟糕呢?万一病治好伤养好多活几十年呢?不能像壮年去世的侄女一样。 丧事上她又看见了侄子元弘。这些年来收到的家书寥寥,但傅元弘总是会问及婵月好不好。她又不傻,当然看得出侄子在想些什么。而且侄子也三十出头了,战乱年代以战争为由坚持的不婚再也坚持不下去,就算他真的愿意为父母照旧制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呢?他肯定会开始追求婵月的吧? 也许让他带走婵月会是个好主意,就像当初让她哥哥带她走那样?傅仪恆苦笑,无可否认的是这自然会给婵月带来无可挽回的严重伤害。可是亲爱的宝贝你知道吗?我给你的伤害,会千倍万倍的加诸我身。 她无法下定决心,幸好命令也没下来,时机未到。她依旧留在上海忙碌。为了做决定,她还多方打听了很多消息—毕竟她已经与最顶层长久的隔绝了,她虽然知道张总可那人,更知道他从苏联回来后改了个名字叫□□,却对其何以爬的这么高毫无了解。她要做好准备,要了解更多。 她万万料想不到她今时今日做的这一切会让她的日后变成那副样子。 “最近怎么样?”“挺好的。”葬礼上众目睽睽,两人不宜太亲密,只是肩并肩站在一起低语。虽然靠得很近,王婵月却莫名感到一种被冷落的孤独。她早已没有少年时的小姐脾气,对傅仪恆也鲜少有耍小性子的时候。她倒是很像提及那日偶遇,可是怎么说? “你最近,都忙什么呢?一个月都没见到你了。”“也就是那些事,你知道的。”王婵月看她一眼,她看着远处。“哦,那些事啊。”“嗯。”“。。。往下,你还会留在上海吗?”“没定呢,也许吧。”傅仪恆说的不甚坚决,王婵月感觉像被凛冽寒风吹冻了身体一样。 “晚上?”“有事儿,别等我。”王婵月嘆一口气,兀自抱紧了双臂,傅仪恆怕她是冻着了,便将手放在她背后,“进去吧,外面太冷了。”王婵月顺从的往屋里走,快到门口却突然停下,“你总是这样。” 她也不转头看傅仪恆,知道对方在听,她害怕看对方的眼睛,而傅仪恆沉默不语。 “那天我出院,晚上和姐姐们出去吃饭。在路上看见你来着。”傅仪恆想了想,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我。。。”傅仪恆定定的看着她,从侧面看见她眼睛里的光芒缓缓黯淡,“算了。没什么。你早些完事,早点回来。我想你了。” 她说“我想你了”这样温柔的话时语气竟然像是能结霜那么冷。 傅仪恆是夜回来很晚—幸而到底是回来了—王婵月睡得不好,半夜才睡着。睡着不一会儿傅仪恆就回来了。在灵堂上安慰过众人,回到屋里,和衣睡下,不时也睡着了。王婵月却突然醒来,喘着噩梦中不知被何人追逐一通狂奔的粗气,看见睡梦中傅仪恆的容颜,心跳渐渐平息。 不知道为什么,能看到你就觉得安全,觉得平静,即便知道生活也许暗流涌动。她默默凝视黑暗中爱人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数她的皱纹,描摹她的轮廓,当自己还是个年轻姑娘,而战争尚未来到,还是柳絮纷飞的北平的春天。 忽然傅仪恆哭了,她以为是傅仪恆想到了什么,手足无措正欲安慰,却发现对方只是做梦了。做了一个很伤心的梦吧,哭成这样,她伸出手去替她拭泪。傅仪恆大概是累了,哭过也就继续睡了。王婵月依然看着她,感觉自己即将彻夜难眠。实际上她最近经常彻夜难眠。 她用一个月来观察自己的健康状况,知道自己不宜远行。以正常观点来看,就算傅仪恆真的要离开上海去哪里,她都是彻彻底底不宜随行的。不但不宜远行,她和姜希婕还不一样,姜希婕需要手术,而她就得想法设法把自己补起来。她甚至开始恐惧自己会像逝者浪费余生。 假如天不假年,剩下的日子让我追随你好不好?死在路上也好。 第二天醒来,傅仪恆又出去了。这一去又是半个月不见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密度这么大,写的real累~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254页 说到热爱音乐,其实姜同禾也是热爱音乐的人。他虽从来自认华夏子民,生在外交官家庭—正值他父亲在法国出使期间—对很多西方的东西天然具有一种排斥心理,毕竟按照西方人的观点,任何情绪都可能是mutual的,既然你们白人鄙视我们,我还鄙视你呢。 但他打心眼里喜欢交响乐。他觉得可以从里面听出一个人波澜壮阔的故事来的。不过可惜的是他没听过德沃夏克的e小调第9号交响曲《来自新大陆》,德沃夏克去新大陆的时候他就回国了。尤其是第四乐章,他要是听了,大概会和现在的心情高度统一吧。 报上议论国府如今的局势,有的人觉得□□可恶,有的人觉得国府混蛋。前者觉得这群人是洪水勐兽,后者觉得国府上下混帐至极,真正干事的人都不在了—或者战死,或者下野—在位者不但无能,而且沉迷内斗。而且最近他们还得到了崭新的论据,资深委员姜同禾辞职。此讯一出,倒让这两派几有握手言和之势:你看,姜同禾都辞职了,可见国府气数已尽,要变天了。 姜同禾与政治斗争中失败—哪怕他自己要坚决否认这个字眼—原因复杂,他的意见不受採纳,也就罢了;他长期与陈仪{72}王云五{73}之流不和,倒也是一以贯之;如今眼看自己越来越不受重用,而有的宵小之辈直接爬到头上去了,他对于蒋总裁如此青睐翁文灏{74}那种媚上欺下之流的重用感到愤慨,这群人让自己愤慨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他想自己一介老翁,何必受这个闲气,不如下野回家!等到他们烂摊子收拾不下去了,再来请自己吧! 是故六届三中全会的那些检讨,他一个字都不想听。横竖你们检讨来检讨去,有什么区别!第二天又弄出来什么《彻底改革党务案》,他心里简直快要呸了出来。他现下认为自己这一代的党国卫士们已经腐烂殆尽,机会在新一代手中,在自己的两个儿子手里。 他自己依然否认,他虽有脾气,却也不是完全不可挽回。陈布雷就很想挽回他,可是他自己尚且谏言不能,何况请回姜同禾呢?姜同禾收拾行李,回到上海,住在这么多年也没好好住过的家里,睡在父亲曾经的房间,恍惚间感觉自己继承了父亲的命运—或者更糟,正如e小调第9号交响曲的起伏跌宕一样。时势变化波诡云谲,抛开政治上虚假的花团锦簇的独角戏,他开始专注的关注起军事,是啊,打进延安,一座空荡荡的延安啊,有什么用呢? 他给儿子们发电报去—这点手段还是有—他还想知道现在都怎么样了。 姜希泽接到电报的时候,正是忙里偷闲喘口气的间隙,手里紧紧攥着当年送给妻子的护身符,作为遗物,被她带走了。他把妻子送自己的护身符留给女儿,把这个带走给自己。看到父亲的电报,让他写一封家书回来。你父亲还是像长官一样啊,熊主任{75}看见之后说,也罢,他要问你就告诉他个大概局势嘛,反正你们父子之间的交流很安全的。就是你那个弟弟。 姜希泽给父亲写家书说如今形势如何如何,目前迫切的需求就是援军,但指挥失当,导致□□声势和力量日渐坐大,到一月为止,有接近100座城市被攻占。虽说我军攻占了近两倍的城市,但对方歼灭我12个旅,攻守形势此刻已经实质化逆转。 他想了想,又落笔道:现在东北行营最大的问题不是出在□□之狡猾,而是出在总指挥和部队之间指挥失当、总指挥决策有问题,东北军残余部队不但谈不上战斗力,简直就是一群兵痞流氓。行营的命令有的时候完全得不到执行,要执行又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去周旋人事人情。 他想对父亲说,爸爸,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虽然此刻不比危急存亡,但当年不就是如此剿匪不力才导致gf坐大至如今的吗?这个时候不一鼓作气消灭之,就要完了! 写完,他把信寄出去了。东北的四月,他十分钟之后还有一个参谋会议,他还想力争改变最近的一个决议,想要彻底的转守为攻。丧妻之后,他把女儿託付给妹妹。女儿说,爸爸,妈妈要你保重身体。他眼睛红了,女儿也哭了。他只好双手捧着女儿的脸,用拇指替她擦去泪水,说好,爸爸会保重身体。以后你就好好跟着小姑和王阿姨,听见没有,喜欢弹钢琴就好好弹钢琴。等爸爸回来弹给爸爸听。 此去,他已再无牵挂。他有时会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抗战中呢?活到了现在受此苦难。转念又觉得,幸好活着的是自己,要不然也无法接受让妻子受这折翼之苦。 现在会提醒他注意仪容、每天刮鬍子的人是长官,不是妻子了。再也听不到了。 这段时间,他偶尔能听到兄长的消息。兄长自然是兄长,他想,谁也不能取而代之。但鑑于他已经被调到东北行营随军,他业已完全的失去了和王浩蓬的联繫。唯独在妻子的丧事上见了一面。王浩蓬现在被留在南京,依旧回到军政部的系统,却已经完全失势。军统当然是不会需要他的,他们兄弟也与毛人凤不对付。别的系统忙着互相侵轧,他这样好的戴着汉奸儿子高帽子的垫脚石,谁还不踩?丧事上他对姜希泽说,哥哥,我现在只是觉得无用也无望。 姜希泽想安慰他,又觉得说不出口。他也觉得无望,无望透了。现如今无论是搜刮财富的,争名夺利的,坐观成败的,简直全是人渣。因为人渣太多,堵塞了通道,使得有能而正直者要么不能在位,要么在位也做不了事。 第255页 东北的四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千里之外的上海,姜希婕和王霁月可能是这段时间里唯一过的算快乐的人了。王霁月在本职工作之外,唯一的忧虑是妹妹情绪低落—对此她也无能为力—之外的事情无非打算回乡下去看看母亲的坟茔,顺便低调的把父亲的骨灰也葬回去。王浩蓬不便亲自来送,当姐姐的也无谓让他来倒这个霉,干脆自己代劳,也无所谓孝不孝顺了。姜希婕眼里只有钱—钱从何来,钱往哪儿去。回上海之后几乎每隔一个月就能收到美国那边来的信,不得不说徐氏真乃神人,所託之人不能忠人之事,战时不便汇来的收入也经过一番投资,又是大挣一笔。现时唯一的问题还是,最好有人去一趟,要不然法律上实在不好拖延。还问要不要汇点钱过来,姜希婕连忙打个加急电报过去,说现在国内法币当废纸,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汇过来,只存着便是了。 清明前一日,二人出发去木渎。第二天,王霁月带着老宅里仅剩的几个老僕把留好的墓穴打开,把父亲的骨灰盒放了进去。散去老人家,两人双手合十跪拜阔别已久的施氏。想起这些年经歷的种种,和这意外保存下来的老宅,甚至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种种往昔,王霁月哭着笑,笑着哭,也不说话。姜希婕搂着她的肩头让她可以靠着自己,王霁月倒是轻轻把她推开,给母亲倒好一杯酒。良久开口道:“你知道,我现在其实并无所求。我只是想希望木渎这个地方以后依旧可以保持这个样子,春天鸟语花香,安安静静的。这样就好了。外面怎么变,这里还能依旧。”姜希婕点头,“老宅子,你真打算卖了?”“是啊,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打算卖了,卖了之后的钱,给二姨太的家人一部分,人家怎么说也是陪了爸爸一辈子,死后别太苛待人家了。给这几个老僕人一部分,这样人家也可以留着帮忙看护爸爸妈妈的墓不是。再有剩的,就交给你去给我挣钱了。算是给我们家挣的。” 两个人前段时间在合计什么时候一起去美国,一方面看管公中财产一方面给姜希婕做手术,顺便还可以把孩子们带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婵月,婵月无论如何都打算去槟城,但她自己的私事也不曾下决定,对于国内局势大家也持观望态度—即便都是消极观望—但毕竟事关要怎么走,是正常离开呢,还是举家就逃?这总有区别。 真快啊,不过一年,怎么觉得就要亡了呢?可是对于在个中浸淫了八年的她们来说,这就像是一首听了熟了自然会哼下一句的曲子,分明意料之内。不说全国,就说这沪上泱成千上万的市民,不说一般百姓,那些稍微有点小钱的,哪个不是在投机?哪个不是再给自己买条后路?她们,依旧因为幸运的出身而具有更广泛的选择的权利。 逗留数日,王霁月颇有些大手大脚布施银钱似的处理了老房子的出售事宜。卖完,住在老宅的最后一个晚上,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两人坐在堂上喝经年剩下的桂花酿。说起早年间两人在木渎一起度过的时光,游山玩水,法事放生,母亲去世。王霁月道:“离开上海的时候,我以为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回木渎来了。后来在重庆住着住着,觉得也罢了,有你就够了。没想到还能回来一次,可是这次再走,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姜希婕拉着她的手,感觉还是凉,只是受伤之后,自己手也凉,真是无药可救啊,“别说这些。准备总是按情况最糟的样子做,但总要保佑情况会最好的希望嘛。咱们都好好活,长命百岁,有的是时间到处走。有什么回不来的。” 王霁月笑了笑,“好。长命百岁,週游世界。”两人对饮一杯,王霁月又道:“想想过去的事,歷歷在目。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教书做事,到底算不算做了有用的事。”“王侯将相才说这些功过是非的话,你是教书育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有没有效力,只能等着看。”“‘半世浮萍随逝水呀’。”姜希婕反倒笑了,王霁月托腮看着她,等她说那只有她才会说得出来的俏皮话安慰自己,“第一,这还早着呢,半辈子,你我怎么也得五十岁。第二,你是谢道韫,我不反对,但我可不是王凝之!” 王霁月笑了,姜希婕也一起笑了。只是没有声音,空旷大宅里只能听见酒杯起落的轻微声响。魏晋风流早已凋零殆尽,如一曲琴箫合奏,虽余音绕樑,终有湮灭之期。 作者有话要说: {72}曾任国民党军委委员,浙江省省长,福建省省长,军政部次长,台湾省行政长官兼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任内发生台湾歷史悲剧二二八事件,后因教唆汤恩伯投共而被枪决。 {73}1948年曾出任财政部长,期间推出金圆券,引起金融失调。 {74}“蒋先生谬采书生,用翁咏霓组阁。翁咏霓自在长沙撞车以后,思想总是难以集中。同时,他患得患失,不知进退,他对朋友嘻嘻嘻的一笑,没有诚意,而对部下,则刻薄专断,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行政院长?”---陶希圣《关于敦请胡先生出任行政院长及其他》,台湾《传记文学》第28卷第5期,1976年 {75}时任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傅仪恆从事情报工作几十年,自然有一身随意隐藏自己再随意暴露的本事。只不过她无论如何不想在这样的状态下使用这种别人求之不得的技能。她今天意外的回来的早,但是没人看见,她也就自己乖乖上楼休息。虽然半年来没怎么在家呆过,更谈不上陪王婵月休养疗伤—毋宁说冷落了她—但今天,既然意外的早回来,她忽然想给王婵月一个惊喜。 第256页 转念又觉得自己傻气,别说惊喜不惊喜,冷落她小半年,落差这么大,现在连自己的去向也做不了决定,何谈惊喜?只不过不是惊吓罢了。 她自己下楼泡了一杯茶,又回到楼上阳台站着,虽然城市有所破败,租界的风景倒是依旧。她靠在墙上,抱着手歪着脑袋,悄无声息,把自己隐藏的好像墙的一部分。既然悄无声息,楼下的走过的王婵月和傅元亨当然不知道她在楼上。傅仪恆也不想听见楼下的对话。 是她太忙了吧,完全没有顾及王婵月,自然也不知道侄子已经开始他期待已久的追逐。王婵月也没告诉她,为什么不告诉她怕自己难吧,她也许不想自己只知道,想让他们姑侄二人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从而让她自己可以完全偏袒的决定一切。傅仪恆听见他们说话,说的那样轻声细语又谨慎小心,就像一次只割掉一点点肉的小刀子在心头划拉一样。 她听见王婵月很礼貌的问傅元亨在欧洲的生活,傅元亨平静的娓娓道来,然后又反过来问王婵月在重庆的生活。她霎时像个野猫似的竖起了耳朵,等待王婵月说到自己为何受伤。这一刻她倒也像个会吃醋的情人一样想听对方的描述,毕竟要描述这件事就无法绕过她们的关系。王婵月却是如实道来,从傅仪恆晚上去陪她,到两人巡房,到中枪,原原本本,情感色彩被淡化的像质量一般的白饭一样寡淡无味。傅仪恆面无表情的听完,一时万籁俱寂,似乎两人都在等待傅元亨的回答,一人等他起疑心,一人等他不要起疑心。 “我原先听说你和小姑很要好,没想到这么要好。”他却只是轻声赞嘆,点了点头。“我给家里写信,直接就写给小姑。小时候哥哥和我最喜欢跟着她一起玩。算起来是小姑,其实和大姐姐差不多吧。”“是么。”王婵月低头看着脚尖,天气热,后背的伤口发痒。她一直疑心自己断开的肋骨恢復不良,要不然何至于咳嗽会疼?疼的那么明确,犹如针刺一般精准的部位。“不过数一数,我给小姑写信怎么也有五十封,她可没回我几封,倒是都让姐姐们写了。”“她大概是忙吧。”傅仪恆在楼上弯了弯唇角,我忙不忙,你难道不是最清楚吗?我忙于传递情报,出卖别人,杀人越货,爬墙私会。 王婵月似乎不愿谈自己的重庆岁月,也许觉得迟早会碰触到和傅仪恆的部分,要露馅儿,遂把话题转移回傅元亨在瑞士的日子。说着说着,她倒像自己犯傻似的问,“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不结婚?你父母不怨你吗?” 傅元亨笑了一阵,样子还像当年的那个青年,“瑞士也没有多少华人。父母亲。。。”说起来有点悲哀,他又强忍住了,“他们要逼我也没有包办的对象呀。”王婵月也只好陪笑,这是个好理由,她无非辩驳。转念又很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茬,明明今天一直都试图阻止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今天傅元亨来看望他姐姐和外甥外甥女,顺道来看她。她很明晰的感觉到自打傅元亨回来,这人就有强烈的追逐自己的企图。但他的表现非常克制,他的行动非常文雅,简直像是书里写的古时候那些追求窈窕淑女的君子。温和的甚至有些淡漠,让人怀疑他人生中的热情都去了哪里。可是细想难道还不明白吗?他的热情都留在还对自己的思念和追求中。现在好了,他回来了,火山可以徐徐喷发了。 傅仪恆还在楼上站在,连唿吸声都不闻。她听见楼下王婵月企图把话头转移到别的事情上,比如傅家在欧洲都做些什么,傅元亨轻松答道,都卖到美国去了,只有很少一部分还留在欧洲,因为战后实在是没法做事{76}。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傅元弘却说,王小姐,其实我跟我父母说,我不是不想结婚,我是一个我觉得非娶不可的人,我。 王婵月摆摆手让他停下,他也就乖乖住嘴了。楼上的傅仪恆也不想听见后面的话。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一直不愿意面对。 良久,王婵月才像终于组织好语言之后,准备开口,“我知道。我,”勐然咳嗽起来。傅仪恆担心的往前悄无声息的迈了一步,却又霎时制住自己,停在原地,停在这个迈步迈了一半的姿势上,像个雕塑;好像听见楼下草地上的傅元亨也往前走了一步,却被王婵月伸手制止,“咳咳咳。。。我、我没事。。。”背上好疼,“今天你先回去吧。我也累了。”傅元弘应了好,让她保重,王婵月也无意送他,让他自己走了。 他们不再是当年的年轻人,攻防似乎也改变了。 回到屋里,王婵月喘着气,疼痛无法轻易散去,她感觉自己成了古时候书里写的短命红颜了,随便咳嗽一下都要死。看见阳台门开着,正往那边走,傅仪恆就轻巧的进来了。 王婵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阵欣喜,接着又是一阵黯淡,最后假装平静的说:“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傅仪恆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是啊,在阳台上发了会儿呆,放空放空脑子。我听见你上楼的时候咳嗽来着,最近我,”“我没事,没事。。。别担心。” 她想走过去拥抱身影显得愧疚落寞的傅仪恆,可她没有。小半年里,傅仪恆睡在她身边的日子很多,可是两人说的话还如之前一个月说的那么多—可能以前的确说得太多。傅仪恆白天不在,晚上也不在,只有半夜之后才会回来。王婵月失眠,偶尔能熬到半夜等到傅仪恆回来,可是脑子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好。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傅仪恆回来之前睡着,她出发之后醒来。额头也留不下温热的吻的触感。 第257页 真是讽刺啊,你并非因为我受伤就对我那样好,你是因为你有时间罢了。是因为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我在你的重要名单上并不是第一位。我认命。 小半年来,父亲偶尔能写信来,说自己现在如何如何,虽然家业凋零但还是打起精神来老骥伏枥了一把,就是觉得容易累,让她和浩宁赶紧来。言下之意,害怕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她给父亲回信,教了父亲很多纾解的手段,让父亲不必在意财产,休养生息长命百岁就是儿孙之福,找个好医生照顾就是。然后想方设法的联繫四哥,信也写了,电报也发了,他不回话。她重新安葬了已故的三哥,托人去感谢了殓葬的兄长的朋友,处理了兄长最后的遗财和遗物。每天都在打听从上海去香港的船票,和从香港去新加坡的船票。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最好的办法是等到冬天不那么炎热也不很冷的时候走,否则她的身体吃不消。这是多好的理由,让她留下来,争取傅仪恆,即便不知道怎么争取。她清楚的感知到自己一旦孤身离去大概就永远不能回到傅仪恆身边了。 但傅仪恆的冷落让她担忧不已。你别推开我,你别,别离开我。 傅仪恆的话头被砍断在半截,她愣了一愣,心知王婵月绝非没事,也知道自己要是追问王婵月大概会觉得恼怒。啊,何必让她不开心呢?她明明已经是一副抑郁的样子,我逗你开心好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逗你多久,可能很快就要去北平了,我不希望你跟我去,我也下不了决心割捨,我不想割捨,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呀。 傅仪恆笑着走过去拥着王婵月,贴着她的耳朵呢喃细语。 总有人会考虑是要钝刀割肉还是一刀两断,要两害相权取其轻。其实没什么区别,最好是不割不是吗砍头和溺死都是死。死刑犯死前最后的晚餐总是丰盛,但有的人也拒绝吃。心说反正都要死,不必给我糖。 傅仪恆很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也想给自己吃点糖,她喜欢糖。当晚她也没有离开再去那里,和王婵月时隔一年多之后再一次床榻缠绵,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傅仪恆伸手搂着王婵月的小腹,你会睡得好吗,你会吧。你会幸福吗?你会吧,你会的。 王婵月倒是颇有自知,知道对方不过是一时补偿,也知道明天醒来照旧是一样的日子。不出所料,傅仪恆又是一大早便消失了,连着好几天晚归。天气越来越热,什么七十四师被围歼什么党国英雄被击毙,她全不关心,每天在家养病,在姜希婕原先的藏书中找书看,好像任由岁月静静流动就能阻止一切的恶化。大概没有向好发展的事情吧,她想,连自己的伤患也处于原地踏步中。 傅元亨依然不时出现来看她,她对这个人本质上不讨厌,她迴避那天的半句表白,他也就礼貌的不提。除开这一点,他倒是很好的聊天伴侣。何况人家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事情,还能如此勤快的关心自己、即使被反覆拒绝也不影响绅士风度,怎么说,也不好就闭门谢客。 直到这天,他无意跟她提起“姑姑怎么就打算结婚了呢”,她才彻底不想见他。王婵月听见这话,先是问了句“什么”,傅元亨讶异于她竟然不知道,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王婵月听完,倒是没当着他的面就崩溃,礼貌的送别他之后,当然就发起高烧来。吓得家人不知所措,连夜去请大夫来打了退烧针。 她躺在病床上,心知傅仪恆今晚只怕是不会回来了,往后可能也不会回来了,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她发着烧,却还理性分析一番,知道对方在骗自己,然后对床前焦虑的她姐姐说,要是傅元亨来了,不见。 人人命中都有达摩克利斯之剑,掉下只是时间问题。她恨自己傻,怎么就料不到傅仪恆迟早还会刺自己一剑?第二天问傅仪恆去了哪里,答,去北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76}这里推荐大家去读一读《零年》这本书。 不不,你们要去读《零年》,然后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冰冷。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年的第一天,显得阴风惨惨。好像真正的春天在1937年就划下了句号,从此虽花照开,叶照绿,春风从不失约,真正的春天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傅仪恆带着传闻中的夫婿一声不吭的去了北平见她父亲。王婵月随即病倒,除了她的姐姐她谁也不想见。她姐姐也不敢跟她说到傅仪恆,她那背后的伤口霍然肿了起来,往日发生的事像是□□放在心里,她还随时想要去按那个按钮。为此,她姐姐只能拉着她不让她按,最好让她遗忘还有那个按钮。 王霁月甚至没有后悔了,后悔有什么用呢她们都只能往前走。她亲眼看着妹妹被铭心刻骨的情感所摧毁,病中简直像个失了魂魄的人。可是那又如何?那是谁的错呢?她也不好瞎说,不能往任何一个方向煽风点火,只要王婵月一日不开口说到此事,那就纵容此事渐渐石沉大海。 王婵月的确是少言寡语多了,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交流也仅限于点头和“嗯”之类。这样的气氛下,人丁寥寥的新年过去了,姜希耀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来了。他再度于前线负伤,又遭逢简直莫须有式的内斗牵连,主观客观都有了合适的理由回家养伤。一回家,他看见他父亲略显枯藁,父亲见了他更是唉声嘆气,说:“连你都回来了,汤恩伯李天霞这样的东西却还在,前线如何不败?如此用人,国家要亡!” 第258页 姜希耀无语低头,老父嘆气上楼去了。姜希婕过来安慰他,“大伯这几天心情差的很,你也别去触这个霉头了。”姜希耀问最近家里如何,姜希婕只捡有必要的说:“大家都好。财产我已经把能转的都转了。现在这个通胀的形势实在太可怕了。前两天,有人带夫人的话来。”“夫人?”“孙夫人。”姜希耀遂知道是哪一件事{77}。“爸爸生气?”“特别生气,倒是没有骂送信的人,还想留人家吃饭。人家觉得尴尬就走了,把信留下。大伯看完,撕了,撕得粉碎。” 兄长嘆一口气,姜希泽又问道:“二哥的消息有吗?他往家里写信,主要都是给大伯写,也不跟女儿说说话。”说到最末,声音低了下去,不让屋子那头弹钢琴弹的行云流水的姜颍听到。行云流水的巴赫《法国组曲》,姜颍弹的摇头晃脑,沉醉其中。姜希婕觉得全家都沉湎静谧而克制的悲伤之中,每一个失去所爱的人都不哭泣,却在心里静静滴着血。 “我也没有他的消息。东北那边很忙,我连老长官的信儿也没有。”“罢了,反正大伯每天都在给他发电报。不说这个,你这次要在家呆多久?”姜希耀摇头,“不知道。病是要治好的,病治好了再看派到哪里去。病要是没治好就走了,不是什么好事。”姜希婕点头,又道:“只要你自己不主动要跑,我看什么都好。”姜希耀摇头苦笑。 兄妹二人默契的不去碰触什么家族失势与否的谜题,在他们看来这并不重要。入夜,姜希婕和全家唯一身体健朗、而且似乎越来越健朗的赵妈一起商量完了过年怎么过的诸般事宜之后,回到自己房间,见王霁月也回来了。王婵月就睡在隔壁,夜里要照顾她也方便。本来王霁月准备夜里去陪她,结果她坚决不要,也只好随了她。“怎么样?”姜希婕指指墙壁,“睡了。”王霁月又问她今天都和姜希耀说了什么,她一五一十的道来,又说:“你别说,给大伯送完信,后来有给我送来一封。那天早上悄悄地来的。”“送给你?”“冲着爸爸的面子吧。可是送给我又怎么样?我就算加入,能代表爸爸?我打了个电话去。”“打了个电话?”王霁月心说人不是在香港吗?“转达一下嘛。结果你猜怎么着?晚上饭前给我回个电话来,说知道了,不勉强。但交情在,以后要是路过香港,还请去看看。”姜希婕说完一摊手,打开衣柜门换衣服,“倒像是我还得谢人家赏脸的恩似的!” 王霁月知道她向来厌恶这些党派之事,“故交毕竟是故交,到了香港见就见一下吧。维持老一辈的交情,不利于自己,利于下一代就好了。”姜希婕点头,是啊,谁知道这老一辈的关系在下一辈身上什么时候能用上呢?她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侄子侄女考虑。 “说到二哥,浩蓬怎么样?”王霁月摇摇头,“元娥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多少次她想带着孩子去南京看他,他都不乐意。打着电话就吵,我问他,放着假呢,让你宝贝儿子去见见亲爹怎么不行?他就不乐意。让我说了一通,最后交待了,说自己在南京过的实在不像个人样,每天恨自己都恨个没完,‘何必让妻儿来看着自己这副样子’。我也没有办法,他也不愿意和元娥说这些事情,说说出来也是让她瞎担心。”王霁月摇头,姜希婕心想,说的也对啊,傅元娥那个板正老实温驯乖觉的性子,自然如此。 “我就问他,我说以你现在看,你还想效忠你们那‘党国利益’吗?不想就辞职回来吧。他没说话。” 电话两头安静极了,像是有无声的大风掠过冰冷的荒原。 “你说,”王霁月靠在姜希婕怀里,“他们这些自诩英雄的人,为了满足自己大英雄的志向,牺牲了多少妻子儿女的幸福啊。”姜希婕吻了吻她的额头,“也许他们想着终能弥补吧。” 终能弥补吗? 凄悽惨惨的春节过完,时光一意孤行残忍的向前走,竟然又是夏天。期间只听见一会儿这个胜一会儿那个胜,打来打去,中原一带倒是共军占了上风,急的姜希耀不知如何是好。又是光头终于如愿以偿当了总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志得意满的,姜同禾虽疏远已久却未曾不问世事,闻言只是嗤之以鼻。大概叫他回政府去他会扭捏一番,然后愿意的吧?王婵月有所好转,每天依旧沉默寡言,但是偶尔傅元亨来了,两个人反而会去后院聊聊天,旁人也不敢打扰。姜希婕用心观察,觉得每次和傅元亨聊天聊完之后,王婵月的情绪也没有好多少,倒是显得越来越悽恻。姜希婕关心她,她也只是淡然一笑,摇头不语。结果不日,她只暗自留下一封书信,交待去向,便只身前往北平。信中交待,七月之前,她一定会给一个答覆,让家里不要着急。王霁月拿她无法,问了傅元亨,傅元亨说他也不知道,王婵月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也只好有她去了。 这日早晨,姜希婕送别了去上班的爱人去上学的孩子们和去医院继续治疗的兄长,拿着一份报纸在早餐餐桌上看,和大嫂聊着天。报上说共军哪一部哪一部又在何处何处,她推向着姜希峻在哪里,越想越觉得那小子不是个东西,从小就不是!现在又是一跑没影了,上一次写家书来还说刘翠翠怀孕了,这会儿呢,生了没有啊一个字没有。徐德馨跟她说话,她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客厅那头爷爷曾经最爱坐的扶手椅,想起爷爷曾经说过,让他们不要恨这个世道的动乱,世道动乱或许对老百姓是无尽的苦难,但对于他们这些好出身的傢伙来说,才是时势造英雄的时刻。 第259页 爷爷,你在天有灵看看这个分裂的家和离散的亲人,郁郁不得志的男儿和独守空闺的女子,造的英雄到底在哪里?还是这场动乱太大了,还来不及重塑一个新的。 她没听见徐德馨再说什么,邮差送信来,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只送给大伯看的姜希泽的信。她拿了信,送到楼上给大伯。下楼的时候她在想,自从大婶去世,大伯就变得越发疏离—不止是疏远政治,朋友,家人,他在疏远整个世界—这些日子来不断收到家书,却很少问候自己死了亲娘的孙女,孙子也不在意,整天闷在书房里。怨不得是最像爷爷的儿子,连苦闷都是一模一样的苦闷。。。 电话铃却突然尖利的响了起来,她像是梦中被吓醒般打了个激灵。赵妈去接了起来,对方说找三小姐。她走过去接起来,对方用平静的语调说,三小姐,你哥哥找你。她听出来是哥哥的老部下,语气甚为奇怪,莫若说有一种诡异的平静。通话质量不好,有刺刺啦啦的杂音,借用了军用的线路?为什么突然从东北打电话回来{78}?!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霎时间都立起来了,干涩的咽了一口唾沫。她对着电话那头的沉默说了一声“餵”,那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希婕啊。。。”她突然就哭了出来,“二哥。。。”“乖。”“嗯。。。”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小心摔破了膝盖,“以后呀,要乖乖的哦。”“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很快。。。就回来。。。”“二哥!”假如她能此刻抓住死神的手,能与死神对话,她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几十年去换她兄长的命,“以后小颍就拜託你了哦。”“二哥!”“毕竟。。。我是你二哥。你二嫂是元瑛。。。”姜同禾从楼上跌跌撞撞的跑了下来,徐德馨见状马上去扶。姜同禾扑到电话旁,大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电话那头的姜希泽像是听见了似的,疲倦的说:“父亲大人也要注意身体。。。”说完笑起来,笑着笑着,没了声音,似乎听到一阵唿喊,然后电话断了。 姜同禾握着手里儿子的最后一封家书嚎啕大哭起来。 “东北剿总副参谋长姜希泽,于四平前线受伤,养伤期间坚持工作,因过度劳累,突发心脏病去世。”遗体不久运了回来,致哀的信件和人员往来不绝,政府的褒奖令、抚恤金也一个都不少。再是哀痛,兄妹二人还是把丧事操办起来,姜同禾只说了一句“一切从简,七天办完”之后,就上楼自己哭去了。整个丧事期间,他也没见任何来客。七天办完之后,晚餐之前,他下楼,听见孙女在弹一首很哀伤的曲子,他觉得自己老了,已经不再能听一两个小节就辨识出这首曲子是什么曲子了。弹着弹着,似乎停了,听见孙女在啜泣,听见脚步声,大概是侄女过去安慰她。家里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看见长子一脸倦怠从医院回来。 他拄着拐杖走到客厅,看见侄女倒是坐在一旁,是王霁月在安慰伤心的姜颍,姜希耀跟在他后面,像是生怕他出什么事一样。他向孙女走过去,张开怀抱把孙女抱在怀里,老泪纵横喃喃道,爷爷对不起你。哭了一阵,他站起来,看着客厅里挂着的国父画像,眉头皱在一起,良久道: “我父子三人,尽忠党国,却不能挽时局于危难,激浊扬清救民于水火!希泽熬干心血、劳碌而亡,希耀一个人又如何力挽狂澜,我一个老匹夫,空有良心,无力回天!” 作者有话要说: {77}民革成立。 {78}假定可以。事实上我觉得不可能。 来个不应景(煞风景)的:最近这大踏步走向完结的节奏让我想起伍佰的歌,随口唱了起来:“就要发射太空弹~!”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实际上,傅元亨说了谎。他的确得到了同样的留言,但他不是以完全不知情的身份知道的。实际上,四月的时候,王婵月就问他,你能不能联络上你小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找她。他不傻,直觉知道王婵月和小姑之间有很微妙而亲密的关系,但他不说也不疑,他担心自己说了就有可能彻底失去王婵月,失去他等了这么多年情愿用一切去换去的唯一能做他妻子的人。于是他说可以,果然联繫上了,又帮王婵月筹划了整个去北平的旅行,送她上了船{79},帮她打马虎眼,等她给自己最后的答覆。 六月的北平,王婵月深深唿吸了一口气,感到后背肩胛骨处传来的如影随形的疼痛,啊,久违了。真是久违了。她走进一家茶馆休息,向店家打听傅司令的家眷住在哪里,店小二愣了一愣,一脸狐疑。她立刻补充道,她是傅大小姐的夫婿的远房亲戚,家里老人不方面来贺喜,就派她一个年轻人来给表哥祝贺祝贺。傅仪恆对外说夫婿是南通人,她把自己说成是苏州亲戚也很恰当,估摸着没几个北平的老百姓知道区别—在他们看来南方人都一样。 小二寻思最近局势紧张,来巴结总司令的人也不少,万一要真是个亲戚,得罪了可不好。遂笑嘻嘻的告诉她位置。她微笑谢过,临走居然很大方的给小二和掌柜一人一块银元打赏。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反常的好心情。走在北平的街道上,道路没什么变化,她仿佛还能看见自己原先骑着单车在路上开心的飞驰的样子,还能看见自己和傅仪恆曾经一起走老远去买的糖炒栗子铺,还能看见当初□□示威的时候两人坐在茶楼上看见的激昂而盲目的人群的身影,种种种种,好像她是死了,而那些光影反而还活着。 第260页 傅家的房子换了,换到史家胡同{80},还是老四合院。胡同里没有卫兵,大概司令大人不在吧,听说他是个很低调的人,不喜扰民。她站在大门前,穿着一袭很漂亮的大红色旗袍—为这漂亮衣服,一路上侧目之人不少;心跳之快,好像下一秒就要撞破她脆弱的肋骨飞出来似的。 她敲了门。来开门的是当年的老僕人,还是那个老妈子。十年过去,她居然还是那副样子,瘦了反而显得她精神更好了。老妈子见是她,高兴的不得了,招唿她往里进,有一连叠声到里面去叫傅仪恆,王婵月听见她喊“小姐!小姐!王小姐来了呀!”,她都能想到傅仪恆表情的变化。她站在院里,仰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天空很蓝,因为是下午,有点发白,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不时,她听见傅仪恆低声对老妈子说先去泡茶,端到后面书房去。然后是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她穿了布鞋吧。 是微不可闻,我只是感受到你靠近我了。 “我穿你最喜欢的衣服来了,你喜不喜欢?”她微笑着说,然后才睁开眼,看见傅仪恆穿着黑色的旗袍,裹着那条自己送她的披肩,笑容戛然而止,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把琵琶,有人狠狠扯上面的弦。 “好看。”傅仪恆见她只拿了一个不大提包,又算算她抵达的时间,觉得她应该是没带任何多余行李,大概打算此去不是单程,就是快去快回。“你来了。”“我来了。来,” 她想说来给你贺喜,可是干嘛和她一起骗自己呢? “来看看你。”她笑了笑,眼眶就红了,只好低下头去,努力闭眼,让眼泪滴出又不留泪痕。她在傅仪恆面前温顺了十几年,偶尔还是想要硬气一下,“你该不会以为,你能骗得过我吧?” 傅仪恆嘆一口气,走上来邀请她往里走,“是啊,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上当。我也没想让你上当。”王婵月和她保持了一点尴尬的距离,让傅仪恆的手挽不到她,却又能虚拢着她,“他在吗?”好不容易把眼泪憋回去,声音还是略带哽咽,她不想这样,她不是来要傅仪恆可怜她的,“在爸爸那里。爸爸。。。”傅仪恆替她撩开门帘,“爸爸很喜欢他。”“是吗?”“嗯。”“也是,毕竟是女婿。” 那可是你经年不婚终于给你父亲带回来的女婿,虽然是假的。 那可是我千挑万选找的假结婚对象,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是完美无缺的同志。 两人在书房卧榻上坐下,傅仪恆接过茶放下,就让老妈子出去,吩咐没她的话不许任何人过来。沉默良久,傅仪恆本来在想怎么跟婵月说这一切,忽然发现王婵月在看着她,她也回看过去。王婵月双手支着下巴,像多年前上大学的少女一样看着她,那个时候她问她,怎么老看着我,她说,你好看啊。 “你说你现在四十五岁,谁信。”王婵月说,“一点儿都不像。”傅仪恆笑了笑,垂下眼神嘆气道:“笑起来有皱纹的。你不是最爱数皱纹吗?”话音未落,大滴的眼泪还是从王婵月的眼眶掉落。傅仪恆看着心疼,想给她擦,王婵月却摆摆手拒绝了。“别了。”傅仪恆的手僵在半空,而后讪讪收回。 “你的伤现在怎么样?”“不要紧的。这不都。。。这不都跑了这么远吗?”“。。。”傅仪恆想到这里心里也是一阵酸涩,她觉得自己老了,所做的决定在事后看来都越发愚蠢。难道想不到她会专程跑一趟,就这样把她留在那样的境地?真是一石二鸟计啊,可是打下来的何止计划中的二鸟呢? “姜家的大伯伯和二哥都去世了。”傅仪恆说,“是吗我还没和他们联繫。”“这样一来,他们家大概会打算去美国吧。正好带着孩子们。”傅仪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王婵月用手指轻轻挠着盖碗,垂着眼神看着茶碗的花纹,“你这样不愿意和我走吗?”她想抬起眼神看傅仪恆,却觉得眼神很沉重,动不了,有强烈的看一眼就会焚毁的畏惧。 “假如我愿意和你走,我就不会回来了,不是吗。”傅仪恆像说一件平常事情一样说道,王婵月苦笑一声,好像笑完接着她就会哭号一样,可她没有,眼泪纵然似断线之珠,可声音却是平静的。她深吸一口气,道:“也是。你总是说什么都对。”这话像是炮弹一样,不偏不倚落在傅仪恆心头。 “我想问你,”她说,傅仪恆也偏过头来,脸上哀痛无法掩饰,王婵月看了也难受,声音颤抖起来,“这么多年,你有真心爱过我吗?不是因为美色,不是因为寂寞,不是因为任务,不是因为任何其他。”傅仪恆点头,“有。从来都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 “好。。。”王婵月仰起脸,眼泪满面横流,“你心里。。。还有更宝贵的东西吧。也算我。。。”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即便仰着脸,也感觉喉头闭锁,“没看错人。” 我爱你,我爱你的潇洒,爱你的优雅,爱你的不羁,爱你这一切外表之下的赤子之心,爱你心中那团不熄的火焰,这火焰就是你都理想的渴望和坚持,因为有这团火焰你才永远善良,永远美丽,永远年轻。 我好爱你,所以我捨不得把你的火扑灭。我只能等待火焰把我也烧伤,我不能做它的薪柴,只能等待你因此离去。 第261页 她放开温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来,背后的伤口又觉得好痛,不知为何,又不是幻肢,为何总是痛?傅仪恆见她吃力,也迅速站起来扶她。王婵月仰脸看着她,“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我想我再也回不来了,你明白吗?不是我想不想,是我不能了。 她靠在傅仪恆怀里,初夏的微风把门帘吹起一角,怎么没有蝉声呢?有蝉声才会觉得这一个拥抱漫长,否则太短了。 傅仪恆感觉自己正拿着一把生了锈缺了口的破刀子一边捅王婵月,一边剜自己的心头。有那么十分之一秒,她想把王婵月留下,像一个青春期不管不顾的情种。她知道王婵月此去留给她们彼此的人生的只能是夜色无垠,黑暗中仅有的星光是对彼此的思念。可她不能,为了工作,为了婵月的健康,不能。 王婵月松开她,甚至还带了一点轻轻的力量推开了她。回到卧榻边拿起提包,傅仪恆开口道:“婵月,好好活着,好好养伤。”说不定长命百岁,还有可以见面的一天,“有什么话,让浩宁或者元亨带来就行。”我会等听你的一切好消息。 王婵月听闻此语,此行种种心酸再也无法克制,站在原地就痛哭起来。就算院中无人,她也不想别人听见,虽哭得痛彻心扉,声音却是极尽呜咽。傅仪恆想凑上去安慰—虽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安慰—王婵月再一次伸手制止了她。哭的够了,王婵月深吸一口气,惨笑道:“我会想念你一辈子,可只怕我再也承受不起你的任何一点消息了。就让我死在回忆中吧。再见了,仪恆,”她缓缓念出这两个字,以前在笔记本上翻来覆去写了不知多少遍的名字,“你多保重。” 傅仪恆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四合院,轻缓的足音渐渐消失。她咬着嘴唇,不想哭的过分,哭肿了眼睛不好交代,一个人走回书房,坐在卧榻上,抚摸婵月留下的没有动过的茶碗。 王婵月头也不回的立刻抓紧时间回天津,上船,回上海。竟然都赶上了末班车。干净利落,是她跟傅仪恆学的作风。走,远远的走,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上了船的夜里,吐的厉害,让见惯晕船者的船员不知所措。虽然吐得虚弱,却整夜难眠,一个人在甲板上呆着,看一路的月色。船员苦劝无用,只好给她送来毛毯。回到上海,赶上姜家又在办丧事,她一路受风,照旧病了一场。王霁月讶异于她回来的这么快,想问,没说出口。没想到她先说,姐姐,你说我嫁给傅元亨好不好?王霁月先是一愣,而后红了眼睛,说好,你喜欢就行,姐姐支持你。 待得病癒,两人立刻抓紧从简办了喜事,准备去槟城找她父亲。她跟傅元亨说,我和你结婚,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问我的过去。傅元亨说好。两人喜事的电报发出去,槟城回復的电报是她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正好是她结婚的前一天。那边急急劝她兄妹二人前去收敛骨骸继承遗产。 而喜报发到北平,傅仪恆当着她爹的面说好,夜里独自出门,回到苏州胡同那荒废的四合院,一个人喝了一整夜的酒。 作者有话要说: {79}注意:以这个时候国共战略上的局势,不可能走陆路,只能通过水路抵达天津,然后前往北平。时间上设置的稍早,毕竟再晚一些等平津战役正式开打,天津会先于北平陷落,使北平成为孤城。当然这里可能存在设置不当违背史实的bug,如果你们发现了请务必指出。 {80}北京市东城区史家胡同47号(今为32号),现为傅作义故居,为建国初期,水利部长傅作义一家,以及部分水利部门工作人员居住在此。 本章配合《东邪西毒 终极版电影原声碟》中的《love theme (醉生梦死)》食用,效果更佳。 【终于写到了这一章!!!!!】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丧事办到熟悉、船票买到可以打个折—可惜无折可打—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姜希婕再一次开始处理财产转移手续,这回没有人看家了,她和大哥合计一番,不如租出去呢。虽然全家现在依然观望,但观望来观望去只是在等待决定什么时候走,到香港怎么办,是留在香港,还是直接就去美国。王婵月婚后身体一直不好,傅元亨也就留下来陪她,让幼弟先取道香港去美国。这一说,全家遂拜託在香港给全家人找个住处,姜希婕不在乎钱,说能签下租约就行,提前要走的话会给房东付违约金,不必担心。只要能找到住处。傅元醒带着任务去了。转眼深秋,东北节节败退,姜希耀总觉得自己眼看又要被调上去打仗。他必须做好所有的决定。 家里四个孩子,姜颍毫无疑问跟着姜希婕走,她带着父母的骨灰各一小份,准备终身携带。姜邺岁数到了,该带到美国去好好念书。姜琅还小,要她离开母亲有点困难,孩子自己也不很愿意。徐德馨倒是很坚决,说妈妈我可是要去随军,你是不能,跟着小姑去美国吧,妈妈一年半载也就过去了。至于王家的独苗,王霁月看了看情况只怕也是要一起带走。王浩蓬不愿意辞官而去,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让人家说他汉奸之子临阵脱逃投降gf等等,他准备战斗到最后一刻,让人家看看他的嵴樑。为此也准备将妻儿交给姐姐,但是要去哪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因为她姐姐也不确定。王婵月婚后一直在生病,暂时无法前往槟城处理遗产事宜,王浩宁就更加不能去了。于是她非去不可,又不能动身。王浩蓬据此认为让妻儿去马来西亚也不错,至少也近,家中祖产也有不少在那里,妯娌之间还能互相照顾。甚至等到真的不能再打下去的那天,他也过去,照顾妹妹。让姐姐和“姐夫”终于摆脱这一切羁绊双宿双飞去。 第262页 可是战争也好健康也好,一再拖延,一大家子人竟然全部滞留在上海。姜希婕无奈,迁延就迁延吧,反正什么也没准备好,去了香港也没有地方住,去美国的签证也没有下来。这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时代,老百姓为了一点米面要死要活,达官显贵们为了一纸签证要死要活。姜同禾一死,人丁不旺别无支脉的姜家等同于实质上失势,倒腾个签证也要走黑市—姜希婕倒不觉得大伯还活着就会怎么好办,可能只是没有现在这么难而已。她也没有什么捨不得钱卖不出脸皮的,这种时候才是该不择手段的时候。 十一月末,东北和华北都热火朝天的打了起来。动辄旅长师长兵团长被俘,劝降的消息也是满天飞。姜希耀还得不到调令,越发心急如焚。姜希婕在家劝他,你急也没用,往后一大家子人天各一方的,还不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吗一大家子人,他想,凋零殆尽。秋天办完了丧事,他居然是携带着父亲和弟弟的骨灰藏入祖坟,若非还有妻儿和妹妹,他只怕也是一个人了。 四十四岁的姜希耀变得有点感性,对准备随军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妻子说,我要是死了,记得把我葬回祖坟。徐德馨笑着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一起葬回去这种话还是留给副官吧。夫妇俩分明说的是苦涩至极的话,却相依相偎的笑了起来。 十二月底阴冷的冬天,姜希婕浑身疼,和王霁月回到家里—王霁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跑,干脆两人一块,反正自己也辞了工作—却看见姜希耀在家里大发雷霆。两人立刻停止正在议论的用多少金条买这么多签证{81}的讨论,脱了大衣放下,走过去查看。姜希婕问他怎么了,他不说,气的说不出话来,指了指桌面上的一封信,姜希婕拿起来看,好嘛,不气才怪。 姜希峻写来的家书,先提了提自己的事,说妻子生了对双胞胎,一儿一女,一次双全,母子平安,可喜可贺。遵从老太爷的意思,儿子起名叫姜邳,女儿起名叫做姜郇。还笑嘻嘻的说什么可惜没有拍照片不能寄过来云云。这都是糖衣炮弹,往下他就开始劝降了。向他的兄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分析战局,剖析官场,特别说到兄长的老长官陈诚被撤职之后,很多人要求杀陈诚以谢天下、而东北战局又越发不利国军等等事实,说国军已经守不住江山了;又说不日蒋校长只怕就要从总统位置上滚下来,李宗仁也势必不容土木系,兄长在国军可谓毫无前途可言,总之还是早日率全家投诚,我们姜家也可团圆。 姜希耀是恼羞成怒,她很明白。现在形势严重不利于国军,姜希峻说这的这些话也没有说错,但是姜希耀就是不能接受。换做她自己,她也想问一问弟弟,你得知二哥被打死在东北前线的时候,你怎么想的?那是你的兄长啊。 “你给他回信,我不想和他说话!你告诉他,我就是死,也不会投降的!他哥哥我别的没有,骨气还有!!” 转眼过了新年,香港那边终于有了消息,傅元醒还催快些,他要赶紧出发了;一家人遂出发前往香港。留在大陆的只有姜希耀、徐德馨和王浩蓬。出发的码头上,王浩蓬还在拿他的胡茬子扎儿子玩。他逗弄儿子,安慰妻子,说自己会到香港或者槟城与他们汇合,不要担心。傅元娥也就只好听他的。徐德馨把孩子们都託付给小姑子,两个大的还好说,就是小女儿不惯离开母亲,费了好一番安慰。 “姐,姜姐姐。啊呀,我还是该叫你姐夫。”王浩蓬对她们俩说,也不避讳孩子在场,“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姐姐。我做弟弟的,其实什么也没做到。倒还是多亏有姐姐。以后在美国,姐姐也拜託你了,姐夫。” 他眼眶发黑,连着一个月没睡好觉,姜希婕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你保重自己就是,命最重要啊,记得。”他点头,“姐姐,我走啦。”王霁月眼眶有泪,伸出手紧紧去拥抱他,“自己保重,活着回来啊。你不回来找元娥,这事儿不算完。”他点头,很像小时候那个每次出门去玩都会跟自己说一声的小男孩。明明是双胞胎,却一直把自己当作大姐姐看待,从来都尊重自己。 船开走了,王霁月进去看妹妹的情况,傅元亨掏钱包了最好的几间连在一起的舱房。姜希婕走到甲板上看风景,看再一次告别的上海,“小姐啊,”已经要七十岁却依然像五十岁的赵妈走了过来,她的衣服还是那样,虽然会换新的,却始终是那么几件素色的女佣惯穿的衣裤,姜希婕总是觉得每年给她开的工钱放在银行里也是巨大的利息,“嗯?”“这又是一回。”“是啊。”“这一回,大概回不来了吧?”“嗯,不回来了,我看。”她转过身,看着赵妈的白髮,好像看见她眼角有泪,心里也有点难过,“赵妈反正要跟我到美国去给你养老,怕什么?” 赵妈笑着打她,笑着笑着眼泪也流出来了,“好!给我养老!” 傅元醒不知道在香港使了什么手段,包租一整套唐楼,按理房东都喜欢分租,不愿意被人包了,结果他包了,房东也不敢说个不字,恭恭敬敬迎这一家子妇孺进来。四层的唐楼住下刚刚好。一家人走进门才发现傅元醒非租这个楼不可的原因就是,房东自己有台钢琴,可以给他的宝贝外甥女练琴。 王霁月时隔多年重回香港,当年很彷徨,现在有点儿焦虑,不过香港倒也没有很大的变化,她还认得路。安顿好一大家子人,虽然香港也不很太平,夜里两人还是跑出来熘达。王霁月怎么也想回忆一下曾经的那间冰室,走到一看,的确还在。只是大概也怕晚上不太平,早早关门。“唉。”嘆气一声,姜希婕笑了笑,黑灯瞎火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年少轻狂,偷偷亲了她一口。说起来也是“老妇老妇”了,她也不用猜,知道王霁月定然是要脸红的。 第263页 “别想了,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姜希婕拉着她,两人肩并肩往回走,“就当还是当年吧。”王霁月一时觉得有点恍惚,若非当年姜希婕一意孤行,大概她们也没有今天,没有后来这十几年的故事吧?会不会像妹妹和傅姑姑一样,从此走上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谢谢你。”“嗯?”姜希婕本来一愣,转念间立刻明白她在想什么,心中涌起又是酸涩又是感激又是无奈又是庆幸的情绪,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松开王霁月的手,去搂着她的肩膀,自己眼睛也红了。“谢谢你,宝贝。” 短短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是有怎样的幸运之神在眷顾她们呢?算一算她明年也要四十岁,要能活到八十也算半生了,半生回望能丝毫无悔的人有几个? 一家人在香港过了春节,可病的病思乡的思乡,想方设法也开心不起来。王婵月按理应该尽快去槟城处理事宜,赶紧处理完了,正好能赶上大家一起去美国。让她留在槟城,无论是王霁月还是傅元亨都不肯,因为槟城虽然华人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多半富庶,但最近马来亚局势紧张{82},听说挺华和反华两派打来打去,英军也不确定支持谁,挺华的那些也是和gf一路货色,总之很是不安全。可王婵月坚持要去,无论如何她要收父母的骨灰,不忍父母埋骨他乡。她的执念得到了傅元娥的支持,原因很简单,傅元娥认为王浩蓬现在所属的军队有可能退守云南,万一不行,也可以直接逃来东南亚,所以她愿意和小姑子一起去槟城。她说的没错,那支部队的确后来留在了那个地方{83},只是已经没有她的丈夫了。 王霁月若是一时狠心,听了妹妹的劝,放她不管,和姜希婕一家人去美国,也就罢了。毕竟有个靠谱妹夫。计划是如此计划,可就在等待船票的时候,欧洲突然紧急发来电报,让傅元亨无论如何亲自回去一趟,事情说的复杂,简要来说,再不去,就一分钱保不住,全部要被政府缴光了。 傅元亨无奈,只好独自上楼。王婵月倒是觉得自己可以,可是她姐姐不那么认为。王霁月觉得自打和傅仪恆彻底分手以来,王婵月的精神状态不很正常,她担心妹妹去了槟城会趁机自杀—虽然姜希婕否定了她的猜测—但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健康的角度考虑,她都必须陪同此行。 “你去吧。我在香港等你。”入夜,两人站在三楼阳台往看夜色,姜希婕从背后抱着王霁月,“你们快快处理了,带上他们仨立刻就回来。绝对来得及。今年不走,明年也可以走,签证好几年呢。”王霁月始终觉得不安。说起来像小孩子的心情,她觉得这么多年两人再也没有分开过,这下突然要分头行动,隔着这么老远,觉得好不安全。没有理由,她就是预感不好,“你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现在跟个老母鸡似的,还得保护孩子们呢,对不对?你也当好你的老母鸡,保护好他们仨。” “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先走。留下个信,我会来找你的。”姜希婕的双臂环在她腰上,她把自己的双手也覆在那双一直牵着自己的双手上,“好好,我会的。你放心。我留个详细地址,门牌号都齐全的。只是,”“只是什么?”“只是,这么多年都是我奔你去,你倒想着来奔我了?” 王霁月扭过头去吻她,“是啊,也该我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81}当时情况真没看见材料,恕此处均为臆测。 {82}1948年开始的马来亚紧急状态。因为参战双方的名字不好写出来,做了避讳。有兴趣可以搜索或者参见《零年》。实际上在二战结束后东南亚的殖民地多少都爆发过这样的内战,内战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反华倾向、暴动和屠杀。正如神话里总有魔鬼一样,歷史总有它躲在正文底下非常阴暗而血腥的那一面。 {83}泰缅孤军。 宝宝我分明是一个手滑变成了二更。。。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马来西亚,1953年,夏。热的发晕。 来槟城已经三年,王霁月在客厅中央摇着扇子,还算,过得去。她在心里对不知下落何方的姜希婕说,还行。身边有个华人女僕,其实说是女僕,无非是给她搭把手的,要不然她实在忙不过来。初到槟城时,她还能收到香港的回信。过了一段时间却收不到了,不论她怎么写,穷尽心机给旧同学、师长、半生不熟的香港朋友、可能流落到香港她认识的人、甚至于深水埗的房东老闆和楼下相熟的肉铺老闆写信,都没有任何回音。年初春节终于收到一封,结果呢?结果是新房东良心还在,回復她说,我不知道上一任房东死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房客去哪里了。 她倒也想追问机场、船票公司、码头等等,谁愿意帮我找找我的爱人去了美国的哪里,我把一切都给你。可是不能,茫茫世界如同死寂的海水不给她回音。前两年还觉得很绝望,但是为了维繫这个四个人的家庭,她还不能外露她的焦虑,强装镇定支撑一家子的生活。毕竟现在,只剩下她来支撑了。傅元亨每年总有一半的时间在欧洲,她不清楚他到底在忙些什么,但还是不问为好;王婵月到了槟城收拾了父母遗骨,火化之后,像是支撑她走到这里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也垮塌了一样,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好过。而且随着病情发展,她已经开始需要注射少量止痛药了。药品虽缺,可是接受遗嘱的时候,她们赫然发现遗嘱暗示她们去漂亮洋楼的哪面墙前找机关,生在里面找到暗室,里面是满满当当十箱金条。她说叔叔最后为何过的那么清苦,原来只是不敢外露,全留给了孩子。王婵月一见此景,跪在地上大哭不止。最后这笔钱还是交给王霁月管理,王霁月花一箱金条买通本地流氓,花一箱金条买通殖民地当局官员,再拿半箱金条置办一点产业,当地主,继续走上装作没什么钱的样子,以求自保。槟城到底稍微安全些。 第264页 她站起身,给自己倒上一小点酒,兑水,在洋房空荡荡的客厅里站着,像个门卫一样看着窗外庭院的风景。王浩蓬终归没有来和她们汇合,在云南的兵变中,他死在自己人的枪下。长官李弥{84}饶是有良心,支出了一点抚恤金按遗言送到了槟城。王霁月不知道这些,她们也没抓住送信的人,那人半夜来的,看家的狗都没叫。要是能逮住送信的,大概还能想办法联繫上姜希耀,然后找到姜希婕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只有在这样偶尔喝的微醺的时候能想一想这茬。王浩蓬死讯传来当时,傅元娥就一头栽倒,一病不起,没几天,一命归西。王霁月略显冰冷的回溯她与弟媳从张学良刚刚当上东北王、她们傅家姐弟三人前来上海避难时开始的交情和这么多年积攒的印象,虽妯娌和谐,但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弟媳死心眼,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眼下都是无奈的事情。她安慰小小年纪父母双亡背井离乡的侄子,独自养育她,照顾和个废人没有区别的妹妹;余下的时间,她不是在做包租婆和地主婆,就是在和作风稍显诡异但诚心被收买了的地方黑帮打交道。黑帮老大是个寡妇,她继承了她亡夫的权力,王霁月关键时刻给她一大笔钱,她也心存感激。渐渐得还有点欣赏王霁月,觉得对方是个读过书的,闲的没事有时候会来交流意见。王霁月虽然觉得对方不坏但真的不想参与那些纠葛,可是为保平安,又不得不打交道。 世上之事,多半没得选。既然只能这样,那就走好吧。她也没想过离了姜希婕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坚强,索性更坚强好了。寡妇老大来的时候,用粤语和她说话,问她她的往事。她说我不过是流离至此,来日找到了我夫婿所在,我还是要回去的。寡妇又问她你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她索性把姜希婕形容一番,照她自己看,是如实表达。可能照寡妇老大看,属于天花乱坠。这样一个月充其量一次的夜谈往往伴随着喝酒,喝着喝着王霁月也学会喝一点鸡尾酒了。喝着喝着开心了寡妇老大还会和王霁月倾诉她的故事。两人虽然出身、经歷、秉性,全然不同,但不妨碍她们在这样三不着两的互相倾诉中建立了友情。至少在寡妇老大来喝酒的晚上,王霁月可以心满意足的睡去,不用打开那个包裹着破碎玉镯的布包,不用拿着那破碎的玉镯、脑海中迴响着当日防空警报的声音、去幻想和猜测姜希婕一家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你仓促之间离开了香港,也没给我写信来。或者你写了,却失落在某个地方,终于不能到我的手上?假如是遇到了什么危险,那么到了美国,你们还安全吗?有没有改换地方? 千万不要改换地方,不要隐姓埋名,否则我将永远的失去你。 她看了看挂钟,客家女僕走过来,不需语言,她只消眼神示意,女僕便去锁门去了。她兀自上楼,安抚王巍然睡下,然后走到王婵月的房间,坐在床前。“姐姐。”“今天感觉如何?”“还好,不用打针。”“唉。。。”其实下午她回来时,女僕向她报告,说王婵月疼得要是要活,浑身大汗,但坚持不打针。“疼就说。你自己是医生你也知道,按照建议的剂量不会成瘾。”“。。。可是长期注射,无论如何,都会成瘾的。”王婵月躺在病床上,很疲惫,天气很热,吊扇冰块皆无用处,她每天出的汗—不管是疼的还是热的—都够给自己洗几遍澡了。 她很清楚自己大概在身体某处长了一个肿瘤,不是已经形成,就是正在形成。而且应该是恶性的。自己想想,觉得好笑,刚到槟城是身体还可以,一年中遇上几次痛的紧了才打一针吗啡;今年却开始频繁低烧;她自己心情也从来没有好的时候,简直是个最具有欺骗性外表的抑郁症患者:这样的人生个肿瘤要还是良性的,她想,要人家生噁心肿瘤的人情何以堪? 可能也有人觉得她在战争年代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却没有福报,才是叫人情何以堪的事情吧。 她自己无所谓,她有意用疼痛来折磨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是恨,还是愧疚,还是思念,还是遗憾,还是综上种种的结合,她就是想虐待自己。 “姐姐你又喝酒了,”她闻见淡淡的威士忌酒味,“喝酒伤肝。”王霁月拿起床头的药瓶晃晃,“才半瓶。这也就是,10盎司吧。”“兑水也是酒,总之少喝。”“好好好,少喝。”王婵月轻笑一阵,道:“去睡吧。你也累一天了。”王霁月看了看她,眼神很温柔,很慈爱,现如今只能在她看侄子看妹妹的时候见到这样的表情了,“好,我去了,你有事摇铃。” 她们俩的房间在隔壁,中间用绳子牵了一个铃铛,免得王婵月半夜有时叫不到人。 王霁月走时关上了灯。王婵月不喜欢拉窗帘,她的房间对着东方,能看见日出,能看见一片茂密的棕榈林。她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作为妻子,她当然会担心傅元亨的安危。她总会觉得他坐飞机不很安全,老是跑来跑去的也累的慌。这种时候,她也憎恨自己,充满愧疚的憎恨自己。与自己结婚以来,傅元亨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吧,除了一个不易抵达的异乡的家,一具病殃殃的妄谈生儿育女的肉体,还有婚姻状况上几个字的改变。他给自己的父母充当了孝子,他给自己摇摇欲坠的家族支撑一些王霁月不便去做的之事,他以自己的人生和不求回报的爱在爱着自己,即便总有大半年不在身边,可她呢,她回报了他什么? 第265页 她什么都回报不起吧,她早已燃烧殆尽。最后留下来的,只是一句空壳而已。而这一具空壳甚至不能过多的想念他,因为想着想着,总是掉回过去的时光漩涡里。回忆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河一样在心头曲折蜿蜒,自己总是溺毙其中,感觉到生不如死的疼痛。第二天醒来,这一切又重复一遍。 白天生理上疼痛,夜晚心理上疼痛,偶尔两种疼痛一起上。痛的久了,连唿吸加速都习以为常,她觉得自己对肉体的苦难已经渐渐麻木,对自己心得劫难却难以等闲视之。 痛的神志恍惚的时候,她会梦见以前的事情。梦见自己还在北平,像只猫一样躺在傅仪恆的卧榻上,手边还是她钟爱看的那几本书。有时候梦见自己躺在重庆那幢房子里自己的床上,是夜晚,她在等待傅仪恆翻墙进来。每次进入这样的梦境,她或者想不顾一切的逃离,或者想沉湎往日幸福,等待傅仪恆出现,哪怕梦醒了还是要离去呢她好像一直在梦里,再也不要醒来。梦境总是事与愿违,傅仪恆不是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就是想要拥抱之际,化为虚幻的影子消失。她觉得心力交瘁,不想再有任何的梦境,想找医生开安眠药,结果被拒绝。 她又不能加大体力劳动来改善睡眠质量—什么体力劳动她能担纲什么都不能。她遂把平常时间都画在阅读能搞到的一切书本上—最好还不是中文的,是中文的,她难免要因为什么字句想到傅仪恆。偶尔她还能给侄子当半个家庭教师。等到今年情况越发糟糕之后,她只能当个废人了。 也好,她想,她可以全心全意用疼痛来折磨自己。我没有未来,也没有如果,我只有那些永远停留在那一刻的过去,我有五彩斑斓的回忆,它们像锋利的刀子一样让我浑身是伤。 此刻她闭上眼,忽然想起当年傅仪恆带她穿过的那扇垂花门。疼痛再一次袭来,她笑了,闭着眼,在黑暗中流下滚滚热泪。 作者有话要说: {84}中华民国陆军中将,为泰北孤军最早的领导者。 既然今天写的这么顺,本宝宝要一日写完!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家中在册成员四个,能在家的三个,女僕不算,她要回家。是故这1954年的春节{85}过得很冷清就对了。王霁月提前办好一切,晚饭也亲手操持了,为了增添热闹,干脆请了几个相熟的掌柜和佃户一起来洋楼里吃年夜饭。人家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洋楼不是,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旧式,毋宁说是合作伙伴,不存在任何人身依附关系。 所以王霁月总是竭力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好,和人家有好的交情,对他们宽厚,这样才能继续维持下去。至少,她还要照顾妹妹,养育侄子,继续寻找姜希婕的下落,这一切都急不得。 可惜年夜饭吃完,大家嬉闹一阵,也就散了。留下王霁月在庭院里陪侄子放炮仗,养的大狗嗷嗷直叫,王婵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望着他们。鞭炮噼啪直响,虽然冷清倒也算是其乐融融吧。都说王家人丁寥落,怎知今日会寥落至此?她没有兄长浩宁一丝半缕的消息,虽然是亲哥哥,也只能当他是死了。他也当自己是死了吧。 过年了,想起自己的丈夫。一个月前就该从伦敦回来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不知道路上又在哪里耽搁了吧。战争结束这么久了,据傅元亨说,欧洲依旧不太太平。去年的时候,傅元亨赶在除夕当日到家,说非常抱歉都没有来得及帮家里准备过年,于是送每个人的礼物都很不菲。夜里两人独处时,王婵月说你不用这样,本来就是一家人。傅元亨说,是啊,一家人。他现在在世的亲人也寥寥无几了。问元醒怎么不回来一起,他说元醒也忙着呢,我总希望来年能让他彻底移到美国去,说不定还能帮忙找到姜小姐不是? 然而一春鱼雁无消息,她跟她姐姐说到这个,她姐姐倒说不要着急,该来的总会来的。 总会来的。幸运之神会把礼物放在最后,而恶运就喜欢频频敲门。 大年初三,有人电报。是傅元醒从美国发来的,说傅元亨在从罗马回伦敦的飞机上遭遇空难{86},已经不幸去世。因为航空公司的缘故{87},他也是很晚才被联繫上,才知道了兄长的死讯。 王霁月正在妹妹屋里,听闻此讯,她只觉得苍天无眼,命运多舛,而王婵月则是一口血吐了出来,立刻晕了过去。 等她数日之后醒来,对着姐姐着急关切而疲倦的脸,她问她姐姐,元亨的尸体找到没有。王霁月说,据说没有。她又问元醒说往下怎么处置,王霁月一五一十的告诉她。而后医生过来检查,严肃告知王霁月她现在的病况,建议最好去香港治疗,否则留在槟城绝无治癒的希望。当然去了香港也不保证能够治癒。王霁月说知道了,正在难以决断之间,她伸出苍白的手拉着王霁月道:“姐姐,我们回香港去吧。” 王霁月点了点头。回香港吧,回去,回到我们能回到的离故乡最近的地方。 是故变卖家产,带着骨灰,托寡妇老大的朋友在香港租了房子,找了医院,临走还给寡妇老大留了一箱金条,谢谢她的帮助。到秋天天气好些的时候,可谓孤苦伶仃的三个人再一次登上同一条船,走同一条航线,回香港去。在船上,王婵月对她姐姐说:“姐姐,到了香港,你就好好找一找姜姐姐的消息吧。我不要紧的。无非医院里呆着。我是不打算活着离开香港了。”王霁月正要叫她不许这样悲观,她又接着说:“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可惜我后半辈子净拖累别人了。如今能够趁此机会让姐姐你回到香港,我感觉我还是有点用处。要是还能让姐姐你和姜姐姐重聚,我此生也算。。。” 第266页 她只能低声饮泣,想不到别的话语。此生绝非圆满,亦非可以瞑目,大概只能算眼见别人的幸福,终归能达成吧。 一到香港,王婵月就被送进玛丽医院{88}。她在船上坚持那么一阵,也算坚持不住了。王霁月跟医院说明,她不惜代价,也无所谓花多少钱,假如真的治不好,但求缓解痛苦。结果转眼一冬,1955年的二月,正是得知傅元亨死讯一周年的时候,医院告诉她,病人是真的无药可救了,与其在医院接受治疗受这些个没用的罪,还是回家慢慢等死,打打吗@啡,止止痛,和家人多在一起,吃点好的,享受最后的时光吧。医生当着王婵月的面儿说这一席话,王婵月也配合医生—毕竟她自己也是医生—来说服自己的姐姐,要求出院,还自告奋勇担当管教侄儿的角色,让姐姐安心去破当年的悬案。 我真的无非等死,就让我以自己的死为你达成心愿好不好?我死以后,姐姐你就可以带着巍然去美国找姜姐姐了,不再为我淹留此地,多好。 王婵月出院了,仍旧住在深水埗的老式唐楼里。每天卧病在家,等到侄儿回来就担当教育之责,和僱佣的女佣也相处和谐,叫人家女佣觉得这个面黄肌瘦病殃殃的东家虽然十分病态,倒也好相处。 王霁月用她全部的时间回来调查姜希婕到底去了哪里。回香港的第一时间,安顿好家人之后,她就回到深水埗来找人,结果物是人非,她又只好堵到邮政去,差点没把邮局翻个底儿掉。整个邮局都怕了她,由她去了。终于,在邮局经年无人管理的库房的一个旧麻袋里,找到一堆因为各种原因无处递送的邮件。她不明白姜希婕给她写的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地址收信人俱全,邮资不欠,却被滞留在这里,彻头彻尾的命运捉弄。 信中姜希婕告诉她,因为不知何故的黑社会的追杀,她们将立即离开香港。这伙人肯定是国军同僚,但是到底出于何种目的追杀她们家—前后袭击了姜邺姜颍还有她自己,幸而都不曾受伤—不为人知,不知道是何处得罪过这群准备在香港落地生根的傢伙;无论如何,为了安全起见,她必须立刻离开;她们在美国的预计地址应该是这个,假如写信不回,那就联繫这个人,这个人无论如何都知道她们的下落。 她像看见神灵显圣那样飞奔着拿着信去发了两封加急电报,一封给姜希婕,一封联繫人。想着这下无论如何,总能收到了吧?等待回话的时间不过几天,连病重的王婵月都可以取笑她说,姐姐不要着急,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结果电报不来则已,一来来了三封,第一封,姜希婕说自己大喜过望,问王霁月如何;第二封,姜希婕说她自己人在纽约,一切都好,大家也好,还干起了股票生意;第三封,她说我已动身前往香港,最快五月就到香港。我会直接到深水埗你的住处找你们。 “真是快。”王婵月看完电报,再看看她姐姐,遂吃力的从病榻上撑起身体,拥抱因激动而落泪的姐姐。“真好,姐姐。真好。” 人生总爱峰迴路转,她想,只是不知这峰迴路转之后,路是往上还是往下,是平坦还是崎岖。 是夜,王霁月回到自己的屋里,在灯下打开布包,细细婆娑破碎的玉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她喃喃念道,把玉镯放在这里脸颊上,好像上面还有那个人的体温。 这些年我把我所有的担惊受怕、焦虑苦闷、还有思念惆怅,全都憋在心里,像收集雨水一样收集它们,因为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再见到你,我们会团圆,我说过我来奔你的,我决不食言。 五月的第一天开始,每当有人敲门,王霁月就心跳加速。结果呢,总也不是姜希婕。她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日是姜希婕的生日,王霁月依旧在焦灼的等待。想起之前在槟城那些年,每年姜希婕的生日,她总是要狠狠想她一场,再哭一场,再拿点儿冰来敷眼睛,免得叫人看出来她哭过。 今年,今年, 叮咚。 门铃响了,她飞跑过去开门。狭小的公寓门打开,面前是熟悉的人,只是长了一点皱纹。“希婕。。。”她看着这张脸,有那么一点陌生,然而在这一秒的陌生之后,她似乎又找回了十几年前初见时的心动。 “霁月。。。”姜希婕把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扔—好像里面没有礼物似的—紧紧抱住面前的人。王婵月听见外面她姐姐的哭声,走出来看,看见姜希婕样貌依旧,风韵依旧,觉得好生满足,又不好打扰两人,便撩起珠帘走了回去,躺回床上,霎时沉沉睡去。 门口拥抱的两人好不容易松开,姜希婕捧着王霁月的脸,顾不得自己也在哭,拿出手帕给王霁月擦拭,“不哭不哭。。。好事嘛,好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们带上婵月,带上巍然,一起回去,好不好?”其实她在美国临走时收到了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傅元醒的消息,得知了傅元亨的死讯,也得知了很多王家在槟城的事。她知道婵月患上重病,但她自己的弹片已经取出,她想把婵月带到美国去治疗,无论如何,试一试呢? 王霁月听闻此语,觉得更是心酸,又说不出,只能哭着摇头。姜希婕只好先安慰她。待安抚好了,两人整理情绪,这才走进屋里去看王婵月。 第267页 王婵月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姐姐和“姐夫”重聚之后,她完全松懈,好像觉得自己可以死了,姜希婕来了没两天她就开始发高烧,长时间的昏迷不醒。叫医生上门来看了几次,只能打打退烧针让她好受,无事可做,只能等死。王霁月心里难受,姜希婕远道而来,心中虽有大喜,见到王婵月这幅来日无多的样子,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的碎了。她曾想王婵月能够在那一段情里找到一生寄託,不枉此生,谁曾想世事变迁,一切会变成这样子。她没有自己亲弟弟的消息,枉论傅仪恆,不知道那人过得如何,是否后悔,倘若知道婵月这些年来的样子,又是否觉得难过。王婵月神志清醒时,会和她说话,和她叙旧,问她当初离开时的种种,总是叙着叙着旧,就哑然无声,眼神涣散了去。 六月八号,王婵月彻底油尽灯枯。夜里,她躺在病床上,床边是她的姐姐“姐夫”。她看看站在两侧的两人,“姐姐。。。”“嗯。”“真好。”“唔。”王霁月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我死了。。。你们就去美国吧。”“好。我们会去的。”“坐船的时候。。。”“嗯,”“把我撒在海里。。。”“好。” 她笑了笑,闭上眼睛,唿吸变得缓慢而沉重,平静的彻底消失。在这短短的逐渐失去唿吸的过程中,她并非归于一片黑暗。在她回忆的倒带中,她看见很多很多的过往,看见所有已逝的亲人,可是每个人都向她摇手作别,父母向她摇手作别,傅元亨向她摇手作别,三哥向她摇手作别。白色的光笼罩着她,她追着这束光走到尽头,看见傅仪恆在那里等着她。 她以为傅仪恆也要和她摇手作别,傅仪恆却没有,只是邀请她一起走进那束光里。她无声的喊,等等我,等等我,这次千万别放开我。加快虚无的脚步,跑进了光里。 而她的身躯已经闭上了眼,逐渐变得冰冷。她的两位姐姐正握着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作者有话要说: {85}1954年2月2日 {86}英国海外航空781号班机空难。1954年1月10日 {87}刻意设定。不知真假。 {88}现存。于1937年启用。玛丽医院为当时远东地区规模最大的医院。 “等等我呀!”哎呀心好疼。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后来死了很多人,傅仪恆不知道。但她多多少少看见了一点苗头。潘汉年失踪之后,她觉得自己也快了。果不其然,上面下来了通知,与通知一同到来的还有逮捕她的人。丈夫与她假结婚这么些年,倒还结出一股子朋友之间的友爱来,此时本来准备喝止来人,傅仪恆却对他摇了摇头。他想起前两天傅仪恆跟她说的话,于是只能沉默不语,任由她被带走。 我要是被抓了,你就要想尽办法留下来。否则我头上的帽子,就没人给我摘了。 傅传义早已去世,北平的和平解放还是给他带来了声名地位,傅仪恆作为重要功臣分到的却不多,好像一切都是她该做的。也罢,和平解放本身就是一种伟大成就吧。眼看自己的理想真正实现了,她却没有感受到意想中的狂喜,她只是觉得有点落寞,就像之前每一次执行任务那样,她没觉得多么光荣伟大,也没有什么后悔愧疚之类,她只是觉得落寞。这种感觉在婵月走后,更加分明,更加蚀骨,更加阴魂不散。 这么多年过去了,婵月你过得如何?我已经是五十三岁的中年妇人,不过几年就要变成真正的老婆婆了吧。建国以来,她再也不穿曾经的那些华丽衣服,一门心思当她的新中国的新妇女—即便打心眼里觉得这些衣服毫无审美可言。 也许衣服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暗示。 她被划分到公@安@系@统@,有了一份正大光明的职业。她和父亲住在一起,父亲在解放后把自己原有的住宅退了,重新租房住,作风堪称“沖退{90}”,她也继承了。但她有时候觉得,父亲小心做人,无可厚非。自己又怎么了?一个新的国家新的制度已经建立,新的时代已经开始,大家还不得一起朝前看往前走吗?猎人还没想狡兔死走狗烹呢,宵小之辈你们到底在着急什么? 她自问谁也没碍着,犯不着被谁给拿出去游街示众沽名钓誉。 可她敏感的感觉到气氛不对,果不其然,潘汉年不见了。别人都觉得老潘又是去出什么特殊任务,还有亲戚来问她知不知道老潘的下落,因为董慧{91}也不见了。她直觉不好,遂对丈夫有了那么一番交待。她知道假如潘汉年被捕会是以何种理由,差不多的事情她也干过,她还要更加不“纯洁”一些,她还与潘汉年有牵扯。 事实证明她猜错了罪名,但下场是一样的。 她在狱中先是被审讯,再写检查材料,种种种种,自不待言。她多少知道一些这些手段,只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招到自己头上。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可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满意,大概希望她招供出更多的人来,战犯也好,敌特也好,以便一网打尽。她不愿意,不想祸及他人,对方遂以丈夫为要挟,她反而笑了:“你们要是能找出他与之有牵扯的材料,那就有了鬼了!我离开重庆回上海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大家都是无产者,无神论者,总不好相信有鬼吧?”审讯人员拿她无法,只是说她必须交待她自己的问题。她想问能不能和丈夫联繫一下,但想想还是算了。他应该会记得给50年死于抗美援朝的姜希峻扫墓的,钱也会按时汇去。 第268页 审讯没给她造成任何肉体创伤,她却对这一切失望透顶。她似乎已经能够看见千万人的鲜血要在苏联式的清洗下流干,要付出更惨重的代价。这样的骯脏龌蹉,只能用血的代价来洗净。而她呢,她似乎等不到那一天了。她也斗不过这些人。这种时候她才发现,她才想清楚:若非有最高的授意—哪怕是受人撺掇的授意—谁敢干这些事情?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谁人得外。 她觉得绝望极了。积攒了几十年的绝望终于到了临界点。 六月八日的晚上,她还呆在牢房里。今天又交了一份检查材料,她倒也不指望对方会满意。她已经累了。仔细听了听,确定看守已经走了。大牢里空荡荡的,不远处势必还有人在奋笔疾书。她悄无声息的脱下囚服,用牙咬破,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撕起来。 听到婵月婚讯的那一天,她一个人独自在老房子里喝酒。喝了一晚上,数了漫天的星星,一点醉意都没有。从那以后,她再也无法喝醉。无论是庆功的酒席还是节日的家宴,白酒洋酒,她再也无法喝醉,中枢神经的眩晕中,她的神智依然清醒。她偶尔会想起婵月,偶尔会梦见婵月。她会想,婵月你现在是在槟城吗?还是在美国?和元亨过得好不好?你的伤好些了吗?你们有没有孩子?如果有,男孩女孩,有几个肯定好看,肯定像你。她有时梦见婵月在哭泣,有的时候梦见婵月像之前那样对自己撒娇,有的时候梦见婵月受伤的时候,医院走廊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有一次,她梦见婵月抱着一个小男孩。梦中她不很清楚那是谁和婵月生的孩子,只知道是婵月的孩子,而她,非常非常的爱这个孩子。 你离开我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永夜。其实我最经常梦见的,是你嚎啕大哭,却不愿意让我靠近的画面。我知道我已经对你造成了永远不可弥补的伤害,同样对我自己也如是。 对不起,婵月,对不起。 她把用囚服绑成的绳索套在房樑上,仔细确定已经绑好,且稳固,双手抓住绳索,先把自己拉离床面,再用尽力气把脑袋放了进去。 我一生也许做了不少错误决定,尤其是关于你我的,婵月。就让我再做最后一个正确的吧。 松手之前,她想,你会不会已经到了那边呢?转念又笑了一下,不会的。 从来我都比你快,我在那边等你。我们再也不分离,我等你,我再也不离开你。 傅仪恆像张开怀抱似的松开了手,身体悄无声息的悬挂在北京的夏夜中。 七月一号,姜希婕和王霁月离开香港,前往美国。王巍然对重新见到他的姜阿姨很高兴,但是小姑去世,他小小年纪接连失去亲人,有些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安静睡在舱房里。八天后,船正在太平洋上航行,黄昏时分,海上日落非常壮美,姜希婕和王霁月站在甲板上一起观赏。王霁月一声不吭靠在姜希婕肩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曾经的所有的美好的时光。好像她们从未分离,曾经经歷的所有苦难只是波澜。 “拿出来吧。”王霁月说,“这会儿最好看。”姜希婕遂弯腰把骨灰罈拿起来,甲板上也没有别人—回美国的航线是在不断倒时差,别人这会儿都睡了。王霁月用手帕轻轻拿上一捧骨灰,甩手扬了出去,撒在风中,落在太平洋里。姜希婕一手抱着骨灰罈,也如是动作,不过多久,骨灰就散尽了。 “再见了,婵月,再见。。。”王霁月对着大海轻轻唿喊,而后克制不住的哭泣起来。姜希婕揽着她的肩,也流下泪来。落日的余晖照在她们身上,像暧昧的眼神,也像关爱的圣光。姜希婕好像在阳光因为折射而产生的五彩中再一次看见了婵月的脸,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的脸,活泼可爱,古灵精怪。 她一生所爱的亲人,朋友,如今凋零殆尽,除了孩子们还在,就只剩下身边爱人。说不清这倒是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轻吻爱人的额头,在心里默默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流眼泪了。我们的余生将会快乐,再也不会有这样蚀骨的哀伤。 再见了,婵月,再见。 抵达洛杉矶之后,一行三人又转乘飞机回到纽约,回到姜家在曼哈顿的豪宅。一进门,王霁月看见姜邺已经长得一表人才,姜颍还在行云流水的演奏钢琴,姜琅坐在她姐姐身边看着书,赵妈坐在客厅最舒服的角落里,戴着老花眼镜,和姜邺抱怨他老不回家吃饭。 大家看见她,脸上都绽放出笑容,特别是姜颍,立刻冲过来抱着她。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容颜很像她的父亲,气质很像她的母亲。又到赵妈面前问候老人家,赵妈笑言:“你是不知道,没你的消息的时候,这个小王八羔子,”她指指姜希婕,“苦瓜脸,都挤得出汁儿来。得了你的消息的时候,呵,像个猴儿似的!差点了上天去了!”王霁月说她还算有良心,说话算话,给您养老了呀,赵妈年近九十,一如既往,看来准备践行誓言活到一百二十岁,“我都快八十了,她才给我养的老!我要是不活这么久!还无福消受呢!” 到了纽约,她才算了解了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才生姜邺,哥伦比亚大学的在读生姜颍,觉得全家都读哥大实在无聊要去别的地方—遂被赵妈训斥—的姜琅,三个傢伙这些年来在美国的日子,感嘆出来还是出对了,否则如何成为这样的人?路上她和姜希婕说起姜希耀,姜希婕嘆气,说兄长现在在台湾,负责守卫金门,总得还说还行吧,死活不肯放他走。“他现在自己倒是开心了。也好,毕竟有大嫂陪着他。等到退休了就过来吧。” 第269页 王霁月当夜很是疲倦,靠着姜希婕,阔别多年的安全感让她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姜希婕在床上看着她,笑嘻嘻的等着她起床,恍惚间,若非房子的装潢不一样,她还以为又是一场梦,梦见少年时,在姜家留宿的日子。 “起来吧,九点了,下楼吃早餐。”她点点头,姜希婕遂上来亲了她一口。姜希婕想起身,她却忽然不舍似的,扑过去抱着姜希婕的腰不让她走。“别走。” 姜希婕笑了一下,那是她熟悉的笑声。姜希婕解开她的双手,转过身扑过来,再把她的双手握在手中,放在唇前,“我不走,我再也不走,哪里也不去。我们相爱相守,同生共死。” 她笑了,因为有了皱纹,笑意很深,“好。” 终 作者有话要说: {90}谦让。 晋 葛洪 《抱朴子·行品》:“士有含弘旷齐,虚己受物,藏疾匿瑕,温恭廉洁,劳谦沖退,救危全信。” 唐 柳宗元 《送严公贶下第归兴元觐省》诗序:“吾子以沖退之志,端其趣向;以淬砺之诚,修其文雅。” {91}潘汉年的妻子。 漫长的旅程 美国东部时间2015年5月22日,晚上21:16.大概十分钟之前,我写完了《双镯记》。这个周日写的意外的顺,毋宁说也归功于双臂意外的不那么疼—兴许是坐姿的正确—在此倒可以作为久病成良医的良医奉劝大家:长时间打字,千万记得手肘不要悬空。 今天写的很顺,一口气写了五章一万八千字,一口气完结。体会到了村上春树所说的那种“在书房里写八个小时”的“很舒服”的感觉。大概我写小说,完结的时候多半如此,总是最后几章一口气冲刺结束,可能因为结局总是事先想好了。这一点倒是与大文豪村上不同吧,他大概从来不想结局,而我总是在脑海中浮现一个结局,再在路上不断搭桥,一路抵达这个结局。 这个结局,也是我在写这篇小说之前就想好的。何人生何人死,何人留下何人远去,我都想好了的。在写的过程中因为史实的不断出现、对史实的了解也不断改变、从而不断修改着最终的时间,比如傅仪恆最后的自杀的契机最开始定在反右斗争扩大化的时候,后来写着写着,改到了她被潘案牵扯,选择自杀:但总的来说,整体的意向、对小说的总体感觉的把握,从始到终没有更改。 之前写的小说,尤其是《长乐未央》,有人表示处理非常草率。我作为作者事后看来,也觉得很草率。没办法,年纪放在那里,不成熟就是不成熟。阅歷影响笔触,一点儿勉强不来。写《北上列车》的时候,我尽量着重心理的描写,希望能掌握描写人物心理的窍门—这里说掌握,倒不如说是学习,离钻研,离精益求精,还差很远。而这一次,我是想写一个具有宏大故事结构和歷史背景,处处都能有据可依的故事。将故事放在自己曾经经歷过的环境不难,放在自己完全没有经歷过却又真实存在的环境里会怎么样呢?这是我在本文中竭力挑战的一个方面。我用考据—力所能及的,大部分基于维基百科的—来了解和还原那个时代,不得不说:第一,有的时候还原的我自己都沉浸其中,这应该是作者应该具有的能力,或者说也是写作的一种享受;第二,有的时候依然还原的很差,假如好的话,方言是应该突破的一个点,可惜才疏学浅,突破不能,建筑上也是,可惜既无时间也无心力去详细考据;第三,在整个考据的过程中,常常发现一些之前不知道的歷史有意思的细节,越发觉得对那段歷史着迷。 我为了不出现时间上的bug,不要写着写着忘记时间(然而这依旧经常发生),专心做了三个excel当作时间表,总时间表,抗战时间表,以及国共内战时间表。前前后后收藏的网页接近300页。如今回望这漫长的一路,虽然丝毫不值得夸耀—查维基百科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还是要对自己说一声感谢。同时这也让我彻底的明白,有不明白就查,就问,找证据说话,是最好的方式。为此我也做了很多标註,这让我觉得很满足,它们既可以向读者解释,也可以帮助读者了解。当然这也是被一个很讲究学术的教授虐过的后遗症。 回看这漫长的五十二万字的小说,在完结的前几天我就开始思索我写得有哪些不足。首先,在小说的开头,节奏略显拖沓,这是一个问题,而且发现的太晚,无力修改。可能是我终究不想读者还觉得这篇小说的人物过于随意,所以尽力写的细腻,让人觉得合情合理,希望你们读起来的时候是这样的。其次,很多既定目标没有达成,人物比重失调。比如本来姜希泽这个人物的设定是为了和傅仪恆形成一个角力,准备一条情报斗争的线的。不幸的是我高估了自己,别说写出来,我连设计都设计不出来。是故半途放弃,导致我很心水的姜希泽的戏份严重不足,傅元瑛的戏份更是如此。这是我在正篇中无力弥补的,假如会有外传,我希望能弥补,但这暂时不确定。再次,最后的部分略赶。虽然这一部分是因为解放战争的速度本来就是很快的,但主观上还是因为我急于完结,不想拖沓的像之前那样描写局部和片段。这样虽然给最后收尾部分的故事造成了疾风骤雨一般的宿命感,但客观来说,赶就是赶。 第270页 整篇文,都可以更好,但我才疏学浅,还赶时间,最终只能抵达这个地方。但这不影响我爱它,包括四位主角。 一开始,我打算用姜希婕王霁月的故事来写我所希望的爱情,即便经歷风雨也依然相伴终身的坚贞不渝的爱情,连世事变化的风云也不能打垮的爱情,完全理想中的爱情。而后我又创造了傅仪恆和王婵月,准备用她们写被世事变化所折磨和破坏的悲伤的爱情,现实的、属于那个时代的爱情。完结了再来看,我完成了这个目标,甚至到后来,傅王的感情线更加吃重,这既因为我所设定的剧情—剧情到后来,不如说是在自己往前移动—也因为我个人的潜意识里的偏好,可能我还是善于写虐吧。今天早上从二人分离的那一章开始写,自己哭了一场。写到她们各自后来的经歷,又哭了一场。再写到她们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以及姜王二人在船上抛撒骨灰,写到王霁月说“再见了,婵月”的时候,我再一次觉得我心如刀绞,我感觉我真的告别了我笔下的这位婵月姑娘—她也许多少也是个我自己,可她更多的游离于我而独立存在—并且在那一刻,我哭喊着告别了她,在心里真诚的、像每次看见战争带来的苦难然后祈祷世界和平一样,祝她在天国幸福。 这四位主角,是我写文以来,塑造的最成功的角色。我爱她们,感谢她们陪我走了这一路。也感谢读者们,你们,陪我一直完成这一路的旅程。感谢一直留言的各位,留言就是我每天更文的一大乐趣了。有人说每一章都有些感概,感慨完了又不知道自己在感慨什么。这也许就是人生,就是听故事的一种感受吧。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们会忽然回忆起这种模煳的感受,并且最终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从去年二月28日开坑,一直写到今天,差不多一年零三个月,写完这么长的小说,果然是走了很长的路途。期间我有过几天也写不完一章的时候,回了国,醉了酒,浪了一回,经歷了自己非常心酸的日子,也邂逅了自己的爱情,时间还在向前走着,这段故事却已经到了终点。16年的上半年因为接近毕业所以基本没什么课,每天早上都像有魔咒一样着急起来,打开文档,每天都是新的一章等待我码出来。我切身的感受到了那种对着空白文档却码不出来的很痛苦的感觉,有时要强迫自己休息放松才能继续。这样持续了一年多的日子,到头了。明天我要五点半起床去送室友,难得的是,送完她们回到家,我打开电脑,却不需要更文了。 想想是不错的休息,却也感到惆怅,甚至于相当的不舍。任何旅途都是如此。有时写完一篇长篇小说,最享受的是写最后的这份后记。好像一场了不起的远行,只是为了最后落笔在一篇游记上。但谁也不能否定,我们在路上得到了非凡的享受。 以后本文可能还会有小的更新,是抓虫。外传暂时不确定,可能人会先出去浪。往下会先填之前那个搞笑短篇,但也不确定,也是个脑洞不好开的故事。但,写作是不会放弃的。 双镯记,自己想了这个名字,后来发现还真的有。在我这里,它既指姜希婕王霁月手上的两对镯子,也指两对情侣间的羁绊。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个好名字。本文,也是我喜欢的作品。 感谢大家的阅读。希望你们喜欢《双镯记》。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