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昆仑来》 第一章 序章 天机三十一年。 六月的琵琶岭,山石嶙峋,虬枝枯叶,没有一丝暑气,连个鸣虫都没有,安静得可怕。偶而一只鸦雀,扑棱着翅膀一飞冲天,都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狭窄的道路两旁,还散落着打斗的痕迹,隐约的血腥气,似是提醒众人,那一场截杀的余波还未过去。 元州绾氏不知抽了什么风,少家主绾宜亲率族中六百仙修,千里奔袭,在琵琶岭围杀长州莲氏少主莲英和大小姐莲芙一行十二人,同时突袭莲氏所在的白鹤城。幸得莲威大弟子、莲氏十七代首徒无常元君雪千影赶回援助,又恰逢莲氏族老肃风天士莲康从北境赶回,再加上恩氏等几个莲氏附庸家族全力驰援,这才免去了莲氏灭族的惨剧。但绾氏的突袭,仍然造成极为惨重的后果,莲英莲芙重伤,莲氏仙修死难数百,仆众死伤过千。 接到消息的众世家还没来得及谴责绾氏,又一条惊天的消息传来:正在玄州夜氏做客的莲氏家主莲威和夫人金悯遭遇了刺客。莲威当场死亡,金悯重伤。雪千影不顾伤势,亲赴夜阳将师父的尸首和重伤的师娘迎回,更与夜氏翻脸,出手打伤了夜氏家主夜一行。回到白鹤不足三日,大小姐莲芙重伤不治,金夫人在丧夫丧女的巨大打击之下,自杀殉情。 莲氏是天下少有的能够传承千年的大世家,一面因为家教门风正直温厚,另一面也是因为世代镇守北境、对抗兽人族入侵的功劳。莲氏的丧礼,各大小世家家主、族老纷纷赶来,却未曾在丧礼上见到雪千影的身影。起先众人都以为她为了莲氏受伤不轻,没能抛头露面给师弟撑场面,也没人在意。 没想到,众人还未离开白鹤,便有消息传来,雪千影独自千里追杀绾宜一行人,一直追到了绾氏所在的元州,将绾宜所率仙修几乎屠戮殆尽,逼死前来接应姐姐的绾氏二小姐绾宁,更当着绾氏家主绾筠的面儿,杀了绾宜。 绾筠当场被气得吐血,但雪千影并没有善罢甘休,一口气将绾氏所有仙修屠杀干净,但并没有迁怒绾氏旁系、姻亲和仆众。 元州绾氏,就此“灭族”。 一人屠一族。自仙尊开鸿蒙划州府立六律以来,还是头一遭。 莲氏遇袭,绾氏的手段虽然不够光彩,但世家之间倾轧争斗向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世人更多的是看戏心态,假惺惺的去吊唁一番,说两句客气话,就算是心意到了。没想到,莲氏出了个如此强悍的人物——自然以前这位无常元君灭杀兽人族的威名也是如雷贯耳,但杀人能和杀狼一样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能有灭人全族的胆量和实力?而且灭的还是十大世家之一、传承了几百年的绾氏。众世家一时难免“唇亡齿寒”,纷纷跑到祖州,面见泽德广,言辞切切,口口声声伸张正义,实则杀之而后快。 泽德广碍于“民意”,不得不广发请帖,邀请天下各大小世家家主、族老,以及声望极佳的散修们,于琵琶岭外集结,随他一起前往莲氏,讨个“说法”。 有忌惮的,自然也有叫好的。炎州潇氏家主潇铭圭就在泽氏舌战群雄,为雪千影据理力争。更说出“你们不过是没有那个实力,若是也有如无常元君高绝的修为,别说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利益,你们也能灭族屠城”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支持潇铭圭这种说法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两相权衡,眼下扼杀一个强横霸道的无常元君好像对家族更为要紧——毕竟她雪千影今日能灭了绾氏,明日也能灭了别家,难不成因为她一个,莲氏从此说不得碰不得? 故而群情激辩的结果,自然是潇铭圭惹下众怒,众世家不肯应承这种“污名”,纷纷站出来与潇铭圭为难,可他却不再争辩,只表示会跟随前往长州。众世家虽然“放过”他,但对他并不信任,谁不知道,他的儿子,还是莲威金悯夫妇抚养教导长大的。这次潇铭圭人虽然来了,但肯定是要站在雪千影一边的。就连看似大度的泽德广,也专门派了两个得力的心腹,看着潇铭圭。 于是世家不论大小,纷纷装聋作瞎,不再提及绾氏突袭围杀的恶行,皆道是雪千影此番行事不妥,群情鼎沸,同仇敌忾,誓要她一死以谢天下。 可他们却忘了,莲氏此番损失也十分严重,族中长辈死的死,伤的伤,除了一个德高望重但很少过问俗事的肃风天士,全靠一群小辈们支撑到如今——那重伤未愈连继承典礼都没办、却已经着手重建家园的少主莲英,如今也只有二十二岁。 泽德广率众走在最前。为了壮声势,也是施压,泽德广没有率众人御剑,而是步行,为的就是给莲英足够的应对时间,教他主动出来,方便谈条件。更为了能够引诱雪千影露面,只要她敢露面,自己就能煽动众世家围杀之。能杀了最好,杀不了也无妨,雪千影手上的血债越多,自己对莲氏下手就越合情合理,越光明正大。 这时有泽氏族人来报,已经将此番前来的世家清点完毕。不出所料,夜氏没来人。 泽德广冷笑一声,心里想,那夜氏巴不得让雪千影做未来的家主夫人呢。夜一行为了亲侄子,别说这种时候不肯露面,便是雪千影打伤了他,也能忍气吞声。夜氏少家主夜小楼,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雪千影不惜与抚育自己多年的伯父反目,与家族决裂,叛出夜氏。这么大的消息,至今没有传开,也是这位夜家主有心封口的杰作。 更何况,十大世家向来明哲保身,此番除了潇铭圭和康州莫氏莫雪歌,也只有家主刚刚死在了雪千影手里的宁州陈氏派了几个族老过来装装样子。其他大世家一律借口推脱,不肯露面。 相比潇铭圭,泽德广更担心莫雪歌。在绾氏被屠的当天,雪千影已经重伤,且落入绾氏几个旁支的手中,眼看就要丧命。结果莫雪歌亲自带人奔袭元州,不声不响的将好友雪千影给救了出来,并亲自千里护送回长州千灯,还将自己的义兄、钟南山药王谷安下士的关门弟子、人称盲医的修正留下给雪千影治伤。此番泽德广邀请各世家前来声讨莲氏,莫雪歌姗姗来迟,没带什么人手,也不为好友分辨,但却亲手送上了绾氏这些年作恶的证据。 泽德广看了这些证据,却没有公之于众,值得出了个“事出有因,但莲氏和无常元君仍需为绾氏的事情负责”这么个结论来。奇怪的是莫雪歌并没有当众争辩,还跟着一起来了琵琶岭。 潇铭圭没少给莫雪歌脸色看,但莫雪歌浑不在意,也不与其他人搭话,只是默默的跟着大队前行。 “家主,出了琵琶岭就是长州地界,怕是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咱们要不要休整一番?”瀛州曹氏家主曹玉楼道。 另一边,生州诸葛氏家主诸葛微雨也道:“咱们缓一缓,给他个薄面,不然大咧咧的直接扑进白鹤城,像是咱们这帮长辈有意为难似的。” 明明就是有意为难,却还要高呼大义,虽然这般行径很不要脸,但两人的话还是深得泽德广的心意,他笑着点了点头,又对两人称赞了一番,心里却是冷笑,曹氏不堪大用,诸葛微雨也不过是个满腹野心的草包,但有这么两个蠢货马屁精上赶着做马前卒,倒也不错。 “传家主令……”按照礼仪,曹玉楼应该称呼泽德广为泽家主或是泽世兄,一声“家主”,摆明了是自降身份,成心讨好泽德广。果然话一出口,泽德广身后不少人都发出了嘘声。 曹玉楼不以为耻,反而清了清嗓子,更大声的说道:“传家主令!……” 然而话音未落,前方探路的泽氏子弟狂奔而来。 “家家家主……不好了,前面……”泽氏子弟气息还未喘匀,话都说不清楚。 “不要慌张,当着这么多家主族老的面儿,不要丢泽氏的脸。”泽德广心里暗喜,但脸上还是做出一副和蔼态度,更伸手扶住行礼的弟子,“慢慢说,前面怎么了?” “无常元君,在前面!” “轰——”泽德广身后炸了锅。 “带了多少人?”曹玉楼忙问。 “一……就一个人!”泽氏子弟大声答道。 一个人能掀起多大风浪,要看这个人是谁。 无常元君,雪千影,掀起的风浪,绝对是山呼海啸般的滔天巨浪。 仿佛为了配合众人的不安,琵琶岭仅有一线的天空之中,突然闪过一道长长的闪电,接着一个雷炸响在头顶,远近的枯树上,一大片鸦雀闻声而起,遮天蔽日,惨叫着逃遁远去,让泽德广身后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来,来了!”不知是哪个不经事的家主颤颤巍巍的喊了一句,泽德广这才回头望向前方。 狭窄的前路,一个白衣女子,撑着一把血红罗伞,缓缓而来。 第二章 讨伐 女子走得不快,雷声戛然而止,她的脚步也停了下来。红伞白裙,鲜明的对比或许很受人瞩目,但此时此刻静如九幽的琵琶岭里,却也显出几分单薄。 但气势不是靠人数撑着的。比如泽德广这边,虽然有近千人之众,但一个个大气不敢多出一口,张着嘴也不敢说什么,全然被对面一个人给压制了。 甚至几个心智不够坚定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若不是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手疾眼快将他们打晕,怕是还要更丢人。 “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一个小丫头!”元州蔡氏家主蔡瑁大喊大叫给自己壮胆,可身体却十分诚实的向后退去。 泽德广在心里乐开了花,这帮人眼下越是扶不上墙,过一会儿动手的时候就越是凶残。但他脸上还是显现出丝丝怒意,气沉灵海,将灵力威压散开,更大喝一声:“大家不要乱!” 听见这么一声吼,还真的镇住了这群人。 泽德广更向前一步,迎向雪千影,没等他先开口,对面的女子轻轻扬起伞,露出一张温婉的脸,脸色略有些苍白病态,但并不狼狈,反而妆容精致,钗钿光鲜。 泽德广只瞟了一眼,摇了摇头,心中冷笑:还真是个小女子,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思描眉画眼? 也罢也罢,堂堂无常元君,黄泉路上体面些倒也无妨。 “诸位不请自来,气势汹汹犯我长州,意欲何为?”女子朱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温婉。 曹玉楼上前一步:“自然是去往白鹤,找找莲……莲家主讨个说法!” 曹玉楼被雪千影瞪着,声音越来越小,甚至作为一个长辈,都没敢直呼莲英的姓名。 雪千影勾唇一笑:“什么说法?” “你屠戮数百人,元州绾氏几乎灭族,自然要给天下一个说法!”曹玉楼强撑着气势,大声叫道。 雪千影竟然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不错,绾氏千里袭杀我莲氏少主,又派人刺杀我师父师娘,并嫁祸夜氏,如此作为,确实应该给天下一个说法。” “你这是颠倒黑白……”曹玉楼正要与她争辩,却听身后一人一声怒吼跳了出来。曹玉楼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让开,只见元州绾氏的一个旁支,名字叫做绾业的,挥着长剑跳了出来,口口声声要跟雪千影拼命,为绾氏复仇。 曹玉楼看向泽德广,泽德广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拦阻。这是他事先跟绾业商量好的。绾业出名,泽德广出力,无论是否能够杀掉雪千影,但师出有名又占了为主家复仇的大义,而后泽氏会帮他继承绾氏遗留的一切。从一个旁系小人物,摇身一变成为绾氏这等大世家的家主,这样的诱惑力,别说挥剑冲杀,就是真的去跟雪千影拼命,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可绾业审时度势的眼光不行,眼下这个情形,泽德广最多动动嘴,不可能公然出手帮他。若是雪千影发狠,直接要了他的命,除了给这边再添几分声讨的底气外,几乎没什么价值。 在绾业越过自己身边,泽德广这才伸出假意拦阻的手。出门之前,自己与最为得力的谋士冷月寒推演各种可能,若是雪千影当面出来与众人对峙,那么有些牺牲反而是好事,鲜血的刺激强过任何说辞,再加上泽德广的煽动,众怒之下一拥而上,这是非常理想的结局。就算莲英赶来,可法不责众,混乱之中看不清究竟是哪个动了手,莲氏想复仇,就真的要与天下为敌了。 绾业见泽德广没有阻拦他,心里一喜,以为自己拍对了马屁,提着剑,不管不顾的冲上去,一剑直刺雪千影,还高呼着为家主报仇的口号。 雪千影脚下没动,手中罗伞轻轻一转,血红色的纱幔和珍珠流苏飞扬起来,伞面上,两只轻纱织就的锦鲤仿佛活了过来,游曳嬉戏,突然游离了伞面,直奔绾业扑来。 “不好!”有人暗叫一声,想要援手已经来不及,两条锦鲤穿梭游动,速度极快,最终化为一条蛟龙,穿过绾业的胸膛,而后仰天发出一声龙吟,在空中盘旋数周,散落为漫天灵光,消隐不见。 而被蛟龙穿胸而过的绾业,整个人被击退数步,而后就像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众人则被这一幕鱼化龙惊得魂魄出鞘。 不多时,一口鲜血喷出,绾业仰面倒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几个绾氏族人连忙扑上去将人抢回来,只见绾业面色如金纸,口鼻处尽是鲜血,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身上完全看不到伤口,但显然人受了重伤。 “这便是名仙擂上及时收了的那一招?”鳞州青氏派来的族老、人称青氏二老的老大青子衿捻髯一叹。他对去年名仙擂上,云齐天士夜小楼与雪千影争夺擂主时的场景记忆犹新。最后一招,夜小楼使出了自创剑招沧海月明,剑气稠密如汤汤海水,灵力恢弘如昭昭明月,攻守兼备,十分难解。当时,雪千影便使出了这一招,但未等鱼化龙,就收了招,因此被夜小楼的剑气裹挟,双双跌下擂台,算成了平手。 “若是当时这一招成了……”青子衿眯着眼睛,看向自家弟弟青子吟,“天台山能不能扛得住不好说,但两败俱伤是一定的。”说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千影小友更胜一筹。” 青子吟点了点头,他脾气火爆性格高傲,能入眼的人极少,对雪千影的性情更是极为不喜,但对她的修为却十分敬佩,甚至可以说一个服字。 泽氏的医师给绾业诊治,并将结果告知自家家主:绾业性命无虞,但一身修为已经废了。眼下重伤也需要将养十天半月才能醒来。泽德广为显示自己仁厚,派了泽氏的人护送他回元州。 这一招大大的威慑了众人,可众人杀她之心也更盛。泽德广见一切都在自己的谋划之中,心中很是满意。 “无常元君,你又伤了一条人命!”诸葛微雨看见泽德广使的眼色,立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可他身边的潇铭圭却冷笑一声:“仙修拔剑,就意味着不死不休。全力反击才是情理之中。难道诸葛家主眼见对面一剑刺来,不闪不避不相抗,还能口吐莲花讲道理?” 潇铭圭的冷嘲热讽,诸葛微雨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指着雪千影:“你仗着莲氏千年的声名,仗着你在北境抵挡兽人族的功劳,如今已经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了吗?雪千影!”诸葛微雨指着眼前的女子,“清泉天士泉下有知,见你如此,也定会痛心自己多年疼爱,竟然骄纵出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 雪千影低头看着自己喜欢的裙子上溅了几滴绾业的血,觉得有些可惜。根本就没听清诸葛微雨前面的话,但听到最后一句“清泉天士”四个字,她突然抬起头来看向诸葛微雨,心说这副让人酸倒牙的样子真让人心烦。 “诸葛家主,好好地,怎么还牵扯到长辈了,你这是在骂我师父师娘管教无方么?”雪千影皱起了眉头,强大的灵力突然全数迸发出来,强悍的威压之下,若不是有泽德广护着,诸葛微雨可能已经趴在地上吐血了。 一旁的曹玉楼想要拔剑,却被泽德广按下,现在还不是时候嘛,他要逼雪千影先拔剑,这样才有振臂一呼号令众世家围杀之的理由。 瞥见曹玉楼和泽德广之间的小动作,雪千影突然收了威压,嘴角带笑:“诸葛家主的意思我听懂了,你是要代绾氏与我一战?” 诸葛微雨将手按在剑上,支吾了半天,噎得满脸通红,骑虎难下,终究还是没敢拔剑。 “你当天下世家真无人敢与你一战?”曹玉楼的侄女、瀛州曹氏的少家主曹冰心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你们莲氏一贯不讲道理,你那个师弟,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天下第一护短之人。今日若是有人代元州出头,万一失手伤了你性命,来日莲英必然撕闹不止,在场的大多都是长辈,难不成还要跟小孩子胡搅蛮缠吗!” 雪千影盯着曹冰心,这位曹少家主的修为虽然被自己废了,但这张嘴倒是愈发厉害了。贬低了莲氏,抬高了诸葛微雨,还顺带给泽德广铺台阶,这般聪明才智,若是用在正途,来日曹氏必然大兴。可惜了。 果然,曹冰心说完这番话转身对泽德广一揖到底:“泽世伯既然没有责备我等叨扰,愿意以世家之首的身份为绾氏出头,那么此事该如何处置,还请泽世伯调停一二!” 泽德广心里对曹冰心很是满意,脸上却摆出一副为难态度:“此事虽说是绾氏挑起,但元君滥杀之过,也不可不追究。”泽德广的话看似十分公正,更沉思片刻,环顾四周,似是对身后众人劝阻:“然而无常元君是多年来对抗兽人族的英雄,北境防线多年安稳无虞,也是仰仗无常元君的威名赫赫,我等毕竟都是前辈、长辈,以大欺小,也不像话。” “既然如此就请泽家主拿出个章程来,我们都听泽家主的!” “对,我们都听泽家主的!” 泽德广的话还没说完,元州几个小世家的家主,蔡瑁、常乐等人就抢着附和。 雪千影眉眼弯弯,看着泽德广。 “你自裁吧。” 第三章 逼迫 “你自裁吧。”泽德广盯着雪千影的眼睛,“既全了元君的名声,又搁置了两家的仇怨,岂不是两全其美?” 焦躁嘈杂的琵琶岭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夹杂着血腥气,呼啸而过的唰唰声。 雪千影垂下双眸,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伞,轻轻阖上,收了起来。 泽德广知道自己计策将成,几乎是控制不住的狂喜。 “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在此立誓:你自裁之后,元州各家族势力,不得再以绾氏的名义,与莲氏寻仇。若有违者,我泽氏必将全力讨伐之!”泽德广继续施压,“元君,我也是为你、为莲氏着想。莲氏遇袭,遭受重创,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元气。元州诸人不敢与元君纠缠,但对莲氏,就未必会如此惧怕。而占着复仇的大义,我等又不好干预,到时候两败俱伤,累得莲氏一蹶不振,将来元君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清泉天士夫妇?” 泽德广越说越快,笑容几乎从心里发散到脸上,突然,“锵——”的一声,笑意生生凝固在眼角眉梢。 雪千影挽了一个剑花,手中长剑迸发出刺眼的灵光。 “这是……仙尊的佩剑,不见万物!”青子衿活得够久,见识自然够广。当他吐出“不见万物”四个字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在世家的印象里,雪千影有三把剑。一把是清泉天士莲威亲手锻造的细长佩剑,剑格处有细碎的珠贝花朵装饰,名字叫做无归,如今就插在北境防线外的战场正中,算是人族与兽人族之间的界碑。另一柄叫做红尘,是昆仑末代仙主雪靥的佩剑,两年前昆仑遗墟试炼,雪千影从昆仑神殿里寻得,据说千里追杀绾氏众人用的就是这把剑。 还有一柄佩剑,大家都听过但是没见过,便是当年仙尊于蓬莱羽化,将自己的两把佩剑赠给了雪千影和夜小楼。送给雪千影的,就是这把声名显赫、华丽隽美的不见万物。但世人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因为雪千影本身就很少拔剑,一把血红罗伞,足以令天下仙修望之胆寒了。 眼前这一柄陌生的长剑,形似一根凤羽,上有锦鲤盘旋,剑格和剑柄是整根的虬角雕琢而成,垂下两条细小珍珠和珊瑚穿成的流苏。这把剑华丽耀眼,确实只有仙尊这般开天辟地的风流人物配得上。 如今这把剑就握在雪千影的手中,流苏被琵琶岭的罡风吹动,飒飒细响,仿若啃噬人的骨皮。 “无常元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泽德广佯做惊诧状,带着颤音开口诘问。 雪千影剑指着泽德广和他身后众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仙修之间拔剑相向,除了不死不休,还能有什么意思? 泽德广往后退了一步,身边曹玉楼和诸葛微雨等人已经拔剑护在他身前。曹冰心大声喝道:“雪千影,你灭了绾氏,难道还要灭了这天下吗?” 雪千影看着众人,眼神之中既没有自持武力威压众人的快意,也没有对即将到来一场大战的紧张,反而带着几分厌烦,几分悲悯:“这天下未曾与我莲氏为仇,我自然不会与天下为敌。但诸位既然要与我拔剑相向,千影只能勉力一战,方不辱我莲氏门楣。” 泽德广微微蹙眉:“今日这里有近千人,代表这天下数百世家。元君对我们拔剑,和与天下为敌,又有什么区别?” “天下不止有世家,有仙修,还有异族,有凡人,苍生万物,才是天下。”雪千影脸上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冷色,“你们也配自诩为天下?” 泽德广气急,指着雪千影骂道:“大胆狂徒,今日必叫你丧命于此,教你知道什么才叫做天下大义不可违!” 说着,更唤来青氏二老,请他们作为先锋,率先出战。 “诸位不妨听我一言。”潇铭圭突然分开众人,朗声说道,“绾氏被灭族,也是因为动手突袭截杀莲氏的缘故,归根到底是咎由自取。这一战两边都损失惨重,也算是扯平了。” “怎么能叫扯平了?”曹玉楼急了,手里的剑摇摇晃晃,大声叫着,“莲氏损失惨重,可好歹家业还在,绾氏那是灭族!族中仙修一个不剩!” “你小点声,我听得见。”潇铭圭翻了个白眼,“绾氏的仙修没了,可家业也还在,旁系,姻亲,附庸,仆役,也都还在,重建不难。” “你……”曹玉楼气得跳脚,“若是潇氏遭遇如此境地,潇家主还能如此高风亮节,曹某倒是佩服。” “不会的。”潇铭圭摇了摇头,“我潇氏立家时间不长,但家规门风严明,没那么下作。” 没等曹玉楼跳起来反驳,潇铭圭又道:“哦不对,怎么能叫下作?明明是下贱。” 世家之间,最忌刺杀暗杀之事。一旦有人行此举,便是天下共讨也不为过。潇铭圭骂一声下贱,虽是粗话,倒也在理。 “潇家主,你与莲氏相交甚笃,不愿参与此事可以一旁观战,我和在场诸位也不会怪你。若是再出言相激,挑拨离间,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潇铭圭却不看他,对青氏二老行礼道,“两位前辈,有件事,夜家主和无常元君没有声张,但已经查实,此事有关青氏声誉,还请两位前辈听一听再做决断。” 青子衿颔首还礼:“潇家主但讲无妨。”他对这位年过五旬仍旧少年心性的豪阔家主还是颇有好感的。 潇铭圭开门见山:“绾氏的刺客,虽然是伪装成夜氏门人的身份,但行刺所用佩剑,却是青氏所有。若非无常元君明察秋毫,运用溯回术,发现这人用得是绾氏的绝招……” 潇铭圭言辞恳切,青子衿一惊,与弟弟对视一眼,看向雪千影:“小友,夜家主所言可当真?” 雪千影点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把剑,丢给了青子衿。 青子衿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把佩剑的规格制式,乃是青氏剑炉所铸,非青氏嫡系子弟不得使用。青子衿用力拔出佩剑,剑身上“如林”二字,确是青氏嫡系一位晚辈的字号。 “如林……”青子吟也看到了这两个字,低声道,“去年他外出,迟迟未归,后来找到了尸身,却没有找到佩剑,原来是被绾氏拿了去。” 雪千影点点头:“不错,我对这把剑用过溯回术,杀害剑主人的正是绾宜。” 青氏二老对视一眼,将剑收了,对雪千影行礼致谢。 而后,两人还是提剑向前,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青子衿眸色昏沉,低着头,声音有些低哑:“小友,此事我们确实不知,但家主有命,对不住了。” 青子吟低低的叹了口气,而后抬起手,剑指雪千影。 他们身后,是一众家主和族老,各自执剑,一步一步慢慢朝着雪千影逼去。 潇铭圭愣了愣,他满心以为,自己能够逼退甚至逼走青氏二老,而后再带头离开。毕竟声讨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些人本来就不心齐,自己搅合一番,总能削弱些实力。没想到,青氏二老,不,青氏家主,竟然这么决绝? 一边,曹玉楼都快笑出声了,他玩味的看着潇铭圭。潇铭圭对上他的眼神,这才恍然察觉,原来自己中了泽德广的层层算计。心里顿时着了火,想要再冲上去说些什么,被护卫拦下了。 众人步步紧逼,渐成包夹态势。潇铭圭像是湍急水流中孤立的一块顽石。 “慢着!”一个飒爽的声音搅乱了众人的气势,众人回头看去,竟然是莫雪歌。 “莫家主!”潇铭圭一惊。他们知道莫雪歌来了,默默的跟着众人身后,还以为跟他们一样目的。 没想到,莫雪歌开口就足以惊掉人的下巴:“诸位,泽家主,你们这样围上去,毫无用处。还是让我来吧。” 泽德广皱眉看着莫雪歌。在他看来,莫雪歌不添乱就算是帮了大忙。更私下盘算只要这一次莫雪歌不出来搅局,来日自己征伐天下之时,就对莫氏网开一面,不会赶尽杀绝——至少她那个智绝天下的谋士,若是愿意归附,就可以活命。还有她那个美如天仙的凡人妹妹,也可以活。 雪千影和莫雪歌是过命的交情,传说两人于昆仑一见如故,情同姐妹。雪千影追杀绾氏受了重伤,夜小楼和莲英等人鞭长莫及,还是莫雪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亲自带人跑去元州把人救回来的——她突然跳出来,难免让人生疑。 “莫家主的意思……”泽德广对她并不放心,虽然两边距离不算远,但以雪千影的修为再加上莫雪歌,想要逃走轻而易举,若是合力反扑,这边就更没有胜算了。 “我是说,你们杀不了她。我能。”莫雪歌平日里极少用剑,但莫氏历任家主的佩剑连环,此刻就拿在手中,闪烁着金灿灿的灵光。 琵琶岭上窄狭的天空,厚厚的一层乌云,怨气缭绕,勾勒出晦涩阴郁的暗边。 第四章 来客 莲氏待客的小厅外,聚集了不少传信的门人弟子。但此时小厅里有客人,少主特意吩咐过,不能打扰。 而小厅内,容璇玑正与莲英对坐品茶。一壶茶经过八九泡,比白水还难喝。但容璇玑却依旧安稳地坐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茶。 莲英的气度涵养也不一般,坐在容璇玑对面,屏气凝神,端着手里的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也不说话。 两人已经对坐快半个时辰了。莲英不知道容璇玑为何而来。容璇玑也不知道莲英还能沉住气多久。 “我有急事禀报少主,可这……”一个风尘仆仆的门人低低地叫道。 守在门口的几个莲氏子弟,都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容大娘子的性命是大师姐救回来的,又与大小姐和少主相交甚笃,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这个节骨眼上,她不会无缘无故的跑来胡搅蛮缠。 “可是琵琶岭那里……”前来报信的人焦急万分,差点就要对着小厅将消息喊出来了。 “琵琶岭怎么了?”一个窈窕的身影闪了出来,围在厅前的几个门人子弟都是一阵恍惚,还以为是大小姐又活了过来。 恍惚之后,便是黯然和愤恨。 大小姐已经没了,少主亲自入殓发丧。与家主和夫人一样,葬在莲氏的祖坟里。 来人名叫莲萱,生父与莲威是一个爷爷的堂亲兄弟,母亲与金悯算是表姐妹,故而莲萱与大小姐莲芙粗看便有七八分相似,若是细细打扮一番,外人很难一眼分辨。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两个才是双生子。 莲萱比莲芙大不到一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是形影不离。莲萱未满二十便悟道称仙,算得上是天资傲人,而且医药天赋极高,是莲氏这一辈里最为出色的医师,也是众师兄弟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师妹。 此前琵琶岭遇袭,莲萱也在,为了保护莲英和莲芙,受了很重的伤,还是修正特意请来的一位师兄拼尽医术,用了虎狼之药,才保住了性命的。 “萱师妹。”来报信的人连忙行礼,“你身子还没大安,怎么就跑出来了?那位药王谷的宋先生不是特意嘱咐过,你要多多卧床静养么?” 莲萱轻轻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笑道:“今天日头好,我出来晒晒,透透气,听见这边有些吵闹,就过来看看。师兄你方才说琵琶岭,琵琶岭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犹豫着,与其他几人互相看了看,心一横,说道:“泽德广率领大小世家家主族老近千人,来我长州,说是绾氏灭门一事要向少家主讨个说法。” 不等莲萱开口,另一个年纪更长一些的门人急忙道:“这不算要紧。要紧的是,不知道大师姐怎么得到了消息,已经从千灯赶过去了,现在正跟这帮人对峙着。” “我来找少主报信,可没想到容大娘子来了,少主还吩咐不让打扰,这,这可怎么办?” “大师姐先前重伤,哪是这帮人的对手,万一出了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莲萱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叹了口气:“璇玑此来,怕是受了大师姐的托付,故意拖延时间的。” “师妹,你先回去将养,我们商量个办法出来,不行就闯进去,毕竟事关大师姐,就算被责备,也认了。”几个年长的不愿让莲萱挡在前面,更不愿她劳神,便撵她回去休息。 “我进去说。”莲萱定了定心神,“你们放心,璇玑会为我说话,少主不会责备我。”说着,她又看了看几位师兄,“莲氏现在人手不足,巡视护卫的人手不能动,还请几位师兄调停一番,多凑些人手出来,此行不能让少主犯险。” 莲萱的言外之意,是害怕众世家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重蹈绾氏偷袭的惨剧,虽然没有明说,但但几个莲氏子弟都明白过来,各自奔走去安排了。 莲萱有些感慨,此前还是仗着自己是小字辈,嘻嘻哈哈过玩闹日子的师兄师弟,如今,家主没了,师娘也没了,整个莲氏的掌上明珠小师妹也没了。莲氏的仙修,死伤过半。一场盛大的葬礼,让这些年轻的子弟看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快速长成,独当一面,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莲萱整理了衣裙,踏步走进了小客厅。 “阿萱,你怎么跑出来了?”莲英回头看见莲萱,急忙站起身跑过来搀扶她,“宋先生不是叫你静养?” 容璇玑也很意外,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莲萱应该是知道自己来了,才亲自跑来报信的。 莲萱却轻轻推开莲英的手,对容璇玑施礼道:“夜九公子跟着去了?” 莲英摸不到头脑,看向容璇玑。 容璇玑摇摇头:“她不让。” 莲萱急了:“她一个人去的——你竟然还帮她?” 容璇玑垂眸不语。 莲萱突然反应过来:“是你的主意?” 容璇玑摇摇头:“是,也不是。” “师姐那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莲英反应过来,“她能出门了?去哪了?” 莲英一声高过一声,说着拔腿就要走,却被容璇玑拦下,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容璇玑拉着莲英的手,将他按回的座位上:“她拼了性命,就是不要你露面。只要你不露面,那些人就不能把莲氏怎么样。可如果你去了,那些人开出的条件,逼得你你不得不答应,到时候你既保不住莲氏,也保不住你师姐!” 莲英何等聪慧,已经明白了容璇玑的言外之意。他紧紧的攥着拳头,慢慢坐下,闭上眼睛。 “可师姐那里……”莲萱看了看容璇玑,又看向莲英。 “你们放心。你忘了,就算她重伤,灵海受损,灵力枯竭,就算她娘亲留给她的东西不方便在人前展露,还有仙尊留给她的东西呢,”容璇玑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决定还不是不要将计划全盘托出:“阿正那里有最好的药,他的几位师兄也都在小荷别苑呢,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哪怕是阎王爷亲自来,也抢不走她的命!” “这些话,是师姐叫你说的?” 容璇玑点了点头。这番话确实是雪千影一字一句教给她的,容璇玑初听的时候心都慌透了,莲英是雪千影的至亲,胜似骨肉的至亲,而只有至亲才知道那些话是毒针利刃,那些话能麻痹人心。 出门之前,她给雪千影卜了一挂,是大吉。一贯对自己卜术十分自信的容璇玑,第一次对手里的金钱和卦盅产生了怀疑。十死无生的困局,拿命去赌一线生机。 但雪千影离开时,红罗伞下飞扬的笑脸,刻在了容璇玑的脑海中。曾经以为只要手中有剑就能无所畏惧的少女,在经历了家破人亡之后,对苍生鬼神再无半点信任,唯独信了这个笑容。 莲英并没有容璇玑想象中的愤怒,他睁开眼睛,放开了紧握的拳头,眼神之中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狠戾:“既然是师姐的决定,必然有她的道理。阿萱,劳烦你传令下去,所有莲氏子弟,未得命令,不可擅动——别人镇不住他们,你亲自去。” 莲萱愣了愣:“那师姐那里……那些人早就恨不得拆了她的骨头,吃了她的血肉,只是苦于没有由头,现在有了‘灭族’这么明晃晃的借口,万一,一旦有万一……” “师姐做事,没有万一。”莲英抬头看着莲萱,语气温和又坚定,“阿萱,师姐是在拿命为莲氏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我不能让她的心思白费。” 莲萱知道不能再劝,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养伤这段日子,再苦的药,再疼的伤,她都没掉过半滴眼泪,甚至给叔叔婶婶发丧给好姐妹下葬的时候,她也仅仅是轻抚墓碑,暗暗立誓,一声都没哭过。 而眼下,莲萱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莲英却笑了:“一年,最多两年,莲氏就能恢复元气。那时莲氏仍然会是傲视天下的大世家,仍然是北境的王者,再也没人敢轻视莲氏的地位,再也无人敢小觑莲氏的势力,再也无人敢挑衅莲氏的威仪——只有这样,师姐的付出才值得,莲氏才能够真正成为师姐的庇护,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只能隐忍。” 莲萱坚强的擦掉眼泪,对莲英一揖到底:“遵家主令。” “阿萱,”莲英又道,“传信之后你去小荷别苑照看师姐。我这里没有大碍了。” 莲萱应了声是,又对容璇玑施礼,这才离开了小客厅,去传信准备了。 “倘若师姐有万一,”莲英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容璇玑说话,“我便不管不顾,倾长州之力,杀得这天下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突然天空中一声炸雷,紧接着,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 这场雨过后,长州就要入秋了。 容璇玑拍了拍莲英的肩膀。安慰的话她说不出来,她信雪千影,也信莫雪歌。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倘若天不给她们活路,那要如何? 第五章 反目 祈祷有用吗?容璇玑不知道。雪千影也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曾为命运祈祷。 琵琶岭上,阴涩的风一阵有一阵,天阴得厉害,乌云层层卷卷,雷电交加,劈在琵琶岭混杂的乱石枯树之上,大雨倔强着不肯落下。 此时此刻,莫雪歌手中形如凤羽的长剑山海,刺穿了雪千影的小腹,灵海被洞穿,鲜血喷涌出来,莫雪歌大红的罗裙上被溅得斑斑点点。 而雪千影的灵力,摆脱了灵海的束缚,四散出来,如同无数流星同时划过天际般绚烂夺目,而后流星陨落,光芒暗淡,最终灵光不见。 泽德广等人都看傻了,他们只见莫雪歌走过去,两人说了些话,隐约听得一句“救你的是莫雪歌,现在要杀你的是莫氏家主。” 而雪千影竟然没有抵抗,任凭莫雪歌痛下杀手,只这一剑,废去修为,断绝生机。 莫雪歌狠心将剑拔出,还剑入鞘。雪千影向后踉跄了几步,拄着剑,单膝跪地,勉强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擦了擦口鼻流出的鲜血,双眸透亮,抬头看着莫雪歌。 “阿横……纵横元君,欠你的命,我还给你了。” 莫雪歌一言未发,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回了泽德广等人之中。 “纵横元君,你为何……”曹玉楼想说,既然对面都不还手了,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人杀了?刺穿灵海算什么?你们家的修正还在小荷别苑呢,就算救不回雪千影的修为,但保命怕是不难。 莫雪歌摇了摇头,回头看了雪千影一眼:“她在元州受伤极重,今天就是不来,也未必有几天好活。如今我又重伤于她,别说我家阿正,就算是安谷主亲自来,怕也是无力回天了。最多,让她临终有几天轻快日子吧。” “可是万一……”曹玉楼刚一开口就被莫雪歌打断了。 “没有万一。阿正传给我的消息不会有假。再说,现在这样不是更好么?如果无常元君暴毙的消息传开,北境兽人族大军集结犯境,那时,是曹家主亲赴战场与冰原狼厮杀,还是,”说着,她冷笑一声,行礼道,“泽家主请听我一言:整顿北境防线,需要时间,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到那时,北境固若金汤,世人只会称颂家主的威名,而她活着或是死了,还重要吗?” 泽德广尽量掩饰着眸子里溢出的光芒。莫雪歌说得对,雪千影已经是个废人了,即便不死,也不过就是躲在小荷别苑偷生而已,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无常元君,甚至不会再有人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到那时,她是生是死,还不任由自己拿捏吗? “果然是青出于蓝,莫家主一番见地,胜过人间无数。”泽德广对莫雪歌一抱拳。 莫雪歌勾唇轻笑:“是我家阿齐的谋略——自然也是为了莫氏。” “可若眼下我们就这么撤走,会不会……”诸葛微雨皱眉看着莫雪歌,他总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别有用心。 莫雪歌根本不看他,甚至有意排挤似的嗤笑一声,“此行是为绾氏灭族一事讨个说法,现在无常元君已经为她的所为付出了代价,我们自然是要风风光光的离开了。” 说着,她看了泽德广一眼,“泽家主若是想要施恩,不妨派人将她送回莲氏,倒也显得有情有义——毕竟罪魁已经领罪,而莲氏还是十大世家之一,一码归一码。”又压低了声音道,“泽家主应该有些事,想跟莲英谈一谈吧。” 泽德广摇摇头,他的确有很多条件要跟莲英谈,但不是现在。雪千影重伤,莲英甚至整个莲氏都在气头上,无论什么条件都会一口回绝。他要等一等,等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等莲英看清莲氏内外毫无倚仗,到那时,再苛刻的条件,为了莲氏,莲英都会全盘接下,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 “莲氏家主承袭大典还没有办,我这个时候过去,难免显得以大欺小,不合适。”泽德广推辞道。 莫雪歌含笑颔首,表示赞同泽德广的话。 不过,泽德广还是留了个心眼,派自家医师给雪千影诊断了一下,确定灵海已碎,周身无半点灵力,这才放心,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退出了琵琶岭。 大雨终于落下,琵琶岭喧嚣了一阵,终于再次归于平静。雪千影收了剑。不见万物化为一个精巧的指环,安静的套在雪千影的手指上,半分杀气也没有。雪千影封住自己的经脉,止住流个不停的血。摇摇晃晃的站在空地上看着越下越大的雨。 大雨像线似的将天地连在了一起,狠狠的砸向不肯躲避的苍生万物,却唯独避开了雪千影的所在。雪千影愣了愣,摊开掌心,“纯婴”二字闪烁着灵光。那是仙尊羽化之前,特意在她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雪千影看着掌心,靠着那个死人护着,自己再一次保住了性命,但想起那个霸道又温厚、蛮横又谦谨的人,心里的温暖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真好啊。”雪千影笑了。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头看见一片血红。原来方才封脉止血并没有起到作用,自己的裙摆已经全被鲜血染透了。甚至还滴到了地上,跟雨水混在一块,顺着琵琶岭凹凸不平的地面,流向了远处。 这不能怪璇玑失算。莫雪歌下手分寸极佳,但自己的身体却因为重伤早就支撑不住,借用娘亲留下的灵力强行透支身体赶来这里,又借用了本来就很难承受的仙尊灵力,身体已经超出负荷太多,现在不止是灵海破裂,经脉支离破碎,五脏六腑也都跟着崩溃。 雪千影已经没办法靠着自己的力量回去小荷别苑了。也无法按照约定,支撑到修正赶来接应救治。 惊雷和着大雨,愈发肆无忌惮。不知道现在东湖上的住船和两岸的居民怎么样了?这么大的雨万一连下几天,可就遭了。 长州的初秋很少下雨,一旦下雨就会成灾。这些事以往她每年都要帮着师父师娘去料理,今年,但愿英儿也早有准备。 都到了这个时候,雪千影的心思还不在自己身上。 但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越发拦不住胡思乱想。她摇摇晃晃的想要往前走,但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眼前一切景色都变得暗淡,又渐渐变成血色。雪千影开始幻想死后的情景。会不会见到娘亲?会不会见到师娘?会不会见到英儿? 人不惧死,那是因为尚未死到临头。人之将死,往昔便会不断浮现在眼前,那些本来视而不见的小事,全都被放大成了人生遗憾。 比如,现在雪千影就很遗憾,死前没能再见夜小楼一面。 早知道临走之前,再多说几句话,就好了。 然而有情人之间话是说不尽的。所以即使再来一次,再来十次,再来百次,这个遗憾也还是会成为遗憾。 想到夜小楼,雪千影又笑了,轻轻的甩了甩头,但也没听见自己头上的步摇发出声响。不知道是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还是被雷声雨声给盖住了。 等到她竖起耳朵仔细听,雷声仿佛变小了,耳边哗啦哗啦的雨声好像也慢慢消失不见。雪千影呕了一口血,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却发现手上也全是血,根本擦不干净。 天机三十一年九月,无常元君卒。 雪千影想到这句话可能会写在自己的墓碑上,突然也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没想到自己这么年轻就要死了,还死得这么不好看。 “要是我这个样子,修正还能把我救活,那可真要叫他一声神医了。”雪千影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感受不到天地,感受不到人间,也感受不到自己。 她只觉得有点儿冷。 “两年前初见之时,你无常元君是何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你说说你,看看两年光景,就差点把自己作死。时也运也,也算你本事——这血怎么止不住?早知道应该多带些药……” 雪千影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又仿佛听见毒舌的修正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而后,便堕入到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六章 人言 天机二十九年,九月十三,是个吉日。 昆仑外连续遮蔽了多日的乌云终于散去。暴雨初歇,地面却已经被晒了个七八成干,正好适合扎营。 受邀而来的各世家,除了管事的子弟在各自营地里负责安营之外,其余的年轻人们,终于暂时摆脱了家规门风的束缚,又少了长辈们的管教约束,无头苍蝇一般聚在昆仑遗墟外一处临时搭起的凉棚里,大呼小叫,喝酒谈天,扰攘一片。 不知谁喊了一句“无常元君来了!”一群年轻人像马蜂一样钻出凉棚,却只看见几簇雪青色四散而去,根本没见到无常元君的影子,纷纷失望而归。 “也不知你们到底兴奋个什么劲儿。往届昆仑遗墟试炼,无非是泽氏这些大世家吃肉,咱们多少喝点汤。今年有小三圣,必然拔得头筹,再加上那些大世家,我们怕是只能舔舔碗了!早知如此,就应该禀明家主,今年少派些人来,免得好手折了不少,收获却反而不如往届。”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这样的言论也激起一片附和之声。 角落里,被几个护卫小心维护的一个红衣少女,听到他们在谈论“小三圣”,连忙竖起耳朵,放下手里的点心,明目张胆的“偷听”。 “真想早点一睹小三圣的风采,可是我跟几个兄弟在这儿转了好几圈,茶都没味儿了,连影子都没见着!”与他同桌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小三圣是什么身份?一个长州莲氏的家主首徒,一个康州莫氏的少年家主,还有一个玄州夜氏的少家主,怎么会跟咱们挤在这乌七八糟的棚子里呢?想必啊,陈氏的人早就收拾好了干净舒坦的地方给他们休息了!”边上桌子旁,一个粉色衣裙头上戴金的女子冷笑道。 “那是生州诸葛氏的人吧?”红衣少女用扇子拍了拍身边的几个人,“这般口无遮拦,倒也算是性情耿直,不怕得罪人。” “就是知道小三圣不会与她这样的人计较,才敢放肆的。”二小姐身边的护卫笑道。 几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传入了那女子耳中,她霍然转身,正要发作,却瞥见一行人的服色,认出这是康州莫氏的二小姐、小三圣之一纵横元君莫雪歌的亲妹妹莫雪蝶之后,瞬间偃旗息鼓,干笑了两声,又坐了回去。再也没开口。 那位豁达的年轻人还在说话:“听闻此次莲氏是以无常元君号令为遵,负责在外围接应的前辈是肃风天士,老人家出关迟了,要夜里才到,故而无常元君此时应该在陈氏营帐那边,与众世家前辈议事。莫氏的纵横元君莫雪歌是家主身份,也该在那边,至于云齐天士……” “夜云齐一向轻狂自大,定是看不上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不屑与我辈为伍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看凉棚外,”说话的人指着外面对同门道,“方才许多名声不显的小世家带人从这路过,里面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可你看方才,多少人跑出去看热闹——这便是如今世家子弟的风气,捧高踩低。云齐天士嘛,心比天高,不可一世,即便切磋过招,也只挑成名多年的好手,摆明了是看不上咱们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往高处走嘛。”他同门倒是看得开,继续乐呵呵的四处找热闹。而年轻人们互相讥讽打趣,谁也没注意一个黑衣男子,混在人群当中,大踏步的出了凉棚,跟着雪千影离开的方向去了。 只有那个诸葛氏的女子,盯着那背影看了好半天,同门见她愣神,笑问她在看什么,女子摇了摇头,虽然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在下怀州白氏白景行!”一个白衣少年带着护卫,突然闯了进来,对着众人自报家门之后,客气的邀请在座去自家营地做客,更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酒水点心招待大家。一众世家子弟也都跟他客气说笑,你来我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白景行就说要去看外面世家子弟比武切磋,于是一大群人跟着蜂拥而走,凉棚里突然清凉了许多。 角落里,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还在议论无常元君。 “听说了吗,前几日,无常元君在北境又重创兽人族。据说还将自己的佩剑插在战场正中,并以剑为两族新界,那兽人族连半句废话也没有,乖顺地退走了!” “呵,杀几只冰原狼算个啥?那可是七岁就敢当街杀人的主儿!” “人家是为母报仇!” “为母报仇也是勇气可嘉啊!”方才那个女孩子激动地说,“那时她还没入门,只是凡人——就算你我这般世家子弟,七岁可敢拔剑?” 诸葛氏的女子也在一旁帮腔:“我虽然看不过他们那副骄傲的做派,但对无常元君这个人还是很服气的。别的不说,就她的出身,她的境遇,能有今日这般修为和地位,换做是我,想都不敢想。换做是你们呢?” 无常元君雪千影,七岁当街杀人之后,被关押在千灯莲氏寮署。后来,她被莲氏家主清泉天士带回莲氏亲自教导,收为膝下首徒。而后八岁入门,九岁通脉,十岁以杀戮悟道称仙,十一岁独守北境,一人一剑逼得兽人族冰原狼大军后撤百里。这段传说各大小世家的子弟门人皆是耳熟能详,因为长辈们常用这段话耳提面命,敲打他们修习。 一个绿裙女子,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看着一众没见识的同辈,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无常元君的声名都是莲氏吹嘘?可你们也不想想,莲氏千年传家,是什么样的品格风骨?且不说清泉天士的人品不会说谎,夜氏的不二元君你总知道的吧,三圣之首,性情刚直,那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物,竟然与无常元君平辈论交,足可证明一二了吧!” 女孩子们听了都嬉笑着摇头,这个说谁敢跟她比,那个说自己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跨入悟道境,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细想想你们说的这些,都十年前的事儿了,十年前你我在干嘛?怕是还为修习的辛苦哭鼻子撒娇呢吧?”先前说话的女子耸肩娇笑,惹得身边的一众女孩子又跟着笑了起来。 修习辛苦自不必说,世家之中,越是身份尊贵的,越被长辈们看得紧,而越是大世家,对于子弟的教养越严格,生怕族中将来出个纨绔,败掉基业——自一千三百年前仙尊降世,开鸿蒙分天下,这样的惨痛教训还少么? “不二元君?当年与清泉天士……”有几个新来的,觉得女孩子们这边清净,就凑了过来,正好听见女孩子们说话,便突然插了这么一句。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孩子们尖叫着打断了: “你不要命啦,敢说他们的八卦?就算他们两人时过境迁不愿计较,可一个是无常元君的师父,一个是云齐天士的亲姑姑。云齐天士也就罢了,心比天高,自持身份大概也不会将你如何。那无常元君是什么脾性,护短护到天上去,你敢说她师父的八卦,怕是你出不了昆仑回不了家!” “失言失言!”那人连声致歉,左右寻么了几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这才拍拍胸口,坐了下来。 “听闻莲氏的少主也是个温润稳重的少年郎,大小姐虽然骄傲一些,但也是极具莲氏风骨的。有个这样的大师姐护着,真是羡慕啊。”另一个女孩子一脸的憧憬。 “你是羡慕莲氏兄妹有个护短的大师姐,还是羡慕莲氏代有才人出?” “都羡慕!不过我们这种阿猫阿狗,能远远的看上无常元君几眼,就够跟孙子吹牛的啦!”后加入的一个少年郎笑着说,惹得半个凉棚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跟你们不一样。”那个女子双颊绯红,笑着说,“十五那日昆仑禁制解除,无常元君怎么都能远远的看上一眼。相比之下,我更想见莲氏少主,那可是世家第一公子啊,听闻不仅修为了得,模样也十分俊俏呢。” “哗——”一众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更有同门戳她的脑袋:“你这怀春的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就算你中意焚妄天士,难道你们家还能不顾世家不联姻不结盟的律条,把你嫁给他不成?” 那女子脸色更红润了些,扭捏着说道:“若真是两情相悦,为了这样的男子,脱离家族又有何不可?” “那也得人家看得上你才行……”同门毫不留情的嗤笑调侃。 “哈哈哈哈……”整个凉棚里的年轻人们听了都笑了起来。笑声传到老远,连树上午睡的雅雀都被惊起,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无常元君,无常元君……让他们说的,我也很想见见呢。”莫雪蝶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身边的护卫。一个年长的男子笑着摇摇头:“我的二小姐,这事儿您跟家主去说,她一准答应。” “长姐啊,他们都在陈氏那边议事,这会儿肯定已经相熟了。”莫雪蝶用团扇挡着脸,轻轻的摇动着,满心憧憬,“回头等他们散了,我去找长姐,再叫上阿齐和阿正,一起去莲氏拜访她,你说会不会有些唐突?” 护卫没有回答,莫雪蝶也没等他回答。小姑娘就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咱们走吧。” 身边一众护卫措手不及,连忙起身跟上:“二小姐听够了?” “不听啦。咱们出去逛逛。然后早点回去等长姐!”莫雪蝶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惊世的姿容。 第七章 冲突 一众世家子弟还在凉棚里继续谈笑,可有人窥见莫雪蝶离开,连忙跟了上去,等到了人少的地方,两人竟然冲撞上去。一个说想要与莫二小姐切磋身手,另一个却说想约莫二小姐四处逛逛。 莫雪蝶一早认出,他们是祖州乔氏的子弟。一般来说,有三代子弟成年才可算作世家之列,乔氏如今第二代堪堪有弟子成年,不过是给他们背后天下第一大世家泽氏面子,才勉强在此番试炼的受邀之列。 碍于泽氏的面子,又端着二小姐的教养,莫雪蝶本来是好声好气的与他们说话的,可两人却越发得寸进尺,竟然想去伸手拉扯莫雪蝶。莫雪蝶连连后退几步,几名护卫已经将她护在了身后。 “怎么,二娘子不能说话还是没有腿脚,要你们护着?”一名乔氏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无礼。 另一人则一脸猥琐,笑着逼近莫氏中人:“二娘子一介凡人,出门在外还要靠家中护佑,如此小心谨慎几时是个头儿?不如早日成婚还能给家中增添助益。嫁给我们乔氏如何,定然会好生疼爱,不教二娘子委屈。” 莫雪蝶蹙眉,手里的长柄团扇微微抖动。娘子是极为亲切的称呼,除了长姐和义兄修氏兄弟,以及身边几个护卫,就连平日里很是亲密的世交长辈,见了面也会称一声二小姐。这两个乔氏子弟叫得越是亲热,莫雪蝶越觉得恶心,正要发怒,却见一道金灿灿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切磋?逛逛?小爷我陪你们切磋逛逛如何啊!” 两名乔氏的仙修被这气势逼得后退了两步。一个已经吓破了胆,另一个倒还嘴硬:“潇大公子,我们与二小姐闲话,你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 “诶,你好不讲道理!你可以邀约人家切磋,我自然也可以邀你切磋,怎么能叫横插一杠呢?” “潇……潇清欢!你太跋扈了!这是昆仑,不是你们炎州!” “你也知道这是昆仑?”潇清欢拨了拨头发,指着两名乔氏子弟,“便是在祖州,小爷我也是你们主子泽氏的座上宾,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跋扈?信不信小爷我现在就打掉你满口牙,大不了赔你一副金的,小爷我赔得起!” 炎州最多的就是金矿和陨铁。金子是各大世家之间货物流通的主要货币,陨铁则是打造仙器的重要材料。故而炎州潇氏虽然立家不过百年,家中子侄修为也不算高深,但仗着丰厚的家底,招揽了大把的散修和小世家投靠依附,跻身十大世家。 而这位潇清欢潇大公子,少时承教莲氏家主清泉天士,自幼勤学苦修,天资虽不比小三圣,但也是弱冠之龄悟道称仙,年轻一辈当中一等一的高手,收拾这两个刚摸到通脉境门槛的仙修,并不比掐死两只兔子更费力。 乔氏两个弟子眼见占不到便宜,又不敢对着潇清欢放狠话,只能悻悻离去。 “回来!”潇清欢大喝一声,两个仙修以为他要动手,吓得一哆嗦。 “你们乔氏立家不久,但好歹也算是世家,出门在外,就算不顾廉耻,连礼仪也不懂?对我,对莫二小姐,连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你们平日里也是如此么?” “潇大公子教训得极是,你们两个,还不给二小姐赔罪,再行告退?” 潇清欢循声望去,看见来人,眯起了眼睛。 来人一身白衣,外罩龙鹤纹的纱衣,胸前垂着鹤羽流苏,头戴海棠玉冠,插着一支白玉素簪,眉目之间尽是正气,与乔氏两名仙修一比,高下立现。 这人潇清欢和莫雪蝶都认得,祖州泽氏的小公子泽世先。算来两名乔氏的仙修是他亲舅舅家的子弟,这番训斥倒也名正言顺。 “二小姐,两个表弟见识浅薄,舅舅平日里事务繁多,对他们疏于管教,唐突了二小姐,泽世先在这里替他们向二小姐赔罪了。”又转身对潇清欢行礼,“潇大公子,方才得罪了,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们计较。” “莫二小姐不计较,我自然不计较。”潇清欢还礼,之后轻快地摆了摆手。 两名乔氏的仙修一看自家记名的表哥都不给他们撑腰,只能唯唯诺诺的服软认怂,行礼赔罪。莫雪蝶不愿多生是非,客套了几句,放他们离去了。 “小蝶多谢潇大公子解围。”莫雪蝶盈盈一拜,又对泽世先行礼,“也谢过泽小公子。” 潇清欢摆摆手:“你不要谢我,我是受人之托。方才陪同父亲去陈氏营帐那边,恰好遇到了你姐姐,是她拜托我照看你。不然,以我的性子,又没有架打,怎么会过来管闲事呢?” 说到管闲事,泽世先和莫雪蝶都笑出了声。谁人不知,他潇清欢潇大公子平生最大的乐事,就是管闲事? 然而两人也没有说破。倒是潇清欢打量四周,十分好奇:“你们家修大公子呢?按理说应该陪在你身边才对?” “阿齐在安置营地,我出来逛逛,没想到反而惹了麻烦。” “倒也不是你的错。乔氏的人……罢了,我是小辈,不能说长辈的不是,但几位表弟确实应该管教了。”泽世先一脸凝重。他自认泽氏家教严明,对附庸家族的约束也很严格,那两个乔氏子弟的嘴脸,他若不是亲见,简直难以相信,他们祖州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仙修。 倒是潇清欢见他如此,伸手扯了扯他的流苏:“泽家主见人三分笑,你兄长也温煦谦和,怎么你总是一脸严肃的?难不成谁欠你钱?欠多少?我替他还了,换你笑一笑好不好?” 泽世先终于破功:“常听人说潇大公子十分风趣,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一旁莫雪蝶也用团扇遮着嘴笑出声来。 “既然受人之托,那就得忠人之事。修大公子不在,我就陪二小姐四处逛逛吧。”潇清欢又看了一眼泽世先,“小公子一起?” “两位叫我阿先就好。”泽世先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本就英俊的少年郎,笑起来让人觉得十分亲切,“潇大公子年长我两岁,世先就高攀了,叫你一声清欢兄,如何?” 潇清欢并不在意这些虚礼,笑着点头。心里尊敬,便是直呼其名也无不可,可若心里轻贱,哪怕叫前辈叔伯也不会受用。 “两位也不要二小姐二小姐的,叫我小蝶好了。”莫雪蝶也笑了起来。 三人结伴,潇氏和泽氏都没人跟着两位公子,凭两位公子的修为,倒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莫雪蝶身后跟着不少莫氏的人。方才他们没能护好二小姐,此刻都有些自责。反而是潇清欢开解他们:“你们脸皮薄,不好意思。下次见到这种浪荡子,打一顿就老实了。”话音没落突然捂住嘴,看了一眼泽世先,见他不以为忤,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也觉得他们该打,清欢兄不必顾忌。” 莫雪蝶手里拿着团扇,笑容甜美可人:“我莫氏今时不比往日。长姐一再嘱咐,此番前来需韬光养晦,切不可惹是生非,他们害怕我受委屈,又怕被长姐责备,这才畏首畏尾。更何况,几句话而已,比这更难听的我也听过。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小蝶生在世家却不能修习,至今仍是一介凡人的缘故么。方才我还担忧,若是潇大公子真的跟他们动起手来,小蝶要如何劝阻。” 入门看家世,通脉看资质,悟道看机缘。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越是大世家的子弟,入门越早,而像莫雪蝶这般,生在十大世家,年过双十仍未达到入门境的,极为罕见,两个乔氏的仙修敢过来欺辱,也正是这个缘故。 “我跟人动手,是我的事,你劝什么?别说他们跑来欺负你,就算是走路遇见,我看他们不顺眼,打上一顿,也没什么不可。” 要说潇清欢这横冲直撞张扬跋扈的性子,也是有来由的。潇氏家主潇铭圭与发妻情深意笃,当年他夫人难产故去,潇铭圭对儿子“克死”妻子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甚至不愿抚养儿子,而是将刚满周岁的潇清欢送去了长州,交给好友清泉天士莲威夫妇代为照顾。直到潇清欢长到十多岁,潇铭圭为了方便打理家中事务,不得不纳妾,这才把儿子接回身边教养。潇清欢初到长州之时,莲威夫妇尚没有子嗣,待潇清欢如若独子,视为己出,除去大是大非的教导和品格上的匡正,平日竟是以溺爱为主。便是后来收了雪千影,有了亲生儿女,对潇清欢也是宠爱依旧。而回到炎州之后,潇铭圭一直觉得对儿子有亏欠,更是不曾约束什么。 但也不是没人管得了潇大公子,无常元君就时常给他做规矩,奇怪的是,他竟会乖乖听从。究其原因,不过三个字:打不过。 “潇大公子怎么这般游手好闲?不陪着潇伯父,潇氏营地那边也不需要你照看吗?” 三人往前走了不久,迎面一片雪青色翩然而至,与长州特产的荷花如出一辙,鲜亮鲜活,却又遗世独立,出淤泥而不染,像极了莲氏传家千年的好品格。 潇清欢不以为忤,笑容满面:“父亲怕我在陈氏营地那边待久了觉得闷,又怕我人前失礼,就先打发我过来了。含欢和亦欢一路御剑而来十分疲累,我叫人护着她们,找地方歇息。至于营帐那边,有岑枫张罗着,也不用我操心,就寻思过来看看你们。结果先遇见了莫二小姐和泽氏小公子。” 虽然大家都在陈氏主营那边有过一面之缘,但没说过话也算是不认识,潇清欢便主动对泽世先和莫雪蝶引荐:“这位是长州莲氏的千金,藏稚元君莲芙,也算是我的小师妹。” 莲芙与莫雪蝶和泽世先见礼问好,端庄态度,让潇清欢看了十分新鲜。 “英儿呢,没与你一起?按理说打理营地这种事情,用不着他这个少家主过问,如尘不是也来了吗?”潇清欢朝着莲芙身后看了看,只见两名莲氏的师妹,平日里也都是跟莲芙玩在一处的,再没有其他人了。 “确实是辛如尘师兄在营地那边照看。兄长被无忌哥哥拉去那边看切磋比武了。”莲芙笑意盈盈,掰着手指,“算算咱们也有大半年没见了,可我怎么就一点都不想你呢?” “不想我是吧,下次再想铸兵器,陨铁你也别想!”潇清欢笑呵呵的威胁莲芙。 第八章 切磋 “清欢哥哥——我错了!”莲芙瞬间变乖,拉着潇清欢的胳膊撒娇。那亲热的态度,看得泽世先眼睛都直了。 “我们自小一处长大,她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亲兄妹一样,你们看了不要奇怪。”潇清欢被莲芙扯着袖子晃来晃去,整个人都勉强站稳。 “你们感情真好,让人羡慕。”泽世先很是感慨,自己的娘亲是泽德广的继室,跟几个兄长不是一母所出,年纪也相差很多,平日里就算是亲近,也端着些许客气,从没像这样撒娇过。 “对了,你家大师姐呢?在陈氏营帐那边吗?”泽世先好奇地问莲芙。 莲芙一路走来,这个问题已经被问了太多次,但还是耐心的解释:“陈氏家主邀请各家派人过去议事,我家太叔祖要夜里才到,师姐便亲自过去了。” “原来肃风天士还没到,我刚刚还派人去你们家递了帖子求见他老人家呢。”泽世先笑着低下头,掩饰尴尬。 “帖子应该由我师兄代为收下。向来明日太叔祖就会派人去请你的,他老人家一向喜欢年轻有为的后生晚辈了。” “太好了!”泽世先这才欢喜起来。他想拜见肃风天士很久了,可如果前往长州贸然上门,很是唐突,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再想见,也不知几时才有机会。现下有莲芙开口担保,也不管是不是人家在客套,反正他是当真了。 几人四处逛了逛,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闲话八卦或是交际应酬。毕竟昆仑遗墟每五年开放一次,除此之外,也只有二十年一度的名仙擂,能让这些平日里困在家门苦修清修的少年仙修们聚在一起,自然要说个尽兴。 潇清欢早就对另一边的比武切磋感兴趣,只是碍于承诺要照看莫雪蝶,这才一直忍着。倒是莲芙先按捺不住了,提出要去看热闹,顺便找兄长会合,与潇清欢的心思一拍即合。莫雪蝶去哪都一样,泽世先也想过去见识见识别家同辈子弟身手如何,于是四个人带着莫氏和莲氏的随从,一起朝着人最多的地方钻了过去。 场中正在交手的两个人,实力太过悬殊,潇清欢扫了一眼,就摇了摇头,正想要品评一番,却发现莲芙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周身的气势也变了。 潇清欢心下狐疑,又将场中两人打量了一番,只见一人身着孔雀翎滚边的青白色的锦袍,腰间扎着昆玉金带,头上没有戴冠,只插了一支竹叶金簪——这人他刚好认得,方才在陈氏主营那边还见过礼,是宁州陈氏大公子陈彩陈云飞。 另一人是个女子,红袄黑裙,衣领袖口裙摆都绣着繁复的银杏长生纹,一看就是玄州夜氏的人。她还穿了一件玄色轻纱霞帔,锦缎易得,但绢纱难寻,民间常有“十匹锦,一尺纱”的说法。纵然是在锦衣玉食的大世家,也只有极少数身分高有地位的人才能穿纱。 这女子在家中地位不低,但修为却不高。约么只在入门境。而另一边的陈彩,是一条腿已经跨入悟道境的高手。潇清欢竖着耳朵,听见旁边一个世家子弟正在八卦,说是夜氏的女子主动挑战陈云飞的,不知道究竟是哪根筋不对。 “咔嚓”一声,将潇清欢的目光吸引回场内。女子手中,夜氏子弟惯用的双刀,右刃被当中断去。潇清欢微微有些皱眉,不过是切磋较量,陈彩仗着修为比对方高,竟然折断了对方的兵刃,着实欺人太甚。 潇清欢没想替这女子出头,毕竟潇氏和夜氏没有太多来往。可身边的莲芙已经一个纵步窜进了场中,挥手一道灵力,格挡住陈彩的剑芒,另一边又击出一掌,逼退了陈彩。 “藏稚元君?”陈彩皱眉看着突然冲进来的姑娘,把不悦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陈大公子安好。”莲芙端着莲氏的气度,行礼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夜十六娘已经败了,你又何必再苦苦相逼呢?切磋较量,点到为止,若是真的伤了人,陈家主和不二元君那里,你也不好交代吧?” 听见夜十六娘四个字,潇清欢一拍脑门,反应过来,原来是大师姐的知交好友,难怪芙妹冲动了。 莫雪蝶的眼珠也转了转。莫氏与夜氏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但十大世家的八卦,便是莫雪蝶这种无心之人,也时常听得一二。夜十六娘,大名叫作夜小婉,小字含柔,是玄州夜氏家主金无天士夜一行的亲侄女。夜小婉天资不高,九岁才得入门,双十年华仍未突破通脉境。若不是家主伯父和姑母不二元君夜一平待其极为亲厚,少家主夜小楼也对这个妹妹十分偏疼,早就被她那重男轻女得父母抛弃了。 想到这里,莫雪蝶叫来身边那个年长的侍卫,吩咐了几句,侍卫点点头,穿出人群消失不见。 “元君说得哪里话?刀剑无眼,既然下场切磋,自然要做好受伤的准备,难不成元君以为这天下的刀来剑往都与你家大师姐给你们兄妹喂招一般无凶无险么?” 前面的话还算在理,最后一句纯粹是在挑衅了。莲芙最看不过外人说师姐的是非,此时眼神愈发犀利,正要说什么。另有一人走进场中,护在了莲芙的身前。 “陈大公子,舍妹唐突失礼,搅了你与夜小姐的切磋,也是为了让陈氏夜氏两家不伤和气,方才你若是不收招,夜小姐必然重伤。昆仑遗墟的试炼还没开始,就有世家子弟因伤退场,想必陈家主也不愿看到。” “呵,莲英,你妹妹毕竟是女流,大小姐脾气我怎么说也要忍让三分,可你来凑什么热闹?你没看他们夜氏的人都不管,你们算……你们凭什么强出头!” 莲英二字一出,让很多不认识来人的世家子弟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就是长州莲氏的少家主,焚妄天士,莲英,字明镜。平辈之人,熟悉的大多以字相称,不熟悉的,身份仙号亦可。亲近些的姓氏排行的称呼也很常见。但若非仇敌或是气急了,少有直呼其名的。陈彩故意失礼,显然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陈彩心里当然不痛快。自己跟几个修为差不多的世家子弟切磋过招,很有收获。没想到半路杀出来这个夜氏的女子,修为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底,让她一只胳膊,都能压着打。好几次陈彩都将夜小婉逼退,以为她会就此认输罢手,没想到这位没完没了,纠缠再三。 陈彩心里忍不住骂娘,更将夜小婉身后那几个夜氏子弟的祖宗十八代更是问候个遍:你们夜氏没人了吗,推一个修为如此不堪的姑娘出来,两人身手如此悬殊,害他进退两难,万一不慎伤到了,还要被别人指摘仗势行凶,丢了陈氏的脸面。 方才那一招,陈彩本就是奔着夜小婉的右刃而去,心想折断了她的兵器,总不至于再纠缠了吧,而随后几招,陈彩已经留手,皆为收势。可莲芙半路杀了出来,不知道是救人心切还是故意与自己为难,愣是没看出来。莲英又跳出来说教,陈彩的火气更旺了。 莲芙看向身后一众夜氏子弟,其中一个正眉飞色舞对着夜小婉指指点点,幸灾乐祸溢于言表。而他身边的几个夜氏弟子,也大多嘻嘻哈哈,完全不把夜小婉的处境放在心上,也都是一副看笑话的嘴脸,令人厌恶。 “夜小姐是我家大师姐的好友,我与芙妹出面维护,也是应当。这与夜氏是否计较无关,而是我们兄妹的心意。” “莲英,好歹你也是莲氏少主,被一个来路不明的花娘之女压了一头,竟然也不怒不恼,甚至不知她从哪里捡来的阿猫阿狗你也要主动关照,传家千年的莲氏风骨,真是教人敬佩得很呐!” “陈彩!”莲芙爆喝一声,佩剑无垢已然出鞘,“有胆你再说一遍?” “藏稚元君竟然拔剑?是要与我不死不休么?你要我说什么?说一个东湖花船上花娘所生的野种,当街杀人十恶不赦的暴徒,竟被清泉天士当成宝贝带回莲氏还收为弟子,知道的是你们莲氏家风高洁,令尊心善,见不得苦命的孤女流落在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那花娘之间有什么首尾,处心积虑将沧海遗珠带回身边……” “啪!” 隔空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陈彩的脸上,也打断了陈彩的话。巴掌声之脆,让在场所有世家子弟的心肝,都跟着颤了颤。陈彩脸上瞬间肿了老高,猝不及防之下没能站稳,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莲英莲芙身后,脚步声响,一道身影缓步而来,围观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通道,给她让路。 陈彩翻身站了起来,手里的剑攥得紧紧的,张口就要骂,可等他看清了来人,瞬间偃旗息鼓,哪怕咬碎了满口的牙齿,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第九章 癔症 许多世家子弟此番都是第一次见到无常元君的真容。更是第一次亲见传说中的风月宝伞。鲲骨制成的伞架和伞骨,瓷白光润;伞柄为丽金所铸,光滑素净没有任何纹饰;伞面上,轻纱织就的一对锦鲤仿佛活物一般,绕着伞顶硕大的珍珠,游动嬉戏。锦鲤的尾巴,化作纱幔垂下;每一根伞骨边缘又垂下长长的珍珠流苏。红纱曼妙,珍珠光洁,流苏摇曳,远观赏心,近看悦目,却让人紧张得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罗伞微微扬起,露出伞下女子姣好的容颜,银骨纱的千层百褶对襟襦裙,满绣缠枝莲纹的溢彩锦帛束腰,正中垂下一块鸡心状的荷心佩。银骨纱里隐约透出雪青色莲瓣状的抹胸,外面罩着雪白的月影纱霞帔,脚下踩着一双冰原狼皮制成的银白色短靴。银骨纱和月影纱都价值不菲,冰原狼皮更是只有长州才有,千金难求,而且这一身衣裙鞋袜皆装饰繁复的花纹。轻纱皮革上刺绣,比锦缎难上百倍,非针线大家亲制不可,而她身上这一针一线,皆是出自长州莲氏当家主母金悯夫人之手,堪称无价。 雪千影故意走得不快,步伐之中饱含灵力,一步一步好似踏在人的心上,直到她走到莲英身前站定,脚步声停,众人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从阴诡九幽,重回人间。 “无常元君!是无常元君来了!” “是无常元君雪千影!果然是天人之姿!” “这气势,也太张扬了!当今竟然有这等人物……十大世家的家主也没有这般做派。” “这下陈彩要吃苦头了!” “活该,让他口无遮拦,那些话,是能在大庭广众说出口的么……” 一众围观者,终于魂魄归位,又喧嚣起来。 而她身后,还跟着一众世家长辈,祖州泽氏家主泽德广,玄州夜氏不二元君夜一平,鳞州青氏家老青子衿青子吟兄弟,元州绾氏家主绾筠,宁州陈氏家主陈飒,聚州容氏家主容太初,等等等等,光华皆为一人掩盖,统统被忽略了。 所谓风姿绝代,无外如是。 “好强悍的威压,连我都觉得脊背寒凉。”鳞州青氏族老青子衿轻声赞叹。 容氏老家主容太初微微一笑:“子衿兄,你我这般年纪之时……” 没等他把话说完,青子衿就摇了摇头:“即便是你我今日,单打独斗也不敢说必胜。” 青子吟更是笑道:“你们还能跟她比比招式术法,老骨头我就只能拼一拼灵海了,还未必拼得过。” “后生可畏。”容太初捻着雪白的胡子,眉眼间藏着笑意,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谋划。 “大师姐!”莲英莲芙等莲氏中人,以及恩无忌所率恩氏门人,还有长州其他一些小家族的子弟,皆簇拥过来,恭敬行礼。 雪千影收了伞,将之随意挂在身后,仿佛刚刚撑起自己的独门仙器只是为了遮阳纳凉。又抬手拢了拢半散着的头发,眉目清冷,不怒而威,却没有看向陈彩,而是对着莲英等人,朗声训斥:“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们的?” 莲芙正要分辨,莲英却抢先开口:“师姐教导,我等不敢忘。” “说给他们听听。” 莲英抬头看着师姐,四目相对,姐弟之间,心意已然相通:“辱我莲氏者,打死不论!” 在场所有人,倏然间安静下来。 雪千影身后就站着陈飒,他看着自己被掌掴的儿子,心疼又愤恨,在事情搞清楚之前,他断断不能与无常元君交恶。听见儿子那番话,他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大事化小,把这事遮掩过去。没想到,雪千影这么不留情面,全然不给他说和的机会。 “无常元君,这……” 雪千影却笑了,她摇了摇头,头上两只鱼戏莲叶步摇上垂下的莲蓬银铃发出悦耳的声响。 “不是这句。” 声音不似方才冰冷,而是如流水涓涓,温润灵动。 雪千影转过身看着陈飒,既没有行礼也没有用寒暄客套:“陈家主,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在我长州,有一偏方:但凡发了癔症的人,只需要抡圆了膀子,狠狠的抽上这么一耳光,十之八九,可以痊愈。” “噗……”在场笑出声的不止十人百人。就连容太初青子衿这些老前辈们,强忍之下,嘴角也还是动了。更遑论一众少年郎。 “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偏方?”陈飒的牙都快咬碎了。这算什么,你打了我的儿子,还要羞辱他得了癔症?好一个无常元君,欺人太甚! “难道陈云飞不是发了癔症?”雪千影的笑容瞬间消散,气势暴涨,眉心仙记“死生”二字显现出来,猩红夺目,威压更胜方才,“若不是发了癔症,那些脏人耳朵的胡言乱语,就是发自真心的了?” 陈飒一凛,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围观众人也都噤若寒蝉,一些个修为不高的,若不是身边的人搀扶支撑,怕是要跪下去了。 “早听说这孩子修为精绝,没想到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青子吟皱着眉,不久又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当年我不过是仰仗一点奇遇,得到能够扩充灵海的至宝,方有今时今日之地位。而这孩子,却是靠自己修成的。唉,有后生如此,我鳞州青氏,此番必要铩羽而归了。” 和着老人家的话音,一众世家长辈都忍不住的点头。 “无常元君,”泽氏家主泽德广站了出来,“大家本来交好,何必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呢。” “治病救人而已,哪里就伤了和气?”雪千影一脸懵懂看着泽德广,若不是她气势不敛,威压依旧,围观众人几乎不能确定,她方才那一耳光,究竟是在泄愤,还是真的为了救人? 虽然被抢白,但好过雪千影追着陈飒不放。泽德广心下不悦,但脸上还带着笑意,全然没有表现出来。 “我游方行医,确实听过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偏方。”一个年轻人上前一步,对泽德广和陈飒施了一礼,语气和缓温润,“虽是民间偏方,倒也有些道理,只是治标不治本,若要祛除病根,还需仔细辨症,认真用药才是。” 陈飒扭过头看着来人,此人白色短衣,大红的长裤,外披红色花开富贵锦氅,头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双眼蒙着一条素色锦缎,胸前挂着一副丽金镶赤玉的青鸾衔牡丹项圈。陈飒认得,此人方才一直跟在莫氏家主莫雪歌身边,是莫夫人的养子,也是药王谷谷主安下士的关门弟子,人称盲医或是修二公子,大名叫做修正。 陈飒深深地喘了两口气,决定吃下这个哑巴亏,将来再做计较。他看了看修正,又看了看雪千影,拿出一副谦卑态度,对雪千影深施一礼:“既然盲医都这么说,那么就多谢无常元君仗义出手了!” “家主……”几个跟着陈彩的陈氏子弟实在气不过,想要上前分辨,却被陈飒一眼给瞪了回去。 陈彩被搀扶着站了起来,眼中划过阴狠,却又换了一副感激的笑脸,竟然行大礼向雪千影致谢。 陈飒对儿子的识时务很是满意。又转身对修正躬身施礼:“一事不烦二主,还请修先生救治小儿。” “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修正微微勾起嘴角,笑容如春风送暖,消冰融雪。 陈飒带着陈彩和其他陈氏门人离去,修正打着为陈大公子医治的名头,也跟着过去了。一众长辈们寒暄客套,不多时也散了。这时莲氏子弟才围了上来。 “师姐,我,我是不是又冲动啦?”莲芙不好意思的看着大师姐,她总是惹麻烦,总要师姐和兄长帮忙周全。 雪千影伸手摸了摸莲芙的头:“芙妹做得没错。下次师姐不在的时候,若是再有人辱及师父辱及莲氏,口出狂悖之言,你来替师姐抽他们耳光,好不好?” 莲芙本已经做好了受责的准备,没想到师姐竟会赞同自己的所为,高兴得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答应。 莲英一拍额头:“师姐啊……” 雪千影也拍了拍莲英的肩膀:“英儿今天的处置也很明智,你是少家主,不能跟那些宵小一般见识,有理说理,就事论事,做得对。至于抽人耳光这种事,我若不在,交给芙妹就好。” 莲英的两条剑眉垂成了八字:“师姐,你就纵着她吧。”不过,纵容自家妹妹的,又何止大师姐一人呢? 雪千影一直笑,扭过头对恩无忌说:“下次,若芙妹发急受不住脾气,你替英儿劝一劝,拦一拦。” 恩无忌正要点头称是,却听雪千影接着说道:“但随便做做样子也就算了,反正你也劝不住拦不住的。” “……”一众莲氏恩氏的子弟,皆是无语。 夜小婉走上前来,正要说什么,雪千影笑着扶着她的肩膀:“你等等我,方才莫氏的人帮我解了围说了话,我得先去谢谢人家。至于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 夜小婉笑着点点头。 雪千影转身要走,又转回身来:“右刃断了就断了,一会儿给你更好的。” 第十章 致谢 听雪千影说要送她兵器,夜小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莲英在一旁解释说:“听闻师姐亲手雕琢了一柄鲲骨弯刀。” “这……”夜小婉不知该说些什么。雪千影十二岁独赴北海,猎杀大鲲,得到许多鲲骨。鲲骨是这世间极为稀罕的材料,鲲骨伤人,仙术无用,金石无效,只能靠自身机体缓慢恢复,若是伤到了要害,必死无疑。除去制成她的风月伞,剩下的,也只做了一对匕首送给莲英莲芙兄妹,另有几件首饰,分送给了金夫人和几个要好的师妹,就连师父莲威夜没能得个一件半件的。 夜小婉有些感动,自己和无常元君交好,在外人眼里,实在有些勉强,大多认定是自己在占人家的便宜。虽然雪千影不这么想,可日子久了,难听的话听得多了,夜小婉心里难免不好受,却又不知能与何人倾诉。日积月累下来,已经成了心结。 雪千影找了半天才找到莫雪歌,她正跟莫二小姐一起,为了那两个乔氏子弟的事情,向潇清欢道谢。 而潇清欢远远看见雪千影过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连着向后跳了两步,把莫氏姐妹都给看傻了。 莫雪蝶想起之前听过的八卦,噗嗤一笑,又觉得失礼,连忙告罪。雪千影和潇清欢倒是都不在意,而且她这一笑,刚好化解了尴尬。 “有日子没见……” 雪千影话还没说完,潇清欢就连连摆手:“我最近可是很认真的在修习,不信你去问含欢和亦欢!” 雪千影笑了起来:“哪个要在昆仑考校你功课?你这样子,莫不是心虚?” 潇清欢这才没那么紧张,凑近了一些:“在外面,你给我点面子,好歹我也是潇氏少家主,还算是你师兄呢。” 雪千影耸肩一笑:“你呀。潇伯父和师父一直害怕你惹是生非,让我看着你点。我跟你说,待到十五,进了昆仑遗墟,随便你怎么折腾,我管不着你,就这两日,你最好老实一点,不要让潇伯父为难,听见没有。”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别当着外人的面让我没脸就成。”潇清欢见雪千影神情语气都很放松,这才踏实了。 “既然你们散了,我得去父亲跟前陪着,还得去看看两个妹妹,就不跟你们说话了。”潇清欢准备返回潇氏营地了。 “若她们歇好了,放她们去找芙妹玩玩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正是玩耍的年纪,不要总是拘着她们。” 潇清欢的两个妹妹,是潇铭圭后来纳的妾室所生,身份有些尴尬,潇铭圭极少关照她们,她们的母亲需要打理偌大潇氏琐碎事务,教育女儿也是有心无力,好在潇清欢很疼爱两个妹妹,在家时会亲自照顾教导,指点功课和修习。若是出门,只要方便,也一定会带上两个妹妹见见世面。 “我知道,不过含欢和亦欢的身子弱,性子又静,回头芙妹觉得她们闷,又要来念叨我。” “你这话让芙妹听了,非打你不可。她喜欢和小姑娘一起玩的,保管能哄你两个妹妹开心。” “反正她也打不过我。”潇清欢笑笑,与莫氏姐妹道别,对着雪千影挥了挥手,走了。 雪千影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转而向莫雪歌致谢。可莫雪歌还是打了哑谜,死活不承认是自己受益修正出面。雪千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只是这话不说开,人情就欠大了。 两人说这话,莫雪蝶突然轻轻扯了扯自家姐姐的袖子。莫雪歌会意,笑着开口:“我这个妹妹啊,自从离家开始,满耳朵听得都是你无常元君的轶事。现在终于见到真人,开心得不得了。方才你说你们家女孩子多,不如把我妹妹也接过去凑数,也让我松快松快。” 莫雪蝶有些脸红,雪千影却哈哈一笑,大方地拉过莫雪蝶的手:“这么好的妹妹,你就不怕要不回来了?走走走,跟我走,我家妹妹多,正缺二小姐这样的玩伴。” 莫雪蝶迟疑地看着长姐,见莫雪歌对她频频点头,便欢喜地跟着雪千影走,走了几步却又跑回来,叫来几个护卫侍从,将莫雪歌从吃饭喝茶到理事就寝一大堆细节交代个遍。 雪千影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你姐姐年纪不小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长姐身体不好,忙起来就什么都能耽误。”莫雪蝶还是不放心,竟然叫护卫去取纸笔,她要把刚才嘱咐的话都写下来。 雪千影无奈,对莫雪歌道:“要不你也搬去莲氏营地吧。不然看二小姐这样子,怕是也难心安。” 没等莫雪歌说法,莫雪蝶就先赞同了雪千影的想法。于是一手拉着莫雪歌,一手牵着雪千影,三个女孩子大摇大摆的朝着莲氏营地走去。 此时莲氏外姓弟子辛如尘已经将营地打理妥善,正站在莲英身边说着什么,远远的看见雪千影三人过来,连忙打住,过来见礼。 “辛苦辛师弟了。”雪千影微微点头。 “应该的。”辛如尘顿了顿,仿佛有话要说,但目光滑过雪千影身后的莫氏姐妹。 “无妨。”雪千影摆了摆手。 辛如尘这才说道:“方才陈氏和泽氏的人先后来过,没有进来,但是留下了一些饮食,我正与少主商量要如何处置,大师姐就回来了。” 雪千影皱了皱眉,看了看莲英。莲英心里有主意,但怕不够妥当,又有外人在,憋着没说。 “泽氏也给我们家那边送了东西。”莫雪歌缓缓开口,“只是出门在外,小心为上,我们自己也带了饮食,故而只能心领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莫氏也备了些礼物送去,算是谢过。” 莲英听了笑了笑,雪千影朝他点点头:“莫家主处事老诚,英儿你该多学学。” “大师姐教训得是。我亲自去处理。”莲英朝着莫氏姐妹叉手行礼,又对雪千影行了常礼,转身带着辛如尘走了。 “你家师弟真是不错。千年莲氏,果然人才辈出。”莫雪歌由衷赞叹。 “还好你没有当面夸他。”雪千影笑容灿烂,“在外面端着莲氏少主的气度,回到家里,终究还是个爱撒娇的孩子,跟芙妹如出一辙。” “在外面能端得住,你还奢求什么?”莫雪歌抿着嘴,指着莫雪蝶,“你问我家妹妹,我在家中,也不是这副样子。” 莫雪蝶连连点头,雪千影莞尔一笑。 三人正笑着,莲氏的莲苹带着两个师弟过来,与莫氏姐妹见礼之后,对雪千影道:“大师姐,太叔祖的营帐已经安置妥当了。算算时辰他老人家快到了,昆仑附近地形复杂,我带两个人去接应一下。” “有劳苹师兄,一路小心。对了,太叔祖不管几时到,都叫人通传我一声,有些事情,要禀告给他老人家。” 莲苹领命,与众人道别之后,带着两个师弟离开了。 “他叫你师姐,你却叫他师兄?你们莲氏子弟之间的称呼,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雪蝶已经被绕糊涂了。 雪千影含笑回答:“一般各世家平辈子弟之间,都是按照年纪排行。可我的年纪在他们之间不上不下,又侥幸被师父选为首徒,故而平日里我们各论各的,我按照年纪称呼他们师兄师弟,他们则一律称呼我为大师姐。外人看着乱,我们自己倒是分得很清。” “原来如此。若不是小蝶好奇发问,我还不好意思问你呢。” “师姐——”莲芙跑了过来。直到近前才看见莫氏姐妹,连忙收敛,端庄地向纵横元君行礼问好。 “莫家姐妹过来玩的,你不必拘谨。”雪千影对师妹一向宠溺,说话的语气都与对旁人不同。 “那我带她们四处转转?”莲芙笑着拉过莫雪蝶的手,“你们康州的绣工真好,图样也新鲜,方才你可答应了让我描下你团扇上的刺绣纹样,走,咱们去我帐子里画。” “好!”莫雪蝶很高兴,回头看了看长姐。 “你去玩吧,我与无常元君说说话。” 见莫雪歌首肯,莫雪蝶又与雪千影道别。莲芙拉着莫雪蝶,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雪千影笑看师妹离去,回头正要对莫雪歌说什么,却看见她正对着莲芙和莫雪蝶的背影出神。 “纵横元君?” 被雪千影打断思绪的莫雪歌突然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雪千影耸了耸肩:“来都来了,有话就直说吧。”雪千影其实早就察觉,方才她寻过去的时候,莫雪歌应该就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甚至修正出面帮自己周全,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这几句话。 “原本有事相求,但话到嘴边却又不想开口了。”莫雪歌莞尔一笑。 “是为了二小姐入昆仑的事情?”雪千影略微想一想,就猜了出来。 莫雪歌叹了口气:“带她出来是想让她开心。跟着我在康州终究是太过辛苦。可没想到今日出去逛了半天,回来跟我说,怕拖累我拖累莫氏此番试炼的收获,决定不随我进昆仑了——我劝了半天也没用。” 雪千影垂眸思索片刻:“怕是二小姐听到那些关于小三圣必有一争的传闻了。” 莫雪歌也笃定地点了点头:“哪怕我说我并没有存这种心思,她可能也不会信。” “你们是亲姐妹。”雪千影想了想,还是斟酌着开解她,“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莫雪歌摇了摇头,苦笑道:“当年母亲遇刺,我只有十四岁,还未悟道。我一边接手莫氏,收拢家族势力,打压蠢蠢欲动的野心之辈,一边四处求访名医,期待母亲能够好转。可等我料理完这些——康州终于平顺,家族也算稳固了,就发现我和小蝶之间,仿佛隔了堵墙。我们日日见面,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顾我,可我们姐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悄悄话了。甚至她都已经很少向我撒娇了。” 雪千影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只能拉着她的手,轻轻的握了握。 “那时我只觉得自己苦,每天睁眼醒来都是苦的,连黄连含在嘴里,都觉得比我过的日子要甜。可这两年,我才回过神来,当时最苦的不是我,而是小蝶。那年她才九岁,刚刚被断言无法修习,只能做个凡人了此一生。可她好像没哭没闹,很自然的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把之前用来清修的时间,全部用来帮我料理家中琐事,细想起来,这些年一餐一饭,一饮一啜,都十分熨帖,这里面都是她的心思和功劳。可转过身来,我这个做长姐的,竟然不知她喜好什么,就连每年生辰哄她开心都做得十分敷衍潦草。” 莫雪歌突然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雪千影拿出帕子给她,莫雪歌含泪道谢。 “不知怎的,今日特别想要找人说说话。”莫雪歌稳定了一下情绪,“小蝶的事情,我也是无人可说,实在是失礼,还望元君不必挂怀。” “莫家主叫我茕茕就好。”没等莫雪歌回应,雪千影继续说道:“人活于世,年纪越长,心里的苦楚也就越多。我家太叔祖常说,人上了年纪,话就越少,不是自己不想说,而是可以听的人不多。” 莫雪歌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雪千影斟酌了一下言辞:“我比你幸运一些,我家师娘,虽然是个凡人不能修习,但为人豁达通透,我若有烦恼,总会去找她倾诉,即便在外,也会与她通信。莫家主若不嫌弃,可以时常与我通信——若是有些关于莫氏的事情我不方便知道,你在信封上注明,我不拆,直接烧了就是。” 莫雪歌噗嗤一声,觉得自己很失礼,连忙背过身去捂着嘴又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本来雪千影这番话让她很是感动,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自己竟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不管我看不看,抑或看了之后能不能理解,总之你说出来就好受了。” “传闻之中的无常元君,眼里只有长州和莲氏,急公好义,也大多是喜欢管凡人的闲事,极少主动与别家仙修们牵扯瓜葛。”莫雪歌低着头悻悻的说着,“所以今日算什么,无常元君与我主动结交么?” “传言总不能当真。”雪千影笑了,“传闻还说,纵横元君雷霆手段,六亲不认呢。” 莫雪歌抿着嘴,老半天,才扭捏地说了声谢谢。又问,“你方才说茕茕二字,是你的乳名?” 雪千影摇了摇头:“是乳名,也算是小字,我娘亲起的。” 第十一章 活该 听到“茕茕”二字,莫雪歌心里没来由的一紧,但还是笑着问道:“琼花玉树,琼楼玉宇的琼?” 雪千影摇头。 “那一定是天似穹庐,穹崖巨谷的穹了?” 雪千影又是摇摇头,“是茕茕孑立,哀此茕独的茕。” 竟是这两个字?莫雪歌虽然隐约猜到,但还是有些发愣,哪有给孩子起这种名字的娘亲? “红尘风月祭,千影亦茕茕。是化用了仙尊这两句诗。” 莫雪歌撅起嘴:“还是太过孤苦了。” 雪千影倒是不以为意:“我自小跟我娘亲在花船上讨生活。她会落入风尘,多半也是因为对这人世有些失望。所以宁可我孤苦无依,茕茕孑立,也不希望受到伤害。” 莫雪歌这才恍然。方才陈彩那些话其实在各个世家之间早就传遍了,只是没人敢当面提起而已。莫雪歌也是早早丧母的孩子,故而对雪千影很是有几分心疼。但看当事人的态度,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说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势全然不同,仿佛有一层茧把自己包裹起来一样。莫雪歌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件事,决定以后能不提就不提。 “母亲重伤不省人事的时候我还没有及笄,”莫雪歌岔开话题,“后来家里也没有旁的长辈送我字号……我倒是有个乳名叫阿横,只是娘亲受伤之后就再没人唤过了。”说着,莫雪歌在雪千影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横”字,“不瞒你说,我降生的时候是难产。寻常孩子先出头,我是脚先落地。在我们康州,管这种叫‘横着生出来的’,所以娘亲就叫我阿横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雪千影咂么着阿横两个字,心说这位弱龄家主心里,怕是跟自己一样,一定也藏着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苦楚。好在自己后来还有师父师娘,还有整个莲氏上下的长辈和师兄弟们心疼宠爱,而莫雪歌这位少年家主,却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扛着,这么对比下来,雪千影不自觉地轻轻握了握莫雪歌的手,“那以后我就叫你阿横了。” “茕茕——”不远处传来夜小婉的声音,雪千影与莫雪歌看过去,只见夜小婉与负责戒备的莲氏子弟见礼之后,就跑来了雪千影的身边。样子看起来比方才切磋比武的时候高兴多了。 “方才回来不见你,芙妹说你被不二元君带走了。如何,她有没有责备你?” 夜小婉摇摇头:“姑母怎么会责备我?待我回去也只是问清了因果,安慰几句罢了。不过……不过姑母刚刚责罚了几个弟弟。我没劝住。” 兄弟们排挤夜小婉,一是因为她修为不高,性情柔顺,好拿捏,二就是因为她明明资质不佳,却备受家主和不二元君的关照,又受少家主的偏疼。而每每夜小婉受了欺负,总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受到惩罚。受了罚的人难免心存怨怼,日后待小婉更加不好,仿佛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这也是夜小婉常常不知该如何自处的缘由所在。 “活该。”雪千影和莫雪歌倒是觉得解气,几乎异口同声。 夜小婉这才看见莫雪歌,连忙行礼问候:“不知莫家主在此,小婉失礼了。” 莫雪歌不以为意,反而拉着小婉细细询问:“方才与陈彩交手,可有受伤?”说着,干脆拿出一个乾坤袋,里面是各种跌打金创的伤药,一股脑的连同整个乾坤袋一起塞进了夜小婉手里,“现在问你伤势,你一定不好意思讲,这些你先拿着,用好了再来问我要。我康州别的不显,伤药还是很好的。” 对于莫雪歌的热情,夜小婉有些发懵,倒是雪千影拍了拍她的肩膀:“莫家主所赠,你就好生收着,来日入昆仑也算是有备无患。” 提到昆仑,夜小婉有些消沉:“我修为不高,入昆仑怕是会给兄弟们添麻烦,可好不容易来一趟,若是连进都不进,又不甘心。正犹豫着要不要禀明姑母,放弃这次试炼。” “何必放弃?你九哥呢,你跟着他,必然无惊无险。”雪千影皱眉,她平日里最见不得夜小婉自怨自艾的模样,这些年在她苦口婆心的开解之下,夜小婉平日里算是改了许多,只是一遇事,又难免勾起来。 “九哥……他独来独往惯了,带着我,脚程又慢,很多地方也去不到,又有什么乐趣?” 看夜小婉的神情,仿佛并不在乎所谓的小三圣之间的较量,而是真的心疼自家兄长。莫雪歌心里想想也就了然,毕竟一个是亲密闺友,一个是至亲堂兄,如果两人之间真的冲突起来,夜小婉也会很难过吧。 “你这些话,还没对云齐天士说起过吧?”莫雪歌道,“我也是做人姐姐的,或许更能理解你哥哥的心情。我觉的你应该问问他,若他想要单独行动,你再退却也不迟。若是他乐意带着你,你就大大方方的跟着他走一遭。扭扭捏捏,你顾及他,他心疼你,反而让兄妹之间生了嫌隙。” 夜小婉看着莫雪歌,茫然点头。除了雪千影,好像还从来没有什么人跟她说过这么掏心窝子的话呢。 “不过,刚到昆仑,九哥就一个人出去了——等他回来,我会好好跟他说的。”先有莫雪歌好言开解,又见雪千影也投以鼓励的目光,夜小婉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征求夜小楼的意见之后再做决定。 “果然是劝人容易劝己难。”莫雪歌苦笑着。 夜小婉疑惑的看着莫雪歌,又听雪千影三言两语说了莫雪蝶拒绝与姐姐同入昆仑的事情,想了想,自告奋勇道:“要不,我去帮莫家主劝劝二小姐?” “确实,或许你们之间更好说这件事。”雪千影也表示同意。 莫雪歌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就答应了。 自从夜小婉到来,莫雪歌就察觉雪千影时不时地盯着西边不远处一棵枯树看。那棵枯树虬枝桓艮,曲折阴森,莫雪歌注视了一阵,实在没发现那边有什么不妥。 “你们在看什么?”这下连夜小婉都察觉了。“怎么了?那边是……有人么?” 雪千影笑而不语。莫雪歌和夜小婉对视一眼,越发摸不着头脑。 “你这位九哥,还真是……”雪千影话还没说完,两片红云飘进了莲氏的营地。 “到处寻你寻不着,原来是在莲氏这边躲清闲。”其中一朵红云抱着个胳膊笑着说道,声若温泉汩汩,让人心生暖意。 “呀!”夜小婉看了来人一眼,不由得惊叫一声,又觉得失礼,连忙捂住了嘴,躲到了雪千影身后。 两朵红云,其中一个夜小婉方才见过,正是为雪千影解围的盲医修正。另一个身穿大红的圆领长袍,领口袖口尽是牡丹纹饰,额头上金线编织发辫横成一道抹额,其余的头发低低的束在脑后,手里着一个整块赤玉雕琢而成的小酒葫芦,上面还扎着一条飘逸的缎带——细看与修正遮眼的彷佛是同一块料子上裁下来的。 夜小婉之所以惊叫,是这两人,长得实在太过俊美。 修正的眼睛虽然遮着,但肤色白皙,脸庞轮廓极为英俊。而他身边的这一位,甚至可以用妖娆来形容了,纤长的眉,灼灼的眼,挺翘的鼻子,朱红的唇瓣。整个人看起来年长一些,举手投足都是少年人身上看不到的稳重和洒脱。夜小婉也是见过许多美人的,竟无人能与这一位相提并论。便是一直让她引以为傲的自家九哥,相比之下,也不过是英俊有余,气度不足。 “原来是两位修公子。”雪千影含笑行礼,“失迎了。” “无常元君客气了。听闻家主流连在此,便也过来叨扰了。”修齐一开口,便又有温泉绕过众人的心头,唇齿开阖眉目自带三分笑意,话音未落,抬手饮了一口酒,风流态度,普通的闺阁女子见了,必然怀春。 “茕茕,小婉,你们随我唤阿齐阿正就好。” 雪千影与夜小婉各自应下。雪千影又特意向修正道谢。修正只是摆摆手,说举手之劳,让无常元君不必放在心上云云。 “大世家往往极为注重子弟言行上的约束,无常元君,你是否考虑过,今日陈云飞是有意挑衅?” 修齐此话一出,雪千影和夜小婉都皱起了眉头。 “我今日是被几个弟弟硬推出去的,他如何得知我一定会下场与他切磋?”夜小婉回忆方才的情形,摇了摇头,似是否定了修齐的判断。 虽然家中几个弟弟平日里与自己总是过不去,但若说他们联合陈彩算计自己进而算计雪千影,夜小婉也不愿相信。 “如此说来,确实有些奇怪。他那些话,以往我也听过,但从未有人当面提起。而且我本不在意出身,就算他说得再难听,最多是英儿和芙妹出面与他争执,不至于闹成今天这样。”雪千影垂眸凝思。 “但辱及清泉天士乃至整个莲氏,即便元君没有及时赶到,莲少主碍于身份不能出手教训,还有大小姐呢——元君也看到了吧,你赶到的时候藏稚元君已经拔剑了,若非当时是借着切磋的场子,今天的事,怕是两家不死不休才能了解。”修齐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陈彩其人,我并不熟悉,但也听过一些传闻,也算有些美名。甚至有人将他和英儿并称双星。这样赔上自己的名声,只为挑衅,”雪千影说着,摇摇头,“得不偿失。” 修齐也点点头,虽然眼下看不出眉目,但还是出言提醒:“陈家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元君还是要小心他们的后招。” 雪千影眼神一晃,陈氏不仅让她充满戒心,更觉得恶心,恨不得一辈子都离得远远地。可只要自己替师父替莲氏出来行走,总会碰上。细细回想今天陈飒的表现,好像并没有任何反常,除了亲儿子挨打做父亲的太过隐忍之外——但这一点站在一个家主的角度来说,也算是正常的处理方式。但正是因为正常,才让雪千影更加怀疑背后的动机。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多心了,还是说自己面对陈家人,本身就无法理智冷静的思考? “元君是想到了什么?”修齐心细如发,捕捉到雪千影心绪上的一点点波动。 雪千影却不能把心事说出,只能摇摇头:“我在想,后招会是什么?” 修齐笑了笑:“就算有后招,也没有这么快,昆仑试炼,陈氏是东道主,一贯是求稳的。再说,众目睽睽之下,他也要顾及陈氏的风评和名声。” 雪千影摇摇头,修齐不了解陈飒,更不了解自己和陈氏之间的恩怨,一旦自己的身份泄露,不要说风评和名声,为了除掉自己,陈飒连族人的性命都不会顾及的。 想到这里,雪千影不愿再提此事,便将话题带到了修正身上,“阿正此次也会入昆仑么?” 修正笑着点点头:“药王谷算不得世家,不在受邀之列,故而禀明师尊,用莫氏的身份入昆仑,看看能否寻得他老人家一直心心念念的几味灵药。” “昆仑虽然已经化作遗墟多年,但灵气仍然充沛,当年巧心伺候的药圃应该还能寻到些遗存。” “但愿如此,只是不知道十日的时间,够不够寻到药圃。算了算了,不强求,随缘,随缘就好。”修正笑着摆摆手。 一边的夜小婉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就站在一边看着,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反而是修正怕她不自在,主动搭话:“十六娘今日可曾受伤?有些外伤一时不显,但若不及时处置,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方才莫家主已经关照过了,还给我很多伤药。”夜小婉红着脸糯糯的应答。 那副羞怯的模样,看得修齐和莫雪歌直发笑。雪千影也摇了摇头。 夜小婉的性子柔顺,但也很少这样害羞,果然这人长得太好看了,也会耽误事。 自然修正看不到她脸红,而是拿出身为医者专注认真的态度,仔细地问诊,悬丝诊脉,又详细地告诉她,如果这样应该如何处置,如果那样又要如何处理,夜小婉听着听着便也慢慢心无旁骛,将他说的话认真记下。 这时,一位莲氏弟子跑到雪千影身边,耳语了几句又退走。雪千影眉头紧锁,半晌才舒缓开。见莫雪歌和修齐等人都看着她,冷笑道:“刚传出来的消息,陈彩受家法,仗责二十。” 莫雪歌和修齐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陈飒这么做,是在给谁看? 第二十章 挑衅 “好好的营帐不待,站在外边说话,不怕晒黑了?” 雪千影几人循声望去,只见潇清欢带着两个妹妹,晃悠悠地从外面走过来。潇含欢和潇亦欢比较规矩,跟莫雪歌等人一一见礼,潇清欢大咧咧的随手抱了抱拳,就算是全了礼数。被两个妹妹提醒之后,还偷偷地瞄了一眼雪千影。见她没有挑自己的不是,更加心安理得的不当回事。 “你怎么又跑来了?家里的事情料理完了?”雪千影看着潇清欢摇头摆尾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 “父亲被几位前辈请走小聚,我们在营地待着也没意思,就跑来蹭饭了。”潇清欢说着,指使身边的潇氏弟子,把东西搬进去。 “有酒!?”修齐鼻子最灵,还使劲抽了抽,笑着说,“还是好酒!” 潇清欢哈哈一笑。昆仑白日里炎阳似火,夜里却十分寒凉,潇铭圭特意叫门人准备了很多烈酒用来取暖,正好潇清欢带着妹妹过来串门,就给莲氏也捎来一些。 “有口福有口福!既然是炎州的好酒,我今天可要好好尝尝!”修齐晃了晃已经空掉的酒葫芦,双眼放光。 莫雪歌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时,辛如尘陪着莲英出来,说是已经备好了酒菜,给大师姐宴客。众人笑着钻进营帐。 夜小婉善烹调,也品尝过长州风味,对满桌子的菜品很是熟悉,莲氏的人也拿她当半个自己人,自然没人跟她客套。修齐的眼里就只有酒。修正是医者,从不饮酒,饮食十分节制,挑了些精致的菜肴尝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潇氏兄妹与莲氏众人十分熟悉,自然不见外。莫氏姐妹平日里对饮食没什么讲究,只因连续赶路几日,好不容易有一顿可口的饭菜,又有莲芙这个“地主”一个劲儿的推荐这个介绍那个,姐妹俩也就放下了客气,大快朵颐,十分开心。 一干人等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直到深夜,宾主终于尽兴,这才散去。 莫氏姐妹和修氏兄弟四人,完全不需要护送。潇清欢带着两个妹妹一路走,也不需要担心安全。只有夜小婉,独自晚归,雪千影实在放心不下,便决定亲自送她。 两人一路并肩走着,夜空之中新月高悬,月光并不算明朗,反而比方才一群人聚在一起闹闹哄哄,更适合谈论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快要走到夜氏营地,雪千影取出一个长长的包裹,交给夜小婉:“我为你打磨了一柄鲲骨刀,本来还在犹豫是不是等试炼之后再给你,现在刚好可以弥补你断掉的右刃。” “你虽受鲛人族所托,整个北海供你予取予求,但此物稀罕,莲氏中人能够拥有的都不多,你送给我,清泉天士不会多想么?”夜小婉倒也不是矫情,是真怕好友为难。 “你都说了是我所有,如何处置自然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再说,我师父师娘也不是小气的人,一把刀而已——上面的雕琢纹饰,还是我师娘帮着参详的呢。”雪千影说着,打开包裹,亮出骨刀。 这把鲲骨刀通体浮雕着花纹,既减轻了刀身的重量,又能加强刀刃的韧性。鲲骨刀在月光下,显得瓷白莹润的骨质,光彩非凡。护手是丽金所制,上面镶嵌着昆玉、赤玉、玄玉等华贵的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夜小婉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打量了一翻,“这把刀也太贵重了,我担心……” “你担心带回夜氏会引人侧目?” 夜小婉点了点头。 她修为低,身手差,这么好的刀拿在手里,难免被兄弟们揶揄取笑。 雪千影想了想,这种事她实在是帮不上忙,只能期盼夜小婉自己强大起来。 “不过还是谢谢你。”夜小婉不想这点小事也让好友挂心,拉着雪千影的手,挤出笑容,“我回去禀明姑母,明日你来帮我给刀开刃好不好?” “不如明日你来莲氏,咱们不看你那帮兄弟们的脸色。我把不二元君请来,还有你不离口的九哥,有了他们作见证,那帮人也嚼不出什么舌头来。” 夜小婉也想躲开自家兄弟,便答应下来。 “英儿今日与我献宝,说他新研究了一套剑法,我略略看了,更适合改为刀法,待我修改之后,就传给你——你若是担心同门诬陷你偷师旁人,我先偷偷教给不二元君,让她再教给你。” “你总是替我想得这般周到。”夜小婉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家,姐妹和睦,兄友弟恭。我已经想好了,待此番试炼之后,便向伯父和姑母请求,将我派去长州常驻,这样就能时常与你见面,远离我那些兄弟,我也能快活些。” “好,反正我现在大多都住在小荷别院,你来找我也方便。” 夜小婉收起了鲲骨刀,与雪千影道别。雪千影站在原地,眼看她进入了夜氏营地,看她进去了不二元君的营帐,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对着身旁的一棵大树,朗声说道:“你都跟着我一整天了,不累吗?” 树叶晃动,沙沙作响。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树叶中翻身下来,翩然落在的雪千影的面前。 “终于肯现身了?”雪千影冷笑着,“这一天你跟着我,从莲氏到陈氏,又从陈氏到莲氏,现在又到了夜氏门前,到底要做什么?” 那黑影没有停顿,直接伸手扑向雪千影的脸颊。雪千影侧身闪过,以掌相迎,逼退黑影数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常元君生得貌美,在下也难免俗,起了爱美之心。”那黑影露出脸来,竟然没有遮面。头发整齐利索的挽在头顶,插着一根金簪。除此之外周身再没有半点装饰。脸上似笑非笑,一副轻佻嘴脸。 “色胆不小。”雪千影眉毛一挑,打量了来人几眼,冷笑一声,信手折了一截花枝,以花枝当剑,直刺来人胸口。 “无常元君的脾气,果然够辣,小爷我喜欢。”说着,一支通体漆黑的短笛横在手中,挡住了雪千影的剑招。 雪千影见来人现了兵器,转攻为守,一味的招架和退让。黑衣男子的攻势越来越猛,而雪千影的防守也滴水不漏,两人你来我往拆了十几招,男子终于有些气恼,不禁开口讽刺:“无常元君难道只会抽人耳光吗?” “那你把脸伸过来试试?” 那黑衣男子笑出了声,但出手却较刚才愈发凶狠。手中短笛,刺砍劈挑断,使的全是剑招。雪千影暗暗估算,虽然两人拆招未用半分灵力,但从速度来看,这人修为并不在自己之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雪千影也随之加快速度,格挡招架,也尽是剑招的套路。 还好两人都抱定了切磋的心态,不然但得两人动用灵力,不远处的夜氏营地就要跟着遭殃了。 两人又拆了几十招,黑衣男子越发觉得自己面对雪千影密不透风的防守毫无办法,而且自己不过是想找无常元君切磋一下,总不能以命相搏吧? 就在他稍微走神的功夫,雪千影这边突然转守为攻,一截花枝竟然展露出仙剑般的锋芒,若灵蛇出洞,似龙腾九天,大开大合,直刺黑衣人的要害。 攻守逆转,黑衣人应接不暇,连连后退,先前几十招积累起来的优势,转眼荡然无存。 黑衣人这才明白,此前无常元君一味防守,原来只是在熟悉自己的招式。 “好奸诈的女人!”黑衣人低声骂了一句,手上却不敢停,仿照此前雪千影的办法,沉下心来熟悉雪千影的招式套路,以期能够再次逆转战局。 然而雪千影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手中的花枝,揉捏了剑、鞭、刀甚至莲氏传家的暗器法门,而且用过的招式绝不会出第二遍,让黑衣人颇感棘手。 黑衣人气急之下,突然漏了破绽,雪千影却没有趁势追击,花枝在黑衣人的脊背上抽了一下,转身退开,跳出了战局。 “我输了。”黑衣人看着手背上留下的几道血印,洒脱认输。 雪千影无奈摇摇头,丢开花枝,正犹豫着要不要点破来人身份。只见黑衣人手中的笛子转了个圈,突然睁大了眼睛,委屈地抬头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微微怔住,方才的过招,看似凶险,实则两人都很有分寸,除了最后那一下,对方应该没有受伤。 黑衣男子走近几步,将手中的笛子递到雪千影面前。借着月光,雪千影这才发现,笛子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肯定要走调了,不能吹了。”黑衣男子盯着笛子,咬着嘴唇,一脸的惋惜和悲伤。 “这就是传说中金无天士亲手雕琢的笛子?” 黑衣人点点头,突然抬头看向雪千影:“你一早就认出我了?!就凭这支笛子?” 雪千影点点头。相传在夜小楼出生之前,身为大伯父的金无天士夜一行无意间得到了一块满布金色暗纹的玄玉。更巧的是,这些暗纹的形状非常像夜氏家徽上的千叶长生纹。后来夜小楼出生,母亲难产而亡,父亲郁郁而终,夜一行将侄子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就用这块玄玉,亲手雕琢了一支短笛送给侄子。夜小楼给短笛命名为玄夜。 雪千影看着笛子上的裂痕,有些抱歉,但夜小楼极为小心的把笛子收好,对雪千影摆了摆手:“是我自找的,不怪你。” “你跟了我整整一天,就只是为了找我切磋?” 夜小楼愣愣地点点头:“毕竟名头太盛,我们俩要是光明正大的交手,怕是要被当成猴子看的。” 雪千影点点头,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她目光扫过夜小楼的锦袍:“其实你今日破绽极多,比如你这一身黑袍,看起来不算特别,却是玄州和氏独门秘技所豢养的寒蚕吐丝织就而成。寒蚕丝极为难得,织成锦缎,冬暖夏凉,又极为轻薄。除了礼物之外,几乎不出玄州——即便是和氏自家,也都是用这种料子和其他布料拼接裁衣。能有这么一整身寒蚕丝袍的,除了夜氏的少主,我实在想不出别人了。” 云齐天士夜小楼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色锦袍,自己特意挑了一件不算华丽的,样式简单,几乎没什么纹饰,完全看不出玄州夜氏的痕迹。他为了行动方便,还将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取了下来,甚至都没有戴冠。没成想,见多识广的无常元君,反而是从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袍子上,察觉了自己的身份。 “还有,”想到这里雪千影不禁笑了起来,“你见过哪家的地痞流氓浪荡子,调戏姑娘的时候会脱口而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 夜小楼一拍额头。这一句,是当年仙尊与蓬莱仙主花盈袖定情之语,流传得并不广泛,寻常仙修怕是不会知晓。他也是在儿时翻阅家中藏书的时候偶然看到的,觉得意境优美,堪称绝句,这才记了下来。方才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确实是很大的破绽。 “还有,你一口东南口音,却自称小爷——只有北地炎州人才会如此自称,想来也是为了装成个流氓的样子,口不择言了吧。” 夜小楼无奈的叹了口气,自以为伪装周密,没想到破绽百出。更没想到传闻中琴棋书画皆不爱好的无常元君,竟然会对布料口音之类的细节有研究。 “夜小楼,见过无常元君。”行礼之后,夜小楼觉得今天自己输得实在是太过不甘心,漆黑的眸子盯着雪千影的脸,“我就不能真心实意的倾慕你?” 雪千影摇了摇头,目光像是在看自家师弟们胡闹:“云齐天士绊于家中事务,不得常常出门。将来若有机会,不妨流连市井,多见几个地痞流氓,或许就能学得更像些。” “我……”夜小楼语塞,既然被识破,也不再挣扎,再次致歉,“今日是我唐突了。还请元君看在姑母和婉妹的面子上,不要与我计较。” “切磋而已,天士不必放在心上。”雪千影盈盈还礼,但她话锋一转,“云齐天士,我有个疑问。” “请讲。” “你防备我做什么?怕我对婉婉不利?” 第十三章 在意 “婉妹资质欠佳,在家中地位也不紧要。无常元君天资过人,就连姑母都愿意与你平辈论交,你如此厚待婉妹,作为堂兄,作为夜氏少主,我难免会怀疑你的用心。” 雪千影皱了皱眉,双眸之中渐渐起了怒气:她不过是交了个朋友,到底是碍着谁了,怎么什么人都能跑过来说两句有的没的? “再说,”夜小楼顿了顿,斟酌着词句,“你可能有所不知,自从婉妹与你交好,她在家中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所以……” “你们家兄弟不成器,还要赖在我头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雪千影很生气,要不是夜深人静怕惊动太多人,真想好好揍夜小楼一顿出出气。 夜小楼见她不悦,连连摆手:“方才我听见你们谈话,知你是真心待她,此前是我小人之心了,请你谅解。至于家中,那确实不是你的问题,更不是婉妹的错……说到底,我夜氏传承数百年至今,难免良莠不齐。” 雪千影见他说得恳切,神情慢慢缓和下来。 “如今确认了元君的心意,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你知道,我一年到头不是帮助伯父操持家事,就是闭关不见人。你能跟婉妹交好,让她至少心有所依,我很感激。”说着,夜小楼再度向雪千影行礼致谢。 “我与婉婉是好友,这样客气的话,天士就不要再说了。”雪千影欠身还礼。而后打量四周,“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夜小楼望了望自家营地的灯火:“天晚了,我送送你吧?”声音很小,仿佛是有几分犹豫,又好像是有什么话怕被家人直到似的,还怕雪千影不肯——毕竟大半夜孤男寡女,自己不在意,对方可是女儿家——又连忙解释,“有件事,关乎婉妹,希望能跟元君商量一二。” 雪千影想了想,不过是走一路,夜深人静的,也不怕被人看见说闲话,便点头答应下来。 夜小楼跑回自家门口,从值夜的师弟那里,要了一盏琉璃灯,提在手里,对雪千影道,“我们走吧。” 两人在夜色之中并肩而行,走得并不快。夜小楼刻意与雪千影保持着半条手臂的距离。两人不声不响走了半程。 “你我切磋之事,不要让婉婉知道。她很是在意你这个兄长,万一误会我们之间有了什么龃龉,平白担心。” 夜小楼点点头,笑道:“你待她真心实意,比家中兄弟姐妹还都要好些。”说着,夜小楼叹了口气,“她时常与我说起你。我知道,是我对她照顾不够周全,她在家中过得不如意,才格外珍惜你这个朋友。家里那些兄弟……算了,好好的,提他们做什么……这两年我越发忙碌,婉妹这边总是顾不上,很多事都知道的太晚。想要找后账,未免显得我这个少家主不够气量。总是借伯父和姑母的手来惩戒那些人,一次两次还可以,日子长了难免让人觉得他们偏心。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家师妹今日还当着很多人的面讥讽我,说亏我还是做哥哥的,妹妹受了欺辱也不见出来说句话,云齐天士,不过如此。” “芙妹年少骄纵,当时也是被陈彩气坏了,你不要往心里去。”雪千影站定,转身代师妹致歉。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来找自己诉衷肠?莫雪歌如此,夜小楼夜氏如此,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说的也没错。我这个做哥哥的,确实不太够格。比如现在有件事,我想插手就很为难。” “什么事?”终于说到了正题,雪千影停下脚步,看向夜小楼。 “婉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叔婶,在为她张罗婚事了。”夜小楼顿了顿,“我竟然到了今日才知道。” 雪千影蹙眉不语,心里开始冒火。 “婉妹今年二十有四,资质也不算上乘。家中其他差不多资质年纪的女子,大多已经婚配,有的连孩子都生了。我已经是很努力的劝说伯父留她了。可伯父虽然是家主,但于婉妹来说也只是伯父,这天底下,除了你们莲氏,大抵还都是要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婉婉自己的意思呢?” “八成她自己已经知道了。这种事我叔婶不会背着她。”夜小楼顿了顿,“而且,她从未曾向我提起过,也没跟你说过,大概是认命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要商量这件事?” “我是想问问,无常元君,你是否对婉妹有意?” 雪千影愣住了。 “咳咳,”夜小楼尴尬地咳了两声,“仙门世家,这种事情不奇怪。叔婶的谋划,是要用她来笼络夜氏的外姓弟子或旁系门人。你若是有这样的念头,趁早与我说明,别到时候去抢亲,伤了两家的和气……” 雪千影皱起眉头,眼前人无意间与陈彩的形象有些重合。她下意识举起了手,差一点就抽向夜小楼的脸。 见雪千影面露愠色,夜小楼知道是自己猜错了,想要道歉,雪千影却大步朝前走去。 夜小楼连忙提着灯追了上去。只见雪千影又停了下来:“我当婉婉是挚友,也愿意事事为她着想。但仅此而已。你方才所说的事,我回去想想办法。总不能让她将终身托付给一个不喜欢甚至都没见过的人。” “是是,你若是想到了,赶紧来告诉我!我这个堂兄能做得有限,但凡你有办法,我会尽力一试。” 见夜小楼还算诚恳,雪千影强敛怒意,“如果云齐天士有什么好主意需要我帮忙,也请言明,我必会配合。” 夜小楼重重地点了点头,“先行谢过。” 两人又走了一段,雪千影才开口:“前面就是莲氏,云齐天士不必送了。” “张口闭口都是仙号,未免太疏离了,咱们换个称呼可好?”夜小楼突然笑眯眯的凑了上来。 “浪荡子。”雪千影笑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夜小楼摸了摸下巴,小声嘀咕:“看来我进步还挺快。”他抬头看向雪千影的背影,新月并不清亮的映照之下,一袭白衣,缓步而去,还朝着他挥了挥手,不知是他的幻想,还是真有其事。 夜小楼眼见雪千影进入莲氏营地,与家中值夜的师兄弟们打过招呼,眼见人淹没进夜色之中,这才转身离开。 回到夜氏营地,夜小楼刚要回自己的营帐,却见姑母不二元君披着一件龙鳞绣的狼皮氅衣,正等着他。 夜小楼不喜欢这件氅衣,但作为晚辈也不好说什么,便连忙请姑母进到帐子里,摸了摸姑母的手,连忙倒了杯热茶给姑母,又倒了杯热茶给自己咕嘟咕嘟灌了下去,这才说话。 “方才过招,姑母瞧见了?” 不二元君笑着点点头:“莽山一别,茕茕又精进了。” 夜小楼瘪着嘴吐了吐舌头:“我也只输了半招而已。”见姑母瞪他,连忙陪笑,“我知道我知道,虽是半招,但也是我平日稀松偷懒的缘故,我会认真总结经验,努力修习的。” 夜一平横了侄子一眼,语气之中并没有不满:“姑母不是这个意思。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修习直路没有尽头,你不要为了这一招半式太过强迫自己。人活一世,开心一些更重要。” “谢谢姑母体恤。”夜小楼挠了挠头。 “这件氅衣又碍你眼了?”到底是亲姑姑了解侄子。见夜小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夜一行笑着解释,“是金夫人特意叫茕茕带来给我御寒的。” 夜小楼咕噜了一句,夜一平没有听清。 “姑母方才唤她茕茕,是她的乳名吗?” 夜一平却摇摇头:“我既与她平辈论交,自然称呼小字。茕茕二字,是她生母所起,是茕茕孑立的茕。至于她的乳名,阿悯倒是对我提过一次:刚到莲氏那会儿,他们都叫她雪儿,后来便以雪字做了姓氏。” “竟然是这样。”夜小楼略略唏嘘。 “怎么了,少见你对什么人这样上心?”夜一平觉得今夜的夜小楼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奇怪。 “难得见一个打不过的。”夜小楼故作轻松,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了。 “对了,小婉明日要去给骨刀开刃的事,你知道了吧?”夜一平道,方才夜小婉已经过来跟她说过了,她也答应了。 夜小楼点点头:“我随姑母同去。另外还要劳烦姑母准备一些谢礼,贵重些也无妨,她与婉妹的情谊是一回事,受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咱们夜氏也该有所表示才不致失礼。” 不二元君笑着点了点头。 送走了姑母,夜小楼站在自己的营帐前,正巧夜小婉的胞弟夜小轩带人巡夜,迎面走来。见是堂兄少家主,连忙行礼问候,之后就要离去。 “站住。”夜小楼轻喝了一声。又挥手叫其他师兄弟们先行离开,直到看他们都走远了,这才转身看着夜小轩。 “堂……少家主。”夜小轩低下头。他当然知道夜小楼喊住他是为了什么。今天刚回到营地,就被姑母罚跪,若不是他轮排值夜,肯定还跟今日里一起厮混的几个兄弟们一起跪着呢。 夜小楼盯着夜小轩的脸,就好似一条毒蛇盯着猎物,夜小轩扛不住堂兄的威压,冷汗顺着脸躺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 “今日之事,姑母已经罚过,婉妹也不愿计较,我就放过你。”夜小楼居高临下,声音极冷,仿若寒冰刺骨,刺进了夜小轩的身体。 “是……是是。” “再有下次,敢如此不顾及家族颜面,残害手足,我必不饶你。”夜小楼说着,伸手把堂弟拉了起来。 “是。” 夜小轩转身要走,却感觉到夜小楼的目光还盯着自己,怯怯地又转了回来:“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叔叔婶婶在为婉妹物色夫家了吧?” “是,但还没有可心的人选。”夜小轩眼珠转了转,还想说什么,却被夜小楼打断。 “叔叔婶婶那边,自有伯父和姑母跟他们说话。婉妹的婚事,若你敢开口说一个字,以后就别想再说话。” 夜小轩抬头看向堂兄,这是在威胁自己? “咱们兄弟自小长在一处,我什么脾性,你应该知道。好好做你的公子哥儿,别作死!” “我记下了。”夜小轩不敢再看兄长,低头承诺。 直到夜小楼走了很远,夜小轩才抬起头来,看向兄长离去的背影,狠狠的攥了攥拳头。 第十四章 喝茶 第二天一大早,雪千影还没梳妆,就听见辛如尘在帐子外唤她:“大师姐,起了吗?” 雪千影应了一声挑帘出来。辛如尘本来脸上带着笑意,可看了雪千影一眼,就皱起了眉。 “大师姐这是,一夜没睡?” 雪千影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太叔祖夜里才到,跟他禀报了一些事情,回来睡不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辛如尘盯着雪千影:“大师姐平日独自在外,起卧饮食都很有规律,昨日睡不着,是因为有心事吗?” 雪千影笑了笑,岔开话题:“这么早跑来找我,有事吗?” 辛如尘双手递上一张拜帖:“容氏老家主亲自下帖,请您过去喝杯茶。” 雪千影抬头看看清晨的天色:“这个时间,喝茶?”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送帖子的那位容氏弟子,昨日我们见过,名叫容琳琅,确实是常年跟在老家主身边的。”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的她,着实有些头痛。 “师姐若不愿过去,让少主代为走一趟?” 雪千影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辛如尘的提议:“容氏与莲氏一向往来不多。既然老家主亲自下帖,又是派身边人来传话,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我换身衣服过去一趟,你告诉太叔祖和英儿一声,让他们不必等我用早膳,也不要担心。” “太叔祖已经出门去了,说是跟青氏的两位前辈约了下棋。” 雪千影无奈的摇摇头:“老人家觉少,起的早些也没什么,但午间是一定要好好休息的。你记得安排能干的师弟跟着他老人家,多多提醒些。” 辛如尘笑着点点头:“正是这样安排的。” “我家师弟真是能干又体贴。”说着,雪千影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摸摸辛如尘的头,可她恍然发现,辛如尘已经比自己高上大半头了。停在空中的手未免有些尴尬,只能拍了拍师弟的肩膀,转身回去帐子里梳妆了。 辛如尘看着师姐走了,自己也转身离去。他还有一大堆事需要料理。莲氏此番来了三四十名仙修,恩氏等附庸世家也有二十多人,再加上莲氏自身带了二十多个仆从杂役,浩浩荡荡一百来人,饮食坐卧、吃喝拉撒,全都归他管,自然没空去体会师姐感怀岁月的细腻心思。 雪千影今天换了一身雪青色立领长裙,罩着一件雪青色皮毛滚边的白缎褙子,褙子正中是一副鱼戏莲叶的团绣纹样,纹样的正中挂着的还是昨日那块荷心佩——这块玉佩是金夫人手绘纹样、莲威亲手雕琢的,是给雪千影入师门的礼物,十多年过去了,她一直从未离身过——脚下,换了一双雪青色的锦靴。与昨日一身雪白全然不同,今日这身衣裙远远一看就知道是莲氏子弟。 对镜梳理长发,又打开师妹特意为她准备的妆奁,恰好掉出几条珍珠长链。雪千影想了想,干脆把头发跟珠链编在一起,再将头发高高束起,用簪子固定,用珠链代替发冠,将头发缠绕几圈,最后把发尾打理顺爽。珠链与头发混在一起,垂在脑后,看起来也算别致。雪千影对着镜子打量半天,找了一枚发卡,固定好额前的碎发,总算满意地放下梳子。 既然容老家主是私人邀请,那么自己不着盛装赴约,也不算失礼。 收拾了梳妆台,雪千影决定不像昨天那么招摇,撑着上品仙器出门。浑身上下,只有手镯模样的手弩无常。这件雪千影以自己仙号命名的绝品仙器,自她悟道称仙以后,从未离过身,倒也不算是冲撞前辈。 出了门,询问了容氏营地的所在,雪千影朝着西北方向一路走去。路上遇见了不少世家子弟,可能骇于昨日掌掴陈氏大公子、威压一众世家前辈的气势,没什么人上前寒暄客套,最多远远施礼让路。雪千影乐得清静,一路顺顺当当的来到了容氏营地的门前。 远远的,雪千影就看见恭敬地站在容氏营地钱迎客的少家主容璇玑。心里隐约有些忐忑,看来容老家主还真不是请自己来喝口茶这么简单。 然而,雪千影除了自家,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远远看见容璇玑,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待会儿就算老家主口吐莲花,自己也要斟酌再斟酌,谨慎再谨慎,千万不能贸贸然就应下什么事儿。 “元君让人好等。”两人是平辈,容璇玑却躬身行礼。 “容大小姐安好。”雪千影回礼,却一时忘了容璇玑的仙号,便换了个寻常称呼。 “这一声容大小姐真是疏离。”容璇玑看破没说破,而是笑着走上来,亲热地挽住雪千影的手,“元君称我璇玑便是。”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跟着容璇玑,进入了容氏营地。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主帐前,一个与容璇玑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迎了上来。若不是他身着男装,雪千影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这是我同胞兄弟。与你家莲少主和大小姐反过来,他们是兄妹,我们是姐弟。” “无常元君安好。”容氏的少年一躬到底,雪千影连忙伸手虚扶了一下,“咱们是平辈,小公子不用如此客气。” “祖父已经备下了我们聚州的好茶,正等着元君呢。”容氏小公子再次行礼,挑开帘子,请雪千影进去。而他与容璇玑却是在门口站定了脚步,丝毫没有要跟着进去的意思。 “这?”雪千影不禁有些好奇。 “爷爷约元君到此,是有要事相商。我们姐弟在外护卫,比较稳妥。”容璇玑笑着解释。 雪千影定了定神,心里越发不适,勉强挤出笑容,进了营帐。 容氏老家主容太初一头白发,束在头顶,插着一枚玉簪。身着袭藏青色的道袍,绣着大红色团窠对雁的纹饰。他抬头看见雪千影进来,只是点点头便算作是客套,双手继续摆弄着茶水,开口邀请雪千影坐下。 待雪千影敛裙坐定,容太初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雪千影也不矫情,端起来品了一口,又放下。容太初又推来另一杯,雪千影再品。如是品了四五杯茶,每一杯味道都全然不同。聚州果然是出好茶的地方。雪千影内心赞叹,但却没有开口。 她要等容太初先开口。 “无常小友,老朽这几杯茶,如何?” “入口各有不同,回甘各有不同,境界亦不相同。”雪千影真心实意的称赞着。 容太初点点头:“若是以这几种茶,跟你们长州做狼皮生意,小友意下如何?” 雪千影坦然一笑:“先不说这聚州闷热,狼皮是否用得上。家中的生意,向来是师弟英儿亲自经手,老家主可是找错人了。” 容太初哈哈一笑:“好,此事先不提。” 雪千影端着茶盏,继续跟容太初比试养气功夫。 “小友都不问,我请你来是有什么事?” “啊?”雪千影得意地装傻,“不就是品茶么?老家主唤我过来,还有别的事?” 容太初笑着指了指雪千影,看神情十分满意。 但雪千影也不知道他究竟满意什么。 容太初没有继续说话,站起身来,走到水盆面前,缓缓地洗干净双手,又拿了手巾擦干。雪千影也跟着起身,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心说,也就是容太初这般老前辈,换上一位,自己早就转身走了。 “今日请小友过来,是老朽有事相求。”容太初转过身来,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微微蹙眉,没有应声,想听容太初把话说完。 “先给你道个歉。”容太初却仿佛顾左右而言他,“当年你母亲的事情,我怕得罪陈氏,牵累家族,故而没能对医仙施以援手,还请……” 容太初话还没说完,雪千影眯着眼睛,左手手腕一翻,无常灵光迸发,虎口张开为弓,灵力凝结为弦,三支灵力结成的弩箭搭在弓上,绽放着骇人的血光,蓄势待发,直指容太初。 “老人家,晚辈年轻气盛,遇事难免糊涂,还是请您把话说清楚。” 第十五章 托付 “我这个年纪,见过昆仑医仙的风姿,不是很正常么?”容太初毫不惧怕眼前这位小朋友的威胁,依旧淡淡的笑着,他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撩袍坐定,没有继续碰茶具,而是拿出一封信,放在了雪千影的面前。 可是雪千影与母亲长得一点都不像,容太初凭什么判定母女二人的关系?雪千影死死的盯着容太初,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而对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家主行灭口之事,雪千影自问做不出。 “陈氏偷袭昆仑之前,令堂曾修书给我,让我帮忙寻找一味灵药。”容太初缓缓开口,面露悔色,“彼时我已经知道陈氏的计划,却碍于家族,没能及时告知令堂。此乃我人生第一憾事。” 容太初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雪千影:“后来你母亲带着你四处漂泊,不得已寄身花船,日子过得凄苦,无奈之下,托人给我送信。不巧我正在闭关,等我看到信去寻她的时候,她又消失了踪迹。直到她过身之后,你师父整理她的遗物之时,发现了我们曾经通信,借商贸之名特意来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们那些年在东湖的种种。”容太初低下头,眼圈通红, 雪千影拿起信,瞄了一眼,认出这的确是母亲的笔迹。这个“初”字,是娘亲父亲的名讳,娘亲每每抄录曲谱遇见这个字都会刻意的减去两笔。 雪千影收了弩箭,拿起书信,轻轻的打开。书信的笔迹和遣词造句都是她所熟悉的。当年,雪蕊姬为了躲避追杀,改用左手写字,除非是对故人,否则她不可能沿用从前的笔迹。 “老人家是如何结识我娘亲的?她从未对我提过。”雪千影叹了口气,将书信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容太初的对面。 容太初又倒了一杯茶,推到了雪千影面前:“我有一好友,当年为了救护一整个村子的性命,不惜自断经脉,自废修为,几近丧命。为了救治老友,我不顾世家与仙门之间的约定,带着他闯到了云中城。好在当时的昆仑仙主心善,没有把我们赶出去,还派人寻回了云游在外的医仙为他医治。虽然断掉的经脉无法接续,废掉的修为也不能恢复,但性命总归是保住了。后来我的这位好友,与心爱之人一起隐居在那个村子里,还活过了天命之年。” “老家主这位故人可是姓李?” 容太初点点头。 “这位李前辈的事迹,娘亲倒是提起过。” 容太初笑容苦涩,“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医仙救过少说也有千八百,若不是事后我每年都往昆仑送不少年礼,怕是她也不会记得我。”容太初说着,拿出帕子,轻轻抹去眼泪,真情实感,不似做伪。 雪千影的手搭在母亲的信上,轻轻的敲着。 “只可惜,老朽隐瞒不报,又阴差阳错,至今想来,唉。” 雪千影沉默片刻,“老人家,娘亲已逝,想来她在天有灵,是不会责怪你的。不过,”雪千影顿了顿,“时隔多年,老人家拿出这封信,应当不只是找我来叙旧这么简单。” “这便是我平生第二憾事。”容太初看着雪千影,笑容中带着许多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老人家请说。” “我想用小友身世秘密作为筹码,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雪千影皱眉,这老爷子还真是,翻脸无情。 “我若不应,老家主要如何?”雪千影冷眼看着容太初,心说大不了就动手。 容太初的脸上没有半点惊讶,也不失望,反而是笑着说:“不应就不应。老朽又不敢把你怎么样。” 雪千影皱眉看着容太初,实在搞不清楚这位年长自己一百多岁的老人家到底在想什么。 “小友不如先听我把话说完可好?小友可知,容氏是怎样的家族?”容太初缓缓开口。 问题雪千影是听懂了,却不明白容太初问的是什么。 如果指得是容氏的历史,雪千影倒是知道一些。一千多年以前,仙尊降世,鸿蒙初开,仙尊以剑划天下,分三山四海十六州府,又收弟子一十六人,与鲛人风氏、精魅花氏、翼族雪氏和血族月氏,合称为二十姓。千年时光,沧海桑田,四大仙门相继陨落,当初的二十姓,更是大多消隐不见。 而聚州容氏、康州莫氏与长州莲氏,先祖都曾追随受教于仙尊,是世间仅存的千年世家。 “传闻之中,仙尊曾传给弟子每人一件绝世罕见的至宝。”没等雪千影想出答案,容太初又道,“据说,每一件至宝都有大神通。” “野史罢了,”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我莲氏并没有什么传奇至宝。” “野史并非空穴来风。你莲氏所得,并不是一件至宝,而是一门术法。”容太初看着雪千影,“溯回术。” 雪千影眯着眼睛,看着容太初。 “是你师父告诉我的。大概是你十岁左右的时候,他突然给我传信,我还以为是你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他说,仙尊传下的秘术,千年来束之高阁无人练成的溯回术,你竟然大成。” 雪千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以对。 如果容太初只是想让自己动用溯回术帮助容氏,那么自己可以答应。灵力消耗再多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只要不牵扯莲氏,娘亲故人求上门了,她大可以帮这个忙。 “至于其他姓氏,随着家族覆灭,宝物或是术法尽数遗失不见。曾经有过有心人,想要刻意收集,但也都毫无所获。” “老家主所求,与容氏这件宝物有关?” 容太初捻髯微笑:“小友冰雪聪明。不错,正是与我容氏传承千年的至宝有关。” 容太初手腕一翻,拿出一截不足两寸长的翠绿色小竹筒,上面用金粉描着一对大雁。 “莫氏的那件东西,你应当见过了。就是戴在莫雪歌手上的,莫氏家主信物,凤羽,能够记载最真实的天下历史。而我容氏,就是此物——雁图匣。” 容太初将竹筒放在茶案上,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大雁,突然叹了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容氏千年传家,成也此物,败,怕是也要败于此物。” 雁图匣,是流动的天下舆图,山川河流,矿藏植被,人口多寡,尽显其上。 “老家主的意思,”雪千影好像明白了,又好像还在云雾之中,“是有人想要夺取这雁图匣?” “无常小友,老朽这把年纪了,也犯不上跟你猜谜。不错,正是有人觊觎这雁图匣。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临了,不希望眼见容氏覆灭。故而,以往事相要,舔颜相求,还望你能看在令堂与我也算是旧识的面子上,帮这个忙。” “老家主是想让我看管雁图匣?”雪千影猜测。 容太初却摇摇头:“离了容氏血脉,雁图匣就是个普通物件。所以,我是想请小友帮我照看孙女。” “璇玑?”雪千影疑惑不解,“璇玑与我同在悟道境,修为高深,震绝西南,又精通占卜之术,老人家为何拜托我来看顾?” 听到占卜二字,容太初不免摇头苦笑:“老朽时常疑惑,是人知去路但无力挽回难过些,还是毫不知情事到临头更难过些。” 原来,年初的时候,容氏照例行占卜之术,开示新年。容璇玑亲自摇卦,却不想自己一直使用的龟壳卦盅应声而碎,占卜的结果更是大凶。容璇玑将自己关在房间两天两夜,这才解出卦文,却没敢声张,只告诉了容太初。 “世家齐聚,容氏升天。璇玑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老朽差点直接升天。”容太初竟然还开了个玩笑,但神情依旧严肃,“即便这些年来世家之间征伐不断,但想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灭我容氏不容易。但若有心人徐徐图之,削弱瓦解,倒是不难。我与璇玑猜测,这世家齐聚四个字,指的是时间。而容氏升天四个字,或许不是想要灭我全族老少,而是想要我容氏的传家至宝——雁图匣。” 雪千影低头盯着桌子上的翠竹筒。 “而事实上,璇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半年里,我容氏遇袭四次,皆是冲着雁图匣——璇玑再一次抵御之中,还受了些伤,至今仍不能全力对敌。” 雪千影摇摇头。果然是怀璧其罪。 “小友,这雁图匣关系的不止是我一族的生死存亡。此图若落入奸人之手,这三山四海十六州,予取予求,小到矿藏物产,取之不尽的财富,大到杀伐征战,攻城略地。可以说,手握雁图匣,就是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所以,老人家是想引蛇出洞?” 容太初捻着胡子,微微一笑:“不错,小友聪慧,一点就透。” “老人家就如此信我?”雪千影也笑了,她看着容太初。 “信。若是你都不可信,莲氏的人都不能信,那这世上,就没人可信了。” 雪千影伸出两根手指:“我有两个条件。第一,老家主后续计划如何,不要告诉我。第二,这件事无论是否能够善终,都必然波及莲氏,所以,请老家主修书一封给我师父,此事必须知会他。” 容太初都答应下来。 雪千影突然又伸出一根手指:“那我再提一个。”说完突然歪着脑袋看着容太初。 容太初一愣,完全没有预料到雪千影还会出尔反尔。 “第三,我想请璇玑帮我卜一卦。” 容太初一愣,但到底是人老成精,捻着胡子突然笑了:“这个条件,还请小友和璇玑自己商量去。” 第十六章 美人 容太初自己也没想到,雪千影竟然答应下来。还主动提出,此番昆仑试炼,就叫容璇玑跟着自己,以防不测。 心愿达成的容太初微笑送客,雪千影掀开帐帘钻出来,看着昆仑上空大大的日头,竟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快意。 容太初紧随其后,看着雪千影一脸的感慨,笑道:“小友可是害怕了?” 雪千影轻轻的哼了一声:“我只活了二十来年,还不知道害怕两个字要怎么写。只是,”雪千影顿了顿,还是低声说道,“我可以保护璇玑,那小公子这边……” 容太初捻髯笑道:“一明一暗,亦真亦假。小友放心,他们已经做好了必要时替对方牺牲的准备。” 雪千影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又不好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不成功,便成仁。” “这是你们容氏的家训?” “慎始,善终。这才是容氏家训。”没等容太初说话,一边的容璇玑笑着答道。 雪千影看着这一家老小,眼神像是在看疯子。她摆摆手,示意容璇玑跟祖父和弟弟道别,自己则让到了营门外等候。 远远的看着容璇玑正在对容太初行礼,彷佛隐约还能看见她弟弟含着泪光,雪千影连忙把头又转了回来,看向远方。 这时候,容氏门口路过了几名仙修,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看见了雪千影,却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一溜小跑,甚至都忘了行礼。 雪千影微微蹙眉,心说现下各大小世家对于子弟的教养都已经粗糙到这种地步了么?不是说非要过来给自己行礼才算好的,就算不行礼,大大方方的走过去不行么,非得抱头鼠窜,丢尽了自家的脸面。 等了越么半炷香的时间,容璇玑这才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的样子。 “元君久等了。我们走吧。” “只是暂别而已,试炼结束,你随时可以回聚州。” 容璇玑却笑容惨然,容太初告诉她,雪千影并不知道完整的计划,也不想知道。那么就无法理解爷爷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决心。 雪千影不知道计划细节,但隐约能猜到惨烈的程度。眼下也只能安慰容璇玑:“你放心,别的我做不到。不过我既然答应了老家主,那么容少主的安全,是不需要担心的。” “那璇玑就将己身托付给元君了!”容璇玑收敛情绪,笑着对雪千影躬身一礼。 雪千影还礼,见容璇玑终于有了笑容,自己也放了心。 又遇见一些世家子弟,与早上出门的时候完全不同。他们不仅不问候两位元君,还偷笑着指指点点。等两人看过去,又灰溜溜的跑走。如是几次,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了。 更何况,这两位的脾气本身就不太好。 “看来元君昨日那记耳光抽得还不够响。”容璇玑盯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迟州世家的子弟,跃跃欲试。 那边吓得连忙遁走,就差御剑了。 见雪千影脸色不怎么好,容璇玑背着手,笑容之中充满了傲气:“看来元君是遇见麻烦事儿了?我修为虽然比不过你,但也一向自负才不输莲英,智不逊绾宁,谋不亚修齐,反正这段时间里我也要仰仗你庇佑,元君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这个旁观者能帮你参详一二呢?” 一席话说得雪千影朗声大笑:“这话说的,还真是谦逊。谁人不知这天上的智多星被贬谪下凡落在西南?不过,昨日相识,我家英儿对修大公子很是欣赏,若在你这里听到他竟然能与之齐名,怕是要乐得多吃两碗饭了。” 容璇玑也笑了,方才的离愁别绪终于被一扫而空。 “旁人对我是否敬重,我本就不在意。大家都是平辈。”雪千影的目光扫向四周,那些对她侧目的世家子弟,修为普遍不高,自己若是放出灵力威压,怕是明日大多都要因伤进不了昆仑了。 “你不在意是你大度,但他们这般无礼,折损得是自家颜面。”容璇玑冷笑一声。 雪千影却笑着摇摇头:“随他们去,正事要紧。今日我要帮婉婉给新刀开刃。不二元君和夜九会一道来,我还请了潇氏兄妹。莫氏人少,她们姐妹闷在家里肯定无趣,现在我们一起过去,请他们一起来热闹热闹。” “无常元君为了给好友撑场面,也算是豁出这张脸了。”容璇玑揶揄一句。 “看破不说破。”雪千影看似嗔怪,其实一点也没生气。自顾自掰着手指:“再加上你,算是能凑齐五六个大世家,又有他们自家长辈和少家主在,倒也不算减薄。” “你呀,不为自己算计,却这般替好友着想。不过,夜十六与你交好,她那些兄弟嫉妒得跟乌鸡眼似的,如今一点小事,你都处心积虑的帮她张罗,再不让那些人说几句难听的话,怕是要憋死了。你就当行善积德,救人一命,好不好呀?” “唉,竟不知容大小姐这张嘴,也如此狠毒。” “彼此彼此。” “行吧,那我就发发慈悲,让他们说个够。”雪千影确实想过,今日之后,夜氏中若有人借此事为难夜小婉,她就借夜一平和夜小楼的手去整饬他们。但容璇玑的一番话,打消了她的念头。 容璇玑的意思很明显,闲言碎语能否伤害到夜小婉,要看夜小婉自己是否会往心里去,如果她不能强大起来,那么再多的保护和庇佑,也毫无用处。 两人一路走到莫氏营地,通传之后,莫雪蝶亲自出来迎接她们。 “我自认容貌姣好,也见过不少美貌女子,无常元君更是倾城之姿。可今日才知,只有如二小姐这般,才当得起美人二字。” “燃犀元君这话小蝶可不敢当。纵观这三山四海十六州,谁家又没藏着几个美人呢?”莫雪蝶微微脸红,对着容璇玑盈盈一礼,既娇憨可爱又温婉得体,一句话哄得大家都开心,着实是一种本事。 莫雪蝶看了看容璇玑,对雪千影道,“两位是来串门的?长姐和阿齐在说事情,我带你们进去。” 雪千影边走边把来意说了,莫雪蝶倒是愿意过去凑热闹,只是有些事情,她再次看向容璇玑,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对雪千影讲。 “璇玑不是外人,但说无妨。”雪千影察觉出她的犹豫,便主动发问。 莫雪蝶想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两人:“昨日夜里莫氏进了刺客。” “刺客?”雪千影和容璇玑都是一惊。 “刺客与长姐交了手,”莫雪蝶叹了口气,“阿齐说两人打了个平手,最终让那人给跑了。” “能和纵横元君打平手的刺客,这得是什么修为?” 雪千影忽然想到了什么,咬唇一笑。 “阿齐将整个莫氏的防卫都重新部署了一番,一直闹到快天亮了才消停。结果今天早上,不知哪里刮来的歪风,今天一早,到处都在说雪姐姐你的是非。大抵就是昨日里陈彩说的那番话,更难听更过分。” 雪千影和容璇玑对视一眼,都恍然大悟,估计路上遇见的那些世家子弟,背地里说的也是这些事。 莫雪蝶见两人神情不佳,一向娇柔和善的人,脸上竟然带着怒意,“方才,我莫氏有子弟在嚼舌头的时候被长姐逮个正着,长姐发了很大的火儿,还传了板子,长姐问过了,说是从外面听来的,现下她正在跟阿齐合计,看看能不能帮你想个主意,怎么把这件事处理了。” 就算雪千影不来,过一会儿莫雪歌也会主动带着妹妹过去,借着串门的名义把这件事告诉她。昨日修齐提醒雪千影要小心背后之人,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后手这么快就来了。 雪千影不怒反笑:“无非几句闲言碎语,我什么难听的没听过,倒也不必挂在心上。” “可是,”容璇玑却道,“昨日里,你们家少主那句‘辱我莲氏者打死不论’已经传遍了整个昆仑,各大世家都听得真切。这件事,你若追究,是你小气。可若不追究,你们家少主就成了笑柄。” “这个陈彩,着实可恶!”莫雪蝶听懂了这里面的文章,恨恨地咬着嘴唇。 “未必是陈彩。”雪千影和容璇玑对视一眼,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他昨天挨了一个耳光,应当受了教训,而且昨天他刚挨打,今天就闹出这种事,首当其冲被怀疑的就是他。” “不错,就算陈彩没有这般心机城府,陈家主也不会纵容儿子犯蠢。这件事,怕是与陈氏没有关联。”容璇玑歪着头,手里把玩着几枚金钱,想了想,突然笑了,“不过你说得对,这事儿,确实没必要放在心上。” 莫雪蝶疑惑不解,雪千影猜到了她的想法,但也没开口,反而等着她亲自解释。 “你莲氏在北境多年的作为,你无常元君成名立身多年,几大世家都知道你们不好招惹,躲还来不及,不会上赶着找你们的晦气——就算要找,也不会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烂招,所以,这件事背后的作俑者,应该是个不入流的小世家。既然不入流,那又何必挂在心上呢?” “可你方才也说,这件事如果置之不理,会折损莲少主的面子?”莫雪蝶还是不解。 雪千影却乐了:“璇玑的意思是,这件事,我这个当事人不要出面,让英儿出面去解决?谁驳了他的面子,他就去打掉谁的牙,嗯,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莲少主素有才名,怕是也抹不开这个面子。你家大小姐呢?藏稚元君来做这件事,最妥当。” “乱拳打死老师傅。”雪千影少有的笑得奸诈。 容璇玑也笑容诡谲。 等到进了帐子,莫雪蝶把这主意跟莫雪歌和修齐一说,两人也十分赞同容璇玑的提议。 第十七章 闲话 莫雪歌去换了身衣服,莫雪蝶亲自将正在补觉的修正给叫起来,四人也没带随从,交代好自家人守好营地,就跟着雪千影和容璇玑去往莲氏。 路上又遇到不少各家子弟,胆子大的,待他们走过去,对着雪千影的背影指指点点,胆子小的,看见无常元君、纵横元君和燃犀元君三人并肩,跑还来不及,哪里敢来触霉头呢。 走了没多远,突然有人闯到雪千影的面前,深施一礼。 没等他开口,容璇玑却已经看出了此人的来历,头不戴金玉,身不着锦缎,是以清苦修行立家的怀州欧阳氏。 被点名身份的少年郎举止很大方,自称欧阳路,是怀州欧阳氏家主一脉的公子。又与几人一一见礼,但说起话来有些气喘,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到处在找无常元君,总算被我寻到了。”欧阳路喘了口气,便将今天一大早开始,到处都在传无常元君闲话的事情说了,他害怕无常元君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气不过与什么人起了冲突,又怕她全然不知背后被人编排,落人笑柄。左右为难之下,最终还是决定跑来告诉雪千影一声。 临了,欧阳路还愤愤地说到:“传闲话的人也太过分了,陈彩昨日挨打,看来他们完全没有受到教训。” “巴掌没有打在自己的脸上,自然不知道疼。”容璇玑冷笑一声。 “你就是怀州欧阳路?”雪千影上下打量了一下白衣少年,“我记得你,蓝炙县与恶虎苦战两天两夜、最终为民除害的,就是你,对不对?” “元君竟然真的记得我!”欧阳路很是兴奋,对着雪千影又是一礼,“昨日里他们说起,我还以为是逗我玩的,原来元君真的记得。” 雪千影点点头:“我路过蓝炙,村民们都在赞扬你的事迹,还为你立碑留名。”又转身对容璇玑和莫雪歌说道,“彼时他只有入门境,就敢跟吃人的恶虎一斗,当真是欧阳氏的好风骨。而且,他在与恶虎周旋的过程中,还突破了境界,也是一段天赐机缘。”又继续夸奖欧阳路,“你们欧阳氏的家教确实值得称颂,子弟性情坚韧,有勇有谋。” 欧阳路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搜肠刮肚想说几句谦虚的话,可平日里读过的书竟好似都飞走了,一句像样的也想不起来了。 “今天的事,谢谢你。”雪千影脸上带笑,向欧阳路道谢,看起来完全不生气,“那些话我听得多了,更难听的也听过,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特意跑来告诉我。” 欧阳路憨憨的笑着:“也是想找个机会,能跟元君搭两句话。” 莫雪蝶没忍住,用团扇遮着嘴,笑出声来。她这一笑,欧阳路更加觉得不好意思,脸憋得通红,张了半天的嘴,也没再说出什么来,最后索性对着雪千影行了礼,转身就跑了。 修正揉着太阳穴,笑着打趣:“小蝶,你把人吓跑了!” 大家听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欧阳路跑开不久又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一个荷包,送给雪千影。 “这是用花蜜和新茶调和而成的冷香,送给元君。”磕磕绊绊说完一句话,欧阳路都没等雪千影反应过来,把荷包塞进她手里,就又跑了。 这回是真的跑了。 雪千影拿着手里的荷包,闻了闻,味道确实极好。她看着荷包,又看了看其他人:“这个,应该要回礼吧?” 几人见状都笑了。回礼这么伤脑筋的事情,还是留给无常元君自己忧虑吧。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继续朝莲氏走。走着走着莫雪歌和雪千影就落在了最后面。 “昨天莫氏进了刺客?”雪千影笑着问。 “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昨天我送婉婉回去,也跟他交了手。” “果然如此。”莫雪歌笑着摇摇头,“他拿了根树枝,哪里像个刺客?交上手我就怀疑是他趁天黑摸过来找我切磋的。也不知道是该说这位云齐天士爱面子,还是说他太过小心怕给咱们添麻烦。” 雪千影也笑着摇摇头,她还以为昨天他送自己返回莲氏之后就该回去了,没想到竟然还去找了莫雪歌。 看莫雪歌全须全尾的样子,两人出手都很克制,雪千影略微安心。 两人说说笑笑,跟着大家一起回到了莲氏。远远就看见莲英和辛如尘正站在门口说话,看起来像是在迎客。 “今日无常元君做东,莲氏少主亲自迎客,想不到我莫雪歌在长州,也有几分薄面。” 容璇玑却起哄似的:“哪里是咱们的面子?今天是借了婉婉的光——对了,你们可曾为她准备谢礼呀!” 雪千影笑看她们玩闹取笑,倒也不恼,只是替夜小婉求情:“你们啊,打趣我也就算了,婉婉脸皮薄,嘴又笨,听不得你们这样的玩笑。” “能跟你无常元君做朋友,脸皮薄我还信,嘴笨?”修正呵呵笑了几声,“但得学了你三分去,就能横行天下了。” 几个人轮番挤兑雪千影,开着玩笑逗乐子,一边辛如尘却亲自端来温茶和帕子,给师姐润喉擦手。 “看看,看看,你们看看,我这个少家主平日里也没有这么众星捧月,纵横元君你呢,在家可有这么多人心疼你?”容璇玑摆出一脸的嫉妒,自己说嘴还不算,忙着把莫雪歌也拉下水。 莫雪歌笑着搂过自家妹妹,反过来打趣容璇玑:“怪只怪,你只有个双生的弟弟,却没有知冷知热的好妹妹。我们莫氏别人不说,小蝶可是把我捧在心窝里疼的。”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容璇玑气得掐着腰,指着莫雪歌:“说好的纵横元君稳重大方颇有莫氏先祖之风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个呈口舌的小丫头片子!” “咱俩一年生的,我是小丫头片子,你也跑不了!哪有骂人把自己也骂进去的?”莫雪歌敲了敲脑袋,“智多星贬谪下凡落西南?我看是脑袋先着了地吧?” 容璇玑作势去掐莫雪歌,莫雪蝶自然要护着姐姐,修氏兄弟连忙躲得远远的,就看着三个女孩子闹成了一团,也不劝也不拉。说到底,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家主少家主,也不过就是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而已,能这样胡闹玩耍片刻,也是难得。 雪千影明白这是容璇玑和莫雪歌的心意。莲氏营地门外,各家的探子,特意跑来看热闹的世家子弟,为数不少,都巴巴地观望着莲氏的动静。现下莲氏敞开大门,大大方方的玩闹给他们看,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几句闲言碎语,伤不了莲氏的颜面,而无常元君更不会为了几个跳梁小丑伤脑筋。 她们几个闹着,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莲英凑到自家师姐身边,低声道:“事情师姐已经知道了?芙妹出去教训那些编排是非的小人们了,我和无忌没拦住,正发愁怎么去寻她,大师姐就回来了。” 雪千影扭头看着莲英,少年郎的脸上并没有局促,反而大大方方的带着笑意和狡黠,又与她不谋而合。 “芙妹自己去的?万一伤着了怎么好?” “带了十来个人,都是通脉境以上的师兄师姐,不会让芙妹吃亏的。” “误伤了别人也不好。” “早上无忌过来,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个名单,七八个作俑者,都有人证,不会冤枉了谁,自然也不会放过谁。” 雪千影满意地点点头:“出门之前师父也交代过,此次试炼,太叔祖只负责救援,莲氏的事情,还是咱们姐弟商量着办。这样的小事,若是没有传进他老人家的耳朵里,就不要让太叔祖分心分神了。” “我也是这样的想的。”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之中尽是默契。 辛如尘已经安排好了宴客的帐子,等容璇玑和莫氏姐妹闹够了,把大家都请了进去,又吩咐了茶点,忙里忙外忙了半天,这才坐在了下首的位置。 “你这个师弟真是能干,比我家弟弟强得多。”容璇玑不无羡慕,“璿玑虽然只比我小半个时辰,可心性总像是个小孩子。” “璇玑?” 容璇玑的话把几个人都给说蒙了。容璇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们姐弟的名字听起来是一样的,但字不一样。我们这一辈的祧字从玉,我是王字边加旋转的旋,他是王字边加睿智的睿。” “老家主起的?” 容璇玑点点头:“爷爷占卜得出的名字。家中平日里管我叫少家主,跟我弟弟叫小公子,所以也不会弄混。” “老家主还真是起名鬼才。”雪千影话一出口又连忙捂住嘴,“失礼失礼,怎么能背后编排他老人家呢。” 容璇玑倒是呵呵一笑:“爷爷听了怕是还要当你是在夸他。” 没坐多久,潇清欢带着两个妹妹,还有自幼与他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义弟岑枫一起过来,还没进帐子就听见他哈哈大笑。 “芙妹真是难得摆出她大小姐的威风,让你们莲氏好几个师兄弟,按住两个芮氏的混小子,好一通拳打脚踢,旁人来劝,芙妹还说‘你们放开了打,打死了算我的!’哈哈,真是过瘾极了!” 潇含欢看了一眼自家兄长,因为跟雪千影等人也算是熟悉了,故而开起玩笑也不拘谨:“长兄方才还说,这种多嘴多舌的人,就应该拔了舌头去喂狗!” “不许说粗话。”潇清欢瞪了妹妹一眼。 一旁的潇亦欢更是帮着亲姐姐:“明明是长兄你自己说的。” 众人都放声大笑起来。雪千影给潇氏兄妹引荐容璇玑,潇清欢对容璇玑把玩在手里的金钱很感兴趣,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么小的东西要如何当做兵器使用。但毕竟今天是来观礼的,又有雪千影压着,只能忍住好奇,跟修氏兄弟和莲英恩无忌一起,聊着各地风物趣闻。潇含欢潇亦欢两个小姑娘与容大小姐很对脾气,再加上莫氏姐妹一起,几个女孩子家研究衣服首饰刺绣纹样,玩得很是开心。 第十八章 开刃 没多久,莲氏子弟进来通传,说是不二元君、云齐天士和十六小姐来了。众人连忙起身一起出去迎。夜一平看见这阵仗也是一惊,心说自家侄女这开刃礼未免太张扬了些。但脸上还端着长辈的尊重,与各家小辈一一见礼。 “我与茕茕平辈论交,你们也不要太过拘束了。咱们今天都是客人。”夜一平笑着对一众小辈说道,回身想将夜小婉正式介绍给大家,结果自家侄女已经被昨日就已经熟悉起来的莫氏姐妹拉走了。 夜一平摇摇头,转过头来去看雪千影,雪千影只是笑了笑:“元君都说不要拘束了,就让她们自己玩吧,时间还早得很。我家芙妹出去了,还没回来。” 夜一平听到芙妹两个字,也跟着笑了:“昨日你打了陈彩一个耳光,今日你家大小姐就打上门去拆别家的帐子,让你师父知道了,定要怪你跋扈的。” “我跋扈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再说,师父就算怪罪,还有我师娘给我撑腰呢——我师娘可是最听不得旁人轻辱莲氏的。” “阿悯最疼的难道不是你?”夜一平无奈的摇摇头,突然想起身后的侄子,连忙转身对夜小楼道:“你也别在这戳着了,莲氏少主、恩氏的无忌公子还有潇氏大公子都是很好相与的青年才俊,修氏两位公子虽然修为不高,但一个足智多谋,一个见多识广,与他们多交流,对你也有进益。” “是,姑母。那我去了。”夜小楼与传闻中的自傲自大很是不同,礼仪周正,对自家姑母很是尊重。抬头与雪千影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便去找莲英他们说话去了。 “这孩子,昨日给你添麻烦了吧?”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我本来也想与云齐天士切磋一二。” “小楼虽然骄傲些,但其实性情是有些腼腆的,旁人不来主动跟他说话,他也不会太主动去找人说话。在家就是这样,出来还是这样,我和兄长也很是发愁。你们能有话说,最好不过了。” 雪千影不禁莞尔,心说原来云齐天士孤傲冷冽是因为害羞?这要是传扬出去,他的脸可往哪搁? 不过,她隐约记得听夜小婉提起过,夜小楼平日里确实不爱说话,却是因为无人可以说话。身为夜氏少主,自小就不跟兄弟姐妹们长在一处,平日里接触的大多也都是长辈。即便在外走动,也大多端着夜氏少家主的架子。说到底,堂堂云齐天士,竟然没个能说话的朋友。这般想来,倒也唏嘘。 “诶?你们看,茕茕和夜胜寒的簪子是不是一样的?”莫雪歌瞟了一眼夜小楼,突然说道。 胜寒是夜小楼的字,莫雪歌这样称呼,既不失礼,也算表示亲近。 几个女孩子朝着雪千影的方向看了看,又齐刷刷的看向了夜小楼,发现他们的发簪确实十分相似,只是纹饰上有些许不同。 “九哥的发簪,是前两年他生辰,我亲手做了送给他的。”夜小婉忙着解释,突然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诶呀,我就说嘛,当时画图样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一时没有在意。原来是在茕茕那里见过。” “难怪,那么繁复的千叶长生纹,除了你们夜氏中人,外人哪能画得这么好?两支发簪虽然都是荷苞头,但雪姐姐的那一支,仿佛是千羽纹的。”莫雪蝶是衣饰打扮的行家,看了一眼,就看出了两支发簪之间细小的差别来。只是心里暗暗觉得奇怪,千羽纹是昆仑翼族惯用的纹饰,自昆仑覆灭之后已经很少见到了,更不会有什么人拿这种纹饰来制衣服和首饰,她之前也只是在几本古籍里面见过,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几个女孩子的话,被夜小楼莲英几人听了个正着。夜小楼拔下自己的发簪,看了看,又看向雪千影的方向,心说这下可尴尬了:昨天刚被人家骂过浪荡子,今日就戴了相似的发簪,这要是在他们玄州,姑娘家叫上兄弟们暴揍自己一顿,自己都没有还手的道理。 莲英却怕他尴尬,笑着解释:“师姐那支发簪,是她娘亲的遗物,她时常戴着,莲氏中人都认得,十六娘也应该是见过许多次,所以有了印象,故而不自觉地仿制出来。” “云齐天士有所不知,在长州,荷苞头的发簪几乎每个小姐都有,你看,那位正在跟盲医说话的——平日里我们都称萱师妹——头上那支发簪跟你手里的是不是也很相像?”恩无忌也笑着帮腔。 “别说他们长州,我妹妹也都有类似的簪子,还是我特意借了亲手仿制的呢。” 听了他们的话,夜小楼长出了一口气,抬手将发簪又插回到自己的发髻上,装腔作势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我真怕你们冲上来揍我一顿呢!” 一种少年郎哄堂大笑,笑着笑着就更显得亲近了。 “就是真想揍你,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打得过啊!”潇清欢吐了吐舌头,“我倒是真想找你切磋呢,又怕输了丢人!” “输是一定会输,你是怕输得太丢人回头还要被大师姐责罚吧?”恩无忌推了潇清欢一把。 潇清欢撇了撇嘴:“她以为人人都像她那么厉害啊。算了算了,我还是老实点,免得她真的来消遣我,昆仑这么多人呢。” “放心吧,师姐向来有分寸,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你难堪的。最多,”莲英一贯稳重的神情之中突然闪过一丝狡猾,“最多拆了你在莲氏的卧房,然后撵你去校场露宿打地铺!” 少年郎们笑得恣意,女孩子那边也早已经揭过发簪的事情不提。莫雪歌博闻强识,容璇玑也见多识广,本就是谈天说地的焦点。最让人惊喜的是夜小婉,她随夜一平外出行走,去过很多地方,性子虽然柔顺,但腹中谈资颇丰。几个女孩子聊着聊着,渐渐以这三人为主,潇氏姐妹和莫雪蝶安静的听着,心里都很羡慕姐姐们的阅历,盼着将来有一天,也能如她们一般行走四方。 见夜小楼的目光总是不经意看向自家师兄弟,莲英笑着开口:“夜九哥,你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夜小楼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你看你莲氏子弟,不论男女,都戴着手镯。恩少主和潇大公子也有,就很好奇是怎么回事——是你们长州的风俗还是……” “原来如此。”莲英笑着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腕上晶莹剔透的手镯,上面圆雕着荷花荷叶,“我莲氏与你们中原世家不同,先祖乃是猎户,故而后辈皆以弓弩入道。又因弓弩携带不便,放在乾坤袋里取出费时容易贻误战机,故而我莲氏第九代先祖消耗毕生精力,将弓弩改成了手镯样式。这也是我莲氏子弟成年的标志。” “原来如此。恩少主受教于清泉天士门下,潇大公子也是在莲氏长大,所以他们也都是以弓弩入道了?” “正是。”莲英笑道,“每个人的习惯不同,故而有的手镯是手弩,直接可以凝结灵力为箭矢射出。而有的则需要化成弓的形状再用。而且我们每个人的弓弩材质特性各不相同。我这一只,用得是退火九十九次的琉璃精雕而成。芙妹的那只是外方内圆,用陨铁混合金银錾刻成型的。清欢那只是纯金的,无忌用的是狼骨的,萱师妹的那只是蜂毒藤编织的。师姐那只最特别,是用十几种金属混合熔炼铸成翅膀相叠形状的手环,再将各色宝石雕琢成羽片的形状镶嵌上去。上面的宝石都是父亲亲自从各处搜罗来的——你不要以为那些宝石小就不值钱,其中一颗正圆雪青色的湖珠,我们莲氏多年积累也只有那么一颗,极为难得。整只手镯的价值,要赶上千灯半年税赋了。” ”夜小楼挠挠头,“若是哪个抢了无常元君,岂不是好大一笔横财?” 一众少年郎哄堂大笑:“那也要打得过才行啊!” 雪千影依旧陪着夜一平,两人相识多年,又有段日子没见了,倒也有很多话说。这时候,辛如尘走了过来,先是对夜一平行礼问候,后才对自家师姐说道:“东西都已备好,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请大家进去了。” 莲氏子弟跑来禀报,说泽氏小公子泽世先不请自来。雪千影夜一平对视一眼,莲英没等师姐开口就亲自出去迎接,泽世先为夜小婉和莲氏分别带了很是厚的礼物,还特意为肃风天士莲康单独备了一份见面礼,而且很聪明地没有提泽氏,只说是他自己的心意。伸手不打笑脸人,莲英便顺水推舟邀请他留下观礼。 雪千影请夜一平先行,又叫辛如尘派人去将莲芙寻回来,众人刚进了辛如尘准备好的帐子,莲芙就带人回来了。 “你这大小姐的威风,可还抖得过瘾?”潇清欢低声打趣她,又指了指她黏在额头上的发丝。 莲芙瞪了他一眼,拢好头发,转身先向夜一平行礼问候,之后又告罪离开去更换了衣服,收拾清爽,这才又回来,与莫氏姐妹和修齐修正打过招呼,又经师姐引荐与容璇玑、夜小楼和泽世先见礼,这才坐回到自家兄长的身边。 “十六娘的开刃礼要紧,咱们一会儿再说闲话。”莲英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妹妹,莲芙听了连忙正襟危坐,潇清欢和恩无忌也收起了好奇心,坐正观礼。 开刃礼对于仙修来说十分重要,各个世家自然也都十分重视,流程形式各不相同,隆重程度也全看仙器的主人在家中是何种地位。 此番夜小婉的开刃礼完全是莲氏准备的,辛如尘看在师姐的面子上,事必躬亲,整个礼仪几乎是按照莲氏嫡系子弟的规格来操办,郑重非常,一应礼节一丝不苟。让坐在上首的夜一平,很是感慨。 若是在夜氏,夜小婉的开刃礼定是会按照普通子弟的规格,夜一行作为家主和大伯父肯定会送些礼物,但未必会露面。夜一平一向疼爱侄女,若是人在家中倒是一定会来。再请一两位有身份的长辈,就算是很隆重了。甚至她生身父母都未必会出席。更不会请宾客来观礼。 至于夜小楼,哪怕是作为少家主,也只能以兄长的身份多送些礼物尽一尽心意,算不得有身份的见证。 在夜一平印象里,自己见识过最盛大的开刃礼,是五年之前,莲氏少主莲英和大小姐莲芙的。彼时莲英莲芙尚不足二八之龄,兄妹二人一起得天道开示,悟道称仙,天赐莲英琉璃火,赐莲芙无根水,水火交融,九日不绝。待悟道已成,特意从外面赶回来为师弟师妹守护的雪千影,为两人各自送上一柄亲手打磨的鲲骨匕首——彼岸和赤子——作为贺礼。 为了这两把匕首,莲威和金悯夫妇为双生子操办了盛大的开刃礼,邀请宾客数百作为见证,长州白鹤城里,莲氏摆下流水宴席,无论仙修还是凡人,皆可入席,美酒佳肴,数日不绝。 雪千影还为师弟师妹特意安排东湖所有的船只,一连放了九日的焰火。那连绵不绝的轰隆声,甚至传到了玄州,夜一平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震耳朵。 恍神之间,夜小婉的开刃礼已经到了她这个长辈需要出面的环节。夜一平收敛了心神,起身离座,净手之后,双手托起鲲骨刀,为侄女送上祝词,同时用划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涂在刀刃上。 第二个是夜小楼,第三个是雪千影。长辈,亲朋,上宾,一般的开刃礼,这三种身份各一位,也就足够了,但莫雪歌和容璇玑也都要凑热闹,莲英和修正也被两人拉来凑数,算是凑足了五位上宾。 最后是夜小婉将自己的血涂在刀刃上,而后为骨刀命名,就算是礼成了。 “诶呀,忘了问,”辛如尘低低的叫了一声,对自家大师姐道,“忘了问十六小姐,要给这把刀起什么名字,按照咱们莲氏的礼数,应该请在场身份最贵重的宾客帮她把名字刻在刀身上的。” “我夜氏一般是自行书刻。”坐在雪千影下首的夜小楼连忙解释。 辛如尘这才放心,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 就听着营帐正中的夜小婉,双手托起骨刀,声音舒朗,语意坚韧:“天道为证,此刀,便以小婉的字号为名:含柔!” 第十九章 简薄 如果雪千影事先知情,一定会阻拦夜小婉以自己的名字为仙器命名。倒也说不上忌讳,但物件终归是物件,伤了断了都有可能,非常不吉利。当年雪千影以自己的仙号无常为手弩命名,莲威金悯夫妇便很是反对,至今提起,仍未适意。 话已出口,天道见证,改是改不了了。莫雪歌看向夜一平,又看了看夜小楼,此二人脸上的神情很奇怪,仿佛都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怒意。但当下不便询问,雪千影只能先按下心思,找机会再向夜一平请教。 夜小婉亲自将“含柔”二字刻在了刀柄上,至此便算是礼成,众人共同起身,簇拥到夜小婉身边,纷纷说了些祝福和鼓励的话,又各自送上礼物。 热闹了一番之后,夜一平表示自己先行离开,好放这帮小辈们尽情玩乐。但还是嘱咐夜小楼等人,莫要太过放纵,误了明日昆仑试炼的要紧事。 雪千影作为主人家亲自相送,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直到已经出了莲氏营地,身边也没有旁人,夜一平突然开口。 “茕茕,你是否觉得,今日小婉的开刃礼,太过张扬了?” 雪千影一愣:“张扬吗?确实流程上复杂了些,但这是我师弟的心意。再说,仙器开刃本就是大礼,如此草率操办,我还怕婉婉觉得简薄委屈了呢。” 夜一平苦笑摇摇头:“减薄委屈?便是世家少主的开刃礼,也难得有八位元君六位天士在场观礼,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位家主四位少家主。这样的减薄委屈,倒是显得别家的开刃礼太过委屈了。” 雪千影淡淡一笑:“我们都是平辈,算不得数。”她突然想起方才夜一平和夜小楼脸上难掩的怒意,趁着眼下没有旁人,便开口询问。 夜一平叹了口气,脸上的愤怒不再掩饰,对着雪千影缓缓道来。原来,夜氏每一代都有一些不嫁不娶的子弟,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夜氏。年轻时为夜氏在外奔走,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活,有了年纪就会安排去看守祠堂或者矿场,谋一碗饭吃。 “这些子弟大多修为平平,不受家族重视,但却可以自身换取不少的钱财给父母,算是报答养育之恩。待到死去,这些人大多进不了祠堂,甚至连一块牌位都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仅存在于夜氏的族谱之中,上无父母,下无子嗣,连过继都不允许。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仙器以自身名字命名。这多少也算是我夜氏的一桩隐秘,外人不得而知。”夜一平说到最后,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背在身后。 “所以,元君的意思是……”雪千影明白过来,夜小婉这么做,是为了抗婚。她为了不让伯父姑母和兄长难做,选择了一条最不会给人添麻烦,但也最凄苦决绝的路。 “小楼昨日跟我说,小婉的父母在为她筹划婚事的事情他告诉你了。希望你能帮忙想想办法。没想到,小婉这孩子没跟任何人商量,我想她是不想给我和小楼添麻烦,也是对亲爹妈寒了心。” 夜一平除了愤怒还有难过。重男轻女的父母她见得多了,但她们大多离了父母还有亲手足可以仰仗。而对于夜小婉来说,一生之中最大的恶意,全都来自父母和兄弟,除了没法子太亲近的伯父和姑母,还有那个忙碌的堂兄之外,竟然只有雪千影这一个朋友可以安放她受伤的心。 看着雪千影身上蒸腾的火气,夜一平很愧疚:“让你看笑话了。” “笑不笑话再说,”雪千影摇了摇头,“我只是替婉婉不值。” “此事只有我和小楼知道,小楼是知道轻重的人,又疼妹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还能瞒一阵子。” “能瞒住又如何?瞒着这件事,逼婉婉去嫁人?”雪千影冷笑了几声,转身走了。 夜一平看着雪千影的背影。两人相识许久,虽说自己非要跟人家平辈论交,但雪千影待自己一贯是执晚辈礼数,不声不响的就把自己撂下,还是第一次。 可见,这位脾气本就不怎好的无常元君,已经愤怒到不顾礼节了。 但夜一平又有什么办法呢?眼下还是要以昆仑试炼为重,她只能先压下不提,等之后再说。 但愿冲动的夜小楼,不要闹出什么事才好。 雪千影和夜一行一走,莲芙趁着夜小婉被众星拱月的时候,悄悄的拉着自家兄长和恩无忌出了帐子,潇清欢也跟了出来。 “你们是没看见那几个酒囊饭袋,”莲芙虽然压低了声音,但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对身边的潇清欢和恩无忌说道,“看见我带人过去,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我还以为有胆说师姐是非的人,怎么也该有几分不畏强的勇气,没想到,竟是一群怂货。” “问清楚了吗?”莲英并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妹妹平安回来,身上也没有任何不妥,想来并没有受欺负,那几句话说得傲气凛然,也必然没有受气,那么他更关心的,自然是何人在背后挑唆了。 “问出来了,”莲芙从怀里拿出了几张信笺,“他们都说是收到了书信,里面夹带了不少钱财,信中还承诺了不少好处,教唆指使他们跟大师姐过不去。信里还说,大师姐再发火,也不会在昆仑把他们怎么样,最多就是像陈彩那样挨一耳光。” 莲英接过书信,略略扫了一眼,收入了自己的乾坤袋中:“昆仑现在少说有几百个世家上千口人,想要对照笔迹绝不可能。这个主使应该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知道我们找不到他,才这般肆无忌惮。” “师姐走过的地方很多,这纸张交给她看一看,或许能发现些线索?”恩无忌想了想开口说道。 莲英却摇了摇头:“就算找到了纸张的来源又如何?纸张再贵也有价,谁人都能买上几刀,当不得真凭实据。” “难道就放纵背后之人如此兴风作浪?”温润如恩无忌也觉得很不痛快。 “芙妹已经教训过他们了,一时半会不会再起波澜——你这满脸的不高兴快收起来,师姐见了又要担心。” 恩无忌连忙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表情放松了很多。 潇清欢听了莲氏兄妹和恩无忌的话,却一言不发。这是莲氏的家事,自己还是不要多嘴,但将来若是找到了幕后黑手,叫他去做打手,潇大公子倒是十分乐意。 “那现在怎么办?”莲芙也有些不甘心。 “今天的事情传扬出去,想要与莲氏作对,就要做好挨揍的准备——左右明日就进昆仑了。我现在只是害怕,昆仑里本就凶险,万一这些人里,有几个死于非命的,嫁祸在我们莲氏头上,就不好办了。” “他们敢……”莲芙听了兄长的话,气得跳脚,恨不得跑出去再把那些人打一顿,“方才就应该下手再狠点,让那些人断胳膊断腿,进不了昆仑就好了!” “想要嫁祸,总有办法。毕竟那时候他们到底说过什么,就成了死无对证。”莲英的心沉了沉,搂着妹妹,“放心吧,你哥哥我可是很厉害的,一定有办法解决他们。” 莲芙明白兄长的无可奈何,可还是气得跺了跺脚。今天逞大小姐威风攒下的那点快意转瞬间消失无踪。 雪千影回到莲氏,之间莲英莲芙恩无忌和潇清欢几人站在帐子外面,正说着什么,她走过去,脸上掩饰住方才的不悦,笑着开口:“你们几个怎么好把客人都撂下,自己跑出来说话?” 几个人见大师姐回来了,连忙跑过来,除了潇清欢没有开口,另外几个你一言我一语,把方才莲芙出去打了一圈的事情交代清楚,莲英还拿出书信,交给雪千影——虽然他方才劝说恩无忌和莲芙说得好听,可自己也不甘心这事儿就这么过去。 雪千影看了看这些纸张,笑了笑:“这是宁州特产的竹枝萱草,是用经年的竹子打浆,揉进萱草的浆液,制成宣纸,是西南一带非常常见的书写用纸。” “果然是那个陈彩!”莲芙沉不住气,好像马上就要跑去再打陈彩一个耳光似的。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陈氏的产业不多,并不做造纸的营生。更何况这竹枝萱草产量很大,不止宁州,周边各地都有售卖。” “那也与陈彩脱不开干系。不然凭什么背后之人散播的就是昨日里他说过的话?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就算他不是主谋,也一定是知情人。”莲芙气得跳脚。 “咱们这趟出门,是来干什么来了?”雪千影笑着问莲芙。 “昆仑试炼……” 雪千影拍了拍师妹的脑袋:“你还记得正事呀?” 莲芙这才收敛了情绪。看着一旁偷笑的恩无忌和潇清欢,又凶了起来:“你们不要看我的笑话!方才说要去揍人,你们也都有份!” “师姐,那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莲英皱着眉,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无妨,大不了我动用溯回术。”雪千影笑道,更伸手揉了揉莲英的脸,“别板着了,笑一笑。” “虽然芙妹出手,教训了一些人,但我莲氏也总该有个态度才好。”莲英任凭师姐揉搓,口齿不清的说道。 “你想怎么做?” “我想叫人,把这些送去给陈家主。”莲英指着雪千影手里的那些书信,“如果真与陈氏有关,见了这些书信,必然会收敛;如果无关,陈家主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为了自证清白,总会给我们一个解释的。” 雪千影把手里的书信塞给莲英,转身进了帐子,一边走还一边说:“让萱师妹去吧,她口齿伶俐,脾气也好。悟道境的修为,就算陈氏无礼,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看着师姐离去的背影,恩无忌怯怯的问莲英:“你说,师姐是不是早就想好对策了?” 莲英摇摇头:“我哪知道?”说着转身去找莲萱了。 潇清欢觉得雪千影半年不见,越发深不可测,自知这辈子是没机会与她争个高低了,摇头晃脑撇着嘴,钻进了帐子。 “芙妹你猜,潇大脑袋是不是又受打击了?”恩无忌看着潇清欢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莲芙也笑了起来:“谁知道呢,反正他在师姐这受挫也不是十次八次了。” 第二十章 真穷 雪千影进了帐子,见一群人正围着夜小婉拆看贺礼。雪千影笑着走过去,正要开口,却看见了夜小婉手里正捧着东西,微微有些讶异:“这是谁送的?” “是阿正。”夜小婉和其他人可能是都不认得这东西,所以只当是一块名贵的宝石,在这一堆华丽的礼物之中,甚至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这彩玉有什么说法么?”修正听出雪千影的言外之意,主动开口问道,“这是别人送给我的诊金,我捂了好些年,一直也没什么用处,家主和小蝶也不缺珠宝。今日出来的匆忙,便顺手拿了这个,想着用来镶嵌在仙器或是首饰上都很好。” “诊金送凤凰胆,你是活死人了还是肉白骨了?”雪千影苦笑。 “你说,这是凤凰胆?”莫雪歌听了,十分惊讶,从夜小婉的手里接过彩玉,打量了一番,又交给夜小楼。 “仿佛看不出有什么稀罕?”夜小楼皱了皱眉,传给了泽世先。 “确实如古籍记载,通体光润,内涵异色,但这种彩玉我也见过不少,无常元君就这么确定这是凤凰胆?” 凤凰胆是极为罕见的宝石,传说是上古时期未经孵化的凤凰卵,吸收天地精华,历经岁月打磨,最终化为内涵巨大灵力的宝石。 而修正送给夜小婉的这一颗,雪千影自认没有看错,因为她娘亲雪蕊姬的遗物里,也有这么一颗。 “递我一块帕子。”雪千影说道,莫雪蝶连忙把手里的帕子塞给她,雪千影用帕子包住宝石,轻轻的放在水盆里。众人围了上来,个个瞪大了眼睛,等看清了宝石的变化,都忍不住发出“哇”的一声惊叫。 被帕子包裹住的宝石,光华透出帕子,溢了出来,如火焰般的光芒流转,隐约呈现出一只凤凰,投射在水面上。那凤凰仿佛是活物一般,在水盆里翩然起舞,不多时,整个帐子都被这水盆里的光华照得通亮。 “原来世上真有凤凰胆!”泽世先拍手称奇,看了看夜小婉,又看向修正,“修神医,你这份礼物也太贵重了!” 夜小楼在一旁不可置信的挠挠头,他刚刚夸下海口,说此番夜小婉的回礼,他这个做哥哥的包圆了,可方才泽世先送的一份传承自仙尊的琴谱就已经够让他清空荷包,这块凤凰胆,简直就是无价之宝,这礼要怎么回? 难道要他逞少家主的威风,觍颜回夜氏的藏宝阁里搜刮一番? “原来这么贵重,是我不识货了。”修正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初邺州一个世家的前辈,突然患了异食之症,餐餐必食生铁。我刚好游历到那里,便为前辈医治。待他好转之后,便将此物赠与我做诊金。说是这块彩玉冬暖夏凉,让我带在身边,外出行走之时多少舒坦一些。可能他老人家也不知道,这东西竟然就是传说之中的凤凰胆吧。” “很多小世家虽然人丁不旺,但也是传承许久的,有这么几样奇珍异宝,也不奇怪。”莫雪歌笑着开口,“我莫氏的藏宝阁平日里很少有人涉足,这次回去,我可要好好进去扫一扫,没准也能找到些宝贝呢。” 夜小婉看着水盆里的美玉,又看了看修正:“要不,阿正你换个别的?这礼物太过贵重了……”无功不受禄,不管修正是真心与她结交还是想要借机讨好夜小楼或者雪千影,夜小婉都无法承受这么贵重的馈赠。 修正明白夜小婉的为难,但这送出的礼物总不能听说价值昂贵就再收回去,况且他也从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于是就主动开口讨要回礼:“罢了罢了,我若说请你不要在意,怕是你心里也不会痛快。听闻十六小姐擅黼黻文绣,不如亲自帮我绣一条缎带如何?”修正指着自己眼睛上蒙着的缎带,“这一条是从我兄长那里抢来的发带,如今已经旧了。” “这个不难,待我好好研究一下纹样。”夜小婉勉强开怀。 “那就辛苦十六小姐了。”说着,修正对夜小婉行礼致谢,夜小婉连忙还礼。 “那个,”夜小楼凑到雪千影身边,看着水盆里的凤凰胆,低声问道,“此番出门,你有没有带什么奇珍异宝在身上?” 雪千影转过头,斜眼看着夜小楼,等听他解释清楚,说是要给堂妹凑回礼的时候,雪千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婉的开刃礼本来就是我张罗的,我帮她筹备回礼也是应当。这样吧,你看你能凑几样就凑几样,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呵呵,你想好了?你知道他们都送的什么?”夜小楼冷笑了两声,指着桌子上摆满的各色礼物,“潇清欢送了满满一乾坤袋的陨铁,两个小姑娘送了丽金的首饰,岑枫送了一对整块金子雕成的四季花卉镇纸——这些还算是靠谱的礼物。泽世先送了一本传承自仙尊的琴谱,据说是他母亲的陪嫁。莫雪歌送了一张亲手斫的七弦琴,莫雪蝶送了一对满绣的桌屏,修齐送了一坛传闻之中的百年陈酿“今生叹”,这修正又送了凤凰胆……你们家人送的还没拆呢。” 雪千影也越听越皱眉,她看着夜小楼,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听夜小楼继续感慨:“现在的世家子弟,都这么有钱?比较下来,我们夜氏真穷——至少年轻一辈的零花钱,是真的太少了。” “行吧,还能退回去吗?”雪千影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跟夜小楼说话,而是叫夜小婉将凤凰胆妥善的收好,准备继续拆下一样礼物。 “这是我送的。”容璇玑站了出来,脸上带着戏谑,“虽然也是古籍善本,但跟泽小公子的琴谱比不了,与凤凰胆更是天上地下。” 夜小婉口中说着礼物是心意,与价值无关,顺手把容璇玑的贺礼拿起来一看,眼睛顿时放光:“这是传闻当中乐善元君的食谱笔记!” 容璇玑点点头:“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她并不善烹调,我也没那个天赋,听闻你好此道,正好送给你,将来有机会,也可以尝尝婉婉的手艺,总比埋没了要好。” “小婉谢过容大小姐!”夜小婉喜欢极了,差点对着容璇玑行大礼——这可是人家娘亲的遗物啊。 “你们看,送礼还是要投其所好。”容璇玑装腔作势的回礼,而后一脸的显摆。 “都很好,小婉都很喜欢。”夜小婉捧着食谱,低着头,眼圈渐渐红了。 容璇玑连忙过来哄她:“送你礼物是想你高兴,可不是招惹你眼泪的。快收了,别叫人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夜小婉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就是,就是高兴的。” 夜小婉在夜氏,从小到大都没收过这么多礼物,眼泪里有感动,有感慨,也有委屈。 “小婉怕是被你们吓坏了,这么多礼物,回礼怕是要倾家荡产了。”莫雪歌也搂着夜小婉,开着玩笑化解小姑娘的悲伤。 夜小婉听了,总算是破涕为笑:“对对对,也是吓的。这么多贵重的礼物,就是把我九哥卖了,也还不起啊。”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夜小楼,夜小楼假装不在意,仰着头:“看我做什么,真想把我卖了?你们买得起吗?”惹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有凤凰胆珠玉在前,其他人的礼物再奢华名贵也不足以引人惊讶了。 “这避水珠乃是千年的莲子化玉,又集合了天地灵性,这才成形。这避水珠可有妙用,用它来避水行走,不需要动用任何灵力,也不需修习任何法术。当初师姐就是带着这种避水珠去往北海猎鲲的。”莲英将手中的小小锦盒递给夜小婉。 “这是东湖产的湖珠。”莲芙拿出满满一锦盒的珍珠,“这种成色的珍珠,每年产量很少,都是留给娘亲的,她偶尔会拿出一些分给我和师姐,我攒了好些年才攒了这些,一直也不知道用来做点什么,就送给你吧。” “这是用冰原狼骨制成的筷子,能够辟毒,十六娘精于料理烹饪,一定用得上。”恩无忌也送出了自己的贺礼。 “这是萱师妹亲手编织的蜂毒藤护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是苹师兄送的,千年蚌壳雕琢的砚台,通体白润,质地瓷密,用多久墨汁都不会沁进去,清水一冲,还是白白净净的,特别适合随身携带。”辛如尘拿出很多莲氏子弟送给夜小婉的礼物,一一介绍着,又指着一个单独的盒子,“这是太叔祖亲手制的笔,用的是冰原狼的尾毛,很耐用。明日就入昆仑了,太叔祖在养精蓄锐,也怕过来之后我们拘谨放不开,托我把礼物带过来。” “我实在没什么好东西送给十六小姐,年初的时候,师娘给我的银骨纱还有两匹没裁,就送给你做贺礼吧。”辛如尘又拿出自己的礼物,放在夜小婉的面前。 “谢谢,谢谢你们。”感激的话说了太多,夜小婉已经词穷,除了谢谢,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辛如尘体贴的给她解围:“酒菜都准备好了,诸位贵客看完了贺礼,就请随我移步吧。” 潇清欢凑过来,一把搂住辛如尘的肩膀:“辛师弟,你看你在莲氏,这般操劳,要不跟我去炎州,保管好吃好喝,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挖墙脚挖到我家来了,你就不怕大师姐揍你?”莲芙张牙舞爪的扑过去推开他。 众人有说有笑,随辛如尘离开了营帐。 昆仑白天气候尚可,辛如尘就命人将餐桌摆在了外面,中间起了篝火烤肉,上首自然是雪千影,她左边是莲师兄妹和恩无忌,莲师兄妹下首是潇氏四人,右边是夜小楼和夜小婉,再往后是莫氏四人,其他人依次向下排,正好排成了一圈。宾客围坐,各自用小桌,看着热闹,但又尊重了各自的身份,思虑十分周全。 第二十一章 结伴 “辛师兄这是做给外面那些人看的?”莲芙知道今日莲氏热闹,外面窥探的各家子数不胜数,又见辛如尘一改平日里的低调沉稳,将一个平辈之间的宴饮故意弄得如此张扬,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萱师妹刚才回来,说陈飒收下了那些书信,什么都没说,就好言好语的送客了。”莲英冷笑着,对陈飒的称呼也变了,语气里带着三分不屑,“看来咱们还真高估了这位。” “哼。”莲芙轻哼了一声,语气冰冷狠辣,“明日进了昆仑,陈彩要是再敢口无遮拦,撞到我手里,本元君一定不客气!” 莲英看了一眼妹妹,端起酒盏:“更难听的咱们也听过了。怎么起了杀心?难道就因为是陈家?” 莲芙咬牙切齿:“对,旁人也就算了,陈氏?师姐出身孤苦,究竟是拜谁所赐?这个仇,可没这么容易就算了。” 莲英伸出手,拍了拍妹妹紧握的拳头:“多行不义必自毙,有跟他们算总账的一天。” “但愿这一天别来得太晚。”莲芙也喝下了杯中的酒,却被呛得直咳嗽。 “这是我从炎州带来的酒,够烈吧?”一旁潇清欢笑嘻嘻的看着已经咳红了眼圈的莲芙。 “潇大脑袋你……你还笑我,咳咳咳……”莲芙背过身去又是一阵咳嗽。 辛如尘见了,连忙过来,问清楚缘由,帮莲芙换了酒。 “你最会折腾人。”潇清欢抓住一切机会与莲芙斗嘴,“如尘,你快搬来炎州吧,不然早晚被你们家小师妹给折腾死!” “辛师兄才不会跟你走,”莲芙红着眼圈哑着嗓子还击,“你们炎州那么多矿,单是算账这一桩,都能把人的头发算白了。辛师兄为了满头青丝考虑,还是留在我们长州的好。” 岑枫手里正端着酒盏,跟旁边的泽世先说话,听莲芙这么说,转过脸憨憨的笑了起来:“我是少白头,出生就这样,可不是数金子累的。” 修正看不见,但突然听到岑枫是少白头,连忙起身跑过去,掏出两张方子塞给他:“这两张是我根据民间的偏方,调整修改了许久,做出的两个补血乌发的方子,这张内服,这张外用,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病患,要不岑公子辛苦些,帮我试试药效?” 莫雪歌扭过头不看他,捂着脸对潇清欢道:“哪有到处送人药方的?那个,潇大公子,他虽是我义兄,但算是药王谷的人,你要是想揍他,看在安谷主的面子下手轻一些就好,我可以当没看见。” 结果,潇清欢比岑枫对修正的方子更感兴趣:“真的管用吗?阿枫阿枫你试试,万一好用,小爷就开一间成药铺,专门卖这种药,向来这天下为白发困扰之人应有不少,这门生意有得做!” 这回轮到岑枫捂着脸。旁边潇亦欢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我家长兄自幼除了修习,只对钱财感兴趣,见笑,见笑了!” 潇亦欢十四五岁,正是娇俏可爱的年纪,一番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泽世先也凑到了潇清欢身边,抬着闪亮的眸子问修正:“这方子真能乌发?若是管用,潇大公子快些制出成药来,我第一个买。” “你这一头青丝,又是刚刚双十的年华,买这东西做什么?”莫雪蝶不解。 “家父有了年纪,头上的白发愈发多了,前些年还染一染,这些年生怕别人说他为老不尊,便放着不管了,眼见白发越来越多,若是盲医的方子真的有效,我买些回去给他,也算是尽孝道。” “行。”岑枫收下两张方子,“我回去试试,若是管用,就送些成药给小公子。” “一言为定!”泽世先伸出手掌,与岑枫击掌为诺。修正又问了岑枫许多问题,掏出笔墨,在方子上改了几味药材,还嘱咐了他一些细节。行医用药的法门,潇清欢不感兴趣,但泽世先却听得两眼放光,还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修正也乐于教他,加上岑枫这个“病患”,三个人聊得其乐融融。 “唉,我家阿正啊,眼里心里,就只有病人。”莫雪歌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才叫悬壶济世嘛。”雪千影端起酒杯向她致意,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雪千影放下酒盏,朝着小蝶的方向给莫雪歌使眼色,莫雪歌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你没问她?”雪千影用唇语问莫雪歌。 莫雪歌摇摇头,也用唇语回她:“问过了,不同意。” 昨天夜里,雪千影也跟夜小楼提过夜小婉的心思。夜小楼倒是很乐意带着妹妹一道走。但又怕万一出了什么事她自怨自艾。兄妹俩竟然也没能好好把事情说清楚。 雪千影叹了口气,突然很是刻意的大声说道:“明日清晨就要进入昆仑遗墟正式开始试炼了。你们各家都是怎么个安排?” “我自然是带着妹妹们还有岑枫一起了。”潇清欢抢着说。其实他心里明白,若是跟着莲氏的师兄弟们一起,一定更有意思。可两个妹妹需要照顾,她身为少家主,不能把什么事情都丢给岑枫。只能寄希望于妹妹们早日长成,那时候再来昆仑,自己或许可以肆意独行,与小三圣一争短长。 听潇清欢这么说,潇亦欢伸手扥了扥哥哥的衣角,不等她开口,潇清欢就摆出了兄长的架势:“难得带你们出门长长见识,不要推三阻四的。这件事我已经禀明父亲了,你们放心的跟着我就是。” 能跟着哥哥走一遭,潇亦欢和潇含欢自然是高兴的。 莲芙见他这样,笑着对自家兄长耳语:“潇大脑袋如今,也会当哥哥了。” 莲英也是偷笑,又问妹妹要不要单独行动。莲芙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我还是跟着哥哥吧。” 莲英想了想,师姐肯定是要自己一路的,他和莲芙带一些人走,辛如尘恩无忌两人加起来可以再带一路,大师兄莲苹曾经来过两次了,也可以独当一面,这样算来,莲氏分兵五路,也很妥当。 “父亲和兄长允许我单独行动,”一旁泽世先爽朗的声音打断了莲英的思绪,“所以,你们有谁不嫌麻烦的,愿意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的?” “现在悟道境都自称是拖油瓶了,那我们这些通脉境的,还要不要进去了?”修齐说着看向修正,修正也跟着撇嘴点头。 莫雪蝶道:“你们在昆仑遗墟,千万多加小心,有什么好玩的见闻,可要记牢了回来讲给我听!” “怎么,二小姐是不进去的?”泽世先毫无城府,直接问了出来。 “小蝶修为低微,若是跟着去了,难免长姐分心保护我,所以还是不去了。” “我也……”夜小婉刚要开口说自己也不想进去,就被夜小楼打断了。 “我带婉妹独行,应该尚有余力,莫家主若是愿意,不如我们一路走,怎么说咱们两个加在一起,必能保护二小姐周全。” “这……”泽世先讶异地看着夜小楼,“胜寒兄是要与纵横元君结盟吗?那无常元君这边算不算吃亏……”说着,他瞟向莲英莲芙二人,“你们兄妹跟无常元君一起吗?这样的话,倒也算均衡。” “我们两个自己走。师姐有容大小姐做帮手,究竟是谁吃亏,还不好说。”莲英笑着,将容璇玑的事情公开出来。借着今天到场这些人的嘴,将这件事传播开去,敲山震虎。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聪明的更不会多想。 “那阿齐和阿正也跟你们一道走吗?”雪千影问莫雪歌。 不等莫雪歌开口,修齐抢先说道:“既然家主要照看小蝶,那么我们兄弟单独行动就好。不然家主这边太过吃力了。” 莫雪歌皱了皱眉,修齐并没有事先与她商议,但在外人面前,确实也不方便与他争辩,只能先按下不提。 “那我跟你们一起!”泽世先站起来跳到修正的身边,“好不好?正好你再给我讲讲刚才那个方子……” 修正淡淡的笑着,点了点头。修齐和莫雪歌对视一眼,也答应了。 “我们这边四个人,你那边只有你和容大小姐两个,确实不太公平。”夜小楼的手指轻轻敲着几案,与莫雪歌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会意:“那公平起见,不如我和容大小姐也随你们一起,咱们这么多人,互相照应,稳妥得很。” “茕茕这个提议甚好,那些等着看咱们三个斗成乌鸡眼的,若是知道咱们三个结盟了,不知道会不会哭出声来。”莫雪歌拍手应下。 “那就让他们哭好了。反正咱们也听不见。”论心狠,可能在场中人没人比得过雪千影了。 “我家萱师妹一向仰慕你们药王谷的风采,更仰慕你这位盲医的声名,修神医若是不嫌弃,能不能带我家师妹走一遭?萱师妹修为已在悟道境,若是告诉她此行是要她护卫你周全的,她必然雀跃欢欣。” 修正愣了愣,他对那个特意跑来跟自己说话的莲氏女医师颇有些印象,见莲英几乎是好声好气的在央求自己,连忙应下,更照顾女儿家的颜面:“可以可以,你家萱师妹天分卓卓,我也很是欣赏,再说,我双目不能视,也的确需要人来保护照顾。” “那就这么说定了。”莲英很是高兴,转头看向莲芙,还没开口,莲芙已经明白了兄长的意思,蹦蹦跳跳的离席,亲自去找莲萱说这件事。 “你们两个自己走,那无忌是跟如尘一起?”雪千影突然问道。 莲英将自己的安排低声说,雪千影也觉得稳妥,点头答应,但还是提醒道,“记得跟太叔祖禀报一声。” “师姐放心。”莲英笑着应承。 “那无忌和如尘就辛苦些。”雪千影笑看两个师弟。两人也都高兴地答应会照顾好师兄弟的。 恩无忌和辛如尘两人同年,如今都是二十六岁,但一个是恩氏的少主,已经能够独自带人值防北境,另一个能将莲氏庶务料理得滴水不漏,雪千影对这两个师弟是十分放心的。 这时一名莲氏的仆役跑了进来,在辛如尘耳边说了些什么,辛如尘听了,想了想,又凑到雪千影和莲英身边。 “大师姐,少家主,陈氏派了一位门客过来,说是为十六娘的开刃礼备了些礼物,点名要面见大师姐。” 第二十二章 门客 “陈氏?只是一个门客?还要见师姐?”莲英微微蹙眉,看向雪千影,“幸好芙妹不在,不然怕是要气得将人打出去了——师姐大可不必理会,若是害怕失礼,我去看看就好。” “英儿你招待客人,我去看看。”雪千影略一思索,还是决定亲自去。 “师姐……小心。”莲英欲言又止。 雪千影拍了拍师弟:“放心吧,难不成还有人敢在莲氏大门口围杀我?就算要对我下手,也会忍到明天进了昆仑之后。” 莲英很勉强的笑了笑。 “如尘师弟也不要去了,安生地喝酒吃肉。一个陈氏的门客,犯不上咱们这么多人挂心。”雪千影按下想要与自己同去的辛如尘,独自起身理了理衣裙,随着仆役来到了莲氏营地的大门前。 “见过无常元君。”来人见雪千影出来,远远的深施一礼,一躬到底。 “先生客气了。”雪千影颔首还礼。 来人起身,雪千影微微一怔。这人看起来不到四十,身量颀长瘦弱,柳肩细腰,虽然穿了好几层衣服,但并没有刻意用术法隐藏容貌,还能看出是女扮男装。 “先生怎么称呼?”雪千影没有点破,只是笑着寒暄。 “在下姓冷,贱名月寒。”来人笑容和煦,看似毫无城府。但声若寒泉,砸在雪千影的心上,令人心头一凛。 雪千影仔细打量来人,一身月白色长袍,腰间扎着黑色的锦带,没有配饰,头上戴着一枚素净的玉簪,脚下是一双黑色锦缎短靴,整个人干净利落,神采翩然。就是不像是陈氏中人。 一般来说,各大世家不论客卿、谋士还是门客、仆役,不论本姓还是外姓,外出时都会身着家族服色。比如这位先生身后的陈氏仆役们,虽然都是布衣,但也是一水儿的青白色,头上也都是带有陈氏徽记的竹叶发簪。 “原来是冷先生。”雪千影压下心中的好奇,再次颔首致意,“不知冷先生来我莲氏,有何要事?” “不敢当元君称一声先生。今日是夜氏小婉小姐的开刃礼,家主特意备了些薄利,命在下送来。”冷月寒语气谦卑,说着就让身后的仆役们,把礼物呈上。 雪千影敷衍着道谢,心说礼物这种东西,不要白不要,难道陈飒还能在礼物上下毒不成?那他可就一下子得罪莲氏和夜氏两大世家了,但得不是个傻子,就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于是命身后的莲氏仆役接过,再次向冷月寒致谢。 “这是家主的心意,元君的谢意在下一定带到。”冷月寒再次躬身,眼神却有意无意的划过雪千影身后众人。 “冷先生还有话说?”雪千影挥手让身后的仆役先回去,更向前走了两步,凑近了冷月寒。 “今晨的事情,确实不是我家家主主使,但也不算与他无关。”冷月寒依旧笑着,可雪千影却觉得,她的笑容变了,不再谦卑,不再恭谨,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自得。 此人倒是不能小觑。陈氏一个门客就能有如此气度,雪千影心里越发不阴沉。 “哦?先生可否说得细一些?”雪千影只有语气还淡定自若。 “在下只能言尽于此。”冷月寒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毕竟还要留着脑袋在陈氏吃饭呢。” “所以,方才那句话,不是陈飒的意思,而是先生自作主张了?”雪千影挑眉看着冷月寒。 冷月寒淡淡一笑,谦卑依旧,仿佛方才的自得只是雪千影的幻觉:“家主只是命我给元君一个交代,但如何交代,他没有说。” “先生还真是高深莫测。” “不过是替人跑腿,混口饭吃。明日试炼,在下也会入昆仑一观,若是有缘,还能再见元君风采。告辞了。”说完话,冷月寒又是一礼,转身飘然而去。 雪千影看着冷月寒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个人的想法让人捉摸不透,修为也让人看不透。考虑到有些秘术是可以隐藏真正修为的,雪千影判断,此人的修为当在通脉之上,是否能够到悟道境,雪千影不敢下定论。 一个陈飒就够让她头疼的了,如今又加了个捉摸不定的冷月寒,雪千影轻轻的叹了口气,摇摇头,但愿一切都是自己的心魔作祟。 “无常元君?” 雪千影正要返回宴饮,却被一个声音叫住。雪千影回头一看,这人他倒是认识,正是第一大世家泽氏的少主,泽世先的长兄,仙号六合天士的泽世光。 “泽少主。”雪千影连忙端正身形,行礼问候。“泽少主屈尊降贵,可是不放心弟弟,来寻小公子?” 泽世光摇了摇头,笑着说:“若论这天下之大,他去哪里最安心,排名第一的一定是你们莲氏的地盘了。” 雪千影陪着笑了笑。 泽世光又笑着解释,自己是代表父亲出门拜见各家长辈的,这是刚刚从绾氏出来,正准备去夜氏拜访不二元君夜一平。更向雪千影解释,自己已经在青氏拜见过莲康了,刚好莲氏又在宴客,自己便不再前往莲氏,望无常元君不要介意。 “泽少主说哪里话,”雪千影保持着微笑,“泽氏作为第一大世家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的,我们莲氏也没有那么不懂事。” “若世人都像元君这么讲道理就好了。”泽世光微微感慨,更笑着凑近两步,低声说,“诸葛氏因为巡夜子弟吵闹与陆氏起了争执,此番家父教我到各家拜访长辈,也是为了暗里调停此事。” “原来如此。”雪千影听出了泽世光的言外之意,连忙颔首为礼,“请泽少主转呈泽家主,我莲氏一定会约束好子弟,不给大家添麻烦。” “昨夜听闻莫氏进了刺客,修为还不低。这昆仑试炼还未开始……元君多多小心。”泽世光又好心提醒着。 “承蒙泽家主和少主挂念。” “元君客气了。我也只是顺路凑巧跟元君八卦几句。”泽世光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副当真只是偶然撞见说两句闲话的样子。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泽世光请雪千影先行。雪千影也不愿再跟他客气,便行礼告辞,转身返回了莲氏营地。 眼看着雪千影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泽世光转身来到一棵大树后,冷月寒正在等候。 “少主。” 泽世光摆摆手让冷月寒起身,直接问道:“陈飒那边怎么样?” 冷月寒摇了摇头。 “怎么?到现在还不能确定?”泽世光有些恼火。 “他仔细打量过,也仔细问过陈彩,但还是没有把握。” “废物!是不是自己的种都看不出来,这种废物,留他何用?” “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泽世光看着冷月寒,示意她说下去。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泽世光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陈飒是个墙头草,就算是你的建言,也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万一将来事情办不成,再牵连你。” 冷月寒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彻骨的寒意,“陈彩得罪了莲氏,就算那位不计较,保不齐哪个师弟师妹看不过,背地里动些手脚——毕竟昆仑遗墟异常凶险,生死祸福只在旦夕之间……” 泽世光看着冷月寒,片刻之后,终于点头:“做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把柄。万一不成,先生也要全身而退才好。” “是,月寒领命。” “这是一些灵药,”泽世光拿出两个荷包,“还有一些金子。你现在孤身在外,有备无患。” “谢少主体恤。”冷月寒接过收起,脸上的笑意真诚和善。 “万事小心。陈飒看似懦弱无能,不过是在韬光养晦,骨子里心狠手辣得很。若是失手没了退路,你就马上来找我,我定能护你周全。” “是。”冷月寒点了点头。 泽世光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最终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冷月寒的肩膀。目光环视,四顾无人,转身大步离开了。 独自被留下的冷月寒,用手轻轻的掸了掸肩膀,看向泽世光离去的方向,抬眸冷笑。 雪千影返回自家营地,就见自家芙妹和泽世先两人脱离了宴饮,一边走着还一边说笑。 “你们这是……”雪千影还以为泽世先要提前离席回去了,正想着要不要告诉他泽世光来过的事情。 “太叔祖回来了,听闻小公子在此,特意派人来请。” 雪千影点点头,嘱咐莲芙照顾好客人,目送他们离去,心里却暗自感慨,泽世光与泽世先虽为同父兄弟,但气质全然不同。泽世先给人的感觉如六月朝阳,温暖明媚,天真可爱,可那位泽氏少主,哪怕他笑意温和,却总让人觉得阴诡难测。 “……咱们脚下这块,本来也是一座城池,叫做繁花城,很多散修和仰慕昆仑的凡人聚居在此,翼族也乐于庇护他们。后来昆仑遭遇天谴,被夷为废墟,繁花城也跟着受了牵连,山崩地裂,房屋倒塌,死伤无数。繁花凋零,成了今日这般荒土模样。” “雪姐姐,你回来了,我们正听容姐姐给我们说昆仑往事呢。”远远的看见雪千影回来,莫雪蝶连忙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趁人不注意,却悄悄的在她耳边道,“方才夜九哥与阿先口角了几句,正巧肃风天士派人来请,阿芙就把阿先拉走了,夜九哥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 第二十三章 所赠 夜小楼和泽世先起了争执?雪千影闻言微微蹙眉:“为了什么事?” 莫雪蝶将声音压得更低:“大抵就是泽氏四处收服中小世家,又借着他们的名头疯狂攫取矿产的事情。阿先站在自家立场,为他父兄辩驳了几句,夜九哥就不高兴了,言语间极尽嘲讽,让阿先很下不来台。” 雪千影叹了口气,与莫雪蝶对视一眼,“放着好好的酒肉不吃,好好地八卦不说,怎么说起了这个?” 莫雪蝶一耸肩,语气之中全是无奈:“潇大脑袋,哦不,潇大哥,说到炎州矿产丰富,更拿一种说是大家肯定没见过的矿石出来显摆,偏偏阿先见过,三言两语,就说到这上面了——雪姐姐,你不要怪潇大哥,这件事原本也是赖我,是我先没了分寸,在一众哥哥姐姐面前显摆我康州的草药……” 看着低下脑袋情绪失落的莫雪蝶,雪千影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胳膊:“不关你的事。清欢这人,向来好胜,再说了,他们吵他们的,不要放在心上。就算是自家亲兄弟,也会时常起些争执不是吗?” 莫雪蝶甜甜一笑:“确是如此。雪姐姐,我听你的,不再想这件事了。” 回到席间落座,雪千影见其他人仿佛都没有受到争执的影响,虽然夜小楼依旧不太说话,但也跟夜小婉一起,坐在容璇玑身边,听着她说着昆仑轶事,心下觉得莫雪蝶实在太过小心了。她自顾自的喝了两口酒,自家师弟悄悄地凑了过来,把刚才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莲英心思细腻,察言观色的本事比莫雪蝶还要强些,故而方才的情形描述得也更为详尽。雪千影听了,皱了皱眉,远远的看了夜小楼几眼,倒也没见他有什么不妥。 “方才夜九哥说话虽不客气,但也是说出了大多数人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如今这天下,又有几个世家不清楚泽氏的野心呢?只是辛苦泽小公子,人家上赶着跟咱们结交,还要被孤立。” 莲英对夜小楼和泽世先不同的称呼,已经表明了立场。雪千影又朝着夜小楼的方向看了几眼,嘱咐莲英,以他不胜酒力为由,早些散了,大家也确实应该各自回去早些休息,为明天的试炼做准备。 莲英点点头,起身的时候故意打翻了酒盏,又提起灵力,憋得满脸通红,仿佛真的喝醉了一般。莫雪歌容璇玑几人见了,连忙过来问候一番,又说了会话,就散了。 因为都喝了不少的酒,辛如尘安排师弟们送大家各自回去。雪千影提出要亲自送夜小楼和夜小婉回夜氏。夜小楼猜到她可能是有话要与自己说,便也装着不胜酒力的样子,让自家堂妹搀扶着自己,一路朝着夜氏营地走去。 可一路上,雪千影都没开口,仿佛真的只是送他们回去一般。 一直到夜氏大门口,夜小楼沉不住气正要开口,雪千影却要夜小婉先回去,说她有话要跟夜小楼说。 “你们之间,有什么话说?”夜小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疑惑不已。但一个是亲密的好友,一个是信任的堂兄,她还是乖乖的离开了。 “找我有事?”夜小楼看着眼前的姑娘,挠了挠头,“为了刚才我和泽世先争执的事情?我不是有意……” “我是要问你婉婉给骨刀命名的事情,不二元君与我说了你们家的规矩。我想问问,这事你要怎么办?” “果然是这件事。”夜小楼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轻轻的压着太阳穴,“我本来想等回来之后跟姑母商量一下再去找你的。这件事非同小可,按理说我应该拜托你想办法保密的,可今天婉妹开刃礼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实在没信心一一去堵他们的嘴。一旦传入夜氏中人知晓,便是木已成舟,除非我拜请伯父将她逐出家族——可一个家族弃子,又是个女孩子,就算有你庇护,有我暗中照顾,可后半生也必然过的孤苦,实在是下下策。” 逐出家族这条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就算是雪千影能把夜小婉接去莲氏,就算雪千影能堵住她的耳朵听不到外人的议论,她自己的心结也很难打开。 “你夜氏立家几百年,这事就没有例外?” “除非婉妹能够突破悟道境,或者继任家主。”说着,夜小楼自己都苦笑起来,“我还不如不说吧。” 继任家主是不可能了,但突破悟道境,雪千影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只是……风险太大了,而且夜小婉自己也未必愿意。 “如果,我是说如果,此番入昆仑试炼,婉婉能为家族寻得至宝,或者立下大功呢?” “可以一试。”夜小楼挑了挑眉毛。 可雪千影自己先否定了自己:“合你我之力为她造一桩功劳,这简单,可你有把握说服她接受吗?婉婉虽然看似柔顺,可骨子里总归是你们夜氏的风骨,刚直倔强,有所为有所不为。” 听雪千影这么一说,夜小楼也冷了下来。确实,但得夜小婉是真的温婉似水,也不会一声不吭不与任何人商量,就拿自己的字号为仙器命名。 这事,成了个死结。 “先不想了,还没入昆仑,一切都是未知。没准婉婉真有什么奇遇,一下子突破境界也说不定呢?”雪千影露出笑容,更嘱咐夜小楼要好好休息,明天早上一同出发。 “是啊,昆仑试炼是要紧事。你放心吧,我会去嘱咐婉妹,不叫她自己把这件事说出去。还有,那把刀我让她收在乾坤袋里了,为了防止别人看到。你别多想。” 雪千影告辞离去,走出几步又回来,转身的时候发现夜小楼正看着她的背影,见她回头,又连忙挪开目光。 “差点忘了,这个赔给你。”雪千影没有注意夜小楼的目光,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包裹,递给夜小楼。 夜小楼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支筚篥! “鲲骨?给我的?”筚篥入手寒凉润泽,莹白生光,两头包着丽金抱箍,哨片也是用鲲骨精细雕琢而成的。当真是这世间极好的东西。 更让夜小楼爱不释手的是,筚篥杆子上错入一条纤细的陨铁,陨铁表面打磨成树枝纹理,陨铁上嵌着薄如蝉翼的丽金箔雕成的银杏叶——这些叶片甚至会随着夜小楼的动作甚至是微风轻轻抖动——如果说以鲲骨相赠是雪千影大方,那么这些精巧的设心思,就是雪千影的心意了。 “我连夜做的。手头没有合适长度的鲲骨,做不成笛子,只能做这个送给你。我不通音律,所以你自己凿音孔吧。”说着,雪千影递给夜小楼一只百炼精钢做的小铲子,“用这个。” “……”夜小楼的心里很是疑惑,无常元君的生母不是东湖花船上的乐师么?花蕊娘子当年谱的曲子,至今都在东湖上流传,就连他们夜氏也有不少子弟收藏了抄本。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无常元君怎么可能不通音律?便只当做是雪千影的玩笑话,笑着将手里的筚篥转了个圈,对雪千影行礼,“多谢无常元君厚赐。” “都说了是赔给你的。虽然不如金无天士亲手所制那般珍贵,但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若是没有趁手的笛子,就将就用吧。” “趁手趁手,这么珍贵的鲲骨筚篥,怎么会不称手?”夜小楼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用表情解释了什么叫做爱不释手,轻轻的抚摸着筚篥,夜小楼突然抬头看向雪千影,似笑非笑,“所以,茕茕要不要也为我办一场开刃礼?” 雪千影的笑容瞬间散去,更微微一蹙眉:女儿家的小字,岂是非亲非故随便叫得? “哼,浪荡子。”雪千影假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喂,这光秃秃的,你也不给我编个穗子!”夜小楼挥着筚篥喊道。 “问婉婉去讨,她手艺比我好。”雪千影挥了挥手,走了。 夜小楼目送雪千影离去,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筚篥,嘴角不经意的勾了起来。 “这应该要回礼吧——怎么又要回礼啊……”一想到今天堂妹收下的那一大堆礼物,夜小楼突然对回礼这件事无比头痛。 第二十四章 不容 夜小楼返回夜氏之前不久,泽世光刚刚离开。他又拜访了几位世家前辈,这才回到泽氏。 “听说莲氏那边已经散了,小公子回来了吗?”泽世光问一名负责巡视防卫的泽氏弟子。 “还没有,听说是去拜见肃风天士,要晚些才回来。”弟子恭恭敬敬的回禀。 泽世光看看天色,午时刚过,阳光炽热,便吩咐弟子,若是到了申时小公子还没回来,就派人去接。 又巡查了营地的防卫,泽世光这才来到父亲的营帐。 “走这么一大圈,辛苦了。”泽德广对长子最为看重,年幼时管教极为严格,多少伤了父子和气。待到年长之后,想要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父亲的疏离和客气,泽世光反而很受用。 “父亲哪里话,应该的。”泽世光亲手为父亲泡了新茶,又整理了书案。 “去见过月寒了?” 泽世光点点头,并将自己与冷月寒之间的对话,几乎一字不漏的对父亲复述了一遍。 “月寒这主意不错。成大事,心必须要狠,该舍弃的就舍弃。不过一个陈飒而已,以我泽氏今日之强大,还愁没有鹰犬爪牙么?” “父亲教训得是,是儿子妇人之仁了。”泽世光低头受教。 泽德广示意长子坐下,将手里的茶盏推给他,又问了关于泽世先今日跑去莲氏玩了大半天的事情,语气之中,略带了一些不满。 泽世光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阿先年纪小,不谙世事,心思单纯,很多事情儿子不让他沾手,也是想保护他这一份难得的心性,父亲若要责备,都是我这个做长兄的没有约束好兄弟,还请父亲不要苛责阿先。” “我责备你做什么——你这样心软,将来怎么……罢了罢了,你们兄弟和睦是好事。” 泽德广难得的叹了口气,长子前些年成婚了,但还没有子嗣。却从小就把幼子捧在手里。就连乔露都曾对他感慨,说阿先这孩子有福气,有“两个爹爹”心疼。 但每每想起乔露说这话的神情,明显是替自己心疼长子。 见父亲难得将思绪露在脸上,泽世先展露出和煦的笑容:“父亲,我觉得阿先有些朋友也是好事。” “那也要看是些什么朋友。”泽德广伸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语重心长,“虽说不到万不得已,莲氏不能动,但你也要明白,来日泽氏之劲敌,非莲氏莫属。你今日放任他与莲氏结交,又对他一向骄纵,来日动手之时,万一他……” “这话父亲说过多次了,儿子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呢。”泽世光笑着,“阿先是懂事的孩子,最懂大局为重,不会与我痴缠。” 泽德广看似嗔怪,但对泽世光的态度很满意。 长子不像儿子又有什么要紧?毕竟将来泽氏的家主,也不需要孝敬谁。 “父亲,有件事,儿子看得不太明白。”泽世光斟酌二三,迟疑着开口,见父亲鼓励自己说下去,便定了定心神,“若是无常元君的身世被揭开,那咱们就必须要舍弃陈氏了。父亲早已经看透这一步,为何还要这么做?” 泽德广却摇摇头,笑着看着自己的长子:“陈飒一旦确定了雪千影的身份,你猜是会跑来告诉咱们,还是想方设法,斩草除根?” “父亲是想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莲威对这个徒弟的爱重,天下谁人不知。若是陈飒真的伤了雪千影,你猜莲威会不会倾长州之力,跟陈飒拼命?” 泽世光微微想了想,点了点头:“这里面不止有清泉天士和金夫人对弟子的疼爱,还有整个莲氏甚至长州百姓对无常元君的敬重——一人一剑逼兽人族后退百里的威名,足以让整个北境对她感恩戴德一辈子了。” “听闻枫桥城里,家家户户都有无常元君的长生牌位呢。”泽德广淡淡一笑。 “可若是雪千影杀了陈飒报仇呢?” 泽德广冷笑一声:“陈飒那人,死有余辜。若她真下得去手,咱们不仅要站在无常元君这一边,必要的时候还要添把柴。” “父亲的意思是……”泽世光恍然大悟。 “你熟读史书。当年安下士为族人复仇,屠尽药王谷群狼,世人敬佩赞叹,但放眼世家,更多的却是忌惮。不然又怎么会逼得他空有一身医术,却隐世谷中数百年寸步不出?”泽德广的脸上带着冷笑,言语之间仿佛已经看尽了世态炎凉,“不过是杀了几只恶狼,世家尚且如此,若无常元君一怒,杀得宁州血流成河,到时候……” “到时候别说她曾在北境退敌百里,就算是她灭了整个兽人族,这天下也容不得她了。” 泽德广满意地笑道:“来日方长,有些事慢慢筹谋,不要着急。回去休息吧,明日入昆仑是大事,就算咱们有陈飒亲手绘制的地图,也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泽世光拜别了父亲,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将方才父子间的对话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无常元君的风采他确实仰慕,甚至不惜扯谎绕远,只为跑去与她说两句闲话。可与泽氏的千秋大业比起来,儿女情长倒也不算什么。只不过,他内心期许,最好雪千影能够杀了陈飒,哪怕屠尽宁州陈氏也无所谓。将来或许,不,是一定,莲氏一定会被连根拔起,但他可以去求父亲,金屋藏娇,也不是没有可能。 被人肖想的无常元君,此刻正坐在太叔祖莲康的查案前,看着老人家亲手烹制她从容太初那里带回来的茶。 “容太初那个老东西,难为你了?”莲康看着心爱的徒孙,语气淡淡,但中气十足。 “老人家找我喝茶叙旧,怎么就难为了。” “哼,那是一只老狐狸。”莲康扬起下巴,撅起的胡子跟着嘴唇的开阖抖了抖,“你不要着了他的道。” 雪千影撇了撇嘴,换了一副撒娇的嘴脸:“他就是搬出了跟我娘亲的交情,套套近乎,除了让我帮他照看璇玑,倒也没说别的事情。” “哼。”莲康冷哼一声,“没有最好。” “太叔祖,有件事……”雪千影欲擒故纵,却被老人家识破了。 “赶紧说,别吞吞吐吐的,跟我耍什么心眼——好好的孩子,都被那帮人给教坏了。” 雪千影吐了吐舌头:“我想问关于雁图匣和凤羽的事情。” 莲康没有马上回答,甚至没有看她,而是慢悠悠的把茶烹好,自己尝了一口,撅着胡子摇了摇头:“聚州的茶,确实不错。可若是他能不来烦你,我宁可一辈子不喝茶。” “太叔祖……” “你踏踏实实的去昆仑遗墟找你想要的东西。至于你问的这件事,等你出来,回长州,我慢慢说给你。” “看来事情很复杂。” 莲康却摇头否认:“不复杂。只是我知道的也不多,怕误导了你,需要回去开启禁书库,查证一番,再讲给你听。” “那太叔祖好好休息。此番年轻子弟的安危,还要拜托太叔祖多多费心。” “你放心,老朽这把骨头摆在那里,没人敢怠慢我们莲氏。而且今次用作信号的烟花是统一的制式,就是怕各大世家不肯尽力援助。” “泽氏虽然野心勃勃,但这端水的功夫倒是不赖。” “可不,就这小小的一枚烟花,收服了多少小世家的心呐。”莲康捻髯一笑。 雪千影告辞要走,又被莲康叫住。 “听说你送了根笛子给夜氏那小子?” “是筚篥——谁舌头这么长,都八卦到太叔祖这里来了?”雪千影一脸无奈,咬着嘴唇,“看来得教如尘师弟好好整饬一下。” “你别扯开话题,”莲康太了解这小丫头了,笑呵呵的气她,“往常你送东西给什么人,不这么紧张的……” “太叔祖,您要真是有精神没处使了,我找英儿来陪您下棋好不好?” “哟呵,还恼了。” 莲康越是笑,雪千影越是生气,老爷子为老不尊起来,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行啦行啦,不气你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这事很多人看在眼里,保不齐说些个什么有的没的。那小子我远远看过一眼,倒也不像是心术不正的孩子,约么也不会利用你给夜氏造势。不过人心隔肚皮,你还是小心点,他们夜氏的家教门风,可不比从前了。” “是,孙儿记下了。”雪千影这才正经了神情,把明日要与莫雪歌和夜小楼一起入昆仑的事情告诉了莲康。 “芙儿告诉我了。这是好事,你们三个联手,就不会有人在中间挑唆。只是,你这一趟要办的事情……你信得过他们?” “我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信得过信不过,要事到临头才知道。不过我预感这件事瞒不了太久了。陈飒已经对我起疑,前前后后的试探,想必入了昆仑之后,陈彩也不会少了对我的纠缠。既然要利用阿横和夜九来帮我挡去一些麻烦,不如大大方方开诚布公,若是我们之间的情谊能够长久,将来也让师父师娘和家里松口气。” 莲康揉了揉眉心,“你看人眼睛毒,我不操这份心了。”说着对着雪千影挥挥手,示意她走。 雪千影出了帐子,手搭凉棚,看着昆仑的骄阳。莲康不表态,就代表认同了自己的想法,同时仍有顾虑。老人家的性子,向来是支持小辈自己去撞一撞的,只是这次自己面对的南墙,不是一般的硬啊。 第二十五章 试炼 “听说了嘛?无常元君有意与咱们少主交好,方才还送了亲手制的笛子呢。” 师兄弟们说闲话的声音从帐子外面传进夜小楼的耳朵里,手执画笔的夜九公子轻轻的咳了两声,帐子外面瞬间安静下来,不久就听得一阵脚步声。 夜小楼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今天跟雪千影说话没有刻意避开任何人,两人言笑大方,倒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只是无常元君极少外赠的鲲骨,被很多人看在眼里,难免浮想联翩。 这不,没等着外人说出有的没的,自家人已经传开了。 “不就是一支筚篥么,他们要是看见婉妹收的那些礼物,估计要背吓昏过去了。”夜小楼喃喃自语,好不容易构思出落笔,又被外面的说话声打断,舔满了墨汁的画笔,只能犹豫着停在空中。 “九哥!”欢脱的小姑娘钻了进来,“诶?九哥在写信,是给大伯父吗?” 夜小楼点点头。自从出门以来,他会把每天发生的事情传信给大伯父。 “我也要写!”夜小姽夺过毛笔,笑嘻嘻的说道,“我要告诉大伯父,无常元君送了九哥一支鲲骨笛!” “夜小姽!你敢胡闹,我就派人把你送回夜阳!”夜小楼抬头看着年芳十二的小堂妹,半是恼怒,半是逗哄。 “九哥不要吼我,我保证乖乖的,明日也跟在姑母身边,不给你们添麻烦!”夜小姽梳着两个团髻,扎着鲜红的头绳,后脑插着两支精致的发梳,说起话来发梳上的流苏跟着摇晃,娇俏可爱。 “九哥,赏我支新画笔呗,你之前给我那支都秃了。”夜小姽扯着夜小楼的袖子撒娇。 夜小楼轻轻的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你十六姐从肃风天士那里得了几支他老人家亲手制的好笔,冰原狼的尾毛,你去问她讨,她肯定给你。” “那是十六姐开刃礼长辈所赐,我怎么好去讨要?”夜小姽笑容依旧,说这话就凑到了夜小楼耳边,“九哥,那几个坏东西,商量着夜里去烧十六姐的帐子呢。” 先前夜小姽说话的声音很大,仿佛就是为了掩盖这一句悄悄话。 夜小楼听到之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却被夜小姽扯着袖子:“你别动怒,我就是路过,听了那么一两句,万一是我听错了呢?” 万一夜小姽没听错呢?夜小楼越想越气。这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要去烧亲姐妹的帐子? “你帮我办件事。”夜小楼看着小妹妹。 “我明白了。”夜小姽细细地将夜小楼的话记了下来,准备去找夜一平。 “不要声张,悄悄的去。” “放心吧,九哥,反正我这些日子到处乱窜,他们就是看见了也不会提防。”夜小姽拍了拍胸脯。 “回头我去问你十六姐帮你要两支好笔来。你之前一直惦记的怀州白墨,也给你。” “九哥最好了。”夜小姽搂着夜小楼的胳膊晃了晃,又装腔作势的大声说了几句话,离开了夜小楼的营帐。 昆仑的夜寒冷而静谧。除去后半夜夜氏营地突然响起了一阵铜锣声,但没多久又平息下来。一向警醒的夜小楼对自家的热闹却是充耳不闻,甚至第二天一早起来都没有过问。 九月十五,日属大吉。卯正时分,趁着日头还不算毒辣,各世家准备进入昆仑遗墟的年轻子弟们,集合在陈氏事先已经整理出来的一大片空场上。泽德广站出来,代表各个世家长辈,象征性的说了些勉励关怀的话,就请陈飒开启了昆仑外的禁制,无数条通往昆仑遗墟的小路,展现在各世家子弟们的面前。 自然不能蜂拥而入,各世家的长辈们已经提前抽了签,按照顺序,大多是自家子弟三五结伴,依次进入昆仑遗墟。自然各家长辈们还要再叮嘱一番。 “不二元君,听说昨夜夜氏营地走水了?”泽德广此时却带着几个弟子,钻到了夜氏这边。 “让泽家主费心了。”夜一平笑着客套,“孩子们贪玩,夜里的炭火星子蹦到了帐子上。还好是没人住的,有惊无险。” “如此便好。”说着,泽德广又拿出长辈的态度,对夜小楼等一众夜氏子弟嘱咐道,“昆仑夜里寒凉,你们在遗墟之内也少不得要生火取暖,千万要小心。” “是,多谢泽世伯叮嘱。”夜小楼代一众兄弟姐妹们谢过泽德广,一声世伯更拉近了大家的关系,一派其乐融融的表面文章。 “夜胜寒,该咱们出发了!”不远处一声清亮的声音传来,众人齐刷刷的看过去,只见莫雪歌、莫雪蝶姐妹,身边雪千影和容璇玑,四人站在一起,招呼着夜小楼。整个广场顿时如同扬汤止沸,喧嚷热闹的昆仑外,突然安静下来。 “你们这是……”一众长辈,就算是泽德广也愣住了。 “小三圣结盟了!?”各世家子弟此时都已经被惊掉了下巴。 “加上燃犀元君容璇玑,这一路有四个悟道境?!” “我的天……” “咱们还进去吗?” 仿佛烧红的火炭被丢进了冰水,看见这一幕的世家子弟们,哗然不止。 “咳咳。”泽德广轻轻的咳了几声,可沸议并没有停歇下来,反而愈演愈烈。泽德广不得已释放出灵力威压一众小辈,更看向雪千影,心说你们几个还真会惹麻烦。 雪千影却没有理他,反而与莫雪歌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她们本就是来闹事的,就是要让那些管不好自己舌头的人知道,此番试炼,小三圣结盟,若是哪个揣了搬弄是非的心思,趁早收起来。 夜小楼与夜一平话别,又与泽德广行礼告辞,之后便带着夜小婉,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来到雪千影和莫雪歌四人的身边。 不论修为地位,单论容貌打扮,这六人就十分惹眼:莫雪歌、雪千影和夜小楼,一个大红劲装腰间佩剑,一个雪白长裙撑着红罗伞,一个黑色锦袍,手里转着莹润的鲲骨筚篥,三色相撞,好一幅锦绣图卷。 “无常元君,纵横元君,咱们走吧。”夜小楼淡淡一笑,对两人行礼问候,又回头看向昆仑外等待的各世家子弟,目光冰冷,不怒自威,令一干人等脊背发凉,心里忍不住的打着寒颤。 小三圣身后,莫雪蝶一身劲装,腰间佩着蛊惑,手里拿着一把长柄团扇,紧跟长姐;夜小婉一身男装,窄领剑袖,红黑相称,背后背着双刀,跟着兄长。走在最后的是红色短袄藏蓝襦裙的容璇玑,手里把玩着几枚金钱,身后背着卷中剑怀璧,神色淡然,脸上带笑,施施然穿过人群。 六人在一众世家子弟的目送之中,缓步走到界碑前,界碑后,是巨大的关隘遗迹。那关隘上应该高悬的描金石匾,如今已经埋没在荒草之中,天门关三个大字,也只有半个天字还隐约可见,而金粉早已没了踪迹,只有斑斑青苔,应和着边上的杂草和碎石,诉说着昆仑当年的巍峨胜景。 容璇玑与雪千影对视了一眼,看似无心的随手指了一条小路,雪千影点了点头,率先进入了昆仑遗墟。留下身后一片鼎沸。 “父亲……”泽世光来到泽德广身后,低声道,“打听过了,是他们昨日在莲氏就约定好了的。阿先也知道,大概是没当成要紧事,没有对咱们说。阿先也与修氏兄弟约好了要一路走。” 泽德广却早已从惊愕之中缓过神来,笑着安慰长子:“无妨。本来想在昆仑内有所行动的,也不是咱们泽氏。你且放心去。阿先那边足以自保,你也不必挂心。” “是,那儿子去了。”泽世光拜别父亲,带着几泽氏子弟,进入了昆仑。另一边,泽世先汇合了修氏兄弟,再加上莲氏的医师莲萱,也进入了昆仑之中。四人没走多远,就碰到了莲师兄妹。 “你们不是一早就进来了?怎么脚程这么慢?”泽世先凑到莲英和莲芙身边,他很喜欢莲氏这对双生子。 “那边刚刚升起了信号烟花。”莲英指着不远处说道。 “刚进来就遇险了?”泽世先瞪大了眼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没准是谁家子弟误用了信号。或者大惊小怪也说不定——这种事每年都有。”修齐笑着安慰几个小朋友,“既然碰见了,我们一起走一会儿吧,到了前面有岔路了,再分开。” 修正自然同意兄长的意见,莲氏兄妹对视一眼,也答应了。六个人一路,走了小半个时辰,接连不断的看见不同方位的信号升空,不时有传送法阵的灵光冲天而起。 “看来咱们还挺走运的。走了这么远,也没遇见什么事儿。”泽世先对于自己选的路很是自得,笑着说道。 “你们都不觉得吗?”修正虽然被缎带遮着眼睛,但还是环顾四周。 “觉得什么?”泽世先愣了愣,看了看莲英,莲英摇了摇头,又看下自家妹妹,莲芙也是一头雾水。 修正叹了口气:“差点忘了,你们修为都比我高出不少——这昆仑遗墟内的灵力结成团雾到处乱窜,威压甚重,你们几个修为高,自然不会觉得不适,可我若不是在进来之前服下大把灵药,怕是现在也扛不住,主动退出了。”修正阖上手中的折扇——那是他父母留下的遗物,玳瑁制成的金漆折扇,也是修正傍身多年的仙器——轻轻的拍了拍修齐,“兄长,你可有不适?” 修齐的脸色有些发白,但神情看起来还算自在:“我也服了药,现下还好。”他指了指远处连绵峘艮的山脉,面露忧色,“只是不知道还能走多久。” 第二十六章 前路 众人都只当修齐担心自己的修为不够支撑到昆仑深处,正要出言安慰,修正却开口问他:“兄长是担心小蝶?” 被弟弟拆穿心事的修齐点了点头:“你我都在通脉境,尚且如此,小蝶的修为……我着实担心。” “放心吧,有师姐他们在呢。”莲英笑着安慰他,“你们不知道,师姐有很多奇珍异宝,保不齐拿出哪一样来,就能抵挡这昆仑的灵力威压呢。” “如此当然好。”修齐勉强笑了笑,也不愿因为自己的担忧扫了大家的兴致,“咱们继续走吧,这条路看起来一直也没有岔路,咱们趁着天还凉爽快些赶路,等到午时,寻一个阴凉处再休息。” 见他神情稍解,大家也都放下心来,莲英和泽世先开道,莲芙与修齐谈天说地,莲萱和修正一路讨论着药草和医理,不多时又走出好远,路上还遇到了几伙别家的子弟,大家都没有太过客套,互相打个招呼,就继续各自赶路。 “这条路是去往云中城最快的路线,就是凶险一些。”容璇玑辨别了方位,指着前方说道,“不过,若是你们几个合力都走不得这条路,那么恐怕也就没有人能够到达云中城了。” “原来容大娘子是认路的?”夜小楼蹙眉看着容璇玑,“可是看容大娘子的年纪,应该也是第一次进入昆仑才对。” 容璇玑淡淡一笑,看了看雪千影,便毫无顾忌的将雁图匣的事情解释给几人听。 原来容氏开启过雁图匣?莫雪歌有些好奇,但又不好发问,看着手上的凤羽,有些走神。 “小蝶,你哪里不舒服吗?”夜小婉一直挽着小蝶,突然发觉她手冰凉,还全是汗,不由得很是担心。 “方才被灵力团撞了一下,有些难受。”莫雪蝶说话都有些气喘了。“果然还是有些勉强,要不,长姐,你随雪姐姐他们继续走,我不行了。”莫雪蝶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本来修为低微就支撑不住,如今又失了意志,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 莫雪蝶突然觉得轻快了一些,就见雪千影用罗伞遮在了自己的头顶,将自己纳入了她的灵力气场之内,整个人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进来之前有没有服药?”雪千影揽着莫雪蝶的肩膀,支撑她不至于摔倒。 莫雪蝶点了点头,修正给了她不少药,她都吃了,但还是扛不住。 “这可如何是好?”莫雪蝶看着妹妹很是心疼,她很感激雪千影保护妹妹,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越往里面走,灵力威压越强,昆仑之内不能御剑,消耗的灵力恢复极慢,就连绝品的灵药,作用也会减半,若是意外受伤,几乎全凭肌理康复,金石医药只能杯水车薪。这也是每次昆仑试炼各世家都要折损不少人手的原因。 “你这样子,又能护她多久,真当自己的灵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莫雪歌看着雪千影,又拉着妹妹的手,“是姐姐不好,你若是难受,姐姐陪你出去如何?” 莫雪蝶连忙摇头:“我放出信号,就可以经由传送法阵出去,家中的长辈们会照顾我的,姐姐不要为了我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莫雪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知道此番机会难得,不止是能与雪千影夜小楼两个修为强悍的盟友同行,更因为容璇玑那里可遇不可求的详细地图。如果姐姐因为自己便放弃了如此良机,她心里就更难过了。 “撑多久算多久。”雪千影却没把莫雪歌的话当回事,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处残垣,“咱们先到那里去,想想办法。” 雪千影撑伞,带着莫雪蝶往前走,莫雪歌在另一边搀扶着妹妹,心里纠结矛盾。 夜小楼则看了看夜小婉:“你如何?” “还好,虽不像小蝶那么辛苦,但也不确定能撑多久。”夜小婉微微一笑,“九哥,你放心,走不动了我不会逞强,一定会告诉你的。” 夜小楼放心地拍了拍妹妹,示意她跟上雪千影几人的步伐,自己则缓了几步,留在最后押尾。 “还是得想个法子才行,这样就算能走下去,也挨不到云中城。”容璇玑环顾四周,好像再寻找什么,可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就算昆仑遗墟是座宝库,也不可能随手就能抓到解决问题的宝贝。 几人走了约么一刻钟左右,终于走到了雪千影所指的那处废墟。这里看起来倒还不错,房屋虽然大多坍塌,但有几面围墙还算完好,可做遮蔽。庭院里的荒草有半人高,容璇玑拔出佩剑,跟夜小婉两人一起,很快割出了一片空地,供大家休息。 “阿横,你懂不懂能够暂时遮蔽灵力的阵法?”雪千影扶着莫雪蝶坐下,收了伞,打量一下四周,确认了安全,这才开口问莫雪歌。 “倒是有几个,我说给你听。”莫雪歌说了三四个可用的阵法,雪千影略一思索,选定了一个。莫雪歌祭出棋盘山海,黑白棋子星罗棋布,不多时布阵完成。 阵法成型的瞬间,不要说莫雪蝶和夜小婉,就连容璇玑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若是能带着这阵法一路前行,就好了。”容璇玑拍了拍手,虽然知道不切实际,但还是开了个玩笑。 “就算阵法能够随咱们移动,我也没有那么多灵力支撑呀。”莫雪歌用随身带的清水浸了帕子,递给莫雪蝶。 “眼下要如何?你且说,我来做。”夜小楼走到雪千影身边。这一路雪千影为莫雪蝶撑伞护佑,莫雪歌又刚刚布置了法阵,只有他除了赶路什么都没做,灵力保持得最好。 “阿横和璇玑照顾小蝶和婉婉,你就先负责警戒吧。至于如何赶路,让我想想。”雪千影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掏出一大堆的乾坤袋,挨个翻找。 夜小楼站在庭院当中,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看着远远近近不断升空的信号,“今年这信号烟花换了统一的制式,虽说是能让各世家长辈在救援时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可也难看出各家的成绩和损失了。”莫雪歌与夜小楼并肩,轻声说道。 “总归是利大于弊,损失可以出去之后再算,可若救援不及甚至有意拖延……虽说各家长辈皆是德高望重不至于此,但此举也算是避嫌。只是,”夜小楼顿了顿,手里的筚篥下意识转了个圈,“只是这样一来,像泽氏、青氏这些出人出力更多的世家,日子久了难免内心不平。” “平与不平,也要五年之后再说了。”莫雪歌淡淡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雪千影的方向,“你猜她能想出办法吗?”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我信她有办法,但却不想她有办法。” 莫雪歌挑了挑眉,突然笑出声来:“你还真是直率,小蝶是我妹妹,你就不怕我听了生气。” “婉妹也是我妹妹呀。”夜小楼叹了口气,看向莫雪歌,“若是只有你我,即便是你我有办法能够拉着她们走这一遭,我也会劝你放弃。” 莫雪歌皱眉,夜小楼的意思她很明白:“你我与茕茕不同。她就是空手而归,也没人敢说半句闲话。”可他们背负着家族,注定不能轻松。 “是啊。”夜小楼苦笑一声,神情之中带着几分羡慕。 “你们两个有在这感春悲秋的功夫,不如一起去帮茕茕想想主意。”容璇玑站在他们身后,抱着胳膊撇着嘴。 夜小楼回头:“容大娘子号称谪仙,此时可有法子?” 容璇玑翻了个白眼,瞪着夜小楼:“讨嫌!” “找到了。”雪千影拿着一只乾坤袋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三个:“在说什么?” “在开盘口下赌注,赌你到底能不能想出办法来。”容璇玑开了个玩笑缓解气氛,夜小楼和莫雪歌听了,都不自觉地揉了揉脸,好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严肃紧绷。 “翻了我娘亲留下的记忆,找到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雪千影手里托着的,竟是一块凤凰胆。 “凤凰胆?”莫雪歌和容璇玑对这东西可是记忆深刻。 “令堂?”夜小楼却抓住了雪千影话里的线索,“怎么,令堂曾经到过昆仑吗?” 第二十七章 退出 “是啊,我娘亲是昆仑翼族。”雪千影勾唇轻笑,“昆仑医仙雪蕊姬的名字,你们该听说过?” 除了已经知晓雪千影身世的容璇玑,其他人仿佛被定身了一般,个个瞠目结舌看着雪千影。 “所以,你对昆仑应该很熟悉?”夜小楼算是先缓过神来。 雪千影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昆仑已经不在了。我也没有在昆仑生活过。”雪千影语气平淡,没有一丝的悲伤。 “那……”夜小楼心里有很多话要问,可眼下也不是能问出口的时机。无论如何他也没办法把昆仑医仙和东湖花船上的乐师联系在一起。 “先说解决问题的法子。”雪千影对夜小楼笑了笑,“咱们有两块凤凰胆,婉婉那里那一块,是昨日阿正所赠,我这一块,是娘亲留下的遗物。凤凰胆内含强大的灵力,稍加引导,便可形成结界,保护她们不受这灵力气场的威压。而制成结界的法门,也十分简单,不需要消耗太多灵力便可成功。” 说着,雪千影为手中的凤凰胆注入了灵力,本就华光异彩的宝石,瞬间绽放出惊人的光芒,雪千影将宝石塞进莫雪蝶的手中,光芒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不多时灵力散去,但莫雪蝶整个人看起来,舒畅了许多。 雪千影又如法炮制,将夜小婉的凤凰胆也制成结界,之后又叫莫雪歌撤去法阵,让两个姑娘自由活动了一会儿,果然不再受乱窜的灵力干扰,十分自在。 “等出去之后,要好好谢谢阿正才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夜小婉看着手里的凤凰胆,既高兴,又感恩。 “这东西就这么捧着?”如此宝贝的东西,又是雪姐姐母亲留下的,莫雪蝶捧着凤凰胆的手,几乎不敢动,生怕摔了碰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莫雪歌找出一个纱制的荷包递给妹妹。莫雪蝶受到启发,思索了片刻,掏出随身带的丝线,手指飞舞,不多时就编织出一个小小的网兜,凤凰胆放进去正合适。 莫雪蝶又编了长长的线绳缝在网兜上,而后将凤凰胆挂在自己脖子上,塞进了衣服里面。而后,又给夜小婉如法炮制做了一套。两个姑娘紧张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下来。 六人休息了一会儿,决定继续赶路。莫雪歌和雪千影开道,莫雪蝶和容璇玑一起走在中间,夜小楼和夜小婉押尾。 “所以,陈飒是你父亲?”莫雪歌突然问道。 雪千影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 “我不是有意冒犯让你难堪,就是好奇。”莫雪歌转动着手上的凤羽,“虽然凤羽之中的历史记载不能检索,但作为莫氏族人却可以随机看到一些记载。我刚巧看过昆仑覆灭始末,对陈飒所为,哼,印象深刻。” “阿横,我不是有意隐瞒你和夜九,但也确实有利用你们帮我抵挡陈家的意思。” “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了你们呢?”莫雪歌淡然一笑,“不然此时小蝶就只能在昆仑外等着我出去。” 雪千影摇摇头,这不是一个意思。 “不提陈飒,咱们说点别吧。你就不好奇,我娘亲的事儿?”雪千影岔开了话题。 “好奇也要你肯说才行。不过当初既然医仙逃离昆仑的时候已经有孕,又辗转从昆仑逃到东湖,一路上必然受了很多苦。后来又遭遇了那样的事情。我很难想象,那年你只有七岁,就敢当街杀人,还杀了不止一个人。” “若非是师父亲自去了,怕是我早就被处死了,又怎么会有今日?”提及往事,雪千影倒是有些感慨。 “茕茕的事,你知道?”夜小楼看着最前面两个女孩子亲密无间的聊天,突然转头问夜小婉。 “知道一些。虽然她没说过要保密,但事关她的身世,说出来总归是不好。”夜小婉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突然又抬头:“九哥,你这样一口一个茕茕的叫着,是不是不太好?” 夜小楼挠挠头,他们是平辈的朋友,互相称呼字号,有什么不好?她们不也是叫自己夜九或是夜胜寒么? “不说是对的。她这样的身世身份,一旦被世人所知,怕是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祸事。”夜小楼岔开话题。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夜小婉看穿了兄长的心思,笑着点点头。 “原来她是医仙的女儿,怪不得有如此天资。”夜小楼有些释然,这样的同辈,比不过倒也不丢人。 “不过啊,茕茕她既不通医理药理,也不善音律,也是有趣。” “许是因为陈飒的缘故……”这句话夜小楼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有说出来,他怕雪千影听见尴尬。 “她不认陈飒的,所以没关系。”夜小婉却看出了兄长的心思,低声替好友解释,“她说陈飒不是她父亲,不必顾忌也不必顾虑。” “傻子。” 夜小婉看着兄长,她不太明白这句“傻子”说得是自己还是雪千影,但见兄长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自己也就按下心思,不再说话。 几个人一路不紧不慢,沿着容璇玑选定的路线一路赶赴云中城,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人。约么快到午时,几人合计要停下来修整一下,容璇玑指了指不远处一片阴凉,大家都觉得很好,就走了过去,结果没到近前,就看见那边围了不少人。 “那边,是你们莲氏的人吧?”容璇玑皱了皱眉。 雪千影的神色也不再轻松,与几人快步过去,却见不止是莲苹这一队,修氏兄弟、莲氏兄妹、泽世先以及恩无忌辛如尘所率人手也都在。修正更是和莲萱一起,正在为一位受伤的莲氏子弟医治。 “发生了什么事?”雪千影拨开人群问道。 见是自家大师姐来了,一众莲氏子弟仿佛看见了救星,神情瞬间舒展开来,整齐地对雪千影行礼。 “大师姐。”莲苹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雪千影按下。 “有什么话你坐着说就好。” “我们遇到了袭击,”莲苹的脸上有懊恼有疑惑,还有愤怒,“那人的身手打扮都看不出来路,一击之后,毫不恋战,快速遁走。”莲苹指着修正正在施救的两名莲氏子弟,一个看起来还算清醒,只是浑身都是血,伤得不轻,另一个已经昏厥过去,穴位上插着修正的金针,看起来伤势十分严重。 “苹师兄伤势如何?”雪千影又问。 莲苹别过脸没有说话,倒是莲萱迟疑了片刻,斟酌着开口:“苹师兄的脚踝被一剑贯穿,还好没有伤到要紧的筋脉。但如果治疗恢复不够仔细,怕是会留下残疾。” 莲苹今年三十有九,是莲氏第十七代子弟之中年纪最长、也是最先悟道成仙的子弟。莲苹受教于莲康,平日里温厚和善,对师弟师妹们是真心疼爱。此番受伤也是为了保护同门,便是听到莲萱说,他可能落下残疾,也不如看着师弟们重伤自己却无力保护,来得心痛。 雪千影皱了皱眉,蹲在莲苹身边:“师兄,虽说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来昆仑了。但身体要紧。” 莲苹叹了口气:“我听大师姐的。” 事不宜迟,雪千影命师弟放出信号。 “大师姐,少主,”莲萱却开口,“我与苹师兄他们一道出去。” 莲苹急忙阻拦:“外面也有医师,师妹你……” “此番咱们莲氏带来的医师不多,若是将师兄们托付给外人,我不放心。”莲萱很是坚持,“这昆仑遗墟,五年之后我还有机会,若是几位师兄因此耽误了治疗,我心里这个坎儿,一辈子就过不去了。” 雪千影与莲英对视一眼,莲英轻轻的摇了摇头,师姐来之前,莲萱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和莲芙都劝过,但莲萱不为所动。 “机会难得,总不能耽误了师妹……” 莲苹还要说什么,却被莲萱打断:“师兄不能只想着我们,也要想想嫂夫人和侄儿。” 信号升空,不多时,传送阵开启,莲萱与莲苹,以及另外两位受伤的莲氏子弟,一起进入了传法阵。 目送他们离开,莲氏子弟的士气有些低迷,莲英犹豫了片刻,正要着手安排接下来的事情,辛如尘却率先开口:“大师姐,少主,我带他们这一队吧。” 本来按照计划,他和恩无忌、莲英和莲芙分别各带一队,这是最为稳妥的方式。辛如尘主动提出与恩无忌分开,为的就是让莲英和莲芙能够走得更远。 “有如尘在我自然是放心,只是……”雪千影看着辛如尘,辛如尘微微一笑,想要解释的话,全都在这个笑容之中了。 “好吧,这一队就交给如尘师弟了。茹师姐,”雪千影拉过一位莲氏年长女弟子的手,“茹师姐此前来过昆仑,很有经验,就辛苦你给如尘师弟打打下手,遇事你们多商量。” 年长的莲茹点头称是。 雪千影又对辛如尘嘱咐了一番,教他遇事一定要多听莲茹的意见和建议,之后便目送师兄弟们上路。 恩无忌带着另一队人也重新出发了。 “师姐,这次的袭击……”莲英轻声道,“到底是针对我们莲氏,还是说,只想搅浑水?” 雪千影勾唇轻笑:“英儿考虑问题越来越老道了。” 莲英莞尔,却又摇头:“正是因为看不透,所以更要思虑周全。袭击莲氏弟子有什么好处?袭击普通的世家子弟又有什么好处?如果目标是莲氏,那么接下来我和师姐都要加倍小心,如果不是莲氏,那么……” “那么咱们就更要多加小心。看不清的目的,才最危险。”雪千影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转过身就听莫雪歌道:“本来你家萱师妹是要保护阿齐阿正的,现在他们这一路缺了人手,不如叫他们和莲少主并做一路吧,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又笑着说,“看来出了昆仑我要备份厚礼,感谢莲氏照顾我莫氏中人的恩情。” 如此便算是说定了,几个人一起修整了一会儿,莲英莲芙,修齐修正,泽世先,五人先行离开,继续朝着他们选定的方向前行。 “谢谢你。”看着他们远去,雪千影对莫雪歌轻声道谢。 “与其担心,不如防患于未然。”莫雪歌会心一笑。 第二十八章 试试 就算有人想要兴风作浪,也不会不敢对泽世先动手,莫雪歌这么做,无异于送了莲师兄妹一张护身符。 “可是,他们的目标若是莲少主,就不该袭击莲氏子弟,这不是打草惊蛇么?若是针对茕茕……”容璇玑在一旁皱着眉头分析道,“那么这个举动更加毫无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挑衅?我更倾向于是有人想要把水搅浑。我猜应该也有别家的子弟遇袭了。” 莫雪歌点点头:“我亦如此猜想。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要能够确保莲少主他们平安,茕茕这边也能放开手脚了。” “若是冲着莲氏,那这种手段也太想不开。若是冲着茕茕,”容璇玑看向雪千影,“陈氏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倒也不像是陈飒的行事风格。” “或许,他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茕茕坑在昆仑里面呢?毕竟在这里发生些意外,太容易了。”夜小楼突然插嘴。 “云齐天士一口一个‘茕茕’的叫着,好亲热的样子。”容璇玑白了他一眼,示意夜小楼这么称呼很是失礼。 不等夜小楼分辨,雪千影冷笑开口,“这趟试炼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管他们是挑衅还是什么,咱们走咱们的路。我不会主动出手,但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对我下手,”雪千影环顾四周,手腕一抖,将风月伞撑开,遮住了头顶正午的骄阳,“那就来试试吧。”说着,率先继续赶路。 “都说云齐天士心比天高,你看无常元君这气势,倒也不遑多让。”容璇玑靠在莫雪歌身边,撇着嘴,似赞叹,似感慨。 “她这股子张狂劲儿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咱们啊,学不来。”莫雪歌笑了笑,拉着容璇玑跟上了雪千影的脚步。 “若论张狂,还是我九哥更胜一筹。”夜小婉拉着莫雪蝶,跟着容璇玑和莫雪歌,边走边闲聊。 “四岁入门,十一岁便达到了通脉境,同年悟道称仙,以一人之力,平定邵氏长达数十年的内乱,云齐天士当年的风光可谓是无人能望其项背。”容璇玑摆着手指头算着几人的年纪。 “直到无常元君横空出世,”夜小婉笑着说,“八岁入门、九岁通脉、十岁悟道称仙、十一岁一人一剑逼退兽人族百里、十二岁独自北海猎鲲的莲氏首徒,如此不世出的奇才,就连我家大伯父也十分羡慕呢。” “没等世人反应过来,将两人比肩,我家长姐就继任了家主。年芳十四的少年家主,纵观这天下千年,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莫雪蝶此刻不再受昆仑灵力威压的困扰,整个人精神了许多,骄傲的炫耀着自家长姐的威风。 “自此,就有了小三圣的名头——不过青出于蓝胜于蓝,当年三圣声名初显,可都已经二十多岁了。”容璇玑笑着接过莫雪蝶的话锋,“那一年我刚刚稳固在通脉境,惹得我爷爷长吁短叹,说是我容氏好不容易出了几个资质不错的,还是被你们给比下去了。” “说到底,小三圣的名头,不过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交过手。若是经历了名仙擂,我们之间排出个一二三来,到时候这天下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莫雪歌的话,惹得容璇玑有些懊恼:“对啊对啊,昆仑外筹备这几日,世家子弟们在一起多有切磋,我怎么就没想起来让你们三个交交手,分出个长短来!” “我们交手?怎么交?拿出真实修为?怕是陈氏辛苦整理出来的营地,就要被毁个七七八八,若是只比招式,又有哪个比得过游历天下的无常元君呢?”莫雪歌笑着摇摇头。 “那倒也是。”容璇玑赞同莫雪歌的话,但还是兴致十足,“等咱们到了云中城,若是时间富裕,你们切磋一番如何?我们三个发誓保密,绝不把结果说出去!” 莫雪蝶和夜小婉跟着连连点头。 “那也要等先到了云中再说。”莫雪歌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容璇玑颇感无奈。 四个女孩子欢声笑语,走在最前面的雪千影听了,只是摇摇头笑了笑,继续赶路。而走在最后的夜小楼,虽然被叽叽喳喳吵得头痛,但还是竖着耳朵,听得很是认真。 如果能认真的打上一场,哪怕还是输呢,也足以让夜小楼跃跃欲试。甚至不是雪千影和莫雪歌,容璇玑的伸手也让他很感兴趣。出来走动,果然比困在家里打理俗事要有趣得多。 走到一处岔路,雪千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容璇玑。容璇玑将手中的金钱抛出卜卦,皱起了眉头。 “按舆图所指应该是往右边走,可卜卦的结果,却有血光。” “那走左边呢?”夜小楼问道。 “左边是去六元城的路,六元边上是密瘴林和弱水,没有去往云中的路。”容璇玑摇了摇头。 “既然无路可选,那就走吧。”莫雪歌倒是十分坚定,将长剑从腰间取下,攥在手里,“不管是人是鬼,咱们去碰他一碰。” “好!”夜小楼第一个答应。很少见莫雪歌如此舒朗豪气,夜小楼有些意外。 六人变换了队形,夜小楼和雪千影开路,夜小婉和容璇玑一左一右,将莫雪蝶护在中间,莫雪歌殿后。几人超前走了一段,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而再往前几步,视线被雾气遮蔽,前路消失不见。 “这雾气有古怪。”夜小楼一只手手遮住口鼻,更示意雪千影几人也如此。另一只手轻轻拔出了佩剑。 夜小楼的佩剑破立,是夜氏家传的,剑柄占整个剑身长度的三分之二,使用难度大。为了这把剑,彼年只有八岁的夜小楼,连败百十位同门,更珍之重之,日日保养,轻易不会拿出来使用——自然是能够让云齐天士拔剑的机会也不多。 破立的剑锋划过虚空,竟连雾气也避其锋芒,短暂的让出窄窄的一条通路。但当破立被收回到主人的身边,雾气再次弥漫,遮蔽住了前路。 但雾气短暂的开阖,足以给几人争取到探路的时间。夜小楼收剑入鞘,皱起了眉头。 “那些骨头,应该是人骨。”莫雪歌脸色有些阴沉,上前一步遮住夜小婉和莫雪蝶的视线,“从颜色看来,有些年头了,应该是此前到昆仑试炼的各世家子弟。” “那些破碎的布帛,已经看不出颜色,无法判断是哪一家,但连放信号都没放就全军覆没,看来这雾气,或者这雾气背后的东西,不容小觑。”容璇玑分析道,又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来也不能完全迷信舆图。” 夜小楼用剑鞘挑起路边一根还算新鲜的树枝,丢进雾气之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树枝没有落地,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掺杂了一些青翠树汁的味道。 “吃了?!”夜小楼有些骇然,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莫雪歌又丢了两块石头进去。同样的声音传来,略有不同的是,伴随着沙土的味道,有些许细沙,从雾气之中落到了地上。 “这……”莫雪歌的脸色有些苍白,护着莫雪蝶和夜小婉接连后退。 “你们退后。”雪千影皱着眉,示意几人向后退,一连退了十多步,这才转身面对雾气,手中风月伞轻轻一划,整个人凌空而起,留下圆润的弧线,罗伞上的红色纱幔和珍珠垂帘跟着雪千影的身影快速的晃动着,光芒闪过,愣是将雾气切割成几份。 雪千影人还在空中,双手离开了风月伞,张开左手虎口,凝灵力为弦,快速射出数支灵力弩箭,弩箭碰触到雾气,便如同张开的丝网,将雾气包裹起来。 “快走。”雪千影接伞落地,招呼几人快速跟上,莫雪歌护着莫雪蝶和夜小婉,容璇玑和夜小楼殿后,快速的通过了雾气。 本以为能够遮蔽道路的雾气会是很厚重的一大团,没想到只有薄薄的一片。穿过了雾气,前路虽然不能说豁然开朗,但血腥气已经少了许多。 “那团雾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夜小楼回头看着渐渐重新聚集的雾气,有些摸不到头脑。 “那不是雾气,而是一种虫子,因为太小太多,所以看起来像是雾。”虽然顺利通过,但雪千影看起来心有余悸,“要是咱们动作慢些,被那些虫子围住,只需要一两个呼吸,就会被啃得只剩骨头——那些折在这里的世家子弟,大概就是如此丧命的。” 莫雪蝶和夜小婉听了,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便是如容璇玑这般胆大,也拍了拍胸口,庆幸劫后余生。 “再往前走,这种东西恐怕多得是。”雪千影不无担心的看向前方,心里纠结拉着夜小楼和莫雪歌走这一趟,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既然此地危险,咱们不宜久留,继续走吧。”莫雪歌拍了拍雪千影,主动开路。 夜小楼和雪千影走在最后。进入昆仑以来,两人还是第一次有并肩说话的机会。 “心绪不宁?”夜小楼盯着雪千影看了半天,直到把雪千影盯得不自在了,才开口。 雪千影点点头,将此前对莫雪歌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利用了你们,我很抱歉,本以为凭我们三个,不管是什么样的危险都能毫发无伤,可是……” “未知的东西才会让人感到恐惧。”夜小楼语气如初见时那般张狂,“现在知道了不过是几只虫子而已,方才见你出手,我也有了对付他们的思路,想来莫家主亦如是。”夜小楼自信地笑着。 “可前路不止有虫子……”雪千影看着夜小楼的气势,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云齐天士的意思,我明白。” “我就说嘛,无常元君怎么会是胆小之辈?”夜小楼活动手腕,剑花之中绽放出破立金色的锋芒,映衬出少年郎脸上不可一世的笑意,“至于我,巴不得麻烦再多些。” 第二十九章 立威 刚刚结束了一场恶仗的莲英轻轻抹掉溅在脸上的血迹,又拿出帕子递给妹妹,示意她擦擦脸。 修正亲手为泽世先包扎伤口,修齐则小心戒备,谨慎的看着周围。 “看来我选的这条路真是不好。”泽世先疼得龇牙咧嘴,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的左肩被野狼狠狠的咬了一口,伤口深可见骨。幸好他修为够高,修正随身携带的伤药也足够好,不然换做旁人,就要扔出信号退出试炼了。 “从未听说昆仑里面还有狼。”莲芙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这狼也太凶了,比北境的冰原狼还要凶残。”莲芙喘匀了气,拿出帕子擦干净脸,对方才一战仍心怀余悸。 一匹独狼,虽说是措手不及,但他们六个的实力,被打成这样,着实有些狼狈。 “凶名在外的昆仑试炼,总算是领教了。”泽世先一脸愤愤。 修齐皱着眉头,打量四周:“这才刚刚开始——往次昆仑试炼,也是这般凶险,我虽在外围接应,但也听说过许多。不止有狼,还有很多别的猛兽,都很难对付——咱们快些离开此地,狼都是成群出没的。” 泽世先一听这话,赶紧站了起来,顾不上疲累和伤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修正收拾了东西,与兄长一起赶紧跟上,莲英主动殿后。莲芙与他并肩。 “不知师姐那边如何了?”莲芙隐隐有些担心。 “总归会比咱们好些——不过现下咱们有了戒备,再窜出来一头狼,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呸呸呸!”莲芙朝着兄长接连呸了几声,“兄长你不要乌鸦嘴!我还祈祷前路平顺无惊无险呢!” “无惊无险是不可能了,”修齐笑道,“有惊无险就很好。” 修正低头想了半天:“还好狼涎无毒,不然小公子就危险了。” 泽世先听这话一个激灵,咧着嘴,脚下的速度更快了。 另一边,潇清欢所率领的潇氏子弟也遇到了危险。他们经过一片沙地,突然有人陷进了沙坑,众人手忙脚乱将他从沙坑里拖出来,却是浑身是血,失去了意识。 “少主,已经没气了。”一名年轻的潇氏医师仔细查看之后,对潇清欢俯首禀报。 “这片沙坑有古怪,不能停留,快速通过!”潇清欢毫不迟疑下了命令。 潇氏子弟不得不丢下同门的尸首,跟着潇清欢快速向前跑去。 一阵狂风吹来,黄沙漫天。潇清欢用胳膊遮着口鼻,站在一旁,看着同门一个一个从自己身旁快速通过。而他则留下殿后。 走了约么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出了沙地。潇清欢清点了人数,又少了四个。最让人恐惧的是,这四个人折在了哪里,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他全然没有发觉。 “少主,前面有一片废墟,还有口井,查验过了,里面的水无毒,可以饮用。” “好,去那边修整!走!” 潇清欢带着门人来到废墟里,一众少年十分疲累,但还是自动分成两组,一组仔细戒备,另一组将废弃的庭院打扫干净,这才围坐休息。 潇清欢看了看四周,确认安全,刚刚坐在两个妹妹的身边,突然闻到一股香气。 “不好,遮住口鼻!”潇清欢下意识觉得危险,连忙招呼师兄弟们,可已经来不及了。 七八个潇氏子弟,遮蔽不及,各个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清欢,带着妹妹们快走!”岑枫拉起潇含欢潇亦欢,又推了一把潇清欢,紧接着就去拉潇氏其他人,大约拉了四五个,只有两人还有意识,其他还能行动的已经主动起身跟着往外跑,站不起来的接连呕血,岑枫也顾不上他们,跟着往外跑,跑了大约两百尺,香气散了,众人这才放下胳膊。岑枫喘着粗气清点人数,又折损了一半。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潇清欢咬牙切齿,若是没有妹妹和师弟们牵绊,怕是要冲回去找那不知名的东西拼命了。 “古籍有载,昆仑有一种植物,叫做花杀,这种植物体型巨大,藏身于地下,花开时有异香。花杀食人,但不食翼族,所以昆仑人用它们来守卫门户。咱们遇上的,八成就是这种东西了。”潇含欢回忆读过的书籍,缓缓说道。 “往年也有子弟遇见花杀的记载。”一名年长一些、曾经到过昆仑的潇氏子弟说道,“只是约么走了四五天,靠里的位置了,咱们才走了半天,就遇到,着实是运气不够好。” 潇清欢摇摇头,如果都推给运气,那么大家现在打道回府算了,何必还要继续向前呢。 岑枫见他有些低落,拍了拍潇清欢的肩膀:“昆仑试炼十分凶险,大家来之前心里已有准备,不过是遇到一点麻烦,你就挂在脸上放在心里,让他们如何信赖你倚重你?为今之计,继续走下去才是正理。” 潇清欢听了,神色一震,对着师兄弟们说了些鼓励的话,又重新辨别了方位,继续开拔。 泽世光一行,手握陈飒送来的地图,躲开了几处大的危险,算是几路人马中行进较快的了。 “少主,前面有处山坡,咱们歇一歇吧。”有泽氏门人建议道。 泽世光看了看地图,确认此地没有危险,便点头答应下来。 “那边高耸入云的,就是倚天峰吧?”泽世光指着远处。 一名曾经到过昆仑的泽氏子弟看了看,点了点头:“不错,倚天峰下,就是云中城,也是昆仑最核心的位置了。” “传闻昆仑神殿,连铺地的砖石都是丽金铸就的,真想去看一看。”一名年纪较轻的泽氏子弟笑道。 “就算不是金子的,也肯定十分名贵。传说中的昆仑,可比仙境,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宝贝。咱们若是能抵达云中城,便是此行不虚了。”另一名泽氏弟子也笑着憧憬。 “有陈氏的地图在手,抵达云中不在话下。”泽世光也很有信心,却忘了哪怕是陈氏中人,也从未曾在试炼之中到达过云中城。 “咱们辛苦些,趁着体力好士气高,尽快赶路,为在云中城里多做停留争取时间!” “是!”众弟子领命称是,各自整理行装,继续上路了。 辛如尘所带这一路,按照莲氏前人留下的记号,一路走得很顺,几乎避开了初入昆仑的种种危险。再与雪千影连英等人分开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座庄子的废墟里面休息。 “再往前就没有记号了。”莲茹说道,“我们前几次都是大队走到这里,之后各自散开,因为不能保证是否能够活着回来,所以大师兄要我们不要留标记。” 辛如尘点了点头。不断派人去探路没什么意义,能够将安全的通路延长,这才是这一队人手该干的事情。 “上次师姐和大师兄走得是哪边?”辛如尘问道。 “我向西北,大师兄向正西。我往前走了两天左右,遇到了流沙,只能原路返回。大师兄走了四五天,据说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只说是怕来不及与我们汇合,就退回来了。” “好,那我们就往正西。如果确认安全,回程时留下标记。” 陈彩带着陈氏门人,还跟着几个门客——其中也包括冷月寒——一路抄近路,已经赶在了雪千影等人的前面。 “确认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陈彩问一名同门。 “是的,容氏少主选的路。我们抄了近路,大概领先他们不到十里的距离。”负责领路的陈氏弟子达到。 “好,十里,按照他们的脚程,最晚傍晚也该到了。就在这里设伏。”陈彩一声令下,一众陈氏子弟散开去。 “公子,真的要伏杀无常元君吗?”冷月寒看似谏言,实则为怂恿,“若一击不成,他们几个的实力,怕是公子就要危险了。” “左右已经结下了梁子,就算我肯放过她,她会放过我吗?一旦在昆仑内相遇,以雪千影睚眦必报的心性,必然会对我下死手。再则,”陈彩看看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对冷月寒道,“是你亲耳听到,这个雪千影,很可能是父亲流落在外的女儿。修为强悍,声名彰彰,若是父亲认了她,陈氏将来,还能有我一碗饭吃吗!” “……既然公子坚持,那么月寒拼了性命,也要祝你达成心愿,早日登上少主之位!” “幸好有你帮我!”陈彩对冷月寒很是感激,握了握她的手,“此次设伏,就拜托你了!” 冷月寒又说了一些表忠心的话,开始指挥陈氏门人设伏,又在地上布置了阵法,只待雪千影几人撞进来。 而雪千影六人,变换了两次队形之后,又在一个岔路口,遇见了夜氏的人。 “那个就是婉婉的胞弟,叫……夜小轩?”打头开路的雪千影,远远的指着一名夜氏子弟,问身边的夜小楼。 “就是他……你要为婉婉出气,也不急在这一时。若是我不在,你把他打死打伤都无所谓,可你当着我的面……就不太好。”夜小楼话说到一半,见雪千影瞪他,连忙换了口气。 “就是认认脸。真想杀他,在不在昆仑,你都拦不住我。”雪千影冷笑一声,“放心吧,我不会让你难堪,更不会让婉婉难做。” “我怎么就拦不住你了……你还真是善良,特别会替别人着想。”夜小楼小声嘟囔了一句。 第三十章 恩人 “少主!”那一众夜氏子弟看见了夜小楼几人,连忙过来行礼。夜小轩几个见了夜小婉,虽然不太情愿,但碍于夜小楼在场,也只能行礼问候姐姐。 “你们怎么停在这里?”几个弟弟不满的神情,夜小楼只当做没看见,也不跟他们废话,转身去向带队的长兄夜小城询问状况。 “前面三条岔路,派出去探路的子弟都没能回来,眼下要如何选择,一时没了主意,就耽搁在这里了。”领队的夜小城是夜氏这一辈的长子,是夜一行的亲儿子。夜小城天资不错,二十多岁便踏入悟道境,为人也踏实老成,对父亲选了夜小楼作为家族的继承人也没什么怨怼,是夜氏年轻一辈之中难得的可托付之人。无论是夜一行还是夜小楼,都对他很是看重。 夜小楼看了看他们的来路,有些疑惑地看向容璇玑。 “昆仑道路交错纵横,后发先至也不是不可能。我所选的那条只是岔路更少。”容璇玑低声解释。 “原来如此。”夜小楼对容璇玑低声道,“抱歉,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担心自家兄弟被别的什么人撺掇怂恿,做下什么错事。” 容璇玑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她全然能够理解夜小楼的心情,手中的金钱晃动,卜了一挂,却皱着眉头看向雪千影。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画着地图?”雪千影开了句玩笑。 “三条路都是大凶——话说改日你将八字报给我,我好好给你算算,怎么好好的路,沾了你的边,就全都变成大凶了?”容璇玑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对夜小楼低声道,“正常我们该走左边,但这条路如今看来也最为凶险。” “他们原本应该怎么走?”夜小楼问道。 容璇玑想了想,指了指中间:“这条路通往飞仙渡,虽不是云中六元那般雄伟大城,当初亦是繁华所在,他们过去应该能有不小的收获。最重要的是,这三条路之中,中间这条相对最安全,只有少许机关陷阱,猛兽很少出没,也不会碰见我们刚才遇见的那些虫子。” 夜小楼点点头,又对容璇玑道了谢,这才对夜小城道:“燃犀元君最擅占卜,既然她说中间这条路最安全,长兄就带着兄弟们走这条吧——只是安全也是相对的,机关陷阱猛兽凶禽还是会碰到的,长兄万事小心。” “九弟放心,兄长我最是谨慎,不会带着弟弟们冒进的。”夜小城憨厚地笑着,之后就招呼夜氏子弟们上路了。 “哼,什么相对安全,不过是怕咱们抢了他们的功劳,故意指给我们一条岔路罢了。”夜小轩耳朵灵,听到了方才容璇玑的话,十分不屑于兄长们的决定,“这条路根本就到不了云中,不过是在外围捡些别人不要的垃圾。” 夜小城看着弟弟,也不气恼,脸上带笑,心平气和的劝解:“也不是说非要到云中才有大收获,昆仑城池很多,皆有异宝。咱们走一条安全的路,就算空手而归,只要活着出去就足以傲视旁人了——争强好胜失了性命才叫得不偿失。” 夜小轩心里明白夜小城说得在理,但表情依旧不忿,但他对长兄的话不敢辩驳,对夜小楼更是惧怕,只能悻悻的跟着大队往前走。可夜小城拦得住弟弟,却没能拦住所有人。两个夜氏外姓弟子,听了夜小轩的话,觉得颇有道理,竟然悄悄的离了队伍,转而跟上了夜小楼六人。 只是没走多远,夜小楼雪千影他们就遇到了狼群。狼群规模不大,一只头狼,两只母狼,剩下连同幼狼一共不到十只。几人都熟习辟谷之道,就连莫雪蝶也可以十天不吃不喝而体力不减,故而不需要杀狼屯粮。几人决定快速通过,夜小楼和雪千影负责杀敌开路,莫雪歌和容璇玑护着莫雪蝶和夜小婉,六人片刻间便通过了狼群,几乎毫发无伤。而狼群忌惮几人的实力,象征性的追了一段,也就放弃了。可能狼群自己都没想到,到手的肥肉没吃到,转过头去,就有两个蠢货送上门来,让狼群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这群狼的战斗力明显不行,应该是从别的地方被赶过来的。”容璇玑仔细分析了一番,摇了摇头,“看来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前面有一小片废墟,看起来曾经是个庄子——你找个地方换件衣裳吧,裙角都破了。”雪千影指了指容璇玑的裙摆。 容璇玑低头一看,皱了皱眉,小声嘀咕:“我还挺喜欢这件裙子的,可惜了。” “我女红尚可,回头帮你补几针。”莫雪蝶俯身看了看容璇玑的裙摆,破口约么手掌长短,应该很快就能补好。 “那就太好了!”容璇玑拉着莫雪蝶的手,连忙道谢,“这条裙子用的锦缎,是我弟弟亲手染的,当时就裁了两条裙子,我喜欢得紧,很少穿。” “原来如此。你放心,我保管给你补得看不出来。”针黹女红,莫雪蝶最为擅长,更自信假以时日可以成为金悯那样的大家。 容璇玑换了衣服,正巧身边没人,雪千影找了个机会,凑到她身边:“惦记家里了?” 容璇玑点了点头:“此番璿玑并不入昆仑,跟着爷爷在外面倒是不会有危险。只是,试炼之后,不知聚州已经是怎样的天翻地覆了。” 雪千影搂着容璇玑的肩膀:“老家主兵行险着,当初你不劝阻,如今再想阻拦也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会说些好听的话安慰你,只能劝你相信老家主自有后招。” “我信爷爷,也信你。只是,”容璇玑的嘴角,扯着淡淡的苦笑意味,“只是不敢信这人心。你走过许多地方,见识比我更广。人心之险恶,从来都超出我辈想象。” “我对你的境遇无法感同身受,”雪千影轻轻的拍了拍容璇玑的肩膀,“但若易地而处,想着若是师父师娘如此行事,只怕我会不顾一切的留在他们身边。你能坚持到现在,我已经很是敬佩了。” 可能无常元君极少安慰旁人,此时说出的话稍显笨拙,容璇玑听了不由得发笑,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雪千影的手。这份情谊,她很珍惜。 远远的看容璇玑和雪千影说着悄悄话,夜小楼很是自觉地没有偷听,而是去找莫雪歌说话。 “你猜,陈飒会不会对茕茕下手?” “不知道。不过按照璇玑所说的方位,经过两个路口,再绕过前面的小镇,确实有一处设伏的绝佳位置。错过了这次机会,再往前就难了。”莫雪歌指着前方说道。 “她可知道?”夜小楼用下巴指了指雪千影的方向。 “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咱们还会绕路?”莫雪歌笑容舒朗。 “我发现自从进了昆仑,你这气势越发不同了。”夜小楼看着莫雪歌,三分疑惑,三分感慨。 “你试过无牵无绊的感觉吗?”莫雪歌笑着反问夜小楼。 “也就此时此刻。”夜小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笑了起来。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莫雪歌吟了两句据说是仙尊无意间吟诵过的诗句,笑着看向远方,“即便此生只此一次,也满足了。” “所以,咱们还得谢谢她了。”夜小楼抿着嘴,绷了半天,没绷住,笑出声来。 “这人情欠的,有点吃亏。”莫雪歌噘着嘴,摇了摇头。 “所以,纵横元君此时此刻,是巴不得前方有伏兵吧?” “云齐天士不也是如此吗?” 两人相视,又笑了起来。 夜小婉看着兄长和莫雪歌一副心照不宣的默契模样,对莫雪蝶说道:“早该认识你们的,九哥平日脸上可没有这么多笑容。他平时在家,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长姐亦如是。所以,”莫雪蝶看着莫雪歌的背影,笑容中满溢着欣慰和快意,“此番试炼就算空手而归,我也觉得很值。” “我也这么想。”夜小婉也笑了。 “你们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了?怎么都在笑?”雪千影和容璇玑说完了话,回到众人之中,看着他们都如此高兴,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笑你呀!”莫雪歌答道。 “笑我做什么?我哪里好笑?”雪千影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看向莫雪歌。 “笑你反而成了我们的恩人。”夜小楼站在一边,背着手笑着解释。 等到雪千影听完夜小楼莫雪歌和莫雪蝶夜小婉分别的解释,反而有些哭笑不得。 “你们啊……”雪千影撑起了伞,继续上路。 “看来昆仑遗墟的凶险,不过如此。”容璇玑耸了耸肩膀,跟上了雪千影的步伐。 走出不到一里的距离,雪千影突然停了下来,示意几人也停下脚步,不要再向前。 “什么情况……”容璇玑刚要开口,却见雪千影食指比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容璇玑蹑手蹑脚的凑到雪千影身边,看向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咧起了嘴。 第三十一章 庞然 “这是……树?”容璇玑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一棵通天巨树挡住去路。虬根桓艮,枝叶交错。树上还停落着许多飞鸟和夜枭,挤挤挨挨,密密麻麻,让人看了不仅头皮发炸,脊背寒凉。 “我们之前看到的不是镇子,而是它?”莫雪歌缓过神来,佩剑连环出鞘,护住夜小婉和莫雪蝶。 “这么大的树,会不会已经成精了?”夜小楼也拔出破立,与雪千影并肩,更示意容璇玑后撤。 “成不成精先不说,这么大个东西挡住去路,咱们怎么过去?”雪千影悻悻地笑了一下。 “烧……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夜小楼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回头看向莫雪歌和容璇玑,轻声道,“嘿,你们两个脑子好用的,赶紧想想,咱们怎么过去?” 火攻是最好的办法。然而这么大的古树,暴殄天物不说,单就扎根之深,枝叶之茂,怕是几天几夜也烧不完,等火势减缓,人能通行,怕是试炼也结束了。 容璇玑想了想:“要不先把飞鸟驱散,然后再对付这棵树?大不了麻烦点,砍掉一些枝蔓,砍出一条通路来,这么大一棵树,少些枝枝丫丫没准还能长得更好呢。” 雪千影收了伞,示意夜小楼向后退两步。无常灵光闪烁,十箭连发,直扑停落在大树身上的飞鸟和夜枭。 扑棱扑棱一阵声响,庞大的鸟群离开古树,遮天蔽日,向远方飞走。 雪千影收了灵力,看着大树,摇了摇头:足够射杀二十个狼群的箭矢,只驱散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飞鸟。剩下的岿然不动,依旧停落在古树之上,瞪着眼睛,看着这群“入侵者”。 “这鸟都不怕人的?”夜小楼皱着眉摇了摇头。 “怕是还吃人呢。”莫雪歌指着树下浅埋的白骨,以及一些散落的兵器。 “好几条通往云中的路都要路过这里,看来这么多次试炼,都没有世家子弟抵达云中城,看来就是它的功劳了。”容璇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昆仑的地图,瞬间找到了好几条可以绕过古树的路径,“咱们还是绕路吧,附近有一条合适的路线,约么耽误小半天的时间。咱们几个体力保持不错,之后可以尝试夜间赶路,落下的行程很容易补回来。这么个大家伙,实在犯不上跟它浪费时间。”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又看向莫雪歌,三人都同意绕路,于是各自还剑入鞘,慢慢退走。 “小心!”夜小婉突然大喝一声,还没来得及入鞘的左手刃瞬间离手,掷向夜小楼的身后。 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一节树枝落在地上。夜小婉收回左刃,惊惧地指着不远处的古树,“它它它……它动了!” 夜小楼连忙回头,只见数十根虬枝齐刷刷的朝着自己刺来,连忙拔出破立,接连几下,砍断了虬枝,跳出了包围圈。 他正要说话,却见雪千影莫雪歌等人也被树枝的攻击包围了,好在树枝的行动比几人慢了不少,算是有惊无险度过了危局。 几人又连忙后撤了数十尺,没等商议对策,又一波树枝的攻势接踵而至,几人各自御敌,不断后撤,可古树对他们穷追不舍,眼看已经追进了方才容璇玑更换衣裙的庄子内。 “这东西太烦人了。”夜小楼边砍边退,掩护着夜小婉和莫雪蝶先进了庄子,自己又去容璇玑那边帮忙。 “看来刚刚驱散飞鸟的举动招惹到他了。”雪千影叹了口气,手中速度不减,大红的罗伞翩然舞动,转瞬之间,一片树枝斩断落地。 “这树不进庄子?”容璇玑发现了玄机,开始在废墟内翻找,拍拍墙壁,嗅嗅泥土,半天之后,摇了摇头。 夜小楼见庄内安全,连忙招呼莫雪歌与雪千影,接应她们后撤,更主动留下断后,直到她二人退到了安全地带,这才不再与古树缠斗。 直到退回庄内夜小楼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和腿脚上有多处的划划痕。好在今日穿的是寒蚕丝织就的锦袍,坚韧耐用,不然此刻必然满身伤痕。 “都是些寻常材料,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容璇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她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疑惑不解。 “看来只能绕路了,”莫雪歌说道,“我去探探路。”说着,莫雪歌执剑而出,不多时便退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对众人道,“现在想绕路都没有机会了。那树将这片庄子的废墟给围住了。 “眼下树枝不进来,不知道是顾忌什么还是准备着什么,咱们不能大意。”说着,雪千影按下要出战的夜小楼,示意他休息片刻保存体力,自己拉着莫雪歌来到外围戒备,小心观察着古树的动向。 然而无数的虬枝在庄子的外围盘旋伏击,却就是没有越雷池半步的意思。 “这是什么混账树,成心跟咱们过不去!”夜小楼低低地咒骂一句,“想不到我夜云齐竟然会败在一棵树的手上,还不如被虫子咬死,被狼吃了呢。” 说着,他对着雪千影喊道:“你要不要再翻一翻令堂留下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制服这棵树?” 雪千影苦笑着摇摇头:“娘亲的记忆里,从未提到过昆仑有这么巨型的植物。” 夜小楼只能撇撇嘴:“不行老子就出去跟它拼了,大不了放上一把火。咱们出不去,它也别想占便宜。” 容璇玑还在四处寻找查看,听见夜小楼气急败坏,不禁失笑:“云齐天士有空发牢骚,还不如帮我找找,看着庄子有没有什么古怪?” “你就差挖地三尺了,什么都没找到,我也帮不上忙啊!”夜小楼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学着容璇玑的样子,四处敲敲打打。 “对啊!”容璇玑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地下!这庄子表面看起来稀松平常,一定是地底下有文章!”说着,容璇玑竟然拿着怀璧开始四处掘土。 “容大娘子怕不是疯了?”夜小楼无奈的摇了摇头,但也准备帮着容璇玑挖土看看。可他看了看手里的破立,实在是舍不得,干脆从一边捡了一块细长的瓦片,也蹲在地上挖了起来。 莫雪蝶和夜小婉见状,也纷纷来帮忙。莫雪歌看着四个满地挖坑的人,与雪千影对视了一眼,各自无奈摇头。 “时间拖得越久,想要突围就越难。”雪千影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树枝,“如此看来,火攻就是咱们最后的挣扎了——话说,你会辟火的阵法么?” 莫雪歌想了一下,“倒是会几个,只不过这么多的树枝,我不确定自己的灵力能不能够支撑到这么多树枝全都烧光。” 雪千影小心谨慎的观察着四周:“你可以不考虑我。风月伞水火不侵,应该可以抵挡一阵……”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循声望去,只见莫雪蝶跌坐在地上,手里用来挖土的瓦片也扔在了一边,指着土坑,除了尖叫,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见树枝不会攻进来,也就放心转身去到莫雪蝶身边查看,容璇玑夜小楼夜小婉三人也闻声凑了过来,只见莫雪蝶刨出的土坑里,赫然埋着几根骨头。从尺寸上来看,是人骨。 容璇玑胆大心细,用剑鞘拨了拨坑里的骨头,又轻轻的敲了敲:“是翼族的骨头?” 夜小楼从夜小婉手里接过一块帕子,垫着手,捡起一块骨头看了看:“你怎么看出来是翼族?这骨头倒是比正常的人骨轻很多。” “翼族能御风而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骨头比人族要轻一些,且死后不久骨髓消融,骨头也会变成空心的。”容璇玑低声解释,又朝着庄外看了看,“难不成古树不敢进来,是忌惮这些骨头?” “试一试就知道了。”夜小楼用力将手里的骨头抛向庄外。 容璇玑来不及阻止他如此“浪费”的行径。只见那些树枝瞬间打开一条通路,避开了骨头落地的曲线,而后又慢慢合拢起来。 “果然管用。”夜小楼笑着拍了拍手,回过头来见容璇玑瞪他,也不以为意,对着土坑里面的尸骨拜了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可咱们怎么利用这些骨头出去呢?”夜小婉敲了敲脑袋,“难道要一人拿一根冲去见树枝就打?” “难不成要做成铠甲穿在身上?还是磨成粉撒在身上?”莫雪蝶说完,自己都打了个激灵,“不行不行,我不敢。” “它们害怕翼族的骨头,可为什么不怕你?”夜小楼看向雪千影。 “我又不是翼族。”雪千影无奈的笑了笑,“我若是翼族,早就带你们御风遁走,还会被一棵树追杀?” “说的也是。”夜小楼噘着嘴点了点头,可他心里却想不明白,昆仑医仙雪蕊姬的女儿,怎么会不是翼族?难道是因为与人类通婚的缘故?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曾经读到过一些记载,在雪蕊姬之前,也有不少翼族与人族通婚生子,可他们的后代就算天资不显,也是能御风的啊! 莫雪歌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磨成粉恐怕不行。”容璇玑还真的仔细考虑了莫雪蝶的提议,“外面起风了,这些骨头磨成粉撒在身上,走不了多远就被风吹散了,到时候直接陷入树枝树杈的包围圈里,怕是更加凄惨。” “这么看来,我白白受了惊吓。”莫雪蝶拍了拍胸口,被夜小婉拉着站起身来。 第三十二章 更快 “用处还是有的。”容璇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看向雪千影。 “你说。”雪千影斜眼看着容璇玑,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馊主意。 容璇玑笑道:“无常元君悟道称仙的时候,天道可是赐下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雪千影点点头,这事不算隐秘,长州的仙修大多都知晓。而一只关注自己的容太初知道并且告诉孙女,她也不意外。 “还剩多少?” “从来没用过。”雪千影耸耸肩。确实,除去北境对抗兽人族那次,以及北海猎鲲脱力那次,以她的修为,极少遇险,而且这两次都有奇遇,自然也用不上天雷这么彪悍的东西。 “我有个想法。”容璇玑用脚在地上涂涂画画,“你用天雷引火,现在这个风向正好,火势会朝着古树主干的方向蔓延,然后我们跟着火势,一边走一边撒骨粉。我方才算了一下,走出七八十里应该不成问题。” “七八十里之后呢?这棵树太大了,到底能控制多大的范围,咱们谁也不知道。”莫雪歌对容璇玑的主意心存疑虑。 “咱们不用走出它控制的范围,咱们只需要找到它的主干就好。”容璇玑信誓旦旦,“人有影,树有根。咱们要是毁了它的根,再大的树,也必死无疑。” “不是,人家长这么大不容易,咱们能出去就行了,还给人弄死?是不是太狠了点?”夜小楼嘴角一抽。 “问题是咱们不弄死它,它就要弄死咱们了。就算咱们不弄死它,让它自顾不暇,咱们也好有机会逃出去。”容璇玑无奈的笑道,“不然,除非咱们现在放弃试炼,发出信号,开启传送法阵,否则,除此之外,再没有能够离开的办法了。” “那为何一定要用天雷,普通的引火之物不行么?”莫雪歌又问。 雪千影摇了摇头:“我明白璇玑的意思,天雷不耗修为,不需要太过接近古树,方圆两百尺之内,我都有准头。而且这树太老太大,没准不怕火呢?天雷是天道所赐,它应该无法抵挡,换了其他的引火之物,就没有这个效果了。” “咱们在这耽误小半天了,再耽误下去,天就黑了。昆仑夜里比白日凶险百倍,咱们要是不能找一个稳妥得地方——内有强敌,外有追兵,就更加难过了。”容璇玑趁热打铁。 莫雪歌和夜小楼终于被说服了,莫雪蝶和夜小婉也没有异议,于是几人搭手,先是将埋在庄子里的翼族尸骨全都挖了出来,然后就开始磨制骨粉。莫雪蝶只挖了几下就扛不住了,夜小婉在磨制骨粉的时候也吐了好几次。夜小楼和莫雪歌强撑着,但也各自吐了两次。临近傍晚,几人终于将骨粉磨制好了。 另一边,雪千影准备好了,她打算用无常将天雷射出去,这样不仅射程更大,而且落点控制更加精确。 “动手吧!”容璇玑看了看天色,安排了大家的阵型:雪千影在最前释放天雷,夜小婉和莫雪蝶不需要做什么,自保就好。剩下他们三个,呈品字形轮换殿后抛洒骨粉,这样既能节省为数不多的骨粉,又能让通路更加稳定,争取走得更远。 天雷降下,劈在树枝上,引发大火。很快,古树的枝杈就燃烧起来,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同时传来难闻的气味——幸好容璇玑早有准备,给大家准备了浸过清水的帕子遮面。 如此这般,雪千影降下了十二道天雷之后,众人终于冲到了古树的主干近前。 “我的天!”夜小楼不禁惊呼一声,这树着实太过巨大,主干粗壮,数十人亦不能环抱围合。 “劈它树根!”容璇玑指了一个方位给雪千影,雪千影点了点头,一挥手,两道天雷一齐降下,将古树的根部劈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然而天雷却激怒了古树,无数的枝杈朝着几人合围攻击而来,负责抛洒骨粉的三人,此时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容璇玑及时提醒大家节省骨粉,不要抛洒太过频繁。三人依旧成轮换之势。在骨粉的作用下,古树的攻势不敢太过密集,但眼见枝杈围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 雪千影又是两道天雷劈下,同样的位置,一阵焦烟过后,那窟窿里竟有红色的浓稠汁液涌出。 “这树还会流血?”夜小楼惊诧不已,差点被汁液溅到,幸好被莫雪歌一把推开。 “你看这汁液流过之地,草木飞鸟尽被消融,咱们还是小心为妙。”莫雪歌冷声提示大家。 “这到底是是个什么怪物!”夜小楼低声咒骂,手中却不敢停歇,继续撒着骨粉。 雪千影继续释放天雷,三人一齐撒出骨粉,眼见包围圈不再缩小,可三人手里的骨粉已经见底了。 “这树太粗了,就算我把所有的天雷都砸下来,也劈不断!”雪千影与三人汇合,对这粗壮的主干,着实有些无能为力。而树根窟窿里涌出的红色汁液越来越多,眼见涌到了六人脚下。 “现在怎么办?”几人一齐看向容璇玑。 “怕是要舍生取义了。”容璇玑也没了办法。 话音刚落,无数枝杈扑了上来,几人连忙拔剑砍杀。 “强行御剑,你们能支撑多久?”雪千影问道。 “最多一里。”莫雪歌判断了一下几人的体力,以及夜小婉和莫雪蝶的重量之后答道。 这跟雪千影的判断差不多:“你们三个带着小蝶和婉婉御剑走,快!” “那你怎么办?”夜小楼问道。 “我可以利用风月伞短暂御风,将这些枝杈引到树洞那里去。”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真是个好办法!可是你……”夜小楼还是有些担心。 莫雪歌也道:“你真的要跟这大家伙拼速度?” “眼下还有别的办法么?”雪千影推开容璇玑,帮她躲开树杈的攻击,而后以掌为刀,劈落了刺向她们的树枝。 “趁现在,赶紧走!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雪千影又接连击掌,劈落了不少枝杈。 夜小楼还要说什么,却被莫雪歌和容璇玑推着往前走,“咱们当中茕茕的身法最快,若是她都不行,咱们只能更糟。走!” 三人御剑而起,带着莫雪蝶和夜小婉,朝着巨树主干背后的方向疾冲而去。雪千影为了掩护他们,还特意释放了不少天雷和灵力箭矢。直到眼看他们离开了古树的包围,这才微微放心,而她身边聚集的枝杈也越来越多。 雪千影看着眼前的枝枝蔓蔓,撑开风月伞,借着风力,辗转腾挪,左突右闪,引导者枝杈跟着她的方向,慢慢靠近被天雷劈出的树洞。雪千影的引导缓慢而小心,人都说古物成精,这棵大树怕不是已经有了头脑智慧,雪千影小心翼翼,生怕它反应过来,让自己前功尽弃。 为了迷惑古树,雪千影甚至不惜故意躲闪不及,卖了许多破绽给古树,自己身上挂了些彩,虽说都是些极轻微的划伤,但古树的枝杈仿佛嗅到了血的味道,更加兴奋起来,枝杈穿梭呼啸,隐约带着鸣响。 雪千影一边引导枝杈跟着自己前行,一边继续释放天雷,将树洞劈得更大,血红色的汁液如沸腾一般,涌出更多。约么半炷香的时间过后,雪千影算着莫雪歌几人应该已经走远,而古树的枝杈也被自己吸引得差不多了。那些虬枝诡蔓互相纠结,拧成了巨大的尖刺,不断刺向雪千影。而雪千影利用风月伞和风力,每次都是等到树刺即将挨到自己的衣襟,才躲闪开来,差之毫厘便会丧命于此,简直就是以命搏命,十分凶险。 终于,雪千影看准了时机,突然将风月伞阖起,整个人撞向了尖刺,仿佛被巨力击中失了重心,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直直下坠,坠向树洞。 一击得手的树刺,在后面紧追不舍,雪千影在几乎都感受到树汁的温度时,突然撑起罗伞,借助风力拔地而起。 脚下轰的一声,尖刺转弯不及,刺进了树洞之中,血红的汁液将树刺腐蚀融化,而树刺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将巨树的主干撞向一边,缓缓歪斜,直至哄然倒地。 围绕着巨树的主干,血光冲天而起,伴随着哀鸣呼嚎和刺耳的尖叫,巨树慢慢被自己的汁液吞噬消融,在地上化出一滩“血池”。而此刻的天空亦被染红,更伴有电闪雷鸣,许久不散。 “成功了!”远处夜小婉看见巨树倒下,兴奋地尖叫一声。几人都十分欣喜,夜小楼起身去接应雪千影,眼前却毫无防备的划过一根弩箭。幸好莫雪歌手疾眼快,将他拉了回来。紧接着,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连传来,几人急忙寻找遮蔽躲闪。 “这是埋伏?”夜小婉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却看见自家兄长和莫雪歌相视而笑。 “好一个陈飒,还真来了。”夜小楼摩拳擦掌,仿佛要将方才被巨树欺负的不快,全都发泄出来一般。 夜小婉惊讶地看着兄长,又看向莫雪歌和容璇玑,只见她们两个,都已经拔剑出鞘,跃跃欲试了。 “我都有点同情那个陈飒了。”莫雪蝶看着夜小婉,一脸的哭笑不得。 “璇玑,你护着小婉和小蝶,这几个歪瓜裂枣交给我和夜胜寒了。” “放心吧你们,杀得痛快一点,算上我那份。”容璇玑仰着下巴喊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离弦的响箭飞将出去,直直的扑向方才那些弓弩射来的方位。 呵,古树成精,他们对付不了,几个陈氏的子弟而已,难道还不能出口恶气么? 容璇玑冷冷地笑着,仿佛那一片青白衣袍之下,裹着的全都是死人。 第三十三章 不怕 雪千影身法足够快,但也还是被巨树的汁液溅了一身。出发时候所穿的雪白纱裙算是毁了。她眼见巨树再无追击之力,便闪转身形,躲到了一棵大树背后,换上了昨日穿过的雪青色立领长裙和白缎褙子,用帕子将自己身上的污渍擦拭干净,又检查了几处伤口,确认没有伤到要害,随便用了些金疮药,这才动身去追赶莫雪歌夜小楼几人。 等到她赶来之时,这边的战事已经终了。夜小楼用地上陈氏子弟的袍子擦掉破立上的血迹,看着雪千影赶来汇合,还有心情换衣服,就知道她平安无事,心里踏实了不少。 “你们这是……”雪千影看着满地陈氏子弟的尸身,有些奇怪。 “他们设伏杀你,我们不过是自卫还击。”莫雪歌开口解释道,又将手里一根陈氏所用的箭矢递给雪千影,“我和璇玑看过了,武器箭矢上都淬了毒。看来是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 雪千影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几个人护着陈彩,往那个方向走了。我们没追。”夜小楼抬手指向西南。 “你猜,这件事是陈飒主使,还是陈彩自作主张?”容璇玑确认过没有活口,这才走到雪千影身边,笑着问她,“我更倾向于后者。陈飒有出息的儿子就陈彩这么一个,他要杀你肯定会思虑周全,不会赔上这个儿子的,不划算。” 雪千影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但是将莫雪歌递过来的箭矢收入了一个单独的乾坤袋中。 “你这是要留着来日对质?”莫雪歌皱眉。 雪千影摇摇头:“对质就算了。但手里留有证据,总能以防万一。将来就算是施展溯回术,也有个凭证。” “不管是谁,这么明目张胆的伏杀,实在是不把你这个无常元君放在眼里。”容璇玑继续说道,她看着雪千影,发现雪千影的脸上几乎是毫无表情,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 “放不放在眼里,是要受过教训才知道的。”雪千影语气淡漠,看了看周围,“咱们上路吧,天快黑了,赶紧找到安全的地方宿营才是正事。”说着,大踏步的离开此地。 “我是有点搞不懂这个陈飒了。”押尾的容璇玑很小声的对莫雪歌说道,“就算不认这个女儿,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啊。” 莫雪歌摇了摇头,却指了指自己:“我倒是能够理解陈飒的想法。他想杀茕茕,没准茕茕也想杀了他。左右做不成父女,不如做仇人来得爽快。” 容璇玑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又对莫雪歌满怀歉意:“抱歉,我不是故意戳你伤疤。” 莫雪歌微微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可容璇玑却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了宿营的地方,更是偷偷将这件事说给了雪千影。 “阿横和她父亲,关系不好么?”雪千影对莫雪歌的家事,倒是一无所知。 容璇玑无奈的摇摇头,正不知如何说起,另一边已经生好了火的莫雪歌,大声招呼两人过去。 “我都说了我不介意,你还是放在心上。”莫雪歌看似嗔怪的白了容璇玑一眼。 容璇玑却再次致歉:“我说那话没过脑子,真不是有意的。” 莫雪歌看着不知所谓的雪千影,以及另一边一头雾水的夜小楼,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看看你,这下我不说也得说了。” 一句话说的容璇玑更为难堪,反而是莫雪歌过来安慰她:“我说没事就没事。若是真的在意,我会直接对你发火叫你住口的。” 容璇玑轻轻的拍了拍莫雪歌的手,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拨弄了一下篝火,莫雪歌缓缓开口:“我母亲遇刺重伤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见众人都点头,莫雪歌冷冷的笑了一声,“刺伤我母亲的是,是我生父。” 莫雪歌的父亲,是康州一名落魄的世家子弟,因为家势败了,故而与莫夫人成婚,也不算违背了仙尊留下的“世家不得通婚不得结盟”的铁律。婚后不久,他们就有了莫雪歌,五年之后,又有了莫雪蝶。 那一年,莫雪蝶,刚满九岁,被人断言无法修习仙术,只能做个凡人了此一生。莫夫人十分难过,或许是为人母的直觉,她莫名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暗中派人着手调查此事,却发现,是在自己怀孕期间被人在茶饭之中动了手脚。 “我莫氏仆役很少,母亲平日里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即便是怀胎期间,也只有那个男人和家中几个长辈照顾,”莫雪歌已经不愿意称他一声父亲了,“长辈们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值得怀疑的,就只有他了。” 莫夫人那时竟然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的丈夫只是一时受人蛊惑,亲自跑去与他对质,没想到,却被那人下了死手暗算,若非莫夫人修为精绝,怕是就此丧命了。 “那人是当着小蝶的面动的手,小蝶吓坏了,从那开始很长时间内都不能见血,甚至不能见荤腥,夜里时常噩梦惊厥,这两三年才有所好转。”莫雪歌拉着妹妹的手,莫雪蝶低着头,不言不语。 “后来,我将那男人关了起来,仔细拷问,这才知道,他一直认为,家道败落是我母亲在背后动的手脚,与母亲成婚,也只是为了伺机报复。” “我当时以为母亲真的做过一些事——毕竟对于莫氏这样的世家来说,吞并一些中小世家的势力很寻常——但我调查过才发现,那个人家道败落与我莫氏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时我外祖母重病不起,被外祖父送去药王谷安养,母亲也留在药王谷照顾外祖母,根本不在康州。” “我问那男人,究竟是谁告诉他,祖父祖母的死与母亲有关,可他不肯说。我便将他关在了莫氏的地牢里,直到现在。我再也没去见过他。” 莫雪歌轻轻抹掉眼角的泪,竟然还露出笑容,“见了他我能说什么呢?他不肯告诉我真相,我也不能放他出来。或许他还想杀了我只是无能为力。我呢,我也想杀了他为母亲报仇,只是不敢让自己沾上生父的血罢了。” 莫雪歌没有说不能,也没有说不想,而是用了“不敢”。 “所以啊,璇玑,你问我陈飒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能够理解一二。”莫雪歌看向雪千影。 “他不是我父亲。”雪千影脸色平静,无悲无喜,“所以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负担。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教我为她报仇。所以,陈飒不来找我的麻烦,我可以相安无事。但他主动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手软。就是这样。” 莫雪歌看着雪千影,眼神里竟然有一些羡慕。她羡慕雪千影的洒脱甚至决绝,羡慕她可以大声说“他不是我父亲”。不困惑于血脉,不纠结于亲情。莫雪歌自问,做不到。 “夜深了,你们先休息吧。我来值守上半夜。你们选个人过了子夜来换我。”雪千影起身说道。 “你今日一场恶战,还是缓一缓,值夜的事情我来吧。”莫雪歌也站起身来。 “你心绪不宁,要是还不肯好好休息,明天怕是要没有精力赶路了。”雪千影按下莫雪歌,独自离开了人群。 “那个,你……”夜小楼跟着雪千影出来,轻声问道,“我来值夜吧。我可以守一整夜,保证不会影响明天。我以前巡视矿脉也经常一夜不睡的。” 雪千影看着他笑了笑:“那你陪我坐会儿,子夜我去休息,你继续。” “也好。”夜小楼与雪千影并肩坐了,见雪千影抬头看着月亮,自己也抬头看过去。 “昆仑的月色还真美。”夜小楼没话找话,却把雪千影逗笑了。 “你平日里没什么闲工夫看月亮吧?” 夜小楼窘迫地点点头。 “哪里的月色都很美。”雪千影笑道,“东湖最美。” “是因为你在东湖生活最久?” “或许吧。我随娘亲一路逃亡,到东湖花船上栖身,在那生活了五六年。”雪千影盯着月亮,“后来我年满十五,及笄大礼过后,师父师娘便在东湖正中填了一座小岛,给我修了一座别院。我想啊,师父师娘的意思是想等我再年长些,有了自己想要立家的打算,便将整个千灯城送给我安身立命。” “你师父师娘待你真好。” “可我到现在也没有那个想法。立家有什么好的,孤零零的一个亲人都没有。哪像现在,有师父师娘,有莲氏许多长辈,还有英儿和芙妹他们,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你爱热闹?”夜小楼突然问道。 “我怕寂寞。”雪千影倒是很坦诚。 “那你还经常一个人外出游历?” “我外出也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而且,家人最好的就是,永远会等着你。他们就在那,我随时回家他们都在,这么一想,在外面不管遇见什么事我都能泰然处之。哪怕是遇到了危险,求生欲也特别旺盛——我知道家里有人等我,所以我一定要回家,只要他们还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你这种想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别人都是越没有牵绊越不害怕,你却偏偏反过来。” “你可能猜不到,最让我害怕的噩梦,就是身边的人突然全都不见了,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做过几次,吓得一身冷汗,哭得满脸全是泪,之后接连几天几夜不敢睡觉,就怕会再做一样的噩梦——是不是也挺可笑的?” 夜小楼摇摇头:“每个人怕的东西不一样。” “那你怕什么?” “我啊,”夜小楼突然笑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苦七分甜,“我怕大伯父失望。” 第三十四章 坠入 听到夜小楼说,自己最害怕大伯父会失望,雪千影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那你让他失望过吗?” “目前还没有。”夜小楼继续笑着,“但或许将来,一定会有。” “咱们都没有父亲的缘分。想来我跟师父的相处跟你和金无天士也不一样。”雪千影倒是很直接,“但我想,他们对我们应该都是慈父心思。而天下父母心大抵相同,你怕他失望,可能他也很怕你过得不开心呢。” 夜小楼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或许将来有一日,我们俩能够把酒言欢,把心事说开?但在此之前,就只能互相去猜。也许猜对了,也许猜错了,但无论猜对猜错,我和他都没有错。” 这话有些绕,但雪千影听懂了。她第一次觉得,张扬跋扈的云齐天士,也有像普通人的一面。想到这里,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个人才认识几天啊,竟然不自量力的对人家品头论足了。 夜小楼看了一眼满脸笑意的雪千影,又将目光转向月色,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枯坐了半宿。子夜时分,雪千影回去休息了,剩夜小楼一个,继续对着月亮发呆。 所幸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清早,大家相继醒来,都养足了精神,出发继续赶路。 走了没多远,负责探路的莫雪歌突然示意大家停下,更拔剑出鞘,环顾四周,观察了许久,确认无人,这才示意后面的人跟上来。 几人围了上来,发现地上有两具尸身,其中一个他们都认得,是陈彩。 “一剑毙命,直刺咽喉。”容璇玑检查了陈彩的尸体,开口说道,“以陈彩的修为,这人十有八九是偷袭得手。不过这伤口,与偷袭你们莲氏子弟的人应该不是同一件兵器。” 容璇玑很谨慎,她没有说不是同一个人,至少眼下的证据和线索不足以排除这种可能。但伤口很容易区分,杀害陈彩所用的剑,要比刺穿莲苹脚踝的那一把,宽半寸有余——这已经不是靠招式手法就能混淆的尺寸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你这只蝉他没捕到,自己反而成了他人的腹中餐。”夜小楼抱着胳膊,不无嘲讽的笑道。 “凶手应该就是冲着陈彩来的。”容璇玑看了看四下的方位,“出发才一天的光景,陈彩的脚程,应该没有任何收获,更何况他中间还想要围杀咱们。所以凶手不是图财害命,就是为了杀他。” “事实如何与咱们无关。”雪千影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可你要防备陈飒借此发难。”莫雪歌抱着胳膊说道,“你要不要留些什么证据?” 雪千影摇了摇头:“不需要。若是陈飒找上门来,肯定会带着某些‘证据’的。” 容璇玑冷笑一声:“陈彩好歹也是陈氏的大公子。咱们把他的尸身传出去吧。” 雪千影和夜小楼莫雪歌几人都齐刷刷的看向容璇玑。就连夜小婉都笑道:“你也太狠心了。” 容璇玑微微一笑,道破此中玄机:“此前的伏杀若是陈飒主使,此举便能给他一个教训。若是陈彩自作主张,那么赶紧叫他父亲查清幕后黑手给儿子报仇,才是正理。” 雪千影摇摇头:“太过孩子气了。”又说,“我同意。”更亲自从陈彩的身上,找到信号烟花,丢到了空中。不多时,一个巨大的传送法阵出现在眼前,夜小楼不能让女孩子们动手,只能亲自将两句尸体拖进了法阵,而后目送他们被传送出去,这才拿出帕子,仔细的擦了擦手,与众人一同离开。 接连两日的行程,虽然也很凶险,但总归没有遇到虫雾或是巨树那么变态的东西,总算是有惊无险。 “那边应该是昆仑药圃的遗迹。”容璇玑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岔路,看向雪千影,“你要不要去看看?” 雪千影却岔开话题:“要是阿正在就好了,你应该把那条路指给他们的。” “他们走的那条路虽然绕远,但相对安全,按照他们的脚程来算,最晚后天一早,也能到那里了。”容璇玑笑着解释。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塌陷,几人躲闪不及,纷纷掉了进去。 跌入塌陷的众人虽不至于受伤,但形容都有些狼狈,只有雪千影,撑着风月伞缓缓降落,毫发未损,就连灰尘都没沾染半点。 “你这伞真是不错。”夜小楼似羡慕,似揶揄,摇了摇头,主动掏出火折,起身探路。 “这里是……”容璇玑欲言又止,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糟了糟了,这下糟了。” “这是哪里?”莫雪歌等人纷纷问道。 “昆仑地宫。”雪千影在一旁突然开口。 “地宫?”莫雪歌眼睛一亮,“传说之中翼族存放宝物的所在?!那咱们运气不错啊——璇玑你怎么这么沮丧?” 容璇玑哭丧着脸:“地宫自然是个好地方,别说咱们六个,就是有六十个人,这里的宝贝也够分!——可是!这里也是整个昆仑最危险的地方!四象幻阵,传闻之中,即便是昆仑的仙主,除了末代仙主雪靥,也只能破去一两个的四象幻阵啊!”容璇玑有些语无伦次,更抬头看着塌陷的上方,“咱们干脆放信号退出吧!” “这么说,咱们还是真是掉坑里了?”夜小楼听了容璇玑的解释,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昆仑选继任仙主十分简单,只要能通过四象幻阵其中之一,便可作为候选人了。”莫雪歌回忆着她所看过的昆仑历史,“在天灵三百多年到六百多年这段时间里,昆仑一直没有仙主,只有几位长老主事,就是因为当时那些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破去四象幻阵当中的任何一个。传说之中,也只有末代仙主雪靥曾经连过四关,但也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莫雪歌苦笑着,“咱们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末代仙主雪靥,能以一人之力覆灭整个昆仑。咱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够看啊。”容璇玑依旧沮丧,无力地摇了摇头,“这里还不算是地宫,但却是通往地宫的路。昆仑地宫有个特点,就是没有回头路。如果我们不能从这里上去,就只能选择一直往前走,不能退后。而且,”容璇玑叹了口气,“真到了地宫里面,还能不能放出信号使用传送法阵,就不好说了。” 莫雪歌抽出连环,满满的运起灵力,想要御剑从头顶上的窟窿出去。可仙剑刚刚离地不到半尺,便被一道无形的阻隔给挡了回来。 “也就是说,除非破阵,并且找到地宫在昆仑神殿的出口,否则我们很有可能要被困死在这里了?”夜小楼见状皱起了眉头。 容璇玑绝望地点了点头。 “一人计短,三人计长。没准一个人不容易,咱们这么多人在一起,反而容易了呢?”雪千影收了风月伞,抱着胳膊看向前方,“咱们还有六天半的时间,能过去最好,过不去也只能耗在这了——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不是?” “昆仑不是灭于天谴么?你方才说,是雪靥仙主一人之力?”夜小婉不解的看着容璇玑,她的话与自己曾经读到过的记载完全不同。 “你问她,她知道的比我详细。”容璇玑指向雪千影。 “你让阿横给你讲。我只看过娘亲的记忆,她读的可是真实的史记。”雪千影又推给了莫雪歌。 “既然决定往前走,那咱们先把这条通道上的灯火都点起来,然后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慢慢说给你们听。”莫雪歌看着通道两侧墙壁上精致的壁灯,里面都还有很多灯油,对众人说道。 几人各自拿出火折,一路走一路点着壁灯,灯火照亮了整条通道,长长的看不见尽头。 雪千影打量了一番,指了指前方:“你们说,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会不会快就遇到幻阵?” “咱们从云中城的东方掉了下来,那么第一个遇到的应该是青龙幻阵。不过地宫十分庞大,应该也没这么快。”容璇玑辨别了一下方位,摇摇头,又给众人解释,“青龙好胜,幻阵也是激发人的争斗之心,在幻阵的操控下杀伐不停——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进去,怕是会自相残杀——我还是建议,咱们先别撞进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或者浅一些塌陷,能靠短暂的御剑冲出去的那种。”容璇玑还是很担心,一旦进入地宫深处,到时候万一出不来——不,是肯定出不来,怎么办? “可眼前除了这一条路,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啊!”夜小婉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发现岔路,而当她回头看去,来路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片黑暗,仿佛吞噬人心的血盆大口。 是未知的恐惧令人生畏,还是虚无的退路令人胆寒? 眼下,几人都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走了约么一百来尺,出现一个近似圆形的空场,空场四周的墙壁上也有壁灯,莫雪歌走过去将壁灯点燃,照亮整个空场,几人这才发现,空场的正中,竟然散落了几具新鲜的尸骸。 容璇玑走过去,只略略看了一眼,便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还真有人走到我们前面了?” 其他人凑上来看了一眼,各自蹙眉不语。 “看服色是瀛州曹氏的人。”瀛州与玄州接壤,夜小楼对曹氏的霜色着装很是熟悉。他仔细看了看几具尸体的容貌,指着其中一个女子,“这容貌与曹氏少主曹冰娇有五分相似,应该是曹氏主家嫡系的子弟。另外几个,就没什么印象了。” “云齐天士竟然会对别家大小姐的容貌如此上心?”容璇玑趁机打趣道。 夜小楼却摇摇头:“打过几次交道,娇纵无脑,着实令人生厌。” 第三十五章 撞鬼 瀛州曹氏一贯喜欢搞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接壤几州,除了祖州泽氏之外,玄州、流州、炎州,都与他们家龃龉不断。但公然说别家少主讨厌,大概也只有夜小楼做得出。 “云齐天士也会说人跋扈?”容璇玑笑了几声,见夜小楼没有生气,继续说道,“大概在曹氏少主的眼中,你这个夜氏少主,也能得到一样的评价。” 夜小楼也笑了:“应是如此。” 说着话,夜小楼又帮着容璇玑检查了几具尸首,并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除非详细验尸,否则一时还找不到死因。 “看来这里确实是用不了信号烟花的。”莫雪歌指了指一具尸体手中握着的已经使用过的信号筒。信号放出但传送阵并没有将他们救出去,就验证了此前容璇玑判断:在地宫里面信号无用。 “这里是不是个传送法阵的痕迹,阿横,你来看?”一直在四周走动观察的雪千影好像发现了什么,连忙呼唤莫雪歌。 莫雪歌走过去看了看,点了点头,又看向那几具尸体,想了想:“他们应该不是走在我们前面,而是被昆仑内部的传送法阵传过来的。” 昆仑内部机关陷阱很多,有几个传送法阵倒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会被直接传送到地宫里,而且还被困死在这里了。 “这样的传送法阵如果不止一处,咱们继续往前走,怕是还会遇见一些尸身——今次的,或许往次的也有。”莫雪歌看了看前路,做出了判断。 “问题就是,他们到底怎么死的?”容璇玑不死心,继续在尸体上翻找,“找不到死因,咱们就算加倍小心也是无头苍蝇。” 雪千影六人被困在了地宫的通路里,而另一边潇清欢几人也频频遇到危险。 就连跟着他们兄妹的一位已经是第三次来昆仑试炼的潇氏子弟都说,他过往两次遇到的危险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今次跟少主走的这一遭。 躲开了花杀的攻击,走了不远,潇氏一行人竟然遇到了一片湖水。湖水湛蓝,清澈见底,几位潇氏的女弟子提出靠湖修整一番,也好洗一洗此前沾染的满身风沙。潇清欢亦是爱洁之人,便答应了几位师姐师妹的请求,选定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全体休息。 湖水清凉,潇亦欢特意投了帕子,给兄长擦脸,还灌了些清水,以备路上使用。几个胆子大的潇氏子弟,直接蹲在湖边洗脸漱口,更有凉风从湖面上吹来,让一众年轻人暂时忘记了昆仑的凶险,享受难得的惬意。 就在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一声惊叫传来,一位女弟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扯入水中,众人救助不及,只在水面上留下一道血色。 “少主!”几个年轻人惊叫起来,岑枫连忙护着两个妹妹后撤,而潇清欢更是手疾眼快,将自家师兄弟们往后拉扯。 不多时,水面上浮起几块碎骨,碎骨漂浮了片刻又沉了下去,终究再没有浮上来。 几个喝过湖水的子弟见状,都纷纷呕吐起来。 “这湖里有东西。”岑枫皱着眉,盯着湖水,突然抬起一脚,踢了一根树枝进去。可树枝始终漂浮在水面上,几乎一动不动。 “这东西究竟是只对活物感兴趣,还是吃饱了?”一名潇氏弟子怯怯的说着,说完自己又是一阵干呕。 而一想到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姐妹转瞬丧命,几个女孩子都忍不住哭了出来。 “别怕,这东西应该不能离开水,咱们绕开此地。”潇清欢吩咐大家整理行装,绕路而行。 如果是他自己,肯定要冲下水去给师妹报仇的,但眼下带着这么多人,让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冲动,小心行事。 一众潇氏子弟,远远的绕着湖水行进,约么走了一个时辰,眼前又出现了一片湖水,与之前形状几乎一模一样,湖水湛蓝,清澈见底。 “昆仑有这么多湖?”潇清欢问此前来过昆仑的几位师兄。他们都摇了摇头。 “不对,这就是方才那片湖。”岑枫指着地上一条划痕,“这是我方才踢树枝留下的。” “对对对,那里,我遗忘的手镜!”一个女弟子指着湖边一块小小的反光,虽是喜爱之物,但此时此刻也不敢去捡。 “咱们朝着另一边走。”潇清欢很快带着门人离开此地。又走了一个时辰,又是同样的一片湖水出现在面前,划痕,手镜,都在。 “鬼打墙?”一个胆小的师弟,撇着嘴,躲在岑枫身后不敢直视湖水。却被潇清欢一把给拎了出来,“你还有姐妹和更小的师弟需要保护,像什么样子!” 胆小的师弟听到少主这么说,强撑着挺直了腰杆,可眼里的惧怕还是藏不住,嘴唇已经咬得失了血色。 “要么这片湖是活的,一直追着咱们走。要么咱们就是一直在原地打转。”岑枫冷静下来,仔细分析。 “如果是第一种,那咱们可能还真得跟水里的东西碰一碰。如果是第二种……”潇清欢皱着眉,打量四周。 “如果是第二种,那么咱们怕是进入了某个厉害的阵法之中。”岑枫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叫来一位精通阵法的师兄,两人合计了一会儿,师兄带着两个师弟,脱离了队伍。约么一炷香的功夫才回来。 “如果是个阵法,那么实在是太高明了。完全找不到阵眼,”那位师兄指了指湖面,“除非阵眼在湖水里面。” “也就是说,两种可能变成了一种:想要继续走,就必须要跟这片湖里的东西打一架了?”潇清欢叹了口气,看了看两个妹妹。 “兄长放心。”潇含欢知道眼下这群人里兄长修为最高,想要去探湖,只能兄长亲力为之。而她们作为妹妹,不能拖他的后腿。 潇亦欢也点了点头,更拔出自己的剑,“兄长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和同门的。” “还有我呢。”岑枫也说道,“不过以前都是我们两个并肩作战,这次得你自己去了。我要留下保护他们。” 潇清欢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半个时辰,我要是没回来,你就带着他们往回走,如果还是回到这里,就放信号退出试炼。我潇氏没什么底蕴,最值钱的就是人,潇氏可以不争这试炼的名次,你们能多活一个,都是赚了。” 一众师兄弟点头称是,纷纷开口让少主千万小心。潇清欢长剑出鞘,突然抬头看见一只飞鸟经过,抬手一箭将它射下,正好掉进了湖里。 水面动了动,飞鸟沉了下去。不多时,又原样浮了起来。 “难不成这东西只吃活物?”潇清欢眼珠一转,拿出一颗辟水珠含在口中,封闭六识五感,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湖水很深,但水下依旧清澈,几乎一眼可以望见湖底。湖底只有一块巨石,什么都没有,连水草都不长半根。 潇清欢小心翼翼的慢慢下沉,直到接近那巨石不到十尺的距离,他停了下来。 因为他听见了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就是从那巨石传来的。 潇清欢停在水里,一动不动,他看见那巨石,缓缓生出一张脸。赫然就是方才被拖入湖中消失的师妹模样。 “看来就是你了。”潇清欢心里想着,可这庞然大物,自己要如何对付呢? 正想着,突然潇清欢感受到水流的变化,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左边急速闪避。只见眼前一道黑色的巨影划过,整块巨石突然浮了起来。潇清欢快速上浮,回到水面,腾空而起,几乎是凭借本能不停的辗转腾挪,躲开了那黑影接连不断的攻击。直到他退回岸上,回头再看,一个庞然大物浮在水面之上,而此前不停攻击他的,正是着巨物的尾巴。 “六耳鲵!”潇含欢惊呼一声。 六耳鲵是一种非常多见的水生动物,有些能上岸爬行一段,但大多只能待在水里。口鼻之上两眼之间有一块活肉,能模仿人的容貌,叫声与婴儿相似。六耳鲵以水草和水中的污垢为生,一般也就能长到巴掌大小。潇氏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六耳鲵吃人的。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个的六耳鲵。 潇含欢看着这条巨大的顶着自家师姐的脸的六耳鲵,无比恶心,更多的是愤怒。师姐修为不低,已经摸到了悟道境的门槛,平日里对潇含欢和潇亦欢也很是照顾。只是一时不查,就这么死了,潇含欢心里替她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如何?眼前这庞然大物若是纠缠,身边十来个师兄,连同自家兄长,怕是都难逃一死。 潇亦欢手里紧紧攥着信号烟花,她问岑枫,要是现在放出信号,在六耳鲵攻击他们之前,来不来得及全体传送出昆仑。岑枫轻轻按下她颤抖的手,告诉她,这么多人不可能同时传送出去,而且传送法阵的开启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即便是乐观来看,他和潇清欢抵御六耳鲵,为其他人争取传送的时间,也要三四个法阵,接近半刻钟的时间才行。 潇亦欢想着方才师姐只在两息之间就没了性命,放下了手中的信号烟花,而是拔出了自己的佩剑,上千半步,与岑枫并肩,将师兄师姐们挡在了身后。潇含欢亦如是。 身为潇氏家主之女,无论嫡庶,都应将保护同门放在第一位,这是身份赋予她们的骄傲,同时也是她们的责任。长兄言传身教这么多年,身虽弱质,亦有潇氏风骨。 第三十六章 难行 潇清欢将巨大的六耳鲵引出湖面,看见两个妹妹各自执剑与岑枫并肩,欣慰之余,更觉得此一战关系紧要,翩然落在了众人身前。 他潇清欢想要守护的人,就一定护得住! “这么个大家伙,怎么打?”岑枫咧了咧嘴,不住地摇头。 “要是茕茕在就好了,借两道天雷,就不算劈不死,也炸它个重伤。”潇清欢这时候突然很没出息的希望雪千影能来做救兵。 “天雷没有。咱家开矿的火雷,我倒是带了一些。”潇亦欢弱弱的拿出一个乾坤袋,递给兄长,“用得上吗?” 潇清欢笑得合不上嘴,抬手摸了摸小妹妹的头,笑道:“用得上用得上!我家亦欢就是哥哥的大救星!” 潇清欢手腕一翻,两颗火雷在手。潇氏开矿的火雷有两种,一种需要选点埋置,成年人的拳头大小,有引线,爆炸的位置也有定向,通常用来开辟通道。另一种只有核桃大小,没有引线,碰撞即可引爆,一般用来探矿。潇亦欢带的正是没有引线的这一种。 “岑枫,你带人后撤,我来跟它斗一斗。” “你千万小心,不行就撤。”岑枫叮嘱道,“我可是答应了义父,要保护你毫发无伤的出去。” “放心吧。我的身法可是茕茕指点过的,快着呢。这大家伙不是很灵活,想咬死我,再练几百年吧!”潇清欢嘴角带笑,纵身而起,直扑六耳鲵的尾巴。 六耳鲵巨大的尾巴在水里拍了两下,瞬间引起一道浪,抽向潇清欢。潇清欢在空中虚晃一下,变换了方位,直直下坠,落在了六耳鲵的背上。潇清欢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摔了下去,仔细看了才知道,这六耳鲵的脊背上全是水垢,本就滑腻,再加上湖水,更加让人站不稳。潇清欢就势顺着六耳鲵的脊背滑了下去,快要接触水面的时候再次腾空而已,将手中的两颗火雷,丢到了六耳鲵的肚子下面。 嘭嘭两声响,水面上腾起巨大的浪花和厚厚一阵水雾。六耳鲵的身子不出所料的翻滚了一圈,腹部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清晰可见,更发出如婴儿啼哭般的嚎叫声。 潇清欢一见火雷有用,又接连丢出几颗,六耳鲵被炸得手忙脚乱,已经顾不上攻击潇清欢。 “嘴!嘴里!”一名潇氏的弟子突然大喊起来。虽然大家之前没见过这么大的六耳鲵,但平常的六耳鲵,口舌深处便是鱼鳃,鱼鳃连着心脏。如果潇清欢能够把火雷塞进六耳鲵的口中,那么很大程度上可以一击毙命。 可怎么能叫这大家伙张嘴呢?潇清欢一边丢火雷一边想,突然看见了六耳鲵的眼睛。 这就是潇清欢以己度人了。人在要害受伤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的张嘴呼嚎,想必这六耳鲵亦是如此。而眼睛对于任何物种来说,都称得上是要害。尤其是六耳鲵这种不能闭眼的生物。潇清欢想到这里,拿出三颗火雷,冲着六耳鲵右侧的三只耳朵扔去。 爆炸声在六耳鲵的耳畔响起,六耳鲵下意识的向着反方向闪避,正好是潇清欢所在的方位。他拿出两颗火雷,冲着六耳鲵的一只眼睛丢了过去。六耳鲵的眼睛受到巨大的爆炸冲击,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哀嚎。 潇清欢看准时机,将乾坤袋里剩下的火雷一股脑的倒进了六耳鲵的口中,然后反方向快速奔逃,等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六耳鲵吃痛挣扎,在湖面上掀起巨大波澜,潇清欢闪避不及,被爆炸的力量冲得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从空中跌落,岑枫连忙跃起,将他接住。巨浪拍到岸上,一众潇氏子弟接连后退了好远,但仍然被湖水溅了一身,衣袍湿透。 再看那六耳鲵,挣扎翻滚了好半天,大脑袋晃了又晃,终于趴在岸边一动不动,而它的身体和尾巴,浸没在湖水之中,也松软下来,不再动弹。 潇氏子弟发出一阵欢呼声,潇含欢和潇亦欢姐妹总算松了一口气。等到潇清欢归来,两姐妹仔细查看了兄长身上的几处刮伤,细细包扎了伤口,众人换下湿衣服,各自整理好形容,沿着湖水的边缘,再次上路。 走了约么一个时辰。巨大的湖水再次出现在眼前,死掉的六耳鲵也依旧趴在岸边,眼前的一切与他们离开之时毫无二致。 潇清欢已经要骂娘了。怎么这怪物死了,大家还是走不出这里呢? “阵法!”岑枫拍了拍额头,“看来咱们还需要下水去找一找阵眼。” 潇清欢无奈地摇了摇头,与那位精通阵法的师兄一起,潜到湖水之中。六耳鲵死后,湖水变得浑浊不堪,难以视物,两人几乎全凭摸索,总算找到了阵眼。而阵眼的镇守之物,竟然是一枚指节大小的金色铃铛。 “这东西这么小,就能控制这么大的法阵,想必不是俗物。我想办法在不破坏它的前提下破去阵法,咱们收了这金铃,带出去,也算是此行有了收获。” “劳烦师兄。”潇清欢也赞同师兄的意见,执剑在一旁护法。 找到了阵眼,破阵就只是时间问题了。约么一刻钟过去,只听见师兄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而潇清欢感觉这湖水的压力产生了一些变化。等到他回头去看师兄,只见师兄手里拖着金铃,示意他上浮。 回到水面,师兄擦拭金铃,交给潇清欢。潇清欢看了看,生怕自己往后的行程里还要冲杀,万一弄坏了这东西,就可惜了,转而交给岑枫收藏。 岑枫也仔细打量了金铃,上面刻着的两道符篆有些眼熟,生怕这一路再出什么问题,连忙做了两道封印加持在金铃之上,这才将它妥善收藏起来。 破去阵法,前路顺利很多,潇清欢和岑枫带着潇氏众人,走了不但半刻钟,眼前的景象便豁然开朗。一块残破的巨大石碑,出现在眼前。石碑花纹古朴,文字被青苔掩盖。潇清欢走上前去,用手将青苔拭去,露出“南津”两个大字。 南津是昆仑大城。以前常有“东出六元日不落,西有南津水连天”的说法。更让潇氏众人欣喜的是,传闻中的南津城,此前少有世家子弟涉足,里面的情虽然未知,但也意味着,潇氏此番试炼,会有很好的收成。 与岑枫合计了一番,潇清欢决定潇氏此番试炼不再继续前行。能够到达云中城自然收获更丰,但前路也将更加艰难,与其把性命赌在未知的前路,不如就此收手,利用剩下的六天时间,对这南津城好生探索一番,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与潇氏的艰难全然不同,夜氏此行异常顺利,一路上偶遇猛兽,他们的修为也足以应付。潇氏利用四天的时间到了南津,夜氏也用了同样的时间来到了容璇玑为他们指引的飞仙渡。而且除去之前擅自离开的两名外姓子弟以外,夜氏只折损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只是受伤退出试炼而已。 飞仙渡是渡口旁的城池,昆仑还在的时候,往来贸易十分繁华。故而城中的财物也非常丰富。夜小城带着门人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这里虽然曾经有人踏足,但也将危险一一扫除,留给他们的除了巨大的财富,便只有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房屋。夜小城将师兄弟们分作三两人一组,让他们自由行动,只是每天入夜必须回到宿营地,而晨起出发寻宝之前,也要向他知会一声。 泽氏的人马看似更加顺利,四天的时间已经接近了云中城,只是他们遭遇了雪千影几人遇见的巨树——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沼泽,两名探路的泽氏子弟一时不查,失足跌入,被腐蚀到连骨头渣子都没剩。好不容易绕开了这片血海,又意外遭遇的沙暴,黄沙漫天,席卷而来,裹挟而去,所过之境,无论人货财物,尽数化为齑粉。泽氏折损了半数的人手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处残垣作为遮蔽,接过残垣之中又遇猛禽,又扔下了几条性命。泽世光带着人一路逃窜,找到一处水源修整,没想到水中有剧毒,泽氏子弟防备不足,又死了三四人。 泽世光手握陈飒给他的地图,心里一边暗骂不止,一边感慨自己的运气着实不好。好在离开的水源之后,他们已经看见了当年云中城外的一处花园。花园如今虽然已经枯败,但建筑保存还算完好。泽世光命人将这里整理一番之后,决定在此停留一天一夜已做休息,而后再入云中城。 如果与夜氏相比,莲英五人不算顺利,但若与潇氏泽氏相比,他们的运气真不错。 与雪千影他们分开之后的一天夜里,五人遭遇了一群鬣狗。好不容易突出重围逃出生天,又遇见了狼群——他们遇到的狼群,可比之前雪千影他们遇到的规模大得多。成年的雄狼有六十多头,母狼幼狼不计其数。莲师兄妹拼尽灵力以弓弩射杀群狼,仍无法阻挡狼群的攻势。最后就连修正都拔出匕首,与狼群肉搏。五人与狼群打了整整一夜,直到破晓黎明,狼群才慢慢停止了进攻。但也只是暂时休战而已,狼群并没有退去。 “它们围着咱们走不了,等天一黑,怕是还要再冲上来。”莲芙已经杀得满脸是血,右手拿着佩剑无垢,左手拿着骨匕赤子,手臂上的手弩通坦灵光暗淡,昭示着主人此刻灵力低微。 “白天必须走出去,再有一个这样的夜晚,咱们怕是都要折在这里了——这狼群攻击的密度,咱们连放信号传送出去的时间都没有。”修齐的胳膊被狼爪子划了很长很长的一个伤口,修正正在为他包扎。 莲英也十分赞同修齐的话,而泽世先此前受伤未愈,又经历了一夜恶战,此时已经脱力。见群狼不再攻击,难得喘息,整个人躺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三十七章 善报 修正为众人医治之后,靠在兄长身边休息。他游方行医,走过很多地方,也遇到过一些危险。然而与此次试炼想必,那些危险已然算不上是危险了。 “东面,东面是头狼的位置。”莲英细细的将一夜战事复盘,指出了一个方位,“咱们要是能杀掉头狼,狼群必然溃散,就能突围了。” 这是个寻常的办法,他们能够想到,修齐自然早就想到了。他指着东方一处断崖,“那里易守难攻,咱们想要攻上去很难。除非你们用箭矢……”然而修齐看着莲氏兄妹,莲芙灵力几乎耗尽,射程有限。莲英灵力尚能支撑,手臂也没有受伤,可他脚踝被狼啃了一口,无论是爬上断壁还是纵身跃起,眼下看都是不可能的。 若是强行御剑,修齐想了想还是否定了这个可能。经过一夜的厮杀消耗,大家灵力所剩都不多,若是莲英强行御剑,即便可以杀掉头狼,那接下来的路又要怎么走呢? “如果师姐在,她会怎么做?”莲芙看着莲英。 “别想了,师姐可能昨天晚上就把头狼搞定带领大家突围出去了——以她的修为和见识,不会把自己置入这般险地的。”莲英苦笑着摇摇头。 “这狼攻势不如冰原狼猛烈,数量也没有那么多。”莲芙看着远处的狼群,“怎么就把咱们逼到了这步田地?” “咱们在北境,除了大师姐,哪有这么少人对敌的时候?”莲英拍了拍莲芙的肩膀,安稳道,“芙妹也不要气馁,咱们会有办法的。” 莲芙抿着嘴,点点头。但心里并不踏实。自己从未独当一面,师姐一人一剑逼退兽人族的时候她还在家中勤学苦修。如今她自己也被狼群所困,终于清楚为何师姐如此受人敬重。也更加看清了自己和师姐之间的差距。同为悟道境,同样被人尊称元君,无论是修为战力,还是洞察和统率力,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莲英用剑鞘在地上画着自己印象之中周围的地图,想了又想,断壁难上,弓弩也无能为力,眼下境地竟然陷入了死局。 不过,他想着想着突然笑了。 修齐问他笑什么,莲英竟然说: “我在想,我们遇到了狼群,师姐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遇到了?想着他们可能因为我们遇险而变得顺利一些,心里还有些安慰呢。” 修齐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腹诽道:你们莲氏中人,除了你家大师姐,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地上总算恢复了三分体力的泽世先翻身坐起,重重呼出了一口浊气,看着修齐和莲英:“你们要是想不到别的办法,咱们就放信号吧。虽然有些丢人,但总比丧命要强。” “若是信号升空之后,狼群扑上来,这个距离,咱们等不及法阵开启,就会被狼群撕碎的。”修齐摇了摇头,否定了泽世先的提议。 “你们走,我断后。一炷香的时间,我还能够支撑。只是你们得帮我将我的琴带出去,交给我母亲,告诉她孩儿不孝。”泽世先面临生死抉择,反而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修齐瞥了泽世先一眼,泽世先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不由得留了心。 “别这么丧气,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莲英还是很乐观,凑到他身边,笑着安慰他,“你看,你虽然脱力,但我比你伤得重,芙妹比你灵力消耗更大,阿齐阿正的修为也不如你。我们还都没有放弃,积极的想办法呢。” 听了莲英的话,泽世先更加沮丧:“你这也叫安慰人啊,越听越绝望!” 说着,泽世先借莲英肩膀站起身来,不经意的看向周围,突然呀了一声。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他们藏身的废墟里,不知何时露出一片鹰羽。 “嘘,我过去。”修正听了兄长给他描述得情况,让众人不要轻举妄动,而是慢慢挪了过去,走进废墟。众人听见扑棱棱几声响,就听修正大喊:“阿芙,来帮个忙!” 众人围了过去,只见一只半人多高的雄鹰,正伏在修正的膝头,再往下看,鹰脚上一道血痕,血迹已经干涸,显然受伤的时间不短了。 莲芙拿来修正的药箱,修正在莲芙的帮助和指引下,为雄鹰上药包扎,一边施治还一边好声好气的跟雄鹰说这话,安慰它。而雄鹰也好似能听懂人言似的,哼哼呀呀的回应修正。直到伤口包扎完毕,雄鹰还轻轻的蹭了蹭修正的脸,好像是在表示感谢。 “你试着飞一飞,我检查过了,伤口不深,你翅膀也没伤到,应该可以飞走。”修正轻轻拍了拍雄鹰的头,示意它可以离开了。 雄鹰听了没有动,而是用翅膀推着修正的手,让他去抓自己的脚。 “这大鸟的意思,难道是让你抓着它的脚,它带你飞出去逃生?”莲英玩笑了一句,没想到,雄鹰却连连点头。 “这昆仑里还真是气象万千。”泽世先不由得感慨,“有逼死人的狼群,也有这么善良的鹰。” 雄鹰听见有人夸它,竟又是点了点头。 “我想,咱们刺杀头狼的计划,可以实施了。”莲英眼睛一亮,与修齐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莲英用缎带将自己的手臂和雄鹰没有受伤的那只脚固定在一起,雄鹰扑腾着翅膀试了试,体力足够负重。一人一鹰突然腾空飞起,直奔头狼所在的断崖。雄鹰呼啸盘旋,给莲英争取的射击的时间,莲英继承自莲氏先祖十箭齐发的本事,将头狼射成了筛子。 雄鹰盘旋归来,修正谢过了雄鹰,更将自己一条很喜欢的遮眼缎带缠在了鹰脚上作为礼物。雄鹰则拔下了自己的一根羽毛送给修正。又抬头蹭了蹭他的脸,这才再次腾空,盘旋两周之后,飞去九霄云外了。 而废墟之外的狼群,大部分都已经溃散而去,剩下的几只固执不肯离去的,也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快走!”莲氏兄妹开路,泽世先殿后,五人快速离开了废墟,穿过了此前狼群的包围,一路疾行近千尺,这才放缓了速度,准备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修整。 “咱们这算不算是善有……”修齐的话还说完,一阵地动山摇,地面塌陷,几人闪避不及,掉进了塌陷之中。 等到众人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跌入了长长的甬道之中。泽世先点亮火折,向四周照了照,发现这里地面和墙壁上是用两种不同的石砖铺就堆砌而成。他招呼众人往前走,走了一段,再想退回去,却发现来路已经变成了一片虚无,看似无物,触碰却仿若实体,回不去了。 “这是什么地方?”泽世先摸不到头脑。 “从没听来过的师兄说起昆仑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莲英摇了摇头,也是一头雾水。 不论如何,几人现在只能往前走了。可能要碰到什么人或者什么危险,才能判断出方位所在。 于是几人决定继续往前走。修正眼盲,虽说可以借用灵力将外物的形状轮廓看个大概,但大多数时间里,还是处于黑暗之中,故而感官较常人更为灵敏。听兄长描述了眼前的情形,更主动提出头前探路。 “看来我这个瞎子也能排上用场——要不是前方生死未知,我还真挺喜欢昆仑的。”修正笑着说。 “别的不说,这苦中作乐的本事,放眼天下,无人能出盲医之右了。”莲芙有意玩笑,让大家放松一下心情。 果然听了这话,就连此前一直不太乐观的泽世先都跟着乐了起来。泽世先取出火把,点燃之后分给众人。几人路途之中若是遇见壁灯也会点燃。走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除了这条甬道实仿佛没有尽头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 “我有个问题想问,但又觉得不太妥当。”莲英跟着修正往前走,突然开口道。 “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我一个瞎子,看不得书,是如何学医的吧?”修正对自己眼盲之事一直很看得开,全然不觉得莲英冒犯。 莲英低低的应了一声。他听莫雪蝶提到过,修正并不是先天眼盲。如此一来,必然是有惨痛甚至惨烈的经历,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离开钟南山药王谷,独自外出游方行医。路过一个小渔村,遇见一位居无定所,只能靠乞讨为生的盲眼老妪。”修正缓缓开口。 那老妪不是本地人,十几岁嫁到了小渔村,没成想不到中年丈夫出海就没再回来。妇人靠着给渔民缝补渔网和衣裳,拉扯六个儿子长大成人,熬坏了眼睛,不再能赚钱养家,便被子孙们抛弃了。 “我当时年少气盛,又太过天真,以为治好了老妪的眼睛,便能让她的孩子们回心转意,让她安度晚年。我仔细检查了老妪眼周的经脉,发现除了换眼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我遍寻整个渔村,也没能找到一双合适的眼睛换给她——毕竟身为医者,我不能去挖活人的眼睛,只能等待合适的将死之人——可那个渔村的民风很是古朴,相信亡者要尸身周全的下葬,才能有美满的来生。” 那老妪既知修正能够医治她,自然不肯放弃,守在修正当时居住的地方,一日一哀求,三日一哭求,当得知修正无法为她寻找到一对合适的眼睛进行更换的时候,她甚至还对修正口出恶语,说修正明知不可能,却还假仁假义的给她希望,让她残生更加痛苦。 最后,修正决定将自己的眼睛换给老妪,他特意请来自己的师兄来为他剜眼换眼。医治很顺利,老妪重见光明,却对修正没有半分谢意,甚至言语之间,还觉得修正早该如此。 第三十八章 恶报 遇见如此不讲道理的病患,修正自然有几分伤心失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伤势稳定之后,决定跟随师兄离开小渔村。没想到,在离开村子的时候,他和师兄被那老妪的儿孙给拦住了,还差点打伤了他和他师兄。那些人说话比老妪还要难听,他们指责修正多管闲事,砸人饭碗——治好了老妪,没人再肯施舍老妪吃食和银钱,他们全家少了一项赖以谋生的重要收入。 “后来我和师兄拿出了随身所带的全部金钱,给了他们,算是买路钱罢。” “这天下还有如此……如此卑劣之人!”莲芙听了,气得嘴唇发抖,她不会骂人,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适当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人。 “他们并非大奸大恶,或许也是生活所迫。”修正说这些话的时候,全无怨怼愤恨,反而脸上带着几分泰然。 “医者只能医病却不能医心。我能治好老妪的眼盲,却不能治好他们的心盲。这件事对我来说或许失去了宝贵的双眼,但也不是全无益处——至少我现在再为人诊病的时候,会易地而处,去思考病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你这人……”莲芙气得跳脚,也为修正如此心性唏嘘不已。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闻,安谷主曾经说过,若是你双目还在,或许医术修为已经超越他了?”莲英在一旁迟疑着说道。 修正依旧笑着:“或许能,或许不能。毕竟我双目已经不在,这种无法证实的猜测也没什么意义。更何况,医术之道博大精深,医者各有专精,又如何能进行比较呢?” 莲英听了,若有所思。他悟道称仙之后,曾经去问雪千影,为何自己已经踏入悟道境,却还不是师姐的对手。当时雪千影想了想,也说过类似的话: “修习之道,在于持之以恒,单论一时之战能分出长短。可若纵观天下仙修,各有所长,又如何能进行比较呢?” 彼时莲英并不能理解师姐的话,以为师姐只是在安慰自己。今日听了修正的往事,他心里突然开窍,低头看着手中的剑,竟然有了新的感悟。 “那你后来又去过那个小渔村吗?”莲芙还是很不高兴,忿忿地问道。 修正摇了摇头,“不过,我兄长好像去过。” 修齐一愣,他以为弟弟不会关心自己的行踪,没想到还是知道了。 “我的确去过。”修齐倒也大方承认了,“当时不甘心自家弟弟被人如此欺辱。自然是去报仇的。可等我到了当地,却发现那一家人过得十分凄惨。因为怠慢甚至是欺辱阿正的缘故,整个村子里的人对这户人家都十分鄙视,不肯用他们家的人做工,不肯卖给他们粮食和渔获,连针头线脑都不借给他们,甚至还时常有小孩子朝他们家丢石头吐口水。那家的儿子认为是老妪将灾祸带给了全家,对老人十分不好,动辄打骂,那老妪回到家中不久,就自尽身亡了。” 修齐说着,摇了摇头:“后来那家的几个壮年劳力,自己买了船张罗出海,却不愿花钱召集有经验的老水手同行,听说再也没回来。再后来,整个家都散了,儿孙们也不知去向了。” 修正听了,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泽世先想要安慰他几句,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与莲英对视一眼,各自不再做声。只有莲芙低低的骂了几句恶有恶报,却也害怕修正难过伤怀,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五人各怀心事,都不再说话,继续向前走了约么一个时辰,来到了一片相对宽阔的空间。莲英不经意打量四周,发现墙壁上有一个熟悉的符号。 “这是我们莲氏的暗号,用来标记道路的。”莲英皱着眉,举着火把,四下照了照,却没有发现别的。 “会不会是你们家有人走到了我们前面,或者是往次前来试炼的莫氏子弟留下的?”修齐凑过来看了看,问道。 莲英摇了摇头,自家兵分四路,师姐有自己的目的,不会留下这种暗号,无忌那边倒是以探路为主,但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的,也不该如此深入。辛如尘那边就是求稳了,按理来说也不太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遇到了昆仑内的陷阱机关被传送法阵传送到此。莲英指着记号当中的某几笔,对修齐几人解释道:“这个符号看起来十分熟练,绘制之人应该是我们熟悉的人。难不成真是师姐?”说着,又皱起了眉,“不应该啊。” “可就算他们经过这里,也不会猜到我们会来,为什么还要留暗号呢?”修正发现了这里面的不对劲。 “那咱们继续往前走……我去探路?”莲英四下看看,没了主意。 修齐拦住了他:“也只能往前走,这里没有回头路,万一前方去探路的人发现了什么,也没办法通知后面的人。为今之计,咱们一起往前走,不能再分开了。” 几人都同意修齐的判断,打起精神,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前面是什么人!” 众人回头,黑暗之中渐渐出现一簇火把的光芒,照出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无忌!”莲英和莲芙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惊讶。 恩无忌看见自家人也很惊喜。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恩无忌问。 莲英将几人这几日的经历大概说了一下,反问恩无忌:“你又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恩无忌苦笑着摇摇头:“我安排师兄弟们宿营休息,独自去找水源取水,结果发现一小片湖泊,我刚靠近,就遇见一阵灵光,之后就到了这里。” “看来无忌是被传送法阵传送过来的。”修齐道。 恩无忌拿出一个已经燃放过的信号烟花:“我在这里已经走了三圈,这里是一个环形的通路,首尾相衔,并没有出口。我放了信号,也没有用。” 修齐和莲英对视一眼,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所以你留下记号是为了验证这条路是否是个死循环?”莲芙也有些紧张了。 恩无忌点点头。 “你尝试过往回走吗?”泽世先问。 恩无忌摇了摇头:“没有回头路。”说着,恩无忌转身向后,用火把轻轻捅了捅身后的黑暗虚无,火光仿佛遇到了阻碍,朝着相反的方向扑腾,火把好像是撞在墙壁上一般,发出“笃笃”的声响。 “看来咱们是一样的。” “这怎么办?”莲芙看着自家兄长和师兄。 “才离了狼群又入陷阱,咱们这运气,真是好啊!”泽世先苦笑着摇摇头,找了个地方,吹了吹地上的灰尘,坐了下来。 “你竟然已经走了几圈?可有发现头顶上有一个洞?”修齐突然想起来,自己几人是跌落下来的,那么那里应该是一个能与外界连通的所在。 恩无忌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一路走来自信小心仔细的查看了所有的墙壁和棚顶,并没有发现什么洞。 “一定是你没注意,难不成我们掉下来的坑,还能自己长上不成?”泽世先笑道。 “昆仑内的一切都太过诡异,阿先说得也不是不可能。”莲英蹙眉思索。 “那咱们就不是掉进甬道了,而是被活物给吞了。”泽世先开着玩笑。 “如果这甬道就是个活物呢?”修齐看着泽世先,“甚至说,整个昆仑都是活的?”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泽世先连连摆手,“你不要吓我。”见修齐笑了笑,泽世先连忙拍了拍胸口,狠狠地瞪了一眼修齐。 “诶,我火把呢?”泽世先突然跳了起来,“我刚才明明就放在身边的。” “阿先,你不要闹了。阿齐不是故意整你的。”莲芙没好气的说道。 “不是,我不是闹,是真的,火把真的不见了。”泽世先着急地解释着。 恩无忌突然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通道变窄了?” 第三十九章 逃命 几人都是一惊,泽世先更是伸手比划了一下,尖叫道:“确实变窄了!” 闻言,几人大惊失色,纷纷快速向前跑去。 随着众人的跑动,地面发生轻微的震动,几人仿佛听见有巨石移动的声音夹在在震动之中,让逃命之路更添了几分惊悚。 修齐指着前方大喊:“快,快往前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厅!” 六人闻言飞速向前狂奔。身后的通道合拢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众人的脚步也随之加快。不多时,就看见了前方有光亮,那是修齐他们路过小厅时点燃的壁灯。 “就在前面,快!”莲英招呼众人,自己却突然收住了脚步,示意莲芙带人继续向前,而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入囊中的粗壮圆木,正好将通道撑住。 等到最后的泽世先和修正也通过,莲英这才跟着大家继续向前逃命。 一阵邪风吹来,吹灭了通道和小厅里的壁灯。莲英一时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脚下打滑,踉跄半步,挤倒了修正,而一直拉着修正向前跑的泽世先也跟着倒了下去,两个人滚到了一块。 莲英一手一个,将他们半推半丢的送进小厅,自己跟着向前,身后,圆木被墙壁挤压破碎的声音回响在已经变得窄狭的通道中。 自己刚刚站稳的泽世先,连忙伸手拉住莲英的手,一把将他也拉了过来,可他自己却因为发力的缘故,半个身子探进了通道之中。 眼见墙壁合拢,泽世先连忙往回跑,身子已经出了通道,可刚好飞起的发辫却被夹在墙缝之中。莲英手疾眼快,手起剑落,割断了泽世先的头发,恩无忌伸手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拽到身边。 泽世先脚刚落地,通道恰好完全合拢,变做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好险好险。”泽世先摸了摸头发,咒骂一句。 莲芙跟着自家兄长,把小厅里的壁灯重新点燃。借着光亮,恩无忌用剑鞘凿了凿合拢的墙壁,严丝合缝,宛若整石一块。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修齐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应该是我们方才触动了什么机关,否则不会突然出现这种变故。” “不管是因为什么,总之咱们被困在这了。你看,”众人顺着恩无忌的手指看去,“那里原本应该也有一条通道的,现在也合拢了。”说着,恩无忌拿着剑鞘把墙壁敲打了一圈,声音完全相同,根本无法判断哪里的墙壁背后可能有通道。 “如果是机关,咱们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修齐环顾四周,突然拿出火折,点了一支火把,举得高高的。可还是看不清棚顶上到底画了什么。 “顶上有字么?”泽世先见他如此,从修齐的手里抢过火把,跳了几下。顶棚上的内容还是看不太清,但照亮的面积还是扩大了一些。 “这好像是星象图?”修齐蹙眉。 泽世先将火把绑在自己的佩剑上,小心的举了起来,瞬间顶棚被照亮了一大片。 “这下能看清了吧?”泽世先对于自己的“发明”很是得意。 莲英也凑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星象图。 “分星在目,纵横在野,月耀当空。这是春分秋分时的星象。每年就只有这两天。”借着泽世先高举的火把,修齐终于把棚顶上的星象图看了个仔细。 “所以这是指示出路?”泽世先面露喜色。 修齐摇了摇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低下头,以剑鞘做笔,在地上简单复原了星象图:“分星星象一共有四种图形,每种图形又有八种变化。我们之前路过这个小厅,只有一进一出两条路,要在八种变化中找到两条对应关系,这太难了。而且,就算我们研究明白这幅星象图所隐藏的信息,这里除了灯之外,四壁光秃秃,找不到开启通道的机关也是没用。” 泽世先听了这话,精气神又散了,一屁股坐回地上。恩无忌坐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修先生思虑敏捷,我家英儿也很聪明,他们会想出办法的。” 泽世先点了点头,但神情仍然沮丧,拿着剑在地上瞎画了几下,叹了口气。而研究了半天星象图的莲英和修齐对视一眼,也不再说话了。 莲芙用剑鞘捅了捅墙上的壁灯:“要不我把这些壁灯都拧一拧,万一通道就打开了呢?” 恩无忌成心逗她:“万一你触动了什么机关,这小厅的墙壁也开始合拢,那才叫糟糕呢。” “呸呸呸,乌鸦嘴!”莲芙冲着恩无忌做了个鬼脸,翘着脚,尝试扭动壁灯。但壁灯都固定得很牢靠,没有能拧动转动的。莲芙瘪着嘴,对自家兄长摇了摇头。 “你们觉不觉得,这里有风?”无论是看图还是找机关,修正都帮不上忙。所以进到小厅之中,他就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休息,保存体力。可坐了一会儿,他就觉得冷,不得不裹紧了袍子,哈气暖了暖手。 “风!”修齐和莲英的眼睛都是一亮,旋即恩无忌和莲芙也都反应过来。小厅此时看起来是密闭的,那么风从哪来? 修齐扯下自己的发带,在小厅里四处试探,但发带总是纹丝不动,修齐不解的看向修正。 修正想了想,把手张开,调换了几个方位,最后在手心朝下的时候,突然抬起了头:“地面,风是从地面的缝隙吹进来的!” 恩无忌和泽世先几乎同时趴在地上,一个用耳朵贴在了地砖的缝隙上,泽世先更是伸出舌头,几乎舔到了地砖。不多时,两人都惊喜地叫了起来:“有风,真的有风!” 说着,泽世先更是用剑鞘用力敲了敲地砖,果然跟刚才敲打墙壁的声音不一样。 “可是怎么下去呢?”泽世先爬起来,四下看了看,最后看向了修齐和莲英。 “看来玄机还在星象图上。”莲英和修齐对视一眼,一起看向了棚顶。泽世先连忙把放在一边的火把再次绑在自己的剑上,觉得不够长,又抢来恩无忌的剑,绑在了自己的剑上。这样一来,火把的高度足够将棚顶上的星象图完全照亮。 “是我眼花了么?为什么这个星象图在动?”莲芙也跟着仰头看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她感觉星象图在缓缓旋转。 莲英等人也感觉到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地面裂开,几个人猝不及防的掉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四十章 汇入 黑暗之中摸索了一阵,终于有人找到了火折。泽世先拿过火折摸索到了墙壁,找到壁灯,逐一点燃,照亮了所处的环境。这时几人才发现,他们掉进了一个与之前几乎完全相同的圆厅里,区别在于这个圆厅不是密闭的,有两条通往未知黑暗的通道。 “看来机关就是火把燃烧时的热量。”修齐环顾四周,猜测道,“之前通道合拢应该也是同样的原因。” 泽世先想起自己随手丢在一边的火把,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安全起见,咱们别再用火把了。”莲芙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咱们用这个吧。” “好大一颗夜明珠!”泽世先凑过来,啧啧两声,“都说你们莲氏是千年世家,清贵内敛,竟然能随随便便拿出这么大的夜明珠!这么大个儿,就是我们泽氏的珍宝阁里,也没几颗!” “那是去年芙妹生辰,清欢不知从哪里搜罗来讨她欢心的。”莲英笑着替妹妹解释。 泽世先再次啧了啧嘴:“果然,论财大气粗,还是潇氏更胜一筹。” 在他们说笑的功夫,莲芙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盏莲蔓雪荷琉璃提灯,将里面的灯烛取出,换上了夜明珠,提在手中,夜明珠远比火把能够照亮更大的面积,而且光芒更为柔和,也不惧风吹雨打。 “倒也用不上夜明珠,”修齐看着莲大小姐忙活,笑道,“之前我读过一些记载,除了传送法阵,昆仑内极少出现雷同的机关设计。既然上面那层是用热量开启机关,那么下面这层就绝不会再用了。而且,之前我们也点过壁灯,并没有触发什么机关。” “你也说机关各不相同,万一上面那层的壁灯没问题,这一层就有问题了呢?还是阿芙的夜明珠更妥帖!”泽世先一边说着,一边将壁灯都吹灭了。整个圆厅之内,就只剩下夜明珠的光亮。 “咱们继走吧。”莲英又抬头看了看几人掉下来的地方,总觉得头顶着一处能够开阖的机关,心里不踏实。 恩无忌用剑鞘试探了两条通道,确认了方向。又从莲芙手中接过提灯,头前探路。泽世先掺着修正,修齐跟着两人,莲氏兄妹殿后,朝着未知的黑暗再次出发。 然而通道里的墙壁上,壁灯是点燃的。泽世先看着就觉得心里不踏实,一边走一边把壁灯都熄灭了。 几人走得很慢。经历了之前的教训,众人都小心翼翼,走了约么一个时辰,几人又走到一个圆厅。 “这是又一个圆厅,还是我们又回来了?”恩无忌举着提灯,四下看了看,完全判断不出头绪。 “应该是又回来了。”莲英指着地面角落里一个标记说道,“这是出发之前我留下的。” 恩无忌皱着眉打量四周,而其他几人都沉默了。逃出一个循环,又陷入了另一个循环。 “眼下这么办?”泽世先问道。 修齐摇了摇头:“要么我们被幻象所困,就是俗话说的鬼打墙。要么这里确实是一个闭环。” “如果是前者,那我们现在只要找到幻象与真实的连接点就能出去。如果是后者,”莲英说着抬起头,看向头顶,“怕是我们需要找到别的出路才行。” 泽世先跺了跺脚:“你们说,这下面会不会还有一层?” “要不你再点个火把试一试?”修齐看向泽世先。 泽世先以为修齐跟他开玩笑,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闪,真的取出火折点燃火把,接着又绑在了自己的剑上。 “你这佩剑真倒霉!”莲芙有些可怜泽世先手中的剑。 泽世先嘿嘿一笑,将火把高高举起,棚顶上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 “看来就算是有机关,也是不同的。”修齐看了看,摇了摇头。 “好在还有通道,我们不至于被困死在一个地方。”莲英出言宽慰大家。 可不停地走还是走不出去,难道不会更加绝望吗?修正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几人决定再走一圈。这次,换做莲英和修齐探路,其他人则跟在身后,一路细细查看墙壁和地面,看看是否能够找到所谓的连接点。 几人往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突然前方有光亮出现。 “是火把!”莲英低低地叫了一声。 修齐佩剑出鞘,莲芙恩无忌等人,也跟着拔了剑。 修齐和莲英对视一眼,朗声叫道:“前面是什么人?” 空旷的通道里,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有回响。况且几人和前面的光亮距离并不远,修齐相信对方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 只要他们是人。 果然,前方的光亮不再向前移动,但也没有朝着修齐等人靠近。莲英轻轻拔出佩剑,将修齐护在身后。六人混成一列,慢慢向前移动。 等到看清了前面的人,莲英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喜色。 火光旁,那人红伞白裙,回首伫立,是莲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师姐!” 听到莲英呼喊,修齐等人不再谨慎向前,而是飞奔到火光近前。浓重的黑暗被两道光亮搅碎。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正是雪千影莫雪歌等人。 “等一下!”修齐突然伸手拉住想要扑向自家师姐的莲英,同时也挡住了身后几人。他谨慎地打量着雪千影和莫雪歌,以及他们身后隐约可看清容貌的莫雪蝶等人,他们都换了衣服,但首饰与出发的时候相同。便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莫雪歌和雪千影对视一眼,笑道:“你看,我家阿齐还是要比你家师弟师妹老练一些。” “废话,你家阿齐今年贵庚?我家英儿才刚满二十。”雪千影一脸的自信,“待到他们接近四旬的年纪,一定更为干练老成。” “行吧。无常元君眼里,自家师弟师妹就没有不好的。”莫雪歌无奈的摇头笑道。 “那是自然。”雪千影仿佛听不出莫雪歌话风之中的揶揄态度,扭头看着莲芙几人,笑道:“你们不相信我们的身份,想要怎么验证?自然我们也是要验证一番的。” 修齐却摇了摇头,放下拦着莲英和莲芙的手:“方才那几句话,假冒的无常元君可说不出来。我信你们是真的——只不过,你们不是要去云中城吗?怎么也掉进这无尽的隧道了?” 莫雪歌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全然不想开口的其他几人,只能自己为修齐等人讲述来龙去脉了。 在遇到曹氏子弟的尸体之后,莫雪歌合计了一番,决定继续往前走。走了约么一个时辰,通路两边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们没有遇到所谓的青龙幻阵,也在没有遇见前来试炼的世家子弟的尸体。 雪千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通道里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也不能派人出去探路,便只能小心摸索继续前行。又走了一段,莫雪歌突发灵感,在墙壁上画了一个自家的记号。没想到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再次遇到了这个记号。 莫雪歌拿出自己的仙器棋盘山海,落子寻阵,却发现此处并没有阵法。容璇玑用金钱占卜引路,夜小楼尝试吹奏筚篥探路,也都依旧回到了记号的地方。后来雪千影提议,将所有的灯火熄灭,几人举着火把,全凭感觉向前走,但依旧没能走出这条奇怪的通道。而且一路走来,几人感觉都是在走直路,没有转弯,都没有岔路,更不存在选择的问题。 几人也在找寻所谓的幻象连接点,可再次进入通道却发现壁灯被人熄灭了。几人正以为发现了转机,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莫雪歌和雪千影瞬间警醒,做足了戒备,直到发现来人是修齐他们,这才松了口气——但也都更觉得丧气。 “所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昆仑地宫?”修齐四下看了几眼,摇了摇头,表示难以置信:“我们跟狼群厮杀的地方,跟云中之间少说也隔着三五座城池。难道我们误入了传送法阵?” 想到之前遇到的几具曹氏子弟的尸身,容璇玑几乎可以肯定修齐的猜测就是真相。 “容大娘子怎么看?”修齐问道。 “开始我们以为已经进入了四象幻阵。可守护昆仑地宫的幻阵不会这么低级。”容璇玑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此间应该还有我们未曾发现的机关。” “可问题是机关在哪呢?”莫雪歌收了山海,事已至此,她的本事,也无能为力了。 修正再次提出由自己引路,莫雪歌想了想,也答应了。 夜小楼和雪千影保护修正头前探路,紧跟着他们的是莲氏兄妹,夜小婉和莫雪蝶、修齐被保护在正中,而后是恩无忌和泽世先,莫雪歌和容璇玑负责押尾殿后。临走之前,夜小楼还特意用灵力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作为标记。十二个人排布开来,向前走去,约么一刻钟的时间,众人再次回到了相遇的地方。 “这……”修正无力地摇摇头,看来自己一向敏锐的感官,今天也失灵了。 “你身上还有没有鲲骨?未经雕琢的那种?”夜小楼突然问雪千影。 “有。”雪千影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鲲骨,递给夜小楼,“够用吗?” 夜小楼点点头,拿出一把刻刀,唰唰几刀,就将小小的一块鲲骨雕琢成一个人俑的模样。 “我幼时曾经听说过一种术法,可以将人俑配合阵法,用来探路——我见过佟氏的矿师在探矿之时也这样做过。”说着,夜小楼拍掉身上的鲲骨碎屑,将人俑放在地上,看向莫雪歌,“纵横元君应该会一些驱使人俑的阵法吧。” “的确会一些。可这能有用吗?”莫雪歌反倒是不自信起来。 “鲲骨虽然没有破除结界阵法的功用,但骨殖本身既属阴又属阳,寻常的阵法或是障眼法,对它都没用功用,所以,我想试一试——咱们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 略一思索夜小楼的话,莫雪歌也觉得可以试一试。更让莫雪蝶拿出一些结实的丝线,一端绑在人俑上,另一端拿在莲英的手里。自己则再次拿出山海,落子成阵,驱使鲲骨人俑向前方冲去。 第四十一章 山海 随着人俑的前行,莲英缓缓放出手里的丝线,就听见人俑敲击在地砖上的“哒哒”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人俑越走越远,莲英手里的丝线快要放光了。莫雪蝶又拿出一卷丝线接上,莲英又继续慢慢的放着丝线。过了许久,续接的这一卷丝线也放光了。然而人俑既没有从他们背后走回来,也没有因为碰到任何阵法而停下。还在继续往前走。 “还接吗?”莫雪蝶拿出第三卷丝线,抬头问莫雪歌。 “……再接一卷试试。”莫雪歌犹豫了一下按照丝线的长度计算,现在佣人所处的位置,马上就要超出她控制的范围了。如果人俑停下,众人只要跟上去如法炮制就好。但如果还会继续前行,那么驱动人俑前行的究竟是什么?想到这里,莫雪歌内心升起一阵恐惧,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这时,雪千影突然站在她身边,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山海的经纬线。 “你……”莫雪歌来不及拒绝,而且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能够将法阵的范围扩大。 “放心。”雪千影淡淡一笑。这点灵力,她还耗得起。 雪千影的笑容给了莫雪歌一点信心。两人相视一笑,突然莲英手中的丝线停住了。 几人先是一愣,紧跟着,夜小楼一马当先,拉着莲英,招呼了众人,顺着丝线朝前走。 众人飞速狂奔,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他们从未经过的方厅,而鲲骨人俑就停在方厅的正中央。 莫雪歌心里默默估算,人俑走出的距离已经超出了她阵法的控制范围。哪怕雪千影的灵力无穷无尽,但山海作为上品仙器,本身也是有极限的。 果然之前不好的预感还是应验了。驱动人俑向前的,除了她的阵法,还有其他未知的东西。 莲英边走边卷着丝线,交给莫雪蝶清点了一下,确认与放出的丝线是同等数量。 几人走的依旧是直路,没有转弯和岔路。依据之前鬼打墙的经验,他们现在走出的距离,没有之前的远。而丝线的长度,早已经超过了此前绕行一圈的长度。 “这太奇怪了。”莫雪歌低声嘟囔了一句,看着被黑暗笼罩的方厅,她整个人也被恐惧完全笼罩着。如果不是这里信号烟花没有用,她会果断的带着妹妹和修氏兄弟退出试炼。 “可是这里瞧着并没有路。”容璇玑回头看看已经隐藏于黑暗中的来路,摇了摇头。 “还能再支撑一次阵法吗?”雪千影问莫雪歌。 莫雪歌摇了摇头,又解释道:“灵力尚可,但山海已经到了极限。”见众人不解,莫雪歌继续说道,“山海的棋子是用玄玉和昆玉分别制成的——这么说吧,灵力再多,作用于阵法都需要一个出口,而我棋子的强度就是这个出口。所以,我有再多的灵力,确实能将阵法的范围扩大,但还是只能支撑这么长的时间。” 而这时间,未必足够人俑走出去。 “我观察你方才的阵法,用白子较多?”雪千影想了想,突然问道。 “是。在我的阵法之中,白子为攻势,其意在破。黑子为守势,其意在固。” “如果用鲲骨为白子,能不能将你所说的出口扩大一些?” “能。鲲骨所能承受的灵力是没有极限的。如果现在以鲲骨作为白子布阵,那么阵法能够支撑的时间,应该就是你我灵力的极限了。”莫雪歌眼睛一亮,她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雪千影就地盘膝而坐,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倒出来一些鲲骨的碎骨,比照着莫雪歌原本白棋的尺寸,用刻刀快速雕琢打磨。 刻刀摩擦鲲骨,发出嚓嚓的声响,十分恐怖。眼下容璇玑已经和莲芙手拉着手,几乎是闭着眼睛不敢看雪千影这边。恩无忌和泽世先几人也是不得不施展灵力,强行压抑自己心头的恐惧。修齐和修正虽然感觉到一些不适,但还能忍受。 反而是莫雪蝶和夜小婉,像没事人似的,一个坐在长姐的身边,看着雪千影琢磨棋子,另一个则是跟着自家兄长,轻轻拍打着四周的墙壁和地砖,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端倪。 而修齐和莲英将眼前不同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各自揣测怀疑其中的关窍,又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半个时辰过去了,雪千影雕琢好了三十六颗棋子,交给莫雪歌。莫雪歌再次布阵,驱动人俑向前走去,而莲英依旧负责释放丝线。莫雪蝶又拿出了一卷丝线备用。 阵法因为鲲骨棋子的作用,得到了加强,人俑向前行进的速度加快,“哒哒哒哒”的声音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里。 先前琢磨鲲骨的声音就已经让容璇玑烦躁了,现在人俑行进的声音更是让她不耐,不由得用手捂住耳朵,试图将自己和这个声音隔绝开来。而一边莲芙也拿出帕子,将自己的耳朵塞了起来。 “阿芙,你怎么了?”夜小婉坐到莲芙身边,轻声问道。 “这个声音,我听着心烦,就好像什么人在我耳边不停的叩牙齿一样。”莲芙紧闭着双眼,五官挤成一团,一副随时就要暴跳如雷的样子。夜小婉看向容璇玑、恩无忌、泽世先几人,亦是如此,而修齐修正兄弟,虽然看起来一如往常,但也都皱起了眉头。 夜小婉十分不解:若论修为,自己和莫雪蝶最低,然而两人此时的状态都还不错,仿佛并没有受到影响。而修为更高的雪千影和夜小楼,也毫无反常。然而眼下并不适合向任何人询问,夜小婉只能按下自己的疑惑,期待莫雪歌这一次能够有好消息。 雪千影依旧如同刚才一样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山海,另一只手手腕一翻,血红的罗伞出现在手中。雪千影没有撑伞,而是将伞挂在背后,将手轻轻的扶在伞柄上。 众人皆不解其意,可看她也的确不像是灵力空匮需要借外力才能站稳身形的样子。都只能按下好奇心,静待结果。 风月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虽然它大部分结构都是由鲲骨制成的,但伞柄却是一整块丽金雕琢而成——而这块丽金除去是伞柄之外,还是一把剑的剑柄,这把剑就是当年雪蕊姬的佩剑,昆仑名剑谱排名第二,名字叫做飒月。 飒月剑陪伴了雪蕊姬几乎全部的生命,是她从生到死经历的所有一切的见证,上面还封印了她几乎全部的灵力,这是她迫不得已的自救法门,也是留给女儿保命用的利器。见过雪蕊姬的人,都见过这把剑。雪千影在莲氏那么多年,哪怕是北境遇险,也从未敢将这把剑拿出来使用,就是因为自己羽翼未丰,怕给莲氏带来麻烦。 直到雪千影北海猎鲲,得到了很多鲲骨,思索许久,决定制一把伞,将飒月藏在伞杆里。鲲骨本就稀罕,以鲲骨制伞已然是仙修们可望不可即的至宝了,旁人看见如此奢华的一把血红罗伞,自然也不会想到里面还藏着一把神兵利器。便是莲英莲芙等一众与她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也都不知道伞中的奥秘。 而此时,雪千影为了保存实力,不得不拿出母亲的剑,以自身经脉为桥,将剑上存放的灵力,导入山海之中。 灵力源源不断,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关系而削弱匮乏。操纵阵法的莫雪歌内心大为惊讶。同在小三圣之列,莫雪歌一直以为雪千影的只是见多识广,招式变幻更丰富些,所以战力更胜自己和夜小楼一筹。况且自己主修阵法,论及单打独斗自己显然要吃亏一些。 但眼下看来,雪千影灵力之丰沛、灵海之广博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莫雪歌甚至暗暗估算了一下,如果单纯拼灵力,自己和夜小楼加在一起,或许都不会是这位无常元君的对手。 虽说操纵阵法不宜分心,但莫雪歌此刻除了震撼二字,心里竟然顾不上别的。 如果雪千影知道此时此刻莫雪歌心中所想,不知道会不会哭笑不得。 以自己的经脉为桥使用娘亲的灵力,对身体也是有损耗的。雪千影事先估算了自己身体承受的极限,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将注入的灵力换成了自己的。 就在这时,莲英手里的丝线突然停下来了。 “成了!”莫雪歌惊喜万分,人俑还没有走出自己阵法覆盖的范围就停了,这一次是真的走出去了! 几人连忙再次出发,丝线穿墙而过,几人也毫不犹豫跟着丝线穿了过去,墙壁后面是一条狭长且黑暗的通道,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光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非常宽阔的大厅,大厅四周有十二根石柱支撑,每一根石柱上都雕画着不同的图案,仔细看去,连在一起应该是一则故事。石柱上,各有一盏长明灯,灯火通明,将整个大厅都照得分毫毕现。等他们到了大厅之中,来路突然消失,灯火晃动了几下,四周突然出现了四条通路,延伸到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 “这应该是通往四象幻阵的。”终于见到了自己读到过的场景,容璇玑长出一口气。 夜小楼却走到大厅中间,鲲骨人俑的旁边,想要将人俑拿起来,没想到指尖轻轻一碰,人俑就化为齑粉,散落在地上,成为小小的一滩粉末。 “这……”夜小楼骇然,难道是鲲骨无法承受灵力了吗?那么是谁的灵力如此强大?是莫雪歌还是雪千影? 莫雪歌看着地上骨粉,出了一身冷汗。 而雪千影不惜灵力,对着骨粉动用了溯回术,结果却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二章 入阵 雪千影对地上一小撮鲲骨粉动用了溯回术,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与他们一路走来的情形完全不同。而且,她能够清楚的感知到,除了莫雪歌的阵法,还有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曾经作用于人俑之上。那不是自己的灵力。甚至不能称得上是灵力。那力量阴寒冷鸷,浑不似人。 雪千影决定暂时不要将这种事说出来动摇人心,便站起身来:“看来这里应该是被一个更为高明的阵法所覆盖驱动,而且支撑阵法的宝物十分强悍,至少强过山海。” “既然咱们能破阵,必然能够找到这件宝物。若是能嵌于山海之上,家主的阵法必然能够再上层楼。”终于走出来的修齐很兴奋,“无常元君,云齐天士,到时候还请你们让一让。” 雪千影笑着摆摆手,表示她不在意。夜小楼也很爽快的答应了。 不过莫雪歌倒也不会平白占这种便宜,当下就承诺,若是再寻到别的宝物,让夜小楼和雪千影先挑。 “若真能破去四象幻阵,到达昆仑藏宝阁,别说一件宝物,就是十件百件你们也让不过来。”容璇玑笑着揶揄他们。而她刻意提及“宝物”二字,也是为了让众人打起精神。 “依照方位来计算,那边应该是生门,也就是咱们能够出去的地方。”容璇玑四下看了看,又用金钱卜卦后,指着一面墙说道。 “也就是说,我们要将四个阵法全都破去,然后生门才会开启?——可是昆仑的历史上,能够破去四道幻阵的只有雪靥仙主一人,之前的那些人,都是怎么出去的?”莫雪歌上前敲了敲墙壁,壁砖回复以坚实的回声。莫雪歌摇了摇头。 “或许,每道幻阵后面,都有一个出口。但想要拿到地宫里的宝物,就只有将四道幻阵都破除才行,或者是拿到地宫的钥匙?”雪千影通过飒月剑,仔细读过雪蕊姬关于昆仑的记忆,但雪蕊姬并没有到过地宫,只是听雪靥提过几句而已。而雪千影的猜测也正是基于这些只言片语。 “可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回头路,咱们要是去破阵,还能回来吗?”泽世先打量着四周,怀疑地说道。 “不止是回头路的问题。四象幻阵是层层叠加,互相作用,并且是同时开启同时关闭,没有先后顺序。也就是说,四道法阵要同时去破,才有同时破除的可能。”雪千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绕,但这已经是她能够想到的最清晰的表达了。“所以不知道当年雪靥仙主是如何破阵的,但好在我们今天人足够多,尚能一试。” “这还真是麻烦。”容璇玑看了看身边的众人,一共十二人,分成四组,每组只有三个人,无法保证能够顺利通过传说中的幻阵。而大家的修为很不平均,莫雪蝶算是个凡人,毫无修为,不要说帮忙破阵,自保都难。夜小婉比她也强不了多少。而修齐和修正,虽然在通脉境,也仅仅是比她们好一点罢了,回想一下刚才那道足足困了众人小半天的“开胃菜”,实在是让人没什么信心。 “每组两个悟道境,破掉一个是一个。如果破阵之后没有回头路,便就此离开。如果还能往回走,那就继续去帮别人破阵。咱们这些人,如果都没有胜算,那么这四象幻阵,或许当世已经无人能破了。”与容璇玑相反,夜小楼倒是信心十足。 夜小楼的信心倒也有理有据,一个通晓历史的莫雪歌,一个娘亲是昆仑医仙的雪千影,一个过目不忘牢记昆仑舆图的智星容璇玑,以及世家第一公子莲英,当世第一谋士修齐,还有自己这个桀骜张狂修为堪称天下翘楚的云齐天士,这样的阵容若是不能破去四象幻阵,那么以后这昆仑,以后还是不要开了。 看着夜小楼一脸的张狂和自信,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都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要不要去破阵,而是只能往前走。不是吗。”雪千影淡淡一笑,算是赞同夜小楼的说法。 莫雪歌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小蝶跟着我吧。” “别,咱们抽签。”夜小楼让莫雪蝶拿出了一些不同颜色的丝线,“咱们八个人抽,他们四个人抽,抽到同一颜色的一组。” “这……”莫雪歌显然不同意。她并不是害怕莫雪蝶修为太低拖累旁人,也不是担心别人照顾不好自家妹妹,而是与容璇玑一样,对破阵一事毫无信心。她私心想着,反正是出不去了,若是临死能跟妹妹在一起,也是好的。 然而夜小楼却根本不给她伤春悲秋的机会。雪千影与夜小楼的想法一样,她甚至想要做些手脚,让莫雪歌和莫雪蝶一定要分开,这样姐姐惦记着妹妹,妹妹牵挂着姐姐,双方的求生欲都能旺盛一些——她已经看出莫雪歌的沮丧,只是不便点破。现在这个情形,不怕修为低,就怕信心不足,一旦自己情绪低落,破阵一事必然事倍功半。 然而不知是莫雪歌的怨念太过强大,还是莫雪蝶的丝线太过听话,莫氏姐妹还是抽到了同样颜色的丝线,一时让雪千影和夜小楼无语。 最后分组的结果,莫雪歌和泽世先,带着莫雪蝶一起,莲芙和容璇玑,带着夜小婉,三个女孩子一起,莲英和恩无忌,带着修齐一起,最后是雪千影和夜小楼,带着修正一起。 “我们这组实力强一些,你们先挑,挑剩下的交给我们。”夜小楼那一股子张狂劲儿,看的莫雪歌和容璇玑都有点想揍他。 “凭什么就你这组实力最强?”容璇玑也很是不服,“不如按照颜色,青色去东边,红色去南边,白色去西边,黑色走北边!” 夜小楼低头看了手里的丝线一眼,是红色,他们去南边,应当是朱雀幻阵。而莫雪歌他们是青色,去往青龙幻阵。莲芙和容璇玑拿到的是白色,去往白虎幻阵。黑色被莲英拿到,是玄武幻阵。 根据传说和记载,青龙好胜,喜欢彻底摧毁人的信心,引人自戕;白虎喜嗔,擅长以放大过往恩怨,引人暴怒;朱雀主痴,以戏弄人间真情为乐;玄武主欲,善以重宝诱惑,引人自相残杀。 莫雪歌容璇玑和雪千影三人,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四象幻阵的一切,无论是雪蕊姬的记忆,还是莫氏凤羽之中记载的历史,无论是雁图匣之中隐约记载的舆图,还是道听途说的正史野史,都毫无保留得和盘托出,希望大家都能够顺利通过幻阵,平安归来。 四组同时出发,莫雪歌莫雪蝶和泽世先进入通道不久,就来到一片世外桃源,一张棋桌摆在树下,上面黑白棋子星罗棋布,赫然是失传已久的红尘棋局。莫雪歌一时技痒,拈起白子,思量片刻便落子,而后眼前突生巨变,桃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尸山血海。 正当莫雪歌诧异之际,棋桌对面,莫雪蝶红衣如画,翩然坐下,拈起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小蝶……这是要与我对弈?”莫雪歌极为惊讶,回头一看,泽世先已经不见了。 “这……”莫雪歌看着棋桌对面的莫雪蝶,莫雪蝶已经伸手,请莫雪歌落子。 莫雪歌又拿起一颗白子,仔细观察棋局。红尘棋局精妙异常,她也只见过半张残卷而已。而眼前的棋局,又在红尘棋局基础之上生出许多变化,更是棘手。 “长姐不是一向自恃弈术无双么?连落子都不敢了?” 莫雪蝶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让原本对破阵毫无信心的莫雪歌更是低落沮丧。 “是啊,我连落子都不敢。又如何能破阵而出?又如何保护小蝶离开这昆仑遗墟?”莫雪歌惨笑一声,手一抖,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却刚好是一个空位。 四周再次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尸山血海,也没有回到桃园,而是变成了康州莫氏所在的兴亿城,莫雪歌微微一怔,抬头看向莫雪蝶。 只见莫雪蝶仿佛全然不受周遭环境变化的影响,对棋局也仿佛是信马由缰,游刃有余,又落一子。黑子转守为攻,眼见就占了上风。 莫雪歌急忙拿起一子,越是心焦,越是没有头绪,突然看见棋盘正中一片空白,把心一横,白子落下。 莫雪蝶冷笑了一声:“长姐已经乱了方寸。真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十四岁继承家业、十五岁悟道称仙、十六岁收拢势力整饬康州的纵横元君?”紧接着一枚黑子落下,莫雪歌微微发怔,眼前的棋局,仿佛除了投子认输,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莫雪歌呆住了。 “长姐不仅棋艺不精,修为也不过尔尔,对内倚仗阿齐的智计,出门全赖旁人相助,长姐自己的斤两,真是不堪。” “只可怜小蝶要陪伴长姐一同丧命于此了。” “小蝶真是可怜,为了长姐一再妥协,从未有半句不满抱怨,长姐却从未问过小蝶是否甘心情愿,甚至连小蝶所思所想都不知道。可怜小蝶如今却要被长姐牵累,唉……” 莫雪蝶的声音不断在莫雪歌的耳边响起。莫雪歌微微闭上双眼,不敢再看棋局,更不敢再看莫雪蝶。 “认输吧,长姐。”莫雪蝶语气淡淡,却充满了蛊惑。 “认输吧,认输了这一切就都结束了。而后为自己寻一个惊天动地的死法,总比碌碌无为的活着要强。” “你说得对,惊天动地的死去,总比碌碌无为的活着强。”莫雪歌神情渐渐木讷,喃喃重复着莫雪蝶的话。手腕一翻,山海已在眼前。 “去死吧,死了之后再没有小蝶,再没有莫氏,一切烦恼都没了!”莫雪蝶的嘴角勾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泽世先进入通道之后,并没有看见什么棋局,也没看见什么世外桃源,他先看见了夜小楼。 泽世先非常奇怪:“你们不是去朱雀幻阵了吗?” “泽小公子一向自傲修为,想与我比试一番,眼下不正是个好机会么?”夜小楼神色冰冷,破立出鞘,信手挽了一个剑花,金色的锋芒直刺泽世先。 泽世先连忙拔剑相迎,左右格挡。三四招过后,自己的身上就添了两道伤口。 “嘶……”泽世先吃痛,心说这云齐天士全然不顾几日来的交情,下手也忒狠了些——只是,两人的修为原来这般悬殊? 泽世先微微走神,胳膊上又挨了一剑。 “人人称颂的泽小公子,也不过如此。”夜小楼冷冷的讥笑一句。 泽世先微微愣神的功夫,夜小楼身形一晃,化作四五道身影同时举剑刺来,泽世先眼见自己没有躲闪的余地,只能以身硬抗。转瞬之间,身上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染透了。 第四十三章 野种 “这般身手,还想与我并肩,泽小公子怕是还要回家好好练练。”夜小楼不等泽世先反应过来,已经收了剑招,转身走了。 泽世先愣了愣,正要去追,却被莲英挡住了去路。 “既然小公子不敌小三圣,那么与我比试较量一番总还可以吧?”莲英一手长剑,一手骨匕,手腕上的弓弩也闪烁着灵光,身形腾空,重重地向泽世先劈了过来。 “不对!阿英的脚踝不是受伤了吗?”泽世先心头一个激灵,那是他亲眼看着修正处理包扎过的伤口!晃神之间却没能躲过莲英的剑,洗心的剑锋直直嵌进了泽世先的肩膀。待莲英想要拔剑之时,却被泽世先一把攥住,他死死的盯着莲英,喝问道:“你不是莲英,你是谁?” “我是谁?”莲英笑容阴诡,“你又是谁?” “我是泽氏小公子泽世先!” “泽氏小公子?心安理得躲在父兄庇佑之下,满心以为自己天真良善的泽氏小公子?”莲英咧着嘴哈哈笑着,语意之间尽是嘲讽,“可若世人知晓了你的身世,这茫茫天下,还会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泽世先心头一凛,攥着剑的手微微放松,而对方的剑锋嵌入他肩头更深了些。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泽世先颤抖着问道。 他只是不巧撞见母亲与长兄私会,绝望之下,遭遇狼群时存了死志,但这也仅仅是因为母亲和长兄的不伦之情让他无法面对。 但莲英意有所指,好像是知道了他的身世! “你是如何知道的!”想到这些,泽世先更激动了。 莲英却没有再说话,满脸笑意的收了剑招。泽世先向后一个踉跄,以剑拄地这才稳住了身形。 “不妨去问问令堂。问问她缘何抛弃了青梅竹马嫁入泽氏成为家主夫人,再问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勾搭继子,而你又从何而来?” 听了这话的泽世先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莲英消失不见。眼前却出现了一张帕子。 他抬头一看,是莲芙递过来的。 “擦擦吧。”莲芙声音娇柔,让泽世先紧绷的神经有了些许的放松,他接过帕子,正要擦去唇边的血迹,只听莲芙娇声笑道: “野种。” 泽世先仿佛被天雷劈中一般,他呆滞的站在原地,眼前不止有莲芙,莲英,修氏兄弟,莫雪蝶,夜小婉,等等等等,那些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处相谈甚欢的人们,那些他敬佩倾慕发自真心想要结交的人们,此时都围着他,个个满面嘲笑,指着他大声的说着: “野种,乱伦偷情所生的野种!” 泽世先的脑海里炸起哄然巨响,他踉跄着前行几步,想让他们闭嘴,可自己却说不出话来。他用手里的剑指向他们,可却毫无底气也没有力气出招。他越是无力,那些人越是笑得大声,泽世先摇摇晃晃,终于不支,一头栽在了地上。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母亲向他伸出手。他下意识去抓母亲的手,可他赫然发现,母亲身边站着他的长兄。 莫雪歌拈起雪千影特意为她打磨的鲲骨棋子,落在了山海之上。几息之间,屠魔大阵接近完成。莫雪歌手里握着最后一颗棋子,看向对面的莫雪蝶:“小蝶,对不起。”说着,棋子朝着棋盘落去,却突然觉得手背一痛,收回手一看,手背上竟然多了一个牙印。 “这……”莫雪歌一愣,凭空出现一只手,将她在山海上布置的棋局搅乱了。 莫雪歌站起身来,只觉得一阵头晕,她扶着额头缓了片刻,再次睁开眼,只见眼前的景象全都变了模样,她眼下所在是一间空旷的大厅,前方有三条通路通向未知的虚无。而莫雪蝶并没有坐在她对面与她对弈,而是搀扶着她,一脸关切。不远处,泽世先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受伤。 “长姐你醒了!你总算是醒了!”莫雪蝶欢呼雀跃,拉着莫雪歌的手,“你突然发动屠魔阵,吓死我了,还好来得及阻止你!” 屠魔阵是天罡三十六阵的最后一阵,以布阵之人修为为祭,阵法覆盖之处,一切生命尽归九幽,就连布阵之人也难逃一死,威力巨大。 “小蝶,我……”莫雪歌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她有点分不清方才是幻境,还是眼前才是幻境。 莫雪蝶唱出一口气,指着泽世先道:“我查看过了,阿先没有外伤,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长姐不要担心。” “小蝶,你真的从未怨过姐姐吗?”莫雪歌拉着莫雪蝶的手,她才不要管什么泽世先,她现在眼里只有妹妹。 “长姐怎么问了跟幻阵里面一样的话?”莫雪蝶挠挠头,“所以我到底醒没醒啊!” 莫雪歌一把抱住妹妹,眼泪流了下来。 “长姐,小蝶从来没有怨你。不能修习不是长姐的错,母亲遇刺也不是长姐的错,康州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不是长姐的错。小蝶照顾长姐,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着妹妹甜甜的声音,莫雪蝶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莫雪蝶劝了好久,终于让她冷静下来。莫雪歌拉着妹妹的手,轻轻说:“小蝶,谢谢你。” “小蝶也谢谢长姐——毕竟在别家的话,像小蝶这种身份高修为低的女子,早就被当做筹码嫁出去换取利益了。长姐至今都还在维护我,不肯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小蝶也很感激长姐。” “小蝶放心,只要姐姐活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遇见喜欢的人,不管他是凡人还是仙修,哪怕是要打破仙尊留下的铁律,姐姐也会为你去争!” 莫雪蝶微微脸红:“长姐,小蝶还小呢,你就辛苦辛苦,再养我几年吧。” “养一辈子都好。”莫雪歌再次抱住了妹妹。她突然明白了雪千影的心性为何那般强大。以前她不明白,所谓亲人,所谓家族,所谓地位,都以为是负累。如今她懂了,这些就不再是拖累自己包袱,而是来路和归途。 从今往后的纵横元君莫雪歌,不论在哪里,都会心志坚定,心意自由。 然而眼下还不是姐妹俩说话的时候。莫雪歌和莫雪蝶来到泽世先身边,见他晕厥,边用修正临时教给他们的法子,取了一根干净的针,刺向了人中穴。莫雪蝶小心翼翼的捻动着针,不多时,泽世先咳了一口血,睁开了眼睛。 然而泽世先看到莫雪歌和莫雪蝶并没有喜悦,而是向后躲去。 “阿先!”莫雪蝶叫了一声。 泽世先打量了四周,确认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又仔细回想了方才的情形,这才确认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紧握着剑的手,总算是松了松。 “我……”泽世先犹豫半天,“我没能堪破幻境。”甚至还为自己种下了弑兄杀母的心魔。 “我也没有。”莫雪歌笑道。若是此前,她一定不愿承认。可眼下,自己好好的,小蝶也好好的,她很知足,至于自己是否落了面子,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这么说,只有小蝶破阵成功了?”听了莫雪蝶简单的解释,泽世先既惊喜又惊讶,“那眼下怎么算?” “应该是通过了。”莫雪歌环顾四周,指了指大厅正中间那一小摊骨粉,以及骨粉周围所有人留下的标记,“喏,这里是咱们出发的位置。咱们已经回来了。” 泽世先长长出了一口气。 “咱们还是最先回来的!”莫雪蝶甜甜地笑着,突然通向白虎幻阵的通道被一阵白光覆盖,之后通道消失,莲芙、容璇玑和夜小婉三个女孩子出现在眼前。 “阿芙!”莫雪蝶欢快地迎了上去,“你们也成功了!” 三个女孩子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莫雪歌见状也连忙过去搀扶。 “你们这脸色,可是遇见了什么?” “我们看见了另外三个仙门覆灭的全过程。”容璇玑的牙齿还打着颤,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 白虎幻阵让她们三个女孩子附身到当年北海鲛人族、蓬莱精魅族、博山血族的族人身上,经历了三大仙门的覆灭,因为夜小婉和莲芙手里有鲲骨仙器,故而很快堪破了幻境,但没想到,又进入了另一重幻境之中,经历了昆仑覆灭的全程。要不是莲芙咬紧牙关心里始终念着自家师姐,怕是也没这么快破阵而出。 “也不知师姐和兄长那边都怎么样了。”莲芙看向还存在的两条通道,不无担心的说道,“这幻阵如今看来,难易程度与修为身手毫无关系。本来还以为师姐和夜九哥这一路会是最容易的。可咱们都出来半天了,他们还没有动静。” “你放心吧,”容璇玑搂着莲芙的肩膀安慰道,“茕茕是我们当中身手最好的,遇事也最沉着冷静。夜胜寒虽然冲动些,但我们这一路走来,他最肯听茕茕的话,再说还有盲医与他们一道,一定会平安归来的。至于你家兄长,世家第一公子的名头,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叫的,身边又有一个智计无双的修齐先生在,你就放心吧。” 话虽这么说,容璇玑此时也很担心雪千影和莲英两路。算算时间,自己已经出来一刻钟了,莫雪歌他们出来得更早。而眼前的两条通道毫无动静,很难不让人焦心。 而他们正惦念的莲英一路,此刻十分惊险。绝迹多年的稀世珍宝混元珠意外出现在玄武幻阵之中,恩无忌和修齐两人,正为了混元珠大打出手,眼下,修齐已经身负重伤,眼见就要落败了。 第四十四章 旧梦 恩无忌和修齐为了稀释珍宝混元珠大打出手,而莲英负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全不顾两人死活。 恩无忌和修齐一个错身,修齐没能躲开恩无忌已在收势的剑芒,被划破了脖颈,血溅五步,倒地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 “我,我杀了他?!”恩无忌看着自己剑上和身上的血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是,你杀了他。你为了一件宝物,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莲英在一旁冷冷的开口,全不似平日里的温润。 “我……你,你为何不拦着我?”恩无忌对着莲英咆哮道。 “我为何要拦你?你们两败俱伤,我不就更多了几分获取宝物的胜算么?”莲英冷冷的笑着。 “你!”恩无忌气急,拔剑扑向莲英。 莲英没有拔剑,也不迎战,只是躲闪:“就算你杀了我,带了宝物出去,又能如何?莫氏不会放过你,师姐也不会放过你,就算你得了宝物,也难逃一死!” 恩无忌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莲英说的话十分有理。且不说他杀了修齐、莫雪歌天涯海角必然会找他偿命,莲氏家规铁律,伤害同门者,极刑无赦。就算他拿走了宝物又能怎样? 想到这里,恩无忌突然收了剑招,横剑于自己的脖颈,重重地切了下去。 一道血雾喷涌而出,恩无忌自刎身亡。 莲英的目光没有在恩无忌的尸体上做任何的停留,他走到宝台前,双手捧起混元珠,桀桀笑道:“死得好!你们都死了,这宝物就是我的了。” 说着,莲英高高的举起混元珠,脸上露出狡黠得意的笑容,突然用力将混元珠往地上一摔。绝世至宝顿时四分五裂,碎成了齑粉。 一阵烟雾弥漫开来,莲英用事先准备好的帕子捂住口鼻,猫腰滚地,迅速的将恩无忌和修齐的口鼻也遮住,然后一手抱着一个人,快速掠走,躲开了烟雾。 此前倒地的修齐和恩无忌也恢复如初,快速配合莲英,转移到安全地方之后,三人背靠背结阵对敌,各自拔出佩剑。 只见那一团烟雾渐渐聚拢,重新又合成了混元珠。 而后,强光一闪,三人不得不闭上眼睛,待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了出发时的大厅之中。 莫雪蝶和莲芙兴奋地扑了上来,莲英和恩无忌却横剑已对,五人僵持了好半天,恩无忌先放下了剑,还剑入鞘。 “还以为你们也是幻象。”莲英也收了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妹妹的头,“不错,比我们快。” 莲芙掰着手指笑道:“我们都出来一刻钟了。莫家主比我们还要更快些。” 几人围坐,听莲英讲述了他们破阵的经历。当听到他们说,三人在到达之前,就已经合计好要做戏欺骗幻阵的时候,莫雪歌和容璇玑都拍手称妙。 “果然是世家第一公子和智计无双修先生,你们这一招真是,出乎意料!”容璇玑不住口的称赞着。 “不过,你们究竟是怎么判断出我们到底是幻象还是真人的?”莲芙看到兄长毫发无伤的出来,对破阵的过程就没那么感兴趣了,反而好奇,兄长和恩无忌是如何断定她们是真人的。 “芙妹的眼睛。”恩无忌笑着解释,“芙妹看英儿的眼神,是任何幻象都仿冒不出的。” “啊?是吗?”莲芙疑惑着摸了摸脑袋,她看向莫雪歌等人,他们也都不明白恩无忌的意思。 “小时候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不说,身高也还没什么差别,又经常换着穿衣服,我们师兄弟经常分辨不出他们两个究竟谁是谁。”恩无忌笑道,“但大师姐从来没弄错过。后来我问大师姐,她是怎么分辨的。大师姐说,芙妹平日里特别喜欢模仿英儿的眼神,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很难分辨。但当芙妹看向英儿的时候,眼神就全变了,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后来我细心观察了一番,也记住了这一点点的不同,就再也没把他们认错过。” “骗人!那时候你明明每次都会把我们弄混的!”莲芙皱着眉头挥着拳头,噘着嘴看向恩无忌。 倒是莲英轻轻按下了妹妹的手,笑着说:“他哄你玩的,也只有你会上当。” 莲芙一脸的愤怒和委屈,又带着一点哭笑不得,各种情绪全都杂糅在一起,气得再也不想理会恩无忌了。这副娇憨的模样,反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就差师姐那边了。”闹过笑过,莲英看向仅剩下的一条通道,虽然他很惦记师姐,也有些担心,但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焦急和焦虑。他对师姐有信心,他甚至相信,哪怕他们都无法破阵,师姐也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而此时进入到朱雀幻阵中的夜小楼,遭遇了二十七年人生当中的最大危机。 一进入朱雀幻阵,修正和雪千影就都不见了。夜小楼独自往前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夜阳城内父母的故居。 推开房门,父亲和母亲已经坐在桌旁。母亲更伸手招呼他赶紧净手吃饭。夜小楼看着眼前的一切,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他对父母的容貌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母亲是个凡人,父亲又是自戕,故而两人没有入夜氏祠堂,只有大伯父房间里的一副画像,算是夜一行作为伯父为夜小楼留的一点念想。然而在他看来,也是伯父臆想的成分更多一些——毕竟画上的两个人跟他都不怎么像。 “小楼,快来吃饭了,愣着做什么?”母亲又招呼了一句,还起身亲自为父亲添了饭。 夜小楼悻悻的坐到父母身边,享受这虚假的天伦之乐。 父亲很严肃,但在母亲面前,还是会说一些看似有趣的话。而母亲则不住地给自己夹菜,夹的都是自己爱吃的。母亲说那些菜是她亲手烧的,夜小楼却如同嚼蜡。 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未吃过母亲做得饭菜,没穿过母亲缝制的衣服,没有父亲教导练功,更别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别家的堂兄弟姐妹练功累了,可以扑到母亲怀里撒娇,他只能咬牙挺着。别家的孩子受了委屈,可以找母亲哭诉耍赖,他也只能自己忍着。他也曾想过要与伯父或是姑母去说一说这些。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夜小楼一口一口的吃着饭。听着母亲在耳边唠叨嘱咐,教他练功不要太刻苦,要劳逸结合。教他不要总是绷着脸,要经常笑一笑。甚至还嗔怪父亲,说他平日里太过严肃了,把儿子都吓傻了。父亲听了也不恼,只是笑呵呵的应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完一餐饭,母亲起身要去收拾餐桌,却被夜小楼叫住了。 “父亲,母亲。”夜小楼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又站起身来。 “不管是谁布置了这个幻阵,谢谢你。只是我该走了。” “刚吃完饭,你走哪去?”母亲不解的问道。 父亲也轻轻的敲了敲桌子:“坐下,陪你母亲再说会儿话。” 夜小楼含泪摇了摇头。够了,哪怕是假的,也足够了。 夜小楼转身要走,父亲和母亲都冲上来阻拦,夜小楼虽然内心十分留恋不舍,但还是决定尽快离开。眼前一个极为棘手的幻阵等着自己去破呢,没准雪千影和修正还在等着他去帮忙甚至去解救,自己不能沉湎于虚假的幻象之中,这太不应该了。 夜小楼眼见就要被父亲和母亲拉住,他快步冲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一袭白衣的雪千影赫然就站在眼前。 夜小楼愣了愣,心念一动,回头看去,与家中一模一样的房间不见了,父亲和母亲也都不见了。 夜小楼突然笑了起来,若不是男女有别,他现在真的很想抱一抱雪千影。 “又哭又笑的,中邪了?还认得我是谁吗?”雪千影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脸。 “认识认识,再见到你真好。”夜小楼痴痴的笑了几声。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摇了摇头。心说这人怕不是傻了? 夜小楼定了定心神,“阿正呢?” “在那边。可能是在幻境之中受了点刺激,现在人还有些愣神。”雪千影指着一旁的靠坐在墙角的修正。 “阿正,你看见什么了?怎么这般低落?”夜小楼凑过去,看着修正,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修正摇摇头,没有开口。 进入幻阵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他眼睛好了。 幻境之中,他回到了剖眼之前,回到了去往那座小渔村之前。幻境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然而修正依然选择了将眼睛换给那老妪,选择与师兄留下买路钱,选择与相好的女子断了往来,而后放浪形骸,一边取次花丛流连风月,一边又冷漠抽身赢得薄幸之名。 严格来说,修正才是第一个堪破幻阵的。 “你们都看见了什么?”夜小楼好奇的问道。 修正沉默不语,老半天才开口:“过往。你们呢?” 夜小楼尴尬地笑了笑:“算是一样吧,但稍有不同。你呢?”他又问雪千影。 雪千影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答话。 第四十五章 分赃 刺眼的光芒闪动之后,夜小楼雪千影和修正,也回到了出发时的大厅之中。莲芙夜小婉莫雪蝶见到三人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而雪千影看见大家,有种恍如隔世的微妙感觉。 她在幻境之中,回到了东湖,回到了与雪蕊姬在花船上相依为命的日子。 幻境之中雪蕊姬还没有意外身亡,雪千影重复了在东湖边与雪蕊姬一同生活的六年。日子如流水一般平淡无波,缓缓向前。 刚看到雪蕊姬的时候,雪千影就反应过来这是朱雀幻阵给她构建出来的一场梦静。然而与雪蕊姬相伴的日子实在是太过美好,雪千影相信如果自己不愿脱身,她能在幻境之中与雪蕊姬就这么相依为命过一辈子。 然而一生太过漫长。意外总会来临。那一天,花船上的另一位乐师突然生病,不能应客,雪蕊姬带着自己的琴,替姐妹前去侍宴,雪千影知道她二十三年的生命里,最不愿回忆的事情,终于扑到了眼前。 一个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快拦住她,只要拦住她,你们就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了。这不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吗?” 雪千影却无动于衷。 “明明一直渴求,机会到了眼前,却不肯抓住。你们这些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我不拦她,因为我知道她是假的。”雪千影冷冷的开口,她看着幻境之中乘着小船离去的雪蕊姬,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语气之中也毫无情绪,“既然是假的,那么她是走是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娘亲已经死了,再多的幻境,也掩盖不了真相。” “可你的感情是真的。明明你很不舍,不是吗?”那个声音又道,可语气之中,带了那么一点无奈。 雪千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小姑娘,约么七八岁的身量,头上戴着繁重的金饰,正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 “从你们误入地宫我就关注你们了。看见你们抽签,我还想说你们也太不拿四象幻阵当回事了。没想到,时也运也,竟然就抽了三个油盐不进的到了我的朱雀幻阵之中。唉。白白浪费了我的一番美意。” “你是朱雀?”雪千影又将小姑娘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你应该是朱雀在此布阵之时留下的幻象。” “聪明的小姑娘。”朱雀幻象看着年幼,说话却很老成。也对,即便是按照幻象来计算,这“小姑娘”也有将近一千三百岁了,在她面前,反而雪千影才是真正的小姑娘。 “你为何现身?” “你对前辈说话不能客气一点?这语气张狂得似曾相识,让人讨厌!” 雪千影看着眼前娇嗔的朱雀幻象,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则记载。相传仙尊开鸿蒙分三山四海十六州府,为了守护昆仑,他命四象兽各自在此布下幻阵留下幻象,而后又以他们的存在会扰乱这片天下的秩序为由,将他们生生给赶走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不禁失笑。 “前辈,你现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四象幻阵被你们破了,除了地宫里面的宝物,按照我们之前的赌约,我要再送给你一点别的东西当做奖赏——只是我一时也想不到,该给你点什么,你自己想想,想要些什么?” “谁的赌约?是我有还是人人都有?”雪千影好奇的问道。 “人人都有。只是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至于你呢,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朱雀幻象坦率地答道,“他们的奖赏,一会儿在宝藏洞开的时候,会自动的给到每个人的手里。所以现在,你来挑吧,想要什么呢?” “都有什么呢?”雪千影来了兴致。 “嗯,”小姑娘想了想,“可选的很多呢。比如我可以扩充你的灵海,让你拥有更多的灵力。或者我可以为你洗筋伐髓,你不是一直很羡慕翼族可以御风而行吗,我可以帮你实现。你也可以挑选一些宝物,比如能够随时看到你母亲的幻灵珠,或者只能够使用一次但可以抵御致命一击的宝物等等。还可以考虑选择一件仙器,比如历任昆仑仙主使用过的仙剑。还有啊,”小姑娘挠了挠头,“你可以选择一些术法,失传了的那些也可以。还有……” 提到术法,雪千影突然来了兴趣,她此前翻看的莲氏保管的溯回术并不完整,只有半本残卷,虽然她也练成了,但灵力消耗实在太大,而且有些物主不愿提及的片段,她也会看不清甚至完全看不见。 于是,雪千影提出想要学习完整的溯回术。小姑娘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让雪千影站在她面前,伸手按在雪千影的头顶。雪千影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是有本书直接在她眼前展开,那书里的内容,就直接跑进了她的脑子里。 “好了!”大约只有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小姑娘就松开了手。“既然四阵同时被你们破去了,想必这地宫里面的宝物是要被搬空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我要回归本体,去找我的朋友们了。小姑娘,咱们后会无期了。” “等一下。”雪千影叫住了朱雀的幻象,却见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你知道了那些又有什么用呢?小姑娘,看起来豁达并不是真正的豁达,时日久了你会有心魔的。” 雪千影垂眸不语,像个小女孩似的咬了咬嘴唇。她并没有被所谓的奖励迷惑,她发觉朱雀幻象对她异常了解,她想知道为什么。 “罢了罢了。你是雪靥选定之人,你想知道的她会亲自告诉你。小姑娘,祝你好运。” 朱雀仿佛知道她的疑问,但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一切推给了雪靥,之后身影彻底消散不见了。而雪千影面前出现的,恰好是彼时夺门而出的夜小楼。 四组人重新聚齐,热热闹闹的各自讲述破阵的经历。唯独雪千影这一组都没有说话。 不过雪千影没有隐瞒自己在朱雀幻阵之中得到额外奖赏的事情。也告诉大家每个人都有额外的奖励,只是不像自己这般能够挑选而已。 而共同经历了生死的年轻人们,也只有羡慕,并不嫉妒。说到底,就算是按照修为排序、出力多寡而论,雪千影得到的奖励比其他人好,他们也认为很公平。 四条通道全部关闭。容璇玑此前占卜的生门位置,墙壁洞开。十一道灵光闪现,直接注入了其他人的头顶,而光芒闪过,一众年轻人来不及查看自身到底得到了什么样的额外奖励,眼前一座巨大的藏宝阁洞开在众人面前,正在等着一众年轻人去搜刮掠夺。 “我的天啊!”几个女孩子不由得都尖叫起来,便是此行不以寻宝为目的的容璇玑和雪千影,也被眼前的影响惊呆了。 “我应该丢掉所有的装备,只带乾坤袋来的!”泽世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呆呆的说了一句。 若是往常,泽世先如此必然引得众人大笑。然而此时却没有人笑话他,甚至大家还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终于明白为何云中城如此令各大世家趋之若鹜了。这哪里是藏宝阁,这简直就是一做宝山啊!”容璇玑比量着藏宝架的高度和自己的身高,由衷的感慨道。 “咱们要将这里搬空吗?”恩无忌看了看这巨大的宝山,继而又道,“咱们能把这里搬空吗?” “要是一窝蜂的进去拿,万一抢起来就难看了。可若是一件一件分,再给咱们十天也分不完啊。”莫雪歌感慨了一句,拉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坐了下来,商量着如何分配这庞大的宝库。 现在这十二人里,莫氏有四个人,莲氏如果算上恩无忌也有四个人,夜氏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夜小楼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修为又高。容璇玑事先声明了自己此行不代表家族,但一路走来也出力颇多,还有一个泽世先,虽然势单力孤,但作为泽氏的小公子,如果传出分配宝物的时候对他不公平,也足够几家长辈脸上难看的了。 “这么多宝物,若是清点一番,需要多久?”夜小楼话一出口,就收获了来自雪千影和莫雪歌的两记白眼。 “云齐天士难道还要登记造册做成功劳簿不成?”莫雪歌揶揄了一句,看向雪千影,“我听你的,你拿个主意。” 夜小楼也频频点头:“我也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雪千影挠了挠头:“怎么就听我的了?我也很为难啊!” 莫雪歌和夜小楼对视一眼,低声道:“好歹算是你家地盘,主人说了算,难道不是正理?” 雪千影一拍脑门,这个误会有点大,偏偏她还解释不清。 “你们看他们三个,有没有坐地分赃的架势?”容璇玑和莲芙在宝物里面转了一圈,又出来,看见雪千影三人席地围坐,笑着打趣。 “你们拿个章程出来,不管怎么样我都举双手赞同。”泽世先撅着嘴,仰着头,还在探看这巨大的宝藏,“咱们到达云中城破解四象幻阵这事瞒不住,很快各大小世家都会知道的。到时候别人问起来,我就说是跟着你们闭着眼睛走了一路,白白混了一份功劳,你们不嫌弃我,还分了我不少好东西,堵住他们的嘴,省得他们问东问西,我答不出来还显得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第四十六章 宝山 泽世先的话逗笑了所有人。但也正是因为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化解了莫雪歌此前的顾虑。雪千影想了想,又亲自钻进宝藏里游走了一番,最终决定按照架子的数量大家平分——至于架子上的宝物数量多少价值多寡,就全看运气了。 修齐提出,若是有不可心的,能不能私下交换——方才他看中了一张古琴,品相上乘,若是落入莫氏以外的人手中,他必然要不甘心的。 “既是私下交换,哪个有空管你?”容璇玑丢给他一记白眼,“茕茕为人最是公允,你要是不放心去找她作见证就好了——如果她有空理你的话。” 修齐听了舒朗一笑。 雪千影清点出一共一百二十个藏宝架,不多不少,每人十个。 可是,宝物多了也让人惆怅,因为大家随身携带的乾坤袋,不够用了。 “来来来!”容璇玑兴奋地叫道,“你们每人拿一件宝物来跟我换!我这里有一整层的天星木!” 一众年轻人都兴奋地围了过去。天星木是制作乾坤袋的材料。将天星木剖成细丝,或刺绣于锦囊之上,或拧成细绳束缚锦囊,便可以制成能够容纳一人出行十来天的全部装备和衣服首饰兵器的乾坤袋。容璇玑说她发现了一整层的天星木,算是解决了如何将宝山搬空的问题。 众人又各自拿了一些宝物来找莫雪蝶,请她赶紧缝制一些锦囊,小蝶拜托姐姐和修氏兄弟帮忙收整分配给自己的宝物,专心致志为大家制作了数百个锦囊。后来夜小婉和容璇玑、莲芙也来帮她打下手,十几个年轻人如是忙活了三天三夜,总算将昆仑地宫中巨大的藏宝阁给搬空了。 “有种吃得走不动路了的感觉!”泽世先憨憨地笑着。 泽世先的比喻太过贴切,大家听了,都笑出声来。 藏宝架被清空,原本被遮挡在后面的通道显现出来。众人沿着通道一路行走,走了约么两个时辰,终于离开地宫。来到了地面之上。 久违的阳光洒在身上,刺痛眼睛,众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享受阳光,一阵狂风夹杂着血色的沙砾席卷而来,几人连忙以手遮面。夜小楼和莲英甚至为了谨慎起见,已经拔剑出鞘。幸好这阵风只刮了这么一阵,沙砾落下,几个人拍打清理了衣袍,抬头看去,原来众人已经置身于一片空旷荒凉的广场之上。 视线穿过广场,雄伟的建筑遗迹就在眼前,正是了雪千影此行的目的地,昆仑神殿。 泽世先跃跃欲试,拔腿就往前走,被莲英拦下。 “神殿内是什么情况咱们都不知道。虽然这三日一直在整理搬运宝物,但大家也都有些疲累,再加上破去四象幻阵很多人身上也带了伤。不如我们休息一下,再进入神殿。”容璇玑也不赞同即刻进入神殿之中。 “我也是这么想的。”雪千影又跟大家商议,大家冷静下来之后,也都同意停下来修整。 已经到了神殿之外,再加上之前搜刮宝物太过恣意,众人都放松了警惕,各自找了避风的地方休息,连个值守的人都忘了安排。 莲芙和容璇玑靠在一起,枕着夜小婉的腿,不多时三人都沉沉睡去。夜小婉靠着莫雪蝶,莫雪蝶靠着莫雪歌,也都睡着了。泽世先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直接倒地大睡。莲英和恩无忌刚开始还强打着精神,硬拉着修齐修正兄弟聊天,结果聊着聊着渐渐也没了声音。一行人里还算清醒的竟然就只剩下了夜小楼和雪千影。 “你不困么?”雪千影问夜小楼。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手里正用刻刀雕琢着什么,“我比他们动作快,一天多的时间就整理好了宝物,剩下的时间都用来休息了,现在完全不累。”他抬头看了雪千影一眼,“你要不要去睡一会?” 雪千影摇了摇头:“我也不困。” “你的伤怎么样了?”夜小楼抬头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微微一愣,自己在来昆仑之前负了伤,但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莲英莲芙都不知道。夜小楼是怎么知道的? “落入地宫的时候,你是右手撑伞的——我记得以前都是左手来着,细想这一路走来,能够让你受伤的也就只可能是巨树那里了。” 雪千影耸耸肩,也不想解释:“不是受了伤,而是之前的伤口崩开了,不过还好,血止住了,也上了药。”说着,她坐在夜小楼身边,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想了想,自己也取出惯用的刻刀,拿出一块半尺见方的鲲骨,细细的雕刻起来。 “还是不要大意,最好找修正看看——我闲暇之时愿意做些木雕打发时间,你这是要做什么?” “璇玑用来卜卦的龟壳年初的时候不小心碎了,现在以手为盅卜卦十分不便,故而想做一个送给她。”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都说这鲲骨珍贵难得,可我怎么觉得比昆仑的石头还多——今天送给这个一把刀,明天送给那个一支筚篥,”夜小楼越说越觉得好笑,“感情你手里的鲲骨是一座矿脉?你也忒大方了。” 听他这么说,雪千影也笑了:“整个北海都是我的,自然所有的鲲骨也都是我的,你说我有多少?你家矿脉还有开采殆尽的一天,鲲骨之于我,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这么多!”夜小楼睁大了眼睛,惊讶得嘴巴可以塞进一个整个鸡蛋。 “北海是鲛人族的地盘,可大鲲是鲛人族的天敌。近数百年来,北海的气候越来越恶劣,虽不利于鲛人族生存,但大鲲的数量却越来越多,鲛人族因此濒临灭绝。”雪千影手中不停,语气却十分唏嘘,“那年我赴北海猎鲲,恰好遇到了鲛人族的后人,向我讲述了前因后果,鼓励我多多猎杀大鲲,更将整个北海托付与我,希望我能为鲛人族争取一线生机。要不是北海气候太过恶劣凶险,我甚至想过像昆仑一样,将整个北海开放给世家子弟用以试炼——只是这北海又与昆仑不同。昆仑遍地都是宝物,而北海只有鲲骨和珊瑚两样算得上是至宝。鲲骨自身能够承受的灵力没有上限,伤人又药石无用,流传太广未必是好事。” 夜小楼也很赞同雪千影所说,鲲骨流传太广未必是好事。这几日在昆仑试炼,他曾经用过雪千影送给他的筚篥对敌,杀伤力实在是太过可观,对战昆仑里面凶禽猛兽另当别论,可拿来打人,总归是有些胜之不武。 “那你还送给我们?”夜小楼想了想,又问道。 “正因为是你们才送的。” 夜小楼嘿嘿一笑:“你倒是信得过我们。” “婉婉修为不高,并非资质不够,而是一直没有找到适合她修习的诀窍,有了强兵助战,假以时日,或许修为更胜你我也未可知。至于你和阿横还有璇玑,两个少家主一个家主,倘若需要你们出手,若不是切磋比试,就是与人搏命的大事,有几件特殊的仙器也不算什么。”雪千影手中的鲲骨,已经出现了龟壳的雏形,她将它掂量在手里,试了试大小觉得合适,便开始掏空。 “说得也是。”夜小楼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理。“不过,你也当真让我佩服。寻常人得了这么多鲲骨,恨不得把整个家族都武装起来,可你呢,只不过是给阿英和阿芙一人做了一把匕首而已,易地而处,我是做不到的。想来,这就是伯父常常夸赞的莲氏风骨吧。” “总觉得你这话不像是在夸我——其实我也有私心。神兵利器固然难得,可也不是绝无仅有。若是对战之时,只依靠外物,时间一长,对修为对心性都没有好处。就算是你,也不会每次出手都会亮出破立,对吧?” 夜小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可又有了疑问:“可你为什么有事没事都要打着你的伞呢?” 雪千影笑得裂开了嘴:“因为这样能够避免很多麻烦呀——别人看见了我的伞,就知道是我本人,无论想做什么都会好好掂量掂量轻重。” “不战而屈人之兵!兵法之上上也。”夜小楼既赞赏又好笑地点了点头,“看来以后我也应该把破立挂在腰上以为震慑——不过,这两头的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无常元君还真是狡猾啊。”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忙活手里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约么过去一个时辰,雪千影手里的鲲骨盅已经做好了,她先是将整个鲲骨盅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将手指伸到里面,轻轻的抚摸查看,并没有发现不光滑的地方,这才放心地收起了刻刀。 “这上面再加一些花纹,就足以乱真了。”夜小楼朝她手里瞥了一眼,建议道。 “你怎么不说再涂一点绿漆?”雪千影翻了个白眼。 “好主意——毕竟鲲骨太招摇了。”夜小楼也收起手里的刻刀,把一个用银杏木雕成的笔架托在雪千影的面前,“这形状好不好看?” “嗯,不止形状好看,木质的纹理走势也很像真正的叶片。”雪千影接过小小的笔架,那是由两枚银杏叶交叠而成的形状,留出了三个放笔的位置,精巧又美观。 “送给你吧。”夜小楼笑着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你送了我那么好的筚篥,这个就算是还礼了。虽然不贵重,好歹是我的心意。” “好!”雪千影爽快地收下了,更大大夸赞了一番夜小楼的手艺,之后小心的将笔架收藏在一个单独的锦囊之中,而后收入了乾坤袋。 “无常元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竟然会对一个小小的木雕这么上心,如此看来,我的手艺真是不错。”夜小楼有些自得。 雪千影笑着恭维他:“是是是,手艺很好,都快赶上造器大师玉无尤了!” “哈哈,比起他老人家自然还是差得远呢。”夜小楼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过他老人家要是能听见你这么夸我就好了,没准一高兴,再多传授我几招呢。” 玉无尤是天下闻名造器大师,无论是雕铸凿织染,还是金玉木铁缎,只要经他手点拨,都能呈现出巧夺天工之姿。传闻他曾为泽氏打造了一幅飞针九绣的大屏风,映月观之,竟有仙人游走其上,翩然起舞,堪称稀世珍品。 第四十七章 东风 听夜小楼的意思,是曾经受教于玉无尤的。雪千影微微有些诧异,玉无尤老先生手段高明,可性格也堪称奇诡,从来不收弟子,在造器之时,身边连个打下手的侍从都不许有,夜小楼竟然能入他的眼,也算是奇事一桩。 “那年老人家来我玄州,为一对春瓶寻一对玄玉架子。父亲怕旁人怠慢了老人家,便特意将我从外面叫回来,陪伴老人家下矿寻找合适的材料。我与老人家朝夕相处半月有余,他时常见我做木雕,但从未指点过什么。直到老人家离开玄州之时,才点拨了我几句话——便是这几句,让我受益到如今。” “原来如此。”雪千影抬手拔下头上那支千羽纹的荷苞簪,递给夜小楼,“娘亲说过,这支发簪就是出自玉无尤大师之手,我一直想当面谢过大师馈赠,可惜老人家不是闭关造物,就是游走天下寻找材料,我又不敢贸然上门,竟然一直未能得见。” “这简单。老人家每年都会来玄州寻一些适合雕琢的玄玉毛料,等他再来,我传书给你,你过来串门,自然就见到了。”说着,夜小楼顺手将发簪插在了雪千影的头上。感觉自己没插正,又仔细调整了一番,这才放下手。 可等他放下手,对上雪千影的眼睛,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 “那个,我……” “无妨……” 两人正尴尬着,一旁莫雪歌突然轻轻叫道:“茕茕,快来帮我个忙。” 雪千影连忙过去查看。原来莫雪歌的胳膊被莫雪蝶给靠麻了,她自己不敢动,怕吵醒了妹妹,便只能叫人过来帮忙。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找了身衣裳卷成一卷,替代莫雪歌的手臂,然后帮着她把胳膊挪出来,扶着她站起来,活动活动走动走动,好半天才缓过来。 “小蝶看着纤细,这靠久了还真是吃不消。”莫雪歌爱怜地看着熟睡的妹妹,实在不忍心吵醒她,便拉着雪千影又回到了夜小楼这边。 “你们都不累么?”莫雪歌看着精精神神的两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在梦里就听见有人说笑,心里还想着到底是哪个不吃不睡这么多日还能这么精神,一定是做梦。没想到,你们两个还真精神。” “你们都睡了,总要有人防备警戒以防万一。”夜小楼随口找了个借口,雪千影也附和地跟着点头。 莫雪歌笑着摇摇头,瞥见雪千影手里的鲲骨盅:“你这是要给璇玑的——什么人!”莫雪歌话没说完,突然低喝一声,手中灵光一闪,连环已经出鞘,指着雪千影和夜小楼身后的一个小沙丘。 雪千影和夜小楼也连忙转身,各自仙器已然在手,死死的盯着那个小沙丘,可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三人各自对视一眼,雪千影留在原地守护身后还在熟睡的人以防万一,莫雪歌和夜小楼从左右两侧缓缓向前包抄,慢慢绕到沙丘后,只见一白衣男子,蜷缩在沙丘后面,神志不太清楚,衣袍染血,看起来受伤不轻。 “这应该是前来试炼的世家子弟吧。可这服色有些眼生。”夜小楼见状,收了破立,连忙过去把人搀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输送灵力顺了顺气。人虽然没有转醒,但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他是陈氏的门客,好像是姓冷,我有印象。”冷月寒曾经代表陈飒给各个世家送过东西,当时莫雪歌看在陈氏的面子上亲自见过她。 莫雪歌凑过来查看了冷月寒的伤势,摸了摸冷月寒的脉门,起身回头看了看,“茕茕,帮我把阿正叫过来。” 雪千影收了伞,走到修正身边,轻轻将他唤醒,帮他挪开了修齐的胳膊,扶着他来到沙丘后面。 “这不是冷先生么?”雪千影也认出了冷月寒,她看着冷月寒,又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或者尸体。雪千影觉得很奇怪,但所有的疑问在冷月寒醒来之前,都无法知晓答案。 修正为冷月寒诊过脉,强行掰开嘴巴塞进去两颗药丸,又为她施针。不多时,冷月寒咳嗽两声,睁开了眼睛。 “冷先生,现在可能讲话了?”莫雪歌笑着问她。 冷月寒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向修正行礼致谢,又对莫雪歌和夜小楼行礼问候。 “冷先生就不要客套了。这到底是什么回事?”莫雪歌扶她坐下。 “我和十几名陈氏子弟,保护大公子,一路朝着云中城的方向赶来,一路上也遇见了一些麻烦,但我们人多,路又熟,所幸有惊无险。”冷月寒声音不疾不徐,不骄不躁,“走到一处岔路,与地图上的标记相差很大,大公子派我前去探路,没想到我误入一处传送法阵——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冷月寒低头看着自己沾了血污的白色锦袍,又摇头解释道,“我之前是受了些伤,但都十分轻微,这些大多不是我的血。只是一路走来比较紧急,没来得及换衣裳。” 雪千影在周围晃了一圈回来,正好听见冷月寒的话,冷不防的问道:“冷先生与陈大公子分开,是试炼的第几天?” 冷月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雪千影,连忙起身行礼。雪千影示意她身体还很虚弱,不要太多虚礼,又问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冷月寒这才答道:“我们进昆仑不是才半天么?”她看了看几人的脸色,迟疑地问,“我是不是昏迷了很久?现在是试炼第几天了?” 当夜小楼告诉她,现在已经是试炼第八天下午的时候,冷月寒张大了嘴巴,愣了好半天,这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足足睡了七天半?” 一旁的莫雪歌和夜小楼也觉得不可置信,倒是修正开口问道:“冷先生体内灵海空虚,灵力匮乏,身体也很疲惫,在误入传送法阵之前,是不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冷月寒略微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们遭遇了截杀,那伙人无论是服色还是功法都看不出来历,我们恶战了一阵,他们杀了陈氏几个子弟,也留下了几条性命,见截杀不成,就退走了。我们修整了一阵,接着就是刚才所说,遇到岔路。”冷月寒悠悠的叹了口气,看着渐渐沉默的几个年轻人,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们遇见大公子了?他怎么样,还好吗?” 莫雪歌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又看向雪千影。雪千影耸了耸肩,示意让他们开口。 “我们路上与陈彩交过一次手。”夜小楼不客气的说道。 “什么?”冷月寒跳了起来,“大公子他……我明明劝过他,家主也告诫过他……”冷月寒气得原地踱步,她偷偷瞟了一眼雪千影,“结……结果怎样?” “陈彩带人伏杀我们。我们几个当时不知道是他,只当是不开眼想要打劫的别家子弟,出手也没有留情。”莫雪歌抢先开口,更示意夜小楼不要说话。 毕竟陈彩没有死在他们手上,犯不上费心解释。而且他们不害怕陈氏纠缠,又是陈彩设伏在先,眼下只是面对一个陈氏的门客,不如先含糊过去,留着精神,等闹到陈飒面前再说。 “那我家大公子他……”冷月寒叹了口气,看似对陈彩的死活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带着两个人逃走了。”莫雪歌冷冷的说,“看清楚是他之后,我们就收手了,没有伤到他。”莫雪歌略过了曾经发现陈彩尸体的事情不提,“之后我们就一路来到了云中城,跌入了地宫之中,之后就见到了冷先生你。” “原来是这样。”冷月寒略微放下心来,嘴角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转瞬而逝,“几位现在是要去往神殿吗?” 莫雪歌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月寒有个不情之请。”冷月寒略带歉意的环顾四周,“既然我已经来到了神殿前,也想进去看一看好让此行没有遗憾。但月寒修为不高,不敢单独进入神殿,既然小三圣在此,不知能否让月寒借一借东风,入神殿一观?” 莫雪歌有些迟疑,她看向雪千影。见雪千影轻轻的点了点头,便笑着答应下来。 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莫雪歌将雪千影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你的身份,带一个不知根底的人进入神殿,真的不要紧吗?” 雪千影轻轻勾唇:“陈氏早就怀疑我了,在外面下功夫的机会远比在昆仑遗墟之内多得多,犯不上都这么大圈子派个眼线过来盯着我。再说,就算我们不带冷月寒,不是还有泽世先吗?防是防不住的。” “泽世先这人还算通透豁达,为人也算值得一交。自然不同。” “早晚都要知道的。”雪千影轻轻叹了口气,“娘亲离世之前,从不曾提过要我为她为昆仑复仇。我也一直想着,只要陈氏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就当那些事与我无关。可你看眼下这情形——既然已经不能两两相安,早点揭出来,未尝不是好事。” “我知你心中自有谋算,也就放心了。”莫雪歌淡淡一笑,“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要吝惜开口。” 第四十八章 不配 约么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已经西垂,阳光也没有那么刺眼。大家纷纷转醒,短暂的休息之后果然都精神起来。雪千影叫上容璇玑和修齐、莲英三人,商量接下来进入神殿的策略。莫雪歌向大家引荐了冷月寒。而冷月寒本身见识广又风趣,很快就和大家聊成一片。莫雪歌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个陈氏门客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便踱到雪千影几人身边,就见容璇玑正对几人解释:“雁图匣当中并没有关于神殿的舆图记载。而我容氏曾有先辈来到过昆仑神殿,之后按照记忆,画了一张草图,但也只有不足一成。”容璇玑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 雪千影知道她所说的先辈指的就是容太初。而当初雪靥在昆仑神殿接见他之后,就将他打发到雪蕊姬所在的药园去了。故而容太初能记下一成左右,已经十分难得了。 “所以对我们来说,一切还都是未知的,得咱们自己慢慢探索才行。”容璇玑丢开手中的树枝,看着几人。 雪千影背着手,望向眼前庞大的建筑。昆仑一场浩劫,对神殿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的损坏,至少外表看起来,与他们一路走来经历的各种残垣断壁全然不同。昆仑神殿一如传说之中的雄伟圣洁,散发着神的光芒。 这片天下一千多年以来,仙门、仙修、凡人泾渭分明,甚至很多凡人和仙修会将四大仙门认定是上天降下的神明,他们喜欢聚居在四仙门附近,沐浴他们的光芒,仰仗他们的庇佑。又因为北海气候恶劣,博山和蓬莱都是海岛远离内陆,故而地处西南藏身于崇山峻岭之间的昆仑,就更受世人推崇了。之前他们宿营的繁花城,仅仅算是规模很小的一处城池,而繁花城外,还有大大小小数十座仙修和凡人聚居的城池和村镇,这些人都是冲着昆仑冲着翼族而来。而在昆仑覆灭之后,这些城池和村镇也无一例外,全都荒废了。 “师姐在想什么?”莲英见她望着神殿的方向出神,轻声问道。 “我在想,强悍庞大如翼族这般,到底也抗不过卑污的人心——说到底,这世间最可怕最反复无常的不是天也不是道。”莲英知道一些昆仑覆灭的真相,雪千影对着师弟伤怀自然也无须顾忌。 “而是人。”莲英听了也跟着感慨。 “你们就别感春悲秋了。先研究一下,咱们怎么进去才能确保安全以防万一,才是正经的。”容璇玑飞来一记白眼。 “还能怎么进去,自然是走进去了。”一旁修齐笑着替雪千影和莲英解围,又按下容璇玑的怒意,“只是咱们人多,分成小队容易走散,很难保证安全。但大队一起行进,又容易前后左右难以支应。故而这行进的队形,还需要好生斟酌才是。” “史籍有载,昔年万天山一战,仙尊携弟子十二人,摆出过一个六棱霜花的阵型。”莫雪歌想了想,捡回了容璇玑丢开的树枝,在地上画着,“这个阵型,需要正前方有两人突进,最后方有两人殿后收尾,左右四人,护卫中腰,同时前两人策应突进,后两人策应收尾。”莫雪歌一边画一边讲解,“最后还需正中一人作为阵眼,以不变应万变。这个阵型最大的好处,就是中腰四人不需要出力太多,仅需要全力维持阵型不乱不散即可。”莫雪歌画完也讲完,站起身来看向众人,“小蝶、婉婉、阿正还有冷先生,四人刚好可以作为中腰。阿齐虽然也只在通脉境,但经验丰富,可做策应,这样既能保证咱们行进的速度,又能最大限度的确保安全。” 雪千影和容璇玑都认为莫雪歌的想法不错,修齐和莲英也很赞同。于是将大家全都叫过来,莫雪歌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讲解了一遍。众人也都表示这个阵法很稳妥。 冷月寒道:“月寒修为虽然不高,但自诩战力尚可,也有经验,若有必要,也可与修大公子交换位置。” “能多一个战力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莫雪歌笑道,“不过神殿之中究竟如何,现在一切皆属未知。冷先生暂且保存实力,需要你出战之时,我们也不会客气的。” 冷月寒笑着应下。而莫雪歌自然有她的考量。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冷月寒,她始终不能全无芥蒂,只能暂且将他放在最无关紧要的位置上,才能放心。 一行十三人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冷月寒也接机换下了沾血的衣裳。雪千影不再托大,换下了裙装,换了劲装,一身雪青滚边的雪白剑袖锦袍,配了雪青色的长裤,脚下也换回了狼皮短靴。风月伞挂在身后,手臂上的无常已经凝出了弓弦,随时可以十箭连发。 这边夜小楼莫雪歌等人,也都是将佩剑拿在手里或者挂在腰间,氛围全然不似此前的轻松惬意。 只有修正,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一副好整以暇的散漫态度。 “诶?你们不要误会,阿正惯用的仙器就是手中这把玳瑁金漆折扇,这一路上披荆斩棘,也是十分得力呢。”莲英看着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向修正手里的扇子,连忙开口替他解释。 夜小楼摇摇头:“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夜九哥是不是也觉得这扇子有几分眼熟,却又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泽世先道,“我早就想说这个,就是一直没机会开口。” 修齐笑道:“修氏历代先祖都是用折扇的。我幼时入门用的也是扇子。只是后来修氏灭族,我受族中长辈之托继承了族中遗物,又受教于义母莫夫人,这才改用剑。”他看着泽世先,双眸清澈,没有一丝悲喜,但语气仍旧和善,“夜氏泽氏都是大世家,若是有人收藏了几把当年修氏的扇子,倒也不算奇怪。” “原来是这样。”泽世先皱着眉,又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通透,便暂时按下心思,全心为进入昆仑神殿做准备。 他们的对话,周遭众人也全都听见了。雪千影瞧见夜小楼与莫雪歌相视一笑,也看向莫雪歌,眼神之中充满了疑问。莫雪歌凑近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母亲一直怀疑修氏灭族与泽氏有关,但始终没有找到证据。所以……” 雪千影点点头,又看向修齐,只听莫雪歌在耳边笑道:“阿齐是最拎得清的人。就算真与泽氏有关,那时候阿先还没有出生,阿齐是不会跟他为难的。” 雪千影也笑了,她倒不是担心修齐或者泽世先,她只是不想让此行再添什么变数。 收拾妥当之后,众人结阵出发。雪千影和夜小楼作为突进,莲英莲芙作为收尾,容璇玑和泽世先为前左右策应,修齐和恩无忌为后左右策应,夜小婉、莫雪蝶、修正和冷月寒各自占据了中腰的位置,而莫雪歌对这个阵型最为熟悉,自然亲自作为阵眼。六棱霜花成阵,众人打起精神,迈上了自昆仑废弃之后,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踏上的神殿石阶。 “这石阶,怎么感觉是软的?”容璇玑上了两阶,有些迟疑。 “传闻昆仑神殿所用的材料,是以失传已久的比例,将青铜、丽金、玄铁伴生的银矿和陨铁融合重铸,形成金砖,而后再累积构建,最终建成了这庞大的神殿。”冷月寒在她身边开口解释,声音不大,但在场的十几人也都能听得很清楚,“这种金砖触感温润如昆玉,冬暖夏凉。在下不才,曾经尝试复制多次,但都失败了。” “原来如此。那就算咱们进不去神殿,挖几块金砖回去,也算不虚此行?”泽世先笑着说道。 “数数你鼓鼓囊囊的乾坤袋,你已经是不虚此行啦!”他身后的恩无忌笑着揶揄他。 “也对,这金砖再名贵难得,也比不上整个昆仑地宫啊。”泽世先提起地宫中的宝物,很是自得意满。 “你们进去了地宫?”冷月寒倒是显得有些惊讶,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打量着众人,不禁摇头笑道,“后生真是可畏。当年我随陈家主,带着数百人进入昆仑,也没摸到地宫的门。没想到……果然机缘二字,可遇不可求。” “这么说,冷先生曾经来过这里?”莫雪歌不愿冷月寒在地宫的问题上过多关注,便主动岔开了话题。 冷月寒点点头:“月寒在陈氏做门客的日子不算短了,随陈家主进来过两次。一次是遇到了兽群,不得已只能退走。另一次走到了云中城边缘,但进城之后遭遇了地动山摇,为了避险,只能再次避走。两次皆是无功而返毫无所获。” “看来不是先生机缘不够,而是陈氏运气不佳!”泽世先口无遮拦,“我们也遇见了地动山摇,但刚好就掉进地宫之中了。” 冷月寒呵呵笑着:“那是小公子心善,所以运气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我们这些为人走狗,还有那些满肚子心机算计的,自然不配。” 第四十九章 神殿 冷月寒这句话实在值得玩味,看似自嘲,但细品却是在挖苦陈氏。作为效命多年的门客,如此言语实在是不妥。 冷月寒声音不大,但他身边的几人还是都听清了他的话。单纯良善如泽世先只觉得是冷月寒是感慨自己运气不够好而已。但心思深沉如莫雪歌几人,都将这番话在肚子里多转了几圈。 雪千影听了也皱了皱眉,与她左后方的容璇玑对视一眼。容璇玑则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多想,哪怕冷月寒是代主家前来试探,只要雪千影一如常态,陈氏终究无可奈何。 雪千影会意,继续向前走去。只听身后几人还在继续说着话。 “先生不要妄自菲薄。此番你的运气就很好,被传送法阵直接传送到神殿门口。比我们几个要在地宫里面挣扎一番,显然更幸运些。”泽世先安慰道。 “若说运气好,那也是遇见了几位运气才叫好。若是遇见了旁人,怕是唯恐月寒抢功,会将我杀人灭口呢。就算是旁人不忍伤我性命,也未必会好心救治。”冷月寒一双桃花眼,仿佛看尽了世态炎凉,对世间万物,都显得有几分悲观和不信任。 “冷先生时常独自在外行走吧?”莫雪歌越听越觉得冷月寒不太对劲,便主动开口套话。 “是啊,为家主办事,少不得要经常出去走动。”冷月寒微微一笑,收起了眼中的悲凉意味。 “难怪。”莫雪歌看向泽世先,“小公子若是也经常独自出门,也会对世人生出几分提防之心的。你看无常元君,看人看事就经常与咱们不一样。” 泽世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以后我也要时常出门去历练一番了。” “泽家主和乔夫人才舍不得你呢。”莫雪歌笑道。 泽世先双眸之中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也露出了笑容:“确是如此。此番昆仑试炼,也是听闻能与小三圣同行,父亲和长兄才允许我脱离族人保护独自上路。” 众人说笑着一路前行,走了约么一刻钟,眼前豁然开朗。昆仑神殿的一重大殿,完整的展现在眼前。 “这里好空旷,什么都没有。”修正双目已盲,自然看不到东西,平日里皆是以灵力视物,勉强看个轮廓。可他这点经验,到了这黑漆漆空荡荡的大殿里,反而格外好用,不多时便已将整个大殿、哪怕是视线不能及之处都看了通透。 “这里应该就是丰神殿了。”雪千影放下无常,一直戒备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按雪蕊姬记忆之中所展现的场景来看,昆仑神殿共有四重正殿,左右各两处偏殿,外围还有一些已经沦为废墟的配殿。四重正殿依次为丰神殿、仰神殿、祝神殿和敬神殿。其中丰神殿为昆仑庆典和会见贵客所用,仰神殿为主要用作大规模祭祀,祝神殿主要用作中小规模的祭祀和摆放神位,敬神殿为昆仑仙主会客和处理日常事务所用,也是昆仑仙主起居之所。四处偏殿,左侧为通心、平心两阁,前者算是客房,后者为昆仑仙侍——也就是照料仙主日常起居的侍从居住,右侧对应为摘星、荡月两阁,是昆仑翼族众长老的居所——雪蕊姬平日里除了游历凡间便是照料药圃,但荡月阁里也有她一处居所。 按照朱雀幻象所说,如果雪靥的残识真的在等着她的到来,那么最有可能的所在,就是敬神殿,或是荡月阁。 从回忆之中缓过神来,雪千影听见莫雪歌正在为大家介绍丰神殿,而眼见现下没有危险,她便招呼大家可以自行走动查看一番,更约定一刻钟之后回到原地汇合。 莫雪歌则更为细心,要求莫雪蝶等几个修为不够高的,万勿独自行动,而大家也都乐于结伴,倒是让莫雪歌少了些许的忧虑。终于能暂时放下心思,带着妹妹四处转转了。 丰神殿很大,前后近百尺,左右约么五六百尺,而且一根柱子都没有。喜欢研究建筑的修齐,盯着穹顶看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也没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建成的。只能取来纸笔,匆匆画成草图。而修正对建筑没什么兴趣,走了没几步就觉得没意思了,早早返回汇合地点,盘膝坐在地上,等待其他人的归来。 泽世先还真想撬出来一块金砖看看,冷月寒也很感兴趣,两人合力,各自拿着宝剑,端详了好半天,却沮丧地发现,丰神殿内的地砖之间根本没有缝隙,就连最薄的剑也无法插进去,更别说将整块金砖挖出来。两人都十分丧气,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其他人也是转了一圈,觉得空旷的大殿没什么可看,都提前回来了。只有夜小楼和夜小婉,是卡着约定的时间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夜小婉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荷包。 “你们兄妹找到什么宝贝了?”泽世先凑了过去。 “想办法弄了一些金砖的碎末,打算带回去给矿师们研究一下。”夜小婉笑着回答。 “你们竟然能把金砖弄碎!”泽世先来了精神,“怎么做到的?我刚才试了好多办法,这金砖刀枪不入的!” 夜小婉耸肩笑道:“那边,有一块被震碎了的金砖,有少许的碎末,被我们发现了。”见泽世先拔腿就要往她指的方向跑,夜小婉赶紧拉住他,“就那么一定点,指甲大的一小块,都在这里了,你就算是现在跑过去,也没有了啊。” 泽世先撅起嘴,看着夜小婉。 夜小婉忍俊不禁,在征得了九哥的同意之后,答应将他们收集的碎末分给泽世先一点点。 “冷先生冷先生,你方才说你精通炼金之术?等金砖碎末到手,我分你一半,你若是研究出配方,可不要忘了我!” 冷月寒看着上蹿下跳的泽氏小公子,无奈的笑着点了点头。 “指甲大一点,”莫雪蝶看着自己的手,“分一点给阿先,再分一半给冷先生。你们确定那么一点点,还能看出成分配比?”莫雪蝶摇了摇头,放下手,看了看泽世先和冷月寒,“若是你们真的研究出配方来,出个价,我买一份。不为别的,就为了支持你们这种做学问的态度!” “对对对,到时候,你们一定要记得卖给潇大脑袋一份,管保你们不止能回本,还能赚得盆满钵满!” “阿芙你说的是清欢兄?可为何要叫他潇大脑袋?”泽世先看着莲芙,不解的问。 “你不知道,潇大脑袋那人,自视甚高,偏偏我莲氏十七代子弟人才辈出。论修为他比不过师姐,论智计比不过我兄长,就连性情也比不过苹师兄和无忌等人。后来他自嘲解围,便说自己是莲氏这一辈里最有钱的弟子——我们那边的方言俚语,说有钱胡花的败家子都是因为脑袋大,于是就有了潇大脑袋这个外号。我们家上下都这么叫他。”莲芙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呀,被清欢听见,又要跟你打,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恩无忌口中嗔怪莲芙多嘴,但脸上也带着笑意。 “打就打,我又不怕他。”莲芙仰起脖子,一副骄纵大小姐的做派,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所有人都已经回来了,况且丰神殿内一路走来没有任何危险,众人也不算疲累,便决定继续赶路,再次恢复了六棱霜花的阵型,朝着之前探明的通路,继续前行。 穿过连廊,步入仰神殿,雪千影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并且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先不要跟上。甚至她还退了两步,转头对莫雪歌道:“这里我们还是绕过去吧。” “发生了什么?”莫雪歌不解的问道。其他人也同样满心疑惑。 雪千影迟疑着与叶小楼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开口道,“前方仰神殿,如今应该算是一座停尸场。我只扫了一眼,粗略算来,便有不下百具尸体。” 众人闻言都是一凛。胆小如莫雪蝶更是躲在了长姐背后,而殿后的莲英莲芙闻言也各自退了几步。 “都是……翼族?”莫雪歌也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不都是。看服色,应该也有陈氏中人。”雪千影低头说道。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在了冷月寒的身上。 昆仑覆灭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彼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还没出生呢。这些年也道听途说一些关于昆仑覆灭的八卦逸闻,也有很多人言之凿凿,说昆仑覆灭并不是什么因为翼族触怒上天,而是陈氏狼子野心,为了强占昆仑大肆屠杀翼族,这才遭逢天谴,以至于陈氏绝大部分势力被消灭殆尽,几百年的传承难以为继,只余下陈飒这般空怀野心却又胆小如鼠之人,苟延残喘至今。 “各位,我做陈氏门客尚不足十年,不管昆仑发生过什么,总与月寒无关,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 一众年轻人一想,冷月寒说得有道理。就算昆仑事发之时,冷月寒已经为陈氏效命了,昆仑如何,陈氏如何,又能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门客,难道还能撺掇陈氏老家主对昆仑动手么? 第五十章 圆满 仰神殿里的尸体,再一次阻碍了众人前进的脚步。自然,听说前方有不下百具尸体正等着自己,哪个不会头皮发麻脊背寒凉呢? 雪千影思忖片刻,说道:“如果绕路,那么我们就要退回丰神殿,从偏殿走,通过通心阁和平心阁,直接去往敬神殿,而后去到祝神殿。但想要再去荡月摘星两阁,就需要原路返回,再绕一次。一旦遇到什么阻碍,咱们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夜小楼和雪千影并肩而立,两人将前方的情形挡住,生怕莫雪蝶夜小婉等人瞥见害怕。偏偏泽世先不顾阵型,凑到前面来,使劲朝里面看。 “要不咱们别绕路了。”泽世先从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之间的缝隙中看着前方的仰神殿。 “不绕路,你不怕?”躲在莫雪歌身后的莫雪蝶怯怯发问。 “怕。可这些人……哦不,这些尸体,停在这里也有几十年了吧,咱们没看见也就算了,既然看见了,不如搭把手,把他们收殓了吧?” 泽世先说出自己的想法,显然他很是紧张,两只手忍不住的搓着。 “收殓?可咱们去哪找那么多棺木?哪怕是出去现砍树也来不及啊?”莲芙啧了啧舌头,脸上带着害怕和为难。 “哪怕就给擦擦脸再盖一张帕子呢……虽然翼族被奉为神明,高高在上,可他们为了护卫家园而死,就算是陈氏的人,也是为了家族而丧命。这样的人,死后没人悼祭也就算了,如今这么横七竖八的乱扔在这里,实在是……”泽世先咬着嘴唇,声音越来越小,搜肠刮肚想寻找一个能够表达自己意思的词,可偏偏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最终说不出话来。 莫雪歌看向雪千影,雪千影想了想,“盖张帕子倒是不难,咱们进去也能将他们挪动挪动,万一将来有人到此,不小心碰到了他们的尸骸也是不敬。” 见雪千影同意了自己的想法,泽世先有些兴奋,两颊带着一抹红晕,像个就要出嫁的大姑娘。 “我这里还有些锦缎,临时扯些帕子倒也不难。只是你们得有人来帮我。”莫雪蝶见雪千影赞同,自家长姐也没有异议,便壮着胆子冒出头来。 夜小婉和容璇玑自告奋勇给她帮忙。雪千影招呼夜小楼泽世先几个胆子大的跟着她进去清点挪动尸体。莲芙想了想,挪动尸体这件事她实在不敢,便凑到了夜小婉几人的身旁,帮忙打下手。 仰神殿比丰神殿还要大上很多,根据记载,这也是昆仑神殿之中最大的一座殿阁。前后纵深四百余尺,宽近千尺。仰神殿不似丰神殿那般昏暗,长明灯依旧亮着,光芒柔和,照亮了四周满地的尸体,大部分是雪白服色,衣服上绣着繁复的千羽纹,应当是翼族人,少数几具还能看出来衣服是青白色竹叶纹,应当就是陈氏中人了。 泽世先往里走了几步,尸体实在太多无处下脚,便只能从靠近丰神殿这一端的尸体开始挪动。恩无忌和莲英见他要动手了,也都过来帮忙。反而是雪千影和莫雪歌、夜小楼三人站在门口,打量着四下,没有动。 “想不到泽德广觊觎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就差把天下一统尽归泽氏八个大字写在脸上,却能教养出如此纯善的儿子。”莫雪歌低低感慨着。 “正因为是幼子,不用承担什么责任,才能如此吧。”夜小楼看着他们忙活的背影,淡淡的说道。 雪千影淡然一笑:“能对生命敬畏,不论如何,都是好事。我倒是十分欣赏他这一点。” “将来……也不知道将来若是真有与他战场相见的一天,该怎么办?”夜小楼苦笑了一声,“我是下不去手的。” “现在我们是朋友,但那时我们就是敌人了。你说怎么办?”莫雪歌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如此品性纯良的小公子,我相信他不会助纣为虐的。” “泽德广和泽世光会把他保护得这么好,我想将来不论泽氏如何,天下如何,也不会轻易驱使他作恶的。”夜小楼说着,自己也开心起来。虽然他不喜欢泽氏的人,但几日的相处下来,对这位小公子当真是另眼相看的。甚至很多时候他都会恍惚,觉得泽世先不是泽氏的人,至少不该是。 “将来的天下,谁又说得准呢?泽德广这人,别人不说,我莫氏与他之间,有一笔账早晚要算清楚。只是不知道那时,这天下又将如何。”莫雪歌语气中带着狠辣决绝,但转瞬而收,她看着雪千影,“倘若真有人与天下为敌,与你莲氏为敌,无常元君当如何?” 雪千影傲然一笑,“辱我莲氏者,打死不论。这句话你们以为是我说笑的?” 莫雪歌被噎得一愣,好气又好笑:“云齐天士说得对,我们不过是假桀骜,你才是真张狂!” 夜小楼也在一边帮腔:“对对对,以后哪个再说我夜小楼张狂,我就让他去看看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遗世独立不可一世!” “守护家族的心意,我与你们是一样的。我只是愿意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雪千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仙尊无意间说出的话,他老人家怕是自己都不信,你竟然信?”夜小楼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 “信,也是期望。” “下次你杀人的时候别忘了这句话就好。”夜小楼揶揄道。 “自然是当杀之人我才会杀。”雪千影笑着活动了一下胳膊。 夜小楼以为她要去给泽世先他们帮忙,连忙道:“还是我去吧,你们在此戒备就好。” 雪千影将他拦下,示意他和莫雪歌在此负责戒备,自己则要去查看一番。 “你要找什么人么?”莫雪歌低声问道。 “娘亲的记忆里出现过一些人,小时候也听她提起过一些人。我想去看看这些人在不在这里面。如果在,来年给娘亲烧纸的时候,也好告诉她。” “也好,你去吧。”莫雪歌拉住还想说什么的夜小楼,笑着目送雪千影离开。 “你拦着我做什么。”夜小楼嗔怪一句,但他也明白,雪千影此行有自己的目的,既然她没有开口相邀,那么自己还是不掺和的好。 “你说,她一边杀伐决断,一边又菩萨心肠,却又让人不觉得她拧巴,真是有意思。”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的背影,感慨道。 “是啊是啊,同样都是母亲早亡无人教养,你我怎么就不这样?”莫雪歌也噘着嘴感慨了着。 “别带上我,大伯父可是把我当亲儿子疼的。”夜小楼口无遮拦,说完就觉得不妥,被莫雪歌狠狠的瞪了一眼,麻利地闭了嘴。 过了好半天,莫雪歌才悠悠开口:“我真想去拜访清泉天士和金夫人,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教养出这样的弟子——能与这样的人物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也是三生有幸。” 夜小楼闭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过了好半天,点了点头。 莲英、恩无忌和泽世先三人,在挪动了十几具尸体之后,觉得累的不行,但又怕损伤尸骸,不敢动用法术,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好在这是修正修齐和冷月寒也进了大殿,原本是给他们先送些帕子,却没成想直接被扣下帮忙了。 “我一直想问你,你别怪我唐突。”莲英手中不停,突然开口问泽世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想到要为这些人入殓?” 泽世先轻轻一笑,笑容之中带着几分酸涩:“我与你们不同。你们之中,就算是小蝶,也曾亲自带人平乱,手上沾过血。我活了这么些年,都没怎么见过死人,更别说杀人。从小到大,父亲和兄长都将我保护得极好。只有一次,有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的小世家,带人突袭母亲居住的海棠花海,母亲六个贴身的侍从,死了四个——那年我都二十岁了。” “我从没见过母亲那么悲痛。她说那些侍从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后来父亲又选了新的侍从给她,她拒绝了。说实话我不太能够理解母亲的悲痛,父亲也没说什么,只教我多陪陪母亲。” 说着,泽世先笑了一下,“于是我亲眼看着母亲亲手为她的侍从入殓发丧,看着母亲亲力亲为,为她们守过七七。我心说,可以了,母亲的悲伤应该可以结束了。母亲却告诉我,丧礼只是做给活人看的,以为这样就能够终结掉心里的悲痛。然而不是的。失去亲人的痛苦,会一直存在,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缓解淡去——只是还活着的人,生命还要继续,还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还要坚持走完自己的人生。所以经历这样一场形式,告诉生者要记得,这才是丧礼存在的意义。” 泽世先看着眼前的尸体,轻轻帮他整理好衣袍,擦去脸上手上的血污,最后为他盖上干净的帕子,又按照晚辈的规矩行了礼,这才直起身子。 “他们可能没有亲人了。不会有人再去哀悼祭奠他们。但我亲手为他们做些事,以后也会记得他们,我只是觉得,这样可以告慰亡者,也告慰生者——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说什么。”泽世先不好意思的笑着,他看着莲英,“但我希望,有人能够明白。” “会的。”莲英给出了简短而又坚定的回答。 夜小楼抱着破立,靠在墙壁上,看着雪千影四处找寻的身影,问莫雪歌:“你猜她为什么会同意泽世先的想法?为了找人方便?”说完,自己都摇了摇头。 “茕茕曾经说过,人生时有人欢喜,亡故有人哀悼,这才是圆满的一生。我想,她也只是想给这些人一个圆满吧。” 第五十一章 最好 约么用了两个时辰,几人齐心协力将整个仰神殿的尸体都整理了一遍,整齐的摆放在大殿的两侧,脸上都盖了帕子。十来具陈氏的尸体也是一视同仁。泽世先几人更对着一地的尸体行了大礼,这才算大功告成。 “我记得小蝶有带香烛,我去问她要一些,聊表寸心吧。”修齐想了想,返回了通道。 莫雪蝶和容璇玑、夜小婉、莲芙四人,扯出了够数的帕子之后,因为不敢轻易进入仰神殿,便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各家内斗的话题。 “你们都觉得我家人少,但手足之间的倾轧谁家没有呢?当年母亲遇刺,几个叔伯表亲,就跟蝗虫一样糊了上来,要不是长姐有决断,阿齐有手腕,康州早就不姓莫了。” 容璇玑听了只是笑:“蝗虫最起码直来直去,我们家里的人,肚子里全是弯弯绕,算计我和我弟弟年幼,竟然撺掇将平辈过继给我爷爷做义子,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夜小婉接着道:“我们家是个什么情形你们都见过了。若不是还有大哥和九哥这些人让我感觉到些许的手足亲情,真觉得世家薄情,实在是没什么盼头。我可不是什么少家主,天资也不好,都能受这般挤兑,想想我九哥,才是真的难。” “怎么,你们家还敢有人跟夜九哥作对?”莲芙好奇的问道。 容璇玑三人看着莲芙,都笑了起来:“也只有你们莲氏的人能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手足倾轧,争的是权夺的是利,少家主自然首当其冲啊!” 莲芙的眼睛转了转,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没有说话。 “不过我们家那些人,手段低劣,上不得台面,再加上这些年九哥声名煊赫,他们呀,越来越耐他不得了——你们应该没听说过,当年我一个堂兄弟的亲舅舅,受人指使,为了给外甥争前程,竟然在外面置了一处宅子,养了十来个娇美的凡人女子,对外造谣说是我九哥的外宅呢。” “还能这样?”容璇玑啧啧两声。 “可不。当时家主伯父震怒,但他一向信任九哥,相信自己的夜氏家教断不会如此荒唐不堪,便派姑母前去查探。结果只打了一个照面,那些人迫于不二元君的威压,全都招供了。”夜小婉叹了口气,“当时家主伯父气坏了,将那舅舅一家全都逐出了玄州,我夜氏没有停妻再娶的规矩,那位婶婶被伯父圈禁在宗祠,了去一生。” “精彩,真是精彩。”容璇玑和莫雪蝶各自拍着巴掌。 容璇玑更道:“我家里那些人手段更卑污,但这么粗糙的,却不多见。” 夜小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目光瞟过莲芙,笑着推她:“你想什么呢,怎么出神了?” “想起之前一件事。”莲芙皱着眉头,一边回忆一边说,“我记得师姐北海猎鲲之后的一年里,很少在家,那时候家中很多旁系子弟,每天拉着我和兄长四处闲逛游玩,斗鸡走狗,什么都干。后来师姐突然回来,传了板子,全族上下挨打的有三十多人,还打死了一个。后来那些人就再也不来找我们兄妹玩了。当时只当是师姐整饬莲氏学风,现在想想,怕是那些人当时的目的,也没那么单纯吧?” “许是当年有什么事,你们不知道。”容璇玑笑着,“我是真羡慕你和阿英,也羡慕小蝶,什么事都有姐姐在前面挡着,我就不一样了,那些个兄弟姐妹,提防还来不及呢,哪敢依靠?” “那你也该羡慕我。我有哥哥呢。”夜小婉笑着一扬脖,一脸的骄傲。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个好哥哥。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似的。”容璇玑噘着嘴狠狠地瞪了一眼夜小婉。 “你要这么说,还是我最好,有师姐,也有哥哥。”莲芙学着夜小婉的样子笑了起来。 容璇玑和莫雪蝶对视一眼,各自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气。 见修齐来取香烛,知道里面已经收拾妥当,四个女孩子也决定要过去祭拜一番,便跟着修齐一起来到了仰神殿,泽世先和恩无忌已经置好了小小的几案,上面还摆了一套十分精致的酒器。修齐走上前去,将香插好,一行十三人一直排开,对着香案行了大礼。一场朴素又隆重的入殓,终于完成。 “可惜我们不知道翼族在丧葬上有什么传统,是否也像我们一样讲究入土为安。”泽世先看着香案上袅袅直上的香烟,喃喃自语,“我们能做的终究有限。” “已经很好了。”莲英过来,拉着泽世先的胳膊,示意他跟上已经准备启程的其他人,笑着安慰他,“亡者有灵,见今日情景,也会感谢你保佑你的。” “我不需要感谢,也不需要保佑。只要他们觉得安慰就好。”泽世先终于露出笑容,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了。 “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么?”夜小楼悄悄问雪千影。 “找到几个。还有一些,我想应该是散落在别处了。” “你灵力可还充沛?需不需要跟别人换个位置?” “那倒不必。”雪千影微微一笑,“我身上还有大把的灵药和仙器呢,足够支撑到离开昆仑了。” “如此最好。”夜小楼这才露出笑颜,“我一直担心你把自己搞得太疲惫,到最后灵力匮乏灵海空虚,又没什么收获,得不偿失。” “谢谢。” “咱们这么熟了,道谢就太见外了。”夜小楼撇了撇嘴。 “……行,那不谢。”雪千影无奈的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赶路。 祝神殿之中虽然散落着几具尸体,但数量比仰神殿少了太多,故而几人为逝者整理遗容简单哀悼过之后,搜寻了整个大殿仍旧一无所获,便继续赶往敬神殿。 让人意外的是,进入祝神殿,修正出乎意料的积极,几乎亲自查看了每一具尸骸,直到离开的时候,还皱着眉头不知道思量着什么。 “阿正你怎么了?”莫雪歌看出义兄心有所思,便低声问了出来。 “我一直很好奇,翼族天资过于常人,哪怕普通子弟,修为也应该远胜世家精锐才对,凭什么就能被陈氏轻易灭族?”修正嘴角带着冷笑,摇了摇头,“直到方才,我亲自查验尸骸,这才发现,他们都是中毒而亡的。” “中毒?”莫雪歌的目光不经意的瞟向前方的雪千影,不知她知不知情? “而且用的还是最为阴狠的巫毒。这种毒可以瞬间深入五脏六腑,根本来不及封闭经脉制止扩散,中毒的人瞬间失去反抗的力气,灵海禁锢,灵力冻结,只能任人宰割——即便无人动手了结他们,也会因为中毒而受尽折磨,最终痛苦的死去。”修正神情凝重,低声给莫雪歌解释。 “所以,陈氏的人攻进来,犹入无人之境?”莫雪歌眼中渐渐凝聚了怒意。 “所以那不是一场战争,而是屠杀,单方面的屠杀。如此想来,当初雪靥仙主以自身为祭,发动禁制,昆仑之中一切生命皆烟消云散,犹如天谴,怕也是见到族人无力还击、悲极哀极之下的不得已。一如当年,”修正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但还是把话说完,“洞庭牟氏围攻我兴亿城时,家主玉石俱焚的决心和决断。” 莫雪歌轻轻叹了口气,闭上双眼,将怒意隐藏起来:“这些话你先不要对茕茕讲——当然她可能已经知道了。” 莫雪歌原本还想说等出了昆仑再告诉雪千影,但细想那样更为不妥。雪千影嘴上说着雪蕊姬并没有嘱咐她为昆仑复仇,可若是听说了惨绝人寰的真相,会不会一时冲动去屠了陈氏? 自然,若是她已经知晓,那莫雪歌就要对无常元君的心胸和隐忍道一句佩服了。 修正还不知道雪千影的身世,听了自家家主这么说,也只是微微愣住,也没多想,继而就答应下来。 众人继续向前赶路,夜小楼突然发出疑问:为什么昆仑神殿这般空旷,连把椅子都没有?容璇玑猜测可能跟翼族的生活习惯有关系,毕竟自从昆仑覆灭之后,他们是这里的第一批到访者,不存在有人将这里清理搬空的可能。 “翼族人骨质相对我们更轻,导致他们极易受伤,虽然他们天资好,大多修为很高,但架不住这一点先天弱势。故而对于昆仑人来说,出门乘驭坐骑是很平常的事情。”雪千影开口解释,“那些坐骑大到巨蟒、巨象,小到猎豹羚羊,千奇百怪,无所不包。故而这神殿修得一把椅子都没有,也是因为用不上的缘故。” “所以医师在昆仑才那么受人尊敬?”莫雪歌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出来,总算找到了雪蕊姬在昆仑地位非比寻常的原因。 众人想象了一下,昆仑大集会的时候,一众翼族的仙人,乘骑猛禽野兽豺狼虎豹,聚在一起,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想不到无常元君年纪轻轻却如此博闻强记,在下真是佩服。”冷月寒笑着恭维了一句。 雪千影脸上带笑,心里却突然一凛。因为有了共同破去四象幻阵的交情,她在众人面前说话也没有之前那么小心,时不时的会透漏一些关于昆仑的密辛。知情如夜小楼莫雪歌等人,自然不会警醒,莲英莲芙等人以前也听她说起过一些,便也当做平常。可其他人,比如冷月寒这个陈氏的门客,但凡有心,细想一想,便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 还有一个泽世先,即便他单纯良善,但保不齐回到泽氏之后,不小心对他父兄吐露什么,于自己来说也是大大的麻烦。 想到这里,雪千影决定自己还是少开口讲昆仑和翼族的好。如有必要,自己提点容璇玑和莫雪歌,借她们的嘴去说就好。 “停一下!”回过神来的雪千影突然停住脚步,以手势示警。众人也都停了下来。夜小楼下意识的反应,破立已然出鞘,与雪千影并肩而立,随时准备动手。 “等一下,前方好像有个人——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雪千影又向前走了两步,示意大家不要动,以手做喇叭,轻轻的喊着:“前辈?能听到我说话吗?” 敬神殿唯一一把宽大的椅子上,突然站起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她几乎是飘着向前移动,移动了不到十尺的距离,又停了下来。 “这,是人还是鬼?”夜小楼也看见了那个人影,握着破立的手微微有些出汗。 “应该是残识或者怨念。古籍有载,仙门中人,若死前未能了去心愿,便会形成一股怨念或是残识长留人间,直到有人帮他化解才会散去。” “与你在朱雀幻阵之中见到的幻象一样?”莫雪歌问道。 雪千影摇摇头:“那是更为高级的术法,可以分出有独立意识又能融于本体的影子。而怨念或者残识,通常只会在死去的地方不断徘徊。” “那现在怎么办?”夜小楼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突然脑海中一个激灵,朱雀幻象说雪靥会在昆仑神殿之中等候自己,会不会眼前这个影子,就是雪靥?想到这里,雪千影连忙示意众人:“我去探一探情形,你们在这里等候,我没回来之前,万万不要轻举妄动。” “你放心去。”电光火石之间,莫雪歌与雪千影交换了眼神,她明白雪千影应该是有不便声张的目的,决定帮她一个忙,自己来稳住其他人,好让她放手施为。 雪千影取下风月伞,独自进入敬神殿,当她靠近白影的时候,这才发现,那白影身上的服色,并不是昆仑翼族贯穿的雪白,而是青白! “陈氏的人!” 雪千影快速的反应过来,疾速退走,只可惜已经晚了。那白影看见了她,嗬嗬笑着,朝她飞速撞来。 雪千影以伞当棍,横在身前作为抵挡,却还是被撞了个趔趄,以伞拄地,雪千影站稳了身形,眼前的情景已经不是敬神殿了。 “这是……”雪千影略一细看,便反应过来。 眼前的情景,是二十四年前的宁州。 第五十二章 一年 雪千影被白影撞了一下,竟然进到了白影的记忆之中,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宁州。 “家主,二公子来了。在门外候着呢。”一个陈氏门人,穿过了雪千影的身体,向当时陈氏家主也就是陈飒的父亲陈昊禀报着。 而陈昊并没有理会他,直到写完手中的书信,又拿起来端详了一遍,仔细吹干折叠装进信封,这才对门人吩咐:“叫他进来吧。” 雪千影想要凑上前去看一眼书信的内容,但她动不了。 这是残识怨念惯用伎俩,因为无法直接与人交流,或者只言片语讲不清楚,便直接将“有缘人”带入自己的记忆之中。记忆会延续到本人死亡为止。而被带入记忆的人,如果修为足够高,高出本人一大截,是可以破境而出的,只是怨念残识也会随之消失,不复存在。 那么将自己带来的人是谁?是陈昊吗?雪千影想不明白,只能静观其变。 陈飒恭恭敬敬的低着头进来,对着父亲行了大礼,之后便垂手站在一边。陈昊没有对儿子开口说什么,陈飒也十分耐心加小心的陪侍在侧,丝毫没有后来的嚣张气焰。 过了许久,陈昊叹了一口气:“我三子四女七个孩子,你最不成器。文名不显,修为也平常,按理说,家中的事情轮不到你。可我已经老了,自然将来你兄长当家不会苛待你,可你也该有所建树,不要叫旁人轻看了才是。” 陈飒低眉顺眼:“父亲教训的是。” 陈昊见他这副样子,又叹了一口气:“我这里有件事,需要你去办,办好了,将来陈氏必有你一席之地。” 陈飒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忌惮父亲的威仪,光芒一闪而逝,很快收了起来,还是那副窝囊样子:“不敢奢望将来,但凭父亲吩咐。” 陈昊将陈飒叫到近前,低声耳语:“你去接近一个女子,我这里有图文画像,她的性情喜好,全都有记载。你尽快与她完婚,而后我另有吩咐。” 说着,陈昊将厚厚的一摞纸,推进了儿子的怀里。 “可是,我已与陈怜有了婚约,两个侍妾也都有孕了。”陈飒有些为难。 “陈怜那里为父去跟她家长辈说话,你不必顾虑。你那两个侍妾,罢了,暂时藏起来。这件事耗时不多,长则一年,短则半载,也就过去了。” “是。这女子是什么人……”陈飒打开了父亲给他的文书,瞟了一眼,十分讶异:“雪蕊姬?昆仑医仙雪蕊姬?” 陈昊没有说话,仿佛是不太喜欢跟这个儿子交谈,只是点了点头。 “她对咱们陈氏有恩,老太太的病还是她给瞧好的,父亲让我接近她,是为了……” 陈昊很不耐烦,声音之中带了几分嫌弃和严厉:“为了报恩而联姻,不好么?” “好是好……”陈飒有些为难,他已经看出了父亲的目的并不单纯,可又不敢忤逆父亲,只能将文书揣进怀里,行礼告退。 “我已经命人将你的东西搬到了跨院,这件事了结之前,你都随我在跨院起居。” “……是。”陈飒怯声应道。 一向不受重视的陈氏二公子不知为何突然入了家主的眼,竟然能够搬到家主的院子里起居。一时之间,陈氏横生沸议,不少门人谋士都上赶着来巴结二公子。陈飒不敢张扬,夹着尾巴做人,来着一律回绝不见,这般做派竟然还得到了陈昊的夸赞。数十年来,父子关系空前缓和。少家主陈靖几次来拜见父亲,都见到父亲亲自指点二弟的功课修习,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父慈子孝,也跟着欢喜。 一个月之后,陈飒突然离家。他离家之后的情形,雪千影被困在陈昊的屋子里,自然是看不到。只见陈昊不断收到儿子的来信,有时候他还会找来门客谋士进行商议,雪千影也能听得到一些消息,看来这就是娘亲记忆当中与陈飒偶遇而后结伴同游继而日久生情的那段时间了。 看过雪蕊姬记忆的雪千影知道,那段时间娘亲过得很快活。两人交往之初,陈飒虽然目的并不单纯,但他并不知道陈昊究竟意欲何为,再加上雪蕊姬毕竟是个绝色美人,见多识广却秉性纯善,故而他待雪蕊姬也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 而雪蕊姬对陈飒更是一往情深,亲自带着陈飒回去昆仑面见仙主,请她为二人主婚。雪靥虽然不喜陈飒,但因为一贯对雪蕊姬偏爱,也勉强接受了,甚至允许二人婚后住在昆仑药圃和荡月阁。陈飒几乎是当时唯一一个被昆仑翼族接受的“上门女婿”。 又过了一段时间,陈昊接到陈飒的书信,说是要带雪蕊姬回来拜见家中长辈,陈昊的书房里更为忙碌起来,一群心腹不断进进出出,安排着雪蕊姬到达宁州之后的大小事情,雪千影在一旁静观,看着陈昊谋划如何令陈飒撞见雪蕊姬“偷人”,进而因爱生恨为他所用,如何利用雪蕊姬有孕,将大批陈氏人手派往昆仑,如何将昆仑地图带回,进而计划在昆仑水源投毒,这一连串的阴谋,完整的展现在雪千影的面前。 雪千影越发想要拔剑宰了这群畜生。 雪蕊姬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情,终于在这一段记忆之中全都被解开了。雪千影咬着牙看着雪蕊姬和陈飒在陈氏大婚,看着一只只卑污的手将雪蕊姬连同昆仑一起拉入万劫不复。 最后,陈昊带人杀入昆仑,书房空了。但雪千影还被困在书房出不来。但她仍旧没有着急,她期盼着能与那残识的主人见上一面——毕竟残识没有放她离开,应该是还有话要对她讲。 “你是谁?”一个凄婉又冰冷的声音出现在雪千影的耳边。雪千影猜想,这就应该是记忆的主人,那抹白影了。 “你又是谁?”雪千影反问。 “我是陈飒的原本的妻子。” “陈怜?”雪蕊姬皱起了眉头。 “是。” 雪千影竟然能够感觉到,那抹残识语气中的悲凉笑意。 雪蕊姬的记忆里,陈怜从来没有出现过。陈飒与她坦白过,自己有一个订过婚但没过门的同宗妻子,但后来病死了。而按照记忆之中陈昊的说法,应该是亲自去陈怜家中安抚了才对。 “你想问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些?”陈怜发出如哭嚎版的笑声,“在尔达被家主叫去之前,我就已经在那里了。” “在哪里?”雪千影皱眉。 “就在陈飒的书房里。”白影说道,“你身后的那面墙,就在墙里面。” 雪千影不能转身,但感觉到身后传来丝丝寒意,头皮都跟着炸了起来。 “我就被家主砌在这面墙里了。活着关进去,关了整整一年!”陈怜又哭又笑,“我也是有修为的,我辟谷整整一年,实在熬不过,活活饿死的!我一个接近悟道境的仙修,被活活饿死在自家家主的书房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雪千影皱着眉头,运起一点灵力,恢复手臂的活动,不是去拿风月伞,也没有对陈怜做什么,只是为了捂着耳朵。 那笑声太过凄厉,如同午夜寒鸦,令人心生惧意。 “那你又是怎么到的昆仑?”雪千影问道。 “是家主。”那声音止住了笑声,“他本来是想利用我们的尸身炼制巫毒,却意外发现我的神识没有离开尸身,死后也没有消散,为了用我这一点怨念助力他躲去昆仑对抗昆仑仙主的强大修为,他将我的神识转移到他的剑上。” “……”雪千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骂陈昊?人都死成渣滓了,自己再恶毒的痛骂也不能让这个人活过来自己再杀他一次。 可除了骂陈昊,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你刚才说,‘我们’?” “是,巫毒炼制极为艰难,当时不止我一个人,我们陈氏宗族旁系旁支二十三名女子,全都被他如法炮制,最终炼成了巫毒,用在了昆仑。可怜那些同门,到死连个全尸都没有!”那声音十分凄厉,似在声讨,又似在控诉。 “索性老天有眼。家主在与昆仑仙主一战中,被仙主折断了剑,我们的神识得以脱出。可是太远了,昆仑距离宁州太远了,我回不去,回不去啊……” “我只能孤单的在大殿上徘徊,等待有人能够来到这里了却我的心愿。慢慢的,我的意识越来越混沌,记忆也越来越模糊。”话音刚落,雪千影跟着残识回到了敬神殿中。 可她那份恨意,却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 “你等到了。”雪千影道,“你有什么心愿?”问完这句话,她转头看向身后,夜小楼莫雪歌等人都在,看来她已经离开了残识的记忆,魂归现实。 “家主他,死了吗?”白影终于现身。这一抹残识存在太久,形容已经模糊,但雪千影看得出来,陈怜生前应是很清秀的女子。 “死了。” “如何死的?”陈怜的声音有些颤抖。 “被昆仑仙主雪靥杀死的。” 陈怜沉默许久。雪千影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陈氏还在吗?”陈怜又问。 “还在。现在的家主氏陈飒陈尔达。” “嗬嗬,嗬嗬嗬。”陈怜笑着,可双目之中竟然流出了眼泪,“那我也不算白白死去,至少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雪千影侧着头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陈怜残识,不知道心底的情绪究竟是该可怜眼前这个女子,还是该恨她不争气了。 第五十三章 发誓 虽说这世间情爱,总结起来不过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陈飒这人,人品不佳,修为不高,心机深沉,手段卑污,可偏偏有大把的女子对他情深不移。雪蕊姬如此,眼前的陈怜亦是如此。还有陈彩的生母,陈飒后来的正室,以及两个姬妾,也都是这般。雪千影搞不懂,难道这世间女子眼睛都不太好使吗,放着大把的青年才俊不去倾慕爱恋,偏偏自愿跳进泥潭跟一个人渣纠缠不清? 而且不止陈飒,陈氏这一辈都是情圣。他兄长陈靖,修为一般,姿容平平,人品倒还不错,死在昆仑之前,身边的姬妾有姓名的就有十多个,甚至在他死后,还有女子为他殉情。他弟弟陈竚,也不遑多让。 雪千影实在是想不通。 “你有什么心愿?”想到这里,雪千影有些不耐烦了,她又问了一遍。 “我的尸骨,应该还在家主书房的墙壁之中。”陈怜不再自怜,正色道,“我希望能入土为安。” “就这?” “就这。”陈怜肯定的答道,“不过,你去做了,我也没什么好处可以给你。自然,你不去做我也不能奈你何。只能继续游荡在这大殿之中,等待下一个到访者。”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突然笑了:“你在陈昊的书房里待了那么久,应该知道雪蕊姬是谁。” 陈怜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雪千影不知道她那一愣神,究竟是因为听见自己直呼陈昊其名,还是听见了雪蕊姬这三个字。 “我是她女儿。” 陈怜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夸张,虽然容颜已经模糊,但表意还是十分到位。那夸张的表情里,有感慨,有恨意,竟然还有几丝怜惜。变化之多之丰富,都快把雪千影给看傻了。 而雪千影与白影的对话,清晰的传到身后几人的耳朵之中。莲师兄妹和恩无忌、夜小婉是早知内情,而夜小楼和莫氏姐妹与她一路相伴走来,也听她说起过,容璇玑从自家祖父那里得知的,可能比几人加起来还要多些,自然都不会觉得惊讶。但剩下几人,尤其是泽世先和冷月寒,都张大了嘴巴,惊讶得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修齐看向莫雪歌,他心里百转千回,已经想出数十条可以利用雪千影身份为莫氏谋取利益的计谋,却意外撞上来莫雪歌警告的眼神。 然而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修齐只能按下这些心思,不过他也有信心,可以说服莫雪歌。毕竟这么多年,莫雪歌屡屡坚持的许多事情,也都被他扭转过来。而康州多年如钢板一块,莫氏近年来日趋安稳壮大,都能证明,他修齐的谋断从未出错。 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而修正的表情更为精彩,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莫雪歌拦着他不让他把陈氏下毒的事情告诉雪千影了。 “无常元君真的是……”泽世先压低了声音问莲英,“你们都知道?” “师姐自己提过一些,但我们听过就算了。这都不重要。”莲英淡淡的答道。 “不重要?”泽世先险些叫出声来,“你们莲氏的人心真大,一旦她的身世被人揭出来……” “所以还请小公子一定要保密。”莲英轻声拜托他。 泽世先反应过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一定!”更举起自己的手,“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 “倒也不必如此。”莲英笑了。 “我也发誓!”一旁冷月寒也连忙举起右手,“我以身家性命为誓,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哪怕是陈氏的人问起,也不说!” 莲英对着冷月寒深施一礼:“既然如此,莲英代师姐先谢过先生了!” 冷月寒连连摆手,一边推说自己如何敢受莲氏少主的礼,一边又将目光瞟向大殿之中。 “罢了罢了,”陈怜的残识终于缓过来,对着雪千影摆摆手,“都是可怜人,我也不恨你母亲。况且她应该也死了罢,我就算要了你的命,也解不了我心头的苦楚。” “别说你现在只是一抹残识,就算你还活着,也未必能伤我分毫。”雪千影冷笑了一声,“我对陈氏的人都没有好感,你别见怪。” “应该的。”陈怜意外的讲理,反而让雪千影有些不好意思方才的试探了。 “我这里有一颗珊瑚珠,你附身其上,我同行人之中,刚好有一位陈氏的门客,可以将你带回宁州,虽然是一抹残识,但好歹也算是魂归故里,让陈氏中人将你的残识与尸身一同安葬了吧。”说着,雪千影手腕一翻,从乾坤袋中取出约么有鹌鹑蛋那么大的一颗通体血红的珊瑚珠子。 陈怜围着雪千影转了几圈,口中啧啧:“究竟是昆仑医仙的女儿,财大气粗。这么红艳又大颗的珊瑚,怕是陈氏的宝光阁中也没有能与之媲美的珍藏。” “你们陈氏的宝光阁算什么。我这一颗,便是十大世家加在一起,也没有。”雪千影倒是炫耀起来了。 “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给我随葬了?”陈怜的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她看了看珊瑚,又看了看雪千影,摇了摇头,“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哪怕传给后辈呢,为了我,不值得。” “相见即是有缘,没有你这一出,也解不开我心头多年的疑惑——再说了,我还有更大更好看的呢。” 前半句还让陈怜有些感动,后半句差点没把她气得背过气去——如果残识也能喘气的话。她狠狠的剜了雪千影一眼,身形一晃,化为一缕青烟,钻进了珊瑚之中。 雪千影见她消失之后,敬神殿之中毫无变化,终于长出一口气,转身回到众人之间,将珊瑚交给了冷月寒。 没等她开口,冷月寒就抢先说道:“我回去禀明家主,就说是月寒自己的奇遇,遇见了被困在神殿之中的陈氏先人的残识。此事不仅与元君无关,与在场诸位都没有关系。” 见她这样体贴,雪千影便笑着道谢,而后带着众人进入了敬神殿之中。 敬神殿内依旧是空空荡荡。众人仔细搜寻了一圈,也没什么发现。失望之余,雪千影来到此前陈怜残识所坐得那把宽大的椅子旁,坐下,双手搭在扶手上,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椅子两侧的扶手不一样。虽然都是卷云的样式,上面雕刻着翻覆的千羽纹,但右手边明显多了一块凸起。 雪千影轻轻抚摸凸起,找到了一个卡扣,轻轻打开,里面竟然是一个钥匙孔。她连忙招呼众人来看,十几个人围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又都各自摇头。 “哪有这么大的钥匙?”莫雪歌比量了一下,突然看见手里的连环,指着自己的剑说,“插把剑进去,还差不多!” 莫雪歌的无心之言,提醒了雪千影,这里的“钥匙”,应该是一把剑。可这把剑要去哪找呢? 雪千影皱眉思忖,抬头瞥见莫雪歌正看着她,刚想发问,容璇玑把她拽到一边,低声问道:“你说你看过你娘亲的记忆,昆仑神殿应该是这么空旷的吗?我怎么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雪千影下意识环顾四周。 “太干净了。”容璇玑眉峰微蹙,拉着雪千影直奔大殿一角,自己蹲下,示意雪千影也蹲下,她指着墙角仅有的一点点缝隙,“你看那里,是不是像有血迹?” 仔细观察,这个角落确实有些特别,敬神殿虽然密闭,但也不是不通风。荒废了二十几年,地上落着薄薄一层灰尘,若是用力跺脚,还会激起一阵扬尘并且留下脚印。唯独这个墙角,地面上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雪千影伸出手指,用指甲在缝隙里轻轻刮了一下,用指尖捻了捻。容璇玑的判断没有错。金砖之间堆砌得极为严密,里面不可能向外渗出血迹,那么这些血应该是外面流进去的,或者说,有人在这里受伤甚至死亡,而后有人特意清理过这个角落。 雪千影用手轻轻摩挲铺地的金砖,灵光凝结,运用溯回术,但却被一道强劲的灵力给挡了回来。 雪千影眉头紧锁,容璇玑看出端倪,低声问:“你看到过金砖不能使用溯回术的记载吗?” 雪千影摇摇头:“溯回术是仙尊传给莲氏一族的秘术,千百年来极少有人修成,除了你们容氏和莫氏的人,可能都没几个人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门术法,又哪里来的记载?” “那么现在有两个猜测,”容璇玑盯着墙角,“一是我方才所说,这金砖能够隔绝溯回术。二么,就是,有人在清理过这里之后,有耗费灵力在这里布置了一个结界——未必是防着你们莲氏的溯回术,可能还有别的目的。” “而且这人灵海之广深,修为之高绝,均远胜于我。”雪千影面沉如水,语气之中也带了几分凝重。 容璇玑又道:“这世上还活着的,修为比你高的,两只手两只脚总该数得清了。” 雪千影却是摇头:“没准是二十年前,也说不定。” “人死了结界还能维持?”容璇玑皱眉摇头,“那这人修为要恐怖到什么程度?仙尊吗?”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雪千影站起身来,“不管是结界还是金砖自身的问题,这里应该有人仔细清理过这一点总没有错。许是当初陈氏……又或许这里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不论怎样,咱们暂且将此事放下,咱们时间不多,继续走吧。” “那钥匙孔你找到破解的法门了吗?”容璇玑问。 雪千影摇摇头:“敬神殿是昆仑仙主起居所在,如果真的是需要一把剑来开启机关,八成是昆仑末代仙主雪靥的佩剑。你看着大殿如此空旷,一眼望到头,显然找不到咱们要的东西,不如继续前行,到别的地方找找看。” 第五十四章 活沙 雪千影猜测那椅子扶手上的钥匙孔,需要雪靥的佩剑才能打开,容璇玑本也作此猜想,便跟着她离开大殿的一角,与其他人汇合。 其他人已经散开寻找“钥匙”,只是全都没有收获,修齐已经提出继续前行,转去偏殿找找看,莫雪歌几人也表示同意,准备等雪千影和容璇玑回来就动身。 容璇玑一抬头,看见雪千影身后背着的风月伞,突然灵光一闪,拉住雪千影:“你娘亲有佩剑吗?” “自然是有,怎么?”雪千影不解。 “要不,你用她老人家的剑试一试?” 雪千影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这不合情理。而且她也不想让这么多人知道,飒月剑就藏在风月伞的伞杆里。 “试一试又无妨。”容璇玑道,“万一呢。我记得我爷爷说过,当年仙主十分疼爱你娘亲,还鼓动她去争取继任仙主呢。” 容璇玑的话让雪千影有些动摇。雪靥曾经亲自提点娘亲关于地宫之中四象幻阵的隐秘,若娘亲没这个想法,雪靥无端提起,就不合常理。 雪千影再次走到那张椅子前,用手轻轻拂过那个钥匙孔,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魔作祟,她越看越觉得这个孔洞的形状,跟飒月剑的剑首很是相似,而且这个孔洞并不深,刚好没过半个剑柄的长度。雪千影想了想,取下背后的风月伞,将伞柄,也就是剑柄,轻轻插进孔洞,尝试着转动。只听得椅子内传来咔咔的声响,而后又归于平静,整个敬神殿几乎毫无变化。 雪千影取出伞柄,将伞收好,看着容璇玑耸肩一笑。容璇玑也摇摇头,正要开口说看来自己是猜错了。整个敬神殿突然晃动起来。 莫雪歌机警,夜小楼敏锐,两人快速拔剑,将几个修为弱的护在身后。一旁莲英莲芙也长剑出鞘,与莫雪歌夜小楼一起,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护卫,挡住身后的莫雪蝶夜小婉几人。容璇玑被晃了个趔趄,靠佩剑怀璧拄地这才站稳,而修齐修正则冷不防的直接坐在了地上。 剧烈的晃动还在继续,还没等莫雪歌几人开口问雪千影是否需要离开此地,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殿上的情形随着晃动缓缓变化,地面上的沙尘扬起,形成一个个涡旋,而后这些涡旋渐渐凝出桌椅家什的模样,仿佛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一样,渐渐填满了整个空间。沙尘除了凝成东西,还有人。看身量应当是翼族,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有的是来送东西,放下之后行礼就走了。有的是来禀报事情,对着大殿正中的椅子也就是雪千影现在坐着的地方行礼,之后比比划划的说了些话,而后再次行礼离开。 众人就这么看着原本空旷的大殿渐渐繁忙起来,沙尘凝成的人,举手投足透着几分诡异,令人不敢靠近。但眼前一切都是只能看到,听不到。夜小楼胆大,还轻轻的摸了摸地上长出来的一张几案,触手突然变回一堆沙尘,待他收回了手,又重新凝结成几案。夜小楼神色凝重,回头对雪千影摇摇头。 “这沙子难道是活的?”泽世先看着眼前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的景象,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传说之中翼族有一种独门的术法,能以灵力凝聚砂或是水等流体形成影像,但需要十分庞大的灵力作为支撑,消耗甚至还要高过四象幻阵。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里刻意留下这么一场诡异景象给不能确定的后来人?难道是雪靥本人? 雪千影从椅子上站起身,穿梭在整个大殿之中,尽量避开人和物。转了一圈,雪千影发现,那些忙碌的翼族人,只是在处理昆仑的日常事务,有些是核算税收和租庸,有些在重新划分村镇土地,有的在更新矿藏地图,还有几个在处理翼族婚事的文书。 感觉跟自家平日里打理庶务的情景差不多。只是昆仑比长州大了太多,自然事务也更繁重,自家师弟一个人就能料理的大部分事情,在这里要分配给好几个人甚至是好几组人去做。再加上昆仑一贯处事严谨,事务处理完毕需要形成文书,文书要交给另一些人进行复核,而后各自签章,并且一式多份保存在不同的库房之中,以备以后查勘。而各大世家很多事都是一言堂,家主或是少家主一人决断,最多叫上两个谋士商量一下,之后派人去做,有个回禀就是了。除了舆图、矿图或是典籍之外,也没什么文书需要小心留存。便是来往书信,也大多是自行保管,太多了就挑没用的烧掉。 想到这里,雪千影一个激灵,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一路走来,始终没有见到这些文书,难道是被雪靥毁去了?还是被别的有心人搬走了? “璇玑,你是否听闻过昆仑的档库?知道在什么位置吗?”雪千影突然转身问道。 容璇玑愣了一下,想了想,摇了摇头:“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但雁图匣之中未曾记载。” 听见雁图匣三个字,修齐和冷月寒的眼中,各自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我也听说过昆仑档库之名,史书之中提过多次,但也没有提到具体的位置。”莫雪歌仔细回忆自己看过的关于昆仑的种种记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雪千影跟着一名手持文书准备入库的人,可他走到敬神殿的边缘,就重新化作一抔沙土,而雪千影尝试走入通道连廊,却被弹了回来。 “看来,咱们若不能破解眼前的迷阵,是出不去了。”雪千影吹了吹自己有些疼痛的指尖,叹了口气。 一言惹得众人大惊,连忙各自起身去寻找出路,却无一例外的都被弹了回来。 “现在怎么办?”夜小楼回头看向雪千影。 “目标应该是指向档库。可问题是,”雪千影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问题是,档库在哪里?如果不在这座大殿上,那么这就是个死循环——人出不去,永远也找不到档库,而找不到档库,人就出不去。 雪千影又转了一圈,视线再次落在那把椅子上。方才她把剑首插进去,是顺时针拧动的,而后就出现了眼前这番幻境,若是反过来逆时针转动的话,是回到方才的空旷景象,还是会出现些别的? 雪千影走了过去,再次拿下风月伞,并且示意大家尽量靠近她,呈一个防守阵型,以防万一。莫雪歌和夜小楼几人布置妥当之后,转身对她点头示意。 雪千影将飒月剑剑首插进孔洞,朝着相反的方向轻轻转动,转回原来的位置,眼前的一切毫无变化,雪千影正要继续转动剑首,突然,沙尘一下子全都落在地上。细小的沙砾触到地砖,又反弹起来,整个大殿沙霾弥漫,几乎不能视物。 过了一会儿,沙尘渐渐平息,大殿又恢复了此前的空旷和安静。这时雪千影继续逆时针转扭转剑柄,直到转不动,才收回了风月伞。 等了约么一刻钟,整个大殿毫无动静,就连此前像是活过来了的那些沙尘,也静静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至于莫雪蝶和夜小婉几人都怀疑,方才自己真的看到了什么吗? “这是怎么回事?”莫雪歌话刚出口,眼前突生巨变。 满地沙尘仿佛海浪一般涌动,渐渐形成巨浪,朝着众人身后那把巨大的椅子翻滚涌动。几人连忙分开两边,雪千影更是撑开风月伞,防备沙尘随时可能发动的进攻。那沙尘仿佛活物一般,蛇形盘旋在众人脚边,将两组人马都包围起来。 “遭了,这沙尘在慢慢升高!”修正以灵力视物,反而最为敏锐,率先发现了危机。 众人闻言连忙后退,但沙尘也跟着众人进退。夜小楼纵身跳出了沙子的包围圈,但脚尖刚刚落地,有一股沙尘快速将他围住。 沙尘越升越高,而且包围圈渐渐缩小。修为较弱如莫雪蝶夜小婉,已经有些喘不过气,需要扶持才能站稳。 莫雪歌见状拔剑像沙尘劈去。可沙尘却懂得避开剑锋,让开一个短暂的缝隙,待到剑芒收回,又重新聚拢。 除去奔涌向椅子的沙尘之外,其余的全都涌向众人。不等夜小楼再次出剑,沙圈已经高起成为沙壁,沙壁渐渐增厚,成为沙墙,沙墙慢慢收缩,将众人渐渐包裹起来,形成了沙茧。 但一众年轻人也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雪千影手中风月伞凌空一划,带动整个人腾空而起,罗伞边缘的珍珠和纱幔,宛如利刃版挺直锋锐,生生将包裹他们的沙茧划了个四分五裂,露出一道道不规则的缝隙。 沙子还要重聚,雪千影却没给它们机会,整个人高高跃起,借助伞的浮力,跳出了沙茧,而后手中光芒一闪,飒月剑出鞘,久被禁锢的巨大灵力陡然释出,围绕剑芒和雪千影本人,形成一个强大的灵力漩涡,并快速向外蔓延辐射。飒月剑灵力所到之处,沙茧、沙块尽数被搅碎搅散。雪千影右手持剑,左手快速收起了风月伞,而后将灵力凝结在无常弓上,借助飒月剑不断向外涌出的灵力,凝成一个个圆球,十箭连发,终于将朝她涌来的沙茧击溃。 而另一边,夜小楼和莫雪歌也凭借各自的剑术,抱着唯快不破的法门,划碎了包裹各自的沙茧。 终于破茧而出,夜小楼等人都下意识的深深吸了两口气。可沙子却不需要喘息,已经再度结成波浪,卷土重来! 第五十五章 战沙 “这沙子,有点像咱们初入昆仑遇见的虫雾。”夜小楼将破立横在身前,一边做好了迎战沙子卷土重来的准备,一边喘息着说道。 “那虫子吃人的,至少这沙子不吃。”莫雪歌轻轻呸了一口,吐出不小心吃到嘴里的沙子。 “我是说,这沙子像是活的。”夜小楼轻轻抖了抖身上的沙尘,看见沙浪滚了过来,一把拉开前面的泽世先,将他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执剑,几乎是全力挥出一记横斩,将沙浪的攻势击退,而后转向莫雪歌身后,又是一记纵劈,给莫雪歌争取的换位的时间。莫雪歌趁势跃起,剑芒闪烁,快速移动到了夜小婉和莫雪蝶身边。 沙浪层层而来,这一次大家接受了之前的经验教训,没有分开,而是肩并肩围成一个圆圈,各自拔剑准备抵抗层层涌来的沙浪,就连莫雪蝶也拔出了蛊惑,双手执剑,准备御敌。 沙浪翻滚而来,直接凝成高墙,向众人拍下。夜小楼挥剑欲砍,被雪千影拦下,雪千影要求大家集体后退,而她自己则逆向而行,缓缓挥动着手中的飒月剑,剑影堆叠,灵力铺陈,竟然形成一道灵力墙,与拍下的沙墙相抗。 沙墙直直的拍在灵力墙上,她身后的夜小楼等人都感受到了震动,而雪千影却寸步不让,灵力墙的阻挡之下,沙墙寸步不得再进,而灵力墙却突然化为碎片,碎片又演变成无数箭矢,齐齐钻进沙墙之中,将沙墙切割得四分五裂,再度成为一地沙尘。 “无常元君真是好手段!”第一次见到雪千影出手的冷月寒由衷赞叹。目光更是不曾离开她手中那把不到一指宽的长剑。 莲英却与莲芙对视一眼,都在纳罕:师姐的剑,不是留在北境震慑兽人族了吗?手里这把从未见过的剑是哪里来的? 一旁夜小楼学着雪千影的样子,慢慢挥动破立,留下层层附着灵力的剑影,剑影再凝结成灵力墙,然而办法是可行,但他的灵力支撑不了那么大的面积,夜小楼收了剑势,自己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灵海要再扩充至少两倍,所能容纳的灵力才足够支撑起方才对抗一堵沙墙的灵力墙来。而看雪千影施为,好像毫不费力。 雪千影的修为究竟高深到了什么地步?夜小楼第一次对一个同辈人产生了畏惧。 “阿横,布阵防守,这沙浪我来对付,你护住大家!”雪千影一击得手,翩然落地,挡在众人面前。 “可你这样能支撑多久?待你我被这些沙子耗光灵力,咱们还是要被困在这里!”莫雪歌如法炮制,将众人身后拍下的一面沙墙击碎。但她的灵力也不够支撑太大面积,便只是击退了沙墙的中心,其余部分,是靠剑招和修齐等人的帮助下才击退的。 “先保命!”雪千影看着涌来的沙浪,再次挥舞起手中的长剑,“咱们分工合作,我来对付这些沙子,你负责结盾,剩下的人也别闲着,抓紧时间想办法!”雪千影说着,又是一道灵力墙凝成,这次没等沙子拍下来,雪千影选择了主动出击,将灵力墙慢慢向前推去,待到灵力墙前阻挡了足够多的沙子,墙体再次化为碎片,化作箭矢,将一大片沙尘远远的打散。为众人留下足够的喘息空间。 雪千影向后疾退数步,右手执剑,不敢大意,随时观察四周的地面,等待沙子再次发动攻击。而莫雪歌这边,阵法已成,阵法形成的厚厚盾壁将其他人护在其中,沙子试图发动了几次攻击,都没能占到半分便宜,便渐渐退去,全都朝着雪千影脚边涌来。 “这沙子也欺软怕硬么?”泽世先低低的骂了一句,见莫雪歌脸色不好,连忙问道:“莫姐姐,你还好吗?” 按纪年来算,泽世先是比莫雪歌晚出生一年,但实际上,两人相差还不到三个月,叫声姐姐有些勉强,但他也不想称呼家主或是元君显得疏远。好在莫雪歌是最善解人意的,不会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莫雪歌勉强笑了笑:“方才沙子的攻势太猛,我差点支撑不住。好在,现在退去了。” 泽世先点点头,定了定神,低声致歉:“莫姐姐,得罪了。”说着,轻轻一掌拍在莫雪歌的后肩,为她输送灵力。 “阿先,你这是……”莫雪歌心领他的好意,然而现下的状况,能够多一个人保存实力便能多一分逃出生天的可能,泽世先不应该将灵力浪费在自己的身上。 泽世先却抢先说道:“对抗沙尘我帮不上忙,想破解的办法我也没那个脑筋。好在一路走来受大家照顾,灵力和体力保持得都还不错,现下用一些,好过万一没有机会用。” 莫雪歌此刻确实有些虚弱,需要补充灵力,听他如此通透,便也只能接受了他的美意,专心运功,专注自己的经脉,将泽世先输送过来的灵力化入自己的灵海之中。 那沙尘见凝砂成墙的招式毫无效果,并没有卷土再来,而是无风起漩,近似于此前凝出敬神殿日常忙碌景象那般,渐渐拔地而起,凝成了一个几丈高的巨人,挥舞起比那在场这些年轻人的脑袋还要大些的拳头,狠狠的砸向雪千影。 雪千影左手取出风月伞,撑开,旱地拔葱,直直的跃起,伞面正好迎上沙尘凝成的拳头,顿时,纱幔飞起,珠帘席卷,将拳头割了个四分五裂,漫天飞舞。 而这次沙尘并没有落地,而是凌空再度凝结,未等凝结完毕,巨人的另一只拳头横扫雪千影的腰身。雪千影持伞腾空,辗转腾挪,将攻势一一闪开。右手的剑光芒闪烁,几道剑影还残存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那巨人已经被剑芒割得四分五裂,再次溃不成军。 而后沙子仿佛没有了新的花样,还是继续凝结成巨人,靠着一双大大的拳头与雪千影的剑芒周旋。 “看来这沙子确实无奈师姐何。”莲芙见了,高兴的直想拍巴掌。 可莲英却面带忧色:“这沙子的意图,显然是要跟师姐拼消耗。就算师姐的灵海广博,可灵力总有穷尽之时。” 莲芙却笑着摇头,否定兄长的想法:“师姐总会有办法的!” “也是。”莲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与莲师兄妹对雪千影信心十足不同,夜小楼和容璇玑观察着阵法外的战局,一直胆战心惊,为雪千影捏了一把汗。 “这几招都很险,她的灵力是不是快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容璇玑有些焦虑。 “应该还能应付一阵——你别看热闹了,赶紧想办法呀!”夜小楼目光不离雪千影,口中催促容璇玑。 “这不是正在想么?”容璇玑翻了个白眼,最后不得不闭上眼睛,将进入敬神殿甚至进入昆仑神殿伊始的全部细节,细细的梳理了一遍,以图能够找到一些破绽,帮助大家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一边的修齐也是如此。莲英总是牵挂雪千影的安危,不能静下心来,最后不得不拿了莫雪蝶和妹妹的帕子塞住耳朵蒙住眼睛,这才得以慢慢梳理线索,寻找破阵的法门。 “那个墙角!”容璇玑突然大声喊道,“茕茕,你将沙子引向那个墙角试试!” 雪千影闻言说了一声好,突然身形凌空翻转,直直坠向墙角。活沙凝成的巨人如影随形,巨大的拳头跟着雪千影的身形,也砸向了墙角。 雪千影灵活宛如锦鲤,快要砸到地面上的时候,突然向上一跃,整个人腾空停滞片刻,而后腰肢一扭,向后一靠,像一只壁虎一般,贴附在墙壁之上。 沙人太过巨大,行动虽然灵活,但还是没能躲开墙角。头大的拳头擦过墙角处的地面,竟然生出一道火花。 雪千影低头看着那小小的火花,竟然能将活沙融掉一块,沙子融成了砂浆,凝固在墙角不动。而剩余的沙子再度凝结成拳头,朝着自己挥舞过来。 “看来这法子管用!”莲芙向容璇玑投去感激的眼神,可容璇玑依旧神色凝重。墙角面积不大,靠那一点点火花,恐怕没等沙子全都融化,雪千影已经被累死了。 正在继续思索对策,容璇玑突然看见雪千影围着沙人在空中转圈,而那沙人的拳头也跟着她转来转去,不多时,沙人的胳膊就把自己给缠上了。雪千影趁机攻击沙人的下盘,用罗伞的纱幔和流苏切碎了沙人的脚。沙人下盘不稳,竟然正好栽倒在那个墙角里。 墙角处,突然腾起冲天的火光,火苗窜起很高,雪千影躲闪不及,袍子的下摆都被烧掉了一大块。等到雪千影退回到众人身前,那些沙子基本都被火光融化了,剩下的几小撮完全不成气候。 “太好了!”众人欢呼。 雪千影修整片刻,换了衣服,从高大的座椅后走出来。却见容璇玑莫雪歌等人神情比刚才还要凝重。 “怎么了?”雪千影不解。 “沙子没了,但结界还在。咱么还是出不去。”容璇玑语气闷闷,她甚至怀疑,借助诡异的墙角斗败沙子是个馊主意。万一这沙子就是破除结界的关键,那他们可就弄巧成拙了。 第五十六章 红尘 雪千影听了容璇玑的话,走到大殿的边缘,伸手试了试通道口,果然手又被反弹回来了。她吹了吹微疼的指尖,用罗伞的伞顶敲了敲其他位置,也都被弹了回来。雪千影顺手抽出莲英的鲲骨匕首又试了试,还是没有用。 “看来困住我们的不是那些沙子。”雪千影收了罗伞,又把匕首还给莲英,轻轻地拍了拍手。转过身,正好看见方才那个墙角。雪千影走过去,看了一眼,眯起了眼睛。 墙角处,沙子融化之后再次凝结成为整块的晶体,然而晶体却绕过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留白成一个六棱雪花状的图案。 这个图案雪千影见过,正是雪蕊姬留下的飒月剑剑首所镶嵌的宝石形状。 “当年翼族来到昆仑,见这里高峰冷峭,终年积雪,便指雪为姓。这才有了昆仑雪氏。而这六棱,是形态不同的六种不同的羽毛,代表翼族的身份。所以这个标记也被叫做六羽雪花。”雪千影见大家都围了过来,便开口解释给大家听,“当年仙尊还戏称昆仑这个标记叫‘雨雪交加’。不过在传世的记载之中,这个标记出现得极少,我也仅在娘亲的剑上见过,其中典故还是她讲给我的。” 雪千影手腕一翻,亮出罗伞的伞柄,只给大家看。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雪千影的手中,只有莲英,悄悄的抬起头,将众人的反应一览无余。冷月寒一脸淡然,修齐目光微妙,而容璇玑则是果不其然的态度。至于其他人,大多是好奇之中带着探寻和探究。 只有泽世先,毫无心机城府,还指着伞柄又指了指地上的图案:“果然一模一样!”语气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 雪千影示意众人后退,夜小楼和莫雪歌谨慎地将众人护在身后。雪千影拔出飒月剑,对着地上图案的正中,竟然将整把剑插进了地砖。 以墙角为起点,整个大殿仿佛冰雪消融褪去伪装一般,终于袒露真容。 此前活沙凝聚出的忙碌景象,才是敬神殿的真相。几案、坐垫、乃至身后层层叠叠的书架都在,甚至有些书案上还摊放着文牍账册。只是没有往来忙碌的人群,让并不算空旷的大殿之中,透出些许的诡异。 “我说刚才沙子钻到这里的时候怎么绕了个弯,原来是这里有东西啊!”泽世先拍了拍身边粗壮的青铜灯台,恍然大悟。 “兄长,我总觉得那边有什么东西在看我们。”修正指着座椅的方向对修齐说道,修齐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又看了看眼盲的弟弟,“许是有什么灵力团之类的,让你误会了。” 修正想了想,倒也很有这个可能,便不再留意这些,继续跟着修齐游走在书架之间。 这些书架上摆放的除了传说之中昆仑档库里的文牍书稿,还有一些藏书。而藏书的内容才真正称得上是五花八门,涉及天文地理人文水利,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修齐信手拿出一本翻看,竟然是洞庭湖数十年前的水域变更记录,每一年的水域范围丈量、图形、水深乃至清浊等级,都有详细的记载和绘图。他们康州每年也会记录洞庭湖的水域状况,但也从来没有这般细致。 其他人也各自在书架之间信手翻阅这些藏书。夜小婉碰巧翻到一本医书,就凑到修正跟前读给他听,修正听了两页,便发觉其中记载的制药法门,远胜于自己和师尊改良多次的手法,便从乾坤袋之中取出纸笔,请夜小婉代为抄录下来。 “这些藏书确实珍贵难得,若是能带走就好了。”夜小婉一边抄写,一边无心地说道。 “那要问问无常元君让不让。”修正笑道。 夜小楼在一边听见他们说话,突然想起此前雪千影说自己并不是翼族,不管是托辞还是事实,以她的为人,恐怕是不肯做这个顺水人情的。 正在被谈论的雪千影,此时正蹲在那个墙角里。那里的确有一滩血迹,已经干固。雪千影伸手蘸了一下,指尖沾了一点暗红的细尘,轻嗅之下还能闻到一丝血腥气。 雪千影抿了一下手指,思索着要不要对这一点血迹施展溯回术,无意间回头看了看整个敬神殿。一抬头,看见了坐在大殿座椅上的人。 雪千影刚要开口,那人却将食指贴着嘴唇示意她不要开口。雪千影又看了看兴奋地穿行在书架间的同伴们,终于确认,椅子上的人,只有她自己能看见。 雪千影皱着眉头,只见椅子上的人影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雪千影想了想,飒月剑暂时不方便拔出,而风月伞没了伞柄用起来也不顺手,只能将灵力蓄积在无常上以备意外。眼见他人都没有看关注她这边,便信步走到了座椅前,终于看清,椅子上整坐着一位身着雪白羽氅、头戴丽金王冠的男子。 男子看着雪千影,微微一笑。 他笑过之后,雪千影只觉得眼前一黑。等再次恢复意识,敬神殿消失不见,眼前是一个狭小隔绝的空间。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昆仑仙主雪靥?”雪千影回身就看见,那张雌雄莫辩的脸上带着微笑,正盯着她看。那笑容让雪千影由心往外觉得冷。 “我就是雪靥。”男子看着雪千影,“你们进入到地宫的时候我就发觉了,并且一直在看着你们。凭一把剑和你母亲的些许记忆,就能走到这里,确实不错。” “你既然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必然也该知道我的身世。”提起母亲,雪千影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悲伤。 “我知道。阿蕊有孕,我很高兴,便私自卜了一卦,卦象大凶。后来阿蕊也中了巫毒,我就知道,卦象应验,那个孩子活不成的。”雪靥的声音无悲无喜,但凛冽清脆犹如冬月里寒冰碎裂。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雪千影不解,“按理说,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雪靥勾唇一笑,但声音之中却没有笑意:“你母亲没告诉过你,我的卜术天下无双么?” 雪千影摇摇头:“娘亲极少提及昆仑旧事。所以你是靠卜卦才知道我的?” 雪靥点点头,叹了口气:“阿蕊一定是太过自责,才至于此。”顿了顿,雪靥又解释道,“阿蕊生来子女缘极薄,但命里却有一女得继。我见到你,就猜到了个中因果。” “我把你拉进来,只是因为我的神识已经无法支撑我在众人面前说太多的话。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说到底,你跟昆仑毫无关系,哪怕阿蕊对你有养育之恩,也不必以背负仇恨来报偿。” “娘亲从未对我说过要替昆仑复仇或是替她报仇的话。” 雪靥笑着点点头,笑容与方才的冰冷全然不同,是那种由心而发的欣慰:“我当时让阿蕊离开,也仅仅是因为她中毒较浅,或许能够活下去,仅此而已。并没有希冀她为昆仑做些什么。看见你,大概能够猜想到这些年你们母女活得不错,我便心安了。” “我们这些年活得并不好。”雪千影苦笑。 “什么?”雪靥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展露出情绪,“怎么可能,以阿蕊在医道上的修为,哪怕带着你,隐姓埋名随便投奔哪个世家,都必然受到重用,怎么会过得不好?” “看来仙主的卜术也不是世事尽知。”雪千影叹了口气,将雪蕊姬为了逃避陈氏的追杀,不想牵连旁人,于是带着自己藏身花船,靠弹琴卖艺为生,而后又横遭意外、葬身湖底的事,对雪靥讲了一遍。 “竟然是这样。”雪靥垂下头,有些哀伤。又询问了雪千影这些年寄身何处,当听得她被莲氏收入门墙之后,神色才稍稍缓和。 “莲氏千年风骨,将你教养得不错。” 雪千影也跟着点了点头:“师父师娘待我极好。” “如此,我也可放心离去了。”雪靥手腕一翻,亮出一柄长剑,剑鞘是用一整根千年玄阳木掏空而成。雪靥将长剑拔出,剑身更为华丽,铆刻的层层叠叠的羽毛,鎏以丽金为饰,剑格处,两颗硕大的菱形宝石,光芒交叠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剑柄是藤绕树的造型,宛如一根妖娆的花藤紧紧缠绕在树干之上,上面装饰着以宝石雕刻而成的花朵,栩栩如生,末端还垂下花枝状的流苏。剑首处,不出意外的与雪蕊姬的飒月一样,是昆仑标记六羽雪花形状。 “你平日里用飒月不便,这把是我的佩剑,名叫红尘,送给你吧。”雪靥挽了一个剑花,而后还剑入鞘,将剑递给了雪千影。 “这……”雪千影接过,红尘入手极轻,轻若无物。可这份礼物未免有些贵重了。 如果可以选,雪千影倒是想把外面的藏书带走,而不是要这把剑。 “红尘与飒月不同,只是一把好看的仙剑而已。没有什么灵力贮存,也不能开启昆仑任何机关。”雪靥看出她的纠结和迟疑,笑道,“飒月才是昆仑的钥匙,这也是为什么当年陈氏把主意打到了阿蕊身上的原因。” 雪千影抬头看着雪靥:“你都知道?” 雪靥点点头:“从陈昊开始收集阿蕊的消息开始,我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雪千影急了,明明可以让昆仑逃过一劫,却知而不言,见死不救?这位昆仑仙主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有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昆仑的寿数到头了。”雪靥的脸上带着释然和豁达。“送你仙剑,还要再拜托你一件事,你去外面的书架上找一找,有两本书,一本名为《红尘诀》,一本名叫《长生辞》,请你将它们带走,并妥善保管,切勿交于旁人。若有一日你将作别人间,也请你将两本书毁去,然后再死。” 第五十七章 托书 雪靥先是送剑,接着又是托书,让雪千影有些发愣。 倒是雪靥灿然一笑,回过头来解释方才的问题:“万事万物,皆有终极。对于人来说,终极便是一死,对于昆仑来说,二十四年前就是终极。我亲手终结掉昆仑的使命,好过它落入旁人之手被轻辱践踏,不是吗?我在发动昆仑禁制之时,特意留下这少许的残识,就是为了今日能够见你一面,如今愿望达成,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可是……”雪千影依旧皱眉,她总觉得雪靥的话哪里不太对。 “宿命至此,一切都在天地初分之时就已注定。”雪靥看着雪千影的眼睛,“虽说你不是阿蕊的亲生女儿,但这双眼睛却生得极像,再加上你这张脸……”说着,雪靥竟然乐出声来,“来日若有机缘,你能见到那个人,或许你今日之疑惑,他能帮你解开。” “谁?” “等你遇到了就知道了。”雪靥仿佛松了一口气,“当初的老东西们……如今还在的不多啦。若你来日真的见到他,帮我问问他,这一场造化,他后不后悔?” “你……”看着雪靥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透明,雪千影想要伸手去抓,但穿过掌心的只有一片虚无。雪靥的身影消失不见。 “抱歉啦,小朋友,有些人的宿命是注定的。前路未知,祸福未定,唯愿你多年之后,回忆起这段过往,不要怨天尤人。” 雪靥的身影终于消散不见,雪千影眼前一黑,再次回到了敬神殿之中。眼前,一张空空的椅子,身后,是轻轻摇晃她的夜小楼: “你站在这里愣神半天了,可还好吗?” 雪千影如梦初醒。她回头看向夜小楼,艰难地露出笑容。 “这把剑哪来的?好华丽啊。”夜小楼见她无碍,这才放心,突然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长剑,惊讶又赞叹。 雪千影低头一看,雪靥的佩剑还在自己手中,昭示着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定了定神,雪千影想起雪靥的嘱托,没来得及跟夜小楼解释,便叫过大家,帮她在无数的藏书之间找到了《红尘诀》与《长生辞》,也没翻看,直接收入了乾坤袋。 “这是什么宝贝,值得让你这般小心?”莫雪歌不解,趁着没人的时候,凑近了低声问道。 雪千影指了指空空的座椅:“我见到雪靥仙主了。这把剑就是他所赠。算是托我看顾这两本典籍的报偿。” 莫雪歌何等聪慧,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两本书或许有什么问题,又或许与雪千影的身世与昆仑翼族相关。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是看着雪千影手中的长剑:“这剑倒像是个女子用的。” 一直以来连不上的线索,突然在雪千影的脑海之中串了起来。回想起娘亲留下的飒月剑的形制,再看看手中这把剑。雪千影恍然大悟,原来雪靥和娘亲的佩剑对换了。 飒月是一把典型的男子佩剑,造型简洁利落,虽然纤细但入手很重,每每挥动气势便如排山倒海,剑锋凌厉,自己如今的修为依然不能随心驾驭。 但手里这把红尘,造型繁复夸张,华丽和美感更胜莫雪蝶的蛊惑,入手轻若无物,轻轻一挥剑芒洒下星斗之光,甚至还带着几分阴柔妩媚,显然是为女子专门打造的佩剑。 娘亲过世多年,雪靥的残识方才也已经烟消云散,他们只见究竟有什么过往纠葛,已经不得而知。但雪千影回想起方才雪靥每每提及娘亲名字时的神情和语气,心间不禁五味杂陈,百转千回。 交换佩剑在昆仑有着特殊的含义。当年雪蕊姬将飒月交给雪千影时,曾经提起,若是将来遇到心仪之人,可以飒月相赠作为信物。不过雪蕊姬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跟自己一样为情所困,想必儿女情长,她更希望雪千影能够将飒月留在身边防身。 “又想你娘亲了?”莫雪歌对雪千影的思亲之情,多少能够感同身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若她在天有灵,也愿你无忧无虑。” 雪千影心中所想自然无法对旁人诉说,示意莫雪歌自己没事,只道:“我在想,这把剑拿出去,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这样的身份修为,将来要面对的麻烦,难道会因为一把剑有所增减吗?”莫雪歌笑道。 “是这个道理。”雪千影也笑了,将长剑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收入乾坤袋中,“虽说二十几年过去,各个世家的老人们仍有许多在世,认识这把剑的人一定不比认识飒月的少。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随便拿出来。再说,这些年我也已经习惯了挽风踏月。” “这是你罗伞的名字?我还以为就叫风月呢。” 修正和修齐见雪千影和莫雪歌说笑,神情甚为轻松,便凑过来,提出想要将刚好碰到的几本书带走。雪千影思量片刻,便答应下来,说每个人可以挑一本书带走,其余的就留在敬神殿中,遗赠后来之人。 众人挑选了很久,每个人都找到了心仪的典籍。修正没有选择先前抄录的那本书,另择了一本药谱。修齐则决定带走洞庭水纹图籍,以便将来康州治水之便。容璇玑选了一本由雪靥亲自做注的卜术典籍,泽世先和莫雪歌各自选了一本琴谱,莫雪蝶选了一本织锦图样,夜小婉则选了一本食谱。 莲英选了一本北境风物考,莲芙选了一本养珠的笔记,恩无忌则挑了一本关乎铸造的书,说是不久潇清欢生辰要送给他做贺礼。夜小楼挑来挑去,竟然选了一本昆仑营造图籍,里面密密麻麻记载了昆仑各地的建筑及装饰设计图稿。 雪千影什么都没选。夜小楼偷偷打趣她自己家还要这么客气,结果转头一看,冷月寒也什么都没有选。 泽世先不解。冷月寒解释说,昆仑典籍太过深奥,不适合自己这种才疏学浅之人。众人只当是冷月寒谦逊,或是想要对陈氏隐瞒神殿之行,不想带东西出去惹麻烦。便都一笑而过,没有放在心上。 待到准备离去,雪千影叫众人先从侧面进入到偏殿之中,又由莫雪歌结出盾阵以作护卫,这才飞快的拔出飒月剑,而后借助罗伞以超乎御剑的速度逃离了敬神殿。 就在雪千影离开敬神殿的刹那,整座神殿的四重大殿、几处偏殿,突然全都摇晃起来,不时有沙尘和石屑从上方跌落。 雪千影示意众人快走,而莫雪歌的阵法不能随着众人移动,便连忙撤去。莫雪歌护着妹妹,泽世先护着冷月寒,夜小楼拉着夜小婉,恩无忌和容璇玑护着修氏兄弟,莲氏兄妹和自家大师姐负责殿后。一行人一路狂奔,几乎是踩着沙砾瓦块逃出了昆仑神殿。 待到安全空旷处,众人回头看去,这才发现,身后沙尘漫漫,整座昆仑神殿已经坍塌。就在众人驻足的时候,坍塌还在继续,金砖碎成齑粉,堂皇的昆仑神殿,最后竟然变成一片平地沙砾,连残垣断壁都没有留下。 众人所站的区域,是昆仑神殿外一片空地,此时受神殿坍塌的影响,地上出现一条又长有深的裂缝,将众人与神殿废墟隔在两边。 “总算是跑得快。”泽世先上气不接下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要是被压在里面,怕是要被砸成渣滓了!”说着,泽世先指着敬神殿的方向,“你看,那里面原本好多青铜灯台,还有那么多用金石打造的高大书架,都看不见了!” 提到书,容璇玑突然一个激灵,拿出自己从敬神殿书带出来的书,没想到书刚刚从乾坤袋里取出,就仿佛被业火焚烧,最后化成灰烬,随风而逝了。 众人眼见这变故,都十分惊讶,各自查看自己带出来的典籍,都与容璇玑的一模一样。 “早知道不把书拿出来了!”恩无忌皱着眉头感叹一句。一边的泽世先却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取出查看,但乾坤袋里的书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团灰烬。 “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多功夫挑选了。”泽世先懊恼不已,又拍了拍冷月寒的肩膀,“还是冷先生未卜先知啊。” 冷月寒笑着推脱一番,却不时看向雪千影。大家都知道雪千影从敬神殿中带出了两本书,甚至雪千影都没有隐瞒是受了雪靥的托付。此前大家都把书拿出来查看,只有雪千影没有动。 “那两本书还在吗?”莫雪歌也会很好奇,悄声询问。 雪千影点了点头:“看来雪靥仙主没有交代其他书籍的去向,恐怕也是知晓那些书根本出不了敬神殿吧。” 然而此事还是有些蹊跷。莫雪歌甚至猜测,敬神殿中后来所呈现出的“真相”,包括书案灯台,典籍账册,全都是幻象,只有雪千影拿到的两本书是真实存在的。 雪千影听了莫雪歌的猜测,也觉得有这种可能。但雪靥的残识存于此地多年,灵力薄弱,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是看得出十分虚弱,甚至如果自己今次没能进入到神殿之中,雪靥一定挺不过下一个五年——那为什么还要在敬神殿中构建如此庞大的幻象?而且他们停留的时间并不算短。粗略算来,所消耗的灵力,远远高于雪靥跟自己说那几句话、赠予仙剑和托付两本典籍的消耗。 这样看来,或许敬神殿之中的幻象并不是雪靥布置的。结合此前在墙角发现结界的事情分析,很有可能是有人为了保护雪靥的残识,特意设置了这样一个能够笼罩整个敬神殿的结界,而自己见到雪靥的地方,才是雪靥自己设置的小结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敬神殿的结界是何人所设?如果这个人死在了雪靥所发动的昆仑禁制下,死后结界仍旧生效,活着的时候修为要强悍到什么地步?如果有这样的修为为什么不逃走?如果这个人还活着,那么这个人是谁?既然能够全身而退,为什么对昆仑见死不救? 重重迷雾交叠,让雪千影根本抓不到任何线索。只能先按下这些心思,准备带大家离开这里。 突然,裂缝里钻出一张血盆大口,将容璇玑给衔走了! 第五十八章 裂缝 容璇玑被裂缝里不知是什么怪物的东西叼走。雪千影甚至没来得及跟其他人交代一句,就撑开罗伞,跟着跳了下去。夜小楼见状也二话不说,跟雪千影几乎是同时跳进了裂缝。 其他人也都陆续跟着跳了下去。莫雪歌本来想让莫雪蝶和夜小婉留在外面等待,但没等她开口,莫雪蝶已经拉着泽世先的胳膊跟着一起跳了下去。而夜小婉也跟着修氏兄弟跳了进去。 裂缝下一片黑暗。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没来得及掏出火折或是点燃火把,就追着容璇玑跑远了。而修正不需要靠灯火才能视物,落地之后直追了出去,修齐和夜小婉紧随其后。但三人追了不远,修正突然停下了脚步,神色凝重,并拦下了修齐和夜小婉,不再前行。 恩无忌落地之后,拦住了泽世先想要点燃的火折,拿出了之前莲芙准备的提灯。夜明珠柔和的光照亮了很大范围。众人借着夜明珠的光芒,这才看清,这应该不是突然地裂出来的缝隙,而是神殿之下一早就有这么一片空间,只是因为神殿坍塌,恰好露出一个入口。 “这是什么地方?神殿之下不应该是地宫么?”莲芙问道。 然而此时没有胸怀丘壑的容璇玑,众人也很难分辨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至少莫雪歌所阅读过的关于昆仑的历史记载当中,从来不曾提及神殿之下还有这样一片所在。 众人继续向前,追上了修正三人,莲英和修齐两人合计了一下方位,判断自此向前,应该是昆仑神殿后倚天峰的方向。 倚天峰三个字仿若重锤捶在每个人的心上。传闻之中,昔年翼族仍存之时倚天峰之于昆仑便是禁地。如今他们来此试炼,各家前辈,乃至陈氏,都叮咛万分,切不可贪功冒进,前往倚天峰所在。 莲英手指前方,一脸担忧:“师姐前去,正是倚天峰的方向……” 莫雪歌摇了摇头,看向莲英和修齐,两人对视一眼,修齐对众人说道:“既然如此,所有人不能一起犯险。” 莲英道:“我师兄妹三人前往支援师姐和夜九哥便好,莫家主和泽小公子在此,也足以护卫众人安危。” 但莫雪歌并不赞同众人在这样陌生又危险的环境下分兵。 修正也道:“想来容少家主必然负伤,我跟着去或许还能帮得上忙。” 于是众人依旧采用六棱霜花的阵型,只是打头的变成了莲氏兄妹,而修齐和冷月寒负责殿后,仍旧是莫雪歌居中为阵眼。 一行十人飞速向前,走了不久,突然瞥见一处火光。众人狂奔上前,见一团篝火旁,夜小楼提剑护着脸色铁青已经昏迷不醒的容璇玑。 “师姐呢?”莲芙问道。 夜小楼示意众人不要大声喧哗,而后指了指另一边。众人安静下来,便听到夜小楼所指的方向,时不时传来风声。 “是师姐的伞。”莲芙长出一口气。 夜小婉带着修正走到容璇玑身边,修正诊察一番之后,神色凝重:“是中毒了。只是这毒我一时判断不出来路,能解几分着实没有把握。只能暂时以金针封穴,不让毒素扩散渗透。” 修正施治之后,又指点夜小婉也莫雪蝶给容璇玑的伤口上了止血药,做了包扎。容璇玑身上有两处重伤,一处是腿上,伤口颇深,流血很多,止血药刚撒上便被流血冲淡。莫雪蝶最终想了个办法,先用绷带将伤口扎紧止血,再敷上止血药,再行包扎,总算止住了腿上的流血。 另一道伤口在胸前,虽然不深,但险些伤及心脉。夜小婉不敢大意,用上足了伤药,又用绷带小心包扎,累了自己一头汗,这才帮容璇玑穿好衣服。 而后修正撬开了容璇玑的嘴,喂了几颗他认为有用的解毒丸。只是容璇玑脸色毫无缓解,看来药丸并没有起效。 “我追到这里时,她已经这样了,而茕茕正在与那怪物缠斗。”夜小楼道,“怪物守着一个出口,不出所料的话,若不能击杀那怪物,咱们都出不去。”说着,夜小楼扬了扬手中的已经使用过的信号烟花,“这里也无法使用传送法阵。” “师姐那边战况如何?究竟是什么怪物如此凶悍?”莲英追问道。 “那边太黑,空间又小,怪物身形巨大,看不清全貌。我试着过去帮忙,但施展不开,只能茕茕一人周旋——不过那怪物仿佛不能离开洞穴太久太远,自从茕茕与它厮斗至今,还不曾出来过。” 话音未落,雪千影撑着血红罗伞飘落在众人身前。莲英最为心细,发现师姐的腿上有两道血痕,连忙叫修正过来。 “我没有受伤,这是璇玑的血。”雪千影收了罗伞。“那怪物咬伤了璇玑,牙齿上的血又溅到了我身上。”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夜小楼也很好奇。 “身长而无甲,有鳞而无角。口唌带毒……”雪千影面带苦笑。 “……蛟?!”众人都大惊失色,泽世先更是紧张到磕巴。 雪千影摇摇头:“我没有看到它尾巴上究竟有没有肉刺,所以不能判断究竟是虺还是蛟,不过看长度应该是蛟,粗略估算已经超过百丈了——咱们的运气,还真是不错。”说着,雪千影少见的叹了口气。 传说中,虺无鳞无角,圆尾无刺,长不过五十丈。五百年化为蛟,蛟有鳞而无角,尾有肉刺,身长过百丈。又五百年化为龙,龙有鳞又有角,尾有刺有鳍,身长两百丈。 先是坠落地宫遇见四象幻阵,接着又被敬神殿的活沙困住,现在有遇到了蛟。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故事一一成为现实,让人不知道该感慨是运气太好,还是该哀叹运气不佳。 “现在怎么办?”莫雪歌泽世先问道。 “那蛟体型太过巨大,不算灵活,尾巴好像被镇压在山石下,这里乱世叠嶂,它过不来,应该是安全的。” 听见雪千影这么说,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这里的出口,应该就在它尾巴后面。”雪千影又道。 众人的神情再次紧张起来。 “那我们原路返回行不行?”泽世先掉头就要跑,被夜小楼一把薅回来,“你先听茕茕把话说完好不好?” “恐怕是不能原路返回的。”修齐说道,“我们跳下来的高度至少有三十丈。我和阿正、小蝶、夜小姐,还有冷先生,我们的修为根本无法御剑上行。其他人就算勉强御剑,也到不了这么高的高度。更别说还要带着我们几个。”修齐看着雪千影,“唯有无常元君的伞,或许能出去,但再带上一个人……”修齐苦笑着摇摇头。 雪千影摇摇头,此计并不可行,以伞御风需要消耗大量灵力,而且一次最多只能带一个人。留在下面的人安全性不能保证,上面也未必就没有危险。蛟能从裂缝钻出去,自然也能到他们目前躲藏的地方。即便有乱石遮挡,但蛟体型巨大,撞开这些石块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容璇玑现在昏迷不醒,带她上去,就算动用飒月剑上的灵力,也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雪千影毫无保留将这些话说给大家听,修齐和莲英也都点点头,表示赞同。 众人合计出逃的时候,修正又来到容璇玑这边。他听到雪千影的话,知道容璇玑中得是虺毒,心里便有了医治的对策。可眼下缺少治疗的关键药材,修正也难为她彻底解解毒,只是又施下几枚金针,将容璇玑血液当中的毒素,慢慢集中于手腕处。 只是随着时间,那一团乌黑的毒素,还是会慢慢朝着心脉处移动。依照修正计算,要每个时辰施针一次,才能保住容璇玑的性命。 容璇玑终于脸色转好,不多时慢慢睁开眼睛。一直照料她的夜小婉和莫雪蝶,长出一口气。 雪千影瞥过这边,见容璇玑醒来,连忙过来。修正却不让容璇玑开口说话,更叮嘱:“不要动用灵力,最好不要动。否则血液经脉循环起来,毒素再次扩散,眼下没有合适的药材,我就束手无策了。” 容璇玑眨了眨眼睛,表示听懂了修正的话,便一动不动,靠在夜小婉怀里养精神。 “如今容大娘子不能动用修为,想出去就更难了。”修齐摇了摇头,一脸忧思。 回望进来的裂缝,莲英也苦笑着摇摇头:“如此,咱们想要出去,就只能跟里面的大家伙斗一斗了。” 进有巨蛟挡路,退有数十丈的高度无法逃出生天,还有一个无法移动的容璇玑。眼下的境遇的,当真叫做进退维谷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冷月寒也到了容璇玑这边,她查看了容璇玑的伤势,而后拉着修正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我听闻一法,可以将剧毒包裹转移到旁人身上。如此,容少家主便只有外伤,行动也会方便很多。无论咱们是进是退,容少家主不能动弹,总归不是个办法。” “冷先生这个法子我知道,”修正蹙眉,“可这毒素无论在谁的身上,都无法动用灵力……”说到这里,他发现冷月寒正看向不知何时走过来的雪千影。 “倒是可行。”雪千影道,“璇玑见多识广,有她助力,斗败里面那蛟事半功倍。而且我可以完全不动用自身灵力,用飒月剑亦可对敌。” 修正摇摇头,别人或许不知,但他能够感觉到,雪千影使用飒月剑上封存的灵力,对自身肌体是有巨大损伤的。 “就算不是为了璇玑,我对付里蛟龙,也要动用飒月剑。”雪千影看出修正的顾虑,继续说道,“我自身的灵力已经不济了。”说着,将手腕递给修正。 第五十九章 移毒 修正将手指往雪千影的脉门上一搭,便知道她所言非虚。联想一路走来,几乎都是雪千影冲杀在前,敬神殿内又与活沙缠斗许久,灵力不济并不意外,换做旁人,怕是早已灵海匮乏再无半点出手的余地了。 “可是……”修正还是不愿雪千影这般犯险,“解这毒需要九味少有的灵药。而试炼至多还有一天就结束了。出去之后你怎么办?” “难道出去了,我与阿横的合作结束了,阿正你就不肯为我解毒了?”雪千影还有心玩笑。 “不是。”修正气得跺脚,压低声音道,“难道你在外面,也要用飒月剑吗?” 雪千影想了想:“外面不比昆仑,没有这么多危险和意外,有英儿和芙妹护着我,需要我出手的时候不多。” “不多不是没有!”修正继续苦口婆心。 “那我就随你们去康州或者钟南山住上一阵子。总不会有人跑去兴亿城或是药王谷找我麻烦吧——阿正,”说着,雪千影突然严肃起来,“我不是逞强,对付里面那东西,我方才与它交手时已经计算过了,我们战力不够,所以璇玑很重要。你将她身上的毒素转移到我身上,并不算损失我的战力,反而还多了一个悟道境,这是当前最好的备战。” 修正叹了口气:“这样,我去找莲少主和我家家主过来,如果他们都同意,我就同意!” 雪千影微微一笑:“你只需知会阿横一声便可。我家英儿无论何种境地都会站在我这边的。” 修正被气得直撇嘴,转头去找莫雪歌。 而雪千影却与冷月寒对视一眼,淡淡一笑:“冷先生还真是雪中送炭。” 冷月寒也报之一笑:“也是为了咱们能够全须全尾的出去啊。” “冷先生还真是见微知着。明明没有与蛟交过手,却还是能够准确判断其战力。如此眼光,在小小陈氏做一个小小门客,真是可惜了。” “小小陈氏四个字,恐怕也只有元君你敢脱口而出了。”冷月寒拿出一块玉佩。玉质不算名贵,雕工也非常一般,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接过,玉佩正中,刻着一个“宗”字。雪千影既看不出玉佩的来历,也不明白冷月寒的意思。 “转移毒素之后,元君就不能动用自己的灵力了。所以不妨物尽其用,趁现在对这玉佩用一下溯回术——这份礼物我为元君准备了很久,也费了很大的心思才拿到。”冷月寒笑容带着一丝狡黠。 雪千影盯着冷月寒,看了许久,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冷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元君不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看过便知,冷某人只会是元君的朋友——至少也是盟友,但绝不会是敌人。” 雪千影朝着莲英莫雪歌那边瞥了一眼,修正正在激动的跟他们解释自己要做什么,夜小楼泽世先等人也在一边,认真地听着。另一边,夜小婉和莫雪蝶陪着容璇玑,小心翼翼的呵护她的伤势,也没有注意这边。 雪千影轻轻闭上眼睛,同时用灵力包裹住玉佩,施展了溯回术。须臾,雪千影睁大了眼睛,看向冷月寒。 “元君,如何?”冷月寒依旧脸上带笑,一双墨色瞳孔,如同深渊。 “冷先生将此物交给我,想说什么?”雪千影将玉佩收入囊中,盯着冷月寒。 冷月寒却指了指里面蛟的方向:“那东西吃过人,所以才被封印在此地。而他吃的人就是……”冷月寒想说令尊,但又觉得不太礼貌怕激怒雪千影,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雪千影表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雪靥早就知道娘亲被人算计坐实了“通奸”罪名,并将那人丢进蛟腹。那么他是在为陈氏遮掩,还是为了娘亲? 在陈怜的记忆之中,陈昊便是拿着这桩“秘辛”说服陈飒入昆仑为内应、帮陈氏夺取昆仑的。恐怕时至今日,陈飒仍然被蒙在鼓里,以为雪蕊姬的孩子不是他的。 又或者,是跟里面那只蛟过不去——但凡虺蛟之类的生灵,若是伤过人命,便再难进境,无法化龙了。 “冷先生这么有诚意,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雪千影再次看向冷月寒。这么重要的证据,冷月寒能拿到并带出来并不容易,该是她向自己提条件的时候了。 “元君会向陈氏复仇么?”冷月寒笑问。 雪千影笑了笑,没有回答。 “若元君要向陈氏复仇,冷某愿为助力。”冷月寒躬身一礼。 “原来冷先生与陈氏有仇?” “算是吧。”冷月寒不置可否。 雪千影余光见修正走过来,便对冷月寒道:“既然如此,来日我动手之时,一定知会先生帮忙。” 冷月寒笑着团起了手,不再言语。 “你跟我来。”修正走过来,拉住雪千影的袖子,走到容璇玑这边,神情颇有几分沮丧,“都说无常元君从不屑算计人心,没想到偏偏你最懂人心——家主他们都被你说服了。” “明明是阿正你去说的,我可没开口。”雪千影被他牵着,笑着说道。 修正无奈地摇摇头,他回头看了看雪千影——虽然看不到女子眼角眉梢满满的笑意,但他能够感觉到她的狡黠和得意。 “也不知你赢了我有什么可得意的……”修正不禁嘟囔着。 “论心机智谋,我赢不了你兄长,自然要在你这里找补啦。”雪千影还在开着玩笑。 “茕茕你不要欺负阿正。”倒是夜小婉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你呀,平日倒也不会欺软怕硬,怎么一路上可着阿正欺负——你没发现吗,你对阿正说话的语气都跟对别人不一样!” 夜小婉本是替修正解围,说这些话并没有过心。可修正听了,却觉得耳热脸红。手忙脚乱的拿出金针,示意雪千影盘坐在容璇玑身边。先用自身灵力将容璇玑所中之毒包裹起来,又以飞针度血的功夫,将毒素引导至雪千影的脉门处,而后又连下金针十八根,将毒素尽可能的封闭固定。最后,埋下两根金针在毒素两侧,“有这两枚金针,只要毒素移动太快或者逼近心脉,你就会感到疼痛作为示警。而且来日为你拔毒之时,也会少些凶险。”修正解释道。 雪千影点点头,她对修正倒是全然信任。 拔除毒素的容璇玑,脸色越来越好。约么一盏茶的功夫,便能站起身来,莫雪蝶扶着她来回踱步几次,便能行动自如。取出几枚金钱在手中一抖,灵光迸现,光华夺目。虽不如此前自如,但毕竟也在悟道境,在众人之中战力仍属上乘。 雪千影取出之前为她雕琢的卦盅。鲲骨的强大威力刚好弥补了容璇玑因伤造成的灵力缺失。雪千影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容璇玑和修正,此刻更关注雪千影。莲英莲芙恩无忌也围过来,但看神情,并没有太多担忧。 雪千影抽出飒月剑,挽了一个剑花,对着众人点点头。 飒月剑用得少,但雪千影私下演练过多次,倒也很习惯。只是她低头看了看左手手腕上的无常弩,想了想还是将它收了起来。更对众人解释道:“我平日习惯以弩箭配合剑招或是罗伞,下意识的行为很难克制,不如收起来,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莲英道:“师姐若需要弩箭配合,我和芙妹亦可帮忙。” 雪千影点点头,看向冷月寒:“冷先生对此地颇有几分熟悉,应该知道,我们要如何过关。” 冷月寒微微一怔,断没想到雪千影这个时候会把问题丢给她,连下有些尴尬,又不能不答,只能将目光瞟向别处,嗫嚅道:“也不算熟悉……只是听几个陈氏中人提到过,又读过一些前人的笔记。”见莫雪歌等人也全都围过来,冷月寒心里默默叹气,都说雪千影行事磊落,轻易不会使阴招。但因此忽略了这女子的聪颖,倒是她轻敌冒进了。 “此蛟名叫无虚,本是蜀地一条巴蛇,历经千年化为蛟,以人形离开蜀地,前来中原游历,历经种种奇遇,只差要些许机缘便能化龙。而后又因种种巧合,成了昆仑的座上宾。没想到,它竟然吃了两个人。”冷月寒缓缓为众人讲述蛟来历。 “吃人?”修齐莲英等皆是蹙眉。一条即将化龙的蛟,却吃了人,这显然有些不合理。就连莫雪蝶也知道,生灵只要沾了人血,此生便再难寸进,连神志都会慢慢变得模糊,甚至是暴躁嗜血,与寻常凶猛野兽无异。 “是,也因此,雪靥仙主十分震怒,亲手将它毒打一顿,并封印在了倚天峰下。而这封印十分牢固,就连当年昆仑一场浩劫,地动山摇,倚天峰塌陷大半,也没能破坏封印,令它脱逃。”冷月寒说着,目光却瞟向了雪千影。 冷月寒所说,很有可能是真的,那么雪靥此举实在令人迷惑不已。再加上此前在敬神殿结界中遇到的雪靥和他说的那番话,渐渐勾勒出一个巨大的阴谋,但又令雪千影摸不到头脑。 雪千影神色不豫,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向谁去问。只能先按下此事,期待将来能够得到答案。 眼下,还是斗败那蛟,带着所有人逃命,最为要紧。 第六十章 筹划 “按冷先生所说,此蛟神志不清,性情暴躁嗜血,倒是与我方才与它过招时所遇无二。”雪千影道,“既然如此,想要从它身后的洞口离开,就只能全力施为,将其剿杀。” 莫雪歌点点头:“不错。既然要剿杀这么个大家伙,咱们须得筹划周密,争取一击必杀。否则给了它喘息的功夫,怕是咱们更加为难。” “可惜方才它袭击我,茕茕又出手,已经算是打草惊蛇了。不然,或许还能偷袭得手。”容璇玑摇摇头,甚是惋惜。 “现在想要偷袭也不难。只要有人正面引开它的注意,两侧和后面同时下手,总能得手。”修齐用脚尖在地上勾勒出简单的图画,“无常元君身形最快,可以绕到后面去。我家家主和夜少家主,可以趁机攻其两侧。我们在正面虚张声势……” 雪千影打断了修齐的话,甚至抹去了修齐在地上所画的图形:“里面的情形是这样的。这里是一条狭长的石洞,它的尾巴应该是被压在这里,而洞口在另一边。左侧是一片乱石,与我们现在所处有几分类似,虽然便于藏身,但若是它发狂,钻过来横扫,这些乱石根本的挡不住它。右边是一片碎石滩,一眼就能望到头。这里有一条很浅很浅的小溪,小溪边便是光秃秃的石壁。” 修齐蹙眉思索片刻:“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无法绕到它身后,右边也没有藏身之地,想要偷袭,根本不可能?” “如果所身法足够快,左中右三路同时出手袭杀,倒也有几分胜算。”莲英以剑代笔,指了指乱石,“其他人可以借力乱石袭扰,一旦它奔着这边过来,其他三路就有了偷袭得手的可能。” “所以,乱石这边也需要安排高手,保证随时撤走。”雪千影又道,“这里面还有一个配合的问题。”说着,她看向泽世先,“小公子一路走来,倒是与我家师弟师妹们联手过,但此一役实在太过紧要,故而还请小公子不要介意。” 泽世先点点头:“没问题,我可以策应,也可以在一旁保护小蝶和夜小姐。” “咱们一路走来,也算是磨合得差不多了。你与阿英、阿芙还有你恩师弟,自小就长在一块,自然也有默契。”莫雪歌道,“咱们七人足以打个配合。” 雪千影摇摇头:“阿横,你得在乱石这边,挑衅,策应,随时准备后撤遁走。还要准备随时以阵法接应援助我们。” 莫雪歌点头答应。 “璇玑,你与阿横一起。这蛟偶尔会喷出毒雾,怀璧可以辟毒,而你最善于把握时机,阿横一人难免手忙脚乱,她的安危就拜托你了。切记适可而止,你身上有伤,不要勉强。” 容璇玑也答应下来。 “因为分不出人手,所以阿齐你得自己照顾阿正了。” “没问题,我们兄弟躲得远远的,不会有事。”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这次你们可能是最为危险的。因为我需要阿正来吸引蛟的注意力。” 没等雪千影把话说完,修齐和夜小婉都有些急,泽世先也在一旁说道:“能不能我去办,阿正的修为……” “阿正的金针,能够飞针度血。而那蛟的视力有限,但对血腥气十分敏感。我需要阿正帮忙用血引起它的注意,好方便我们下手。” “你要干什么!”这次轮到修正激动起来。 雪千影指了指自己的左胳膊:“我这里此前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你用金针引我的血,再将血度到那蛟近前……” “我的行不行?”容璇玑道。 “我方才与它交过手,只有我受伤,才能引起它杀戮之心。” “要这么冒险?”许久没有说话的夜小楼一脸凝重。 “我明白你的意思,冲过去一顿乱砍乱杀,自然也有制胜的可能。但咱们这么多人,总要万无一失才行。”雪千影按下夜小楼,生怕他一时冲动提剑去与蛟拼命。 夜小楼不再言语,但握着剑的手却紧紧攥着没有松开。 “你身形足够快,我需要你从带着无忌右面过去,左边英儿和芙妹会尽量放慢速度配合你。”雪千影接着说,“一会我正面出现与它对战,阿横和璇玑在乱石中袭扰分散它的注意力,给小楼和英儿四人制造潜行的机会。阿齐阿正你们在我左后方,等我信号,等金针度血之后,迅速撤走,撤回到阿先和婉婉那边。等到我将蛟尽量引出,接近极限的时候,小楼和英儿,你们就出手。” 最后,雪千影看向冷月寒:“冷先生既然是陈氏门客,曳影枪应该会用吧?”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巨大的扞地弩,又拿出三只长枪——这是宁州陈氏独有的曳影枪,使用时须以脚踏机关,以全身之力撑开弩弦,再将长枪射出,威力巨大——交给冷月寒。 冷月寒微微一怔,继而点点头,但还是没明白雪千影要做什么。 “那边,就是一会儿我出手的右后方,有一处峭壁,约么接近蛟七寸的位置。那峭壁后能容得下一人藏身。待我将蛟引出来,若是小楼他们不能得手,还请冷先生做最后一搏。” 冷月寒眼神一晃,没想到雪千影会分配给自己这么重要的任务,更没想到还会毫不犹豫的将曳影枪这等利器交给自己使用。旋即收起了平日温润含笑的模样,极为郑重的对着雪千影及其他众人深施一礼:“月寒必不辱所命!” “如果,一击没能得手,冷先生的曳影枪也没能重伤于它。所有人立刻退走,退回到裂缝下。想办法结绳爬上去。上去之后不要停留,立刻使用传送阵离开昆仑遗墟。我会留下给大家争取逃脱的时间。” 听见雪千影这么说,莲英莫雪歌等人都想要开口拦阻。雪千影却示意大家不要再多说:“逃生的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大家就不要再争了。” 夜小楼看了她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经决定会陪她留下断后。 布置完成,雪千影给了众人一刻钟的时间准备,用以更换衣着并检查仙器。雪千影独自坐在一块乱石后,用一块干净的绢帕轻轻擦拭飒月剑。夜小楼坐在她对面,将破立擦拭一番之后,放在手边,取出筚篥,轻轻吹奏起来。声音清脆高亢,听得众人都是手中动作一滞,继而继续准备接下来一场大战。 “这支筚篥我取名叫做希音。取得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意。”夜小楼看似自言自语,却是在跟雪千影说话,“没别的,就是告诉你一声。” “好名字。”雪千影看着飒月剑光洁的剑身映出自己的脸,轻轻的赞叹了一句。 夜小楼勾唇一笑,将筚篥收了。拿起破立,叫过恩无忌,做好潜行的准备。 几乎同时,雪千影也站了起来,身形一闪,钻到另一块巨石之后,打手势示意众人,自己已经准备妥当了。 第六十一章 斗蛟(周一求票) 为了斗败倚天峰山洞里封印的蛟,大家都做了周祥的准备,甚至雪千影已经想到一击不中要与那蛟拼命为同伴争取逃生的时间,而夜小楼也做好了与雪千影同生共死的打算。 可谁都没想到,这场战斗会结束得这么快。 泽世先带着夜小婉和莫雪蝶退走,作为策应的莫雪歌就位并示意雪千影可以动手,修齐修正兄弟也做好了准备,雪千影提剑飞扑上前,身后夜小楼恩无忌和莲英莲芙两组人还没离开藏身的乱石。那蛟突然开口吐露人言: “飒月剑?你是阿蕊什么人?” 雪千影的身形在空中突然停滞,而后直线下坠,落在了一块空地上,蛟垂下巨大的脑袋,趴服在地上,仍然比雪千影高出一人还多。雪千影只能仰起头跟蛟对视。 “你认识这把剑?”雪千影很好奇。 名字叫做无虚的蛟点了点头:“我在阿蕊的药圃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她的佩剑很熟悉。这把剑叫做飒月,是昆仑最知名的仙剑。也因此有人传言,阿蕊会是昆仑下一代仙主。” 雪千影看了看手里的剑,又看了看无虚,颇有些哭笑不得。早知如此,自己何苦用罗伞与它周旋那么久,早点亮出娘亲的剑,早些结束战斗不好么? “不对。”雪千影突然抬头看向无虚,语气冰冷,充满怀疑,“你沾过人血,怎么还会意识如此清醒?”说着,雪千影剑指无虚,随时准备动手。 无虚叹了口气,看着雪千影,有些无奈又有些烦躁:“世人都以为我叫无虚,但实际上我们是双生兄弟。我叫无,我弟弟叫虚。吃人的是我弟弟。但它的肉身被雪靥打散了,所以我们兄弟现在共用这一副躯壳——方才跟你缠斗的也是我弟弟。” “还能这样?!”雪千影瞠目结舌,但她之前就留意到,无虚的两只眼睛差别很大,一只金黄,看起来很有精神。另一只是橙黄色,时不时闪过血光。所以,无虚并不是扯谎骗她。 这可真有意思。 “袭击了你的同伴,我代虚向你们道歉。”无抱歉地说道,“不过我也有疑问,这把剑为什么在你的手上?” “昆仑后来发生的事儿,你都知道吗?”雪千影还是没有回答,继续反问。 无虚摇了摇巨大的脑袋,“我们被封印是天机五年的事儿了……” “后来呢?” “后来就一直没见人来过这。直到今天你们出现。不过我隐约还记得不久之后发生过一次地震,封印松动,我们的活动范围稍稍扩大了一些……” “如今是天机二十九年。”雪千影再一次打断了无虚的话。 “山中不知岁月长。”无虚倒是意外地豁达。 “那么,我们怎么出去呢?或者说,你是怎么进来的?”雪千影又问。 “你还没回答我,飒月剑为什么在你手里?”无虚记性还不错,没有被雪千影将话题带开。 “……雪蕊姬是我母亲。”雪千影隐去细枝末节,如实回答。 “……”这回轮到无虚沉默了。 雪千影有心想问,无虚为什么会吃人,又是怎么被雪靥封印在这里的。但眼下这情形,好像是问不出来了。 “你随母姓,就代表……”无虚的眼神越发不善。 雪千影连连摆手,又不想自揭伤疤,只能解释道:“我和姓陈的姓宗的都没有关系。你被封印在此一年之后,陈氏入侵昆仑,雪靥仙主发动禁制,将昆仑变作废墟。但这片废墟依旧没有逃脱被陈氏掌控的命运,陈氏发现仅凭一家之力无法攫取足够的利益,便将此地每五年开放一次,邀请各个世家子弟前来试炼寻宝。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这里的。” 无虚的气势这才稍稍缓和下来:“雪靥死了?” 雪千影点点头:“与昆仑同归于尽了。” 但无虚并没有仇人亡故的快意,反而有一丝惆怅和哀伤:“那阿蕊呢?” “娘亲受伤又中毒,狼狈出逃,隐姓埋名,苟活于世。后来有了我,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数年,娘亲遭遇了意外,葬身东湖。我被长州莲氏收留教养,直至今日。” “所以你是她后来……这样也好。”无虚欲言又止,自顾自嘀咕了几句,又不说话了。 “那个,前辈,我们现在想要出去,能不能给我们指个路?”雪千影再一次问到重点。 无虚苦笑一声,指了指身后:“喏,我尾巴被压着的那个地方,就是这里唯一进出的通道——所以不破除封印,不把我放出来,你们是出不去的。” “……”雪千影皱了皱眉,收起了飒月剑。招呼其他人过来。把无虚的来历、封印和出口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所有人都跟着皱起了眉头。 “前辈,”莫雪歌行礼问道,“敢问您是否知道这封印要怎么解?” 莫雪歌害怕这巨大的怪物突然发怒,自己这边措手不及再添伤亡,故而言辞十分小心,甚至少见地用了敬语。 只可惜一腔真情错付,无虚被关进来的时候,是昏迷状态。或者说,是虚在掌控这具躯壳,无对那段过往完全没有记忆。 “所以即便是问那位虚前辈,应该也问不出什么了。”莫雪歌憋着嘴,摇摇头。 “我试着帮你们问问,但能不能问出结果就不知道了。”无虚倒也愿意帮忙,“毕竟封印解除了我们也就能出去了。只是,”无虚再次欲言又止。 “前辈你说,看在你与我娘亲是旧识,只要能帮,我一定帮你。”雪千影却是真心实意的说道。 无虚叹了口气:“虚吃了人,它现在与我共用一副躯壳。如此这般,即便是我们出去了,也还是要被禁锢在蛟的模样里。这样庞大的身躯,修为也不能施展,天下之大,我们能去哪呢?” 这倒是个难题。 “若是能想个法子将我兄弟二人的神识剥离开来,寻一法器,将它的神识转移封印其上,这具躯壳由我一人占有,既能化人,也能施展修为,如此我就能继续我的修行和游历。”无虚说着,可忍不住自己又叹了一口气,“可难就难在,剥离神识的术法极难施展,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是在这破山洞里,想找一件法器,更是难上加难。” “剥离神识,前辈若是信得过我,我倒是可以试试。”莫雪歌笑道,“我昔年因为别的事情,曾经修习过这类术法,也用过几次,还算熟稔。” 无虚斗大的眼睛盯着莫雪歌看了半天:“小小丫头,学这么凶险的东西做什么?” “她要是当初没学过,今天就更帮不了你了!所以,前又因后有果。这是你的造化。”夜小楼不满无虚的语气,开口呛它。 无虚晃着大脑袋看了看夜小楼,竟然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 夜小楼看向莫雪歌,好像在说:你看,跟它客气也没什么用。 莫雪歌瞪了他一眼,又看向雪千影:“你身上好东西最多了,快找找有没有能够承载虚前辈神识的法器?” “这法器有什么讲究没有?”雪千影问道。 “最好是器型小巧但能够容纳巨大灵力的物件——又或者你身上有没有你娘亲的遗物?她是我们熟悉的人,她的东西,虚更容易接受,施法过程也能避免很多意外。” 雪千影想了想,从乾坤袋里真的找出一把雪蕊姬旧年用过的梳子。梳子是用一整块昆玉雕刻而成,洁白无瑕的质地,浮雕着千羽纹,两边还装饰着丽金铸造的飞翅包角。梳子手柄的正中镂出一个圆孔,镶嵌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淡蓝色晶石。 这把梳子是雪蕊姬的心爱之物,几乎从不离身。后来她带着雪千影逃到了东湖,藏身花船之上,这么名贵的梳子自然不敢拿出来用,便小心的收藏在一个单独的乾坤袋里,有一年母女俩一起过生辰的时候,送给了雪千影。雪千影将这把梳子带在身边多年,从未用过,只当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念想。 无虚盯着这把梳子看了许久,垂下斗大的眸子,好久好久才开口:“这把梳子是我们兄弟初到昆仑时,亲手做了送给阿蕊的。” 雪千影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段渊源,也颇有几分唏嘘,但还是问道:“所以这把梳子可以吗?” 无虚点了点头:“就用它吧——之后还请将梳子暂时借给我,我想找个机会带虚回去巴蜀,问问大祭司有没有办法恢复它的神志。待我为它找到新的寄身之处,就将梳子归还给你。” 雪千影点头答应。 “这桩事算是准备妥当了——你们快退后!虚要出来了!”说得好好地,无虚突然大喊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无语气友善,众人在面对这个大家伙的时候,精神都有些松懈。听见无虚突然大喊示警,一时间都有些发蒙。好在雪千影夜小楼和莫雪歌三人足够机敏,第一时间掩护大家后撤,莫雪歌主动殿后,落子山海之上,结成一道盾阵抵挡无虚发狂。 但盾阵也仅仅为大家争取了不到一息的时间,盾阵被无虚巨大的头颅撞击,瞬间破碎。被阵法反噬的莫雪歌,口吐鲜血,整个人失去重心,坠落一般向后飞去,雪千影撑开罗伞,御风而起,一把把她接在怀中,而后迅速遁走。 第六十二章 对策 盾阵被撞破,莫雪歌呕血重伤,雪千影为了保护她无暇再与失控的无虚缠斗。眼见无虚的血盆大口就要咬到两人,莲英借着乱石阵的掩护,连续三次十箭连发,勉强拖住了无虚冲击的势头,为雪千影和莫雪歌争取了逃生的时间。 另一边,夜小楼将被无虚毒涎溅到手臂的夜小婉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转身拔剑,与恩无忌并肩对敌应敌,辗转腾挪与无虚周旋。莲英得到喘息的机会,退到两人身后,与莲芙并肩。莲芙此时也学着兄长的模样,手弩通坦灵光四溢。兄妹合力,以灵力弩箭袭扰无虚,为夜小楼和恩无忌助攻掠阵。 众人边打边退,一路狂奔,再次退回了当初备战的乱石阵之中。雪千影将莫雪歌交给修氏兄弟照顾,自己前去配合师弟师妹接应夜小楼和恩无忌。 夜小婉的手臂被无虚毒涎腐蚀掉一大块皮肤,莫雪蝶拿出匕首,将她的手臂划开,让溃烂的黑血流出,又精心包扎。而后两人各自搀扶过灵力消耗太过的莲师兄妹到一旁照料。容璇玑掩护莫雪蝶的时候,腿上的伤口被挣开,没有劳烦他人帮忙,自己重新上药包扎。 最严重的是恩无忌,被无虚硕达的脑袋撞了两次,受了些硬伤,脚踝处又被无虚的鳞片割出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修正安顿了莫雪歌之后便过来救治。而夜小楼形容狼狈,但总算是全身而退。 “师姐呢?”莲芙抬头找了一圈,没见自家师姐回来,有些焦急。 话音未落,雪千影从乱石缝隙里钻了出来。 “我把它引导左边那堆乱石之中了,就算发现我已经跑了,也不会忘这边追。”雪千影喘了两口气,又回头看了看,见无虚没有朝这边来,这才放心。 “这大家伙发起狂来还真难应付——你能跟它纠缠那么久,也是厉害!”夜小楼终于喘匀了气,忍不住感慨。 雪千影收了罗伞,右手因脱力而忍不住颤抖:“我是巧劲。这家伙若硬碰硬,怕是我尸身现在都凉透了。” 夜小楼笑出声来:“现在你还有心说笑。你这苦中作乐的本事,真是不赖。”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等他们兄弟俩再次转换,咱们再过去——阿横怎么样了?” 正说着,挣脱了修齐搀扶的莫雪歌慢慢踱步过来:“我没事,阵法反噬而已,出去之后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雪千影看着莫雪歌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实在不放心,指了个干净的地方,示意莫雪歌坐下说。 莫雪歌却摇了摇头:“咱们得趁现在回去。” “什么?你不要命了?”夜小楼几乎要跳起来。 “只有势虚在主宰躯壳的时候,我才能尝试剥离它的神识。不然它躲躲藏藏,我到哪去把它揪出来?”莫雪歌喘了两口粗气,瞪着夜小楼。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感觉有些棘手。 “那你现在施法的灵力还够吗?”雪千影看着莫雪歌嘴角没擦干净的血涎。 “灵力不用担心,这一路走来我出力不多。重要的是如何布置。” 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儿,莫雪歌伸手在地上画着:“我需要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提前做一些布置,在这里发动法阵将他困住,然后我施展术法,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不到一刻钟,中间不能被打断,更不能被他挣脱出去。”莫雪歌说完,整个人都堆了下去,毫无信心,“太难了。我根本不自信我的法阵能够困它这么久。” “如果你的阵法困不住它,但我可以拖住他呢?”雪千影问道。 “也可以,总之不能让它离开我的施法范围。”莫雪歌道,“生灵的神识与人的不同,我应该可以准确把握,不会弄混剥错的。” “也就是说,我们要做的是,先是吸引它的注意,给你争取布置的时间,然后在你施法的过程中控制它不让它逃出来——还要保护你,对吧?”雪千影看着地上的图形说道。 莫雪歌颓颓地点头:“如果施法被打断,可能你们就要考虑如何将我的尸体带出去了。” “这么凶险?!”夜小楼眉头紧锁。 莫雪歌点点头。 “你当初怎么想的,要学这般凶险的术法!”夜小楼摇摇头,常见世间女子求安乐,自己却遇见了天下最爱冒险的两个。 莫雪歌沉默了片刻:“当初母亲遇刺,我怀疑我父亲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故而学来审他的。” 夜小楼一怔,吐了吐舌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头看向雪千影求助。 雪千影心里想揍夜小楼,但脸上却不能表露,面对他丢过来的难题,只能生硬地把话题给扯回来:“你布置阵法需要多久?” 莫雪歌打起精神盘算一番:“这里和这里需要半盏茶的时间,这里要久一点,可能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加在一起,这就超过一刻钟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让他们拦下无虚一刻钟,施法还要一刻钟,里外里要困住那大家伙半个时辰的功夫,这太难了。 “如果是车轮战……”夜小楼话刚出口自己就摇了摇头,对雪千影道,“你我尚可,阿英和阿芙方才掩护我们消耗巨大,即便是合力也支撑不了太久,璇玑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无忌方才也受了重创。这样算来,也就阿先能跟你我轮换。” “三个人,不够啊。”莫雪歌一路走来将每个人的战力都看在眼里,知道夜小楼的估算并不保守,更加愁眉不展。 “还有那位冷先生——可我看不透她的修为,也不太信任。”夜小楼垂首道,“到底是陈氏的人。” “那位冷先生,修为恐怕并不在你我之下。”雪千影思索片刻,“只是要她出手,倒有些难办。” “她隐藏了修为?”夜小楼神色更为凝重,他与人交往最看重一个诚字。固然冷月寒跟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生死关头还要藏着掖着,夜小楼难免怀疑她是别有用心。 “就算加上冷先生,我们四人,也需要轮换三次,勉强能够让阿横布置妥当,没等她开始施法,怕是我们已经力竭。”雪千影盯着地上的图形,摇了摇头,“这条路走不通,我们还是要想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你别……”夜小楼一把拽住雪千影的袖子,阻止她去冒险。 “我确实有个办法。”雪千影道。 “你现在连灵力都不能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夜小楼急得站起来,声音也大了些,引得其他人都朝这边看。 莫雪歌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坐下:“让茕茕把话说完好不好?” 夜小楼这才坐下,依旧气鼓鼓的,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对于夜小楼的关心倒是领情,笑道:“此前为了对付北境的兽人族,我自创了一个术法,叫做撒豆成兵。就地取材,草叶,碎石,砂砾,什么都行,将灵力注入其间,高速飞掠之下,万物皆可做利刃。之前我们在敬神殿遇到的活沙启发了我,这里乱石足够多,我想试一试将它们引导成弧形的墙面,多做几层,将无虚包裹在里面,就算它能够突破,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你的灵力能支撑吗?”相比术法的效果,夜小楼还是更关心人的安危。 “飒月剑上封印了我娘亲全盛时期几乎全部的灵力。应该可以一试。”雪千影拿出罗伞,横放在腿上,用手轻轻拂过伞柄,也就是飒月剑的剑柄,垂下双眸,“但这个办法会有一个弊端,就是无虚可能会受伤,甚至是重伤。之前阿横说能够剥离虚的魂魄并将其封印的时候,我本来想与无商量一下这个办法是否可行,但没想到虚突然跑了出来。” “重伤有多重?”夜小楼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冰原狼的皮毛坚韧厚实,但我用这一招,能轻易割破它们的动脉,一击致命——我可以稍微分心控制碎石的角度和位置,但蛟跟人或是狼都不太一样,我不知道它哪里是动脉哪里是要害。” “换成是别的还能问问阿正,蛟这种东西,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莫雪歌叹了口气。 “不过蛟有鳞片,”夜小楼突然想到,“那粗略观察过,那鳞片很厚,你的碎石能刺穿吗?” 雪千影摇了摇头。没试过的事情,她的确不知道,只围不攻是理想的状态,我倒是希望它能知难而退,但这对已经没有神志的虚来说,几乎不可能。 “要是我会化形术就好了,”雪千影苦笑,“化成娘亲的模样与它周旋,没准还能把虚唤醒呢。” “你可别冒险了。”夜小楼翻了个白眼,“化形术化形期间不能使用灵力,到时候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旦无虚发狂,我们救你都来不及——还好你不会。” 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你真能支撑半个时辰吗?”莫雪歌拉过雪千影的手,“你好生交代清楚,这个撒豆成兵,对你有没有伤害?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雪千影面对突然变得像夜小楼一样唠叨的莫雪歌有些无奈,招招手叫过莲英和莲芙:“撒豆成兵这一招,我当着你们的面儿都用过,你们给莫家主讲一讲。” 第六十三章 困龙 突然被叫过来的莲英莲芙,面对夜小楼和莫雪歌的问题都有些不明所以,但撒豆成兵这一招,他们确实都十分了解,每一名莲氏子弟都跟师姐认真学过,只是他们的灵力不如师姐那么充沛,用起来威力没有那么大而已。 听到莲英莲芙这么说,莫雪歌和夜小楼稍稍放心,但仍然担心雪千影的灵力够不够支撑那么久,也担心这一招对无虚的鳞片没有用。 “师姐对付冰原狼还有一绝招。”莲芙却没留意夜小楼和莫雪歌的忧虑,说得兴起,“就是在敬神殿里对付沙子用的那一招,稠密的剑势垒成剑墙,所有撞上来的冰原狼全都会被绞杀成碎块。每每战局不利,师姐就会使出这一招提升士气!” 夜小楼在敬神殿的时候也尝试过使用这一招,但剑势垒成剑墙,需要对灵力非常精准的控制,同时要有高超的剑术配合。夜小楼试了几次,始终打不到雪千影使用出来的效果。莫雪歌亦如是。这让夜小楼十分感慨:小三圣虽然齐名,但在这一招半式的细枝末节上,两人已经被雪千影甩开了。 “如果撒豆成兵不能困住无虚,或者它意外挣脱而出,我就用剑墙逼它退回去。”雪千影看着几人,“试一试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试炼还有四个时辰就结束了。” 试炼结束,陈氏会启动庞大的禁制,整个昆仑遗墟会变成一个巨大的传送法阵,将所有还活着的世家子弟传送出去。之后昆仑遗墟再度封闭,直至五年后下次试炼时再开启。 而他们现在,需要赶紧离开这个山洞,去往传送阵法能够覆盖的地方,否则到时候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 “那就试一试吧。”莫雪歌叹了口气,跟夜小楼对视一眼,艰难的下了决心。 不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负责警戒的泽世先跑来大喊:“右边那片乱石阵被冲碎了,应该很快就要朝这边来了。” “咱们就在这里布阵!”雪千影做出决断,“小楼,你和阿先带着所有人撤到裂缝下面去,只留我和阿横在这里。”说完,没等其他人给她反应,雪千影就冲了出去。 “不行!一旦发生意外,连策应你们的人都没有。”夜小楼激烈反对,“我留下。” 闻言莲英和连莲芙很有眼色的主动掩护大家后撤。莫雪歌见夜小楼不走,便指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让他隐藏身形伺机而动。自己则打起精神,准备布阵。 几人所在的位置,是无虚很少过来的地方,即便它身量很长,但抻出这么远,辗转腾挪都没有在里面时那么灵活,算是给了雪千影可乘之机。雪千影以掌风带动碎石,以碎石为刃,渐渐围绕莫雪歌圈定的区域,形成一道弧形的碎石墙,将无虚阻挡在乱石阵的边缘。 碎石虽然不能对无虚造成严重的伤害,但哔哔啵啵打在鳞片上,看无虚龇牙咧嘴的表情,应是疼的。无虚跟碎石墙挣扎了不到一刻钟,竟然知难而退,调转脑袋,想要缩回去。 “不能让它逃了!”莫雪歌还差最后一个位置没有布置完成,可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 雪千影闻言应了一声,借助罗伞高高跃起,竟然站在了无虚的脊背上,而后另一只手如法炮制,在无虚的退路上再次建立起两道碎石墙。 但无虚身形巨大,此举很难完全阻挡它的退路。雪千影正在挠头,突然另一边夜小楼跳了出来,以筚篥声模拟蛟的咆哮声以做挑衅,竟然真的将无虚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但夜小楼身形没有无虚快,眼见被血盆大口咬住,雪千影拔剑出鞘,一把把夜小楼推向另一边,而自己则快速挥剑,一道剑墙须臾间垒就。无虚的脑袋刚好撞到了剑墙之上,被生生削掉几块鳞片,疼得摇头晃脑,嗷嗷直叫,瞬间扫平了一大半的乱石阵。正要掉头逃走,却又刚好撞上了雪千影之前构建的一道碎石墙。 无虚被这些阻挡搞得发狂,猩红的血色在斗大的双眼中渐渐蔓延开来,撞向碎石墙的力度也变得大了许多。瞬间两道碎石墙被撞碎。而雪千影则紧急利用地上新鲜的碎石,再建两道碎石墙,将无虚严密地包裹起来。碎石墙的外面,便是一道随时准备向前推去的剑墙。 而当它想要退走,夜小楼的筚篥声就会响起。无虚极为恼怒,却只能左突右撞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莫雪歌的阵法布置完成,跃入阵法之中,并大声提醒雪千影和夜小楼:“我要开始了!” 两人闻言更是紧绷神经,小心应对无虚,生怕它跑了。无虚本能察觉出危险,冲撞力道加大,更用力想要把站在它背上的“小东西”给甩掉。雪千影稳稳地站着,掌风运起,碎石飞旋,不仅阻挡无虚退走的路径,更将它的活动空间慢慢缩小。而后又不停运剑起剑势,在碎石外层构建出剑墙以备不时之需。 莫雪歌这边进展也十分顺利。法阵启动,血色光芒纵横交错,在半空中构建出一座灵光碎影的牢笼。莫雪歌腾空而起,浮在牢笼的正上方,以自己的血当做朱砂,不断勾勒出符篆,一道又一道打向无虚。 符篆每打一道,无虚的挣扎就更激烈一分。夜小楼收起了筚篥,学着雪千影的样子,在外围全力构筑剑墙作为辅助,雪千影则专心操控碎石,尽最大可能应对无虚不断的冲撞。 好几次无虚几乎已经突破了层层碎石,直扑莫雪歌,但雪千影及时补救,夜小楼的剑墙也起到了作用,故而莫雪歌的施法过程始终没有被打断。无虚尝试了几次之后,知道向前不行,便转而后撤。后方没有夜小楼布置的剑墙,但雪千影设下的碎石更多。甚至即便它突破了碎石,雪千影都会及时补救,甚至不顾灵力消耗,以掌风裹挟碎石形成龙卷风,击退了无虚一次又一次的冲撞。 十二道符篆打出,莫雪歌口中念念有词,术法吟唱完成,灵光碎影的牢笼突然发出刺眼的光芒,将无虚完全禁锢其中。而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和痛苦的尖叫,无虚大半条身子在地上不停的拍打、蜷缩、撞击,再也没了挣扎退去的力气。 雪千影这才离开无虚的脊背,遁走回到夜小楼身边,落地时竟然没有站稳,被夜小楼一把扶住。 “你还好吗?”夜小楼一边关注莫雪歌施法,一边关切的询问雪千影的状况。 雪千影虚弱地点了点头,嘴唇苍白,嘴角还带着血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夜小楼尽可能让雪千影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回头看了看,修正他们已经走远,根本不在自己的视线之内,而现在喊人过来又怕莫雪歌会因此分心,只能轻声的哄着雪千影,让她忍耐片刻,等莫雪歌法术完成,再叫修正过来看顾她。 雪千影轻轻勾唇,这个夜小楼,当自己是小孩子哄呢? 另一边,莫雪歌施法已经接近尾声。灵光碎影构成的牢笼已经化作绳索,将无虚捆缚。不多时,一道灵光从无虚的额头上钻了出来。莫雪歌将雪蕊姬的梳子丢向那道灵光,而后两道符篆打在了梳子上,一道光芒闪过,封印已成。 莫雪歌接下梳子,随后解开了无虚身上的绳索,自己踉跄落地,夜小楼一边扶着雪千影,另一只手勉强接住莫雪歌,总算没有让她摔在地上。 “成了。”莫雪歌颤抖着开口,声音里透着十成十的虚弱,更与雪千影相视一笑。 夜小楼看着两个女孩,想着这一役总算是有惊无险,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无虚趴在地上,睁开眼睛,眼神再次变得清明,它看着眼前的三个小家伙,忍不住赞叹一声后生可畏。 “现在就是要解开封印了。封印怎么解,你知道么?”夜小楼见雪千影和莫雪歌都没什么力气说话,只能自己开口询问。 无虚用下巴指了指雪千影:“飒月剑。”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飒月剑是昆仑的钥匙。雪千影见过雪靥之后,关乎自己身世和昆仑秘辛的内容都没说,但这一点却没有隐瞒两人。 “叫他们回来吧。让芙妹扶我过去就好。”雪千影一开口,嘴里一股腥甜。 “我叫他们过来照顾阿横,封印还是我陪你过去。以防万一。”夜小楼估量一下距离,挑了一个无虚基本够不到的地方,让莫雪歌和雪千影坐下休息,自己回过头去找泽世先和莲英他们。 无虚嘿嘿一笑:“这小子,还挺细心。这是怕我出尔反尔,伤了你们呢。” 云齐天士虽然性情张狂,但却从不是粗枝大叶的性子。雪千影和莫雪歌会心一笑。 雪千影指了指莫雪歌的脚踝上一道细长的伤口:“你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莫雪歌低头看了看,想了又想,摇了摇头:“真没注意。”说着,自己解开靴子和袜子,看了看伤口,虽然长,但不算深。雪千影将自己装伤药的乾坤袋拿出来,找了止血的金疮药,帮莫雪歌做了包扎。 “已经不疼了。”莫雪歌活动了一下脚踝,示意雪千影安心。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拉过雪千影的手,撸起她的袖子,看见毒素只稍稍上移不足一指宽的距离,这才放心。 一边,无虚摇头晃脑的看着两个小姑娘,突然咧起了嘴:“我这脑袋怎么凉飕飕的有点疼呢?” 雪千影和莫雪歌循声望去,看见它头顶上被剑墙割出的两道伤口,哑然失笑。 第六十四章 封印 莲英泽世先带着众人回转,见雪千影和莫雪歌虚弱至此,修正便在夜小婉和莫雪蝶的帮助下过来为两人疗伤。莫雪歌只是脱力,脚踝上的伤口又微不足道,很快就恢复了。但雪千影本身有伤,此番又几乎力竭,再加上使用飒月剑对自身肌体造成的损伤,如今已是外强中干。 修正给莫雪歌吃了些补充气血体力的丹药,转过头来,发愁地看着雪千影。 “好啦,阿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雪千影压低声音,对修正悄悄耳语,“出去之后,我就跟你回药王谷好好养着,养到你说可以了我再回长州,好不好?” 修正脸上带着红晕,左右拧不过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出好几种药丸,递给雪千影:“先把这些吃了。之后乖乖跟我回药王谷。”又十分严肃的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这个伤势,我没有把握,我得带你去找我师尊——无常元君,你才二十出头,这么作耗下去,活过四十就算你高寿了!” 雪千影吐了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你比师娘还啰嗦。” 修正被她气乐了:“也就该有金夫人这样的,才能管得住你。” 雪千影吞下修正给她的药丸,喊着说苦,叫夜小婉给她找些蜜饯。然而倚天峰的山洞里,哪里去找蜜饯?夜小婉只能找来一些清水,兑了些花蜜进去,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喝了一口,见夜小婉正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雪千影灿然一笑,换得夜小婉一声叹息。 修正是凭医术感知到雪千影的虚弱,夜小婉凭借的是对好友的了解。雪千影几乎不对着莲威金悯夫妇以外的人撒娇,但方才对修正说话时那副神情,显然不对劲。 夜小婉想起,有一年她在家中修习,而雪千影恰好在外游历,姐妹俩一直保持通信。突然有一封信寄来,夜小婉觉得字里行间的语气不对劲,连忙拜托在外的姑母夜一平过去查看。幸好当时不二元君及时赶到,将风寒高热的无常元君送回了白鹤。 “伤得很严重是不是?”夜小婉拉着雪千影的手,很多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雪千影依旧笑着:“没事的。再过几个时辰,咱们就出去了,我会好好养着的。” 夜小婉使劲攥了攥雪千影的手,还要说什么,夜小楼正好走过来。夜小婉只能闭口不提。 “还可以吗?”夜小楼看着雪千影毫无血色的脸,也猜到她应该是伤得不轻。 雪千影点点头,借着夜小楼的胳膊站起来,晃晃悠悠的朝着无虚尾巴处的封印走去。 无虚跟在两人身后,晃着巨大的脑袋,突然说道:“小姑娘,你这一身的血气,我得离你远点。” “你现在是无,不是吃过人的虚,害怕被人血刺激么?”雪千影回头看看无虚,撇了撇嘴。 “你有所不知。对于生灵来说,人血都是诱惑。只是想要最后达成修行的圆满,就要扛得住诱惑。”无虚轻声解释。 雪千影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一蛟来到封印处,没等雪千影开口询问无虚封印要怎么解开,就看见了一个跟敬神殿座椅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钥匙孔。 “这也太粗糙了。”雪千影感慨一句,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从不慎跌落地宫开始,甚至是从进入昆仑开始,所发生的的一切就仿佛是专门为了她而设计的一个又一个局。好像从一开始,就有人预料到自己此次试炼会来,知道自己的路线,知道一路遇见的人和事儿,然后安排了自己的对手,甚至还有一路走来的收获,地宫中的宝物,等等。 最重要的,是自己手里这把飒月剑。如果没有飒月剑,那么很可能自己随时可能丧命变成一具尸体。 所以,是谁安排了这一切?不会是娘亲,难道是雪靥? 雪千影心里胡思乱想,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和夜小楼找到了钥匙孔,而后拔出飒月剑,将剑柄插进去,扭动。之后整个山洞乃至倚天峰都跟着晃动起来。 雪千影被夜小楼扶着,准备离开这里,免得被无虚脱身而出时的碎石砸到。没想到两人刚走了没几步,脚下一阵松软,而后塌陷,两人跌进了突然出现的地洞之中。 “小姑娘!”无虚的声音传来。而雪千影和夜小楼和着碎石和沙土下坠。事发突然,两人跌落速度又太快,雪千影来不及撑伞,更来不及拔剑,只能使用自己的灵力,拖住两人减缓两人下落的速度。夜小楼挡在了雪千影的上面,眼见他背后有巨大的石块砸来,雪千影一闪身,抱着夜小楼一通翻滚躲闪,最终两人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雪千影脊背着地,摔了个结实。好在洞底还算松软,没什么尖利的石块,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但对于雪千影来说,现下最严重的伤势不是来自后背,而是来自左肩——此前的伤口裂开,应该出了不少的血。 夜小楼落地时手脚撑住了地面,总算没有摔在雪千影身上,但他的后背,却被随着他们一起掉下来的碎石砸了好几下。不过夜小楼根据疼痛判断,背上应该是只受了些外伤,没有伤到骨头。 地洞里漆黑一片,夜小楼没敢贸然起身,而是拿出破立,四下捅了捅,发现这里空间狭小,他站不直,只能蜷着身,勉强还够挪动几步。头顶完全被封死,没有光线透进来,外面的声音也听不到。 现在他们两个空有一身本事也没用,只能等着外面的人挖开这里来救了。 收了破立,夜小楼准备找一颗夜明珠出来照明,却无意间触碰到雪千影身上一片粘腻的湿漉。夜小楼下意识的摸上去,却被雪千影一巴掌给打开了。 “你摸什么呢浪荡子!”雪千影骂了一句。 “你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说着,夜小楼手忙脚乱地拿出夜明珠一照,这才发现,雪千影左边肩膀全是血,衣裙都被浸透了大半边。 “来昆仑之前,在北境受了点伤。一直没当回事,本来都快要好了的。没想到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伤口裂开了。”雪千影低头看了看。最好的处理,是赶紧将血污擦去,然后上药重包扎。可眼下这个情形,是要她当着夜小楼的面脱衣服? “得赶紧处理一下,血渍糊在伤口上,万一感染了就遭了。”夜小楼皱着眉,伸出手便要帮忙。 “……你转过去。我自己能行。”雪千影再次推开夜小楼的手。 “行什么行,你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夜小楼瞪了雪千影一眼,就准备上手,直到看见雪千影红着脸,这才反应过来,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又不是占你便宜——你要是真觉得吃亏,出去之后我娶你?” 雪千影气得踹了一脚夜小楼:“哪个要嫁给你?” “行行行,你说了算,”夜小楼笑着缓解尴尬:“衣服得你自己脱……不是,之前清欢拿来的烈酒我随身带了些,我找找有没有干净的帕子——是阿正教我的,用烈酒擦过的伤口好得快。”说着,还真从乾坤袋里找出一叠干净的绢帕,又拿出一壶烈酒,把帕子浸透,一抬头,就看见一片雪白的膀子,晃得他眼晕。 “看什么看。”雪千影侧过头。 “这不是没看过么?”夜小楼也红了脸,凑上来,用沾着烈酒的帕子,轻轻将雪千影肩上的血污擦去,伤口慢慢显现出来:“你这是被什么东西伤的?” 不知是因为被并不锋利的东西割伤所以伤口不整齐,还是因为本来快要痊愈的伤口被挣裂,所以看上去狰狞可怖,夜小楼皱眉打量着这道伤口,几乎是从雪千影的锁骨下一直横贯到肩膀上,不断有鲜血渗出来,看样子伤口不浅。 “北境的白虎。”雪千影低头看着伤口,也皱起了眉头。 “来之前收到捷报,说是你在北境又击退了冰原狼的进攻。可没提你受伤。”夜小楼换了一块帕子,轻轻沾在伤口上,疼得雪千影龇牙咧嘴。 “不是在战场上伤的。我师父都不知道。”雪千影说到这里竟然还狡黠地笑了起来,“我去支援的路上,遇见了兽人族的白虎军团封堵住了去往枫桥城的道路。看起来像是要围城打援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绕过去的。我跟它们打了一场,一时没留神,被虎爪子挠了。” 夜小楼听她语气轻快,忍不住抬头瞪她:“伤成这样,还能乐得出来。” “那我哭一个给你看?”雪千影却笑得更欢。 “常听人提起北境的冰原狼大军,怎么还有白虎?” “兽人族是个很庞大的群族。冰原狼只是因为战力高,繁衍快,所以成了它们觊觎中原的主要战力。其实,兽人族的白虎、地龙、黑熊,也都是十分厉害的角色。还有身高过丈的长牙巨兽,虽然大部分都被当成祭司们的坐骑,但如果单个拉出来,战力也十分可怖。此前被我逼着签订城下之盟的兽人族大祭司阿骨讫,就是黑熊一族,同时也是地龙一族的统帅。” “难怪。”夜小楼恍然大悟,“所以这些年来都是冰原狼不断冲击北境防线,却很少听闻其他种族出战。那这次白虎出战,是什么原因?” 雪千影摇了摇头,却因为扯动伤口差点疼出眼泪:“恩氏派人去查了。还没有消息传来。我想,左右不过一个利字吧,许是为了利益,白虎与冰原狼结盟了,也不算是稀罕事——总之管他们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就是了。” 第六十五章 疗伤 “看来这白虎比冰原狼厉害——我记得你从来没被冰原狼伤过?” 雪千影没想到夜小楼会记得战报上这些细枝末节,很是意外:“狼的个头比白虎小,跃起的高度也有限。我手里有伞的话,它们几乎够不着我。白虎就不同了。成年白虎不算尾巴身长也要超过两丈,是很凶的东西。” 听见“两丈”这个数字,夜小楼咋了咋舌头,又跃跃欲试:“真是可怕。有机会我也要去北境历练一番,会会这些豺狼虎豹们。” 雪千影一笑:“世家少主,不能犯险。你大伯父不会允许你去的。” 夜小楼不同意:“莲氏难道不是世家?阿英难道不算少主?他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 “我们莲氏历代镇守北境,自然不一样。” 夜小楼哼了一声,不满地撇着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可叹中原各世家,歌舞升平之下,一边嫉妒莲氏的守土之功,一边又舍不得子弟前去磨砺。真是可悲又可笑。” 夜小楼的话让雪千影心中一动,但还是微微一笑:“我莲氏守土护境,也不是为了世家。” 夜小楼点点头,会心一笑,由衷赞叹:“也对。倒是我看轻了莲氏风骨。” 两人一边说着话,夜小楼终于帮雪千影把伤口周围搽拭干净,便伸手跟雪千影要伤药。 雪千影微微一愣:“我刚刚都给阿横了。” 夜小楼也是一愣:“我身上从来不带伤药……”说着一激动,直接把蘸着烈酒的帕子按在了雪千影的伤口上。 本来看着夜小楼理直气壮的模样,雪千影差点笑出声来。结果伤口被烈酒蜇得生疼,一声惊呼,眼泪差点掉下来。 夜小楼手忙脚乱,连忙把帕子拿开,用手扇了扇,又用嘴吹了吹,更学着夜小婉哄弟弟妹妹们的样子:“不疼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雪千影气得直接把他的手打开,抹了一把眼泪。 夜小楼把手里的帕子丢在地上,看着雪千影,比划了两下也笑了:“咱们俩还真是……称不称得上般配?” 雪千影又踹了夜小楼一脚。 “疼。”夜小楼叫唤了一声,又看着雪千影的伤口,“那现在怎么办?” 雪千影拿出风月伞,拔出飒月剑:“用灵力止血吧。”说着,又抬头看了看上面,“反正咱们现在也出不去。” “你还是省省吧。”夜小楼说着,掌心贴在雪千影肩膀上,将自己的灵力集中在掌心,而后传递到伤口之上。 “你……”雪千影无言以对。布满茧子的手掌,又因连日来的奔波更显粗粝,按在细嫩的肩膀上,着实硌得慌。可雪千影又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推开,只能红着脸,接受这份粗鲁的好意。 昆仑里伤势恢复本来就慢,以灵力恢复伤势,消耗更是平常的数倍。本来雪千影想的是止血就好,但夜小楼却担心她再次扯动伤口,加重伤势——更何况,这么白嫩的皮肤,留下这么一道狰狞的伤疤,夜小楼也觉得有些可惜。于是,夜小楼几乎将自己整个灵海消耗空匮,直到雪千影的伤口几乎愈合、只留下一道血色的印子,这才停手 “好了,只要你别再把伤口弄裂开,应该问题不大了。”夜小楼收了灵力。 雪千影看着夜小楼因消耗灵力过度而有些苍白的脸,也不忍心再责怪他,只是说了声谢谢。 夜小楼却摆摆手,突然看着雪千影:“你是不是还要换衣服?” 雪千影脸上的感激转瞬消散,又踹了一脚夜小楼:“你想什么呢!” 夜小楼弯腰揉了揉被踹疼的膝盖:“我转过去。”说着,挪开一段距离,背过身去,还说,“你快点换。他们在上面,肯定在想办法。别你换了一半还没穿好,他们就挖开地洞。到时候看见我们俩,说不清楚。” 雪千影还想踹他,但没够着:“你还吃亏了?” “这不是怕你吃亏么?”夜小楼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让你嫁给我你又不肯。万一你师父跑来打我一顿,我多冤枉啊。” “夜小楼,你等着。”雪千影看着夜小楼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但手上动作还是没停,从乾坤袋里找了衣服,连忙换了起来。 夜小楼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烦躁又闹心,手心出汗,喉咙发紧。 摊开掌心,雪千影的血迹还留在夜小楼的手上。微微有些洁癖的夜小楼,却没有找帕子擦手,而是轻轻攥上了拳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一样。 女儿家的衣裙穿起来本就十分繁琐,再加上地洞狭小,施展不开,而雪千影身上也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别的伤,换衣服这件事就变得更难更慢。而衣料摩擦的声音不断传来,夜小楼听了抓心挠肝,几乎快要发疯,又不能去催雪千影,没办法只能把希音拿了出来,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雪千影一边换衣服,一边跟着夜小楼的筚篥轻轻的哼着。可短短一段《朝露》,夜小楼已经吹错了七八处。这真的是那个通晓音律的云齐天士吗? “好了。”雪千影猫腰站起来,整理好衣裙,示意夜小楼可以转过来了。 夜小楼转过身来,就看见雪千影不止换了衣服,还重新梳了头发。跌落地洞的时候,雪千影原本高高束起的头发被刮散了,现在被雪千影重新梳理,挽了一个整洁利索的发髻在头顶,用长长的发带束住,戴了一个坠着珍珠长流苏的金质发冠,插着夜小楼熟悉的那支荷苞簪。身上原本的雪白劲装,换成了雪青色滚边的绕襟袍,配了一条雪青色的百褶裙。百蝶暗绣的雪青色宽腰带缠在腰间,外面罩着一件纱氅,几只纱制的蝴蝶在肩头振翅欲飞。 “看够了吗?”雪千影抬头看着他。 “啊?”夜小楼还没回过神。 “我是说,你这上一眼下一眼的,看够了吗?” “看够了看够了——你可真小气,多看几眼又不能掉块肉!”夜小楼挠挠头,嘴巴不饶人,背过身却偷偷笑了。 夜小楼爬到雪千影身边坐下,又侧头看了她两眼——发现雪千影竟然还换了一副耳环,“你们女孩子真有意思,不管什么情况,都有心情梳妆打扮。” “好看吗?”雪千影想要站起来转一圈,差点磕到头。夜小楼哈哈大笑。 “好看好看。”夜小楼帮雪千影抖搂掉头发上粘到的泥土,满口敷衍。 “你见过几个女孩子。”雪千影噘着嘴。 “家里姐姐妹妹虽然不亲热,但也算常见。”夜小楼回头看看墙壁还算光滑,便靠了上去,“平日里替大伯父在外行走,民间的女孩子也见过一些,虽然她们也都是精妆细扮,但不如无常元君这般娇俏可爱。”说着,夜小楼自己没忍住,笑出了声。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是我爱打扮。是我师娘平日里要求我们莲氏子弟不论男女,言谈举止,衣着打扮,皆不可乱。不论何种境地,都要牢记自己是莲氏子弟,万万不能因为脏乱被人看轻。” “原来如此。果然风骨这种东西,都是靠细枝末节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夜小楼倒是真心称赞。他侧头看见雪千影有些疲累困倦,竟然直接伸手,拉她枕在自己的腿上休息。 “浪荡子。”雪千影确实有些累,又不好直接躺在地上,犹豫了一下,顺势躺在他腿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就救出去。”夜小楼转了一圈手里的筚篥,“距离试炼结束还有两个时辰不到了吧。你说,万一我们被困在这出不去了,怎么办?”夜小楼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挺享受眼下的独处。 “你说呢?” 夜小楼苦笑两声:“这没吃没喝的,我辟谷最多能坚持一个月,你呢?” “灵力充沛的话两三个月吧。现在肯定坚持不了一个月。”雪千影笑了笑,“放心吧,英儿、阿齐和璇玑他们一定能想出办法的,还有阿横的阵法呢。别想那么多,好好歇一会。” “你可别睡着了。这里变数太多,可别再出什么意外。”夜小楼还算警醒,听着雪千影的声音里带着倦意,伸手拍了拍她。 “夜小楼,吹个曲儿听听呗。”雪千影点了点头,又毫不客气指使夜小楼。 夜小楼把筚篥放在唇边,还是那曲《朝露》,但这一次却一点都没出错。 “你这筚篥是谁教的?真好。”雪千影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强行打起精神跟夜小楼说话。 “是大伯母。” “夜氏的主母?好像过世很多年了。”雪千影极少听人提起夜小楼的大伯母,就连夜小婉也几乎没怎么提过。 “我五六岁的时候,她就过世了。那时候婉妹还不记事呢。” “给你说一个外人都不知道的故事。”夜小楼突然来了倾诉欲,“我大伯母本是花船上的花娘,那时家里还是爷爷做主,大伯父突然外出游历,半年之后又突然带了大伯母回家。我爷爷是个老顽固,自然不准花娘进家门,还差点把我大伯父也赶出家门。这可能也是他选了我父亲作为夜氏继承人的原因。” 夜小楼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我父亲为情所困早早撒手人寰。爷爷也因此种种重创,身体每况愈下,最后还是不得不把家主之位传给我大伯父。说来唏嘘,爷爷最后的日子,还是我大伯母在身边尽孝的。” 雪千影靠着夜小楼,默默的听着。夜小楼父亲的八卦,她倒是听家里的长辈说起过几次,但没想到,看似平和无争的夜一行,竟然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跟父辈抗争的这么一段故事。 师父曾说,夜氏辈辈出情种,看来所言不虚。 夜小楼的父亲,叫做夜一令。修习上不如妹妹夜一平,但与夜一行一样,都是性情温润无争,若是当年没有白氏女子的事情,或许能够成为一个稳妥守成的家主。 夜一令当年与一名怀州女子相好。那女子虽然姓白,但却是一名散修,与怀州白氏没设什么关系。这门亲事也得到了夜老家主的认同,只待选定了好日子,便娶女子过门,做未来夜氏的主母。 可叹可悲,彼时白氏式微,一心想要攀附大世家牟利。白氏老家主白关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竟然将白姓女子收为义女,并且还入了族谱。 这样一来反而尴尬。仙尊留下的六律规定,世家之间不可结盟,不可联姻。彼时泽氏已经显露出天下第一大世家的气度和威信,刚刚继任家主的泽德广也急需一件事来立威。听闻这件事之后,便连夜赶到夜阳,面见夜氏老家主。在他的劝说之下,夜氏老家主不顾儿子的态度,亲自找白关退了婚事。很快又为儿子亲自挑选了一名玄州散修的女儿,直接下了聘礼。 夜一令的新婚事,六礼还没过完,消息传来,白姓女子悬梁自尽了。 于是,夜一令便在对旧爱的怀念之中,与玄州散修的女儿、也就是夜小楼的生母,素服孝衣完成了婚事。 第六十六章 旧闻 夜一令对这桩婚事谈不上满意不满意,那时的他还沉浸在白姓女子自尽的悲痛和愧疚之中。婚后自然对妻子珍珠也多有怠慢冷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新婚的夫妻俩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珍珠几乎见不到夜一令的面。 可夜一令却不知道,珍珠在没过门之前便对他一往情深。婚后眼见夜一令冷落自己,不气不闹,对夜一令春风化雨,死缠烂打:每日三餐亲自下厨,衣着饰品皆亲自经手,一天一封情书摆在夫君的案头。料理家中琐事更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夜氏上到长辈族老,下到门客仆役,无一人不念叨珍珠夫人的好处。 而夜一令从开始的躲闪,到后来的逐渐习惯,三年光景过去,总算接受了珍珠作为他妻子的事实。 等到夜一令回过神来的时候,白姓女子已经亡故整整三年。夜一令突然意识到,自己既愧对亡人,又辜负了妻子的深情。内心十分愧疚。开了窍的夜一令对妻子百般体贴算作补偿,夫妻俩总算是有了恩爱的模样。 没过多久,珍珠有孕,整个夜氏甚至夜阳,乃至玄州,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夜一令对妻子小心照料,几乎寸步不离。夜氏老家主心里也总算是巨石落地。 可没成想,珍珠难产,生下夜小楼便魂归九幽。 夜一令受不了这种打击,全不顾刚刚出生的儿子,拔剑自刎殉情。 夜小楼见雪千影出神,笑着推了她一把:“在想我父亲的事儿?” 雪千影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夜小楼提起双亲,倒也不算感伤。雪千影问他原因,他也不扭捏,大方的答道:“他们算是得偿所愿,天上地下神仙眷侣,也不需要我惦记他们什么——没准还觉得我是个累赘呢。” 夜小楼嘻嘻的笑着,雪千影看着却觉得心酸,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 夜小楼笑了笑:“相比你和阿横,我虽然也没有父母疼爱,但也没吃过苦。所以,你大可不必这么心疼我。” 雪千影佯做生气,把他的手推开。夜小楼一边打趣她小气,一边笑个不停。 雪千影看着他的侧脸,她没见过夜一令,画像也没有,更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珍珠夫人。不过在她看来,夜小楼长得更像姑母夜一平。无论是五官格局还是眼角眉梢的英气和利落,都很像。 想到夜一平,雪千影不禁想起她跟自家师父之间的八卦。据太叔祖莲康说,夜一平和莲威萍水相逢,而后结伴同游半年之久。彼时莲康都以为莲威会就此脱离家族,与夜一平双宿双飞。莲氏上下甚至已经做好了重新选择家族继承人的准备。 可没想到,没过多久,莲威独自返回白鹤,与夜一平几乎不再往来。反而是他的双生妹妹莲姜,突然拜别父母长辈,宣布脱离莲氏。与此同时,鳞州陆氏的公子陆玄也宣布放弃少家主的身份,脱离陆氏。两人低调成婚,而后隐居偏安之处,没了消息。 又过了不久,夜一平仓促下嫁当时已颇有侠名的李佩。莲威只以莲氏的名义送上贺礼,人都没露面。 而后又是三年,清泉天士和民间针黹世家嫡女金悯一见钟情,重礼求聘,成就一段天下赞颂的佳话。 想到这里,雪千影突然问道:“你姑丈,李佩前辈的事儿,不二元君跟你们提起过吗?” “我们都是小辈,不会跟我们说起。但我从叔祖那里隐约听说过一些。” “真的和诸葛氏有关?” 夜小楼摇摇头:“只是姑母自己的怀疑,没有证据。” 李佩在与夜一平成婚之前已有侠名。婚后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不二元君更是夫唱妇随,游历天下,行侠仗义。婚后不久,两人在生州一处小镇小住。李佩突然暴毙,夜一平独自扶棺返回夜阳,对夫妇俩遭遇了什么,绝口不提。 但生州是诸葛氏的地界,出了这样的事,诸葛氏竟然都没有派人派人来慰问吊唁,个中原委,颇令人玩味。 “姑丈没有外伤。叔祖亲自开棺验尸,不会有错。”夜小楼道,“但也不是中毒。叔祖怀疑,是有人以极高的灵力,震碎脏腑致命。可彼时天下如此修为的高手,一只手数得清,诸葛氏并没有这样的人物。而当时姑母的修为尚在全盛,除非仙尊亲自动手,否则不可能毫无察觉。” 雪千影听得皱眉。 “后来,姑母主张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调查,为姑丈发丧,而后继续为家族奔走,也还是会四处游历。仿佛姑丈的事情从没发生过。” 雪千影叹了口气。 “怎么突然问这个?”夜小楼有些好奇。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叠碑拓,递给夜小楼:“我曾游历到李佩前辈出事的那个镇子附近,无意间看到了一份碑刻。你看看。” 夜小楼粗略看了一下,内容是一些关于野兽伤人的记载。虽然最终也没有找到是何种野兽伤人。但夜小楼还是留意到,这些记载当中的死者,有一些共同特征,比如都是修为尚可的仙修,再者就是都没有外伤。甚至有几个还被吸干了血。 “我想,李佩前辈跟这些人是遭到了同样的袭击。至于为什么选择李佩前辈而不是不二元君,应该是不二元君的修为更高,对方无法一击必中。”雪千影又道。 “你说对方,就是怀疑动手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人?”夜小楼听出弦外之音,皱着眉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我记得小时候娘亲给我讲过一些其他种族的偏门修习方式。吸取别人的灵力,甚至是直接吸取血气,并不算罕见。这些偏门人族自然也可以修习,只是攫取他人灵力,容易走火入魔而已。” 夜小楼正要说什么,突然头顶砂石跌落,差点砸在雪千影的头上,雪千影连忙站起身来,夜小楼猫腰护着雪千影,带着她躲到了地洞的另一边。同时,雪千影撑开罗伞,挡在了夜小楼的头顶。 “看来是他们在想办法挖我们出去了。”夜小楼抬头看了看,又看向雪千影,“总算能出去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也抬头看了看:“不过这么挖下去,没等挖通,怕是就要把我们埋在里面了。” “喂——”夜小楼仰着脖子大喊,“上面能听到吗?” 可是只有回声在地洞里回荡,等了好半天,上面也没有任何回应传来。反而又是一阵砂石落下,幸好有伞挡着。 “这不行。”夜小楼试着跳起来用剑鞘击打墙壁,但除了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之外,毫无成效。 雪千影递给他一张帕子,自己则借着伞的力量向上一窜。可惜地洞太过狭窄,伞面又太宽,雪千影离地不过两尺,就被卡住了。 雪千影顺势收了伞,抬头向上打量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轻轻落在地面上,又撑开了伞:“上面堆了好多大块的石头,一旦上面开始挖,肯定会有整块掉下来的,罗伞能不能撑得住也很难说。” 第六十七章 升天 “那怎么办?”夜小楼抬头看看,“总不能从别处开挖,挖一条隧道过来……”夜小楼说着,突然眼前一亮,雪千影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可是要怎么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呢? 四目相对,两人又犯了难。 “要是有什么东西能从碎石缝隙里钻出去就好了。”夜小楼叹了口气。早知道会遇见这种情形,自己就带几只家里开矿时传信用的青蛾。青蛾体型小饭量少,生命持久,只要一点蜜水,就能活上十天半个月的。玄州多矿,夜氏的矿工下矿洞之前,都要求随身携带青蛾,以备意外发生时与外界联络。 夜小楼正感慨着,突然看见一道小小的青色身影,从头顶的石块缝隙中飞了下来。 夜小楼高兴大笑:“一定是婉妹随身带了几只!” 青蛾飞到夜小楼身边。夜小楼这才看见青蛾小小的尾巴上,绑着两根丝线。 “然后呢,它要怎么把消息带出去?拿纸笔写下来吗?”雪千影看着青蛾小小的身躯,几乎透明的翅膀,不敢轻易上手去摸。 夜小楼却道:“不用不用。你看这里有两根丝线,另一端此刻一定在婉妹手中。我们夜氏有一套弦语,两根细丝足以表达很多意思。只要我在这边拨弄丝线,就能把消息传出去。”说着,夜小楼将两根丝线分别缠在自己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上,将丝线绷直,像两根琴弦的样子,轻轻拨了几下。差不多七八个呼吸的时间,丝线轻轻抖动。夜小楼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是什么意思?”雪千影瞪大了眼睛看着丝线,觉得太神奇了。 “我刚才问,对面是不是婉妹。她回复我是她,还告诉我他们已经准备开始挖了。”夜小楼一拍脑门,“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告诉她,不能挖。”说着,夜小楼的手再次拨动丝线,传出去一段弦语。又指使雪千影四下找找,看看哪里适合挖进来。 雪千影四处拍拍打打,选定了一处泥土松软,上面又没有碎石的洞壁:“可是,你要怎么跟婉婉说清楚这边是哪边?” 夜小楼一笑,又是一段弦语传出去,不多时,就见丝线又放下来了一些,夜小楼朝着雪千影选定的地方挪动了一段,将绑着丝线的食指和中指贴在墙壁上,又传出了一段弦语。 雪千影专注地看着他,觉得所谓弦语又好玩又神奇,甚至有些心动要跟夜小楼或者夜小婉去学一学这门本事。可转念一想,这毕竟算是夜氏独门秘技,自己开口显然不妥。 夜小楼手上的丝线又动了动。夜小楼笑着对雪千影道:“婉妹收到了方位,准备开始挖了。” 雪千影也跟着高兴起来。不过,在她计算,从上面挖一个拐弯的通道过来,用时不会太短。而试炼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正思忖着,突然,她刚刚指定位置的墙壁上,笃笃几声,钻出来一条尾巴! 夜小楼也吓了一跳,连忙把雪千影护在身后,不多时,尾巴钻走了。而夜小楼手指上的丝线又动了动。 “是无虚——他们可真会指使人。”夜小楼惊魂初定,拍了拍胸口,又示意雪千影别害怕:“婉妹说已经挖通了,这边洞口太小,咱们得自己阔以阔——你有没有什么随身的工具?铲子之类的?” 夜小楼见雪千影拿出几把铲子,但都是雕琢鲲骨用的,太小,比划了一下,决定还是牺牲破立,拿着剑上前开始扩大通道的边缘。雪千影舍不得飒月,拿出红尘看了看,也实在太过纤细,于是捡了两块相对薄一些的石片,一块塞给夜小楼,一块自己拿着用。 俩人忙活了一阵,孔洞终于勉强够一人通过。夜小楼打头,雪千影在后,两人钻进了通道,夜小楼负责一边往前走一边扩大孔洞的边缘。雪千影在他身后负责把挖下来的泥沙挪到自己身后去。 两人就这么往前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看见了泽世先探进孔洞查看的小脑袋。 “出来了!”泽世先也看见了夜小楼,兴奋得大喊大叫,声音直直传入孔洞内,震得夜小楼直咧嘴。 泽世先和莲英各自搭手,把夜小楼和雪千影给拽了上去,终于逃出升天的两个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相视一笑。 “茕茕怎么换了衣服?”夜小婉疑惑不解。 另一边,夜小楼已经拉过修正,告诉他雪千影的伤势,让他来给雪千影诊治。 修正诊了脉,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虚弱,但没什么大碍。气血什么的,等出去了都可以慢慢补回来。”修正说着,手上捏了捏雪千影的脉门泄愤。以己身为桥借用飒月剑上的灵力而造成的肌体严重损伤,修正帮她瞒下了。 雪千影报之一笑。抬头就看见,一个脸生的中年男子,与冷月寒站在一起。 “多谢无虚前辈。”雪千影拉着夜小楼过来道谢。无虚摆了摆手:“是你们救我出来的。刚才不过是搭把手而已。” 无虚显然是客气了。夜小楼心里明白,要不是无虚贡献出尾巴挖洞,单靠上面这些人,伤得伤累得累,一条通道怕是要挖到猴年马月去了。 无虚对着众人招了招手:“出去的路我很熟,我带你们走。”说着,一马当先。 剩下的众人,互相搀扶着,跟着无虚,通过了之前封印住它尾巴的狭长孔洞,走了没多久,便来到一处悬崖峭壁。 泽世先冒失,一边跟莫雪蝶说话一边往前走,差点失足跌落悬崖,好在莲英手疾眼快,给抓住了他的腰带,给扥了回来。 “好险好险。”泽世先拍了拍胸口。 无虚指着悬崖下湍急的流水:“这就是秋江。往前不远就是弱水。弱水连着丽水,顺流而下,就能去往中原了。” “这里已经是昆仑之外了。”熟悉地形的容璇玑说道。 无虚点了点头:“我不方便跟你们一同出去,怕是你们要说不清楚的。一会儿我送你们到达安全的地方,就从这里离开。” 无虚的计划很是妥帖,几人都点了点头。 无虚带着大家贴着峭壁,走了一段不足一尺宽的小路,而后又钻进一条隧道,走了没多久,便柳暗花明,来到一片生机盎然的苗圃之中。 “昆仑药圃?!”容璇玑很是惊讶,这里的地形地貌与雁图匣中记载无异,但这个位置,让她觉得奇怪,按照舆图记载,药圃应该在另一个方向上,与倚天峰相去甚远,距离神殿也有很长一段距离。而按照他们行进的路径推算,药圃仿佛就在神殿的旁边。 无虚点点头,看着药圃满脸的怀念:“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怀念。”说着,又看向雪千影,“你们还有些时间吧。我带你到处逛逛。其他人也可以休息一下。” 听见无虚这么说,也就没人过来凑热闹。无虚带着雪千影一路朝着药圃里面走,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眼见把其他人都甩开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而后拉起雪千影的手,突然飞奔起来。 雪千影不明所以,只能跟上。没多久,两人钻进一趟回廊。回廊的尽头,有几间小屋。 等到进了屋子,无虚终于停了下来。等雪千影喘匀了气,这才说道:“人多嘴杂,我不好问你。你既然是阿蕊的孩子,为什么不是翼族?” 雪千影看着比她高了足足一头的无虚,想了想:“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不能去找别人的麻烦,也不要去给阿蕊报仇。” 无虚双眸一暗,垂下头来:“我并没有人类的情感。恩怨情仇与我无关。我问你,也只是因为好奇。” 雪千影却笑:“好奇本身也是人类的情感啊!” 无虚听了,有些茫然。 雪千影并不隐瞒。把自己知道的,雪蕊姬如何被陷害,如何与陈飒反目,陈氏如何攫取昆仑,而雪蕊姬又如何逃出升天,而后又是在哪里捡到她,继而带着她一路东下,在东湖畔生活数年的事情,全都说给无虚听。 无虚说自己没有人类的情感,但听了雪千影的讲述,还是非常愤怒,一抬手就把屋子里一张矮桌给砸得稀巴烂。 砸完又很后悔。毕竟算是雪蕊姬的遗物,砸一件就少一件。 看着无虚发泄它的情绪,雪千影默默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医者,却不能自医。”无虚叹了口气。 之前雪千影也不明白,雪蕊姬就算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也不必将全部灵力封印在飒月剑上,而丝毫不留自保的余地。敬神殿里见过陈怜之后她才明白,原来是陈昊精心炼制的巫毒。 巫毒是一种很奇特的剧毒。中毒者修为越高、灵海越广,中毒也就越深。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中了巫毒,雪蕊姬根本不需要将自己的全部灵力封印。而如果雪蕊姬哪怕还有半点灵力,也不会在面对几个恶少的调戏毫无还手之力,最终被推入东湖而死。 “我们初来昆仑,虚对阿蕊的医术很不屑,以虺毒试她,还叮嘱我不可给她蛟血。没想到阿蕊只在园子里采了几味草药,就把毒给解了。”无虚没有察觉到雪千影的情绪,而是拿出一个琉璃瓶子,里面装着红呼呼的液体,递给雪千影:“阿正说你把虺毒移到了自己的身上。蛟血能解百毒,你收着吧。” 雪千影接过道谢。就听无虚继续问她身上还有没有空着的乾坤袋:“这里的东西都是你娘亲的遗物,按理说现在都属于你。我这个要求可能有些不妥,但我还是想带几样走。希望你能允许。” 雪千影打量四周,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的家什,便答应无虚可以随意挑一些带走。 没想到,无虚却指着这些东西,几乎每一样都能说出一些当年他们兄弟和雪蕊姬相处的故事。而雪千影在一旁越听越沉默。 “我这样絮叨,实在不像一条蛟。”无虚很抱歉。 雪千影却摆摆手,除了书案上的文房四宝,以及放在一边的几本医术,其他的东西,她允许无虚全部带走。 无虚高兴坏了,一个劲儿的道谢。雪千影见了却觉得心酸。 她的娘亲,昆仑医仙,是个人人称道的好人。容太初为她救治好友感恩一生,自家师父师娘也因为她的举手之劳为她照顾遗孤,无虚不过是曾被她收留了一段时日,便如此感恩戴德。可这样的好人,却没能善终。 不知雪蕊姬坠入湖底濒死的那一刻,有没有后悔自己一生所作所为? 雪千影闭上双眼。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第六十八章 所获 无虚看着身边的小姑娘从默默流泪,到低声啜泣,进而嚎啕大哭。它只是坐在她身边默默的陪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人类的悲欢它不懂。它只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哀伤。 如果可以流泪,它也想为雪蕊姬哭一哭。但它没有眼泪。 哭了一会儿,雪千影终于擦干了眼泪,她看向无虚:“虚为什么会吃掉那两个人,你知道吗?” 无虚摇摇头:“我也很好奇。甚至尝试去问过它,但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天它在雪靥那里,而我在药圃。阿蕊说她有孩子了,我很高兴自己要当舅舅了,就留在药圃里,打算用自己的鳞片和药圃中的草药,给孩子做一个防身的配饰。等到雪靥派人来找我告诉我虚吃人了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跳。” 可惜找不到当时虚身边的物品,甚至虚自己的肉身也被雪靥给打散了。不然自己还能动用溯回术,知晓当年的因果。 “虚的性子不是很好。”无虚手里摩挲着封印虚神识的梳子,叹了口气,“但我们是双生子。我了解它。它是不会轻易犯戒的——当时我们只差些许的机缘,就能化龙了。”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五百年化为龙。可以直接跨过漫长的五百年直接化龙,对于任何一只蛟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和约束。 想到这里,雪千影对当年虚吃人这件事,越发不能理解。更何况,它吃得两个人之中,还有一个人是陈飒的护卫,那个被陈飒误以为与雪蕊姬私通并暗结珠胎的护卫。 等等。虚当年吃了两个人,那么另一个是谁? 雪千影问无虚,无虚不知道。而且之后它就被封印了,也没机会打听这些事。 无虚将自己想要带走的东西全都收入了乾坤袋。雪千影打量着这个娘亲生前最常居住的房间,轻轻的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找了一些香烛,摆在东窗下,雪千影跪地叩拜,算是祭奠亡人。 无虚也跟着拜了拜。 两人恋恋不舍的离开雪蕊姬的房子。无虚还带着她到了自己和弟弟当年客居的地方。只是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应该是我们被封印后,这里被人清理过了。”无虚微微一笑,并没有生气或是觉得恼怒。 但雪千影很奇怪。娘亲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那么是谁来清理了这里?是雪靥?他想隐藏什么? 雪千影现下的灵力无法对整间房子施展溯回术,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永远不得而知了。 回到其他人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修正和夜小婉、莫雪蝶、泽世先四人不在。问了莫雪歌才知道,修正说这里有很多草药遗存,想去找一找能给雪千影解毒的东西。夜小婉三人都跟着他一起去了。 无虚与众人告辞,临走,拿出三片龙鳞,分给赠予夜小楼、雪千影和莫雪歌:“每一片龙鳞代表我的一个承诺。无论什么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为非作歹,我都会出手相帮。哪怕你们转增他人,或是若干年之后,你们的后人拿出来,我也会认。” 雪千影并不想收无虚这份谢礼,但夜小楼和莫雪歌都很高兴的收下了。她想了想,把龙鳞交给了莲英。 无虚再次与众人拜别。而后头也不回的钻进了前来药圃的隧道。不久,几人都听见远远传来一声龙吟伴着惊雷炸响。 “但愿无虚前辈一切顺利。能够最终化龙,龙翔九天。”莫雪歌双手合十,祷告着。 修整了约么一个时辰,天空突然变色,药圃的地面上出现了几个传送法阵。几人合计了一番,并没有一起离开,而是分成了几组,进入了不同的传送法阵。而冷月寒则单独占了一个法阵,第一个离开了。 灵光闪烁,再次看清四周之时,已经回到了昆仑外繁花城的遗址之上。容璇玑、修齐和莲英三人打量着四周,粗略计算此番试炼各个世家的损失。 “看来今年的试炼凶险更胜以往。”容璇玑凑在雪千影耳边低声道,“回来的人十不足一。” 雪千影还没开口,不远处传来哭声。两人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生州诸葛氏的几个嫡系子弟,只被同门带回了尸身。 “那几个都是好手,我在凉棚还见过。”莫雪蝶叹了口气,又道,“我这等凡人修为,尚能有惊无险的走一遭。传扬出去,足以让他们嫉妒了。” “你有小三圣护着,他们可不行。”容璇玑淡淡一笑,在人群中寻找着陈氏中人的身影。 “此番陈氏派出去的人手,除了后来遇到我们的那位冷先生之外,全军覆没,一个活着出来的都没有。”已经打听好消息的莲英对自家师姐说道,“那位冷先生在陈氏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师姐,陈氏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毕竟昆仑外她和陈彩的冲突,所有人都知道。 “管他呢。”雪千影冷冷一笑,更吩咐自家师弟师妹,不要看热闹,眼下清点自家得失,才最重要。莲英莲芙和恩无忌三人领命去了。 不多时,岑枫带人过来,对雪千影行礼后,告知潇氏此番试炼收获颇丰,几乎也没有弟子折损。只不过潇清欢受了伤,不能亲自过来莲氏这边,派自己过来说一声。 “这个潇大脑袋,还客气起来了——他伤得重不重?”雪千影摇摇头,又关切地问道。 岑枫说之前莲萱已经亲自过去看过了,伤得不重,只是有些疲累。更把他们先是遇见了巨型六耳鲵,又在南津遭遇沙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而潇清欢先前在对付六耳鲵的时候几乎已经脱力,后来在南津为了救两个师弟,被卷入风沙,狠狠的摔了一下,摔断了腿。不过好在都是外伤,仔细养几天就没事了。 “让他好好养着。我就不过去给他添堵了。”雪千影笑了笑。潇氏收获颇丰,又能全身而退,她心里是高兴的。 夜氏再三来人寻夜小楼回去。夜小楼想了想,将夜小婉留在雪千影这里,请她照顾妹妹,自己回去夜氏营地。而莫雪歌也要返回莫氏营地清点人手并且安排离开事宜,三人这才散了。 “你要不要回容氏看看?”雪千影问容璇玑。 容璇玑想了想,摇摇头。如果容氏出了什么事,早就有消息送过来了。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要爷爷不派人来寻自己回去,那么她还是乖乖留在无常元君的身边好了。 回到莲氏营地,雪千影先去拜见了莲康。老人家见她疲累,又听闻她受了伤,嘱咐了几句就让她歇着去了。等她回到帐子里,意外发现修正并没有随莫雪歌离开。问过才知道,是自己之前答应试炼之后乖乖跟着修正去药王谷养伤,修正这是信不过自己,亲自在这看着她呢。 雪千影很无语。而莲萱听闻自家师姐也受伤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跑过来。但看见修正在这,又放心的跑去看顾别人了。 傍晚,莲英和恩无忌已经清点好了此番试炼莲氏的收获,一起过来陪师姐用晚膳。辛如尘见师姐这里还有客人,便又仔细张罗了一大桌吃食。几个年轻人这些日子在昆仑之中都是靠辟谷挨过去的,现下聚在一起,大快朵颐,美美的饱餐一顿。还喝了些酒。 此番莲氏收获也非常丰厚。除了雪千影他们搬空了地宫的收藏之外,辛如尘这一路本是为了探路,没想到运气极好的将地图延展了数十里,还发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青铜冶炼场,完整保留下来的炼铜炉就有二十几座。而刚好辛如尘这一路里,有几名擅长冶炼和铸造的子弟。 所以,辛如尘发现这里之后,就没有带人继续往前走,而是留在冶炼场里,完整的复制了炼铜炉的制造方法,以及昆仑炼制青铜的比例和工艺。 辛如尘拿出一个青铜制的手环,递给大师姐:“这个就是用我们自己建造的炉子、用复原的工艺做出来的。师姐你看,比我们长州原有的工艺,无论硬度还是韧性,都要好上很多。” 雪千影用手指轻轻在镯子上弹了一下,听了听回声,点了点头。昆仑覆灭二十多年了,冶炼青铜的工艺,当世仍然无人可及。便是宁州陈氏以青铜器着称,用得也还是当年在昆仑偷来的技艺。但也远远不及。 而恩无忌原本带领的一路人,里面一小半是莲氏子弟,大多是恩氏的人。在恩无忌失踪之后,他们放弃了原定的前进路线,选择留在原地。只是没想到一场风沙过后,他们意外发现了一处昆玉矿洞。虽然这条矿脉已经被开采得十之八九,但对众人来说,仍是不小的收获。 “所以,自来师兄和莲荻师姐带着他们,搬空了那个矿洞剩余的昆玉。”恩无忌笑得肩膀抖动,“可是累坏了。” 雪千影也笑了起来。莲英更道:“我擅自做主,把青铜冶炼工艺分给恩氏,无忌这边拿出了一半的昆玉给我们作为交换——回头好好贿赂潇大脑袋,有了这些加上炎州的陨铁,咱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缺打造兵器的材料了。” 莲芙更是叫道:“去问问潇大脑袋想不想要昆玉,想的话,让他拿一条矿脉来换!” 雪千影轻轻推了一把师妹:“给你轻狂的——整个炎州,陨铁矿脉一共才几条?你张嘴就要一整条!潇清欢要是敢答应你,潇伯父会打断他的腿的!” “他的腿本来就断了,也不怕再断一次!”莲芙张扬地说道。 第六十九章 得失 恩氏虽然单独立家啊,但与莲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不拿出昆玉,莲英也会把青铜工艺分享给他们的。这么算来,恩氏反而吃亏了。 不过莲英毕竟是少家主,思路周全,雪千影想到的他一早就想到了,低声告诉大师姐,他们从药圃收获的草药,多给了恩无忌一半,而且他和莲芙还各拿出了两件从地宫里得来的宝物,以送给恩无衣的名义,送给了恩无忌。 雪千影点点头,认同了莲英的安排。不过还是告诉莲英,记得提醒自己,回头也要给无衣送礼物。 恩无衣是恩无忌的亲弟弟,今年才十岁,哪里需要这么多极品的宝贝?自然还是变相送给了整个恩氏。 “其他各家收获如何?”笑闹了一阵,雪千影问莲英。 莲英与恩无忌对视一眼,示意恩无忌开口。 雪千影不解。恩无忌解释道,此次试炼,莲氏损失的人手最少,可能收获却是最多的。所以自从试炼结束到现在,各家都对莲氏有些提防,甚至是有些敌意。除了莫氏和夜氏,几乎没人愿意与莲氏互通有无。莲氏这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手,大多没什么收获。 反而是恩无忌派出去的恩氏子弟,得到了很多消息。 “此一番试炼,咱们三家是收获最多的。”恩无忌道,“莫氏比夜氏还要多一些,主要是跟咱们这一路的收获。毕竟药圃里的东西,师姐做主让阿正拿了大头。夜氏独行的那一队到了飞仙渡。飞仙渡曾有陈氏的人手涉足,但仅仅是清理了一番,并没有掠夺太过。所以夜氏此番算是有了整整一座城池的收获。只是收获的东西比较杂乱,品相也大多一般。具体多少价值,还在清点和估算之中。” “容氏如果算上容大娘子这边,肯定能排在我们三家之后,但现在若是不算,排在我们三家之后的就是泽氏。泽氏折损了不少人手,比前几次加在一块还要多,但也抵达了云中城。只是他们在城中寻宝,没有去往神殿附近,所以跟咱们没碰上。”恩无忌接着说道,“但无论算不算小公子跟我们在地宫里的所得,泽氏此一番也是收获颇丰。” 雪千影听了点点头,这跟她的估计差不多。 “其他世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收获。昆仑内宝物众多,哪怕抓两把沙子出来,也算是沙子里面最稀罕的。最惨的就是陈氏了。全军覆没不说,又一无所获。”恩无忌耸了耸肩,“看来那位冷先生并没有把自己的所得拿出来。” “她也只是个小小的门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陈飒死了儿子正难过呢,她拿这些东西出来反而给陈飒添堵。”容璇玑冷笑着说道,“那位冷先生也不傻,审时度势的本事总是有的。” 何止是不傻,冷月寒寄身陈氏所图为何,雪千影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呢。 “苹师兄的伤势如何了?”别人家的事,听一听就算了,雪千影还是更关心自家兄弟姐妹的状况。 “萱师妹小心照顾呢,下午阿正也去看过,说是不会留下残疾。只是短时间内都要好好休养,回去的时候不能御剑了。”莲英说道,“我已经安排他和另外受伤的几个师弟们一起,跟太叔祖乘船走水路回去。” “水路好。水路安稳。”雪千影饮尽杯中酒,笑着说道。 第二天一早,开始有世家散去。莲氏这边出面应酬这些事都交给了莲英莲芙兄妹,再加上恩无忌和辛如尘在一旁帮衬,雪千影乐得清闲,躲在帐子里,跟容璇玑两人对坐看书。 “陈氏的人还没来找你闹?陈飒几时有了这么好的修养?”容璇玑对着棋谱自己跟自己下棋,突然说道。 雪千影淡淡一笑:“陈家主不是傻子。就算要发难,也绝不是现在。离了昆仑有的是机会——而且,他好歹算是长辈,与我纠缠算什么?直接去找我师父师娘说话,才是正理。” “那你还不赶紧传书给莲家主和金夫人?他们远在白鹤,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万一被陈飒打个措手不及……”容璇玑比雪千影还紧张。 雪千影却只是笑:“昨天英儿就传书回去了……想来一会儿师父的回信都要到了。” 容璇玑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来花,最后忍不住自嘲:“你们莲氏的风荷传书,速度天下一等一。我这般替古人担心,也是可笑。” 雪千影从自己的藏书之中,甩出两本棋谱丢给她,算是补偿,又道:“我答应了修正要随他去药王谷休养。他怕我爽约,竟然还跑去求见我太叔祖。现在不止老人家知道了,可能我师父师娘也知道了我受伤并中毒的事情,回去之后少不了要受些教训。” 容璇玑乐了:“总算还有人能管教你。” “你呢?”雪千影正色问道,“打着养伤的名义,与我同去药王谷?” “我这伤势,本就要好好将养。”容璇玑拈着棋子,思索片刻,“我腿上的伤深可见骨,胸口上的伤也触及心脉。虽然毒素全都转移到了你身上,但在血液中也少有残留。蛟血你给了修正,可他不敢用,还是要回去请教安谷主的。所以,与你同去药王谷不算是借口,是我真的要去养伤的。” “容老家主那里,你可有说明?” 容璇玑点了点头:“昨日夜里,璿玑跑来见我,该交代和叮嘱的,已经让他传话给爷爷了。” 雪千影将目光重新落回手里的书上,翻了两页,不再说话。 泽氏这一边,泽德广压下火气,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长子。平复了一下心境,总算能心平气和的说话:“阿先真的不愿意将这一路见闻说给你听?” 泽世光则温和一笑:“他想回护朋友,也是好事。父亲不要太过苛责于他。” “朋友?”泽德广冷哼一声,“那也要看是些什么朋友。” “若不是跟着无常元君他们,阿先也进不去地宫,到不了神殿。所以,父亲还是对他宽容些吧。”泽世光笑着劝说。 泽德广若有似无的瞥了长子一眼,心说你是在为弟弟美言,还是在替那位无常元君说话。 “更何况,阿先也没有藏私。”泽世光仿佛没有留意到父亲的目光,继续说道,“除了几本琴谱,地宫之中的收获,他全都拿出来了。还有在药圃里找到的一些外面已经绝迹的草药。父亲,”泽世光语气微微加重,“如阿先自己所说,地宫里面的收获是大家平分,有他一份不奇怪。但药圃里的东西,阿先说是无常元君拜托盲医修先生来分的。那么分给泽氏的这一份,就不仅仅是小三圣的公平,更是修先生乃至莫氏的心意了。我想,父亲或是我去道谢,总有不妥,不如我们备些衣料,让阿先给莫氏送去——毕竟莫氏现下两个女孩子当家,这些东西也算是投其所好。” 泽德广蹙眉看着长子,有这个必要吗? “陈氏不堪大用,诸葛氏也略显小气。我们在西部力量薄弱。若是能够跟莫氏保持表面友好的关系——”泽世光淡淡一笑,笑容中满是野心和算计,“莫氏虽不能为我所用,但麻痹大意之下,总不会妨碍我们对其他世家动手。” 泽德广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长子的谋划更为深远,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更教他亲自去挑选衣料,既然要送礼,就不要吝啬。泽世光点头称是,更将父亲大大恭维了一番,总算是捋顺了泽德广的心气。 泽德广又道:“月寒那里,可传来什么消息?” “月寒与小三圣会面已是在神殿之外了。所以地宫之中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情。不过,药圃内的收获,他们也分了她一份。我想,月寒久留陈氏怕是不妥了。” 泽德广赞同地点点头:“陈飒也是个草包,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把月寒叫回来吧,陈氏这摊浑水,咱们不趟了。” “是。儿子一会儿亲自上门,就说是此番试炼,月寒对阿先多有照顾,想要给弟弟找个伴儿。毕竟只是一个门客,陈飒不会不给的。” “多备些礼物,咱们出手大方把人买过来,不要留人口实。” 泽世光点头称是。又跟父亲合计了些别的事情,一起去办了。 泽德广看着桌子上小儿子从昆仑里带回来的东西,信手挑了几样,又叫人来把这些东西都给泽世先送了回去,既然东西是泽世先凭本事得来的,那就好好收着,将来物尽其用,助益修习。更叫人传下话去,不要因为小公子为人好说话,同门兄弟师兄弟就跑去讨要。有本事,也跟小公子一样,自己挣一份宝物回来。 泽世先收到东西和传话,为父亲对自己的认可感到高兴。更亲自跑到父亲这里来待了小半天,中午跟长兄一起陪父亲用膳,父子三人还喝了几杯。泽氏上下,一派父慈子孝的祥和场面。 午后,泽世先更拉着长兄一起跑去莫氏送礼物。莫雪歌看在泽世先的面子上,与泽世光做了许久表面文章,礼物也都收下了。更亲自准备了回礼。 而泽氏兄弟离开不足一个时辰,整个营地里都流传着莫氏与泽氏结交的闲话。更有人猜测,泽氏会不会就此打破六律,与莫氏结盟? 第七十章 安排 为了这件事,莫雪歌还亲自乔装改扮潜行到莲氏来见雪千影。 “咱们是私交,与家族无关。而且,若是连这种信任都没有,咱们还怎么做朋友?”雪千影笑着调侃。莫雪歌想想也是,这件事是自己太过小题大做了。 “不过,莫姐姐也要防着点泽氏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莲芙在一旁说道。 就连莲芙这种大咧咧的女孩子都能看出泽氏的用心,也不知道泽德广这般做戏究竟是给谁看。 “罢了罢了。泽氏是泽氏,小公子另算。”莫雪歌摆了摆手。 “我已经安排阿齐带人先行返回康州。我和小蝶随你们一起去药王谷。”莫雪歌又道。 “莫姐姐出来这么久,家里可还……”莲芙皱眉看了看莫雪歌,又看了看自家师姐。 “也好。”雪千影倒是不在意人多人少,“既然出来玩,那就玩个尽兴再回去。”心里却想着,莫雪歌自从十四岁继任家主,几乎一天都没有松懈过,想来也是憋坏了。 “况且药王谷就在康州边上,有什么急事,御剑回去也来得及。”莫雪歌见雪千影应承下来,也很高兴。又道:“我来前已经先去过夜氏那边了。不过看起来,玄州好像有什么事,夜氏上下都有些紧张兮兮的。” 雪千影看向莲芙,莲芙挠了挠头,看了看下首的夜小婉。可夜小婉也是一脸茫然,从来没有听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九哥不让她在夜氏营地露面,她也不好现在就跑回去询问。 于是莲芙离席去找恩无忌打听。恩无忌也不知道,又派人出去打听。折腾了一圈,等到莲芙回来师姐身边的时候,莫雪歌已经走了。 “师姐要不要亲自去夜氏一趟?”莲芙胡乱出主意,“你跟夜九哥在昆仑里也算是有交情了,无论是去告辞还是去送行,也都在礼节之中。”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 夜小婉笑道:“阿芙你放心吧,九哥临走前总会过来辞行的。再说,还要安排我的去向呢?” 想起夜小婉那些兄弟,莲芙就没有好话。可又怕夜小婉心里不好受,只能压住火气,冷笑着说道:“婉婉不如跟我们回长州,或是陪着师姐去药王谷玩玩。天下之大,哪里不好,干嘛要回家。” 夜小婉知道莲芙是心疼自己,倒也不气她说话太直,只是笑了笑,没有应承。 姐妹三人正说着话,恩无忌亲自跑来报信,说是莲威的信到了,但是直接送到了太叔祖那里,现下要师姐和莲芙都过去,说是有要事商议。 听恩无忌这么说,雪千影和莲芙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甚至都以为是长州出了什么事。雪千影安抚了夜小婉几句,带着师妹师弟,一路跑来太叔祖的营帐之中。 他们来的时候,莲英、莲苹和辛如尘都已经在了。 “雪儿,你看一下。”莲康将手中书信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不动声色的接过,心里却有些焦虑。太叔祖极少唤自己乳名,平日里跟自己说话都是你呀我呀的。这般称呼,就意味着,师父的书信里一定写了要紧的事情。 可等她看过书信,抬头却撞上了莲康含怒的双眼。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原来,北境又到了换防的时候。莲威此番安排,要莲英独自带人过去驻守。书信里更是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仿佛是在直接给莲康和雪千影下命令似的。 “太叔祖怎么看?”雪千影直视莲康。 “英儿的年纪,独当一面到也无不可。只是,”莲康顿了顿,低声道,“你师父也是狠心,哪怕安排他们兄妹一起去呢,总有个照应。” 雪千影笑了。看来太叔祖找自己来,不是为难如何对莲英传达莲威的意思,而是希望自己能和他站在一起,反抗一下家主的命令。 “太叔祖,我第一次去北境战场的时候才十岁。”言下之意,是希望莲康不要太过紧张。毕竟莲英已经行过冠礼,是已经长成的大人了。 莲康看着雪千影,脸色不善,哼了一声,“可当时我和你师父都在呢。” 祖孙俩简简单单几句话,一边陪坐的莲英等人,倒是都听明白了。 恩无忌站出来给大家解围:“反正我也要返回枫桥。那边人头地形我都熟悉,不如就陪着阿英走一遭。好歹有个照应。师父也不会说什么。” 莲康瞪了一眼恩无忌:“也还是个孩子呢,逞什么能。” “我可比阿英年长六七岁呢。”恩无忌得到师姐肯定的眼神,继续跟太叔祖呛着来,“再说了,我一个小小的恩氏少主、清泉天士的普通弟子都能独自带人驻守枫桥,阿英可比我强多啦。” 莲芙与兄长对视一眼,见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太叔祖,你不放心,是没见到试炼时兄长的表现。太叔祖和诸位长辈教导多年,兄长怎么也不会丢你们的脸不是?” “这是丢脸的事儿吗!”莲康急了,站起身来,胡子一撅一撅的,又瞪着雪千影,“都是你挑唆的。” 雪千影笑着一缩脖子,连忙偷偷给莲苹使眼色。 莲苹是自小就跟在莲康身边长大的,显然更了解这位老人家的脾气。连忙一瘸一拐的挪到老人家身边,扶他坐下,笑着说:“太叔祖,英儿长大了,总得自己去飞一飞。您不是常说,咱们莲氏的孩子,个顶个的优秀嘛。” 莲康哼哼了两声,不言语了。 雪千影站起身来,将书信递给莲英:“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英儿和无忌带人御剑回去,先到家,听过师父的教诲之后,再去北境。苹师兄带着剩下的师兄弟,陪着太叔祖,走水路,不用着急赶时间,慢慢逛回去就是了。” 几人都行礼称是。 莲英又道:“既然我要去北境,那芙妹就跟着师姐吧,也好有人照应。” “我可不缺人照应。”雪千影看着莲芙,“想跟着出去玩就直说,还找英儿帮你打掩护。我又不是不带你去。” 莲芙能跟着师姐出去玩自然高兴。莲英脸上带笑,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很正经:“虽说有阿正等人细心照料,但终究是外人。师姐现在不能动用灵力,有芙妹跟着,我们也能放心——爹爹娘亲那里问起来,也有个交代。” 莲英都把莲威金悯夫妇搬出来了,雪千影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笑着应下,还得夸自家师弟思虑周全。 等到把其他人都打发了。雪千影又对莲康说道:“苹师兄的脚踝,虽然萱师妹说了没有大碍,不过还是请太叔祖找没人的时候,帮他用灵力梳理梳理,以防万一。” “刚才你怎么不说?”莲康眼珠转了转,反应过来,“你是觉得,关爱同门这种事,该是英儿去做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太叔祖既然明白,就不要我这个小辈多费口舌了。”但她还是再三提醒莲康,尽量背过人去做,别叫旁人知道了。 莲康却摇头:“你们姐弟之间,也要算计这么细?活着可真累。” “这可不是算计。自家姐弟,关起门来怎么都好。可但凡有一个外人在,我总要给英儿撑面子。施恩上下这种事,只能是莲氏未来的家主来做。” “那你这个大师姐,就不需要人望了?” “人望是家主才需要的东西。我这个大师姐,宁教人人怕,不要人人爱。”雪千影灿然一笑。 雪千影走后没多久,莲英钻了回来,也向莲康拜托了同样的事情。 莲康把雪千影之前说的话给莲英学了一遍,问道:“你师姐把施恩的机会留给了你,你若是忘了,她便不叫外人知道。可你这么偷偷摸摸的,是为了什么?” 莲英笑道:“太叔祖关爱晚辈,是理所应当。而我也不需要靠这种小心思积攒人望。” 莲康不理解。 “上位者不施小善。我若是沉湎于这种小格局,莲氏也不会在我手上光大传承。” 莲英走后,莲康自己寻思了半天,虽然还是没太想明白,但他察觉到,这一趟试炼走下来,几个孩子的成长都一日千里。反而是他这个长辈有点跟不上孩子们的进步了。 总之是件好事吧。 夜里,夜小楼跑来见雪千影。但不是悄悄潜入,而是大大方方的请人通传,等到雪千影更衣梳妆了之后,这才进来相见。 “午后我来过,你师弟说你在肃风天士那边议事,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没等你。”夜小楼在雪千影对面规规矩矩的坐下,双手接过了雪千影递来的茶盏。 “你这烹茶的手法是跟婉妹学的?”品了一口,夜小楼又道,“就是这味道比婉妹的差远了。” 雪千影瞪了他一眼:“不爱喝你就放下。” 如此呛声显然不是待客之道,但昆仑走一遭,两人也算是共过生死,这么不客气的说话,反而显得亲近。 “我来跟你道别,也顺便将婉妹接回去。”夜小楼放下茶盏,笑着开口,“本来还想跟着你去药王谷转转的。顺便还可以问候安谷主。不过大伯父传信过来,说是玄州有些棘手的事情,急着叫我回去处理。” 雪千影点点头。世家少主都是很忙的。不像自己,有时间到处游山玩水。 “婉妹那边,你不用担心。姑母与我商量过了,等到回去之后,她就禀明大伯父,把婉妹过继到她的膝下。这样一来,婉妹的事情,便全都由她来做主。而且只是过继一个女儿,家中的长辈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夜小婉曾经对雪千影提到过,不二元君夜一平因为没有子嗣,一直想要收养或是从族中过继一个。只是夜氏的族老和长辈们一直不愿同意,生怕她有了子嗣之后,会无端生出几分野心,妨碍夜氏的传承——说到底,还是怕夜一平会分了他们的利益。 同宗同族,甚至是兄弟姐妹,算计至此,真让人寒心。 好在夜一行一直站在妹妹这一边。不二元君总算是心有所依。 将夜小婉过继到膝下,对两人来说或许都算是最好的安排。如此,夜小婉算是脱离了父母兄弟的盘剥吸血,修为不高,也不至于让夜一平受到家人的猜忌。 只是,雪千影叹了口气。 “你可是很少唉声叹气的——偶尔几声,也都是为了别人。”夜小楼抬眸笑着。 “确是如此——只是替婉婉和不二元君不值而已。” “我们明日一早就走。已经跟泽氏几家都打过招呼了。你就不要来送了。”夜小楼又道,说完又连忙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要说,哪个要送你。” 雪千影低下头,这次是真的笑了。 夜小楼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精细编织的黑色丝绳,上面挂着一块满是银杏叶浮雕的玉璧。夜小楼把玉璧拿在手里,打量再三,轻轻放在几案上,推到雪千影的面前:“这玫千叶玉璧,是娘亲怀我的时候,父亲亲手做的。算是他们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雪千影一愣,抬头看着夜小楼。 “送给你吧。算是你赠我希音的回礼。” 雪千影指了指一边书案上摆着的笔架:“回礼不是送过了?” “那个太轻了。” “这个太重了。” 两人一时沉默。 雪千影有点明白夜小楼的意思,可又不那么明白。如果与她猜想得一样,那这表达也太过暧昧不明。 可如果自己猜错了呢?如果这仅仅是一份回礼呢? “这不合适。”雪千影能想到的,还是拒绝。 “这不是信物。”夜小楼解释道,“现在还只是我的一个念想。我知道,一个夜氏未来家主,一个莲氏家主首徒,我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毕竟将来变数太多。我们不说那么远,只说现下。现下我想把这块玉璧送给你,仅此而已。” 雪千影拿起玉璧。入手便知是上好的暖玉,触手温润。银杏叶寓意长生,不知当年夜一令是怀揣着怎样的激动为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准备这样一份礼物。若是他们夫妇还在,看夜小楼长成至此,会不会很欣慰?看自家儿子与她这样的女子交好,是会给他站脚助威,还是做个恶人把现实都摆在两人面前? 想着别人家的父母,又想到雪蕊姬。若她还在,见到夜小楼这个人,听见这一番肺腑,是会感动,还是会将他赶走? 想着想着,雪千影就笑了起来。 “好,我收下了。”雪千影抬头迎上夜小楼灼灼目光,“既然你说不是信物,那我只能代你保管。” 夜小楼蹙眉,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也有我的顾虑。若是将来有一天,你想要回去,我也不会怪你。”顿了顿,雪千影又道,“我等着你想清楚。等着你说的将来。” 夜小楼这才欢喜起来。 少年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深渊一般危险又诱人。雪千影突然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将玉璧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更藏进衣服里,贴身戴着。 暖玉的温润捂在胸口,将暖意传遍全身。雪千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两人对坐,却又都不说话了。只是气氛与方才的沉默,全然不同。 好在夜小楼主动告辞。雪千影派人请来夜小婉,兄妹俩一同离开。雪千影没有送出营地,只是站在自己的帐子门口,直到兄妹俩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 抬起头,残月如钩,纤细妖冶。深秋已至,不知胸口这块暖玉,能不能温暖即将到来的寒冬。 第七十一章 顺流 又休整了一日。陈氏营地贴出了此番试炼的榜单,此番试炼长州莲氏、康州莫氏、玄州夜氏几家不分伯仲。泽氏也一如既往的稳居上位。附庸夜氏的明氏、附庸莲氏的恩氏、附庸泽氏的乔氏,以及欧阳氏、束氏等几个世家,也都收获颇丰,在榜单上挤掉了一些根基颇深乃至位列十大的世家。榜单排名倒也算是印证了试炼前各家的判断。并没什么人不服不满。 至此,此次昆仑试炼宣告结束。 第二天,前来昆仑试炼的各大小世家已经离开了大半。莲英和恩无忌也已经带人走了。辛如尘在附近码头布置了两艘大船,一艘是给莲康带人返回长州用的,另一艘是留给雪千影的。 莫雪歌果然安排修齐带人回去。自己带着妹妹跑来莲氏,同时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生州邵氏没了。据说是诸葛微雨亲自动得手。借口是邵氏与民争利。今天一早,整个昆仑都传开了。” 传开了也没耽误各世家的人手撤走。说到底,生州邵氏未来如何,全在诸葛氏的主子泽德广的一念之差。与他们何干? 邵氏算不得大世家,但立家颇久,在生州也有些势力和民望。但那又如何?谁让他们占着龙池的大片水域,又不肯与泽氏分享利益呢? 雪千影冷笑一声:“邵氏还有人在么?” 莫雪歌摇摇头:“难。诸葛微雨带人围杀,不太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容璇玑追问道:“此番试炼,邵氏也来人了,他们怎么说?” “人被泽氏带走了。我过来的时候还没有新的消息传出来。不过,”莫雪歌冷笑道,“这些人应该是能活命的,毕竟泽氏也要做给别人看。” “这个诸葛微雨怎么想的?他举屠刀,泽氏送人情?这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么?”莲芙不解。 “能够替他主子举起屠刀,甚至是自身成为一把刀,对于某些人来说,已经是抬举了。”容璇玑低下头,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对了,早上阿先来过,说是来与大家辞行。只是师姐睡着,太叔祖见了他。”莲芙暂时放下了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自家的事情更紧要。 “阿先竟然不与他父兄一路么?”雪千影蹙眉。 “听闻是乔夫人思念幼子,派人来叫他先回去。”泽世先也亲自去过莫氏辞别,用得都是一样的说辞。 雪千影笑了笑。泽德广是害怕泽世先一冲动,再跟着什么人跑出去玩吧。 “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容老家主也带着人走了。”莫雪歌有意无意的给容璇玑透出消息。容璇玑报之一笑,算作谢过。 出于朋友的角度,她不管莲氏与容氏之间如何,也不管雪千影和容璇玑之间如何,该留意的消息她会去留意,该帮忙的时候她会帮忙。这是她莫雪歌对待朋友的方式。 之后,整个帐子里没有人继续说话。就连平日里聒噪不止的莲芙,此刻也无心说笑,只盼着赶紧上路。 总算等到辛如尘派人来禀告,说一切打点妥当。雪千影便带着几人出了帐子,却见辛如尘正在指挥人手拔营。 见师姐几人出来,辛如尘等莲氏子弟都只是远远的挥挥手算作道别。雪千影报以微笑,带着众人前往码头。 弱水是一片面积不算大的淡水湖,翼族刚刚来到昆仑时,便以这里为水源地。后来,翼族更爱高山上的泉水和冰雪融水。再后来,许多凡人仙修慢慢聚居到昆仑周围居住,这里再次启用,成为供应周边城池的重要水源。 修正站在水边,用银针试毒,而后转过身对众人道:“这里的水没问题。” “不过咱们还没上路,水囊都是满的。”莲芙晃了晃手里辛如尘给众人备好的行囊。 修正笑了笑,只推说自己是习惯了。 莫雪歌却凑在雪千影耳边:“看来当年陈氏只对昆仑内动了手,却放过了周围的百姓和城池。” 雪千影却冷笑:“昆仑不再,外围气象自然就散去了。哪里还需要陈氏费心思?” 莫雪歌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便摇了摇头,跟着几人前往码头。 码头是此前陈氏临时搭建的,现在周围没什么人,只有两个莲氏子弟看守着。见自家大师姐来了,连忙上前,禀告了一些话,便回去营地那边与辛如尘汇合了。 “走吧。咱们上船——你们谁会驾船?”莲芙兴奋地招呼着众人。 “长州有东湖,我们康州有八百里洞庭。驾船这件事,可都算是轻车熟路的。”莫雪蝶笑道。 “那你们来,我们聚州干旱,只有几条小江小河。驾船我是不会的。”容璇玑笑着摆摆手,“我只管沿途看风景,你们可别说我不出力。” “这船倒也不用太费心思。”雪千影穿过船舱,来到船尾,打开船舵的舱门,指着里面一颗晶莹的晶石,“这条船叫做圆月提灯舟。是北海鲛人的杰作。只需将灵力注入晶石,再看着点方位,就行了。” “我还以为圆月提灯舟只是传说中的东西。没想到还真有啊!”莫雪歌围着船尾看了几圈,又对雪千影道,“这是你从北海带回来的?” 雪千影却摇摇头:“是我寻到了图纸,交给我们莲氏的巧匠仿制的。东湖上除了花船和渔船,平日里用来赶路传递消息的船只,现在都是这种。” 莲芙凑了上来,搂住自家师姐的肩膀:“将来你们若是来长州游湖,只需提我师姐的名号,东湖上的船,随便你们取用!” “这么厉害!无常元君的威名,还真是管用。”容璇玑和莫雪蝶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莫说一般世家的首徒,就是莫雪蝶这个二小姐,甚至容璇玑这个少家主,在一州之地也没有这般人望和威望。 莲芙却摇头晃脑:“不是师姐的威名,而是那些船,本来就是师姐的产业!” 这下众人更为讶异了。 雪千影伸出食指,笑着怼了一下莲芙的小脑门儿。又跟众人解释,早年间,她还没及笄呢,师父师娘便想着要给她置办一份家业。雪千影自小在东湖长大,那么绕东湖而建的千灯城,就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千灯城的农收赋税,东湖水域的收益,慢慢的全都成了雪千影的私房钱。 “我的天,那你得有多少钱?”莫雪歌掰着手指算着,一边莫雪蝶和容璇玑更是各自拿出了算盘,噼里啪啦拨个不停。 雪千影看着几人忙活算账,索性炫富到底:“千灯所有的商户都要给我缴税。东湖上所有的船只,无论花船还是渔船,名义上都是归我所有,他们只能算是租用,都得给我交租金——当然数量不多,就是象征性的意思一下。水里的产出是大头,无论是鱼虾还是珠贝,只要上岸,就要交给我一分——可以折算成钱,但捞上来在船上吃掉,就不用交钱了。” “我的天!”莫雪歌再次惊呼。 “还有千灯的农田——千灯靠着湖,土地肥沃,风调雨顺。”莲芙补充道,“千灯田地里的产出三分上缴莲氏,剩下的全归师姐所有,不过北境枫桥那边的粮食,也由师姐来负担。” “这还不算莲氏各项产业的收益,其中也有我一份儿。”雪千影耸了耸肩,“但具体有多少,怎么个分配,我也不清楚——毕竟我还从来没有机会去花这笔钱。” “娘亲说这是给师姐的嫁妆,所有莲氏子弟上至兄长下至仆役,都有一份,只是多少不同——师姐那份据说跟我兄长将来娶妻的聘礼是一样多的,自然要等师姐婚配时才知道具体有多少了。”莲芙又笑着补充。 “夜九曾经因为你的无常弩,戏言谁要是打劫了你就能暴富——现在看来,岂止是暴富,简直能够富甲天下了,除去十大世家,寻常家主都没你有钱!”修正也忍不住感慨。 “别除去十大世家,我也没这么有钱!”莫雪歌啧啧笑道,“这还只是真金白银。若是清算宝物,怕是要把我们几家加在一块都比下去了吧?” “娘亲当年是仓皇出逃,除了随身物品,并没有带出什么要紧的宝物来。我现在手头的宝物,除了鲲骨之外,也都是此番试炼从地宫中得来的,跟你们一样。” “那个,好歹我救你一次,你看看,我这璎珞上有块小小的宝石遗失了,你帮我配一块,做诊金,这要求不算过分吧?”修正轻抚胸前的璎珞项圈,狮子大开口。 “小小的宝石?!”雪千影看着他项圈上空出来的一块,摇头咋舌,“牛眼大的宝石,在你眼中竟然也称得上的小小的宝石了?你这些年在民间游方行医,敛财颇丰啊!” “对我来说自然是价值连城,对你无常元君来说,可不就是小小的宝石了嘛?”修正笑得嘴角弯弯。 “阿正,我要是你呀,一碗药就换一块宝石!”莫雪蝶也跟着起哄。 雪千影耸了耸肩:“行了行了,满足你们吃大户的心愿。这一趟出门,大事小情吃穿用度,我全包了。这下能放过我了吧?” “九牛一毛!九牛一毛啊!”莫雪歌和容璇玑各自装腔作势,摇头感叹。 圆月提灯舟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慢慢驶入弱水深处,而后朝着丽水的方向,一路水流而下。 第七十二章 不对 船行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容璇玑从船舱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这船真快,都能看见太仓了!” 早起为雪千影煎药的修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他目不能视,但借助灵力,也能勉强看见远处一座雄关巨城的轮廓。 太仓是宁州陈氏所在。太仓城依丽水而建,身后是广袤的平原。 宁州四面据险。北有丽水,西边是与昆仑分界的秋江,东边是山峦叠嶂,南边平原的尽头是一片高耸入云、雾气缭绕的群山。群山背后是什么,好像从没有人认真探究过。据传说,山的另一面,就是虫蛇盘踞的古蜀国。 “宁州的地势真不错,易守难攻。除非从背后平原发动攻击——可这路却不好绕。”容璇玑负手感叹。 “容大娘子你研究攻打宁州做什么?”修正回身看了看船舱,“在为无常元君筹谋?” 容璇玑一笑,不置可否。 修正却道:“她若是真想对宁州做什么,最多是一人一剑杀入太仓。不会骚扰百姓,甚至不会对陈氏以外的人下手。” 容璇玑想了想,修正这话说的还真是足够了解雪千影了。 “一人一剑,何其难也。”不过容璇玑并不赞同雪千影一贯爱逞个人威风的行事风格,“明明能够智取,为何偏要硬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搞得两败俱伤?何必呢。”说着,容璇玑摇了摇头。 “所以,她是无常元君啊。”修正笑着望向太仓的方向。又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去叫她起来吃药了。” 容璇玑看着修正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太仓的方向,笑着摇摇头。 短短几日相处,能够摸清无常元君脾气秉性的又何止修正?自己与她从利用到真心,莫雪歌上赶着跟她交好,甚至泽世先冷月寒等人,不论立场家世,愿意为她隐瞒身份,不都是看中了她这份真性情吗? 容璇玑正在发呆,莫雪歌钻出来站在她身边,突然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心最细,察觉没有,阿正这两天有点不对劲?” 容璇玑想了想,她这两天确实撞见几次,修正一边碾药,一边自顾自的傻笑。有时候脸上还带着一点红晕。看起来像是在想什么美事。 听容璇玑这么一说,莫雪歌点头如捣蒜。她也撞见了好几次。 “他这几日与药王谷有书信往来吗?”容璇玑帮着莫雪歌分析,“是不是本来就有相好的女子,鸿雁传书,归心似箭?” 莫雪歌蹙眉。相好的女子确实有一个,但自从修正眼盲就断了来往,已经很多年听他没提起过了。 “我觉得他一定是在想个女子。”容璇玑判断,“会不会是这一趟昆仑走下来,看上了什么人?” “那也要有接触才能看得上。”莫雪歌摇摇头,“从到昆仑开始,接触的女孩子,除了我们自家的,也就是你们几个了。茕茕,你,阿芙,婉婉……难不成是茕茕那个师妹,叫做莲萱的莲氏医师?” “有可能!”容璇玑灵光一闪,“在莲氏住这几天,那个萱师妹几乎每天都去找阿正,临别还送了东西。” “送了什么送了什么?”莫雪歌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我哪知道,就看见是个荷包。里面装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容璇玑想了半天,确定自己只看到了一个荷包。 “我去问问阿正……”莫雪歌刚要走就被容璇玑拉回来。 “你去问他容易,可你想想为什么他没主动跟你说起?会不会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顾虑?” 听容璇玑这么一说,莫雪歌总算是冷静下来。早年间,修氏也是康州很有势力的大世家。可经历了一些意外,除了兄弟俩,修氏再无旁人存活下来,算是灭族,早就被世家除名了。 这样算来,修齐修正虽然算是莫夫人的义子,但婚配上可以不遵守六律,不需要考虑对方的家世。 更何况,修正还是药王谷的弟子。药王谷不算世家,这还是泽德广亲口承认的。 如此,修正没有告诉她和修齐自己和莲萱之间暗生情愫的事儿,应该是顾忌莲氏? 可莲氏有什么好顾忌的?莲氏子弟的婚配,从不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不论家世出身,只看是否两情相悦。算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开明。 也正是这样的家教门风,才能让莲氏这样的世家传承千年却毫不见颓靡之势。 所以,如果是那位萱师妹,那么修正就不应该有顾虑。 想到这里,莫雪歌还是摇了摇头:“照你这么说,我怀疑可能不是那位萱师妹。” “那还能是谁?”容璇玑不相信。 “我还是去问问他,心里踏实。”说着,莫雪歌转身去找修正,没想到正好跟修正撞了个满怀。 可修正此时脸上的神情,与方才去找雪千影的时候,没有半点相似。一脸的不高兴,好像还带着一点哀伤? “这是怎么了?”莫雪歌不解。 修正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摆摆手,推说药凉了,自己要去热一热。 “别是茕茕又欺负他了?”容璇玑猜测,但脑海中灵光一闪,好像是知道了什么,愣了半天。 莫雪歌推了她一把:“想什么呢,出神了?” 容璇玑连连摇头。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想岔了。 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纠结着,雪千影从船舱里钻了出来:“今天天气真好。九月末的西南一向多雨,咱们运气真不错。这要是下起雨来,咱们就只能窝在船舱里了。” “我们留在船舱里可以下棋弹琴,无聊的就只有你!”容璇玑笑着应道。 “我也不无聊,我可以看书,可以跟小蝶一起描绣花样子——在莲氏我也是这么过的。我师娘的好多绣花样子都是我给描的。”说着,雪千影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披帛,“我画的,师娘亲自绣的,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离了昆仑,你整个人都欢脱起来了。”莫雪歌笑道,“这哪里还是稳重的无常元君?” “师姐出来玩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莲芙听见外面的声音,也跑了出来,“平时在家也不严肃。总之师姐就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你们啊,之前才是误会了。” 莫雪歌和容璇玑相视一笑。或许,只有面对生死,才能让这位无常元君严肃起来。这么说来,还是昆仑的过错了。 “你脖子上挂的什么?”莫雪歌突然发现了什么。 雪千影今天穿了一件坦领的半臂襦裙,修长的脖子连同锁骨全都晾在外面,自然那根黑色的丝绳也就露了出来。 雪千影也不扭捏,顺着丝绳把玉璧拽出来。看着明晃晃的银杏叶纹样,容璇玑和莫雪歌都呀的一声,叫出声来。 莲芙也十分惊讶:“这两日照顾师姐起居,竟然都没留意你脖子上多了块玉璧!” “这银杏纹……”莫雪歌和容璇玑对视一眼,“总该不会是你自己喜欢吧?” “确实很喜欢。寓意长生,怎么会不喜欢。”雪千影低头浅笑。 “所以你们……”莫雪歌似乎猜到了,但又不敢相信。眸子里的光芒一暗,旋即再次扯出笑脸。 雪千影摇摇头:“我只是暂时代他保管。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容璇玑也猜到了,笑着调侃她:“还将来的事,想得真长远。” “就是就是,”莫雪歌也跟着凑热闹,“你看她这副甜掉牙的样子,啧啧。” 雪千影不恼也不羞,任凭她们俩说个痛快。 她们说了好半天,莲芙才反应过来,张大了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可是件大事,她要不要给娘亲写信说一声? 她应该给娘亲说一声的吧? “八字还没一撇,你们说得这么热闹。快省着点,不然将来你们还要说什么?”雪千影笑盈盈地反击。 “我的天……”莫雪歌捂着脸,哭笑不得地说,“璇玑,你看她这样子……用你们聚州话怎么说?” “恨嫁!”容璇玑也跟着摇头晃脑,拍了拍莫雪歌的肩膀,“我们走吧。留无常元君自己害相思。” “我才不走。”莫雪歌挣开容璇玑的手,“我要挤在无常元君身边,好好享受一下三月春光!” “都让你们搅合忘了。我是出来寻阿正的,他人呢?”雪千影问道。 “不是说药凉了他出来给你热吗……”莫雪歌说着,视线落在雪千影手中空空的药碗上,略微有些发愣。 恰好修正走过来,手里也端着一只药碗,但是却递给了容璇玑。 容璇玑接过喝掉,哭得直皱眉。四下寻找蜜饯,可修正并没有给她准备。 “阿正你真偏心。”容璇玑龇牙咧嘴,“明明你给茕茕送药的时候,就有蜜饯的……”话还没说完,莲芙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杏干。嘴被堵住的容璇玑总算没话说了。 “阿正,你跟我来。” “阿正,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莫雪歌和雪千影同时开口,两人又对视一眼,开始谦让。 修正长长的叹了口气。拉着莫雪歌进了船舱。 第七十三章 沉琴 “阿正……”莫雪歌刚刚开口,就被修正打断。 “看来你猜到了。”修正瘫坐在靠椅上。私下里兄妹之间没有虚礼,修正连一声家主都不叫了。 莫雪歌叹了口气:“所以你刚刚冲出去,是因为看到了茕茕脖子上的玉璧?” 修正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迁怒她的意思,只是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莫雪歌抬头看着义兄。修正的眼睛被布条遮着看不见悲喜。但神情倒是平静如常。 “现在冷静了?” 修正一笑,俊美的脸上透出一贯的妖冶和风流,甚至还在靠椅上伸了个懒腰:“昆仑走一遭,我们相处得很好,虽然大多数时间我是个大夫她是我的病人,但她会用轻松的语气跟我说话,会逗我,无端让我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我本想着,反正她只是莲氏首徒,并没有改姓,我呢,总归是药王谷弟子的身份。这样一桩婚事,世家说不出什么,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与容璇玑和莫雪歌之前分析得一模一样。只是这个人选有点出乎意料。甚至惊世骇俗——毕竟旁人对无常元君的爱慕,通常是因为她的风姿、修为甚至身份,哪怕是容貌。唯有修正,竟然能说出不麻烦这样的理由。若是被那些倾慕无常元君的如欧阳路之流知道,怕是要把药王谷的山门骂塌了。 想到这里,莫雪歌笑着摇摇头。 “不过既然她心里有了旁人,我也觉得很好。”修正语气坦然,带着几分释怀,“若是这人不如我,或许我还赌赌气。但夜九,”修正灿然一笑,“确实是这世上极好的男子。我比不过。” 莫雪歌垂下眸子:“比不过,所以就算了?” “不然呢?抢我也抢不过啊。就算不是夜九,也有大把的青年才俊排着队等着她来挑选,犯不上选我一个瞎子。”修正耸耸肩,“不过这事儿我既然放下了,那么你知道就好,别告诉我兄长。不然他又想东想西的,无端搞出许多是非来。” “那你要怎么跟茕茕解释?”莫雪歌用下巴指了指外面。 “那是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修正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莫雪歌,“你呢?你要怎么办?” 莫雪歌微微一怔。果然这个眼睛瞎了的兄长,反而是最为明察秋毫的那一个。 “毕竟只是同路走了一遭,什么都没发生不是么?”莫雪歌学着修正的语气,“能够做好朋友,我就知足啦。” 修正摇摇头:“我是真释然,你是骗自己。” “不然呢?本来我们的身份,也不可能——打破仙尊留下的六律,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没那个勇气。也做不到。” “行吧。”修正一笑,“骗自己能骗一辈子,也就成了真的了。” 莫雪歌看着修正离去的背影,精神一松。她不止需要骗自己一辈子,她还要骗他们一辈子呢。 修正又去找了雪千影,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给遮掩过去了。施针之后,又再次嘱咐她,不可擅用灵力。 “之前你和夜九跌入地洞,脉门上的毒素就走到了手肘,”修正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教训雪千影,“万一走到肩膀,离心脉太近,就算我和我师尊一起动手,也救不了你了。” 雪千影噘着嘴,伸出手腕,看着一团糟污晦暗的毒素:“你就不能多给我埋几根针把它固定住?” 修正没好气儿的说道:“你就不能乖乖听话?” 雪千影吐吐舌头。上一个这么跟自己说话的,还是师娘。 想到师娘,雪千影突然笑了。 修正问她笑什么,雪千影摆摆手,告诉他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练功忘了时间,第二天脱力虚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结果师娘心疼地把她接到自己屋子里照顾,还无缘无故的骂了师父一顿。 “当时我还跟师娘顶嘴,说是自己忘了时间,不怪师父。师娘就骂我还有心思给师父求情呢,怎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 “后来呢?” “后来师娘专门安排了两个仆役,每天看着水漏,到时间提醒我吃饭和休息。”雪千影耸耸肩,“哪怕我现在回家,师娘也会这样安排。总之被看管得一点自由都没有。” 修正摇摇头,摆出一脸凶相:“也就是金夫人管得了你——要不是为了以防万一,我真想把你的灵海封了,看你还怎么折腾。” 雪千影吓得一缩脖子,连连告饶,并承诺自己一定乖乖配合治疗。修正这才收起凶狠的样子,又道:“蛟血不能直接用来解毒,需要独特的炼制方法,我得回药王谷查一查医书。至于你的内伤,需要一些上品灵药悉心调理。灵药我在昆仑药圃里找到了一些,药王谷也有种植一些,就差两三种,不好找。” “不好找是有多不好找?” “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有可能。”修正严肃地说道,“而且你的身体调理好之前,不能拔毒,不然拔毒之后身体太过虚弱,是要命的。” 雪千影皱着眉头看着修正:“那你还不如直接封了我的灵海呢——三年五载不用灵力,传到北境可就遭了。” “行了,”修正不耐烦的挥挥手,“你才成名几年,没有你的时候北境不也好好的,也没见兽人族攻过来。再说了,千年莲氏,不是只有一个弟子,阿英和无忌也是很厉害的。就连阿芙也早就有独当一面的实力了。反而是你这个师姐太过宠溺他们,耽误事。” “这倒是。”一听到有人夸奖自家师弟师妹,她总是很高兴的。 “所以,安心养着。”修正抱着胳膊下了结论,“我盲医修正,可是敢跟阎王抢人的。只要你乖乖听话配合治疗,我保证你死不了。” 雪千影连推带搡地把他赶了出去:“我才二十三,活着才是正常,死了是你无能!” 夜里,雪千影睡不着,钻出船舱出来看月亮,可没想到月亮却躲在乌云后,等了许久都不肯出来。船尾的提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船尾和一片水面,倒影不断被追光而来的小鱼撞碎又重组,就像它们平时追逐月亮的倒影一样。 雪千影决定回去了。突然听见船尾有声音,她蹑手蹑脚凑过去一看,正见莫雪歌抱着自己的琴,站在船尾。她刚想说话,又见莫雪蝶凑了过去,为长姐轻轻的披上披风。 “阿姐,这张琴是你亲手制的,真的要沉了吗?” 沉琴?雪千影听了微微一惊,她做什么要把心爱的琴沉江? 正要过去,又听莫雪蝶幽幽说道:“阿姐究竟是因为夜九哥把玉璧送给了雪姐姐伤心,还是因为雪姐姐接受了夜九哥的心意而难过?” 莫雪歌笑道:“小蝶,看破不说破。” 莫雪蝶微微一怔,“阿姐!” 莫雪歌又道:“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好像现在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莫雪蝶在一旁微微叹气。躲在暗处的雪千影一脸茫然。 她还是没懂莫雪歌为什么要沉琴。琴言情,是表达情意的心爱之物。雪千影不通音律,但从小听着雪蕊姬的琴声长大,她听得出这两日莫雪歌琴声中的情绪,似乎带着一点哀婉,仿佛是在思念什么人。雪千影很少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女儿家的心思,她能感同身受一二。 “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碍于身份,我与他们也只能止步于朋友的关系。但如果他们真的可以厮守,我也很高兴。小蝶,我不嫉妒,甚至很欢喜。我只是,只是……”莫雪歌看了看手里的琴,一松手,扑通一声,上好桐木制成的古琴,带着她不为人知的心事,一起落入了丽水之中。 莫雪蝶的叹息声随着江面上的微风,传开,散去。暗处里的雪千影内心随着这叹息声,也叹了口气。她清楚地听见,莫雪歌说的是“他们”。她突然懂了莫雪歌的愁绪。 昆仑试炼之前,容璇玑给自己卜卦,说自己今年犯桃花。她当时只当是容璇玑在跟自己开玩笑。如今看来,容璇玑的卦还真是准。 月亮终于从乌云里钻了出来。鱼儿不再追逐提灯的倒影。船破开水面,留下两道清亮的水痕,水痕又快速向两侧荡开。又快速合拢。夜风吹动提灯,照亮今夜的层层思绪,不足为外人道也。 回去船舱,雪千影在香炉里放了一些安神的香料——这是上船之后莫雪蝶特意为她调配的,为得是让她多睡觉养精神——在香雾缭绕的卧室里,胸口的玉璧不再温暖,反而觉得有些硌得慌。但是在香料的作用下,雪千影终于无力再想一切杂念,沉沉睡去。 船又行了几日,终于出了宁州地界,来到聚州境内。雪千影问容璇玑要不要顺路回家看看,容璇玑拒绝了: “那些人见我没回去,就会察觉爷爷留了后手,就不会轻易动手。” 雪千影想着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劝她。 又走了一夜,这天一早,雪千影刚刚醒来,就听见周遭传来喧嚣。雪千影简单装扮之后出船舱一看,自己这艘圆月提灯舟竟然被几条看不出来历的小船给围了。船上是一些渔民打扮的人,但气质不是凡人,其中两个的修为,至少在通脉境。雪千影皱了皱眉,想要拿出罗伞,却被修正给按住了。 “……”雪千影无语,修正还真是无所不在。 “请燃犀元君出面一见!”那些渔民打扮的人突然齐声喊道。 第七十四章 相见 聚州地界,又直接点名要见容璇玑。这让雪千影和修正都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虽然船上四个悟道境,几乎用不着修正出手,但他手腕一翻,玳瑁金漆折扇“欲语”已经握在手中,飒地一声,折扇打开,闪烁一片耀眼的灵光。 雪千影一直以为修正修为不高,但看这灵光的耀目程度,此前应该是有意隐藏实力,或是此番决计拼命了。 雪千影还是习惯性地把修正挡在身后,对周遭的渔民们抱拳一礼:“诸位,敢问求见燃犀元君是有何事?” “敢问仙家名姓?”一个看似领头的渔民抱拳还礼,朗声问道。 “在下长州雪千影。”雪千影微微一笑。 “在下药王谷修正。”修正也跟着报出了名号。 来人显然感到意外,对着两人张了半天的嘴,也没说出什么来。倒是他身边的一个瘦高个儿先反应过来,一揖到底:“原来是无常元君和盲医,惊扰二位着实不该,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名号真是好东西。雪千影和修正对视一眼,都笑了。 “船上康州纵横元君和长州藏稚元君也都在,”修正得寸进尺,继续耀武扬威,“燃犀元君有伤在身不宜打扰,几位前来所为何事?” 领头的和瘦高个儿对视一眼,显然打起了退堂鼓。但盲医问话,边上又有无常元君在,自然也不能不答。斟酌了片刻,瘦高个儿再次抱拳道:“在下裴光,是怀州白氏的外姓弟子。这几日是到这丽水上来寻一种野生的江鱼,回去给师娘做治病的药引。” “你就是那个裴光啊!”修正恍然大悟,这人他没见过,但这名字他知道。 裴光是白氏的外姓弟子,从小被白令闻捡回来的孤儿,教养得不错,身形雄壮高大,举手投足颇有世家风范。只是一张脸长得平平无奇,纵是看过千百遍,也还是记不太清他到底长了什么模样。 唯一让人过目不忘的,就是他的牙齿。裴光长了一口烂牙,牙缝极大,说起话来经常扇了自己的舌头。同门经常嘲笑他,说他出门行走不用带干粮,牙缝里扣一扣还能再挺三天——不过自从裴光长成,成为一脚迈进悟道境门槛的高手,这样的话,就再也没人敢说了。 “你寻鱼,与燃犀元君有什么关系?”雪千影问道。 裴光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试炼之后,白氏主母、白令闻的妻子白氏突然病重。白令闻得人指点,听闻丽水之中有一种游鱼,割活鱼肉做药引,就可以治好爱妻,裴光作为弟子,颇受师父和师娘的照顾,便自告奋勇,带人来到丽水围捕游鱼。 没想到,几日之前,马上就要得手。那鱼突然被惊,挣脱了裴光带人设下的重重陷阱,跑了。裴光带人追了几日,还是被那鱼跑了。事后问周遭渔民,当日便只有这一艘圆月提灯舟从那片水域经过,有人看到容璇玑在船上。裴光心里焦急,又抓不到鱼,想来只能来找容璇玑理论一二,出口气。 “原来如此。”雪千影点点头。一个小世家的外姓弟子,来找十大家族少家主理论,别的不说,这份勇气倒也可嘉。只是那鱼……雪千影一拍脑门,裴光所说的时间,大抵应该是莫雪歌沉琴那夜。这么说来,这事儿裴光还真不算迁怒他们了。 理清了前因后果,雪千影也不想为这种事致歉。毕竟水域河道是公共的,也没说因为裴光要捕鱼别人就不能走。但既然白夫人病重,自己进一些心意,也算是为莲氏积攒人情了。想到这里,雪千影让修正去把莲芙找来。 “我们几人乘船游江,少不得有些动静。但事先并不知道裴公子所为,所以这件事……”没等雪千影解释完,裴光就摆了摆手,“来找燃犀元君也不是想要迁怒指摘,毕竟几位也不是故意的。” 雪千影微微一笑,这个裴光倒还算讲理。 “只是想请燃犀元君占卜一卦,指点一下到底怎么才能捉到那条鱼。” 雪千影挠挠头:“这个,我倒是有个办法。”说着,莲芙正好出来,看见眼前的架势,就是一愣。 等听完师姐说明了状况,又说了自己的办法,莲芙笑了:“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又转身对裴光道,“裴公子,你那有长绳没有?越长越好!” 裴光连忙说有,吩咐手下拿来十几二十捆的长麻绳。莲芙拿在手里扥了扥,都是上好的生麻编成的,长度也够了。于是把绳子的一头绑在自己腰上,然后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下水。 裴光连忙阻拦:“那鱼十分狡猾,我们寻了几日都没有找到踪迹,藏稚元君贸然下水,怕是……” 莲芙笑着摆手,将一颗莲子似的东西含在嘴里,含糊地说道:“你们在水上,自然摸不准它的位置。我有避水珠,水下一切都清晰可见,等我找到了位置,就拽绳子,到时候你们过去,围捕就是了。”说着,还问裴光要了游鱼的图画,记在心里,准备下水。 “小心点。”雪千影嘱咐道。 “师姐放心。我游水的本事,可是你亲自教的。”莲芙信心满满,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一刻钟过去,雪千影坐在船上一脸平常,可那边裴光却十分焦急。又过了一刻钟,裴光等不了了,不是怕抓不到鱼,而是怕藏稚元君真有什么危险,自己得罪了莲氏得罪了无常元君,给白氏招惹天大的麻烦。 裴光正要说什么,雪千影摆了摆手,突然绳子被扯动。裴光赶紧指挥自家的渔船顺着绳子慢慢向前移动。雪千影这边的圆月提灯舟也跟着一起过去。走了不远,就发觉绳子已经几乎是垂直的了。 裴光这边十来个捕鱼的好手,本来要下网,但裴光害怕渔网上的小刀会伤到藏稚元君,便阻拦了他们,教他们直接下水去抓。连续扑通几声,十几个渔民下了水,不多时,莲芙破开水面,跳回到船上。 因为避水珠的作用,莲芙身上很干爽,但十月的江水还是很冷。这边莫雪蝶已经给她拿来披风把整个人裹上,那边修正的姜汤也煮好了,莲芙接过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雪千影又帮她捂手,老半天才缓过来。 “师姐,那鱼确实狡猾。要不是它看上了我身上这颗夜明珠,我还逮不到它。”说着,莲芙指了指胸前草编提笼里的夜明珠。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裴光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一条身长近乎一丈的大鱼,满身绳索捆绑,被十来个人押着抬着扛着,弄上了船。 裴光已经准备好了巨大的琉璃缸,指挥人手把鱼安置进去。和鱼的体型相比,鱼缸不算大。辗转腾挪有些困难,但总好过干涸而死。那鱼聪明极了,知道自己做了俘虏,这么多人看着也跑不掉,便既来之则安之,安安稳稳的蜷在鱼缸里,四下打量着江水之外的景色。 裴光行大礼向莲芙道谢,又对雪千影等人连声致谢。听闻雪千影几人是结伴四处游玩,裴光还双手奉上白氏的信物,代表师父师娘邀请雪千影他们将来有时间去怀州做客。 好听的话说了几大车,裴光终于带着人走了。雪千影等人都松了一口气,修正心说这真要是动手的话,自己这边几乎个个带伤,他和莲芙两个人,还真难架得住对方这么多人手。 几人悠然转回船舱,看见小客厅里坐着两个容璇玑。 莲芙吓得差点拔剑,修正也把扇子挡在身前。只有雪千影淡定如旧。还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容小公子,好久不见。” 衣裙上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容璇玑”跳了起来:“雪姐姐还记得我呢。” 雪千影不禁翻了个白眼,心说你们姐弟俩长得一模一样,自己怎么会忘了呢? 听闻容氏姐弟也是龙凤双生子,莲芙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怀疑地问自家师姐:“我和兄长,也长得这么像么?” 雪千影想了想:“外人大概只能从身高来分辨。但自家人总归是分得出来的。” “那我有机会要扮男装试试!”说着,又很羡慕的看了看容小公子,毕竟她没有那个本事,能让兄长穿女装出来见人。 雪千影却明白师妹的心思,宠溺的小声给她出主意:“新年的时候你找个由头跟他打赌,他肯定会输给你,等他输了你再提赌注,他就不好反悔了。” 莲芙高兴地拍起手来,但又撅起嘴:“兄长一定能猜出,这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雪千影笑了:“那你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他,是我给你出的主意。我就不信英儿还敢跟我赌气不成?” 莲芙终于又高兴起来。修正在一旁听见了姐妹俩的小算计,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的女子,若是真能娶回家,当真是其乐无穷。可惜了,无常元君已有心上人,藏稚元君么,对他来说年纪又太小——修正今年三十有五,莲芙才满二十。若是民间成婚早的,自己的孩子都将将这个岁数了。 想到这里,修正心里又笑,果然是雪千影经事太多显得老成,毕竟她只比莲芙兄妹年长三四岁的样子,可自己怎么就觉得她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呢? 第七十五章 侠肝(周一求票) 姐妹俩偷偷算计着莲英,也不知道此时身在北境的莲氏少主,有没有面红耳热打喷嚏。 但眼前容小公子突然到来,也让雪千影轻松了多日的心突然紧绷起来,难道是聚州出事了? 问清了原委,还好是虚惊一场。原来,容老家主的好友忌辰就要到了,容璿玑代爷爷前往拜祭。恰好收到了姐姐在丽水上的消息,便起了玩闹的心思,改扮女装跑来吓她一下。没想到正遇见裴光带人来围堵姐姐,他又不方便露面,只能偷偷潜上圆月提灯舟,与姐姐相见了。 “这么说,那鱼真是被你惊走的?”莲芙好奇地问道,“这么说,方才师姐夜不算平白客气。” 容璿玑却摇了摇头:“我听见了你们方才的争执。你们说的那时候我乔装成渔民,潜行在裴光的船上,就算真的惊了他的鱼,他也应该迁怒渔民才对,而不是姐姐。” “这么说来,师姐还是白跟他们客气了。”莲芙撅起嘴,好像自家人吃了多大亏似的。 想想也是,能得无常元君几句客气话,裴光若是个轻浮之人,也足够吹嘘一阵。 雪千影笑了笑,手中把玩着裴光送上的白氏信物:“倒也不算是平白客气。咱们也算是轻松得了人家一个人情,怀州虽然不在我们此行的路径内,但保不齐将来就有什么瓜葛——就算没有,让英儿拿着白氏信物,去找他们做生意,也能平白赚上一笔呢。” “我都听见你脑子里算盘珠子的声响了!”容璇玑看着雪千影,一脸嫌弃。 雪千影却哈哈大笑。 “不过,姐,路过太元,你真的不回家看看?”容璿玑拉着姐姐的手,“反正我在外面呢,你悄悄回去应该也没事。” 容璇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自己孤身在外,为得是容氏的安全。倘若自己回去了,哪怕是借着弟弟的名义,也总有变数存在。毕竟谁能担保,容璿玑此次出门,身后就没有尾巴跟着呢? 见姐姐满腹心事,容璿玑与雪千影等人对视一眼,想了想,提议众人一起去祭拜容太初的好友。在征询了修正的意见之后,决定绕路两日,跟容璿玑一起,去往宁州、晋州、聚州三州交界之地的一个无名小镇。 “说起这位前辈,在我们聚州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的名字不能提起,故而我们平日都敬称一声李公。”容璿玑坐在茶案前,看着莫雪蝶亲手烹茶,滔滔不绝的给众人讲述那些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 莫雪蝶身后,莫雪歌拿出一张瑟,调了琴弦之后,也轻轻鼓动,发出低沉浑壮的声响,更激发了容璿玑的讲述欲望。 约么七八十年前,四仙门还在,纪念还称作天灵的年代,无名小镇当年也曾有名,叫做文栖镇,据说当年有一名叫“文栖”仙修在此立家。后来不过数年,文氏衰败,但小镇却以此为名,延续数百年。 小镇土地贫瘠,只能种一些粗粮,收成也不高,镇上的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彼时宁州和晋州的主人还不姓陈和佟,两州主事的世家懦弱无能,放纵水匪为患,搞得丽水两岸民不聊生。文栖镇恰好又在三不管的地界,更是深受其害。每每水匪作乱,只能家家闭户。赶上剽悍的水匪登岸,户户都会主动献上好吃好喝,甚至年轻貌美的妻女,以求活命。 这一年,李前辈与容太初约定切磋。他孤身赶往聚州的路上,恰好路过文栖镇,准备在镇上留宿,没想到夜里却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他从床榻上爬起来,悄悄躲在暗处观察,不多时只见这户人家年轻的小女儿,蹑手蹑脚的钻进房间。 李前辈以为她要偷窃,或许仅仅是对仙修好奇,便想着自己不要惊动她,免得吓坏了还没及笄的女儿家。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幕,让李前辈瞠目结舌。 “那小姑娘竟然扑上了李公的床,没想到李公不在床上,她四下找了半天,没找到人,索性守株待兔,躲在被子里等李公回来。”容璿玑讲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李公吓坏了,一宿都没敢再回被窝。生生躲在暗处躲到天亮。” 天亮之后,李前辈本想悄悄溜走,却被这户人家堵个正着。这户的老汉带着几个青壮,拦住李前辈,非说他既然睡了自家闺女,就得负责到底。 “你们想让我怎么负责?”李前辈气得牙根痒痒,偏偏这种情况还不能跟凡人动手。 为首的老汉突然跪地哀求,希望李前辈能把自家闺女带走,走得越远越好。 李前辈修习多年,修为已接近悟道境,自然不是傻子。他听出老汉的话里有蹊跷,便将老人家搀扶起来,详细问起缘由。不提还好,提起心酸往事,老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还是那几个青壮汉子,七嘴八舌地把水匪的事情告诉了李前辈。 小民百姓打不过水匪,几大世家又不肯管他们的死活,好不容易路过一个仙修,镇上的百姓本想借着李前辈的力量驱逐水匪保一方太平。可几个主事的老人家却不答应:人家只是路过,借宿一晚,凭什么豁出身家性命去管他们的闲事? 毕竟那时候仙修之间尚有约定,除非生死关头,仙修是不能对凡人拔剑的。 虽然镇上的百姓不想连累李前辈。但这户人家的老汉却有心计。老妻前些年病死了,几个女儿也都远嫁,两个儿子也长成了。只有一个小女儿还没满十四,若是留在镇子上,早晚被水匪祸害了。与其承受来日的悲惨,不如爬上这位仙修的床,让他将人带走,总归是条活路。 老汉拉着李前辈的手,哭着说,等到闺女走了,自己也算没了牵挂,就带着儿子去杀水匪,能杀得一个算一个,杀得两个就赚一个。如此也算对得起先祖文氏的声名。 “李公听老汉这么说,顿时气血上涌,看着手中仙剑,决定护卫这一镇的百姓。他传信给容太初,推迟了两人约定的期限,自己在镇子上住了下来。他参照此前读过的兵法,把当地百姓集结成民勇,操练起来,每每水匪来犯,他便亮出仙修的身份以为震慑,又派遣民勇排兵布阵与之相抗。不出月余,便击退了三次水匪之患。 往后一段时间里,水匪竟然绕过文栖镇,不再侵扰这里。周遭村镇的百姓听说了这件事,都成群结队的迁来此地避祸。而这位李前辈,与文氏老汉家中的小女儿——闺名唤做婵娟的——也渐渐生情,更约定待婵娟及笄,李前辈就娶她过门。”说着,容璿玑一声哀叹。 “你这架势,平时没少走街串巷听人说书吧!”莫雪蝶一边打趣他,一边把茶盏推到他面前。 容璿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是真的在替前辈伤怀。” 又过了几个月,文栖镇渐渐太平。到了与容太初约定的时候,李前辈心想自己离开几日,镇子上也不会出什么罗乱,便与婵娟一家言明之后,暂时离开了小镇。 但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李前辈刚刚离开文栖镇不久,就有人给水匪报了信。这个人也是文氏后人,叫做文周,世代都住在文栖镇,并不是后来迁移过来的其他地方的居民。文周本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这么多年水匪作乱,他一直给水匪做眼线,靠水匪们从牙缝中抠出的施舍过活。李前辈来了之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断了他的生路,所以一直暗地里找机会报复。结果恰好李前辈离开,他就跑去给水匪报信了。 更可恨的是,还特意告诉水匪,文老汉家里有个貌美的女儿,是李前辈没过门的媳妇。 可文栖镇的民勇们,已经过惯了好日子,谁还想重做鱼肉呢?李前辈不在,被他训练过的民勇集结起来,靠着着农具和长木,靠着记忆之中的兵法阵法,与水匪相抗。 可少了李前辈的震慑,水匪行事愈发凶狠,在岸边与百姓纠缠了两日,终于还是登了岸。上了岸的水匪穷凶极恶,大肆杀戮、劫掠、纵火,小小的文栖镇一片尸山血海。更以文老汉和他两个儿子的性命,威胁百姓交出婵娟。 “若婵娟只是文弱女子,又怎能成为李公的情投意合?那日她眼见父兄蒙难,族人被屠,心情悲愤,竟然主动站了出来,浑身浇满桐油,朝着水匪冲了过去。冲到人群之中,她点燃了手中的火石,顿时火光冲天。水匪们哀声一片,许多人只能跳水求生,场面痛快又凄惨。”容璿玑讲到动情处,竟然还赔了几滴眼泪。 莫雪歌的瑟声也跟着一滞,接着换了悲伤哀婉的曲子,追悼这对侠义眷侣。 “婵娟自焚,刺激了水匪,也激起了百姓不畏死的决心。岸边杀声震天,百姓冲上去与水匪贴身厮杀,武器没用就用拳脚,用牙齿,甚至抱着水匪投河以求同归于尽。可百姓战力终究不不敌水匪,眼见还是落了下风,幸好当时爷爷和李公赶来。”容璇玑拍了拍弟弟,替他接着把故事讲完。 第七十六章 义胆 李前辈见自己短短离去几日,守护的镇子和百姓便遭了如此大难,五内俱焚,睚眦俱裂,不顾仙修不与凡人拔剑的约定,仙剑出鞘,竟然将水匪尽数屠了,仅有几个漏网之鱼跳水逃走。 容太初和李前辈两人,带着剩余的老弱和轻伤的百姓,开始清理战场。此一战,文栖镇青壮几乎全灭。 容太初从容氏调来人手和物资,帮助这里重建。又因为自己不能离家太久,在物资和人手到来之后,便独自离开。李前辈则留了下来,一边照顾被严重烧伤的婵娟,一边带领百姓重建家园。 安稳的日子没几个月,宁州和晋州主事的世家来人,口口声声指责李前辈擅自动用修为,屠杀凡人,此行违背了仙修之间的约定,其罪当诛。 这下轮到文栖镇的百姓保护李前辈了。他们一个人一张嘴,跑去两大世家那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讲明白,全力维护李前辈。可两世家哪管这些,他们此来只想立威。 水匪之患他们不出力,如今又来难为他们的恩人。两世家所为,终于惹怒了这些百姓。在一个圆月之夜,两世家派来的人,被尽数毒杀了。 虽是百姓动手毒杀,几个罪魁也主动跳出来愿意伏法,但当时几大世家仍然将这个罪名扣在了李前辈的头上。几大世家一齐来人,说是要将李前辈捉去天台山行极刑。 百姓自然不干,他们堵塞了进入镇子的道路,不让几大世家将李前辈带走,可仙凡差距巨大,他们终于还是没能拦住这些人进入镇子,于是又如法炮制,准备下毒暗杀。 下毒之人被世家抓住,本以为“法不责众”的百姓纷纷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同谋。百姓想以民意倒逼世家就范,可世家却不吃这套,竟然以文栖镇百姓为质,要求李前辈自缚领罪。 听到这里莲芙嚯地站起身来,一巴掌拍在面前的几案上。小小木案应声碎成齑粉。 其他人也都气坏了,莫雪歌生生勒断了两根琴弦,把自己的手指都割出了口子。莫雪蝶气得摔了一个心爱的茶盏,修正手里用来切药的刀狠狠的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声响。 雪千影看似面色如常,实际上手里的笔杆早已被捏碎。虽然这种境遇她没有经历过,但也能感同身受。 若是有人胆敢来对付莲氏,若是之后各大世家前来逼迫……雪千影突然笑了,吓了众人一跳。 见大家都在看她,雪千影说出心里话:“换做我是那位前辈,就不会与宁晋二州的世家好声好气的说话,就该早早撵走才对。至于后来那些个什么世家,”雪千影冷笑着,“天之道,尚知损有余而补不足。这等出身世家、口称天道,却不思匡扶天下为己任,反而视苍生万物为刍狗,予取予求,肆意鱼肉,仙修二字,他们也配?还不如通通杀了干净!” 雪千影一身戾气,莲芙等人也跟着点头赞成。莫雪歌见此赶紧抬手一声清爽的瑟音,将几人从蒸腾的杀气之中给拽了回来。 雪千影倒是没什么,她以杀戮悟道称仙,又在北境多年,浑然天成一身煞气,收放自如。反而是莲芙和修正缓了好半天。 “后来呢后来呢?”虽然听着很生气,但几人还是忍不住追问。 “后来,”容璿玑叹了口气,接过姐姐的话头继续讲,“后来李公主动站了出来,请求不要伤害百姓,他自断灵脉,自废修为,独自倒在血泊之中,却眼睁睁看着世家仙修们屠杀那些他曾经守护的人们。” “前辈都站出来了,为何那些人还要死?”脾气最好的莫雪蝶都坐不住了。 “毒杀仙修,本就是大罪过。”容璿玑垂下眸子,“六律之中第三条,轻伤赔,重伤罚,致残者刑,伤人命死。” “可下一句是:救人可免,误伤从轻啊!”莫雪蝶激动得俏脸通红,气哭了。 “救人?救什么人?救李公么?你别忘了,在世家眼中,他是个罪人——不然为何他故去多年,连姓名都不准世人提起?” “幸好当时聚州莫老家主亲自带人赶到,阻止了各大世家的屠杀,更为李公据理力争,甚至不惜拔剑,驱逐各大世家派来的人手。那些人欺软怕硬,又见李公已经奄奄一息回天无术,便散去了。” “姥爷不曾提过这一段。”莫雪歌蹙眉思索,“不过他与容老家主颇有些交情,想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容氏姐弟都点了点头。 容璿玑又道:“莫老家主带去的医师对李公全力救治,但也仅仅能够暂时留下性命。后来爷爷赶到,不顾世家与仙门之间的约定,带着李公赶往昆仑求医。”容璿玑看向雪千影,“这才有了他老人家与医仙的一点渊源。” “后来呢,后来前辈如何了?”莫雪蝶擦干眼泪,看着容璿玑,又看了看雪千影,“有医仙出手,性命肯定是保住了,对吧?” “李公性命保住了,但人也废了,只能在偶尔走上几步,平时就只能窝在轮椅里。好在那位婵娟姑娘不离不弃,两人在文栖镇安度余生。死后也葬在了那里。”容璿玑道,“传说那位婵娟姑娘的烧伤,也是医仙不远山关阻隔,亲赴文栖镇,亲手医好的。” 一段故事,几声叹息。但若非亲历,谁也不能真正体味其中的苦辣酸甜。但这样一段故事,让在座的除了修正之外,甚至包括莫雪蝶在内,都开始重新审视世家存在的意义,仙修存在的价值。 雪千影那番话,也让几人想了又想,想不通的也记在脑子里。容璿玑更是问莫雪蝶借了纸笔,记录下来,准备带回聚州,请爷爷也看看。 故事讲完,船也靠了岸,众人弃船登岸,走了没多远,眼见一片炊烟袅袅。 “这就是文栖镇了?”莫雪蝶问道。 容璿玑几乎每年都来,自然认路:“就是这里,不过这里现在不叫文栖镇了。你们最好也不要提起这个名字。站在当地百姓的立场,李公为他们付出了生命,甚至不惜与天下世家为敌,他们没什么可以报偿的,又不能提及他的名字,所以今后此地无名。” 容璿玑一番话,又赚了莫雪蝶不少眼泪。 走了不远,路遇一老妪,老妪打量了他们,便察觉是外来人,看他们衣着光鲜,姿容美丽,男男女女还带着一个瞎子,顿生警惕之心,追问他们的来历。 容璿玑拿出容氏信物,声明自己是替爷爷来祭拜那位前辈的,其余众人都是他的好友,听说了那位前辈的故事,特意前来凭吊。 “人活着不见有人惦记,死了倒是出名。呵呵。”老妪声音嘶哑,配上丑陋的容貌,又说着不阴不阳的话,着实令人不悦。 几人总不能住在荒郊野外,便提出想要借宿,老妪虽然年纪大了,但步履还算矫健,带着几人来到了自己家中:“无儿无女,老伴儿也没了。你们不嫌弃就住着。那边有灶,想吃什么自己做。” 几个年轻人端着礼数,对老人施礼致谢。 老妪又嘱咐了几句比如小心火烛之类的,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这老人家真奇怪,”莫雪蝶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皱着眉,“按理说,这个镇子上的人听说有人来吊唁李前辈,不是应该很热情很欢迎么?” 容璿玑却摇摇头,给她解释,经历过当年事后,这里的人就变得特别排外,宁可缺衣少食也不愿意外界多来往。当年的老人们纷纷故去之后,这里仍是如此。若方才容璿玑不提自己容氏出身的身份,怕是连镇子都进不来。 容璿玑还叮嘱大家:“不要到处乱走乱看,祭奠之后咱们就赶紧离开——不然这里的百姓怕是会动手赶人的。” “这么凶啊!”莫雪蝶撅起嘴。 “何止是凶。这里的人连死都不怕。”容璇玑补充道,“镇子上的百姓常说,自家性命都是拜李公所赐,李公走了,他们还活着,已经是对不起恩公了。若是胆敢有人来搅扰恩人的清静,他们就是拼得性命,也要抱着那人同归于尽。咱们倒是不怕这些百姓,但若是起了冲突,总归是对不住李公的在天之灵和一片苦心。” 众人点头称是。简单整理了一番,也就各自睡去了。第二天正是李前辈的忌辰,一大早众人就起身整理形容,跟着容璿玑,穿过清晨小镇的上薄雾,来到了李前辈的墓前。 容氏姐弟轻车熟路,用清水擦拭墓碑,接着又拔去荒草——这里应该时常有人照料,墓碑干净,草叶极少,所以只是做个祭扫的样子,表一表心意罢了。 摆上祭品,斟满酒杯,众人又一人倒了一杯酒,就连从不饮酒的修正也端了一杯。 “前辈,又是一年,璿玑代爷爷过来探望你。不知九幽之中,前辈过得好不好,若前辈在天有灵,还请给爷爷拖个梦,让他老人家知道情谊可以穿越生死直抵黄泉。”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却惹得众人泪眼朦胧。容璿玑洒下三杯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跟着把酒引尽。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一杯是我敬前辈的。”容璿玑又单独敬了一杯酒。 “可若侠者不能自保,这国这民,当真值得吗?”莲芙皱着眉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墓碑道,“这些道理我现在是想不通。若哪日想通了,再来前辈墓前与您对酌!” “迂回亦可前进。我虽佩服前辈的侠义,但并不赞同前辈牺牲自身的做法。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莫雪歌将杯中酒撒到地上,又斟了一杯,自己饮下。 众人又各自敬酒,说了些或仰慕或安慰的话。只有雪千影一直远远的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敬酒,也没有说话。 太阳终于高高的升起,薄雾散去。今年的祭仪也完成了。容璿玑带着众人离开了墓地,回到了老妪家里,休整一番,便准备离开。 可雪千影却决定再住一晚。她没说缘由,众人觉得多耽搁一日倒也没什么不可,便都留了下来。 第七十七章 婵娟 傍晚用过粗糙的晚膳,雪千影说想要单独待一会儿,趁着修正和莲芙都没看着她,便一个人跳窗跑了出去。 虽然暂时不能动用灵力,但单论身手,雪千影也强过寻常凡人。一路上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但却一个人都没碰到。整个镇子仿佛一座鬼村,只见炊烟袅袅,不见人影崇崇。 等到雪千影察觉到异样,她已经来到了李前辈的墓地。这里和白天他们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摆放的香烛祭品都还在,地面上泼洒过酒水的痕迹也还在。 可雪千影还是小心地绕着坟茔转了两圈。白天过来的时候,她始终觉得这里不太对劲,现在那种奇怪的气息她依然能够感受得到,但就是没找到究竟是哪里让她觉得不对劲。 天色越发暗沉,现下已经算是夜里了。低头思索的雪千影没有留意脚下的路,不小心被他们白日留下的烛台绊了一下,下意识的将手扶在墓碑上。 这一扶,总算让她找到了线索。 这位李公的墓碑里,藏着一把仙剑。 雪千影倒不至于为了一把剑而拆了别人的墓碑。而且这把剑别说是比不上红尘和飒月,就是跟无归相比,也差远了。只是剑上的煞气很重,这一点倒是与无归类似。但稍微细品雪千影就发觉,无归剑下多是兽人族冰原狼的性命,而墓碑里的这把剑上,萦绕不散的却是人的亡魂。 “应当是那些水匪的性命吧。”雪千影轻声感慨一句,突然察觉,不远处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谁?”雪千影做出防御的架势,虽然不能用灵力,但还是将红尘剑抓在了手中。 “呵呵呵呵。”嘶哑的声音传到耳畔,雪千影微微一怔,这不是留宿他们的那位老妪么? “老人家,夜里光线不好,这里又不好走,您怎么到这来了?”雪千影收了剑,皱着眉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白日里我们来祭奠前辈,也是您在后面跟着我们吧?” 老妪点点头,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是我是我。老太婆好奇你们年轻人来干什么,就跟上来看一看。” “那您现在跟着我,也是好奇?” 老妪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雪千影,指了指她刚才扶在墓碑上的手:“你们不是寻常人。你发现了什么?”没等雪千影答话,老人家又警告她,“我劝你不要打那把剑的主意。那把剑煞气重,不是谁都能驾驭的。当年他正是怕这把剑流出去惹祸,又不忍心将它毁了,这才封在自己的墓碑里。” 老妪说着,把食指比在嘴边:“嘘,这是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雪千影点头称是。 老妪又道:“我看你刚才那把剑,比他的好,应该也不会贪图这点小便宜。” “老人家真是好见识。”雪千影是恭维,也是真心夸赞。荒村野镇里的老太婆,能看出仙剑之间的品级差距,这本身就值得惊讶。 雪千影见老妪步履瞒珊,连忙上前两步搀扶她,老人家也没有拒绝,跟着雪千影慢慢的踱步到墓碑前。雪千影低头看了一眼老妪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面也都是一些祭拜用的香烛祭品,不禁发问:“老人家,您要祭奠前辈,怎么不白天过来,夜里这里这么荒凉,您就不害怕?” 老妪笑了笑,笑声极为难听:“老太婆这个样子,别人不害怕就不错了!” 雪千影干笑两声,这老人家倒是实在。 “你是哪里的人?看你这打扮气度,应该是世家出身?” 雪千影体察到老人家的戒备,连忙解释:“我是长州莲氏的人,路过这里,跟着容氏的小公子来祭拜前辈。” “莲氏?”老妪眯着眼睛想了半天,点了点头,“嗯,对,当年要他死的那些人里面,没有这个姓。” “老人家记性这么好,当年那些人的姓氏都能记得清?” 老妪满是沟壑的脸上,艰难地站露出不屑的神情:“别说姓氏,模样我现在也记得!”语气之中夹带的恨意,让雪千影听了都觉得心头一凛。 “不止我记得,这镇子上的老人们都记得。不止我们记得,还要传给下一辈,下下辈,让他们都记得。” 雪千影点点头,不禁肃然起敬。固然李前辈护卫镇子的恩情感天动地,但这世上多得是忘恩负义之人,少有知恩图报之辈。能像这镇子上百姓这样,将这份恩情世世代代的传递下去,足以让人敬佩。 老妪又叹了口气:“毕竟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能记得这份恨了。” “老人家,不是只有你们记得。可能这里消息闭塞,仙修世家的消息你们也不太好打听。当初宁晋二州的主事世家,很多年之前就没了。当时逼死前辈的几大世家,如今也不剩几个了。”雪千影在老人家耳边轻轻的说着。 “还有聚州的百姓,他们每年祭拜自家祖先的时候都会多为李前辈上一炷香。” “还有,虽然他们不让提他的名字,但李前辈的故事,很多地方都有流传。”说着,雪千影拿出一册话本,“这是我在长州街头巷尾随手买来的,讲得就是李前辈的故事,说书人在茶楼酒肆,也会讲起。” “还有……” 雪千影滔滔不绝的说着,老妪听了欢喜得像个孩子。 “好,好。”老妪接过雪千影手里的书,小心的摆在坟前,轻轻抚摸着墓碑,笑着说,“你赢了。你说过,没有名字算什么,你做过的事情,总会有人记得。你说你不是全无收获,说你不后悔,说将来会有人懂你……你都说对了,说对了……” 雪千影怕老人家太过激动,再无端惹出别的是非,连忙换了个话题:“老人家,我们今日来祭拜前辈的时候,发现这里时常有人祭扫,但却没有凭吊祭奠的痕迹,是您做的吗?” 老妪摇摇头,指着天色:“每月旬日各家轮流派人过来打扫。忌辰这日我们也会过来祭祀,但白天来怕招人耳目,所以都是夜里来。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你一个外乡人,在这不方便,还是快走吧。” 雪千影想想也是,就听从老人的吩咐,离开了墓地。走了没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些动静,躲在大树后仔细一看,果然如老妪所说,夜里有很多人前来祭奠前辈。 她离得不算远,那些人说什么都能听个大概。来人之中有些上了年纪的,但大多还是年轻人,他们每个人走到坟前都会轻轻的摸一摸墓碑,然后对着墓碑絮絮叨叨说着家中的变化,说着田地里的收成,说着今年渔获多寡。就好像寻常人家祭祖时,面对祖先牌位墓碑一样。少数几个小孩子,还跪在坟前给磕头,让他保佑自己将来有学问有本事,读书学徒少挨打。 而那位老妪,始终盘腿坐在墓碑前,深情的盯着墓碑不说话。 雪千影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很少哭,今年年初去祭拜娘亲的时候都没哭。现在却只能用手背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祭祀持续了大概一个多时辰。雪千影就站在那里一个多时辰,直到人群散去,老妪也走了。雪千影又回到了墓碑前。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抚摸每个镇民都摸过的位置,突然呆住了。 果然,一直让她觉得不对劲的,不止是那位老妪。她始终觉得这墓碑不太对,果然是被人施了幻术。 墓碑上看上去只有“李公之墓”四个字,但用手摸一下就知道,在“李公”二字的左下方,还有两个个小字。若是连起来,整个墓碑应该读成“李公讳闻之墓”。 雪千影再次热泪盈眶。他的名字是禁忌,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流传着。 这天下既然不让你的名字流传,但你的名字却堂而皇之的被镌刻在墓碑上。不知这幻术是容太初还是莫老家主所为,但这番心意,细腻得让人动容,倔强得让人心痛。 而且这件事在镇子里不是秘密,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保守和传承,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但又每个人都记得。 她终于懂得了老妪为何是那般神情。想想老人家的年纪,再想想她看着墓碑的眼神,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对待李前辈的感情和对世家的恨意,都毫不掩饰的外露,那么她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婵娟,本是李公所配仙剑的名字,而仙剑是他出师时恩师所赠。至于为何要为仙剑起名叫做婵娟,李前辈曾经对容太初解释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叹世间有情人难得可贵,那么他便与自己的剑相依相伴,想来也是一种快意人生。 “前辈,晚辈羡慕你,找到了有情人。”雪千影取出随身带的酒,痛饮一口,将剩下的尽数倒在了墓碑前,“若死后真能魂归九幽,得见前辈一面,晚辈定要备上好酒,与您对酒当歌,不醉不归!”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一行人离开小镇。走的时候也没跟老妪打招呼。但容璿玑按照惯例,留了不少金银,就放在老妪家的灶台上。 “你每年来都给他们钱吗?”莫雪蝶问。她当家管事,自然算得清那些金银的数量显然不是赠送给这一户人家的。而是赠给全镇的。 “每年都给,但他们好像也不怎么花。毕竟小镇现在基本上自给自足,不与外人通商。但我想,笑着不会永远自闭,总有再与外界往来的一天。这也是爷爷的意思。”容璿玑回头看向小镇,笑着说道。 第七十八章 锦书 还没到丽水边上,容璿玑便告辞离去。回去的时候不像来时那般遮掩,直接御剑而行倒也省去了很多麻烦。送走了容小公子的众人重新回到船上,继续前往药王谷。 重新启程之后,雪千影变得沉默了很多。除了离开小镇那日,修正闻到她身上有酒气,把她训了一顿而她嬉笑还嘴之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不是靠在美人榻上看书,就是愣愣地听莫雪歌抚琴。偶尔也会看莫雪歌和容璇玑下棋——她不通棋艺,但却看得懂,容璇玑每次耍赖,都能被她逮个正着。 修正开始以为雪千影是犯相思在挂念夜小楼,可仔细一品,觉得她不是相思,更像是感伤。于是来问莫雪歌,莫雪歌也没找到原因,便来找莲芙。莲芙确认家中无事,左思右想猜不到师姐为何事所困,索性直接跑来问师姐本人。 雪千影懒懒的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抱着书,笑着对莲芙道:“就是难得几日清闲,不想动脑子。” “师姐,”莲芙看看四下没人,悄悄的说,“我们在小镇那日夜里,你出去过,是不是见了什么人遇见什么事让你心里不痛快了?你告诉我,我不给别人说。娘亲那里也不说!”莲芙说着,还举起手,像是要起誓的模样。 雪千影笑着按下师妹的手:“确实遇到了人。”说着,就把自己遇见婵娟和镇子上的百姓祭祀李前辈,甚至是自己摸到了墓碑上李前辈名讳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莲芙。 莲芙皱着眉头听完,大概能够理解师姐当时的情绪,毕竟听故事的时候她就义愤填膺坐不住了。可事情已经过了几日,师姐又是为了什么而感伤呢? “我在想那日祭奠前辈时,大家说的话。” “那天大家说的话?”莲芙想起来了,那天容璿玑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算是表达对前辈的敬佩。而她自己则一直纠结侠者不能自保、那么这国这民是否值得他的牺牲。莫雪歌说她敬佩前辈的侠义,但不赞同前辈的做法,还说迂回亦可前行。 雪千影点点头:“我当时就在想,换成是你我,如果我们是那位李前辈,该如何?” 莲芙怔了怔,摇了摇头:“不可能坐视不理,可这事一旦插手,就一定是这个结果。难。” “是啊,咱们莲氏的风骨,也不允许咱们见死不救。”雪千影又叹了口气。 “可是也不太一样。”莲芙想了想又道,“咱们有世家的身份在,我们倚仗身份,居中协调,甚至还能给中小世家施压,让他们去剿水匪。就算要亲自动手,旁人看我们的家世,也不敢直接处置我们——便是阿正,旁人看在药王谷的面子上,也不会将他如何。” “我难过的就是这个。”雪千影叹了口气,拍了拍师妹的手,“李前辈只是一介散修,行侠仗义的结果便是舍去了身家性命。相比之下,我们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莲芙挠头,看着师姐的神情,她还是不懂师姐因何感到悲伤。 “何为公道?不看出身,不看地位,恶必惩,善必扬,这才是公道。如果主持公道要看身份,那这公道还公道吗?” 莲芙被师姐一连串的问题给问住了,皱起了眉头。 雪千影却笑着抚平师妹眉间的褶皱:“我就是想不清楚,所以这几日才看起来心事重重。你就不要跟着忧虑了。” 莲芙晃了晃脑袋,师姐的问题,她回答不了,也自认没那个智慧能在这个年纪就将世间的道理看得通透。不过没关系,师姐总会想通的,等她想通了,来告诉自己,她就明白了。 莲芙将这几日听的故事、小镇上的见闻以及师姐的问题,写了满满二十几张信笺,又誊抄了一份几乎一样的,拿出自家传信的风荷,分别传去给爹娘和还在北境鏖战的兄长。师姐的心事她不能开解,但相信总有人会懂。 船又行了数日,从丽水进入了支流赤水。一路上几人走马观花,优哉游哉,全不似平日里在家中那般忙碌。就连一向自律的莫雪歌和容璇玑,也都慢慢变得懒散起来。 “还好咱们这一趟只去药王谷,不然这么走上个一年半载,我这心气儿都要散了。没准回康州之后,连家主都不想做了。” 容璇玑晒着太阳,懒洋洋的附和着莫雪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昨天莲芙特意从岸上小城里买回来的蜜饯和点心味道很好,容璇玑还跃跃欲试的记下了她尝出的食材,说是要等着将来再见夜小婉,让她试着做做,一定比路边小摊贩的味道更好。 这些日子,在修正的尽心看顾之下,容璇玑休养得极好。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胸口上只留一道小小的印子,腿上的伤也愈合了。莲芙特意帮她梳理过几次经脉,确保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但残留在体内的虺毒仍然是个麻烦,仍然需要每日服药压制。修正也叮嘱她,尽量不要动用灵力,以免加速血液流动,将毒素积沉于心脉可就要命了。 修正这些日子除了照顾一船的伤员,也没闲着。他本来就带着不少医书,雪千影又把自己从雪蕊姬那里搜刮来的医书全都借给了他。在他没日没夜的钻研之下,总算找到了炼制蛟血用以解毒的方法。只可惜,手头缺少关键的灵药,只能等回去药王谷再说。 “小蝶呢?”雪千影收了笔锋,看着几案上铺着的繁复的绣花样子,非常满意自己的描画。昨日莫雪蝶突然说天气凉了,要给长姐绣一件披风,求着雪千影帮她描绣花样子,雪千影难得熬了个夜,今日又起了个早,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画完了。 “方才收了封信,躲回房间去看了。”莫雪歌打了个哈欠。 “谁的信这么宝贝?你家阿齐的?”容璇玑插嘴。 莫雪歌摇摇头:“应该不是。阿齐写信也是给我。” “小蝶在外面有很多朋友吗?”容璇玑心说,莫二小姐极少出门,就这一趟昆仑之行,还是硬被亲姐姐拉来的。什么人给她写信,还要背着她长姐去看? 容璇玑的话提醒了莫雪歌,她从靠椅上坐起来,想了想对雪千影道:“肯定不会是婉婉,她要写也是给你写——难不成又是你家阿英?又或者是你师弟无忌?” 雪千影一笑:“他们俩在北境忙着呢,哪有空写信?再说了,有风荷来,能逃过我的眼睛?” 莫雪歌点点头,这说得也是。而且前几日莲英和恩无忌刚到北境的时候就有书信过来,自然是给自家师姐的,但心里面夹了一个小小的狼尾皮毛挂件,明说是送给莫二小姐把玩的。 那还能是谁呢? “难不成是泽小公子?”容璇玑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 莫雪歌和雪千影对视一眼,确实也有这个可能。昆仑走着一遭,泽世先对莫雪蝶很是照顾,私下有信件来往,倒也不算奇怪。 容璇玑猜对了。此刻莫雪蝶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仔细读着的,正是泽世先寄来的书信。 泽世先匆忙离开昆仑,疾行御剑赶回纯阳,直接来到母亲的花房。乔夫人见儿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也没受什么伤,淡淡的关怀几句,便叫他退下休息了。 “母亲急着找我回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泽世先不解,还拉着乔夫人的侍从问长问短。 侍从也是一脸懵:夫人身体安康,最近心情也不错,没病没灾没忧思,小公子这么紧张,究竟是为哪般? 好在泽世先虽然天真良善,但不傻。稍作思量便反应过来,是父亲甚至长兄,借母亲的名义,让自己主动乖乖回家。 泽世先叹了口气。他实在是喜欢跟无常元君、云齐天士他们在昆仑里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可惜,昆仑遗墟无二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他又变成那个束手束脚只能乖巧懂事的小公子了。 一腔苦闷无处倾诉,便想起之前与莫雪蝶的约定,将自己的心事写成信笺,传给了莫雪蝶。 信的末尾,泽世先还向她致歉。毕竟很可能是自作多情将别人的客套当了真,希望莫雪蝶不要觉得是打扰。如果莫雪蝶不想再接他的信,也可直说,他就此作罢,不再写了便是。 莫雪蝶取出文房,想了想,落笔安慰泽世先。她说虽然泽家主和泽少家主不愿他与外人多来往,但也是出于保护的心。更何况,人活一世,又有什么比父母健在兄弟和睦更值得珍惜的呢? 莫雪蝶写好了回信,交给泽氏传信的仙鹤让它带回给泽世先。又小心的将泽世先的书信折叠整齐,收藏在自己首饰盒的最底下,上面盖满了华丽的金银珠翠。 莫雪蝶对着梳妆镜,看着自己的脸。她自信容貌姣好,比雪千影少了几分清冷,比莫雪歌少了几分霸气,比容璇玑少了几分机智,比莲芙少了几分灵动。可她就是她,是莫氏的二小姐,是知情识趣的解语花,就算是只是凡人又如何,就算不能修习又如何,总有人知道自己的好,对自己倾慕爱重。 “跟阿姐出这一趟远门,真好。”莫雪蝶露出笑容,笑容之中尽是蛊惑众生的美丽。 第七十九章 赌局 等到莫雪蝶为姐姐精心绣制的披风完工,圆月提灯舟已经不疾不徐的绕过了晋州,穿过天台山,又绕过了邺州,进入到八百里洞庭水域。 “那边就是我们康州。对面是鳞州和生州。”莫雪蝶指着岸边兴奋地给雪千影几人介绍着。 果然一对比就知道,一路走来,经过的除了聚州都只能算是小地方。而聚州并不太依靠丽水为险,土地相对肥沃,百姓也不需要依靠水里的产出过活,所以岸边显得冷冷清清,江上的渔船也不多。 到了洞庭,三州围一湖,湖上行船、游船、渔船和花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湖岸上除了码头,商贾往来也十分热闹。就连看惯了东湖热闹的雪千影和莲芙都忍不住感慨,八百里洞庭名不虚传,果然一派繁荣景象。 “洞庭东北角延伸一条无名小河,经过荒原和雪原,而后汇入北海。我们可以从那里进入药王谷。”修正规划着路线。 “一路坐船过去?”容璇玑问道。 修正摇摇头:“小河太窄太浅,过不了咱们这样的船。稳妥起见,我们还是从那边上岸,然后走陆路过去。” 听闻能到岸上逛逛,容璇玑有些高兴。莲芙也早就在船上待闷了,更别说都没怎么离开过兴亿城的莫雪蝶了。三个小姑娘挤在一起叽叽咕咕合计了半天,竟然还列了一张吃喝玩乐的单子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莫雪蝶印象中的康州名吃和特产。 “鹿皮?干花?暖冬草?”莫雪歌扫了一眼单子上的东西,顿时瞠目结舌,“你们买这些东西干啥用?” “出一趟门,自然要带些特产孝敬长辈分给同门啊!”莲芙理直气壮的说道。容璇玑也跟着连连点头。 莫雪歌五官皱成一团,乡音都出来了:“鹿皮虽然轻便保暖,但比不了你们长州的狼皮啊!干花这东西哪没有?是你们长州的荷花不开了,还是你们聚州的石蒜不好看?还有这暖冬草,”莫雪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是是是,编成草鞋冬天穿很暖和,问题是你们谁穿草鞋啊?就连你们家里烧火的粗汉也不穿这东西啊!” 莲芙和容璇玑对视一眼,莫雪歌说得确实有道理。 “小蝶才出过几次门,也就是你们俩敢找她出主意。”莫雪歌摇摇头,拿过纸笔,重新列了一张单子,塞给莲芙和容璇玑。 单子上的东西不多,但看名字就比莫雪蝶说的那些更值钱更名贵。就连莫雪蝶看了,也挠挠头,承认还是自家姐姐想得更周到。 “草精,桐木,香料……”雪千影也凑过来扫了一眼,点点头,“确实都是些好东西。而且是实打实的康州特产。” “雪姐姐来过我们康州?”莫雪蝶问道,“那你怎么不到兴亿来,你早来我们姐妹早就认识你啦!” 莲芙笑道:“师姐外出游历是冲着游山玩水去的,巴不得隐匿身份往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钻,不然那些世家子弟仙修散修各个跑来找她挑战切磋,她还不累死了——再说了,哪有素不相识就上门做客的?还不被打出去?” 莫雪蝶一拍脑门,莲芙说得才合常理,是自己太傻了。 “咱们不如早些上岸吧。”修正跳出来给莫雪蝶解围,“你们不是早就想上岸逛逛了?” 莫雪歌也邀请众人上岸,到康州一游。众人便收拾行装,把船就近停靠在码头上。 脚刚踩在地上,迎面一阵香风差点冲了容璇玑一个趔趄。等到搞清楚状况便高呼后悔。原来他们停船的码头,平日里大多是外来的客商停靠,花船和花娘平时就指着这块做生意呢。 所以容璇玑他们一下船,就被花娘们给围住了。 莫雪歌抛出一把碎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而后带着几人快速离开了码头。回头看并没有人跟来,容璇玑这才拍了拍胸口:“虽说业无高低贵贱,可你们康州的花娘实在太过热情了一些。” 几人看着容璇玑都笑了起来。突然容璇玑示意众人禁声,便清楚地听见一阵琴声从湖面上的花船里传来。 “这琴不错啊。”容璇玑赞叹一句,“颇有些阿横的神韵呢。” 莫雪蝶笑道:“我康州民风雅致,贩夫走卒,平民百姓,不论贵贱皆通音律。甚至我们莫氏子弟皆是以音律入道的。” 莲芙拍了怕雪千影的肩膀:“师姐,还好你长在长州而不是康州。不然,你很可能被撵出去。” 雪千影微微一笑,师妹打趣她不通音律,她也习惯了,倒不放在心上。反而是莫雪歌不信世上真有雪千影这般音痴,自告奋勇要当个师父,教雪千影弹琴。 “好歹也被你娘亲熏陶多年,等我找个简单的曲子教你,就不信教不会!” 莫雪歌踌躇满志,莲芙却耸动肩膀笑得欢:“莫姐姐,当年呢,我娘亲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摆下阵势亲自教我师姐弹琴。约么教了不足半日,便被气得差点吐了血。” “那时你才不过两三岁,就能记得这么清楚?”雪千影佯怒,瞪了莲芙一眼。 “是爹爹说的。我和兄长那时候学琴嫌吃苦,就问为什么师姐可以不学。然后爹爹就给我们讲了你是如何气到娘亲吐血的故事。” 莫氏姐妹对视一眼,哑然失笑。莫雪歌道:“一定是你那时年纪小坐不住,况且说句不太尊敬的话,我们康州莫氏的琴技,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比得了的。我亲自来教,你只要弹成一曲,就算你出师,如何?” “璇玑璇玑,我们要不要开赌?赌莫姐姐能坚持多久?”莲芙搂着容璇玑笑着说。 “赌!我赌……三日。”容璇玑想了想,下了赌注,“你不是惦记我从昆仑得的那块血玉嘛,你若赢了,就给你。” “那就说定了。我赌半日。我若输了,你看上的那把鲲骨梳子,就给你。” 修正想了想,也决定下注:“我有一颗千年草精,通体赤红色,十分难得,拿出来跟你们赌。我赌一日。” “你们怎么都这样……”莫雪蝶见连修正都不站在自家阿姐这边,有些生气,“那我也赌,我赌阿姐一定教得成!就赌我这只镯子!”说着,莫雪蝶亮出皓白如雪的一段手腕,上面戴着一只整块琥珀雕成的镯子。这么大块的琥珀不稀奇,稀奇的是琥珀里面封着一只完整的蓝鸟。 蓝鸟是已经绝迹的生物,通常只有人的拇指大小,羽毛通体成蓝色,不同的光线下显现出不同的颜色和光芒。谁家要是有那么一两根蓝鸟的羽毛,或是蓝鸟羽毛制成的首饰,要么被收藏在主家的仓库里,要么用以给嫡系子弟做聘礼或是嫁妆,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莫雪蝶这一只镯子,堪称无价之宝。 “你赌这么大,万一输了可不要哭呀!”莲芙贪婪地盯着莫雪蝶手上的镯子,啧啧赞叹,“真是好东西。” “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莫雪蝶却对自家姐姐充满信心,更对雪千影道,“雪姐姐,你可不能故意让我阿姐输啊!” 雪千影笑了,学琴这事她真不用故意,学不会就是学不会。别说是金悯和莫雪歌,就是雪蕊姬那样的音律大家,不是照样教不会自己么? “好好好,我保证不偏不倚不偷懒。而且保证会尽量坚持不会主动放弃。”说着,更把目光投向莫雪歌,“你们的赌局,以纵横元君放弃的时间来计算,这样总公平了吧!” “那阿芙你们输定了!”莫雪蝶骄傲地说,“别的不说,论耐心,我家阿姐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 论音痴,我家师姐也是一等一。莲芙心里念叨着,却没有宣之于口。在她看来,莫雪蝶的镯子,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第八十章 绑架 因为学琴需要专心,故而几人决定,等到了药王谷再继续这个赌局。莫雪歌和雪千影一教一学的两个人都没有异议,那么其他人也就等着看结果了。 几人跟着莫氏姐妹这对地主,在登岸的小城九平逛了大半天,傍晚随便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刚进到房间内,修正就觉察到有人偷窥,正要反应,却被那人给逃了。 修正觉得这里不安全,便提出要换个地方。可女孩子们都逛累了,想要休息,又都自恃身手,不信真有什么人会对他们不利。修正劝不动她们,只能自己提高警惕,小心戒备。 入夜,修正睡不着,坐在床边赏月,突然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他轻轻的凑近门口,竖着耳朵,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五个美人,还跟着一个瞎子,翻不出什么波浪来。你把这个烟捅破窗纸放进去,等上一刻钟,就把她们套进袋子里全都送到船上去。这一层今天被他们包了,但楼下还有客人,下楼的时候轻一点!” 另一个声音连连称是。不多时脚步声远了,说话声也没了。 修正冷笑,还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这几个美人,随便单拎出来一个,都不是一家黑店惹得起的。又气恼她们几个不肯听自己的话,若是早点换一家店,也就没有这些麻烦了。 看了看外面没人,修正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轻轻敲了敲莫雪歌的门。 可他敲了半天也没人回应,心里一惊,难不成那些人已经动手了?正要推门进去查看,就听见隔壁的门轻轻一响,莫雪歌从莫雪蝶的房间里探出头来。 “阿正,你来。”莫雪歌的声音极轻,若不是修正耳朵好使,几乎听不见。 修正轻轻的钻进隔壁莫雪蝶的房间,却发现雪千影容璇玑莲芙三人也都在。 “所以刚刚你们都听见了?”修正见她们有所防备,放下心来。 “从一上岸就察觉有人跟着我们。”莫雪歌道,“索性将计就计,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跑来小蝶这里献宝,没想到这两位也都在这里。”容璇玑补充道,“而后我们又叫来了莲芙——她更小心,当时已经在房顶上了。” “果然是我替古人担忧。”修正无奈的笑了笑,他现在反而有点替那帮想要对几个女孩子不利的人担忧了。 “人非草木,不可买卖。这是仙尊六律中的原话。不可逼良为娼,是我康州的律条。”莫雪歌有些气愤,又有些觉得丢脸,好心好意邀请好友到康州游玩,没想到竟然会遇见这种腌臜事儿,气得她想砸桌子,“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施为,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以正家规。” “九平城虽小,但也是设有我莫氏寮署的,而且也有两三个小世家在这里扎根。听他们的语气,这样的事儿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不可能不知情,想来不是被贿赂收买了,就是幕后真正的主使。”莫雪蝶替长姐补充道。 “这样的事情,师姐云游在外,每年都会遇见几桩,倒也不算稀奇。”莲芙叹了口气,“叹只叹当年仙尊准许花船花娘的营生,是想给落魄女子们一口饭吃,不知道他老人家看见今日情形,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生在世家,倒也不觉得身为女子有多可怜。可走进民间才知道,这世道实在是让人灰心。”容璇玑也叹了口气。 “世家女子又有多好?谁家没几个被迫和亲用来笼络势力的姐姐妹妹?”莫雪蝶冷笑道。 “灰心倒是大可不必。”莫雪歌拍了拍容璇玑,“不是还有我们呢么。但得这天下有女子能出头,就会有人为她们争取抗争。咱们只要努力向前一步,她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一分。这份信念世世代代的传下去,这世道便总会有变好的那一天。” 容璇玑听了莫雪歌的话精神一震。莫雪蝶和莲芙也被她的话鼓励得打起了精神。 雪千影在一旁一直没吭声。莫雪歌却轻轻的推了她一把,笑道:“你们看,我最多只是个说嘴的,你们无常元君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呢。” 雪千影淡淡一笑,她做事更多的是随心所欲。而莫雪歌说她曾经为女子们说的话、做的事,只是将心比心,告慰雪蕊姬的在天之灵。 仅此而已。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莲芙看了看莫雪歌,又看了看自家师姐。 “阿横,你说。”雪千影也看向莫雪歌。 莫雪歌想了一下:“这两个人八成只是最底下的打手。” “阿姐的意思,是要将计就计被他们绑走?” 莫雪歌摇摇头:“哪怕就是咱们不动声色跟着到了船上,也摸不着幕后之人。” 容璇玑道:“不如我去跟上那些人,看看他们向何人回禀,一层一层,顺藤摸瓜?”说完自己又摇摇头,“若是人手太多分散开来,怕是也不好追查。” “我倒是有个办法。”雪千影突然开口,“这法子我之前用过,也算是管用。” 莫雪歌等人都看着雪千影,只见无常元君少有地露出狡诈的笑容:“咱们兵分两路,阿芙和璇玑一路,去看着那两个小喽喽;莫家主带着阿正是一路,到各个世家和莫氏寮署去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莫雪歌和阿正没懂。 “找二小姐——莫家主带着妹妹和义兄,乘船游玩至此,二小姐独自上岸买些吃食,却整日未归。四处寻不到踪迹。” 莫雪歌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过来,笑道:“你这扯谎骗人的本事,倒也不赖。” 雪千影也笑了,还是一脸自豪的样子:“骗坏人,不叫骗。这是我娘教我的。” “那师姐你呢,你做什么?”莲芙问道。 “我不能动用灵力,但对付几个虾兵蟹将倒也无妨,就勉强凑个数,保护一下二小姐吧。”雪千影背着手,笑盈盈的说道。 如是六人分兵三路,雪千影带着莫雪蝶躲到了客栈一间空房里,莲芙和容璇玑为房间设下重重机关,作为防护。而后二人便一人盯着方才说话的掌柜,另一个盯着那个负责动手的小二。 几人安顿好之后,莫雪歌便带着修正,光明正大的从正门离开了客栈。 他们先去了莫氏寮署,寮署中人见家主来了,意外又惊喜,端茶倒水殷勤了一通。负责此地寮署的人名叫莫平,听说是二小姐丢了,吓了一跳,脸色煞白仿佛死人一样。连忙把当值不当值的人手全都找了过来,分派出去,让他们带着莫雪蝶的画像,重点巡查商铺、食肆和客栈,务必在天亮之前把二小姐给找回来。 人派出去了,莫平却被留了下来。 莫雪歌问道:“你们这经常有女子失踪么?” 莫平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偶有幼女走失,派出人手个把钟头就找回来了——咱们康州不兴拐带之事,人口买卖更是禁忌,这样的事情并不多。” 莫雪歌听了直皱眉,听客栈那两个人的话风,这种事显然没少干,难道是自家子弟失职了? “除非……”莫平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除非有人专门挑外地人下手。咱们这有码头,往来商船、行船都不少,他们也是洞庭上花船主要的生意来源。若是有人专门对这里边的女眷下手,苦主求告无门便只能作罢,倒也有这个可能。只是没听底下人说起过,也董氏和叶氏也没说过。” 莫雪歌点了点头。莫平说话办事条理清楚,粗中有细,下面那些人对他也很尊敬,看来是真的不知情。 莫平又提议:“咱们一家去找人手终究有限,不如联络董氏和叶氏,请他们也帮忙去找。” 莫雪歌正有此意,但出发之前,却将真相合盘告知莫平。莫平听说二小姐并没有真的走失,这才踏实了。紧接着又给莫雪歌分析了一下董叶两家的势力状况,这才引着莫雪歌、带着修正给,一路来到了九平董氏家中。 董氏家宅不大,简简单单的五进院落,连同仆役在内不足百人。拜帖送入,很快董氏家主董武就亲自出来迎接。等到听说是二小姐丢了,反应跟莫平差不多,也是集结人手派出去找人,让莫雪歌形容了今天二小姐穿着打扮,也一样嘱咐重点巡查商铺、食肆和客栈。 “二小姐年纪小,成衣店首饰店,还有点心铺子,你们多找几遍,多带些银钱,白日里见过二小姐能提供线索的,统统有赏。”董武又道。 莫雪歌心里盘算,他们白天还真没逛过成衣店和首饰店,反而是点心铺子逛了七八家,还买了不少东西。董武派人这么找,一定能找到线索。 不过,他们应该也会被莫雪歌刻意误导。白日里明明是他们一群人一起逛的,但莫雪歌告诉董叶两家的是莫雪蝶一个人去的。 董武指派了人手之后,自己陪着莫雪歌留在客厅里等消息,又让人去将叶氏家主请来,这才落座莫雪歌下首。 莫雪歌提出同样的问题,董武想了想,给出了跟莫平不一样的答案:“确实收到过一些举告,基本都是一些行船至此或是商贾,说是家中随行的女眷失踪。也曾派人出去找过,但一无所获,最终都是按失足落水结案的。” 莫雪歌微微蹙眉,看向莫平,莫平则对她摇了摇头。 看来是董叶两家是绕过莫氏寮署,自己就把事情给了结了。 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第八十一章 收网 叶氏家主出门未归,少家主叶新姗姗来迟。但见到莫雪歌,便当面禀明,已经照猫画虎,仿照董氏的安排,将人手散出去找人了。 莫雪歌起身谢过叶新,又再次向董武致谢。 “莫家主怎么来九平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该进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一番。”叶新笑着与莫雪歌寒暄。 “我们本是乘船要去药王谷的,只是恰好路过。没想到小蝶走失,给你们添麻烦了。” 莫雪歌摆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叶新也不好多跟她搭话,只能看向董武。 董武摇了摇头,示意叶新稍安勿躁。 他们以为这些小动作能瞒过低头喝茶的莫雪歌,但她身后的阿正却全都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冷笑。 等了约么半个时辰,董叶两家的人还没回来,莫平派去跟着去给叶氏报信的董氏弟子、而后又跟着叶氏人手的莫氏子弟跑了回来,在莫平的耳边耳语几句,又退下了。 莫平低声对莫雪歌耳语:“叶氏的人果然跑去了花船上找人,没找到之后,就派人去城里找了。那几个去过花船的叶氏弟子,我已经分别派人看管起来了。” 莫雪歌点点头,继续跟董武和叶新揣着明白装糊涂。 莲芙和容璇玑看着掌柜和小二。约么半个时辰之后,有人跑来找掌柜的。掌柜的送走那人之后又找来小二,容璇玑清楚地听到掌柜吩咐小二,今夜不要动手。 容璇玑继续看着掌柜,莲芙则出去跟着那个跑来报信的人,走到没人的地方,一掌把人拍晕了,丢进了客栈的柴房里。 待莲芙回转,容璇玑也决定下手,将掌柜和小二都敲晕了看管起来。而后两人去找雪千影和莫雪蝶。莫雪蝶按照计划,将传信烟花丢上了天空。 莫平看见信号,低声对莫雪歌道:“家主,事成了。” 莫雪歌于是起身,笑道:“两位家主,今夜辛苦你们了。” 董武和叶新都连忙跟着起身,各自客套,说不敢当。可两人的眼神里也藏着疑惑,不知道莫雪歌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过还要继续辛苦二位,随我移步。”莫雪歌依旧笑着,可笑容却看着不善。 董武刚想推辞,却见莫平已经站在自己身后,长剑握在手中。叶新见状不好,拔腿就跑,没跑出两步,修正手里的扇子宛若回旋镖一般脱手而出,照着叶新的背后一记重击。叶新鬼哭狼嚎地趴在地上,接着被莫平的人给押住了。 “莫家主,这是什么意思?”董武怒道,“就算这康州是你莫氏说了算,也不能这般不论青红皂白,随意发落!”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莫雪歌冷笑道,“还是请董家主随我走一遭,是非黑白,自然辩得分明。” “跟你走?那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伸出脖子任你宰割么?”董武大喝一声,长剑出鞘,更高喊来人。 几个董氏的弟子,随着他这一声呼喊,被人丢进了客厅。董武心中一惊,就见一身穿雪青色长裙的女子,信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莫姐姐,董氏上下共九十八人,尽在控制。叶氏那边璇玑去了,想必也已经搞定了。”莲芙背着手,对莫雪歌说道。 “你,你是何人,竟敢对我董氏动手,你……” 莲芙笑着一抱拳:“在下长州莲芙,仙号藏稚元君。” 董武手中长剑落地,脊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董武束手就擒,叶新自然更不敢挣扎。莫平带着人手,押送着两位家主,跟着莫雪歌回到了客栈。 客栈里,雪千影和莫雪蝶正在对饮。雪千影有伤在身,莫雪蝶自幼体弱不能饮酒,夜里又不宜饮茶,于是便煮了甘梅饮,酸甜可口。雪千影十分喜欢这味道,更问莫雪蝶抄了方子,准备自己也动手试试。 等到莫雪歌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回来,两个女孩儿家正一边品尝着甘梅饮,一边看管着满屋子捆绑的董叶两家子弟,还有店家、掌柜和小二。 叶新毕竟少不经事,见此架势,心知事情败露,吓得冷汗直流。董武虽然强作镇静,但眼神里的慌张却怎么也隐藏不住了。 康州是莫氏的地盘,自然此事由莫雪歌主导。雪千影和莫雪蝶给她让了剧中的位置。莫雪蝶乖巧的站在姐姐身后,雪千影则凑到容璇玑和莲芙这边看热闹。 小二和掌柜只知道莫雪歌是来投宿的美人,但他们认识莫平。两人身份低微也最不经吓,见这架势,没等莫平怎么问,便将是何人指使、今夜要何时动手如此这般全盘脱出。更指认了几个董姓和叶姓的子弟。 叶姓的子弟们但见少家主被人绑缚至此,不敢申辩,便装聋作哑不肯开口。董姓的几个人年纪稍长,倒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忙着辩解,说掌柜与小二血口喷人。 毕竟来给客栈报信的是叶氏弟子,莫雪歌手里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董武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不断给门人使眼色,叫他们死扛到底。 莫雪歌微微一笑,指着雪千影说道:“底下人见识浅薄,不知道这位小姐的本事。董武,你见多识广,可听得无常元君的威名?” 董武微微一愣,看向雪千影,眼神愈发慌乱心虚,但还是微微欠身,做出极为有礼的样子:“原来是元君至此,董武见过元君。不能行礼,还望元君不要见怪。” 雪千影摆摆手:“虚礼什么的,都好说。董家主既然知道我,那也应该知道,我习过一门术法,叫做溯回术。只需拿了人的随身物件,稍加灵力,便可知晓他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短则一两天之内,长则百年,皆可看个通透。董家主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说着,雪千影走到一个董姓弟子跟前,伸手扯下了他腰间的玉佩,掂在手里,看向董武。 “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一个董姓年长的子弟大声叫道,“什么溯回术,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你们诬陷家主,也不拿出一些像样的证据来……” 但董武没有再开口。他知道雪千影的能耐,也知道溯回术一说并不是诈他。他不敢去赌雪千影顺手摘得的玉佩到底随着主人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些什么人。但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足以作为铁证让莫雪歌有理由料理了他。 见自家家主不再说话,那个为董武辩驳的董姓子弟也闭了嘴。 雪千影见状微微冷笑:“董家主,这件事不算小,董氏肯定保不住,你也没有活路,但底下人总归是无辜的,你早些开口,大家都轻松些,也好给这些维护你敬重你的小辈留一条生路。” 董武垂下头,想了又想,但还是没有开口。 莫雪歌看了一眼旁边的水漏,猜测董武是不是想要拖延时间。不过他拖延时间又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已经到了当下这个局面,还有人会来救他? 突然莫雪歌心里一个激灵,果然,自己遗忘了一个人:叶氏的家主,叶勤。 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两声惨叫。莫平冲出去查看,却被人给一脚踹了回来。修正连忙护住莫雪蝶,莲芙则直接一把将师姐拉在身后。容璇玑更为机敏,反手一掌朝着门外挥了出去。 一道灵光闪过,容璇玑退后了两步,心里更为讶异,不知来者何人,竟然能与自己的七八成功力拼个平手甚至还稍占上风。而此时,莫雪歌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将容璇玑挡在了身后。 “叶家主,既然来了,便现身吧。” 和着莫雪歌的话,一个男子提剑走了进来,剑上还沾着血,想来是负责在门外看守的两名莫平的手下,已经遭了不测。 “在下叶勤。不知莫家主深夜至此,兴师动众,却是为了哪般?”说着,还瞪了一眼一旁跪在地上的叶新。 莫雪歌露出笑容,心里却十分纠结。叶勤修为在悟道境,算是康州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为人端方雅正,绝不会与董武之辈同流合污。 所以,董叶两家做下的事情,难道是叶新瞒着父亲做下的?可自己没有证据,单凭红口白牙几句话,叶勤能信吗? “茕茕,我可能真的需要你帮忙了。”无奈之下,莫雪歌只能求助雪千影。 雪千影点了点头,抬手拿出罗伞。叶勤见了便是一惊。 他刚从外面回来见家宅空空,听仆役说儿子和家中的好手都被莫雪歌抓走了,心里焦急,故而来时气势汹汹,对莫雪歌也不够尊敬。但对这位无常元君,种种侠义之举如雷贯耳,令他仰慕已久,十分敬重,便连忙施礼,一揖到底:“不知元君在此,叶勤唐突了。” 雪千影微微颔首算是还礼。将手中董氏子弟的玉佩放在桌子上,又顺手拿了那名给客栈掌柜报信的夜氏子弟的佩剑,用右手轻轻拖住,而左手始终没有离开罗伞的伞柄。 灵光闪动,雪千影施展溯回术。竟是从今日一早便开始,这名子弟如何接到码头线报,说是有外地来的美人登岸,如何回禀叶新,如何安排人跟踪,又如何指使掌柜动手掳掠,事无巨细,全都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施术完成之后,雪千影丢开佩剑,没等叶勤从惊讶之中缓过神来,雪千影又拿起桌子上的玉佩,同样将那名董姓子弟一天的事情展现出来。 董武在一旁垂下脑袋,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名弟子是他的心腹,是他专门安排与花船上的鸨母联络之人,雪千影以他为证,自己就算口吐莲花,也辩不出脱罪的理由。 连续施展溯回术,雪千影看起来有些虚弱,转过身从修正手中接过一颗丹药,背着人吃下,这才收了罗伞,转身对叶勤道:“叶家主可看清了,这便是今夜纵横元君如此施为的理由。” 第八十二章 发落 “少主不过是一时财迷心窍,见利起意,被董家主撺掇,这才做了糊涂事,家主……”一个叶姓子弟跪着向前几步,抱住了叶勤的大腿,“这真的是第一次,第一次,以前从没做过,都是董家主……” 叶勤一脚将年轻人踢开,伸手提起儿子,咬牙切齿了半天,却终究没说出半句话,只能将他狠狠的摔在地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家主老来得子,少不得溺爱,这也是人之常情。”莫雪歌站起身来,生怕叶勤一时护犊心切,迁怒雪千影,便向前几步,将雪千影挡在身后。 “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不仁不义的东西!”叶勤收了剑,摇了摇头,指着方才过来求情的门下弟子,“我是他老子,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会不知道?鬼才会信你们这是第一次!说,你们究竟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 弟子不敢说,叶新被摔得极重,也说不出话来。他又转身看了看董武,指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唉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倒在莫雪歌面前。 “是我教子无方。”叶勤垂下头,“此举触犯六律,也违背了康州律法和莫氏家规。我叶氏甘愿领罚。” 终于缓过一口气的叶新扑上来,伸开双手拦在父亲身前:“莫家主,莫家主,这件事都是我做的,跟我父亲没关系,他不知情,他不知情啊,你放过他,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放过我父亲,求求你,求求你……”说着,叶新扑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给莫雪歌磕头,为他父亲求情。 仙修之间不兴跪礼,除非祖宗祠堂,或是师父长辈的大日子,又或者就是犯了什么大错,否则膝下黄金不可轻,身为仙修,是轻易不会给人下跪的。 更别说是磕头了。 莫雪歌看着叶新,叹了口气。这个叶氏少家主,是康州极为出名的草包,难得有几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叶氏风骨,而且总算是知道孝顺父亲。但这些还不够轻罚他的理由,哪怕看在叶勤的面子上,毁去灵海,打成废人,也在所难免。而自己只要留他性命,便已经算是天大的开恩了。 莫雪蝶看出姐姐的为难,上前一步,一向柔软的人,却也拿出了莫氏儿女的气势,指着董武道:“事到如今,董家主又有何话说?” 董武惨然一笑,毫不挣扎:“桩桩件件我都认。所买卖的女子,所获钱银,我有一本账册,就藏在我书房书案的夹层里。莫家主派人去取来,一看便可定罪了。” 莫雪蝶又道:“那你教唆叶少家主违背律条、贩卖人口、逼良为娼,这罪名你认不认?” “认。”董武干净利落,斩钉截铁,“可二小姐是否也该问一句,我董氏、叶氏两家,虽不如你莫氏久远,但好歹也是立家百年,为何要做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 莫雪蝶微微一愣,她没想到董武认罪利落,但反问的话更如刀似枪,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莫雪歌本来想叫莫平亲自去取账册,但莲芙自告奋勇走一遭,见雪千影颔首,她也就答应下。自己转身看向董武:“你说,我听着。” “莫家主,”董武挣扎了一下,站直了身形,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仿佛他不是罪魁反而是那个审判者。“您在兴亿,坐拥整个康州,山川田地,江河湖泊,指甲缝里都能抠出养活一家子的银钱。可我九平不同。我九平没有矿产,田地贫瘠也做不了草药和香料的生意,洞庭里的产出都被几个大城分了,轮不到我们,最多就是靠着码头做做来往行船和花船的生意。可这生意按照您的规矩,我们不能盘剥商户,更不能动花娘的卖身钱,除了正常的商税,多一个铜板都不能拿。我董氏上下百口人,叶氏亦如是,吃穿用度,睁眼张嘴,哪里不要钱?” “可前些年长姐不是做主,免除了九平年年的贡税么?”莫雪蝶是当家算账的好手,脑袋里面算盘珠子拨弄几下,就知道董武没有说谎。养活一大家子确实是需要钱。以九平全城的产出,养活董叶两个世家,勉强算是收支平衡,想过得好一点,就得找点别的营生了。 “贡税是免了。可花钱的地方更多了。”董武冷笑,“莫家主登岸的时候,可否看见两个维修船只的船坞?” 见莫雪歌点了点头,董武接着说道,“九平的规模,撑不起两个这么大的船坞。来往的船只,除非遇上大麻烦,否则也不会专门为了维护保养在九平特意停靠。但上下游的大城都嫌船坞占地方,营收又少,不肯修建,最后全推给了我们。”董武指着门外,笑容中堆满了苦涩和无奈,更有几分气愤,“来往船只,我修一只就要赔上十几个工人的工钱。再加上他们的吃吃喝喝,不是小数目。而停船靠岸的船工们,在岸上的消费,根本抵不过这块开支。莫家主,我不想办法搞钱,用不了多久,我董叶两家的家底都要被掏空了!” 莫雪歌垂下双眸,神色晦暗。当初推脱修建船坞的事情她知道,但没有过问,更没有居中调解,最后听说是九平承揽下来,她竟然还觉得就能给九平多一点营生也是好事。没想到…… “是我失察。”莫雪歌开口致歉。 董武摆摆手:“六年前,有两个游船上的女子跟家人失散了,花船上的老鸨看上了她们,给我送了一笔钱,说只要我不吭声,之后每年还会送来一大笔钱。莫家主,我是真的没见过钱,那老鸨送来的钱,足够我维系船坞至少一个月的运转。这买卖太划算了。”说着,董武叹了口气,“后来我又安排人动手,掳走过一些过路的女子,一回生,两回熟,这买卖就渐渐做开了。两年之后,叶氏换了少家主主事,叶新侄儿眼见自家入不敷出,但董氏却越发阔绰,便登门找我请教。我将这法子告诉了他,索性以后买卖一起做,银钱一起分。直至今日,被莫家主你们撞破。就是这样。” “事已至此,莫家主看着发落吧,是杀是剐,我董某人绝不眨一下眼睛。” 莫雪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于情于理,董武与叶新都难逃一死。可偏偏董武说出的话,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董家主,”却是雪千影先开了口,“你这番话,或许能够打动纵横元君,但却说不动我。你可听说过我长州枫桥?那里土地比九平更为贫瘠,且气候寒冷,终年少雨。一亩地的种子撒下去,收成还没有种子多。” 雪千影稍稍顿了顿:“可恩氏迁过去不过四代人,现在枫桥已经堪称一座繁华大城。来往商贾络绎不绝,皮毛、树木、药材的生意,哪一项都比粮食挣得多。就连北地的沙土,经由商人之手买到南边去,也能赚钱。挖沙的工人,也够养家。董家主,可见事在人为,我说一句你可能会觉得难听的话:是你没有赚钱的本事,自己走了邪门歪道。世家再穷困仍旧是世家,可那些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你有没有问过她们苦不苦?平白无故,天降横祸,甚至是灭顶之灾!董家主,既然做出有碍公道之行、有悖正义之举,就不要怪莫家主整肃风纪,拿你开刀!” 董武盯着雪千影,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面带冷笑,语气中满是讥讽:“想不到无常元君人漂亮,说出来的话也这么漂亮。可好听的话谁不会说?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有功夫去怜惜旁人?那些女子在我眼中不过是行走的金银,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公道?正义?雪千影,你莲氏在十大世家之列,你也不过就是仗着家世和修为,做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白日梦罢了!跑这来行侠仗义主持公道,无常元君也未免管得太宽了!” 莲芙取账册回来,刚好听见董武的话,大为恼火,手中灵光一闪,一言不合便要拔剑。 雪千影却按下她的手,转头对董武道:“若是我站在你的立场,也会认为你说的有道理。我们这些人,若无修为家世傍身,路见不平没等拔刀相助,怕是已经做了旁人的刀下亡魂。但我曾经读到过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修为可以不高绝,家世可以不显赫,你可以不行善举,但这不是你作恶的理由。” 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莫雪歌。不错,善则奖,恶则惩,这才是公道。 “没人非要逼你顶天立地,惩恶扬善,做一个刚正不阿的人。”说着,雪千影的手里已经多出了罗伞,“但你若为恶,就要做好被惩戒的准备,付出足够的代价。” 董武不忿,抬手便仙剑出鞘。只是没等雪千影有反应,一边叶勤的剑,已经刺穿了董武的胸膛。 鲜血喷溅在地上,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吓得愣住了。 “董兄,你我相识一场。今日兄弟送你个痛快,好过身败名裂,去那天台山上受苦。”说着,叶勤抽处长剑,转身一道弧形的灵光闪过,数名董氏子弟倒地毙命。 “莫家主,叶勤有个不情之请。”叶勤看着剑身上滑落的雪珠,说道,“叶氏与董氏起了龃龉,发生火并,子弟死伤无数。” 莫雪歌微微蹙眉,按照她的意思,这件事必然要大书特书,借此敲打康州各个世家,杀一儆百。但传扬出去,她莫氏管理一州不力、家主失察,也难免落人口实。若是按照叶勤的意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世家火并这种事,每年发生个几百次也不算稀奇——省去了许多麻烦,但如何敲打其他世家,却也让莫雪歌头疼。 “叶家主是想卖个人情给莫家主,那条件呢?”容璇玑见莫雪歌拿不定主意,便开口问道。 “犬子年幼无知,又被我宠坏了。”叶勤苦笑,“还请莫家主饶他一命,废了他的修为,放他自生自灭吧。” “父亲!”叶新爬到叶勤身边,却被狠心的父亲一把推开。叶勤挥剑砍杀了几乎所有的叶氏子弟之后,回头看了看儿子,“新儿,做个凡人活下去吧。” 说着,叶勤拔剑自刎。 第八十三章 活路 叶新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拔剑自刎,想要扑过去夺剑,却被父亲的一腔热血溅了满头满脸。之后便愣愣的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客栈掌柜和小二已经被吓昏过去了。莫雪歌看着一地的尸体,无奈地摇了摇头。人都死了,她不答应也要答应。 狠下心,命莫平料理后事,莫雪歌几人决定连夜返回船上,不想再继续留在九平小城。 几个人还没走出客栈的大门,只听身后一声惨叫。众人回眸,莫平手中长剑,刺穿了叶新的胸膛。 “莫平,你?”莫雪蝶惊呼一声。修正跑过去一看,人已经没救了。 “斩草除根,方无后患。”莫平收了剑,对莫雪歌躬身行礼说道。 莫雪歌面沉如水,一步一顿的走向莫平。而莫平始终没有起身,就那么弓着身子,等待家主的下一步命令。 莫雪歌伸手扯下了莫平腰间的金带,丢向雪千影,口中近乎咆哮:“我要知道他这一天,不,七天,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勾当!” 话音未落,莫平突然暴起,直扑莫雪蝶。另一边莲芙一个闪身,手中长剑“叮”的一声格挡住莫平横向莫雪蝶脖颈的剑,另一只手抓住莫雪蝶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这一变故极为突然,不止莫雪蝶没有反应过来,就连莫平的几个手下也都呆在原地。他们虽然是莫氏子弟,但跟莫平这一支亲缘更近,眼下两边动起手来,而他们该站在哪一边,都有些茫然。 “莫平,你果然有问题。”莫雪歌的佩剑连环已然出鞘,身后修正手中执扇,容璇玑手执怀璧,雪千影也拿出了罗伞,四人严阵以待,将莫平围在中间。 另一边,莲芙将莫雪蝶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仙剑无垢横在身前。 莫平却丢开了手里的长剑,锵的一声落在地上。莫平看也不看,只是苦笑一声:“我何德何能,能同时让四位元君拔剑。若是方才能够劫持二小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十死无生之局,我又何必做困兽之斗。” “这么说,董叶两家做的那些事,你也有参与?”莫雪歌剑指莫平,剑尖抵在他的胸口上。 莫平坦然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莲芙:“藏稚元君取回的账册,家主看了便会知晓,那些银钱是分成三份的,我拿大头。” “你……”连环已经刺破了莫平的衣服,刺破了胸口的皮肤,渗出的血迹,很快染红了一大片衣衫。 “莫氏寮署,每年都有大笔的银钱拨给你们。吃穿用度,也都是家里供给,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莫雪歌质问道。 莫平眸色一暗,声音嘶哑,浑不似此前的神采:“我本不该姓莫,是我爷爷入赘莫氏,这才改了姓氏。可三代还宗,到我这里,该改回自己的姓氏了。” “这等小事你大可直说,我莫氏外姓子弟无数,难道我还能不容你?”莫雪歌不解。 “可我还想立家!”莫平抬起头,看着比他年纪还要小上四五岁的家主,“我广氏先祖也曾显赫过,我想重现先祖荣光,我想要立家,我需要大笔的银钱。我不想继续仰仗你莫氏鼻息过活。这个答案,家主满意了吗?” “莫氏子弟单独立家,家中也会给出大笔的银钱用以开支,这笔钱每年都有支出——你呀,你有这等自强的心思是好事,做什么不跟阿姐说呢!”莫雪蝶被护在莲芙身后,听了莫平这番表白,气他刚愎自用,气他小看自家长姐的气量,气得直跺脚。 “是吗?”莫平知道二小姐没必要骗他,一时双眼失焦,光芒渐渐暗了下去,“终究是我格局不够,小人之心了。”说着,竟然还露出笑容,“家主,对不住。”说着,身子向前一挺。 莫雪歌急忙撤剑,但已经来不及。莫平的胸口被连环刺穿,鲜血溅在莫雪歌的衣裙上,仿佛鲜艳的牡丹盛开,花瓣重重叠叠,眩晕双目。 莫平的尸身向后栽倒,死不瞑目。 莫雪歌收了剑,踉跄几步,蹲了下来,亲手阖上莫平的眼睛。 过了好半天,她才站起来,指了一个莫氏寮署的弟子:“我记得你叫莫太?九平的事情暂时交给你,安葬好他,稳住秩序,快些把知情人都看管起来,不要走漏风声。至于董叶两家的事,还有那些被掳去花船上的女子,我会叫阿齐亲自派人来料理。” 名叫莫太的弟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禀家主,我本是莫平的亲堂弟。按理来说,也该是姓广的。” 莫雪歌感慨他的坦诚,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莫太愣在原地,继续跪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看着莫雪歌的背影,愣愣出神。直到莫雪蝶亲自将他搀扶起来。 “二小姐,我……” 莫雪蝶笑着摇摇头:“阿姐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是他的堂弟,定然会好生安葬他的。至于立家之事,待换防之时,回去跟长辈商量一下,定下来了就来回禀阿姐,或是直接去找阿齐。家里今年收成不错,会有一笔不小的数目给你们安家——到时候你们想选九平也好,换个地方也可以。” 莫雪蝶说完,就去追莫雪歌了。雪千影等人也跟了上去。回头看着满是血腥气的客栈,看着已经着手清理尸体的莫氏子弟,心中唏嘘不已。 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几乎不会被外人所知,天一亮,绝大多数人该如何过活还是如何过活。甚至用不了多久,他们这些亲历者也会淡去印象,最终遗忘。但那些被掳走的女子,无论将来是回家还是自此隐姓埋名过活,这一段黑暗的人生经历都难以抹去。甚至还会化作梦魇,纠缠一辈子。 “不知道阿齐会怎么处理那些花娘。”容璇玑边走边跟雪千影说话,“给一笔银钱放她们回家?这样一来这件事难免传扬出去,于康州声名有碍。可反过来人死如灯灭,苦主也无处伸冤。” 雪千影摇摇头。她不知道修齐会如何处理这些人。但她知道,这里面绝大多数的女子是回不去家的。 “你呢?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处理?”雪千影反问容璇玑。 容璇玑想了想,叹了口气:“就只能推给经营花船的船老大和鸨母了——不然还有什么办法?万一传扬太过,被一些大世家认为此行有辱仙修世家的颜面,那些女子就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 雪千影心中一凛。她方才就觉得心里不踏实。以修齐的智计和手腕,会不会杀她们灭口?但反过来又一想,她与这位修先生相识不过月余,相处短短数日,便无端把人往坏处想,也不太好。 莲芙跟在两人身后,听着她们说话,自己也在合计,若是长州出了这样的事情,该要如何料理。可她转念一想,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治家极严,对附属的世家和仙修们也都约束得很紧,肯定不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心里一松,又重新欢脱起来。 回到船上,已接近黎明时分。莫雪歌说乏了独自去休息。莫雪蝶想要去陪她,但最终还是让长姐一个人静一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憩。容璇玑和莲芙都不困,两人留在小客厅里下棋。雪千影靠在美人榻上读书。 不多时,修正煮好了驱寒安神的药,每人分了一碗,自己也喝了一碗。不多时,几人终于都有些困倦,各自回去睡了。 再度醒来,已经是午时了。雪千影起身走出船舱,只见修正正站在船头看风景,便凑过去笑着问他:“起得这么早?” 修正一笑,指着前方不远的地方说道:“再经过两座大城,就到了药王谷边缘了。” 雪千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一片郁郁葱葱,被青山遮挡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但岸边城池清晰的映入眼帘,果然与之相比,九平不过是弹丸之地。 “那山便叫做钟南山。山后的峡谷便是药王谷。”修正解释道,“师父他老人家定居山谷之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山,但药材产出十分丰厚。传说仙尊云游此地,以一位杏林先贤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山。又因先贤被人尊称为药王,故而后面的山谷就叫做药王谷了。” 雪千影还真不知道这么一段典故。 “我刚刚拜入药王谷的时候,周遭还很荒凉,除了山石草木什么都没有。这两年倒也渐渐繁华起来。甚至在山脚下还起了两个村镇,不少人聚居过来,开了很多客栈和食肆,专门做那些前来药王谷求医问药的人的生意。” 雪千影似是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果然趋利是人之常情。” “这些人本就是在各地活不下去的,也是为了一口饭吃谋一条活路。倒也无可厚非。”修正却看得很看,“不过这些人自发组织了一个小商会,每年各家各户的收入都会拿出一部分上交给这个商会,再由商会转交给药王谷。用以资助那些无钱看病的穷苦人。” “如此也算是义商,是善举了。”雪千影笑了,“还是你见多识广心胸更为宽阔。方才是我狭隘了。” 修正摇了摇头:“我游方行医几乎走遍了这天下各地,又比你年长不少,算是见过了人间百态。”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都瞎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这种不算高明的自嘲和玩笑,倒也逗得雪千影忍俊不禁。两人说了会儿话,容璇玑等人也都起来了,各自跑出船舱放风。 修正问大家是否要去岸上转转,几个女孩家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拒绝。修正也不勉强,便请莲芙对圆月提灯舟再多注入一些灵力,好让大家快些赶去药王谷。 第八十四章 谷口 船行一天一夜,清晨时分,雾还没有散,几人避开繁华的大城和现成的码头,寻了一处浅滩登岸。 雪千影找了一只单独的乾坤袋收了圆月提灯舟,顺手将乾坤袋丢给了莲芙,让她记得带回去交给辛如尘入库。 “你都这么有钱了,一条船还要计较。”容璇玑不放过任何打趣她的机会。 雪千影笑道:“船在我长州可是重要的东西。更何况这圆月提灯舟涉及鲛人族的隐秘,可不好流传出去。” “早说啊,我还想找你买呢。”终于恢复了精神的莫雪歌笑着说道,“不信你问小蝶,我们昨日还商量怎么跟你买几条圆月提灯舟用在洞庭上呢。” 雪千影摆摆手:“要是你们姐妹拿去自己玩,我倒是可以送你们两条。但两州之间的交易,都是我家英儿打理的,做生意的事情,你们去找他谈,我可不管。” “你可真行。”容璇玑撇着嘴,“干活理事你不出力,干等着分钱。” 雪千影哈哈一笑:“能者自然多劳,我这种没本事又徒有虚名的大师姐,自然只能混吃混喝数数钱了!” 几人都笑了起来,自然不会真的有人认为雪千影是没本事的人,北境有如今的繁茂,长州有今日的富足,其中少不了这位无常元君的功劳。 上岸走了不远,就到了此前修正所指的山脚下小村镇。几人决定休息片刻再进山谷,修正也需要时间传信同门出来迎接——不然药王谷里各种毒虫机关,倒是伤不到几人,但总归是个麻烦。 几人先是找了个客栈,沐浴更衣收拾利落,这才准备饱餐一顿。路过一家小店,老板娘亲自出来拉客,热情的将几人请进店内,没等点菜,好吃好喝就铺满了一桌子。 众人都惊讶不已,谨慎如修正容璇玑等甚至不敢动筷。只有雪千影仿佛回家一般,一手端起饭碗,一手拿着筷子,指着桌上一碗红烧肉:“你们快尝尝,这红烧肉做得颇得几分婉婉的真传呢。” 说着,又夹了一口笋丝,点头夸赞道:“酸甜爽口,好吃。” 众人见她如此更是不解。老板娘又亲自过来填了一壶酒,雪千影推辞道:“待会儿要见长辈,不好饮酒,有茶水拿来一些。” 老板娘连声应下,又亲自给换了茶水过来。 “难不成,你们认识?”聪慧如容璇玑终于反应过来,听她这么一说,莫雪歌等人也恍然大悟。 莲芙更轻声的问师姐:“是隐娘吗?多年不见,出落得我都没认出来!” 雪千影点点头,将满口的食物咽下,这才开口:“我也是进了店才认出她的。不过可能她一早就把我认出来了。” 听她亲口承认认识这老板娘,几人这才放心,纷纷拿起了筷子,藏了一下桌子上的菜,便大呼好吃。就连一向饮食清淡、被雪千影打趣说是吃兔子食的修正,都连着吃了好几块红烧肉。更不要说旁人了。 一桌好菜很快一扫而空,若不是各自还记得身份,怕是要连盘子都舔光了。容璇玑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被撑得圆圆的肚子,还舔着嘴唇,不住口的夸赞:“好吃,真是太好吃了。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说完,还打了个嗝。 “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莫雪歌轻轻推了她一把,却听见修正也打了个嗝,弄得她哭笑不得。 “阿正多久没吃过饱饭了?”容璇玑笑道。 修正用手拄着下巴,支撑起因为吃饱而感到困倦的头,含糊的说道:“脑满肠肥出纨绔,半饥半饱好读书。” “这都是哪来的歪理邪说?”一桌子的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嗝——我爹。”修正又打了一个嗝。 几人说笑着,老板娘又过来给大家添了茶水。雪千影拉住她,笑着问:“来娘在后厨忙活呢?” 叫做隐娘的老板娘点了点头:“阿娘负责做饭菜,这样不用见人,她也自在些。我就在前面忙活。店不算大,不用雇人倒也忙得过来。” 雪千影点点头,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隐娘看着一众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有些局促,但也还是大大方方的跟大家说话。 “你们家以前就是在康州开店的吗?怎么会认识她的?”莫雪蝶指着雪千影,“难不成是雪姐姐出门吃饭忘了带钱,不打不相识?” 听到以前二字,隐娘的眸色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我们家本来不在康州,是这两年才搬来的。当年恩……雪姑娘路过我家借宿,所以有了这么一段渊源。后来她吃好了我娘做的饭菜,就建议我们出来开店,还给了我们本钱。” 几人都觉得“雪姑娘”这个叫法有些新鲜。容璇玑猜到雪千影并没有对隐娘一家亮明自己的仙修身份,不然隐娘不会将民间女子的寻常称呼用在堂堂无常元君身上。 甚至,这位隐娘可能根本不知道无常元君是个什么人物。想到这里,容璇玑偷偷地笑了一下。 “这边的生意好吗?可有什么人欺压商户?”这里还是康州地界,相比隐娘一家的来历,莫雪歌更关心这里的民生。 “生意很好做,来来往往都是去药王谷找老神仙求医问药的,大富大贵的人家有,赤贫如洗的也很常见,大家来这边村子里就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个地儿住,倒也都客气得很。偶尔遇见几个身怀绝症悲极而怒的,打砸店铺的事儿倒也出过,但都有商会出面料理,也很公道。” 想了想,隐娘又补充道:“商会里的人,能跟药王谷的弟子说上话,所以无论是前来求治的,还是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对他们都很尊重——哦,不是怕他们会在药王谷弟子面前说坏话的那种尊重,而是因为药王谷里都是好人,他们乐意来往的也一定都是好人。”说着,隐娘一笑,“你看我这颠三倒四的,也不知道把话说清楚没有。” 不管她说没说清楚,但莫雪歌都已经听明白了。这里是效法古时乡贤之治,再加上药王谷声名上的约束,形成了一套融洽的自治体系。 莫雪歌曾经想过要给这里派驻一个莫氏的寮署,但经过九平一事,莫雪歌发现了寮署制度中的不足,再加上亲眼所见,村子里的百姓都过得其乐融融,也让她暂时放下了设置寮署的念头。 不过,莫雪歌又想,大世家治理一州之地,中小世家分散附庸,治理一城或是一镇,鞭长莫及之地,大多是依靠设立寮署,管理当地的经济民生,监督中小世家,权力很大。莫氏的九平不会是第一个出事的寮署,更不会是最后一个。可为什么没有人发觉寮署制度的弊端? 还是说明明发现了弊端,却因为没有更好的法子取代寮署,所以装聋作哑? 莫雪歌将此事默默记在心里,准备找机会与容璇玑和雪千影议论。必要时,她还想传信给夜小楼,听听他的看法。毕竟在她眼中,夜九、茕茕和她都一样,虽然背负着世家桎梏,但更多了几分锐意开拓的无畏。 “这位姑娘?”隐娘看着出神的莫雪歌,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怯怯地唤了一声,又看向雪千影。 “她合计自家事儿呢,与你无关。”雪千影笑着安慰道。 隐娘这才重新露出笑脸。 “那些人,后来又来找过你们麻烦吗?”莲芙纠结再三,还是开口问道。 隐娘双眸低垂,好看的长睫毛扇了扇,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和阿娘搬到这里来了。再说,当初雪姑娘警告了他们,想来也不敢再来欺负我们母女。” “你方才说这里的商会极有担当,回头我拜托药王谷的熟人跟他们通通关系,多多关照你们一些。我行踪不定,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修正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半杯茶水差点撒在新换的衣服上。修正心说药王谷的熟人可不就是我么?看你这圈子绕的,你这是欺负我没有眼睛不能瞪你不能翻白眼么? 莫雪蝶和容璇玑听了这话,对视一眼,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隐娘听雪千影这么说连忙摆手,吞吞吐吐老半天,这才把话说明白:她们母女能够活下去有口饭吃很感念雪千影的恩德。但也不想因为需要被照顾,而将过去的事情传扬开来。况且,她们母女现在自力更生,也不需要太多的照顾。 这番话说得修正有些好奇了,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对着隐娘颔首为礼:“姑娘,虽说萍水相逢有些唐突,但听你方才的话,是家中遭遇了什么变故?在下不才,正是雪姑娘口中的药王谷弟子,若是你家中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你。” 隐娘循声看向修正,呀了一声。方才将他们迎进来的时候,见他们都跟着雪千影,还以为都是女孩子,故而无论是雪千影拉她坐下,还是几人说话,她虽然局促但也没有不自在。可突然听见声音,知道了这个长得好看却蒙着眼睛的人,竟然是个男子,而且竟然还是药王谷的人。隐娘俏脸一红,连忙站起身来,但又想到了什么,只是退了两步,看向雪千影。 第八十五章 隐娘 修正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身来,同样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拉了拉隐娘的衣襟,似是安抚,又像是解释:“没事没事。” 隐娘脸上的不安慢慢散开,对修正施礼道:“只是突然想到了家乡的习俗,先生勿怪。” “隐娘家乡有七岁不同席的规矩。”雪千影叹了口气。算一算隐娘母女离开故里也有四五年了,乡音都改了,但成长经历中的点点滴滴,还是深入骨髓,在不经意间道出人的来处。 “什么是七岁不同席?”莫雪蝶好奇的问道。 “七岁不同席,就是不论男女,年满七岁之后,除了生身父母,不能与异性同席而坐。哪怕是亲兄弟姐妹也不行。直至成婚之后,嫁人或是娶妻,在夫家或是回门,也都只能与同性同席。”莲芙解释道。 更有甚者,没成婚的女孩子,跟除了父亲之外的男子说话,只能靠人传话。 听懂了莲芙的话,在座几人都很诧异,尤其是修正,他自诩走遍天下,可真的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当即再次向隐娘致歉。 隐娘却有些不好意思,看向雪千影:“我明明离开了那里,明明做生意抛头露面的,可总是下意识就……” 修正却安慰她:“有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很多人连乡音都一生难改,更何况这种深入骨髓的礼仪细节呢。” “这哪里是什么礼仪,分明就是绑架,是圈禁。”莲芙在一边不满的说道。 隐娘抿嘴一笑:“莲姑娘的性子还是那么直率可爱。我只学你半分,料理这小店就游刃有余啦。” “听这姑娘谈吐,还真不像闭塞乡野出来的姑娘呢。”莫雪蝶看向容璇玑,容璇玑也点头称是。 莲芙嘚瑟地仰起头:“你们不要看不起人,隐娘识文断字,又读过很多诗词文章——可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而且隐娘极为聪慧,只学了半年,便出落成了现在这样子。”雪千影笑着替师妹补充。 容璇玑和莫雪蝶听了大为惊讶,只学半年便有如此成绩,隐娘的聪慧可见一斑。容璇玑心思更细,心想,看隐娘的年纪跟莲芙不相上下,她们是何时相识的,为何要莲芙教她,难不成隐娘幼年时没读过书进过学? “是莲姑娘谬赞了。我不过是会记账,会说几句文绉绉的场面话罢了。哪有她夸的那么好?”隐娘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转身说要给众人添茶,跑开了。 见人走了,容璇玑便将方才的疑问问出口。修正也好奇这位隐娘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雪千影端起几乎已经凉透了的茶,抿了一口,似乎不愿开口。莲芙看着师姐,仿佛是怕触她霉头,也没说话。 “你想说话没人拦着你。”雪千影看着师妹的样子忍俊不禁,一脸的宠溺,“只是等咱们离了这里再说吧,免得被隐娘和她阿娘听见,少不得勾起伤心事。” 莲芙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对容璇玑道:“阿正说,进山谷之后还要走好长一段路,那时候我再讲给你们听。” 话音刚落,隐娘提着热水回来,身后该跟着一个带着围笠遮着脸的女子,身形与隐娘很是相似,只是看身量略宽上一些,握在身前的手也很粗糙,一看就是时常劳作的人,也有些年纪了。 雪千影和莲芙看见隐娘身后的人,都站起身来。其他人不明所以,也跟着站了起来。 “阿娘听说雪姑娘和莲姑娘来了,一定要亲自过来问候一下。”隐娘笑呵呵的给大家添了热水。她身后的女子朝着雪千影和莲芙福了福,却没有说话。 倒是莲芙蹦蹦跳跳的来到女子身边,搀着她的胳膊:“大娘,今天的红烧肉很好吃。” 女子点了点头,仿佛是笑了一下,但还是没出声。 修正见状,判断是这位大娘的嗓子出了问题,便跃跃欲试,连忙上前说道:“大娘,我是药王谷的弟子,也是雪姑娘的朋友,我给您看看嗓子吧。” 大娘有些推脱,但也不想拂人好意,就伸出了胳膊。修正使出悬丝诊脉的功夫,隐娘看了忍不住惊呼一声:“果然是药王谷的先生,真是失敬了。” 修正诊了脉,眉间渐渐聚起怒意,隐娘见了有些害怕,她的恐惧也影响了大娘,母女俩躲在莲芙身后。 莫雪蝶见状,连忙拉住修正的袖子:“正哥哥,你吓着她们啦。” 修正长出一口气,对着母女抱了抱拳,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独自出去了。 几人见修正失态,都充满了疑问,看向雪千影,雪千影微微摆手,示意离开之后再说。之后和莲芙好声安慰了母女俩,好半天才安抚住了她们的情绪。 又坐下喝了杯热茶,雪千影等人决定告辞。莲芙悄悄塞给隐娘很多钱,隐娘自然不想要,告诉莲芙小店现在有些收入,母女俩的生活并不辛苦。但莲芙说这里面是她和师姐对大娘的心意,教她在后厨雇个人手,免得大娘一把年纪还要如此操劳。 隐娘争不过她,只能收下了。 出了小店,几个女孩子看见修正坐在路边,一个人生着闷气,就都围过去,想要说什么,修正“看”见不远处隐娘正在目送他们,便没有多说,带着众人出了村子,赶往与师兄约定的接应地点。 走了一段路,总算到了没人的地方,修正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很少见你这样失态,到底是怎么了?”莫雪歌问道。 修正转身看向雪千影和莲芙:“你们先说说,这位大娘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我行医多年,自诩什么样的意外、病症都见过,这还是第一次见人嗓子被炭火活活烫哑的!” 莫雪蝶听了,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那得多疼啊!”说着,精致的五官挤到一起,似乎对那种痛苦感同身受。 莫雪歌和容璇玑也非常惊讶地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不想开口,看了莲芙一眼,莲芙想了想:“这事儿大概是五年前。我刚悟道,就缠着师姐带我出来玩。没想到我高估了自己的灵海,御剑半途便灵力不支,差点从天上掉下来。还好有师姐在。”莲芙倒也不为自己过往羞愧,继续说道。 雪千影出门在外经验丰富,带着莲芙各自收了仙器,查看师妹并没有受伤之后,这才放心。落地的地方是荒郊野外,雪千影辨别了一下方位,带着师妹就近寻找能够投宿的村镇。走出两三里地,就看见一户猎户人家,孤悬在一座村庄之外。 雪千影上前搭话。猎户上山了不在家,家中只有老人和孩子。一个老翁亲自带着她们往村里去。 路上谈话得知,这村子大多数人家都姓孔,祖上也是很光彩的大户,为了躲避仇家,这才避居到这穷乡僻壤。不过故土虽离但门风还在,村里无论务农还是打猎,无论老少,都各个识文断字,是知书达礼的礼仪之乡。 “这户人家女人叫来娘,做饭的手艺不错,人也很踏实。你们放心住嘛。”老翁说道。 “多谢老人家。” “诶,客气啥嘛。”老翁说话带着些乡音,朴实又有趣,“谁还没个求人的时候。不过啊,你们两个女孩子出门做啥嘛,抛头露面的。早些回家嘛。” 这话让莲芙听了不舒服,她看了一眼师姐,但见她不动声色,自己也就按捺下想要反驳的心思,堆着笑脸,跟着老人家一路来到他口中的来娘家里。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惨叫,不多时,一个看起来年纪略小于莲芙的姑娘,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衣着并不整齐,细看身上还带着些伤。她跑出来看见老翁,连忙抹了抹眼泪,对着老翁福了一福:“七太爷,您怎么来了?” 女孩跑出来,可里面的惨叫声还在继续。雪千影和莲芙相视一眼,各自皱起了眉头。 老翁看了女孩一眼,却没有答话,而是冲着里面喊:“九小子,来客人了!” 老人家一句话,屋子里的惨叫声瞬间停止。不多时,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身后跟着个衣着简朴但却很干净的女子从屋里钻了出来。 女子脸颊红肿,一边还能清晰看见几个手指印。头发虽然抿过,但还能看出先前的散乱。 老人介绍雪千影和莲芙,说是出门办事路过这里,找人家借宿。女人听了连忙客气的让她们进屋。那男人却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女人脸上。就连老翁也跟着叹气道:“来娘,你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嘛。你家男人还没说话哩。” “谁先说话有什么要紧……”莲芙实在看不下去了。 老翁蹙眉看着莲芙,又看了看稍微年长的雪千影,摇摇头:“你这女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没有家教的嘛。” 莲芙急了,还想说什么,雪千影却冷哼一声,一角金子丢进老翁怀中:“老人家,我花钱买您不说话,行不行?” 老翁气坏了,额角的青筋蹦了蹦,开口便斥责雪千影有辱斯文。可他话还没说完,那男人一把抢过金子,贼溜溜的眼睛在雪千影和莲芙脸上身上扫了即便,转身对自家女人又是踹了一脚:“还不快滚去烧水做饭招呼客人!” “你要是再敢动粗,就把金子还给我。”雪千影冷声道。 男人笑着打量了雪千影一眼:“细皮嫩肉的,还没成婚嘛。等你成婚了就知道了嘛,这打是亲,骂是爱嘛。” 雪千影瞪着男人,稍稍释放出灵力威压,那男人不过是凡人,如何扛得住,几个呼吸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自己却还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甚至还以为是刚才打媳妇累着了。 雪千影这才稍稍解气,也不再理他,拉过先前跑出来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伤到哪里了?我身上带着伤药,走,让芙妹给你看看。” “我叫隐娘。”小姑娘怯生生的看了一眼雪千影,又看向那男人。 没等那男人再说话,老翁便开口道:“隐娘,快带客人去屋子里看看,好生照顾,不要怠慢了嘛。” 隐娘应了声是,带着雪千影和莲芙进了屋子。 第八十六章 恶毒 莲芙跟着隐娘进了屋子。雪千影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这户人家的院子,小院打扫得整洁干净,几间矮房虽然不够气派,但看起来也有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看着雪千影和莲芙跟着隐娘走了,那老翁拉着男人,小声嘱咐:“这两个都是女孩子嘛,还没成家,长得也好。你好生招待,两个都能留下最好,能留下一个也不赖。你还莫得儿子嘛,总要有人给你生的嘛。” 雪千影刚好听见,突然在屋子前站定了脚步,回头眯着眼睛看向他们。非生死关头,仙修不能对凡人动手,哪怕是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也只能召集公审,还要依照《六律》和本州律法以及当地风俗,否则不能随便处置凡人。 这虽然是约束仙修不要自恃修为和武力滥杀无辜。但雪千影现在很想一巴掌一个,拍死这一老一小。 没等她伸出巴掌,就听见莲芙惊叫一声。雪千影连忙收敛心神跟进屋子查看,隐娘见有人进来,连忙放下了袖子。 “师姐,你快来看!”莲芙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听出惊讶和愤怒,“你看隐娘身上,被打得几乎没一块好地方!” 雪千影凑近了,轻轻撸起女孩的袖子,好好的一条手臂,几乎看不见皮肤原本的颜色,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抽打过的痕迹。靠近手肘的位置,还有两条深深的伤口,皮肤翻卷着,露着黑黢黢的血肉。 雪千影咬着牙不让自己骂出声来,淡火气早已压抑不住,周身的气势也随之一变,把莲芙给吓了一大跳。 “师姐,你别动怒……”莲芙小声劝道,“要不我们带她走吧。这样下去,是要被打死的。” “这是谁打的?”雪千影咬牙切齿的问道。 “是我父亲。”隐娘再次放下袖子,低着头答道。 “刚才那位大娘是你母亲?”雪千影又问。 隐娘点了点头。 “她身上的伤更重,是吗?”雪千影追问。莲芙不解的看着雪千影,她不太明白师姐为什么会这么问。但眼见隐娘点了点头,莲芙气愤的说道:“我去打他一顿给你们出气!” “别……”隐娘拉住莲芙,连连摇头,“姑娘你别去嘛。你打他一顿容易。可等你们走了,就……” 莲芙突然明白了。听之前老翁那番话,来这户人家借宿的人应该也有过不少。他们应该或多或少见到了这对母女挨打的情境。少不得也有人为她们出过头,但结果却如隐娘自己所说,那男人受了教训,却愈发变本加厉,更加恶毒地对待她们母女。 恶毒,是彼时莲芙能够想象到的形容一个坏人最严重的形容词了。 “师姐,我们带她们母女走吧。”莲芙再次提议,“咱们不能带凡人御剑,我这有迷药,迷晕了那男人,咱们连夜走,他们追不上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她们母女没有谋生的本事,难不成要将人带回莲氏做仆役吗?那这人救得又有什么意思? 再说,雪千影又对师妹道,她们母女明明没有错,凭什么被迫背井离乡?真要替她们出头,也该是料理了那男人才是。 莲芙觉得师姐说得有道理,可要怎么做呢? 隐娘听了更是摇摇头,她和阿娘不能拖累好心人。 莲芙正跟隐娘拉扯,隐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住雪千影和莲芙的衣袖:“你们快走嘛,那边有后门,你们现在就走,不要回来嘛。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嘛。” 雪千影和莲芙不解地看着隐娘。 隐娘纠结了半天,这才解释,原来那老翁会将她们带到隐娘家投宿,就因为她们是两个女孩子。 “两个女孩子有什么问题吗?”莲芙不能理解。 隐娘道:“阿娘就是因为只生了我这个闺女没生下儿子嘛,才会被爹爹毒打的。我也是。我们这个村子里,没有儿子的人家是抬不起头的嘛。” “那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莲芙还是不明白。 但雪千影之前听了老翁对男人说的话,已经猜到了:“所以,那老翁将我们引来这里,是希望我们能给你父亲生儿子?”雪千影面带冷笑。 “什么!”莲芙又惊又气,跳起老高。可有气又没有地方撒,抬手把炕桌掀了。 炕桌上的针头线脑散落开来,隐娘有些害怕,但也知道莲芙是在替她生气。 “所以你们家之前也住过投宿的姑娘家是吗?”雪千影继续追问。 隐娘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后院,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之前有个过路的姑娘,因为不愿意答应我爹爹嘛,还跟他动了手,但没成想嘛,我爹爹直接把人给打死了嘛,就埋在后院里。还有一个被爹爹给……但事后悲愤自尽,我和阿娘也把她埋在后院了。” “殴杀人命,你们村子里没人管?”莲芙怒道。 隐娘摇了摇头:“村子里没钱娶妻纳妾的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嘛,主事的爷爷太爷爷们,也只当做没看见的嘛。” “好一个识文断字、知书达礼的礼仪之乡。”雪千影紧紧的握着拳头,指节都被攥得发白了。 “你们这里家家户户的媳妇闺女都挨打吗?”莲芙见师姐已经怒火中烧,也不好再火上浇油,便拿出伤药,小心的一边给隐娘上药。一边又问道。 隐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爹爹不怎么允许我出门的嘛,说是给他丢人现眼。别人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的嘛。但这世上有不挨打的女人吗?”隐娘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莲芙。 一句话把雪千影和莲芙给问愣了。雪千影走过不少地方,知道这天下不少地方都奉行男尊女卑,也见过猪狗不如只知道打骂妻女的男人,但他们绝大多数都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明里揶揄暗里嘲讽,让人瞧不起。 这里整个村子都是这种风气,让雪千影有种无力感。 莲芙叹了口气,隐去自己仙修的身份,给隐娘讲自己的从小到大,爹娘如何相敬如宾,自己是如何被父兄宠溺。隐娘听了两眼放光,不多时眸子又黯淡下去:“莲姑娘,你不要为了安慰我,就编这么好听的故事出来嘛。没有的,这世上不会有的嘛。” 莲芙无助地看向师姐,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 “是阿娘!”隐娘跳起来,一定是阿娘又挨打了。她起身跑出去,跑到门口却又停下。雪千影她们来之前,就是因为她去给阿娘求情,爹爹连她一起打不算,对娘亲下手也更重了。 雪千影和莲芙径直跑了出去,循着声音的来源跑进了厨房。两人进了屋子,却见来娘痛苦的倒在地上,捂着喉咙呃呃的说不出话来,脸上一大片的烫伤和油渍。而那男人还在对来娘拳打脚踢。 莲芙一巴掌将男人推开,过去想要扶来娘起来,来娘依旧指着自己的嘴,痛苦万分。莲芙连忙将手指伸进来娘的嘴里,却被烫了一下。顺手拿过一双筷子,莲芙小心的从来娘的喉咙中取出异物,却发现是一块烧得火红的炭块。 莲芙吓傻了,如此恶毒行径,就是莲氏地牢里,对犯人严刑拷打也没到过这种地步。 莲芙连忙拿出乾坤袋,找出一些治疗烫伤的药膏,轻轻给来娘涂抹在脸上。可喉咙里的伤她却无能为力,只能找些清水,凝聚灵力令其冰冷,一点一点的给来娘喂下去,帮她缓解疼痛。 那男人见两个投宿的姑娘来管闲事,更为恼火,操起扫把,朝着莲芙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莲芙只顾着给来娘处理伤势,避也不避,运起灵力护体。啪的一声,扫把还没等落在莲芙身上,便被灵力震碎。 那男人又操起菜刀,想要砍杀莲芙,莲芙就等他发难,好让自己有理由一巴掌拍死他,却被雪千影挡住了。 “师姐?!”莲芙不解。 雪千影挡在莲芙身前,手轻轻一动,菜刀便飞出了男子的掌握,锵的一声落在地上。 男子后退两步,还要上前,雪千影抡圆了胳膊,却没有动用灵力,一巴掌抽在了男人的脸上。 “反了,反了你们!还敢跟男人动手,看我不打死你们!”男人被一巴掌打翻在地,挣扎了几下都没站起来,气急败坏的放着狠话。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雪千影语气平静,神色看似也如往常。可莲芙心里却知道坏了,师姐看起来越是平静,怒火越大,今天这是动大怒了,不死上几个人,怕是不能终了。 唉,还是自己身手太慢,不然把这男人直接杀了,带着母女俩逃走,反正荒山野村,追不上她们也就没事了。就算此事被家里知道,被其他世家知道,只要有隐娘母女作证,自己最多挨些小惩。自己背负杀害凡人的罪名,总好过师姐大开杀戒。 “自家婆娘,打就打了,还要问为什么?”男子依旧嘴硬。 雪千影抬手一道灵力凝成锁绳,将男子捆绑起来,叫他不能再暴起伤人——自己和莲芙倒是不怕,万一一时没留神,再伤害来娘和隐娘母女就不好了——那男人口中骂骂咧咧,莲芙听得心烦,抬手封住了男人的经脉,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隐娘远远的听见屋里没了男人的动静,这才敢走进来,见情境如此,愣在当下,半晌才缓过神来,对着雪千影和莲芙跪地磕头:“你们是神仙嘛,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嘛,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雪千影指着那男人,又看了看隐娘:“你们家这么大的动静,街坊四邻都没有反应?” “都习惯了嘛。”隐娘道,“邻居家也时常有惨叫传来,爹爹也不会出去的嘛。有时候还会因为这个把娘亲薅起来打一顿,看看谁的惨叫声更大……” 隐娘一番话,雪千影都气乐了,她指着那男人,对隐娘道:“你去,去将你们村子里管事的长辈都请来。就说有仙修路过于此,想要行侠仗义,主持个公道。” 第八十七章 家事 雪千影怕隐娘独自外出再出事端,便要莲芙跟着她一起去。莲芙找了些稻草让来娘靠得舒服些,又给了师姐一个你放心我保证不惹事的眼神,就跟着隐娘去了。 约么小半个时辰,隐娘和莲芙才带着一群老老少少回到家中。一大群人鱼贯而入,小小的院子瞬间变得挤挤挨挨。 而莲芙则气鼓鼓的站在雪千影身后。雪千影知道她这一趟肯定收受了委屈,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告诉她师姐一定会替她出气的。 这下反而换成了莲芙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师姐把人都叫来干嘛,万一师姐压不住火气,把这些人都屠了,自己该怎么在爹娘那里帮她求情呢? “君子远庖厨。”一个年纪看起来最长、被隐娘称作太爷爷的老翁,撵着胡子站在院子当中,对身边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老妇人说道。老妇人又将原话传给了雪千影,总之,几个得一群男人们,说什么也不肯进厨房。 “这找人传话是什么风俗?”莲芙不解,问隐娘。 “你们还没出嫁成婚嘛,不能与父亲以外的男子直接说话,要由上了年纪的阿婆传话才行的嘛。如果你们成婚了,就需要你们的丈夫从中传话了嘛。”隐娘小声说道,“与外面男子说过话,便是不守妇道的嘛,轻则婆家退婚,重则是要被沉潭的嘛。” 莲芙听得直皱眉,这都是什么狗屁规矩? 莲芙正要发作,却听得雪千影冷笑一声:“君子远庖厨,说得是既为君子,要远离杀生之地,恪守仁爱之责,使慈悲之心不受沾染。你们一群人,只敢对弱小女子动手,见死不救,见弱不怜,甚至横加放纵,算是什么君子?这世间的真小人见了你们,也要唾你们一脸!” 老翁气急,颤抖的手指着雪千影半天没说出话来。雪千影却抱拳行礼道:“在下长州莲氏雪千影,仙号无常元君,见过各位长辈。”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一听仙号二字,看向雪千影的目光瞬间在不屑里掺了几分畏惧。荒山野村,孤陋寡闻,但他们是读过书的人,哪怕不知道长州莲氏,却也明白仙号二字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元君是个什么身份。 “既然是元君盛情相邀,我等自然欣然领命。”先前还气急败坏的老翁,此刻换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不疾不徐的说道。 而那老妇人还是面无表情的又对雪千影重复了一遍。 几个年轻人受了吩咐,先进了厨房,布置了座位,而后各自搀扶老人家进来,其中还有今日引雪千影莲芙来此投宿的老翁。那老翁进来一看厨房里的情形,不禁皱起了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位太爷爷给打断了。 “老朽是这里的村长,”太爷爷捻髯道,“不知这里发生了何种事端,竟然令元君如此兴师动众,召集我等至此商谈?”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心说谁要与你商谈?但开口还算客气:“既然老人家发问,在下便开门见山。这户女主人,名叫来娘,生有一女,唤做隐娘,母女二人时常挨打,这件事,老人家可知道?” 雪千影此话一出,七八个坐着的老人,连同一众站着的青壮,全都愣在当场。脸上的神情仿佛清晰的写着两个字:就这? 负责传话的老妇人也有些惊讶,她想要开口,却没敢出声,而是犹豫着看了看村长。 过了好半天,那些男人终于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吵了起来,声音震得莲芙直皱眉。 若非这些都是凡人,莲芙真想释放出灵力威压,让他们闭嘴。 “咚咚!”老村长的拐杖在地上敲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看向雪千影,“此乃家事,老朽知情,却也不好插手?” “家事?!”这回轮到雪千影和莲芙怔住了。 “人都快被打死了,这还叫家事?”莲芙跳了出来,指着靠在灶台边上的来娘满脸的烫伤,又拽着隐娘,露出她满是伤痕没有一块好皮肤的胳膊,“把人打成这样,在你们眼里,就是家事?” 那老村长的语气还是不疾不徐:“确实打得重了些。但是否是家事,不能因轻重论。男人在外辛苦劳作,养活一家老小,女人若不体贴,自然是过错。来娘母女挨打,总归有她们挨打的缘由。元君不能不问是非,便无端发难啊!” 莲芙气得想要拔剑了。雪千影示意她不要冲动,自己看着老村长,面无表情地说道:“缘由?因为没生出儿子就要挨打,天底下哪有这样荒唐的缘由?” 仿佛是被荒唐二字刺痛了神经,一屋子男子又沸议起来,若不是碍于雪千影的身份,怕是就要冲上来揍她了。 老村长皱着眉,在自家后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着雪千影:“传宗接代乃是女子之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怎么到了元君嘴里,就变成了荒唐?”说着,又摇了摇头,“若我孔氏来日还有再度发迹之日,定要禀明各大世家,不要教女子修习,不然仗着一点修为,连三从四德天地人伦都不顾了!” “师姐!”莲芙实在气不过,也不顾不上后果,凑到雪千影身边,低声道,“你今日就是出手把他们全都杀光了我也不拦着你!爹爹那里,我去替你跪祠堂!” 雪千影按了按莲芙的肩膀:“杀人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你看,我们再说来娘母女挨打的时候,在村长说女子传宗接代为第一要紧的时候,就连那传话的老妇也当成是理所当然。就算我们把满村的男人都杀光了,女子也还是会照样压迫女子的。” “老伥鬼!”莲芙很生气,骂得很大声。 雪千影眼角瞥过那传话的老妇人,她对莲芙的骂声竟然还有一丝丝的反应。 不过仿佛不是震怒,而是在寻思伥鬼是个什么意思。 雪千影安抚住莲芙,转身看向老村长:“所以,依村长所说,来娘母女挨打,是事出有因,有情可原了?” 在座的几个老者都点了点头。身后的男人们也都跟着口中称是。 雪千影心中一冷,脸上突然露出笑意:“好。村长既然这么说,你们孔村的风俗如此,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我不管之前她们母女挨打的事儿。但今日,来娘母女遭难我们借宿脱不开干系。老人家也知道,仙修游历,最忌欠下人情。可现在来娘的嗓子被炭火毁了,说不出话。她男人喝醉了,话也不可信。这样,我懂一门仙术,可以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 说着,雪千影抬手摄来地上的菜刀,托在手中,灵光闪现,施展出溯回术。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原来,那男人找出了一些迷药,要来娘下在饭菜之中,好迷晕了雪千影莲芙二人趁机下手,想着污了她们的清白便能强行将两人留下做妾,来日好为自己生下子嗣。可没想到来娘不肯,男人便对来娘一通毒打。来娘只是还了有几句嘴,男人便将烧红的炭火塞进了她的喉咙里,还将锅里的热油泼在了来娘的脸上。 “这……”老村长看了事情的经过,叹了口气,“九小子此举确实不妥。可元君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他也算是得了教训。” “师姐只抽了他一个巴掌,怎么就叫打了?不过是把他捆在那里束缚片刻,怎么就叫罚了?”莲芙气得再次冲了上来,指着老村长,“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要是没有你们包庇,他敢这么做!说,你们之前祸害过多少女子?” 老村长斜了莲芙一眼,又看向雪千影,继续说道:“一巴掌也是打,不论如何,元君总归是动手了。但来娘顶撞丈夫,有悖纲常,九小子下手虽重,但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来娘始终没有诞育子嗣,九小子没有休妻,反而给她一口饭吃,也算是仁至义尽,元君就不要借题发挥了吧?” 雪千影一掌挥出,厨房的后墙瞬间倒塌。轰隆一声砖石激起尘土飞扬,也震得众人一惊。年轻的男人们纷纷向后退了两步,方才大声议论的此刻也被吓得不敢在出声——这个白衣女子看起来还能讲通道理,没有穿雪青色裙子的那般刁蛮任性,可出手却毫不含糊。万一这一巴掌直接拍在人身上,他们可扛不住。 雪千影收了掌风,看了看厨房后面的一小片院子,突然指了指其中一个地方。莲芙连忙跑过去,跟自己的佩剑无垢轻声道了句对不住,就以剑鞘当铲子,挖了起来。不多时,便挖出了两具尸骸。尸骸腐化,辨认不清,但身上的衣裙还在,能看得出都是女子。 雪千影抬手扯下两块衣襟,再次施展溯回术,女子借宿,这家男子欲行不轨,女子不从,被男人殴杀。另一个被男子奸污,而后诉告无门,碰壁自绝,过往种种再次呈现在众人眼前。 “既然在你们眼中,打杀自家妻女无罪,那么人命关天,轻伤赔,重伤罚,致残者刑,伤人命死。此乃仙尊所定《六律》。老村长又有什么话说?”雪千影负手看向老村长。 “没有苦主首告,元君又怎能以律法处之?”先前为雪千影和莲芙引路的老翁,站出来辩白。竟然还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好一个识文断字、知书达礼的礼仪之乡。”雪千影冷笑一声。 莲芙感到紧张,又感到兴奋:师姐终于要收拾这帮畜生了! 第八十八章 反了 老村长听到雪千影的话,不顾老妇人传话,直接跳起来吼道:“元君这么说,是在羞辱我孔村先人!” 雪千影笑意更浓,可这笑容落在那男人们的眼中,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且要不是莫名有些腿软,他们真想拔腿就跑啊。 “先人?列祖列宗泉下有知,若是知道有你们这般铁石心肠又狗屁不通的后人,怕是要羞得再死一次了!” “你……”老村长气得胡子直翘,“有辱斯文,有悖伦常,你个不肖女子,竟然敢……” 雪千影挥出一掌,只用了很微少的一点灵力,但掌风呼啸,将地上摆着的椅子全都掀翻了。一众老人家起身不及,尽数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而他们身后的青壮们,却是实打实地挨了一掌,少数几个跪在地上起不来,大多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得一片鬼哭狼嚎。 小小的厨房里,还站着的,除了雪千影莲芙姐妹,就只剩下隐娘和那个传话的老妇人了。 “哟,还真是被自家女人们伺候得细皮嫩肉弱不禁风啊。”雪千影笑看一地的男人,“现在知道挨打的疼了?” “你,反了,反了!元君不要仗着身份修为就在这里胡作非为,我孔村也是有传承的!也是能跟世家说上话的!”老村长也不顾是否有人传话,对着雪千影咆哮。 “世家?哪一家呀?”莲芙看他们挨打就觉得痛快,笑嘻嘻的凑上来,“我告诉你,别说什么不入流的小世家,就是当世十大世家,见了我师姐,也要奉若贵宾,别说打你们一顿出气,就是将你们尽数砍杀,也没有哪个世家敢说我师姐一个不字?” “男尊女卑,乃是阴阳调和,理应如此!”老村长坐在地上,起也起不来,躺也躺不下,便半撑着身子,对雪千影吼道,“你等不尊天道,不应人伦,当被人神共弃,天诛地灭!” “好。老人家既然说天道,说人伦,我便与你论一论什么叫做天道人伦!”雪千影背过身去,拉了一把尚且完好的椅子,自己坐了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俯看满地的人。 能好声好气的跟他们说这么久的话,莲芙觉得师姐这些年在外游历,本事见长,脾气也是见好——自然,也可能是腌臜事见得多了。 “天生万物,万物平等。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更应如是。小至草木蝼蚁,大到山川风物,一花一叶,一生一灵,皆为性命,为君子者,皆应爱之惜之,不可轻毁,不可轻弃。” 雪千影摇头晃脑竟然背了一段仙尊所着的《君子意》。她说完这段话,睁开眼睛,微微俯身,看着老村长,看着七躺八歪一地的男人:“你们自称礼仪之乡。《君子意》是入门的学问,你们都可曾读过?” 打是打不过,但提到学问二字,一群男人自认苦读圣贤之书,竟然都硬气起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趴在地上,指着雪千影道:“此乃仙尊创世之时,为劝道世人向善向学所着。你个贱婢,也敢口称《君子意》!男尊女卑,天道如此。女子不可识文断字,不可听圣人之言,你偷偷识得几个字,就在这此大放厥词,玷污学问,有辱仙尊之言!” “女子为何不能读书?”雪千影笑着反问。 “当然是因为女子本贱,不配读书!在我们家,但凡女子碰过的书,都要烧掉。偷看书的贱婢也要乱棍打死。今日元君如此颠倒人伦,羞辱我等,世家之堕,可见一斑,牝鸡司晨,乱世之相!”那男子高声喊着,头上脖子上的青筋都跟着蹦了蹦。 “女子碰过的书都要烧掉?”雪千影盯着后来说话的男子,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同时释放出灵力威压,那男子抗不过,趴在地上起不来,额角豆大的冷汗滚落在地。 “那你身上的衣袍穿戴,一针一线,都是哪来的?难道不是出自女子的操劳?”雪千影低着头看着说不出话的男子,“既然是出自女子之手,照你所说说,应该如何处置?”说着,雪千影手中聚起一团灵力,砸向男子,同时收了威压。男子身上瞬间起火,就地滚了几滚,火才熄灭。火并没有造成多大的烧伤,只是将他的衣袍烧去,露出大片大片的白嫩皮肤。 “看年纪你已经成婚了吧?这头发可是妻子亲手梳理?既然女子碰过了,那便烧了吧——须知女子本贱,公子大好头颅,怎么能被贱人触碰?”说着,又是一团灵力脱手,男子的头发瞬间被烧光了。 “公子日常沐浴,可是妻子经手?女子本贱,公子千金之体,既然被碰触了,不如也将这七尺身躯,烧了干净吧?”雪千影手中再次聚起灵力,那男子吓得涕泪横流。就连其他男子也都跟着连连后退,拼命想要逃离这个魔女的折磨,甚至都顾不上告饶。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雪千影俯瞰着懦弱自私又冷血无情的男人们,步步紧逼,“你们没有哪个是男人生出来的吧?既然都是女子所生,那天生也就打上了卑贱的烙印,活着愧对天下,还是都去死吧!” “元君不可!”引路的老翁尖叫道,“我们不曾害过元君。既然不曾关乎生死,元君不能对我等凡人动手打杀!” 雪千影收了手中的灵力,看了一眼那老翁:“老人家,你的账,我们待会儿再算。”说着,目光又扫过众人。有了前车之鉴,现下终于无人再敢与雪千影耍横,各个目光躲闪,闭口不言。 “一个个还敢自称是读书人?仙尊教你们万物平等,你们可曾遵守?仙尊教你们好生之德,教你们怜惜性命,你们呢?对待自家女子,尚且动辄打骂,难道女子不是人,女子的性命不是性命?你们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地的男人不敢辩驳,只能听凭雪千影说教。但雪千影说了几句便不再继续,她心里明白,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甚至自己离开之后,这些假道学伪君子还会变本加厉的难为那些本就苦命的女子。 雪千影叹了口气,又看向引路的老翁,指向被绑缚在角落里的男人,“他今日妄图谋害我姐妹,我就算杀了他,世家之间也没有话说。而你,”雪千影看向老翁,“教唆伤人者同罪。” 老翁略略吃惊。雪千影却看着他笑道:“老人家,我可是仙修啊,你们说的那几句悄悄话,哪里能瞒得过我呢?” 老翁瞳孔紧缩,突然挣扎着高喊:“村长救我,同宗救我!这样的事儿你们谁没干过,你们现在见死不救,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 雪千影哈哈一笑,看向了老村长:“你们连自家妻女的性命都不肯怜惜,一个同宗而已,舍弃与否根本不需要多做考虑吧?村长,今日我闹够了,也闹累了。其他的事情我不追究,”说着,雪千影一摆手,制止住想要插嘴的莲芙,继续说道,“他们想要害我,我便找他们报仇,与你,与整个村子都毫无关系。只要老人家默认不开口,我就放过你们。如何?” 老村长想都没想,点头答应了。 引路老翁破口大骂,开始还很斯文,慢慢就全都变成污言碎语,什么猪狗爷娘全都骂出来了。他骂村长,骂同宗,甚至把身后一众年轻后生也都骂进去了。可惜无济于事。生死关头,没人愿意拼自己的命去可怜同情别人。雪千影听得笑了笑,也不管他,任他去骂,自己则走到来娘母女身边。 “我可以带你们远离这里,也可以威胁他们不再纠缠你们母女。可是,到了外面,你们能不能活下去,这是其一。有没有离了男人独自存活下去的勇气,这是其二。” 来娘发出呜呜几声呜咽。隐娘想了想,看了看一边的莲芙,坚定地跪在地上,对着雪千影行了大礼:“雪姑娘,今日谢谢你嘛。我想带着娘亲离开这里。我能做很多事,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力气我也有的嘛,我不怕吃苦,我能养活阿娘,活下去没问题的嘛。阿娘?” 隐娘看着她重伤的母亲,来娘用力地点了点头,挣扎着拉过女儿的手,满眼渴求的看着雪千影。 “好。”雪千影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老村长。 可好不容易爬起来坐在地上的老村长却摇了摇头,勉力抬手指着角落里被绑缚着的男人,“女嫁从夫。她丈夫还在呢,就算是休妻,也只能把人送回娘家,不能让你带走。” “那要是丈夫死了呢?”雪千影声音瞬间冰冷,老村长打了个寒颤。 “夫死从子。她没儿子,还是只能回娘家。或死或卖。都由父兄做主。元君即便是怜悯她们母女,也始终是外人。”老村长抬头看着雪千影,眼神竟然还挺真诚的。 “元君,你听我一句劝。”一直负责传话从未独立开口的老妇人突然说道,“你方才那番话老婆子我听懂了。可孔村风俗传承数百年,移风易俗不是一朝一夕。今日九小子受七阿翁唆使伤你未成,你将两人教训一顿已经算是报仇,不好再多发难,若真是伤人性命,传扬出去……老婆子我懂得不多,但你们仙修不是最在意名声的吗?” 老妇人说得恳切,雪千影却摇摇头。名声她并不在意,对杀人也没什么兴趣,但来娘母女,她今日必须得名正言顺地带走。 一直以来的信仰突然崩塌,这对来娘母女来说并不是好事。雪千影为了她们以后能够安身立命着想,需要一个缓冲。 “多谢老人家提醒。”但老妇人终归是好意,雪千影抱拳行礼,表示自己领情。 老妇人始终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老婆子我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记性好。元君今日所说的话,我一字不差都记下了,会讲给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们听一听。这里面的是非对错,老婆子不太懂,但想来他们当中,有一两个能懂的,也算是老婆子我功德一件。” “你敢!”老村长和老妇人的男人一起叫道。 老妇人回头看向两人,冷笑一声:“敢不敢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大不了打我一顿,你们平日里打我还少么?有本事你们打死我呀!” “老人家大义,请受晚辈一礼!”雪千影对一揖到底。纵使老妇人此举是赌气,有被压抑数十年终得反击的快意,甚至还有报复的意味。但对雪千影来说,那些话本就是说给她听的,她听到了,想了,记住了,甚至还会传扬出去,就不算枉费她的口舌。 语言是种子。雪千影希望自己的说教,能够在这片荒蛮之地生根发芽。 雪千影的大礼看得一众男人都傻在当场——至少在他们的认知当中,是从来没有人会对女子行如此大礼的,更何况还是一位压制他们羞辱他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元君。而这一礼,也让男人们看向老妇人的目光更为复杂,原本的轻视和不屑之中,夹杂了愤怒和畏惧。 老妇人对雪千影还礼。而后,不顾躺了一地的男人,甚至也没去扶自家男人,施施然独自离开。 雪千影和莲芙相视一笑。只听得那老村长不停的小声嘟囔着:反了,反了! 第八十九章 改变 雪千影再次来到隐娘身边,对她们母女诉说了自己的为难,来娘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她呜啊呜啊了半天,眼角流下一滴泪。 “我有个办法,但是对隐娘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雪千影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匕首,拔出来,匕首寒芒闪闪,十分骇人。 “仙尊所定《六律》,第三条是:‘人命关天,轻伤赔,重伤罚,致残者刑,伤人命死。救人可免,误伤从轻。为至亲复仇免罪,辱母者杀之无罪。教唆伤人者同罪。’这辱母者杀之无罪,便是我要说的办法。” 她看向隐娘,实际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因为长期被父亲打骂,辛苦劳作又营养不良,看起来不过十二三,身量照同龄的莲芙短了不少。说实话,“辱母者杀之无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刃父亲,也实在是太过残忍。 隐娘颤颤巍巍的手接过匕首,她垂着头,咬着嘴唇,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重伤的母亲:“娘,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去过不挨打的日子!” 说着,隐娘突然站起身来,拿着匕首冲向角落里的男子。而雪千影一把把她拽了回来,匕首脱出隐娘的手,但仍旧直刺向男人。而雪千影则用自己的身形挡住了隐娘的视线。 莲芙知道是师姐注入了灵力操控了匕首。但在旁人看来,却是隐娘亲手刺杀她的父亲。 噗的一声,在场所有人都讶异地看向角落里,匕首深入男子的心口,手柄都没入大半。而男子身前渐渐绽开一朵殷红的血花。 隐娘抬头看着雪千影,雪千影却低声在她耳边道:“人是我杀的,隐娘不要看。” 隐娘感激地看着挡在她前面的大姐姐,死死地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在场众人虽然吃惊,但旁人的死活毕竟与自己无关。但老村长总要维持“公道”,他瞪着雪千影,更高呼隐娘弑父,要她沉潭偿命。 但当他听到这位蛮霸的元君搬出了“辱母者杀之无罪”这一条,顿时如释重负,表示孔村虽然偏僻,但也遵仙尊六律。宣布隐娘无罪的同时,更告诫身后的年轻人们,此事不许议论。 莲芙拿出巴掌大的一块金子,丢给老村长:“你方才说,夫死从子,来娘没有子嗣,要遣回娘家,或死或卖——喏,大小姐我把人买了,这钱就请请老村长转交给她的娘家。” 其实在雪千影问来娘母女能不能独立生活的时候,莲芙还想说,为什么不能送来娘母女返回娘家呢?毕竟亲生的女儿外孙女,总能给一口饭吃活下去。可当她听老村长说出“或死或卖”这句话的时候,她转瞬就想通了,能把女儿嫁到这样的村子,对女婿常年殴打女儿不闻不问的娘家,又有什么可回的呢?可见自己还是幼稚,差点把来娘母女再次推入火坑。 可师姐就从没这么想过。可见师姐的见识远在自己之上。莲芙心里憋着一口闷气,见识输给师姐自然不算什么,可这件事,纵然有了好的结果,她也还是不痛快。 莲芙又花钱从村民手里买了一架车,帮着隐娘把来娘扶上车。雪千影则看着那引路的老翁,此时他已经骂得口干舌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地看着角落里死去的男人,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雪千影将一道灵力打入他的经脉之中:“老人家筋骨不错,看起来或许能长命百岁。只是每日正午时分心口疼痛在所难免。希望这疼痛能时刻提醒老人家,生而为人,少做点孽。” “之后,我和师姐带着隐娘母女,走出了荒山,找了个繁华的镇子住了下来。师姐买了一个小院子,又传信给阿萱教她来救治来娘。我们在那住了半年,来娘后来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就天天烧饭给我们吃。后来,爹爹传信叫我们回去,师姐问隐娘母女想要做点什么谋生,母女俩合计想要开个小食肆,于是师姐就把院子卖了,把钱赠给了隐娘母女做本钱。然后我们就分开了,直到方才再遇见。” 莲芙终于讲完了这个故事,口干舌燥,拿出一个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大半。这才发现,几人的神情都有些奇怪。 修正坐的地方,边上不是有棵树么?那么粗的一棵树怎么说倒就倒了? 还有莫雪蝶,手里始终拿着团扇的,扇柄是什么时候断的? 而容璇玑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了帕子。 只有莫雪歌看起来最正常,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周遭也几乎没什么变化。但仿佛容璇玑莫雪蝶几人看向莫雪歌的眼神有一点不对劲。 莲芙到底聪慧,转瞬也就明白了,这几个人听了隐娘母女的故事,怕是都气疯了吧。 “换成是我,怕是那村子早就没有活人了。”容璇玑更是坦然直率。 “就是,杀了他们也算是为民除害!”一贯温和良善的莫雪蝶也难得说了狠话。 “后来那孔村如何了?”修正已经努力压抑情绪了,但声音之中还是带了一点点颤抖和希冀。 莲芙摇了摇头:“我再也没去过。”说着,看向了雪千影。 雪千影也摇了摇头,淡淡一笑。 “茕茕肯定去过了,快给我们讲一讲。”容璇玑追问道。 “除了多了两座女子的学堂,倒也没什么大的变化。”雪千影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就是外嫁的女子越来越多。但嫁过去的女子越来越少了。” “就这?”容璇玑和莫雪蝶都有些失望。 雪千影点了点头。 修正轻轻的叹了口气。 莫雪歌道:“移风易俗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女子能够读书,越来越多的女子逃离那里出去看看世面,这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至少,”她看向雪千影,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敬佩,“至少茕茕那些话没有白说,真的有人听进去了。那位老妇人也兑现了她的承诺。” “是的,我也这么想。”雪千影负手而立,看向远方的山谷。那边仿佛有人正走过来。 “那师姐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隐娘呢?”莲芙不解的看着师姐,但话一出口自己也反应过来。隐娘母女已经走了出来,家乡好或不好,都跟她们无关了。 雪千影见莲芙自己也猜到了缘由,就没再多说。 莲芙又灌了些水,又吃了修正给她的药糖,冒烟的嗓子总算好受了很多。这时远处的人终于走到了约么五里外,各自理衣衫,正头冠,收拾利索了才朝着几人走过来。 而修正也站起身来,整理衣冠,负手等候。 “小师叔可算是回来了,师祖收到你的信之后,天天盼着你回来呢。”见礼之后,为首的一个看起来比修正还要年长几岁的男子笑着说道。 “水路较慢,是我劳师父他老人家记挂了。”修正也笑着应声,“这位是我师侄孙培成,平日里都是跟在师父身边侍奉的。”又将几位女子介绍给药王谷的三位弟子。 莫雪歌和莫雪蝶他们虽不熟悉但总算是见过。可当听到无常元君、藏稚元君和燃犀元君这三位,当真是稀客贵客。孙培成和两个随从弟子与众人一一见礼,道一声“久仰”。甚至对雪千影还行了大礼。 “这可使不得。”雪千影虚扶了一把,“几位都年长于我,又都是药王谷的先生,我何德何能受得起你们如此大礼。” 孙培成道:“虽然我辈在药王谷修习医道,只是偶尔才能出门。但元君的事迹也是如雷贯耳。元君高义,当得我辈此礼。师祖教导我们,下医医身,中医医心,大医医国。元君当如是。” “这话让我怎么接?”雪千影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跟他客气,只能转过头向修正求助。 就连一边的莲芙也跟着笑道:“这位先生太会夸人了,我都要替替师姐脸红了。” 修正哈哈大笑,指着男子对雪千影说道:“我这位师侄,乃是谷内论道辩理第一高手。这顶高帽,你就接下吧。” 雪千影耸肩一笑,对孙培成拱了拱手:“既然阿正都这么说,那我就领受了先生的谬赞吧。” 孙培成又笑道:“是平日里元君做事低调,不为名利,故而夸奖元君的人太少,并非是我夸奖太过的缘故啊。”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修正瞪着师侄一眼,“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几位师兄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都盼着小师叔回来呢。”说着,孙培成又对众人拱了拱手,“几位贵客快随我来,谷内已经为几位安排好了住处和热汤饭。师祖在收到了小师叔的传信之后,一直盼着你们来呢。” 修正笑道:“走的时候师父还说要闭关呢,怎么,提前出关了?” 孙培成眸子里的光彩一暗,嘴角动了动,但转瞬间又恢复了笑脸,将此事含糊了过去:“还不是惦记小师叔?” 修正嘻嘻笑着:“是是是,师父他老人家最惦记我啦。对了,你师父怎么样?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有几声咳喘,现在好了吧?” 修正看不见,可雪千影和莫雪歌却将孙培成转瞬即逝的悲伤看在眼中。两人对视了一眼,莫雪歌摇了摇头,示意雪千影不要戳破。 跟着孙培成的两个随从弟子,跟在众人最后,目光扫过四周,其中一个突然指着之前众人休息听莲芙讲故事时所在的地方,低低的惊呼一声:“师兄,我记得那边有个亭子吧?亭子呢?” 莲芙循声看去,她倒是不记得那里是不是有亭子,但她记得,莫雪歌曾在那里坐过。 莲芙看向莫雪歌,见她神色如常,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一时有些挠头,分不清究竟是两个药王谷弟子记错了,还是自己错过了什么。 第九十章 神医 从谷口走到谷内,距离并不算近。更何况他们还需要通过一些谷内用以自保卫护的机关和屏障。 几个人一路有说有笑游山玩水倒也不急着赶路。等一直走到能隐约看见药王谷的亭台楼阁,天色发暗,约么已是酉初时分。 “哇!”莲芙和容璇玑都对眼前的景象发出一声惊呼。 修正放声一笑:“怎么感觉你们有点失望的样子?” 莲芙和容璇玑连连摆手:“不是失望,是震撼,是震惊!” 原本以为药王谷弟子都是医者,修习医道十分艰苦,谷内也应当是草庐土房一派困苦景象。没想到眼前的药王谷,亭台楼阁,仙烟袅袅,有如梦中仙境。 雪千影也惊叹道:“好一片世外桃源。” “几位,里面请。”孙培成和两个弟子,对众人的夸赞惊叹与有荣焉,笑着请大家继续向前。 穿过大门,一路往里面走,沿途的弟子见是修正归来,都放下手里的事情热情的跑过来行礼问候小师叔。 “原来你家阿正这么受人尊敬啊!”莲芙挽着莫雪蝶的胳膊感慨道。 “那是自然!”莫雪蝶眯着眼睛笑道。 跟着孙培成几乎穿过了整片建筑,这才来到一处精致素净的院落。院门上方有匾额,写着“春草堂”三个大字。 “这里便是师尊的居所。也是我长大的地方。”修正笑着给大家介绍,又指了指边上的一处高阁,“那里叫天音阁,是我平日里起居的地方。” “为什么叫天音阁?听起来跟医药完全没有关系呀!”莲芙问道。 孙培成代修正答道:“因为小师叔精通音律,时常奏琴。师祖便叫人修了一座聚音的高阁给他。小师叔兴致来了,会在天音阁最高层上抚琴为乐,除了药谷外围和那边的田园,几乎都听得到。” “你师父够宠你的啊。”莲芙连连感慨。 “说得像清泉天士对你不够宠溺似的。”容璇玑给了她一记白眼。 莲芙当真摇了摇头:“能为一点点小爱好,就起一座高阁,在我们家,也就娘亲能让爹爹这么做——没准她自己还会因为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反过来拦着爹爹。”说着又啧啧几声,“据说当年师姐要铸剑,想重建一座高炉,爹爹最后都没舍得,只是将从前的炉子修葺一番给师姐使用。师姐如此,更别说我们了。” 雪千影一笑,拍了拍师妹的头,大方地说:“师父师娘都是节省惯了的人。将来你要什么,来跟师姐说,咱们在千灯悄悄的弄,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了。” 莲芙也笑了:“我倒也没什么不能满足的心愿,就是羡慕一下。药王谷真是财大气粗,把我们世家都比下去了呢。” 孙培成笑道:“长州莲氏不骄奢,不靡费,勤俭持家,细水长流,这才有了千年风骨传承。我药王谷至今才不过四代弟子,论传家治家,自然差得远呢。” “阿正,你这师侄太会说话了。回头我要禀明爹爹,叫他把家中知客的师兄弟们,全都送来你师侄这里,不学别的,就学说话!” “那我可得让培成好好算算学费,你们莲氏富裕得很,可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一群人听了修正的话,全都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春草堂内的人,两个小弟子开门出来,见是修正回来了,都十分惊喜,一个行礼问候,一个要跑进去禀告,被修正一把给拉了回来:“我去吓吓师父,你们别出声。”说着,示意其他人在外等候,自己蹑手蹑脚的钻进了春草堂。 小童急了,想要阻拦又被修正示意不能出声,只能回头看向孙培成求助。 可孙培成只是摇了摇头,低声对小童道:“小师叔早晚要知道,咱们瞒不住。” “可是……”小童依旧很着急,指着里面说不出话来。 “谷主他,可是出了什么意外?”莫雪歌发现三人神情不对,便压低声音问道。 孙培成摇了摇头:“师祖年岁已高,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是……本以为此番闭关能够调理一二,没想到此前收购的药材有假,服用不仅无效反而对人体有害,所以……” 没等孙培成把话说完,就听里面传来修正一声惊呼:“师父……”众人都循声看向里面,孙培成拦着众人没让进去。没多久修正突然大吼一声:“孙培成,你给我滚进来!” 众人一愣,孙培成却对几人都摆了摆手,尤其还专门叮嘱两个小童,不管听见什么动静,拦着大家,都别冲进去。自己整理好衣冠,大步进到春草堂内。 “你们从哪里收购的药材,怎么会有假?查检之时都没发觉?”雪千影问应门的小童。 小童摇了摇头:“个中曲直我知道的也不详细。但据几位师伯和师叔说,是很高明的造假手法。只要不是亲尝,除非是师祖或是小师叔,其他人很难一眼看出端倪。” 莲芙见师姐神色不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师姐是不是想起了北境那批药材……” 雪千影轻轻地点了点头:“当经手的几个药商都被人灭了口,线索断了。我记得萱师妹当时也说,那些药材真假混杂,且造假手段十分高明,不亲尝很难发现端倪。我想,会不会与安谷主所用的是同一批药材,或者是同一个来源。” 莲芙皱着眉点了点头,认同师姐的猜测。 而此时春草堂内一片鸡飞狗跳。修正手中拿着折扇欲语,追打孙培成,老谷主安下士小心的护着一直照顾自己的徒孙,地上打翻了一片医术药罐,一大堆刚刚被安下士炮制好的药材也都散落在地。 “让你照顾师父,让你帮他瞒着我吗?!竟然还敢骗我,不告诉我!谁给你的胆子!”修正极少发火,但此次事关师父,他是真的气红了眼。 “阿正,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咳咳。”安下士咳了两声,看着小徒弟,“就算你提前回来了也没用。药都吃了,我病也病了,慢慢将养就是了——你先把欲语放下,不许这么欺负你师侄。也不怪他。” “你还护着他是吧?”修正对着师父哼了一声,“他敢帮你瞒着我,就该打!我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培成,你给我重复一遍!” “照顾好师祖的生活起居。”孙培成被安下士护在身后,只让露出半个头,两个眼睛看着修正。 “还有呢?” “每天记录师祖的脉案和服药状况。” “还有!” “一旦发现师祖有任何不适,传信告诉小师叔。” 修正顺手拿起一个药钵,朝着孙培成身后的方向就砸了过去。 “你们家阿正脾气真够大的。”莲芙拉着莫雪蝶,噘着嘴。 “我也很久没见正哥哥发这么大火啦。”莫雪蝶低声道,“他脾气一直都很好,但有几件事谁都不能忤逆他,安谷主这里,便是其中一件。” “他脾气本来就不好,平时应是努力克制的结果。”容璇玑道,“你们忘了在船上,他每天逼着我和茕茕喝药的时候,多凶呀!” “与其说他很少发火,倒不如说能让他在意的事情不多。”雪千影摇摇头,说道。 “还是你看人准。”莫雪歌道,“我这两位义兄,都是骨子里凉薄的主儿。因为大多是不在意的人和事,所以就很少牵动他们的喜怒,所以看起来人就和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要不要进去劝劝?”莫雪蝶挽着自家长姐,“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正哥哥多少会收敛些吧?” 莫雪歌却摇了摇头,这几个人自昆仑一路走来,生生死死,多少都已经被修正放在心上了。在自己人面前,他可是从来不会刻意收敛喜怒哀乐的。 而且,修正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他发火的时候你越劝,越多人劝,他的火就越搂不住。 第九十一章 书信 修正又发了一通脾气,终于在安下士的安抚下慢慢消气。孙培成叫两个小童进去,帮师祖将房间整理妥当,这才邀请一众贵客进入到春草堂内。 等到众人进来的时候,第一眼都没看见修正,还以为他被师父撵去更衣了。看了半天才发现,他窝在角落里,对着墙角,一个人还在生闷气。 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奈的笑容。 “这位是我师祖,安谷主。”孙培成请几人坐下,笑着介绍道,“师祖,这位就是无常元君,这位是她师妹藏稚元君,这位是聚州的容少家主。” 莫雪歌和莫雪蝶都来往过药王谷,与安谷主也见过几次,还算熟悉。姐妹俩都明显感觉到,安谷主两三年不见,明显苍老了许多。而且脸色蜡黄,眼角眉梢有掩盖不住的疲态。 姐妹俩对视一眼,难怪方才修正发了那么大的火,想来不止是责怪师父和师侄,还有对生命流逝的无力和无奈。 “我莲氏收藏过一株幻灵草,待会儿我传信给师父,让他派人送过来。”雪千影与安下士见礼之后,悄悄的跑到了修正身边,“传说之中幻灵草能解百毒,甚至还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功效——喂,你会用吧?” 修正闷闷地点了点头:“会。” “高兴点。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老谷主还要看你脸色吗?”雪千影推了他一把。 “我知道。”修正垂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师父很喜欢和年轻的孩子们聊天,你先过去。待会儿我去找你再说。” 雪千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到众人身旁,听莲芙和莫雪蝶正一唱一和的给老人家讲着他们在昆仑的一路奇遇。老人家被斗得前仰后合,脸上都笑出了红晕,反而比方才气色看起来好了些。 正说着话,一个小童探头进来找孙培成:“师叔,待客的晚膳摆在哪里?小师祖的还是摆在太师祖这里嘛?” 孙培成连忙起身,跟众人打过招呼,亲自出去安排。 这时修正才慢慢的蹭了过来,坐在师父身边。一会儿摸摸师父的茶还热不热,一会儿又给他手炉添两块炭,最后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忙活,他还浑然不觉是自己扰乱了气氛。 “你们接着说啊。”修正手里还拿着火钳子,抬头看着莫雪蝶和莲芙。 两个姑娘不禁瘪了嘴。安下士靠着扶手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自家小徒弟:“他就是这个样子——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没等莫雪歌和雪千影答话,修正却仰起脖子,骄傲的对师师父道:“哪里是我给他们添麻烦,明明是他们给我添麻烦!”说着,指着雪千影和容璇玑,“天底下最不听话的病人都凑在一块了,这个你一不留神就偷偷把药倒掉,那个没有蜜饯就不肯吃药。我还有个朋友他这次没来,让他喝一口药就像要毒死他似的,每次都要御剑追他!” 几个女孩家都知道他说得是恩无忌,都跟着笑了起来。安下士看着弟子,眼神里满满的慈爱。 晚膳过后,修正终于想起了待客之道,亲自带着几位贵客去住处安顿。孙培成听闻雪千影和容璇玑、莫雪歌三人身上都有伤,是前来药王谷将养的,便将几个女孩子都安顿在修正的天音阁居住,又亲自动手将修正的行李搬到了安谷主的隔壁。 趁着修正安顿客人的时候,春草堂的书房里,就剩下了老谷主和雪千影两个人。 “老谷主方才一个劲儿的给我使眼色让我留下,可是有话要对晚辈说?” 老谷主点了点头,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封信:“春天里你师父给我写信,说了假药材的事情,之后便一直留心着。直到这次……我所服用的药材,与你师父信中所说,炮制手法几近相同。” 雪千影没有看信,只是皱着眉头,用手指轻轻的敲了敲脑袋:“师父原说他不管,让英儿自己放手去查。没想到还是叨扰老谷主了。真是……” 安下士哈哈一笑:“敢背后说你师父的不是,难怪你跟正儿能这么要好。” 雪千影耸了耸肩:“当面我也这么说——不过谷主还没给师父回信吧,那就不要回了,待我回去当面向他禀告。” 安下士点头说好,又告诉雪千影,自己已经安排药王谷的弟子去追查这批药材的来源了,相信不等雪千影离开,就能有确切的结果。 嘴上怪着自家师父多管闲事,但雪千影心里明白,药王谷才是这天底下药材来往最多的地方,若是没有安下士的帮助,这件事真的不好查。便笑着谢过安下士的好意:“我会传信给英儿,叫他把调查到的线索写下来传信过来,以便谷主详查。” “不用这么客气,我与你师父也算是有些交情。”老谷主一笑,脸上的皱纹挤压在一起,显现出几分和蔼可亲,“方才听说,你在昆仑去过药圃?” 雪千影点点头。 沉默片刻,安下士终于犹豫着开口:“你们可曾寻得医仙的骸骨?可曾找到她的遗物?” “老人家为什么独独问这个?难道是与医仙有旧?”雪千影不答反问。 安下士迟疑片刻:“些许旧事,告诉你也无妨——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那时我刚刚出师,年轻气盛,目中无人。游方行医时,恰好遇见一户妇人难产。我虽不擅长千金科,但为了救人嘛。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诊了脉,开了方子。阿蕊恰好路过,看了方子说我用药有误,施了针,那妇人的脸色瞬间好转,而后她又另开了方子。那户男人见我风尘仆仆,而阿蕊仙风道骨,便拿了她的方子去抓药。还好他信了她,才护佑那家母子平安。” “当时我惊讶极了,内心羞愧倍感受挫。缠着她非要拜师,她不收我我就跟着她,一路走一路行医,这才知道她就是传闻之中的昆仑医仙。我缠了她大半年,直到昆仑急召她回去,这才分开。而后数年,我们一直保持通信,她会找我帮她寻找一些药材,我经常向她请教一些问题。后来我安身药谷,还没有开始收徒,她还来特意来这里看过。她与陈飒成婚的时候,知道我不便出谷,还特意派人给我送来喜饼,算是与她同乐。可惜昆仑突生变故,我再也没能见到她。”安下士又道。 雪千影垂眸不语。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难为老人家还记得这么清楚。雪千影从来不知道娘亲具体的年纪,也从未想过探究娘亲年轻时的过往——当然她的灵力也支撑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溯回。但想想那时,娘亲也应该还很年轻吧,她遇见安谷主,两人能够保持那么多年的联系,应该也有得遇知己的珍惜和感动。 老半天,安下士情绪稍稍疏解,又道:“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又曾立誓永不出谷,不能亲自去昆仑寻一寻她的骸骨。我想,既然你们去过药圃,总该能找到一些她的遗物吧?” 雪千影想了想,药谷里很安全,修正也在不远的地方,便放心地拿出罗伞,抽出飒月剑,横放在安下士面前的几案上。老人家干瘪的手指,轻轻拂过剑身,眼神渐渐变得浑浊。 第九十二章 旧友 安下士到底年老成精,对着故人的佩剑伤感了一会儿,便很快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抹掉溢出眼眶的泪珠,看向雪千影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老骨头我虽然不能出谷,但也早有听闻,元君这把挽风踏月伞,是用十二岁那年从北海猎得的鲲骨为伞架所制成的。”安下士指着雪千影放在一边的罗伞,“难不成那时你就得到了这把剑?” 雪千影一笑,还剑入鞘,心里却有多少些为难。她能听出安下士这番话中的情绪,就连称呼也从小友变成了元君。然而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越少自己就越安全,自然知道的人也变得不再安全。 “元君能否告知,这把剑,你究竟从哪里得来的?”安下士见她犹豫,死死的盯着雪千影的眼睛,严肃地逼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老谷主听闻过我的身世吗?” 安下士点点头,但看向雪千影的眼神依旧不善。 “我娘亲并没有死在昆仑,她中了毒,但逃了出来,带着我一路东行。因为惧怕陈氏的势力,更害怕给旧友们招惹麻烦,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选择在花船上落脚,做了一名乐师过活。” 安下士吃惊地张开嘴巴,开阖几次却没有说出半句话。他指着雪千影,前因后果种种线索终于串联起来,好半天,两行眼泪终于涌出,本就浑浊的眼睛透出一丝精芒,语气也激动起来: “所以,你母亲根本就不是死于恶少逼迫,而是陈飒找到她杀了她对不对!” 雪千影连忙伸手按下老人家,解释道:“不是不是,若是陈飒真的找到她了,我还能活下来吗?我还给她报仇做什么?毕竟全东湖都知道花蕊娘子有个女儿的。”没办法,为了自保也好,为了他人的安危也罢,无论如何雪千影不能将自己真实的身世全盘托出。 安下士听后愣了愣,这才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坐垫上,缓了好半天,脸色才恢复如常。 “可是,你母亲的修为……又怎么会被几个恶少欺负得走投无路?” 对于安下士来说,雪蕊姬亦师亦友,当年昆仑覆灭之后,他就难过了好久。如今得见旧友之女,更急于知道雪蕊姬离开昆仑之后的遭遇。 雪千影将雪蕊姬在昆仑中了巫毒,不得不封印自己的灵力,而后一路东行,最终在东湖落脚的事情简单说给安下士听。而后又将雪蕊姬遇害那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本来那日不该是我娘亲去侍宴,可梅影娘子病了不能出门。”雪千影垂下眸子,“等到我被大人们带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那些人说娘亲醉酒,失足落水而亡。可娘亲侍宴从不饮酒。” 雪千影叹了口气,回忆她最不愿回忆的事情:“后来船老大打听到了一些细节,说是娘亲被恶少们非礼,自己投湖自尽。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娘亲带着我坚持了这么多年,即便是绝境也一定会勉力求生,绝不会妄动轻生的念头。所以我找到当日船上一个恶少的随从,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而后就有了我为母报仇,当街杀人的事情——这些事被传扬得天下皆知,老谷主应该也听说过了。” 安下士听了,伸出颤抖的手,拉过雪千影的手。老人家气血不足,手很冰,但还是极力地将雪千影的手捂在手里。 “若是我当年留一个心眼,派人去找一找她……我药王谷可不怕什么陈氏,大不了烟瘴毒虫把谷一封,天下世家谁又能奈我何?唉……”老人家唉声叹气。 “老谷主,娘亲那些年过得并没有您想象中那么不好。”雪千影反过来捂住安下士的手。“无论是封印灵力,受巫毒折磨,还是在花船上忍辱偷生——她那个人,您是知道的,作为医仙她悬壶济世,做一个凡人乐师,也能安于世事,把日子过得快活。” 安下士用力地摇了摇雪千影的手,阖上了满含不舍的双眼。 等到老人家情绪终于平复,雪千影这才再次开口,说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安下士当即就要为她诊脉医治。恰好此时修正安置好了自己的行李,钻了回来。见师父脸上带着疲态,又胡闹任性,瞬间拉下了脸,不听他解释,亲手为师父铺好床铺,亲自服侍他入寝。甚至像哄小孩似的,把老人家哄睡熟了,这才带着雪千影离开了安下士的房间,来到了春草堂的小院里。 “药王谷与外面气候不同,夜里反而暖一些。”修正笑道,“我们在外面说说话——我离开有段日子了,师父太过想念我,今天又有你们在,跟他谈天说地让他很兴奋,老人家这样不知保养是不行的。我几个师兄都只顾着哄他高兴,惯着他不管他,也只有我回来的时候,他饮食起居才有定数了。” “哪有这么说自己师父的?”雪千影无奈的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算了算日子,“明天又是十五了。” “是啊,我们在船上走了快半个月呢。”修正也望向天空,他虽然看不见,但能与倾慕之人沐浴同一片月光,还是令人欣喜的。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师父中的毒不好解,便是你家送来幻灵草,也还是要仔细调养一阵子。”修正面带忧色,也不跟雪千影绕弯子,“我想说既然你和璇玑都不着急回家,不如多在药谷住一段日子。有你们在,师父他不好总是躲着我,服药调养都能听话一些。而且慢慢为你们施治,不算费精神,于身体也有益处。” “我确实不着急。可是璇玑那边,你还是亲自问她才好——不过,璇玑的外伤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需要用蛟血解毒就好了吗?” “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个。”修正的神情很严肃,“璇玑身上带着旧伤,算算日子约么大半年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雪千影回忆了一下,想起容太初提起过,年初容璇玑卜卦解卦却被反噬,伤势一直没有痊愈,便对修正点了点头。 “她之前伤得不轻,一直没有调理好,在昆仑又被无虚伤了心脉。内外伤凑在一起,需要时间慢慢将养。否则,倒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怕可能影响修为进境。” 生怕雪千影不明白,修正继续解释道:“灵海在丹田,灵海的大小决定了贮存灵力的多寡。但灵海是需要心血滋养的,心脉的损伤直接影响了心血的供给。如若供应不上,那么灵海绝无扩充的可能,甚至还会慢慢枯竭萎缩。我的解释你能明白吧?” “这话你对璇玑讲过吗?” 修正摇摇头:“但她自己应该多少察觉得到。我没说,一是因为乘船赶路,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万一她投鼠忌器,瞻前顾后,后果不堪设想。” 修正的顾虑在情理之中,但雪千影并不赞同。 “那第二呢?”雪千影问道。 第九十三章 拉钩 “第二,”修正叹了口气,“我害怕她知道了之后,会主动放弃医治。” “放弃?不会的,你看轻璇玑了。”雪千影笑着摇摇头。 修正却道:“你们所谋划的事情,我虽然不知内情,但相处久了多少也能猜到一二。若你与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很难恢复巅峰时期的战力,会不会主动献身做那颗弃子?” 雪千影微微蹙眉,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可能。但细想一下,以容氏祖孙的疯劲儿,他们确实做得出。 “现在到了药谷。治不治、怎么治都不归她管,全凭我说了算,所以告诉你们也无妨。”修正霸气地笑道,“只是你得站在我这边,把她按在这里,痊愈之前,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雪千影笑了:“阿正,你这是药谷还是监狱啊!你放心吧,只要不是容老家主有急事召她回去,我一定帮你把她按在这里,乖乖地做个模范病人。” 修正这才露出笑容,把小拇指伸到雪千影面前:“拉钩!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阿正,你贵庚啊!”虽然嘴里嫌弃,但雪千影还是伸出了小手指,跟他轻轻的勾了几下。 这一幕正好被出来寻修正的孙培成看见。第二日,小师叔带了心上人回来见师父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药王谷。就连药园那边的药农都知道了。 然而流言的主角却浑然不觉。第二天一大早,安下士就命小童将雪千影和容璇玑请到他那里,为两人诊了脉。 修正虽然一直念叨师父不知保养,但毕竟只是诊脉,有他在一边看着,也不算太耗心神。再说,他也急于想要理清雪千影的身体状况。 老人家诊过之后,便要将两位元君请出去,好与修正讨论治疗的方案。但雪千影和容璇玑却直言,两人既然来了,便不会讳疾忌医。 安下士的目光扫过雪千影。雪千影笑道:“老谷主,您放心,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的。” 这个他们包括容璇玑更包括修正。安下士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弟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明知雪千影对友人极度信任,但作为长辈还是出言提醒:“你的身世总归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不要到处传扬。那个陈飒……其他世家,至今仍对昆仑十分觊觎,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呐。”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 “好吧。”话说到了,安下士便收敛心神,指着容璇玑,说道:“燃犀元君腿上的伤已经无碍,记得时常用灵力梳理腿部的经脉就好。心脉上的伤虽然重,但伤及经脉并不多,等到伤口痊愈,基本没有大碍。元君最要紧的还是旧伤。”安下士肃然说道,“元君这旧伤应该有大半年了,之前使用灵力时,小腹是否会有隐痛?” 容璇玑点了点头。 安下士又道:“内伤累积,堆在灵海纾解不出,这个问题很严重。我现在能够想到的,先以药理将灵海封住,然后试着以金针引导将内伤散开,然后再以汤药慢慢调理。等到内伤痊愈,于灵海无碍了,再为你拔除虺毒,这样应该将对肌理的伤害降到最低。” 容璇玑对安下士一抱拳:“如此,便有劳老谷主费心了。” 安下士笑着摆摆手,对身边的修正说道:“去请你杨师兄过来,心脉上的损伤,内伤调理,他最在行,请他来照看燃犀元君吧。” 修正点点头,唤来门外的小童,叫他去请自己的师兄杨文过来。 “无常元君的伤势,就比较复杂了。”安下士看向雪千影,语气就没有对容璇玑那么客气了。老人家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封印在脉门上的虺毒。第二,以自身为桥借用飒月剑灵力造成的肌理损伤。第三,肩膀上的外伤——虽然已经以灵力强行压制愈合,但因为处理得比较晚,又很草率,若是能够借此机会认真调理一下,对将来有好处。” “你肩膀几时受了伤?”容璇玑闻言看向雪千影。修正也很意外,看了看雪千影,又看向自家师父:“她肩上的伤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经脉呀。” 老谷主看向心爱的小徒弟:“那你问过那伤势什么造成的吗?北境的兽人族,哪怕是最简单的一抓一拍,也有生灵天然的灵力附着于攻击之上,若只是当成外伤处理,累积下来也可能出大问题的。” 修正恍然大悟,他从没去过北境,自然也没接触过被兽人族伤过的病患,也从没听去过北境的师兄和师侄们谈论过这些细节。而他一向对自己的医术和见识又太过自负,差点忽视了这些可能致命的因素。 修正情绪很低落,他垂着脑袋不再说话。雪千影想要出言安慰,但安下士却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看来,老谷主此番是有意借这件事敲打弟子了。 于是雪千影便不再说话,反而是安下士继续说道:“所以元君的伤势,调理起来会很慢。首先要将肩膀上的伤处理好,之后再调理受损的肌理,之后再解除虺毒——但解毒之后还不算完,很可能还要再将养一段时间才算痊愈。” 这些倒是与修正的判断差不多,雪千影心里想着,脸上带笑:“既然来了药王谷,我本也没打算很快离开。长州有师父师娘,北境有英儿师弟。我这一百来斤就全都交给老谷主了。” 安下士哈哈一笑,指着修正道:“自然是正儿对你的脉案更熟悉。我只是帮他参详方子。不过,”老谷主满是沟壑的脸上充满了纠结,“我需要一些灵药,一是能帮你恢复得更快,二是炼制蛟血的需要。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找,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有可能。” “阿正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雪千影笑道。 “要这么久?我们康州药材丰富,难道没有能用的吗?”一直没说话的莫雪蝶突然说道,又看向自家长姐。 莫雪歌也蹙眉:“能让老谷主这样为难,恐怕不是些寻常的药材了。” 安下士点点头,从桌案上抽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笺,递给莫雪歌。莫雪歌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给莫雪蝶看了一眼,莫雪蝶也十分惊讶。 雪千影接过字笺,与容璇玑一起看。容璇玑眉头紧锁:“老谷主,照您这个方子,我怕是要在这里住上半辈子了。” “倒也没那么难。”意外的,雪千影倒是很平静,将字笺铺在桌案上,指着上面的字迹说道,“前面这三四样虽说都是野生的,但也还算寻常,康州境内就有,只是需要咱们算准了时辰和地点,去挖回来就好。幻灵草我一位师兄亲自护送,想来再有三两日应该就到了。这几位灵药,我这里恰好都有。还有这两样,昆仑药圃里刚好都有,当时我记得我让阿正收好了的。目前可能比较为难的,就是这幻魂珠和伏龙甲。”雪千影的手指轻轻的敲在桌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幻魂珠毕竟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咱们要为了它走一趟北海吗?”莲芙拽了拽自家师姐的袖子。 “若北海真的有,那我一定就能找得到。最多只是时间问题——再有就是得我亲自去。至于这伏龙甲,我隐约记得怀州白氏祖上传下来一套伏龙甲制成的铠甲残件。” “白氏?咱们不是刚刚在丽水上,送给白氏一个大人情嘛!”莲芙抚掌大笑,“咱们又不要他整副铠甲,要上一两片而已,白家主应该不会吝啬吧?” “到时候芙妹去要,裴光看在你亲自下水的面子上,一定会去好好求求他师父的。”雪千影笑道。 “那真是太好了!”听到能帮师姐凑齐调理身体所需的灵药,莲芙十分高兴。 “可是,北海和白氏,总归是需要茕茕自己跑一趟的。”莫雪歌蹙眉,“拔毒之前,你都不能动用灵力,外出行走,会不会太冒风险了?” “还有我呢,我可以保护师姐呀。”莲芙笑着凑到莫雪歌跟前邀功。 “我也会跟着她去的——不然怕是她会自作主张把药给停了,白费我和师父的一片心血。”修正冷笑着开口。 雪千影耸了耸肩,对着安下士吐了吐舌头。安下士倒是乐得小徒弟总算是放过了自己,又变得活泼,也露出了笑意。 “事不宜迟,调理身体就从今天开始。”修正又道。 这时,修正的师兄杨文也到了,他听了安下士诊脉的结果和判断,又重新为容璇玑诊了脉,而后写了早晚煎服的方子,交给弟子去抓配药物。 “璇玑,杨师兄所住的地方离师父这里比较远,所以……”修正有些为难的看着容璇玑。 “那我搬去杨先生那边去住吧。”容璇玑倒也善解人意,“杨先生肯救治我,总不能再每天折腾先生往返奔波了。所以,还望先生不嫌我打扰才是。” 杨文笑着客气了几句。莲芙又道:“我陪璇玑过去可好?璇玑是来养伤的,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可也不能事事都劳烦药王谷的先生们呀。” 雪千影莫名其妙地看着莲芙,把自家师妹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师姐,璇玑给我讲解《关山图籍》才讲了一半,我想去听完嘛。”一边说莲芙一边还扯着雪千影的袖子。 雪千影无奈,指着莲芙对容璇玑道:“你不嫌她吵吗?” 容璇玑笑着摇摇头。 第九十四章 锦书 安排好了雪千影和容璇玑,莫雪蝶突然想起自家长姐的伤势,便央着安下士给莫雪歌也看看。莫雪歌推脱不过,只能伸出手腕,安下士诊过之后,又问了修正开出的方子,认为弟子的处置很是得当,更叮嘱莫雪歌:“家主还年轻,但不能因为年少不知保养。这样,我叫培成过来,将我药王谷用以强身健体的五禽戏教给你,你每日清晨起来打上几遍,也有强健经脉的功效。” 安下士说着,又看向莫雪蝶,又笑道:“二小姐也可以学——五禽戏主强身健体,与修习并无关联。” 于是,雪千影跟着修正住在春草堂,容璇玑和莲芙跟着杨文住在春晓堂,莫氏姐妹被孙培成安顿在天音阁,每日起居饮食皆有定数,一晃过了五六日,雪千影就觉得自己的尺头都宽了些。但几人的气色,确实都要比去往昆仑之前好上太多。 容璇玑内伤已经散入经脉,开始每日汤药针灸药浴三管齐下的治疗。而雪千影肩膀上的伤势已经痊愈,安下士和修正斟酌了药方,开始帮助她恢复肌理损伤。进展最快的自然是莫雪歌,内伤几乎已经痊愈,战力已经恢复了九成。剩下的就要靠保养了。 莲氏弟子莲芒带着幻灵草赶来药谷,见到自家大师姐之后,还特意送上了莲英的书信。 “什么天大的事情这样谨慎,不用风荷,反而折腾师弟带过来?”雪千影接过厚厚的信封,讶异地说道,“英儿这是写了一本书吗?” 莲芒笑道:“这本来是给家主的信,只是刚好和大师姐的信同时到了。家主便吩咐我连同幻灵草一起给师姐带过来。” “英儿他们在北境可还顺利?”雪千影没有拆看书信,反而问莲芒。 年轻的莲氏子弟笑了笑:“看家主看信时候的表情,应该是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而且,”莲芒凑到师姐耳边,悄悄地说,“我听说家主偷偷去北境看过一眼。太叔祖好像也偷偷去过。” 雪千影无奈一笑,果然,师父和太叔祖嘴上说着要英儿历练,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想到当年自己第一次独自去北境的时候,师父师娘也是同样的放心不下,师父还被师娘强行撵去保护自己,雪千影的笑容更深了些。 “师姐,我这就要往回走了,你有什么话或是书信要我带给家主和夫人嘛?”莲芒笑着问道。 “这就急着走?”雪千影拿出两日前写给师娘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交给师弟,“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我和芙妹要在药王谷多住一段时日,师娘一上冬就容易咳喘,我和芙妹都不在,没人看着她保养,你们千万要照顾好她。” “大师姐放心,我出门之前,家主已经叫萱师姐搬到夫人那里去住了。在师姐和小师妹回去之前,她会一直留在夫人身边的。” 雪千影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莲芒又将自己带来的莲威准备的礼物,交到师姐的手上,请她转交给安谷主和各位先生们,随后御剑而去。 雪千影目送师弟远去,而后将礼物分成几份,安下士、修正和杨文的她亲自送去,剩下的则交由孙培成代为转交。 料理完礼物的事情,雪千影回到自己暂住的房间里,拿出师弟的信,看着看着竟然笑出了声。 莲英的运气并不算好,他带着莲氏的师兄弟们刚刚赶到枫桥防线,就与冰原狼族大军正面相遇。兵临城下,莲英来不及布置换防事宜,只能命令随行的同门融入原本防线,加入在恩无忌的帮助下,经历了两天两夜的苦战,莲英率领莲氏子弟成功击溃了冰原狼的攻势。 而后莲英用了两日时间,安排了换防和相关事宜,并且将自己辛苦钻研出来的对抗兽人族进攻的阵法传给了枫桥驻守的长州子弟,以及前来支援北境的各世家子弟和散修们。恰巧冰原狼再度来袭,阵法终于得到了实战演练。可阵法的效果虽然好过之前各自为战,但远远没有达到莲英的预期,让年轻的少家主多少有些沮丧。 这一日夜里,莲英值夜,带着两个师兄沿着城墙一路走来,值守的仙修们都纷纷过来跟他打招呼。言谈之间,不少人都夸奖莲英年少有为,阵法效用巨大。可收获的夸奖越多,莲英心里就越是说不出的别扭。 来到主营这边,碰见了正在与几个亲信喝酒闲聊的恩无忌,莲英不必再收敛情绪,便加入了酒局。 “英儿今天不高兴啊。”开口点破的是恩无忌的舅舅,修为一般,察言观色倒是好手。平日主要负责运送补给,见自家亲外甥留在这边驻守,又恰逢兽人族大举进犯,便跟着留下来帮忙。 莲英点点头,将佩剑放在手边以防万一——这还是当初大师姐立下的规矩,值守北境,酒肉不忌讳,但剑要时刻放在手边以备突袭。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什么事都能看得比天还大。”舅舅笑着摇摇头,给莲英斟满酒,“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就足以值得干上这么一大杯啦!” 莲英敷衍着笑了笑,端起海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 恩无忌皱眉:“你学谁不好偏学修齐这般喝法?师娘见了,定要说你失了少家主的尊重。” 莲英耸了耸肩,想起爹娘,脸上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但旋即笑容散去,想起白天的战况,又有些难过。 “英儿这是想家了吧?”舅舅又帮他斟满酒,“也是,你这个年纪,往常出门总有长辈或是无常元君照料,这次单独带人出来,责任又重大,有些思乡之情在所难免。” 莲英摇了摇头。 恩无忌究竟年纪比莲英大一些,两人交情深厚,又同样是世家少主,更能理解莲英所想所思:“你是因为今天的战况吧,因为阵法没能起到预期的作用?” 莲英垂下双眸,点了点头。 “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舅舅一拍大腿。 “舅舅,你不懂。”恩无忌连忙给自家亲舅舅使眼色,“英儿这套阵法,是特意向纵横元君请教过的,寄予厚望,没想到威力不如预期,心里难受也在所难免。” 舅舅哈哈一笑,搂着恩无忌要挠他痒痒:“小东西,长大啦,敢说你舅舅啦。” 恩无忌连忙摆手求饶。 但旋即舅舅慢慢收敛了嬉笑的神情,正色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年纪还小,这世间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纵横元君怎么了?就算是修习了二十年阵法的纵横元君,她亲自来,也不敢打包票就说自己的阵法就一定能对付狼崽子吧?” 莲英点点头,但又摇摇头:“舅舅,我不是临时起意。这套阵法在昆仑试炼之前我就推演过很多次了。给师姐看过,又请教过莫姐姐,自信很是成熟。可万万没想到……” 舅舅打断了他的话:“你家师姐有一招叫撒豆成兵,现在枫桥驻守的仙修们几乎人人会用,你也会吧?”又看向恩无忌,“无忌也应该会吧?”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那你们知道,你家师姐这一招磨了多久吗?” 面对舅舅认真的问话,莲英和恩无忌都有点懵。师姐九岁踏入通脉境,之后随莲威和莲康在北境待了整整一年,于杀戮之中悟道称仙——撒豆成兵那一招,似乎就是那时研究出来的。 “刚开始啊,她一招撒豆成兵,最多只能绞杀一只狼崽子,若是遇见白虎,最多只能重伤。”舅舅一笑,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而后重重豪迈地将酒杯拍在桌子上。 “现在呢,一招能杀一大片呐。” “师姐的进境,确实一日千里,我辈不及。”莲英低下头。 舅舅却摇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凡事总要有个过程。”说着,满身酒气的中年人,扳着莲英的肩膀,让少年郎看着自己,“修习这事儿,舅舅我不行,但舅舅懂做生意。英儿,我问你,十年之前,枫桥最大的商行有多大?是谁家的?你是莲氏少主,这些事考不倒你吧?” “是一家粮商。掌柜的是我们莲氏的旁系,背后的东主是师姐和娘亲的亲族。”莲英如实答道。 “那舅舅再问你,”中年人笑着打个酒嗝,“那时候要你来枫桥做皮货草药的生意,开一家十倍大的商行,你敢么?” 莲英摇摇头。 “可今日枫桥的皮货商草药商,哪个规模不大过你师姐当年十倍二十倍呢?嗯?” 莲英想了想,点了点头:“舅舅说的道理我懂。就是,心里有些过不去。” 中年人哈哈一笑,挥手招来自己一个随从,指着莲英:“来,赵二,你给莲少主讲讲,你们今天看到的阵法如何?” 叫做赵二的随从是个散修,修为比恩无忌的舅舅要高一些。几年之前来枫桥支援历练,讨些功业,后来干脆投靠了恩氏门下,做些走商护商的营生,若是赶上枫桥这边有战事,就留下帮忙,日子过得倒也安顺。 赵二兴奋的搓了搓手,对莲英行了个礼,说道:“莲少主,你这个阵法真是不错,往常狼崽子这么大规模的进攻,我们怎么也要打上个一天一夜呢,除非无常元君在。” 莲英愣了愣,一拍自己的额头,他只顾着感慨阵法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却忘了要跟以往去比一比。 第九十五章 相思 “少主的阵法不止是杀狼崽子效率高了,而且伤者明显减少了。”赵二又笑着说。见莲英不太相信,连忙指着外面伤兵营的位置,“您要是不信,就亲自过去看看嘛。往常一战下来,医师们总是手忙脚乱,忙活几天几夜都不算完。可我方才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一个莲氏的医师,跟一个前来支援的民间大夫靠着城墙聊天呢。” 莲英低头一笑,笑容里终于带着些释然的意味,又对着赵二拱了拱手。赵二笑称受不起莲氏少家主的礼,客气了几句,喝了杯酒,出去了。 “舅舅,是我太心急了。谢谢你。” 舅舅一只胳膊搂着恩无忌,一只胳膊搂过莲英,笑道:“咱们都是亲戚,不用这么客气,要谢啊,炎州的好酒再运过来,你帮舅舅藏一点。” 莲英一愣:“炎州的酒行不是都已经开了分号么?价格清欢跟我商量过,不算贵,怎么舅舅还没尝过?” 恩无忌捂着嘴偷笑。舅舅压低了声音道:“炎州的烈酒我买过好几次,可是你舅母怕我贪杯误事,每次都偷偷安排下人给我兑水!” “噗——”莲英没绷住,笑出声来。另一边的恩无忌早就笑得人仰马翻了。 莲英从乾坤袋里找到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塞给舅舅:“这是我从昆仑带回来的,比他们家在枫桥酒行卖的那些还要烈性。舅舅,舅妈的担心有道理,咱们不说喝酒误事,贪杯对身体也不好。我就给你这么一小壶,你慢慢品,千万别一下子都喝了。” 舅舅打开塞子,闻了闻,哈哈大笑:“好酒,真是好酒,闻着就醉啦!”抬头看了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摇了摇头,“今天喝得不少啦。这一壶我收着,等跑完了这趟商,回家慢慢喝,给你舅妈也尝尝。” 中年人跟两个孩子又嬉闹了一阵,便以明日一早要出发行商为由,提前离开。主营里就只剩下了恩无忌和莲英。 “幸好我舅舅在,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解你。你这样子真要是愁上个两三天,我就只能传信给师姐求助啦。”恩无忌拍了拍莲英的肩膀。 莲英微微脸红。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恩无忌继续笑着说道,“芙妹呢,又太过简单,什么都不愿多想。你们俩明明是双生子,怎么不晓得中和中和。” 莲英笑着反击:“回头我就跟芙妹告状,说你说她简单。” 恩无忌一笑:“当面我也这么说,还怕了你不成。” 莲英叫人进来,收拾了桌子,又重新摆上了战棋,一边复盘今天的战局,一边对恩无忌说道:“芙妹明明不在,一天你还能提她八百遍。我的无忌师兄,你这么有心,芙妹到底知不知道?” 这次轮到恩无忌脸红:“芙妹年纪还小,而且我还没对爹娘师父师娘提起过,怎么好直接冲过去跟她讲嘛。” 莲英眼睛盯着战棋,脸上带着笑:“我可告诉你,我莲氏子女的婚事,从来都是自己做主,你想从爹娘那下手,这条路行不通。而且,”莲英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狡黠,“现下芙妹可是跟着师姐在外玩乐呢,保不齐遇见哪个翩翩公子就许了终身,到时候你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知道。”恩无忌垂着脑袋,又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她简单。你看,你都看出来了,师姐也猜到了,就只有她,像个小傻子似的,浑然不觉。” 莲英偷笑了一下,继续推演战局:“说一千道一万,都得芙妹自己愿意才行——再说了,你们要双双放弃身份和家世,各自脱离家族,芙妹只不过是莲氏的大小姐,你可是恩氏的少主,这份责任,你真能割舍?还是说,你要等无衣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再来处理你和芙妹的关系?可芙妹又凭什么要等你呢?” 恩无忌没理他,一个人坐在门口,拄着下巴,看着天上的新月,犯着相思病。 莲英也没有再说话,复盘过今日战局之后,记下了阵法之中几处需要改动的地方,打乱战棋重新推演,再发现问题再记下来,再重新推演,如是三四遍,总算自己满意了,莲英的目光这才离开战棋。而恩无忌还坐在门口孤零零的赏月。 莲英笑着摇摇头,坐到恩无忌身边。恩无忌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继续看向月亮。 莲英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真不知道这眉毛粗细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恩无忌甩了他一记白眼:“明月千里寄相思。懂不懂?”见莲英摇头,恩无忌突然笑着打趣他,“英儿,你可有心上人?” 莲英被问得一愣,晃了晃神又摇摇头:“我将来要共度一生的女子,要么是散修,要么是凡人女子,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这么早就遇见。” 恩无忌点点头,莲英是极有责任感的人,他不可能为了儿女情长而放弃莲氏。 “更何况,”莲英勾唇一笑,肩膀轻轻的拱了恩无忌一下,“我若是跑了,芙妹就要被困在家族之中了,那你就可怜了。” 恩无忌脸色微红,嗔怪似的瞪了莲英一眼,又扭头去看月亮。 过了好半天,莲英又开口:“唉,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叫太叔祖知道。” “因为你姑姑?”恩无忌印象里隐约听说过一些。 莲英点点头。 莲英所说的姑姑叫莲姜,是莲威的亲妹妹,跟莲英莲芙一样,都是双生兄妹。莲姜天分极高,自小被莲康带在身边教养,十六岁便迈入悟道境,使一对名叫如幻的六棱短刺,若是单打独斗,就算是莲康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莲姜十八岁那年,外出行走,遇见了鳞州陆氏的少家主陆玄。陆玄对莲姜一见倾心,莲姜对陆玄也情愫深种。最终两人碍于世家之间不联姻不结盟的铁律,各自拜别了父母亲族,宣布脱离家族,甚至还改换了姓氏,隐姓埋名,寻一处偏安之地隐居。除年节上偶尔会托人带一些礼物到长州之外,半纸书信都没有过。 “我还听说,当年师父和不二元君……就是因为你姑姑的缘故,才……” “说我爹爹的八卦,小心我揍你!”莲英龇牙咧嘴,假做愤怒,继而自己也笑了,“你别让我娘听见。虽然她与爹爹琴瑟和鸣,但提起当年事,到底意难平。” “我知道我知道,我疯了去师娘跟前儿嚼舌头。”恩无忌笑着应他。 “你不知道,太叔祖有一次酒醉之后曾经提起过,娘亲当初刚嫁给爹爹的时候,一直以为爹爹是因为与不二元君没有结果,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她这么个凡人家的姑娘婚配。”莲英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色和如眉新月,笑着说道,“清欢也提起过,他小时候在莲氏我爹娘身边,那时候爹娘的关系并不算好,娘亲天天找各种理由跟爹爹痴缠争吵。直到娘亲有孕,才好了些。” “师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想她也只是想确认自己在师父心里的位置吧。”恩无忌叹了口气。 “行啊你,还懂这个。”莲英看向恩无忌的眼神多了几分调侃意味。 恩无忌耸了耸肩:“将心比心。我将来的妻子若是也曾有一段过往,我心里也会吃醋妒忌的。” 莲英撇了撇嘴:“话本子没少看吧?小心等师姐回来考问你功课,若是被她发现你懈怠,要吃苦头的。” 恩无忌咧嘴一笑:“你还是先顾自己吧——不过提起师姐,确实很挂念她,也不知道她的伤势如何了。” “放心吧,药谷都是好人,修正也会照顾好师姐的。再说还有芙妹呢?” “药谷的人再好,修正再仔细,也都是外人,不贴心的。至于芙妹,师姐不照顾她就不错了,她哪里会照顾人?” 莲英盯着恩无忌看了好半天,恩无忌回过头看对上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莲英笑着摇摇头:“啧啧,你提起芙妹时候那个语气啊——这么跟你说吧,你再这么不知检点,没等芙妹回来,整个枫桥都知道你暗恋她了!” “暗恋怎么了,暗恋又不违反律条——不对,莲明镜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不知检点!”恩无忌起身要打师弟,莲英连忙跳开,没等恩无忌的手伸出来,他已经跑远了。 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对着恩无忌吐舌头做鬼脸。 恩无忌站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师弟偶尔显露出的顽童心性,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大声叫道:“我要给师姐写信,给你告状!看她回来不修理你!” “师姐才舍不得!”莲英的声音传来,“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给芙妹写信吧!” “臭小子!”莲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了,恩无忌淡淡一笑,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摇了摇头。 他不会给芙妹写信的。如果芙妹与他有一样的心思,就根本不需要写信。若是芙妹没有这个心思,他写几百封几千封,也没有用。 第九十六章 祸水 第二天,莲英又来烦恩无忌,说他要给师姐写信,问恩无忌要不要添几句。 “那你帮我添上,就说你天天欺负我,等师姐回来让她教训你!”恩无忌手里查验着新到的弓箭,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说正经的。你有没有话要告诉师姐,有没有东西要带给芙妹?”莲英追问道。 “带东西?你要给师姐带东西吗?”恩无忌放下手里的箭矢抬头看着莲英,“师姐那边怎么了吗?还能缺东西?” 莲英憋着嘴没好气的看着恩无忌:“礼物,礼物懂不懂?你这个脑子每天都在想什么啊。师姐那里能缺什么。” 恩无忌憨笑两声:“你吓死我了,还以为师姐那里出事了。” 莲英无奈的摇摇头:“我的无忌师兄,你的脑子是不是一次只能想一件事?” 当他看见恩无忌竟然点了点头的时候,莲英只能翻了个白眼,嬉笑道:“芙妹可别嫁给你,就你这脑子,将来生出的孩子肯定不聪明!” 恩无忌顺手将手里的箭矢丢向莲英,莲英轻巧的一跳,躲开了。 “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张白虎皮,你帮我给师姐捎去。”恩无忌想了想说道,“狼皮常见,但白虎稀少,师姐自然不缺这东西,拿去给她送礼吧。毕竟这一趟要在药谷住不短的时日,礼多人不怪。” “就你周全!”莲英嗔怪一句,“临行之前,如尘准备了满满一乾坤袋的毛皮,还有狼骨虎牙这些,师姐手边不愁没有送礼用的东西。” “这样啊。”恩无忌挠挠头,若论体贴,长州上下加在一起可能都比不过辛如尘的。想了想还是一摊手,“那我真没有要带给师姐的东西了。你帮我带句话吧,就说北境安稳,要她好好养伤不要惦记。再嘱咐芙妹,教她不要只顾着自己玩,好好照顾师姐才是正经事。” 莲英翻了个白眼:“这话还用得着等你来说?”说完又笑,“就你这个嫌弃的语气啊,芙妹八成是看不上你的。某人的单相思要落空了。” 恩无忌拿起手边的箭矢瞄准了莲英,还没等掷出去,就看见莲英手里拿着一个冰原狼幼狼尾的小挂件。狼尾不算稀罕,但幼狼却不算常见。冰原狼一族虽然没什么脑子,傻乎乎的只知道冲锋,但十分注重保护幼崽。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叔叔除去狩猎,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只幼狼呢。 而且,狼皮是现下枫桥各大商行最赚钱的营生,而这种小玩意,也大多都是经由皮货商的手,卖到中原内陆去,听说很受各大世家小姐们喜欢,价格不菲。 “你准备这东西是要给谁的?”恩无忌想了想,跟师姐同行的虽然除了修正都是女孩家,但莫家主和容少家主,看起来也不像会喜欢这种闺阁小女子才喜欢的小物件。 那就是要送给莫二小姐了? 莲英大方承认:“在昆仑的时候,莫二小姐和夜十六娘对我和芙妹很照顾。地宫里她还特意多做了几个乾坤袋偷偷塞给我和芙妹。若论宝物莫氏不会缺,太过珍贵的莫二小姐反而不会收。我隐约记得她跟芙妹提过,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反正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珍贵的东西,送给她把玩解闷,也是心意。” 说着,莲英叫来信使,命他把自己准备的书信和礼物,送到师姐那里去。 看着莲氏的信使行礼离开,恩无忌脸上露出笑意,他家英儿一向思虑周全的。一份小小的谢礼也能这么头头是道——只不过,莫二小姐么…… “你笑什么?”莲英抬头正好撞见恩无忌一脸笑意。 “我在想啊,还好仙尊定下铁律,世家之间不能联姻。不然你猜猜,莫二小姐顶着世家第一美人的名头,莫氏的门槛,会不会被媒婆踩烂?” 莲英想了想,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也幸好莫氏如今依旧兴盛强大,历经千年仍能位列十大世家。不然,家族之中出了这么个姿容绝美的二小姐,怕是要招惹祸事。” 听莲英这么说,恩无忌也严肃起来:“你说的对极了。当年的瀛州孟氏,不就是因为出了个绝色美女,被玄州李氏少家主看中,求娶不得,便恶意报复,明枪暗箭针对孟氏。不出几年光景,孟氏衰落,瀛州易主,子弟流连。而那位孟小姐,最终也沦落风尘,最后惨死在李氏少主的手中。之后不久,李氏就因事情败露而被十大世家联手讨伐,最终嫡系子弟被屠戮殆尽,旁系和附庸树倒猢狲散,纷纷投靠别处。立家数百年占据一州之地的李氏就此被世家除名。” “世人皆道孟小姐红颜祸水,败了瀛州,乱了玄州。”莲英心生感慨,继续说道,“可容貌是天生父母给的,瀛州易主,玄州之变,皆因人之贪念,孟小姐不过是生得美艳,又何罪之有呢?” 恩无忌点点头,苦笑道:“自小被师姐逼着读史书,每每读到这一段,就庆幸自己没有妹妹,就算是堂妹,也没有一个美到那种程度的。倒也算我等小世家之幸。” “就算女子生得美,又有什么错呢?”莲英也叹了口气,继而又振作精神,“所以啊,师姐说得对,为了自家姐妹不受人欺凌,我辈也当自强,不求光大家族门楣,只求护佑族人喜乐安泰!” “说得好!”恩无忌笑着拍了拍莲英的肩膀,“你快把这些话写到信里去。见我英儿如此担当,师姐的伤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你就知道打趣我。”莲英的话音还没落,外面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 “不好,兽人族犯境,走!” 顾不上其他,师兄弟二人抓起佩剑,直直的冲了出去。 莲英叫来两个负责打旗语的师弟,叫他们放出信号,示意正在值守的仙修们不要慌张,冷静对敌。不久,在刚刚能看到兽人族旗帜的时候,恩无忌也将枫桥城内前来支援的仙修们集结完毕。 “昨日阵法做了调整,除了个人的部分外,阵型也有变化,大家留心旗语!”莲英放开自己的灵力威压,大声喊道。 不远处的身后,传来整齐的一声“是”,十分振奋人心。 莲英站在城头上,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冰原狼大军,充满了信心。 “二十里!”信兵大声报着距离。莲英想了想,对着负责旗语的师弟吩咐了一句。唰唰几声,旗帜划破北境冰冷的空气,整个城墙上突然安静下来。 短暂的安静之后,突然传来巨大的箭矢破空之声。整整一道箭墙,齐刷刷的放了出来,直扑冰原狼大军。箭矢是恩无忌带着匠人们专门为了莲英的阵法打造的,箭头更为尖细锋利,速度比寻常箭矢快了几倍。又由一众仙修们,拿捏着各自的修为,以几乎相同的灵力释放出来,远比此前各自为战要震撼得多。 噗噗一阵声响传来,对面刚刚起步冲锋的冰原狼,像是被收割的稻谷一般,倒下一片。 莲英方才的命令是三连发。在冰原狼成片倒下不足一个呼吸之后,第二道箭墙袭来,接着是第三道。冰原狼的先锋军几乎被箭矢屠戮殆尽,广袤的战场上,留下了大片的尸体。 城墙上传来一片欢呼之声。迎战的仙修们可没空庆祝,他们从城头上纷纷跳下结阵,准备与二次冲锋的冰原狼族肉搏血战。 而负责运送补给和上来看热闹的枫桥百姓们,在城头上大声呼喝着,给仙修们壮声势。其中不少都是皮货商的上家,战后他们会在仙修们的保护下清理战场,给狼尸剥皮,而后硝制皮毛,再把皮毛分出等级,卖给皮货商,而后再由皮货商将这些稀罕货贩卖到中原各地。 战场上狼尸遍野,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遍地金钱。 “少主,狼崽子后面是长牙兽!”莲英身边的一个莲氏仙修突然低声叫道,“我的天,他们哪来的这么多长牙兽!” 莲英皱眉。长牙兽可不好对付,它们的有小孩胳膊那么厚,牙齿是它们攻击的利器。他还很年少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一个前辈,整个人被串在长牙上,但人还没有马上死去,挣扎着被巨兽分食。那是少年莲英的梦魇,每每想起那些悲惨的画面,他握剑的力道都会重上几分。 而且,长牙兽的撞击也很致命。曾经枫桥的城墙还被长牙兽和黑熊联手,撞出过一个窟窿。 想到这里,莲英连忙命师弟打出旗语,将城下的仙修们尽数召回,准备利用城墙的坚固和居高临下的优势与兽人族慢慢周旋。 “英儿。”恩无忌也看到了长牙兽,跑到莲英身边,“箭矢太细,对付不了他们。” “先用投石机顶一阵,”莲英吩咐两个打旗语的师弟,又对恩无忌道,“叫大家换长矛,需要多久?” 恩无忌朝着城墙往下看了看,计算了一下长牙兽与城墙的距离,“我争取在三十里之前完成——不过投掷长矛比箭矢要费力得多,三连发太多人支撑不住,万一他们还有后手,就糟了。” 莲英按了按太阳穴:“所有人两次长矛。然后叫上修为高的,到前排来,一齐用一次撒豆成兵。而后各自为战,注意保存体力。”莲英指着长牙兽身后不远的一个指挥战局的祭祀,“你我联手,试着推一次剑墙,看看能不能灭掉那个祭祀。” 恩无忌点点头,跑去准备了。 枫桥城上空,隐藏在云层里的两个人,眼见长牙兽来袭,互相对视了一眼,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第九十七章 暗中 “长牙兽不好对付,咱们要不要去帮帮他们?” “再等等看。若是英儿不行,咱们再下去——你儿子你还不了解嘛,看着温润无争,好胜心比谁都重,万一咱们下去早了,他不高兴了,我可没有你雪儿的本事,能哄好少家主。” 暗中观察着莲英和枫桥城的,正是莲氏家主莲威,和肃风天士莲康。一老一少在空中踩着仙剑,已经看了好几天。甚至莲英还没带人赶到的时候,这二位就已经躲在这里了。 “不过英儿确实有所长成。”莲威作为父亲,对于莲英自然是骄傲且欣慰的,“虽然那边和那边还有调整的余地,但整体来说调配还算得当。” 莲康斜了侄孙一眼:“咱们是在空中看,英儿若是有空飞到咱们这个高度,也能看出问题所在。” “那倒也是。”莲威呵呵一笑。 “这长牙兽不好对付,当年雪儿对付它们都很挠头。不知道小英儿的阵法能不能管用。”莲康反而更担心战局。 “若是挡不住我们就下去,帮他杀了对面的祭祀,战局便能扭转一半了。”莲威打量了一下战局之中几个祭祀的位置,又摇了摇头,“叔祖,我发现兽人族最近几次进攻,阵型照以往有所变化,仿佛是受了高人的指点,颇有几分我中原兵法的意味。” “阿骨讫那斯虽然被雪儿压制,但对中原文明一向敬仰。保不齐从什么渠道弄了几本兵书,也不好说——之前如山不是查到了吗,竟然有中原的商人跑去跟兽人族做生意,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提起这事儿,莲康就很生气。那几个商人打着通商的名义,竟然跑去跟阿骨讫做生意,甚至还将中原的地图卖给了兽人族,简介导致自己心爱的徒孙被白虎军团围攻,听说还受了伤。想到这里,莲康恨不得亲手宰了那几个商人。 “人都已经被如山师弟关起来了,几条必经之路也都派了得力的人看守,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莲威感受到叔祖的怒意,连忙出言安抚,“雪儿的伤有药王谷呢,老谷主宝刀不老,会治好她的,叔祖不要担心了。” “商人重利,本没有错,可这几个商贩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你叫如山仔细的审问,不惜动用严刑,也要问出幕后的主使来。”莲康拈着胡子。 “叔祖是怀疑,他们背后有……其他世家的影子?”莲威蹙眉,他也想过这个可能,可是,世家虽有野心,但并不愚蠢,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针对他莲氏? 莲康肃然,眼睛死死的盯着下面的战况:“人心险恶,不得不防。我莲氏在北境多年,功勋卓着,也正是靠着这份功勋,传家千年。总有鼠辈,目光短浅,以为我莲氏这世世代代靠人命堆出来的功勋轻而易举唾手可得,早就想来分一杯羹了。” 莲威点了点头:“叔祖放心,些许宵小,蚍蜉撼树而已。” “但愿如此——你看,英儿的应对还是不错的。”莲康将话题又转移到莲英身上。 莲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笑着点点头:“看来叔祖与我今次前来,是白跑一趟了。” “白跑好。要是次次都白跑,更好。”莲康拈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枫桥城下,两轮长矛过后,前排的长牙兽几乎全部倒下。但此次长牙兽集结的数量堪称可怖,后面的巨兽目测至少还有三倍。但负责投掷的仙修们灵力终究有限,短时间内很难再次进行长矛投掷。恩无忌估算,至少要为大家争取一刻钟的调息时间,才能够再次投掷一次长矛——而且准头可能会有些问题。 莲英开始召集修为较高的仙修们聚集到城墙上,几个有经验的老手还跳下了城墙直接御剑而起,居高临下。莲英亲自挥动旗语,近百名仙修一起使出了雪千影传授的撒豆成兵。地上的枯枝败叶,碎土砂石,瞬间被灵力裹挟,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涡旋,翻滚奔腾朝着长牙兽集结的方向席卷而去。 城墙上,莲英和恩无忌接着撒豆成兵的掩护,各自御剑飞上天空,几乎是钻进了长牙兽的阵列之中,两个人盯准了还在操控长牙兽继续进攻的兽人族祭祀,两道剑墙兜头罩下,坐在巨兽上的祭祀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两道剑墙绞成一片血雾。巨兽身上突然空了的座位,溅得满身的热血,引得巨兽一阵骚动,四蹄乱踏,发出阵阵哀鸣。 莲英和恩无忌一击得手,转身飘走,隐身在云层之中。仙修们的撒豆成兵效果很好,绞杀了前排的长牙兽,阻碍了攻势的同时,也沉重打击了兽人族的信心,长牙兽向前突进的步伐都变得迟缓犹疑。 而莲英恩无忌这一边反而没有收到预想的成果。祭祀的惨死引起巨兽阵型出现一个缺口,但并没有全线溃败,反而另外两个祭祀上前顶上,继续指挥攻势,很快缺口就被填平。 “你还有余力吗?”莲英问道。 恩无忌点点头:“还有一击之力。但强度肯定没有这么大。而且,”恩无忌迟疑了一下,“一击之后,未必能够这么快遁走。” 莲英皱眉,赶他回去,但恩无忌不能留莲英独自犯险,兄弟二人短暂的沉默之后,莲英道:“我留在这里伺机而动,你回去指挥战局。” “你回去也可以。”恩无忌却依旧坚持。 两人争执了片刻,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鹰啸,两人抬头,猛然看见头顶不远处一只巨鹰正虎视眈眈看着两人。 而鹰背上还坐着一个……看起来好像是个人。 “你是她师弟吧?紫色衣服的小子?”中年男人口吐人言。 恩无忌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下意识将莲英护在身后。 莲英抱拳:“在下莲英,莲氏少主,请问阁下是……” 话说一半,兄弟俩这才看清,来人人面熊身,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耷拉在鹰尾上。 “你是阿骨讫?!”莲英大惊失色,拉着恩无忌瞬时间后退数尺。 被点名了身份的阿骨讫咧嘴一笑:“还不赖。”说着指着下面的长牙兽阵列,“这帮家伙没经我的允许跑了出来,是我的过错,请你带我向你师姐致歉——她没来吧?也对,她要是来了非得把我薅下去揍一顿不可,欺负我打不过她。” 莲英与恩无忌对视一眼,双双看向阿骨讫。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阿骨讫的眼睛大得跟白虎似的,瞪起来更吓人,但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我怕你师姐,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们兽人族也不全是无脑好战之辈。蜗居辽东虽然天寒地冻,资源又有限。但若真的跨过枫桥,进入中原,逼得世家联手合力反扑,我们的下场怕是比现在更惨。” “那为何冰原狼还不断犯境?”恩无忌不太相信他的话。 阿骨讫一笑:“冰原狼数量太多,我又不是他们的祭祀族长,约束不住才是正常。不过你们放心,黑熊、地龙还有长牙兽不会再出现在战场上——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会。” 阿骨讫说完,拍了拍巨鹰,又给莲英和恩无忌指路:“你们去杀了后面那个女祭司,她才是这场战事的主谋。” 莲英反应过来:“感情你是想借我们的手铲除政敌啊!” “铲除政敌,”阿骨讫咂么着这四个字,好半天才明白准确的意思,点点头,感慨道,“你们中原的文化就是好,短短几个字就说明白了我一大串的意思——我可不是利用你们,咱们这叫各取所需,你们要赶紧结束战事减轻损失,我正好趁机收服长牙兽族的权力。”说完,巨鹰扑动翅膀,带着阿骨讫翱翔而去。 恩无忌看向莲英,询问他是否相信阿骨讫的话。莲英想了想:“他没理由骗我们。再说了,能多杀几个兽人族的祭祀总是好的。” “我就是觉得,他那么坦诚的说出惧怕师姐的话,有点别扭。”恩无忌摇了摇头。 “他要是故意欺骗我们,怕我们生疑,反而不会说这句话。”莲英看准了女祭司的位置,“走吧,先结束这场战事,剩下的慢慢再说。” 两人御剑朝着女祭司飞过去,但这次没有之前的好运,两人刚刚靠近女祭司周围两里的位置,就被长牙兽发现了。 长牙兽不会飞,长长的牙齿朝天呲出来,发出呜呜的吼声。虽然这些都干扰不了两人的攻击,但距离太远,两人的灵力没办法支撑剑墙走这么远。 兄弟俩对视一眼,知道偷袭不成,进攻的风险太大,但又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莲英甚至拿出师姐给的鲲骨匕首彼岸,想着万一剑墙不行,就把匕首丢出去,哪怕不能杀了这个女祭司,也能以鲲骨的力量重伤于她。无论如何,只要她不能再继续指挥战斗,自己的目的就达成了。 “用手弩!”恩无忌突然灵感迸现,对着莲英指了指他手里的骨匕,又指了指他手腕上的手弩小荷,“用手弩,将骨匕当箭矢一样射出去!” 莲英也觉得可行,虽然有点舍不得师姐给的匕首,但师姐更说过,战机转瞬即逝,身后枫桥城上的仙修和百姓们的性命远远比一把匕首更加要紧。 莲英张开虎口,凝结灵力为弦,将彼岸架在弓弦上,瞄准了女祭司的胸口,轻轻松手。骨匕犹如一道白色流星,洞穿了女祭司的胸膛。 兽人族虽有准备,但完全没有料到莲英和恩无忌还能这么出手,愤怒的长牙兽仰天怒吼,吼声差点把兄弟两人从仙剑上震下来。 “走!”恩无忌扫量一眼,女祭司中匕首之后从巨兽身上栽到地上,激起一片沙尘,想要拿回匕首绝无可能,眼下还是赶紧返回枫桥城才是上策。 两人御剑离去。失去了总指挥的长牙兽一族终于溃败,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几个负隅顽抗的,被城墙上的仙修绞杀。战场上除了留下一片尸体之外,再次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沾了血的砂石枯草,记录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事。 第九十八章 庆功 “后生可畏。”莲康由衷赞叹了一句,拉着莲威准备返回白鹤。 战场无需再看了。莲英和恩无忌已经长成,足以独当一面。他们这些老家伙,可以放心地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英儿一定会为了那把匕首可惜的。”莲威笑着摇摇头,跟着叔祖御剑离开。 “雪儿会给他更好的。”莲康笑道。 “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握弓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射出的箭矢没个准头,还被父亲骂了一顿。”莲威笑道。 “可你徒弟第一次来枫桥就以一己之力杀得对面溃不成军。”莲康指着侄孙,“小丫头看见你受伤,杀红了眼睛,我都拦不住。那时候她还只有通脉境。” 莲威点点头,想起过去的事,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那时候雪千影极其不听话,总是一个人偷偷的溜出去“狩猎”,猎着猎着莲威就惊奇的发现,兽人族的营寨离战场越来越远。而城里却突然多了许多皮货贩子,货源还很稳定充足。 但也正是雪千影,开创了北境一个全新的职业,叫做猎兽人。很多修为高绝的仙修,学着无常元君的样子,趁着夜色或是独自行动,或是三两结伴,猎杀兽人族,将毛皮和骨殖视作战利品。猎兽人在北境风靡一时,间接导致了枫桥城皮货生意的火爆,直到现在,枫桥城里有好几家专营珍贵皮货的商行,货品的主要来源还是猎兽人。 无数次的猎杀实战,也让雪千影总结了很多对抗兽人族的招法。在北境待了四个多月,莲威便将指挥权交给了徒弟,自己和莲康做策应,查缺补漏。再后来,雪千影连他们也不需要了,只要人手够用,补给及时,雪千影能带着枫桥城里的仙修和百姓们,不断浇灭兽人族进犯中原的野心和欲望。 可怜狼子图南志,不问苍生问鬼神。 再后来,因为莲威被地龙咬伤,雪千影怒极之下杀红了眼,一人一剑逼得兽人族大军后撤百里,逼得兽人族大祭司阿骨讫签订城下之盟的事迹流传开来,无常鬼的长生牌位成了枫桥城里家家户户神龛上的必备,与祖先牌位并列。行商的更是愿意高价收购所谓无常元君亲自猎杀的狼牙或是虎牙,戴在身上,保佑人马平安,商路顺祺。 战事终了,战场交由专门的商行前去清理。此番应战除了负责投掷的仙修们消耗过大,以及几个清理战场的散修被没死透的兽人袭击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北境迎来一场完胜。恩无忌叫自家商行做东,将美酒美食大把大把的送上城墙,送入驻营,仙修们不分姓氏不分来历,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痛痛快快的搞起了庆功宴。 跟着莲氏商行过来收货,顺便看望自家少主的莲茹,正好赶上这一场大胜,便做主也拿出大把的金钱,买酒买肉,给前线的仙修们加餐。 “若是那个阿骨讫真的懂兵法,这个时候来偷袭,咱们肯定要吃大败仗的。”难得回家的恩无忌灌了一口酒,低声嘟囔着。 “少主早就安排好了值守的人。他们是不喝酒的,就怕兽人族去而复返,你就放心吃喝吧。”莲茹笑道。 “敬师姐!”恩无忌大口大口的将美酒吞进肚子里,又问,“英儿呢,去驻营那边与民同乐了?” 莲茹摇摇头,指了指主营的方向:“我过来的时候还在推演兵棋呢,看起来好像对今天的战事并不满意。” 恩无忌放下酒碗,垂下双眸点了点头:“确实,如果今天不是阿骨讫突然出现,我和英儿面对长牙兽只有一击之力,如果不能精准地打掉它们的大祭司,战事进入胶着,就算最后我们能够艰难取胜,也一定损失惨重,哪来的现在这片欢声笑语呢。” 说着,恩无忌将惨酒喝光,拿起氅衣和佩剑:“师姐慢用,我去看看英儿。” “诶……”莲茹看着师弟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这俩孩子。”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甚至可能今天晚上要留在主营那边不回来了,但还是叮嘱下人,温着酒菜,等着两位少主回来庆功。 “我哥呢?”年纪尚小的恩无衣钻了进来,看见只有莲茹师姐在,连忙行礼问好。 “无忌和英儿在主营推演今天的战局呢。”莲茹招呼恩无衣过来,把刚剥好的栗子塞给他。问他怎么跑来哥哥这里了。 “爹爹带人去驻营了。我听说哥哥回来了就过来瞧瞧他。”恩无衣吃着栗子耸了耸肩膀,“爹爹不让我去驻营,更别说城墙上的主营了。我都好久没见着我哥了,可想他了。” 莲茹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笑着说:“师姐给你带礼物了。”说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小小的短剑,剑鞘上镶嵌着满满的宝石,剑首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快赶上恩无衣的拳头大了。 “真好看!”恩无衣拿着短剑,嘿嘿哈哈的比划了几下,笑得满脸开花。 “这是大师姐从昆仑寻得的,托我带回来送给你,喜欢吗?” “嗯!”小孩子的喜怒不掺假,举着华丽的短剑,仿佛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要给大师姐写信谢谢她。茹师姐帮我送去好不好?” 莲茹点点头。小孩子爬上哥哥的书桌,拿起笔,很快就写好了一封短信,折好又装好,交给莲茹。 “对了,”恩无衣从怀里掏了半天,拿出一片叶子,也塞进信封里,“这是枫桥今年的红叶。听爹爹说,师姐受伤了,今年冬天都不来枫桥了,我摘一片红叶给师姐,与她共赏枫桥冬色。” 另一边,主营里的莲英也写下了厚厚的书信,他将这一战的得失利弊全都详尽地写了下来,后面还附上了自己的总结和感悟。他本打算把这封信传给师姐,但又怕搅扰她将养。想了想,还是将书信给父亲寄去,请他和太叔祖指点一二。 毕竟他们在北境做统帅多年,论修为可能早已被小辈们超过,但若论经验,没人比得过他们。 莲英的长信莲威和莲康看过之后,分别给他写了回信。莲威虽然心疼弟子受伤,但还是将这封信与幻灵草一起,派人亲手送去给雪千影。 “雪儿难得修养,你还要她劳心费神。”金悯心疼徒弟,嗔怪丈夫。 “雪儿不是能闲得住的人。再说了,英儿这封信写得这么有趣,给她病中解闷也是好的。”莲威轻轻将妻子拦在怀中,摸了摸她的手,总还不算冰冷,但还是捂在手里,“你呀,不要以为她不在北境就轻松。芙儿在她身边,指不定闯了多少祸要她费心周全呢。” “我芙儿才不会。”到底还是做娘的更了解闺女,“我芙儿虽然看似顽劣,但也只是天性活泼而已,她虽然比不得英儿稳重,但行事也一贯是得体的。或许偶尔胡闹,但绝不会顽劣。” “是是是,你生的孩子,都是天下一等一好的。”见妻子瞪着自己,“好好好,你收的徒弟也是最好的,行了吧?” 金悯用胳膊肘作势打了莲威一下。莲威假装被打伤,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金悯看着丈夫耍赖,无奈的笑容之中溢出甜蜜。 第九十九章 人性 雪千影捧着书信笑了半天。又找来莲芙给她看。谁知莲芙看了满眼满脸都是担心。 “你是担心英儿还是无忌?放心吧,他们俩能把自己照顾好——要是真有事,以英儿的性子反而不会写这么长的信,师父和太叔祖早就赶过去了。” 听了师姐的安慰,莲芙摇摇头:“我是在想,北境终归是凶险之地,刀剑无眼,兽人凶残。不论是兄长、无忌哥哥还是师姐你,甚至是爹爹和太叔祖,我都会担心你们的安危。不止是你们,那些血脉或近或远的兄弟姐妹还有同门,甚至别家的仙修,甚至散修,甚至枫桥城的普通百姓们,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性命,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莲芙捧着信,垂着脑袋,“若是两族之间能够和平共处,不打仗才是最好的。” 雪千影搂过自家师妹:“有欲望就有争斗。兽人族想要南下中原,人族要扞卫家园,所以战争不会停歇。就是人族自身,世家之间争夺势力,也是征伐不断。哪怕是凡人,街角的小贩,为了抢生意,一厘两厘的银钱,也能起冲突。这是人性,是你我都无法劝阻制止的人性。” “可仙尊说过,人之初,性本善。”莲芙又摇了摇头,“师姐说过,人初生之时便如一张白纸,画什么就是什么。画满欲望自然会欲壑难填以至于不择手段。可我也有欲望,师姐也有,兄长也有,人人都有,可也总有人心存善念,至少不会去害别人。可见,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欲望驱使的——师姐你不要开解我,我要自己去看,看一看这世间,总能找到答案。” 雪千影笑看师妹:“能说出这话,我芙妹真是长大了。” 莲芙淡淡一笑:“我也不小了啊,只比兄长小不到一刻钟呢。”说着,她瞥见师姐脖子上的黑色丝绳,笑道,“兄长在北境那么忙,都知道惦记师姐。分别这么久了,夜九哥难道都没有给师姐写过信吗?” 雪千影摇摇头,倒也不是十分在意:“玄州有事,他是被夜家主急着召回去的。想来应该事务繁杂,也没空给我写信吧。” 莲芙却不以为然:“再忙还能忙过兄长?他们家可不用时刻戒备狼崽子入侵呢。” 雪千影拍了拍师妹的头。便是普通友人,若说完全不担心,也无可能。但她与夜小楼,的确也还不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而且夜小楼口中的将来也还没来,究竟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如果没有将来,就如同自家师父和不二元君一样,雪千影也觉得没什么遗憾。 最多可能只是有些伤心。 见师姐不说话了,莲芙觉得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又哄师姐开心:“兄长真是小气,上次只给小蝶带了礼物,这次就只有书信了。” 雪千影一笑:“这信本来是写给师父的。不然无忌怎么可能不提到你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莲芙俏脸微微一红。 “真的没关系?”雪千影笑着问师妹。 莲芙坚定地摇摇头:“没关系。” 雪千影微微一愣,旋即摇头笑道:“你是真的想好了还是难为情?” “是想好了。”莲芙垂下双眸,手里搅着自己的头发,“我不傻也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嘛。” “我家小师妹不傻,这世上还有傻的人吗?”雪千影忍俊不禁。 “师姐!”莲芙娇嗔一声,坐在雪千影对面,认真的说道:“你不要故意逗我。我是真的没那个意思。我并不……并不喜欢无忌师兄。也不能说是不喜欢,但对他跟对我兄长,我是一样的。” 小姑娘有些语无伦次,但思路却很清晰。雪千影听懂了,点点头,一边高兴自家小师妹不被青梅竹马的情谊所惑,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另一边又为无忌感到难过——她知道无忌非常非常中意莲芙,如果知道神女无梦,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但世间之事总是如此。若不能两情相悦,就一定要有人难过。 或许,这也是人性吧。 “我知道了。若是你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去说,我帮你给你无忌说。”雪千影脸上带着笑,伸手摸了摸师妹的额头。 “师姐,你不怪我?”莲芙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着雪千影。 “我怪你干什么?” “毕竟无忌跟我们一起长大,他是你师弟啊。” “你也是我师妹呀——芙妹,”雪千影搂过莲芙,“我家小师妹,可以喜欢任何人,自然也就可以不喜欢任何人。这份底气,是你的姓氏给你的,是师父师娘一众家族长辈给你的。莲氏家规,儿女婚事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凭自己做主。无论你将来喜欢什么人,哪怕是抛弃身份地位,抛弃家世出身,师父师娘或许会舍不得,太叔祖或许还会发脾气,英儿甚至会冲过去揍人家一顿,但大家一定都会成全你,祝福你。师姐也会站在你这边。” “那师姐你一定要给我撑腰啊。将来兄长和爹爹要是知道我看上了什么人,倒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但那个人就惨了,师姐你一定要帮我护着点。”莲芙就像小时候那样,钻进师姐怀里撒娇。 “那现在能不能告诉师姐,这个人出现了吗?”雪千影笑着问。 莲芙笑着摇摇头:“等他出现了,我一定第一个告诉师姐。”还伸出小手指,跟师姐拉钩。 雪千影笑着说了好些话,哄得莲芙很开心。但方才莲芙双眸之中一闪而逝的犹豫,她还是捕捉到了。 “若是药王谷的哪位先生,事情倒也不难办。若是位世家子弟,甚至是少家主的身份……”雪千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自己刚刚才说过,不管师妹看上什么人,自己都会站在她这边。 只是,希望那个人也同师妹一样勇敢,不要让她伤心就好。 “师姐,”莲芙开口打断了雪千影的思绪,“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雪千影笑道,“这下你可算是问住师姐了。” “那你对夜九哥呢?不是喜欢吗?”莲芙从师姐怀里钻出来,坐正了身形,看着雪千影。 “可能还不到喜欢的程度。”雪千影勾起嘴角,笑容却带着几分无奈,“也只是觉得和他相处很好,可以一直这么相处下去。仅此而已。” “那夜九哥呢?就没有表白过?”莲芙不信。 雪千影解下玉璧,捂在手里,将昆仑临别之前,夜小楼特意来找她说话,并留下玉璧的事情讲给师妹听。 莲芙听了憋着嘴,语气之中还带着点气愤:“就这?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就肖想师姐了?太过分了。” 雪千影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想明白。无论是喜欢,还是说只是好感,他喜欢我什么呢?家世?身份?容貌?总之就是些外在,我们只短短相处了十几天,他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啊。所以,若是他跑来跟我说,情根深种非我不娶,我反而不信。” “可是家世身份容貌,也都是师姐有的,为什么不能因此就喜欢师姐了呢?” 莲芙的问话让雪千影微微一愣。 莲芙又道:“我是不信那些话本子上写的,不看出身门楣,只是钟情于这个人——师姐,咱们这些大世家出身的子弟,身边交往的人也大多也是一样的出身。若夜九不是夜氏的公子,只是一个寻常仙修,又哪来的资格与师姐昆仑走一遭,又哪来的机会能与师姐相处十几天呢?” “那你说,怎样才叫喜欢呢?”雪千影看着师妹。 莲芙噘嘴:“我就是不知道才问师姐的。没想到,师姐也不知道。” 姐妹俩相视一笑。门外传来声响:“无常元君,在下药王谷弟子沈馥,前来拜见。” “是杨先生的弟子,我和璇玑搬过去的时候见过几次。”莲芙小声道。 “那我去请她进来。” 莲芙按下要起身的雪千影:“我也该回去璇玑那边了。她最近吃药嫌苦,缠人缠得厉害,杨先生可掌不住她。” 雪千影淡淡一笑:“璇玑自从离了家,孩子气全都放出来了。” “可不是。”莲芙笑得眉眼弯弯,“师姐若是要给兄长回信,帮我问候他们。”说完,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雪千影靠着靠枕,听着窗外莲芙得体地与沈馥寒暄客套,并请她进来。心里突然划过了一个猜测,不禁眉头紧锁。 “璇玑啊璇玑,你该不会……” “见过无常元君!” 雪千影的自语被清朗的问候声打断。雪千影抬起头,一身素裙的女子躬身行礼。 “先生快起来,咱们年纪相仿,当不得如此大礼。”雪千影欠身虚扶,客套了几句。 但女子还是全了礼数,这才起身,端坐在雪千影的对面。 雪千影略微打量了她几眼,姿容清丽,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浓妆艳抹,反而多了些超脱世外的仙风道骨。 “果然这药谷甚是养人。竟也会有如先生这般不输世家风骨的女子。”雪千影笑着恭维道。 “元君过誉了。元君与师父小师叔平辈论交,我当不得元君称一声先生的。元君叫我沈馥就好。”沈馥垂下双眸,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 “那我叫你沈姑娘好了。”雪千影亲手烹茶,将茶盏推到沈馥的面前,“沈姑娘特意来找我,是有事?” 第一百章 情思 沈馥低着头,双手捧起茶盏,小小的嘬了一口,又慢慢放下,仿佛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雪千影:“沈馥此来唐突,可能打扰元君了,先向元君告罪。” “好说。”雪千影看着女子,脸上带笑,神情依旧,但心里却已经生了疑窦。 “元君与我小师叔的事情,整个药谷都传开了。”沈馥再次垂下双眸,盯着桌案上的茶盏,声音很小,“小师叔的眼睛不好,我此前照料过他一段时间,对他的起居习惯都很熟悉……” “我和阿正?沈姑娘的意思是……”雪千影听糊涂了。自己和修正是怎么扯到一起的? 沈馥被打断了之后,沉默了好久,才再次开口:“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元君一些他的事,以免你们……当然可能也是我多事了。小师叔不需要人刻意的照顾。元君看着也不像是乐意照顾别人的人。” “沈姑娘,我想你可能是有些误会了。我与阿正,并不是你们想象得那样。我和阿正相识于昆仑。因为莫家主的缘故,所以算是熟识了。但也仅仅是熟识而已。”雪千影耐着性子解释道,“此番我和容少家主应他之邀,来药谷将养身体,也仅仅是将养而已。” 沈馥抬头看了雪千影一眼:“可小师叔确实从未带女子回来过。” “那也仅仅是因为安谷主的施治更对我的症状。” “这样吗?”沈馥又低下头。 “所以沈姑娘,是……”雪千影恍然大悟,莫雪歌提起过,修正早年还没失明的时候,在药谷有个情投意合的女子,还偷偷指给她看过。但后来因为种种变故,修正疏远了这个女子,过了一段去次花丛放浪形骸的日子。再后来,虽然修正幡然醒悟,生活回归了正轨,也没有再欠下什么风流债,但与那女子的缘分似乎就此断了。 原来如此。雪千影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突然很想去揍修正一顿。 “沈姑娘是误会了。”雪千影接着说道,“而且此番阿正是带了莫家主、莫二小姐、燃犀元君以及我和师妹五人入谷,沈姑娘怎么就偏偏怀疑到了我身上?” 沈馥连连摆手:“我不是怀疑元君什么,也不是在吃醋嫉妒。就只是,只是……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沈馥摇了摇头,“果然是我又做不合适的事了。跟那些药囊衣服一样。对不住了无常元君,是我失礼了。”说着,沈馥起身行礼,竟然转身跑了。 雪千影一愣,等到想起来应该把人追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跑没影了。 雪千影站在院子里,想了好半天,这事儿怕是不能告诉修正,只能去找莫雪歌商量。可细想想,仿佛也商量不出个什么结果。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刚回到房间,就听外面传来修正的声音。 是路过春草堂的弟子,在跟修正打招呼。不多时,修正就推门进来:“你这一身寒气,不是叫你不要出去嘛。” “我就出去晒晒太阳。”雪千影抬起袖子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心说修正虽然看不见,但这感观却是比常人敏锐太多,自己出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竟然能察觉得到? “你这里今日有访客?”修正指着桌案上的茶盏,皱着眉说道,“这香粉的味道也不是你惯用的。” “是芙妹来过。”雪千影决定隐瞒下沈馥的事情,信口遮掩道,“我师父转来了英儿的信,我叫芙妹过来一起看看。” 但修正还是皱着眉头,口中还嘟囔着:“阿芙几时用香粉了?还是掺了药的。”他坐定身形,对雪千影道,“别是我哪个师侄徒孙讨好她送给她的药粉吧——你下次见了她记得叮嘱她,药用的东西不要随便往脸上涂,若是不方便过来问我,我师兄那里也有几个女徒弟的。好端端的一张脸,别因为乱用东西给毁了,到时候你师父师娘来找我药谷麻烦不说,治起来也很费精神的。” “是是是。我记下了,下次她来我提醒她——她要是不来,我就写封信传给她,好不好?”雪千影松了一口气。又道,“阿正,老谷主是很稳重的人,你几个师兄话也很少,怎么你就这么婆婆妈妈的?” “还不是因为你?”修正眉毛一挑,佯做生气,“但凡换一个听话的病人,我也不必费这么多口舌!” “呵。”雪千影耸肩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我都坐下这么半天了,你连杯茶都不给我倒,忘恩负义。”修正嘟囔了一句,拿过茶壶,自己倒了一杯,品了一口,直皱眉,“你这茶泡几泡了?淡成这样,还不如水好喝。” 雪千影侧身看了一眼,经过七八泡的茶水,颜色淡得几乎看不出——但就这样,沈馥刚刚竟然也喝得下,可见心思全在这个小师叔身上,对于旁的事情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还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啊。”雪千影脱口而出,转瞬便觉得不妥,但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了。只能希望修正没听清,借着烹茶的功动作遮掩过去。 但修正的耳朵本来就比一般人敏锐,但即便是听见了也完全没顺着雪千影的思路去想,反而是笑着问她,是不是思念夜小楼了。 “芙妹来打趣我还不算,你也调侃我?”雪千影重重的将茶壶放在桌案上,伸出一根手指,“再多说一句,自己烹茶。” “你以为你手艺好吗?比我几个师侄差远了!”修正毫不示弱。 雪千影眉毛一竖,指着房门:“那你去呀!” 修正却不疾不徐的取出金丝,手指轻轻一抖,金丝绕在雪千影的脉门上。修正轻轻拨动金丝,点了点头:“果然是身体有所好转,都有精神跟我发脾气了,好。”说着又拿过纸笔,写下新的方子。站起身来,笑道:“你可以换药了,我拿去给师父看看。晚膳我再过来。” 雪千影歪着脑袋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笑了。 雪千影笑的是事情终于遮掩过去了。但站在院子里的修正,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唤过门口的小童,问他们今日都有何人来过。当听到沈馥的名字的时候,修正的心狠狠的被攥了一把。 “她来见无常元君的?”修正的眉宇间,聚着淡淡的哀伤,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了许多。 小童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修正不在谷中的时候,沈馥也经常到春草堂来,但大多是帮杨文跑腿,来给安下士请安或者送东西。所以小童真的不曾留意,她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修正轻轻的叹了口气。没有带着药方去见师父,而是大步离开的小院。 这一日傍晚,春晓堂的几个小弟子,都缠着从外面采药归来的杨文,告诉他今天总觉得有人窥伺春晓堂,但他们又找不出来。 “就连燃犀元君和藏稚元君也有同样的感觉。藏稚元君亲自出去找了好几回,也没找到人。”一个小童绘声绘色的跟师祖比划着。 杨文的心沉了沉,挤出笑容对几个小徒孙信口胡诌:“除了住在咱们这的两位元君,还有莫家主和无常元君修为也很高,没准是她们在暗地保护两位元君呢?” 小童们长长的“哦”了一声,紧张了大半天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又重新开怀,缠着师祖讲药经讲故事。 杨文只能先沉下心思,与徒子徒孙们周璇。但转过头去,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师父。 “你师弟的心思,谁也开解不了,只能等他自己想通。”安下士垂下因苍老而浑浊的双眸,无奈地摇了摇头。 杨文苦笑道:“往常他每次回来,都是躲在暗处看着,一看就是几天几夜。这次回来,又带着几位元君一起,我还以为他放下了,没想到啊。” “可是,郁结伤身,阿正这样下去,不行啊师父。”杨文又道。 安下士依旧摇头:“能试的办法我都试过了,他自己不开窍。咱们无能为力。”说着,老人家又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不要真的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第一百零一章 夜变 不知是不是因为莲芙和修正都在她面前提起了夜小楼的缘故,这一夜雪千影梦见了他。 而且还是噩梦。 她梦见夜小楼浑身是血,跌落悬崖。她伸手去抓,却没能来得及将人救下。只能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回魂时分,药王谷的子夜静谧如常。 这些年来雪千影很少做梦,更别说是噩梦。醒来的她喝了些水,趴在窗边看了看天边的残月。与夜小楼分别已经一月有余,她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无论是莲芙说他薄情不曾寄来只言片语,还是修正打趣她相思成疾,她始终没有放在心上。但这天夜里,仅仅是因为一个噩梦,她没来由地心慌。 辗转反复,终不成寐。第二天一早,雪千影顶着黑眼圈醒来,与安下士和修正一起用早膳。 还没等修正打趣她,一条手指粗的小小金龙出现在雪千影的耳边。金龙盘旋翻腾几周,化作一团金花。金花闪过,一封书信落在了雪千影的掌心。 “诶呀,看来夜少家主的家事处理完了。”修正可不会放过呈口舌欺负雪千影的机会,“回头我在你隔壁收拾个房间出来,这信都到了,人是不是也快到了?” 雪千影瞪了修正一眼,将书信拿到眼前。落款写得是一个“婉”字。 “是婉婉的信。”雪千影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连书信都要堂妹代笔,这位少家主够忙的啊。”修正不再揶揄雪千影,反而替她抱不平。 雪千影放下筷子,将书信抽出来,神色渐渐不善。 修正见她气势起了变化,脸色也跟着变了。安下士想要说什么,也被徒弟拦住。 修正凑到师父耳边,低声道,“八成是出事了。” 安下士摇摇头,夜小楼他见过,他还挺喜欢那孩子的,也知道如今的云齐天士出落得有勇有谋,本事大得很。而玄州的事情他虽然安坐谷内,倒也听说过一些,他老人家可不认为区区曹氏能给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家主带来多少为难。 但眼见雪千影的脸色越来越差。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雪千影终于把信放下,眉宇间的戾气久久散不开,脸上倒是已经挤出几分平静。 “到底怎么了?”修正从没见过她这幅样子,担心地问道。 雪千影将信递给修正:“夜小楼眼睛瞎了。在来药谷求医的路上了。” 修正听了一愣,接信的手停在半空,连书信错手而过落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安下士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开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雪千影摇了摇头,低头拿起筷子,但却毫无食欲。修正捡起信塞给小童,小童念了一遍,修正和安下士都皱起了眉头。 安下士有些心疼:“这孩子还真是命途多舛。八岁时候跟人斗狠,断了心脉,他伯父夜一行亲自抱着他来给我救治。天材地宝耗费无数,这才捡回了性命和修为。没想到,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又瞎了眼睛——信上有没有说是怎么伤的?是被刀剑刺伤,还是被下了药?” 修正闻言叫小童再仔细念了一遍,摇了摇头:“没有细说。” 安下士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传信叫你陶师兄回来吧,治眼睛他最擅长。当年你的眼睛能够保住经脉,也是他的功劳。万一,万一夜少主伤得太重,眼睛保不住,能保存经脉,万一将来有机会换眼,也是好的。” 修正点点头,自己亲自跑去给师兄传信。而小童则将信折叠整齐,轻轻放到雪千影的手里。 雪千影一手拿着筷子,却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另一只手凭本能抓着信,心里翻江倒海。 夜小婉传信过来的目的,自然是告诉她这件事,希望两人相见之时,雪千影能有个准备,不要太过惊讶乃至愤怒。夜小楼的脾性,是不太可能亲自写信告诉别人自己多凄惨的。 还有就是,夜小婉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兄长的可怜,并拜托好友对自家堂兄多多照顾。 可夜小楼需要旁人的可怜吗?需要旁人额外的照顾吗? 雪千影闭上眼睛,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被人暗算瞎了眼睛,她并不期望别人的可怜和照顾,甚至希望他们千万不要这么做。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想到这里,雪千影决定自己也这么对待夜小楼。把他当成之前的夜小楼一样对待,一切照旧,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他自己不开口求助,自己甚至都不会伸手去搀他一把。 至于瀛州曹氏,有冤有仇,也得夜小楼自己去伸冤报仇才是正理。 雪千影长长呼出一口气,眉间的戾气散去,脸上的忧色也不见了。将书信收好,继续吃饭。 修正传信回来,就看见师父坐在一边看着雪千影慢悠悠的用膳。一老一小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噩耗是自己做梦一般。 自然安下士也讶异于雪千影消解情绪的速度,心中感慨后生可畏。但脸上并未做任何表露。见小徒弟回来了,便叫他安排夜小楼来了之后的住处。 “也住在春草堂吧,师父为他医治方便些。”修正答道,又看向雪千影,“我没听明白,他一个人来吗?” “婉婉应该跟他一起。不知道不二元君会不会护送他过来,即便来了也应该不会长住。”雪千影咽下嘴里的食物,轻飘飘的答道。 “那我先按照两个人准备。”修正又想了想,还是对雪千影说道:“你心里有火气别憋着,容易憋出病来。要不我找家主来陪你说说话弹弹琴什么的排解排解?” “我没有火气。”雪千影竟然还笑了笑。 “呵。你这表情,现在冲出去把曹氏屠了我都不意外。”修正身形后仰,假笑了两声。 “那也要夜小楼亲自去屠。”雪千影吃下最后一口饭,将碗筷放下,抬头看向修正,“我是不会插手的。” 修正愣住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雪千影。或者说,眼前的雪千影与平常相处的,不像是同一个人。 紧接着,有一条金龙出现在雪千影耳边。一好半天修正才想起来问雪千影又是谁传来书信。 “不二元君。”雪千影靠在软枕上,神色一如往常,“告诉我婉婉陪同夜小楼过来求医,拜托我照顾夜小楼。” “那不二元君有没有说事情的详细经过?”修正问完,自己也反应过来,夜小婉的信上写了事发瀛州。如果是涉及两州之间的事情,一家少主前去,应当不会再有夜一平这样身份的人露面了。 雪千影摇摇头:“信上没说。我也不好再回信去问。” “我去请家主帮你查查看!”修正起身要去找莫雪歌,却被雪千影拦下。 “再有一两日他人就到了,我们还是听他自己怎么说吧。”雪千影的目光落在茶盏上,半杯琥珀色的茶汤,清透光亮,透出茶盏漆黑的釉色——夜小楼的双眸也是黑漆漆的样子,只是再见之日,光芒不再。 第一百零二章 心思 正在给姑母写信告知夜小楼状况的夜小婉,放下手中的笔墨,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船舱里的堂兄,还是悲伤得不能自已。 自从夜小婉赶到兄长身边照料他,几乎每天都会传信给姑母告知堂兄的状况。那一日她突然问起,要不要给雪千影传信的时候,兄长不置可否。 她知道这是拒绝,但她还是坚持写了信,问兄长有没有话要带,兄长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茕茕不是那样的人。”夜小婉当时劝道。 不是哪样的人?不会因为一双眼睛就放弃还没有生根发芽的感情吗?可那么美好的女子,应该配天下最好的男子,何必跟自己纠缠不清? 夜小楼苦笑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夜小婉无奈,借着船上微弱的烛光,草草写就书信,用自家金龙传给了雪千影。 至于传信的原因,除了提前告知希望她有个准备,不要太过吃惊讶异之外,夜小婉私心想着,收到信的雪千影可以先行消解情绪,不要太过愤怒,也不要太过悲伤。见面之后,哪怕说几句好听的话,也能够安慰自家兄长。 毕竟除了雪千影,夜小婉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给他安慰了。 夜小楼已经适应了黑暗。在昆仑的时候他曾经问过修正是如何借助灵力视物的。没想到无心的好奇,现在帮了自己大忙。虽然远不如修正那般娴熟,但经过几日的适应,好歹周遭事物的轮廓,都能看个大概。走路不会撞到谁,生活也没有太多的不便利。 不像最开始,吃饭的时候婉妹几乎是一口一口地喂给他,什么东西都要塞到手里让他攥稳了握住了才觉得稳妥。有一次他自己去拿茶盏,手指被热茶烫了一下,继而又将茶盏碰翻。当时婉妹自责了好半天,却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 现在好了,他可以像之前一样,自己“照顾”自己了,就连桌案上的文房四宝,棋盘棋子,也都能看得见。他难得跟夜小婉开玩笑,说哪怕让他拿针绣花也没问题。可是夜小婉没笑,他隐约“看见”堂妹揉了揉眼睛。 要说遗憾也有,从伯父那里特意借来的昆仑史书,看不成了。 其实也可以让夜小婉念给他听。但他不想麻烦婉妹,甚至不想麻烦任何人。包括今次去往药王谷求医,也不是出自他的本意:明明自己已经接受了失明的事实,为什么还要去别人那里装可怜? 明明他谁都不想见。 想到这里,夜小楼苦笑,眼睛瞎了也好,至少那些可怜他的眼神,悲悯的情绪,嘲讽的神情,他都看不见了。看不见就不用挂在心上,更不用费心去解释安抚——真是笑话,明明瞎的是他,干嘛还要他去照顾别人的感受呢? 可就算看不见,周围人那种悲伤和遗憾的气息,他还是能够感受得到。他受伤回去夜氏之后,不断有人来探望自己,家中的长辈,附庸家族的人,身上都多少带着同情、遗憾、惋惜,甚至是幸灾乐祸。 更让他别扭的是,至亲也是如此。自从婉妹接到消息赶来自己身边,言谈举止之前,悲伤的气息总是萦绕不去。还有大伯父,还有姑母,几个亲切的叔叔伯伯,那种带着愤怒的伤感,始终压抑的心疼和遗憾。他甚至没有因为失去双眼而难过,却因为亲人的悲伤而自责。这也是他逃离家中决定前往药谷的原因。 他知道想看他笑话的人很多,他们心里都想着一件事,是就是云齐天士废了。但他可不想给旁人看轻自己的机会。效法仙尊,以剑为尺开辟河道,除了拼命昭示自己的修为在这世间仍旧数一数二之外,更想改变某些人的偏见。 这条路不好走,他知道,但他必须要走下去。云齐天士的骄傲,不允许他为一双坏了的眼睛而一蹶不振。 夜小楼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道旧日的伤疤。曾经也为父亲留下的玉璧所覆盖。想到玉璧就想到了雪千影。她会为自己难过吗?还是同其他人一样,也仅仅是感到遗憾呢?夜小楼不知道,他甚至不想知道。 最好,谁也不要来可怜他。一句都不要。 小船逆水而上,静谧的夜里,只剩下船只划破水流的声响。夜小楼睡不着,靠在靠垫上,呆呆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一边夜小婉拄着下巴已经睡熟了——他让堂妹回自己房间休息,可她不干,她非要时时刻刻陪着自己。 笑话,难道还怕自己做傻事吗?他要是不想活了,还能等到今天? 熟睡的夜小婉手边,放着若水和含柔两把刀。自从她知道自己受伤,特意赶来陪伴自己,双刀就始终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上。他明白堂妹是在保护他,手边有兵刃会让她觉得安全。可自己一个悟道境,难道还需要一个刚刚入门境的女孩子保护?甚至落在旁人眼中,又要嘲笑自己风光不再,会不会连同堂妹一起嘲笑,笑她自不量力。 呵。夜小楼轻笑了一声。仿佛是吵到了夜小婉。女孩子睁开眼,看了看四周,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堂兄,确认他没事,问他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夜小楼淡淡的应道。 夜小婉走过来,摸了摸他手边的暖炉,拿去换了炭,又帮他把面前的茶水换成热的。 “你不必忙了,夜深了,我也不想喝茶。” 夜小婉笑着点点头:“也是。”说着,把茶水换成了白水。 夜小楼的喉咙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世人去表达,自己不需要保护,也不需要同情,甚至不需要照顾。他试着说过,但是没人相信。包括一直以来崇宠爱信任自己的大伯父和姑母。以及熟睡的手还要摸着刀柄的堂妹。 现在他已经不奢求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他只想筑起一道冰墙,将自己和所有人隔开。 夜小婉忙完之后便陪坐在夜小楼身边,堂兄不说话,她也不吭声,借着烛光做针线,是不是瞄堂兄一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听家中的大夫说,失明的人听觉会变得敏锐,夜小婉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打扰了他。 夜小楼自嘲地笑了笑:你可真矫情,婉妹照顾你伺候你,还得看你脸色怕你不高兴。 夜凉如水,逼仄的船舱分外安静。夜小楼遮着绸缎的双眼,轻轻的尝试睁开,只看到一片血红。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如果不动用灵力的话,自己还是半点都看不见。 再次闭上眼,世界恢复了黑暗。心念所动,鲲骨筚篥出现在掌心。 莹润寒凉的骨质触到唇边,高亢苍凉的声音响起。夜小婉被声音吓得手抖了一下,针刺破指尖,冒出一个血珠。她将手指含在手里,回头看堂兄,还好,他没有发觉。 而夜小楼的心在乐声中,慢慢地沉静下来。 第一百零三章 如常 船又行一日,终于抵达了药王谷。兄妹俩人弃船上岸,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看见前方五里亭处,有人等候。 “是谁呀。”夜小楼能够看见有人,但看不见服色,也判断不出是谁。但既然有人来接,他便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夜小婉的手中抽了回来。 “是茕茕和莫姐姐,还有阿正。”夜小婉只顾着激动,完全没有察觉堂兄的情绪。 兄妹俩向前又走了几步,对面也看见了他们。雪千影和莫雪歌并肩,修正稍稍落后半步,三人迎了上来。 听说是一回事,眼见又是另一回事。知道夜小楼眼睛伤了之后,修正急得嘴角起了泡,莫雪歌也很焦虑,雪千影看似平静,心里却一直翻江倒海不得消停。 等到见了本人,见他眼睛被绸缎遮着,莫雪歌咬了咬嘴唇,准备好的那些安慰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刚好中了夜小楼的下怀。 倒是修正先开口:“师父和师兄在等你了。” 夜小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也还之以微笑。 修正又道:“一直赶路累了吧。咱们先进谷,有的是机会慢慢说话。” “好。”夜小楼简短干脆的回应。 但夜小婉却觉得,自从见到雪千影开始,堂兄身上的气势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柔和了,但也更锐利了。 来不及让她多想,一行五人朝着谷内走去。修正头前引路,身边是莫雪歌拉着夜小婉,有意无意的将雪千影和夜小楼落在后面。 可俩人几乎一路都没怎么说话。雪千影没问夜小楼的伤势,没问缘由,甚至连寒暄客套安慰的话都没有。而夜小楼也一样,没有倾诉,没有感怀,甚至也没问雪千影伤势如何,恢复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并肩而行。看起来雪千影为了迁就夜小楼步速不快,但她也没伸手去搀扶他,甚至遇见路上不平整的地方,碎石或是杂草当道,她没有出言提醒。 “这俩人就这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修正都察觉出不对劲了。 莫雪歌和夜小婉相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收到婉婉的信之后,茕茕就很不对劲。不是担心忧虑,或是愤恨不满,而是太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两人许久没见了,怎么可能见面半句话都没有?哪怕互相关心一下伤势呢?”莫雪歌蹙眉不解,就连她这个普普通通的朋友,都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茕茕怎么忍得住一言不发? 夜小婉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兄长这几日过得很压抑。跟家里人几乎不怎么说话,也不发脾气。我是害怕他情绪积压,见了茕茕一时收不住,再吵起来,这才提前给茕茕传信的——可是,现在这样又太安静了,让人不踏实。” “所以,到底是怎么搞的?”莫雪歌问道。她派人去打听过,但得到的消息跟夜氏曹氏两家对外公布的一样,说是曹氏无理侵地,夜少家主受伤。可曹玉壶曹冰娇父女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在夜氏也是忌讳,除了几个长辈,没人敢提,大伯父更下令我们私下里也不许议论。”夜小婉蹙眉,“但姑母与我提过几句,说是九哥受了算计。” “他伤势如何你可知道?之前的脉案和方子都带了吗?”相比那些,修正更关注夜小楼的伤势本身。 “带了,都在我这里。”夜小婉取出厚厚一叠纸,递给修正。修正粗略听夜小婉念了几张,就收了起来:“药都还算对症,剩下的就看我陶师兄了。” “这样的话,就只能等他自己开口了——可看他这样子,怕是也不会说什么的。”莫雪歌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沉默相对的两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归会告诉茕茕的。”夜小婉却很相信好友,“九哥既然能把玉璧送给茕茕,心里总归是有信任在的。至于是否要告诉我们,就看茕茕的决定吧。” “但愿如此吧。”莫雪歌叹了口气。 一直走到春草堂门口,迎客的孙培成和两个小童早就等在门外,看见他们来了,热情的挥手致意,请他们进去。 一直到了院子里,几人止住了脚步。夜小楼整理衣冠,而后与孙培成正式见礼,而后孙培成代师祖请夜小楼入内,修正和夜小婉跟着进去了,但雪千影和莫雪歌却没有跟进去。 雪千影指了指另一边自己暂居的客房,对夜小楼道:“待会儿叫婉婉做几道拿手菜,我陪你喝点酒吧。” 夜小楼淡淡一笑,应了声好。他的确也有事情要对雪千影说,可一直犹豫着不知怎么说,当着其他人的面更是不好开口,两人能单独说说话,再好不过。 一个时辰过后,夜小楼没过来,但修正却跑来雪千影这边,告诉她和莫雪歌诊断的结果。 “伤得比我当年要轻一些。”修正说道,“毕竟我是整个眼睛挖出来,他的只是外伤。不过治疗方式大同小异,最后还是要换眼。他眼周经脉有损伤——你们放心,我陶师兄施针几次就可以治好。我这里斟酌了几个内服外敷的方子,师父和陶师兄也都认可。只要能保住经脉,再找一双合适的眼睛还给他就行了。” “双眼何其宝贵,哪会有人恳轻易舍弃呢?”莫雪歌垂下头,这法子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 “万一在遇见一个我这样的傻子呢?”修正自嘲地笑了笑。 这时,夜小婉推门从外面进来,坐在几人对面:“九哥有些累了,去小睡一会儿,我过来看看你们。茕茕,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如何了?” “慢慢康复呗,反正药王谷的修先生不让我走,我就只能乖乖的留下来养着。”雪千影开着玩笑。 夜小婉也笑了,勾着嘴唇说那就好那就好。可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婉婉,你别哭呀。没事了没事了,安谷主会治好你哥哥的。”莫雪歌将女孩家搂进怀里。不安慰还好,安慰的话一说,夜小婉哭得更厉害了。积累了这么多天的担忧和恐惧,终于释放了出来。 “我害怕极了。”夜小婉哽咽着,委屈着,“我生怕我九哥想不开,万一投河了怎么办——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遭逢这么大的变故,他一声都不吭。方才阿正说,在眼睛周围施针特别疼,可这么久了,他从来没说过。我真的害怕,特别害怕。害怕他憋在心里憋坏了……” 女孩的委屈,在莫雪歌的怀中泪流成河。雪千影和修正轻声安慰她——其实也没什么可安慰的,让她把情绪发泄出来就是了。 哭了好久,妆也花了,眼睛也肿了,夜小婉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可眉宇间忧虑还是散不去:“九哥要是能像我这么哭上一场,或许就好了。可是听姑母说,他在曹氏的时候都很冷静,还拦着大伯父不教他与曹氏为难。他若是真的看开倒也好了,可他是在压着自己——自从出事之后,他话都变少了。” 莫雪歌那手巾给夜小婉擦脸,回头看向雪千影,见她还是一脸平静,忍不住问道:“他压着自己,你也压着,你们俩要是碰上,会不会吵起来?” 雪千影摇摇头,想了想说道:“我没压着自己。我只是想,像以往一般对待他。骄傲如云齐天士,是不需要别人同情和可怜的。” 一句话说得夜小婉和莫雪歌都愣了。 “所以,你宁可陪他慢慢走,也不肯伸手去搀扶他?”莫雪歌恍然大悟,此前她心里还责怪雪千影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呢。 雪千影点了点头:“是。我想,相比失明这件事,被所有人关照看顾,更会挫伤他的自尊吧。” “我竟然忽略了这个!”夜小婉轻轻的拍了自己一下,满脸自责,“我还以为,有亲人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心里会好受些呢。没想到反而让他更难过了。” “寻常人或许会渴求这种慰藉,可云齐天士不是寻常人啊。”莫雪歌低低叹道。 “你是他妹妹呀,他不会怪你的。是他自己转不过来这个弯。”雪千影蹙眉道,“他自己转过不来,很多事就会一直别扭下去的。” 可是,就连雪千影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夜小楼转过这个弯。 天色擦黑,已经过了酉正。夜小楼简单梳洗了一番,还换了衣裳,这才来到雪千影这里。意外又惊喜地是,除了雪千影,没有别人在。 “阿横的身体还需要将养,作息严格,阿正也不许她喝酒。婉婉一路随你奔波,也累坏了,做好了这些菜,就回去睡了。” 夜小楼撩袍坐在雪千影对面,指着桌上的酒坛:“你已经恢复到可以喝酒了吗?” 雪千影淡淡一笑:“你别告诉阿正,帮我瞒着。” “那你也得帮我瞒着安谷主和陶先生才好。” “我要多帮你瞒一个人,这么算你又欠了我一次呢。”雪千影将泥封拍开,酒香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夜小楼忍不住提着鼻子闻了闻,笑道:“自离了昆仑我一直没喝酒,都馋坏了。” 雪千影笑着倒了满满两大碗酒。一碗推到夜小楼面前。 夜小楼端起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 雪千影端着自己那只碗,嗔道:“你都不等等我嘛。”说着,自己也喝了大半碗。 “痛快。”夜小楼的脸上爬上淡淡的酡红,脸色不再苍白,气色也好了很多。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雪千影拄着下巴盯着夜小楼,“婉婉和不二元君的信里都没细说,我就只能来问你了——能够说出来,是不是也能好受些?” “还以为你不问了呢。”夜小楼轻轻地笑着。 雪千影见他情绪还不错,一直悬着的心暂时能够放下了。 但相比眼前人的直截了当,夜小楼反而卖起了关子,“告诉你倒也无妨,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把玉璧还给我吧。”夜小楼放下酒碗,抬头迎向雪千影的目光。 第一百零四章 争地 事情还要从一个多月之前说起。 从昆仑遗墟之中出来,还没来得及向姑母讲述这一趟的种种奇遇,夜一平就将夜一行的手书交给夜小楼,夜小楼简单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润水河又改道了?”夜氏有专门的的人负责治水,除非遭逢特大水灾或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夜小楼这个少家主并不时常过问。 夜一平点点头:“无数真金白银砸进去治水,看来不仅毫无成效,水灾反而愈演愈烈。好在今年受灾的百姓不多,秋收也没有耽误。” 润水河是连接天柱山天池与黑湖的一条不算宽的河流,也是经由仙尊定下的瀛州与玄州之间天然界限。但因为两岸雨水太多的缘故,几乎是年年洪灾泛滥,决堤改道都是常事。夜氏每年都投入大把的人力财力去治水,可惜收效甚微。 今年亦是如此。 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玄州这边的雨水更多些,相比之下,瀛州算是风调雨顺。往往这种情况下,润水河会因为降水的多寡,朝着瀛州那边挪动河道。可今年事情却出现了异常,竟然是朝着玄州这边改道。 而且偏差距离极大,夜氏派人丈量测算过,约么有三县四镇从河西变成了河东。虽然站在夜氏的角度来说治理这些地区的难度变大了,但原本的河滩变成了水田,对于原本寡田的玄州来说,也算是一份意外之喜。 可主理瀛州的曹氏不这么认为。曹氏家主曹玉壶直接派亲弟弟曹玉楼带着自家仙修,直接把三县四镇划归了瀛州所有,还派人日夜镇守。 夜氏派人去交涉,他们还拿出了当年在仙尊见证下,两州先祖签订的地约,上面写明了两州以润水河为界。现在河道改了,曹氏要求更改两州边界,将这三县四镇划归给他们。 在夜氏看来,曹氏此举纯属无理取闹。但处理起来却可大可小。夜氏位列十大世家,若是夜一行亲自出面,难免落人口实,说他们仗势欺人以大欺小。所以夜一行传信给侄子,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置。 于是夜小楼匆匆与友人告别,又单独见过雪千影之后,将夜氏子弟托付给姑母和长兄照看,从昆仑匆匆赶回家中,夜小楼直接去见了大伯父。意外的是,族叔祖竟然因为这件事中断云游,回到了夜氏所在的夜阳城。 “本以为你来不及赶回,便由老朽代家主走这一遭。”老人家须发皆白,笑呵呵的看着晚辈后生。 “惊动族叔祖是小楼的不是。”夜小楼扶着老人家,让他坐下,而后看向夜一行,“大伯父,你在信里说要去查咱们家的档库,查到什么了嘛?” 夜一行点了点头,拿出一卷旧档,摊开在桌案上。 “这是仙尊主持绘制的舆图。这是两州地约。这几份是仙尊还在时,认可过的新舆图。”夜一行将证据一一摆出,并指给侄子看,“天灵一二四四年,润水河因洪水改道,玄州这边的几个县镇也是变成了河东。当时瀛州主事事关氏,也如同今日之曹氏提出,要以河为界,将几个县镇划归瀛州。当时闹得很大,还殴伤了人命。后来先祖禀明仙尊,仙尊驳回了关氏的要求,仍以原河道为两州边界。当时双方还签订了一份补充地约,并交由仙尊裁定。” 夜小楼看了看大伯父拿出的证据,条理清晰,最后还有仙尊亲笔的批示。 “有了这个,曹氏再闹也不过是跳梁小丑了。”夜小楼笑道。 但夜沉沉摇了摇头:“你不要小看曹氏,更不要小看他背后的泽氏。此番发难,老朽觉得是有意为难。至于这份补充地约,曹玉壶一句他们没见过,就能把你给打发了——曹氏可比关氏难对付多了。” 夜小楼蹙眉,族叔祖说得也有道理。便问夜一行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还有这一份,这份更早一些,缘起生州元州两州争地,请仙尊调停,仙尊只说了三个字:‘依旧例。’便结束了争端。更昭告各世家,以后再有州界之争,一律如此处理。我们夜氏的族史之中有这段记载,想来几个传家较久的世家,也都能找到。” 夜小楼算了算年代:“既然如此,还是要请大伯父传信世家旧友,同时拿出证据,才算有力。” 夜一行点了点头:“还有这一份。仙尊此前以剑为尺丈量天下之时,曾经说过,世间土地总有他不能及之地,若是无主之地来日起了争执,可计算对当地的银钱投入,多者为主。” 润水河治水之事,一向是夜氏出大头,曹氏做做样子。那三县四镇,每每遭逢水灾,免税免粮的抚恤,也都白纸黑字记录在案。如此一来,曹氏还真的无法抵赖。 于是,夜一行传信给几位世家好友,请他们带着自家族史前来夜阳,之后与夜小楼同行瀛州咸阳找曹玉楼索要土地。可还没等这些人赶来,另有让人愤怒的消息传来,说曹氏将三县四镇的人口尽数赶回玄州,摆明了只要地不要人。 夜一行气急,差点把自己的书房都掀了,对曹玉壶更是破口大骂。 “要地不要人,亏他想得出!”夜沉沉也很是愤怒,一巴掌拍碎了侄子的梨花木茶台。 “大伯父,族叔祖,你们先不要生气。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安顿移民,再向曹氏讨回土地才是正途。”见夜小楼没吭声,刚刚带人从昆仑回来的夜小城一边劝说两位长辈,一边给夜小楼使眼色。 “这件事不是安顿移民再索要土地这么简单。曹玉壶将玄州百姓赶回来,很快就会将瀛州的农户迁过去。就算到时候我们要回了土地,这些人怎么办?赶走他们未免不近人情。但若是留下,我玄州原本的百姓要如何安置?”同样刚刚回到夜阳的夜一平也在座,思量片刻后,给侄子分析利弊。 “再说,到时候曹玉壶肯定还会借此发难,我说玄州无缘无故吞并他瀛州的人口!”夜一行的巴掌拍在书案上,震得夜小城龇牙咧嘴。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姑母和父亲提到的这些关节。夜小城人虽然可靠,修习一路也算有几分天资,但才智平平,别说比不过夜小楼,就连几个年纪小的堂弟堂妹,他平时也算计不过,更何况是两州之间的大事?一时之间只觉得为难,却全然想不出什么周全的办法。 “不论如何,人是得先接回来。”夜小楼起身对夜一行道,“东湖今年雨水少,退出了一些水田。和氏那边之前也提过农户不足的问题。不如现将三县四镇迁回来的人口,分散到这两地吧。至于润水河这边,我想等土地拿回来了,就收归为我夜氏家产。派族中得力人手过去常驻,大把的佃户带过去,地不会荒掉。而且以后若是曹氏再敢动侵地的念想,也不会像这次这么容易。” “办法倒是不错。也应该给曹氏一点教训了,不然还真当我夜氏好欺负。”夜沉沉先赞同了侄孙的提议。 夜小城也起身道:“父亲,我去安顿移民吧。正好这个月原本也要去和氏那边跟和叔叔讨论商税的事情。” “好,我写信给和悦,你带过去。安顿这么多农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商税的事情可以缓一缓。缺银钱不用跟我说,你直接从银库调。务必要安顿好百姓才是要紧。” “遵家主令!”夜小城极为正式的行礼领命,拿了夜一行的亲笔信和家主令牌,先去忙了。 “东湖那边,一平去吧。”夜一行又道,“我传信给阿威,请他派人帮帮忙。实在安顿不下,就问他借一点土地,大不了粮食归他,我只要人。” 提起东湖,夜小楼不自觉的笑了笑。夜一行和夜一平都看在眼里,却没戳破。 第一百零五章 曹氏 “曹氏那边,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夜小楼道,“曹玉壶无理侵地在先,驱赶百姓在后,无论如何我夜氏不能就这么算了。” 夜一行点点头:“也好,你亲自去,也是个态度。” “另外,族叔祖这边,还请准备一些得力的人手,去往润水河。我们不与曹氏直接冲突,但也要摆出个姿态来,不要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他们曹氏有仙修。” 夜沉沉蹙眉:“万一曹氏挑衅,双方起了冲突,怎么办?咱们要不要还击?可若是还击,万一事情闹大了,怎么办?” 夜小楼摇摇头:“曹玉壶最多也就是言语挑衅,不敢真刀真枪与夜氏为难。不然他要是有那个胆量,也不会搞这种乌七八糟的小动作。三县四镇,耕地加起来不过百亩,人口不过一万。虽然百亩耕地对我玄州来说很紧要,但对遍地良田的瀛州来说,不过是一根手指。” “可若以仙修计算,整个瀛州连散修都算上,都没有我夜氏一姓悟道境的人多。”夜沉沉捻髯颔首。 夜一行赞同侄子的分析:“不错。曹玉壶这么做,不过是替他主子试探夜氏。以大欺小确实好说不好听,但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夜氏真的怒极,覆灭曹氏也只在旦夕之间。我就不信,泽德广真敢派自家人手明面上帮着曹氏与我玄州开战。” 史书是由胜者书写的。可惜曹玉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此刻的他,还做着能掌两州之地的美梦。 泽氏派来“调停”的那位谋士,向他转告了泽德广的话:此番两州争地,曹玉壶只要做到两件事,一是将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闹出人命也在所不惜。二是拖,拖得越久越好,最好能够拖过来年春耕。 玄州是大州,多矿脉,但土地贫瘠,不适宜耕种。良田更是少之又少。除了专司农耕的和氏,手中握着泽阳附近的一些良田之外,润水河畔是玄州主要的粮食产出——赶上风不调雨不顺的时候,夜氏还要花出大把银钱与他州买粮赈民。 也正是因为如此,曹玉壶自知,这片地他是占不下的。可即便是占不下,也要给夜氏遗留些麻烦。错过了来年春耕,润水河畔的产粮必然大幅减少——虽然他不知道泽德广还有什么后手,但能眼见不可一世的夜氏遭难,他也乐意。 更何况,这位谋士曾暗示他,若是夜氏不在了,玄州的大好疆土,曹氏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入主的最佳人选。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两州之主,曹玉壶脸上的笑意就藏不住了。 但曹玉壶不知道的是,那位刚刚给他暗示的泽氏谋士冷先生,现在正跟他亲弟弟推杯换盏呢。 “曹二爷,您与曹家主真是兄弟情深。抢地这么难的事情,都肯替他冲锋在前。”冷月寒端着酒杯,眉眼带着浅笑,有意无意的恭维着。 对面曹玉楼已经喝多了,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含糊地说道:“冷先生是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他是家主,叫我去,我能不去么?我敢不去不么?我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万一夜氏施压,我们曹家真的扛不住,他一准儿把我退出去背锅。到时候再来个杀之以平民愤,呵呵呵……” “既然曹二爷已经意识到了危机,难道就没有想过对策?”冷月寒心中冷笑,真是亲兄弟多嫌隙,她都还没有挑拨呢,这俩人已经要翻脸了。 “对策?我能有什么对策?大不了我就跑呗。嗝,天下之大,总能有我的容身之地。” “二爷,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与曹家主是一母同胞亲手足,做哥哥的怎么会如此对待弟弟呢?”冷月寒摇摇头,“我可不信。我想啊,曹家主一定已经帮你想好了后路。” “哼,亲手足?后路?”曹玉楼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裳,露出满是疤痕的胸膛。冷月寒见了,惊讶的叫了一声,微微侧过头去做出不敢看的样子。 “这就是亲手足!从小到大,他是众星捧月的少家主,我是无足轻重的二公子。有了什么好事好处,都是他的。我呢!犯了错都是我的!挨打挨骂不说,还落得个纨绔不成器的名声。嗝。” 冷月寒抬手微微掩住口鼻,挡一挡曹玉楼呵出的酒气,扯出一个魅惑的笑容:“二爷,我这里倒是能帮你出个主意。只是得看您舍不舍得下这手足之情了。” 曹玉楼眯着眼睛看向冷月寒,几乎瞬间酒醒:“我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手足之情?还请冷先生指点。若此番玉楼能够逃出生天,必感恩先生大德!” “大德谈不上,月寒只是替人跑腿办事而已。”冷月寒微微一笑,凑近了曹玉楼的耳边,低声道,“我家主对曹氏很是看重——但看重的是曹氏,而非曹家主本人。” 曹玉楼眼珠一转:“这是泽家主亲口说的?” 冷月寒点点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再说,若是二爷能够取而代之,只要曹氏还是曹氏,谁为我家主做事不是做呢?润水河畔那么大一片土地,可不是谁都能抢得到的,还不是二爷有本事么?” 曹玉楼用灵力逼散酒气,沉思片刻:“可是,即便我大哥出了意外,也还有侄女冰娇这个少家主在。这事……可不太好办。” 冷月寒低眉浅笑:“曹家主年纪不小了,若是爱女出了什么事,备受打击之下,一时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也是人之常情。” “冷先生的意思是……”曹玉楼皱着眉头看着冷月寒,要下手除掉父女两人,曹玉楼的心里压力有些大。曹玉壶也就算了,兄弟俩关系本就不好,但曹冰娇是他看着长大的,算是他半个女儿半个徒儿,真有点舍不得。 “曹二爷,我在陈氏行走的时候,听过一句宁州土话。” “什么话?”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曹玉楼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听冷先生的。一不做二不休。父女俩也有个伴。” 冷月寒端起酒杯:“二爷英明果决,月寒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曹玉楼喝了口酒,又道:“可我兄长有两个女儿呢。就算冰娇出了什么事,我继任家主,我那两个小子,可比冰心差远了。” “清除旧势力,收整人脉,都需要时间。更需要虚名。若是二爷做了家主,反而立侄女做继承人,外人提起,也只会说二爷宅心仁厚,有容人之量。” “可是,”曹玉楼话到嘴边,曹冰心的性子比曹冰娇还要骄傲,要是真选了她做少家主,将来想要再撇开,可就难了。 “二爷不必有顾虑。”冷月寒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月寒自认还有几分才智,到时候如果二爷觉得二小姐绊脚,月寒找个由头,帮你把她打发了就是。” “这……好歹是我侄女,总不好随便打发。” “我泽氏的少主,有个一两房的外室,也没什么稀奇。二小姐我见过一面,生得美艳,想来我家少主会喜欢的——到时候金屋藏娇,还怎么好再做曹氏的少家主呢?” 曹玉楼沉思片刻,笑着点了点头:“好。泽家主曾经说过,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听先生一言——到时候,泽家主面前,还望先生多多替我美言。” “好说,好说。”冷月寒低下头饮尽杯中酒,嘴角勾出寒凉的笑意。 第一百零六章 冰娇 冷月寒离开了曹氏,说是回祖州复命,却在玄州入瀛州的渡口处寻了间小店住下。等了两日,终于等来了夜小楼。 得见故人,夜小楼也很意外:“冷先生,怎么是你呀?”说着还往她身后看了看,“没听说宁州与瀛州有什么生意要做呀?” 冷月寒淡淡一笑:“经由昆仑一遭,我与泽小公子相处得不错。小公子怕我被陈大公子遇害一事牵连,陈家主与我为难,便央求泽家主与少主,将我从陈氏用银钱买了出来。夜九公子,在下现在是泽氏的谋士啦。”说着,深施一礼。 虽然听见泽氏两个字夜小楼心里就不是很痛快,但总还念着昆仑同行的情谊,又有泽世先这一层关系,倒也没有摆脸色给她看:“如此说来,冷先生出现在这里,是替泽家主居中调停,替曹玉壶前来迎我的?” 冷月寒摆摆手:“泽小公子要尽孝心,派在下来瀛州采买些给乔夫人的娟纱罢了。两州争地这么大的事情,轮不到在下出面走动。而且我还听说,等夜九公子到了之后,我家主会亲自前来。” 夜小楼蹙眉,这种事情,泽德广竟然要亲自到场,难道背后又有什么阴谋不成? 冷月寒凑近了,拍了拍夜小楼的手:“九公子放心,我听小公子说,家主已经说服曹氏退让了。只不过,曹玉壶这个人……夜九公子应该也有所耳闻,没什么本事,又极好面子。所以我家主此来,也是想给足曹玉壶面子,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团和气才好。” “那我还真应该好好谢谢泽世伯啊!”夜小楼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冷月寒听出他的情绪,也当做没听出来。 “不过,在下还是要提醒九公子一句。”冷月寒看了看周围,将声音压得更低,“曹玉壶不过是有些小算计,但我家主恩威并施之下,不怕他不肯就范。只是他那个女儿,不好相与。九公子千万离她远远的,免得惹火上身,推脱不掉。” “曹冰娇嘛,我知道她。”夜小楼冷笑道,“不过是仗着自己又几分姿色,娇纵跋扈,以为人人都得让着她。内里不过是个草包。不足为惧。” “所以才是个麻烦呀。”冷月寒眉眼弯弯,“美人可是最致命的武器呢。” 夜小楼不屑地冷笑道:“蒲柳之姿罢了,还比不过我家几个姐妹,我多看她一眼,都怕伤了眼睛。” “是是是,看惯了无常元君的天人之姿,九公子看谁不是蒲柳之姿呢?” 冷月寒的话让夜小楼脸色微红,不自然的盯着地面,小声道:“原来温厚如冷先生也会打趣别人。” 冷月寒拱了拱手,目送夜小楼离开。看着少年郎的背影,冷月寒计上心来:“既然九公子害怕伤了眼睛,不妨就伤了试试。”无论是金无天士为了侄子冲冠一怒,还是整个夜氏为了少主大军压境,对冷月寒来说,都是极为精彩的好戏。 夜小楼带着两个随从,一路来到咸阳城。到了城里,没有惊动曹氏的人,反而是找了个离曹氏不远的客栈,整个包下,住了下来。 “少主这是要住多久?”夜小楼的随从,一个是他的族兄,叫夜远,另一个是夜氏的外姓弟子,叫沙若雨。两人都不太理解夜小楼的举动。 “咱们不能住到曹氏去。”夜小楼还是很谨慎的,“得有个稳妥落脚的地方。这里的方位我看了,离曹氏不远,但他们如果过来咱们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发觉,以备突袭。” 沙若雨点点头:“果然还是少主想得周全。” “远哥,辛苦你出去走一遭。我要整个咸阳城都是夜氏少主来了。然后我们在这待上两天,再去见曹玉壶。” “少主这是要跟曹玉壶比一比谁更沉得住气?”夜远不明所以 夜小楼摇了摇头:“远哥你先去。回来我再给你解释” 少主的吩咐夜远还是照做不误。在大街小巷蹿了一圈回来,手里拿着四五包咸阳特有的点心,也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摆出财大气粗的样子,找人耳目的。 “放心吧少主,不出半日,整个咸阳城的目光都会集中在这小小客栈的。” 夜小楼很放心,看了看点心,随便拿起一块尝了一口,味道远远不及夜小婉的手艺,就丢下了。 夜远也尝了一口,摇了摇头:“瀛州产粮那么多,点心却做得这么粗糙,糟蹋粮食不是?” 沙若雨笑道:“少主和远哥精细的东西吃惯了,这穷乡僻壤的,当然觉得不好吃了。” “你敢说咸阳城是穷乡僻壤,小心曹玉楼听了跳脚。”夜远笑道。 “可能在瀛州算个大城吧,但比起我们夜阳可不就差远了?”沙若雨憨憨一笑,抱着双刀站在窗口小心戒备——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在外行走,就口不沾酒,刀不离手。 “放心吧若雨,曹氏还敢来偷袭我吗?要是真敢来,我倒要对曹玉壶刮目相看了。”夜小楼冷笑着,拿出随身携带的茶叶,亲手烹茶。 “他要是敢偷袭少主,咱们夜氏就敢平了瀛州!”夜远骄傲地说道。他父亲跟着夜一行做事,他也不是普通门人,对于少主临行前家中所做的准备,他多少知道一些,心里有数。夜氏不是好战的世家,但对于年轻一辈来说,若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也不会轻易错过的。 用过晚膳,夜小楼提议出去转转,看看瀛州风物,但夜远和沙若雨都摇摇头,不建议他出门。夜小楼想想也觉得不太合适:与曹氏中人起了冲突怎么都好说,但若是有人借着百姓的身份发难,他还真不好应对。 于是出门的事作罢,夜小楼和夜远摆开棋桌,黑白纵横,你来我往。一边沙若雨还是站在窗口,小心的戒备。 棋局下到一半,战事胶着。夜小楼受过莫雪歌和容璇玑的指点,棋力大涨,逼得夜远连连败退,此时正拈着黑子,思量下一步要落子何处。沙若雨突然道:“少主,曹氏来人了。看服色好像是曹冰娇。” “她来干什么?”夜小楼与夜远异口同声的问道。 但这问题沙若雨回答不了。他只能看向夜小楼,等他决断。 “要不告诉他少主舟车劳顿,休息了,改日再见。”夜远道。 “那她会不会说家主傲慢,借此发难?”沙若雨皱眉。 “他们曹氏本来就比不上咱们夜氏。少家主摆摆架子也在情理之中。”夜远的意思,还是不见为妙。 夜小楼夜氏这个意思,但舟车劳顿这个借口,恐怕是打发不了曹冰娇的。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喧嚣,只听得下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大叫:“瀛州曹氏曹冰娇,前来挑战云齐天士!” “嚯!”夜远和沙若雨对视一眼,眼神之中都流露出了讥讽的意味。 第一百零七章 动手 “这下再说不见,可就难了。”夜远的脸皱成了苦瓜。 仙修之间,当面挑战,若是不见便是怯战。哪怕世人都知道曹冰娇在夜小楼手下走不过一招,传出去也还是好说不好听。 “少主,要不我去会会她?”沙若雨道,“虽然叫随从出战稍显傲慢,但咱们夜氏是十大世家,就算谦谨也没人说咱们一句好听的,还不如横着走,反倒落得个真性情。” “这个主意好。”夜远也赞同,“少主位列小三圣,哪怕是切磋较量,对手也当是无常元君或是莫家主的身份,她一个区区通脉境,少主若是对她出手,反而才是堕了声名。” “我与她同在通脉境,赢了她失了面子,输了也正常。”沙若雨又道。 “输了还有我。”夜远冷笑,看着自己手边的双刀,“我可是悟道境呢。” 兄弟三人商量好了对策。夜小楼端坐室内,沙若雨从窗口一跃而下,而夜远则留在窗前,为沙若雨掠阵。 “曹小姐有礼。在下玄州沙若雨,乃是我家少主跟前儿的一个随从。”沙若雨抱拳行礼自报家门,“舟车劳顿,少主已经歇下。曹小姐若是想要找人切磋,在下奉陪!” 曹冰娇柳眉一竖,来人连一声少家主都不肯叫她,张口闭口曹小姐,分明是没把她的身份当回事。 “好,我就先打了你这条恶犬,再去与你主人家说话!”曹冰娇长剑出鞘,霜色裙摆随步而动,一个错身就到了沙若雨近前。 沙若雨没有拔剑,一个闪身躲开了迎面而来的剑势,接连躲了两招,之后看准机会,带着鞘的弯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首上挂的流苏,直接抽在了曹冰娇的脸上。 曹冰娇诶呦一声向后退了两步,美艳的脸上出现一道印子。 “你!”曹冰娇气坏了,举剑就劈。 沙若雨一击得手,显然已经算是胜了。对于接下来的剑势,便只顾左躲右闪,不再接招——反正以曹冰娇的剑术,也根本够不着他。 曹冰娇发脾气似的乱砍一通,气呼呼的收了剑势,指着窗户大喊大叫,大声叱骂夜小楼纵容手下人行凶,又骂夜小楼狗眼看人低。 最后骂着骂着,把整个夜氏都骂了进去。 “这个草包加蠢货,”夜远站在窗前看得直摇头,“不说本事,就连骂人的文采都不行,若雨若是跟她对骂,能把她骂得现在转身就去投井!” 夜小楼被族兄的话逗笑了。 “你说曹玉壶把这么个女儿放出来干什么呢?还真以为凭她这一张脸,就能所向无敌了?”夜远不解。 “远哥,叫若雨回来吧。差不多就行了。”夜小楼冷笑道,“这么个货色,打打不得,骂骂不得,曹玉壶就是知道这个女儿不能成事,才故意放出来恶心我们的。现在叫她没脸,咱们也算是跟曹氏打过招呼了,剩下的事情,让曹玉壶自己去算计吧,咱们不奉陪了。” 夜远点点头,招呼了沙若雨一声。沙若雨抱拳对曹冰娇行了个礼,又对围观的百姓一抱拳,多余的话半句没有,一纵身,还是走的窗户,回到了室内。 一个骄纵跋扈,口无遮拦,一个谦让有礼,见好就收。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清,什么叫做高下立现。 曹冰娇对着窗户又叫骂了一阵,见实在没人搭理她,终于带人走了。 “总算走了。吵得我脑仁疼。”夜小楼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 “这个曹小姐,本事不行,嗓门是真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夏日里的鸣蝉转世了呢。”沙若雨也被吵得无奈,忍不住出言讽刺。 “你这话要是让这位曹小姐听见,怕是今日就要住在咱们窗根底下不走了!”夜远哈哈一笑。 “不过好歹是个少家主,未来要继承曹氏家业的,这身手也太差了。我开始还以为是有什么后手呢,后来才发现,干脆就是个草包。” “曹玉壶有两个女儿,大的这个空有一张脸蛋,资质不行,又不肯努力。小的那个倒是有几分聪明,不过遇事偏爱投机取巧,些许小算计上不得台面。”夜远倒是对曹氏的事情知道一些,“曹玉壶还有个亲弟弟,叫曹玉楼——润水河侵地一事,就是这位曹二爷亲自去的——曹玉楼修为平平,但还算用功,生养得两个儿子也比两位曹小姐好上太多。之前我们还曾猜测,曹玉壶会不会有朝一日改立侄子做家族继承人呢。” “养废自家女儿,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草包行径。这样的格局,这样的治家风范,也配不上一州主事之名。”沙若雨不屑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泽氏扶持,哪有曹氏的今天?——你们说,这位曹小姐脸上被抽了一道子,回去会不会找曹玉壶告状啊?”夜远笑道。 “告状是一定的。所以,”夜小楼起身,“咱们早点休息,应付明天一早曹家主来为女儿讨公道吧。” “不能吧,自家女儿连个随从都打不过,还好意思找上门来?”沙若雨摇摇头表示不信。 “他要是真不好意思,也不至于把女儿娇惯成这个样子——要不你们打赌?看是少主猜对了,还是若雨猜对了?”夜远在地上铺好他和沙若雨的床铺,一边说道。 虽然包下了整个客栈,但为了安全起见,哪怕夜小楼并不需要两人的保护,但夜远和沙若雨两人还是决定,一个值夜,一个跟在少主跟前打地铺,过了子时两人交换。 “行啊,赌了!”夜小楼合衣而卧,枕着自己的胳膊,“我从昆仑得了一块拳头大的昆玉璞玉,若是我输了就给你。” 沙若雨挠挠头:“我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拿出来赌。” “赌嘛,赌嘛,”夜远在一旁撺掇,“反正你输给少主也不丢人,赢了还有那么大一块昆玉拿,这买卖划算得很!” “行,我跟你赌了!”沙若雨豪迈的说道,“要是我输了,就去矿上待一个月!” “一个月太久了。”夜小楼笑道,“十天吧。你得亲自下矿,挑一块同样大小的玄玉给我带回来!” “行,就这么说定了。”沙若雨跑到夜小楼跟前,两人击掌为证。 “话说少主这趟昆仑收获颇丰啊,整块的璞玉都不放在眼里了?”沙若雨好奇的问道。 夜小楼干笑两声:“等回去了你去找婉妹,看看她收的那些礼物,那才叫真正的财大气粗呢。我这区区拳头大的昆玉,根本不算什么的。” “地宫都被你们搜刮了,还敢说没什么!”夜远撇了撇嘴,搂着沙若雨,语气倒是不酸:“少主运气好,能到得云中城那样的地方。往次咱们去试炼,可没有那么多收获。” “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还有没有突破境界的机会,若是有,也能跟你们昆仑走一遭,亲手寻几件宝贝回来,那才叫风光呢。”夜氏族内去往昆仑试炼的弟子选拔,沙若雨败给了悟道境的夜小轩,倒也算是心服口服。但听得同门归来,炫耀此番收获,他还是会觉得有些遗憾。 而一提到昆仑,夜小楼便更加思念雪千影,手指一捻,筚篥希音出现在手中——离开昆仑的这些日子,他总是要手里握着希音才能安睡。睡梦之中总会梦见那个白衣女子,但凡她笑上一笑,自己也会跟着傻笑,还经常会把自己笑醒。 “我这是没救了吧。”夜小楼嘟囔着自嘲一句,但初见时白衣红伞的身影,在脑海中始终挥散不去。夜小楼轱辘一下坐起身来,看着手中的筚篥,心念一动,将自己的灵力分出一部分,注入到筚篥之中封存。 这还是雪千影教给他的办法,用来以防万一。只是之前他从未试过。现在见不到心上人,能够用一用她教的法子,也算是托付相思吧。 第一百零八章 欺负 第二天一早,夜小楼是被楼下的喧闹声吵醒的。 睁开眼,就看见沙若雨一脸的兴奋:“少主少主,真让你说对了,曹玉壶带着人来了!气势汹汹的在楼下,远哥应付着呢。” 夜小楼揉了揉眼睛,接过沙若雨递来的热毛巾,笑道:“你都输了还这么高兴。” “少主神了,听说此番昆仑是与容大娘子同行的,是不是也学了几招占卜的本事?” 夜小楼摇摇头:“占卜我可没那个天赋,不过曹玉壶这个人,还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可不是,远哥刚才也这么说。”沙若雨笑道:“你说就凭他那个草包脑袋,能想出侵地的主意,谁信啊?这件事背后要是没有泽氏的撺掇,我沙字倒着写。” “曹玉壶来干什么?替他女儿出头么?”夜小楼问道。 “吵吵嚷嚷的也没说清楚,只说是咱们昨天欺负了那位曹小姐。”沙若雨接过夜小楼手里的毛巾,又递了花露给他漱口,“远哥应该听清了,而且没有在门口跟他们吵,反而是将他们请到了楼下的厅堂内。” 夜小楼想了想:“既然曹家主亲自来了,我也不端着了,走吧,咱们下去看看。” 夜小楼带着沙若雨出了房间,下了楼梯,迎面一道剑气。夜小楼心念一动破立横在手中,将这十分霸道的一剑给挡了回去。 但身边沙若雨一声低呼,夜小楼侧身一看,沙若雨右手脉门处,一道深深的剑伤。 “远哥,来给若雨止血!”夜小楼连忙出手封住了沙若雨的经脉,唤来略懂医术的夜远。 夜远粗略看过便神色不豫:“少主,若雨的手筋断了。” 夜小楼怒气顿生,横眉看向方才出剑的曹玉壶:“曹家主,刚一谋面便出杀招,这是什么意思?” “你随从调戏了我女儿,我杀了他都不为过!”曹玉壶怒气冲冲,声音比夜小楼还要大。 夜小楼皱眉看了看曹玉壶,他满脸怒意,眉眼之中带着杀气。以夜小楼对这位草包家主的了解,演戏是演不到这个程度的。 夜小楼的目光扫过曹氏众人,没有看见曹冰娇,但后面有两个是昨日曹冰娇的随从,便指着他们对曹玉壶道:“曹家主是听谁说的?曹小姐本人么?” “女儿家被人轻薄,哪有脸面自己说出来!”曹玉壶等着夜小楼,“夜少主,咱们两家争地,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你的随从不检点,竟然敢对一家少主动手动脚,是欺我曹氏无人吗?” 夜小楼看了看曹玉壶,指着那两个曹冰娇的随从:“你们昨日在场,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两个随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一个哭哭啼啼的说沙若雨昨日接着切磋之名,调戏曹冰娇,另一个说自家少主不止被调戏,还被打伤,现下正在家中寻死觅活。 “天地良心,我……”沙若雨捂着手腕要为自己辩驳,夜远却示意他禁声。 “好,既然有人证,那你们说说细节,我这位随从是怎么调戏曹小姐的?”夜小楼突然将自己的灵力威压释放出来,别说两个随从扛不住,在场的除了夜远都觉得很不舒服。没等他把话说完,曹玉楼的冷汗都从额角沁出来了。 “夜少主这是要做什么,死活不认账么?”曹玉壶气得一跳老高,“女儿家被人轻薄,你竟然还要问细节?在场这么多人,你要我冰娇以后如何见人?” 夜小楼冷笑一声,十分敷衍地抱了抱拳:“曹家主,我这是在为曹小姐讨公道啊。你让他们说,到底我家随从轻薄曹小姐哪里了?摸脸了我就打我家随从的脸,摸手了我就砍了我家随从的手。” 夜小楼的语气轻飘飘的,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云齐天士的狠辣和戾气,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曹玉壶也被他的态度吓到了。两家争利,曹玉壶本人对夜小楼的为人也十分不喜,觉得他骄纵跋扈目中无人。但做了做么多年的对手,对于这个人的品性总归还是有几分了解,况且当年,夜小楼整饬家风的事情,他也听过一二。不信这个人会因为两家有冲突而去纵容一个随从行为不端。 曹玉壶也看向两个随从:“既然夜少主问了,那你们就说!” 两个随从对看一眼,为难的吞吐半天,还是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咬定沙若雨轻薄了曹冰娇。 曹玉壶看向夜小楼,夜小楼也正盯着他看。对视没多久,曹玉壶就败下阵来,派人去将自家女儿叫过来。 等着人来的功夫,夜小楼过去查看了沙若雨的伤势。沙若雨因为流血的缘故,脸色有些惨白,但精神还好,低声道:“少主我没事。要不是你拦着,我非骂他一顿不可。” 夜小楼笑着拍拍他:“等一会儿曹冰娇来了,我让你骂个够。手怎么样?” 不等沙若雨开口,夜远神色凝重的说道:“能医得好。但以后出刀的力度和速度,都要受影响的。” 沙若雨反而更豁达些:“我本就是个左撇子,右手刃够防御就行啦。只不过这下想要突破境界就更难了,昆仑怕是去不上了。” “没事,下次我带你去。婉妹我都能照看得了,更别说你了。” “少主说话算数?!”沙若雨高兴地忘了疼。 “要不要我跟你拉钩?”夜小楼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头让少主去找那位盲医,看看能不能帮你求点神丹妙药,没准你这手还能治好呢?”夜远安慰着沙若雨。 三人正说着话,曹氏门人带着曹冰娇进来。曹冰娇一见沙若雨,拔剑扑上来就是喊打喊杀。 夜远护着沙若雨躲闪,夜小楼一道灵力挥出,将曹冰娇给挡了回去。 “曹小姐,令尊在此,还望不要造次!”夜小楼厉声警告。 “你们欺负人!”曹冰娇窝在父亲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可夜远却瞧着,这位曹小姐雷声大雨点小,脸上就没几滴眼泪。 “曹小姐,令尊前来讨伐,说我的随从昨日轻薄了你,敢问,他是如何轻薄于你?”夜小楼冷笑着问道。 “你,你欺人太甚!”曹冰娇指着夜小楼。 “娇儿,”曹玉壶开口,“你只要说一句,是哪个欺负你了,爹爹给你做主!”曹玉壶平日里最见不得女儿哭,方才的理智见了女儿就全不见了。 “是他!”曹冰娇指着沙若雨,“他非礼我,我不从,他就把我打伤了!” 夜小楼看了身后的沙若雨一眼,心里骂着蠢货,嘴里笑出了声。 第一百零九章 证言 “夜少主,你也看见了,难道我女儿还会自污了清白吗?”曹玉壶挡在女儿身前,剑指夜小楼,“她自污青白,只为诬陷你一个随从,又有什么好处?” 曹玉壶这话问的,夜小楼其实也想问,若是诬陷到自己头上,闹得这么难看,也算是有点价值,可诬陷沙若雨是为了什么?给自己扣一顶管束下属不力的帽子?进而指摘自己的德行? “曹家主,既然曹小姐说我随从当中轻薄她,想来这闹市之中应该有许多人证才对……” 夜小楼还没说完,就被曹玉壶打断:“夜少主,护短不是你这个护法!我家门人的话你不信,非要我冰娇出来对质,现在人来了,你又百般抵赖,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夜氏的少主,就是这般仗势欺人么?” 夜小楼回头与夜远对视一眼,找周遭几个商户作证不难,可是自己等事情结束拍拍屁股走人了,那些商户可还要在咸阳城里讨生活呢。 面对曹冰娇的胡搅蛮缠,曹玉壶的偏听偏信完全不讲道理——况且站在父亲的角度,为自家女儿出头也寻不出个错处,这让夜小楼有些为难。 另一边,曹冰娇还在火上浇油,一会儿寻死,一会儿觅活,哭闹不休,闹得夜小楼又觉得头疼了。 “要是茕茕在,一招溯回术,保管让她马上闭嘴。”夜小楼心里想着雪千影,突然灵光一现,计上心来。 “既然曹家主这么说,我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夜小楼笑道,“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既然曹小姐赖上了我家随从,必然是心中有意。不如待我返回夜氏之后,禀明伯父,将我这随从提提身份,赐予家产,随后送来咸阳与曹小姐婚配——这样既不会委屈了曹小姐,也不会平白污了我随从的青白,将来传扬出去,没准还能成就一桩美谈。至于我玄州的三县四镇,便算作是给曹小姐的聘礼,可好?” 夜小楼这话一箭双雕。曹冰娇心比天高,自然不会嫁给一个随从,夜小楼这么一逼,八成她会露出真面目。而且提出三县四镇的问题来,暗讽他为了土地不顾女儿的名声,反将曹玉壶一军。 果然,夜小楼话一出口,曹冰娇瞬时间不再哭哭啼啼,反而指着夜小楼,破口大骂他夜氏中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着沙若雨冷嘲热讽,说他不过是狗仗人势,说他欺软怕硬,更将脏水泼在了夜小楼身上,说他骄纵下属,欺压曹氏,决口不提昨日里被轻薄之事。 曹玉壶也在一边帮腔,他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怎么能因为这些小事就草草婚配?却全然没有发现曹冰娇的话风已经变了。 夜小楼看着父女俩俩一唱一和,只是冷笑着等曹冰娇自己露出破绽,他好找准机会反击。 “曹小姐一不愿成就这段姻缘,二不愿实情相告,那么这般胡闹,究竟是意欲何为呢?”门外,一个声音传来,夜小楼和曹玉壶听了都是一愣。 曹氏众人闪开一条路,一身白练锦袍,外披鹤氅,头戴玉冠,手执长剑的俊朗少年,带着几个随从,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公子!”曹玉壶一愣,目光却越过了泽世先,看到了跟在身后的冷月寒。 “阿先!”夜小楼上前两步,但又觉得不太合适,只能立在那里唤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泽世先却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快步来到夜小楼身边,笑盈盈的施礼:“夜九哥,咱们又见面了。”那亲热的态度,让曹玉壶颇感意外。 “我听月寒说你来了咸阳,怕你被曹氏算计,便匆忙赶来了。”泽世先借着行礼的当口,低声在夜小楼耳边说道。 “……你是特意赶来给我解围的?”夜小楼既意外,又感动。 泽世先笑着点点头:“润水河的事儿我听说了,你放心,我听父亲和长兄说过,这件事曹氏不占理,他们也是站在夜氏这边的。”泽世先天真地说道。 夜小楼得见好友,自然欢喜,可泽世先的话让他心里叹了口气。不知是该说泽德广父子将这个孩子保护得太好,还是该嘲笑小公子太过天真。可能他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满满都是他们泽氏的影子吧。 寒暄之后,泽世先指了指冷月寒:“月寒,你来说吧,昨日傍晚曹小姐前来找夜九哥挑战的时候,我们就在对面的茶棚,事情的经过,一清二楚。” 曹玉壶听了一惊,看向冷月寒,余光瞥见自家女儿的表情变了变,心里一沉。 自己女儿是个什么秉性,曹玉壶可能比谁都清楚,若是没有旁证,他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错就错,反正女儿不过就是胡闹一些,给夜氏一个下马威也好。但现在有了旁证,还是泽世先冷月寒这等他不得不听不得不信的证言,如果女儿真的撒了谎,今日之事他要如何收场? 但冷月寒没有顾忌他的感受,将昨日里曹冰娇前来挑衅,被沙若雨一招击败,而后又胡搅蛮缠最后带人离开的事情,说了一遍。 “冷先生所言可是事实?”曹玉壶看着曹冰娇。 曹冰娇不敢说实话,只是躲闪着叫嚣要杀了沙若雨出气。 “我问你,”曹玉壶一把将女儿拉到面前,“冷先生所言,可是事实?” 曹冰娇见挣扎不过,便只能认下:“是……但与女儿所说,也没什么差别!左右都是夜氏的人欺负了我!” 曹玉壶一声叹息,眸子里的光暗了下去,半晌才转过身,对夜小楼一抱拳:“小女胡闹,还望夜少主海涵。” 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泽世先和冷月寒也帮着说和。 “曹小姐年纪还小,脸皮薄也是有的。”冷月寒笑道,“曹家主护女心切,还请夜九公子不要太过苛责了。今日之事,丢得是曹氏的脸面,伤得是曹小姐的名声,夜九公子小惩大诫,宽宥则个吧。” 曹玉壶见夜小楼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便连声说要告辞离去,却被夜小楼拦下。 “曹家主,仙修之间拔剑便意味着不死不休。我没记错的话,曹家主和曹小姐,方才都对我拔剑了吧?” 曹玉壶表情一僵,直说是误会。 “好,既然是误会我可以揭过不提。但我这随从,我方才所说却不是在敷衍曹家主。我伯父原就有意赐予他家产,允其立家。现下手筋伤了,前途未卜,曹家主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不过是个随从而已,他打了我的脸,就算赔一条胳膊给我,也不算过分!”曹冰娇大声嚷着。 “住口!”曹玉壶一声怒喝。 “不过是个随从而已?”夜小楼面带冷笑,气血上涌,“曹小姐在我这,也不过就是曹氏的少主而已,既然敢对我拔剑,信不信我杀了你?”夜小楼把“而已”二字咬得极重,更道,“曹小姐信不信,你今日发丧,明日曹氏就又有新的少主?” “你……”曹冰娇气急,长剑赫然在手,直刺向夜小楼。 第一百一十章 螳螂 夜小楼不躲不闪,更示意夜远和沙若雨不要动,就原地站着,等着她的剑锋刺过来。 夜小楼巴不得曹冰娇先出剑,自己正好立威。 曹冰娇可以胡搅蛮缠,但曹玉壶不能眼看着女儿丧命,他一把将女儿拉扯到身前,用力的抽了她一耳光。 曹冰娇被打蒙了,从小到大,曹玉壶半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她。现在,却因为这等“小事”掌掴她。明明是她受了委屈,亲爹爹不为她撑腰出气,还打了她,曹冰娇的眼泪瞬间淌了下来。 “爹爹,你不顾女儿死活了吗!好,你不为女儿撑腰,我去找二叔!”说着,曹冰娇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曹玉壶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有些发蒙,又为自己的震怒感到自责。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曹氏的几个机灵的随从,连忙跟着出去了。 “曹小姐虽然骄纵日久,但只要曹家主肯管教,还来得及。”冷月寒在一边拱拱手,又转身看向夜小楼,拿出一副和事佬的语气,“夜九公子,你看,曹家主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过是被曹小姐蒙蔽。想来将来也会多多注重对子女的管教。今天这事儿,不如就这么算了吧。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说着,冷月寒连连给曹玉壶使眼色。曹玉壶无奈,只能给夜小楼赔笑脸赔不是,好话说了一大车,夜小楼这才收了自己的灵力威压,脸上带着冷笑,对曹玉壶说道:“曹家主,我夜小楼也不是跋扈之人。你女儿是挨了一巴掌,可我随从前途尽毁,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你们曹氏侵地一事,我也不会拿这件事跟你胡搅蛮缠。” 说着,夜小楼一抱拳:“我从家中档库找出了一些当年仙尊亲笔批复的舆图、信函,曾经发生过类似事情的几个世家,也会带着证据前来咸阳,大概这几日就到。等人齐了,我会正式登门,拜访曹家主。” 曹玉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时不时的看向冷月寒,可冷月寒转身去跟泽世先说话,并不理会他。又听见夜小楼说,此行不仅带了自家证据,又邀请了旁证,只能假装强硬:“我曹氏也搜罗了许多证据,既然如此,那曹某便在家中等候夜少主前来——过几日泽家主还会亲至为我主持公道。” 夜小楼心里暗骂曹玉壶果然草包,这样明着拉泽氏下水,到时候泽德广想要偏帮都难。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吩咐夜远送客,自己则邀请泽世先和冷月寒到楼上小坐叙旧。 泽世先命令随从在楼下等候卫护,只带了冷月寒一个人跟着夜小楼上了楼。 “我略微通晓些医术,给这位公子看看吧。”冷月寒主动请缨,夜小楼点头答应。毕竟临时从咸阳找的大夫,他也不太信得过。 冷月寒看过沙若雨后,得出了跟夜远一致的结论,但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些黑乎乎的膏药,说是叫做断续膏,交给沙若雨,教他如何使用。之后又解释道:“这方子是我从迟州的牧民手里得来的,也曾经跟修先生讨教过,接续筋脉多少有些用处。随身带了这些,沙公子先用着,若是管用,回头我再叫人送一些过来。” 沙若雨谢过冷月寒,便被夜小楼安排去休息将养。又安排夜远去照料他。 夜远迟疑地看了看泽世先和冷月寒,在得到夜小楼放心的眼神暗示之后,这才离开了房间。 “你这两个随从真是不错。不像跟着我那些,就只知道看着我。”泽世先抱怨了一句。 “家主也是为你好。”冷月寒笑道。伸手摸了摸夜小楼茶案上的水温,便挽起袖子亲手烹茶。 “可我巴不得像夜九哥一样,出门最多带两个人。”泽世先瘪着嘴,伸出两根手指。 “那你可得好好羡慕我了,”夜小楼笑着逗他,“这次是出门办要紧事。平时我都是独来独往的,身边半个随从都不带的。” 泽世先撅起嘴,委屈地看着夜小楼。逗得他和冷月寒大笑起来。 “行吧,谁叫你是少家主,我只是小公子呢!”泽世先气了一会儿,自己也笑了,他倒是很会自我排解。 “小公子要是有能够并肩小三圣的修为,家主也会放你独自出门的。”冷月寒一边烹茶一边笑着劝道。 “才不会。”泽世先垂下脑袋,“就算我父亲放心,长兄也不会放心的——他一贯拿我当三岁小孩子。”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对夜小楼道,“夜九哥,我跟你说,我此番昆仑试炼,借你们的光,得到了那么多好东西,难得扬眉吐气一次,把长兄他们都给比下去了呢!” 夜小楼点点头,笑着让他继续说。 “可是我长兄竟然送了我一根糖葫芦做贺礼!你说说他是不是很过分!”泽世先尖着嗓子叫道。 “糖葫芦?”夜小楼瞠目结舌,看了看泽世先,又看了看冷月寒。 “夜九公子可不要听了小公子的话就觉得我家少主小气,”冷月寒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明明是去昆仑之前,小公子自己和少主打赌,说此番要是收获高过少主,就要少主给他买糖葫芦的——结果拿到了糖葫芦,反而自己先不认账了。夜九公子你说,究竟是谁不讲道理?” 一番话,说得夜小楼忍俊不禁,指着泽世先忍不住嗔道:“你呀,明明自己胡闹,还要迁怒泽少主,我都要替他委屈了!” “他委屈什么?一根糖葫芦骗走了我一把好剑呢。”泽世先噘着嘴,口中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可看起来就是一身的孩子气。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他跟自己的兄弟们并不亲切,泽世先只比他小两三岁,反而相处起来更像是个亲弟弟。 “对了,无常元君和燃犀元君她们的伤势都好些了吗?纵横元君呢?”冷月寒端过茶盏,摆在夜小楼和泽世先的面前,不经意似的开口问道。 夜小楼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泽世先却很清楚,说他们还在船上,没有到药谷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夜小楼很意外,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冷月寒也十分诧异。 “我和小蝶一直有书信来往呀!”泽世先说得理所应当的样子,又看向夜小楼,“怎么,夜九哥难道都没有给无常元君传书吗?” 冷月寒也有同样的疑问,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嘴角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我以为家中的事只要几日便可了结,之后就去药王谷看看她。没想到拖了这么久。” “月寒,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了,我们也去药王谷吧?反正有你跟着,我去哪里父亲和长兄都不会拦着我的!”泽世先双眼亮晶晶的看向冷月寒。 “好好好,”冷月寒一副宠溺的语气,“小公子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说着,回头看向夜小楼,露出一个苦笑,瞬间又遮掩过去了。 夜小楼心里也跟着苦笑,又有几分心疼泽世先。 几人说说笑笑玩闹了大半天。午膳是冷月寒亲自下厨,夜小楼没想到冷月寒厨艺还不错,虽然觉得比不过自家婉妹,但也是这几日难得的一顿舒心饭菜。 过了午时,泽世先想要拉着夜小楼出去逛逛,但被冷月寒劝住,她倒是直截了当,告诉泽世先,以夜少主的身份,现在出去怕是容易被人算计,招惹麻烦。 泽世先有些不开心,但他出来就是为了玩,去哪玩反而不太计较,先是显摆他新得的琴谱,弹了几曲,又拉着夜小楼陪他下棋。一边的冷月寒和夜远也摆开了一局。 但夜远的棋力比起冷月寒差了十万八千里。等到他被杀得片甲不留,那边夜小楼和泽世先还没到中局。于是两人各坐一边,观棋不语。 这时,一个泽氏的随从跑了上来,对自家小公子和冷先生慌慌张张的行了礼,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曹小姐投井自尽了!” 吧嗒一声,泽世先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捕蝉 在确定了曹冰娇的死讯之后,几人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远哥,你带若雨赶紧回去。”夜小楼开口吩咐,“现在就走,马上。” “可是,留少主一人在这里……”夜远不放心。 “没关系,曹玉壶再怎么胡搅蛮缠,也不敢迁怒到我头上。可若是动起手来,我未必护得住若雨。” 沙若雨听到消息,也过来了,听见少主这样安排,也担心少主的安危:“我可以自己走。手伤了又不影响御剑,让远哥留下吧。少主身边不能没有人手——我回去就面见家主报信,让他给少主多派些人手过来。” “我不需要人手。”夜小楼想了想,还是坚持要夜远护送沙若雨离开,更言明,不能只送到码头,一定要送过润水河,交到自家人手里才行。而后与夜远约定,在争地驻营相见。 “事已至此,和谈怕是不能了。若曹玉壶还能讲道理,接下来我只要等人都到了,跟他们摆开证据,谈判就是。若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再多的人来也没用,不如多派驻人手去争地,那里才是最重要的战场。”夜小楼如是说道。 夜远犟不过他,只能领命,趁着曹氏的人马还没有冲到客栈这边,带着沙若雨赶快走。 临走时,夜远还拜托泽世先照顾自家少主,泽世先点头应承下来:“这位兄长你放心,夜九哥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保护好他。” 夜小楼倒也不用人保护,只是有个泽氏的小公子站在他这一边,曹氏的人再如何无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泽世先就是这样盘算的。可没想到,曹玉壶来了,话也不说一句,直接跟夜小楼动了手。 曹玉壶年纪不大,今年刚过四十,在一众仙修当中,算是成婚生子很早的了。不过若是论修为,在一众世家家主当中勉强算是中下。虽然也达到了悟道境,但天资着只能说平平。又早早的继承家主,极少需要他亲自出手,战力和经验也都一般。 而夜小楼与之相比,不仅战力高出一大截,经验也十分丰富,灵海之广袤,灵力之充沛,更是不能同日而语。 曹玉壶一剑刺来,夜小楼怜惜他丧女之痛,只是闪身躲避,别说拔剑,连破立都没有拿在手上,也能保证自己毫发无伤。 但夜小楼的“轻视”更加激怒了曹玉壶,他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过一剑,大有一种今日要置夜小楼于死地的决心。 泽世先看着他们一连过了十几招,想要制止,冷月寒却先开口:“曹家主,有话好说啊!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你这样冲动,如何是好!” 冷月寒的话没有安抚住曹玉壶,反而让他更为火大。他此来就是出气的,压根也没想把事情搞清楚——事情搞清楚又有什么用,他捧在手心十多年的女儿没了,事情搞清楚能换回女儿一条性命吗! 劈砍挑刺抹,曹玉壶手中的剑势越发凌厉。夜小楼辗转腾挪,倒也支应得过来。只是客栈一楼的厅堂原本只放了几张桌子,眼下已经被曹玉壶的剑招拆得七七八八,碎裂一地,原本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夜小楼一路退让,又要避开泽世先冷月寒几人,眼见就被逼到了墙角。 “曹家主,你再这般无理取闹,我就不客气了!”夜小楼运足了灵力,断喝一声。 曹玉楼被这一喝震得头皮发炸,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手,喉咙里更是一阵腥甜,好不容易才将翻涌的血气压下,剑招终于缓和下来。 夜小楼见好就收,收了灵力,本想给曹玉壶一个台阶下,两人就此把话说开也就算了。没想到,曹玉壶被这么一震,反而怒气更胜,手中握紧长剑,指着夜小楼道:“云齐天士好大的威风,逼死了我女儿还要逼死我吗?好,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有什么话,九幽之下,你去跟我冰娇说!” 说着,曹玉壶灵力高涨,威压完全释放出来,一副要与夜小楼拼命的样子。 眼见这人不讲道理,夜小楼既好气又无奈。心中后悔昨日不该让沙若雨与曹冰娇切磋,现下惹出这种枝节,无端给自己和夜氏找麻烦。心里的怒火渐渐腾起,越想越气,索性今日不能善了,两家和谈也绝无希望,不如给曹玉壶一个教训。 想到这里,利剑迎面刺来,夜小楼不躲不避,手指一捻,希音出现在掌心,放到嘴边轻轻吹响,高亢而悲怆的声音连绵倾泻,累积成一道音墙,阻碍住曹玉壶的剑势。 曹玉壶的剑被音墙裹挟住,进退不得,他一时气急,运起几乎全部灵力,连人带剑,撞向了夜小楼。 夜小楼手指一动,音墙随着音调缓缓前推,与曹玉壶的身形撞到了一起。曹玉楼被音墙推得连连后退,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眼角口鼻也都有鲜血渗出。 “夜九公子手下留情!”冷月寒高声提醒。 夜小楼终于从愤怒的情绪里脱离出来——若是他真杀了曹玉壶,且不说曹冰娇的事情有理会变成没理,就算两家开战,拿回三县四镇,自己作为少家主,强杀别家家主,夜氏也难免遭遇恶名。 想到这里,夜小楼拼着反噬内伤,突然收回了灵力,音墙突然碎裂,曹玉楼踉跄几步,以剑拄地,艰难地站稳了身形。 一旁的泽世光和冷月寒长出一口气。 “曹家主,”夜小楼也受了些内伤,但与曹玉壶相比显然不算什么,只需调息一阵便可恢复,故而手执筚篥说道,“令嫒之事,我很遗憾。但她的死,与我与夜氏都无关。她诬陷我随从一事,可以就此勾销。我不再追究。” “人都死了,夜少主还要追究,你们夜氏可真是得理不饶人啊。”曹玉壶被随从搀扶着,咬牙切齿,睚眦欲裂。 “曹家主也知道,此事是我占理。”夜小楼本来还有些可怜他中年丧女,可听他这么说话,怜惜之情烟消云散,脸带冷意,一副我就是得理不饶人你又能奈我何的气势,气得曹玉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好一个夜氏少主,好一个云齐天士。”曹玉壶擦了一把口鼻处的鲜血,冷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曹氏从今日起便与你夜氏不死不休,想要土地,想要粮食,门都没有!我倒要看看,你夜小楼敢不敢与我硬拼强抢,敢不敢赌上你夜氏几百年的声名!” “还谈不上夜氏声名,”夜小楼也气坏了,几乎是口不择言的放狠话,“有我云齐天士一人在,这三县四镇就永远不可能归你瀛州所有!我就在那里,等你派人来!我倒要看看你曹氏不过百年的底蕴,拿什么来与我硬拼强抢!” “夜九公子,有话好说啊!”冷月寒连忙出声提醒,“两州相邻,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正理啊!” “冷先生的好意曹某人心领了!”曹玉壶颤颤巍巍地一抱拳,“只是你也看到了,夜少主这个态度可不是能好好说话的态度。罢了罢了,今日有泽小公子和冷先生在此见证,将来就算是泽家主亲至,就算是到了天台山,曹某人也有话说!是他夜氏逼死我女儿在先,威压我曹氏在后。哪怕就此两家开战,我曹氏也绝不退让!” 夜小楼冷哼一声:“既然曹家主如此决断,那夜小楼随时恭候大驾!告辞!” 说着,夜小楼分开众人,大步走出了客栈,泽世先和冷月寒对视一眼,与曹玉壶简单行礼算是告别,也都跟着夜小楼离开了客栈。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黄雀 “夜九哥,你去哪里,你这一走,两州之间就真的要开战了!”泽世先一边追着夜小楼,一边叫道。 “未必就直接开战,但本就是我玄州的土地,驱逐他族仙修,也在情理之中。”夜小楼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有些抱歉地对泽世先和冷月寒道:“难为你们还特意赶来帮我。没想到是我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见夜小楼有些自责,冷月寒开口安抚:“也不是夜九公子的错。这两天的事情我和小公子看得清楚,确实是曹小姐无理取闹在先,又污人清白在后。就是说到天上去,我和小公子也会为你作证的。” 泽世先在一旁也连连点头。 夜小楼却苦笑:“本以为靠着找到的证据,虽然费些口舌,但也能轻而易举的要回土地。没想到生了这些枝节。还是我办事不够妥帖,着了别人的道。” 冷月寒眼珠一转:“夜九公子的意思是,这背后有人……” “当然。”夜小楼叹了口气,“曹氏父女的智计,就算想要来找我的麻烦,但一步一步不会这么仔细,更不会拿曹冰娇的性命做文章。”见泽世先一脸懵懂,夜小楼边走边给他们解释,“昨日曹冰娇来,若是打着别的旗号,我必然不见,连随从也不会露面。可她却口口声声是来上门挑战的——以这位曹小姐的头脑,哪里找得到这种我几乎是无法拒绝的借口呢?” 泽世先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冷月寒道:“夜九公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以曹家主对曹小姐的骄纵宠爱,只要是听说女儿被人打了脸,肯定就会替她出头。根本不需要什么被人轻薄这种自污声名的借口。闹得这么难看,即便我和小公子不露面,真相终究会大白,到头来损得总是曹氏的名声,曹小姐也没脸见人啊。” “不错。”夜小楼接着说道,“这件事闹过之后,又害死了曹冰娇——以她的性情,因为颜面受损而头井自尽,我是不信的,更何况她修为再不济也是仙修,能死的办法多了去了,上吊抹脖子,哪个不行,她本意不就是要将事情闹大?又怎么会投井?” “不错,投井这种死法,太过悄声,不经过一段时间很难被人发现。可是,我家随从打探来的消息,说曹小姐午膳时分还是好好的,是午膳后曹家主去找女儿,女儿不在,这才发现是投了井,这也未免太过紧凑了。” “越分析越觉得是有人刻意针对我布了局。可我千防备万防备,还是被算计了。”夜小楼一声叹息。 “现在夜九公子要怎么做?” “要不要我给父亲和长兄传信,请他们赶紧过来调停?我父亲的话,曹家主还是能听进去的。” “闹得这么大,很快周边几个州都会知道的。我想泽家主在收到消息之后,不用阿先你去求,就会赶过来。”夜小楼轻轻的摇了摇头,“我现在只希望远哥的脚程够快,能够赶紧将事情的经过禀告我大伯父,做好两州开战的准备。” “所以,夜九哥是不打算跟曹氏谈判了吗?” “要谈也是打过之后再谈。”夜小楼虽然觉得被人算计心里很是委屈,但对于两州之间的事情倒是看得很清楚,“本来我夜氏站在十大世家的立场,不想更不能以大欺小。曹玉壶看准了这一点,没有曹冰娇的事情,也不会轻易的将土地归还,哪怕有证据摆明我玄州占理,哪怕有泽家主居中调停,三五个月不长不短,到时候耽误了春耕,大好土地尽数荒废不说,我玄州明年秋天的粮食一定是个大难题。” 冷月寒点点头,站在夜小楼的角度帮他分析道:“况且现在又有了曹小姐这件事,摆明了除了曹氏一家,背后还有人不想让夜氏拿回土地,至少是如夜九公子所说,不想让夜氏这么快的拿回土地。这样想来,夜氏强硬一些,反而成了上策。不然一旦耽搁了来年春耕,秋天粮食减产,到时百姓闹了饥荒,极容易引发骚乱,州城不稳,万一有人趁虚而入,夜氏几百年的基业,可就岌岌可危了。” “这人心思好深啊。看似土地之争,实则图谋整个玄州和夜氏。这样的心机,夜九哥不得不防。” 夜小楼点点头。心说曹氏中人估计没人有这个心机,消减夜氏,图谋玄州,一直以来都是泽氏攫取天下的重要一环。也就是说,不管曹玉壶事先知不知情,现在已经成了泽氏的马前卒和牺牲品。 想到这里,夜小楼看着泽世先,心里又是一叹。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始作俑者就在他们身边。冷月寒面上替夜小楼分析筹谋,心里却是暗自冷笑。夜小楼的确够聪明,能够从现有这一点点的线索当中分析出幕后有人早操纵曹氏。只是看夜小楼的神情,八成是将这件事推给了泽德广。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她冷月寒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甚至,她还要再添一把火,若是夜氏就此跟泽氏反目,那才是她要看到的结果。 当然,夜小楼再冲动,后面还有夜一行,泽德广也是老谋深算的。两家打不起来倒也不要紧,她还有后手。 这泱泱天下,不过是她的棋盘,这芸芸众生,都难逃成为她手中的棋子。 泽世先冷月寒带着人与夜小楼离开了咸阳,直奔有争议的县镇。他们走得不快,后面曹氏也没有派人追赶,一路上倒还算安稳。 等到了争地一看,夜一平竟然在。 “姑母?”夜小楼大感意外。这边不是交给了族叔祖吗? “我奉家主令安置移民,刚好在这边做接应时碰到了夜远,就想着在这等等你。”夜一平点头向泽世先和冷月寒致意,而后又对侄子说道,“你来了我就可以安心的走了。兄长那边已经收到了消息,这边就全权交给你安排。现在我夜氏共有一百二十六名仙修,三十余名仆役,沿边界一字排开驻扎,曹氏的仙修已经尽数驱逐,但仍需防备他们偷袭。” “偷袭?”夜小楼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夜一平点点头,拉着夜小楼背过人去,低声道:“族叔遇袭,伤得不重,但看手法就连他自己也看不出端倪,只能判断不是曹氏中人所为。他老人家离开之前,让我叮嘱你,千万要小心。” 夜小楼微微蹙眉,双眸之中慢慢聚集起戾气。 “此事只有家里几个人知道,你不要声张。对外的说法是,杀鸡焉用牛刀。”夜一平小声提醒侄儿,不要被旁人看出端倪,更不要乱了自家军心。 夜小楼神情肃然,强行按下心思,点了点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在后 夜小楼又将这两日在咸阳发生的事情与姑母说了,夜一平想了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动脑子的事情我不行,我回去之后会如实禀告兄长。不过你离开之后族叔与兄长就说起过,不管我夜氏如何忍让,这一仗都很难避免。” “还是族叔祖目光甚远。”夜小楼叹了口气,“是我轻敌了。” 夜一平拍了拍比自己足足高上一头的侄子,笑这安慰他:“你不要自责了。和谈和谈,劳心费神不知要谈到猴年马月去。真开战反而轻松,毕竟我夜氏的底蕴在那摆着,此战必胜。” 夜小楼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笑着对姑母点了点头。 送走了夜一平,夜小楼邀请泽世先和冷月寒在夜氏营地小住,两人欣然答应。泽世先更明令约束随从,不可妨碍夜氏中人做事。 “阿先你太小心了。”夜小楼倒是不在意几个泽氏的仙修混在自家营地之中,若是跟着泽世先的人手都敢明目张胆的出手与夜氏冲突,那泽德广可就真是不管不顾要与他们撕破脸了。 泽世先却摇了摇头:“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懂。”说着,更凑近夜小楼的耳边,“他们当中有几个是父亲选的,剩下是我长兄选的,保不齐里面就有什么人不可靠,小心使得万全船,我可不想因为识人不明而毁了我和夜九哥的交情。” 夜小楼无奈地摇摇头,只能随他去。但泽世先的小心也提醒了夜小楼,他背地里叫来一个自家信得过的族兄,让他小心约束夜氏族人,万万不可与泽世先的随从们起冲突。 名叫夜季的族兄点头道:“已经安排他们单独立营,吃喝供应都一查再查,周边安顿得也都是族中信得过的兄弟,少主放心,绝不会起了龃龉落人口实。” 夜小楼听了族兄的话,便安心的将这等细枝末节交给夜季处理,自己巡视了一圈,回到营帐,却见冷月寒正在给泽世先讲着什么。 “夜九公子回来了,小公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更好。”冷月寒笑道。 “问什么?”夜小楼不明所以。 “我与月寒粗略看了你家营地的布置,觉得很有意思,就请月寒给我讲解这里面的门道。”泽世先笑道,“没想到夜九哥不止修为高绝,连排兵布阵也甚是精通。” “我哪懂那么多。”夜小楼笑着摆摆手,“这是我家族叔祖的手笔。” “啊,原来除了不二元君还有长辈在!那我应该过去见礼才是!”泽世先连忙起身。 夜小楼按他坐下:“族叔祖过来巡视一圈,就回夜阳去了。本来这种小事,也不用劳烦他老人家,不过是静极思动,我们做小辈的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哄他开心就是。” “原来如此。”泽世先这才安心。 冷月寒在一旁说道:“我家小公子出门在外最怕人前失礼,生怕因此被人指摘我泽氏的门风家教。” 夜小楼听了,笑说他身为泽氏的公子,这般小心翼翼反而容易叫人看轻。 泽世先却道:“夜九哥你不懂,我娘亲是继室,我又是父亲最小的儿子,在外人看来,仿佛骄纵跋扈才是正理。可我偏不,我就要让他们看看,我泽世先身上也有泽氏风骨。” 夜小楼愣了愣,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冷月寒在一旁摇了摇头,便笑着换了话题:“辛苦你们跟我住在营帐里,不过我家有规矩,在外驻扎是不能喝酒,今天就委屈你们了,来日给你们补上。” “我本不是好酒之人,月寒也是。”泽世先灿然一笑,抬头看着夜小楼,“既然是在外驻扎,你们夜氏的仙修是要辟谷的吧,晚膳是不是没得吃了?” 夜小楼摇摇头:“又不是已经开战了,没那么紧张,我方才看我负责伙食的族兄抬了几只羊,估计今晚他们要烤全羊打牙祭了。” “烤全羊!”泽世先眼睛一亮,“那要众人围坐起篝火吧!”说着,跳起来抓着夜小楼的袖子,“夜九哥我们也去吧,不要关在帐子里,很没意思的!” “行行行,我让他们多起两堆火,一堆给你的随从们,省得跟着你和冷先生他们拘谨。一堆就给我们,我去问他们要一只小羊羔,亲手烤给你吃,好不好!” 听着夜小楼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冷月寒几乎都要笑出声来:“这才离开昆仑几日,夜九公子就学会烤全羊的法门了?算了算了,我可听十六娘说过,你把羊羔烤成焦炭的故事——你们就只管说笑,这烹调的事情,还是我来吧!” 不管谁来烤,能有吃有玩泽世先就高兴。让泽世先这么一闹,夜小楼的心里也暂时放下这两日来的事情,跟他们俩还有一众族人热热闹闹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夜小楼还没睡醒,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唢呐的声音。 “见了鬼了,好端端的吹那玩意干嘛!”夜小楼从床铺上跳起来,揉了揉眼睛,没等他开口唤人,一名夜氏族人就钻进帐子。 “少主,出事了。” 夜小楼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出了什么事!” “对面聚集了好多人,看服色都是曹氏的仙修。而且一个个身着孝衣,还抬着一口棺材!” 夜小楼有些厌烦地说道:“曹氏少主发丧,都发到我玄州来了?曹玉壶对这个女儿还真是看重啊!” “开始我们也这样想,可后来细看才发现,那位曹二爷曹玉楼也是戴孝的,所以棺材里躺的不可能是曹冰娇啊。” 夜小楼蹙眉,吩咐族人再探。 不多时,夜远从外面进来。 夜小楼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这么快回来,没来得及问沙若雨伤势如何,就听夜远慌张的说道:“少主,不好了,曹玉壶死了!” “什么!”夜小楼这一下彻底精神了。 钻出帐子,夜小楼看见得到消息的泽世先和冷月寒也正在张望。他上前几步,看见不远处聚集了大批的曹氏仙修族人,霜色的衣袍外又披着孝衣,扎着孝带,头上戴白。 为首的中年汉子模样与曹玉壶有几分相似,头上没有戴冠,而是用白布条扎着头发,腰上缠着孝带,脚上踏着白色的麻布靴,显然是逝者平辈的打扮。 中年汉子身后,跟着两男一女三个半大孩子,个个披麻戴孝,扶棺痛哭。 “夜九公子,”冷月寒见夜小楼来了,连忙开口,“他们说,昨日夜里曹家主重伤不治,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对质 “曹玉壶也死了?!”夜小楼和刚刚听见动静赶过来的泽世先都是一惊。 “他怎么会死?”夜小楼难以置信,昨日自己明明留手,当时曹玉壶的伤势,就算不去治疗调养,有个十天半月也能自愈,怎么可能当夜就死了? “具体的消息还不清楚。”夜远打探了消息再次归来禀报,“曹氏上下都气急了,现在直喊着要少主偿命呢!” “不可能,人绝不是夜九哥杀的。我去找他们理论!”泽世先转身就要冲出去,却被夜小楼和冷月寒一左一右给拉了回来。 “小公子不能去。家主到来之前,你最好缄默不言,不然一旦曹氏认定你站在夜九公子这边,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的。甚至还会影响家主的调停啊!”冷月寒大声劝道。 这道理泽世先也明白,可他的确很着急,指着对面不远处曹氏越聚越多的人:“那现在怎么办?” 冷月寒想了想:“我去传信请家主赶紧前来。”又对夜小楼道,“夜少主还请听在下一言,就算两州要打仗,也不过是为了土地。现在双方都在气头上,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夜少主约束族人,隐忍一时啊。” 夜小楼抿着嘴点点头,心思却越来越沉。 这幕后之人太过厉害,先杀曹冰娇,再杀曹玉壶,把自己推到有理说不清的地步。曹冰娇的事儿,毕竟自己没动过她一根头发,还能推给她自己骄纵惯了,受不得委屈自戕而亡。但曹玉壶,两人昨天是交了手的,自己无论如何推脱不掉嫌疑。 而且,看曹氏中人现下的态度,想要开棺验尸几乎不可能,那么自己的清白——夜小楼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就连他自己都在怀疑,昨天自己是不是真的一时没有收住,把曹玉壶给杀了。 “夜九哥,要不要请夜家主前来?”泽世先胡乱出着主意,“你是当事人,他们胡搅蛮缠都是冲你来的,若是夜家主在,他们怕是不敢这么胡闹。” 冷月寒也这么说:“现在夜九公子就不要想着以势压人光不光彩了,先把问题解决了才是要紧的。” 夜小楼点点头,吩咐夜远给家中传信,但并没有直说需要夜一行亲自过来,只是把事情交待明白,是否亲自前来,还请夜一行自己决断。 所幸曹氏中人只是集结起来闹一闹,还没有直接跟夜氏动手的打算。但曹氏越是按兵不动,夜小楼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少主是害怕他们还有后手?”夜远悄声问道。 夜小楼点点头,他有点被算计怕了。真刀真枪多容易对付的事儿,论心机谋略,唉,早知今日,当初在昆仑时,自己就应该多跟容璇玑和修齐请教请教才是。 曹氏吵吵嚷嚷闹了大半天,过了午时,仿佛是人手集结够了,便时不时的齐声高喊要夜小楼给家主偿命。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动作了。 而夜氏这边,一早得了夜小楼不可妄动的命令,只能沿线戒备,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松懈。 傍晚,泽德广带着泽世光两人赶来,夜氏这边,夜一行和夜沉沉也赶了过来。 夜沉沉看着脸色还好,人也很精神,与平常无异,夜小楼看了族叔祖几眼,总算放心。 泽德广父子直接住进了夜氏的营帐,与夜一行客气了几句,便命人将曹玉楼请过来。 “小楼侄儿,”泽德广相当的客气,“你们两州争地是一码事,但现在曹家主丧命,是另一码事。咱们先调停后者,我将曹二爷请过来,你们把话说开,若是能就此化解干戈,也算我泽某人做了一桩善事。” 夜小楼并不希望泽氏中人掺和进来,但他偏偏需要一个跟曹氏中人对质的机会,便乖巧地点了点头,更抱拳行礼道:“那就仰仗泽世伯了。” 曹玉楼一身孝服,被请进了营帐,身后还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模样与曹冰娇有七八分神似,应该是曹玉壶的二女儿,名字叫做曹冰心。 曹玉楼见了夜小楼就要把剑,被泽世光亲手按下,更搀扶他坐下:“曹二爷丧兄之痛,在座皆能感同身受,”泽世光道,“眼下相比拔剑,查清事实真相,还曹家主一个公道,还夜少主一个清白,才更为要紧。” “清白?他能有什么清白?就是他!逼死我侄女在先,杀我兄长在后,有本事,有本事你云齐天士灭了我曹氏全族啊!” 曹玉楼吵吵嚷嚷,一副要与夜小楼拼命的样子,但却身形稳坐,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夜一行与夜小楼对视一眼,都看出了端倪:这位曹二爷不管是不是跟曹玉壶的死有关系,但所谓的为兄长讨个公道,怕是也没有几分真心。 一旁冷月寒站出来,对着自家家主拱了拱手,又对夜一行曹玉楼等人行了礼,这才开口说道:“前日曹小姐骚扰夜少主一事,我和小公子恰好见证了全程,此事也向我家主禀告过了。” 泽德广颔首称是:“曹小姐的死,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其自身太过跋扈,无端上门挑战谩骂在先,污蔑他人在后,怪不到小楼侄儿的头上。后来哪怕曹家主为女儿的死跑来找小楼侄儿寻仇报复,但也只是一片护犊之心,无理而自知,小楼侄儿逼死曹小姐这样的话,还请曹二爷不要再说了。” 没等曹玉楼开口,一边的曹冰心抹着眼泪说道:“那我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总不会还跟这位夜少主没关系吧?他们昨天动了手,我家里许多人都看见了!他将我父亲打成重伤,回到家中人就不行了!” 夜小楼瞥了曹冰心一眼,果然正如传言,这位曹二小姐论姿色比不过姐姐,但这脑子却好使太多。泽德广说曹冰娇的死不再讨论,她就能借坡下驴,快速的转移到重点上来。而且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年纪,让步和纠缠都恰到好处,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英雄出少年。 冷月寒面带善意,刚要开口说昨天的事情,曹冰心又道:“我不要听这位先生说,我要听夜少主自己说!” 第一百一十五章 辩解 曹冰心这话一出,夜小楼微微蹙眉,站起身来,超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看着曹玉楼和曹冰心。 但他没有留意的是,泽世光的目光,也在曹冰心身上停留了好半天。 帐子里安静了片刻,夜小楼终于开口,细细将昨天曹玉壶如何气冲冲的跑来,两人如何交手,又说了什么,最后自己如何离开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甚至还请冷月寒和泽世先为自己作证,证明自己昨日到了夜氏营地之后,再没有离开过。 “当时幸而有冷先生提醒,我及时收招,并没有伤害曹家主性命。同时自己也受了些伤。”夜小楼想了想,补充说道。 “哼,”曹玉楼低低冷哼一声,还要说什么,却被曹冰心按住。 但听得泽德广咳了一声,沉沉开口:“这么说,夜少主当时的确起了杀心?” 夜小楼一番讲述,在场众人,就连曹玉楼和曹冰心都信了七八分。毕竟云齐天士成名多年,人品在那摆着,而且他讲述之时,泽世先和冷月寒也频频点头佐证,可见他并没有在细节上扯谎。 可泽德广的诛心之言,又让所有人怀疑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夜小楼的身上。 夜小楼转身看向泽德广,看着他眼神之中快要藏不住的笑意,心里却突然一松,有一种巨石终于落地的感觉。 “原来泽世伯在这儿等着我呢。”夜小楼浅笑道。 “小楼侄儿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泽世光直视夜小楼投来的不善目光,“我只问你,是否对曹家主起过杀心?”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夜一行突然开口,“泽世兄,有话不妨明说。” 夜一行的言下之意,是叫泽德广不要欺负人,自己这个长辈,这个夜氏家主,可还坐在这里呢。 泽德广讪讪一笑:“夜贤弟,我也只是想帮你两家搞清楚事情的真相,说到底,这件事与我,与我泽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帐子之中突然安静下来。单纯如泽世先也察觉到,自从方才父亲开口,这帐子里的气氛就变了。他无助地看了看长兄,又看向冷月寒。冷月寒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他此时不要开口。 “既然如此,不如开棺验尸。”营帐之外,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打破了帐子里的沉默。 泽德广夜一行等人纷纷起身,只见长州莲氏家主莲威,带着两个弟子,挑帘走了进来。 “莲家主几时到的?怎么也不派人通传?”泽德广的笑容在见到莲威身后的莲萱之后,显得不太自然。这个年轻的姑娘他颇有印象,昆仑试炼的时候,主动退出照顾自家师兄弟。当时那个唤做莲苹的,伤势自家医师看过都觉得挠头,没想到愣是让这个小姑娘给治好了。 “这里是夜氏的营地,我通传也要像夜兄通传。”莲威面露笑容,转身向夜沉沉行了礼,又对夜一行道,“我到了会儿功夫,在帐子外听见了你们说话。” “你这听壁脚的毛病,不知几时才能治好。”夜沉沉捻髯一笑,似是嗔怪似是嘲讽,但亲切之意溢于言表。 “叔父教训得是,我以后一定改。”莲威笑着应道。 诸人请莲威坐下。莲威又重提开棺一事。曹冰心没了主张,看向自家二叔和泽德广。泽德广不置可否,但曹玉楼却是明言反对。 “兄长的尸身,怎好冒犯?再说,今日入殓之时,我家医师已经验明,是受了内伤不治而亡,我曹氏跟在座世家相比,确是小门小户,但总不至于连个能干的仵作都没有!” 曹玉楼梗着脖子大声嚷嚷着,更将验尸和家族门楣联系起来,仿佛谁再提此事,就是瞧不起他们曹氏一样。 夜小楼皱着眉看他“表演”,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做表露,只等长辈们开口。 “泽世兄,我有一言。”夜一行突然开口,“这件事是我夜氏曹氏两家冲突,若是我来主张开棺,显然没有立场,更好似偏袒自家子侄,对已逝之人也不尊重。但阿威则不同。昔年阿威曾经指点过曹家主修习,算是有半师之谊——这一点,我想曹二爷也是清楚的。” 曹玉楼微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更何况现在还有泽世兄在此主持公道,不如就请你和阿威来做见证,请莲氏的人动手验尸。想来这样的结果,不管是谁都挑不出个错来,无论结果如何,曹家主的公道,我侄儿的清白,也可分明了。” 莲威道:“我此行特意带了我莲氏的医师前来。”说着,叫莲萱上前一步,“我这位侄女的医术,盲医也是亲口称赞过的。” “医师又不是仵作。”曹玉楼道。 “我六岁学医,家中长辈丧葬入殓也多有参与。”莲萱彬彬有礼,淡然一笑,“在昆仑时,陈氏大公子意外丧命,也是我帮着验尸并入殓的。” 提到陈氏,夜小楼不禁多看了莲萱几眼。他还以为陈彩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呢,没想到当时陈飒就已经在怀疑雪千影了,甚至还特意找了莲氏中人帮忙,名为验尸入殓,暗地里却是试探。幸好当时没等他们几个撺掇雪千影动手,陈彩就被人杀了,不然莲萱难免露出马脚,可就给雪千影惹下大麻烦了。 回过神来,曹玉楼已经没了话说,而且曹冰心意外的也主张开棺。泽德广权衡之下,便将此事托付给莲威。 自然不能在主营内开棺。夜一行吩咐自家子弟,另辟营帐出来。夜远亲自去安排妥当之后,夜一行邀请莲威和泽德广过去。 泽世光站出来道:“家父有些年纪了,这些年越发慈善,见不得血,诸位叔伯若是信得过,不如由我代家父过去吧。” 泽氏少主既然开口,大家自然没话说。意外的是,曹冰心提出,既然是要为她父亲开棺,她这个仅存的女儿,一定要在场见证,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责怪众人扰其清静,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一番话说得众人感怀其拳拳孝心,都跟着落了几滴眼泪。几个长辈还纷纷说了许多安抚安慰的话。夜小楼与夜远对视一眼,夜远点点头,知道少主的意思是说这位曹二小姐不简单,他亲自跟过去把人看住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开棺 另一边营帐里,夜远安排了座位和茶案给莲威和泽世光,面前还挡了屏风。毕竟验尸这种事,他们是不会上手了。又因为曹冰心坚持要过来,夜远又叫族人过来,另设一案,给曹冰心休息。 “这位莲师妹,”夜远客气的对莲萱说道,“你看看还需要什么,我去叫人帮你找来。” 莲萱摇摇头,从乾坤袋里取出自己的针袋,抖开,里面除了金针银针之外,还有几把以陨铁打制的精巧小刀。 夜远放下心来,退到一边,默默监视者曹冰心。 “请这位姐姐等一下。”曹冰心抹了一把眼泪,来到曹玉壶的棺椁前,扶着棺木,嘟嘟囔囔说了许多话,大致意思就是为了帮父亲找出真凶,开棺一事迫不得已,请父亲原谅云云。接着,又跪倒在地,行了九叩大礼。这才起身,对莲萱盈盈一拜:“有劳姐姐了。” 莲萱还礼,戴上了寒蚕丝制成的手套,而后请几个夜氏的汉子帮忙将棺盖推开。 银针试过,不是中毒。口鼻处查看过,没有窒息。莲萱围着尸身绕了几圈,对莲威和泽世光道:“初步判断,是死于内伤。” 两人点点头。一旁曹冰心又哭了起来:“果然还是夜少主害死了我父亲?” 莲萱摇摇头:“具体还要再验。”说着,也对棺木行了大礼,而后手中多了一把小小的尖刀。 曹冰心尖叫一声,背过头去,不敢看。 莲萱解开曹玉壶的衣服,没等下刀,就惊讶地说道:“这里怎么会有一个掌印?” “必然是夜少主打伤我父亲时留下的!”曹冰心哭着说道。 莲萱却摇了摇头,看向莲威和泽世光。 “不对啊。”泽世光开口道,“我记得夜少主说过,当时是以音墙阻碍了曹家主的剑势,并且也有以音墙伤了他,两人并没有接触。这一点是有我家阿先和谋士月寒证明的,不能扯谎。” 莲威也蹙眉点点头:“不错,我也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这一掌是后来补上的?”曹冰心激动得站了起来。 “不错。” 莲萱应了一声之后,继续验尸,最终在曹玉壶的脏器上找到一些淤血,指给几人看,“这些淤伤应当是曹家主与夜少主两人交手时留下的。从出血的情况来看,这些淤伤在前,掌伤在后。” “这样一来,人就不是夜少主所杀了。”泽世光站起身来。 “这位姐姐,能看出这掌伤是何人所为吗?”曹冰心追问道。 莲萱一边缝合切口,帮曹玉壶穿回寿衣,一边说道:“只能说这个手印的大小,来自一个成年男子,修为在通脉境以上。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没等泽世光和莲威开口,曹冰心又道:“这么说,夜少主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排除?” 泽世光叹了口气:“曹二小姐,我知道你丧父心痛,但夜少主当时没有击出这一掌,离开咸阳之后也没有再回去,所以,这一掌一定不是夜少主所为。” 曹冰心听了,突然跪地痛哭:“若非是他先伤了我父亲,我父亲堂堂悟道境的修为,又怎么会被一个通脉境所伤,哪怕是偷袭,也绝无得手的可能啊!” “这……”泽世光欲辩无言,与莲威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夜氏的人帮忙,棺木重新盖好,几人回到主营,将验尸的结果说给泽德广几人听。 自然,曹冰心还是那套说辞,更是跪地痛哭不已,泽德广亲自搀扶了几次,都没能把她拉起来。 曹玉楼叹了一口气,走到侄女身边,俯身安慰。 泽德广起身叹了口气:“既然事情已经真相大白,曹二爷和二小姐,还请将曹家主的尸身带回咸阳,好生安葬,早日让他入土为安吧。” 曹玉楼虽有不甘,但也只能听从泽德广的安排,拉着侄女就要离开。 曹冰心却扑了回来,跪在地上与众位长辈说道:“夜少主虽不是杀害我父亲的直接凶手,但也撇不清关系。我若是闹着要他偿命,自然是无理。可这毕竟是我父亲的一条人命啊!”曹冰心哭得泣不成声,抬手指着夜小楼,“既然如此,我要夜少主来为我父亲披麻戴孝,执晚辈礼,守灵一夜,总不算过分吧!” 泽德广略一迟疑,看向夜一行。夜一行与夜沉沉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借助莲威的手,把夜小楼从这层层阴谋里拉了出来,再去守灵,这不是羊入虎口么?现在幕后之人还没有揪出来,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什么阴招? “曹二小姐这话,倒也让人无法拒绝。”泽德广沉吟道,“不如这样,既然莲家主与曹家主有半师之谊,想来也要去咸阳祭拜曹家主。不如就请莲家主与夜少主同行,夜少主守灵一夜,莲家主小住一夜,明日一起返回,如何?” 夜一行看向莲威,心中十分抱歉。他得到消息之后,连忙给莲威传信请他出面帮忙,本也只是想借他的手洗清夜小楼的嫌疑。没想到曹冰心闹出这么一段,而泽德广又如此安排。若是夜小楼此行无事还好,倘若真的再出什么枝节,自己和莲威多年情谊,往后该如何相处啊? 夜一行恨泽德广心思深沉,但明面上又不能表露,只能一个劲儿的给莲威使眼色,叫他不要答应。 但莲威想了想,却点头应了下来:“既然如此,我就陪小楼侄儿走这一遭。”说着又对曹玉楼一抱拳,“二爷,叨扰了。” 曹玉楼嘴上说无碍,心里却恨莲威多事。但两人地位悬殊,他除了在心中腹诽几句,也没别的办法,甚至还要好吃好喝的招待,好言好语的感谢。 临行之前,夜一行叫过夜小楼,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一定要听莲威的话。 “伯父放心吧,我就去灵堂守上一宿,也不睡觉,天一亮就随莲叔叔回来。不会有事的。” 饶是如此,夜一行还是不放心,叫夜远和夜季跟着夜小楼一起去。 “哦对了,”泽德广又道,“我此行也是为了调停两家争地而来。既然曹氏有丧事,不如此事暂缓,夜家主意下如何?” “那倒不必。”夜小楼抢先开口,将手头的证据一一罗列开来,证明三县四镇归自家所有,与瀛州半点关系都没有。 泽德广看向曹玉楼,曹玉楼冷笑着开口:“夜少主也未免太心急了,我曹氏家主尸骨未寒,侄女又年幼无助,现下两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区区一点土地,又有泽家主在此调停——我曹氏的家主你都能说杀就杀,难道我曹氏还敢赖账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守灵 曹玉楼的话说得硬气,但实际上心里早已经放弃了争地的心思,若不是受了冷月寒的指使,要曹氏最好能够拖到来年春耕之后,他连争一争的兴趣都没有。 “这样吧,夜少主也不要咄咄逼人。待曹家主发丧之后,曹氏选定了新的家主,我们再来谈土地的归属——夜贤弟也不要担心,我就留在这里,等着曹氏来人,不怕他们拖延。” 泽德广如此说,夜一行也不能不给他面子,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夜小楼带着夜远和夜季,跟着莲威一同回到咸阳。曹氏家中灵堂早已布置完毕,其中还停着曹冰娇的棺椁。待曹冰心扶棺归来,一众曹氏族人和仆役更是放声痛哭起来。 一片哭声之中,莲威为曹玉壶上了一炷香,念了些悼词,便被曹玉楼请去休息。 莲威还要看顾夜小楼,但又不能一直守在灵堂里。好在曹氏还有人懂事,将他休息的地方安排在了灵堂旁边的院子里。两处只隔一道墙,有什么事须臾可至,总算不需要太过担心。 夜小楼三人穿戴了孝衣,跪在灵堂正中。夜小楼的身边跪着曹冰心,身后是曹玉楼的两个儿子。六人一起,执晚辈礼,答礼前来祭拜的宾客。 瀛州叫得上名字的大世家只有曹氏一个,但小世家数量不少。得了消息之后纷纷赶来祭拜,见夜氏少主在此,颇感意外。两家争地的事情不是秘密,至少整个瀛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见夜小楼披麻戴孝的给曹玉壶守灵,震惊之余,众人心中曹氏的地位,无形之间提升了一大块。 直到晚膳时分,络绎不绝的宾客终于散了。瀛州的丧礼规仪,晚辈守灵三日不得进食进水。但夜小楼三人毕竟不是家人,故而曹冰心特意安排了餐点,给夜小楼几人送来。 夜小楼客气了几句,东西接了,却没有吃喝。但他安排夜远和夜季到隔壁莲威那里,用些食水再回来。 “夜少主这是害怕我曹氏下毒?”曹冰心瞪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摇摇头:“你们曹氏虽然蛮横但还不至于下作。下毒暗杀这种事情,若是被传扬出去,是要被天下世家所不齿的。” 曹冰心讪然一笑。 “出门在外,辟谷是习惯。”夜小楼没有继续出言讽刺,反而诚恳的解释道,“这也是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 曹冰心看向自家父亲的牌位:“夜少主添的麻烦多了,倒也不差这一件。” 夜小楼没有接她的话,而是依旧跪得直直的,盯着曹玉壶的牌位。灵堂里除了曹氏看管灯烛的仆役,就只有他和曹冰心两人,他并不想跟她多说话。 “你说你跪在这里,到底算是跪我父亲,还是跪我姐姐?”曹冰心歪着头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眯着双眼,看向曹冰心:“二小姐觉得呢?” 曹冰心掩口一笑:“夜少主这声二小姐怕也不是发自真心吧?昆仑试炼,我可听说,夜少主身边相伴的那位二小姐,可是这天下第一美人呢。我可当不得夜少主这一声二小姐。” “莫二小姐确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夜小楼转向牌位香案,目不斜视,“而且莫二小姐不仅人美,心思也美。不是曹二小姐这等蛇蝎美人可比。” 曹冰心笑出声来:“我可不是我那愚蠢的姐姐,听你几句话就漏了马脚。” “二小姐耳目不少,我对曹小姐说了什么,你竟然都知道。”夜小楼淡淡的说着,但其实并不意外,他始终觉得这个曹二小姐并不简单。 至少不像是在长辈面前手足无措只顾着哭,那么简单。 “当然都知道。”曹冰心看向夜小楼,“她会去找你,会诬陷你随从轻薄她,这些都还是我的主意呢。” “哦?”夜小楼眉毛挑了挑,难道曹冰心就是幕后那个主使?可是死了姐姐又死了父亲,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那曹小姐投井,不会也是二小姐的主意吧?”夜小楼好奇地问道。 “我只是让姐姐吓一吓父亲,好让他为掌掴姐姐而后悔。”曹冰心神情冷淡,除了红肿的双眼几乎看不出对亲人的逝去有半点悲伤,“没想到那个蠢货实在是太蠢了,弄假成真,弄死了自己,还累死了父亲。” 夜小楼心思一沉,这么说,至少曹玉壶的死与曹冰心无关? “父亲只当姐姐是掌上明珠,这么多年,我这个二小姐不过就是个影子。穿的用的,都是捡姐姐剩下的。我本想借着你夜少主的手,帮我除掉她,好让我也尝尝被父亲捧在手心,扬眉吐气的一天。可我万万没想到,父亲去为她讨公道,却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 说着,曹冰心叹了口气:“我现在对你这么说,你心里肯定嘲笑我是咎由自取,弄巧成拙,对不对?”见夜小楼没理她,曹冰心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想取代姐姐做着曹氏的少主,现在依然如此。夜少主间接害死了我的父亲,不如帮我想想办法,咱们也算是两清了。”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二小姐还没有及笄,修为上又无太高的建树。这曹氏家主的位子,大抵是你二叔的,可他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听说修习上比二小姐还要勤勉一些呢。” “是啊,”曹冰心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我现在就只能寄希望于为家族立下大功了。不知夜少主能帮我这个忙么?” “我能帮你什么?帮你找到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若无常元君在,或许还能让夜少主帮我求她动用溯回术,可现在,”曹冰心摇摇头,“我不做此奢望。” “那要我如何帮你?” 曹冰心淡淡一笑:“若是我能杀了夜少主,毁去少主找到的那些证据,争地一事,我曹氏就能占得先机和主动,如此,算不算是大功一件?” 夜小楼扭头看向曹冰心:“二小姐未免痴人说梦了。” 只听得曹冰心突然放声大笑:“夜少主难道还没有发觉?你再仔细看看,还能看得清我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刺客 夜小楼听得这话,面上不显,心中一惊,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果然眼前的曹冰心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你……”夜小楼食水未进,自从到了曹氏之后,除了膝下一张垫子,什么都没触碰过,如果是下毒,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夜少主想不通吧?”曹冰心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手腕一抖,一把长剑出现在手中,直接架在了夜小楼的脖子上。 “是香?”夜小楼略一思索,便猜到了。 “不错,夜少主为人虽然冲动,但这脑子总归不算笨。”曹冰心笑呵呵的看着夜小楼,“夜少主,这香叫做问道。问道之人,自然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无旁骛,六感封闭。这香也是如此,他会先阻碍夜少主的视觉,而后是听觉,味觉,嗅觉,触觉……最终六感尽失,乃是这世间少有的能够对付仙修的迷药。” 听她说是迷药,夜小楼的心反而踏实了。他想要起身,却觉得腿软,想要后退,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他想要开口喊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舌根也有些僵硬。 无法逃离又无法求助,哪怕明知莲威他们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夜小楼的心有些慌了。 “我手中这剑,再往前推上半寸,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夜少主最好还是不要动的好。”曹冰心轻轻将手中剑贴近夜小楼的脖颈。夜小楼感到一丝寒凉,但很快,这寒凉也消失不见。 “夜少主今日听了我那么多心里话,想要活着离开是不可能了。”曹冰心冷笑的声音环绕在耳畔,夜小楼甚至判断不出她究竟在自己什么方位。 “夜少主放心,我会把你这一条人命,也计算在杀害我父亲的人的头上。我知道夜家主对你这个侄儿可是十分看重的。到时候,倾尽两家之力,怎么也能找到这个凶手,给我父亲报仇。至于夜少主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后面的话夜小楼已经听不见了,他强迫自己的心沉下来,仔细想着逃脱的可能。但意识却根本不受控制,愈发涣散。 “若是我就此死了,伯父与姑母不知真相,这个曹冰心又如此阴诡,怕是必然要着了她的道。不行,至少要想办法报信……”夜小楼心念所至,突然想到雪千影,想到自己无意间留存的后手,那或许是自己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想到这里,夜小楼手指下意识的动了动,希音出现在手中。 当啷一声脆响,夜小楼手中的鲲骨筚篥竟然挡下了曹冰心的剑锋。 曹冰心微微讶异,举剑再刺,夜小楼却凭借本能,就地打滚,狼狈地避开了接连而来的剑芒。 曹冰心气急,大喊一声,叫令堂内的曹氏族人帮她将人拦下。大家一哄而上,围住了夜小楼。可夜小楼却也拼得最后的力气,将筚篥送到了嘴边。 高亢而悲怆的声音响起,夹杂了夜小楼事先注入的灵力,将曹冰心等人逼退。 而曹冰心知道莲威很快就会过来,眼见大势已去,急中生智,命令曹氏众人散去,急中生智,一剑划破了夜小楼的双眼,又拿起夜小楼的手在她的剑上狠狠的握了一下,留下两道深深的剑痕,而后在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留下几道伤痕,这才收了剑,装作晕倒的样子,躺倒在夜小楼身边。 等到莲威带着夜远和夜季赶来,看到的就是夜小楼和曹冰心躺倒在灵堂门口,双双受了重伤。 几个时辰之后,夜小楼醒来,发现自己眼前一片血红,他抬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眼睛,就听见大伯父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小楼你醒了?感觉如何?” 通过夜一行等人的口,夜小楼这才知道,曹冰心佯做受伤,先于他“醒来”,告诉众人,两人守灵时遭遇刺客,并且怀疑这个刺客就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 夜一行向夜小楼询问当时到底是人什么出手,怎么会将夜小楼的双目刺瞎,夜小楼冷笑几声,没有马上说出实情,而拦住要帮侄儿讨个说法的夜一行,等回去夜阳之后再说。 至于刺客,夜小楼对前来问候的曹玉楼推说自己没有看清,遮掩过去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两州争地,曹氏折了家主少家主,夜氏的少主被人暗算重伤,泽德广最终以有人恶意挑拨两家关系甚至意图挑拨两家开战的结论,了结了此事,安抚两家,自然土地还是归玄州所有。 “只是这跨过了河道,夜氏打理起来,要多费些心思了。”泽德广说道。 “这倒是不难。”除了双眼皆已恢复的夜小楼站了出来,抽出破立,一道剑气凌空劈下,两州边界处,突然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缝。 夜小楼收剑入鞘,吩咐夜远,派人将润水河水引入他刚刚划出的支流河道之中,作为两州边界。而后便在赶来照顾他的夜小婉的搀扶下,独自先回了夜阳。 “这……”泽德广也被夜小楼如此强悍的修为惊呆了。他张了半天的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他身后泽世先低声对冷月寒道:“夜九哥这样的修为,究竟是什么样的刺客,能够如此重伤于他?” 冷月寒面沉如水地摇了摇头。一巴掌拍死曹玉壶的人是她安排的,只是泽氏一个普通的仙修而已。根本不具备那么高的修为足以偷袭夜小楼。那么,所谓夜少主也曹二小姐——哦不,现在要叫做曹少主了——遇袭一事,怕是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样也好。”冷月寒心中暗暗冷笑,失控她并不害怕,能够激发出人心之恶,她的这盘棋,会更加有趣。 回到夜阳之后,夜小楼宣布闭关,除了夜一行和夜小婉,谁都不见。 而正是在闭关时候,夜一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怒火攻心的夜一行,差点把夜小楼的静室砸个稀巴烂,更要去找曹氏讨个说法——却被夜小楼拦了下来。 “若是真想处理这件事,我一早就对大伯父说实话了。万万等不到现在。当时那种情况,我便是说出详情,也不可信,更会让人觉得我是在挟私报复曹氏。所以还请伯父原谅我的隐瞒。”夜小楼端坐在坐垫上,膝上横放在仙剑破立。请夜一行过来之前,他一直在调息打坐,并回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 “那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夜一行气急,拍着桌案说道,“不说一命抵一命,她伤了你的眼睛,也要拿她的眼睛来赔才对!” 家中无数医师都看过,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夜小楼的眼周经脉并无损伤,但眼珠的伤却无法用药治疗,只能更换一对眼睛,才有复明的可能。 夜小楼摇摇头,骄傲地说道:“就算她把眼睛挖给我,我也不稀罕。伯父,这次争地虽然闹得难看,但明面上在泽氏的调解下,毕竟没有伤了和气。来年还得继续跟他们买粮呢。” 夜一行拍着桌子,破口大骂:“我宁可绕道去元州买,也一分钱都不给他们!” “伯父,表面上的和谐还是要维持的,除非我们能抗住泽氏一举灭杀曹氏。”夜小楼自从受伤之后,越来越冷静,反过来劝说自家大伯,“这次的事情,错还是在我。在曹冰娇前来挑衅之时,没能压抑自己的好胜之心,一时冲动,叫若雨前去迎战,最终落入他人彀中。而这双眼睛,就当是个教训。伯父,曹氏狼子野心,曹冰心机关算尽,咱们仔细提防就是了。但真正的敌人,是杀害曹玉壶的真凶。” 夜一行被侄儿劝说得终于冷静下来,他反复思量夜小楼此行的种种遭遇和细节,突然冷笑:“咱们夜氏、曹氏加上泽氏三家联手,都没能找到这个刺客,你说,这个刺客究竟是哪里来的?” “灯下黑。”见大伯父不明白他的意思,夜小楼伸手拿过一只灯盏,摸索着用火折点燃,然后将灯盏放在自己的手边,指了指灯盏正下方的阴影,“莫氏的修齐先生教我的,这就叫灯下黑。所以我怀疑,这个刺客,如果不是出自曹氏自身,那么就是泽氏的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归还 “所以,”夜小楼的唇角勾出冷笑,“这个刺客我们永远都找不到。” 夜一行明白过来,侄子劝说自己不要针对曹氏的同时,是在让自己提防泽氏。 “泽氏一统天下之野心,世人皆心知肚明。甚至就连泽德广自己,很多时候也不遮掩。我夜氏,就是他最想搬开的一块绊脚石,两家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大战。这件事我和叔父已经筹谋多年,你不必挂心。”夜一行宽慰侄子。 夜小楼点点头:“我的眼睛,伯父不必太过难过,我会选择在两州边界那里出手,就是想警告世人,我夜云齐的眼睛就算是这辈子都治不好了,修为也足以傲视天下。” 可是……夜一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想了想,还是劝道:“不如再去药王谷看看,你不是一直也很想去吗?或许安谷主会有办法。” 夜小楼不置可否。他的确想去,但不是为了治疗眼睛,而是为了另一件事。不然,他还真想就这样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小的静室里,谁都不见。 而后夜小楼又在家中待了小半个月,亲自过问了移民安置和三县四镇土地分配的事情,彻底将两州争地的事情料理妥当,这才离家前来药王谷。 几乎是笑着讲完自己的瀛州之行,夜小楼又道:“现在泽氏行事真是越来越不顾脸面,你们长州也要当心。” 雪千影点点头,看着杯中残酒,酒水倒映着自己的脸:“师父一直提防着呢,我倒也不担心,只是好奇这位曹二小姐,泽德广拿什么说服她,竟然出卖父亲和亲姐姐?” 夜小楼摇摇头:“曹玉壶之死未必是她下手,应当是泽氏的手段。这位曹二小姐虽然蛇蝎心肠,但还有些人性。” 雪千影若有所思点点头。 “说完了。还我吧。”夜小楼依旧笑着。 雪千影仰头将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碗,从脖子上解下黑色的丝绳,放在手里轻轻握了握,微微一笑,放在桌上,向前一推。 夜小楼沉默地将玉璧拿起,袍袖落下,遮住了他紧握的手指和发白的指节。 雪千影拿起酒坛,又给她和夜小楼斟满了酒:“喝完这碗你就回去吧,早些休息。” “好。”夜小楼端起酒碗,大口喝光,而后起身离开。 剩下的半坛酒,还有那尚未开封的一坛,尽数进了雪千影的肚子里。 第二天,日上三竿,雪千影从宿醉之中醒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迎面递来一碗醒酒汤,雪千影想也没想,接过就喝了个干净,递回空碗的时候,抬头迎上了修正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雪千影吓得吐了吐舌头:“早啊,阿正。” 修正没说话,重重的把汤碗摔在桌案上,又看向雪千影:“你知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 雪千影乖巧地点了点头。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修正气得直拍桌子。 雪千影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走到修正跟前,轻轻的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是我跟你生气,我怎么敢跟无常元君生气?”修正依旧气鼓鼓,说出来的话更是带着情绪,“你知不知道你这伤,一碗酒下去,好几天的药都白喝了?你这是浪费时间你知不知道?” “是是是,我知道错了,下不为例行不行?这不是陪夜小楼嘛……” “还有!”修正一拍桌子,“哪个允许你光脚下地了?现在是什么季节?你过糊涂了?” 雪千影见他始终冷着脸,也不敢再辩驳,蹦蹦跳跳回了床上,用被子把脚包好,可怜兮兮的看着修正。 修正气呼呼的过来,抓过她手腕,苍白纤长的手指搭在脉门上:“还好没有着凉,不然又要多吃几副药!” “就踩了几下,哪有那么容易着凉,我又不是纸糊的……”雪千影低声嘟囔,见修正脸色不善,连忙改口,“是是是,修先生提醒得极是!” “你自己不想好,不要总是糟蹋别人的心血。”修正松开她的手,匀了口气,又道,“我得给你换个方子,可能要难吃一些——谁叫你不听话去喝酒的?” 雪千影点点头,伸出手指怼在修正的嘴角:“我保证以后不再犯了,你笑一笑行不行?别总板着脸,你看老谷主对我都很和蔼可亲的,只有你一天天的就知道骂我。” 修正被她气得哭笑不得,伸手打掉她的手。 刚好夜小婉和莲芙进来,见两人一个穿着寝衣,一个举止暧昧,两人愣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雪千影浑然不觉,对两人招了招手。 “堂兄在施针,不想让别人看,我就过来坐坐。刚好碰见阿芙。”夜小婉笑得不太自然,又看向修正,“阿正你来复诊的?茕茕的身体怎么样了?可好转了?” 修正冷哼一声:“她再这么放纵自己饮酒,别说好转,能活着就不错了。” “阿正。”雪千影无奈的撇了撇嘴,“你可真难哄。” 修正气得一甩袖子,也顾不上莲芙和夜小婉,起身走了。 “诶!我还不能还嘴了是吧!”雪千影气得直接站起来,但也没敢再光脚去踩地板,而是站在床上,指着修正的背影,“你等我去找老谷主告状!你等着!” 莲芙和夜小婉赶紧把她拉下来,一个拿递过鞋袜,另一个拿来衣裳。夜小婉一边伺候她穿戴还一边哄她:“就算要去告状,你也先穿戴整齐好不好?十月底的天气也是很凉的,你别着凉风寒了。” 莲芙按着师姐坐在梳妆镜前,帮她梳头:“师姐这次确实是胡闹了。你都不知道阿正每天为你熬药有多辛苦,在小火炉前面,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你就算不心疼他,也不要糟蹋他的心血好不好?” “我的药不是老谷主那边的几个小童在看着吗?”雪千影回头看向莲芙,突然明白了修正为什么跑过来发这通脾气,心没来由的沉了沉。 “好吧好吧,是我不对,回头我好好哄哄他就是了。”雪千影脸上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心里却叹了口气。修正从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师姐,你脖子上的玉璧呢?”莲芙撩起雪千影的头发,并没有看见黑色的丝绳,便开口问道。 “他要回去了。”雪千影淡淡的答着,语气就跟说自己昨天睡得还不错一样,毫无情绪。 “要回去了?”莲芙惊讶得差点掉了手里的梳子。 一边的夜小婉更为吃惊:“九哥怎么会要回去?你们吵架了吗?” 雪千影摇摇头:“没有。昨天我请他喝酒,他给我讲了前因后果,然后就把玉璧要回去了。” “他要你就给?”夜小婉十分激动,摇晃着雪千影的肩膀,“你怎么能还给他呢?” “不然呢?他要,我不给,让他来抢?”雪千影看着夜小婉。 “夜九哥怎么能这样呢?”莲芙替师姐不平,“那是信物啊,他说给就给,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他当师姐是什么人?天底下怎么有这么随心所欲的人啊!不行,我去找他问清楚!” 第一百二十章 平常 莲芙转身要去找夜小楼,被雪千影一把给拽了回来。 “他不是随心所欲,也不是看轻我。”雪千影拉着师妹的手,“他只是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什么?”莲芙不解,看向夜小婉。夜小婉也不明白。 雪千影拿过莲芙手里的梳子,对镜梳妆:“当初他送我玉璧的时,就说过这不是信物,只是他的一个念想。既然是念想,就不算是约定。现在想好了,觉得不合适,要回去,也是正常的。” “可是……”莲芙和夜小婉都有些着急。 “而且我当时也说过,只是暂时替他保管,等他想清楚了,随时可以要回去。”镜子里的雪千影脸上带着一如平常的笑意,“既然是彼此都承诺过的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再说,本来就是他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不是理所应当吗?” “茕茕,你不要说气话,九哥他只是……”夜小婉想要替堂哥解释,却被雪千影打断。 “婉婉,你九哥是有主张的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需要别人自以为是的替他着想。”雪千影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我也没有说气话。更没有难过和委屈。婉婉,其实我在接到你传信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要如何与他相处。在你们没来之前,我就想明白了,对于他来说,一切如常,就是最好的照顾。我想,他并不需要同情和可怜,尤其是不需要我来同情他可怜他。” “我……”夜小婉语塞,“好,我自以为是了。可是茕茕,你说你不难过不委屈,可真的就一点情绪都没有吗?我九哥这么唐突草率,你真的没有生气?” “我说了,他是想好了,这不是唐突,也并不草率。”雪千影回头看着好友,低头一笑,“云齐天士心比天高,可越是骄傲的人越难承受打击。你要给他一点时间缓一缓。” 夜小婉似乎听明白了,可好像还是不明白。 “生气总是有的。”雪千影又道,“但我没有气他出尔反尔,也不气他辜负我。说实话气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甚至可能不是在生他的气。” “是不是夜九哥因为眼睛伤了,觉得自己配不上师姐了?”莲芙看着雪千影,有些心疼的揣测着。 “或许是,或许不是。他没有明说,我也不知道啊。”雪千影垂下双眸,“这世间情感,两情相悦最为难能可贵。可在我看来,两情相悦的前提,便是两人能够共同进退,同甘苦,共患难。现在他不想与我共患难,我也退一步,不纠缠,不纠结,不也是一种成全吗?” “可是师姐甘心吗?”莲芙不解的看着师姐。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我与夜小楼之间,本身就没什么深情厚谊,不过是萍水相逢,短暂相处罢了。最多就是动心,算不得动情。既然没有动情,又哪有什么甘心不甘心呢?” 莲芙与夜小婉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好了,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雪千影将头发梳理顺滑,打开镜子旁边的妆奁,找了几件首饰出来,准备梳头发。 莲芙看着师姐,说道:“这样也好。师姐和夜九哥的身份,若是真的在一起,前路未免太过艰难。现在彼此放下,也是好事。”说着,给夜小婉使了个眼色。 夜小婉也点了点头,应和莲芙的话:“确实。”不过她心里还是没放下,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想着要再去问问夜小楼才是。 “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不会是知道阿正要骂我,来为我解围的吧?”雪千影突然看向师妹。 “没什么。”莲芙笑得不太自然,想了想又道,“璇玑这两天脾气大,我出来躲一躲。” 雪千影听了心里一沉,脸上却露出笑容:“那一会儿我跟你过去看看她。她那个脾气,你不理她,她就好了。” 话音还没落,容璇玑就从外面钻进来:“你们在念叨我么?” “你还真是不经念叨……”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却见师妹躲到了自己身后,转过身去并没有看容璇玑。 雪千影按下心思,吩咐莲芙去修正那里给自己拿药:“他刚刚跟我发过脾气,我可不想再听他骂我。师妹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莲芙最怕师姐撒娇,又有别的心思,忙不迭的跑走。夜小婉算算时间,夜小楼那边施针应该已经结束了,便也告辞要离开。 临走时,雪千影还不忘嘱咐她,对待夜小楼不要太过无微不至,适当给他一点空间反而更好。夜小婉点点头说自己会注意的,之后就离开了。 “你跟她九哥吵架了?”容璇玑看出夜小婉神情里面隐藏的情绪,扭头问道。 “你跟芙妹怎么了?”雪千影不答反问。 容璇玑沉默不语,雪千影拽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说,而后自己慢慢悠悠的梳头打扮,最后连首饰都选了好几套,容璇玑也没有开口。 雪千影放下手里的耳环,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容璇玑:“我师妹年纪小,又依赖我。这还是第一次有心事却不肯跟我说。她此前说说过,若是有了心上人会第一个告诉我,但她不说我就装作不知道。璇玑,你究竟怎么想?” “我这不是来告诉你我的想法了嘛。”容璇玑叹了口气,迎向雪千影的目光。 “我还以为你是来赵找芙妹的。”雪千影一愣。 容璇玑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在你这里,不然不会这个时间过来。” “你这么纠结,看来是真的动心了?” “不止是动心。”容璇玑将视线挪到别处,吞吞吐吐含糊了好半天,这才说道,“这几日她照顾我,借着我给她讲《关山图籍》的说辞,我们一直是同起同卧……” “……”雪千影腾地站起身来,“你们……” 容璇玑也站起身来,连连摆手:“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又不是色中饿鬼,我知道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 “呵,我还得谢谢你有理智咯?”雪千影一急,连长州口音都出来了。 容璇玑看着雪千影一脸怒意,有些心虚,又有些想笑:“你先别生气,先听我解释行不行?” 雪千影斜了一眼容璇玑,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衣领,还没等两人开口,莲芙已经冲过来将两人分开,挡在了容璇玑身前。 雪千影不看容璇玑,却看向自家师妹:“你还真护着她。” “师姐,你别迁怒璇玑,是我……”莲芙生怕师姐真把容璇玑怎么样,又害怕自己把师姐气出个好歹,连忙开口辩解。 “阿芙,你没看出来?你师姐故意的。”容璇玑轻轻拉着莲芙的手,教她别这么激动,又抬头看向雪千影,“无常元君不是气量狭小之人。” “气量?你好意思跟我说气量?”雪千影等着容璇玑,“要是你哪个好友打着你的旗号肖想你弟弟,看你有没有气量,看你急不急?” “师姐,真的不怪璇玑,是我,是我……”莲芙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容璇玑拉着雪千影,背过莲芙,悄声解释了几句,雪千影才明白过来。 感情莲芙气跑来找自己,不是气容璇玑的态度暧昧不明,而是气容璇玑一边红口白牙的表白,转过头又顾虑太多。 雪千影看向自家师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说自家师妹是不是长成太快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两情 暂时将容璇玑撵走,雪千影决定好好跟师妹谈一谈。 莲芙红着脸:“我都主动跟她睡在一张床上了,她却在那装君子,哪个能不气嘛!”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感觉宿醉的头痛加重了。 “师姐,”莲芙又贴过来抱着雪千影的胳膊,“你不会骂我不知廉耻吧?” “师姐说过,我家小师妹可以喜欢任何人,师姐无条件的站在你这边,忘了?”雪千影轻轻拍了拍莲芙的脑袋。 莲芙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忘,但是璇玑她……” “璇玑是很好的女孩子,我芙妹也是。仙修之间,这样的事也很平常。可能师父师娘那里,你要费些口舌,但最终他们也会答应的。”雪千影搂着师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我唯一需要提醒你的是,璇玑家里的事儿,你知道吗?” 莲芙点点头:“她没有隐瞒,除了老家主那里有些事不能说,剩下的都告诉我了。” 雪千影冷哼一声:“她倒是坦诚。” “她说了,这几年她都不会太安定。但只要容氏的问题解决了,她就禀明老家主,放弃家世和身份,跟我走。” “走去哪里?她能跟你回莲氏吗?”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想骂容璇玑几句出出气,又害怕师妹心疼。 “师姐,我想好了,等璇玑能脱身,我就去禀明爹爹和娘亲,我不做莲氏的大小姐了,我想跟她走。天地广阔,去哪里都好。”莲芙低着头,手指缠着腰带上的流苏,“我知道爹娘肯定舍不得,师姐也会舍不得,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说。” “是什么时候的事?”雪千影看着师妹,看来这件事时间不短了,不然师妹不会想得这么清楚。 “还在船上的时候,璇玑就跟我……” 雪千影双目圆睁,她现在不止想骂容璇玑,还想揍她一顿。 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勾搭自己师妹?这胆子也太大了! “她说什么了?”雪千影接着问。 莲芙扭捏不肯说。就只说容璇玑其实是说漏了嘴,在自己的逼问之下才表白。而她对容璇玑也一直很有好感。虽然没想过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但一想将来能跟容璇玑过上一辈子,心里还挺高兴的,甚至还有许多期待和构想。 “行啊,一辈子都想到了?”雪千影咬牙切齿。 “师姐。”莲芙扑进雪千影怀里,“你说过会站在我这边的。” “嗯。说过。但我可不保证去揍她一顿。”雪千影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莲芙直起身,却看见师姐脸上带笑,知道她不是真生气,这才放心了。 “唉,我现在最想打容老家主一顿出气。”雪千影无奈的说道,“这算什么,把孙女托付给我保护,然后骗走了我的小师妹。赔大了。” “师姐,先别告诉爹爹娘亲好不好?”莲芙突然想到什么,哀求师姐,“我想自己告诉他们。等我回家就去说。” “我不会帮你瞒着。”雪千影看着莲芙,更制止她开口,“以我到家为限。我回去就会禀明师父师娘,在这之前,你最好自己主动去坦白,听到没有?” 莲芙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雪千影又道:“我不能辜负师父师娘的信任。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坏事?”莲芙一愣。 雪千影笑道:“能找到一个两情相悦,想要共度一生之人,并不容易,师父师娘虽然舍不得,但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师姐最好了。”莲芙腻了上来。 雪千影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午膳十分,莲芙回去了,雪千影自己一个人在窗前坐了好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其实什么都没想。 这两天的事情发生太多太快。夜小楼瞎了,要回了信物,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约定,即便感慨夜小楼脆弱的自尊心,但还没有发芽的感情,她真的不难过。自己的师妹被容璇玑拐走了,虽然她再三嘱咐莲芙,不能轻易的将自己交出去,但她心里也明白,这种事,还是嘱咐容璇玑更管用。 心里想着要不要去找容璇玑说说话,房门被扣响,修正在外面喊她去用膳。 “没什么胃口。”雪千影看着修正,也不知道他消气了没有,有点害怕。 “十六娘做了你爱吃的菜,膳桌摆在师父那里了,你不去他们都会担心的。”意外的,修正的态度比早上好了太多。 雪千影看向修正,甜甜一笑:“你消气啦?” 修正冷哼一声,示意她跟自己去吃饭,一边说道:“你和夜九的事情,我之前不知道,知道了就不骂你了——不过以后记住了,不要借酒消愁,都是骗人的。你一向不都是直面麻烦的吗?” “唉,我要怎么跟你解释,不是因为这个呢?”雪千影皱着眉头,“我真的只是馋酒了——我都快一个月没沾过酒了!” 修正突然站住,雪千影没注意直接撞到了他身上,撞到了鼻子,一阵酸痛,眼泪差点流出来。 修正回头想要骂她,伸手摸到她眼角的泪珠,又心软了:“你在我面前不用装出这副样子。” 雪千影捂着鼻子,抬头看着修正,既然误会可以让他消气,那自己索性就不解释了。 出了侧院发现外面下起了雨。秋雨寒凉,修正要去找小童打伞,雪千影却拿出了自己的红罗伞撑在两人的头顶。 “仙器若是有灵,定要记恨你这般糟蹋。”修正虽然享受了罗伞,但还是不往挤兑雪千影。 来到安下士这里,夜小楼和夜小婉已经到了,孙培成已经摆好了膳桌,等着修正和雪千影入席,便主动给大家布菜。 “培成啊,你也吃啊,婉婉的手艺极佳,不容易吃到的。”连日相处,雪千影跟孙培成已经很熟悉的,见他忙碌,连忙劝道。 孙培成给她使了眼色,不自觉看向夜小楼。 雪千影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慨,孙培成真是个体贴周到的好人。 有这么多外人在,若是夜小婉不停照顾夜小楼,给他夹菜添饭,他面子上一定挂不住。但孙培成借着伺候师叔师祖的名义,给全桌的人布菜,顺带照顾夜小楼,就自然多了。夜小楼也不会难为情。 偷偷在桌下给孙培成比了个大拇指,孙培成浅浅一笑置之。 “无常元君,尝尝这个,这是十六娘新研究出来的菜色,很像你们长州的口味。”孙培成将一筷子菜夹到雪千影身前的碟子里。 雪千影淡淡一笑表示感谢。孙培成继而又给夜小楼夹了一些,夜小楼也笑着谢过。膳桌上氛围大好,一顿佳肴吃得雪千影舒心又熨帖。 “你们两个是闹别扭了么?怎么都不说话?”修正放下筷子,打破了美好的气氛。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悦 “阿正……”雪千影踢了修正一脚。 修正却丝毫不给面子:“你踢我干嘛?某人送出的信物都能要回去,他做得出,我还不能说了?” “修正,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雪千影收敛了眸子里玩闹的笑意,抬头看向修正,她极少连名带姓称呼他,这一开口,就连安下士都听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修正冷笑一声,根本没搭理雪千影,继续对夜小楼道:“夜九,之前因为得知茕茕收了你的信物,所以我也就压下了自己的心思,没有提起过。但现在既然你们的约定不作数了,我也就不必跟谁客气了。” 说着,修正对安下士道:“师父,这次回谷,除了几位友人需要救治之外,也是想把茕茕带回来给您老人家看看。” “修正你什么意思?”雪千影站起身来,因为宿醉引发的头痛突然消失了。 但她现在好像觉得头更疼了。 “就是你想的意思。”修正也站起身来,“看”着雪千影,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心悦你。” 雪千影被修正突然的表白给吓傻了,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修正蒙着眼睛,她没办法猜测他究竟是在开玩笑,在赌气,还是在帮自己出气。但那坚定的语气,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在逗自己。 夜小婉推了推自家兄长,见他只是微微笑着,却无动于衷,急得自己也站起身来,“阿正,我兄长他有苦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与我何干?”修正一句话就让夜小婉无言以对,又接着说道,“我只是想当着我师父的面,向喜欢的女人表白心迹,与你九哥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夜小婉恨不得自己有一百张嘴。但夜小楼一言不发,就算自己有一百张嘴,可能也说不过修正。 而夜小楼始终脸上带笑,不动声色,甚至没有放下筷子,继续在孙培成的照料下,慢慢悠悠的吃完碗里的饭盒碟子里的菜,而后起身向安下士告辞。 “九哥……”看着兄长离开的背影,夜小婉又看了看修正,事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行了,人走了,戏演完了。”雪千影松了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手扶着额头,轻轻的揉着。 “我没演戏。”修正冷冷的哼了一声,也坐了回去,“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的……” “行了行了,阿正,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发誓再也不惹你生气,认真每天好好喝药,你不让我喝酒我保证滴酒不沾,你不让我吃饭我就辟谷,行了吧?”雪千影阖上双眼,又道,“我知道你是想替我出气,可我并没有怪他,也没有伤心难过。真的不像你们想得那样。” “我也真的不是替你打抱不平。”沉默了一会儿,修正笑着摇摇头,虽然理由不能说出口,但自己真的是动了这个心思的,她怎么才能相信呢? 雪千影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我说这话,阿正你可能会觉得伤人,但你不也是在伤了眼睛之后,就跟一直相好的女子断了往来么?所以,夜小楼怎么想,我以为你是最能理解的。” 修正微微一愣,雪千影是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安下士说的,又或许是莫雪歌说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看自己。 “其实,你和夜小楼是一样的人。”雪千影睁开眼睛,“我不是说你们是觉得自己瞎了眼睛就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了。而是你们都太骄傲。骄傲到不想别人去可怜自己,同情自己。对吧?” 雪千影的话正中修正的心思,他沉默半晌,靠在椅背上。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可你对十六娘说的话,她怕是误会了——你就不怕她传给夜九听,让他也误会?” “你果然听到了。”雪千影叹了口气,少有的露出愁容,“他若是真的误会,就算不会冲上来找补颜面,也会跟婉婉解释清楚。但看婉婉方才的神情,他应该什么都没说。也就是说,他也明白我是明白他心意的。” “你们还真是默契啊。”话虽然绕,但修正还是听懂了,冷笑一声,又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又如何判断我是在替你出气?我就不能移情么?” 雪千影摇摇头:“你不想看那女子同情你,难道就想看我同情你?所以我不信。” “你同情过我么?”修正反问。 雪千影愣住了。是啊,自己与修正相识一月有余,自己从未表现出同情可怜,反而经常忽略了他失明这件事,把他当成寻常朋友一般看待。 但自己也没同情过夜小楼。如果单单没有同情四个字就能够构成她和修正之间姻缘的基础,那么她和夜小楼也可以。 看不到雪千影眸子里的思绪翻涌,修正笑了,笑得灿然,又充满了得逞地快意:“所以,茕茕,你要不要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话?” 雪千影摇摇头,转身离席,衣袖拂过桌角,沾上了油污都没有留意:“阿正,别闹了。我累了。” 看着雪千影离去的身影,修正耸了耸肩,看向一直坐在边上笑呵呵看热闹的师父:“我是不是搞砸了?” 安下士摇摇头:“你前几日,去你杨师兄那里站了大半天,对吧?” 修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怪她不信你。你自己都没有放下,又有什么资格让人信?” 老谷主说话慢慢悠悠的,但一字一句都仿佛千斤重锤,捶在修正的心上。 沉默了一会儿,修正洒脱一笑,拉着师父说道:“其实我也就是觉得自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你看茕茕这人,多好玩啊,反正我又没有家世牵绊,自认也配得上她,这不是一段好姻缘么?” 安下士看着小徒弟,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胸口,少有的严肃和责备:“自己想逃避,就拉别人下水,这样的正儿为师不喜欢。” 修正垂下头,带着几分委屈,又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师父,我……” “你想骗她,你骗过自己了吗?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心里究竟放下了吗?”老谷主依旧严肃的问道。 修正靠在椅背上,沉思许久,呼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 “哪怕你不再去找沈馥,也别拉着别人做救命稻草。人家好好的姑娘,凭什么跟你一起沉湎?万一将来你反悔,或是对方心生不满,两人变作怨偶,你要如何面对这样的一生一世?对方又何其无辜?” 修正点点头,郑重地说道:“师父放心,我懂了。” 安下士这才露出笑脸,更示意修正去找雪千影,把话说清楚。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分寸 修正跑去找雪千影,雪千影却不在房间,屋子里整整齐齐像是没人住一般。修正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把人给吓跑了,连忙叫来小童询问。这才知道房间是孙培成派人整理的,而雪千影去隔壁天音阁去找莫雪歌了。 “你伤还没好,外面还下着雨,怎么又到处跑?再作死我就真的不管你了!”修正回到自己的天音阁,劈头盖脸就骂雪千影。骂完了才发现,修齐来了。 “兄长你怎么来了?”修正大感意外,又觉得挠头。自己胡闹的事情可千万别传到兄长耳朵里,不然这件事怕是会更加复杂。 “九平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来向家主当面禀告。”修齐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卷宗放在莫雪歌面前的书案上,又将原本放在书案上的赤玉酒葫芦拿起来,灌了一口。“倒是你,一回药谷就脱了缰,说话这么不客气,无常元君好歹是来做客的。” “就是,阿齐,你可帮我好好管教管教阿正。”莫雪歌嗔怪道,“他这几日越发不像话了。”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坐在窗前的雪千影,“茕茕能忍他这么久,真是不容易。” “窗前那么凉,你又穿那么少,着凉了怎么办?”修正瞥见雪千影单薄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莫雪蝶端着热茶过来,先给了雪千影一杯,又塞给修正一杯,这才低声道:“正哥哥,你们怎么了?雪姐姐过来,说是来找阿姐学琴的。除此之外就一句话不说,在那一个人待着。若不是问过阿芙,我和阿姐差点以为是长州出事了呢。” 修正表情一僵,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冷笑道:“你去问问夜九,就知道她这个鬼样子跟我无关了。” 说着,雪千影突然回头看向他,修正连忙闭嘴,但还没等他说什么,雪千影又转了回去。 “我在这阁楼上住了好些年,怎么就没发现窗边有什么好风景?”修正凑到雪千影身边,低头看了看,原来这里正好能够看见春草堂的侧院。院子里,夜小楼正在练剑。 修正无语凝噎,指着雪千影好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兄长身边,问他身体近况,问他九平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修齐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我倒是挺好的,只是眼见天凉,又少不得日日与这杯中物相伴。至于九平,也已经处理妥当了。” “那些女子,阿齐已经将她们尽数解救出来,除了个别想要回家的,还有几个投亲的,剩下的都安顿到别处了,还给了谋生的本钱。有几个女子关系相处得不错,想要一起开个胭脂水粉的店铺,阿齐还帮忙联系了店面和货源。”莫雪蝶给修正简单概括他没过来之前修齐已经说过的内容,,“至于广氏,还是想单独立家,被阿齐安置在九平了。” “广氏自己愿意吗?”修正皱着眉。 “他们只是想立家,去哪里倒是不要紧。而且据他们家几个主事的自己所说,莫平做下的事情,他们不知情。”修齐解释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情。”修正摇摇头,“但我派人抄没了九平寮署,找到的银钱跟董氏的账目对不上。” “九平地方小,物产少,除了港口之外,也没什么赚钱的营生,但安置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家族也算是绰绰有余了。我打算暂时不迁移其他世家过去,让广氏先发展几年再说。”说到正经事,修齐便收了脸上常挂着的笑意,正色对莫雪歌几人道。 雪千影从窗边回到书案前,莫雪蝶拿了个厚垫子给她坐。 “至于地方寮署,我也从新安排了人手。这次我派闻奇正过去做主事,”修齐继续说道,“我让他自己选了人,他挑选的大多是底层的门人子弟,并没有多带自家人,想来也有避嫌的缘故。我吩咐他过去之后,先着手将两个船坞搬迁,上游下游两座大城各一个,然后再整饬花船生意。” “奇正的手腕是有的。就怕不够狠心。尤其是搬迁船坞这样的大事。”莫雪歌认可修齐的决断,但又有些犹疑,说着将书案上一卷卷宗递给雪千影,单独给雪千影介绍这个人:“他是我莫氏的外姓弟子,他祖父还曾经给我外公做过贴身随从,人品端方,很值得信赖。” 雪千影接过卷宗,翻看几眼,点了点头:“看你们莫氏档案记载,这个人是不错,杀伐决断也有,只是年纪略轻,而九平又是不破不立的当口。” “是,我也怕他太过仁慈。所以决定亲自过去九平住上一段时间,给他撑腰。顺便将沿河的几个寮署都考察一下。”修齐道,“所以,这也是我亲自过来的原因——我们几个不能都不在家,我出来了,你们姐妹总要回去一个才是。” 莫雪蝶看了一眼长姐:“阿姐还需要再修养几日,那就我回去吧。” “我的内伤早已经没事了。”莫雪歌微微一笑,“不过是在这边躲清闲。现在回去也无妨。” “阿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要尽兴。”莫雪蝶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长姐的手,“你昨天还说,盼着雪姐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带你出去逛逛嘛。” 莫雪歌垂眸一笑:“好歹我是作家主的,总不好什么事情都推给你们。” 莫雪蝶掰了掰手指:“元月初五花朝节,你在那之前回家就好。”又对雪千影道,“要是那时候你们还没玩够,不如跟我阿姐一起来兴亿,我们康州每年的花朝节特别热闹,雪姐姐你一定喜欢。” “好!”雪千影爽快的答应下来。反正家里没事,她去哪都行。听莫雪蝶说有热闹看,她更乐不得地跟过去呢。 “现在将将十一月,也就是说阿姐还有两个月可以在外游玩,好好珍惜吧。”莫雪蝶笑眯眯地看着自家长姐。 莫雪歌领受妹妹的好意,笑着点点头。 “阿正,你来,我有事单独嘱咐你。”修齐说完了正事,把亲弟弟拉到隔壁,低声问他:“你怎么好一直盯着人家无常元君看?便是人家大方不介意,你也不能这么失礼。” 修正讪讪一笑,将心思遮掩过去。 “而且我听家主和小蝶说,你今天早上还跑到无常元君的闺阁里去发脾气了?阿正,就算人家在药谷客居,可她与你之前那些女子不同,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又是那样的身份,房间你怎好随便进?” 修正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兄长,我们这些日子相处,已经很熟悉了,今天的事真就是一时冲动而已。若是家主或是小蝶不知保养,无端喝了许多酒,你也会发脾气的。” “你们可以亲近,但她与家主和小蝶终归不同。就算你愿意拿人家当亲妹妹对待,也毕竟隔着门第姓氏和身份,你要有分寸。除非你和她……当然那就另当别论了。”修齐劝了两句,又问,“我方才听你说话的意思,她和夜少主之间,是出了什么事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赌约 修正将夜小楼要回信物的事情简单告诉了兄长。修齐听得皱眉。 “这位夜少主,心比天高,受挫也是好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一蹶不振。” “倒也不是算是一蹶不振,”修正耸了耸肩,“方才还在院子里练剑呢。修习上只要他自己不肯放松,后来人想要追上他,还是极难的。” 修齐却摇摇头:“不只是修习上这么简单。”说着竟然叹了口气,“我本想借着昆仑同行的情谊,让我康州与玄州长州建立友好的关系,结盟当然不可,但几位家主少家主之间私下关系要好,旁人也管不着。可夜少主的眼睛若是治不好,就算夜氏不肯更换继承人,他将来掌管家族事务的话语权也一定会被分走不少。对我康州的帮助也就会减少很多。” 修正叹了口气,不为夜小楼,而是为兄长的想得太多。 “更何况,人一旦遭逢大变故,心思难免发生变化。你说他要回了送给无常元君的信物,又对修习看得很重,保不齐存了与家主和无常元君争一争长短的心思,甚至将来还会与康州和长州去争,几州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会如我设想的那般了。” “那现在怎么办?难道要家主和茕茕去疏远他吗?” “刻意疏远倒是没必要,反正也不会太亲近了。”修齐想了想,突然拉过修正的手,“阿正,你有想要成婚的打算吗?” “啥!”修正尖叫一声。 兄弟二人离开之后,雪千影翻看了修齐带来的全部卷宗。 “怎么样,我家阿齐处事很不错吧?”莫雪歌面带炫耀。 雪千影点点头,发自真心的称赞:“修先生老成谋国,相比之下我家英儿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你家英儿弱冠之龄,我家阿齐三十有八,这怎么能比呢?相信莲少主出落到阿齐这个岁数,一定更胜一筹。” 雪千影豁然一笑:“反正人不在,你随便夸。若是当面这么夸奖,我肯定是要拦着你的。” “既然是好孩子,当面背后就都要夸。”莫雪歌与莫雪蝶对视一眼。 莫雪蝶接过话锋:“还是当面夸的好,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了,也会少些误会。” 莫雪蝶话里有话,雪千影听了出来,正要开口,莫雪歌却抢先说道:“所以你和夜九,当面说清楚了吗?” “怎么你也问这个?我是来躲清静的,不是来向你交代的。” “你来我这里,是躲夜九吗?刚才不还看人家练剑呢嘛?”莫雪歌嗔怪一句。 雪千影淡淡一笑:“说清楚了,说得不能更清楚了。” “那阿正呢?”莫雪歌笑容散去,“夜九我管不着。可阿正的事情我就得过问了。” “唉。”雪千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莫雪歌看着雪千影,“阿正进来的时候,你们两个浑身的气势都不对。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茕茕,你别怪我护短,阿正是我亲哥哥一般,咱们就算再投缘,我也得站在他那边。” “我和阿正好好的,不过是他为了帮我出气,挤兑了夜小楼几句,之后就以为我是生气了跑出来的——其实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是过来找你学琴的呀!”雪千影真的无奈了,心说这事怎么自己就解释不清了呢? 莫雪歌这才想起来,雪千影一进门就说自己来找她学琴,但因为修齐来了的缘故,自己完全没过脑子,竟然忘了两人之间还有赌约呢。 突然隔壁传来修正的尖叫,三个女孩子循声看去,又转过来互相对视了一眼。 “没事没事,”莫雪歌安抚雪千影,“阿齐对弟弟管教很严格,一见面就教训他,你不要管。刚才你说要来学琴,我们想想,要弹个什么曲子呢?” “既然雪姐姐要学琴,我去把容姐姐和阿芙都叫来作见证,倒要教她们看看,我家长姐的为师风范。”莫雪蝶提着裙子径直跑了出去。 莫雪歌看着妹妹的背影,满脸宠溺的笑容:“在药谷这几日住得真好。以后我每年都要带小蝶出来玩玩才是。” “明年你们抽空来长州,我在东湖招待你们。”雪千影笑道,“我的小院子在东湖正中央,师父师娘亲自帮我设计布置的,可漂亮啦!师父还特意请了匠作大师,为我起了一座浮空阁。浮空阁四面瞰景,整个东湖尽收眼底。” 听着雪千影滔滔不绝炫耀自家美景,莫雪歌也有些神往,心里更计算着来年什么时候能够腾出空闲,带莫雪蝶去玩乐一遭。 等到莲芙和容璇玑过来,修齐修正兄弟也从隔壁回来,七人围坐,莫雪歌和雪千影面前各摆了一张古琴。 莫雪歌简单讲解了古琴的结构,发现雪千影都知道,也就不再细说,开始教她指法。意外的是雪千影学得也很快,而且听音听得极准。 “茕茕天资不错啊,为何金夫人教不会她弹琴?”容璇玑低声问莲芙。 莲芙却憋着笑,卖了个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莫雪歌选了一支长州小调,名叫《采莲曲》。这支曲子很简单,只有两段,几乎没什么和弦。而且还是雪千影熟悉的曲子。莫雪歌先将曲谱写下来摆在雪千影面前,又演示弹了一遍。 “莫姐姐的琴真是好,听她弹琴,我仿佛眼前有千里荷塘一般。”莲芙夸赞道。一旁的容璇玑也是连连点头。 莫雪蝶自豪地扬起脖子:“那是自然。我虽然无缘花蕊娘子这等大家,但我阿姐的琴也称得上康州一绝!” 莫雪歌又弹了两遍给雪千影加深印象,然后开始一句一句的教雪千影弹。 雪千影弹了一句之后,莫雪歌几乎都要惊呆了。 “哪有你这么弹琴的,你不能把手分开吗?一个音一个音的弹!” 雪千影又试了一次。所有人笑成了一团。莲芙和容璇玑甚至滚在地上,笑得起不来。 “你,你还真是……”莫雪歌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你看我的手,这样一个音,一个音……” 雪千影说她再试试,但十根手指搭在琴弦上之后,七根琴弦几乎是一齐被拨响,弹出来的效果跟从前还是没有什么两样。 “为什么你握剑握笔都好好的,弹起琴来这手指就不听使唤了?”莫雪歌捂着嘴,笑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我要是知道不就能弹明白了吗?”雪千影也很无奈,但又有些想笑。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雪蕊姬第一次教她弹琴的时候,只弹了一句,雪蕊姬便翻滚在地板上,笑得半天起不来。而且自那以后,绝口不再提教她弹琴了。 看着他们笑得满地打滚,雪千影也跟着乐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说开 莫雪蝶笑得不行,一边笑一边把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撸下来,塞进了莲芙怀里:“只要雪姐姐不再弹琴,别说一只镯子,我整个妆奁送给你都行!” 莲芙捧着这只价值一个中等世家一年开销的手镯,乐开了花。 莫雪歌把身前的琴推开:“别说我现在不想教你,我自己都不想弹琴了!” “手指不分瓣,能怪我嘛!” “不怪你不怪你,谁怪你我跟谁急!”修正一边笑一边说道。修齐也说,自己笑得肚子都疼了。 “我记得你还拿得起针线的,怎么弹琴就成了这个样子?”容璇玑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雪千影笑道,“无常元君,真令人刮目相看。” “行了行了,我不学就是了。阿横,你们康州有没有不用动手的乐器,你去找来教我吧,我肯定能学会!” 莫雪歌摇摇头:“就算是根芦管,也要动手啊。你呀你呀,哦不,是我是我,还是死了这条心,以后再也不提教你音律这件事了!” 听了莫雪歌的话,众人又是笑作一团。 虽然雪千影不再学琴,虽然莫雪歌也说自己不想再弹琴了,但这一下午的天音阁里,还是时常有乐声传来。莫雪蝶和修氏兄弟的琴艺都十分了得,就算是容璇玑和莲芙也是自小修习过音律的。只有雪千影,一直坐在一边当听众,竟然也很乐呵。 虽然她不会弹,但很会听,容璇玑不过因为指法生疏不小心蹭到了临近的一根弦,当场除了莫雪歌,竟然也只有雪千影听出,这个音不对。 “虽然花蕊娘子的琴艺你没有继承,但品评音律也是天分。”莫雪歌倒不是安慰她,是由衷的赞赏。 “好歹我也听了七年啊,而且我师娘也是好琴之人。”雪千影瘪了瘪嘴。 莫雪歌被众人捧着,最后还是弹了一整曲的《朝露》,前前后后一共六个大乐章,完整弹奏下来要小半个时辰,莫雪歌竟然一处错漏都没有。而且琴声婉转,如泣如诉,众人几乎完全被带入到曲子的情境之中,跟着曲中人,也做了一场朝朝暮暮的白日梦。 而雪千影听了这曲子,心里想得却是夜小楼,想得是倚天峰下那个地洞。想得是一路走来的朝夕相处,想得是离别之后点点滴滴的思念和记挂。 甚至还想自己要不要去看看他。而自从得了夜小婉传书,自己一直混沌的思绪,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修正不知何时窜到雪千影的身边,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仔细想过了,今天的事儿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行不行?” 雪千影点了点头:“我本来也没放在心上。” 修正听了有些难过。 “我和夜小楼之间事情,你不要自作主张的替我去委屈。就算我真的委屈,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会给自己讨公道的,不需要旁人插手。” “是是是。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作聪明,自……” “但我们之间的事情,也不需要旁人传话或是插手。”雪千影突然看向修正,“你兄长的话我隐约听到几句,他误会也好,筹谋也罢,总之,我不希望他掺和进来。” 修正连忙正色道:“你放心。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他不会再算计这种事了。” 雪千影这才露出笑容:“阿正,我一直想劝你怜取眼前人,但又怕你听了心烦。你那个师侄……” “你叫我不要自作主张,那么你也别对我的事自作主张,好不好?”修正打断了她的话,“这才公平。” 雪千影吃瘪,但也没有不高兴,只是笑着点头说好。 “你不想别人想当然的为你好,我也不想你想当然的为我好。我不是你师弟师妹那样的小孩子,需要你娇惯宠溺,我这个年纪,想要什么心里很清楚。”修正沉沉开口。 “好。”雪千影简短有力地应了一声,继续目不转睛的看莫雪歌弹琴。 “不过一码归一码,吃药的事情,你还得听我的。下次再不顾惜身体喝那么多酒,我也还是会骂你的。” 雪千影笑了一下,难得地没还嘴。 琴声持续到晚膳时分,莫雪歌招呼大家留下用膳,雪千影却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莫雪歌没有拦她,而是看向修正。而修正一改之前的态度,只是嘱咐她多穿衣裳,记得早点回去按时喝药,便继续留在天音阁与大家玩耍。 “你要不要跟着你师姐出去?”容璇玑偷偷问莲芙。 莲芙却摇摇头:“没事的。师姐若是有事想不开会直接说出来的。闹了一下午,她应该是有点累了。” 但容璇玑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看着雪千影的背影,还是有些担心:“她和夜九的事情,你跟你娘亲说了吗?” “让师姐自己说吧。我这不是替她隐瞒,是怕我传话传不明白,反而让爹娘担心。” “你们家可真好。”容璇玑竟然有些羡慕,“互相关心,却不强求,寻常人家亲戚之间,可做不到这样。” “我娘亲说,天底下的关系,都是至亲至疏,哪怕是夫妻,哪怕是兄弟姐妹,再亲密也是两个人。再如何为他人着想,如何感同身受,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脑子里面想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莲芙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所以啊,璇玑,将来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要告诉我,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要让我去猜,这猜来猜去,难免误会——我也只信你说的。好不好?” “好。”容璇玑拉过莲芙的手,捧在掌心里,轻轻的握了握。 天音阁里琴声,也传遍了整个春草堂。夜小楼每每收了剑势,都会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入目只有一座高阁。但他知道,她就在这座高阁里。 “那是小师叔的住所,现下住着的是莫家主和莫二小姐。”小童仔细给他解释道,“听说今天莫氏的修大公子来了,几位元君都过去凑热闹。不然平日里,莫家主也很少弹琴的。” 夜小楼和善地笑了笑,点点头算是谢过小童。 小童想要开口问他为什么不过去瞧瞧,云齐天士和那几位元君不也是很好的朋友吗?只是今天培成师叔特意嘱咐过,教大家不要跟暂住在这里的元君和天士嚼舌头,小童话到嘴边,犹豫再三,还是咽了下去。 夜小婉拿着披风出来,见堂兄已经收了剑,便走过去给他搭上:“康州的气候不如咱们玄州,十月底就这么寒凉了,真不知道冬天要怎么过。” 玄州地处南方,又靠海,夏季炎热干燥,冬天温暖潮湿,很是舒服,但夜小楼是随遇而安的人,觉得这药谷也很好。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他倒是不急着回家,只是住得再久又有什么用,自己的眼睛几乎没有任何起色。那位陶先生也断言,现在的施针和治疗,不过是保护好眼周的经脉,想要复明,唯有换眼这一条路可以走。 双眼何其宝贵。虽然夜小楼自信,家中有大把人愿意将双眼换给自己,但他不想欠下这份人情。 突然,夜小楼的思绪被小童的声音打断了:“元君,你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过招 雪千影进到院子里,看见夜小楼和夜小婉正愣愣地看着她,灿然一笑:“在阁楼上看见你练剑,又坐乏了,静极思动就下来想陪你练练。” “那茕茕你陪九哥过招,我去准备晚膳。”夜小婉见状,主动退走了。 “怎么有兴致陪我?” 雪千影活动了一下身体:“自从离开昆仑,除了早晚打坐,我有快一个月没摸过剑。当真是懈怠了。况且阿横璇玑都有伤,我又不能欺负芙妹一个人跟我对练。现下你来了,我总算是有个对手了。” 说着,雪千影手腕一抖,拿出了红尘,对夜小楼道:“来吧,看看我又没有退步?” 夜小楼笑了笑,手中破立轻轻一抖,直指雪千影。 两人你来我往,拆了十几招,夜小楼稍落下风,但雪千影的优势也不大。 两人自昆仑试炼之前交过一次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对战过。算下来这是第二次切磋。但有过前次交手的经验,对对方的剑招都有了几分熟悉,雪千影再想像之前那般以智计取胜,并不容易。 况且,这次出手,雪千影也没打算智取,而是一改之前的路数,选择与夜小楼硬拼。 又过了十几招,夜小楼的额角见了汗。他能够清晰地觉察到,雪千影没有故意相让,甚至没有因为他看不见而减缓出剑的速度。反而借助红尘剑的轻灵阴柔,将速度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雪千影此时能够动用灵力,那么夜小楼早就落败了。 趁着夜小楼走神,雪千影抓住破绽,突然反转长剑,以剑首轻轻拍了下夜小楼的手背。啪的一声,夜小楼手一抖,破立差点脱手而出。而整个人也被剑势带着向前踉跄两步,好容易站定身形,雪千影的长剑已经从背后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输了!”夜小楼坦然承认落败。 短短几十招,打得酣畅淋漓,夜小楼心里承认,这是他自从离了昆仑以来,最为快意的一场对战。 “你方才这一招,”雪千影收了剑势,跳开几步,比划了两下,“是怎么使出来的?” 夜小楼想了想,自己给她演示了一遍,雪千影学了一遍,又提出了改良的意见。两人如是你来我往,没多久天就黑了。 “康州到底是在北地,天黑得这么早。要是在玄州,至少还能看大半个时辰的天光呢。”夜小楼有些不尽兴,他虽然看不见天亮天黑,但山谷里天黑起雾,湿气很重,他不能不顾及雪千影的身体。 雪千影收了红尘,拿出帕子擦了擦汗,笑道:“若是在北境,天早就黑透了。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北境落日,别有一番风味。” 夜小楼笑着点点头说好,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看不见这件事。而雪千影似乎也没留意到。 这样就很好。夜小楼心里想着。若是人人都这样对自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更不必时时刻刻揣摩照顾自己的情绪,那么自己也能活得开心一些。 这时夜小婉钻出来请两人用膳,雪千影摆摆手说没什么胃口,打算回去吃药就睡了。夜小楼惊讶于雪千影竟然睡得这么早,进而更担心她的身体。 但雪千影也没解释,转身就要离开。 “茕茕!”夜小楼再次叫住雪千影,“方才有几招,我心念所至,又有了新的领悟,你明天若是有空的话……” “好,我明日午后过来找你。”雪千影笑着应下,这才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好像真的只是闷了,过来找夜小楼过过招透透气。 夜小婉摆好了膳桌,看着一桌子长州美味,不禁有些遗憾。但见夜小楼大快朵颐,吃得很开心。夜小婉也终于开颜。至少兄长跟雪千影相处一如从前,她打从心里还是欢喜的。 夜小婉想问问夜小楼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又怕提起来他会不高兴,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就连茕茕白日里说的那些话,她都一个字没跟堂兄说。 晚膳过后,修正跑过来找夜小楼说话,夜小婉虽然担心两人会不会打起来,但修正却坚持把她撵走了。两个大男人不知道在房间里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总之夜小婉代兄长送客的时候,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跟在昆仑的时候一个样。总算让夜小婉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午后雪千影都会过来陪夜小楼过招,修正如果没有别的要紧事,便会打着照看病人的名义过来陪着。 夜小楼的进境很快,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雪千影技高一筹。夜小楼每每有新的领悟,雪千影也乐意陪着他演练。到后来不止是剑,雪千影偶尔也会用罗伞或是手弩——只是她不能动用灵力,只能以石子替代灵力弩箭,威力和速度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后来等莫雪蝶走了,莫雪歌一个人待在天音阁没意思,也搬了过来,每日午后与他俩一同练剑。莫雪歌开始对夜小楼还有几分相让,但慢慢看见雪千影不让着他,自己也就放开了手脚。开始两人对莫雪歌的战法不太适应,但适应之后,莫雪歌就再也不是两人的对手。不过莫雪歌也不气馁,毕竟比不过这两人才是正常的。 再后来,容璇玑和莲芙也时常过来,大多数时候只做旁观,偶尔也会下场比试,但总归是比不过这三位。 几人一如在昆仑时相处,夜小楼渐渐开朗起来。唯有一事令他不爽,就是每每雪千影过来,身边总围着一群药王谷的年轻男弟子。他们大多是修正的师侄甚至徒孙,一个个围在无常元君近前讨好献殷勤,让夜小楼心中厌烦。 “能够得见小三圣之中一人已是难得的机缘,能够一次见到你们三个,尤其是茕茕,我想啊,这些深居药谷的弟子们,多半只是来看新鲜的。之前小蝶住在天音阁的时候,也是每天有不少人等在外面,只求能见她一面呢。九哥若是觉得吵闹,我去找培成,不叫他们来了就是。”夜小婉如是劝解,但夜小楼摇了摇头。 虽然厌烦,但夜小楼不想开口撵人。他敷衍自己说,自己作为客人,没有撵走主人家的道理。对夜小婉也是这么解释的。 但实际上,他是心疼雪千影,她好热闹,人来人往喧喧嚷嚷的,她喜欢。 至于自己,虽然心里泛酸,但还是决定忍了就是。 日子一晃,眼见到了十一月中旬,夜小楼不必再施针,雪千影的汤药也停了。莫雪歌完全康复,就连容璇玑也只剩下虺毒未解了。 这一日,雪千影在自己房间内,正对着镜子给肩膀上的疤痕抹药膏。是修正说的,他一个师姐精于此道,专门配了一些除疤的药膏来给雪千影用,雪千影对这道疤痕本来不怎么在意,毕竟衣服遮着旁人也看不见。但这药膏效果奇佳,用了两次疤痕便淡了许多。雪千影这才认真起来,每日早晚涂药,不再松懈。 门板被扣响,夜小楼的声音传来。雪千影看了一眼门口挡着的屏风,也没顾忌那么多,就直接请他进来了。 “……”夜小楼进来之后连忙背过身去,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面红心跳,“茕茕,你真当我是寻常的瞎子了?” 雪千影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你能看出我没穿外衣?”之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夜小楼是灵力视物,隔不隔这道屏风对他来说好像没什么区别。 雪千影红着脸,连忙抓了衣服披上。 夜小楼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她在穿衣,想到之前在昆仑的时候,忍不住嘴角上翘,但又忍不住心里发酸:“如果是阿正来,你也这么毫无顾忌吗?” 雪千影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道:“他看不出来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反应过来,夜小楼的修为高了修正一个境界,两人的灵力更是天上地下,夜小楼之前只是不熟练,现在看东西的细致程度,远胜修正一大截。 “我穿好了。”这话说出来,雪千影也想起了之前在地洞里的情形,脸不由自主的也红了起来。 但夜小楼还在纠结修正的事情:“平时阿正就这样来往你房间么?” 雪千影无语:“他是医者,难道我还要避讳吗?” 医者怎么了?还不是跟他那些师侄徒孙一样,都是肖想你的男人吗?但夜小楼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再出声。雪千影也不想跟他纠缠这种问题,于是转换话题,问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夜小楼好在是背对着她的,心里酸,脸上烫,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想来至少是猪肝色,又庆幸雪千影看不到。这才笑着解释,说夜小婉听莲芙提起隐娘家的菜色,想去尝一尝,莲芙和容璇玑都闷坏了早就想要出门,他过来问问雪千影要不要一道去。 “去。”雪千影也被憋坏了,能出去走走当然乐意。 于是两人又叫上了修正和莫雪歌。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药谷,直奔隐娘那间小小的食肆。 “你用的药膏,我带了些给隐娘。”修正边走边对雪千影说道,“阿芙提起过说来娘的脸上有烫伤,能祛除一些,不用成天戴着围笠才能见人。” 听见药膏两个字,夜小楼的脸又红了。以至于他们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到。好在他走在众人之后,没人发觉他的异常。而身边的夜小婉,满心期待美食,也没有发觉。 夜小楼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恰好摸到了千叶玉璧,心里忍不住偷笑。 走在最前面的莲芙已经想好了今天的菜单,雪千影笑她眼睛大肚子小,这么一桌子菜,几个人肯定吃不完。 几人正说笑着,一抬头,便看见隐娘家食肆门前,围了不少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抱打 雪千影和莲芙见隐娘小店门口围了不少人,心思都是一沉,连忙大步走过去,分开众人,钻进最里面,就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还有几个看起来也是小商贩打扮的人,正护着隐娘。 而另一边,一个也很体面的老者,带着一群下人,还抬着一口棺材,堵在小店的门口。 莲芙见了,就要冲过去,被雪千影拉了回来。 雪千影笑着对身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子问道:“这位大娘,我想问问,这是怎么了?” 大娘正要好声好气的答话,不经意瞧了她一眼,突然抓住她的袖子:“姑娘,看你的衣裳,是有身份的人吧,你快去管管,这挨千刀的混账王八蛋,来抢隐娘说是要配**。” 雪千影微微蹙眉,还没开口,修正和其他人都已经跟了过来。修正对着大娘抱了抱拳:“大娘,我是药王谷的人,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 一听修正是药王谷的先生,身边一群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虽然说话都没什么条理,但修正和雪千影几人,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这家有个公子哥,本就先天不足,又得了大病,是来药王谷寻医问药的。只是一路颠簸,刚走到药王谷,没等看上病,就死在小镇上了——这样的事情在村镇上也不算少见,可这家人行事让人意外,竟然要寻一个八字对得上的女子配**,否则于家族前程有碍,亡者到地下也难安生。 结果不知这家人从哪里得到了隐娘的八字,选中了隐娘。 康州没有配**的风俗,街坊四邻一听要把好好的闺女强娶过去跟死人婚配,都以为是成婚之后守寡,自然都替隐娘不乐意,围过来帮她说话。 但雪千影走过很多地方,知道所谓的配**,不是说嫁过去活到天命之年,死后再同穴。而是说在拜堂之后要把活生生的人弄死,跟死者一同下葬。 而那个护着隐娘的中年人也只是因为看不惯老者强娶。他是商会的一个管事的,身份也不算高,是康州一家商行分柜的掌柜,恰好过来吃饭的。眼见道理讲不通,便一边自己护着隐娘,另一边叫随从去喊人。 “虽说是个富贵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也免了开门做生意的辛苦,可隐娘好好的女子,凭啥嫁给个死人?再说了,隐娘自己也不乐意。”那个大娘始终没有松开雪千影的手,“姑娘,你要是能管就管管,要是不能管也别强出头,等商会的人来,商会的人肯定会帮着隐娘的。” 雪千影回头看了莫雪歌一眼,莫雪歌摇摇头,低声对身边的容璇玑道:“早知道就不该请你们来,我这康州的脸,都快丢净了。” 容璇玑反过来安慰她:“天底下犄角旮旯的龌龊事儿多了去了,再说了,你们康州没有这种风俗,这也不是你们康州的难堪,你别介意。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儿解决了。婉婉和我们可都还等着吃来娘做得红烧肉呢。” “行吧。”莫雪歌叹了口气,摇摇头,分开众人,对着雪千影一点头,径直走上前去,对护着隐娘的中年人一抱拳,故意压低了声音:“这位兄台,在下康州莫雪歌,有礼了。” “原来是家主!”中年人连忙行了大礼,一揖到底,但声音也压得很低,“小的是万字商行洞庭行的分柜掌柜,见过家主。” “原来还是自家人。辛苦了。”莫雪歌对中年人一笑,又看向隐娘。 隐娘记得这位莫姑娘,知道她是自家恩人的好朋友,心里瞬间踏实了不少。 莫雪歌拍了拍隐娘的手,示意她安心,更把人群里的雪千影修正等人指给她看。而后转过头去,看向那老者。 “敢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者打量了莫雪歌几眼,笑道:“在下是宁州景氏的旁系,太平商行的东主。” 雪千影一蹙眉,修正问她怎么了,以为是听见宁州二字心中不豫。雪千影摇摇头,她只是想起一点旧事。但也正是因为这点旧事,对宁州景氏没什么好印象。 莫雪歌笑了笑,点点头,中年掌柜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她坐下。莫雪歌也不客气,坐下之后,抬头看着景氏的老者:“老人家,我康州没有强娶的说法,更没有配**的风俗,你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老者一笑:“没有强娶,她收了我家彩礼。” 莫雪歌一愣,回头看向隐娘,隐娘连忙摇头,想要解释又怕自己说不明白,憋得满脸通红。 “我来说吧。”掌柜的一抱拳,对着莫雪歌,也对着围观的街坊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隐娘家的店面虽然是买下的,但土地却算是借药王谷的,每年都要上缴一笔银钱,加上利息也是不小的数目。隐娘想着这两年生意好,多攒些银钱,一口气把地买下来,这样就算将来食肆开不下去了,母女俩卖了店面和土地,也能落一笔安身立命的钱。镇上的很多小商小户也都是这么打算的。 这件事也不是秘密,很多常来常往的客人和街坊都知道,商会的人也知道,甚至还告诉隐娘若是差的钱不多,可以找商会借贷,虽然有利息,但总比一下子拿出一大笔钱要轻松些。 后来这件事就被这老者知道了,他拿出一笔钱,说是要跟隐娘合伙开店,将来利润分账,隐娘算了算,觉得很划算,而且有了这笔钱,土地可以买下,之前攒的钱还有剩余,可以继续投入经营小店,在后面加盖几件房,还可以经营客栈的生意。而且镇子上的很多店都有不止一个东主。隐娘便同意了老者入伙的请求。 “没成想,今天这位老者就抬着棺木来了,说是隐娘收了他家的彩礼,要接隐娘回去成婚。”掌柜的目光狠狠地等了老者一眼,“这不是骗婚是什么?” 围观的邻居们听了,也都对老者指指点点, 莫雪歌也看向老者:“这位掌柜说的可属实?” 老者点点头:“钱我给了,用作什么是她说了算,但这笔钱就是我儿子成婚的彩礼,既然她收了,就得跟我儿子完婚!” “你给了多少钱?”莫雪歌问。 “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老者捻髯一笑,“悔婚,依我宁州律条,是要赔双倍彩礼钱的。” 老者此言一出,周遭突然安静下来。莫雪歌看着老者,突然很想打人。 “这就是你方才蹙眉的原因?”人群里修正问雪千影。 雪千影点点头:“我当初为了帮一个姑娘悔婚,把一个师弟送我的簪子都给当了呢。” “啧啧。”身后的夜小楼不禁感慨,“这宁州人真会做买卖,要么骗个媳妇回去,要么本钱瞬间翻一番。只赚不赔的好买卖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平 “双倍就双倍,咱们难道掏不起?”莲芙不满地低声叫道。 “莫姐姐不是没有钱,是不想纵容。”容璇玑拉住她,“太可气了。” 夜小婉在一边也跟着点点头。 “你先说多少钱。”莫雪歌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指节攥得发白。 “五百金。”老者伸出一只巴掌。 “你胡说!”隐娘终于跳了出来,“明明只有一百金!” 老者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收条,明明白白写着收五百金,最下面有隐娘的签名和手印。 隐娘扑上来一看,愣了好半天,急忙又找出自己的那份,上面写得也是五百金。 隐娘傻了眼。自家小小食肆,仗着街坊四邻照顾,仗着自己勤快肯吃苦,一年的营收算下来也不过几十金。 这五百金,对方还要双倍,哪里拿得出? 莫雪歌蹙眉,看向老者:“你们宁州很有钱么?据我所知,凡人间的婚事,彩礼金不超一百,银不超一千,是陈氏老家主定下的规矩。” 老者带着一脸得意的笑容,点了点头:“确实,可这隐娘不是宁州人,自然不必按我们宁州的规矩办?”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莲芙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来,“付彩礼超出规矩律条,你就不认自己是宁州人了,索要归还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隐娘不是你们宁州人呢?” “呵,小姑娘,打抱不平也不能这么冲动。或者,”老者眼珠一转,盯着莲芙,“姑娘不妨报个八字,若是与我这儿子合适,你代隐娘嫁过来,别说彩礼我分文不要,再付你五百金也可!” 莲芙差点冲上去揍他,好在莫雪歌手疾眼快,把她给拉了回来。 “开口就要求娶,你知道眼前这位姑娘是谁么?”容璇玑缓缓上前两步,一把将莲芙拉在身后。 修正噗嗤一笑:“容大娘子平日里最恨以势压人了。果然为了阿芙,她什么都做得出。” 雪千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者抬眼看了容璇玑一眼,抱了抱拳:“请教姑娘身份。” 没等容璇玑说话,莫雪歌上前拦下,示意她不要开口。 “可是,眼下你有别的法子吗?难道我不出面,叫阿正出面?”容璇玑低声道,“药王谷的名声,还是不掺和进来得好。” 莫雪歌也没想好这事要如何处理,给钱打发倒是容易,可她也不想看这老奸巨猾的东西得逞。更何况,她瞥了一眼隐娘。自己掏钱容易,可隐娘一定会留下心结,就不好了。 雪千影见状,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对莫雪歌笑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儿啊,压根不知道人间疾苦,还是我来处理吧。”说着,从隐娘手中,抽走两份收条。隐娘一愣,见是自己恩人,眼圈一红。 “没事,有我在,不怕。”雪千影低低安慰了她两句,转过身来,手拿收条,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看向老者。 老者见又出来一个女子,微微一怔。直觉上讲,他隐约感到这个女子更不好惹。 而他身边几个下人壮汉先是见了莫雪歌莲芙容璇玑,现在又跳出来一个姿容不俗气质更胜的美人,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人群之中也是一阵骚动。康州不算不开化,但这么几个女子聚在一起,各个貌美又脱俗,倒是难得一见。几个行商跑商的,已经隐约猜到,这几位八成都是仙修,绝非凡俗之人。 更有几个半大孩子,开口直喊着是神仙下凡了。 夜小婉在人群中里苦笑一声,还好自家九哥和修先生都看不见别人的眼神,不然就冲这些人这几眼,这俩位还不得冲上去把人打残了? 容璇玑见雪千影出来了,就知道事情一定能够解决,心里松快了不少。 莫雪歌和莲芙对视一眼,也都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你这收条是用什么墨写的?”雪千影突然发问,老人一愣,双眼之中闪过一丝慌乱。 “隐娘,去端两盆清水,一盆里面滴几滴醋,另一盆里面加一点碱。”雪千影又吩咐道。 她始终盯着老者的脸色,她越说,老者的脸色越难看,她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当年宁州那件事,也是这么做的假。只可惜她是当了簪子救了人之后,将收条带回家中,研究了许久,最后还是在金悯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被花船上惯用的伎俩给骗了。 “洞庭有一种鱼叫做隐鱼。”雪千影看着老者,缓缓开口,“这种鱼的胆汁,漆黑如墨,用来书写,数年后仍墨色如新。” 说着,隐娘已经将两盆水准备好了。 “姑娘,你这是要销毁证据吗?”老者连忙出言制止。 雪千影却面带冷笑,“老人家,今日之事,若隐娘不肯,你应该是要拿着这证据去寮署举告,对吧?这里是康州地界,最近的寮署也要翻过钟南山再行数百里才到。” 雪千影边说边将莫雪歌推上前来:“况且,找康州莫氏寮署,远不及请这位莫氏家主来做个见证,老人家也更有面子,不是吗?” 听得莫氏家主四个字,老者身形晃了晃,幸好手一直扶着棺木,这才站稳。而一众围观的街坊听闻是莫氏家主来了,都好奇的看向莫雪歌。 商会的几位管事也在这时刚好到来,听说是莫氏家主来了,纷纷上前见礼。 “你这是拿我当猴子啊。”莫雪歌哭笑不得的看向雪千影。 “来,我教你一招。当猴子就当是付学费了。”雪千影将两张收条放在加了醋的水盆里,大声道,“方才说道隐鱼的胆汁!这种鱼的胆汁有一个特点,就是遇见醋,会消失不见。来,你们看。”说着,雪千影退后一步,莫雪歌容璇玑和莲芙,商会的人,还有不少大着胆子的街坊四邻,都围了上来,眼睁睁的看着收条上的五变成了一,都发出一阵阵惊讶之声。 “想跑可没那么容易!”眼见老者带着人要走,夜小婉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手中弯刀出鞘,挡在了几人身前,“别动!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来来来,借个光。”雪千影分开围观的众人,将两张收条取出来,抖了抖,借莫雪歌的灵力把它们烘干,又丢尽了放了碱的水盆里,不多时,一又变成了五。 “就算不用碱,烘干了日子久了,上面的醋挥发了,也还是会显现出来的。”雪千影继续解释道。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者在收条上做了手脚,纷纷看向老者。为商之人,最恨欺诈。又见夜小婉横刀拦着几人,猜到他们可能是要跑,几乎都要冲上去揍人了。 “众位众位!”莫雪歌将激愤的众人拦下,“我康州不兴私刑,众位听我一言。” “对,有莫家主在呢!” “请莫家主主持公道!” 一群人簇拥到莫雪歌跟前,请她来裁决这件事。 雪千影对着莫雪歌一挑眉,低声道:“戏法我变完了。这收买人心的好处,就交给你啦。” 莫雪歌无奈地摇摇头,叫来商会的人。按照小镇商户和居民约定,欺诈者不许再从商。可老者几人是外来的,又不曾经商,只能将他们驱逐出去,小镇上所有的商户不欢迎他们前来,不再做他们的生意。 莲芙拿出一百金,丢进老者怀中。一众围观的百姓,押着几人,将他们给撵了出去。 “就这么让他们走,是不是太轻了?”莲芙对容璇玑说道。 “放心,不会便宜了他们的。”莫雪歌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对自家万字号的掌柜说道,“劳烦掌柜的帮我带一封信给二小姐。”说着,她拿过柜台上的笔墨,匆匆写了“断绝宁州景氏生意往来”几个字,又摘了一个镯子,一起交给掌柜,“若是小蝶问起,掌柜的照实说就好。” 掌柜的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字条,想了想,还是劝道:“家主,宁州是咱们商行竹篾和草纸的最大货源,若是断了,怕是州内这些东西都要跟着涨价的。” 莫雪歌一笑,看向容璇玑:“你告诉二小姐,教她派人去跟聚州容小公子谈一谈。” 掌柜的眼珠一转,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说好,带着字条和手镯,离开了隐娘的小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冷静 “莫姐姐,你这是给我家送钱呢。”容璇玑听到莫雪歌的安排,忍不住笑道。 “这叫行侠仗义,见者有份。”莫雪歌负手一笑,但笑容很快散去,渐渐变得严肃起来,“若不是这趟跟着你们来药王谷,我哪里能见得这么多事情,哪里知道自家治下还有这么多腌臜龌龊。所以,我本来也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嗯,轻飘飘一个谢字,确实没有真金白银来的痛快!”容璇玑对着莫雪歌一抱拳,“那我就不客气了!” 商会的人见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便将围观的街坊都驱散,又与莫雪歌寒暄客套了一番,这才退走。 而一边雪千影和莲芙正在安慰隐娘。 “又给你们添麻烦了。”隐娘很不好意思,“都怪我自己蠢笨,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隐鱼这个手法,内陆百姓不知道才是正常的。我也是偶然才得知。”雪千影笑着安慰她。 “再说,这件事明明是那景氏的老不羞奸诈,怎么能怪你呢?”莲芙拉着隐娘的手,正要继续安慰她,结果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叫出了声。 莲芙很尴尬,隐娘连忙给他们张罗吃食。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了,一边喝着隐娘新泡的茶,一边说笑。 “这边的商会真是不错,能明辨是非,护着百姓和商户,我也就放心了。”莫雪歌笑道。 “所以你不打算派驻寮署了?”雪千影问道。 莫雪歌摇摇头:“其实还没有想好。比如刚才那种事情,若是有寮署出面,即便不能像你这么快识破,但总归是个震慑。可是现下的寮署制度……我得想一想。” 说着,莫雪歌看向夜小楼:“你今天怎么这么冷静?我都害怕你气不过冲上去打那些人一顿。” 夜小楼一笑:“我相信你们肯定能解决呀,我干嘛要动武呢?有些事,明明有理拔了剑反而没理了。” 莫雪歌神色一滞。虽然夜小楼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已经知道瀛州发生的事情,知道这件事夜小楼是受了大委屈的,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话茬。 “我没事。”夜小楼反过来安慰她,“你看,你们总是这么小心,弄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莫雪歌勉强一笑,便带开话题,向夜小楼询问玄州的寮署是怎么个安排和制度。夜小楼也细细给她讲了一番。但总体上,各州的情况差不多,对莫雪歌的帮助也不大。 “我之前和阿英也聊过这个,”夜小楼又道,“他说一直想要尝试寮署轮换和监察制度,我觉得可行,也很想试一试。本来这次回家是想要跟大伯父提一提的,没想到被曹氏给搅合了。” 轮换和监察,这两个词不需要详细解释,莫雪歌也能明白他们想要怎么做,也试着思考,康州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尝试一下。 容璇玑对夜小楼所说也很感兴趣,便主动开口询问一些细节。三人聊得热火朝天。莲芙在一旁仔细地听着。 本来因为师姐的事情,又因为夜小楼看起来意志消沉,莲芙对夜小楼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但眼见这人重新活泼起来,虽然话还是比在昆仑的时候少很多,但身上那种好像是谁都欠他八百金的气息已经不见了。 而且仔细听他说话,确实能够学到不少东西,这些东西可能她自家兄长也都熟悉,甚至可能更有见解,但却很少对她念叨。 至少在莲芙看来,兄长希望自己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而那些原本可能应该由她来承担的忧虑,全都被兄长和师姐挡下了。 趁着几人说话,雪千影和修正两人去到后厨。 “配**的事儿,你怎的不告诉大家?”修正也是知道各地风俗的,便问雪千影。 “不知道也挺好的,不然那几位怕是出不了康州。”雪千影淡淡一笑。 “别说人出不了康州,棺木都要被砸了的。”修正想一想,还是觉得不解气。 “移风易俗非一朝一夕。再说了,宁州的事儿,要解决也要去宁州才行。” 修正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又觉得无奈,只能摇了摇头。 来娘见了有人来了后厨,有些意外,连忙四处找她的围笠。 “大娘,这位修先生是谷中的医者,你上次见过的,这次给你带了些药膏。”雪千影连忙拉住她安慰她。 来娘张了张嘴,像是推辞,又像是感谢。 修正把药膏拿出来,在雪千影的帮助下,教给来娘如何使用。之后两人又把隐娘找来,又教了一遍。 修正道:“你别怪我啰嗦,用药这件事,总要家属比病患更坚持些,才有效果。” 隐娘连连说是,又表示了感谢。等到两人回到桌子旁,满满一桌子菜已经摆好了。 “来娘的伤比我想象得重,那些药膏未必能够达到你那种效果。”修正有些担忧。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总要好过现在吧。” “那倒是。” “只要能好一点,哪怕一点点,也是好。” 修正听了释然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饱餐一顿,个个吃得人仰马翻,莲芙摸着肚子摊在椅子上,直说这要是天天这么吃,等到自己回家的时候,怕是门框都要跟着扩大一圈了。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夜小婉觉得来娘有几道菜很有巧思,便在隐娘的带领下钻进了后厨,去跟来娘切磋厨艺了。 莫雪歌说吃多了想要走一走消消食。容璇玑想了想说道:“听隐娘说镇上有几家不错的铺子,咱们去逛逛。” 于是三个女孩子决定去逛街,修正也跟着去了。小店里就剩下夜小楼和雪千影两个人,对坐喝着隐娘送来的热茶,相顾无言。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雪千影:“过几天我们要出趟门,去寻一些给我和璇玑解毒用的药材,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正好我也有些闷。想出去走走。”夜小楼笑着答应下来。 然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夜小楼这才发现,这些日子虽然雪千影每天都来找他切磋练剑,但实际上两人除了修习上的争论和研究之外,几乎没说过什么别的话。偶有几句玩笑,也是莫雪歌或是夜小婉等人在场的情况下,而且几乎都是她们说笑,自己在一旁听着。 除了今天早上,自己去找她的时候,她还在跟自己开玩笑,说以为自己看不见她没穿衣服。 想到这里,夜小楼忽然脸红了。 “你怎么了?热了吗?”雪千影见夜小楼脸色变了,伸手去摸了摸他手中的茶盏,并不算烫,但夜小楼的脸却越来越红了。 “那个,我想说,阿正给你的祛疤药膏真的很管用吗?”夜小楼灵机一动,没话找话。 雪千影点点头:“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了,摸起来也几乎是平的。” 夜小楼想起自己给她疗伤的事儿,当时只顾着她的伤势,并没有留意过她的肩膀摸起来是什么感觉,现在想想,多少有点后悔。 想到这里,夜小楼的脸更红了。 第一百三十章 热闹 夜小楼伸手在自己的脸旁边扇了扇,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窘迫,一边又道:“那我回头也问修正要一些。” “你哪里留疤了?眼睛吗?”雪千影略微一猜就猜到了,毕竟一个大男人,别的地方留了疤也不需要这么在意。除非是脸上。 夜小楼点点头,竟然伸手扯下自己遮着眼睛的缎带,指给雪千影看: “鼻梁上有一道浅浅的,两边外眼角这里就比较深了。而左边比右边还要更深一些。” 雪千影看了看,点了点头:“眼角这里,确实有些深。” “是啊,可见这位曹二小姐的剑术实在不怎么样。”夜小楼竟然还开起了玩笑。 雪千影伸出手指,轻轻的摸了摸他眼角上的疤痕。他闭着眼睛,两边外眼角的伤疤,像是唱戏的戏子故意画出的纤长眼线,就连颜色也是嫩红的。配上夜小楼这张还算好看的脸,竟然还有几分妖娆意味。 “你这个样子,也挺好看的。”雪千影脱口而出。 夜小楼像被定住了似的,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感受着女子指尖的轻柔和温度,又听她这么说,突然就笑了。 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雪千影看着他的笑容,想着,自己那一点点的动心,应该也是见色起意吧。 想到这里,雪千影也笑了。 听见雪千影的笑声,夜小楼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心如沉浸冰潭,又冷又疼。一想到那么好看的笑容,他可能再也看不见了,就觉得难过。 他只能努力去回忆记忆之中雪千影笑起来的样子,但记忆终将被忘却。如果有一天他再也记不起雪千影的笑容,要拿什么去安慰自己的余生呢? “你怎么了?”雪千影留意到他的变化,站起身帮他把缎带重新绑好。 “没事。”夜小楼勉强一笑,胡乱遮掩,“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雪千影点点头,看向门外:“我们也应该去逛逛的,镇子上看起来很热闹。” “那你去吧,不用在这里陪着我,我自己在这儿等婉妹,没关系的。” 雪千影摇摇头。夜小楼还在解释说自己可以独自待一会儿,并不需要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 雪千影突然叹了口气。 夜小楼心里一紧,自己应该没有说错话吧? “你还是不明白。”雪千影感慨一句,就不再说话。 过了好半天,夜小楼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雪千影轻轻的笑了笑,说,忘了。 夜小楼一愣,雪千影看着他茫然的样子,笑了起来。 午后的暖阳照在山谷里。几个人一路晒着太阳,慢慢悠悠的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着今天逛的铺子,吃到的饭菜,说着隐娘被逼婚的事情,莲芙还自告奋勇,给夜小楼和夜小婉讲了隐娘母女的故事,听得两人都气坏了,恨不得去雪千影和莲芙的记忆之中,把那些男人打上一顿出出气。 雪千影一个人跟在所有后面,手里折了一根花枝,一边走一边欣赏四处的风景。 “你今天说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夜小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落在了后面,凑到了雪千影的身边。 雪千影抬头看了他一眼:“都过去半天了,你还想呢?” “想不明白的事情,自然要一直想了。” 夜小楼说得很正经,雪千影未免有些挠头,想了想,还是给他解释:“你知道我好热闹,可你并不明白,什么是热闹。” “什么是热闹?”夜小楼蹙眉,人多的地方,繁华的地方,自然就是热闹,可雪千影说的,好像跟他理解的不一样。 看着夜小楼眉头紧锁苦思冥想,雪千影狡黠一笑,继续往前走。 世间的热闹是世间的,可若心上之人在身边,哪怕只有两个人,也是热闹的。 只是这话雪千影不想告诉别人知道。 至少现在还不想。 “见过诸位贵客,见过小师叔。”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雪千影抬头一看,竟然是沈馥。 容璇玑和莲芙跟她很熟悉,很亲热的说了几句话。而一边修正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就自顾自的走过去了。 雪千影看得叹气。可明明自己也深陷其中,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解旁人呢? 回到春草堂,雪千影告诉夜小楼说自己累了,今天不过去陪他练剑。夜小楼表面答应,但却在容璇玑与莲芙告辞之后,来到了雪千影这边。 房间里,雪千影和莫雪歌对坐,一个捧着书,一个弹着琴。只是两人都心不在焉。 “看来阿正的事情,你知道了?” 雪千影点点头:“那个沈馥曾经来找过我,还误会了我和阿正的关系。” “唉。”莫雪歌叹了口气,“几年前我和小蝶过来,她也曾经去找过小蝶。我也是因此才知道的。” 雪千影的目光始终不在书卷上,听莫雪歌这么说,更是叹了口气。 “阿正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却执拗得很。”莫雪歌又道,“他们两个,是难有结果了。我只是害怕,万一那位沈姑娘有什么意外,阿正怕是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现在这样,他就能过去了?”雪千影苦笑一声,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见时夜小楼来,莫雪歌说自己出去走走,留两人独处。 “我还是想知道,你说的热闹究竟是什么意思?”夜小楼开门见山。 雪千影眯着眼睛看着夜小楼,苦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只对修习一道锲而不舍呢。” 夜小楼却手腕一翻,拿出了千叶玉璧,抬头“看”向雪千影:“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玉璧要回来吗?” 雪千影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才来说这个,但还是答道:“你不想看我同情你可怜你,更不想我因为同情你可怜你,就与你缔结姻缘。” 夜小楼勾唇一笑:“果然是茕茕最懂我。” 雪千影没接他的话。 夜小楼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来的路上,我确实想过,我的眼睛伤了,而这天底下优秀的男子还有大把,没理由把你困在这种不是约定的约定之中。” “但实际上,我见到你就改了主意。世间有佳人如你,我若不去争一争,都觉得对不起世人对我心比天高的评语。” “所以,我将玉璧暂时要回来,只是想告诉你,之前的约定不作数了,我们彼此没有束缚,哪怕你最终选了别的什么人,我也会祝福你,毕竟天下的好男儿不止我一个。但我不会放弃。若你会中意现下夜小楼的样子,愿意去看看我说过的将来,我再把玉璧送给你——那时候就真的是信物了。” 夜小楼滔滔不绝,但雪千影一动不动,甚至一点反应都没给,夜小楼有点慌,越说越快,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 直到夜小楼不再说话,雪千影这才抬头看着他:“可你问过我怎么想吗?” 夜小楼微微一怔,慌张地说道:“我这不是来问你了嘛……” “啪!”一声脆响,夜小楼捂着脸,愣愣的看着雪千影——这一巴掌雪千影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夜小楼还能站着已经算是个奇迹。 雪千影看着夜小楼,气势陡然散去,仿佛又回去了当年东湖边那个复仇之后虚弱无助的小女孩。雪千影面带冷意,轻轻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夜小楼,对于你来说,我雪千影不过是个彩头,是你云齐天士来这世间一趟的彩头,是吗?” 夜小楼捂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番话。方才的剖白他偷偷练了很多遍,甚至他设想过几百种雪千影听了他这番话的反应,指责,感动,或是愤怒,但没想到雪千影竟然会这么想。 更没想过自己会挨上一耳光。 “你没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还没真么想。现在听你说完,我真不知道该说你看轻我了,还是我看重你了。”雪千影放下手里的书卷,站起身来,“夜小楼,我后悔了。” 现在她心里一点都不热闹了。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冰封 自从那日去隐娘的食肆吃过饭之后,雪千影和夜小楼之间的氛围让人挠头。夜小楼对别人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少说话。但对雪千影,几乎每日都要跑过去找人家说话,不开门也要站在门口说几句,书信,礼物,餐食,更是每天都送。 一天晚上竟然还跳窗进去,给雪千影送了一盒他亲手制的香——莫雪歌被吓了一跳,连环都出鞘了。 总之,就是一副死灰复燃死缠烂打的死样子。 莫雪歌甚至笑他,说要是在药谷住得再久些,怕是她和雪千影屋子里的家具都能被夜小楼统统换上一遍。 但雪千影几乎不理他,甚至一句话都不回。 就连安下士和孙培成都察觉两人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先前就算夜九把玉璧要回去了,茕茕待他也依旧像是旧友一般,还每天陪他去练剑。现在这样子,怕是见了看门的小童,都比见了夜九更亲切几分。”容璇玑见了都跟着发愁。 而莲芙之前好不容易对夜小楼有些改观,这下不仅改观荡然无存,心里还更为恼火。一见他那副赖皮纠缠的样子,藏稚元君就很想拔剑。 她甚至还去找过雪千影,但雪千影什么都没说,让她更着急了。 莫雪歌将那日夜小楼去找雪千影的事情告诉了两人。 “当时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好好的。但我那天回去,茕茕明显就不高兴了,夜九消沉了一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莫雪歌一边说着一边分析,“会不会两人那天又吵起来了?” 莲芙又去找夜小婉。夜小婉也说不知道,只说那天堂兄去找过雪千影之后,回来高烧整晚,把安谷主都惊动了,开了药也不肯吃,后来修正跑来,两个人嘀嘀咕咕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才肯吃药。 可雪千影那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他们可能真的吵架了吧。”夜小婉也很无力。 于是她们几个又去问修正,修正推说不知道,什么都不肯说。 “先别想了。还是收拾行囊,准备出门寻药要紧。”修正安慰众人道,“等到虺毒解了,你们几人的灵力都可以随意动用了,或许他们俩真刀真枪的打一架,就没事了。” “你还真会安慰人啊!”莲芙语带嘲讽,又无奈的摇摇头。 她是了解自家师姐的。师姐越是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事情就越压在心里解不开。莲芙想了想,决定给娘亲写信,请她来开导师姐。毕竟在莲芙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之中,最厉害最睿智最豁达的女子,师姐排第二,自家娘亲排第一。 就在几人准备动身离开药谷的前夜,春晓堂遭了刺客,容璇玑受了伤。 等到夜小楼和夜小婉赶到的时候,莲芙正帮着容璇玑更衣。而修正则坐在外间写方子。 “婉妹,我不方便进去,你去看看她。”夜小楼吩咐堂妹。夜小婉点点头,钻进了里间给莲芙帮忙。 “伤的重吗?”夜小楼问修正。 修正皱着眉头写下最后一味药,将方子交给身边的杨文请他参详,自己走到水盆前,一边洗手一边说道:“几处细小的外伤都不要紧,唯有肋下,剑锋贴着骨头刺进去的。而且剑上淬了毒。” 夜小楼蹙眉,就算容璇玑不能动用灵力,身法套路也算是高手之列,怎么会被人刺中肋下?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藏稚元君莲芙? 而且,还下了毒,这是非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手吗? “刺客不止一个人。”杨文看过方子之后觉得妥当,但还是交给身边一个精研解毒的女弟子再斟酌一遍。 “当时藏稚元君追了出去,我刚好带人出来,只见一个高手与燃犀元君缠斗。元君是一直占了上风的,但不知那人拿了什么东西对着元君一晃,紧接着元君就受伤了。”杨文又道。 “你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我们让璇玑亲自来说。”修正按下还要追问的夜小楼,人却看向了外面,“家主和茕茕怎么还不回来?” “她们去哪了?”提起雪千影,夜小楼心中一紧。 “她们两个去追刺客了。” “……茕茕不能动用灵力,你让她去追刺客?”夜小楼剑眉一竖,转身就要出去找人。 “她想去,你拦得住?”修正把人抓回来,“这月黑风高的,你上哪去找?” 两人正说着,雪千影和莫雪歌结伴回来,两人一边走还一边说着话。 “怎么样?”没等修正反应,夜小楼已经冲了过去,“茕茕,你没事吧。” 雪千影摇摇头,轻轻将他推开:“交了手,但给跑了。” 莫雪歌也道:“我也是。看来他们的目标只是璇玑一人,根本不想与我们纠缠。” “你不能动用灵力,怎么能去追刺客?”夜小楼出言责备。 雪千影看了看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说话。 这时,莲芙和夜小婉出来,说璇玑请雪千影一人进去。雪千影对莫雪歌一点头,便进了里间。 夜小楼被晾在那里,一腔关切无处诉说,那可怜的样子,就连莲芙见了,也不忍心责备。 “你怎么样?”雪千影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容璇玑,但总的来说,精神还很不错,也就略略放心了。 “你们别追查了,是我爷爷派来的人。”容璇玑道,“一会你帮我告诉阿正和杨先生,不必费心猜测毒药给我解毒,我把解药的配方写给他们就是了。” “派人刺杀亲孙女,容老家主还真是……只是老家主为何这样做?”雪千影蹙眉,“为了让你留在药谷?” 容璇玑点了点头:“应该是爷爷那边察觉了什么,想要有所动作,所以需要我留在药谷,牵制那些人的注意力。” “可我们明日就要离开了——那我不跟他们去了,寻药的事情拜托给阿横就好……” 容璇玑却道:“你去你的。我留在谷中,很安全。那几个刺客,是爷爷的暗子,潜伏药谷少说也有一二十年了。想来那些人不会筹谋这么久,不会有这种伏兵的。况且谷内人多地方大,想要派人进来,想找到我也不容易。” 雪千影略一思忖,容璇玑说的有道理。况且那些人想要容璇玑,一是以她逼迫容太初交出雁图匣,二是利用她的血开启封印,无论是哪种目的,都得保证得到的是活着的容璇玑。想在药谷行刺杀之事,虽然很难但总还有机会,但要在药王谷动手掳人,难如登天。 “但我若出谷,”容璇玑接着说道,“目标就太过明显。而且我们人手总归有限,比如今天的调虎离山,就轻松调走了阿芙,自然也能调走你们——更何况,你还不能动用灵力,我也没什么自保的能力。” 雪千影点点头,她已经被容璇玑说服了。 “那让芙妹留下陪你吧。你不去,想来她也未必会去。”雪千影又道,“你要是觉得不好开口,我去跟她说。” 但没等两人开口,只一听说容璇玑不跟随几人出谷寻药了,莲芙便主动提出,自己留下陪伴照顾她。于是雪千影便将两人托付给杨文先生。天亮之后,修正又禀明师父,给春晓堂多调了不少的护卫,这才放心的随众人离开药王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幽兰 出了药谷,几人又到隐娘的食肆饱餐一顿,这才继续赶路。因为路程遥远,修正难得允许雪千影动用灵力去御剑,几人一路飞驰,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康州最北边的小城幽兰。 幽兰临近荒原的峭壁上,有一种名叫含幽的毒草,生长在鹰的巢穴或是骨殖之中,恰好能够中和蛟血潜藏的毒性,是炼制蛟血必不可少的药材之一。 “既然这含幽这么有用,为何药谷不种植?鹰骨并不算难寻吧?”夜小婉好奇地问修正。 修正笑道:“含幽只生长于绝壁,而且需要极为苦寒的气候,药谷太过温暖,种不了。而且,这种草毒性很大,方圆数尺之内,其他草木绝无生机,所以药谷也不能种。” 夜小婉点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将这一条记了下来。 “婉婉是在做游记?”莫雪歌看了几眼,有些好奇。 夜小婉点点头:“不错,我要将走过的地方听过的逸闻全都记下来,将来整理成册,卖给那些想要游历天下遍寻宝藏的仙修们,一定能够大赚!” “那你应该让茕茕来写,她去过的地方知道的事情更多。”莫雪歌笑道。 夜小婉却摇摇头:“那是她的经历,不是我的,我要写自己的才有趣。” 莫雪歌听了耸肩一笑,回头看夜小楼独自一人跟在几人身后,颇有些落寞。 他凑上来好几次找雪千影说话,可雪千影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样子,夜小楼连连受挫,终于还是不再开口了。 她凑到雪千影身边:“你还生气呢?” 雪千影愣了愣:“不过是因为没话说,难道要我去没话找话?” 莫雪歌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叫修正去陪着夜小楼。但两个大男人走在后面,一声不吭,让莫雪歌好一顿叹息。 一只风荷出现在雪千影身前,雪千影接过一看,竟然是师娘的书信。但她也没着急拆看,毕竟如果家中有急事,肯定是师父或是莲英传信,而且信封上还会做出标记。师娘八成只是思念自己了。 几人寻了一间还算干净整洁的小客栈,出钱包了下来。夜小婉还特意打听了厨房的位置,准备亲自下厨,让大家吃上一顿可口的晚膳。 趁着这个功夫,雪千影独自留在房间里,拆开了师娘的信。 雪千影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笑了起来。果然,莲芙沉不住气,将自己和夜小楼的事情告诉了师娘,希望她能够给自己传书,开解一番。 莲芙并没有提夜小楼的名字,只说是一名颇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因为昆仑相伴而行所以生了些情愫。师娘的回信里,也没深究这男子究竟是哪一家的什么人,甚至都没有什么安慰的话。 金悯只是提醒雪千影,不欺不瞒,不疑不悔,八个字,不止是用来要求别人的,首先自己更要做到。 “我雪儿如今已经长成,品评世间男女也有自身考量。唯有两条,须你谨记。第一,不欺不瞒,不疑不悔,既是对对方的期许,更是对自己的要求。第二,言为心声,有话不妨直说出来,不然两人互相猜来猜去,天长日久,难免生出嫌隙。” 金悯还提到了雪蕊姬和陈飒,若是当初两人把话说开,陈飒把自己的怀疑吐露,雪蕊姬也放下骄傲去认真解释,想必两人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雪千影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自己太矫情了吗? 但金悯的信上又说,因为雪千影知道雪蕊姬和陈飒之间的误会,后来到了长州,也看到了她和莲威之间的相处,所以对于世间男女之情,内心困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站在金悯的角度上,只希望弟子凡事以自己的内心为首要,若是觉得相处不来,也不要勉强。单论才貌品学,天底下好人多得是,难道随便抓一个都能称其为良配吗? 在信的结尾,金悯更写道,在她心里,雪儿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哪怕辜负天下,千夫所指,她也会站在雪儿这边,说是这天下错了。归根结底,她只要她的雪儿开心快活。别的都不重要。 雪千影将信又看了一遍,准备收起来,发现信的背面还有一句话,字体却是莲威的:我雪儿怎会耽于男男女女小情小爱,你师娘真是瞎操心。 雪千影看着这一行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仔细将信叠好,收到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里,而后将匣子收进了乾坤袋。 虽然师娘隔着万水千山,只能传书安慰,但她读了信,心情却是好了很多。 师娘就是这么厉害,哪怕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只需寥寥数语,便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还有师父。看似在调侃师娘,其实也在担心自己呢。 总之,有家人真好。 雪千影靠在软枕上,仔细想了想,自己对夜小楼的不信任,甚至后来的愤怒,确实也跟雪蕊姬有关系。而且在东湖花船上的那些年里,看惯了负心薄幸,年幼的雪千影天然的以为天下男子无一可信。直到到了长州莲威夫妇的身边之后,才渐渐解开这道心结。 “所以,我应该去找夜小楼说清楚吗?”雪千影又蹙起了眉。 门板被轻轻扣响,修正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雪千影连忙推给他一杯热茶,让他驱寒。 “还以为药谷的冬天就够冷了,没想到这边地小城更是冻死个人。”修正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我去问过了,这个季节,无论是采蜜还是采药的,都不进山了,咱们找不到向导,估计得自己去了。” 雪千影点点头,去摘悬崖上的草药虽然危险,但好歹几人都有修为傍身。一旦发生危险还能御剑,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你和夜小楼不方便,这件事还得我和阿横来。”雪千影又道,“但在这之前,你还是得先找到位置才行。” 修正捧起热茶:“还是让家主和婉婉来,你能不动用灵力就不要动用。” 雪千影掀起袖子,看了一眼脉门处的一团乌黑。今天御剑一整日,毒素便向上走了一大截,几乎快要接近手肘的位置。修正连忙给自己施针,这才将毒素移了回来。而且为了以防万一,又多埋下了四根金针。 “毒素移来移去,难免有些许残留在经脉里,增加解毒的难度不说,于你身体也是大大有害。这不是开玩笑的,你还是得好好珍惜身体才是。” “好好好。我知道了。”雪千影最怕他唠叨,连声答应下来。 “听店家说,今天是十五,小城里有夜市,吃了饭你去逛逛吧?”修正又道。 “你不去?”雪千影抬头看向修正。 “我要准备明天上山用的东西。十六娘和家主得留下帮我。”修正一本正经的说道。 “……”雪千影无奈一笑,“你这是在帮夜小楼约我?” “算是吧,他也还不知道只有你们两个去,说好的是我们都去。”修正诡诈一笑。 “阿正啊,有没有人说过,你不太正常?” 第一百三十三章 撮合(上架啦,求月票) 修正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嘴,想对雪千影发火,突然又笑了:“你是想说,我本来对你有所图谋,为什么突然又转过去给夜小楼帮忙,是吧?” 雪千影点点头。 修正放下茶杯:“我是想你们两个赶紧好了,免得我兄长总想着算计你。” “阿齐?他算计我做什么?”雪千影一怔。 “那天他说的话你不是听到了一些嘛。”修正无奈的靠在椅背上,“他觉得,夜小楼眼睛伤了,又跟你要回了信物,是存了与你和家主一争长短的心思。而按照他本来的谋划,是希望咱们三家能够保持友好,至少私下里能保持这种友好,说白了就是不是盟友的盟友。” 修正没有隐瞒,把那天修齐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全数告诉了雪千影,又将修齐乱点鸳鸯谱,想要让自己与雪千影结亲的事情说了:“他这一番美意,我可不敢领受。所以,急流勇退,当断则断,咱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不就很好么?” “所以你才玩了命的撮合我和夜小楼?”雪千影尬笑了几声,心说这都是哪跟哪啊。 “我是在帮你啊,赶紧逃脱我兄长的算计。不然到时候被他卖了,你哭都没有地方哭。” “那可是你亲哥哥。” 修正苦笑道:“是亲哥哥所以才了解。他心里只有莫氏,只有康州,说到底,只要对莫氏有利,他甚至能把自己卖了,更别说是我。” “行吧。”雪千影笑了笑,“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阿横才不至于孤助无援,莫氏才能依旧是西北最大的世家。” “你这么说,若是他听了,肯定高兴。”修正耸了耸肩。 “还有,感情你是因为怕麻烦,才想法设法把我推出去的?”雪千影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修正,假做一脸的怒气。 修正摆摆手:“别演了,你根本就没生气。你真生气的时候,反而不会质问,不会说狠话,这样很不好,气郁于肝,不抒发出来对身体不好。” “你不要转移话题。”雪千影早就看透了修正这套把戏,但还是被他说得破功,笑了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所谓的对你钟情,心悦于你,也就是觉得咱们两个还算投契,你呢,也不是那种麻烦的寻常女子。但现下看来,这件事后续怕是有很多很多的麻烦,我这种除了治病救人、其他麻烦恨不得越远越好的人,又怎么会自找麻烦呢?——前些天我跟夜九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问他?” 雪千影被他这一连串的“麻烦”说得蹙眉,看着修正:“你可真麻烦。” “夜里不只有夜市。”修正将不再烫口的热茶一饮而尽,“这小城里没有寮署驻扎,各方势力也都忽略了这苦寒之地,平时这里全靠几个散修维持秩序。我们要进山,怕是免不了要跟他们打打交道。以你们几个的身份,小三圣直接上门,怕是不妥,所以,夜市偶遇,也算是缘分。” “你呀,算计起来,倒也不比你家阿齐差多少。”雪千影嗔怪一句,又倒了杯茶给他。 “算计人多麻烦的事儿,本来若是容大娘子跟来,这些事情交给她去费脑筋就好了。可惜啊。”修正一耸肩。 “好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跟夜小楼去说。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雪千影淡淡一笑。 “怎么,想通了?”修正凑过来,笑着问道,“不再跟他生气了?” 雪千影摇摇头:“生气不生气的另说,但这样冷着他,确实是我过分。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修正一抿嘴:“夜九可不是个怕麻烦的人。别说不怕麻烦,他还喜欢自找麻烦呢。” “感情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麻烦?”雪千影眉峰一挑。 “我们俩现在都没眼睛。”修正开了个玩笑,朝着西南方向指了指,“你不只是个麻烦,还是个大麻烦。万一哪天你身份暴露,我可没那个信心,陪你直面天下世家的野心。” “难不成夜小楼就有信心了?”雪千影翻了个白眼。 “他有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快把他的信心打击没了。”修正轻笑一声,“那可是心比天高的云齐天士,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女人面前受挫,你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是我招惹他的吗?” “好好好,是他不开眼,撞到了你——问题是他现在瞎了不是,你好歹心疼他一下嘛。” “你要这么说,我今天还真不去了。”雪千影冷哼一声,“天下愿意怜惜他的女子大把,我啊,犯不上。” “天下愿意怜惜他的女子大把,也要他愿意被人怜惜才行。”修正喝了茶,站起身,“茕茕,你不要去揣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就问问,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雪千影垂下头,又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不清楚,才不想去面对他。万一将来我后悔了,他不是会更难过吗?” 修正笑着摇摇头:“你若是真跟他说清楚了,或是你们将来相处过了,因为不合适而分开,他反而会比现在释然。他现在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才会难过。” “行行行,我方才不是答应你了么,我今天会去跟他逛夜市,跟他说清楚。”雪千影妥协了,“不过,阿正,”雪千影看着修正,“你这是不是就叫医人容易医己难?” 修正笑容豁达,伸出一根手指:“你们两个人之间,但得有一个像我这么坚持,我根本不劝。” 说完,修正一甩袖子,走了。 雪千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道该哭该笑。莫雪歌说得对,这些人里面,反而是这个看不见的修正,最能看懂人心。 天色擦黑,众人一起用了晚膳,又一起出门。映着皎洁的月光,修正直接说要去准备进山用的东西,把莫雪歌和夜小婉都叫走了。客栈门口,只剩下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个人。 夜小楼无语,害怕雪千影误会什么,连忙开口解释,说能跟她一起逛街他很高兴,但并没有事前拜托修正云云。就见雪千影将披帛的一头系在了他的手腕上,又把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夜市人多,咱们别走散了。” 不知是不是夜小楼错觉,他竟然觉得雪千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 两人走了一段,离了客栈所在的小巷,行至主街,果然别有一番热闹景象。整条主街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灯火,两侧被挤挤挨挨的小贩占满。这边新蒸的糕点出锅,一阵香气蒸腾。那边杂耍艺人将手中的飞火流星甩到空中又稳稳接住,赢来围观的百姓一阵喝彩。 “还真热闹。”雪千影四下看了几眼,却也只是看了看,没有过去凑热闹。 “你不用管我,想去玩就去,我跟着你,丢不了。” 雪千影摇摇头:“咱们继续往前逛逛。”说着,拉着夜小楼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条街,就看见前面高高搭起的戏台子,正好有人在唱戏。 夜小楼听了两句,咧起了嘴:“这胡琴跑调了。”侧过脸却看见雪千影听得津津有味,手指还跟着唱腔轻轻的打着拍子。 整出的《牡丹亭》,正唱到《回生》这一折。台上的杜丽娘扮相很美,一颦一笑很有风味,夜小楼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就听见雪千影低低一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看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夜小楼背着手,将雪千影的感叹补充完整。 “你也看过?”雪千影扭头看向夜小楼。《牡丹亭》这种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在各家都是禁书——自然成人之后就没人管了,但少年时若是被发现看这种书,家法规矩总是不饶人的。 “小时候偷偷看过。被伯父发现,还挨了顿打呢。”夜小楼耸肩一笑。 雪千影也跟着笑了笑。身边的男子一身黑袍,眼睛被黑色的刺绣绸缎遮住,身体面向自己,逆着光,身形被远远近近的灯火勾出金色的边缘,与初见时的莽撞,与昆仑时的跳脱,很不一样。 “我那天说得是气话。但当时我心里就是那么想的。”本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雪千影,现下却将这些话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你将玉璧要回去的时候我并没有生气,只是难过。毕竟你我当初约定,彼此之间没有承诺,你要是后悔了,随时可以将玉璧要回,我也愿意满足你的意愿。可是你后来为什么又出尔反尔呢?我很生气,也觉得委屈。你都不问问我怎么想,你想怎样就怎样?” 夜小楼微微一怔,没想到雪千影会跟他说这个。 “我当时真的很生气。”雪千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我觉得你并不是真的对我有意,只是因为很多人围着我,你争强好胜而已。不然你喜欢我什么呢?而且你都已经把玉璧要回去了,不是吗?” “我不是……”夜小楼有些慌。争强好胜这一点,他虽然不想承认,但更不能否认,自己有时候真的是这么想。 “那你解释,我听着。”雪千影抬头看向夜小楼,“师娘给我写信,说不欺不瞒不疑不悔,我想要求你就得自己先做到。还说言为心声,不然两个人猜来猜去,总会生嫌隙。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现在就说。” “不欺不瞒,不疑不悔。”夜小楼默念这八个字,心里似乎有堵墙轰然倒塌。 “我……”夜小楼有些犹豫,“我从头说吧。自从离开昆仑之后,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也不知道想你什么,总之就是想你。”夜小楼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后来我眼睛伤了,清醒之后就想着应该跟你把玉璧要回来。也许是自卑,也许是逃避,或者就像你说的,我不想看你同情我可怜我。我之前说,不想用虚无缥缈的约定去束缚你,这是实话。” “在船上的时候也是,我甚至害怕见你,不想见你,怕你笑我没用,这么简单的阴谋,我竟然事后才看清。等到见了你,我这么做了,但心里却很难过,我一边想在你眼前晃悠,让你别忽视我,一边又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你了。” “至于那天去找你,又说了那一番话,我承认,我确实是吃醋了。”夜小楼鼓起勇气,“阿正那些师侄徒孙一个劲儿的缠着你,就连那个已经成家了的孙培成也天天围着你转悠,我看着就不高兴——但也还是要谢谢他们,要是没有他们缠着你,我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茕茕,”夜小楼牵起雪千影的手,“谢谢你这些天冷着我。我想过了,认真的想过了。可能你不会再信任我,我也不认为我几句话就能让你改观让你放心。既然如此,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忘记初见时我的鲁莽,忘记昆仑的相处,忘记我的自以为是,忘记我说的那些话。从现在开始,重新认识你眼前的这个夜小楼,好不好?” 夜小楼说得真诚,可他哪一次的话又不够真诚呢?雪千影心里叹了口气。 雪千影轻轻从夜小楼的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看着夜小楼一脸的期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说得对,我没办法再去信你。万一你今天说得真切,明天又反悔了怎么办?” 雪千影又制止了夜小楼开口,继续说道:“不过,像你说的,重新开始,我们可以试一试。就当今天是我们第一天认识。我重新认识眼前这个夜小楼,你也来重新认识眼前的雪千影。” 夜小楼终于露出欢喜的表情,失而复得的喜悦,夹杂着得意,或许还有一些骄傲,挂在勾起的嘴角,挂在雪千影看不见的眼角眉梢。 雪千影看着他微微变化的表情,心里却不知道他究竟高兴什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承诺不是吗? “现在我们还只是朋友。或许,”雪千影开口说道,“或许最终我们也还是朋友,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前路如何,不只取决于你我。还有两个家族,还有这天下。” “我知道。但我愿意像金夫人说得那样,只要你我相处一日,不欺不瞒,不疑不悔。”夜小楼微微侧过头“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微微低下头:“夜小楼,你要明白,我雪千影,首先是莲氏家主首徒,是无常元君,是英儿和芙妹的大师姐,我要背负长州,背负北境,你只能排在这些后面。”这也是一直以来,她有些回避夜小楼的原因。但既然说了有话要直说,雪千影选择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了。 “我懂。”夜小楼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也是。” 也是?也是什么?夜小楼没有明说,但雪千影却明白,他夜小楼,首先得是夜氏的少主,背负着整个夜氏家族整个玄州的责任。然后才能谈其他。 “你看,我们又有一样的地方了。我就说,我们挺般配的吧?”夜小楼灿烂地笑着。 雪千影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而是转过头看向戏台,但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心里如释重负。 戏台上,《回生》这一折已经唱完,角儿们去了后台换妆发,台上换着景,但胡琴没有停,还在咿咿呀呀的拉着琴箱漏风的曲儿。 说好了来看戏,却错过了最精彩的一折,两人都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离开戏台,继续往前逛逛。 “不欺不瞒,不疑不悔。我记得金夫人有一把匕首,就叫做不疑?” 雪千影点点头:“是师父亲手锻打的,还特意请了玉无尤大师雕了一把昆仑的鞘。刀身上就写着这八个字。” 夜小楼背着手,笑着说:“你师娘真好,改天我一定要备一份厚礼,亲自上门去谢谢她。” 雪千影斜了他一眼,摇摇头:“师娘还不知道那个男子就是你。” 这话让夜小楼听了,有些慌张,但又强作镇定:“怎么,难道金夫人还能把我赶出去么?” 雪千影耸肩一笑,玩笑道:“你想想,将来小姽的意中人登门的时候,你会是个什么样子?” 夜小楼微微蹙眉,又挠了挠头。总算能够体会凡人所说,女婿登门见丈母娘的紧张和窘迫了。想到这这里,他又偷偷看了雪千影一眼,若是能够走到那一步,别说真的被赶出门,就是挨顿打,也值了。 真正的阻碍从来都不会是金夫人,而是他们的身份。 夜小楼想牵雪千影的手,想想又觉得不合适,毕竟雪千影也没应承他什么,如果按两人刚认识,甚至是在昆仑的时候来算,确实不宜太过亲密,还是保持朋友的距离,徐徐图之才好。 但想到钟情的女子还愿意给自己机会,夜小楼抿嘴一笑,一抬头,正要说什么,却发觉前方有些不对劲。 “那边,好像有什么人?”夜小楼突然指着戏台西北角的方向说道。他以灵力视物,看到的东西与人眼不太一样。 “是什么人?”雪千影也朝着那边看去,但被人群阻挡,什么都没看见。但似乎觉得是有仙修在过招。“寻常切磋不会在街市旁的巷子里,更不会动用灵力。”雪千影蹙眉。 “咱们过去看看。”夜小楼拉着雪千影挤出人群,朝着西北方向探去。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四五个男人,各自手里都拿着刀剑,围着一个布衣女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小巷 三把仙剑,隔着剑鞘,兜头劈下,女子手里却没有兵器。雪千影一个纵身挡在女子身前,红尘剑华丽的剑鞘刚好架住了三个仙修的剑。 “哪来的狗男女多管闲事?”一个没动手的冲了上去,拦住了夜小楼。 “你……”夜小楼微微纠结,“你行不行?不行我来?” 雪千影一笑,稍稍用力将三把剑拨开逼退,将剑横在身前:“一个刚刚悟道,两个通脉境,还不需要我动用灵力。” 夜小楼一笑。他当然相信他亲自出手可以快刀斩乱麻结束这场纷争。但他也相信雪千影。 “那你小心点。”夜小楼抱着胳膊,退了两步,靠在小巷的墙壁上,好整以暇,观看战事。 “好大的口气!”又一个男子抱刀上前,指着雪千影,“小姑娘,多管闲事,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雪千影一抬手:“请吧。” 使刀的男子做出一个起势,雪千影点了点头,这个看起来比那三个使剑的,还有拦阻夜小楼的那个,修为还要更高一些,应当是稳固在悟道境了。 对付一个悟道境的仙修,不动用灵力,雪千影自认没有把握。但只要对方不拔剑,自己应当还有一战之力。 只是,万一让修正知道了…… 雪千影正想着,对面的刀已经劈到了自己近前,雪千影微微侧身,用剑身格挡刀势,一边转身,掌风阴柔,如蛇似蛟,借力打力,将人给推了回去。 那仙修微微一怔,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掌法。 夜小楼也愣了一下,继而又笑了。他想了想,雪千影这一掌,八成是从无虚身上悟到的。只是可能还没有成体系,所以在几人切磋的时候,也没怎么用过。 雪千影一掌将人推开,也没等着对方再度攻来,而是脚下步伐生风,以身做轴,朝着几人横扫过去。 三个使剑的没敢跟她硬碰,但是那个使刀的却没有躲,直接以刀格挡。剑鞘和刀鞘撞在一起,两人快速弹开。 雪千影噘起了嘴,果然不用灵力单靠招式硬拼一个悟道境的仙修,不太容易,虽然巧用了卸力的法门,但她的手还是被震得有些麻。 而那个使刀的也颇为惊讶,万万没想到这女子修为如此莫测,半分灵力未用,能够接下自己的刀不说,还能震得自己虎口发麻。 这得是天生神力?还是说她有独到的发力技巧? 男子后退了几步,显然是落了下风。几个同伴见了,连同看着夜小楼的那个,一同冲上前来,四把剑或劈或砍,围攻雪千影。 雪千影避开锋芒,左闪右突,身形滑得像一条游鱼一般,偶尔躲不开才以剑格挡。更使出借力打力的法门,时不时让对方几人的剑磕碰在一起,为自己赢得脱逃的时间。 乒乒乓乓拆了十几招,雪千影突然转身就跑,几人自然要追。只见雪千影突然将剑交到了左手上,用了一招回马枪,剑尖直接顶到修为较低的一人腰间。又借力跃起,抬起一脚,将那个刚刚到悟道境的仙修给踹了出去。 没等剩下两人反应过来,雪千影以掌做刀,连劈数下,将一个逼到墙角,一巴掌拍在肋骨上,听得一声惨叫。另一个挥剑来救,雪千影矮下身形躲开剑势,转身横剑一扫,将人击飞。 使刀的男子看傻了眼,好半天才招呼同伴后退,将刀横在身前,犹豫着要不要拔刀。 仙修拔剑,不死不休。一个路过的而已,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男子犹豫着。 “大哥,不要跟她纠缠。”一个使剑的低声道,“咱们今天必须把乐上赶走,不然就是咱们走。” 使刀的男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住手!”布衣女子冲上前来,拦在雪千影身前,“胡杰,他们只是过路的,你不要把事情闹大了!” “乐上,这事是你闹大的。不把幽兰城让出来,我们哥几个就没有活路!今天就算是不死不休,老子也得跟你拼一下!”叫做胡杰的男子说道。 雪千影微微一笑,明白过来,感情是两伙散修争地盘呢。 “诶,这位元君,他们五个人,跟你一个人打?你就没个同伴能过来帮忙么?”夜小楼突然开口问道。 乐上摇摇头。 雪千影看向她的目光,突然生出一些敬佩。幽兰城虽属苦寒边陲,但城池不算小,她一个人竟然能够压制对方五个人,当真是厉害。 想到这里,雪千影收了红尘,手腕一抖,将挽风踏月伞抓在手中。咔哒一声,将血红的罗伞撑开,罩在头顶。纱幔随着晚风轻轻舞动,珠帘摇晃将不远处的灯火反射成柔和的光芒。微微扬起伞面,雪千影一抬下巴,看着对面的几个人:“喂,还打吗?” “无、无常元君!”胡杰瞠目结舌,手一松,刀直接掉在了地上。 令几个男子也都被吓傻了,竟然是无常元君!北境那个杀神,莲氏首徒,无常元君! 撺掇胡杰拔刀的男子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磕巴巴的请雪千影饶命。 虽说这刀并没有出鞘,还不到不死不休的程度,然而以雪千影的修为和身份,就算在这小巷里将几人尽数杀了,将来红口白牙说他们对自己拔剑了,世人也只会以为是他们有眼无珠自不量力。而绝不会有人同情他们半分。 雪千影轻轻一笑,将伞收了起来。毕竟大晚上的,小巷里灯火晦暗,撑着大红的罗伞,远看惊悚,近看更吓人。 “放心吧,就算你们真的拔了剑,也是不知者不怪,无常元君大人大量,是不会跟你们计较的。”夜小楼笑呵呵的走到雪千影身边。 “那这位是……”胡杰总算比另外四人年长一些,遇事更理智一些。 “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瞎还是你们瞎。”夜小楼心情好,话也多了起来,脸上带着嘲讽,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配饰,“这明晃晃金灿灿的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在我腰间挂着呢,你们竟然都看不见!?” “云齐天士!”乐上惊呼一声,捂住了嘴。 “还是这位元君见识更不凡。”夜小楼回过身,抱拳一笑。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争利 乐上和胡杰几人都是散修,没有去往昆仑试炼的机会,但试炼当中的事情,还是传出来一些。 比如,小三圣结伴这件事,就被传得尽人皆知。甚至还有人猜测,长州莲氏、玄州夜氏和康州莫氏会不会就此打破仙尊留下的律条,就此结盟呢? 毕竟仙尊云游海外,已经三十多年不知所踪了。 “你们今日为何争执,竟然还动了手?动了手不说,还动用了灵力,啧啧,一副不死不休的气势,真吓人。”夜小楼抱着胳膊看着胡杰几人。至少眼下在他看来,一群大男人围攻一个女子,这事不论谁对谁错,至少不够磊落。 哪怕不是个女子,五对一,也不讲究。 除非这个叫乐上的元君,有他和雪千影这般修为。那还勉强说得过去。 乐上绕到两人身前,抱拳行礼:“先谢过二位仗义出手。”说着,又看向胡杰。 胡杰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想法其实跟夜小楼差不多,若不是乐上欺人太甚,不给旁人活路,他也不想以多欺少。 雪千影指着胡杰:“你方才说,如果这位元君不把这幽兰城让给你们,你们就没有活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杰想了想,说道:“这幽兰城虽然是康州属地,但莫氏没有派驻寮署,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几个散修占居此地,庇护百姓,也谋个生路。” 雪千影点点头,很多边陲小城,以及一些荒野山村,都是如此,倒也不算稀奇。甚至散修之间争利,也很常见。 “还是我来说吧。”乐上爽利地开口,声音也很清脆,“这幽兰城一直是我当家做主说了算的。前些年他们几个过来讨生活,我明言约束,他们想要留下,必须得守我的规矩,当时他们也答应了。” 雪千影看向胡杰,胡杰脸色不豫,但还是点了点头,认可了乐上所说。 “可现在他们却坏了我的规矩。我也没有过多追究,只是说了他们几句。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我骗出来,想要将我赶走,独霸这幽兰城!” “明明是你独霸幽兰!”那个被雪千影踹了一脚的,见雪千影和夜小楼态度还算和善,便大着胆子开口,“幽兰过往很多仙修,都是被你给赶走的。说什么你的规矩,你的规矩就是让人没有活路!” 说着,更对雪千影和夜小楼一抱拳,“幽兰每年将近半年都是寒冬。一到冬日,炭火紧俏,运输的费用,搬运的成本,都跟着提高了,当然会涨价,这天下哪里不是这样?可乐上却不让我们涨价。还逼着我们拿出利润,去送给那些穷苦百姓。” 另一个被雪千影一掌拍在肋下的也开了口:“她要行善事,偏偏从我们牙缝里抠钱。这山里的崖蜜,药草,兽骨,都是能卖钱的好东西,运出幽兰都能换大价钱的,可乐上可好,说是不让我们与民争利,这生意不让我们做,只允许百姓做。两位看看,”说着,这名仙修抖了抖自己的衣襟,“我虽只在通脉境,也是堂堂一名仙修啊,这么冷的天气,连件新棉衣都添不起,这袍子都穿了四五年,只剩下两层布了!” 胡杰制止了还要说话的兄弟,对雪千影和夜小楼道:“两位,确实不是我们不讲道义。但乐上确实对仙修压榨太狠,我们想要继续在这活下去,就只能想法子把她撵走了。单打独斗我们几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就只能趁着她有伤在身,接机围攻。这法子确实下作了。两位若是要打要罚,我们也认、” 夜小楼点点头,仙修争利这种事,也算是到处都有,他不止听说过,还亲自在玄州处理过几起。但结果大多都是说和,或者划分个地盘什么的,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不过他没有贸然开口,他想看看,见多识广的雪千影,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雪千影听了之后,看向乐上。没等她开口,乐上就道:“胡杰他们所说属实。我确实一直打压仙修,贴补百姓。” 说着,乐上低下头,似乎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好半天才说道:“幽兰城挺穷的。土地贫瘠,一年只能收获一次,产粮也不高。百姓一半都是山民,也就是他们说的进山采蜜采药的人。可山里的东西就那么些,若是他们也做了这个生意,御剑上去,危险低,收获多,百姓怎么活。” 顿了顿,乐上的声音有些哽咽:“剩下的一半,也无非就是做一些来往商贩的生意。可眼见到了冬天,商贩就不往北边来了,半年的时间里,这些商户也没什么收入。” 雪千影点点头,虽然他们今天才到这里,但沿街一路走来,从房屋来看,这小城确实不富裕。 “而且这里没有矿产,连最基本的炭火都要从外面运进来。我一直不准他们涨炭火的价格,但即便如此,很多百姓家冬天也都是烧柴的,根本用不起炭火。”乐上垂着头,自嘲地笑了笑,“我来幽兰七八年了,也没能改变什么,确实也没什么斥责别人的资格。” 雪千影伸手拍了拍乐上的肩膀。女子有些年纪了,至少比雪千影年长不少,但两人的手若是放在一起对比,就颇有些触目惊心了。雪千影的手白白嫩嫩,除了练剑修习留下的老茧,可以说是光滑水润。但乐上的手上,全是深深的纹路,掌心还裂了几道口子,手背上还生了冻疮。 见雪千影盯着她的手看,乐上连忙把手藏在了背后,尴尬地解释道:“出来之前在给孩子们洗衣服,所以,天凉,才……” “孩子们?”雪千影微微一愣,难道这位元君嫁人生子了?那这么大动静,她夫君为何不见出来帮忙?难不成是嫁了个凡人? “是善堂的孩子。”胡杰突然说道,“她的钱大多都拿去贴补那个善堂了,那边有几十个孩子。都是孤儿。” 胡杰叹了口气:“无常元君,云齐天士,其实我们兄弟很佩服乐上,若是没有她,这么冷的天,那些孩子衣食无着,怕是冻死几个都不算多。而且,她从不问穷人收税,就算是商户,冬天不开张的时候也不收。今天的事情,是我们兄弟不对。我代兄弟们给乐上赔不是了。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幽兰。” 乐上看了胡杰一眼,脸上带着冷笑,眼神里却有一点关切:“离了幽兰,你们能去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前那些破事。” 闹了半天,这几人还有隐情?雪千影玩味地看向胡杰。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主意 胡杰低头一笑,语气中带着三分缅怀,三分自嘲:“告诉你们倒也无妨。我本是出身世家,算是旁系子弟。家主做主,教我婚配一位主家的小姐,我不乐意,我有个相好的女子,是个凡人。后来定亲之前,我带着那女子跑了出来,没想到半路她染了风寒,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流落在外,后来又结识了这几个兄弟。大家情况都差不多,或多或少都算是叛离家族逃出来的。在中原落脚怕被家里逮回去,幽兰最安全。”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你这个刀法,若是寻常散修,也一定有一位非常出色的师父才对。”夜小楼点了点头,看向雪千影,“这怎么办?” “你一个少家主,问我怎么办?”雪千影背着手看向夜小楼。 “以前遇见这种事,大多是把地盘一分为二,各自经营。”夜小楼抿嘴一笑,“但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是不是?” 雪千影无奈一笑,转过身看向乐上,又看了看胡杰几人,问道:“你们方才说,这山里的药材、崖蜜和兽骨,外面收购的价格很高?” 胡杰几人都点了点头。 “那这些东西平时都是怎么卖出去的呢?” “都是外面的商贩进来收。” “那冬天没有商贩进来的时候呢?” “那就不进山了。” 雪千影挠挠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你们几个也别成天想着跟这位元君较劲了,你们几个成立个商会,专门从百姓的手里收崖蜜草药这些东西,集中运出去卖。” 胡杰蹙眉,想了想:“这法子倒也想过,只是那些贩子最终把这些东西卖到哪去,我们也不知道。” “北方天气寒冷,蜜要比南边的甜很多。”夜小楼在一旁笑道,“至于草药呢,这里距离药王谷,御剑也就一天的路程,你们想想看?” “可是他们几人的身份……”乐上反过来帮他们说话,“出去太远,也不方便啊。” “诶,你们平时搬炭火都是自己动手吗?”夜小楼皱着眉看着几人,心说难怪他们守着宝山过穷日子,真是。 “当然是雇百姓来搬。”那个被雪千影踹了一脚的仙修一拍脑门,“大哥,我懂了。咱们把商行开起来,负责收货就行,贩卖和运输的事儿,可以交给外面的人做。幽兰有百姓想挣一份辛苦钱的,也可以出力嘛。” 胡杰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路。 “既然你们做商行了,就要给这位元君缴税了。钱财上都是明面的了,以后她也不会压榨你们了。”夜小楼又笑着说道。 “不行不行,幽兰城只有我们几个仙修,平时护民保境的事儿,你们还得做下去。”乐上连忙说道。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山里面的生意变成他们的了,这看护百姓攀岩采药采蜜,他们自然要出力的。至于这城内,让他们轮班,分一个人给你打下手,就够用了。” 乐上这才笑了:“看来还是我太笨。元君几句话,就给捋清了。” “不是你笨,是这位无常元君太聪明。”夜小楼笑道,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丢进胡杰的怀里。 “这不能要。”胡杰坚决要把金子还回去。 夜小楼却摆摆手:“这不是给你们的钱,这是我入股的。占个三分还是五分你们看着办。回头你们出去的时候,打出我云齐天士夜小楼的旗号,想来即便出了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人跟你们太过为难。”说着,又捅了捅雪千影,“你要不要也出一点股份?” “你怎么不说,回去找阿横,让她也入股呢?”雪千影回头看着夜小楼,语气里满是无奈。 但夜小楼浑然不觉,甚至觉得雪千影说得是个好主意。 当知道雪千影口中的“阿横”竟然是莫雪歌的时候,胡杰还真动了请她入股的念头。毕竟幽兰城还是康州之下,上面有人好办事嘛。 “莫氏手下大大小小的商行几百个,你们这点小生意,用不了几天就被她给吞了。”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但自己只是帮忙出个主意调节一下争端,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还是让他们自己合计去。 “问题解决了。”雪千影看向乐上,“他们叫的是你名字吧,请教仙号?” 乐上连忙一抱拳:“在下仙号便是乐上。至于名字,反而早就忘了。” 雪千影微微一怔,连忙还礼。心里想得是,这个女子怕是也有些来历和故事吧。 “我外祖家是宁州陈氏,但我娘亲下嫁凡人做妾,被逐出家族,后来又生下了我。娘亲指导我修习,故而我也算是师承陈氏。”乐上到不介意旁人窥探她的过往,笑着对雪千影解释。 “后来父亲故去,嫡母生的长兄继承了家业,对我母女倒也不算苛待。没过多久我娘亲恰好被仇家寻仇,含恨而死。我孤身在外为娘亲寻仇,却没想到家中长兄被人引诱,沾上了赌博的恶习,最终败尽家财。嫡母吐血而亡,两个姐妹被卖到了花船上。姐姐不愿屈服,投缳自尽。妹妹被我赎了出来,但经此变故,神志上有些问题,送养了。” 听到宁州陈氏,雪千影和夜小楼都皱了皱眉。但这不妨碍雪千影怜惜乐上是个可怜人。 乐上苦笑了一下:“我先是杀了娘亲的仇人给她报了仇,又杀了引诱长兄赌博的那几个纨绔。那条花船也被我烧了,几个花娘逃了出来,但鸨母和船老大烧死了。我就此背上了屠杀凡人的罪名,只能隐匿踪迹,跑到这边陲苦寒之地偷生。姓名自然不敢对人提起,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我与宁州也算是有些交情,请教令堂名姓?”夜小楼自作主张,替雪千影问道。 “上陈下素。”乐上脸上微微一恓,似乎想起了死去的母亲。 陈素这个名字,雪千影还真知道,算是陈飒的一个堂妹,两人的爷爷是亲堂兄弟,血缘倒也不算近。 雪千影心中暗暗一叹。若是陈老家主还活着,或许会将这位侄外孙女接回陈氏。但陈飒或许都不知道自家还有这么个人。 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连忙对雪千影道:“元君稍后,有几个最近收留的孩子,一到夜里见不到我就要哭闹,我去看看就回来。”说着,甚至没等雪千影回复,乐上转身就跑远了。 “那边就是乐上元君的善堂?”雪千影收敛情绪,指着不远处一片房屋问胡杰。 胡杰点了点头:“就是那边。现在善堂有六十多个孩子,大的带小的,小的带更小的。有些天分的,乐上就指导他们修习,没有天分的,也教读书认字,将来好有个谋生的出路。” 雪千影看了夜小楼一眼。夜小楼道:“你要过去看看?会不会让乐上难堪?” 雪千影一想也是,自己毕竟是路过的,就算过去看了,除了留下些银钱,又能做什么呢?想到这,最终摇摇头。 “对了,我们此来幽兰,是想进山找一种名叫含幽的毒草,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雪千影问胡杰。 胡杰略微带着些为难:“见过倒是见过,只是这种毒草我们都没有采过,乐上也不让百姓去采。说是毒性难解,而我们幽兰本就缺医少药。” “这样吧,我们想要进山,需要你们帮忙。明日,你们什么时间有空,请来悦来客栈一叙。”夜小楼对胡杰几人发出了邀请。胡杰满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刚用过早膳,胡杰带着那个修为最差的兄弟,还有乐上,一行三人,来到了悦来客栈。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定金 有了头一天见到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的震撼做铺垫,三人见了莫雪歌修正夜小婉三人,倒也没有多少惊讶。 乐上更是开门见山的说,想要进山找含幽可以,但要做足准备。 “山里的情况瞬息万变,御剑不是不行,但变数太多。最好找有经验的采药采蜜的百姓,准备结实的绳索,还要准备一些防毒祛毒的药——当然这些肯定难不倒盲医的。” 修正抄着手:“听闻山间有很多瘴气,我连夜配了十几种药丸,但不知那种更有效,还要劳烦元君寻几个有经验的百姓过来帮我挑一挑。” “这个没问题。”乐上打着包票,“我去找经验最丰富的百姓跟你们进山,你们不需要亲自攀爬,只需要保护好百姓的安全就行。” 修正很高兴,当下让夜小婉拿出头一天他们准备的绳索等物,交给胡杰和乐上查看。两人看过,确认都用得上,修正更加高兴。 “我们随身带的银钱不多,这两片金叶子你收下,算是我们的定金。”修正从莫雪歌那接过两枚金叶子,放在乐上面前。 乐上连连摆手:“这个太贵重了,几株含幽而已,不值这个钱。”说着,又跟胡杰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话还请两位直说。”雪千影笑道,“你们是,不想要钱,想要些别的东西?对不对?” “无常元君真是善解人意。”乐上有些尴尬,“我是想请盲医帮我一个忙。” “你说。”修正一笑,“能帮我肯定帮。” “我那善堂里有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先天不足还是我照顾不周,总是生病,想请先生给看一看。还有,我们幽兰城平时缺医少药,整个城里只有三五个大夫——我说这话可能对先生不敬,但如果先生能给城中的百姓看看病,顺便教教几个大夫……这个行与不行都没关系,不影响我们进山的。”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修正哈哈一笑,“这样,我今日随你去善堂,瞧瞧孩子们。明天一早开始,我就在这客栈门前开义诊,先开两天。两天之后咱们进山。进山回来再开五天。至于城中的医者,想来的,甭管是切磋还是观摩,一律欢迎。” “太好了!”乐上高兴得跳了起来,自知一把年纪不够尊重,又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把满屋子的人都给逗笑了。 “这样吧,”修正挽起袖子,“进山回来之后,不管我出不出义诊,反正我都住在这客栈,城中的百姓,附近的也可,随时都可以找我来看病。我分文不收,直到我们离开幽兰城。城中的医者,有想来讨论医药的,我也随时欢迎,如何?” 若不是男女有别,乐上现在特别想给修正一个拥抱。 “我这就跟你去。”修正说着站起身来,回头看看,想了想,只能拉上夜小婉做苦力,跟着他一起去帮忙。 而夜小婉知道昨日堂兄和好友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自然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主动帮修正背起药箱,跟他一起,随着乐上去了善堂。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胡杰一耸肩,摇头苦笑,“把那群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偏偏又无法苛责于她。” “总归是个好人吧。”莫雪歌微微一叹,转头对雪千影道,“既然如此,我想这幽兰城就不必派驻莫氏寮署了,交由乐上元君和这几位打理就很好。” “你看,你要不要让你家商行勤快些,多往这边走动走动?”雪千影笑道,“崖蜜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山里也有不少草药呢。” 莫雪歌一笑:“行,帮人帮到底。这样,我传信给小蝶,问问她哪个大掌柜最近得闲,让他辛苦辛苦,来幽兰小住一段,帮胡杰几人把商行的生意张罗起来,然后再考虑让要不要跟他们商行做生意的问题。” “多谢纵横元君!”胡杰连连致谢。昨天听了雪千影的提议,他们兄弟几个都头脑发热满心以为这生意是条好出路。可冷静下来就意识到,做生意的事情他们几个都不太懂,顿时兜头凉水泼下,几人又有些气馁,今天跟着乐上过来,也是有心想要请教些细节。 现在有莫雪歌愿意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胡杰对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好生感谢一番,两人这才离开,去掂对店面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茕茕这一课上得好。”莫雪歌扶着雪千影的肩膀,轻声赞叹着。 夜小楼“看”着雪千影,微微一笑,他的茕茕,当然好。 修正在善堂忙活了一整天。确实有几个孩子是先天不足,其中一个还比较严重。修正施了针又留了药,约好进山之后再来复诊。其余的几个,也都细细的写下了日常照顾的方法,又开了调理的方子。等到他和夜小婉回到客栈,天已经全黑了。 夜小婉随修正外出帮忙,几人的晚膳就只能交给客栈的厨子去掂对。胡杰送来很多山间野味,客栈的厨子更精于此道,张罗了满满一桌饭菜。三个人等修正和夜小婉回来,欢欢喜喜的吃了一顿饭。 “明日义诊,万一人多可能要吃不上饭,还麻烦店家,蒸些面食给我们。”修正笑着拜托掌柜,掌柜笑着答应,又亲自去安排。因为白日里莫雪歌又加了钱,再加上乐上胡杰几人频繁出入,以至于小小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格外殷勤。 第二日一早,客栈的伙计主动帮忙,把大厅里的桌椅板凳摆成一排,前面留给来看诊的患者排队,后面又留了一些给其他大夫旁观的位子。 城中的百姓听说是药王谷的大夫云游至此,都一窝蜂的赶了过来,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幸好有乐上和胡杰亲自过来,帮着维持秩序,这才没有将小小客栈的门槛踩塌。 修正看诊,夜小婉帮忙写方子拿药,而雪千影三人,则坐在角落里,品茶谈天,以防不测。 一连两日的义诊,倒也没发现什么疑难杂症,有几个重症的,也只是因为缺医少药而已,以修正的医术,不说药到病除,只要他在这多住几日,这些个病患也基本都能痊愈。照顾不了太久的,修正也将施针的要点传授给了本地的大夫,请他们帮忙照看。 只是这城中大多百姓,都营养不良,面黄肌瘦。这修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对乐上和胡杰说,得想办法让百姓们有肉吃,多吃肉,营养上来了,身体自然就好了。 “你这地方本就寒冷,吃得再不好,如何扛得住,天长日久,人没病也是病了。”修正皱着眉说道。 乐上也很挠头,反倒是胡杰很有信心:“等咱们的商行运转起来,城中的百姓都跟着富裕了,还能没有肉吃?” “行,那这事我就交给你了。你说个时间,要用多久能让城中大多百姓天天都能吃上肉?”乐上反将了胡杰一军。 胡杰挠了挠头:“莫氏的大掌柜还没来呢,我哪会算这些。但胡杰对天发誓,这事我放心上了,算是我平生一个目标,实现不了我枉为仙修!” 乐上一笑:“我也就是激你一下。你知道这城中有多少人口?多少进不了山干不了活的老弱妇孺?你这个目标啊,怕是真的要耗上你我、还有你那些兄弟们的一辈子了。” “那敢情好。”胡杰不以为意,“人活于世,总得有点事儿干,再说了,有这么个事儿在,你也不好意思再撵我走,是不是?” 乐上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赖。” 这时,善堂的一个半大孩子跑来:“乐上姐姐,不好了,流雨来了!” 乐上脸色一变,连招呼都没来得及跟众人打,起身就跑。 胡杰的脸色也变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流雨 “这个流雨是什么人?你们有麻烦了?”夜小婉好奇的问道。 雪千影和夜小楼他们也很好奇地看向胡杰。 胡杰叹了口气:“这个流雨,也是个仙修。修为甚至还在乐上之上。” “他也是这幽兰城的仙修?”莫雪歌问道。 胡杰摇摇头:“他是个土匪。隔三差五就来找乐上的麻烦。” “找麻烦?索要钱财?还是……”莫雪歌欲言又止。乐上毕竟是女儿家,虽然操持善堂,人有些粗糙,但模样长得不赖。难不成这个流雨竟然对她起了什么歪心思? 胡杰摆摆手:“也不要钱,有时候甚至还留下些钱。但总是拉着乐上陪他打架。有时候是两人切磋,有时候是逼着乐上和他出去跟别人打。前两天我之所以敢跟乐上动手,就是因为乐上跟流雨出去了一趟,身上带了伤。” “出去打架,打什么架,跟谁打?难道是周边其他城池的仙修?”莫雪歌蹙眉,雪千影夜小楼几人也是不解。 胡杰说他也不知道。但既然他决定跟乐上合伙了,总得过去看看。 “我跟你去。”夜小楼从桌子上跳下来,“要是这人真有什么坏心思,我亮明身份去吓他一吓,想来也就不敢了。若是个好人,把话说清楚,你们也别冤枉了人家。” “天士千万别去。”胡杰连忙拦下夜小楼,“这个流雨,是个争强好胜的,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肯定是要跟你比试比试的。” “难道我还怕了他?”夜小楼勾唇一笑,“我可是好久都没活动筋骨了——前两天你们动手,我都只在一旁看着了,早就手痒了。” 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胡杰不说那流雨好斗还好,说了这不是正中夜小楼下怀嘛。 “晚上吃了不少,不如我们一起出去逛逛,活动活动散散食。阿正,婉婉,你们去不去?”莫雪歌笑着起身。 “好呀好呀,善堂有两个孩子我不太放心,正好去看看夜里的情形。”修正拿起药箱,跟着莫雪歌就往外走。夜小婉轻轻将药箱断了下来,背在自己身上。 “那就走吧。”雪千影看了看摩拳擦掌的夜小楼,又看了看一心想看热闹的莫雪歌,无奈地摇了摇头。 刚走到善堂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叫好声。几人相视一眼,不明所以,就连胡杰也是一脸茫然。等到几人推门进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束发却没有戴冠,手执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一群孩子围着他拍手叫好。而乐上则坐在角落里,看也不看那少年。 “那个就是流雨。”胡杰指着少年说道。 “看起来年纪不大。跟你家阿英阿芙差不多。”莫雪歌看向雪千影,“这个年纪,这个修为,八成是哪个大家族的主家子弟,逃出来的。” 雪千影点点头,她也是这么猜测。 见有外人进来,少年收了手中长枪的气势,看着几人,皱眉不语。 而角落里的乐上腾地站起身来,几乎快要冲过来了。 孩子们不认识雪千影三人,但认得修正和夜小婉,知道是好心的大夫和亲切的姐姐,都簇拥过来。修正说是来复诊的,几个年纪稍大也懂事的孩子,连忙将他们让进了屋子。 “乐上。”雪千影坐在乐上身边,伸手拉她坐下,“你别紧张,我们也是担心你,就过来看看。你放心,只要你不开口,我们什么都不做。” 乐上神色稍解,但还是紧张的搓着衣襟:“本不想惊动你们的。想不到你们还是来了,这个胡杰……” 雪千影微微一笑,看向那少年。 “你们是什么人?”少年开口问道,语气带着几分蛮横。 “那你又是什么人啊?”夜小楼正愁不知道怎么没话找话呢,见少年开口,故意跟他呛着来。 少年一笑,手中长枪一抖:“看来你也是个仙修,修为八成还在我之上。不过你瞎了眼睛,未必打得过我,不如咱们比划比划?” 乐上听了直骂:“你个死孩子会不会说话!”说着就要冲上去打骂,却被莫雪歌拦了下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可是……”乐上还要说什么,却又被莫雪歌按下:“你放心,云齐天士有分寸。” 少年看了乐上一眼,笑道:“你放心,不会给你丢人的!”又看向夜小楼,“怎么样,敢不敢?” “你就使这杆枪?”夜小楼扬起下巴,一脸的不屑。 “当然不是。”少年将长枪往一边一丢,手腕一翻,一把长剑出现在手中。 “呀。”雪千影见了少年手里的剑,略略吃惊。 “你认得这剑?”莫雪歌好奇的看向雪千影。 “这剑名叫桀骜,是仙尊亲手锻制的十六把仙剑之一。这孩子,怕是有些来历啊。”雪千影蹙眉看着那白衣少年。 乐上搓着衣襟不肯开口。 “桀骜?这把剑不是早就遗失了吗?”莫雪歌也是自小背过名剑谱的,就算剑不认得,但名字颇有印象,“而且传说之中是一把凶兵,会蚕食人的意志。” “再凶的剑也有克制之法——我知道了,这孩子是生州邵氏的人,对不对?”雪千影看向乐上。 乐上迟疑了半天,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雪歌很好奇。 “生州邵氏有一家传绝学,能够化解兵器上的戾气。”雪千影缓缓开口,“昔年我的无归剑上,北境兽人族的亡魂附着无数,师父害怕对我心境有影响,一直想带着我和无归去往生州寻找邵氏家主帮忙。只是还没等成行,邵氏就出了事。” 莫雪歌叹了口气。眼前这位少年,无论修为身手,还是气度身姿,绝非寻常散修,如果说是邵氏遗孤,那就合理多了。 少年将桀骜朝地上一插,长剑连剑带鞘,震碎了铺地的石砖,插进了地面之中。少年亮了一手之后,抬手捡起一根善堂了孩子们平日习武用的短棒,在手里掂了掂,抬着下巴看着夜小楼:“亮兵器吧。” 夜小楼傲然一笑,挥手将破立取出,以手拄剑,缓缓发力,破立剑缓缓插入地面,而石砖除了出现一个破立通过的孔洞之外,丝毫碎裂都没有出现。 少年张了张嘴,盯着那把剑看了半天,而后灿然一笑:“云齐天士,名不虚传啊。” 第一百四十章 少年 夜小楼勾唇一笑,抬手将少年丢开的长枪招至手中,另一只手反手拔剑,只见剑光一闪。待到少年回过神来,破立已经回归鞘中,而长枪已经被剑斩成两段。 夜小楼将枪尖一端丢开,手里拿着半截铁棒,挽了个剑花,指向流雨:“来吧。” 少年意气,虽明知不敌,但还是以木棒当剑,当头劈来。夜小楼横棍格挡。哪知少年不止一招,而是连续劈砍数十招。夜小楼心气被激起,连续将少年的剑招格挡开来,更转守为攻,直逼少年要害。 少年身形一转,避开夜小楼的剑势,转身就跑。夜小楼箭步跟上,丝毫不给他留逃走的余地。没想到少年郎一招望月式,刺向夜小楼的咽喉,却恰好被夜小楼手中铁棒挡住。 这一对招看似稀松平常,但若两人手中执剑,那么少年的剑尖就是恰好抵在了夜小楼的剑刃上。可谓是十分惊险。一旁观战的莫雪歌见了也是微微蹙眉,更对雪千影道,这几日几人忙于奔波和义诊,除了打坐几乎没有修习练剑的时间,但夜小楼出剑的力道和准头却控制得更好了。 雪千影也赞同莫雪歌的看法,夜小楼极具天赋,一日千里,并不意外。 两人交头接耳的功夫,也就几息之间,但夜小楼和少年又过了七八招,木棍与铁棒不断撞击到一起,乒乒乓乓,甚是热闹。 “这位流雨天士,看来是有名师教导。”雪千影笑着夸奖了一句。眼见乐上的脸就红了。 “所以,并不像胡杰所说,这位流雨天士是你的仇敌,反而是你的弟子?”莫雪歌见了大为惊讶。她没见过乐上出手,还以为她修为并不算太高。但能教导出流雨这样的弟子,想来至少基础极为扎实。 “我只是他启蒙之师。早已青出于蓝。”乐上低着头,眸光闪动,显然还有别样情绪。 雪千影没看她,只是盯着战局。之间夜小楼手中铁棒明明缓缓而出,却生出许多虚影,虚影渐渐累积,成了一堵墙,隔在少年和他之间。 “这不是你在昆仑里战沙的那一招吗?”莫雪歌有些惊讶,继而又反应过来,“不对,这剑势比你所用更为稠密,虽无灵力附着,但也如汤汤流水,绵密难缠。” “云齐天士,自然也要青出于蓝。”雪千影耸肩一笑。自己只是提点过他几句,之前从未见他使过这招,没想到早已聊熟于心,有模有样了。 甚至,雪千影心里掂量一下,夜小楼使出的这一招,与自己的剑墙已经是全然不同的两招了。 当啷一声,少年口里叫了声诶唷,退后了两步。手中的木棒已经被震飞了。 “速度很快,心思也很巧,但这灵力还差些火候。而且你应是连日奔波,体力不足。若是你精神好些,我怕是还要再多费些气力。”夜小楼勾唇一笑,将手中铁棒丢开,收回破立,抱拳一礼:“承让了。” 少年回过神来,早知道自己手中的木棒并不足以破去对面绵密的剑势,但没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快,甚至只是一道虚影,就将自己的兵器震得脱了手。惊讶之余,心中倒也坦然。 流雨对夜小楼抱拳还礼:“云齐天士抱剑行礼,算是认可了我这个对手。能得你如此评价,今日虽败犹荣!” 洒脱的少年郎更博得了夜小楼的好感。他突然兴起,转身看向雪千影:“这孩子的身法有些像你,你不出手指点指点?” 雪千影憋着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自己玩得高兴,非得拉我下水。”说着,看了乐上一眼,便也起身,活动活动手腕,对流风道:“我现在不能动用灵力,所以只能跟你切磋一下身法啦。” 少年微微一怔,能让夜小楼说出指点二字,这女子的身手一定远超出自己,但她不能动用灵力,自己也不能欺负人。 不过,雪千影又道:“你倒是不用顾忌我,全力施为,让我看看现在的世家子弟,都是个什么水准。” 少年的心气又被激起:“你别看不起人!”说着,手一挥,短棒又被抓回到手中。 雪千影淡淡一笑:“少年人争强好胜是好事。但也得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说着,雪千影左脚站定,并以左脚为轴,右脚轻轻划开,跨步站定,双手往身后一背,扬起下巴,示意流雨来攻。 流雨见她如此轻视自己,来了脾气,拿着木棒直直劈来,雪千影只是微微一闪身,看似动作极慢,但木棒却几乎是贴着她的衣襟划过。 流雨再攻,还是之前对战夜小楼的招式,数招集合为一招,朝着雪千影的身形一通劈砍。雪千影双脚未动,双手依旧背在身后,以腰为发力点,身形晃动,将流雨的招数尽数躲开。 少年微微有些喘息,看向雪千影的目光也愈发不善。好胜心化作一团火焰,点燃了流雨的双瞳。 雪千影微微一笑,却还在挑衅:“怎么,是不是我欺负你打过一场了?要不要给你点时间缓一缓?” 流风口中吼着用不着,改为双手握住木棒,一招横扫,直奔向雪千影的腰。雪千影冷笑一声,将重心下移,以膝盖为轴,整个人后躺下去,躲过了这一招。 “还能这样!”流风已经在雪千影身后,双手持棒,附身击打雪千影的右脚。雪千影左脚未动,抬脚躲过,而后又稳稳的落在了原来的脚印处。 流风急了,劈砍断扫刺,运足了灵力,一连数十招攻来。雪千影的身形在夜色中划出虚影,尽数躲过流雨的招式,但脚下依旧未动。 流雨跳开一些距离,直视雪千影,灵力消耗很大,他重重的喘息着。思索着如何能破去雪千影这速度超乎想象的身法。 而雪千影依旧笑着看向他,摇了摇头。 “无常元君这身法,也太厉害了。怎么练出来的啊!”胡杰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有机会你去北境,跟冰原狼打一打,没准也能练出来。”莫雪歌调笑一句,但她也觉得,雪千影照比在昆仑时,仿佛又有进境。但自从离了昆仑,几人一直在一起。除了在药谷客居之时,每天与夜小楼和她切磋过招之外,几乎没怎么见她刻苦修习,怎么会有如此提升? 夜小楼开始还在嬉笑,看了一会儿也觉察出来,对莫雪歌道:“难不成她睡觉做梦的时候修为都在提升?” 莫雪歌撅起嘴,也很认同夜小楼的猜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来历 “夜小楼,别看了,帮他想个办法,不然今天这孩子要钻进死胡同了。”雪千影一声呼唤,打断了夜小楼和莫雪歌思绪。 夜小楼摇了摇头,把麻烦丢给莫雪歌。莫雪歌想了想,对那喘息的少年笑道:“她这一招你若是想破,就得预判她躲闪的方向,先发制人,才有机会。” 流风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突然睁开双眼露出笑容,学着夜小楼的样子,将手中木棒舞出了虚影,虽然不及夜小楼的稠密,但也算是有模有样。紧接着,将整面剑墙推向雪千影。 “我看你这下还往哪躲。”流雨叫嚣着冲了过来。却见雪千影失笑着摇了摇头。 雪千影身形晃动突然加快,但流风离着近,能够看清,她竟然是将自己的剑势一道一道躲开的。 流风彻底傻了眼,看了看手中的木棒,又看了看雪千影,恍然大悟:“还是我修为不够高,灵力不足,所以你才能躲得开。若刚才这一招是云齐天士使出来的,结果就未可知了吧?” 雪千影耸肩一笑,没等她开口,夜小楼抢了先:“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也不确定,若是我将灵力提升到最高,她能不能躲得开,或者会不会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躲开。” 流雨不解。 夜小楼走过来,搂住少年的肩膀。少年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也就任凭夜小楼搂着。 “第一,她方才只是用身法在躲你的木棒,全然没有使用半点灵力。若是使用了灵力,能有多快,谁也不知道,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 少年咧了咧嘴:“你骗人的吧,哪能有这么高的灵力修为,就是无常元君也不可能……”少年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打断了话语,惊诧地看向夜小楼,“她还真是无常元君?” 夜小楼笑着点了点头。 流雨气得翻了个白眼,自己输得还真是一点都不冤枉啊。 夜小楼憋着笑,继续说道:“第二,你方才学我这一招,我也是跟她学的,其间的变化,我想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自己的招式,你说她躲不躲得掉?” 少年人侧脸看了看夜小楼,又龇牙咧嘴的看了看雪千影,突然就乐了。 “你们是不是要在幽兰小住一段?我也要多住些时日。你们住哪,我每天去找你们好不好?” 夜小楼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 雪千影也笑着摇摇头,收了脚步,指了指那边的乐上:“所以你没事跑来这里,就是找乐上切磋的?” 少年人挠挠头,露出纯净的笑容:“若是在外面学了什么,也想赶紧回来跟她显摆显摆。” 雪千影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笑了。事情不会真像她猜测的那样吧。 一边乐上站起身来,朝着几人走了几步,对少年道:“你累不累?今天就歇了吧——歇在善堂?” 流雨从一边的女儿墙上扯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身上:“善堂人多,夜里又是哭又是闹的睡不好。我去哪你就别管了,明天来找你。” 说着,流雨转身就走,却被夜小楼一把给拽住了:“茕茕,你不是还有话要问他?”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她现在不想问了。 夜小楼见状微微一怔,流雨也愣了一下,继而又笑道:“无常元君是想问我跟乐上的关系吧?” “你个欺师灭祖的,哪个允许你直呼我名字了?”乐上瞪着流雨。 流雨一改之前过招时的认真,换了一副嬉皮笑脸:“反正也欺过很多次了。”说着对众人摆摆手,“无常元君要是不问,我就走啦!” 雪千影迟疑了片刻:“你回过家么?” 流雨轻笑一声,但双眸之中的光芒倏然暗淡,更有一丝狠厉划过:“回去看了一眼,什么都没了。然后就回来了。” 雪千影蹙眉,回头看向莫雪歌。 莫雪歌站起身,上前走了几步,对流雨道:“只要你在我康州地界,我就能保你安全。” “这位红衣大姐你是谁啊……”流雨眯着眼睛打量了莫雪歌几眼,突然看见她手上的凤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换了一副表情,似乎带着敌意,更有几分不屑,“邵氏灭族的时候不见你们这帮做家主的站出来说话,现在倒是跳出来一个个的假惺惺装好人。” “流雨!”乐上怒叫一声,“莫家主跟那些人怎么能一样?” 少年哼了一声,但也没有继续对莫雪歌无礼,反而是抱了抱拳:“流风本来就是家族弃子,与邵氏早已没有任何关联。至于莫家主的心意,在下心领。只是,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不想依附于任何世家。” 莫雪歌眼神一晃,知道他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方才是在招揽他,不愿解释,只是笑着点点头:“天士的心意我明白。这幽兰小城总归是我康州治下。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言明将这里交付乐上元君打理。只要她愿意庇护你,我绝无二话。” 流雨微微一愣,接着咧嘴一笑,笑容之中少年人的爽朗纯真难以掩饰,对着莫雪歌更是抱拳致谢,比方才的场面话更是真诚多了。 少年人转身走了。莫雪歌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发笑:“夜九,你有没有觉得这孩子似曾相识?” 夜小楼笑得轻狂:“我在他这个年纪,修为比他高多了。至少,”他回头看向雪千影,“她想躲我的剑没有这么容易。” “哪里容易了?”雪千影长出一口气,从荷包里找出一小瓶丹药,朝嘴里扔了一颗。 夜小楼和莫雪歌都认得,这是修正特意为她制的,用来恢复体力的。 “以这孩子的进境速度,不出两年,我就不能这么轻松啦。”雪千影背着手,回头看了看乐上,心里有些纠结。 倒是乐上主动开口:“流雨确实是邵氏嫡系子弟,只是年少荒唐,被逐出家门多年。但也因此保存了性命。” “年少荒唐?倒也像这孩子的性子。只是到底是嫡系子弟,得有多荒唐才会被逐出家门啊?”夜小楼笑着摇摇头。 “你又感同身受了不是?”莫雪歌调侃道,又转向雪千影,“茕茕你不知道吧,云齐天士年少时候也没啥惹祸,他们家的几间明堂都被他拆过,现存的都是重新建的。” 雪千影微微讶异看向夜小楼。 “我不小心在家里开启了开矿用的法阵。”夜小楼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把一大片房子炸上了天。大伯父气坏了,差点没打断我的腿。” 第一百四十二章 俚语 “就这夜家主都没把你逐出家门,真是太过宠爱你。”莫雪歌笑着打趣,雪千影和乐上等人也都笑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胡杰起身告辞。莫雪歌也觉得该走了,唤来修正和夜小婉。几人与乐上告辞,乐上却主动提出相送。几人也没有推辞,等她安顿好了孩子们,便一同走在小城寂静的小路上。 本以为乐上此举是有什么话说,但一路走来几人只是轻声说笑,眼见都看见客栈的牌匾了,乐上还是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莫雪歌与雪千影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 一直走到客栈门口,雪千影突然对乐上说道:“这个事情我不想劝你。可能放眼其他世家容不得,在我莲氏这样的事情虽然不常见,但也不算离经叛道。你们现在都算是散修,更没了约束,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若是真的过不去自己那道坎儿,不妨早些说清楚,对你对他都好。” 雪千影话说得含糊,但乐上却听懂了。她轻轻叹了一口,谢过雪千影的好意,又与其他人告辞,独自一人背影,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萧索。 “你跟她说了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夜小楼蹙眉。 聪慧如莫雪歌却已经反应过来,但依然很吃惊:“不会吧?她和流雨……” “流雨那里我可以确定。但乐上这边,可能碍于曾经的师徒名分,很纠结吧——我也是猜的,可惜猜对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莫雪歌不解,但想想也就明白过来,被雪千影点破心事的乐上,不说窘迫,不说难堪,但肯定会更纠结。 “你们呀,担心都是多余的。”夜小楼也终于明白过来,“烈女怕缠郎。只要流雨不肯放弃,乐上早晚能够放开心胸接受她的小徒弟。” “你从哪里学会这种俚语?”莫雪歌挑眉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嘿嘿一笑:“你家阿正教我的。” 莫雪歌一拍脑门,回头去找修正,却只见夜小婉背着药箱跟他们站在一起,见她看过来,更伸手指了指客栈里面,示意她修正刚刚跑掉了。 “所以是阿正给你出的馊主意?”雪千影抬头看着夜小楼,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夜小楼得意地点了点头,很不仗义的出卖了修正。但又解释道:“这可不是馊主意。我觉得还挺管用的。”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步走进客栈,上楼梯之前突然回头看向夜小楼:“你这话别对流雨说,别教坏了小孩子。” 夜小楼失笑:“他还用我教?” 第二天,客栈继续义诊,跑来求医问药的百姓依旧很多。夜小楼被留下保护修正和夜小婉,莫雪歌和雪千影两人前去做进山最后的准备。不到晌午,流雨跑来,大咧咧的往夜小楼对面一坐,张口就说自己想到了昨天破解夜小楼某一招的办法。 于是两人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来画去的拆招。邵氏是用长枪的,但流雨是跟着乐上启蒙,惯用剑。夜氏是用刀的,但夜小楼主要也是用剑。两人的剑招里都夹杂了其他兵器的招式,比寻常仙修的招式变化多了许多。没过多久,一整张八仙桌就被俩人给画满了。流雨不拘小节,袖子一甩,擦干了桌子,拉着夜小楼继续。 “我家刀法里有这么一招。”夜小楼比划着,“两把弯刀,刀柄对在一起,就变成了长兵,可以这样、这样或者这样变化。你看,是不是与你家枪法有些相似?” “长枪只有一面有尖,”流雨摇着头,“但这一招似乎可以用在枪法上。”少年停下描画的手指,双手微微比划了一下,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你这里刀刃是冲外的,但我的长枪调转过来,枪尖就朝着自己了。” 两人聊了个热火朝天,连乐上来了都没发觉。乐上与夜小婉站在一起,看着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笑意从双眸之中流淌开来,却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第二天一早,胡杰带着几个经常进山的百姓,来到客栈与雪千影等人汇合。意外发现乐上和流雨也在。 “你们也要跟着进山?”胡杰微微蹙眉,又摇头,“不行不行,咱们都进山了,万一城中有什么事怎么办?”说着,还有意无意的瞟向流雨。 “你放心吧,那些人跟不住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跑到幽兰来了。”流雨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不要小瞧世家的能量。”胡杰劝道,“他们跟不住你,难道就不能去查乐上么?她跟着你在外面跑了多少趟,很容易被人查到。” 流雨蹙眉,闭口不言。 “遇见麻烦了?”夜小楼用胳膊肘碰了碰流雨。 少年没有开口,倒是乐上说道:“你们刚来的时候我身上带伤,就是去接应他了。有个世家看上了他的身手,想要招揽,流雨不同意,他们就围追堵截死缠烂打。这事儿有日子了,流雨也一直都很小心,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有耐心。前一阵子流雨出去找人,结果被围住了,实在脱不开身,才放信号叫我去帮忙。” “我们两个拼了受伤才跑出来。怕他们跟踪,就分头跑的。乐上跑回来养伤,我去了别的地方兜了一大圈才过来的。”流雨低下头。 “幽兰没有世家,也没有寮署,万一……万一当年元州的事情重演,就麻烦了。”莫雪歌以前不相信这些个大大小小的仙修世家能够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情来,但经历了九平,她什么都信。 “难道他们还敢劫持一城百姓逼流雨就范?”夜小楼蹙眉冷笑,“之前真是小瞧他们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莫雪歌的眸子也冷了下来。 元州茉平小城,此前有一散修独力维持,很受百姓爱戴。但一次机缘,绾氏看上了散修的修为,起了招募的心思,最后不惜以茉平全城百姓为人质,逼迫散修投诚。最后散修自戕身亡,了却了这件事。 这件事在绾氏的弹压之下,明里没什么人敢说,但暗地里大家都心知肚明。散修们对于十大世家的忌惮和腹诽,又多了几分。 若是那个逼迫流雨的世家劫持了幽兰城逼迫流雨和乐上就范,莫雪歌相信两人能够脱逃,但这一城百姓怎么办?况且他们几个不在还好,他们在这成了见证,这事儿到最后很有可能变成不死不休的死结。 “我还真不信,有夜小楼在,哪个不开眼的敢打上门来。”雪千影冷冷一笑,“夜小楼,你辛苦些,跟婉婉留下带孩子吧。” 夜小楼一愣,旋即也笑:“行吧,我也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进山 胡杰带着七八个百姓,跟着两个他自己的兄弟,乐上、雪千影、莫雪歌和修正,一行十来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小城,一路往北,走了约么两个时辰,就进入到了荒原之中。 荒原上的风凛冽,刮在脸上犹如刀割。风呼啸猎猎而来,有哀嚎飞舞而去,掀起众人身上的皮毛大氅,钻进裤管和靴筒,留下一阵刺骨的寒凉。 “幸好你身上还有冰原狼的皮毛,不然咱们非得冻坏了不可。”莫雪歌顾不得形象,团着手,缩着脖子,能暖和一分是一分。 “咱们几个倒还好说,就是苦了这几个百姓,寒冬天气还要帮咱们进山。”修正叹了口气,心里想打退堂鼓,可又担心雪千影和容璇玑的毒,纠结又难过。 “往年冬天有急事儿进山的时候,都是裹着厚被,现在有皮毛大氅穿,已经很舒坦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猎户笑着开解他们,“倒是你们两个姑娘家,能不能扛得住?” 雪千影和莫雪歌都摆摆手说自己没事,老人家又跟他们说笑了几句,就见前方探路的胡杰停下了脚步。 等到几人都跟了上来,胡杰指着一处几十丈高的峭壁:“咱们运气不太好。今天风大不说,还有鹰。” 雪千影和莫雪歌抬头看了看,只见一对翅膀至少半丈长的鹰,在悬崖边上呼啸盘旋。而距离它们盘旋的地方不远,几乎是峭壁的正中,一个废弃的鸟窝里,几朵幽紫色的小花,随风轻轻摆动着。 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含幽。 “这个风啊,倒是没有问题。”老猎户用手丈量着距离,又伸手测了测风速,之后指着那对鹰,“得把它们引走,不然不得行。” 雪千影试着打了一声呼哨,但哨声刚一出口就被风给吹散了,两只鹰可能都没听见,根本没理她。 雪千影把胳膊伸到修正跟前:“得用点灵力。” 修正掀开她的袖子,拔下两根金针:“你试试?” 雪千影轻轻握了握拳头,露出笑容。左手手腕一翻,挽风踏月出现在手中。 “我让你动用灵力没让你御风啊!”修正急了。 “不用御风。”雪千影解下大氅,丢进修正的怀中,“不就是两只鹰嘛,这可比阿骨讫的坐骑小多了。” 说着,雪千影撑开罗伞,朝着空中一抛,脚尖点地轻轻一跃,踩在了伞顶上。借着罗伞的力量,雪千影跃向空中,身形在狂风之中转了个圈,借着风的力量,一只脚踩在一只鹰的脊背上,伸手招来罗伞。血红的罗伞刺激了鹰的神经,朝着罗伞狠狠的啄了过去。 被踩着的鹰想要摆脱脊背上的人。而另一只鹰想要去追雪千影的罗伞。只见雪千影来回踩塌鹰的脊背,又用罗伞不停的旋转,勾引另一只鹰去追。渐渐的,两鹰一人朝着远离悬崖的方向飞去。 “快,咱们动作快一点。争取在他们回来之前,采下含幽。”胡杰俩忙吩咐那些看傻了的百姓。 年长的老猎户手搭凉棚,朝着雪千影的方向看了看:“人不可貌相啊。” 为了避免危险,莫雪歌决定不让几位百姓运用传统的攀爬峭壁固定绳索的方式,而是御剑而起,带着粗粗的绳索飞到峭壁之上,用钢钎将绳索固定,用力的拽了拽,确认结实了之后,将绳索的另一端抛下悬崖。 而下面已经穿戴好防护的百姓,将绳索缠在身上以作保护,服下修正给他们准备好的解毒丹药,而后一个一个的慢慢爬上峭壁。 “这个距离,就算我御剑去摘,也不算难,为什么要找这些百姓动手呢?”莫雪歌落回地面,不解的问。 胡杰指着随风晃动的绳索:“这山里风很大,御剑而行容易,但只要停下,就很容易被风吹下来。除非应急,否则真的不建议御剑。” “但这些百姓,这么多年采药采蜜,掌握了一些技巧,他们会让身体跟着绳子一起随风摆动,而不是去与风相抗,这样虽然慢一些,但也更安全。而且你看他们一整套的防毒装备,咱们也穿不来——我试过一次,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捂得上不来气了。若是闭息,又很难掌控御剑。总之这是个技术活,太难了。” 莫雪歌点点头,感慨每一行都不容易。这时,雪千影翩然落在她身边,收了罗伞,喘了几口气。 “这山里真是喘不上气。”雪千影摇摇头。 “这边的地势要比中原高上不少。再往北,雪原就更高了。”乐上解释道。 “你当年去北海猎鲲,难道没有感受过这种高寒?”莫雪歌好奇的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我当时是从东湖走水路,到冰湖,而后逆流而上,一直走到雪原,也没有御剑。可能是水路的缘故,倒也没觉得多难受。” “原来如此,想来是越到高处,空气越稀薄,喘息越难的缘故吧。你看,咱们站在这里就没什么不舒服的。但悬崖上真的很难受。一动不动都喘不上气。”莫雪歌抬头看看攀爬的百姓,摇了摇头。 “正因为难,所以这山里的药材才值钱啊。”胡杰感慨道,“同样的药草,这山里的要比寻常栽种的,贵上十倍不止,至于药效是不是物有所值,我就不清楚了。”说着,他看向修正。 哪知修正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详细查看过,也不知道。但十倍是肯定没有的。略高一些,或许还有可能。” 说话间,几个百姓都已经爬上了悬崖峭壁,距离含幽的位置,还有约么三分之二的距离。进展缓慢。但按照胡杰所说,通常百姓进山采药,固定绳索就要耗费一天甚至好几天的时间。这么比较下来,进展已经算是很快了。 “那两只鹰呢,会不会突然跑回来?”莫雪歌问雪千影。 雪千影挠挠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应该不会,我在距离这边约么十几里的地方,给它们留了一堆红布条。看它们玩得挺高兴的,应该会乐而忘返吧。” 莫雪歌乐上几人看着雪千影,噗嗤几声,全都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无常元君,厉害,厉害!”修正伸出大拇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寻人 夜小楼和流雨下棋,夜小婉则张罗着今天的膳食。在她看来,进山很辛苦,等到晚上大家回来了,总要吃顿好的才行。 夜小楼是个急脾气,下棋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不过脑子,速度极快。流雨刚好对了他的脾气,也是个惯下快棋的。换成是莫雪歌他们,可以一盘棋还没开始厮杀呢,到了他们俩这里,都够收官的了。 夜小楼本身棋艺就不错,又经过容璇玑和莫雪歌指点,流雨自然敌不过。连着输了三盘之后,少年堆坐在椅子上,任凭夜小楼如何哄他,也不肯再下了。 夜小楼失笑。流雨也不恼被他嘲笑,反过来请他讲一讲昆仑试炼的事儿。 “昆仑那地儿我是去不了了。你给我讲讲,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流雨蹲在凳子上,手里抱着夜小婉送来的瓜果,一口一口啃得满身都是汁水。 夜小楼嫌弃地将帕子丢在他面前:“要说昆仑,那可太好玩了。”说着,就从进入昆仑之前,众世家子弟汇合,无常元君掌掴陈氏大公子陈彩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中午,若不是夜小婉亲自端来膳食,两人这一顿怕是就要省下了。 正吃着饭,胡杰的一个兄弟跑了过来:“云齐天士,城里来了些生面孔,到处打听乐上元君的事儿。” 流雨腾地就站起来了。夜小楼却将他按下,对那个散修道:“来了多少人,哪里的口音?” 散修想了想:“我们发现了三四个,听起来像是南边的口音。” “南边?”流雨微微一怔,“不对啊。想要招揽我的世家是邺州祁氏。” “难道还有别人盯上你?”夜小楼蹙眉。 散修问夜小楼现在怎么办。流雨一听跟自己预料得全然不同,也有些不知所谓。 夜小楼小想了想,对散修道:“你想办法散播出去,就说盲医修正在此游方行医,住在这悦来客栈。有个白衣少年时常出入客栈,看起来像是与盲医交好的样子。” 散修不明所以,但还是遵照夜小楼的吩咐去办了。 “你怎么不打出你自己的名头啊?”少年抱着胳膊,表示不理解。 夜小楼却一脸傲然笑意:“我云齐天士的名头亮出来,他们怕是直接就跑了。既搞不懂是什么人打听你们,更搞不清楚他们背后的目的。阿正就不同了。他出身莫氏,偏偏又是药王谷的弟子,算不得世家的人,身份复杂,修为不高不低。想要护着你又没什么立场,如果真是冲你来的,那他们一定会来。” “看你行事张扬,竟然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流雨看着夜小楼,直撇嘴。 夜小楼一笑:“好歹我也是夜氏少主啊。再说了,跟莫家主相处这么久,有样学样,也能学会不少不是?”说着,夜小楼更是取出破立,轻轻拍在桌子上。 流雨尬笑几声,心说你们这些大世家的人,就没一个省油的灯。正搜肠刮肚想要嘲讽夜小楼几句,却见那名报信的散修又回来了:“云齐天士,有几个人都往这边来了。”说着看向流雨,示意他是不是要藏一藏。 夜小楼指了指楼上。流雨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躲去了楼上。 他前脚离开,后脚几个身着银红色衣袍的仙修就找上门来。在店内巡视一圈,看见角落里独坐喝茶的夜小楼,几人对视一眼,上前行礼。 “敢问阁下可是盲医修先生?”为首的一个略微年长的仙修说道。 夜小楼抬起头,打量了几人几眼。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又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破立。 为首那人微微一愣,连忙一揖到底:“原来是云齐天士在此。我等有眼不识金镶玉,唐突了天士,还请赎罪。” 夜小楼摆了摆手,直接了当的问道:“你们打听乐上做什么?” 为首那人看了看四下,确定没有别人,一摆手,将自己带来的人手散出去戒备,自己则恭恭敬敬的站在夜小楼身边,解释道:“我们是邺州公孙氏的人。方才那几个打听乐上元君的,约么是从祖州来的,已经被我们几个给打发了。” 夜小楼微微蹙眉,示意他坐下说。 “祁氏的事情我家主听说了,认为此事极为不妥,已经教训过祁氏,他们不会再来为难流雨天士了。” 夜小楼点了点头。 中年人压低了声音:“泽氏一直在派人寻找邵氏余孽。流雨天士曾经亮出过桀骜剑,被人察觉告密。那些祖州来人,甚至祁氏所谓招揽,其实都是奔着这一重身份来的。” “那么你呢,你此来目的为何?”夜小楼对他的话不是不信,但也不全信。 “我等此来只是想要提醒流雨天士。又因为天士行踪不定,家主知道他与乐上元君这一层关系,故而派我等前来寻找乐上元君通传消息。” 夜小楼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们这样将祖州的人撵走,他们难道不起疑么?” 中年人微微一笑:“我家主曾经受过乐上元君的恩惠,命我等散播消息,说乐上元君本是我公孙氏行商在外的人手。只是为了行商方便,现下脱离公孙氏,但仍为邺州做事。这番话若是泽氏来人自然没什么用,但对付寻常人等,也足够了。” “可你们知不知道,万一泽氏的人查清了流雨的身份,到时候你们公孙氏也要跟着受牵连。”夜小楼感慨公孙郁金的大义,可又觉得此事漏洞百出,太过草率了。 “我公孙氏主一州之地,又依附莫氏,就算他们真有把柄在手,也不敢明着与我家为难。但,”中年人先是自信,但又转为低沉的声音,“但这么做的前提是,流雨天士一定不能落入泽氏及其走狗的手里。” “所以呢,公孙家主有何良策?” “家主有书信一封,请我转交乐上元君。还请我传话,”中年人拿出书信,递到夜小楼的手边,“要么请乐上元君与流风天士到我邺州躲避一时。我邺州虽然称不上铁板一块,但内里还算清明,不会有祖州的探子。要么请两位隐姓埋名,暂且隐匿身形,等待风声过去,再冒头。” 夜小楼没有接信,他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子,摇了摇头。这两条,那两个人,他都不用去问,就知道不会答应。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得手 眼见过了晌午,几个百姓终于接近了含幽。这时,几人都戴上了修正事先给他们准备的面罩和手套,而后越发小心,慢慢的靠近那几棵幽紫色的小草。 “想不到得手这么容易。”修正笑道,“幸好有这些百姓帮忙,不然靠咱们几个可没有这么顺利。” 莫雪歌和雪千影也点头称是。这时一阵狂风席卷而过,一个攀爬的老者,若不是有腰间的绳索保护,怕是就要被吹下来了。 站在悬崖下的几人,都拍了拍胸口,道了一声好险。 “这样的死伤每年都有发生。”胡杰叹道,“有时候风太大,把绳子直接吹断,也是有的。” “还好有惊无险。若是为了这草再搭上人命……”修正看了一眼雪千影,心说早知道就不应该带她来。万一出事,哪怕这药炼出来,这位也会有心理负担的。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鹰啸,雪千影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将罗伞撑开,前去处理。修正想要阻拦,却没来得及。脸上慢慢浮上怒意。 “等回去,你多扎她几针出出气。”莫雪歌笑道。 修正失笑,怒意散去,紧绷的脸也跟着放松下来:“我哪敢。” “你就说是治疗需要,反正她也不懂。”莫雪歌继续给修正出馊主意。 一旁胡杰和乐上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几位感情真好。能有这样的朋友,才叫不枉此生。”乐上感慨道。 “那是你独来独往惯了。你看我兄弟们待我也极好。”胡杰一脸嘚瑟,若不是有莫雪歌几人在,乐上都想要揍他。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几个百姓终于得手,采到了药,小心的保存在修正事先准备的瓶子里。之后便开始慢慢往下爬。 “上山容易下山难。往回来更危险。” 莫雪歌和修正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胡杰一开口,又叫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莫雪歌甚至开始计算自己的灵力,能不能干脆御剑上去将几个人直接带下来。一边,修正的折扇欲语也出现在手中,随时准备应对意外的发生。 这时雪千影归来。轻轻落在地上又收了伞,伸出胳膊给修正看。 “你无常元君竟然被鹰抓了?”修正乐了,一边嘲讽她,一边找药给她包扎。 “我大意了。被引到它们老巢去了。上百只鹰,都那么大个儿,还一大堆雏鹰,围着我转来转去,能回来已经算我本事了。”雪千影惊魂初定。她虽然见过阿骨讫的坐骑,是一只巨大的鹰。但数量这么多,她还真是第一次遭遇。幸好自己手里有罗伞,这要是寻常仙修御剑过去,肯定凶多吉少了。 听见有上百只的时候,修正和莫雪歌也吓了一跳。胡杰与乐上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按理来说,这个季节,山里的鹰应该很少了才对,难道它们今年没有迁徙吗?”胡杰百思不得其解。 乐上摇了摇头:“荒原上有很多猛禽猛兽,既是鹰的食物,又是它们的天敌。看情形,它们今年是往北走了,难不成,北边出了什么变故?” 莫雪歌闻言看向雪千影。雪千影适才与那些鹰交过手,思索下来确实觉得不对劲。似乎战力偏弱了些,而且这一爪留下的伤势,也明显轻了许多。 “我有些年头没去过北海了。正巧今年要去寻药,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原因吧。”雪千影找不到答案,只能暂且将此事记下,看看能不能在去寻幻魂珠的时候,顺路找到一些答案吧。 几个人在山脚下一直等到了接近申初,虽然中间也出了几次意外,但好在都是有惊无险,终于有百姓平安落地,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七手八脚帮几个百姓脱了装备,莫雪歌亲自上去收了绳索。几人趁着天还没黑,紧赶慢赶的出了山。等回到客栈周遭,几人被那几个公孙氏的人给拦下了。 “公孙氏的人来这里干什么?”莫雪歌微微蹙眉,站了出来,“你们哪个是领头的?” 见莫雪歌说话不太客气,几个公孙氏的仙修反而客气起来:“我们受家主之命,前来寻乐上元君传信。领头的正在客栈里,与云齐天士叙话。” 莫雪歌点点头,径直分开几人,闯进客栈。几个公孙氏的仙修,拦不敢拦,不拦却又害怕惊扰了里面正在说话的人。进退两难之间,看见了乐上。 “元君让我们好找!” 乐上看向几人,神色复杂。正要开口,却被雪千影拉着进了客栈。 几个公孙氏的仙修瞬时间变成了苦瓜脸,只能跟在几人身后,一起进了客栈。 “你们回来啦!”夜小婉端着吃食笑着迎了上来,“快喝杯热茶暖一暖,准备开饭啦。”说着,目光瞟向角落里。 莫雪歌和雪千影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就看见夜小楼对面坐着一个公孙氏的人。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都直接走过去,各自拉了一把凳子,坐下来。 那公孙氏的仙修被吓了一跳,看了看两人,又看向夜小楼。 “这二位是……”话一出口他便愣住,他认出了莫雪歌。 “原来是莫家主,失礼了。”中年人连忙起身行礼,又看向另一边的白衣女子,等她自报家门。 “长州雪千影。”雪千影朗朗开口,男子吓了一跳,几乎是跳开了两步的样子。 莫雪歌失笑:“无常元君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中年男子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日之间见全了小三圣,心里满满的全是惊惧。 夜小楼轻松地将那封信递给乐上,又将公孙氏的意思简单复述了一遍。 他为了等她们回来,可是跟这位公孙氏的使者枯坐一下午了。要是莫雪歌他们再不回来,他的肚子都要被茶水撑爆了。 也不知道流雨在楼上会不会无聊至极,睡过去了。 莫雪歌冷笑一声:“公孙郁金的手可伸得够长了。好歹这幽兰是我康州地界。她这么做之前,是不是应该问问我呢?” 中年男子吓得一哆嗦,连忙施礼解释,说他家家主先给兴亿送过信了,但一直没有回应,这才派他们亲自跑来这里。 “兴亿城里现在是小蝶当家,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二小姐故意怠慢你们么?”莫雪歌还是很不高兴。 “这位公孙氏的兄台,公孙家主的意思我知道了。但这番好意我不能领受。”一旁站立的乐上缓缓开口,“我身为散修,图的就是自由自在没有束缚。说句托大的话,不然以我的修为,想要依附投靠哪个家族,难道还会有人拒我于门外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醉酒 乐上说得不客气,中年男人听了紧张得连连摆手,说自家家主不是这个意思。 “公孙家主于我百般招揽,我明白她想要庇护我的心思。但这世道,若是我身为元君都不能自保,世家又能好到哪去?”乐上微微蹙眉,她倒是没有生气,只是不耐烦这种痴缠。 “邵氏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邵氏传家时间不短了,虽然不算是一等一的大世家,但家底丰厚,枝叶繁茂,不也是顷刻之间化为虚无吗?相比之下,公孙氏又能强硬多少呢?”乐上将手中的书信放到油灯上点燃,不多时便化为灰烬。 “我信公孙家主的为人,即便是我拒绝了她的好意,也断不会将我与流雨的行踪主动泄露。但我们也不想牵累公孙氏。还请这位兄台将这番话转告。也请她好生保重,不要再惦念我们。若是真的走投无路,有一天我去向她求助,也希望到时候她会看在今日招揽的情分上,收留我们。但现在,我们各自安好就好。” 听乐上这么一说,中年男人额角的冷汗褪去了一些。这番话回复给公孙郁金,至少她不会责备他们几个办事不利了。 “家主还让我传给元君一件事,”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乐上道,“听闻泽氏发动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世家,到处寻找流雨天士的下落,甚至还派人带着礼物到我公孙氏来,请家主帮忙寻找,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找流雨?”莫雪歌蹙眉,他不是被逐出家族了么?难道是为了那把剑? 乐上也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了,请兄台代我谢过她。” 公孙氏的人得了乐上的口信,刚要离开,夜小楼突然叫住了几人。 “我虽然年纪不大,但好歹身份修为也算是不错的。”夜小楼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拂过破立,几个公孙氏的人见了都有些惧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请几位帮个忙,帮我散播个消息。”夜小楼勾唇一笑。 “请天士尽管吩咐。”公孙氏几人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 “我想收流雨为徒。但现在还只是我的念想。不过少年人资质不错,我害怕会有人跟我抢弟子,所以,劳烦几位……” “在下明白。”领头的连忙应承,“云齐天士有意收徒是大喜事。在下代表家主,恭贺天士得获高足!” 夜小楼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乐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着几人行礼道谢。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几人都明白,公孙氏其实跟那个祁氏差不多,都是想要招揽二人。只不过公孙氏更厚道一些。至少懂得什么叫先礼后兵。 “你这样庇护我,不怕给自己找麻烦么?”流雨从楼梯上探出头来,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让少年人放心。 而这时一直在外负责传递消息的胡杰的一个小兄弟钻了进来,告诉大家,那几个祖州来人离开之后,城里又来了一帮行商,听口音与那几个祖州人很像,而且都是生面孔。 “若是出面撵人,未免太过刻意了。”乐上的眉头自从见了几个公孙氏的人,就像绳结一般,始终没有舒展。 “我去吧。我的商行已经张罗起来了,登门拜访问问他们想做什么生意,也不算突兀。若是有问题,我再来找你们合计,该撵走还是该怎样。”胡杰起身说道。 众人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让他前去投石问路了。 没等几人做到饭桌前,胡杰就回来了。原来是虚惊一场,那些人不是祖州来的,而是鳞州人。他们听说幽兰这里物资短缺,就带了不少铁器过来,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看来我的商行要开张了。”胡杰搓了搓手。铁器可是紧俏的东西,一把菜刀在幽兰能换一大瓶子崖蜜,而这一瓶子崖蜜,拿到南方去,能换一块金子呢。这么大的利润,胡杰可不愿错过。 “你们若是缺少本钱,我可以帮你们垫付一些,按照一分利息还给我就行。”莫雪歌主动开口。 一分利太低了,邻居借钱都不是这个数。但胡杰兄弟几人,这些年多少有些积蓄,倒也吃得下这么大的生意,谢过了莫雪歌之后,带着兄弟们乐乐呵呵的去请那几个鳞州行商吃饭喝酒谈生意去了。 乐上带着流雨告辞,说是离开一整天要回善堂看看。流雨也说,答应了小孩子们教他们练长枪,修习刻苦不能荒废。于是莫雪歌他们也没多留两人,放他们走了。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莫雪歌看向雪千影。 “出主意动脑子的事情有你们呢,我多什么嘴?”雪千影夹了一筷子干菜丝,放进嘴里。 “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为他们出头呢。没想到反而是夜九坐不住了。”莫雪歌一笑,又有些忧虑,“只是咱们平白无故亮明身份以势压人,会不会反而会让人怀疑他们两个的身份有问题?” 夜小楼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虽然遇事冲动,但脑子还是有的。现在流雨只是散修的身份,再说我只是想要收徒,却也还没收。” “所以你只是想先把消息散播出去,试探泽氏的反应?”莫雪歌恍然。 夜小楼点点头。但又叹了口气:“这法子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除非我真的将流雨一直带在身边,甚至带去玄州。否则……” 夜小楼的话没有说完。但雪千影和莫雪歌都跟着点了点头。 “既然祖州的人找过来了,总归是个隐患——要是阿齐在就好了,肯定能想出万全的对策。”莫雪歌摇摇头。 “我想想,要是我兄长在会怎么做。”修正在一旁突然开口,“他肯定得先搞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如果是为了东西就好办了,只要能够证明东西不在他们两人手里就行了。若是冲着人就有点难办。”修正用筷子敲了敲碗,“若是能给流雨伪装一下身份就好了。” “仙号在那摆着,怎么伪装?”夜小婉很好奇。 修正抓耳挠腮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只能摆摆手:“先吃饭,你做了这么一桌子菜,别辜负了,趁热吃。” 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又对夜小楼耳语几句。夜小楼抿嘴一笑:“我可不敢帮你说。他最多也就骂你几句,对我可是敢动手的。”说着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还要指望修先生帮我治眼睛呢。” “明明你比我还馋呢。”雪千影不高兴的撅起嘴,可怜兮兮的看向莫雪歌。 莫雪歌也摇了摇头:“你就别作了。小心阿正用金针扎你。” 修正听见他们提到了自己,一抬头。但没过多久,他就想明白了雪千影想要干嘛,无奈地笑了。更没等她开口,对夜小婉说道:“辛苦十六娘,去问店家要些酒,可别太烈了。我还答应了乐上,明日还要开义诊呢。” 雪千影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夜小楼实则比她还要高兴,一个劲儿的夸赞修正。弄得修正哭笑不得。 酒虽然不算烈,但架不住几个人一推杯换盏就停不下来。修正轻易不饮酒,只是略略品尝一口就放下了。夜小婉则惦记着明天还要给修正的义诊帮忙,也没喝。几大坛水酒全都进了小三圣的肚子,咕噜咕噜喝了个痛快。 到最后,夜小婉瞠目结舌看着自家堂哥和雪千影一人抱着一坛酒对拼,扯了扯修正的袖子:“真的不用管他们吗?” 修正看了一眼已经趴在桌子上醉得人事不省的自家家主,无奈的笑道:“管得住吗?” 夜小婉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找到了含幽,的确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就让他们放纵一下吧——我明天再收拾他们。”修正莞尔一笑,将杯子里的茶水倒进了口中。 只是第二日一早,还没等修正去收拾两位,莫雪歌呼唤茕茕的声音就传遍了整个客栈。 雪千影不见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掳走 雪千影醒来,发觉自己所在的床榻和幔帐与客栈的完全不同,瞬间醒酒,就连宿醉的头痛都瞬间荡然无存。她躺着没动,仔细观察四周,突然发觉不远处屏风后面有个人。 雪千影慢慢起身,手腕一翻,无常上灵力凝出箭矢。 “你醒了?头疼吗?要不要喝醒酒汤?”一个温润的男人声音,随着脚步声靠近自己。雪千影一抬手,一边喝问对方是什么人,同时十箭连发。 然而,结果却未如雪千影所料。那男人明明距离自己不近,却瞬间移动到自己近前,握住自己的手腕,只是轻轻向上抬了一寸不到,十支灵力箭矢尽数虚发,在屏风上留下一排孔洞。 “原来是长州莲氏的人。”男子微微笑着,只看他手指轻轻在无常上一弹,咔哒一声,无常竟然碎成两半,落在地上。 雪千影被吓傻了。她自信身法足够快,至少遇见同等修为的仙修,在几乎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她不信自己会被人这么轻而易举的抓住手腕。更别说她刚刚将灵力提升至十成十。 还有,无常是用十几种金属混合熔炼铸成的,坚韧程度不说寻常仙剑,就是红尘和破立直愣愣的砍上去,最多也只是留个印子而已,这男人竟然能够轻轻弹指就将其损坏? “你究竟是什么人?”雪千影说着,惊诧之余也没放弃挣扎的机会,将自己全部灵力集中于右手,一掌劈了过去。 这次雪千影连看清对方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她只觉得男子轻轻闪身躲开了自己的掌风,而后她一边肩膀被对方反手抓着,另一边肩膀被对方的手肘抵住,小臂抵着自己的锁骨,整个人被压在墙上。 雪千影不敢再动。对方的胳膊只要往上一点儿,就能压断自己的脖子。 更何况对方还有一只手空着——倒也不算空着,还端着醒酒汤呢,折腾了这么一通,一滴都没洒。 想逃命固然要紧,但她首先得活着。 “身手不错。”男子笑着,由衷地赞叹一声。 这世间比自己战力高的人,两只手大概数得清。但高出这么多,让自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雪千影想了想,可能只有那个人了。 “仙尊云游海外三十余载,终于肯回来了?”雪千影出言试探。 男人见她已经放弃了抵抗,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将醒酒汤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丝毫不害怕背对雪千影会引她出手偷袭:“你真聪明。是我。” “所以我现在浮光槎上——仙尊将我掳来,所为何事?”雪千影轻轻揉了揉肩膀,虽然打不过,但语气依旧强硬。 仙尊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他看着雪千影,眸子里毫无掩饰的欣赏:“我想与你成婚,娶你为妻。” 雪千影虽然脊背靠着墙,退无可退,可听了这话,还是想后退几步,再继续说话。 “吓到你了,我很抱歉。”仙尊又往后退了一步。 雪千影的脑子飞速运转。仙尊比自己年长千岁有余,肯定不会是出于喜爱,而且之前两人也没见过。所以,所谓的成婚肯定不是因为她。那么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我长得像什么人吗?”雪千影蹙眉问道。 仙尊笑容更盛,欣赏之意也更浓,他对着雪千影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墙壁。 雪千影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墙上原来挂着一幅画。画中一个盛装女子,十指纤纤,揽着花枝,低头轻嗅牡丹,脸上带着娇羞的笑意。 单就这画来看,这女子与自己确实有六七分相似。 可这女子是谁?雪千影走近两步,仔细查看落款。天灵一二六二年。 雪千影心里一沉。 传说之中,仙尊与蓬莱仙主花盈袖一见钟情,不久便缔结婚约,但大婚之日,花盈袖却没能等到她的新郎。仙尊当时不告而别,花盈袖撕碎红妆,指天为誓,此生与他不共戴天。 那便是在天灵一二六二年。 “这是花仙主的画像?”雪千影瞥见另一边隐约写着赠予盈袖的字样,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仙尊却不置可否,只是盯着画像看了半天,又转过头来看向雪千影:“抱歉,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你。” 雪千影看向男子,表情真诚,语带哀伤,不似作伪。 仙尊抛弃花盈袖之后,云游海外三十余载,就连蓬莱坠海,甚至四仙门相继陨落,都没有回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如今归来又是为了什么? 若是他不肯说,就没人能够知道。 “仙尊容禀,我这张脸……这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自己会与花仙主有几分容貌上的相似。”雪千影把容貌二字咬得极重。“但我终究不是她。仙尊想要寻一个替代品,但我不愿意。” 仙尊点了点头,仿佛是认可了雪千影的话。但开口却让雪千影差点吐血:“你不愿意又能怎样。”那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与两人都无关的事情。 雪千影被噎得半死,胸口憋闷上不来气,突然拔下发簪抵在自己的脸上:“仙尊就不怕我自戕?” “你没这个机会。”仙尊偏头一笑。 话音未落,雪千影便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是被人一根一根掰开,当啷一声,发簪掉在了地上。 更让她觉得恐怖的是,仙尊站在距离自己约么七八步的位置上,根本没动。而且他双手搭在身前,雪千影清晰的看到,他连手指头都没动。 雪千影心里一凉,自己平日里自恃修为,横冲直撞,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如此摆布。当下心生绝望。 “仙尊,你不如将我神识抹去,灵海震碎,化作行尸走肉。否则,我不会与你成婚。”雪千影垂眸说道。 但听得仙尊叹了口气:“勉强你是我不对,我向你致歉。” 雪千影仿佛看见了希望,但希望旋即被掐灭:“我向你保证,我不逼你,不会对你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你也不要伤害自己,我们可以先订婚。时光漫漫,我等得起。” 仙尊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之中带着谦谨和歉意,但雪千影听了更气。难道还有比将自己掳走圈禁还要出格的事情吗? 莫雪歌夜小楼他们,此刻找不到自己,怕是已经急疯了吧。 雪千影捡起地上的发簪,重新插回到头上。又将碎成两半的无常捡起来,对仙尊道:“这是以我仙号命名的仙器。是我师父师娘亲手所制,可惜了。” 仙尊的脸上划过一丝讶异,以及歉意。甚至还带着一点局促和失措。这种复杂的情绪,让雪千影晃了晃神。 敲门声响起,一个约么八九岁的小童走了进来,对着仙尊失礼后,又对雪千影施了一礼。 “温泉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请夫人过去了。” 夫人二字尤为刺耳,但雪千影无可奈何。 “宿醉醒来难免头痛。你去泡一泡温泉能有所缓解。”仙尊笑着,示意雪千影跟小童前去。 雪千影快步离开房间,她现在只想逃离仙尊的身边。哪怕自欺欺人,眼不见为净,也是好的。 不然她害怕自己还没能逃出生天,就已经被这人给气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忘了 雪千影跟着小童一路朝前走。小童笑着为她介绍:“虽然这浮光槎浮于世外,但这温泉却是活水。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你,”雪千影想说,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夫人,但她也明白,自己何苦为难一个小仙童,便改了口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沐恩,是二十年前被仙尊捡到的孤儿。之后就一直留在浮光槎上照顾他了。浮光槎上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夫人来了,是三个了。” 小仙童兴高采烈的样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让雪千影实在不忍心打击他。 “你说二十几年前?那你是哪里人?”雪千影继续套话,试图从沐恩这里找到自己能够离开的突破口。 “我自小被人领养,养父母待我极好。可惜家里遭了灾,养父母都没了。我亲爹娘找上门来,将我卖给一个大户人家,说是给他们家小姐婚配冲喜。那小姐身体不好,没两年就死了,那户人家就将我活埋给她殉葬。” 雪千影瞠目结舌,甚至还有些生气,还能这样?小童确实生的好看,但这不是他遭遇厄运的理由。 “我被装进棺材里活埋。刚好仙尊路过赏景,发现地下有声响,就把我救了出来。他问我想去哪里,我也没处去,就选择跟着仙尊了。一直到现在。” 这样算来,沐恩的年纪应该比雪千影大不少才对,可现在看来还是一副孩童模样,让雪千影心中生疑。 “有些事还是要仙尊他亲口告诉你才是。不然我在中间传话,传错了你们生了嫌隙,就不好了。”沐恩倒是懂事。 可两人之间又何止是嫌隙,明明是一条天堑鸿沟啊。 雪千影叹了口气:“那幅画像你知道多少,能给我讲讲吗?” 沐恩想了想:“我来到浮光槎上的时候,并没有那幅画像。是前两天仙尊与我整理书房的时候,偶然翻到的。只是仙尊说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也不好追问。但他说那幅画像应该是他亲手画的,又确实很好看,就挂在了卧房里。不出几日,仙尊就遇见了夫人。想来也是一段缘分。” 缘分?明明是你家仙尊脑子不清楚嘛。雪千影腹诽着,但转念一想,“不记得”这个说法,很是微妙。 联想到方才她问仙尊的时候,仙尊自己说得是这个问题无法回答。难不成,当年仙尊抛弃花盈袖,别有隐情? 雪千影没有说话,沐恩也闭口不言。两人一路走了不远,就看见前方袅袅水汽。 “那里就是温泉了。我不方便照料夫人,还请夫人自便。”说着,沐恩退后了几步,“我就在这里,夫人有事可以唤我。” 雪千影向前几步,绕过了屏风,一个精心布置的小池子就出现眼前。雪千影蹲下摸了摸堆砌小池的石头,确认是采自荒原的岩玉。即便是温泉湿热,岩玉触手依旧是温凉,不禁啧啧几声。 伸手试了试水温,还挺合适。雪千影本就穿着寝衣光着脚,便将自己整个人都丢进了温泉里。甚至将头都埋在了水下。 淹死自己的念头一闪而逝,雪千影旋即苦笑着从水里钻了出来。从小在东湖长大,雪千影水性极佳,闭息换气几乎已经成了本能。 再说,她现在已经放弃了自尽的念头。她得活着才行。 屏风后有人影晃动,雪千影微微抬头看去,便听见仙尊的声音传来:“方才还以为你要……你放心,我不过去。” 雪千影撇了撇嘴,心说你这的动作真是快啊。但腹诽归腹诽,雪千影将头靠在岩玉上,想了想,对仙尊说道:“当初明明是你逃婚,现在却要寻一个替身,我真是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仙尊的答案总是能把雪千影气的半死。短短几个字,雪千影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但仙尊却主动开口:“我不知为何而沉睡,醒来之时,是在浮光槎上。二十多年之后,我心血来潮整理书房,这才发现了那幅画像。我翻找史书,查到了她的名字,还去了蓬莱一趟,可惜一无所获。后来就遇见了你。” “你几时遇见我的我怎么不知道。”雪千影小声说道。 但仙尊还是听见了,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反而问雪千影对自己和花盈袖的事情,对蓬莱的事情,知道多少。 雪千影想了想,便将自己读过的史书,以及听过的八卦,简单说了一些。她越说仙尊就越是沉默。气息也沉寂得吓人。 “可惜,我都不记得了。”听雪千影讲完,仙尊默默的叹息一声。 “这不太对啊。”雪千影蹙眉思索,关键的问题在于,仙尊为何悔婚,可他却说自己不记得。 堂堂仙尊,他为什么会失忆呢? 结合史书和仙尊自己的说法。蓬莱坠海之时,他还在沉睡之中。而等他醒来之时,距离蓬莱坠海已经有七八年的光景了。之后不久他就捡到了沐恩。再往后就都是最近的事情了。 难道是他自己抹去了自己的记忆? 雪千影说出这猜想,而且以仙尊的修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仙尊却摇了摇头,沉睡之前的事情,比如以剑为尺丈量天地,划分三山四海十六州府,比如自己制定六律,调解世家之间的矛盾,这些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算是他自己抹去了自己的记忆,按照雪千影所说,是他与花盈袖一见钟情,而且是他主动求娶,那为什么又凭什么自己会抹去关于爱人的记忆呢? 仙尊带着情绪,一声一声的发问。那副语气,雪千影觉得有些解恨,但又觉得他可怜。 “或许我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了。”突然,仙尊的精神一松,那股压抑沉寂的气息,也随之消散,“现在有了你不是吗?” 听起来含情脉脉的温情话语,雪千影却把气氛破坏:“那个,我要出来更衣了,仙尊是不是回避一下?” 哪怕隔着屏风,但身影总能看见。雪千影可不想被人如此亵渎肖想。屏风后的仙尊点头说好,而后身影消失不见了。 雪千影松了一口气。从温泉池里爬出来,池边放着衣服,应该是沐恩准备的,与仙尊身上穿得是相似的样式。雪千影看了一眼,还是决定从乾坤袋里找了自己的衣裙换上。 雪千影挑了一身家常装扮。一件雪青色的齐胸襦裙,一件雪白的纱制广袖大衫,配了一双锦缎软底的绣鞋。她在莲氏或是在小荷别苑,若是不需要出门或者见人,就经常这么穿。整个人看起来慵懒闲适。与此时此刻紧绷的神经毫不相配。 转过屏风,沐恩已经离开,不远处仙尊负手而立,像一只遗世独立的昙花,如圭如璧,却又带着一点苍白和脆弱。 但很快,雪千影就收起了怜惜悲悯的心思。这个人可并不脆弱,而且明明是被关在这里的自己更脆弱。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病 见雪千影出来,仙尊转过身,微微一愣,伸手招呼她过去,将手中的棉布递给她,示意她擦头发。 雪千影乖乖的坐在仙尊对面,慢慢地一下一下擦着头发。低头的瞬间,视线穿过发丝,看见仙尊低头看着他的手背,雪千影停下手,看见他手背上仿佛有一块灼伤。伤势已经在恢复愈合。 雪千影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通,这位连自己的灵力箭矢都能躲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灼伤仙尊? 雪千影刚想发问,仙尊却垂下衣袖,遮住了手背,雪千影抿了抿嘴角,将话咽了回去。继续擦拭头发。 仙尊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待着。似乎这是自从雪千影宿醉醒来,发现自己被掳,两人第一次没有剑拔弩张。 想到剑拔弩张,雪千影自嘲的笑了。哪有什么两人,明明剑拔弩张的只有自己。而且做得都是无力的挣扎,一点作用都没有。 擦干了头发,雪千影也没有梳发髻,只是将鬓角的碎发简单编成发辫,又找了根发带,将发尾束起。 “我带你四处逛逛。”仙尊站起身,伸出手,“浮光槎不算小,也有些好玩的东西。” 雪千影却自己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裙,轻轻的说了声好。 仙尊收回了手,也没有任何恼怒或是不满的情绪,转身带着她四处闲逛。 温泉不远就是花海,花海之中有许多雪千影认得不认得的奇花异草和稀世灵药。雪千影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忍不住羡慕道:“我们为了寻药而四处奔波。可仙尊这里什么都有。” 男子笑容温和:“这些都是我和沐恩从四处移植过来的。挑的都是将要成熟却还未成熟的植株。需要用到的时候,只要用灵力催熟就可以了。” 雪千影对这番话表示不解。仙尊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浮光槎的时间不会流动。它们被移植上来的时候的是什么样子,无论过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万年,也还是这个样子。不会又任何的生长和变化。” 雪千影有些惊讶,旋即又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所以这就是仙尊千岁高寿的秘密?” 男子失笑,不置可否。 但沐恩始终停留在八九岁时的样子,应该是这个原因了。 所以,现在自己也能长生不老了?雪千影笑道,但心里也并没有多少喜悦。 仙尊看着小姑娘神色变幻,笑出了声。他真是给自己选了个不错的伴儿。之前还害怕小姑娘被自己吓坏了,变得唯唯诺诺的,那多没意思。现在这一层担忧已经消散了。 雪千影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太凶,转过头继续走。 “这边是镜湖。你问我是怎么遇见你的,你过去看一下就知道了。”仙尊指着前面的湖水,示意雪千影过去看看。 雪千影也不客气,往前走了几步,发出讶异的声音。 眼前的湖水虽然看起来是流动的湖水,但更像是一面镜子,自己抬脚踩上去,竟然好似踩到了实体一般,根本不像寻常湖水一样会陷入甚至是下沉。而湖面上,人间光景,清晰可见。 雪千影甚至认得,现下镜湖里面出现的画面,是幽兰城外,荒原上的悬崖峭壁。 隐约可以辨认,就是他们去采含幽的地方。 雪千影退回脚步,看向仙尊。仙尊微微一笑。 “所以仙尊云游海外早就归来了,只是一直隐匿在荒原雪原等人迹罕至处,未曾被世家察觉而已。”雪千影叹道。 仙尊点了点头。 雪千影心中突然一凛,仙尊回来有多久了?所谓的昆仑天谴,世家之间日益频繁的征伐倾轧,他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雪千影没有问出口,但仙尊仿佛读懂了她的内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我知道是因为我通过镜湖能够看到。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想管。” 不想管是什么意思?你开辟的天下,现在想甩手不管了?雪千影不解。 “我若一直存在,一直过问,便永远是这片天下的君主,或者说是枷锁更为确切。又何必将天下划分,分给世家去治理呢?”仙尊没有回答雪千影的疑问,却发出反问。 雪千影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仙尊却笑:“没有仙尊的天下,才是天下人的天下。你现在不懂,或许将来会懂。” 雪千影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男子,先是示意,又发疯把自己掳来,现在又能说出“没有仙尊”这样的话来,雪千影突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我有个朋友,是为不错的医者,仙尊要不要请他给你瞧瞧?”雪千影小心的提议。 却换来仙尊放声大笑。 雪千影接着劝说,身为仙尊,总不好讳疾忌医,有病治病,才是正理。若是仙尊抹不开,自己可以帮忙把修正请来浮光槎上出诊,并且不收诊金,还能替他担保,绝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雪千影说得苦口婆心一本正经,仙尊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雪千影看着他笑成这样,终于闭了嘴,极为不满的看向男子。 “我不是笑你。”仙尊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我就是自己想笑。”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心说我就是打不过你,不然非打你一顿出出气不可。 “谢谢你。”仙尊突然说道,把雪千影吓了一跳。 “谢我什么?” “除了沐恩,很少会有人这么关心我,对我说这样的话。”仙尊明明笑着,可眸子里却带着失望和冷意,“除去已经离世的,当年我的那些弟子们。现在也只有你和沐恩会关心我了。至于后来的那些人,虽然我不说但也知道,他们围着我,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权力,地位,利益,或者别的。”说着,秋水般的双眸渐渐染上氤氲,“这么说来,身为仙尊,我是不是很失败?” 这话雪千影接不上,她只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她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她读过史书,甚至还从莫雪歌那里听过一些堪称是最为真实的历史记载。她也去过很多地方,知道什么是人心,什么是欲望。 更何况,她身为高高在上的莲氏首徒,无常元君,对仙尊此刻的伤感,感同身受。 但悲伤是没有用的东西。雪蕊姬教过她,人活一世,就是不断付出代价满足欲望的过程。 雪千影还记得自己当时反问:若是人没有欲望,是不是就不用付出代价了? 当时雪蕊姬只是笑笑,告诉她,对于很多人来说,活下去本身就是欲望。 想到娘亲,雪千影不自觉的露出笑容。她抱起胳膊,抬头看着仙尊,带着挑衅的意味:“但我觉得,有病还是得治。” 第一百五十章 相处 仙尊对于雪千影话里话外变着法儿的骂他,一点都没生气。反而仿佛是为了符合她未来女主的人的身份,继续带着雪千影,在浮光槎上转了个遍。 就连自己收藏的奇珍异宝、稀世神兵,甚至是私房钱,也全都展示给她看,毫不藏私。 但雪千影对这份心意并不受用。 最后,仙尊带着雪千影来到他的书房。推开门,雪千影惊诧地站在门口,半晌没动。 这哪里是一间书房,明明是一间书库。甚至比自家藏书阁还要大上好几倍。 上好桐木制成的通天大书架,肉眼可及便有两百来个,而且据她推断,里面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应该也都是这种书架。书架上的每一层,都堆放着满满的书,甚至将书架的隔板都压弯了。 雪千影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书架和书,又看了仙尊一眼。几乎算是发出了她到浮光槎上之后的第一个请求:“我可以进去看书吗?” 仙尊点头一笑,说当然可以。雪千影瞬时钻了进去,游走在书架之间,一副如入宝山的样子。 仙尊看着她的背影直发笑。放任雪千影去找书,自己则在书案前坐下,拿起看了一半的书,翻了几下,就听见小姑娘的惊叫声。 仙尊摇头轻笑,却没有起身去看。他猜想,雪千影应该是看见了某些已经佚失的古籍善本了吧。 果不其然,只见雪千影捧着一本书跑了出来,跑到仙尊面前,跪坐下来,指着手里的书,双眸闪着精光:“这个我可以读吗?” 仙尊点点头,没等他告诉雪千影,窗边的摇椅或是里面的美人榻都可以用来看书时,雪千影就那么跪坐在他对面,已经将书翻开了。 仙尊有些无奈,但也没说什么。低头继续翻看自己手里的书。 午膳是在书房用的,晚膳也是。沐恩跑来点灯烛,看了雪千影一眼,又看向仙尊。见仙尊纵容地摇了摇头,便退了出去。 快到子时了,雪千影还在看书,仙尊无奈的将她手里的书夺过来,引得小姑娘皱眉噘嘴,一副不满的样子。 仙尊又好气又好笑,难不成自己捉了个书虫回来?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天色,又指了指水漏。雪千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这里已经坐了快五个时辰了。 雪千影不好意思的一笑,再三确认明天自己还可以来继续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对仙尊表达了谢意。 男人十分无奈。一直跟自己呛着来还明里暗里骂自己有病的小姑娘,竟然被一本书就给驯服了。 可能也不算驯服。她是因为能够读书而道谢,或许带着丁点感激,但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转变。而且她道过谢之后,又变成了此前的冰冷神情,不言不语,看似乖巧,但浑身是刺。 仙尊起身,也叫雪千影回房休息。雪千影的腿已经跪麻了,试了两次都没站起来。第三次直接摔倒,差点直接滚出去。 仙尊说了声得罪,直接将雪千影横着抱了起来,抱着她回到了她醒来时的房间里。 把人轻轻放到床榻上,仙尊指了指屏风后面:“我就睡在外面的美人榻上,有事可以叫我。” “不是吧,我又跑不了,你不用这么看着我。”雪千影揉了揉酸麻的小腿,不满地抬头看着仙尊。 “这是我的卧房。今天是临时起意请你来,客房还没收拾利索。你要是不肯让我睡在美人榻,我就只能去跟沐恩挤一挤了。” 雪千影觉得后者才是更好的主意,但没敢说。只能乖觉地点了点头,合衣而卧。 看书的时候不觉得时间飞快。但也正是如此,雪千影似乎找到了一些宽解自己的由头,甚至是对付那男人的办法。只要自己表现得枯燥无味,或许他厌烦了就会放自己离开也说不定。 雪千影平生第一次决定迂回的面对某件事。虽然是被逼的。 打定了主意,雪千影阖上双眼。独处的夜里,雪千影格外思念自己的好友们。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但为了不给他们惹麻烦,雪千影还是忍住了想要去镜湖看看他们的心思,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第二天仙尊醒来的时候,雪千影并不在床榻上。仙尊放开灵力,都没怎么仔细寻找,就发现人在书房的躺椅上。 而后又是一整天都在看书。本以为雪千影看完了这一本会跟自己说两句话,但仙尊的愿望却落空了。因为昨天雪千影已经挑了好几本要看的书,甚至还记下了它们在书架上的位置,看完了这一本,马上就去换了下一本。 如是又过了两天。仙尊明白了这是雪千影消极的反抗。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 被掳到浮光槎上的第四天,雪千影依旧赖在书房哪也不去,也不说话。捧着书一口气读了半本,抬头活动活动脖子,就见仙尊抱了一张琴进来,坐在她对面,轻轻了调了调,便抬头看着她。 “?”雪千影不解其意。 仙尊却斟酌开口:“平日里,闲暇时,你都做些什么自娱?” 雪千影抿嘴一笑:“琴棋书画,皆是半点不会。” 仙尊愣了愣,第一次被雪千影给噎住了。他想要开口,却张了半天的嘴,最终只说了句:“你们莲氏教导子弟,已经这般……粗糙了?” 连日相处,雪千影难得见这男人吃瘪,便笑得更欢:“我平日在家中,帮师父师弟料理州城琐事,又要指导师弟师妹们修习功课,哪来的闲暇?便是出门在外,山川风物,各地美食,也足以让我心无旁骛。琴棋书画,于我当真是无用之事。” 仙尊点了点头。他倒也不算不谙世事,自然知道大世家的族老家老们,平常有多忙碌。更何况莲氏自千年之前,便有过早将家族重担交付年轻一辈的传统。 见仙尊不再说话,雪千影低下头继续看书。 “你除了看书,就没点别的爱好?”仙尊盯了她半天,又开口道。 雪千影点点头:“若说自娱,看书大概算是唯一一桩了。”说着,她抬起头看着仙尊,“你这儿藏书甚多,足够我看上几年。左右你也不让我离开,就借我看看,无妨吧?” 仙尊一笑:“倒是无妨。只是书再多也有看完的那天,到时候你怎么办?” “那就到时候再说。”雪千影耸了耸肩,又自顾自低下头看书。 “我教你古琴?”仙尊有些跃跃欲试。沐恩的琴棋书画都是他亲自教导。沐恩天资一般,但没几日也有模有样。在他想来,雪千影于修习一道天资昭昭,学这些无用之事应该更快才对。 没想到,雪千影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个好友,是康州莫氏的家主,仙号叫做纵横元君。” “康州莫氏,风雅传家。我知道。” “是——她曾经教我弹琴,但只教了半日,便放弃了。” 仙尊皱了皱眉,品了品雪千影的话,摇头笑道:“你不上心,再好的师父也被你气死了。” “我既无心,仙尊又何必强求?”雪千影的笑容散了,神情虔诚无比。 仙尊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眸色微凉:“不学也罢,我弹给你听也很好。” 琴声响起,虽然有些生疏,但雪千影自小耳濡目染,也听得出仙尊的琴弹得极好。 但世上极好的事物太多了。雪千影自认稀罕不过来。 见仙尊再无话兴,雪千影便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夹在琴声里,若有若无一丝叹息传入她的耳朵。雪千影斜躺在美人榻上,换了个姿势,没有抬头。 只是心里,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一章 搜查 雪千影失踪了四日,幽兰城被翻了个底朝天。 胡杰打着冬季防火的名义,将城中所有仓库、密室和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前后几日来往的车辆和箱笼也都查了一遍,结果找到了不少耗子洞,甚至还发现了一伙儿泽氏派来的探子。就是没能找到无常元君的身影。 乐上这边,善堂里所有的孩子都被散出去打听,却没能带回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若不是害怕伤及无辜百姓,夜小楼都想将自己的灵力尽数放出,覆盖整个幽兰城了。 “那天客栈的掌柜和值夜的伙计都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我就在隔壁也没发现有人,到底是怎么把茕茕掳走的呢?”夜小楼百思不得其解。 “别说楼下的伙计和隔壁的你,我就睡在茕茕身边,都没察觉。”莫雪歌也是一筹莫展。 修正仔细查验过,那天的酒水没有问题,莫雪歌的体内也没有迷药残留。而且除了莫雪歌之外,夜小楼和雪千影当天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就算雪千影不以灵力解酒,也不会毫不警觉地就被人给掳走了。 “除非这人的修为远在我等之上。”莫雪歌抛出一个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猜想。毕竟世上高手有哪些,他们几个掰手指都算得过来。而且当中真的找不出一个能够高出几人这么多的高手。 “可即便这世上有隐世的高人,他抓茕茕做什么?切磋?收徒?”夜小楼也不信莫雪歌的猜测。 不论切磋还是收徒,都可以明着来,暗戳戳的把人劫走算怎么回事? 一边修正和夜小婉也是毫无头绪。的确也不会有人想得到,竟然是劫色劫到了无常元君的头上。 “流雨回来了。”乐上进门说道。话音没落白衣少年就带着一身风尘跑了进来,对着几人只是摇了摇头。 直接传信周围各城帮忙找人,莫雪歌几人都觉得不放心。况且无常元君失踪的事情,也不宜搞得尽人皆知。所以就只能派流雨隐匿身形,亲自去找。少年郎拼得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把可能想象到的地方都查了个遍,就连立家不足三代和散修们也都摸查了一遍,确实没有无常元君的身影。 “如何劫走是一说,劫走之后把人藏在哪里又是一说。”莫雪歌揉了揉因为思虑过度而微微疼痛的太阳穴。 “带着个大活人,总不会让她活蹦乱跳的自己走,也就是说这人不能御剑,一夜的时间里,根本也走不出多远啊。”夜小楼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着,却依旧找不到线索。 “若是往北走呢?”流雨想到一种可能,看向乐上和胡杰,“北边查了吗?” 胡杰点点头,发现雪千影失踪的当天,他就亲自带人去了荒原,都快要摸到雪原边上了,别说无常元君了,就是个人影也没见到。 “会不会是经由荒原,去往了别的地方?”流雨还是不死心。 胡杰摇摇头,指了指夜小楼:“方才云齐天士所说的脚程问题。我们是御剑追的,想要跑去别的地方,根本来不及。” 找人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那伙泽氏的探子,有没有什么线索?”莫雪歌问道。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乐上摇摇头:“他们是来找流雨的。根本不认识无常元君本人,只认得她那把伞。我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就警告了几句,把人撵走了。” “泽氏也犯不上动用这种手段。万一露馅儿,就不怕莲氏跟他们不死不休么?”修正摇了摇头,在他看来,最先能够排除嫌疑的反而是几大世家。 况且,泽氏的底蕴,人手,这些年他和修齐非常在意,收集了不少资料。他不相信泽氏之中能够有人这么悄无声息的掳走雪千影。 “再找两日,要是还没有任何线索,就只能通知长州了。”莫雪歌轻轻拍了拍桌子。 夜小楼擦着破立——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把剑拿出来擦拭了。他现在特别想找人打一架,这种憋着火的状态,真是太难受了。 觉察到夜小楼身上蒸腾的怒意,胡杰和乐上对视一眼,继续出去找人。流雨也乖觉地退走,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补觉休息。 傍晚,乐上和胡杰搜寻了一整天依旧毫无结果的几人,再次回到客栈里。两人进门的时候,看见眼前的情形,相对一叹。悄悄的自己找地方坐下,没有打扰几人。 夜小楼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躁地走来走去,气势如深渊沼泽,看上一眼便觉得上不来气。莫雪歌垂头丧气的坐在角落里,没人敢靠近她两米之内的距离。修正和夜小婉坐在一张桌子前,相对无言。自从雪千影失踪,夜小婉再也没有下厨的兴致,这两天都是客栈的大厨供应几人饭食。但吃下去的是什么,他们谁都不在意。 “刚刚有个老猎户跟我们说,在荒原发现了一伙儿生面孔!”胡杰一个弟兄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说着。 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夜小楼更冲了出去,冲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年轻的猎户扶着一个年老的,晃晃悠悠的朝着客栈走过来。 亲自搀扶老人家坐下,没等夜小楼问话,老人家便主动开了口。他是跟随众人进山采过含幽的,认得雪千影。对于雪千影失踪这事儿,也知情。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穿着很气派。”老人家仔细地回忆着,“看起来他们好像是在找着什么东西。看见我,也没说话,也没问路,点点头就看着我离开了。” “找东西?难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在寻找茕茕吗?”夜小婉不解,看向莫雪歌。论头脑智计,她远远比不过其他几位,只能寄希望于其他人能够分析出更有价值的线索。 “老人家,您还记不记得,他们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莫雪歌想了想,开口询问。 老人想了半天,摇了摇头。荒原上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能看清是人就不错了。 莫雪歌有些失望。若是能够搞清楚服色,没准就能找到关于茕茕的线索。 “不过,”老人家突然想起了什么,“领头的那个,头上好像是带了个竹节形状的簪子。当时风把他的风帽吹掉了,我看见了那么一眼,应该不会看错。” “陈氏!”莫雪歌夜小楼修正以及夜小婉四人,全都站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说教 下面找人找到发疯,浮光槎上却一如既往。仙尊弹了半日的琴,也觉得无趣,自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雪千影没有问,依旧坐在书房里,但手中的书也没有继续看下去。 虽然人不在眼前,她多少自在一些。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须得那个人松口了自己才能离开,但如何让他松口,雪千影毫无头绪。 但一连数日相处,雪千影并不相信仙尊是个蛮横无理强取豪夺之人。对于他和花盈袖的那段过往,也多了几分好奇。 于是雪千影在书房枯坐了整个下午。 又一日早上醒来,仙尊已经起身离开。雪千影换了衣裳,在卧房里转了两圈,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多日都没有仔细打量过这间房子,便背着手转了两圈。房间内装饰朴素雅致,丝毫看不出这是天下第一人仙尊的卧室。 身居上位而不骄奢淫逸,这一点雪千影倒也佩服。 站定在花盈袖的画像前,雪千影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对画像动用溯回术? 这样她就能够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准还能找到让仙尊放自己离开的办法。 想到这里,雪千影伸手握住了画轴,灵光闪动,自己刚刚看见花盈袖对镜梳妆、仙尊提笔为她画眉的画面,自己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弹开了。 雪千影整个人摔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手指更如同是被雷劈电击一般,酥麻疼痛,使不上力气。 “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和脚步声,仙尊出现在雪千影的身边。 “你还真宝贝这幅画啊。”雪千影趴在地上起不来,但言语间却不肯服软,“我就是想对这幅画施展溯回术,想知道你们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想看看你忘掉的那些事,仅此而已——你至于吗?你要是真宝贝这幅画,碰都不让我碰一下,你把它挪走行不行?” 雪千影强硬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身边仙尊却轻轻的松了一口气,把她扶起来,抓过她的手指,确认没有外伤,这才放心。但也没说别的,只是叮嘱她,不要再触碰这幅画。 “我是真的不懂。”雪千影有些破罐子破摔,也有些是发自真心,“你先动心动情,主动求娶,却又在大婚之日弃之而去。你说你都忘了,却又连一幅画都不肯让外人触碰。若说你是放下了,又何必找一个替身?你说你没放下,你又为什么能纵容这样一个替身?”雪千影伸手揪住仙尊的衣领。 “不要无礼。”仙尊想要推开她,却几乎没用力。自然也没有推开。 “无礼?我对你无礼还少吗?” “是,是我纵容你。”仙尊无奈地笑道。 雪千影一把将仙尊推开,几乎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仙尊猝不及防之下,被推了个趔趄。 “你这算什么?自己都没想明白,非要把我也拉下水?我求求你了,我平生第一次求人,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雪千影看似歇斯底里,但实际上对这种哀求完全不抱希望。 小姑娘眼中的清明落入仙尊的眼底,将方才的焦虑一拂而散。仙尊站起身,走近两步,伸手示意雪千影拉着他站起来。雪千影却扭过头,不看他。 “你知道救命稻草吗?” 仙尊收回手,缓缓开口:“你之于我,就是那根救命稻草,你说,我会放了你吗?” 雪千影看向仙尊,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他眼角仿佛有泪光。 亲自帮雪千影调理了因为术法反噬和被他拉开时所受的内伤,并再三确认她没有大碍,仙尊将雪千影拉起来,将她按在椅子上,没再多说什么,自己先行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再三嘱咐她,不要触碰那幅画。 雪千影冷静下来,越发觉得其中有很大的隐情。她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天,想来应该是害怕这幅画损毁,所以仙尊才不让自己触碰?毕竟这可能是花盈袖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了。 但她还是搞不懂,仙尊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救命稻草,又是什么意思? 雪千影眉头紧锁,沐恩从外面进来打扫房间。 “你还真勤快,整个浮光槎上的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做吗?” 沐恩点了点头。 “仙尊不帮忙吗?” 沐恩笑道:“仙尊他什么都不会做。我也没问过他,在我来之前,浮光槎上这些琐事都是谁来做的。” 雪千影坐在地上,靠着屏风,看沐恩仔细将房间打扫一遍,但有意避开了墙上的画像。 “那画轴上一层灰——是仙尊嘱咐你不让你触碰吗?”雪千影不解。 沐恩一笑:“这画上不知被什么人淬了毒。解毒虽然不难,但需要消耗大量的灵力。像我这种修为不高,触碰之后恐怕还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仙尊特意叮嘱,叫我不要触碰。” 雪千影愣住了,原来是这样。所以他刚刚不仅是帮自己调理了内伤,更是在帮自己解毒? “仙尊去哪了?”雪千影问沐恩。既然他救了自己,自己就应该领情并且道谢,这样的事情,她认为还是应该讲清楚才对。 沐恩摇摇头,仙尊如果需要找他,就会主动过来找他,而他几乎没有主动去找仙尊的时候。即便是膳食茶水这些,仙尊大多也会提前吩咐,让他送到指定的地方。 雪千影想了想,决定自己出去找。找遍了花海和镜湖,找遍了书房和几间客房,亭台楼阁花园水榭,统统看不到人影。 “如果不是故意躲我,那就只能是在温泉了?”雪千影蹙着眉头,想来仙尊是没有理由躲避自己的。于是便朝着温泉跑去。 刚刚接近屏风,就听见里面男人带着些怒意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雪千影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你不希望我来让我走不就好了?” 男人的态度又软和下来:“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温泉这里,不合适。” 雪千影叹了口气:“我不进去,就在这跟你说说话。不让你吃亏行不行。” 仙尊噗嗤一笑:“怕不是你吃亏。” 雪千影摇摇头:“方才你是在为我解毒吧。” “沐恩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不明说呢?” “没必要。” “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雪千影坐下,伸手摸了摸茶水,还是温热的,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对仙尊道,“做过的事,心里的想法,都应该说出来,这才是相处之道。我师娘说,言为心声。你总是这样藏着掖着,瞒着躲着,难怪花仙主会跟你恩断义绝。” 温泉里面的男人不做声了。好半天传出一声轻笑:“小小年纪,偏爱说教。” “这怎么能是说教呢?”雪千影挑眉表示不满,但里面的男人也看不见,只能作罢,“你看,你一时半会不会放我走的,所以,我这是为了自己着想。” “为你着想?” “是啊,你有话不直说,我还得猜,猜错了就有误会,误会了我要生气你要伤心。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唔。那你可以不猜的。而且就算你误会了,我也不会伤心。” 雪千影拿起一个空茶杯,扔向了温泉。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争执 一个普普通通的茶杯自然伤不到仙尊。但小姑娘又一次跟他动手,这让他觉得有些想笑。 “你不要这样,气大伤身。”仙尊笑呵呵的开口。眼见有一只茶杯飞了过来,他侧身一躲,咕咚一声,茶杯砸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扑到了仙尊的脸上。 “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非揍你一顿出气不可!”小姑娘被气得跳脚。 “那你来,我不还手。”仙尊笑不可支。 “你这人!”雪千影气得又坐了回去,伸手又拿起一个空杯子。 “好,我知道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尽量跟你明说。”仙尊揉着眼睛,意外的妥协了。 雪千影手里拿着那个杯子,不知道是该继续扔他,还是放回去。 “我那套茶杯一共就四只,是梅兰竹菊的图样,要不你全都扔过来吧。免得它们失散。” 雪千影微微一怔,哭笑不得。紧接着又把手里的茶杯扔了过去。 这个人啊,你说他蛮横,却对一套茶杯都如此爱护。你说他温润,欺负自己的时候却毫不客气。 也不是不客气,他欺负自己的时候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但就是因为太客气了,才显得更可气。 仙尊伸手将茶杯接住,握在手里,低着头摩挲了一阵,脸上仍旧带着笑,却没有再说话。 雪千影觉得现在是个把话说开的好时机:“你是仙尊,答应过的事情就不能反悔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将我掳来?” “我说过了,我要与你成婚,娶你为妻。”仙尊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无争,满是宠溺和纵容,却无端令人生气。 “就因为我这张脸?”这话问得雪千影自己也没有底气,不因为这张脸,难道还因为自己这个人吗? 仙尊一笑,没有说话。他运气不错,遇到了这么好玩的小姑娘。 “天下美人何其多?比我更像的也有啊!” “可我那天偏偏就遇见你了啊。” 谈判再次陷入了僵局。 雪千影看了看茶案,上面只剩最后一个茶杯了,是自己刚才用的。要不要干脆也扔过去凑成一套? “我想发一些喜帖出去。”仙尊突然开口转换了话题。 “喜帖?”雪千影站起身来,慌张的想要冲进去却又觉得不妥,只能原地打转,“不是说先订婚吗?” 果然是自己不合作的态度已经触怒了他,他已经对自己失去了耐心。雪千影的心沉了又沉。 但仙尊的语气一如往常,无悲无喜,更没有厌烦不耐的情绪:“虽是订婚,但我的身份,总要请一些宾客过来做个见证,这才得体。” “见证什么,见证仙尊三十年前,大婚之日出走,如今才回过神来,佳人却已不再。爱而不得,找了一个替代品相伴终老?”雪千影是试探,更是故意挑衅。 既然已经触怒,那就不如触怒到底吧,反正情形也不会更糟了。 仙尊无声的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在他看来,这不是挑衅和激怒,只是口不择言和慌乱。 “那,宾客的名单,我也要过目才行!”雪千影突然说道。 仙尊听了一愣,还以为小姑娘会借机跟自己发疯呢。她发疯争吵,他才有机会说更多的话。 但雪千影此时心里想得却是,她绝不能让仙尊把喜帖发到莲氏去。师父师娘若是知道,怕是要不顾一切跑来抢人,那简直是以卵击石,甚至能够断送整个莲氏。 她不能因为仙尊看起来温润,就忽视了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和权威。 仙尊正要说话,突然雪千影抱着肩膀蹲在地上,看似很委屈的哭了起来。 感受到小姑娘情绪之中的颤抖和恐惧,仙尊微微一愣,从温泉里出来,浑身滴着水,光着脚,信手披了一件袍子,绕过屏风,走到小姑娘跟前,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之中充满了宠溺和哄劝:“是我不好,我不该提。我也是在跟你商量……” 雪千影没有挣脱,但身体仍在颤抖。仙尊却误会了,以为她是对他的亲近反感,挪开自己的手,向后退了退。 雪千影抬起头看着仙尊,脸上全是笑意——笑得肩膀抖动,花枝乱颤。 “你啊……”仙尊无奈的摇摇头。但小姑娘没有哭,他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不哭就好。成婚本应该是高兴的事儿……” 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雪千影笑容慢慢散去,从旁边抓过浴巾,丢在了仙尊的身上。 “你以为我哭了?我骗你的,我这人啊,平生从不示弱。”雪千影虽然不在发笑,但脸上带着一点狡黠,甚至还有一点骄傲和得意。 “你才多大?也好在我面前说平生?”仙尊哭笑不得,退后两步,将浴巾披在自己的头上。 雪千影却突然叹了口气,虽说能拖一天是一天,但总靠插科打诨转移话题的方式打断仙尊的念想,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仙尊看着她的表情,也明白过来:“你没必要这样。我说过,我可以等。” 雪千影苦笑一声,语气之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愫和惋惜:“我真是想不明白,不止是想不明白你,也想不明白我自己。索性不敢去想。不能去想。” 这番话旁人一定听不懂,但仙尊不但听懂了,而且还觉得听过之后有些心疼。 “我不是石头做的。仙尊是世上极好的男子。若是你我萍水相逢,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若没有这张脸,仙尊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吧。” 仙尊抓着浴巾,轻轻压着头发:“会。” 雪千影摇摇头:“那我也不会接受仙尊的好意。” “就因为你的容貌?” “对,就是因为这张脸。仙尊的爱护,纵容,娇惯,情谊,都是给另个女子的,我凭什么?仙尊又凭什么?” 仙尊叹了口气,伸手将雪千影揽入怀中。 雪千影将头枕在仙尊的胸口,一呼一吸被仙尊身上独有的香气灌满口鼻:“仙尊的执念,就是这张脸吧。不然,如果真是面对所爱,怎么可能无欲无求,连心也不跳。” “况且,”雪千影将人轻轻推开,“对于仙尊来说,苍生与蝼蚁没有区别。你的悲喜自然也不会为蝼蚁牵绊,更不会站在蝼蚁的角度上去思考。可我偏偏就是蝼蚁,虽为蝼蚁,也有自己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 仙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雪千影,难得小姑娘主动敞开心扉,而对于他来说,并非她所思所想不重要,而是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雪千影仰起头还要说话,却突然愣住了。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事情都被串联到了一起,得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的答案。雪千影瞳孔猛缩,颤抖的手指着仙尊,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泥塑。 仙尊心中一沉,低头一看,自己的袍子本来就穿得不严实,两人拉扯了几下,上襟散开,露出单薄的胸膛。 让雪千影讶异的自然不是仙尊的单薄,而是他心口处一道狰狞的伤疤。 而此时仙尊也反应过来,他伸出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不要看,小姑娘。不要看。” 雪千影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这一次并不是装出来的。她双手紧紧的攥住,攥到指节发白,些许的疼痛传来,那是眼前所见皆为真实的证明。 雪千影拉开仙尊的手,将自己的手覆在仙尊的胸膛上,过了一会儿有抓过他的手摸了摸脉门,确认没有任何的跳动,这才仓皇失措的退开几步,转过身去。 这真相太过让人震惊,她要缓一缓。 仙尊见她如此,叹了口气,自顾自回去温泉池边,穿戴整齐,疤痕也好,情绪也好,都妥妥当当的隐藏起来,这才再一次出现在雪千影的面前。 而雪千影看着眼前的男人,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和混乱。 “仙尊曾经剖心,对吗?”雪千影的眉头深深皱起,却被仙尊伸手轻轻抚平。 “我说过,我不记得了。”仙尊的表情一如往常,但双眸之中带了此前雪千影从未见过的晦暗。 “难怪你会忘记花仙主。”雪千影垂下头,想了想,无论是历史记载还是野史八卦,从未提过仙尊有别的女人。那么能让他剖心证爱的,也就只有这位花仙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来客 剖心证爱在雪千影看来,不止是无用,甚至还很愚蠢。因为剖心必然忘情。为了两人相忘之后还能再次爱上彼此,以证明此情不渝,这得是多么没有脑子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仙尊看着,也不像是个愚蠢的人啊! “算算时间应该是的。”仙尊的回答少有的坦荡,“毕竟我只忘了那一段的事情,只忘了她这个人。”仙尊的笑容带着几分苦涩。 “但花仙主不在了,所以仙尊也无从寻问考证?”雪千影恍然大悟,“所以仙尊把我掳来,是想每天对着我这张脸,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些什么?” “不是。”仙尊否定了这个猜测。 雪千影撇了撇嘴,少有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拄着下巴想了好半天,没说话。 仙尊也拄着下巴,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情,勾唇轻笑,却也不打断,不开口。 雪千影突然想到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我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仙尊抬头看着小姑娘,示意她说下去。 仙尊大婚之日不告而别,花盈袖尽碎红妆指天为誓,与仙尊自此不两立——若是剖心证爱,那让她发怒的是什么呢? 更何况,在大婚之前剖心?就算仙尊为情所困,脑子不灵光做傻事,花盈袖又怎么会答应?答应了之后又怎么能是那样的态度和表现? 自仙尊不告而别之后,整个天下都将负心薄幸四个字烙在了仙尊身上,对于这位花仙主,是可怜同情得很啊! “所以,仙尊剖心,或许是一个阴谋?”雪千影眉头紧锁。但以她的智计,就只能想到这里了,再多再深的东西,线索太少,全凭猜测也没有意义。 仙尊听了点点头,雪千影说得有道理:“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雪千影看向仙尊,眼神里多了一些可怜的意味。 仙尊却摆摆手:“你不要可怜我。我并可怜。”不管剖心是被人算计或是诓骗,但如果不是他自己情愿自愿,总归无人能够胁迫于他。 雪千影也想到这一层:“难道仙尊心里不会难过吗?” 仙尊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心,自然心里不会难过。况且你也说她曾是我钟情之人,现下真相未明,我又怎么好去怀疑她?” 雪千影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会难过。” 仙尊微微讶异,但也不再说话。 两人对坐在温泉屏风外,沉默了片刻。 茶杯都被雪千影扔进了温泉里。只有一个里面还有半盏残茶,是雪千影喝过的。仙尊看了看,便要找沐恩送些茶水过来。 “你就会欺负人。”雪千影不满地看着仙尊,“我们去书房吧,不要折腾沐恩了。” 仙尊一笑,点头答应。他站起身,又伸手拉雪千影起来。雪千影往常都是拒绝的,但今天却搭着仙尊的时候,借力站起了身。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幻觉,两人之间的氛围,好像有了些变化。 两人没走几步,就见沐恩迎面而来:“仙尊和夫人让我好找。” “有事么?”仙尊微微一愣,除了吃饭睡觉喝茶这些小事,沐恩几乎从来不找他。 “来了些客人,不知仙尊要不要见?” “客人?”仙尊微微一愣,雪千影也愣了:“你这浮光槎上还欢迎别人来做客呐。” 仙尊莫名其妙的摇摇头:“是些什么人?” “来人自称宁州陈氏家主,以家主令叩开了天梯,现下在门外等候。因为仙尊未曾通传,所以没让他们进来。” 雪千影心头一紧:“陈飒,他来做什么?” “你认识?”仙尊回头看向小姑娘。 雪千影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没好气的答道:“我认识几个家主难道不是很正常吗?就算不认识,至少听过名字啊。” 但雪千影明显带着抗拒的情绪。仙尊察觉得到。 “有没有问他为何而来?”仙尊问沐恩。 “听他的意思,好像是儿子被人害了,寻仇路上恰好遇见浮光槎,所以特意来向仙尊问安。” 雪千影闻言身形向后一仰,抗拒,厌恶,多少还带着些恨意。仙尊拉着她的手攥了攥,示意她安心,不要怕。 “沐恩,你带他们到小客厅,我稍后就去。” 沐恩应了一声是,转身跑开了。 “是你不愿见的人?你可以不见。我独自去就好。”仙尊伸手抚平雪千影紧皱的眉头,“不要总是皱眉,忧愁解不开任何问题。” 雪千影纠结了片刻,指了指自己:“他口中的那个仇人,可能就是我。” 仙尊微微一愣,猜测道:“是他儿子挑衅你,你失手误杀?” 虽然雪千影的修为在仙尊眼里根本不够看,或者说根本不会被他看在眼里,但他知道小姑娘的身手,放在仙修之中,应当能拔得头筹,再加上这性情,所以,理所当然的把雪千影和陈彩的恩怨想象成了失手误杀。 雪千影摇摇头:“虽然有过冲突,但人真的不是我杀的。”雪千影将自己和陈彩那一点点过节,简单明了的讲给仙尊听。 “既然所谓试炼之中允许你们交手,他又带人设伏围杀你,就算你一时失手将他杀了,也不为过。不过我愿意信你,这种事你也没必要撒谎。” 仙尊又想了想,很认真的说道:“这件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跟他说清楚?我今日可以帮你搪塞,但来日难保你们还会再遇见,一直纠缠下去,未免麻烦。” 雪千影不怕陈彩的事情说不清楚,但她不想见陈飒。偏偏这个原因,还不好说出口。但仙尊说得对,她想要跟陈氏少些纠缠,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定了定心神,雪千影对仙尊点点头,决定随他一起去见陈飒。 当陈飒看见跟在仙尊身边的雪千影的时候,十分惊诧。当他听见沐恩管雪千影叫夫人的时候,差一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震惊之余,陈飒的脑子还在,他连忙对仙尊行礼问候,寒暄客套了几句,全然当雪千影不存在,甚至绝口不提此来荒原,是为了追寻雪千影的踪迹,给他儿子报仇。 哪怕以儿子性命换来的诛杀雪千影的大好机会就此溜走,他也不能在仙尊面前对雪千影发难。 但跟他一起前来的几个陈氏族老,都是看着陈彩长大的,见了雪千影,刹那间双目通红,一副生吞活剥杀之后快的气势。 甚至不顾陈飒频频使眼色,直接对雪千影拔剑相向,教她给自家大公子偿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咄咄 “仙尊面前也敢拔剑?”雪千影看似狐假虎威,实则即便她单独面对几人也有得胜的把握。脸上更是冷笑连连,将麻烦丢给陈飒,“不过看来几位对陈大公子的爱护,远胜陈家主的护犊之心啊。” 对雪千影的嘲讽仿若浑然不觉,陈飒神情毫无变化,反而是那几个陈氏族老怒指雪千影,在仙尊面前颠倒黑白,更是对仙尊的大不敬。 雪千影挠了挠头,不情愿的对陈飒一礼:“昆仑遗墟之中,陈大公子设伏杀我,却被误以为是劫掠所得,纵横元君和云齐天士等人不得已出手将其击溃。而且当时我并不在场,这一点他们几位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们是一伙儿的,他们当然替你说话。”一个年纪稍长的陈氏族老不屑的反驳。 但雪千影也没理他,继续对陈飒说道:“后来再碰到陈大公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当时我等心软,不忍大公子的尸骸被昆仑内野兽虫豸所伤,这才开启了传送法阵,将他和另一名陈氏弟子的尸身送了出去。” 陈飒眼见事情不可收拾,便把心一横,对雪千影道:“这只是你一面之词,可有证据?” “那陈家主说我杀害了陈大公子,可有证据?”雪千影微微挑眉。 “你这摆明了是抵赖!”那个陈氏族老叫道,“入昆仑前你就与我家大公子生了龃龉,甚至不惜当着众家长辈的面掌掴于他。除你之外,还能有谁会对大公子下手?” 雪千影这才看向那位族老,不屑一笑,声音冰冷狠厉:“难道前辈认为,那天大公子辱及莲氏的言辞,不应该挨打?不如请仙尊评评理,请前辈将那日你家大公子说过的话,当着仙尊的面重复一遍,如何?” 那人吞吐再三,却不敢把那些话说出来污了仙尊的耳朵。但他话锋一变,对着仙尊拱了拱手,又道:“《六律》之中明言,世家之间不可结盟。无常元君与云齐天士纵横元君的交好,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吧,难道不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吗?” 此等诛心之辞,雪千影倒也不怕,但她看向那位陈氏族老的眼神愈发不善,甚至顶着浮光槎上仙尊的灵力气场,将自己的威压释放出来。那名族老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被压得站不稳,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雪千影收了威压,看向陈飒:“陈大公子是什么修为,我是什么修为,想必在座各位心里都很清楚。我若是想要杀他,犯不上藏头露尾。要么明目张胆拔剑就杀,反正你们也没人拦得住我。要么就做得一点线索都不留,你们连怀疑我的机会都没有。” 雪千影扬起下巴,看着陈飒,笑容之中带着轻蔑和冷酷:“这一点我自信要比陈氏做得好。陈家主以为如何?” 雪千影话里有话,陈飒心头一凛,陈氏对昆仑所为,仙尊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为昆仑出头很不好说。毕竟昆仑末代仙主雪靥是他的挚友。 不等陈飒回答,雪千影一转身,看向仙尊:“至于方才那位族老所说的结盟一事。不错,我三人并称小三圣,修为相差不多,性情也十分投契,各自撇开家族身份,交个朋友而已。” 仙尊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他从未怀疑过。 雪千影也笑了笑,又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位陈氏族老:“前辈张口六律,闭口结盟,我该说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还是说前辈推己及人呢?” 笑话,你会诛心难道我就不会了?雪千影心里冷笑几声,面上的冷意更胜。 仙尊靠在自己宽大的座椅上,拄着下巴看着雪千影张扬跋扈咄咄逼人,几乎不给几个陈氏中人留半点回旋的余地,心里偷偷笑着,原来小姑娘平日里是这样的人。 倒也不难猜,她面对自己的时候都很少流露出畏惧的情绪,更何况面对这些人了。 仙尊突然生出了要不要随她离开浮光槎出去走一走的念头。 只见小姑娘又转向了陈飒:“陈家主此来荒原就是来找我报仇吧。这样也好,咱们今天就把话说开了,陈家主有什么证据有什么把柄,不妨当着仙尊的面全都亮出来。咱们看一件说一件。省得我空口白牙,推得一干二净,你也不甘心不是?” 陈飒看着雪千影趾高气扬气焰嚣张的样子,恨得牙根痒痒。但他确实没有证据证明陈彩究竟是为谁所杀。当时在场的人都死了,唯一一个生还的冷月寒,彼时还误入法阵被传到了昆仑神殿之外。况且,冷月寒如今已经是泽氏的谋士,是陪伴小公子出入的红人,他更请不动她来为自己作证了。 “陈家主这么吞吞吐吐,看来就是没有证据了?”雪千影傲然一笑,突然手腕一翻,出鞘出鞘,直指那几个对她拔剑的陈氏族老。 “仙修之间,拔剑就意味着不死不休。几位今日既然拔剑,就应该早有觉悟。”说着,雪千影手中华丽异常的长剑挽了个剑花,花枝流苏随之颤动,在虚空中划下瑰丽又诡异的弧线。 仙尊眯起眼睛,这把剑好眼熟啊。 “雪靥,你的心可真狠啊。”仙尊脸上的笑意散去,换了一副冰冷的神情,目光扫过堂下几人,最终落在雪千影的身上。但他看着小姑娘,叫嚣着要与那些人不死不休的时候,目光又变得柔和了。 雪靥的谋划,与她肯定无关。不然见了自己不会是那副样子。而且年纪也不对。但他仍然搞不清楚,自己与雪千影的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雪靥的安排? 雪千影提剑步步紧逼,几个陈氏的族老连连后退。最后还是陈飒站了出来,叫自家人收了剑,又对雪千影好言相劝,劝她先把剑收了,有什么话大家慢慢说。 眼见这一场逼问或是辩白,变成了雪千影反过来压制众人,陈飒手心一片湿冷。仙尊的目光几乎没怎么离开过雪千影,陈飒看在眼里,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蒸腾。 雪千影能有今日之势,不说雪蕊姬的遗赠,不说莲威夫妇不遗余力的培养,其自身天资也足以傲人。仙尊若是看重她,想要收个徒弟承其衣钵,简直在合理不过,甚至在陈飒看来,可能都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但事情若是朝着那样的方向发展,陈氏的未来,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想到这里,陈飒突然对仙尊抱拳行礼:“仙尊,在下知道,莲氏有一宗秘术,叫溯回术,是仙尊亲自传下,不知仙尊能否施以援手,对我儿遗物施展溯回术,以证无常元君清白,以还我儿公道?” 雪千影闻言也回头看向仙尊。仙尊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这门术法,我并没有修习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溯回 听见仙尊说,他并不会溯回术,陈飒被噎得差点吐血。他不想让雪千影动用溯回术自证清白,但话已经说满,骑虎难下之际,只能又转向雪千影。 “陈家主不肯信我。怕我在溯回术之中动手脚?”雪千影轻蔑地看着陈飒,似笑非笑。 “仙尊在此,想来元君不会也不敢作伪。”陈飒咬牙切齿放狠话,想要扳回一点颜面,但没想到雪千影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反而笑着挑衅:“你怕我作伪,我还怕你趁我施术的功夫袭击我呢!” “仙尊在此,我等必然不会造次。”陈飒脸上的怒意已经压制不住了。 雪千影却还在得寸进尺:“你们这些人都敢当着仙尊的面拔剑,还有什么不敢?是不是啊陈家主。” “你……”陈飒想要一巴掌拍死雪千影,但他也就是想想,当着仙尊的面杀人,若是有真凭实证,自己是为子复仇也就罢了,不然,他是不敢的。 而且,若是单打独斗,他也打不过雪千影。 雪千影不再理他,转过身走到仙尊面前,低声道:“方才我的话是在敲打他们,却也是真的有顾虑。我此前受了伤,灵海匮乏,灵力不足,若是施术过程中有什么变故,还请仙尊回护。” “你放心去。”仙尊伸手拍了拍雪千影的手,笑容之中少见的带着自负和骄傲,“他们没这个机会。” 同样一句话,今天听起来就格外悦耳。雪千影还之一笑,收了红尘,走到陈飒近前:“陈家主身上应该带了大公子的佩剑吧?或是还有其他的玉佩发簪之类,还请拿出来,以便我来施术。” 陈飒手腕一翻,拿出一把长剑,剑鞘和剑柄融为一体,是青绿色的竹节造型,剑首还挂着华丽的金玉流苏。陈飒抚摸着儿子的佩剑,叹息一声,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接过,拔出一截,寒光迸射,剑身映照出她的眼睛,翻转到另一面,剑身上刻着“幽离”二字,果然是陈彩的佩剑。 雪千影还剑入鞘,双手托起长剑,转头问陈飒:“陈家主想要溯回到何时?” 陈飒想了想,便要求雪千影从进入昆仑开始。雪千影点了点头,聚合灵力,围绕幽离构建出一道灵力场。而后灵力场中,犹如水波荡漾,缓缓出现画面。 陈彩带人进入昆仑之后,如何追踪雪千影几人,又如何抄近路设伏,最终被莫雪歌夜小楼等人击溃,而后又带人逃走,这些画面快速闪过。雪千影不以为意,陈飒已不在此,双方都没什么反应。 但高座上的仙尊看了,却频频蹙眉。依照小姑娘之前所说,以及方才陈飒等人与之对质,这件事的起因是陈彩挑衅,侮辱雪千影出身在先,指摘莲氏家风、莲氏家主人品在后,雪千影不满却也只是打了个耳光而已。何至于如此细细筹谋追踪围杀? 现在的世家子弟,心胸都这么狭隘,人品都这么不堪了? 紧接着,重点来了。陈彩带人被击溃之后,慌不择路,逃到了一处废弃的矿脉附近,冷月寒外出探路迟迟未归,陈彩和随从二人不敢擅动。突然出现一个青白色的身影,手执一把手掌宽的长剑,趁着两人不备,一剑一个,断绝了陈彩和随从的生机。 而后,那个身影并没有翻找二人身上财物,径直扬长而去。 几乎是过了一昼夜,又有人进入画面之中,看服色应该就是雪千影莫雪歌等人。容璇玑检查了尸体,并提出要将二人尸身传出。而后传送法阵光芒一闪,两具尸体出现在昆仑之外。 雪千影收了灵力,画面消失。因为灵力消耗过大,雪千影脸色苍白,身形微微晃动,有些站不稳。手中的幽离也几乎握不住。陈飒想要拿回儿子的佩剑,又怕雪千影误会他趁人之危,正在纠结犹豫,却见仙尊身形一闪,已经离开了他的座位,出现在雪千影身后,用肩膀撑住了雪千影的身体。 “谢谢。”雪千影十分虚弱,还不忘道谢。 仙尊还之以微笑,抬手将长剑丢进了陈飒的怀里:“事情已经清楚,陈家主的疑心可解了?” 陈飒紧紧抓住儿子的长剑,抬头看向仙尊。可仙尊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关切的询问雪千影的状况。甚至还亲自动手帮她整理披帛。 这般亲密,远远超出了爱才之心甚至师徒关系,陈飒突然觉得不对劲,联想到方才那个小仙童称呼雪千影为夫人,脑海之中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占据了全部的思考空间。他讶异地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仙尊,虽然极力掩饰,但眉峰处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仙尊抬头看了他一眼,双眸冰冷,似乎是在警告,又似乎毫无意义。而雪千影几乎是一直盯着陈飒的脸,三分怒,七分恨。被两人同时盯着的陈飒已经觉得脊背湿透,仿佛一只寒凉的手,紧紧的攥着心脏。 若是雪千影攀上仙尊的高枝,别说陈氏,就是这天下世家,将来又有谁能奈何得了这位无常元君? 雪千影猜出他的心思,轻蔑一笑。陈氏中人做事喜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自然也包括脸蛋。或许此时此刻的陈飒,正在对自己“以色侍人”充满了戒备和恐惧呢。 然而此时雪千影着实没有开口嘲讽他的力气,只是微微抬手指了指陈飒和他身后目瞪口呆的陈氏中人——他们与陈飒不同,他们是真的以为就是雪千影动手杀了大公子,此番前来也是真心实意来找雪千影报仇的。 “既然溯回术已经证实,令郎不是死在她的手上,陈家主是不是可以离开了?”仙尊竟然主动开口撵人。 几个陈氏族老连忙称是,更上前拉扯陈飒。陈飒回过神来,心知此事已经超出了自己可以处理的范围,眼下还是要赶紧去找泽德广商议才是。以及,仙尊和雪千影的关系,也需要赶紧告知泽氏,以防他们大意,而陷入雪千影的彀中。 陈飒退后几步,对雪千影说了些场面话表示歉意,又对仙尊行礼告辞。转身刚要走,就被仙尊给叫住了。 陈飒微微发冷,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如他猜想一般,仙尊早晚要公告天下,不至于封自己的口。 “教你一门术法。”仙尊喊住了陈飒等人之后,却低头对雪千影说道,“你看仔细,将来用得上。” 说着,手中灵力凝结,又抽成细丝,飘到陈飒等人嘴边,竟然如同针线一般,将几人的嘴给缝上了! “这样,你不想让他们说出去的事情,他们就没法开口了。”仙尊的笑容温驯和蔼,宛若三月春风。 但撇开已经不知所以的陈飒几人,雪千影也愣了好半天。她看了看陈飒几人,又回头看了看仙尊,脱口而出:“还能这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出事 仙尊施术,叫陈飒等人不能把在浮光槎上看到的一切说出去。陈飒等人虽然恼羞成怒,但人在矮檐下,也不敢对仙尊怎么样。只能在心里将这笔账记在了雪千影的头上。 而雪千影琢磨着仙尊这门术法,觉得十分有趣。 陈飒等人还不够格让仙尊亲自送客,沐恩极为客气的将一干人等礼送出门,亲眼看着他们走下天梯,看着天梯关闭,这才放心的回转。 陈飒几人离开浮光槎,互相试了试,说话交谈完全没有问题,但只要陈飒脑海中闪过仙尊和雪千影的关系,他的嘴就好像真的被缝上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家主,既然不能说,那你试试能不能写下来?”一个还算机灵的随从建议。 陈飒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拿出随身的纸笔,准备将自己的猜测写下来,但他脑海中刚刚闪过仙尊和雪千影的关系,手就仿佛不受控制,落笔绘成鬼画符,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 陈飒泄了气,仙尊的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但他又不甘心就此罢手,前思后想之下,决定带人前往祖州纯阳城,去找泽德广想想办法。 浮光槎上,雪千影学着仙尊的样子,将灵力聚在掌心,慢慢抽成细丝,正觉得惊喜,突然觉得心口一痛,晕眩的感觉如山崩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将雪千影包裹其中。她只觉得眼前发黑,意识涣散,身体也不住的往下坠。 “遭了,忘了我身上还有毒……”雪千影心中苦笑,说好的不会自尽,却被自己的大意给害死了。 下坠的雪千影被仙尊接住,他以为她只是脱力虚弱,唤了两声,全无反应,又见她脸色暗沉,眉宇间一团黑气萦绕不散,这才断定,小姑娘出事了。 横着将人抱起来,恰逢沐恩送客回来,看见这一幕也十分意外。仙尊将雪千影抱回卧房,用自身灵力将雪千影的经脉封固,使其进入龟息状态。吩咐沐恩好生照看,而他自己则打开天梯,离开了浮光槎。 雪千影是他从客栈掳走的,仙尊自然知道她的几个朋友都住在那里。隐约记得雪千影提到过,她的一个朋友是位极高明的医者,不知是否同行,眼下也只能先过去才能知道。仙尊边走边想,下了天梯之后就打定了主意,并使出缩地成寸的术法,几息之间就从荒原来到了客栈。 仙尊毫不客气的推门进去,正坐在桌前等消息的夜小婉吓了一跳,腾地站起身来:“来者何人!” 仙尊冷冷看了她一眼,又扫过空旷的客站大堂,问道:“其他人呢?” 夜小婉一愣,下意识顺口答道:“他们出去找人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既然说是找人,那么这个女孩子应当也是小姑娘的友人吧。仙尊的脸色不再冰冷,而是继续问道:“你有法子把他们都叫回来吗?现在,立刻,马上。” 夜小婉点点头,但还是很懵。 仙尊这才开口解释:“你们的朋友,是不是之前中了毒?” 中毒的是容璇玑,当时雪千影是为了能够增加对战无虚的战力,这才将毒引到自己身上。这件事做得隐秘,当时在昆仑遗墟之中一起行动的十几个人也都承诺会保密。而他们去往药王谷也好,出来寻药也罢,打得都是游玩的旗号。 所以,能够说出雪千影中毒的,若不是受她托付前来报信,就是掳走她的人。 想到这里,夜小婉一只手掏出一个传信用的烟花,走到客栈门口,丢上天空。反手抽出鲲骨刀含柔,指向仙尊,眼神也变得锋利:“你究竟是什么人?” 仙尊抬手轻轻拨开刀刃,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你不是我的对手。这么好的刀,还是好好留着吧。” 仙尊的动作明明轻柔无比,但夜小婉的手,却能感到手里的刀仿佛被巨石压住,十分沉重。夜小婉与雪千影切磋过,也经常与不二元君试招,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更清楚好友和姑母的实力,但眼下这微不足道的试探,夜小婉已经明白过来,这位的修为,可能远远超出自己对于高手的认知。 夜小婉基本已经认定,这就是掳走雪千影的人了。 夜小婉还刀入鞘,自嘲一笑,也对,能够将雪千影悄无声息掳走的人,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又怎么能是自己这个入门境拔刀就能威吓得住的。 仙尊将女孩子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想要出言安慰指点,却见客栈外飞速奔来几人,见了自己,全都拔出佩剑指着自己。 仙尊这才恍然,刚才没有发觉,夜小婉放烟花的时候,已经跟自己交换了站位,现在是他们围在门口,将自己堵在客栈厅堂之中。 “修为不足,但还算聪明。”仙尊看了夜小婉一眼。 “你是何人?”莫雪歌率先开口。她隐约能够察觉,此人修为在他们所有人之上。而这幽兰城,这几日已经被众人翻了又翻,不会有这么强悍的人物漏网。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位之前隐藏了修为甚至行迹,或许与雪千影的失踪有关。 仙尊的目光扫向几人,除了之前跟自己说话的黑衣少女,以及开口话的红衣少女,后面一黑一红两个遮着眼睛的男子,他们四人看服色应该分属两家。后面还有几个仙修,除了身着白衣的一男一女之外,修为基本不值一提,应该是几名散修而已。 这些人就是她的朋友?仙尊有些后悔,之前为什么从没问过她。叹了口气,仙尊开口问道:“你们之中哪个是大夫?” 莫雪歌微微一怔,夜小婉也愣住了,难道她们都判断错了,这位是附近蛰居的隐士高人,前来找修正求医问药的? 那这个气势,也太吓人了。 “在下修正,是药王谷的弟子。”修正闻言,阖上手中折扇,上前一步,欠身施礼。 仙尊点点头:“她毒发了,你能解吗?” 她是谁?他们口中的她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莫雪歌正压追问,修正却试探着问道:“是什么毒?” “我不知。你也不知?”难道找错人了?仙尊心思一沉,他不通医理,正要形容症状。却听修正追问道:“她可是动用了灵力?” 仙尊点点头。 修正脸色一沉,死死攥住手中折扇,却是对莫雪歌和夜小楼道:“别管其他,先去看看人怎么样。” “万一不是……”莫雪歌蹙眉。 修正摇摇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夜小楼一直没说话,修正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夜小楼语气阴沉:“我觉得就是。” “先去看看。就算不是,这人修为很高,咱们卖他个好,让他帮着我们找找人,也不算亏。”莫雪歌做了决定。 “你们商量得快一点。我的龟息术最多只能维持八个时辰,还要留足解毒的时间吧?”仙尊在他们身后说道。 第一百五十八章 剑指 莫雪歌夜小楼修正夜小婉四人决定跟仙尊去看看这位毒发的病人。乐上流雨等人,主动要求留下来以防万一。仙尊也没嫌他们人多,带着几人御剑赶往荒原,而后找到浮光槎,打开天梯,请几人上去。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的身份,十分惊讶。夜小楼的脸色愈发阴沉,莫雪歌心里也很紧张,有意无意的撞了夜小楼一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夜小楼点了点头。但怀中紧紧抱着破立不肯收起。 一直走到卧房门口,仙尊指了指里面,对修正说道:“人在里面,有人照看着。你,需不需要帮忙?” “我先看看。”修正从夜小婉手中接过药箱,对莫雪歌道,“你们先在外面等候。” 莫雪歌点点头,明白这是修正的两全之计,万一这是个圈套,几人齐齐进去,被一网打尽,如何是好。不过,既然面对得是仙尊,几人就算有万全的准备,智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不值一提。 修正进入房间后,仙尊终于腾出功夫打量这几个小朋友。除了那个黑衣少女的反应是惧怕、还算正常之外,黑衣少年满身都是敌意,抱着剑,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红衣少女虽然没有亮兵器,但手里抓着的东西,似乎是鲲骨。 仙尊见他们几个对自己的戒备,远远超出对于小姑娘的担心。心里定了定,看来那位盲了眼睛的医者很有本事。或者说,他们几个对他很是信任。 “仙尊将茕茕掳来,究竟所为何事?”莫雪歌见沉默不是办法,主动开口问道。 仙尊看了莫雪歌一眼,没有表情,也没有回答。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她叫茕茕?这名字不好。”说着摇了摇头,就再没说别的。 夜小楼眉峰一挑,人已经被掳来四五天了,他连名字都没问过吗?那将人掳来干什么,摆着好看? 莫雪歌身后拉了夜小楼一把,示意他不要冲动。夜小楼轻轻的点了点头,教她放心。 但莫雪歌实在不怎么放心,想了想,将连环取出,挂在腰间。不是为了防备仙尊如何,只是万一夜小楼冲动对仙尊拔剑,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虚张声势一下,博一个法不责众? “你是康州莫氏的家主?”仙尊认出了这把剑。 莫雪歌点点头。 “莫彦琪是你什么人?” “家母。” 仙尊微微一笑:“确实有几分相似。她及笄礼的时候我去过,还指点过她功课。” 这话莫雪歌没法接,毕竟她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这段过往。 “你教过她弹琴?”仙尊突然又问道。 莫雪歌一怔,反应过来这里的她指得是雪千影,便点了点头:“只教了半日。” “看来她并没有骗我。”仙尊淡淡一笑。 “骗又如何?茕茕说过,骗坏人不算骗。”夜小楼实在忍不住插嘴道。全然不觉莫雪歌和夜小婉都在瞪他。 仙尊轻轻一笑,看向夜小楼:“这么说,我算是坏人了?” “强取豪夺,怎么不算坏人。别以为你是仙尊就可以为所欲为。”夜小楼没好气的说道,心里想着大不了痛痛快快的动手,这么你来我往的试探,实在是太压抑了。 仙尊失笑:“你们果然是朋友,脾性都差不多。” 听到仙尊提及雪千影,夜小楼不自觉地笑了笑,继而心里又沉了沉。 或许是出于本能,夜小楼几乎是脱口而出:“茕茕是好,天下只此一个,更将真心许了我。仙尊就算是动了凡心,也请另择佳人。” 莫雪歌和夜小婉听了都是一惊,她们俩可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而且夜小楼这番话极为不妥,似乎是在指摘仙尊品行,若是传扬出去,即便仙尊本人不计较,回去夜氏,传家法挨板子怕是少不了的。 但更让她们震惊的是,仙尊看着夜小楼竟然露出了欣赏的笑容:“眼光不错。” 夜小婉吓得退后两步,看了看仙尊又看了看自家兄长,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还是劝劝哪个——好像哪个她都劝不动吧。 “我方才说,我与茕茕两情相悦,仙尊难道要强抢吗!”夜小楼蹙眉。 “我就是抢了,你又能如何。”仙尊负手而立,语气平淡至极,又笃定不移。 唰的一声,破立出鞘,直指仙尊。 “九哥!” “夜胜寒!” 夜小婉和莫雪歌都惊叫出来,示意夜小楼赶紧收手。仙修之间拔剑尚且意味着不死不休,方才在客栈还能辩白说不知者不怪,现在对仙尊拔剑,就算被打死,怕是也没人会说一个冤字。 仙尊却笑着上前一步,胸口刚好抵在夜小楼的剑尖上。 夜小婉已经被两人的气势吓傻了。莫雪歌手心全是冷汗。 夜小楼却不惧也不退,运起十成十的灵力,将威压尽数释放开来,手执长剑,也上前一步。剑尖陷入到仙尊的衣袍之中,眼见层层锦缎尽数被利刃刺破。剑尖再往前一点儿,怕是就要见血了。 “九哥!”夜小婉又叫了一声。 “夜胜寒,你别冲动!”莫雪歌转身跪倒,“仙尊,我等是小辈,年轻不经事,一时冲动在所难免,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与他计较!” 仙尊脸上不像是计较的样子,但一只脚已经微微抬起,似乎还要上前一步。 莫雪歌紧张到不行,两只手攥得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情急之下更打定主意:如果仙尊真的在上前一步,她就扑过去挡住夜小楼的剑。哪怕拼得自己重伤,好过仙尊一怒,断绝夜小楼的生路。 仙尊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孩子,轻轻一点头,将脚步收了回去:“这跟你又没关系,你先起来。” 莫雪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回头去看夜小楼。 “阿横……”夜小楼不愿放下剑,但更不愿好友因为自己而受这份屈辱。身为世家家主,除了祖宗牌位,父母师尊,几乎是无人当得起这一跪。哪怕眼前这一位是高高在上的仙尊,做出这等下作事,更不值得莫雪歌如此。 这时,沐恩从卧房里跑出来,见了眼前情形虽然微微有些吃惊,但却还算淡定,对众人行礼后,又对仙尊说道:“先生请仙尊进去帮忙。”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疼 仙尊不再理会夜小楼的纠缠,转身进了卧房,沐恩也跟着进去了。 夜小楼还剑入鞘。夜小婉上前两步,跟他一起将莫雪歌搀扶起来。莫雪歌对着夜小婉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劝说,夜小婉也是此意,看了堂兄一眼,什么都没说。 不说不是不在意堂兄,而是她心里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雪千影失踪五日,夜小楼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沉重。昨日他们得到消息,以为雪千影是被陈氏带走了,夜小楼连夜去了荒原,遍寻陈氏中人的踪迹,确认他们并没有抓住雪千影,这才在凌晨赶了回去。短暂歇息之后,又继续出门寻找。 若不是今日仙尊找上门来,有了雪千影的下落,夜小婉担心堂兄在压抑之下,会不会发疯。 现在总算将这口气发泄出来,哪怕是剑指仙尊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儿,只要仙尊不计较,总好过他憋出毛病。 沐恩方才并没有说莫雪歌等人可不可以进去。但三人都留在了回廊里,没有动。自然三人相信修正的医术,他说需要仙尊去帮忙,就意味着他们几个进去了也没什么用。 对于仙尊,夜小楼虽然不喜欢,但却有一份莫名的信任。 “她怎样了?需要我做什么?”仙尊绕过屏风,看见满头大汗的修正,以及床榻上,半边身子插满了金针的雪千影。 修正拿起帕子,擦了一把汗,对仙尊道:“她中的是虺毒——我们已经拿到了蛟血,只是还缺少几味灵药进行炼制。现在只能以金针将毒素封固在经脉里。” 仙尊点点头,请修正继续说下去。 “我之前就以金针帮她封固了毒素,只是那日去荒原寻药,需要御剑,这才解开。而后当晚他们几个又喝了酒,便忘了此事。她这几日在仙尊这浮光槎上应该是频频使用了灵力吧,所以导致毒素顺着经脉移动,如今已经非常接近心脉了。” “所以,我能做些什么?”仙尊蹙眉,他不通医理,但也明白,若是毒素聚集到心脉之中会怎样。 “我需要仙尊以强大的灵力帮她把毒素从心脉移至腕脉处,然后我再以埋针之术,将其封固——此前也是这个办法,但移动毒素需要大量的灵力,我的灵力现在不足以应对。”而夜小楼等人,修正也不确定他们足以支撑下来,既然现在有仙尊在此,他当然要挑一个把握最大的来帮忙。 仙尊点点头。修正的修为他看得出来,除了那个黑衣女子,比起另外几人可以说非常低微。更何况,浮光槎上有仙尊本人的气场覆盖,寻常仙修上来,也需要消耗一定的灵力与之相抗。 修正指着雪千影心口上方不足一寸的位置,告诉仙尊毒素目前就集中在这里,请仙尊动手。仙尊蹙眉摇了摇头,这里距离心脉确实太近了,还好自己足够决断,运用了龟息之术,不然小姑娘怕是根本等不到自己带着医者归来。 将灵力凝于指尖,仙尊慢慢将毒素朝着右手腕脉处缓缓移动。而每移动一寸,修正就拔下相应位置的金针,又在周围其他经脉处施针,最大程度避免毒素扩散。 消耗了不少灵力,仙尊终于将毒素移到雪千影右手腕脉处,这才发觉一团是一团肉眼可见的乌黑。 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天都没有发觉呢?仙尊低头思索,这才想起,雪千影醒来的时候,两人初见面,就交了手。那时小姑娘的灵力弩十箭连发,应该要动用不少灵力,这毒素也随之会移动不短的距离。 仙尊有些后悔,他今天就不该劝小姑娘去见陈飒等人,他应该直接把人赶走赶走。现在虽是有惊无险,但他还是很心疼。 心疼?仙尊在脑海里闪过这两个字,又微微苦笑。自己哪来的心,又怎么会疼? 修正正在对毒素做最后的加固,一根一根长长的金针埋入雪千影的手臂,仙尊看了感同身受,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当修正埋好最后一根金针,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堆坐在床榻边,喘了两口粗气,想要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晃了几晃,发现自己被仙尊扶住了。 “多谢仙尊。”修正累到喘气都觉得是负担,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仙尊将自己的灵力输入修正体内,但他修为不高,承受不了太多外来的力量,仙尊只是帮他梳理经脉,确认没有内伤之后,就收了手。之后唤过沐恩,叫他带着几位客人去到客房休息。 “如果几位贵客想来探望夫人……”沐恩迟疑地说道。 仙尊点点头,示意可以让他们进来。 “夫人?!”修正眉毛一跳,这是什么情况?但他眼下实在没力气追究这些,在沐恩的搀扶下,去休息了。 出乎仙尊的意料,几人都没有进来探望雪千影,就连那个敢对自己拔剑的黑衣少年都没有。 而仙尊自己就坐在床边,他忘了问修正,小姑娘多久会醒。但也没关系,反正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不过,仙尊越想越觉得生气。小姑娘明明知道自己身上有毒不能动用灵力,却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跟自己动手,却还不惜灵力动用溯回术自证清白。她是在作死吗? 还是说,她早就存了死志? 怒气聚在脸上,萦绕在眉间。沐恩进来送晚膳,见仙尊如此,一句话没敢说,放下就要走。 “几位客人那边照顾到了吗?” 沐恩战战兢兢地笑了笑,点点头:“修先生还在睡,夜少主用过晚膳亲自守着他呢。我过来的时候莫家主和夜姑娘正在用膳。今日的膳食是夜十六娘亲自下厨做的,我尝过,手艺比我好。仙尊要不要尝尝?” 沐恩难得见几个生人能说说话,已经把几个人的身份摸清楚了。但仙尊除了知道莫雪歌是沐恩口中的莫家主之外,对于另外几人的身份一无所知。但他是何等聪慧,既然有人睡着又能被沐恩称一声先生,必然是此前过来施针的医者。另外两个一男一女,就很容易分辨身份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几个孩子不是家主就是少主,竟然都这么有来头。那么小姑娘能跟这几位相交为友,究竟是什么人? 想到这里仙尊又觉得自己好笑,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起来要问问她呢? 第一百六十章 相信 沐恩留下膳食,转身离开。仙尊对于吃饭这件事本身没什么执念,他根本不需要靠膳食来补充体力,辟谷也能过得不错。若不是迁就沐恩,他几乎可以一直不吃不喝。 但餐桌上传来的阵阵香气,还是让他有些心动。不由自主的过去,拿起筷子, 每道菜都尝了尝。确实要比沐恩的手艺好上太多。 仙尊微微一笑,小姑娘应该会喜欢吃这些吧,想到这里,用灵力将饭菜温着,自己回到了床前。 小姑娘的睫毛扇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自己没死,而且还在浮光槎仙尊的卧房里。雪千影精神一松,抬眼就看见了仙尊满是怒意的脸。 “仙尊一直守着我?”雪千影抬手看了看手腕,一团乌黑的毒素,被好几根金针固定着,“你把阿正他们找来了?” “你是有意寻死?”仙尊很生气地质问雪千影。 雪千影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当时真的是忘记了。” 仙尊盯着她,并不是很相信。 雪千影无奈的转过头去不看他:“之前有他们保护我,我用不着自己动用灵力,所以当时灵海是被封固的。而那日能与仙尊动手,只是头一天恰好封固被解开,下意识的自保举动,哪里还能记得这些。” “那今日呢?”仙尊追问道。 雪千影瘪了瘪嘴:“没想到会耗费那么多灵力。”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动用灵力就可能随时会死?”雪千影盯着仙尊的眼睛,“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所以我保留一些在你面前自保的能力,有错吗?” “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你觉得我不信你?”仙尊难得地蹙起眉头。 “你若信我,就不该怀疑我是故意寻死。” 仙尊沉默了片刻,雪千影也不说话。两人别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仙尊低声致歉。 “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雪千影却不肯领情,逼问道,“仙尊剖心之后,便是无情无欲之人,哪里还会随便抓个人来成婚?” 仙尊以沉默避开这个话题,雪千影见他又是如此,便闭上了眼睛,说自己累了,请仙尊离开。 “好,我明日再来陪你。”仙尊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头。 雪千影闭着眼睛偏过头,躲开仙尊的手还不算,还刻意翻了个身,“阿横的棋很好,仙尊前几日摆过的棋谱我也曾见她摆过,仙尊不妨与她对弈,看看能不能棋逢对手。” 仙尊点了一下头,可小姑娘根本不看他,来不及问“阿衡”是哪个,便悻悻离开了。 刚一出门,便看见夜小楼抱着剑守在门口,仙尊越发觉得这冲动的小家伙甚是有趣,便逗他:“你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还以为里面有动静你冲进去来得及?” 夜小楼摇了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仙尊有些讶异,却也不算太过意外,继续打趣道:“怎么,之前对我拔剑还不过瘾,现在又来找茬?” 夜小楼抿嘴一笑:“反正我也不可能真的杀了你。你不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一步一步往前走的么?” 仙尊也发笑:“我可是半点灵力都没用。” “你要是用了灵力我根本都拿不住剑。”夜小楼自嘲地笑着,“我们几人之中,若是茕茕手执飒月的话,或许还能跟你拼一拼灵力或是身法,剩下我和阿横,能跟你拼一拼的只有招式——招式也不行,恐怕只能拼胆量了。” 仙尊耸肩一笑,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敢跟我拼胆量?” “不然呢?生而为人,总得有点长处吧。”夜小楼收起了自嘲的笑容,“仙尊叫我孩子,茕茕比我还要小个两三岁,在仙尊眼里就更是孩子了。这样欺负一个孩子,仙尊可不地道。” “我不是欺负她。”仙尊依旧笑着,但双眸一暗,他是在保护她,除了这个方式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我猜对了。”夜小楼看不见仙尊的神态,但语气听得出来,得意地一挑眉,“仙尊将茕茕掳来,不是真的想要跟她成婚,而是另有隐情。” “不是。”仙尊却断然否认,“我是真的要与她成婚。”说着,更一甩袖子,“你想在这里守着就守着吧,我去休息了。” 说着,仙尊竟然真的离开了。 夜小楼盯着仙尊的背影看了半天——他也只能看清一个轮廓而已——这轮廓越走越远,别有一番萧瑟孤寂的意味。 夜小楼挠了挠头。看来套话这种事,他还是不够擅长,还是得叫莫雪歌亲自来才行。 第二天一早,仙尊亲自端着早膳过来,却见夜小楼依旧靠在门口,手里抱着他的那把长剑。 “你还真在门口守了一夜?”仙尊看看门,又看了看夜小楼,他房间里有独有的熏香,进去过一定会染上,而且持久不散。现在夜小楼身上半分那种味道都没有,便知道他根本没有进去过。 “我守在这里又不是防备你,反正也防备不住。我是怕夜里茕茕伤势有反复,叫人叫不到,再给耽搁了。”夜小楼头也不抬,闷闷地答道。 仙尊一笑:“浮光槎上,别说是她叫人,就是她说句梦话,翻个身,我都能感知得到,犯不着你这么费心。” “这么照顾我家茕茕,仙尊真是费心了。”夜小楼装模作样的俯身一礼。 仙尊看着他,心说自己总不好跟小孩子计较,但这个小孩子,确实很想一巴掌拍死了清静。 仙尊推门进去,见雪千影已经起身,正对镜梳妆。 “都有心打扮了,看来你朋友医术真的不错。”仙尊将托盘放下,转身看着梳妆镜前的小姑娘。 这还是相处多日以来,第一次见雪千影认真打扮自己。仙尊不屑一笑,回头看了夜小楼一眼,果然是女为悦己者容。 雪千影丢开手中的口脂,对着镜子扶了扶头上的步摇,站起身来,抚平了上身雪青色的交领短袄,又抖了抖雪白的百褶绣裙,张开双臂,小鸟一样的转了一圈,头上的珍珠步摇,耳畔长长的耳坠,腰带垂下的流苏,都跟着晃动起来。 雪千影站定身形:“好看吗?”也不知道是在问这一老一小哪一个。 仙尊点了点头,雪千影又看向夜小楼。 “你问他没用,他又看不见。”仙尊冷冷地说道。 雪千影和夜小楼齐齐看向仙尊。 夜小楼是诧异,仙尊是在跟他争风吃醋吗? 而雪千影却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挨骂 仙尊亲自摆了膳桌,按着雪千影用了早膳。雪千影盯着仙尊的手背看了半天,那里之前有一块灼伤,但雪千影印象里已经痊愈了,现在怎么又出来了?而且位置和之前好像也有出入。 仙尊催着她用早膳,扰乱了她的思路。仙尊带来的早膳只有一人份,雪千影也不好问他用没用过,更没法对夜小楼开口,只能在两人的注视下悻悻用餐。 三人相对无言,气氛尴尬而诡异。直到雪千影吃饱了放下筷子。 仙尊主动开口,叫雪千影带着朋友们在浮光槎上逛一逛。 “你们要去逛逛吗?”雪千影转身问夜小楼。 “好啊。反正也不着急走。”夜小楼点头应道。 “你我大婚总要有些个见证,热闹一些。你不喜欢那些世家,你的朋友们在这儿,也很好。”仙尊淡淡的说道。 雪千影回头看向仙尊:“能先不提这事儿嘛,扫兴。” 仙尊一笑:“早晚的事,你又躲不掉。”说着,还瞟了一眼夜小楼。 但夜小楼也看不见仙尊毫不客气的眼神,直接伸手拉着雪千影从仙尊面前走过。仙尊看着两人的背影,哭笑不得。 这孩子跟自己年轻时候太像了。跳脱,恣意,无所畏惧,又冲动不计后果——原来小姑娘喜欢这种? 仙尊捂着心口,望向墙上挂着的画像,若是没有遇见花盈袖,自己也应该会想要将小姑娘占为己有,禁锢在自己身边吧。 出了卧房的门,夜小楼松开了手。雪千影微微一笑,拍了拍他教他安心。两人一路去到客房,正好撞见修正刚刚起身,准备用膳。 抓过雪千影的手腕,修正诊看之后点了点头:“幸好有仙尊帮忙,不然就凭你毒素的位置,夜九和家主两个人联手都未必能救得了你。”说着,修正竖起眉毛,指着雪千影骂道:“你个没脑子的蠢货,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毒吗!” 雪千影看着他又要开始唠叨自己,有些心虚,躲在莫雪歌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我醒来就在浮光槎上,看见仙尊就跟他交了手——说来还要谢谢你头一天解开了我经脉上的金针,不然我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好,就算你是自保,那溯回术又是怎么回事?区区陈氏而已,犯得着你拼上性命自证清白吗!”修正把她从莫雪歌身后拽出来,几乎指着她的鼻子叫骂,“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爱惜性命的人!你要是真死了,我们怎么办?出来一趟,把人丢了不说,人还死了?真是丢死人了!” 雪千影看了一眼夜小楼,又看了看莫雪歌,发现就连夜小婉都不肯帮她,只能悻悻的扯了扯修正的袖子:“我当时没有办法,陈飒都提出请仙尊运用溯回术帮他找出杀害陈彩的凶手了,我若是不借坡下驴,将来见了他肯定还要纠缠。况且,我好歹是莲氏首徒,陈彩又是陈氏的大公子,我在乎的不是污名,而是怕给我师父师娘惹麻烦。” “这么说我还得夸你机智决断呗?”修正气得咬牙切齿,乡音都出来了。 “当时的情况你们不知道,陈氏几个族老在仙尊面前都对我拔剑了,你想想,我要是不拿出点真凭实据来,万一在仙尊面前动手,仙尊护不护我?护了怕是要被世家诟病,不护我又未必打得过那么多人。” “所以,陈飒一路从宁州赶来康州,就是为了找你报仇的?”莫雪歌蹙眉问道。 “他是这么说的。就连来求见仙尊,说辞也是寻仇路上巧遇,顺便拜见。”雪千影回忆了一下陈飒的说辞,认真的答道。而后又扯了扯修正的袖子,模仿着修正的口音,“不生气了呗?我保证没有下次!” “我才不信。”修正嘴上强硬,却没有甩开雪千影的手,叹了口气,又苦口婆心的说道,“你才二十出头……” “不要不知保养。不然活过四十就算你高寿。”雪千影接着说道,更是一摊手,“你看你看,我都记在脑子里呢,一个字都不敢忘!” 修正气得跳脚:“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我要是再管你死活,我就跟……”修正想说就跟雪千影姓,却被夜小楼一把捂住了嘴:“别别别,别说狠话,该管你还得管。茕茕能不能长命百岁,就全拜托修先生你了!” 修正气呼呼地推开夜小楼的手,指着他又指了指雪千影:“仙修的寿数比凡人长得多,活过两百岁的大有人在,我说你们是对她太没信心了?还是对我太没信心了?” “修为越是强横,就越难善终。无常元君平日里争强斗狠惯了,是全不计后果的人。阿正啊,辛苦你了。”莫雪歌拍了拍修正的肩膀,憋着笑转身走了。 夜小婉也拍了拍修正,道了声辛苦,也跟着莫雪歌走了。两个女孩子走出去不到七八步,各自笑得直不起腰来。 “莫雪歌!”修正大叫一声,跺了跺脚,又回头指着雪千影:“都是你!” “我去帮你教训她们两个!”雪千影趁机溜走。 “雪千影!”修正更加气急败坏。 “我去帮你教训她们三个!”夜小楼也趁机溜走了。 修正留在原地,指着四人的背影大声骂着:“以后你们就是死在外面,曝尸荒野,我也不管了!”但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几个家伙,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就连看似温婉无争的夜小婉,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气。要是连他都不管他们几个,怕是他们真的可能尸骨无存。 仙尊坐在书房外不远处的连廊上,地上铺着地毯,地摊上摆着棋桌,仙尊右手举着棋谱,左手拈着棋子。沐恩就跪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烹茶。 雪千影几人打闹的声音,这边听得一清二楚,仙尊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 沐恩看了看仙尊,又朝着雪千影那边看了一眼,笑道:“自从夫人来了,仙尊的笑容多了许多。” 仙尊微微抬头:“是吗?” 沐恩点点头,很是欢喜:“等到仙尊与夫人完婚,我就可以暂时离开仙尊,出去走走了。仙尊常说天下之大,可我还没看过这片天下呢。” “你现在也可以去啊。我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的。”仙尊对沐恩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温和。 沐恩摇摇头:“仙尊不会照顾自己,我不放心。有了夫人就不一样了,虽然看起来夫人也不像是个会照顾人的,但至少仙尊不会寂寞了呀。” 听了沐恩的话,仙尊耸肩一笑,没有说话。 寂寞吗?反正已经寂寞了千年,倒也无所谓。只是那一抹鲜活,就此被抹杀,他这样做真的好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良配 雪千影带着几人在浮光槎上简单逛了逛。之后往书房的方向走了不远,就见到一处凉亭里,沐恩正布置坐垫,火炉上的水壶里的水刚好烧开,正呼呼地冒着热气。 “看来是沐恩算准了咱们的脚程,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雪千影笑了笑,招呼众人一起过去。 “是仙尊吩咐的。”沐恩对雪千影一笑,对其他人微微欠身算是施礼。 “仙尊在书房?”雪千影问道。 沐恩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回廊:“在那摆棋呢。” 雪千影目测了一下距离,以仙尊的修为,不到一息之间就可以出现在自己身边,便瘪了瘪嘴:“怎么谁都要看着我呀!” “仙尊害怕夫人的伤势有反复,特意安排了这里。夫人若是不喜欢,”沐恩指了指前方不远的回廊,“去那边也很好。” “算了,就这吧。反正这浮光槎上,哪里都一样,我也无处遁形。”雪千影无奈地摊了摊手。 “那夫人与客人们慢慢聊,我去照看仙尊了。”沐恩含笑离去,走出没多远还不忘回头看看雪千影。 “这孩子到底多听仙尊的话,张口闭口,句句不离。”夜小楼不满地噘着嘴。 “沐恩可不是孩子。”雪千影一笑,请几人坐下,简单讲了沐恩的来历。 “上位者禁小善。这话还是仙尊亲口说过的。原来他老人家也会为了一个孩子打碎铁石心肠啊。”莫雪歌感慨一句。 “仙尊可不是铁石心肠。”修正抱着胳膊笑道,“若真是铁石心肠,昨天怎么会出手耗费那么多灵力救治茕茕?又怎么会不计较夜九对他拔剑?” “那是他不稀罕跟我一般见识。”夜小楼自嘲一笑,拄着下巴,看堂妹亲手烹茶,又低沉地叹道,“一想到穷极一生,可能都达不到仙尊这般修为,我就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完全提不起精神。” “自信点,把可能两字去了。”雪千影揶揄道,“这世上能躲开我十箭连发的人应该不少,但一个弹指就能把无常敲成两半的,你们可曾听说过?” 修正不在意修为,夜小婉修为更低,对雪千影说的这些基本没什么概念。但夜小楼和莫雪歌听了都是一惊。夜小楼更是抓过雪千影的手腕:“你的无常?碎成两半了?” 雪千影点点头,朝着仙尊的方向努了努嘴,就在她眼前,那个人,就做到了。 夜小楼脸上露出尴尬地笑容:“我收回方才的话。别说我穷极一生,就是咱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没什么希望了。” “你我就算了。茕茕或许有可能呢?”莫雪歌从吃惊中回过神来,淡然一笑。 没等雪千影说什么,修正连连摆手:“你们可得了吧,她?没等修为达到那样的高度,先把自己给作死了!” 众人大笑起来,就连雪千影也跟着笑了。 “行了,说笑将来有的是机会,茕茕,你好不容易拼了性命把我们弄过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需要我们帮你做什么?”莫雪歌正色问道。 雪千影一愣,夜小楼修正也都愣住了,正在烹茶的夜小婉甚至差点烫伤自己,一个茶盏脱手而出,幸好沐恩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不然肯定就摔碎了。 “阿横,你想多了,我毒发真的是因为疏忽了。”雪千影反应过来,叹了口气。 “她这个性子哪肯耍这种手腕心机?但得她不磊落一点,也就不是现在的无常元君了。”夜小楼倒是愿意相信雪千影的性情和为人。 “倒也是。”莫雪歌叹了口气,的确是她想多了。但事发突然又凑巧,也不能怪她多想。 “所以呢,倒底是怎么回事?”修正顺着莫雪歌的话追问道。 雪千影叹了口气,眸子不再似方才游逛时那样有光彩。整理了一下思绪,雪千影这才将自己所知道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单从画像看,我确实与花仙主有六七分相似。但仙尊既然剖心,对往昔与花仙主情谊全然不记得,再把我找来,就很奇怪。” 雪千影垂着头,看着眼前夜小婉推过来的热茶,无奈地摇摇头:“现在最麻烦的是,仙尊什么都不肯吐露,我实在没办法判断,他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我基本可以肯定,当年所谓的仙尊剖心,是一个阴谋。至于阴谋的主使是不是花盈袖,现在还不好说。” “按照你的说法,这几日仙尊对你不曾越界失礼,”修正蹙眉道,“也就是说,他将你找来,一定是有别的目的——难不成,与你的身世有关?” 雪千影摇摇头,没等她开口,夜小楼就抢先说道:“肯定不会。你们忘了,他连茕茕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她的来历呢?” “这倒也是。”修正轻轻点头,算是认可了夜小楼的说法。 “无论如何,这桩婚事我是不会答应的。现在就怕他以你们或是我师父师娘相要挟,那样我就没别的办法了。”雪千影垂下双眸。仙尊看似磊落,但对于这桩婚事却意外执着,雪千影也不敢确信,这位老人家会不会剑走偏锋、宁可晚节不保也要强行将自己留在身边? “依我看,仙尊的态度更像是想把你名正言顺的留在浮光槎上。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莫雪歌想了想说道,“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让仙尊说出心里话才行。不然咱们就算猜到天边上去,也猜不明白。” “我倒是觉得,仙尊这人不错,跟茕茕也算是良配。”修正话音还没落,就察觉到夜小婉和莫雪歌两记眼刀齐刷刷地丢向他。 而夜小楼虽然不能瞪他,但周身的气势也起了变化。 只有雪千影笑出了声:“阿正啊,不能我不肯听你的话好好保重身体,你就这么着急想找个人关着我吧?” “你们看,茕茕的性情就够跳脱了,自然需要一个稳重温润的佳偶。夜九么,”修正说着,还啧啧嘴,摇摇头,“偏偏更加冲动恣意,这俩人凑在一起,你们就不怕这天下永无宁日?” 修正说着哈哈一笑,仿佛自认为开了个很高明的玩笑。 但除了莫雪歌跟着冷笑几声算是捧场之外,其他人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都没什么反应。修正觉得无趣,转过头去逗夜小婉:“十六娘,你觉得呢?” 夜小婉吐了吐舌头:“阿正,是茶不够香还是点心不好吃?堵不住你的嘴嘛!” 修正不以为意:“至少仙尊待茕茕事真不错,对吧。” 雪千影端着茶盏苦笑一声,怎么算不错呢?除去他拘着自己不得自由,其他倒还算真的不错。 可自己最在意的,偏偏就是不得自由。 没想到夜小楼竟然点了点头:“不论如何,仙尊不曾亏待你,咱们若是能帮他弄清楚当年的事情,也算是一桩报答。” 先说了“你”,又说了“咱们”,夜小楼的意思大家都听得很明白。雪千影会心一笑没有说话,莫雪歌几人也轻轻的笑了。 笑着笑着雪千影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修正站起身来:“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仙尊卧房里那幅画?如果是淬了毒的话,你能不能解?” 修正一脸不情愿,嘴里还说雪千影太不把他盲医的名号当回事,什么阿猫阿狗的毒都来找他。夜小楼和莫雪歌也跟着起身,四人一起来到了仙尊的卧房。雪千影没敢触碰那幅画,只是拉着修正走近了些,再描述给他听。 “还真别说,这画里的女子,跟茕茕事真的很像啊。”莫雪歌感慨一声,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修正,可惜他俩都看不见,白瞎了一幅上上乘的丹青。 “还真是毒。”修正提鼻子闻了闻,便做出了判断,“只是这种毒……” “不好解吗?”雪千影问道。 修正点点头:“这种毒源自一种名叫魅生的蝴蝶。这种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是有剧毒的。中毒的人,轻则出现幻觉,重则全身麻痹,更严重的可能会导致周身脏器坏死而亡。以我判断,这幅画的颜料里面,被人掺了这种鳞粉,画轴上的少许,应该是颜料脱落下来的,所以导致只要触碰便会中毒。” “那这毒有解吗?”雪千影问道。 “这毒挥发吗?茕茕与之共处一室,会不会也中毒?”夜小楼问道。 “这画八成是仙尊画的,那仙尊作画的时候会不会中毒?”莫雪歌联想到雪千影所说,仙尊剖心之事的种种异常,也问道。 修正无奈的叹了口气,一一作答:“这种毒不挥发,所以只要茕茕不去碰,就没事。这种毒解起来也不算难,除了茕茕说过的、以大量灵力冲刷之外,也有解药可用——只是这解药,是这种蝴蝶在蛹这个阶段所吐出的丝。魅生只在蓬莱才有,所以我们现在是找不到解药的。” 夜小楼和雪千影听了都轻轻呼出一口气。夜小楼是为了雪千影不会中毒而安心。雪千影是为了无法对这幅画动用溯回术而感到遗憾。 “至于仙尊作画时会不会中毒,单看这幅画我无法判断。”修正最后对莫雪歌道,但说着说着又转向雪千影,“若是你能说服仙尊,让我为他诊诊脉,或许能够探知一二也说不定。” “仙尊曾经剖心,我试过了,既无心跳也无脉搏,你怎么诊?”雪千影失望地摇摇头。 “你试过?怎么试的?”莫雪歌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第一百六十三章 阴谋 “当然是用手试的!”雪千影丢给她一记白眼。 莫雪歌嘻嘻笑着凑近雪千影:“你之前说看见他胸口上的伤疤我就很想问了。难不成是他自己脱了衣服给你看的?” 雪千影没好气的将她撞开:“是在温泉的时候不小心被我撞见的。” “哦——”莫雪歌意味深长地拉了个长音,更瞄了几眼夜小楼,“原来仙尊沐浴的时候,还请你旁观啊。” 雪千影无奈的看着莫雪歌,眯起眼睛,想着如何能揍她一顿,而且既不用动用灵力又不会惊动仙尊。 “有杀气。”莫雪歌却知情识趣,转身躲进了夜小楼的身后。 “阿横你放过她吧。”反倒是夜小楼站在雪千影这一边,无论神情还是语气没有丝毫吃醋的意思。 “你倒是大度。之前一个欧阳路都能让你念叨几天呢。”莫雪歌不依不饶,连同夜小楼一起拉下水。 夜小楼耸耸肩:“那个欧阳路,好歹是个同辈人。仙尊年长我们几千岁,还是最初掌管十六州的那些世家家主的师尊,我就当他是个长辈——有什么可吃醋的?” 莫雪歌万万没想到夜小楼竟然会站在这个角度思考问题,愣了半天,真心实意的伸出了大拇指。 “他好不容易消停了,你就别再起哄了。”雪千影拉过莫雪歌,“再做出剑指仙尊这种事儿,你又拦不住,我看你怎么办?” 莫雪歌眉头一挑,夜小楼也十分惊讶:“你竟然知道?仙尊告诉你的?” 雪千影微微一笑。她也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当时她处在龟息状态,修正在给她施针,按理来说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但很奇怪的是,浮光槎上发生的事情,她全都一清二楚,像是做了一场梦,但又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又不敢去问修正,怕他说是因为自己差点死了,所以魂魄离体——确实也听过这种传说——肯定还要接着骂自己的。 “我当时也是没搞清楚状况,着急嘛,你放心,我下次不会了。”见雪千影没有说话,夜小楼还以为她又生气自己冲动,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说着软话。 “你要是能改,就不是夜小楼了。”雪千影笑着摇摇头,示意夜小楼自己并没有在意或者生气,反过来安抚他,教他不要多想。 “所以你们还有没有人继续听我讲?”修正在一旁抱着胳膊,忍不住咳了两声。 “你继续说。”两人转头看向修正。 “医者讲得是望闻问切,不是说诊病就一定要切脉。”修正伸手正了正脖子上的璎珞项圈,“观察气色,听辨声息,询问症状,指摸脉象,这是基本的问诊方法。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办法,比如观察舌苔、肤色、粪便,又比如针刺取血,等等,手段多得是。问题是,不要管我怎么去诊看,你们能够说服仙尊让我诊看,这才是要紧。” 莫雪歌再一次看向雪千影:“你有把握能劝服仙尊吗?” “没有。”雪千影回答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而且,仙尊在翻找出这幅画的时候,曾经也中过毒。” “就算仙尊中过毒,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夜小楼抱着胳膊,对于修正的提议也表示怀疑。 “中毒的早晚,多寡,当然能看出来。说多了你们也不懂,但我自信我的医术,如果他三十年之前就中过魅生的毒,哪怕他最近又中毒多次,我也能查得出来。甚至不止他何时中毒,就连他何时解毒,我也能查出来。而且,”修正蹙眉,“如果仙尊三十年前曾经中毒,那就说明,所谓剖心证爱的阴谋主使,一定与这幅画有关。若不是画这幅画的人,至少也曾经手颜料。甚至就是花盈袖本人呢。” 修正说得笃定。雪千影想了想,点了点头。但是,她转念又一想,就算仙尊是被人算计,可花盈袖已经死了,整个蓬莱都不复存在了,那他们探寻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就在于,能够逼他说出,到底是为什么把你牵扯进来——这件事原本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莫雪歌已经明白了修正的意思,替他解释着。 修正点了点头,眉头紧锁:“我尝试按照我兄长的思路去回想整件事情,不止仙尊剖心是花盈袖的阴谋,甚至所谓的海市一见钟情,所谓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全都是骗局。为的,就是得到仙尊的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雪千影总觉得哪里缺失了一环。 “她要仙尊的心做什么?”夜小楼虽然认同修正的分析可能极为接近真相,但还是满脸不解。 “三十年前,三十年前……”莫雪歌念叨着,来回走了几步,“三十年前,四仙门仍存,雪靥那时就是昆仑仙主,若是与花盈袖交好,又卜卦预知蓬莱即将堕海的危机,你们想想,以花盈袖的为人,会不会去哄骗仙尊帮她做些什么?” “这女人心思这么深?”夜小楼咋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莫雪歌几乎是笃信自己的猜测,“天灵一二六零年,雪靥曾经去过蓬莱。我在史书上读到过。”怕几人不信,莫雪歌还晃了晃自己手上的凤羽。 “那年我修氏灭族,义母亲自将我们兄弟两人救了出来,当时兄长受了些伤,义母还带着他去昆仑找医仙求医。我记得兄长后来提到过,当时仙主并不在昆仑,是医仙代为理事,所以才没有外出云游,才没有耽搁了他的伤势。” “这么说,就全都对上了。”莫雪歌看向雪千影,“既然涉及到了雪靥仙主,现在你还能笃定仙尊并不知道你的身世吗?” 那个妖冶的男人,可是连昆仑覆灭二十多年之后,自己能够抵达神殿这样的小事,都能预知的。可他把自己送到仙尊身边,想要做什么? “等一下。”雪千影终于把缺失的一环补上了,“他说过宿命天定,说我的眼睛长得像母亲,还提到过我的脸……似乎意有所指,但有含糊其辞,不肯明说。”雪千影眯着眼睛,喃喃自语,回想当初在敬神殿中雪靥与她说得话。 “你说的是雪靥仙主?他还说了什么?”莫雪歌追问道。 “我记得,他还说,来日若有机缘,能够见到那个人,或许能帮我解今日之惑。可他也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难道指得就是仙尊?”雪千影蹙眉,“我还记得他说,若是将来我见了那个人,让我帮他问问,这一场造化,他后不后悔。” “很有这个可能。”莫雪歌道,“这就对上了,雪靥仙主是最初追随仙尊开辟这天下的人,又是卜术高手,又与花盈袖交好。按照我刚才的推测,他应该是卜得蓬莱的危机,清楚或许只有仙尊才可能救下蓬莱,这才教花盈袖拉仙尊入局。” 雪千影夜小楼等人都点了点头,但夜小楼还是问道:“可是这与茕茕又有什么关系呢?” “雪靥能卜得蓬莱危机,又能卜得在他死后你会去到敬神殿,会不会还卜到了一些别的?”莫雪歌仔细推敲,可推敲到这里,又因为缺少太多关键信息,被迫中断了。 “他是看见我之后,才注意到我的容貌。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卜得我长成什么样子。”雪千影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而且他说得是,如果我能见到那个人,也就是说他也并不笃定我能遇见仙尊?” “这样说来,仙尊强行把你掳来,是与雪靥仙主无关了?”莫雪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修正在一旁突然笑呵呵的说道:“雪靥能给花盈袖卜卦,难道就不能给仙尊卜卦——你们方才不是说他跟仙尊的关系也不错嘛。若是雪靥曾经卜卦说,若仙尊将来遇见一个长得像花盈袖的,一定要把她关起来,那这件事不就是合情合理了么?” “你以为仙尊仙主们一天天的这么闲啊!雪靥跟茕茕又没有仇!”莫雪歌瞪了修正一眼,可惜他看不见。 “我倒是觉得,阿正说得有道理。”夜小楼抱着胳膊,靠在桌子上,“仙尊剖心如果是雪靥和花盈袖的算计,仙尊忘情一定在他们料想之中。那么雪靥转过身去,再给仙尊卜一卦,告诉他将来会有一个长得跟花盈袖很像的人出现,然后叫仙尊将这个束缚在身边。甚至还可以杜撰,说茕茕是花盈袖转世什么的,这样一来,也算是补偿,减轻雪靥内心的罪恶感。我觉得很合情理啊。” 莫雪歌和雪千影各自狠狠地瞪了夜小楼一眼,可惜他也看不见。 “夜九,按照你的说法,你觉得这种随意践踏他人人生的人,配做仙主吗?”莫雪歌带着一点怒气。 “当然不配。所以昆仑覆灭了嘛。”夜小楼也觉得如果真相如他猜想,哪怕他从没想过算计的是茕茕,这个人也有点不是东西。 “想不通,还是想不通。”莫雪歌完全没有参考修正和夜小楼的想法,自己坐在桌子前,冥思苦想,毫无结果。 “那就先别想了。我去问问仙尊。至少让他答应,让阿正查看一下他当年是否中毒。”雪千影转身就走,绕过屏风,推开了门,赫然发现,仙尊就站在门口,举着手,仿佛是正要敲门的样子。 “仙尊?”雪千影惊讶地叫出声,屋内三人听见声音也全都跑出来。 难道,方才他们的对话,仙尊都听见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聘礼 仙尊看见几人出来,脸上倒也没什么表情,更没有一丝尴尬,只是对雪千影道:“我正要敲门呢,你要找我?” 雪千影并不怀疑仙尊在门口偷听,他要是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根本不用这么近距离的偷听。况且雪千影能够察觉得到,自从莫雪歌他们被邀请到了浮光槎上,仙尊就不再时时刻刻留意自己的动向了。不像前几天,哪怕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看书,也总有一道似有若无的灵力围着自己。 “仙尊是来找我的?”雪千影微微一笑,两人还真有默契啊。 不过,方才他不还在离凉亭不远的地方摆棋吗,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嗯,想起来有件东西可以给你。看。”仙尊将掌心摊开在雪千影的面前。 “呀,好精巧啊。”雪千影见过太多的好东西了,但此时还是为世间有如此巧夺天工的物件而感慨激动。 仙尊手中,托着一个八角金制手环。细看八角形内还有很多层圆环。仙尊手指微微一动,为手环注入了灵力,手环上光芒一闪,圆环绕着不同的轴线动了起来。 八角环内,两个略宽略厚的圆环,内层篆刻着花纹,外层上刻着刻度。两圈倾斜相交,仿佛两条相交的轨道。轨道内,三个圆环相互垂直。紧密咬合,形成一个浑圆的球体。 而球体内,灵力聚合成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光点,光点绕着球体的中心最大的一颗光点盘旋运转,拖出圆形的轨迹,互相交叉,缓缓旋转,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芒。 “这个东西叫天轨仪。”仙尊说道,“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球体,球体自转的同时,外面还有卫星绕着它旋转,所以有日月盈仄,寒来暑往。这个天轨仪,表现的就是公转和自转的关系。” 仙尊收回灵力,手环恢复原样。仙尊将手环放在雪千影的掌中:“毁了你的无常,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们莲氏有秘术,能够将手环改造成手弩,我特意找出这枚天轨仪。” “给我的?”雪千影双眸之中满满的惊喜溢出。 仙尊却存心逗她:“算作聘礼行不行?” “……”雪千影的嘴角耷拉下来。 仙尊哈哈一笑,伸出手摸了摸雪千影的头:“逗你的。赔给你。” 雪千影的目光重新回到手环上。最外层八角形的两面和侧面,甚至内环面上,是以极为罕见的金银错工艺错满银色花纹:有象征昆仑的六羽雪花,有象征蓬莱的百草纹,有象征北海的鲛尾雪浪,还有象征博山的新月纹。除了四仙门的徽记之外,上面还有一些可能是象征世家的纹饰,有几个雪千影认识,但大多数她见都没见过。 仙尊又叫过修正,让他取下几根金针,好让雪千影能够释放一点灵力,更再三保证,有自己在,雪千影不会出危险。修正笑着表示自己当然信任仙尊,只是不相信雪千影罢了。 两根金针取下,雪千影学着仙尊的样子,为天轨仪注入少量的灵力,八角环再次变成球体,而球体正中,灵力聚合成两条小鱼游曳嬉戏,与雪千影罗伞上的那两只纱制的锦鲤十分相似。雪千影看着小鱼,笑得像个小孩子。 仙尊微微一怔,盯着雪千影看了半晌,讶异转变成淡淡的笑意。 而雪千影只顾盯着天轨仪看,浑然没有发觉仙尊的异样。 “喜欢吗?”仙尊突然开口。 雪千影一抬头,看着仙尊正盯着自己看,觉得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天轨仪,点了点头。 “不同的人注入灵力,球体里出现的东西完全不同。”仙尊看向另外几人,“你们要不要也来试试?” “好!”几人都很好奇。雪千影收了灵力,先递到最近的修正面前,修正注入了少许灵力,就看见一株小小的灵草慢慢伸展开两片叶子,而后摇摇摆摆,像极了修正伸懒腰的样子。 “难不成,我家阿正前世就是药草,这辈子又当了大夫?”莫雪歌挠挠头,接着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进去。一只彩凤盘旋而起,凤舞九天。莫雪歌讶异之余,连忙收了灵力,彩凤化作一片七彩霞光,渐渐散去。 最后轮到夜小楼,天轨仪之中出现了一条蟠龙,周身玄青,鳞甲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盘旋几周后,仰天长啸。夜小楼收了灵力,蟠龙化作一道金光,闪烁不见。 “真是有趣。”雪千影笑得特别开心,像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我要去找婉婉试试。”说着拔腿就跑,没跑几步又停下,回头对着仙尊一躬到底,很正式的表示感谢,“谢谢。我很喜欢。” 仙尊也回复给她一个微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笑容也渐渐散去:雪靥啊,你也有失算的一天。真是难得。 眼见仙尊的神情变幻莫测,修正主动提出要为他诊看是否早已中毒。莫雪歌和夜小楼两人,一个好言相劝,一个旁敲侧击。 仙尊微微一动脑筋,就知道他们几个是猜到了什么。除了惊讶这几个小朋友的聪明机智,倒也没有太过推辞,任凭三个小家伙将他迎到室内,端正坐好,等待修先生的诊看。 修正先摸了摸脉门,果然如同雪千影所说,的确没有脉搏。但不妨碍修正趁机摸了摸仙尊的经脉。 很奇怪,仙尊的经脉很细很窄,全然不像拥有那么强大修为的样子。 “仙尊,得罪了。”修正松开手,从乾坤袋里取出长长的一条针袋,抖开,上面插着着密密麻麻的金针银针。就连仙尊见了都吓了一跳,将手下意识的收了回去。 修正手腕一抖,三根金针插在了仙尊不同穴位上,很快又轻轻拔出。将三根金针上沾染的血珠,滴在了他事先准备好的三个装着清水的碗中。 修正把每一碗都端起来闻了闻,又都尝了尝,而后将金针擦拭干净,示意夜小楼帮忙,小心地把水倒了。 “怎么样?”仙尊看得有些紧张,好像自己真的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一样。 “夜九,你去将茕茕找回来,我有话说。” 仙尊眉峰一跳:什么事这么严重,要找家属来交代后事? 第一百六十五章 驱逐 夜小楼脚程很快,带着雪千影和夜小婉回来,两人听说是修正找她们回去,神情都很凝重。 “你们别绷着脸,没有你们想象的这么严重。”修正先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你先说。”雪千影显然更懂修正的套路,示意他不要废话。 修正冷哼一声:“仙尊体内确实没有毒素残留,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但是呢?”雪千影瞪了他一眼,但是修正也看不见。 “但是,仙尊确实曾经多次中过魅生的毒。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十一年前。”修正一边说,一边收拾他的针袋,“依照我的计算,是在海市上遇见花仙主之前。” 仙尊微微蹙眉,抓着袍袖的手,稍稍紧了些。 “但那次中毒量非常低,仙尊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出来。仙尊修为高绝,灵海广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自觉地就解掉了。”修正将针袋收起,抄着手站在一旁。 “同年仙尊又中过一次魅生,这次计量非常之大,我修为太低,不知道这等计量对于仙尊来说会影响到什么样的程度,但若是换做我,基本就是药石无用,必然丧命。” 这个时间点太过微妙。雪千影紧张地看着仙尊。 “你放心,我没事。”仙尊抬头看了看雪千影,好声安慰着。 雪千影摇摇头,示意修正继续说。 “接下来的两次中毒,时间非常接近,而且是最近的事儿了。一次是半个多月之前,一次是几天前。前一次计量也不小,常人足够昏迷。后一次,”修正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将他人中的毒过到了自己的身上。” 雪千影微微一怔,低头看向仙尊。仙尊摇摇头:“那是你来之前,是沐恩打扫房间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 雪千影略略放心,但又怕仙尊是在骗她。 “不信你去问沐恩。”仙尊知道她不肯信,便笑着说要将沐恩唤来。 “我信我信。”雪千影连忙阻止。那日她中毒之后,仙尊曾经动用大量灵力帮她梳理经脉,她记得这件事。如果是将毒过到他的身上再行处理,显然不需要这么做。 仙尊微笑着点点头,又去问修正:“所以呢,你们想要知道这些,是要做什么?” 莫雪歌说道:“茕茕的溯回术,仙尊见识过,如果这幅画没有毒,或者此毒可解,可能我们现在已经动手了。” 仙尊侧头看着莫雪歌,欲言又止。 莫雪歌又道:“或者,仙尊还有其他当年花仙主的旧物搜藏在浮光槎上吗?” 仙尊苦笑:“你们对于当年事,比我还要执着。” “我们也不是为了你。”夜小楼突然插嘴,“我们是为了茕茕。她无缘无故被你抓来这里,算是遭了池鱼之殃。如果事情能弄清楚,解了你的心结,或许你会主动放她离开也说不定。” 雪千影以为仙尊还会像以前一样斩钉截铁的说不会,但此刻他却垂下双眸,让人看不见他眼中的晦暗和纠结。 许久,仙尊终于开口:“这浮光槎上有没有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毕竟都已经忘了,实在记不得哪些曾经是为她所有。总不能让小姑娘耗费灵力,对每件东西都施术吧。” “或者,我们可以去一次蓬莱?”雪千影想了想,“去海底,找到蓬莱遗迹,寻一件花仙主曾经的物件,或许不难。” 仙尊一笑,抬头看着她:“你这么执着?你们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莫雪歌看看雪千影,欲言又止。而雪千影也没有说话。 “既然这样,好吧。既然你真的不愿意,我现在放你走就是了,犯不上为了这些无不足道的小事涉险。” 所有人都愣住了。莫雪歌更是睁大了眼睛,看了看仙尊又看了看雪千影。 雪千影也十分意外,之前一直不肯松口的仙尊,怎么就突然愿意放自己走了? 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与想象中的花盈袖不同,还是说他发现自己找错人了——果然是在找人么? 千万条线索在脑海中飞速的组合又散开,电光火石之间雪千影想出了许多种可能,但却没有一种能够说服自己相信。 “你真的愿意放茕茕走?”夜小楼难以置信,这老男人,一清早的时候不还跟自己争风吃醋来着吗?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果然仙尊很任性啊。 “你走吧。”仙尊站起身来,俯视着雪千影的脸,“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了。正好你的朋友们来了,我也不必费心送你。我去叫沐恩打开天梯,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说着,仙尊竟然拂袖而去。 剩下几个小孩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充满了狐疑。 雪千影双手交叠在身前,刚刚才戴在手上的八角金环此刻格外硌得慌。 总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重获自由时的喜悦。 “我们,这就走吗?”夜小婉怯声问道。 “既然仙尊下了逐客令,我们就先离开。”雪千影皱着眉,声音沉沉的,“回客栈想办法。” 几人回到客栈,流雨正在此等候。见几人终于过来,无常元君也平安归来,少年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你们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可算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我得赶快去给乐上和胡杰报个信。他们今天都来问好几次了。”少年假做成熟,抱着胳膊摇头晃脑的走了。 “店家,”雪千影大咧咧地坐下,叫来掌柜,“麻烦给我们准备一些酒。” 掌柜识趣地驱散了伙计们,自己抱着几坛酒,摆在几人面前的桌子上,之后告了个罪,自己也离开了厅堂。 雪千影看了莫雪歌一眼,莫雪歌会意,释放出灵力威压,将整个客栈纳入自己的监视之中。 “你又要喝酒……”修正嗔怪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夜小楼直接捂住了嘴。 “你让她喝点吧。茕茕这几天担惊受怕,也憋坏了。”夜小婉也帮雪千影说话。 修正摇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赌气似的坐下,却没再管雪千影。 “他为什么要突然把我撵走呢?”雪千影一口气灌下半坛酒,抹了把嘴,皱着眉说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斗智 莫雪歌看着痛饮的雪千影,觉得她从仙尊下了逐客令开始,情绪气势都很不对劲。她回头去看夜小婉,夜小婉也有同样的感受。 “让你喝酒不是让你这种喝法,”夜小婉去夺雪千影手中的酒,却连边都没沾到,雪千影只是手臂轻轻一动,就躲开了。 反而是修正默默拿出一只小小的玉瓶,摆在桌上:“我这有最好的解酒药,你喝吧,喝不死我就救得活你。” “阿正。”夜小婉不满的嗔怪一句,却发现修正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她读不懂修正当下的情绪,只能偷偷靠近莫雪歌,让她去看。莫雪歌看了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示意夜小婉不要管。 夜小婉不放心,转头去向堂兄求助,却见堂兄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抱着胳膊,看着雪千影,表情也十分复杂。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夜小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没办法,只能怪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可这满屋子的聪明人,不是也没想出个章程么? “仙尊会不会是听到了我们之前的猜测?”莫雪歌坐到雪千影对面,问她要酒,雪千影直接推过来一坛。莫雪歌一边开着泥封一边说道,“难道是我们猜对了什么?” “所以,仙尊是明白自己遭了算计,这才放走茕茕的?”修正一蹙眉,倒是说得通,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觉得是我和阿正猜对了。”夜小楼道,“仙尊知道的信息比咱们多,咱们只是猜测,没准仙尊已经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既然茕茕与花盈袖并无关联,那么索性放手,还能博个好名声。” “仙尊需要好名声吗?”花盈袖翻了个白眼。 “无论如何,他肯放了茕茕,总归是好事吧。”修正勉强地挤出笑容,却发现没人捧他的场。 眼见雪千影已经灌下了两坛酒,夜小楼突然开口:“你还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雪千影抱着酒坛点了点头:“一直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有什么意思?” “可除了仙尊,也没人知道你跟花盈袖长得像不是吗?”莫雪歌劝道。 雪千影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莫雪歌明白过来,雪千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 “天地生我,娘亲养我,师父师娘教导我,我只能独一无二。”雪千影又灌了一口酒,目光不知瞟向何方,“我连我娘亲都不像,凭什么要像别个女子。” 如果一直都没有被人说破倒也罢了,可她被仙尊遇见,还平白无辜当了几日替身,一想到这里,雪千影就很生气。 更可气的是,当自己戳破了原主的阴谋算计,仙尊竟然迁怒自己,把自己给赶走了!难道自己除了这张脸,在仙尊眼里就一无长处? 难道如果不是长得像花盈袖,她就一点不可爱、一点不值得被爱吗! 哪怕她一直很清醒,从未对仙尊动情,但仙尊的态度之于她,是一种折辱。无常元君向来自视甚高,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莫雪歌也不再说话。客栈里静如九幽,只有两个女儿家对坐饮酒的声音。另一边,夜小婉不明所以自顾自纳罕。修正坐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夜小楼也沉默着,但也不是全无动作,他慢慢的替代了莫雪歌,释放出自己的灵力,保护着众人。 乐上跟着流雨赶来的时候,正遇见这幅画面。 “好冲的酒气。”乐上以手掩住口鼻,“你们喝了多少?” 修正招呼他们俩过去,将事情简单交代,就说是一位隐士高人邀请雪千影前去做客,却忘了告知旁人,现在事情说开了,人自然也就接回来了。 这种糊弄人的话,乐上和流雨全都不信。但眼见几人全身而退,都没有受伤,想来也不是什么凶险之事,便也不再过问。乐上见雪千影这个当事人只顾着喝酒不理人,其他人的情绪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便以要通知周遭的仙修不用继续帮忙寻人为由,起身告辞。 流雨本想留下找夜小楼玩,却见夜小婉连连给他使眼色。少年郎鲁莽冲动,但不是傻子,知道他们几个肯定是有什么事,便也含糊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也转头走了。 两人一走,雪千影丢开手中的酒坛,摇摇晃晃站起身,抓起修正的解酒药,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夜小婉一把扶住差点摔在台阶上的雪千影,“你醉成这样,就算是要出去,也要吃颗醒酒药再去。” 雪千影笑着摆摆手,转过身对莫雪歌和夜小楼说道:“我有办法了。” 两人一愣,莫雪歌更是直接起身,以灵力驱散了酒气,张口问道:“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雪千影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动,只有夜小婉跟自己去就行了。 “她到底要做什么?”莫雪歌回头问夜小楼和修正。 “估计是,色诱吧。”夜小楼竟然笑出声来,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莫雪歌一惊:“那你还不拦着?” 修正也道:“你就不怕她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我要给你告状,你说茕茕是包子。”夜小楼还在玩笑。 反而修正更加着急:“汪汪,汪汪汪!我是小狗行了吧!你倒是接着说呀。” 夜小楼按住要去追雪千影的莫雪歌和修正,自己捡起雪千影剩下的半坛残酒,豪饮几口:“你们放心吧。她就是出口气。若是能说动仙尊去蓬莱当然更好,如果说不动,那咱们就只能做好陪着无常元君走一遭东海的准备了。” “仙尊都放她走了,还去东海干什么?”修正不解。 莫雪歌反应过来:“不是为了仙尊,而是为了她自己。现在这已经不是花盈袖和仙尊之间如何的问题了。这是茕茕和雪靥之间的问题。雪靥这人,能够卜得自己死后二十年的事情,甚至还能做下布局,心机是何等缜密何等可怖。茕茕若是不能搞清楚雪靥的所图,万一将来步步都在他的算计谋划之下——你别忘了,茕茕的身世。” 修正听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另一边夜小楼喝光半坛残酒,将空坛子扔到桌子上,发出咣当一声响。空坛子转了几圈,最终在桌子正中不动。 第一百六十七章 斗勇 雪千影受雪蕊姬的影响,不爱动脑子。 花船上跟着雪蕊姬什么都不用想,活着就行。等到了莲氏,备受师父师娘师兄弟们宠溺,有莲英这个智囊,也用不着她动脑子。 眼下,雪千影踉踉跄跄的,被夜小婉搀扶着,心里谋算着待会儿要说的话,这好像还是她平生第一次,主动用心计。 两人御剑到了荒原,浮光槎还在,雪千影大力叩开天梯。跑来应门的沐恩见了她就是一愣。 “夫、夫人!怎么喝成了这个样子?”沐恩惊叫一声,便看向有几分熟悉的夜小婉。 夜小婉摇摇头:“几大坛酒灌下去,问什么都不肯说。喝多了就说要回来找仙尊,谁又能拦得住她。” “我去请仙尊下来。”沐恩转身就跑。回到浮光槎上,沐恩刚刚进门就看见仙尊迎面过来,沐恩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酒坛,心里轻轻一叹。 “是什么人?怎么不请上来?”仙尊双眼迷离,脸上带着酡红,嘴角还带着一贯的笑意。 “是夫人。”沐恩垂眸,如实作答。 “她来干什么,落东西了?”仙尊手一挥,袖子一甩,“你去找来,还给她就是。” “不是落东西了。是,夫人说,”沐恩一咬牙一狠心,“夫人喝多了,说是要见你。” 仙尊一愣,丢开酒坛,走下了天梯。 男人一身的酒气,双眼带着猩红,少有的狼狈相。 夜小婉和雪千影见了他这副模样,都愣了愣。 但雪千影也没心软,按照路上想好的,冲上去,就给了仙尊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声响清脆,在茫茫荒原里,竟然隐约还能听见回音! 夜小婉被吓傻了,她呆呆的站在原地,雪千影还会不会继续打?如果继续打她是不是应该拦一下?但这一巴掌已经打出去了,仙尊会不会迁怒她没有阻拦的罪过?自己要不要学莫雪歌那样,跪下给雪千影求情? 仙尊也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小姑娘一点灵力都没用,倒是不疼——可堂堂仙尊被打脸,他要是不追究,是不是有点太纵容了。可若是追究,堂堂仙尊连一个耳光都没躲开,传出去是不是更丢人? 而且,明明自己也没喝多少酒啊,怎么就没躲开呢?还是自己从没防备过小姑娘,疏忽大意了? 仙尊蹙眉,一脸尴尬。突然看向了夜小婉。 夜小婉心里一凉,连忙上前拉住雪千影,拉着她退后两步,对仙尊连声致歉:“那个,茕茕喝多了,仙尊……不跟她计较行不行?” 仙尊捂着脸,揉了揉,看着雪千影:“你来干嘛?” “打你啊。”雪千影带着酒气,含混的说道。 “还有呢?”仙尊咬着牙。 “没了。”小姑娘扬起下巴,一脸的挑衅。“打完了,我心里痛快了。婉婉,我们走。”说着,雪千影拉着夜小婉转身就走,结果一步都没迈出去,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仙尊一把把人捞到身边,居高临下的瞪着她:“你跑过来,就为了打我一个耳光出气?” 小姑娘点了点头,睫毛上还挂着霜气的眼睛,好像说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你凭什么打我?”这话一出口,仙尊自己差点先笑了出来,这小姑娘胡搅蛮缠借酒撒泼,自己竟然还在跟她理论?看来自己多年禁酒,酒量是真的不行了,才几坛酒下肚,脑子就不清楚了。 “凭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凭什么?”雪千影挣了一下仙尊攥着她胳膊的手,但是没挣开,索性不挣扎,另一只手指着仙尊破口大骂,“第一,你拿我当人替身,该不该打?第二,你竟然无缘无故撵我走,该不该打?” 仙尊扶额,这算是什么理由? “第三,”小姑娘将胡搅蛮缠进行到底,“我这么好,你竟然不喜欢我?你说你该不该打?” “……”仙尊轻轻松开了雪千影的胳膊,彻底无语了。 “……”另一边的夜小婉,也轻轻松开了雪千影的袖子,心里在想,早知道应该叫修正陪她来,万一仙尊气急败坏对她动了手,修正没准还能保住她的命。 “第四!”没了搀扶支撑的雪千影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仙尊,“身为仙尊,胆小畏战,你说你该不该打。” “我怎么就胆小畏战了?”仙尊被她气笑了,蹲下身来,与雪千影平视。 “那你为什么不敢去蓬莱?”雪千影凑近了仙尊的脸,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仙尊的脸上,湿润中带着馥郁的酒香。 “你就是害怕,害怕当年花盈袖是骗你的。害怕除了花盈袖之外,你的旧友雪靥也参与了这桩阴谋。你甚至害怕,堂堂仙尊,低声下气,掏心掏肺,竟然换不来一点真心,令天下人笑掉大牙。所以你宁可逃避,也不敢去面对真相,我说对了吗?”雪千影一扬下巴,脸上接着醉意,挂满了讥讽。 “这跟你没关系。”仙尊眸色一暗。 “没关系?”雪千影嘻嘻笑着,“难道仙尊就不曾怀疑过,我是你那老友雪靥,故意送到你身边的吗?难道仙尊就不曾怀疑过,我此前种种,都是欲擒故纵,等你主动上钩?” 仙尊的脸色陡然一变,突然伸手掐住了雪千影的脖子,雪千影没有挣扎,更抬手示意已经不知今夕何夕的夜小婉不要妄动。 “仙尊这是恼羞成怒了?”雪千影轻飘飘的说着,感觉脖子上的手在一点一点的收紧用力,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但荒原上寒风呼啸,本就呼吸困难。雪千影的脑子突然开了小差:自己虽然喝了酒,但穿着单衣。这么僵持下去,是仙尊先扭断自己的脖子,还是自己先被冻死? “就算你杀我灭口又能如何?”雪千影不顾夜小婉在一旁担心得直给她使眼色,继续与仙尊四目相对,毫不畏惧,“你是仙尊,是这片天地的开创者,以剑为尺,丈量天下,是何等的高高在上,却连一个女人的真心都得不到。” “被旧友出卖的感觉如何啊?”被掐得想咳又咳不出,雪千影的脸色已经被憋得通红,可她还是继续说道:“我是仙尊从不放在眼里的蝼蚁。可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有疼爱我的长辈,也有能够互相扶持的好友,也有能够相伴一生的爱人,仙尊呢,你有什么?” “可悲啊!”雪千影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我真可怜你。” 仙尊松开了手,雪千影趴在地上咳了半天,这才喘匀了气。 “你到底想怎样?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仙尊一贯的笑容不再,温和不再,开口便是冷冰冰的威胁。 雪千影缓过来,抬头看着仙尊,双眸清明,带着桀骜不驯,带着不可一世,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仙尊。 仙尊挪开目光,不再与她对视。他从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这才是小姑娘的常态,他是见过她在陈氏中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的。而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自己的一厢情愿的保护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要。 “你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去蓬莱这么简单?”仙尊的语气软和下来。一边夜小婉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在这冰雪绽放寒风呼啸的荒原上。 “我只想听仙尊说实话。” 仙尊揉揉眉心,这小姑娘,太难缠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谶语 仙尊似乎叹了口气,但看起来又与平常没什么两样,还是那副谦谨温和的样子,嘴角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站起身,又把雪千影拉起来,转头对夜小婉道:“你去将他们都叫来,不管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浮光槎的脚程总比御剑快。” 夜小婉终于敢松口气,连忙转过身来看向雪千影。见好友并没有出言反对,便对仙尊行礼,而后御剑而去。 “走吧,先跟我去浮光槎上暖一暖。有些话我也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两盏热茶下肚,雪千影总算暖和过来。仙尊走到她身边,亲手摸了摸她的手心温度,又翻看了几眼,确认没有冻坏,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一招还真厉害。差点逼得我下杀手。”仙尊垂眸,不看她。气势里带着三分怒意。 雪千影似是冷笑又似得意:“仙尊应该感到荣幸,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为达目的不惜动用智计。而且仙尊也不要说得这么轻松,我是拿命在赌。” “以后不要这样了。”仙尊摇摇头,语气冰冷而惆怅,“不值得。” 雪千影没有说话。仙尊心里也明白自己根本劝不住这小姑娘,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仙尊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雪千影,“天灵一二四九年,博山仙主月虔得了一位公主,我和雪靥同去庆贺。路上,雪靥闲来无事,卜得一卦,但卦文他却解不开。” “解不开?”雪千影讶异。 “是。雪靥是卜卦高手,但却并不太擅长解卦。擅长解卦的是月虔。”仙尊低头看着眼前的茶盏,眸子里闪动着对往事的追思。 “当时我们都没对卦文放在心上。一直到热闹过后,雪靥才想起来,将此事说与月虔听。月虔看了一眼卦文,便说这是灭世之谶。” “灭世之谶?”雪千影摇摇头,这情节有点熟悉,好像跟自己之前在仙尊书房里看过的某本史书还是话本的走向很雷同啊。 仙尊没有留意雪千影的表情,更听不见她腹诽:“之前我和雪靥就决定要去人间隐匿身份游历一番,听了月虔的话,雪靥更是积极,拉着我去到人间,寻找救世之法。只是没想到,”仙尊顿了顿,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我们在人世停留了一年多,未曾见过人间之美,却饱尝人性之恶。” “……”雪千影无语。 “这些恶事,彻底改变了雪靥,他从积极救世,变成了积极灭世。他还非要拉着我一起,在他看来,这天下秩序既然是我建立起来的,就应该由我亲手终结。我和月虔都拦不住他,大吵一架还动了手。”仙尊苦笑一声。 “这是什么逻辑?这世间有善必然就有恶。见了恶人,除了就是。身为仙修,惩恶扬善不就是立身之责么?一棵菜里有虫子,把虫子踩死,最多把整棵菜扔了,也就是了。他倒好,竟然还要平了整片菜地?哪有这样的道理?”雪千影几乎跳起来,雪靥这人,怕是有病吧? 仙尊听了雪千影的比喻,忍不住微微一笑,继而又是一叹:“道理说了几箩筐,可他听不进,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况且雪靥本就是个有些偏执的人,他认定的事情,谁也拉不回来。” “难怪他说昆仑的寿数到头了,还说万事万物皆有终极,而对于昆仑来说,二十四年前的事情,就是最好的结局。感情他巴不得将昆仑毁去呢。”雪千影皱着眉,对雪靥再无半分好感,就连赠剑托书的感激,也减弱了许多。 “雪靥本就认为,世家只顾互相倾轧,不顾百姓死活,不断谏言叫我整饬世家。我不听,他就指责我对这天下不够作为。后来游历中又发生了一些事,让他断定这片天下已经无救,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快刀乱麻,不破不立。”仙尊又叹了口气。 “后来呢?”雪千影忍不住追问。 仙尊摇摇头:“后来我们断了往来,他确实做了一些事,我和月虔也尽力阻拦,导致他行事越发诡秘谨慎,以至于究竟做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再后来就是你们口中所说,我与花盈袖的事情了。而待我醒来,四仙门已经尽数覆灭。雪靥也死了。我亲自去过昆仑,想着能不能找到一些雪靥当年的遗留,结果我搜遍敬神殿,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原来昆仑神殿之中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是源自仙尊的?!那后来神殿毁去,也是仙尊的手笔吗?” “凝砂成阵不算是什么高明的术法,我也会,有空教给你——你说神殿毁了?那应该是雪靥所设禁制的一部分了。”仙尊点点头又摇摇头,“离开昆仑,我想,即便雪靥善于布局长远,但他都死了,这件事或许已结束,便没有再放在心上。直到遇见了你。” “我?”雪千影心中一紧,气愤雪靥的所思所为,差点让她忘了这件事的重点:“所以我是与这谶语有关?” 仙尊带着赞许,点了点头。 “那谶语是什么?” “仙门堕,世家战。四海沸,三山颤。无常出,万物去。”仙尊沉沉的说道。 “所以仙尊将我掳来,是为了困住我以解除谶语吗?”难道不是动手杀掉自己更轻松容易以绝后患吗? 仙尊摇摇头:“你理解错了。我将你找来,是不想你做雪靥灭世的帮凶甚至为此丢了性命。我想让你活下去。” 想让她与此事无关,想让她活下去,就要切断她和这世间的关联。仙尊前思后想,只能用这个办法,将她掳来,与她成婚,而后名正言顺地带她远遁海外,再也不回来。 这时天梯再次被扣响,夜小婉找来了夜小楼等人,让雪千影意外的是,乐上和流雨也跟了过来。 仙尊和雪千影对视一眼,谈话不能再继续了。 “有件事想请仙尊顺手帮个忙。”夜小楼主动开口求人,可语气一点都不客气。 “你说。”仙尊也不以为忤。 “这孩子,”夜小楼将流雨推到身前,简单说了他的来历。只有又道,“我本想昭告出去,收他为徒,想我夜氏如今位列十大世家第二,我又自恃修为,多少也算是庇护。” 仙尊点了点头。 “但我毕竟只是世家少主,又不能把他带在身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想请仙尊帮个忙。” “你想怎么做?”仙尊抬眸看向夜小楼。 乐上和流雨都有些发愣。确实是两人主动要求跟随几人前来拜见仙尊的。毕竟此等开天辟地的人物难得一见。但将流雨推出来,夜小楼事先并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 “我之前说要收流雨为徒,但一直没有举行仪式,所以想请仙尊做个见证。” 仙尊点点头,吩咐沐恩去准备东西。 “仙尊作为见证,自然要送点东西。再者,我想请仙尊亲自指点一下这孩子,最好是能被人认出与仙尊渊源的招式,”夜小楼道,“就算投鼠忌器,也能给他争取一些逃生的希望和时间。” “夜九哥,我不需要。”流雨反而很倔强,“我能保护自己。真要是遇见那些非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就算亮出仙尊的东西,使出仙尊教的招式,他们也还是会让我死,不会有丝毫的迟疑。” 夜小楼搂着流雨,难得对人好言相劝:“你别想着是仙尊在保护你。你就想是仙尊指点过你修习,将来多一些保命的手段和本钱,好不好。” 仙尊挠了挠头,他这个教的还没答应,做徒弟的先不干了,这算什么事? 第一百六十九章 指点 “孩子,你过来。”仙尊招招手,将流雨叫到身边,也没有多问,只是指了指夜小楼和莫雪歌,“他们两个你打得过么?” 流雨摇摇头,大大方方的承认:“没跟莫姐姐动过手。但是夜九哥我打不过。” 仙尊点点头,又指着雪千影问:“你跟她打过吗?能打多久?” 流雨一笑:“根本打不着。” 仙尊也笑了,就听流雨继续说道:“还是在雪姐姐根本没有动用灵力的情况下。” 仙尊微微愣了愣,看了看雪千影,心说小姑娘原来这么厉害。 雪千影迎上他的目光,扬起下巴骄傲地笑着。 仙尊假装没看见她那跋扈的样子,又转回来对流雨道:“这样吧,我指点你几招,再送你一样东西。” “东西可以不要。”少年郎坚持地说道,“只要仙尊肯指点,就很看得起我了。” 仙尊微微一笑,少年的人说着老成的话,这小孩子,怕是也经历过不少磨难吧。 但世家之间的事情,以前他没管过,以后也不能管。这片天下是他所开创不假,但苍生万物,自有其运转规律,善也好,恶也罢,他都不想管,更不想天下秩序系于一人之身。 手腕一翻,一把极为华丽的长剑出现在手中。几人见了都失声尖叫:“不见万物!” 不见万物是传闻之中仙尊的佩剑。剑柄的材质没人认得,似乎是并不属于这片天下的东西,浅浅的金色之中透着血色,带着天然的流光溢彩。剑格是两条锦鲤首尾相衔,围绕着一枚血红色的宝石。剑身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剑,而像是一根弯弯曲曲的蓝白色羽毛镶嵌在剑柄上,又像是锦鲤的鱼尾长长的舒展开来。光线一照,剑身反射出如同鳞片般的光泽,更显得剑刃的曲折毛糙。 仙尊看了看手中的仙剑不见万物,对流雨道:“先教你这一招。看好了。”说着,手轻轻一松,长剑脱手,直直坠落,而仙尊的身形也跟着一矮,几乎是整个人贴在了地面上,细看却是以脚踝为轴,继而反手接住长剑,向身后一刺,紧接着整个人都随着剑势倒着平飞出去,短短数尺的距离,反手剑招变换了四次,每一招都是攻击人的下盘。 仙尊身形直起,一个剑花收了剑势,看向流雨:“看清楚了吗?这一招是用在被人追击时的反杀。前后衔接的招式也非常多变,你且试试。” 流雨回想了一会儿,拿出自己的桀骜,长剑出鞘,伴随着一声鹤鸣。仙尊见是这把剑,脸色微微变了变,但也还是没说什么。 流雨按照仙尊的招式,长剑脱手,整个人躺倒,却一下子没控制好,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 夜小楼几人纷纷扶额。少年郎也不气馁,执剑再试,但又一次摔在地上。 见莫雪歌几人都回过身去不看他,少年起了心劲儿,闭上眼睛将仙尊的动作仔细回想了一遍,身形再动时,速度快了很多。结果人是没有摔下去,但剑直接落在了地上,没接住。 少年郎羞得满脸通红。夜小楼走过来搂着他,安慰道:“要是仙尊的招式那么容易学,当年也就不会只收二十名弟子了。你慢慢练,有的是时间。” 少年郎红着脸,垂着头,不言语。 雪千影在一旁抱着胳膊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我躲你招式的时候,曾以膝盖为轴吗?你要不要先这么试试?脚踝为轴需要下盘极稳,并且对灵力的控制要求也很高。” 流雨红着脸点点头,又按照雪千影的说法试了一次,虽然还是有些磕磕绊绊,但好歹把这一招使完整了。 仙尊在一旁看着,讶异雪千影对于修习一途的天分,对流雨也很是满意,毕竟这一招当初他教给几个弟子的时候,也鲜少有人一天之内就练成。 仙尊兴起,又接连教了他几招,流雨在夜小楼雪千影莫雪歌几人的帮助下,学得磕磕绊绊,都不够流畅,只是勉强能够使出而已。 但少年郎已经很是感激,对仙尊行了大礼。 仙尊想了想,既然是要帮这小家伙保命逃命,除了招式,还应该传一门术法给流雨,可他搜肠刮肚,只想到了缩地成寸。但这门术法需要大量的灵力作为支撑,别说是流雨,就算是雪千影,也是学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见仙尊低头沉思,所有人也都跟着安静不说话。仙尊发现气氛凝重,淡淡一笑,有话直说,直接告诉流雨,缩地成寸这一术法,他学不会也不合适教给他。流雨倒是不以为意,能受仙尊指点招式,已经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了。 但仙尊却没有就此作罢,想了想,还是选了一门泅水的术法传给了流雨。流雨用心记了法门,可若要真的学成,就只能自己找机会实践了。 流雨再次向仙尊行礼致谢。仙尊又拿出一条剑穗送给流雨。 流雨本来还想推辞,仙尊却说这条剑穗本身与桀骜就是一起的,只是当年因为一些旧事,仙尊暂时收回保管而已。桀骜剑佚失多年,他也不曾认真找寻,所以剑和剑穗竟然就此分离多年。如今再见桀骜,自然要让他们破镜重圆了。 流雨只能接受了仙尊的好意。而后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对夜小楼行了拜师礼,敬了茶。夜小楼取出一枚盘龙吞日的玉佩,赠予流雨。如此便算是礼成。 乐上和流雨与众人辞别,修正更提醒乐上,记得叫胡杰去药王谷贩卖药材的时候一定要找他。乐上笑着答应下来。 送走了两人,浮光槎也不再停靠在荒原边缘,而是朝着东海一路飞去。 既然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雪千影心中隐隐预感,此番东海之行未必是明知之举。她提出放弃,但这次换成了仙尊坚持。 “有些事直面总比逃避要好。这是你们教给我的。”仙尊道,“而且,当年事我也有很多疑问,也希望借此行搞清楚。” 雪千影无法再劝,只能听之任之。 “浮光槎脚程极快,最晚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到东海边了。”沐恩又道,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和点心,请大家移步书房说话。 现在人多,不是说话的时候。雪千影倒也有眼色,不再纠缠。仙尊于是抓了修正陪他对弈。 而莫雪歌看着地图,突然问道:“去往东海会路过长州,茕茕你要不要回家看看?还有你,夜九,要不要回玄州?” 夜小楼摇了摇头:“我这双眼睛治疗毫无进展,现在回去,还得面对大伯父和一众家人的苦瓜脸。”想了想,又道,“不过婉婉是不是该回去准备过继的事儿了?” 夜小婉算了算日子,点了点头:“我倒是有点想家。再说过继的事儿全都推给姑母不合适,等去过东海之后,我就回家去,顺便告诉大伯父九哥你的消息,叫他不要担心。” “我的行踪,还请你保密。”意外的,仙尊突然开口,他手里捏着棋子,微笑着看向夜小婉。 夜小婉稍稍一想,就明白是仙尊不想被人搅扰不停,便点点头:“我只对大伯父说,九哥和莫姐姐还有茕茕和阿正在外云游,至于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我保证一问三不知!” 仙尊一笑,将手中棋子落下。对面的修正噘着嘴观察了半天,投子认输了:“家主,还是你来吧。” “阿正要回药王谷吗?”莫雪歌笑着过来,替换掉修正,将棋子一颗一颗的捡回棋篓。 修正摇摇头,用下巴指了指一边看书的雪千影,示意那边还有病人需要自己照顾呢。 第一百七十章 上路 “我是说你要不要顺便回药王谷,把蛟血炼制好,然后帮茕茕把毒解了?不然就她这个性子,保不齐在东海惹出什么乱子呢。你不让她动用灵力,到时候还得麻烦仙尊去救,让无常元君频频欠下人情,你还不如直接把她打晕了不让她去呢。”莫雪歌抿嘴一笑,请仙尊黑子先行。 仙尊也不客气,起手落子天元。而莫雪歌的棋路保守很多,一贯是喜欢从边边角角开始布局。 雪千影听了莫雪歌的话十分不满:“阿横,除了浮光槎上遇险毒发这一回,我向来都是配合治疗,很听话的。” 修正冷哼一声:“你还敢标榜自己听话?全天下的病人要都像你这么‘听话’,我医道一门怕是要绝迹了——大夫都被气死了!” 夜小楼笑出声来,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连忙给雪千影求情:“阿正,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直活在旁人庇护之下,天长日久,再憋出内伤,到头来不还是要辛苦你嘛。” “你们以为我不想赶紧给她解毒了事?炼制蛟血的药材还差两味没拿到,幻魂珠和伏龙甲,北海和怀州,咱们非去不可。”修正想了想,摇摇头。 “我跟你们去东海,倒也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而且我看过她的毒,可以暂时以灵力包裹压制。”仙尊落子说道。 “听起来好像可行——不过既然能压制,为何阿正之前没提过?”夜小楼与修正相处这些日子,总是听他捣鼓医理药理,自然也学得几分见识,听见仙尊这么说,不解地看向修正。 修正一耸肩,还没来得及开口,仙尊瞥了夜小楼一眼,冷冷地笑着:“他说了也没用。你们的修为做不到。” 夜小楼吃瘪,却也不恼,毕竟修为比不过这个人,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几人难得见夜小楼如此,都笑了起来,莫雪歌心神被扰乱,落错了子,却又不好悔棋,只能苦思如何找补。 修正自然不会放弃打趣雪千影的机会:“茕茕,你运气真好。马上就能运用灵力啦,开心不开心?” 雪千影敷衍地应道:“开心,我可开心了。你看,我就差把开心两个字写在脸上了。”说着,雪千影将手里的书砸向修正,还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修正威胁道:“病还没好呢就开始欺负大夫了?雪千影,你最好烧高香保佑自己无灾无病,别再落我手里,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雪千影呵呵一笑:“谢也是谢仙尊出手帮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北境家家户户都有我的长生牌位呢,烧香这事要真管用,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我也能活得跟仙尊一样长寿。” 修正气得冲过来要揍她,被夜小楼给拉住了。修正挣不脱,只能转过头骂夜小楼。夜小楼也不还嘴,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笑呵呵的看着他张牙舞爪。 莫雪歌抿嘴笑着,仙尊已经笑出了声。 他已经大概听了夜小楼对于雪千影身份修为的炫耀,对她的来历也知晓了几分。更知道眼前这一位刚直、执拗又别扭的小姑娘,这么多年在北境的作为,一时之间既唏嘘又感慨。 毕竟他这个仙尊都没有主动出面为北境的百姓做过什么,只是当初划分天下的时候,将兽人族赶到了辽东一隅而已。而莲氏落脚长州镇守北境,也是当年抽签的结果。不是他刻意为难,更不是刻意将功劳相送。 没有功绩便不值得被纪念。北境百姓不念他这个仙尊的好,他觉得很正常。但莲氏据守北境多年,更经营出如今民生富足繁荣的局面,十分难得。 而小姑娘一人一剑,就能威慑兽人族,更是不容易。 这盘棋最后还是莫雪歌赢了。仙尊在最后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失误,等于是将胜利拱手相让。 “好棋艺,明日再战!”仙尊心服口服,丢开棋子,自顾自去休息了。 仙尊将自己的卧房还是让给了雪千影,自己去睡客房。剩下四人,莫雪歌和夜小婉睡一间,夜小楼和修正挤一间,一夜相安无事。 浮光槎昼夜不停,飞速向前。第二天一早,沐恩来禀告,说是距离冰湖已经不远了,再往前就是长州地界了。 “这么快?茕茕,你离家几个月了,真的不回去看看么?”夜小婉给雪千影盛了一碗汤,又问道。 雪千影看了仙尊一眼,摇了摇头。回去干什么,给师父师娘添堵么? “回去一趟也好,”仙尊笑道,“我也应该上门提亲不是么?” 雪千影丢过一记眼刀,仙尊连忙住口。莫雪歌笑道:“无常元君好大的气势,连仙尊都被你压制了。” 雪千影傲然一笑,可听见无常二字,心里想起昨日仙尊的话,又觉得不适意。莫雪歌见她神色不豫,还以为是她是因为仙尊的话而生气,连忙劝道:“仙尊不是已经说了,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么——不过话说回来,仙尊好像还欠我们一个交代呢。” 仙尊夹了一筷子笋丝,觉得味道甚好,便又夹了一些,放在自己的碗里,抬头迎上雪千影略带愁楚的脸,摇摇头,伸筷子敲了敲雪千影的碗:“你师父师娘没教过你,吃饭的时候要开开心心地吃,不然不易消化么?” 雪千影抬头瞪了他一眼,心说别人不知道我为何事心烦,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视线不自觉又落在仙尊的手背上,那块灼伤又消失不见了。雪千影皱着眉头,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提起。 仙尊只当她是又在耍小孩子脾气,又转过头对莫雪歌道:“我还以为是那小子会先发问呢。结果还是你记性更好。” 莫雪歌回头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夜小楼,摇摇头:“夜九的脑子只有一根筋,仙尊既然放过了茕茕,他窃喜还来不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夜小楼不爽地抬起头:“阿横,你下次嘲笑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儿?” 仙尊失笑,这几个孩子,每天斗嘴都不嫌累,若是这么长久的相处下去,还真是不错,至少现在这浮光槎上欢声笑语一派生机,好过只有自己和沐恩两人那般清汤寡水死气沉沉。 “先向你们致歉。”仙尊端着碗,笑着说道,“我发现了红尘在她身上,却不知前因后果,还以为她与昆仑覆灭之事有关,所以才借着求娶想要查清此事。毕竟雪靥也是我好友嘛。” 雪千影斜了他一眼,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仙尊就是仙尊,撒谎都撒得脸不红心不跳——哦不对,他原本心也不跳。 似乎是听见了雪千影的腹诽,仙尊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你那哪是求娶,明明就是强娶。”夜小楼耸了耸肩,莫雪歌几人也都赞同地点点头。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仙尊身上,若是他们当中有一个留意到雪千影的神色,便可能猜到仙尊没有说实话。 早膳过后,仙尊提议道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更拔出佩剑,要跟夜小楼试招,夜小楼直接大叫,说仙尊这是挟私报复,但又不想放过这种千载良机,只能硬着头皮,抱着挨打的态度,亮出了破立。 意外的是,仙尊还真的没有特意为难夜小楼,说是试招,更多的却是喂招。两人拆了一百多招之后,夜小楼渐渐不支,于是换了莫雪歌。莫雪歌不敢大意,山海连环齐出,但在仙尊手下留情的状况之下,也只走了不到一百招,便败下阵来。 “你修为不比他差。”仙尊收了剑,“只是你出招之前太犹豫,想得太多便容易贻误战机,剑与阵法的配合又太过追求完美。你不妨试试将眼睛遮上或是将耳朵堵上,总之减少感观和判断,出招更为率性一些,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进境。” 莫雪歌抱剑行礼,谢过仙尊的指点。但这番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却太难,她修习二十年,习惯已经刻入骨髓,想要改堪比伤筋动骨,打断重生。这不止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经历慢慢消化适应,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试招 修正和夜小婉的修为还不到能让仙尊指点的程度。仙尊回头看了看伏在阑干上观战的雪千影,招了招手:“小姑娘,你要不要来试试?” 雪千影心说,就知道你不能放过我。接着纵身一跃,挽风踏月出现在手中,白衣红伞,翩然落地。 “你不用红尘?”仙尊看着这把血红罗伞,略微有些吃惊。 “用不惯。”雪千影说得是实话。她虽然因为仙尊的讲述对雪靥这人实在喜欢不起来,但红尘是无辜的,更何况红尘本身是一把极好的剑。但相比飒月,红尘太过纤细,相比无归,红尘又太过华丽,尤其护手上的藤花和流苏,雪千影总觉得挥舞起来会让自己分神。 若是非要从三把剑里面挑选一把更趁手的,雪千影还是觉得飒月更舒服,无论重量还是宽窄,无论长度还是装饰。但她的灵力控制还不是太好,使用飒月就避免不了借用娘亲的灵力,尤其有修正在场,她也是被骂怕了。 “好。”仙尊手中的不见万物挽了个剑花,剑尖指地,剑锋划破虚空,发出飒飒声响。而雪千影右手握着伞柄,将罗伞向身后一背,伞杆贴在腰间,呈守势,左手伸出,示意仙尊出招。 自从昆仑归来之后,雪千影便从左手持伞改换成了右手持伞,本意是为了配合无常,能够做到出其不意。而且右手直接拔剑,出招也更顺畅。 夜小楼和莫雪歌都抛开杂念仔细观看这一场切磋。莫雪歌跟雪千影只切磋过剑道,而夜小楼之前与她切磋多次,也都是用剑的。在昆仑时,几人并肩而战,多见雪千影以伞御风,更像是一件圆盾或是软甲,而不是一件兵器。他们也都很期待,这把令人闻风丧胆的血红罗伞,究竟能有怎样的变化,能使出怎样的杀招。 仙尊提剑上前两步,剑势如雷霆万钧,当头压下。雪千影微微侧身,以伞面截住剑势,借伞面弧度,将剑势化解,同时身形一转,将剑滑开。 仙尊见她还是守势,提剑又是一招,剑势如流星曳地,隐隐带有风雷之声,直刺雪千影面门。雪千影手腕一转,伞已经滑到身前,以伞为盾,伞顶恰好抵住仙尊剑尖。借伞面遮挡仙尊视线的刹那,突然转动伞柄,纱幔和珠帘随之旋转,如利刃般割向仙尊面门。仙尊矮下身形,躲开纱幔,珠帘又至,只能仗剑暂退,避其锋芒。 雪千影手中罗伞竖起,搭在肩头。虽然只有两招,但她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了。仙尊抬手以剑相指,愕然发现自己的袖口被方才的纱幔割破了一个小口。而他看向雪千影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 小姑娘果然很厉害。 仙尊手中长剑突然以一化十,流行逐月,青云直上,飞龙在天,长虹落日,云开雾散,风卷残云,青萍之末,蛇盘鬼附,生生不息,九九归一,一把仙剑,十个残影,十种招式,一齐扑向雪千影。 观战的莫雪歌和夜小楼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实战之中,对手这么出招,即便能够躲开,也难免受伤——这还是在双方修为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若是悬殊如仙尊和他们,几乎是九死一生。 两人紧张之余又十分期待,雪千影会如何接下这一招。 之间雪千影身形微微后撤,手中罗伞一摇,两条锦鲤自伞面脱出,各自拖着长长的尾鳍,交叠向前游动,几乎避开了所有的剑招,冲向仙尊。另一边,罗伞左突右挡,借助伞面的光滑,挡下六七招,剩下的几招,因为仙尊被锦鲤干扰,不得不撤剑抵挡,自然而然也就化解了。 但雪千影此一招并不是全身而退,进攻的两条锦鲤,其中一条的尾鳍被仙尊的剑砍断一截,伞面也被划出一个两指宽的口子,而她的裙角,也被剑气划破了一块。 相比之下,仙尊倒不显狼狈,在雪千影不曾动用灵力的情况下,两条锦鲤战力有限,还没等近身,仙尊唰唰两剑便将它们击溃,化作灵光碎羽,消散不见。 但雪千影却没有停手,趁着仙尊收了剑势抵挡锦鲤的功夫,收伞为矛,突刺向前,直刺仙尊腰间。仙尊挥剑抵挡,剑身与伞顶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仙尊被这一刺击退几步,紧接着,雪千影突然将伞撑开,遮挡住仙尊的视线。仙尊本能的提剑一斩,锵的一声,剑刃恰好挡住了横扫而来的伞杆。而这边雪千影伞柄转动,珠帘纱幔齐齐飞起,仿若一只嵌满利刃的车轮,滚滚向前,扑向仙尊。 密不透风的进攻,让仙尊只能撤回剑势徐徐后撤,但眼见罗伞越转越快,仙尊只能横剑相抗,但罗伞却虚晃一下,纱幔贴着仙尊后仰的脸颊轻抚而过,雪千影抬起一脚,揣向仙尊心口。 仙尊突然松开握剑的手,双手夹住雪千影的脚踝,向上一举,而后向怀里一带。雪千影顺势向前,再次收伞为矛,横扫仙尊下盘。 仙尊就势跪倒,一手去接剑,另一只手抓住了罗伞。雪千影却抬起一脚,将不见万物踢开,身形借着仙尊抓住罗伞的力量,向前横扑,一掌直拍仙尊面门。 仙尊躺倒躲过,膝盖发力,身体向前滑去,直奔雪千影下盘,雪千影脚尖点地,趁势撑开罗伞,挣脱仙尊的手,借风力腾空而起,紧接着伞交到了右手,珠帘横着飞起,直奔仙尊脖颈…… “他们俩,这是试招还是拼命啊!”莫雪歌已经看傻了,她和夜小楼方才也算是全力以赴,但还能看出只是切磋,现在雪千影招招直奔要害,出手全是杀招,这哪里还叫切磋啊! “仙尊尚有余力,但茕茕……这是在泄愤?”夜小楼脸上也全是惊讶,虽然之前他们在药谷也日日切磋,但雪千影出手向来极有分寸,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就连仙尊都选择暂避其锋芒,哪怕是昆仑遗墟内,对战巨树的时候,也没到这个地步。 雪千影以伞御风,腾空而起,仙尊飞身抓住不见万物,也跟着腾跃到半空之中。雪千影以伞御风时不能使用罗伞进行攻击,仙尊抓住这个机会,将剑势挥洒出幻影,一连数十招直直扑向雪千影。雪千影利用御风辗转腾挪,躲开两招,突然手中罗伞一松,人却反向高高跃起,脚尖踩在伞顶上,以脚发力,罗伞旋转,再次以纱幔和珠帘作为攻击手段,逼得仙尊不得不退。 但仙尊人退开了,剑势仍旧向前,稠密的剑影将雪千影包裹其间。往常如果遇见这种情况,雪千影是会以手弩相抗,但无常被仙尊给掰断了,八角环现在还只是饰物发挥不了功效,雪千影只能凭空收伞,以伞为剑,格挡剑招。 单论剑招雪千影自然不是仙尊的对手,眼见便落了下风。 “茕茕,拔剑!”修正突然高喊一声。 雪千影再次撑开罗伞虚晃一招,等仙尊在一次避开伞面,一剑劈向小姑娘的时候,只听当啷一声,一把长剑,挡住了不见万物的去向。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后代 “伞中剑?”仙尊瞄了一眼伞杆下方空掉的一截,再看看雪千影手里的剑柄,明白过来。原来小姑娘的罗伞之中还藏着一把剑。 这把剑……仙尊看了一眼有些发愣,飒月?飒月怎么也会在小姑娘这里? 雪千影索性收了罗伞,以剑对剑,她当然不可能是仙尊的对手,乒乒乓乓扛过了近百招,终于落败了。 还剑入鞘,雪千影接过修正递来的帕子,又主动将手腕递给修正让他查看。修正看了看毒素的位置并没有多少移动,而且雪千影方才控制得不错,半分飒月剑的灵力都没有使用,放下心来。但还是拿了补药,给雪千影服下。 “这把剑怎么也在你手里?”仙尊收了不见万物,问道。 “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雪千影耸耸肩,心说该来的总是要来。 仙尊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雪千影:“那你为什么不是翼族?” “翼族的孩子就一定要是翼族么?就不能随父亲啊。”夜小楼一边给两人送上蜜茶,一边自作聪明替雪千影解释。 谁知,仙尊的脸上有些尴尬,好半天才问道:“所以你们并不知道翼族是怎么延续后代的?” “啊?”除了雪千影,其他几人都是一愣,一脸疑惑的看了看仙尊,又看了看雪千影。 雪千影轻轻挠了挠自己的耳朵,也看向仙尊,心说既然是你说破了那还是你来解释吧。 仙尊想了想:“若翼族之间婚配,是不能生育的。他们不论男女,到了年纪,或是找到了爱人,就在昆仑圣泉旁许愿,若是诚心能够感动上天,泉水里就会浮出一个孩子,他们就将孩子收养为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若是泉水里没有孩子浮出来,他们就会收养同族甚至人族的孩子,作为后代。” “泉水里面长孩子……”莫雪歌的表情都快要凝固了,夜小楼夜小婉也差不多。至于修正,他是个医者,对于这等惊世骇俗的“产育之道”,都快要惊掉下巴了。 “那也就是说,昆仑里也有人族的小孩嘛。”夜小楼想当然地说道。 仙尊摇摇头:“昆仑气候奇诡,山川风物与人间不同。饮水更是差别甚大。所以,即便是人族的小孩,在昆仑生长一段时间,也会出现翼族的特征,慢慢变成翼族。” “哦,我知道了,茕茕从来都没有在昆仑生活过,所以就不是翼族,跟我们一样嘛。”夜小楼白白说,心说,就这啊?也不叫什么秘密嘛。 “若是与人族婚配呢?”莫雪歌问道。 仙尊点点头:“若是翼族女子与人族男子婚配,倒是可能有孕。但生下的也是翼族小孩。只是大多先天不足,很难长成。” 雪千影蹙眉挠头,所以说,娘亲和陈飒的孩子即便是生下来也很难活,所以后来雪蕊姬躲在密瘴林内,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也是自然之理——那为什么雪靥会说,他为娘亲的孩子卜卦得到大凶的卦象,他是刻意这么说的? 莫雪歌看向雪千影,她发现了问题,但眼下却不太好问出口。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还是我来说吧。我是我娘亲逃亡路上捡的孩子。所以那时我才说,我跟陈飒毫无瓜葛。” 莫雪歌点点头,果然自己猜对了。夜小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得雪千影又好气又好笑。至于夜小婉和修正,还没从翼族不能生育、圣泉里面出小孩这等骇人听闻当中缓过神来呢。 “你跟陈飒又有什么关系?”这回轮到仙尊不解了。 雪千影无奈,简单将昆仑与陈氏的恩怨,对仙尊说了一遍。仙尊看向雪千影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那你还真隐忍,那天明明有我帮你,却都没有对那几个陈氏族人动杀心?” “我娘中毒是因为陈飒不假,但陈飒也是被他爹给骗了。昆仑一事陈氏固然有错,但错也不在陈飒,是老家主贪得无厌,觊觎昆仑财富,才造成这个局面。虽然我不同情他,但说到底,陈飒也不过就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再说,我娘的死也不是被陈飒害的。唉,这个事情,怎么说呢,娘亲若是告诉我要为她报仇,那我悟道之后,肯定一人一剑杀去宁州,杀陈氏片甲不留。可她从没说过,只教我好好活着,昆仑跟我没关系,她的过往也跟我无关。所以。”雪千影一摊手。 “我就说嘛,以你这性子,不到七岁就敢当街杀人,怎么会放任陈飒这么多年。”莫雪歌皱着眉摇摇头,“可是,他害你之心不死,你要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欺负我娘,我娘不跟他计较那我也可以不计较。但若是他再来欺负到我头上,那这新账旧账咱们就好好算一算——我现在可不是当年只有一把柴刀的小女孩了,想欺负我,没那么容易。” “当街杀人,是怎么个故事?”仙尊突然发现,他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小姑娘啊。 雪千影再一次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小时候的光辉历史,自己来讲,未免显得太炫耀了。 “阿正,我能用一次溯回术么?”雪千影看向修正。 修正看向仙尊:“要不劳您驾,先把她毒素封了?” 仙尊伸手,示意雪千影过去。雪千影走到仙尊近前,乖乖的伸出手。仙尊将手覆在她的脉门上,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灵力强行冲入经脉,雪千影觉得有点疼,微微蹙起眉头,但她没有抽回手。雪千影还是愿意信任这个人,至少他没有见到自己就把自己杀掉以绝后患,那么现在也不会害自己。 强大的灵力在体内沿着经脉游走一周之后,集中到腕脉处,渐渐织成一张网,网眼越来越细密,最后密不透风,将毒素全都包裹其中。 仙尊松开手,示意修正可以拔出金针,修正试着将金针全部取出,为了以防万一,又埋回去两枚,雪千影低头看着手腕上一片针眼,很心疼自己。 “好了。”修正如释重负,“你试试,若有不适,赶紧告诉我。” 雪千影将灵力凝于指尖,而后抽成细丝,细丝窜到修正的嘴边,眼见就要往他嘴唇上扎。修正往左边躲,细丝就跟着往左边跑,修正往右边躲,细丝就跟着往右边跑。 “雪千影!”修正怒喝一声。 雪千影这才嘿嘿笑着,收了灵力,更笑道:“你再骂我,我就用灵力将你的嘴缝上,叫你再也骂不出来!” 修正气得冲上来要用金针戳她,被夜小楼好不容易给拦了下来,仙尊嗔怪地看了雪千影一眼:“教你术法,是教你欺负人的?” 雪千影一噘嘴:“那是你没看见,他骂我的时候有多凶!” “你这么不听话的病人,就该骂!骂死你好过你自己作死!”修正像小狗似的,扑上来要咬雪千影,雪千影身形一滑,躲到了莫雪歌身后。 “你再这么皮,我也不帮你了。”莫雪歌见修正镇不住她,只能自己也撂下狠话。 雪千影委屈地吐了吐舌头。钻出来,走到修正跟前,拽了拽他的袖子:“我跟你闹着玩的,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修正哼了一声,重重的拍了一下雪千影的头:“再不听话我就要揍你了。” “你又打不过我。” “我用金针戳你。”修正说着气话,但还是抓来雪千影的手腕,诊了脉,确认动用灵力也没有损伤身体,毒素也没有移动,这才放下心来。 “你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得就是你!” 雪千影不满地吐着舌头:“你也就能欺负我了。”一边取下头上的千羽纹荷苞簪,托在掌心,运起灵力,施展溯回术。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当街 年幼的雪千影拿着一把柴刀,站在街道正中,拦下了一架华丽的马车。马车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鸥游二字——这是千灯当地最大一家商行的名字。 一个穿着锦缎的年轻公子挑开车帘,看了小姑娘一眼,油滑的声音夹杂着宿醉的酒气和花娘的胭脂味:“你是何人?为何拦住本少爷的车驾?” “四月十八,是你将花蕊娘子推下水的?”小女孩脆生生的问道。 年轻公子一激灵,酒醒了大半,指着小女孩:“是……是她自己失足落水的!跟本少爷没有关系,你不要,不要血口喷人!” 小女孩冷笑一声:“花蕊娘子在东湖上做了五六年的生意,早就熟习水性,失足落水?亏你们编得出来!” “不然呢……你,你想怎样!”小女孩气势骇人,年轻公子将身体朝着车内缩了缩,指使车夫上前应对。 他的车夫可不是个寻常人,是个仙修,通脉境的修为,对付一个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 车夫跳下车来,手里拿着一根短棒,指着小女孩:“赶紧让开!再不走我家少爷不客气了!” 小女孩微微一笑,偏着头看着车夫:“为虎作伥的坏东西,小娘我今天连你一起收拾!”说着,竟然不等车夫先发难,主动提刀冲上前去。 围观的许多人,不问青红皂白,天然偏向弱者,这个喊着姑娘小心,那个叫着孩子别冲动。还有两个壮汉见那车夫提着短棒上前迎战,连忙冲过去拦阻。 小女孩快走几步,变走为跑,迎着车夫冲了上去,却没有出刀,而是脚尖一点地,轻盈跃起,踩在了车夫的短棒上。 车夫一惊,他面对的是个凡人小女孩,不能动用灵力,更不能胡乱动用杀招,只能赶紧撤回短棒,却已经来不及,只见小女孩借力高高跃起,手中柴刀脱手,朝着车帘子正中直直刺去。 车夫见状,转身去抓柴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噗嗤一声,一滩鲜血,溅在车帘上,晕染一片猩红的血花。 围观的百姓都吓傻了,那两个跑了一半的壮汉也吓坏了。伴随着一阵“杀人啦!杀人啦!”的尖叫声,四散而去。 小女孩轻巧的落在车厢上,拔下柴刀,又有鲜血喷溅出来,小女孩往边上一躲,嫌弃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衣裙,隔着帘子问道:“将花蕊娘子浸死后抛尸东湖假称失足落水,究竟是你们几个谁的主意?” 车内的年轻公子还没死透,颤颤巍巍的声音,只说出一个康字,便咽了气。 小女孩用车帘将柴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跳下车,看了车夫一眼,转身就走。 “姑娘!”那车夫却叫住了小女孩,纠结的劝道,“你快逃吧,当街行凶,不辩不赦,你被莲氏寮署逮到还能博一个公正审判,可若是被我家东主逮住,怕是会生不如死。” 小姑娘回头看了车夫一眼,冷笑道:“别替我操心了,还是先想想你自己,你家少爷死了,你要如何向东主交差吧。” 小女孩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车夫手执短棒,守着一架华丽的马车,以及车内一具已经渐渐僵硬冰冷的尸体。 这是雪千影当年为雪蕊姬报仇时杀的第一个人,也是杀得最容易的一个。 后来几个雪千影也都是一样的杀法,当街拦车,趁其不备,一刀毙命。但随着手里的人命越来越多,雪千影想要下手也越来越难。其中一个姓齐的恶少,竟然雇了十几个仙修做保镖。若不是雪千影机灵,用了一招调虎离山,怕是仇报不了,自己这条小命也要搭进去。 最难的是年轻公子口中那个姓康的。那时已经有莲氏寮署的人到处在追捕自己,年幼的雪千影借着娘亲的姐妹们庇护,东躲西藏,好几次差一点被人逮到。 姓康的本身也是个仙修,通脉境的修为不高不低,但正面相抗,雪千影显然不是对手。若是暗杀,雪千影又觉得对不起娘亲的惨死。而眼见千灯城里巡捕她的人越来越多,想要下手就越来越难。 “我有个法子,雪儿,我帮你。”本该那日去侍宴的梅影娘子来找雪千影,“我设个局,将那姓康的引到花船上来,你来把他杀了。再一把火把船烧了。你毁了我的船,自然没人会怀疑我跟你的关系。” “不行,梅影娘,你跟我娘亲关系那么好,她是替你去侍宴,姓康的不会相信的。”年幼的雪千影拒绝了,“再说,花船上空间狭小,越是狭小的空间,对我越不利。他要是发起狠来,咱们两个都跑不掉。” “那就把船沉了!让他跟你娘亲一样的死法,也是便宜他了!”船上的帘子一挑,鸨母周花娘钻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船老大石万同。 “不就是一条船嘛,老子有的是!”石万同拍拍胸脯,“花蕊娘子待我不错,我身上的旧伤都是她治好的,就算报答她了。” 雪千影依旧拒绝:“那日那个车夫提醒了我。当街行凶,不辩不赦,我打算弄死姓康的之后,就去莲氏寮署自首。你们好好的生意做着,就别搅合进来了。娘亲也肯定不希望你们搅合进来。” “你要去自首!不行!”石万同第一个拦下了雪千影,“老子我船多得是,怎么也能护着你不让他们逮到你。你去自首做什么,送死吗?你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死了,逢年过节谁给她上香烧纸!” 周花娘和梅影也劝,说什么不肯让雪千影去自首。 “你们的心意我明白。”雪千影一脸坚持,“他们杀了娘亲确实该死。可我也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可他们都是恶人!”梅影不赞同。 雪千影一笑:“恶人的命也是命。再说了,他们杀了我娘亲,我能找他们寻仇。我杀了他们,他们的家人也能找我寻仇,我就算躲躲藏藏,几时是个头?不如我大大方方的站出来,相信莲氏寮署能给我一个痛快,总好过最后落到他们家人手里受折磨。” 周花娘还要再劝,石万同却使了个眼色:“咱们先别说之后的事儿,你先说说,这个姓康的怎么杀?” 雪千影笑了:“你们就别管了。多给我准备点钱,等我自首被关押,你们多给我送点好吃好喝就行啦。” 说完,雪千影拿着她那把已经卷了刃的柴刀,离开了梅影的花船。 雪千影跟着姓康的跟了足足三四天,沿途各地她都看过,几乎没下手的机会,两人修为悬殊,她也不敢靠得太近。而且一旦不能一击杀之,纠缠起来对自己太过不利,想要逃走是不可能了,最好就是拼个同归于尽。 但雪千影不想同归于尽。哪怕她最终是要去自首的,但她要利利索索地给娘亲报仇,让世人看看殴杀人命的下场,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做公道。 最后,雪千影终于选好了下手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反过来,最安全的地方,人也最容易大意。 这一日清晨,雪千影披着青灰色的斗篷,趴伏在康氏商行的屋顶上,等到姓康的车架来了,雪千影撑着一把竹伞,从天而降,柴刀刺穿了车顶,刺透了康姓男子的胸膛。 而后,雪千影丢下柴刀,撑着伞,在一众护卫和商行附近的小商贩们斗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莲氏千灯寮署,自认当街诛杀七人之罪。 雪千影被关在了寮署的监狱中。周花娘和石万同几乎每日都来,千灯各大酒楼名肆的吃食,每天不重样的送。小小的雪千影在狱中被关了一个月,身量长了一大块。周花娘又扯了最好最贵的料子,给她做了几身新衣裳送到了狱中。 雪千影被判处死,当街斩杀。被推上刑场的那一刻,年幼的雪千影想得是,昨天让周花娘给她买的盐水鸭,这下吃不上了。 幸好,莲氏家主莲威亲自赶来,在屠刀下,保住了雪千影的性命。更以“辱母者杀之无罪”的律条,释放了雪千影。 雪千影带着莲威回到花船上,莲威看见小姑娘生长在如此环境之下,直接就对特意过来对他道谢的石万同和周花娘表示,花船上实在不适合雪千影的成长。 “原本我们也想过,如果能保住雪儿的命,就找个好人家送养。船上确实不合适。”石万同面对和蔼温润的莲氏家主,多少还是有些压力的,他搓着手,犹豫地说道,“只是雪儿毕竟杀过人,这一般的人家不敢要,敢要的人家我们又信不过,万一那几个恶少的家人来寻仇,寻常人家也挡不住,您看这事儿……” “你们若是信得过,就让我把人领走。”莲威几乎毫不犹豫地开口,“莲氏家大业大,总能护住一个小姑娘,况且我看这孩子资质不错,若是能修习入门,做个仙修,也算是个出身。” 石万同的眼睛都亮了,与周花娘对视一眼:“那敢情好!”他们心里想的是,有了莲氏这棵大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去找姑娘寻仇。 莲威又转向雪千影:“你愿意吗?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安慰 没了娘亲,雪千影去哪都一样,但花船上的环境熟悉,作为鸨母的周花娘待她们母女很好,梅影娘,梦桐娘,都是娘亲的好姐妹,平时也都对自己不错。若是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又像莲威所说,莲氏家大业大,自己的出身,虽然她不自卑,但又何必凑上去被人瞧不起。 莲威看出她的担忧,蹲下身,平视小女孩:“我家里有一对双生子,是龙凤胎,比你小上三四岁,我两位友人的儿子也常年寄养在我这里,比你年长些。还有几个侄子侄女,年纪都跟你差不多。你到我家,我和夫人会待你和他们一样,你也有玩伴。你识字吗?念过书吗?我教你念书好不好?” 见小姑娘还在犹豫,莲威又指着石万同等人说道:“你留在花船,不是不可以,但你想过没有,你杀的那些人也是有家人的。你若是死了他们自然不能再追究,可你还活着,他们痛失亲人之后,肯定会想要报复。我相信你可以自保,但是他们呢,被你牵累,你于心何忍?每天提心吊胆提防的日子,我想你应该也过够了,不如防患未然,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可能,你跟我走,他们若是敢对你娘亲的故人们如何,自有莲氏寮署为他们做主。” 雪千影听出这并不是威胁,而是忠告,心里慢慢产生了动摇。更何况在狱中的时候,一个可怜她对她很关照的狱婆曾经告诉过她,按照六律规定,为至亲复仇免罪,辱母者杀之无罪。当时是想告诉她或许可以免罪。但经过莲威提点,雪千影反应过来,那几个恶少的家人,若是借此来找自己复仇,也可以全身而退。 莲威从怀里掏出一只玉质雕成的羽毛形状的耳坠,雪千影低头一看就知道是娘亲的东西,抬头看向莲威,眼神之中瞬间充满了戒备。 莲威反而有些心疼:“我是你娘亲的朋友。她救过我妻子的性命。”他伏在小女孩耳边轻声说道:“你应该见过另一只对不对?” 雪千影点点头。另一只就在娘亲的妆奁里,她见过。瞬间也想明白了,如果这人是娘亲的仇人,犯不上先救下自己。娘亲之前是医者她知道的,听说救过很多人。曾经施恩这位莲家主的事情,娘亲倒是没有提起过,但逻辑上说得通。 “好吧,我跟你走。但是我只是跟你去看看,如果我觉得不好,还是要回来的。”小女孩伸出小手指。 莲威一愣,继而笑着勾上女孩的手指:“咱们拉钩。我答应你。你要是觉得不开心,随时可以走。” 小女孩这才露出笑容。莲威仿佛看见了雪蕊姬。娘俩眼睛尤其的像,在笑起来的时候。 就这样,雪千影跟着莲威到了莲氏,第一天就跟恩无忌成了好朋友,带着莲英莲芙两个小粉团子跟屁虫,天天欺负潇清欢。 转过年,莲威正式收雪千影为徒。年仅八岁的莲氏大师姐,开始了她作威作福骄纵跋扈的美好生活。 收了溯回术,雪千影将发簪插回到头上,低头看了一眼腕脉处的毒素,果真一点都有没有移动的迹象。 “我算是知道你这凶狠的性子是哪来的了。”仙尊感叹一句,留下一众小朋友自己玩,独自离开了。 “仙尊怎么了?”莫雪歌表示不解,雪千影的身世虽然足够震撼,当街杀人确实也很彪悍,但还不至于到吓到仙尊的程度吧? 雪千影摇摇头,带着三分感慨:“八成是觉得我可怜,又不想来可怜我吧。” “是够可怜的。”夜小楼也凑了过来,伸手拍了拍雪千影。其实他是很想抱一抱雪千影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不好意思。更害怕雪千影会抗拒——毕竟两人说好了的,现在还只是朋友,并没有更进一步。 尤其又出了仙尊这个岔子。 若是别人,夜小楼倒也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争一争,但那是仙尊,几乎可以说是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雪千影若是动心,他也觉得很正常。 好在现在看来,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朝着他不期望的方向发展,多少让云齐天士紧张的内心稍稍松口气。 “是意外嘛。”雪千影想起娘亲,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娘亲是这天下最善良的人,可惜落得这样的下场,也不知她死前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怨愤,有没有什么话留给自己。 其实仙尊并没有走远,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几个小孩子笨拙地安慰着同伴,心里却有些难过。雪蕊姬他记得,是极为美好的女子,善良,可爱,明媚,天真,却遭逢这样的命运。天道真的公平吗?他一手创下的这个世间,公平吗?所以,雪靥积极灭世的心态,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是吗? 而看雪千影,仙尊心里又是一叹。这么凶狠的小朋友,若是应对谶语的人,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她会怎么选呢? 仙尊所思所想,外人不得而知。而雪千影眼下,还被朋友们围着,安慰着。就连修正都过来对她说,看在她小时候这么可怜的份儿上,以后一定少骂她一些。 “你就不能不骂我?”雪千影不满。 “你就不能不找骂?”修正反问,让雪千影哑口无言。 过了午膳时分,仙尊说要在冰湖停靠一日,再继续向前。几人若是想要下去走走也未尝不可。可冰湖是荒原和雪原的交界,气候冰冷,寒风凛冽,又碰不到什么人,下去也没什么可玩的。于是一行人还是窝在浮光槎上,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描绣样的描绣样,钻研厨艺的钻研厨艺。 雪千影明白,仙尊是给她留了回家的时间。从冰湖御剑,一日一夜足够往来白鹤一趟,但雪千影此时还是不想回去面见师父和师娘。 自己匆匆来去,他们一定会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万一再起了误会,起了冲突,那可就无妄之灾了。 而夜小楼比雪千影看起来更要紧张。雪千影要是不回去还好,要是决定回去,那自己要不要跟着去?见了莲威金悯夫妇,他该说什么,怎么说? 莫雪歌和仙尊都察觉到夜小楼的情绪,一边下棋一边偷笑,最后忍不住都笑出声来,一盘棋全都搅乱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间 “仙尊要不要下去逛逛?你已经很久没有逛过人间了吧?”雪千影放下笔,满意的吹干墨痕,转过头问仙尊。 仙尊正在跟莫雪歌重新布子,听见这话神色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转头看向她:“也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雪千影想了想:“我们再往前走走,去白石吧。那里气候,因为有山峦遮蔽,比北境其他地方暖和一些,也很繁华。” “好。”仙尊点点头,回过头来看棋盘,莫雪歌落子位置刁钻,仙尊蹙起了眉头,不敢再分心了。 “白石,就是那个白石?”正跟修正说话眉飞色舞的夜小楼突然转过来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就是那个白石。” “哪个白石?你们说话就不能说得清楚点?”修正撇着嘴。 “我曾经读到过史书上记载,原本白石山才是人族和兽人族的边界。后来人族不耐兽人族时常袭扰,莲氏先祖便派出仙修,拒敌百里。而后若干年,战线年年东移,渐渐就有了如今恩氏赖以生存的广袤土地。后来,恩氏立家,以枫桥为前线,白石城依山而建,渐渐成为北境最为繁华的城池之一,也是据守兽人族的最后防线。” “看不出来,你读过的书还挺多。”莫雪歌笑着落子,截断了仙尊的大龙,抬头说道,“长州如今的范围,要比当初仙尊所划多出一块,多出的就是从白石到枫桥这一块——北境的历史,成体系的记载不多,我还以为只有莲氏才看得到,你玄州在东南沿海,没想到对北境的历史也这般了解。” 夜小楼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好歹我夜氏也是十大世家第二,再说姑母每年都要亲赴北境待上一两个月,关于北境我知道多些,又有什么奇怪。” “可惜姑母不肯带我一起去。”夜小婉端来新制好的点心,分到几个精致的碟子里,给仙尊和莫雪歌那边先上了一盘,又分了一盘给夜小楼和修正,最后才把一大盘放在雪千影面前,与她对坐分食。 “北境凶险,不二元君不肯带你去,是为你好。”雪千影劝道。 “是是是,我也知道,我这个修为,去了不能帮忙,反而是累赘。可去北境也不都是为了上阵杀敌啊,驻营里洗衣做饭,照顾伤员,我能做得也有很多呢。” “说起洗衣做饭,”提到北境雪千影来了话兴,眼睛里放着光彩,滔滔不绝起来,“我家一个旁支的师姐,不知从哪里想到的点子,在枫桥成立了一间商行,专门给北境的仙修和客商们浆洗衣裳,雇佣了一大批枫桥的妇人来干活。” “这也行?”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雪千影,就连仙尊也很好奇地看过来,“这么小的生意,也有人做?能赚到钱吗?” 雪千影一摆手:“洗一件衣裳一个钱,锦缎加一个钱,绢纱再加一个钱。这些钱是仙修和客商们付的价格,也是妇人们做工的酬金,商行一分不抽——我师姐说,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有事做,生活就有了希望。不然北境一年到头除了打仗就是打仗,来往客商做得也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意,那些老弱妇孺怎么办?总得给她们一点自力更生的门路,让她们心里有着落吧?” “你这位师姐,真是个妙人。”难得仙尊开口夸人。 “我这位师姐可是经商奇才。枫桥城里,驻营一半以上的饮食供应,都出自她做东主的酒楼呢。”雪千影仿佛与有荣焉,得意地说道。 “此等妙人,也不知有没有机缘见一见。”莫雪歌笑道。一千个钱才值一个金。隐娘那般小小食肆,一年也有近百金的营收,可见这生意当真称得上是蝇头小利——甚至比蝇头还要小。能把这样的生意做起来,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当得起她莫雪歌一礼。 “你们见过的。昆仑时候,那位与如尘一起带了一路我家师兄弟的茹师姐,就是了。” “哦——”众人都是恍然大悟。他们对那位脸上始终带笑,稳重到默默无闻的莲氏女弟子多少有些印象,只是那个形象跟经商奇才联系到一起,好像有点困难。 “不是说要去白石逛逛?怎么说起你家师姐了?”仙尊投子认输,带回了话题。 “说白石。白石现在不是前线,但送往枫桥的补给,白石和平沙是两条必经之路,人口一流动起来,自然就变繁华了。之前白石还有其他世家驻守,现在随着恩氏的势力越来越大,西至白石,东至前线,南至平沙,北到荒原,已经全都划归恩氏的管辖了。” “那你下去方便吗?不会被人认出来吗?某人可是说过,北境家家户户都有某人的牌位呢!”修正阴阳怪气。 “你家长生牌位上还要刻画像吗!”雪千影看了一眼手里咬了一口的点心,想要丢过去,又舍不得,在桌子上划拉半天,最后拿了画笔丢过去。修正一晃,躲开了画笔,但没躲开墨汁,好好的红色氅衣,被墨汁甩了一身,他自己看不见,但夜小楼笑得从坐垫上滚到了一旁。就连最善良的夜小婉都笑个不停。 修正不明所以,直到夜小楼笑够了,示意他去换衣服,这才反应过来,起身就要来掐雪千影。雪千影一边笑一边躲,结果点心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灌了一盏茶才缓过来,又轮到修正笑她笑了半天。 仙尊拄着下巴看着年轻人胡闹,突然对他心里最稳重的莫雪歌问道:“你平日,忍得了他们?” 莫雪歌含笑点点头,又略带讶异:“小孩子不都是这样么?”一想到仙尊年轻的时候可能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看向仙尊的眼神就带了些可怜的意味。 仙尊摇摇头,自己讨了个没趣。 用了午膳,白石就到了。一行人连同沐恩都换了衣裳,一起下了浮光槎。 夜小婉带着沐恩去采购生鲜果蔬,给浮光槎上的吃食做补给。而仙尊已经超过三十年没有逛过街了。他跟着雪千影和莫雪歌,一路穿行在首饰摊子和胭脂铺子之间,竟然也不觉得无趣。只是两个姑娘买东西的气势太过骇人,不多时,仙尊手里不自觉地多了七八个袋子。 最后还是夜小楼和修正看不过去,将他拉了过来,带着他去逛些别的。没走多远,仙尊手里又多了三四袋点心。三人人手一根糖葫芦,钻进了一家茶铺。 “这是今年的新茶,前辈你尝尝?”修正闻了闻,递到仙尊面前。离了浮光槎,称呼仙尊不太合适,几人便都跟他叫前辈,倒也不算失礼。 仙尊闻了闻,惊讶的问茶铺的伙计:“这茶是聚州产的,现在北境也有卖?除了这种还有别的吗?白兰香片有没有?雾雨香片呢?” 伙计笑了:“客官果然是行家。这聚州茶是今年才贩到这边的。咱这店小,只有少许不出名的散茶卖,客官要是喜欢名茶,街角右转,有聚州茶商的大商行,那的货比小店好,也更齐全。” “你这做生意的真是奇怪。别家伙计都是自夸,巴不得客人把自家货品买光了,你倒好,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夜小楼无语。 伙计还是笑着:“咱们做生意,讲究一个诚信。再说小店做小生意,大商行做大生意,这也没什么不对。我这小店,卖些散茶,本就是给不懂茶或是寻常百姓尝尝鲜,几位既然懂行,看衣着又不是寻常人,自然不是小店招待得好的。” 仙尊听他这么说,还是买了些许的散茶,虽然品质不算上乘,但贵在价格实在,就算不用来饮用,留给沐恩做烹饪也是极好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烟火 “这糖葫芦多年没吃过,比早年间甜多了。”仙尊咽下半颗红果,感慨地说道。 “这红果不是当地的,是从炎州运过来的。炎州冬夏温度差距大,红果较别处更甜些。”修正也咬了一个,笑着为仙尊解释。 仙尊蹙眉:“小小红果,做成糖葫芦也不过一个钱一串,竟然还要跨州府运输?”仙尊摇摇头,这人间早已不是他熟悉的人间了。 夜小楼更懂这里面的门道,掰着手指给他算:“这红果种植是一道,采摘又是一道,运输又是一道,仓储又是一道,制作又是一道,最后贩卖又是一道。每一道都有人能赚到钱。虽然这一颗红果不值钱,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整个链条上的人都跟着赚到钱了呀。” “竟然还能这么算。”仙尊好像懂了,但又不太懂。 夜小楼吃掉最后一颗红果,将竹签丢到街角,拍了拍手:“这小民百姓过日子啊,过得就是这一个半个钱。这里头的学问比世家治家复杂多了。我也是成年之后,慢慢帮我伯父姑母做事,才领悟到的。” “而北境虽说一年有半年都在打仗,但却是天底下小民百姓日子过得最舒服的地方,不为别的,一是有莲氏恩氏这样的世家护境安民,日子太平。二是经济繁华,日子富足。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仓廪实而知礼节,所以前辈你看,这北境的百姓,是不是比别处更守礼?而且触犯律法的事儿也少些。”修正补充道。 仙尊突然苦笑着摇摇头,这般人间烟火,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从未留意。 若是当年雪靥也曾见过这些,是不是就不会生出灭世的心思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从后面追了几人几步,一把扯住修正的袖子打量半天,这才笑着松开手,连忙行礼告罪,继而笑着问候:“果然是修先生,老朽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老人家不必行此大礼,老人家是……”修正却不认识来人。 老人家直起身,笑着摆摆手:“先生不记得了,没关系。不用记得。那个……”老人家唤过小孙子,从他手里拿了好多干菜腊肉,说什么也要塞给修正。 修正挣不过,只能收着,让夜小楼帮忙提着,打着复诊的旗号给老人家把了把脉,老人上了年纪,身体倒还硬朗,又看了看他的小孙子,十六七的少年郎,身强体壮,也很健康,越发想不起这位与自己究竟有什么渊源。直愣愣地看着爷孙俩离去的背影,冥思苦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看来是你行医北境,攒下的功德。”夜小楼看了看手里的干菜和腊肉,有两种他都没吃过呢,便决定一会儿塞给婉妹,今天就吃这个。 “可我也没来过北境啊……”修正看着那肉,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这老爷子不是北境人。他是个猎户,外出打猎遇见了狼,从山上滚下来摔断了腿,我恰好在山里采药,遇见了就给救了。当时他为了谢我,给了我好多熏制的鹿肉,我一闻这味道就想起来了。” “那怎么跑来北境了?看起来像是全家搬过来的。”夜小楼见修正摇头,便笑道,“你这也算他乡遇故知了。” “可不。”修正也觉得人生际遇真是奇妙,又提鼻子闻着老人送的腊肉,“这个肉,烤着吃最香,干嚼,或是配一点宁州的辣子,人间美味。” 夜小楼听了跃跃欲试,仙尊却有点嫌弃:“你们在下面烤好了再拿上去,浮光槎上烟熏火燎不像话。” 夜小楼吐了吐舌头。修正却说不用自己生火那么麻烦,干脆找个小店的厨子帮忙烤了再带回去,顺便还能尝一尝北境的烈酒。 夜小楼兴奋地搓搓手,一手拉着修正一手拉着仙尊,朝着前方不远一个挂着酒招子的小店飞奔过去。 雪千影和莫雪歌买了一大堆的胭脂和首饰,转身就去逛了绸缎庄,北境的料子普遍又厚又硬,斜风细雨根本打不透,还有内植木棉或是动物毛皮的保暖面料,都让莫雪歌看了新鲜不已。她回头看了雪千影一眼,指着一匹料子:“你怎么不穿这种,保暖又轻快,多舒服啊。” 雪千影耸耸肩:“我又不怕冷。最多加一件狼皮大氅就够了。” 莫雪歌撇了撇嘴,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看店的妇人伙计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更见莫雪歌不是本地口音,热情细致地给她介绍不同料子的细微差别。 “我平时也没少乔装出来逛街,但这么耐心的店家,真是不多见。你们北境还真是好地方啊。”莫雪歌感慨一句。 “那当然,我长州我北境,有世家守土护境,有百姓安居乐业,是天下难得的乐土!”雪千影一脸炫耀。 莫雪歌哼了一声,作为朋友她当然很高兴,但作为一州之主,这种对比总让她心里有点难过,还带着点嫉妒,尤其是经历了九平那样的事情,越发让她觉得自己这个莫氏家主不太够格。 “店家,她身上那种料子,有没有?”莫雪歌指着雪千影问道。 妇人看了一眼,摇摇头:“料子图样都有差不多的,但质感肯定不如这位娘子身上穿的。这位娘子是白鹤人吧,这料子这绣工,应该是传承自金氏的,我们这小店囤不起这么好的货。娘子要是想要,不妨去城里几家莲氏的大商行逛一逛,或许订得到也说不定。” “她也就是问问,真想要早就从我身上动手扒了。”雪千影调侃一句,莫雪歌回头瞪她,“你说话能不能斯文点?” 雪千影一笑,指着妇人身后架子上的毛皮内里的绒面锦缎:“阿横你要不要试试这种,穿在身上很舒服的。”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抱了整匹布放到案上:“这种布料好是好,就是不零卖。娘子的身形,一匹能做两件短袄一条裙,若是要配成两身,还不够用,若是一件袄一条裙,剩下的也不够做衫。所以不算划算。” “店家放心,她有的是钱,你帮她配好花样,让她多买几匹就是了。” 莫雪歌气得丢过一记眼刀,卖布的妇人也跟着笑:“这大红的颜色,若不是做嫁衣,都是用来配色裁衣,谁家娘子做这么多?” “她就喜欢这颜色。”雪千影继续起哄,更凑过来,“你看这织工,不比你康州的锦缎差吧。” 莫雪歌翻看了几眼,点了点头。 “这是任氏绸缎庄出的料子,算是我们北境民间最好的了。” “娘子识货。”妇人报以笑容,“我们长州,除了金氏就是任氏了。只是金氏的料子大多都供应给世家了,民间不太容易买到,所以这任氏的料子对于百姓来说,就是最好的了。” “行行行,这种料子,来两匹,我要裁一条六幅裙。刚才那种薄的,也给我来两匹。”莫雪歌大方的掏出钱袋,准备付钱。 再问过莫雪歌需不需要裁剪需不需要找人帮忙送货之后,店家小心地将料子包好,眼见莫雪歌和雪千影瘦瘦弱弱的身量,一人抱着两匹就往外走,把妇人给惊得够呛,这才反应过来,这两位娘子,八成是仙修。 第一百七十七章 酒色 出了绸缎庄,雪千影和莫雪歌遇见了双手提满果蔬肉菜的夜小婉和沐恩。赶紧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把所有东西都收入乾坤袋,几人都松了口气,互相看着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夜九和阿正把仙尊拐哪去了?”莫雪歌四下看看,毫无头绪。 沐恩也跟着四下观望几眼,提鼻子闻了闻,指着一个方向:“应该是这边。”又见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连忙解释,“仙尊用来熏衣服的香料,世间少有,所以我闻到味道,就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沐恩好厉害啊!”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倒是夜小婉替他说话,说沐恩的感观十分灵敏,尤其是嗅觉和味觉,所以在烹饪一途上极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能够超过自己。 被人夸奖的沐恩腼腆地笑着,说夜小婉把自己的饮食笔记送给了他,里面好多菜色自己都还没研究通,当不起夜小婉这样的评价。 “仙尊以后有口福了。”雪千影耸耸肩,莫雪歌也跟着点点头。 三人跟着沐恩的鼻子,一路找到了小小酒肆,进门就看见仙尊三人坐在桌旁,桌子上已经摆了几个小菜。 见雪千影几人来了,夜小楼连忙招呼店家拼张桌子,小店里本来只有三四张桌子,七个人进来几乎是将小店包圆了。 “你们可真有口福。”夜小楼说了修正被人当街赠肉的事儿,夜小婉直呼遗憾,说既然是稀罕的干菜和腊肉,怎么也应该让她见见再下锅。伙计过来,说他们带来的吃食还在后厨,干菜不泡透不能下锅,于是夜小婉奔向后厨去看稀罕的干菜,沐恩也跟着去了。 仙尊无奈地摇摇头,拿过酒坛子闻了闻,又是蹙起了眉头。 “怎么,嫌弃我北地的粗酒,喝不惯?”雪千影不管不顾的挑衅。 仙尊瞪她一眼,放下酒坛:“这酒太烈,又没滤过,你们平日爱喝这种?” 几人都摇摇头,倒是小店的伙计过来,说这种酒是白石城里的酒庄自己酿的,不是外来的,平日里北地百姓也大多就喝这种酒。若是想要好酒,店里没有,不过可以让伙计去买。雪千影瞟了仙尊一眼,仙尊听了伙计的话,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一碗烈酒下肚,仙尊被呛出了眼泪。夜小楼和莫雪歌也不遑多让,莫雪歌背过身一阵猛咳,夜小楼生生的忍下,但眼圈还是红了。 修正惯常不饮酒,但架不住这几人的反应太过惊人,借着夜小楼的碗尝了一小口,被辣得吐舌头,转过头去扇了好半天,再转过来的时候脸都红了。 雪千影放声大笑,一碗酒干下,抬手抹了抹嘴,叫了一声痛快。 “娘子是我北地之人吧,”伙计忙着给几人添酒,对雪千影最为客气,“这酒别说外来的客官,就是白鹤千灯这些地方的长州人,也未必喝得惯!” 夜小楼狂笑不止,他笑得是伙计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雪千影可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呢。甚至比千灯白鹤还要南。雪千影却摆摆手不以为意,她可不想在这儿表明身份。 雪千影端起酒碗,示意仙尊再饮,仙尊不好推辞,只能又跟她干了一碗。但这次却没有觉得酒太烈太呛,反而觉得有一股甘冽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胃里,而后整个人都觉得暖和了。 伙计连忙又帮两人倒上酒,莫雪歌又添了几个菜,抓了一大把钱当赏钱,伙计借口去催菜,这才退下了。 雪千影端起酒碗,却被仙尊按下,雪千影不满地瞪着他,仙尊却伸出手指:“事先说好,不能多饮。” 雪千影心中偷笑,原来仙尊是被她上次醉酒给闹怕了,继而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不会贪杯,仙尊这才松开了手,还陪着她喝了一大碗。 夜小楼和莫雪歌也各自喝了一碗。夜小楼端着空碗,笑道:“你们别说,这酒第一碗喝不惯,第二碗反而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莫雪歌摇摇头:“你是好酒之人,我就喝不出有什么差别,觉得跟潇大公子从炎州带来的烈酒,还有咱们在幽兰喝的酒,味道都差不多。” “酒这东西,有人爱自然就有人不爱。阿横虽然不好酒,但酒量还是不错的。”雪千影笑道。 “比不得你们两个。”莫雪歌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夜小楼,“你们今天都不许多喝,尤其是你夜九。” “夜小楼喝多过?”雪千影挠挠头,她怎么没有这个记忆。 “在幽兰到处找你找不到的时候,有一次他把自己喝得烂醉,阿正的醒酒药都没管用。”莫雪歌瞥了夜小楼一眼。 “还有这事?”雪千影抻着脖子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撇了撇嘴,只喝酒,不说话。 雪千影笑着一耸肩,不再欺负他,转过头问仙尊:“你也好酒吗?” 仙尊一笑,似乎是在回忆很久远之前的事情,好半天才开口:“雪靥好酒,月虔也好,他们两个是酒友。雪靥经常趁夜从昆仑飞去博山,只为跟月虔喝顿酒。喝完了再赶回去。”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这话她插不上也接不住。 “你娘亲倒是不好酒。”仙尊突然提到了雪蕊姬,让雪千影心头一疼。 “雪靥经常因为这个事儿,说你娘亲不像他。”仙尊没有察觉雪千影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娘亲为什么要像他啊。”雪千影垂下眸子,嘴角带笑,语气却听不出半分笑意。 “女儿当然应该像父亲更多啊——你们长州不这么说?”仙尊说得像太阳东升西落那般理所当然,紧接着就迎上了雪千影惊讶的双眸。 “什么?娘亲是雪靥的女儿?”雪千影这句话说了三四遍才说利索。 仙尊茫然地点了点头:“对呀,就是我给你们讲过的,昆仑圣泉里面浮出的小孩——只是雪靥太忙了,没时间抚养教导,所以你娘亲小时候,我记得是寄养在昆仑一个城主家里的。” 雪千影张着嘴,半天没缓过来。如果是父女的话,那么雪靥对于娘亲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态度,甚至飒月剑和红尘剑的问题,就都能说得通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财气 当仙尊听雪千影说起,当初在昆仑神殿见过雪靥残识之后,差点以为雪靥暗恋雪蕊姬的时候,不禁放声大笑。笑过之后又道:“你有这种误会倒也正常,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还活着的就更少了。” 那陈飒知道吗?雪千影揉了揉微微疼痛的眉心。 这个问题好像也不合适去问仙尊吧。 可她也没机会去问陈飒啊。 一旁夜小楼和莫雪歌、修正三人也十分惊讶,但毕竟这是雪千影自己的事情,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默陪坐,一言不发。 这时小店外传来一阵炮竹声,总算冲淡了诡异的气氛。伙计跑出去看了一眼,又跑回来,笑呵呵的对几人解释,说是潇氏商行新开了分号,择了吉时放些炮仗讨个喜庆。 “潇氏的商行?都卖些什么?”莫雪歌有些好奇。 “这一家商行主要是金银兑换的生意。赚个火耗钱。”伙计解释了一句,听见后厨喊人传菜,便去忙了。 “这才是潇氏生意的大头。”雪千影笑道,“再就是陨铁矿产的生意,但那个是跟世家的,商行不会经手。” “潇氏商行这两年扩张太快,我康州大小城池里都开了好几间。”莫雪歌笑中带涩,“那些主事的世家,为了借势能跟潇氏买陨铁,都不会拒绝潇氏的商行开进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也没有办法。” “潇氏的商行,与你康州本地的生意有冲突吗?”夜小楼好奇地问。 莫雪歌点点头:“我康州矿产也很丰富。生铁,铜矿,金银,都有,只是品质不如炎州。同等重量的矿石,从炎州运过来,加上运费,都要比我康州本地的矿石炼制出同等重量的金银要便宜。”说着又苦笑了一下,“我总不能拦着那些大小世家,放着又便宜又好的不去买,非要买我本州的矿产吧。” “那你们康州的矿业怎么办?”夜小楼蹙眉,他能够理解莫雪歌的心情,若是别地玄玉将他玄州的玉矿比下去了,他也会焦心难受的。 “现在只能往更西更北的地方***如迟州,甚至是草原,趁着炎州的矿产还没卖过去。”莫雪歌低头苦笑,“不过,以潇氏产业扩张的速度,卖过去也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我没记错的话,康州的草药生意不是很好吗?还有绸缎布匹也是重要的营生。这矿产终究有挖空的一日,为何一定要做这生意?”仙尊不解。 莫雪歌笑容中带着寒意:“前辈多年不管人间事,不知道也正常。前辈可知,矿产对于一州之地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一州世家仙修,冶炼兵器不必受制于人,意味着一州农户牧户,农耕铁器不必受制于人,意味着一州之地无论仙凡,消费银钱不必受制于人。”说着更是叹了口气,“我康州能多年作为西北第一大州,我莫氏能成为西部第一世家,靠的就是不必受制于人。” 夜小楼接着说道:“我玄州虽然没有金银铁矿,但是有玄玉矿,又伴生铜矿,虽然不像炎州康州的日子那么富足,但也足够每年买粮所需,让百姓们衣食无忧。一州之地,若是什么矿产都没有,莫说世家发展受人牵制,就连百姓的日子也要跟着不好过。为何这些年许多世家不顾前辈定下的规矩,屡屡跨州跨境探矿开矿,就是这个原因。” 雪千影喝掉碗里的酒,继续说道:“我长无矿,但有水产,有农田,有毛皮,可之前北境过得是什么日子,整个长州过得是什么日子?前辈不会不知道。若非是我莲氏这些年人才辈出,仔细经营,靠着这些东西与各大世家交好交换,哪有今日北境安居乐业,哪有今日长州富足强势?” 仙尊低着头,看着酒碗,不说话。 他做了一千多年的仙尊,他开辟了这片天下,定下了诸多规矩,他一手造成了世家统御百姓的制度,可眼下他却觉得,他对民生的见识和见解,还不如几个孩子。 雪千影见仙尊有些窘迫,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对掌柜嚷嚷:“不是说去传菜了吗?我们的菜怎么还不上?” 掌柜从柜台上抬起头,转身钻进后厨看了一眼,回来抱拳致歉:“对不住了,几位的菜还在锅里炖着,刚才叫的不是你们的菜。” 雪千影的目光扫过整个小店,这店里不是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吗? 掌柜也没解释,不多时就见方才那伙计从外面跑了进来,对掌柜道:“饭菜都送过去了,三娘家炭火快没了,炕也不热,得给找人给重新盘一下。” 掌柜的从柜台里丢出一把钱,嘱咐伙计:“你先去帮三娘家把炭火置办了,盘炕的事儿,一会儿几位客官走了,我亲自去看看。” “好嘞。”伙计抓了钱,又跑了。 掌柜见雪千影他们都朝这边看,赔着笑脸:“周遭几户孤寡,能照应就照应一把。” “你这小店,就这点营收,还照顾别人?赚得到钱吗?”莫雪歌表示不解。 掌柜的一缩头,憨憨地笑着:“恩家主定的规矩,照顾孤寡可以免税——但得实打实的出钱出力,不能撒谎,撒谎要罚双倍。” 莫雪歌哑然,这规矩定得妙,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玄州也有类似的说法,只是用到的不多。毕竟按照我玄州的规矩,只要在矿上做工满十年,就可以一辈子从矿上领钱,死后若是家里没有劳力,这份钱还能继续领,领到子女成年为止。” 莫雪歌揉揉眉心,与他们相比,她康州至少在民生这一块,落后太多了。难怪会有九平那样的事情发生。这些年她和修正只顾着谋划吞并整个西部,却忽视了,世家自身过得都不富足,治下百姓就更难有好日子过了,这样浅显易懂的事实。 雪千影伸手搂住好友肩膀:“阿横你别急,你们康州跟我们都不一样。夜氏在掌管一州之地之前,就是玄州有名的大世家,我莲氏更是在长州扎根千年,传承始终未断。可你莫氏不同,自十三年前莫夫人遇刺,康州四分五裂,至今太平不过三两年光景。你一直忙于征战和收拢势力,阿齐想得更多的肯定也是如何巩固你莫氏在康州的权威。民生上有所忽略,也是正常的。” 莫雪歌轻轻呼了一口气,但还是摇摇头,又笑道:“这一趟能跟你们出来走走看看真好。待我回去康州,也要放阿齐来你们长州看一看。” “欢迎欢迎!”见好友终于展颜,雪千影也笑了,“你让他来了找无忌,让无忌带着他多走走多看看。” 莫雪歌重重的点了点头,还说玄州也要去。夜小楼也展现了自己的好客,两人说说笑笑间,总算哄得莫雪歌心情好转。 这时候,只见夜小婉和沐恩两人,一人端了一个大大的托盘,从后厨出来。几人闻到一阵肉香菜香,再不做他想,只顾着祭五脏庙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东海 众人饱餐一顿,老伯送给修正的干菜和腊肉,被一扫而光,小店里的菜肴虽然不算精美,但胜在真材实料,味道淳朴。就连仙尊也不顾形象打了两个饱嗝,盯着桌上剩下的一点盘底依依不舍。 几坛美酒也都见了底,要不是仙尊不让雪千影和夜小楼继续喝,怕是小小食肆里的存酒都不够他们俩豪饮。 见大家吃得过瘾,又不够尽兴,最后夜小婉提出,叫店家再做几个菜,他们带回去,明天热一热又是一顿美味。店家见他们豪爽,又送了好茶、一些干果和果干给大家解酒消食,吃饱喝足的众人回到浮光槎上,夜小楼还说返程的时候还要再来吃上一顿,就连仙尊也没有反对。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浮光槎已经接近东海边缘。从镜湖望下去,已经能够看到玄州的渔场了。 东海广袤,一望无垠,湛蓝色的海水,随风轻轻涌出细浪,拍打着沙滩和堤坝。 仙尊指了一个位置:“蓬莱岛原本应该是在那里的。” 雪千影直接抓住他的手,那块诡异的灼伤又出现了,而且面积比她前两次所见要大上许多。 仙尊轻轻推开她的手,用袖子将手臂遮住。 雪千影没有开口问,仙尊也没解释,两人沉默了片刻。直到夜小婉回头叫道:“东海到了!” 雪千影收敛心神,拿了避水珠就要下去,被仙尊拦了回来:“我可以灵力避水,浮光槎也可以下水。只是水下情况不明,怕有凶险。还是我先下去查看情况,你们留在岸上等我,确认没问题咱们在一起下去。还有,你确定要带着你的朋友们一起下去吗?” 雪千影自然是不同意仙尊独自下水探路的。至于莫雪歌夜小楼他们要不要下去,这事她不能自己决定。若以谶语来算,她和仙尊理所当然与这件事相关。但莫雪歌夜小楼等人,却不应该牵扯进来。是否下水,是否要参与这件事,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 况且修正和夜小婉的修为,还有沐恩,他们下水会不会有危险,一旦遇到意外,不能完全指望仙尊保护大家,既然要下水,种种准备还是应该提前做好。 “仙尊不能独自下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夜小楼,“仙尊太容易被旧情所惑,万一遇见什么故人的残识,什么旧友遗物,一时不察发生意外,被困甚至受伤,到时候身边连个报信求救的人都没有,怎么办?” 然后是修正:“仙尊也说水下凶险,难道茕茕独自下水有危险,仙尊就一定能全身而退吗?我是医者,一定跟着下去才能放心。” 最后是莫雪歌:“仙尊一人下水的确不妥,既然浮光槎可以避水,那还是大家一起行动,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更为稳妥。” 仙尊看了一眼雪千影:“我是让你来问问他们要不要跟你我一起下水,不是让他们来决定我要如何做!” 雪千影一耸肩,挠了挠耳朵:“我也不同意你先去探路。” 仙尊瞪了她一眼:“理由?我下去危险,难道不经探路,你们横冲直撞跟下去就不危险了?” 雪千影直看向仙尊双眼:“如果这是个陷阱呢?” “就算是陷阱,我也有比你们更有自保的能力……” “如果这陷阱就是针对你的呢?” 仙尊挪开眼神,不再说话。 “那个,”莫雪歌出来打圆场,伸手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示意她语气不要这么冲。又对仙尊说道,“我们还是一起乘浮光槎下水吧,用镜湖观察下面的情况,确认没有危险人再出去,若是有危险就马上离开,借着浮光槎的保护,也更安全。” 仙尊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仙尊放心,我和十六娘就留在浮光槎上,绝不下去,不会给仙尊和大家添麻烦的。”沐恩也趁机保证,仙尊本来想把他留在岸上,但见眼下这群小朋友们都要跟着下去,岸上无人保护反而不安全,便也同意了:“海底风光与别处不同,你们留在浮光槎上看看倒也无妨。” 浮光槎下潜的速度要比在天上飞行慢得多,甚至没有雪千影独自下潜的速度快。沐恩干脆在镜湖边上布置了舒适的茶案和棋桌,又做了好吃的点心,烹了从白石买来的新茶。他和夜小婉几乎是守在镜湖边,对镜湖之中呈现的水下景象大惊小怪大呼小叫,惹得仙尊很是无奈。 雪千影几人也很好奇,但海底视线不佳,且海水阻力极大,偶尔有游鱼经过,或是路过什么礁石奇观,听见沐恩和夜小婉的惊呼,再转过头也来得及。 仙尊笑道:“你们这样抻着脖子,不累吗?” “还要多久才能到达海底啊,都走了这么久。”沐恩掰着手指算时间。 “入夜之前,是不可能抵达海底的。” “东海原来这么深?”几人听了都很惊讶,就连相对熟悉东海的雪千影和夜小楼也都跟着讶异。 长州和玄州都是临东海的,东海海域辽阔,物产丰富,渔获也是两州重要的营生之一,但却从没考虑过海水的深度的问题。毕竟两州百姓只是捕鱼,不会潜到水下。 “东海也产珍珠的。而且珍珠的品质远高于湖珠。上等品质的,不说一颗能抵一斛,也差不多。”仙尊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雪千影,雪千影翻看了几眼,又递给夜小楼。 “那为什么不见岸边的渔民采珠谋生呢?”莫雪歌问道。 仙尊微微一笑:“水下凶险,采珠不易,稍有不慎就要丢掉性命。而海珠又名贵难得,价值必然不菲。所以天下划定之初,我便严禁各世家下海采珠。久而久之,怕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海水里也会产珍珠了。” “仙尊是怕世家借此盘剥百姓吧。”雪千影问道。 仙尊点点头:“珍珠稀罕,却是无用的东西。若是容易取得,作为装饰,也无不可。可若是为了这东西,搭上人的性命,就不值得了。” “人性趋利,这本也没错。”莫雪歌却道,“现在无人采海珠,只是因为没见过。若是见了,肉眼可见的差别,心里自然能够衡量价值。若是一颗珠就能让一家人过上几年的好日子,那是别说是仙尊,别说是世家,就算是拿刀拦着,也拦不住人们下海寻珠。” “可这东西就算再好,只要没人买,也就不值钱。所以源头还是在世家。只要世家不贪,就不会有这海珠之祸了。”夜小楼不赞同。 “世家不是人?仙修不是人?你不能指望人去控制自己的本性。更不能指望人人都是圣人!”莫雪歌反驳道。 第一百八十章 海珠 “不能约束自身的世家就不配称世家!”夜小楼道,“难道身为仙修,还要指望旁人来约束,那跟平民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我倒是觉得,这海珠不如放开来采,初期价格必然很高,但随着数量越来越多,价格必然下跌,直至达到平衡。”莫雪歌道,“一直不让世人看到这东西,虽然眼下看起来避免了很多麻烦,但凡事总有意外,万一哪天地震或是海啸,或是赶上大潮汐,将海珠冲上岸来,那时才是真的控制不住呢。” “放开?那你要如何限制世家对百姓的盘剥呢?”仙尊对于莫雪歌提议更好奇。 莫雪歌想了想,发现了这里面的问题:“仙尊,现在与千年之前不同了。你那时主张,各州百姓向世家缴纳租庸,农户就交粮食,渔民交渔获,蚕户交丝帛,等等。天灵一一一二年,以莲氏为首的几大世家牵头,众世家响应,租庸制改为税收制,不再按人头,而是按收入多寡的比例上缴银钱。收入多就多交银钱,收入少就少交银钱。而且各世家征召壮丁做工,也是付工钱管干饭的。” 仙尊皱眉凝思:“按照你这么说,若是这海珠一旦开采……” “若是开采海珠,平民百姓自然买不起,甚至一些小世家也不会买,需要这种东西的都是大世家。海珠稀缺,自然要出高价。渔民得了暴利,再折算成银钱向世家缴纳税款。这样不但不会引起世家对百姓的盘剥,还让海边渔民多了一项营生,有何不可?” “可海中凶险,海底情况又未明,折损的人命要怎么算?还有,不能脱了衣服就跳下去吧,总要有个保护,这些装备工具,肯定还是要专门的人来制造的,这一笔又要怎么算?”夜小楼还是不赞同。 “你说的人命和装备是两回事。”说到这里,莫雪歌卡壳了,她想了想,甚至拿出算盘计算一番。洞庭的湖珠不算好。天下最好的湖珠产地就是东湖和冰湖,都是长州境内。于是,她抬头看向雪千影,向她求助:“东湖水里的产出都是你的,你来说说。” “东湖水里的产出,无论是什么只要上岸就要向我交一成。”雪千影道,“至于夜小楼所说装备工具这些,湖里用的不算贵,便宜的不到十金就能配齐一身。贵的当然也有,千灯城里有专门制造贩卖这些工具的商行店铺,他们是向我交商税的。不过,有些渔民是买不起很贵很好的新装备的,有的是租用,或者是以租代买,也有几家合买的。” “那茕茕你觉得,海珠也可以套用你东湖湖珠这一套吗?”夜小楼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我觉得租用或是以租代买都算可行。尤其初期,一下子购买全套不现实,除非有大商行在背后做财力支撑。而且也要经过多次试验,才能确保装备有用。再有就是,海上的航船跟湖里的不一样。现在各大世家,海船也都只能航行在近海,抵御风暴的能力也差,一旦出现意外,基本就是船毁人亡。” “所以你们看,”夜小楼身形后仰,“采海珠的营生,普通百姓根本做不了,最后还是要被有世家背景的商行垄断。这不就是世家驱使百姓盘剥百姓了么?而且百姓没有得利不说,世家之间反而多了一项争端。不好不好。” “倒也不能说不好。只是从百姓自己采集贩卖,变成了给世家做工而已。难道你家矿上和渔场里不雇佣普通百姓么?”莫雪歌再次反驳。 “雇佣是雇佣,问题是渔场相对安全,矿上虽然偶有意外,但因为产业经营多年,规章很成熟,相应的补贴抚恤也都很到位。海珠一旦开采,必然被世家垄断,形成相应的补贴抚恤制度要多少年?这海里的东西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吧,万一等海珠珍品已经开采殆尽,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那这跟拿人命换珍珠又有什么区别?” “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世家不作为。邻近海域的州城不止一家一姓,一旦发现海珠暴利,必然有大把世家介入这项生意。到时候世家之间有了竞争,诚意不足,制度不良,必然吸引不了好的采珠人,你说的补贴和抚恤也一定会快速跟上。这样一来,跟在矿上做工又有什么分别呢?” “制度是一方面,我觉得要不要为了这无用的海珠而损耗人的性命才是最大的问题。”夜小楼道,“海底凶险,就算准备再充分,装备再精良,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难道要为了几颗珍珠,搭上人命吗?沾了血的珍珠,即便价值连城,我等世家享用的时候,真的能够心安理得吗!” “这个观点我不赞同。”莫雪歌收了算盘,“农耕也会死人,行商也会死人,荒原里各种稀缺的草药,比如咱们此番寻到的含幽,如果大量采摘,能保证不死人吗?润水河年年改道,难道不死人吗?东湖上已经算是风平浪静了,每年渔民、采珠人也都有折损吧?你家矿上,难道不死人吗?你不能把死不死人当成评判的标准啊!” “那也要看死亡的比例是多少啊!要是全年只死个把人,那当然不算多,要是一颗珠就要一条命呢?甚至一颗珠不止一条命呢?现在这些谁也预料不到,尤其是初期,根本不是人力能够控制得住的!”夜小楼几乎要跳起来。 “你也说人力控制不住,还没开采,你怎么就知道要死很多人呢?再说了,哪个产业不死人?这也是发展的代价……” “诶诶诶,”雪千影打断了两个人的争吵,“什么叫只死个把人,什么叫哪个产业不死人,一条命也是命啊!人命何其宝贵,拿人命衡量物品的价值,亏你们说得出来!” “呀,好大一只贝!这里面会不会有海珠啊!茕茕你快来看。”夜小婉指着镜湖叫道,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是不是有珍珠,要打开才知道啊。”雪千影看了一眼那贝,无奈的回应。争论就此被打断。 一番争论下来,莫雪歌和夜小楼也不能说服谁,但在一旁一直听着不说话的仙尊却觉得自己受益良多。年轻人一时兴起的争辩没什么决定作用。但眼前这片天下,小到一家一姓的生计,大到苍生民生的治理,已经与他所开创所规划的不同了。 而眼前这些孩子,拥有比他更合时宜的见解。现在,他已经不怪雪靥将他也算计进去了。这天下只要传承不断,生生不息,没有他也能运转得很好。就是让他立刻离开,他也可以放得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领悟 大家都很默契的没有再提海珠的事儿,说到底,海珠是否开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彼此的见解之中,学到了看到了,就足够了。 下潜的时光依旧与往常一样,上午几人跟着仙尊练剑试招,午膳后就窝在镜湖边各自找乐子。雪千影的绣花样子终于画完,仙尊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竟是一件男式的披风,又看了一眼夜小楼,无奈地摇摇头。 “仙尊喜欢这样子吗?想要什么颜色?”意外的,雪千影却开口问他。 “这是为我画的?”仙尊大感意外,继而嫌弃的皱眉,“太花哨了。”他抖了抖自己的袖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袍服,素净洁白,花纹也都是织在布料里面的暗纹。又抬头看了一眼雪千影画的样子,背部满满的刺绣图样,他看了就觉得闹腾。 “大红的好不好?配一道银色狼毛的滚边?”雪千影还在自顾自的筹划着。 莫雪歌和夜小婉凑过来看了看,都觉得这样子画得虽然花哨,但很好看,也很配仙尊的气质,对于雪千影的配色也都觉得很好。还叽叽喳喳的积极提着建议。 仙尊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恐慌,趁着小姑娘没把花样直接按在自己身上,落荒而逃。 “这里要用金线。” “这里用我们康州特产的颜料染一下丝线,然后再绣,就能在明暗光线不同的时候呈现出两种颜色。” 身后,莫雪歌和夜小婉的声音传来,仙尊嘴角抽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在镜湖里的倒影,想象不出身上加一道大红披风会是什么样子。 “仙尊被吓到了?”修正凑过来,笑嘻嘻的问道。 仙尊心有戚戚然地点着头,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叽叽喳喳的三个姑娘:“她们平时也这样?” 修正笑得肩膀耸动:“哪家女孩子不是这样呢?” 仙尊摇摇头:“还以为现在世家的姑娘会有不同。” “也就偶尔外出才有这点乐子——不过仙尊放心,她自己不会裁更不会绣,这件披风,多半要等到她回去莲氏,借她师娘金夫人的手才做得出。算算时间,怎么也要一年半载了。” 仙尊的眼睛一亮:“我躲得起。” 修正笑得差点岔气:“茕茕又不是洪水猛兽,仙尊躲她干嘛?之前不还巴巴的要娶她呢嘛。” “幸好没娶。”仙尊正色道,“我也不是躲她,我是躲这件披风,堂堂仙尊,穿得像新……”说着一回头,修正一身大红衣衫撞进眼中,仙尊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夜小楼刚好过来,听见这话也跟着笑了:“仙尊一直没留意,阿正和阿横平日里就是一身大红吧?” 修正这才恍然大悟,仙尊为啥话只说了一半。 仙尊笑着摇摇头:“她是被你们带歪了。” “歪么?”修正抖了抖袖子,扶正了项圈,甚至还转了一圈,“我觉得挺好的。” 不等仙尊开口,夜小楼道:“我也觉得很好啊。” “你们两个又看不见。”仙尊无奈的揶揄一句,又觉得不太得体。好在两个小朋友都不在意。 前日里聊天说闲话,仙尊已经大致知道修正和夜小楼的眼睛都是怎么回事了。他暗自感慨,修正和夜小楼的事情若是被雪靥知道,必然愤愤不已,一边是人心不古,一边是世家残暴,肯定要为他灭世更添几分道理。 于是乎,两人表现出来的豁达,就更为难得了。 尤其是夜小楼,心比天高的孩子,虽然提起这事还带着气性,自己也口口声声,一边说不需要世人可怜,一边又说早晚要给自己报仇,但自怜之下的疏阔,才更显真性情。 至于修正,仙尊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得不像个人,甚至比自己更有神性。 “我方才观海水,做木刻,悟出一剑招,仙尊看看?”夜小楼笑嘻嘻的说道。 仙尊笑着示意他演示一下,夜小楼破立出鞘,剑锋撕裂虚空,留下一声呼啸。继而长剑如蛟龙出水,龙吟隐隐,突然,剑锋转动,气势陡然一变,剑势如汤汤流水,稠密粘腻。 修正看不出门道,但仙尊却留意到,夜小楼这一招的妙处就在于,你觉得他的剑舞动一次,实际上是几十次甚至几百次,剑锋如同毒蜂振翅,看似原地不动,实则极为密集。就像是雕琢木刻时,一刀又一刀规则排列,最终聚合成一大片。 夜小楼收了剑势,还剑入鞘,看向仙尊。 仙尊点了点头,甚至拍了拍手:“这一招妙,而且想法很成熟,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指点一下呗?”夜小楼蹬鼻子上脸。 仙尊想了想,顺手拔出他的剑,蹙眉道:“若说问题,就是你这剑太厚了。你们夜氏大多以刀入门,刀是单刃,上乘刀法虽然看似轻盈,但实际上走得都是以刚制刚的路数,横冲直撞,发直力。但剑不同。剑是双刃,行动起来如游龙似惊鸿,游刃有余,以柔克刚,才是上乘。” “尤其你这一招,本就势如流水,剑本身的流动感就更凸显了。”说着,仙尊用夜小楼的破立和自己的不见万物,分别将刚才的剑招试了一遍,夜小楼立刻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这一招不能发挥到极致,不是自己不行,而是破立不行。夜小楼站在原地,挠挠头,想要用自身灵力去弥补剑身本身的问题,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办法。 “你这一招可以教给她,”仙尊指了指雪千影的方向,“她的剑都是轻盈纤细的,用这一招或许事半功倍。” 夜小楼点点头,又问仙尊这一招要如何破解。仙尊笑道:“于我来说未免简单,我只需要用更高更强的灵力将你的剑势包裹住就行了。” 夜小楼一瘪嘴,心说你这是玩赖。 仙尊又道:“如果跟你们的修为拉平的话,我有两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一是打断你的剑势,二是以柔克柔,用同样的招式还击。” 夜小楼挠挠头。仙尊唤来雪千影:“他新领悟了一招,洋洋自得,你去打击打击他。”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手中红尘出鞘,仙尊却让她换成伞。 夜小楼手执破立,刚刚一个起势,雪千影的眼神就变了。她撑开伞,原地等待夜小楼的剑势攻到近前,突然以伞御风,腾空而起,灵力注入,纱幔薄如蝉翼锋利如刀,只一下就将夜小楼如海水般稠密的剑势给搅乱了。 雪千影翩然落地,夜小楼攻势又起,雪千影如法炮制,纱幔却被夜小楼的剑势裹挟,雪千影一笑,伞面上锦鲤脱出,直扑夜小楼面门,夜小楼不得已打断了剑势,转攻为守,剑招再次被破解。 夜小楼有些沮丧,自己做了一整天的木雕,又看了大半天的海,总算悟出些东西,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人破解了。 “接着。”仙尊突然抛来一把剑,夜小楼下意识接住,发现并不是仙尊佩剑不见万物。 “你再试试。”仙尊笑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 海底 夜小楼手腕稍稍一动就察觉出不同。仙尊这把剑轻似鸿毛,剑锋抖动便出现虚影,发出的蜂鸣照比破立更细微,几乎察觉不到。而夜小楼试着出剑,同样一招,他用此剑的出剑次数,甚至能超出此前一倍有余。 夜小楼得意地笑了,示意雪千影上前。雪千影轻笑一声,将伞背在身后,反而示意夜小楼先出剑。夜小楼携汤汤剑势来攻,雪千影微微侧身,伞柄转动,纱幔和珠帘如刀锋般切割夜小楼的剑意,但又全都被裹挟其中挣脱不出。 夜小楼正要得意,雪千影却手一松,整个人身形跃起,踩在伞面上,左手一抬,抵住了夜小楼的脑门。 观战的仙尊一愣,不知道雪千影这是做什么。夜小楼却笑道:“能逼你用手弩,算不算是我赢了?” “真要搏命,你已经是尸体了。”雪千影翻身跃到地面上,收了罗伞,“但这一招真不错。一息之间能出多少剑?” “破立的话也就一百多,这把剑接近三百。若是离了浮光槎,超过三百不成问题。”夜小楼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剑身随之微微一抖,发出常人近乎听不见的嗡鸣,夜小楼由衷赞叹,“真是一把好剑。” “超过三百的话,”雪千影撅起嘴,“我的灵力箭矢也穿不过去了。你防守再严密一些,动作再快一些,方才我那一招就不灵了——不行,我得想别的办法破解。” 仙尊笑着提点:“何不试试你之前那一招鱼化龙?” 雪千影摇摇头:“鱼化龙还不够完善,出招的机遇把握,灵力多寡的拿捏,都是问题。我现在控制不好。而且,”雪千影说着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鱼化龙一击之后,无论中与不中,我始终没想出能够能相继的第二招。这样的招式,若非搏命,不能擅用。” “你那鱼化龙打出去,想来也不需要第二招了。”夜小楼依依不舍的将手中长剑归入鞘中,递还给仙尊。 “送你了。”仙尊背着手,也在帮雪千影思索鱼化龙的改进。 夜小楼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又觉得不够稳重,抱剑行礼道:“多谢仙尊。这么好的剑,就这么送给我了?这把剑叫什么名字,也是仙尊的佩剑吗?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剑身上刻着名字呢……你话怎么这么多,再啰嗦就还回来……”仙尊皱眉看向夜小楼,没等他把话说完,夜小楼已经抱着剑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仙尊无奈地摇摇头。又转过头来看雪千影,小姑娘收了罗伞,靠在一棵大树上,抱着胳膊闭目凝思。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洁白的手腕,金光闪闪的八角环,反射着光芒,恰好刺入仙尊的眼中。 “若是你不用灵力直接化成锦鲤攻击,而是让锦鲤从伞面脱出呢?这样可以提前储存好灵力,就不用临场拿捏灵力的多寡了。”仙尊建议道。 “事先准备吗?可以试试但效果未必好。”雪千影睁开眼睛,“我之所以用鲲骨制伞,其实是为了遮蔽飒月上的灵力。若是以伞为底,贮存灵力,脱出锦鲤的时候,灵力从伞柄的鲲骨上过一道,必然有损失,不好。” 仙尊蹙眉,示意雪千影将罗伞取出,仙尊撑开伞,细细打量,指着渡伞用的彩色丝线:“你这些是什么丝,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它们利用上?” “丝线?用来渡灵力吗?”雪千影蹙眉,在心里推演了一遍,又摇了摇头。 “还记得我教你的,将灵力凝结成丝的术法吗?若是将你的灵力凝成细丝,附着在这些普通的丝线上,这样在使用的时候,灵力直接从细丝上脱出到伞面,这样你既能控制好灵力的多寡,又能不考虑当时自身状况随意使用这一招,而且对方也没办法判断你的招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一举三得。甚至还能解决你所谓的出招时机的问题。” “这个办法好。”雪千影笑着接过伞,“我试一试。多谢仙尊指教。” 仙尊抱着胳膊:“能得你一句真心感谢,真是不容易。” 雪千影笑着吐了吐舌头,仙尊还想再揶揄几句,就听镜湖边沐恩和夜小婉叫道:“到海底啦!终于到海底啦!” 雪千影收了伞,随仙尊过去。仙尊望了镜湖一眼,点了点头,并指着镜湖里一处不远的影子说道:“看来我记性不错。那里应该就是蓬莱遗迹了。” 莫雪歌连忙展开地图辨别方位,不久便笑道:“咱们运气不错,那里应该就是沧浪城的方位了。” 莫雪歌又指着镜湖:“沧浪城有一条据说是能够直通海底祭坛的栈道,你们看那石阶上镌刻的花纹,与传说之中很是相似。” “蓬莱岛既然沉入海底,那传说中的海底祭坛肯定不在了吧?”夜小婉好奇的问道。 这问题莫雪歌回答不了,便看向仙尊。 “那栈道不是通向所谓祭坛的,蓬莱海底也没有祭坛。那是蓬莱人死后的魂归之处。蓬莱人乃是精魅,死后会化作灵光碎羽,消散在虚空之中。所以蓬莱人死后,会有人帮忙整理生前喜爱的衣物,装入密封的盒子,送入海底进行安葬。他们相信,自己是从自然中来,死后也回归到自然中去。” 听了仙尊的解释,关乎生死总是让人觉得伤感。夜小楼道:“现在整个蓬莱都沉入海底了,对于那些与家园同生共死的人来说,倒也算是入海为安。” “要不要下去看看?”仙尊扭过头问雪千影。雪千影点点头,她就是为了这蓬莱遗迹来的,如今见到了,不可能只是看一看这么简单。虽说现在寻找花盈袖遗物搞清楚当年她与仙尊之间的纠葛已经不重要,但雪千影私心还是想能够找到花盈袖的东西施展溯回术,她隐约预感,花盈袖一定与雪靥推动灭世的阴谋有关系。 以及,仙尊在这里面,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会不会在他丢失的那段记忆里,藏着雪靥的谋划或是某些秘密。 “现在就下去,会不会太仓促了,要不要做一些准备,比如……”莫雪歌说了两句就说不下去了,仙尊出去肯定是用灵力避水,而雪千影手里抓着一大把避水珠——还需要准备什么,她真的讲不出来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蓬莱 夜小婉和沐恩留在浮光槎上,不需要人保护。剩下五人分成了两组,夜小楼和雪千影跟着仙尊探路,莫雪歌带着修正殿后接应。 雪千影给一人分了一颗避水珠,最后还剩了一颗,问仙尊要不要,仙尊摇摇头,更表示雪千影和夜小楼,跟着他根本用不着这东西。 “茕茕这叫有备无患。”夜小楼十分捧场的接过避水珠并含在嘴里。 仙尊笑了笑:“我要是连修为上的自信都没有了,还称什么仙尊。走吧。” 仙尊一马当先,走下天梯。雪千影耸了耸肩,也不好说这人究竟是自信还是自负,把避水珠扔进嘴里,拉着夜小楼的袖子,跟着仙尊一起走下了天梯。 刚刚走下天梯,一股强大的灵力气场自仙尊身上散发出来,形成一个纺锤形的空场。仙尊站在纺锤的尖端,而夜小楼和雪千影身后,是纺锤的另一个尖端。两人抬头看看前面的男人,又回头看看这不小的空间,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呼吸自由,毫无阻碍,丝毫没有深处海底的感觉,便各自十分狗腿的对着仙尊的背影,伸出了大拇指。 仙尊不屑一笑,带着两人走上了沧浪城的石阶。 “这台阶竟然是虚悬的。”夜小楼踏上石阶就发现了问题。 仙尊道:“一直都是虚悬的,靠蓬莱岛自身的灵力气场,悬浮于海水之中的不同高度,方便蓬莱人走入海底送葬。” “厉害。”夜小楼赞叹一声,又问道,“可如今蓬莱都沉了,这股灵力气场却仍然存在,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是有些奇怪。但蓬莱一族皆是精魅,修习依靠的也是自然之力,这力量之中或许也包含海水的力量,故而不会散去,也说不定。”雪千影踩了踩石阶,如是分析道。 夜小楼点点头,逻辑上的确说得通。但并没有打消他的好奇心,他一蹦一跳的踩在台阶上,观察台阶被不同力量踩塌所出现的浮动,发觉似乎是一种动态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活的力量,在维系着这些台阶,便更觉得有趣了。 几人走了一段,放眼便看见一片墓碑,这里便是蓬莱人的魂归之处了。 仙尊回头看看,蹙眉道:“我应该没有记错方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又问夜小楼和雪千影,是否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包裹着这里。两人都是摇摇头,又都指了指他。仙尊这才反应过来,两人一直被自己的灵力气场保护着,察觉不到才是正理。 “这股力量有些熟悉。”仙尊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戒备缓步上前,“难不成,这海底坠岛遗迹之上,我还能遇到熟人么。” 夜小楼和雪千影跟着仙尊走入墓地。密密麻麻的墓碑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仙尊的袖子拂过一块墓碑,雪千影驻足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她肯定不知道是何许人也,但这人不姓花,而是姓李。 “蓬莱也有异姓吗?”雪千影不解,据她看过的史书,蓬莱人以花木为姓,也就是说,除了姓花的就是姓木的,这个姓李的是谁?难不成是外来的? 雪千影驻足的功夫,仙尊和夜小楼也凑了过来,仙尊看了一眼那墓碑,脸色微微变了,示意两人不要停留,跟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穿过这里,应该就是沧浪城了。”仙尊说道,一回头的功夫,却见雪千影再次停下了脚步。 仙尊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飞扑过来,以手为爪,去抓雪千影,却没有抓住。仙尊和夜小楼两人眼见雪千影被吸入一座墓碑之中。 墓碑上赫然写着:无常元君雪千影之墓。 “这……”夜小楼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他伸手要去碰墓碑,却被仙尊打了回来。仙尊打量四周,突然瞳孔一缩:“遭了,这里并不是蓬莱魂归之处。” 夜小楼还在震撼之中没有回过神来,但听了仙尊这话,下意识的,破立已经出现在手中了。 意外的是,仙尊的不见万物也已经出鞘。甚至仙尊手执仙剑,还朝着墓碑劈砍了几下。然而墓碑却纹丝不动。 “看来我们也得进去瞧瞧了。”仙尊语气凝重,夜小楼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紧张。 “这里已经不是蓬莱的魂归之处,甚至不是蓬莱,不是海底。” “那是哪里?”夜小楼紧张得手心出汗。 “这里是因果间。走,我带你下去。”说着,仙尊不等夜小楼反应,一手抓着夜小楼的手腕,另一只手触碰方才雪千影的墓碑。夜小楼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仿佛被吸入一道旋涡之中,等他睁开眼睛,稳住心神,眼前是一片辽阔无物的空旷之地。 好在仙尊还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不然他现在怕是要挥剑乱砍一通了。 因为他发现,他的视力恢复了。 这就意味着,这里如果不是幻境,就是他已经死了。 “从现在开始,你不可离开我方丈之地,记住了吗?”仙尊十分严肃甚至是严厉地对夜小楼说道,“不然我不确定还能不能带你出去。” 夜小楼应了一声好,又问道:“什么是因果间?为什么我能看见了?” 仙尊少有的叹息:“你有没有听过一些关于生死阴阳的传说?比如说将生者的世界叫做阳间,将死者的世界叫做阴间?” 夜小楼点点头。 “那因果间,就是生死之间,阴阳之间。”仙尊眉头紧锁,一边跟夜小楼说话,一边打量四周,手中不见万物紧紧握着,浑身气势散开,灵力盘旋护持,仿佛是随时随地要与人搏命的模样。 “传说之中,人在死后会去往阴间,但在去到阴间之前,要先经过因果间,在这里斩断生种种因果,善者得报偿,恶者得审判,善恶清算之后,进入阴间,等待轮回,转世为人。” “可这东海海底,蓬莱遗迹,怎么就会出现因果间?”夜小楼虽然不善于动脑子,但还是很快清醒过来,手中破立紧握,也将自己的气势散开,“为什么茕茕会被吸到这因果间来?” “如果不是蓬莱堕海、与魂归之处重叠,怨气深重,导致此间气场发生了变化,就是有人刻意造了这么个因果间出来,为的就是引我和小姑娘入瓮。”仙尊说道话的时候,嘴角带着冷笑和狠劲,双眸之中散发的斗志,是夜小楼从未见过的样子。 雪靥啊,你这是要我鱼死网破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重逢 仙尊带着夜小楼在因果间中缓步向前。周遭始终空旷无一物,脚下踩的是不是实地,指缝间流逝的是不是空气,夜小楼全都无法判断。在他看来,此间充满了虚假如梦的气息。 突然,仙尊止住了脚步,夜小楼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撞在仙尊背上。 “我立好了墓碑等你来,没想到你却从这儿进来了。”一个阴森怨毒的女声钻进耳朵。夜小楼越过仙尊的肩膀,看见了对面的人。 怎么形容呢,这张脸与雪千影有六七分相似,但这打扮和气质,头上一簇金灿灿的装饰,身上大红的罗裙,曳地的裙摆和披帛,却更有几分像莫雪歌。 “这位就是花仙主?”夜小楼躲在仙尊身后轻声问道。仙尊迟疑地点了点头,但也不十分确定,毕竟蓬莱堕海,花盈袖不该活着。 “你是花盈袖?”仙尊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女人尖利地笑了:“哼,你果然把我忘了。” 仙尊点点头,垂下的双眸看不出情绪:“那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花盈袖冷笑一声,似是自嘲又似乎是在嘲笑仙尊:“我倒是想活着。蓬莱堕海,我这个仙主,自然要与蓬莱共存亡。” 仙尊点点头:“那你现在是什么?幻象还是残识?” 花盈袖摇摇头:“都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是我全部的、完整的神识。” 仙尊蹙眉,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花盈袖咬唇一笑,“这还得多谢仙尊剖心以赠。仙尊之心制成的结界,虽然没能帮我护住整个蓬莱,甚至没能护住我的肉身,但好歹护住我神识不散。不仅不散,还做出了这么个好地方,等着你来。” “等我来?”仙尊也笑了,但身上的气势一点都没减,甚至还背过一只手给夜小楼打手势,示意夜小楼不要大意,随时准备开打。 夜小楼躲在仙尊身后,攥了攥破立的剑柄,缓缓的吸了一口气。果然,此前雪千影和莫雪歌都猜中了,仙尊剖心果然是花盈袖的阴谋。所以,当初花盈袖设计仙尊剖心,为的就是保护蓬莱吗? “当然。我以为你醒来之后,听人提起这段过往,会立刻就来找我。”花盈袖的脸上流露出不满,“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才来,不过也没关系,只要你来了就好。” “很多事我虽然不记得了,可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傻。我被你利用了一次,难道还能甘心被你利用第二次么?” “是不是心甘情愿又有什么要紧?”花盈袖抬起下巴,挑眉一笑,笑容之中满满都是挑衅意味,“能不能利用你,是我的本事,让不让我利用,就要看她在你心里的分量了。”花盈袖转头看向一边。夜小楼和仙尊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雪千影浑身挂满红色丝线,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参差错落,层层叠叠,纠缠再她身上。而雪千影此时仿佛没有意识,被寒冰封住。 “茕茕……”夜小楼想要上前去救,被仙尊一把拎回来:“不要冲动。你救不了。” “那你去救?”夜小楼看了一眼花盈袖,“我试着缠住这女人……” 仙尊又是摇摇头:“我们都救不了她,只能期盼她自救。” “什么?”夜小楼眉头紧锁,看向花盈袖的目光愈发不善。 “或者,她肯放了她。”仙尊也看向花盈袖。 女子抖了抖宽大的衣袖,笑容无害,但眯起的双眼之中全是心机,让人看了就厌烦:“怎么样,这个筹码,仙尊拒绝不了吧?” “你想怎样?”仙尊淡淡的问道,眼角余光扫过雪千影那边。 “哈哈哈哈……”花盈袖狂笑不止,一边笑一边拍着巴掌,“时隔三十年,仙尊还是那个情种。”说着,指着自己的脸,“只因为容貌上的些许相似,就能让仙尊一往情深,那我这个正主在这里,仙尊要如何呢?” “别废话。开条件吧。”仙尊神色冷冷,厌烦地看着花盈袖。 花盈袖收了笑意,看着仙尊,点了点头:“好好好。果然是往者不可追,来者亦可思。我的条件是,你求我,你求我我就放了她。简单吗?” 仙尊眯起双眼,看着花盈袖。夜小楼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这女人花样太多,教他千万别上当。 对夜小楼说了一句放心,仙尊偏头看着花盈袖,唇角一勾,气势也松了下来,以剑拄地,抄着手,好整以暇:“我若是不肯求你呢?” 花盈袖的得意凝固在眼角眉梢,冷冷地盯着仙尊看了好一阵:“仙尊这么无情?” “与其说无情,不如说不信。我不信凭你的修为能操控得了因果间。”仙尊按下焦急的夜小楼,看着花盈袖。 花盈袖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说着一挥手,雪千影那边,有两三条丝线突然绷直,如同利刃一般,穿透了雪千影的手脚。而被冰封的人,看起来毫无反应,只有鲜血流下,将周遭的冰染红。 仙尊一记眼刀丢向花盈袖,花盈袖却不以为意,依旧冷笑:“仙尊这回信了?” 见仙尊不再言语,花盈袖更加有恃无恐:“我给你点时间考虑一下。不过我提醒你,因果开始作用,便不会停下来,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每一息都会有一条因果穿过她的身体。半个时辰之后,剩下所有的因果,会一起穿过她的心脏,那时哪怕你后悔了,求我了,也来不及了。” 仙尊默然。 花盈袖不是虚张声势,因为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又有七八条丝线相继穿过了雪千影的身体,鲜血喷涌流淌,惨不忍睹。 花盈袖又道:“你更别指望她能自己脱出了。若是她愿意斩断因果,这些红线尽数断去之后,她的神识便会脱体而出,也就是死了。若是她不愿意,那就等着活活疼死,或者是血尽而亡。结果没什么区别。” “你就不怕我与你同归于尽?”仙尊突然抬眸问道。 花盈袖微微一愣,继而摇了摇头:“仙尊是想以自身修为为祭,引业火将这里焚烧殆尽吗?你别忘了,小姑娘就在那里,还有你身后的小子。同归于尽,你舍得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吗?” “茕茕!”夜小楼突然惊叫了一声。 花盈袖不屑的瞪了他一眼:“少在那大呼小叫装腔作势……” 却见夜小楼指着雪千影的方向,使劲儿的扯仙尊的袖子:“你看,你看啊!她动了!” 仙尊和花盈袖齐齐朝着雪千影看去,只见冰封之中,红线尽数消失不见,只留下小姑娘,浑身浴血,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因果 雪千影被吸入墓碑之后,几乎丧失五感,没有意识。但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却唤醒了她。金灿灿的八角环,因为因果织成的红线缠绕,狠狠的硌在脉门上,硌出一道紫红色的印子。 雪千影动弹不了,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蜘蛛窝,浑身被细丝缠着,快要喘不过来气。 这时,一个女声,带着蛊惑,忽远忽近的响起:“小姑娘,你身上这些丝线,叫做因果,一对因果对应一条丝线。你想离开这里,便将它们斩断,全都斩断了,你就自由了。” “斩断了会怎样?”雪千影开不了口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但对方仿佛能够听见她的心声:“因果断了,自然就是忘了,不存在了。比如,”雪千影眼见一条略粗的红线出现在自己眼前,雪千影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竟然看见了自己儿时的情景。 雪蕊姬抱着还是小婴儿的雪千影,苦苦哀求周花娘让她们娘俩留下。周花娘刀子嘴豆腐心,最看不得人可怜,便指着雪千影道:“你要留下做生意我可以收留你,可这孩子,还是送养了吧,在岸上找个好人家。不然,好端端的小娘,在咱们这样的地方长大,你当娘的可忍心?” 雪蕊姬蹙眉看了看怀里的小婴儿。雪千影却仿佛听懂了似的,伸手抓着雪蕊姬的衣襟不肯松开。 雪蕊姬无奈地抬头看向周花娘。 周花娘叹了口气:“行吧,谁叫我心善呢。回头我告诉船上的花娘们多照应照应你们娘儿俩也就是了。” 说着,周花娘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小手,却被雪千影抓住不放。小婴儿好像抓住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哄得周花娘心都化了。 回忆的场景突然消失不见,那个蛊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若是将这条丝线斩断,这段过往你就忘了,记忆之中的人,也会消失。当然,这条丝线也就不会再纠缠你了。” 雪千影闭上眼睛:“我才不……啊!” 雪千影痛呼一声,睁开眼,只见那根红线从锁骨旁穿体而过,留下一个透心的孔洞,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大片的衣襟。 “这就是不肯斩断因果的下场。你知道了吗?”女声甚至还发出一阵娇笑。 雪千影冷哼一声,再次闭上双眼,那个女声嘲笑自己的模样,在她脑海里,竟然跟自己的脸重合了。 雪千影轻轻的晃了晃脑袋——仿佛也只是意识之中晃了晃,实际上并不能动——冷笑道:“如果一个人过往尽数遗忘,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你还活着。” “行尸走肉罢了,怎么就叫活着?你以为活着就是喘气吗?” 噗噗几声,又是几根红线穿过她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反复叠加,雪千影反而不觉得有多疼了。 “好,那你就在这等死吧。”声音突然凑得极近,声音又变得很轻,仿佛说话的人就贴在雪千影的脸颊上一般,“我倒要看看,他舍不舍得你去死。” “呵。”雪千影失笑,“原来你不是冲我来的,是想拿我要挟仙尊啊。早说啊。” “早说晚说又怎样。”那人离开了雪千影身边。 雪千影依旧笑着:“看来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够了解仙尊:他若是能被人要挟,就不是仙尊了。” “你是谁重要么?等你身上再多几个血窟窿,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嘴硬。”那声音越来越远,雪千影仿佛听到了裙摆扫过什么东西的声音。 “诶?人呢?”雪千影叫了两声,没有人回答,看来人是走了。 “你也太沉不住气了,这么就走了。”雪千影咬唇笑道,“他不会受人要挟,我雪千影就会坐以待毙?” 雪千影睁开眼睛,尽可能的看向四周,一片漆黑,除了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线,什么也看不见。 雪千影苦笑一声,心说先前毒发差点把自己弄死,现在又被人绑在这里,半死不活的。都说仙尊难得一见,见到了是一辈子修来的好运,怎么自己就一直倒霉呢? 牢骚归牢骚,眼见着红线十分规律的洞穿她的身体,必须尽快逃脱才是要紧。雪千影试着从乾坤袋里取出挽风踏月或是红尘,可她试了两次发现完全无用,乾坤袋里再多的宝贝现在也都用不上了。 雪千影试着动了动胳膊,红线太多又受了伤,还是动不了。但双手手指上原本缠着的红线都已经穿过了她的身体,反而解开了束缚。 雪千影试着提起灵力,将灵力凝结于指尖,抽成丝线,然后以灵力细丝拨开缠在身上的红线。但红线极为脆弱,稍稍触碰就要被拗断。而且随着灵力在指尖的聚集,红线也似乎被吸引过去,本来能动的手指反而因为红线的聚集再次被缠得死死的,最后竟然连指尖都动不了。雪千影试了几次,放弃了这个方案。 “因果,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呢?” 雪千影的脑子飞速运转,想起自己小时候雪蕊姬曾经给她讲过的,人存于世,本身就是因果。若是将因果全都斩断,那么人也就不存在了。除非是以修为为祭,引燃业火将因果烧去,这样人过往依然存在,但人却不会被因果所牵绊。照这么说来,刚才那女人是在骗自己,叫自己斩断因果,跟自杀有什么分别呢? 而且,业火可以焚尽万事万物,自己这小小肉身,也扛不住啊。这跟自杀还是没有分别。 雪千影摇摇头。可惜雪蕊姬只讲过这么多,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破解因果缠身的法门,雪千影眼下无从得知。 即便是雪蕊姬知道,雪千影现在也来不及对飒月剑使用溯回术了。而且依照雪蕊姬的观点,面对因果时的抉择,大概是需要死后至少也是将死之时才需要面对的问题吧。 “不知娘亲你临死之前,有没有遇见这么一遭,如果遇见了,你是会选择忘记我呢,还是坚持不肯斩断我们之间的因果呢?”雪千影自言自语,目光再次落在手腕的八角环上。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试了一下,果然,红线会朝着灵力凝聚的地方聚集。雪千影勾唇一笑,将自己的灵力慢慢注入八角环之中。果然红线涌向了八角环,很快就将八角环里层外三层的包裹住了。 雪千影腾出了半边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脚,看了看还在流血的伤势,从乾坤袋里拿出两块鲲骨,刚好能够严丝合缝扣在一起。 这可不是寻常鲲骨,是一块鲲的头盖骨,被雪千影雕成了一个盒子。这还是昆仑时候夜小楼曾经有口无心,说她都没送过清泉天士鲲骨的物件,雪千影上了心,专门做了个盒子要送给师父存放仙器,只是一直都没回家,所以没送成,想不到今天帮了自己的忙。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业火 雪千影一边祈祷八角环的承受极限大些再大些,一边将更多的灵力注入八角环,直到将红线全部吸引到了八角环上。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心念所动,八角环离开了她的手腕,红线也跟着离开了她的身体,继续跟八角环纠缠。 雪千影将八角环放在鲲骨盒里,盖上盖子的瞬间,因为鲲骨隔绝灵力的作用,自己和八角环之间的联系被切断,那些红线疯了一样想要逃出鲲骨盒,扑向自己。好在雪千影动作够快,把红线全都关了进去,一根也没逃出来。 雪千影拍了拍胸口,道了一声好险。而后将修为凝聚在双手掌心,而后将鲲骨盒包裹其中,准备引燃业火。 八角环是仙尊送的东西,雪千影有点舍不得,但眼下还是得保命更要紧。想到这里,雪千影毅然决然将业火引燃,自己飞速向后退开。 随着火光窜动,骨殖被焚烧的声音和气味传来,雪千影抬起袖子掩住口鼻,又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烧了有一会儿,业火渐渐熄灭。雪千影小心上前查看,只见鲲骨已经被烧得连灰都不剩,而八角环却好端端的躺在地上。 “不愧是仙尊的东西,就连业火都能抗得过。”雪千影捡起八角环,仔细看了看,不止没有任何损伤,甚至连温度都不烫手。 而那些红色丝线,已经随着鲲骨,被业火焚尽了。雪千影试着回想自己的过往,果然犄角旮旯细枝末节全都还在,雪千影这才解颐,露出笑容,将八角环戴回到手上。四下看了看,自己完全没有出路,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了红尘剑,施展溯回术。 果然,雪靥似乎早就预料到今日的局面,甚至还在红尘剑上给雪千影留了一段话。雪千影看了气急败坏,若不是看在红尘剑的确是一把上品仙剑的面子上,怕不是要把剑融了重铸才能解心头之恨。 “雪靥啊雪靥,你也就是死了,你要是活着,我非得再杀你一次不可!”雪千影口不择言的放着狠话,突然地面下沉,自己被吸了进去。 “还真是时候!”雪千影心里骂了一句,再睁开眼时,自己被禁锢在巨大的冰封之中,但她能够看见仙尊和夜小楼就在不远处。而站在他们对面的,一个红衣盛装的女子,她觉得有些熟悉,但不认得。 “你,你是怎么出来的?”花盈袖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慌。 果然就是刚才那个声音,雪千影看向她,看清了她的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位跟自己长得有六七分相似的蓬莱仙主花盈袖啊。 “你管我是怎么出来的?”雪千影对花盈袖毫无好感,甚至还有些憎恶,没好气的回应道。 仙尊笑了,笑得肩膀抖动,从嗤嗤地笑慢慢变成放声大笑,他指了指花盈袖,又看了看雪千影,突然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筹码,一起亮出来吧?” 说着,仙尊一挥袖子,冰封碎裂,雪千影直接摔了出来,被眼疾手快冲过去的夜小楼接住,夜小楼看着她一身的血,很是心疼,转过身看向仙尊。 仙尊摇了摇头,因果造成的伤势,只能靠自身恢复,灵力疗伤无能为力。夜小楼只能将雪千影拦腰抱起,回到仙尊身边。他方才为了救人,离开了仙尊规定的距离,确实觉察到一股粘稠流动的灵力朝他涌过来,幸好他动作够快,不然肯定要被拖住手脚,八成要窒息了。 “好,好啊。”花盈袖咬牙切齿的叫道,继而又露出诡异的笑容,“你救了她又如何,反正因果间有来无回,你们也出不去,除非,你杀了我啊?”花盈袖摊开双手,转了一圈,耀武扬威。她看了一眼夜小楼和雪千影,几乎是盯着雪千影说道,“你知道这里的灵力气场是用什么东西维持的吗?” 雪千影抬眸看她,她猜到了,但不想说。 雪千影扶着夜小楼的手,盘膝调息,恢复伤势,顺势将眼睛闭上了。 “是我的心,对吗?”仙尊平静地开口,“刚一进来,我就察觉到这股灵力十分熟悉,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应该没有猜错。” “不错,就是仙尊的心。”花盈袖一脸得意,“我倒要看看,仙尊如何与自己相抗,杀了被你的心保护着的我。” “我杀你做什么。”仙尊退后两步,“你方才自己说的,当初和雪靥合谋,算计我剖心,是想要借我的心制成结界守护蓬莱。没想到蓬莱依旧堕海,你也赔上了肉身,现在只能靠着我的心制成的结界护着你神识不散——你所有期望全都落空,这世上还有更惨的报应么?我杀你做什么,看着你遭报应就好了。” 夜小楼偷偷拽了拽雪千影的袖子:“我怎么觉得,自从到了蓬莱,仙尊就不太对劲呢?好像整个人变得阴鸷了很多,报应什么的,仙尊平日里哪会说这种话?难道是被这女人气坏了?” 雪千影摇摇头,肯定不全是花盈袖的缘故。以仙尊的心性,区区一个花盈袖,还不至于。而且,他已经忘记了对花盈袖的感情,又怎么会再次被这个女人牵动悲喜呢? “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直说你是舍不得。”花盈袖逼近两步,脸上装出可怜的样子,伸手摸着仙尊的衣襟,“你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早知道你一颗心根本无法护住蓬莱,我就应该将你留下,有你在,总不会坐视蓬莱覆灭而不出手相救。我真是傻。” 仙尊冷笑一声,退后一步,指尖突然灵光闪动,燃起一团业火。花盈袖见了惊叫一声,连忙退后。 仙尊收了灵力,看着花盈袖,脸上带着惋惜和怜悯:“你不是傻,你是太精明。精明到被雪靥利用而不自知。” “雪靥?利用我?”花盈袖蹙眉。 “你还不知道吧,雪靥的目标是覆灭这个天下,难道你以为就凭你们难一点交情,他会放过蓬莱么?借你的手,取我的心,不过是想将我驱逐海外,不要妨碍他对四仙门动手而已。”仙尊的脸上带着讥讽,望着花盈袖,“怎么样,知道了真相,现在还后悔么?” “雪靥仙主竟然……”第一次听得这番话,夜小楼仿若被天雷劈中一般,他讶异地看着仙尊和花盈袖,又看向雪千影:“你知道是吗?” 雪千影点点头。 夜小楼突然开窍,电光火石之间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所以仙尊将你掳走,是因为这个?”雪千影想要开口解释,夜小楼却制止了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又抬眼看了仙尊一眼,“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帮忙吧。” 雪千影看着仙尊指尖熄灭的业火:“帮不了。因果间有进无回。除非以业火焚之。但业火能够焚尽万事万物,咱们也得跟着一起被烧得灰都不剩。”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见 “雪靥……原来如此。”花盈袖讶异的脸色渐渐缓和,换回了此前尖酸刻薄的嘴脸,“也好,这样一来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哦,是吗?花仙主还真是大度。”仙尊嘲讽了一句。 “但是对你,我绝不会原谅!”花盈袖抬手指着仙尊,“若不是你,我蓬莱怎么会走到堕海这步田地,说到底,你才是我蓬莱的仇敌!” “诶,你这就是不讲理了!”夜小楼听不下去了,跳了出来,“蓬莱堕海乃是天灾所致,你将仙尊的心骗去,没有起到你想要达到的目的,就反过来怪仙尊,这是什么道理?” 花盈袖看了夜小楼一眼,又看向仙尊,玩味的笑着:“怎么,骄傲如你,也不敢将实情告诉你的这些小朋友?” 夜小楼微微一怔,但还是城逞强说道:“随你口吐莲花挑拨离间,我是不会信你的。” 花盈袖一笑,看着仙尊:“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雪靥口中所谓的灭世机缘,是我埋下的。万物有始必有终,这是我的因果,也是这世间的因果。”仙尊回头对夜小楼和雪千影道。 花盈袖在一边讥讽仙尊还真是坦诚。但夜小楼蹙眉想了想,又露出笑容,抬头看着仙尊,甚至是安慰他:“万物有始必有终,这是自然之理,与仙尊何干。”说着,又挑衅般地看向花盈袖,“是你自己没用,守不住蓬莱,斗不过天道,就只能做怨天尤人的可怜虫!” “确实很可怜。”雪千影抓着仙尊的袖子,借着夜小楼的搀扶,站起身来,上前一步与仙尊并肩:“自以为放得下情爱,能换蓬莱延续,到头来不过是被人利用,落得两手空空,可怜又可悲。” 花盈袖目光一晃,狂笑不止:“被利用又如何?只要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管我是棋手还是棋子。倒是你,小姑娘,难道不也是心甘情愿被利用么?” 雪千影双眸一亮,仿佛突然知道了什么,“原来你不知道我是谁,刚才只是因为我的容貌……”说着摇了摇头,故意讥讽:“仙主大概忘了,仙尊与我初识之时,已经忘了仙主。” “那又如何?若没有这张脸,多少还有些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本钱,可惜啊,小姑娘,一辈子活在他人阴影之下而不自知,究竟你我谁更可怜。” 雪千影一笑,抬手从花盈袖头取了一只发梳。花盈袖微微一怔,万万没想到雪千影的身手如此之快,而且还是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 “是谁的阴影还不知道呢。”雪千影晃了晃手中的发梳,悲悯地看着花盈袖,“若是仙尊知道了当年你的所作所为,怕是巴不得离我这张脸远一点。” “知不知道又如何?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花盈袖眸子一暗,继而又对雪千影道,“你故意拖延时间,是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有人能救你们出去——别做梦了,这因果间要是能从外面打破,三十余年的海水冲刷,早就不在了。” 雪千影手里捧着发梳,转头对仙尊说道:“既然我答应你帮你找回当年记忆,就不能食言。” 仙尊微笑着点点头。倒是夜小楼不无担心的问她,现在这个场合,消耗大量灵力使用溯回术,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反正咱们现在也出不去,不如一起看戏。”雪千影耸了耸肩,“再说,有仙尊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我动用灵力。” “溯回术?你是莲氏的人?”花盈袖微微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雪靥没告诉过你我是谁?”雪千影看向花盈袖。 花盈袖不置可否,但指着发梳说道:“你手里拿的不过是虚幻之物,并非实物,使用不了溯回术。蓬莱上的一切,都随着堕海毁去,除了这岛,一切都荡然无存。你想施展溯回术,痴心妄想。” 雪千影不信,将灵力注入发梳,却见发梳顷刻间化作灵光碎羽,消散不见。 雪千影无奈,但手却被仙尊抓住,他对小姑娘说道:“你可以借用我的灵力,对蓬莱整个岛使用溯回术。”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是一愣。 “当年有件事,我也很想求证。” “仙尊想知道什么?” “雪靥喜欢在灵力充沛之地卜卦,灭世之谶一共四卦,昆仑、博山、北海的三地的卦象我知道,只差蓬莱这一个。” “所以谶语一共应该是四句?” 仙尊点点头。 可是蓬莱历史悠久,近乎千年的时光,要找到雪靥是何时过来占卜的,实在太难。 “天灵一二四九年之后,蓬莱堕海之前。”仙尊却给出了范围。 十七年的时间,还是太长了。 花盈袖看着他们商量,冷笑道:“你若是将灵力耗光,就更出不去了。” 仙尊瞟了她一眼:“我的灵力耗光了,不是还有我的心么。”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是我的东西,我能送出去就能收回来。你与其担心我灵力不济,还不如好好担心一旦我决定收回这结界,你要何处安身吧。” 花盈袖冷笑道:“你还是这么会说笑话。收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回?”想了想,张开双臂,露出魅惑的笑容,“收回也好,收回了,我就永远存在于你的心里,倒也算是全了你我一见钟情的佳话,不是吗?” 仙尊根本没理她,而是抓着雪千影的手,试着将灵力输给她,问她这样可以吗。 雪千影示意他不要主动运用灵力,而是以自己的灵力凝成细丝,将两人的灵海连接起来:“这样应该对我自身的损伤比较小——省得阿正又来念叨我。”说着,还看了夜小楼一眼。 “你放心,我不告诉他。”夜小楼打包票。 雪千影却不领情:“肯定瞒不住,他是什么人啊,只要诊过脉就瞒不住。只能寄希望于他不要骂我骂太凶了。” 仙尊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放心吧,我帮你求情。” 雪千影一笑,点了点头,一抬头,却撞上仙尊满是哀伤的双眸,心里又是一沉。 第一百八十八章 钟情 雪千影单膝跪地,将手按在地上,仙尊的灵力借由她的身体,缓缓释放出来,有了强大的灵力做支撑和后盾,雪千影并没有像以一样构建灵力场,而是在他们所处的空间内,构建出缩微的、虚幻的、天灵一二四九年的沧浪城。 彼时蓬莱对于即将到来的天灾毫无觉察。沧浪城边的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人族前来游玩,蓬莱人外出游历,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雪千影牵着仙尊,身后的夜小楼,对面的花盈袖,成了穿梭在幻境中的“游客”。 雪千影没有流连这些往日盛景,将画面快速略过,不停的寻找雪靥的身影。但时间一直走到天灵一二六零年,雪千影都没有找到雪靥的身影。 “怎么可能?”雪千影皱着眉摇着头,将时间倒回,又找了一遍,但确认还是没有雪靥的身影——难道他到蓬莱,没有到沧浪城吗? 仙尊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教她继续往后找。雪千影沉住气,时间推进到天灵一二六一年,雪千影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雪靥的身影。 雪靥来到沧浪城,直接去见了花盈袖,指了一处风水上乘灵力充沛之地进行占卜。雪靥一共卜卦四次,先后用了金钱、算筹、蓍草和河沙,得到了四个不同的卦象,之后突然不告而别。 雪千影将这一段看了三次,记下他占得的卦象。夜小楼更是快速掏出纸笔,将卦象画了下来。 “可是这要怎么解呢?”夜小楼摆弄着手里的图形,毫无头绪。 “先收好,出去之后我们找人解。”仙尊说道,夜小楼听话地将图形收起来。 对面,花盈袖疑惑地看着仙尊和雪千影:“我怎么不记得这件事?” 仙尊三人看向花盈袖,花盈袖神色不似作伪,认真的回忆着:“我第一次见到雪靥是一二六二年初,他来蓬莱寻一种草药,我还亲自到码头迎接他,请他出手占卜蓬莱气运,得到蓬莱即将堕海的启示。我请他帮忙想办法破解,不久之后他再来蓬莱,便与我定下了谋划仙尊剖心之计。为什么你们说他一二六一年就来过?” 花盈袖摇摇头:“而且在你们构建的幻境中,他一二六一年来的时候就与我有过接触,可我为什么全无印象?” 仙尊沉吟片刻:“小姑娘是以蓬莱全岛为媒介构建的溯回景象,一定不会出错。要么是你的记忆出了岔子,要么是你被雪靥消除过记忆。” “小姑娘”三个字,让花盈袖的眼神晃了晃,她定了定神,蹙眉看着仙尊:“雪靥仙主竟然能够消除人的记忆?世间有如此术法?” “我未曾传授过,但以雪靥的资质,想要自创术法并不难。只是,”仙尊的话没有说完,转向雪千影,示意她继续。 接下来的情景正如花盈袖所说,天灵一二六二年,雪靥再次来到蓬莱。不久之后,他亲自邀请仙尊到蓬莱一游。也正是此行之中,仙尊于海市之上,邂逅了花盈袖。 雪千影握着仙尊的手,调用他的灵力,同时也感知他的情绪。让雪千影意外的是,仙尊看到自己被算计,被蒙骗,甚至被人利用药物哄骗动情,情绪没有任何的波动,仿佛这些事情都跟他没关系一样。 这事儿在雪千影看来很意外,但站在仙尊的角度,却非常容易理解:忘了就是忘了。再看溯回术中当年景象,仙尊觉得跟看别人的故事一般无二,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无聊,除了那张脸是他的之外。 而两人的相遇也正如世间传说的那样,仙尊对花盈袖一见钟情,咏出了世家传颂至今的千古名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初见之日,仙尊便登堂入室,芙蓉帐暖,春宵苦短,不出月余,便定下了婚娶之事。仙尊如此急色,与后来大婚之日不告而别两厢对照,更坐实了负心薄幸之名。 仙尊散出喜帖,不出雪靥所料的遭逢各大世家——不,几乎是所有世家的反对,他们打着仙门世家势力需要平衡的幌子,提出,仙尊可以娶妻,也可以娶花盈袖,但花盈袖不能再做蓬莱仙主,仙尊更不能定居蓬莱。 见当下情形与雪靥料想一致,花盈袖对他更加信任,几乎是言听计从。于是花盈袖放下了对仙尊短暂的动情,依计骗得仙尊剖心,并制成结界,以帮助蓬莱应对即将到来的天灾。 仙尊冷笑一声,世家薄情如斯,雪靥也没好到哪里去,面对百般信任他的花盈袖,竟然也能狠下心釜底抽薪痛下杀手,果真执念害人。 而雪千影将此一段过往倒回,又看了一遍。花盈袖出言讥讽,她置若罔闻,看过第二遍之后,这才反唇相讥:“堂堂蓬莱仙主,这迷情药用得比花船上的老鸨都地道。”说着,便指给仙尊和夜小楼看,花盈袖与仙尊初遇时,身上不止香囊首饰都做了手脚,就连衣裙都用不同的迷情香料熏过。 卧房内花样就更多了,房间内的物什摆件,香炉里的香薰,床头枕榻的被褥帐子枕头,每一样上面都做了手脚,而且都是不同的迷情药。 旁人或许看不出门道,可雪千影自小在花船上长大,耳濡目染不说,周花娘和雪蕊姬的姐妹们更是十分小心教导看护与她,恨不得将这些龌龊手段一股脑的全都灌到她脑子里,就怕她年幼无知,着了别人的道。 “也真难为你了。”雪千影摇了摇头。 花盈袖不以为耻,冷然一笑:“修为是武器,难道美貌就不是武器?小姑娘年纪还小,体会不到美貌的好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不择手段?”夜小楼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花盈袖却反过来嘲笑夜小楼,不过是求而不得的裙下之臣罢了,又有什么资格逞威风。 “你不要跟她呈口舌之快,”雪千影反过来劝解夜小楼,“一个满腹心机不知人间真情爱的人,你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呵,”花盈袖不屑的冷笑一声,“你懂人间真情爱,你要是真的懂,就不必拉着仙尊到我面前耀武扬威了。怎么,看着当年仙尊与我欢好,你是嫉妒还是羡慕?依我看,仙尊还没碰过你吧?”说着,花盈袖啧啧几声,摇了摇头,“到底只是个替代品,聊解寂寞而已,他连心都没有,你还真以为他会对你动心?” 花盈袖话说得难听,仙尊和夜小楼头皱起了眉头,但雪千影却不怒反笑,举起自己牵着仙尊的手:“这就叫耀武扬威了?我倒要教教你,什么才叫真的耀武扬威。” 看过了当年事,雪千影没有收手,而是继续运用溯回术,将当年蓬莱堕海的景象展现在花盈袖面前。花盈袖被受刺激,指着雪千影破口大骂,雪千影不还口也不生气,就那么看着花盈袖气急败坏。 “小姑娘,”仙尊很无奈,害怕术法反噬又不敢中断灵力,只能轻轻晃了晃雪千影的手,“可以了。” 雪千影这才收了溯回术,瞟了花盈袖一眼:“对于满腹心机之辈,让你看着自己的盘算全都落空,让你看着自己不择手段想要护持的蓬莱依旧逃不出天灾人祸,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悲可怜的报复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嫁衣 雪千影说了几乎与方才仙尊所说一模一样的话。花盈袖听了愈发气急,暴跳如雷:“你们两个也是世家子弟吧,也有想要守护的亲人和族人吧。早晚有一天,你们也会像我一样,面临两难的选择。我倒要看看,那时你们要怎么选?要是走了跟我一样的路,可别忘了来告诉我,我在这等着笑话你们呢!” “我们是有家族要守护。”夜小楼骄傲地扬起下巴,“可说一千道一万,修为智计是刺向敌人的利剑,绝非伤及无辜的刀锋!” “无辜?谁无辜?你们说他无辜?”花盈袖指着仙尊,“若不是他,若没有他……”说着,花盈袖气得直接扑了过来。可她是神识,仙尊却是活生生的人,即便是运起全部灵力撞过来,也依旧只是穿过几人而已。 自然,灵力相撞,常人必然会有不适。但眼下雪千影和夜小楼二人被仙尊纳入自身灵力气场保护之内,对花盈袖此举毫无感觉,反而是花盈袖被仙尊的灵力气场所伤,捂着胸口,面露痛苦神色。 仙尊叹了口气。虽然他对花盈袖已经毫无感情可言,但总归是一个可怜人。一个被欲望驱使直至疯魔的人。一个被雪靥的阴谋裹挟的可怜人。 站在花盈袖的立场上,虽然伤害了无辜,利用了旁人,但做为仙主,她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面对无法改变的结果,也只能说是天命没有站在她这边而已。 雪千影走到花盈袖面前,伸出手。花盈袖愣了愣,就着雪千影的手站起来,嘴上却依旧不服软:“别假惺惺的装好人,啊!”花盈袖一声惨叫,又跌坐在地上——原来是被雪千影抽了一耳光。 仙尊和夜小楼都被这一巴掌惊呆了,两人心有戚戚然的各自摸了摸自己的脸。仙尊和夜小楼都挨过她的巴掌,知道这小姑娘力气有多大,更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若没有他,哪有你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雪千影居高临下看着花盈袖,“这一巴掌为了仙尊,也为我自己。好端端出趟门,全被这张脸给搅合了——你还有脸诅咒我?” 仙尊轻轻扶额,与夜小楼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哭笑不得——原来小姑娘还在为这事儿愤愤不已呢? 花盈袖愣了愣,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仙尊:“怎么,你跟他……” 雪千影伸手把她拽起来,花盈袖起身之后下意识的退后两步,躲开雪千影的攻击范围,可雪千影却没有再跟她动手的意思:“我跟仙尊什么事都没有,你这个醋吃得真是不高明——不但不高明,甚至还有些愚蠢,你又被雪靥算计了。” “他肯为你离开浮光槎,受业火灼烧之痛,你竟然还说你跟他没有……”花盈袖倍感讶异,几乎口不择言。 雪千影恍然大悟,猛然回头看向仙尊,原来他之前手背上灼伤的痕迹,是这么来的? 仙尊默然,一言不发。无心之人,只要行走在天地间,身上就会不时出现灼伤,大多数时候是在手背,偶尔也会在别处,本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没想到还是被小姑娘发觉了。 花盈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可能打到我?”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身上的血窟窿:“我现在是不死不活之人,自然可以揍你。不信?”雪千影说着抬起手又要打,花盈袖连忙向后躲开,指着雪千影慌张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雪千影被她气乐了:“我是女子你是小人,哪个是君子?” 这回轮到花盈袖翻了个白眼。 雪千影回身对仙尊和夜小楼道:“雪靥在红尘剑上给我留了一段话。我现在是这因果间的主人,可以送你们出去。”又回头看向花盈袖,“也可以放你出去——被困在这里三十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也很寂寞吧,我隐约记得,你也是爱热闹的性子。” 花盈袖眸色一暗,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凝聚灵力,果然,这因果间已经不由她摆布了,当下变了脸色,指着雪千影:“你,你做了什么?” 雪千影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是雪靥。他当初传给你的术法是有所保留的。”说着,雪千影亮出红尘剑,动用溯回术,将雪靥的留言放了出来。 原来,按照雪靥的算计,被花盈袖卷入因果间的不是仙尊就是雪千影。如果是仙尊,他独自前来如果不是为了旧情就是为了报复,以他孤傲的性子,必然选择与花盈袖同归于尽。如果是雪千影,花盈袖必然因为嫉妒,将她困入因果之中。而只要因果开始作用,要么雪千影有办法脱逃,要么被花盈袖弄死。 但无论这哪种情况发生,都必然有人流血。只要流血,因果间的操控者就会变换。 花盈袖听了之后气急败坏,恨不得将雪靥生吞活剥。只可惜雪靥已经死了,没有给她杀第二次的机会。 “所以你们口中雪靥的阴谋,究竟是怎么回事?”花盈袖发疯闹了一阵,便也镇静下来。毕竟是做过多年仙主的人,从仙尊和雪千影的只言片语之中,她已经大概勾出了当年雪靥谋划的轮廓,但有几个窟窿她自己填不上。 雪千影与仙尊对视一眼,示意仙尊开口。仙尊便没有隐瞒,从雪靥与他去往博山为月虔庆贺公主诞生开始说起,直到雪千影昆仑试炼遇见了雪靥的残识,启动了覆灭天下的计划为止。 就连十八字谶语也告诉了花盈袖。 自然,在一旁的夜小楼也听到了这些,他越听越觉得心惊,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最后紧紧攥着雪千影的手,生怕一松开她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原来是这样。可怜可叹,我一直以来都在为他人做嫁衣。”花盈袖听了倒是没有夜小楼那样的反应,甚至还笑道,“仙门堕,世家战。我就说嘛,当初我听得他占卜所得卦文,想要将蓬莱众人迁至内陆谋生,他出言反对,条陈此中利害,更帮我谋划,定下谋取仙尊之心以为结界的计划。原来是为了应和这条谶语。” “所谓当局者迷,我倒也不怪你。”仙尊语气淡淡,丝毫听不出悲喜,“只是如今局面,已经不是我能够阻止的了。所以我找到小姑娘,就想着将她带走,游离海外,再也不回来。这或许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花盈袖点点头,倒也认同他的观点和做法,虽然不甘心,但也认同这可能是在不杀死雪千影的前提下,唯一的解决办法。 “我现在是走不了,现在因果间归我所有,你们倒是可以赶紧走。” “那你怎么办?”夜小楼脱口而出。 仙尊摇摇头,显然是不同意离开,因果间与操控者是一体的,难道要将小姑娘困在这里永生永世? 雪千影的想法是,再用一次刚才自己脱逃的办法,将因果间封印到鲲骨器具之中,然后以业火焚烧。这个办法却被仙尊否定了。 “你会连同这因果间一同被封印的。”仙尊摇摇头。 “那怎么办,岂不是说,茕茕没办法出去了?”夜小楼蹙眉,若是以牺牲雪千影为代价,绝对不行,至少他是要留下来陪她的。 “方才不是说,仙尊可以将心收回?”夜小楼想起了什么,开口提点,几人都是一愣。 “那样的话,她的神识会被我的灵力碾碎的。”仙尊指着花盈袖低声道。 雪千影一拍自己的脑门:“原来雪靥是为了这个。” 第一百九十章 选择 “想要救我出去,仙尊就要收回他的心,你的神识随之被碾碎不复存在。想要保留你的神识,就只能带着你脱逃,把我留在这因果间,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雪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仙尊二选一——可这二选一又有什么意义呢?”雪千影蹙眉表示不解。 花盈袖脸上露出慌乱,她虽然肉身已毁,但神识残喘多年,越发贪生怕死,而且对于她来说,连仙尊都可以算计,更何况是雪千影这个毫不相关的人。 她的目光瞥向仙尊,以她对他的了解,仙尊一贯自负,对于他想要护佑的人,哪怕拼上性命也不会放手,当初对自己是如此,如今对这小姑娘,也应是如此。想到这里,眸子一暗,突然又想到什么,把主意打到夜小楼的身上。 “既然因果间可以易主,若是有人心甘情愿替小姑娘留下,小姑娘不就可以逃出生天了?”花盈袖盯着夜小楼说道。 雪千影瞪着花盈袖:“看来我刚才的巴掌打得还不够狠。花盈袖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打这种歪主意,小心我现在就绞碎了你的神识,你看我做不做得出!” 花盈袖悻悻收回目光,瞥了仙尊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心知这条路走不通,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行行行,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是坏人。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大不了大家都困死在这里。反正我已经困了三十年,也不在意。” 说着,花盈袖又将视线落在仙尊身上,既然有人要做出牺牲,夜小楼不行,那仙尊是不是可以试试?他被困在这里,可比雪千影脱逃的机会大得多。 似乎是感受到了花盈袖的目光和期待,仙尊冷冷一笑,拍了拍雪千影的额头:“你错了,雪靥算得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雪千影不解。 “他算得是我。”仙尊一笑,“若是我留下,你们就都可以出去了,不是吗?” “不行。”雪千影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小姑娘,你听我说。”仙尊扳过雪千影的肩膀,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我之前不愿随你来蓬莱,就是已经猜到雪靥会在这里等着我主动赴死。我这条命不足惜,但我不想将你卷进来。没想到,事情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雪千影瞪大了眼睛看着仙尊:“你知道?你早知道?你早知道为什么不说?” 花盈袖在一旁冷哼一声:“他是仙尊,他自然什么都知道。” “你闭嘴!”雪千影头也不回,厉声骂了一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仙尊的眼睛。 “我当然知道。”仙尊露出温和的笑意,一如初见时一般和煦而坚定,“天下的来路,苍生的归途,世家的终局,我都知道。甚至雪靥的谋划,花盈袖的算计,我也都知道。我只是不干预,不过问,让一切顺其自然的发生,什么都没做而已。” 雪千影不可置信的摇着头,正要开口,仙尊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还没有解开的那句谶语,应该是与我有关。即便不是占卜得出的谶语,雪靥也不会对我放任不理。虽然他设计我剖心将我困在浮光槎上,但若是我不顾一切,行走世间只是有些痛苦,并不要命。毕竟我的存在才是他灭世计划的最大变数,虽然我不想干预这天下的走向,但却有能够改变结果的能力。雪靥不会放过我的。不是今次也还会有下次,他早晚要想办法让我死,才稳妥才放心。” “可你现在可以选择不死。你可以这么选!”雪千影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仙尊摇摇头:“我不赴死,要你去死吗?要夜小楼去死吗?为了自己苟活,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那我与她又有什么分别?”仙尊指着花盈袖。 “这件事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雪千影闭上眼睛,脑子飞速运转,她甚至懊恼,如果莫雪歌和修正在这里就好了。他们的脑子更好使,一定能够帮自己想出办法。 “别想了。”仙尊摇醒了雪千影,“听我的。好不好?” “不好。”雪千影还不肯放弃。 “我早就应该去死了。我从海外归来就是来赴死的。”仙尊垂下双眸,唇边带笑,“可我也贪生,我想要知道,作为应谶之人,你最后会如何选,这天下又终将如何?是遂了雪靥的心愿,还是你能扭转乾坤……可惜,看不到了。” 雪千影不住地摇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先别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这里面一定有漏洞,一定可以……” 仙尊抬起头,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雪千影微微一怔,旋即想到什么,连忙将他推开,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一柄长剑,贯穿了仙尊灵海的位置,鲜血喷溅而出,溅到雪千影的衣裙之上。 仙尊身后,花盈袖手执利剑一脸得意:“磨磨唧唧这么半天,既然你自己不想活了,那我送你一程,也算是全了你我的情谊!” 雪千影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抬手一掌将花盈袖打出老远。长剑拔出,鲜血喷洒在地面上,被因果间的地面吸入,雪千影试了一下,果然因果间再次易主,她失去了对这里的掌控。 夜小楼几乎与雪千影同时出手,破立飞出,穿过花盈袖的锁骨,将她钉在了墙壁上。一声惨叫传来,却没有人看向她。 仙尊平日里做事很少解释,通常都是只做不说。今天突然起了话兴,跟自己说了这么多废话,雪千影一早就觉得不对劲。果然,原来他是在引诱花盈袖出手。 雪千影心里恨意滔天,仙尊身体下坠,倒在她的怀中。雪千影跪坐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仙尊的身体。她顾不得解决花盈袖,将双手交叠,放在仙尊的伤口上,将自己的全部灵力聚集于双手,为他输送灵力以期望能够止血。确认花盈袖不会再兴风作浪,夜小楼也扑了过来,与雪千影一起为仙尊输送灵力。 “没用的。”仙尊试着推了推雪千影的手却没有推开,摊开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的灵力开始佚散,也略微有些惊讶:“这么快?与其这样还不如多留些给你。”说着,仙尊拿出不见万物,掌中灵光一闪,不见万物化作一枚漆黑如墨的指环,仙尊用力的抓起雪千影的一只手,将指环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抱歉,还没来得及为你生出一颗心,就要离开了。不见万物送给你,浮光槎也送给你,那些书,那些草,都给你。你不喜欢就送人。记得帮我照顾好沐恩。” 雪千影不住地摇头,泪水奔涌而出,泪水滴在仙尊的脸上,引得他一笑:“这是你第二次为我哭了吧……有件事还要你答应我,”说着,抬手擦去雪千影脸上的泪水,却因为手上沾着血的缘故,抹了雪千影一脸血。 第一百九十一章 仙陨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别死。”雪千影泣不成声,几乎说不出整句的话,但也没有放弃给他输送灵力,只是指尖传来的反馈也让她明白,现在她已经无能为力了。仙尊的灵力飞速佚散,血流不止,气若游丝,本就纤弱的经脉根本无法通过雪千影的灵力,先前输入的那些也如同泥牛入海,丝毫起不到作用。 而那些散出的灵力,化作点点业火,落在周遭地面上,因果间腾起一簇一簇的火焰,烧出无数个窟窿。 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仙尊在留遗言了,雪千影不想听,但也只能强迫自己听。 仙尊笑了,用她的肩膀支撑着下巴好不至于倒下,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灭世的事情,你不要管,不要强求,我做了这么多,是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你能活下去,苟活也好,灭世也罢,我希望你活下去。答应我。” 雪千影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我会活下去。我不想死,便是天道也不能杀我!” 仙尊满意地点了点头,双眼渐渐阖上。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跟你成婚,我随你去海外,去哪里都好,你不要死!”雪千影几乎将自己全部的灵力都输入到仙尊体内,紧接着拔出飒月剑,将飒月剑贮存的灵力也输向仙尊体内,但却丝毫没有作用。 仙尊挣扎着睁开眼,双手扶着雪千影的肩膀,勉力撑起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而后轻轻的在她嘴角一吻:“小姑娘,谢谢你。” “你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仙尊笑着,抓过雪千影的手,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纯婴”二字,血红的字迹散发着灵光异彩,很快隐入皮肤消失不见,“不能活着继续护着你,死了我也会保佑你的。” 说着,仙尊的身体逐渐羽化,从手开始,整个人渐渐变得透明,皮肤,头发,经脉,骨骼,逐渐破碎,碎裂成斑块,碎裂成粉末,最后变成灵光碎羽,眼前的因果间与他一同破碎,碎裂成肉眼几不可见的齑粉。 “不要,不要!”雪千影调用全部灵力想要阻止这一切,但却无能为力,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霸道又温厚、蛮横又谦谨、长情又无情的人,从自己怀中渐渐消失,消散。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能抓住虚无。灵光碎羽从她指缝间溜走,毫不停留。 最后,所有的灵光和粉末飞旋出一道旋涡,钻进了戴在雪千影手指上的不见万物之中。漆黑如墨的玉质指环之上,随着灵力的涌入,错上诡异的图案,与雪千影之前在昆仑所见的四象幻阵的标记有些相似,又好似此前仙尊在八角环注入灵力时所展现出的星轨。 可眼下雪千影顾不上细看这些图案,仙尊在最后时刻,将自己的灵力封印到了不见万物之上,留给她保命。而她拼尽一身修为却无法多挽留他片刻。仙尊羽化,她全力输出的灵力落了空,化作一个个灵力团散落在空中,最后又回到她的体内,归于灵海之中。雪千影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看着怀里消失不见的人,终于崩溃了。 “啊——”雪千影仰天一声哀啼,悲伤、愤怒、无力的情绪随之散开。她平生最大的挫败感都是源自于这个男人:之前是被掳走被摆布无力逃脱,现在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却无力救赎。 一滴血泪滴在掌心,刚好落在仙尊的名字上,雪千影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冲体而出的灵力,竟然将海水劈出一条缝隙。灵力冲开了发髻,一头青丝披散开来,眉间生死二字构成的仙迹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雪千影睁开眼睛,双目血红,两行血泪缀在惨白的脸上,诡异而骇人。雪千影踉跄地站起身来,看向花盈袖。 夜小楼被雪千影暴躁的灵力冲了个跟头,等他再想过来扶住雪千影的时候,却被她的灵力排斥,弹开,弹出老远。甚至不得不以剑鞘拄地才能站稳身形。他抬头看去,只见雪千影几乎是一步一顿的走向花盈袖,双眸之中恨意凝成血气,灵力带着滔天的杀气,围绕在她身边。 因果间被仙尊散出的灵力所引燃的业火燃烧,又随着仙尊的羽化而破碎,几人的身形于海底遗迹中显现。莫雪歌和修正终于找到了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仙尊呢?茕茕……茕茕怎么了?”莫雪歌抓住夜小楼的袖子,见他神色之中虽然带着哀伤和愤怒,但理智尚存,总算稍稍心安。 “仙尊羽化了。”夜小楼喉结一动,差点也流出眼泪。但后面“为了茕茕”四个字,他说不出口。 “怎么会……”修正惊讶的叫出了声,却被莫雪歌打断:“茕茕,她怎么了?” “怒极入魔。”夜小楼皱着眉头看向雪千影。 莫雪歌想要上前拦阻,却也同样被雪千影强大的灵力气场给弹了回来。幸好夜小楼搭手,将她扶住。莫雪歌还要再试,夜小楼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莫雪歌明白过来,三人修为本就以雪千影为最强,理智尚存之时,他们俩都压制不住她,现在雪千影这个状况,她主动上前与找死无异。 “那怎么办?”修正不甘心,“总得把她拉回来。不然……”不然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怒极入魔,得让她把心里的愤懑发泄出去才行。”莫雪歌看了一眼被破立剑钉在一块墓碑上的花盈袖,单凭容貌也大概判断出了这位的身份。不知道她的死能不能解雪千影的心头之恨。现在也只能祈祷,无常元君入魔之后,不要为了嗜血而烂杀才好。不然以雪千影现在这副样子,她和夜小楼联手也只能逼平,而以修正的修为,甚至来不及逃回浮光槎,必然被波及。 雪千影走到花盈袖身前,直视她双眸。花盈袖乃是神识,夜小楼这一剑也只是限制她的行动,并不能造成太大实质性的损伤。她低头看着雪千影,冷冷怪笑道:“这世上还有人会为了他的死而发疯?真是妙极,我还以为,世人对仙尊之死,都只会拍手称快呢。” 雪千影拔出破立,反手一丢还剑入鞘。手腕一翻亮出红尘。花盈袖趁机要溜走,却被雪千影用红尘再次钉在了墓碑上。 花盈袖发出一声惨叫。不为红尘剑,而是被雪千影的灵力气场所灼伤。 雪千影低头一看,这块墓碑就是此前她看到那块李姓之人的墓碑,现在她终于知晓,上面的“纯婴”二字,竟然是仙尊的名讳。一时之间,悲从中来,心里恨意滔天。 “可惜啊,到死他都不记得你是谁。”雪千影抬手抹掉血泪,嘴角竟然还勾出一个笑容。 花盈袖被噎住了,她愣了好半天,突然装腔作势地哭了起来:“李纯婴,你个没良心挨千刀的,你怎么就把我忘了呢?我把心还给你,你记得我好不好?你记得我好不好?” “你就是把自己哭死他也听不见了。”雪千影看着她演戏,冷笑着打断,“哦,我忘了,你已经死了。” 花盈袖瞬间收了眼泪,冷冷地看着雪千影:“你要为他报仇?别忘了,若不是我出手,你现在还被困在因果间里呢!” “那又怎样。”即便被困,他还活着。总好过现在,他死了,连一块骸骨都不曾留下,让她无从祭奠,只能睹物思人。 “那你杀了我啊。”花盈袖仍旧嘴硬,烟波一转,露出一脸妩媚的笑意:“你杀了我,正好我去跟他作伴。” “你还真是个疯子。”雪千影冷冷一叹,神思渐渐清明。他那样的一个人,竟然死在了这个疯子的手里。 “下不了手?对了,他临死前有没有嘱咐你照顾我?嘱咐你不要与我为难啊?你看,替身终究是替身,他还是放不下我。”花盈袖美滋滋地笑着,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怀念。 “死就太便宜你了。”雪千影盯着花盈袖,掌心聚起一团灵力,又以灵力抽出细丝,之后以这条灵力细丝将花盈袖绑缚在墓碑之上。 “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困得住我?”花盈袖嬉笑道,“怎么样,挚爱之人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滋味不好受吧?当年蓬莱堕海,我心中之苦之痛,你现在能否体味一二?” 雪千影不说话,继续凝结灵力抽成细丝,很快,花盈袖除了嘴还能继续说话之外,就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花盈袖挣扎一下,没有挣开。 雪千影将手覆盖在花盈袖的额头,花盈袖只觉得有些发冷,完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雪千影收回手掌,退后一步,解开了细丝,收回了红尘剑。花盈袖直接跌坐在地上,身体虚软脚下虚浮,竟然连站都站不起来。 花盈袖试着提起灵力再去挣脱,却发现灵力根本提不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雪千影俯视花盈袖:“蓬莱堕海不过三十余年,你连精魅一族看家的本事都忘了?” “你,你吸走了我的灵力?”花盈袖试着再提灵力,可却连自己的灵海都找不到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恨意 “你,你怎么会……”花盈袖终于露出慌乱的神色。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你当年在仙尊剖心之前,不也是如法炮制吸取了仙尊的灵力么?你以为他自己没说,我就没有察觉?吸取灵力的术法又不难修。” 花盈袖怔怔地看着雪千影,小姑娘修习一途的悟性和天资,远超出她的想象。想来也对,雪靥要选一个灭世的执行者,肯定不会随便选一山野村夫酒囊饭袋。必然是极具才华又有高绝的修为傍身,才能完成他的计划。 当年为了保证仙尊在剖心之后,短时间内不会苏醒,花盈袖不仅下了魅生之毒,更利用自己作为精魅一族的天赋,吸走了仙尊大量的灵力,几乎将他的经脉抽干,这才罢休——这也是修正一直不解的,为何仙尊灵海充盈灵力充沛,但经脉却干瘪狭细的原因。 雪千影在对整个蓬莱施展溯回术时找到了答案,但仙尊置若罔闻毫不在意,所以她也就只是暗暗记下没有提起。现在仙尊不在了,她要跟花盈袖算总账——想起这些,雪千影心痛难当。 所以雪千影下手更狠,直接将花盈袖的灵海抽干,而后将其碎去。花盈袖眼下与不肯往生的孤魂野鬼毫无区别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花盈袖抬头看着雪千影,尖利而绝望的声音,响彻几乎整个海底。 “我本想也剖出你的心,让你尝遍他曾经遭受的苦楚——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毕竟你只是个神识,开膛破肚或许会疼,但也只是疼而已。”雪千影冷冷的看着花盈袖,眼神之中的恨意和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我杀过人,但从未虐杀过任何人,哪怕是一只动物。仙尊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生灵万物平等。”雪千影仰起头,好不让眼泪流下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对你来说,希望落空,眼睁睁看着自己机关算尽、出完所有的牌,一切却还是没能改变,这才是最大的惩罚。所以我要将你的神识困于蓬莱遗迹之中,每日看着蓬莱堕海的幻影,除非东海枯竭,蓬莱重现,否则永世不得出。你就守着这片废墟,受海水冲刷之苦,靠回忆往昔过活吧。” 说着,雪千影借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围绕整个蓬莱遗迹,重新构建了庞大的幻象,而后又布置了严密的结界。 “你……”花盈袖终于反应过来,她愤怒地扑向雪千影。雪千影身形疾退,退到了蓬莱遗迹之外,退到了夜小楼三人身边。只见花盈袖整个人扑过来,紧接着就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之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虽是神识的花盈袖,还是口鼻流血,尖叫拍打着衣袖上窜起的火苗,狼狈不堪。 “你的神识不要消散得太早。不然我不解气,怕是要杀上阎罗殿将你揪出来再折磨一顿。”雪千影放下狠话,结界边缘业火腾腾燃起,将花盈袖困在其中。 雪千影看着她几近疯狂地又哭又笑,双手敲打结界,敲得满手都是血。雪千影终于满意地笑了笑,但又很快收敛了笑意。 花盈袖再惨,也换不回仙尊的性命。 若真有阎罗殿就好了。她必然要提剑杀去,将人抢回来。可惜她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是仙尊也不例外。 雪千影不再去管花盈袖,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身形突然跌下,失去了意识。幸好被手疾眼快的夜小楼一把接住,打横抱起。 雪千影再次醒来,已经是在浮光槎上,还是仙尊的卧房,除了花盈袖的画像被摘下之外,与此前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毫无二致。天已经黑了,桌上点着灯烛。她坐起来,看了看纱帐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是一场梦吧。自己被仙尊掳来的时候,总是希望浮光槎上的一切都是梦境。现在的雪千影却期望浮光槎上发生的才是真实,而方才在东海在蓬莱,是一场噩梦。 “你醒了。”夜小婉推门进来,端着推盘,上面摆着热腾腾的汤羹,“你先吃一点,吃饱了再去想。” 夜小婉脸上的泪痕,红肿的双眼,雪千影见了就知道,自己希望落空。东海之行不是梦,那个人是真的死了。 那样一个人,就连相识没几日的夜小婉都会为他哭。雪千影突然笑了,花盈袖啊花盈袖,你可真是个傻子。放着这么好的男人不去珍惜。哪怕是中了雪靥的算计,也还是傻透腔了。 心里暗骂花盈袖傻,反过来就越恨雪靥的狠。为了他偏执的灭世谶语,可以将多年的好友们构入局中。甚至死后还要设计杀害仙尊,只因为怕他出手干预自己的计划。这个人,真是该死。 雪千影一口一口喝着夜小婉喂过来的羹汤,有些烫,烫得舌头有些疼,但疼一点有好处,疼一点就知道自己还活着。 既然活着,就不能白白的活着。虽然她答应了仙尊不会去管灭世的事情。但自己既然是雪靥计划当中的重要一环,接下来,接二连三的阴谋和计划会朝着自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不主动出击,但想要自保总归没有错。 正如她对花盈袖所说,没有什么比机关算尽却期望落空更为严厉的惩罚。雪靥啊,你最好在天有灵,泉下有知,看着一切落空,痛不欲生。 哪怕雪靥所作所为皆是天道开示,自己也会与这天道相抗。 一碗羹汤很快喝光了,夜小婉问她还要不要再吃一些,雪千影摇摇头,问过其他人都在哪里,便要夜小婉明日早些来叫自己起床,好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你……你真的不需要再休息几天吗?”夜小婉满眼都是担忧,她伸出手轻轻摸着雪千影憔悴的脸。虽然她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但修正说她借用仙尊的灵力,又动用禁术,肌体损伤极大,最好先睡上一个月再说。 雪千影摇摇头。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而她要为接下来的事情做足准备才行。 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雪千影从未这般恨过一个人。哪怕是陈飒,哪怕是那几个将雪蕊姬推入东湖淹死的恶少,哪怕游走人间遇见的诸多丑恶嘴脸,哪怕是花盈袖。 夜小婉没有再劝,悄悄的离开了。雪千影重新躺回到床榻上,摸着手指上的戒指,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淌进耳朵里,浸入枕头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后事 不知是不是夜小婉的一碗汤羹,将雪千影拉回了人间。第二天一早醒来,雪千影虽然眼睛红肿,但整个人精神都好了许多。修正为她诊过脉,肌体损伤严重,金石汤药双管齐下,至少也需要月余才能好转。好在之前仙尊以灵力封住了她腕脉上的虺毒,不然别说是修正,就算是医仙在世,也未必能拉她出鬼门关。 修正想要开口骂她,但总归看她太过憔悴,又看在仙尊的面子上,强忍住。只是叮嘱她一定要好好休息,按时服药。 仙尊羽化,海底巨变,东海发生海啸,伴随着雷鸣电闪,海鸟盘旋,海兽悲嚎,三日方才退去。虽然没有损伤岸边的渔场和渔民,但毕竟一场天灾浩劫,总要有个说法才是。况且现下东海岸边,也聚集了不少世家派来打探消息的人手。 “所以,茕茕与仙尊这段过往总归是瞒不住天下人,至少瞒不住各大世家。与其将来被逼问,不如主动昭告天下。”莫雪歌如此替雪千影盘算计较。雪千影和夜小楼也同意她的看法。 “只是,要如何昭告?难道去天台山么?”修正蹙眉道,“而且仙尊羽化,没有遗骸,要如何发丧。” “仙尊葬身东海,我要去往天台山,为他立衣冠冢。各大世家我会以未亡人的身份亲自放帖。”雪千影道。 “你这样大张旗鼓,是想干什么?”莫雪歌已经从夜小楼那里知道了一些前因后果,忍不住担心的问道。 雪千影淡淡一笑,摊开掌心,看着仙尊曾经写下名字的地方:“我答应了他,不会主动趟灭世这摊浑水。但我相信雪靥不会覆灭了四仙门就罢手,一定还有后手。我现在就是要让他的后手知道,仙尊死了,他们可以动作了。” “你这是要让他们主动跳出来?可万一他们要害你怎么办?”莫雪歌摇摇头,在她看来,隐忍不发才是上策。主动成为众矢之的,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如果是雪靥安排的人手,就应该知道我是应谶的关键,不会主动与我为难。”雪千影道,“真要提防的,是那些趁乱施为的野心之辈。比如泽氏。” “仙尊还在之时,虽然不过问世事,但毕竟是个制约,泽氏等行事好歹有所顾忌。现在仙尊羽化,泽德广怕是等不及要跳出来做仙尊第二了。”修正摇着手中的折扇。 “不怕他跳出来,就怕他不敢跳。”雪千影冷冷一笑,“总要有人跳出来,我才能被逼自保,不是么?” 莫雪歌还想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一直一言不发的夜小楼,心里叹了口气。雪千影这是要发疯,可夜小楼不拦着,可能还要跟她一起疯。莫雪歌能怎么办呢?只能帮着他们周全吧,难道还能拦着吗? “夜九,你究竟怎么想的?”莫雪歌私下拦住夜小楼,面带忧色,“茕茕要以未亡人的身份给仙尊发丧,你怎么办?” 夜小楼一笑:“自然是要帮她把事做成,还要做得漂亮。” “你这人……”莫雪歌无语,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夜小楼就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吗? 夜小楼明白莫雪歌的意思,反过来安慰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茕茕和仙尊是他们的事情,茕茕和我是我们的事情,这本来就不是一件事。” 夜小楼把莫雪歌给说蒙了。缓了好半天,她才大概理解了夜小楼的意思,既好气又无奈:“夜九,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在茕茕心里永远争不过仙尊吗?” “活人当然争不过死人啊。”夜小楼倒是很豁达,“别说他死了,就算他还活着,他想争,我也还是争不过。至于茕茕心里怎么想,她现在还没从悲伤中缓过来,我去逼问这种事未免太过自私。” “可是……也对,茕茕若是对仙尊动情,也不必等到人死之后。”莫雪歌似乎明白了,但好像还是没明白。 夜小楼靠在栏杆上,淡淡一笑:“那天你们跑出去玩,我陪仙尊对弈。他问我如果真心心悦一人会如何待她。我当时没多想,就回答说,只要茕茕真的快活,哪怕这快活不是为我,我也会觉得快活。” 莫雪歌微微蹙眉,夜小楼的回答未免少年心性,但她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呢。 “仙尊笑着摇摇头,说我年纪还小。我不服气,反问他会如何。仙尊想了想,说,‘我希望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做什么都能做得成。只要不是有违道义,不是有悖公理,我都支持她。’” 夜小楼说着,笑容中多了几分缅怀的意味:“彼时我不懂,还笑他只知一味宠溺纵容,他也不反驳。想在想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对待茕茕的。” 莫雪歌叹了口气。仙尊何止只是这样对待雪千影,他待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现在仙尊不在了,我要替他把这份宠溺纵容补给茕茕。”夜小楼又笑道,“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吧,茕茕也并不需要我去弥补什么。但至少在她从悲伤中走出来之前,我希望她心是暖的,知道有人愿意支持她陪伴她,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都有人乐意陪她走一遭。” 莫雪歌叹了口气,她终于懂得了夜小楼的意思。虽然雪千影从没把什么人当过依靠,但仙尊的突然离世,却将她的心挖出一个窟窿。希望有人能把这个窟窿填平,又或许永远没人能够填平。但心有所依的日子,总好过没有着落。 而她也会同夜小楼一起,站在她这一边,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情,并且尽力帮她做成。 雪千影来到仙尊的书房,沐恩正在此等候,他已经将仙尊的东西整理妥当,一张仙尊亲手写的庚帖就摆放在书案正中,上面压着仙尊最喜欢的一枚镇纸。 “沐恩,我看你并不悲伤,是因为仙尊事先嘱咐过你了么?”雪千影坐在仙尊惯常写字读书的位子上,抬头看着沐恩。 沐恩摇头,甚至还笑了笑:“仙尊并没有事先嘱咐过我什么。但我对此事早有预感。在遇见夫人之前,仙尊时常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死得其所,亦是人生之幸’这句话挂在嘴边。” 雪千影低头一叹,这句话她虽没听仙尊亲口说过,却见他写过,在一本书册某一页的角落里,看起来不过是寻常批语,但那一页显然旧过其他页——他果然就是回来赴死的。 “这张庚帖是仙尊交给我保管的,嘱咐说如果他没能回来,就让我交给夫人处置。”沐恩指了指书案上的庚帖。 雪千影垂眸不语。大红的庚帖上,一边写着仙尊的本名和生辰,另一边写着雪千影的名字和生辰——这应该是来东海的路上,他特意跟莫雪歌他们打听的,因为雪千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之前莫雪歌他们问起的时候,就胡乱报了雪蕊姬的生辰充数。所以她一看就反应过来。 两人的名字和生辰中间,永结同心四个金字格外刺眼。 雪千影拿着庚帖,捂住脸,倔强地不肯流下眼泪。 “夫人想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如果仙尊还在,也一定会这样对夫人说的。”沐恩补充道。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衣冠 有了仙尊亲笔的庚帖,就算是有了凭证,虽然两人未过六礼,更不曾昭告天下,但雪千影以此自恃未亡人的身份,旁人也无法指摘什么。 看来在动身之前,他已经知道雪千影会怎么做了。 沐恩研好了墨,将笔递给雪千影。雪千影亲自写下一摞白帖,上面写明十二月初一仙尊羽化于蓬莱,未亡人雪千影将于十二月初九为其立衣冠冢于天台山,请众世家前来观礼见证。 “今天已经是初五,是不是太赶了?”莫雪歌拿着雪千影直接塞给她的给康州莫氏的帖子问道,“散帖子也需要时间啊。” “我会动用风荷传信,须臾可至。四天,想去的御剑赶过去时间足够,不想去的给再多时间也没用。”雪千影整理好手中的帖子,按照世家规模分门别类的摆放好。又抬头问夜小婉,是顺路回家,还是等仙尊的丧仪结束之后再回去。 “我还是在天台山与家人会合吧。”夜小婉想了想答道。她对仙尊虽然只有尊敬和惧怕,但毕竟相识一场,他待这些小辈也总算是不错,最后一程还是要送一送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夜小楼道:“这种事我夜氏不会失礼人前,想来大伯父和姑母应该都会亲自赶过去。我随你露面也算方便。” “这帖子我亲自用青鸾传给小蝶,我跟你们一路去,小蝶那边再以莫氏的名义派人。”莫雪歌道,“仙尊曾经指点过我和夜九修习,我们执弟子礼,不算牵强。” “药谷那边,师尊不能出谷,想来还会再派人过去,我只代表我自己就够了。”修正说道。 雪千影点点头,提笔将自己与仙尊如何相识同游,又为何要以未亡人身份为其发丧,只略过了谶语这一段,统统写进书信,连同白帖一同传给自家师父师娘。不然突然收到一张自己名字落款的白帖,怕是家中会担心。 雪千影动用风荷,将白帖一一传出。自己则请沐恩调转浮光槎的方向,准备去往天台山。 意外的,沐恩却拉着雪千影,亲手教会她如何操控,而后突然提出告辞,并且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行囊,说是要独自出去游历,看一看这片天下。 众人讶异,沐恩竟然不等仙尊丧仪之后再走么?但沐恩与仙尊相伴多年,仙尊还救过他的命,他们之间的情谊旁人不配指手画脚。雪千影嘱咐了沐恩几句,就放他独自离开了。 临行前,沐恩告诉雪千影,仙尊有一册手札,他放在书案上了,教雪千影有空可以翻一翻。 “夫人,要保重。”沐恩站在浮光槎的门口,看着脚下未知的师世界,又看了一眼浮光槎内,笑着对雪千影道,“夫人不要再伤心了。仙尊曾经为我讲过一个典故。说是一位先哲,年老时妻子先他而去,他不但不哭,反而鼓盆而歌。旁人不解,问他好歹是相伴一生的老妻,你不悲伤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唱歌?这不是薄情吗?先哲答道,人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但来处既是去处,去处也是来处。她不是死了,而是回去了。难道我不唱歌欢送,为她高兴,还要悲伤吗?” 雪千影沉默不语。沐恩又道:“对于仙尊来说,他也只是回去他的来处了。夫人就算不为他高兴,也请不要过分悲伤。仙尊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雪千影点点头,挤出笑容说好。沐恩再次与众人拜别,大步离开了。 送走了沐恩,雪千影调转浮光槎,去往天台山。 莫雪歌和夜小楼几人这才知道,浮光槎除了仙尊的灵力可以操控之外,还有一把所谓的钥匙。而这把所谓的钥匙就是此前他送给雪千影的八角环。 几人如临大敌,生怕雪千影因为这个再恸哭一场,没想到雪千影只是伤怀片刻,便转头是去准备衣冠冢里要葬的东西了。 “茕茕这样子……”莫雪歌叹了口气。在她看来,放肆的悲伤总好过压抑情感。夜小楼和修正拍了拍她,都没有说话。 衣冠冢里的随葬品,各地风俗有所不同,但大体上就是衣食住行用这些,再者要凑够九件,算是极礼。 雪千影选了一身仙尊穿过的衣袍、发带和发簪——就是两人初见时的那一身打扮——想了想又把自己画了样子但还没来得及裁剪刺绣的披风图样也放了进去,算做一件。 之后又拿出冰原狼皮,请夜小婉赶制了一双新靴子,这算是长州的风俗,亡者入殓,衣服器物可以用旧的,但鞋必须是新的,寓意穿新鞋走新路。 至于其他的随葬品,雪千影斟酌之后也做出了决定。一般来说兵器若不是传给弟子后人,大多是应该随葬的,尤其仙尊这样的身份。仙尊一生亲自锻造过很多把剑,大多送了弟子和朋友。甚至有一些已经佚失不见。他自己只留下了不见万物和当局者迷,而且世人大多也只知道前者是传闻之中的仙尊佩剑,后者知道的人并不多。仙尊之前就把当局者迷送给了夜小楼,羽化之前又将不见万物送给了雪千影,自然是不能随葬。雪千影想了想,将自己断掉了无常放进了匣子,算是一件随葬品。 而后,雪千影又选了仙尊喜爱的镇纸和那套梅兰竹菊的茶具,以及仙尊平日里用的一套棋具,之后又剪了一束自己的头发,用红色的缎带系住,找了一个号称千年不腐的血龙木制成的匣子,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摆放进去。 夜小楼选了一块玄玉,亲手雕了仙尊的小像。莫雪歌亲笔写下仙尊生平作为墓志。夜小婉亲手赶制了一套崭新的寝具。修正亲手配制了防腐留香的药囊。这些连同雪千影亲手选的东西一起,也都放进了龙血木匣内。 雪千影用火漆将匣子封了一道,而后她和夜小楼各自用灵力封了一道,然后是莫雪歌在上面补了一个法阵。最后雪千影亲手书写了封绢,贴在了匣子上。 忙活完这些,浮光槎距离天台山已经不远了。 按照莫雪歌和修正的提议,雪千影决定到了天台山之后,等一天再露面。果然,当十二月初八这天,雪千影几人从浮光槎的天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天台山已经聚满了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 泽德广作为世家之首,带着一众世家家主迎了上来,玄州夜氏家主夜一行、不二元君夜一平,长州莲氏家主莲威,鳞州青氏家主青元、族老青子衿青子吟兄弟,元州绾氏家主绾筠,等等等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数百人,迎了上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天台 雪千影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见了师父,两人对视一眼,双方都轻轻点了点头。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莲威虽然温润但总比弟子老成,知道眼下雪千影要面临怎样艰难的处境甚至是危机。 泽德广想要先开口,面对雪千影却有些尴尬,若是叫一声仙尊夫人,未免太不甘心,但若是只称一句无常元君,谁知道这小丫头会不会借题发挥呢。几个月前在昆仑,无常元君掌掴陈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 “泽家主,”雪千影先行施礼,身后莫雪歌和夜小楼几人,也都执晚辈礼,对泽德广一抱拳。 “泽家主不要介意,我与仙尊尚未过六礼,更遑论婚事,此番以未亡人身份出面,也只是想求一个风光体面名正言顺罢了。”雪千影声音低婉,满身的悲伤无需作伪,饶是泽德广,见了也不由得要道一声节哀。 见礼客套之后,泽德广想起正事:“仙尊羽化之时元君可在场,仙尊可有遗言嘱咐我等?” 雪千影点了点头,眼泪流了下来,搞得泽德广措手不及。就连人群里的莲威也十分惊讶,毕竟他这位徒儿算是“铁石心肠”,落泪可太少见了。 “他说他不能活着继续护着我,死了也会保佑我的。”雪千影抹了一把眼泪。 嚯。泽德广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雪千影把这种私密话摆到大众面前,一副因为悲伤俨然已经不顾体面的样子。偏偏泽德广还不能与她为难,心里又急又气,一口血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没憋死。 泽德广如此,身后一众世家家主也大多如此。只是就算要被气得吐血,脸上还只能陪着雪千影哀伤悲痛,仙尊刚死,雪千影眼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万一当场指责某个家主对仙尊不敬,旁人必然不敢回护。到时候不用十大世家如何,不用泽氏如何,便是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憔悴小女子,其修为其战力,也足以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更何况她身后还站着一直没说话的莫雪歌和夜小楼呢。 “我此来是要为仙尊立衣冠冢。”雪千影偷瞄了几眼各位世家家主的表情,心下很是满意,她总要疯一点才真实。 雪千影说着,瞬间收了眼泪,正色对泽德广等人深施一礼,“请各位远道而来,也只是想做个见证,毕竟仙尊总该有仙尊的体面。” 听雪千影这么说,一众家主连连称是。这个细说仙尊的功绩,那个夸耀仙尊的伟业,更有人提出是否要效法先贤,为仙尊上谥号。这一点雪千影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拒绝的理由都十分敷衍:仙尊本人没有提过。 总之,现在她这个活人站在这里,一举一动都是代表了一个死人的意志。偏偏还没人敢质疑她。雪千影借此观察着众世家的反应,看着他们已经快要溢出眼底的野心和欲望,心中冷笑连连。 大丧仪式需要准备许多东西,香烛纸钱,三牲六谷,在雪千影露面之前,泽德广已经率领众世家的家主和族老们亲力亲为,准备得很充分了。 雪千影不稀罕这番心意,但还是假惺惺的谢过泽德广等世家家主,口口声声代亡者领情,然而话锋一转,又提出丧仪从简,心意到了就好。甚至又絮絮叨叨提出一堆虽然不算无礼但却十分麻烦的请求。泽德广只能看在仙尊的面子上一一照办。而雪千影除了收获无数白眼之外,倒也没什么损失。 入夜,雪千影检查了第二天所有需要用到的大小事物之后,又与泽德广确认了安葬的流程,回到了浮光槎上,只见夜小楼和莫雪歌正陪着莲威喝茶。 “师父来了。”雪千影上前两步,喉咙一阵发紧却说不出旁的话来。她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扑进师父怀里。若是师娘来,她满腹的委屈还能找人撒娇,可面对师父,就只能噘着嘴,行礼之后,坐在一旁不说话。 莫雪歌找了个借口,拉着夜小楼走了,留师徒两人独自说话。莲威伸手摸了摸徒弟的头,没说话。雪千影的信写得潦草而简略,莲威收到信之后担心得睡不着吃不下,他相信在信里面讲述的那些事背后,徒弟一定还以怕他们担心的名义,藏了很多未曾言说的委屈。 雪千影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倒是莲威豁达又体贴:“见你没事,我回去也能跟你师娘交代了。” 雪千影低头一笑,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莲威没有劝,也没有安慰,只是陪她静静的哭了一阵。 雪千影终于收起了悲伤和眼泪,问师父家中如何。 “我还好。你师娘急坏了,一个劲儿的叫我千万要把你带回去,生怕再遇见什么人非你不娶。” 莲威开着玩笑,换来雪千影一笑:“师父回去教师娘放心,她家雪儿也不是什么人都敢肖想惦记的。” “我也这么跟你师娘说——这世间广阔,虽然我们总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但强悍如仙尊千百年来也只有这么一个。”莲威淡淡一笑,接着话锋一转,“仙尊这事儿,过去了便罢,将来若是再遇见这样的事情,雪儿你一定要告诉师父师娘。别说是仙尊,就是九霄云外的神仙,想娶我雪儿,只要你不愿意,师父就算拼了命去抢,也会把你抢回来。” 雪千影抿嘴一笑,眼圈一红,眼泪差点又淌了下来。 她的信写得很简略,但师父和师娘还是从中读懂了那些她未曾言说的苦衷和不甘。 “英儿也有信给我,让我传口信给你,让你好好修养,北境有他和无忌你不用挂心。” “我英儿真的长成啦。”提起师弟,雪千影收敛了悲伤,露出真实的笑容。 “芙儿也有信,是给你师娘的,我没看。”莲威又道,“不过听你师娘的意思,她为自己将来担忧更多些——你们在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雪千影蹙眉,想了想:“这件事,还是得芙妹自己跟你们说才好。” 莲威何等聪慧,瞬间明白过来,自家小女儿应该是喜欢什么人了。 莲氏择亲,不看家世门楣,不看出身地位,不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看是否两情相悦。所以,莲威也没向弟子打听细节,只等着小女儿归家之时主动坦白。 “师父,还有一件事,恐怕要你和师娘费心了。”雪千影想了想,还是替师妹周全,“芙妹钟情之人,不是无忌。” 莲威淡淡一笑:“我猜到了。” 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莲芙何必扭捏,雪千影也不会这么纠结,必然是莲芙喜欢了外面的人,甚至可能还是个有些身份的人,姐妹俩才至于此。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丧仪 “师父真是聪慧。”雪千影不自然的拍着师父的马屁。 莲威哈哈一笑,不再提这件事,而是问雪千影,明日丧仪准备如何。 雪千影拿出庚帖给师父看:“虽然后来仙尊说嫁娶之事不作数,但此前也是做了准备的。”雪千影隐瞒掉一些细节,只说是仙尊真的动过娶她的念头。“我以未亡人的身份露面,也算名正言顺,主要是为了行事方便。不然这个丧仪全都交给世家来做,我不放心。不论如何,我不希望他身后被人看轻。” 莲威明白弟子的意思,点了点头。 “明天的仪程,我已经跟泽家主对过了,除了必须之外,其他一律从简。”雪千影又道,“最主要的就是三件事,碑刻,起冢,祭拜,其他的都不重要——说白了,这一番折腾是做给活人看的,礼数尽到就够了。” “祭拜的时候你在哪?”莲威问道。这事关日后雪千影的身份,哪怕是仙尊呢,莲威也不乐意弟子年轻守寡。 “我先以未亡人的身份单独祭拜,而后与阿横和夜小楼一起执弟子礼——仙尊指点过我们修习,倒也不算牵强。再后我们随各世家一同祭拜。至此便算是礼成。”雪千影看着莲威,“师父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点声名去搭上自己一辈子。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莲威点了点头,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仙尊之死,一定没有那么简单,雪千影与仙尊的关系,也一定还有其他的说法。 但莲威也没有发问,徒弟长大了,他得学会放手。 “还有一件事,”雪千影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开口,“我想等下次名仙擂之后,离开莲氏,单独立家。” 第二日清晨,在泽德广算定的吉时,哀乐奏响。雪千影亲手捧着血龙木匣,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下浮光槎,走下天梯,身后跟着莫雪歌和夜小楼。 昨日相见,几人服色如常,众人也没有多想。可眼下雪千影出来,俨然一身嫁衣——这是夜小婉熬了两天两夜赶制出来的——除了头上本该有的盖头换了珠帘遮面,头上的凤冠,身上的霞帔,脚下的绣鞋,齐整完备,大红的颜色,与这哀婉肃穆的场合十分不称。 雪千影自称未亡人,嫁衣送葬,虽然意外,倒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只是私下几声窃窃,合起来倒也算是一阵不小的喧哗吵闹。 泽德广轻咳了两声,压制住这一番议论,可他自己的白眼也已经飞到天上去了。 还好莫雪歌和夜小楼没有跟着她“胡闹”,各自一身素服孝衣,简洁干净,这才是认真送葬的样子。 天台山上石柱林立,上面刻满了各种碑文。有修为强悍或是德行昭昭的仙修死无所归在此立碑,有家族兴衰在此镌刻铭记,有不为人知的真相秘辛在此昭告,还有天下动荡的大事记在此留存。雪千影择选其中最高的一根石柱,作为仙尊留名的碑刻,倒也无人敢生异议。 雪千影亲手刻下仙尊的名姓、生卒和生平作为碑文。并以自己的名字作为落款。而后弃泽德广事先准备的工具不顾,以手做铲,在石柱下徒手挖出坑穴,将血龙木匣葬在石柱之下。 而后正如雪千影向莲威透漏的那样,一礼雪千影单独行礼,以未亡人的身份。二礼小三圣一齐行礼,以弟子的身份。三礼众世家共同行礼,以天下世家的身份。 行礼的时候,除了事先知情的泽德广外,就连头一天见过夜小楼的夜一行夜一平兄妹,以及见过莫雪歌的修齐,都十分意外。要说雪千影先以未亡人的身份行礼,还在意料之中,小三圣一齐执弟子礼,足以让人惊掉下巴。 “所以仙尊是求娶不成,改收徒了?顺便还收了莫家主和夜少家主?”几个站位靠后的世家家主议论道,“另拜师父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莲家主得同意啊?难道莲氏早就知道仙尊归来的事情?” “小三圣自昆仑同行结下的情谊,如今看来更是共同进退。你们说,这仙尊死了,六律是不是也可以适当的放松些?这小三圣关系这么好,将来三家会不会结盟甚至联姻啊?” “莫氏可有漂亮的二小姐呢,莲氏的小师妹也是美人。” “你们别忘了,这莲氏的大师姐,可不姓莲呢。” “这么说,岂不是便宜了夜少主?嘻嘻……” “别笑了,你们不要命了!是小三圣冲冠一怒你们扛得住,还是泽家主的威压你们受得起?赶紧闭嘴!”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入莲威的耳朵里,莲威冷笑一声,又收了表情。难怪昨天弟子提出要单独立家,原来是害怕给莲氏找麻烦。这群蝇营狗苟,真是从不让人“失望”啊。 三礼之后,丧仪礼成。雪千影夜小楼和莫雪歌三人,亲手培土,将血龙木匣掩埋,而后又在上面加了封。 泽德广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只见雪千影双手鲜血淋漓又沾满泥土,吓了一跳,连忙就要喊人过来给雪千影包扎止血。却见雪千影就着满手的血,将石柱上刚刚亲手刻下的字迹,一笔一划仔仔细细的涂抹了一遍。泽德广看着她虔诚的眼神,脊背寒凉,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虽然这位是他的绊脚石,早晚要除去。但一个有理智的雪千影总要比一个疯了的无常元君好对付吧。 尤其还是一个有着仙尊未亡人和弟子名头的疯子。 雪千影终于一笔一划的描完数百字的碑文,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接过莫雪歌递来的帕子,将手擦干净,而后用灵力为自己止了血,退后几步。 想做的都做完了,雪千影对泽德广行礼表示感谢。 泽德广假模假样地客气了一番,许多世家家主凑过来攀谈,雪千影恹恹地与众人周旋一阵,大家见她实在是憔悴,便散去了。 当天午后,很多世家家主族老连夜离去。毕竟仙尊丧仪事情再大,也已经结束,自家繁冗的俗务不能无人过问。况且天台山所见所闻,还要回去跟家里人好好商量一番才是。 于是等到了傍晚,静谧的天台山上,就只剩下了浮光槎。剩下三五家还没有离开的,也都是住在山下。 “师父,我还要去一趟北海,”雪千影亮出手腕处封印的虺毒给莲威看,“这个毒还没有解,而且我在东海也受了些伤,需要找一些灵药,解毒之后我会尽快赶回家中的。” 莲威点点头:“你忙你的,有空记得给你师娘写信就好,有些事我去说你师娘肯定不信,还得你自己跟她说才行。” 雪千影暖暖一笑,点头说好。 恩氏家主恩如山此番也跟着莲威前来,他看着师侄长成,一边感慨后生可畏,一边感慨时光如水。之前没能跟雪千影好好说话,现在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竟然比莲威还要唠叨,衣食住行大大小小的事情嘱咐个遍。 “如山,雪儿不是小孩子了。”就连莲威都听不下去了。 “我替你多嘱咐些,免得回去之后嫂夫人问起来怪你不上心。”恩如山对师兄毫不客气。 雪千影面对长辈的关怀很有耐心,一字一句的听着,不停地说着知道了,好不容易才把莲威和恩如山送走了。 一转身,雪千影就看见了陈飒。似乎是等她很久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心疑 陈飒此番是一个人跟着泽德广来的天台山,没有带陈氏的人,此刻身边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雪千影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颔首为礼,转身就要走,却被陈飒抬手拦下。 “怎么,陈家主找我有事?”难不成上次在浮光槎上没能跟自己动手,现在仙尊不在了又要发难?可眼下就只有陈飒一个人,显然不是自己的对手。想到仙尊,雪千影没来由地一笑,抬手把陈飒的禁言术给解了。 “事已至此,你的身份也明朗了,这禁言术解与不解又有什么关系呢?”陈飒苦笑一声,双目死死盯着雪千影。旁人可不知道,他因为这个禁言术,想说不能说,想写不能写,在泽德广那里吃了多少排头。结果等到雪千影以仙尊未亡人的身份出现,泽德广又反过来责怪陈飒知情不举——但眼下已经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那陈家主来找我,所为何事?”雪千影负手而立,看向陈飒。 “有件事,我想来问问元君。”陈飒气定神闲,倒也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人震惊:“你与昆仑医仙雪蕊姬,究竟是什么关系?” 面对陈飒直截了当当面质问,雪千影的神情毫无变化,眸子一动未动,憔悴的双眼,无悲无喜:“陈家主何出此言?” 陈飒看着雪千影毫无破绽的表现,心里叹了口气,难道自己真的是疑心病,雪千影与雪蕊姬,真的没有关系吗? 昆仑试炼之前,陈飒得到消息说当年名动东湖的花蕊娘子就是昆仑漏网的雪蕊姬。陈飒当然不信那个女人为了躲避自己,会寄身花船那种污糟地方。但他还是特意派心腹去往东湖,找了不同的人来描述画像,带回来的消息,让他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他正要告罪离开,却听雪千影突然冷笑着开口:“陈家主这是良心发现了?还是……”雪千影意有所指的笑着,“不过若事情真像陈家主猜测的那样,现在该认真怀疑的,不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吗?” 陈飒心头一紧,看向雪千影的表情越发不善,而雪千影还是一如古井无波般的看着他,说了一声告辞,转身走了。 陈飒紧握着拳头,盘算自己此时偷袭有几分胜算。而雪千影一边走一边将手指搭在不见万物上,少许灵力释出,小心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盘算着若是陈飒偷袭,自己能不能一击杀之以绝后患。 两人就这么暗暗对峙,直到雪千影走出了陈飒的视线。 “陈家主这么问是不行的。”阴影之中,依旧是一身白衣,但布料显然华丽了许多的冷月寒钻了出来。 “那要怎么问?”陈飒瞪了冷月寒一眼,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冷月寒微微一笑:“陈家主不妨找一件当年医仙的东西,请无常元君施展溯回术。三言两语找不到破绽,可当她看见母亲的往事,我就不信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陈飒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冷月寒的确想了个极好的办法。只是……他转头看向冷月寒,神情之中带着一些纠结和无措:“冷先生献言献策,是对我陈氏的旧情,还是为泽氏尽力?” 若是前者,那无论结果如何,陈飒都欠下冷月寒一个人情。若是后者,大家都是依附泽氏,人情自然要记在泽德广的头上,跟自己就没关系了。 “为陈氏还是为泽氏重要么?”冷月寒展露出魅惑的笑容,“重要的是,陈家主解了心疑,而泽氏能够从中得利。” 陈飒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思索着返回陈氏,去找一件雪蕊姬留下的东西,再去试探雪千影。 而等他离开之后,冷月寒看着他的身影,抬手一枚棋子丢向不远处的一颗参天古树。一只老鸦叫声惨厉地飞走,冷月寒拍拍手,松了一口气。她刚才还以为那里有人偷听。天台山上,想要悄无声息的灭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雪千影一个人胡乱走在山上。夜小婉要跟着夜一行和夜一平返回玄州,今早丧仪开始之前她们就道过别了。有些事夜小楼还是要亲自跟自家伯父姑母交代,所以也不在。而莫雪歌和修正,此刻肯定是要跟莫氏来人在一起的。 想了想,雪千影准备去找莫雪歌,顺便看看莫雪蝶。 莫氏今天参加丧仪的只有莫雪蝶和修齐两人,但莫氏来了不少人,在天台山脚下包了一间客栈落脚,连同邺州公孙氏的人一起住着。 客栈的厅堂被莫氏子弟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在场的都是莫雪歌或是修齐的心腹,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人。莫雪歌坐在正中,莫雪蝶和修齐左右垂手而立,下方跪着邺州公孙氏的家主公孙郁金,身后有两个公孙氏的族老,也都跪着。 “公孙家主如此,教我很是为难。”莫雪歌瞪了一眼修齐,缓缓开口。 公孙郁金却一脸的坚持:“此事修先生已经答应了。家主说过,修先生可以代表家主做决断。” 莫雪歌蹙眉。公孙郁金都直接称呼她为家主了,这般坚定,不是她三言两语能够动摇的。 “公孙家主,当下四仙门陨落,仙尊羽化,世家动荡,你公孙氏领一州之地,正是大有可为之际,为何一定要放弃家族数百年基业,非要将公孙氏并入莫氏,将邺州拱手相让呢?” 公孙郁金笑容中带着三分苦涩,三分惧怕:“正是天下大势如此,我公孙氏为求自保,才要如此。”说着,公孙郁金叹息一声,“这天下未来如何,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可家主也说我公孙氏百年基业,总不能毁在不肖儿孙手中。我可以守得住,不去趟浑水,可保不齐我死之后,公孙氏出几个野心之辈,或是想要攀附泽氏的蠢材。那时我公孙氏能不能受天下动荡的好处我不知道,但若泽氏想要动摇康州动摇莫氏,我公孙氏必然首当其冲,所以,”公孙郁金深吸一口气,“为了将来不卷入两大世家之间的争端,我请家主接受我的投诚,公孙郁金甘愿将公孙氏并入莫氏。” 莫雪歌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修齐,对公孙郁金道:“兹事体大,也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定下的。这样,公孙家主请带人回去,我与阿齐商议一番,拿出个章程来——总不能怠慢了公孙氏——而后我亲自去往桐阴,与公孙家主细谈。” 公孙郁金还要说什么,却见修齐对她连连摆手,这才点头称是,带着公孙氏的两个族老,连夜返回邺州去了。 莫雪蝶见姐姐神情不太对,便要先行退下,但莫雪歌却阻止了她,反而叫其他人手先去休息,自己和修齐莫雪蝶三人有要事商谈。 “家主……” “跪下!”莫雪歌对修齐怒目而视,指着他的鼻子:“阿齐,我之前吩咐过什么,对于邺州对于公孙氏,我们要徐徐图之。你这样急于吞并,是要让莫氏自取灭亡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远交 莫雪歌这话说得很严重。修齐听了直直跪下,抬头看着莫雪歌,神色十分激动:“远交近攻,是此前我与家主定下的莫氏百年之计,如今也只是照计划推行而已。外有家主与莲氏修好,内有我策动邺州归附生州内乱——修齐何错之有?” 莫雪蝶要劝,却被长姐的气势给下了回去,只能对修齐道:“齐哥哥你快跟阿姐认个错吧。” 修齐跪得笔直,抬头看了一眼二小姐,摇摇头:“修齐没错,这个错修齐不能认。” “远交近攻,是不错。”莫雪歌示意莫雪蝶不要说话,继续对修齐道,“可是眼下泽氏还没有动手,我们就先吃掉邺州……修齐,我康州究竟实力如何,你比谁都清楚。你想过没有,一旦我们吞并邺州的消息传扬开来,泽氏会如何?” “可不等我们动手,泽氏已经对生州出手了,生州诸葛氏现在大肆排除异己,剿灭不肯依附泽氏的中小世家。我们再不动手,一旦泽氏借道生州直抵洞庭,与我康州为难,我莫氏要如何自保?家主不要忘了,我莫氏乃是西北甚至西部第一世家,保不齐泽德广就要拿我们开刀以震慑天下啊!”修齐仰着脖子看着莫雪歌,寸步不让。 “正因如此莫氏才更不能落人口实!阿齐,泽氏如今还是天下第一的大世家,两家的实力有很大差距不说,一旦策动周遭世家与我们为敌,甚至以征讨之名行吞并之实,到那时,你叫我康州如何自保?阿齐,你别忘了,这天下的野心之辈不止有泽氏,绾氏在元州虎视眈眈,青氏在鳞州动作频频,但凡我莫氏行差就错,这几家随便一个扑上来,都能叫我元气大伤!” “所以我才为家主定下了远交近攻之策,有长州做声援,我康州进可取生州鳞州,有邺州做后援腹地,我莫氏退可守千年基业。这都是早就定好了的事情,难道家主出门一趟心意就变了吗?”修齐很是委屈,难为他筹谋一年之久,好不容易说服了公孙郁金拿下邺州,可转过头来莫雪歌却不肯接受,还指责自己——难不成家主出门一趟,脑子也丢在外面了吗? “阿齐,”莫雪歌叹了口气,伸手拉修齐起来,可是修齐执拗地不肯起来。莫雪歌于是盘膝坐在他对面,“出门这一趟,我确实收获良多。九平的事情,虽说是个案,但你想过没有,我康州的世家尚且有叶氏董氏那般入不敷出的,更何况是普通百姓。民生艰难,我康州何以为战?” 修齐却摇摇头,带着几分不屑:“世家之间的征伐,州城之间的战争,几时将百姓的战力计算在内了?” “可百姓才是基石。基石不稳,何言其他?”莫雪歌皱着眉头,将自己在北境的见闻说给修齐听,“不是不能吞并邺州,我也赞同你所说,以玄州长州为外援、以邺州为腹地的策略,可眼下康州内战十余载,不说百废待兴,也是民生凋敝,现在最需要的是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啊。阿齐,我的忧虑,你明白吗?” 修齐默然,北境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点,在昆仑时也听莲英和恩无忌说起过不少。但听说不如亲见,北境究竟如何,是否真如传说一般,说到底,没有亲眼见过修齐是不信的。他想了想,改跪为坐:“家主还要出门多久?我想去北境看看。” “你若要去,我即刻回去兴亿。” 修齐摇摇头:“民生重要,家主与莲氏交好同样重要。若不是家主与他们二位结伴同游,又怎会亲眼看过北境,又怎会有仙尊这一段奇遇?” 提起仙尊,莫雪歌叹了口气:“我和夜九不过是个添头,仙尊这件事,对于茕茕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谶语的事情,莫雪歌并不打算告诉修齐。雪千影和夜小楼如实相告,这是对她的信任。而对于修齐,她不能确定知道了以后会不会拿雪千影做文章。这是她不想看到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修齐反过来宽解莫雪歌,“不管怎样,有了这一段过往,家主与无常元君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管将来世家与她之间会如何,家主都只能站在她这一边了。” 莫雪歌笑得无奈,昆仑试炼时,她突然接近雪千影,本意是出于利用。几年前她与修齐定下的远交近攻之计,长州或是玄州,是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甚至就连莫雪蝶都做好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两家少主联姻的准备。 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莫雪歌与雪千影和夜小楼真心实意的交好,更走到了如今共同进退的地步。此番修齐没有跟她纠缠仙尊的事情,她很领情。只是她心里也明白,往后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或许将来某一天,不止是世家,整个天下都会站在雪千影的对立面上。那时,她是要坚定的站在好友这一边,还是要以家族为先? “这都腊月隆冬了,你们能不能先起来?”见两人终于不吵了,终于能够心平气和的讲话,莫雪蝶一手一个,将两人拉起来。 “我返回兴亿,可阿正还得继续跟着茕茕他们去寻药。莫氏与他们两家不会就此断了联系,而且我与茕茕一直也有保持通信的约定。”莫雪歌又道。 修齐一笑,有修正跟着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倒也是很不错的安排。只可惜修正不肯听自己的话,不然若是他能娶到无常元君,那才是真正的不是联盟胜似联盟了。 只不过现在,雪千影有了仙尊这一层关系,怕是想要求娶也没那么容易了。 “此前我还邀请雪姐姐来兴亿过花朝节呢,最迟元月初五,阿姐和雪姐姐就能再见面了。”莫雪蝶掰着手指,“只是不知道夜九哥来不来,虽说他的眼睛治不好了,可身为少主,离家这么久,真的可以吗?” “夜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偏偏平辈中人又没人争得过他,自然不需要他这个少主时时刻刻守在家中。现在又有了仙尊这一层关系,我想夜氏中人也巴不得他跟在无常元君身边吧。”修齐以己度人,如是猜测。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近攻 “至于公孙氏,”修齐继续说道,“不如这样,我们接受公孙氏的投诚和依附,但是邺州还请公孙氏继续治理。不过我们可以将大把的人手和物资以各种名义支援过去,打造稳固的大后方。” “邺州,”莫雪歌在脑子里过了过舆图,“迟州几个世家的生意,咱们还得继续做,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大,做得稳固。” “迟州洪氏一贯与世无争,偏安一隅,家主的意思是想要争取他们对莫氏的支持吗?” “不需要他们支持什么,只要别拖后腿就行。我有预感,公孙氏依附莫氏的消息不会隐瞒太久,那时一旦开战,后方一定不能出现变故。” 修齐点点头。论智计莫雪歌比不过他,但身为家主,莫雪歌的格局是他十分欣赏的,这也是修齐愿意泼洒全部心血全力辅佐的原因。 “迟州不足为虑,但西南却是一锅粥。我之前预想,让聚州容氏动手,吞了晋州重创宁州,没想到容氏自己先乱了起来。”修齐又道,“容太初早已没了当年杀伐决断的手腕,偏偏又活得太久,不知容大娘子上位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 “容氏先不要动。将我们的人手,除了宁州的,全数从西南撤出来。”莫雪歌皱起眉头,世家之间龃龉不断,她莫氏想要争霸西部,容氏和陈氏是绕不开的两座大山。但容璇玑总归是她朋友,她不能趁人之危,只能等容氏内乱尘埃落定之后,再做考量。 至于陈氏,莫雪歌冷冷一笑,她相信就算雪千影肯放过陈飒,陈飒也不会放过雪千影,到时候她再做计较,就来得及。 而且,她和修齐在宁州做了很多年的布置,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等待时机。 至于宁州的大片土地,难道莲氏还能横跨整个天下去接管吗,到时候还不是她莫氏的囊中之物嘛。 “陈氏那边,我们需不需要……”修齐建议道。 莫雪歌却摇了摇头:“若是茕茕要对陈氏动手,一定是一人一剑杀过去,根本不需要动脑子。阿齐,虽说我与茕茕相交,初心是为利用。但从今往后,我希望在你的筹谋之中,不要将她算进去。” 修齐微微一皱眉:“家主的意思是?” “不止是对茕茕,我希望对夜九你也不要利用。”莫雪歌严肃的说道。 修齐略微沉吟:“家主与他们做了朋友,难道他们就不是莲氏首徒,不是夜氏少主了吗?” “阿齐,你这是什么话……”莫雪歌刚想辩白,又被修齐打断。 “我可以不去利用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但天下大势如此,我不可能放着他们莲氏首徒和夜氏少主的身份不管不顾。我希望你能明白,你首先是康州莫氏的家主,然后才是纵横元君!” 修齐这话说得很重,偏偏莫雪歌还无从反驳。 “我永远记得那个十四岁拔剑平叛的小姑娘,双眸带着光芒,对我说,我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修齐低头看着莫雪歌。莫雪歌阖上双眼,过了好半天,这才迎上修齐的目光。 “我也记得。”莫雪歌道,“但我刚才说的话,还是希望你要记住。对于茕茕,你最好半分都不要算到她头上。修齐,这话我只在今日说这一遍。” 莫雪歌说完大步离开客栈,她明日准备带人返回康州,现在要去找雪千影和夜小楼道别。对于修正,她也有些话想要嘱咐。至少不能让他被修齐给带偏了。 修正此时正与药王谷前来参加仙尊丧仪的师兄宝华辞别。宝华此行还带来了安下士亲笔写下的祭文,请修正代为在仙尊的衣冠冢前焚去,也算是全了安下士曾经与仙尊相交的一段情谊。修正接过,准备交给雪千影去处置,为了莫氏为了药王谷,他还是与仙尊保持距离得好,这一点也是雪千影特意叮嘱过的。 送走了师兄,修正准备去看看兄长和莫雪蝶。走出没多远,就遇见了冷月寒。 “原来冷先生也来了,今早在人群中我都没有留意到。”修正笑道。 “陪小公子来的。我们站在最后面,修先生没有留意也是正常的。倒是修先生,平日极少见你束发戴冠,今日这打扮,月寒差点没认出来。”冷月寒也笑着说道。 修正淡淡一笑,正装束发,自然是为了仙尊的丧仪自己不失礼人前,但这种心意他尽到了也就是了,不需要给旁人解释。 “这么晚了,冷先生一个人出来是……”修正看看天色,又看看四周,不像有旁人的样子,泽氏的人还没走?难道冷月寒是出来约见什么人的? 冷月寒摇摇头:“我家小公子想去见无常元君一面,可浮光槎上好像没有人,我们叩了好半天天梯也没开,便只能作罢。小公子惦念无常元君的伤势,独自出来又怕家主不放心,所以派我出来打探消息。” 这与修正猜想的差不多,只是若直接面对泽世先,倒是不妨实话实说,但对这位冷先生,修正还是决定要有所保留:“茕茕的伤势基本痊愈,只是连日悲伤恸哭,有些疲累,休息一阵也就没事了。” “元君的毒可解了?”冷月寒凑近了低声问道。 修正摇摇头:“缺少几味关键的药材,不过倒也不妨事。” “不妨事?”冷月寒微微一怔,那可是虺毒啊,就算有蛟血在手,也是这世上最为凶险的剧毒之一,怎么敢说不妨事? 修正也压低了声音:“仙尊以自身灵力将毒素控制住了。给我们留足了慢慢寻药的时间。” “原来如此。仙尊对元君,还真是……”冷月寒想说伉俪情深,但两人还没成婚,若说情深义重,也觉得不妥,纠结之下,话锋就此打住,没有说下去。 反而是修正露出微妙的笑意,又连连惋惜:“若不是仙尊突然羽化,怕是这天下就要多一桩喜事了,可惜。” 冷月寒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又与修正客套了几句,言明明天小公子会再去浮光槎拜访无常元君,请修正传话,而后就转身告辞了。 修正看着冷月寒离去的背影,心里将两人方才对话翻过来调过去的琢磨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放心。 “阿正,你怎么在这,我在要去找你和阿横呢。”修正转过身,另一条岔路上,雪千影缓步而来。 第二百章 嘴脸 “我刚送走药谷派来祭奠仙尊的师兄。正要去见我兄长。”修正一笑,将宝华给他的祭文交给雪千影。还把方才遇见冷月寒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么巧啊,我刚刚遇见陈飒了。”雪千影冷笑一声。 “陈飒,他还真是不死心啊。这次又是什么借口?难不成又死儿子了?”修正嘴下不饶人。 雪千影摇摇头:“他直接问我,跟雪蕊姬是什么关系。” 修正微微一愣,四下看了看,更示意雪千影小心戒备,压低了声音:“他怎么突然这么问,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雪千影摇摇头,她自认滴水不漏,从未在陈飒面前亮出过娘亲的飒月剑。至于饰品之类,想来陈飒也不敢轻易判断。不知他因何起疑,还是说,仅仅是因为怀疑,故意跑来诈自己? “会不会,是小公子或是冷先生说漏了嘴?”修正蹙眉道,“哪怕只是露出飒月两个字,也足以让他起疑了。” “应该不是。你记不记得,在还没入昆仑之前,陈飒就对我百般试探,甚至不惜拿陈彩当棋子。”雪千影也是疑惑不解,她也猜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让陈飒不住地怀疑自己的身份。 “依我看,接下来他还会继续想办法试探你的。你要怎么办?”修正不无担心的说道,“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你和陈飒之间就只能是你死我活不能共存了。” “他要是敢揭露我的身份,我就将当年陈氏如果攫取昆仑的事情昭告天下。我就不信陈飒敢跟我赌这一局。”雪千影想了想,说道,“可我还是想不通,搞清楚我的身份对他有什么好处?我与他的血脉毫无关联,就算借我指摘我娘亲与他人有染,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难不成因为我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有理由对昆仑下手了?这逻辑完全不通啊。” 修正的脑子虽然不如修齐,但也很好使,很快就想清楚了这里面文章:“我要是陈飒,干嘛跟你作对,直接叫你认祖归宗,到时候,昆仑之于陈氏,还不是予取予求么。” 雪千影一愣,她一直忽略了,这事还能这样发展。如果陈飒真跑来认亲,她要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世么?说自己是雪蕊姬逃亡路上捡来的,恐怕没人会相信。若是说自己与陈飒不是血亲,悠悠众口,对娘亲的名声又好说不好听。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这事果然难办。 两人往前走了不远,迎面碰上莫雪歌。莫雪歌直截了当的说了邺州公孙氏的事情,并借此说要返回康州,与雪千影告别。 “元月初五花朝节,小蝶盼着你来呢,千万别失约。”莫雪歌拉着雪千影的手,又道,“要不你干脆现在就直接跟我回康州,过了节,修养好了,再去北海。你这样子,出门在外我也不放心。” “有你家阿正在呢,你有什么不放心。我敢不听他的话好好将养么。”雪千影撒了个娇。 莫雪歌露出笑容,嘱咐修正一定要好生照料雪千影和夜小楼,又说莫雪蝶和修齐十分想念修正和雪千影,要他们今晚随她去客栈住一夜,明日再回浮光槎。 修正觉得莫雪歌有点反常,但当着雪千影的面也没戳破,便拉着雪千影一起去到小客栈。进了门,修正还特意指派了一名修齐的心腹,叫他去给夜小楼报信:“别回头夜九找不到我们,再以为出事了,来一出云齐天士大闹天台山,就有意思了。”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和修正送走了莫氏一行人,又到仙尊衣冠冢前,焚烧了安下士亲笔祭文。两人看着纸灰被天台山上的罡风吹散,正好夜小楼送走了夜一行夜一平和夜小婉,来找他们汇合。 三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传来动静,泽德广带着泽世先和冷月寒前来求见。 泽世先见了雪千影,少不得要安慰几句,雪千影勉强露出笑容,示意小公子不必为自己担心,消解悲伤总归是需要时间的。 泽德广也假模假样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就亮出了世家联名贴。 “泽家主这是何意?”雪千影蹙眉接过,看了一眼,原来是众世家认为仙尊已经羽化,浮光槎交由雪千影使用不太合适,希望雪千影能够交出浮光槎,或者是承诺不再使用浮光槎。 “浮光槎毕竟是仙尊遗物,毁去或是交由某一家保管都不妥当,不如就留在天台山,与衣冠冢常伴,也算是对仙尊的一点纪念。”泽德广说得道貌岸然。 雪千影低头扫了一眼上面的联名,除了莲氏和莫氏,十大世家的另外几家都属了名,夜一行的名字赫然在列,而炎州此番潇铭圭没有亲自前来,来的是一名族老,想来是抗不过泽德广的威压,也代表家主属了名。 雪千影点点头,心说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哭一场指着泽德广的鼻子骂世家欺负自己?想想又作罢,毕竟示弱换不来同情,只能换来变本加厉:“确实,浮光槎除了仙尊以外的人使用,是不太合适。泽家主思量很周全。” 泽德广悻悻一笑,推说是旁人的想法和主意,自己只是觍颜前来传话。 “不过,仙尊将浮光槎留给我,若是交出去,怕是对他不够尊重。而且仙尊遗物,放在天台山风吹日晒也不合适。”雪千影迎向泽德广的目光,见泽德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又把问题丢了回去。 “元君若是担心……不如在长州择一地,将浮光槎停靠在那里。至于浮光槎上的东西,自然是属于元君旁人无权过问。这样既全了你与仙尊的情谊,又堵住了悠悠众口,一举两得,元君你看这样可好?” 雪千影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泽德广是想借自己给长州设下陷阱?这个算计未免太不高明了。 “既然这样,我暂且将浮光槎收起来罢。来日我单独立家,再将其摆放在自家院落里,泽家主你看这样可好?” 泽德广面上含笑点头,心里却大感意外,仙尊手里的好东西真是不少,这浮光槎还能收起来?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想要制止雪千影使用浮光槎,这玩意在天上飘着,世人就永远记得那个开天辟地第一人。对于自己后面想要动作,总归是个掣肘。 至于想给莲氏挖坑,泽德广只是顺水推舟,成与不成反而不在意。 而冷月寒却留意到雪千影说要单独立家这一说辞,不禁微微蹙眉。 两下说定,除非事关生死,否则雪千影保证自己不再使用浮光槎。 雪千影甚至主动提出与泽德广订立契约,但泽德广却推说信得过无常元君的人品,没有答应。笑话,来日真的站到了对立面上,他巴不得雪千影出尔反尔落人口实呢。 当着泽德广的面儿,雪千影将浮光槎折叠起来,浮光槎化作一道流光,钻入雪千影手上的八角金环,化作金环上的一道图案。泽德广赔笑几声,倒也不觉得尴尬。有父亲在,泽世先与雪千影不过客套几句,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便跟着父亲告辞离开。 站在天梯上,雪千影吹着天台山上的苍风,远远看着篆刻着仙尊生平的石柱,摸着手上的不见万物。 这天下,终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二百零一章 局势 雪千影再次来到刻着仙尊名姓生平的石柱前,拜了拜,算作辞别。而后与修正夜小楼商议,接下来是直接去往北海,还是先去白氏索要伏龙甲。 “北海凶险,此一行耗时无法估算。但白氏就在怀州,总不至于咱们从北海回来的时候,白氏就没了吧?”夜小楼的意思,是先去北海。 但站在修正的角度,寻药这事肯定是先易后难。先把最有把握的拿到手,才是正经。 雪千影想了想,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错了,不如昨日拜托阿横,顺利替我们去怀州走一趟,省得我们两头跑。” 夜小楼撺掇她给莫雪歌写信,但修正却制止了两人。 “长州和玄州都在东边,对我们西部的局势不够了解。若是家主亲自去往怀州,怕是这伏龙甲拿不到不说,没准连带你们都要跟白氏结仇了。” “这是什么原因?”夜小楼蹙眉摇头,直呼不懂。雪千影想了想,反应过来其中的关窍。 “莫氏是西部第一大世家,其他各州城各世家对莫氏是有戒备忌惮甚至是敌意的。自阿横接任莫氏家主这些年,对内平定世家战乱,对外经营商贸,虽说始终没有扩张之意,但眼见康州渐成铁桶一般,而莫氏的实力也与日俱增。更别说她本人还有与你我齐名的战力。这样一位杀伐决断又战功赫赫的家主,突然驾临怀州,别说白氏会跳脚,周遭的几个世家,甚至容氏陈氏这些,也都会跟着心悸的。” 夜小楼啧啧两声:“阿横这个家主做得还真是不容易。” “我西部与你们东边不同,你们那边也就玄州与长州两地,有什么事,夜氏莲氏两大世家坐下来谈就是了,况且两地一直以来也都交好。我西部大大小小七八个州,数百个世家,尔虞我诈,实力又都很平均。现在我莫氏突然冒出头来,成为众矢之的,难道不是情理之中?”修正摇着扇子笑道。 “别说去往他州地界,你们忘了?当初我们到九平的时候,当地的董氏叶氏对家主突然驾临,也都十分畏惧甚至是恐惧呢——毕竟以今日莫氏之势力,想要不惜代价荡平西南,也不算是痴人说梦。”修正继续给夜小楼解释道。 “所以说,这事儿归根结底,得怪仙尊了?谁让他把西部尤其是西南的土地分割得那么碎?”雪千影挑了挑眉毛,玩笑一句。 “这就好比街坊邻居,大家每年收成差不多的时候,当然相安无事,可一旦有一家富裕了的,这没有龃龉,也成了龃龉。”修正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怕是这天下……总之相安无事的日子不会长久了。”夜小楼朝着泽德广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颇有几分感慨。 夜氏与曹氏的争端还没完,而曹氏身后是泽氏。如今仙尊不在了,泽氏吞并天下的第一步,到底是往东还是向西,谁也不是泽德广肚子里的蛔虫。若是向东,他玄州夜氏首当其冲,若是向西,与莫雪歌一战,就是泽德广避不开的战局。 “别干顾着东西,中原还是一锅乱粥呢。”修正冷然一笑,“世人都只盯着泽氏这个天下第一大世家,可你们别忘了,鳞州青氏、元州绾氏,也都是经营多年,两家家主,青元、绾筠也更是不输泽德广的野心之辈。” “他们三家要是率先开战,咱们可就能安安生生的踏实看戏了。”夜小楼说笑一句,自己又否定了刚刚出口的话,“他们三家若是真打起来,最好的结果就是三败俱伤。若是最终有一家独大,其实力必然可以随意灭掉这天下任何一家。那时才是这天下尽燃战火的开始。”夜小楼说着,叹了口气。 仙门堕,世家战。雪靥的卦算得真准。雪千影也跟着轻轻一叹。 “这样吧,咱们还是先去北海。然后回药王谷一趟。至于白氏的伏龙甲,还是带上芙妹去索要人情。这样传扬出去,也不至于给白氏找麻烦。”雪千影无奈地笑了笑,更指了指自己,“毕竟我现在是几乎所有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跟我交好可没什么好处呢。” 夜小楼和修正听了也都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于是三人各自御剑,准备先去往北海,寻找幻魂珠。 另一边,带着家中人手返回兴亿的莫雪歌,并没有御剑,而是乘坐车马——毕竟天台山就在洞庭边上,离康州不远。莫雪歌此举也算是巡查民生,顺便因为九平的事情,安抚一下沿途各大小世家。 而修齐则被派去邺州,善后公孙氏归附的事情。 马车摇摇晃晃,让人昏昏欲睡。不知是不是被友人接连提起的缘故,莫雪歌接二连三的打着喷嚏。 莫雪蝶将新烹的热茶推到长姐面前,笑道:“天台山风大,阿姐是不是着凉了。” 莫雪歌捧起热茶喝了一口,摇了摇头:“我刚刚在想啊,我突然离开是不是对茕茕不太好。” 莫雪蝶不解。莫雪歌道:“茕茕毕竟是女儿家,跟夜九阿正两个男人厮混在一起,就算她不在意名声,总归是好说不好听。而且啊,阿正的眼睛不方便,夜九也是,茕茕身上有伤还没好,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 莫雪蝶一笑,拄着下巴:“雪姐姐要是在意这些,就没有今日的无常元君啦。至于正哥哥,他是医者,又是最怕麻烦的性子,不会有事的。” 莫雪歌一笑,她担心的倒不是修正会如何,她担心的是夜小楼。仙尊活着,或许雪千影可以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可他死了,正如之前莫雪歌对夜小楼所说,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现在乃至以后,甚至事永远,雪千影心里都会一直有这个死人的位置。 夜小楼先在一时豁达,还能一直豁达吗?时间久了,心思起了变化,莫雪歌害怕夜小楼一时色迷心窍,走偏了路。偏偏雪千影不是个能委曲求全的人,那时若是气急发疯,会是个什么后果,谁也意料不到。 莫雪蝶安慰了长姐几句,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对长姐道:“我从阿先那里听到一个消息。” 莫雪歌微微一怔,自家小妹与泽氏小公子还有来往呢? “什么消息?”莫雪歌也压低了声音。既然妹妹这么谨慎,就一定是大事。 “泽氏怕是相对西南动手了。阿先是听冷先生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莫雪歌微微蹙眉,西南,泽氏鞭长莫及,贸然出手就不怕自己干预?或者借陈氏的手吗——可如今陈氏的势力,放眼西南能动哪一家?动得哪一家?难道是要动晋州?佟氏探矿的家学,倒也足以令人垂涎。只是,佟氏一向与鳞州青氏交好,泽氏此举,究竟是针对她莫氏,还是针对青氏呢? 莫雪歌想了许久,还是想不通透,便教莫雪蝶写了两封信,一封传给赶往邺州的修齐,请他帮忙参详局势,另一封传给雪千影——他们还要去怀州找白氏要伏龙甲,千万不要被牵扯进来才好。 第二百零二章 暴毙 莫雪歌准备给雪千影他们传信的时候,几人刚好在邺州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落脚。三人本来已经御剑从天台山沿着碧津至丹水,一路向北。谁知走了半途,莲氏的风荷突然而至,雪千影拆开一看,竟然是莲芙的传信。 “聚州出事了。”雪千影展信扫了一眼,神色凝重,“容老家主暴毙,老家主的近侍带着信物来见璇玑,请她回去奔丧。芙妹跟着她一起去了,这边传信给我报信。” “老家主,昆仑的时候我远远看了几眼,很是硬朗。前两日仙尊丧仪他不是也来了吗?怎么会突然暴毙?难不成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修正蹙眉道。算算时间,容太初很有可能是刚回到家中就死了,这也太过凑巧了吧。 “你要去看看吗?”夜小楼问雪千影。 雪千影想了想,点了点头。容太初与雪蕊姬有旧,是娘亲的故人,自己前去凭吊也是应该的。再者,她也同意修正的怀疑。而且她记得容太初说过,不管聚州和容氏发生什么事,只要没有祖孙俩约定的信物,容璇玑就不可归家。莲芙的信上写明了信物的事情,这反而让雪千影觉得有问题。容太初死了,证明有人狗急跳墙,难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让容璇玑站得远远保护自己才是正理吗?为何要找她回去呢? 不论如何,自己既然答应了要保护容璇玑周全,那就得言而有信,走这一趟。 于是三人调转方向,赶往聚州。进入聚州境内,三人就发觉气氛有些诡异,路上行人各个神色匆匆,街边小贩极少,而且交易匆匆,买卖双方很少交谈。 “这位大哥,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修正拦住街边一个挑着担子卖白面馍馍的小贩,结果话还没说完,那小贩满脸慌乱,担子都扔下不要,一溜烟儿的跑了。 “诶!”修正气急,指着担子,又指了指跑远的小贩,最后指了指自己,少有的气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聚州是真的出事了。”夜小楼神色凝重,又问雪千影,“你在聚州有什么熟人吗?” 雪千影苦笑:“有啊,老家主,以及璇玑姐弟,我都很熟。” 夜小楼气得瘪了瘪嘴:“我是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我有没有能够打探消息的渠道。要是有我何苦呛你。”雪千影摇摇头,“既然没有熟人,那就直接点,找附近城池的仙修世家,递帖子——就凭我们三个的身份,我还就不信问不到几句真话。” 于是几人就近赶往霞丘。霞丘是山名也是城名。霞丘山是聚州和怀州的边界,而几人前往的霞丘城依霞丘山南麓而建。这里是两州贸易往来的必经之路,印象中城里很是繁华。可几人刚刚来到霞丘城边,就感受到了一些不寻常。 城门口,竟然有许多仙修和民勇把守,来往行人商贾都要一一接受盘问。 “看来聚州的事情出得不小。”修正见此情形,摇了摇头。 三人就谁主动上前亮明身份的事情抽了签。雪千影一向“运气好”,看着手中标了红的短签,无奈将挽风踏月取出来,撑开,遮在头上,又抬头看了一眼日月同辉的天色:这傍晚时分,又是大晴天,撑伞出门,旁人见了怕不是要觉得她有病。 雪千影一边腹诽,一边走近城门,果不其然,刚刚靠近就被两名仙修拦了下来:“来者何人,还请通报名姓。” “在下长州雪千影,云游路过此地。请问二位是哪一家的仙修,如何称呼?”雪千影微微颔首,便算是尽到了礼节,又笑着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抱拳还礼:“不知是无常元君至此,唐突了元君还请见谅。”说着,往她身后望了望,看见两个男子,都遮着眼睛,两名仙修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询问这二人的身份。 “这一位是药王谷的修正修先生。”雪千影微微转身,指着一身红衣的修正说道。两人听了额角微微冒汗,连忙上前见礼,修正手中折扇一摇,笑着摆摆手,说了声客气。 “这一位是玄州夜氏的少主,云齐天士夜小楼。”雪千影又转向另一边,对二人说道。 两个仙修额头上的汗珠滚了下来,对夜小楼一揖到底:“不知云齐天士驾临,还请恕罪。” “好说好说。”夜小楼轻轻点了点头,接过话头,“你们这是,”更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压低了声音,“霞丘城里出了什么事?” 两人对视一眼,看了一眼雪千影,又看了看夜小楼,实在不好开口,只能推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两人分出来一个人领着雪千影几人往城里走,一边又派人去城中传话,给霞丘城中主事的世家席氏通传消息。 三人跟着这名仙修走了没多远,远处一个宝蓝色的身影一路狂奔,疾驰而至,扑到了三人面前。 “在下席甄,见过三位!”中年男子跑了满头是汗,本就肥胖的身躯,因为衣裳被汗水浸透而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珠圆玉润。 “席家主客气了。”雪千影微微欠身,“咱们之前见过呢。” “是是是,见过见过。”席甄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雪千影,脑子飞速运转,只能想到前两天仙尊的丧仪上,自己跟着容太初远远的看过这位元君几眼。可容太初都没跟这位搭上话,她是怎么记得自己的呢? 雪千影淡淡一笑:“我年幼时曾经随莲氏商队来过霞丘,那时席家主刚刚接管这里,我对于席家主治家之严明,还是很有印象的。” 席甄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难怪他没有印象,那时雪千影还是个没长成的小姑娘,还没有成为北境兽人族的噩梦,手里也没有这把令人胆寒的血红罗伞呢。 “想不到你和席家主还有一点渊源?”夜小楼在旁问道。 席甄豁然一笑:“当时我可不知道。当时元君跟着师姐,看着我与她师姐讨价还价,一言不发但气势骇人。我后来还跟你们长州的商人打听过,他们都叫你师姐,我就以为你是莲氏主家的小姐,跟着商队出来玩的。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元君你。” 雪千影淡淡一笑,心说那时候自己才十岁,哪来的气势骇人,还印象深刻,这个席胖子,八成只是挑好听的话说,故意给自己找台阶下呢。 第二百零三章 无稽 然而真相如何也只有雪千影和席甄两人知道,场面话该说还是要说的:“那是我们长州的商队第一次走这么远。茹师姐亲自带队,我是来跟着凑热闹的。当时见过席家主一面,对于席家主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三人跟着席甄一路往前走,雪千影笑着说道,“当时我还记得,有霞丘的商人以次充好,在赤碧里面掺了假货。我们家的人那时都没怎么见过赤碧,自然看不出来。结果席家主只瞟了一眼,便令人将次品挑出来当场砸得粉碎。更传下命令,以后整个霞丘都不许那个商人再来做生意了。” 夜小楼和修正听了,都对圆滚滚胖墩墩的席甄刮目相看。 “元君过奖了。”席甄喘了两口气,总算把气喘匀了,“我霞丘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自然要对得起老天爷赏的这碗饭。商人以次充好是大事,损德行的,发现了自然就得揪出来严惩,这叫杀一儆百。不然坏了我霞丘的名声,对不起的是那些本本分分兢兢业业的商贾和百姓。” “我要把席家主这段话记下来,回去教训我们玄州的商贾们。”夜小楼适时开了个玩笑。 见气氛总算变得融洽了,雪千影也借势开口:“席家主,我想问一下,你们霞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雪千影看着街道两旁空空荡荡,别说小商贩,就连商铺也都关门停业,紧张气氛比城门处更甚。 席甄叹了口气:“也不好隐瞒三位。容氏老家主遇刺了。” 雪千影脚步一顿,果然不是急病而是遇刺了? 席甄继续说道:“老家主的弟弟,荣太和老前辈,亲自下了命令,全州戒严,捉拿刺客。”说着,席甄叹了口气,带着哀伤和悲痛,“老家主宽容待下,我们聚州大大小小的世家和散修,都受过他的恩惠,如今也只能严查往来人等,为他老人家的身后事尽一尽心。” 席甄说得真切,雪千影三人也都跟着频频点头。但雪千影发现,席甄说话的时候,总是似有似无的瞟向自己,似乎有什么话藏着,想说又不敢说。 雪千影还是决定直接开口:“席家主,我与修先生和夜九公子相交甚笃,是过命的交情,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不妨直接开口,不用背着他们。” 席甄神色一凛,皱了皱,思来想去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元君与容氏的少主也很要好?” “我们确实交好。”雪千影坦然承认。 席甄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书画,塞给雪千影:“我是相信容少主的人品的。所以这玩意传过来之后,我也没四处张贴,甚至没有对第二个人提起。元君看看。” 雪千影接过展开,赫然是一张通缉令,上面的画像,隐约能看得出来,竟然是容璇玑! “这是什么意思?”雪千影大感惊讶。夜小楼和修正凑过来看了一眼,也都跟着吃惊不已。 席甄似笑非笑:“这是容氏传出的消息,说刺杀老家主的,正是少家主。” 雪千影回身看了看夜小楼和修正,这脏水泼得也太过粗糙了,容璇玑一直在药王谷将养,若不是有人拿着信物请她回去奔丧,怕是连老家主的丧仪她都不会露面,说她刺杀老家主,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小公子与璇玑容貌一模一样,而且这通缉令上也没写名字,会不会是……”修正说出了一个可能,旋即就被席甄否定:“不可能,事发时小公子人在我家。” 修正微微蹙眉,他也只是说出一个猜测而已。容氏祖孙的关系,要真是容璿玑刺杀了容太初,他也是不信的。 雪千影又看了一眼通缉令,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这上面说,璇玑是在刺杀老家主时被人当场擒获?” 席甄点点头:“少家主行凶之时被老家主的近侍当场撞破并擒获,只是后来被人救走了。” 雪千影想想也是,有莲芙跟着容璇玑,两人加在一起,又是被人冤枉,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不对啊,”夜小楼抬起头,“我们收到阿芙的传信,是说老家主的近侍拿着老家主的信物来找璇玑叫她回家奔丧的。这通缉令上又说是行凶当场被人抓获——这么说,璇玑赶回聚州的时候,老家主并没有死?还是说,老家主未卜先知,事先叫人请璇玑回去?” 修正冷笑一声:“我记得老家主只有一个近侍。” 这话说得,就连席甄都反应过来:“这么说,这个近侍有问题啊。” 莲芙救走了容璇玑,肯定不会逃远,而且以容璇玑的心性,肯定是要还自己清白的,更不会远遁。雪千影猜想,两人现在一定还在太元城中,甚至就在容氏家宅之中——容璇玑毕竟是一家少主,有点旁人不知道的人手和后手,再正常不过。 来到席甄家里,席甄非常体贴的给三人单独安排了一个安静的院落休息,更亲自安排了晚膳,陪同三人用餐。 “元君要去救少主么?”席甄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老家主与我有些渊源,这件事我不能不管。身为晚辈,前去凭吊是应尽之礼,而且我还要为老家主讨一个公道——哪怕找不到真正的刺客,我动用溯回术,至少能洗清璇玑的嫌疑。” “他们总不至于易容成璇玑的样子行凶吧?”夜小楼道,“做戏做全套,倒也不无可能。” “易容术施术期间不能动用灵力,若是用幻形玉倒是可以动用灵力,只是这幻形玉十分难得,昆仑覆灭之后更是几乎绝迹,哪怕是十大世家,拿出来一块给刺客使用,只为嫁祸璇玑?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修正摇了摇头,否认了夜小楼的猜想。 “只要不是易容,茕茕运用溯回术就可得知真相,这样看来替璇玑洗清嫌疑倒是不难了。”夜小楼点点头。 修正皱着眉头想了想,“咱们得尽快赶去太元城,我担心迟则生变。而且茕茕此去怕是要隐藏身份,容氏的人肯定知道你与璇玑交好,没准你刚一露面,他们就朝你泼一盆脏水,说你是璇玑的帮凶,到时候你再想给璇玑翻案,就难了。” 雪千影摇摇头:“怎么去不重要,只是太元城中情形如何,席家主这边也不清楚,咱们贸贸然进去,也是无头苍蝇。” “要是能见到小公子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详情。”想起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公子,夜小楼还是有几分好感的,“只不过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姐弟的关系又那么好,小公子现在也一定会被严加看管吧。” “就算他们姐弟关系不好,若是璇玑出了事,那么能继任家主的就是这位小公子了。此事背后的黑手,又怎么可能放过小公子呢?”修正端着筷子,分析起事情的样子,颇有几分他兄长修齐的神韵,让几人看了,未免一阵恍惚错觉。 第二百零四章 之谈 听到夜小楼和修正这么说,席甄无奈一笑:“我与小公子倒是交好,若是平时,一封书信就能将他叫出来。可现在就难了。他归家这两日,我传书不下十封,皆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我想,你们猜得对,小公子现在肯定也不是自由身。” “不管怎么样,还是去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雪千影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多谢席家主的款待,我们就此别过。还请席家主替我们保密行踪,一来避免太元那边有人提前针对我们做了准备,二来万一此行不顺,也能撇开席家主的关系,免得连累席家主。” “多谢元君周全。”席甄一笑,“我不过是招待了几个远路而来的朋友,并没有见过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至于城门口那几个见过几位的族人,我已经派人看管起来了,保证不会将见过你们的事情说出去。”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雪千影笑着抱了抱拳,与修正夜小楼一起离开了霞丘。刚出城没多远,就被席甄给追上了。 “席家主还有事?”雪千影不解的看着席甄。 “小公子逃到我这里了,浑身是伤。”席甄喘着粗气说道,“三位怕是要再跟我回去一趟了。” 三人听了都是一惊,跟着席甄返回席氏家宅。就是刚刚款待他们的那个小院里,雪千影三人见到了浑身是血的容璿玑。 “小公子先不要说话。”修正上前一步制止了容璿玑,接着诊了诊脉相,又拿出针袋,施针之后又喂了他几颗丹药,这才示意容璿玑可以开口了。 “雪姐姐,快去救我姐姐。”容璿玑开口说道。 “你姐姐现在在哪里。”雪千影问道。 “她现在改扮成了我的样子,被困在之前软禁我的小院里。阿芙扮做我之前的一个侍女,在她身边。”容璿玑一口气说道。 雪千影听了长出一口气。至少容璇玑和莲芙此时还是安全的,应该还能等到自己去救。 “那小公子这一身伤是……”修正不解的问道。容璿玑伤得不算重,都是些皮肉伤,再就是有些疲累。 “我自然是改扮成姐姐的样子,跑出来转移他们的视线了。”小公子憨憨地笑着,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他们那个围捕的阵势,根本困不住我。你们别看我身上受了伤,这都是从山坡上滚下来被野草石子割伤的,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也没跟什么人交过手。不会露出破绽的。他们现在一定以为,姐姐已经逃出太元了。” 房间内另外四人听了都是默然。逼得一位悟道境的世家公子从山坡上滚下来,这种围捕已经算是非常大的阵仗了。 “他们在天上布防很严密,还布置了阵法,所以你们过去的时候,若是御剑,肯定会撞上的。”容璿玑提示众人。 “老家主遇害,究竟是怎么回事?”雪千影问到了关键。 容璿玑却摇了摇头:“我赶回去的时候,爷爷已经遇害身亡了。当时二爷爷和三爷爷以及几个叔叔已经在布置缉拿刺客了。只是让我不解的是,为何爷爷的近侍琳琅姐姐,为何一口咬定是姐姐杀害了爷爷。而且她还说她抓住了姐姐,但是去报信的时候姐姐被人救走了。” “容琳琅?这个人我有印象。”雪千影蹙眉,记得在昆仑时,老家主请她过去喝茶叙话,就是这个容琳琅亲自带着帖子来莲氏营地请她的。 “是,琳琅姐姐是爷爷的近侍,爷爷很信任她。就连,”容璿玑迟疑了片刻,看了修正夜小楼和席甄一眼,最终还是说道,“就连此前爷爷和姐姐谋划的事情,琳琅姐姐也知情,并且还是爷爷亲自嘱托的人。所以我更加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被人收买的?” “会不会她原本就是那些人刻意安插在老家主身边的人呢?”雪千影猜测道。 容璿玑想也不想就摇头:“爷爷的近侍有八人,其中至少有两人是容氏主家的子女,琳琅姐姐是三年前父母意外身亡,这才到爷爷身边的。若是安插人手,怎么可能算得准爷爷一定会选中琳琅姐姐,而且还对她信任倍加呢?所以一定是被人收买了。” 可一个备受信任的人,突然被人收买,本身也很不合逻辑。 容璿玑言之凿凿,确实也很可信。雪千影想了想,又问:“太元城内形势如何?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容璿玑想了想,摇了摇头:“若说最不寻常,就是此番抓捕姐姐的布置,太有秩序了,仿佛是一早就准备好甚至演练过许多次的,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一点儿都不显慌乱——要知道我姐姐可是一家少主啊,我容氏好歹也是十大世家呢,抓捕少主不说无人提出异议,竟然就连姐姐明着培养的那些人手,也都十分服从乖顺,听从命令布防布置,这太奇怪了。” 难不成是老家主的安排?雪千影心里说道。可老家主是遇见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非要拿自己的性命做文章呢? 按照他们祖孙的筹谋,让雁图匣和容璇玑分开两地,让幕后之人忌惮不敢妄动。可老家主死了,容璇玑就要回去继任家主,那么雁图匣就要交由她来保管,这不是反而方便了旁人下手么? 这祖孙俩的思路和疯劲,雪千影自认是一直都跟不上的。想到这里,雪千影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吧,你姐姐本来在药王谷待得好好的,是这位容琳琅,亲自带着老家主的信物赶去药谷,将你姐姐请回去奔丧的——我算了一下时间,那时候老家主还健在呢。”雪千影苦笑道。 “这么说来,就更奇怪了。”容璿玑从床上做起来,十根手指比划着,“那这个局应该是这样的。首先,有人收买了琳琅姐姐,然后请她偷出爷爷的信物,去见姐姐,把姐姐诓回太元,同时有人在家中准备对爷爷动手。之后等到姐姐回去之后,正好出现在爷爷遇害的现场,再被琳琅姐姐当场擒拿。这么严丝合缝的布局,怕是非我容氏中人做不到。” 容璿玑的话,让雪千影开始怀疑是容氏内部出了问题:“可他们这做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家主的位子吗?” 如果老家主防备的、和此番对老家主动手的,是两伙人,那么这件事就能说得通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容璇玑和莲芙隐匿于容氏家宅之内,时刻都会有性命之忧,雪千影要尽快赶去太元才行。 第二百零五章 敌友 容璿玑不顾伤势,执意要求与他们一起返回太元,雪千影问过修正他的身体状况之后,便答应了。 席甄拦住几人:“这般贸贸然前往,实在太过凶险。不说容氏的人为难你们,哪怕端出规矩,不让你们祭拜,你们总不能去闯灵棚祭堂吧?更别提见到少家主了。” “席家主有办法?”雪千影见他这么说,就猜到他一定是有了主意。 席甄提出,让容璿玑继续假扮他姐姐,对外说是被席甄捉住,并亲自押送太元。而雪千影三人则扮做路过的散修,声称是帮助席甄抓捕容璇玑的“功臣”,一起前往太元城容氏家宅去邀功,同时吊唁老家主。 雪千影不擅心机谋略,但不否认席甄的办法更保险更妥帖,能够保护容璿玑、救出容璇玑和莲芙的几率也更大些,便点头同意了。 临行前,席甄突然拿出几把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仙剑,分给雪千影三人,防止有人认出他们的兵器。虽然夜小楼和修正都揶揄席甄此举太过小心,但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昆仑试炼之时,太多人见过他们了。 一行五人连夜御剑赶往太元城。果然如容璿玑所说,整个聚州上空几乎是张开了一张天罗地网,到处都是巡视和布阵的容氏仙修。幸好雪千影三人没有大咧咧赶往太元城,否则必然撞上。 就算不会引发什么大冲突,至少会打草惊蛇。 听闻是席氏抓到了容璇玑,几个容氏的仙修非常谨慎,七八个人围过来查看,验证了被绑缚的的确是自家少主,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连忙派出两三人向太元城报信。剩下的几个仙修,名为陪同,实为监视,与席甄等人同行。 更让几人觉得庆幸的是,席甄的细腻心思果然起到了作用。他们几人在被容氏弟子“陪同”去往太元城的路上,遇见了亲自带人来交接“人犯”的容太裕。容太裕是容太初的一母同胞亲弟弟,人称容三太爷。老人家只看了容璿玑一眼,就上一眼下一眼将雪千影三人打量个通透,这才微微颔首行礼,并谢过三位的帮忙,更叫席甄将人交给他就可以回去了。 修正略微年长些,看起来也更加稳重,此时三人站位隐约以他为首,便由他来负责跟容太裕交涉。修正细数容太初多年功德,开口闭口对容太初敬仰非常,对于老家主的过世,表现出难以自己的悲伤和悲痛,并表示既然已经来到康州,一定要到老人家牌位前上一炷香,全了自己的悼怀之心才好。 容太裕说不过他,只能点头答应。 老人家又看向席甄,席甄灵机一动,抬手打了“容璇玑”一个巴掌,表示老家主于自己有恩,对于刺杀老家主之人,他席甄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方能解心头之恨。 容太裕见状,也不好当着其他容氏子弟的面太过坚持,便叮嘱他好生看管“容璇玑”,之后更亲自带路陪同,引他们几人去往太元城。 走了不到半程,突然一伙儿黑衣人围了上来。雪千影几人不自觉地将“容璇玑”围在正中,意外的是容太裕与他们的想法一致,命令席甄几人保护好“人犯”,自己亲自率人与黑衣人们厮杀。 雪千影与席甄对视一眼:这位老人家赶来的目的,怕不是交接人手这么简单。 为防止身份败露,雪千影三人都没有出手,只是护着容璿玑观战,看了一会儿之后,容璿玑轻声告诉几人,这些黑衣人应该是容氏自家人。 “有人一心保护你,有人半途想要截杀你。你们容氏可真有意思。”夜小楼冷冷一笑。 “究竟谁是来救我的谁是来杀我的还不好说——我之前滚山坡,可全是拜三爷爷所赐呢。是敌是友,现在我还看不清楚。”容璿玑压低了声音又道。 战况并不胶着,至少容太裕几乎没有出手,甚至尚有闲情回头看了看容璿玑,容璿玑生怕声音被三爷爷听出来,连忙闭了嘴,夜小楼会意,连忙学着容璿玑的声音,与修正和席甄议论战事。容太裕盯着他们几个看了一会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黑衣人身上。 容璿玑稍稍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 黑衣人的战力显然不如容太裕的手下们,不多时就被容太裕带来的人手斩杀殆尽,容太裕吩咐手下挨个辨认黑衣人的身份,其中有几个略微眼熟,但就是叫不出名姓。 “在路边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吧。”容太裕吩咐一句,转过身看向席甄等人。 锵的一声,雪千影拔剑出鞘。席甄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修正和夜小楼也都拔了剑。 “你们这是……”席甄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与黑衣人厮杀的容氏子弟,现在已经将他们几个包围了。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席甄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算镇定,用剑首指着容太裕。 “自然是送你们上路。”容太裕神色冰冷,“或者,你们将璇玑留下,自己逃命去吧。为了这么一点功劳,白白丢掉性命,可不值得。” “怎么是一点功劳,我们抓住了刺杀老家主的刺客,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呢。”修正握紧剑柄,笑着说道。 “活着才能讨人情,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容太裕轻轻一摆手,示意手下人动手,但还没等他的人动作,只见眼前剑光一闪,方才那个自称“乐上元君”的散修、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女儿家,手起剑落,一众容氏弟子各个手腕上出现一道血痕,仙剑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哀嚎声不绝于耳。 “雪姐姐你……还没搞清是敌是友呢。”容璿玑小声抱怨道。 “所以留了他们性命,也没有重伤他们啊。”夜小楼笑着替雪千影解释道。 容璿玑瘪了瘪嘴:“以后谁在说夜九哥性情腼腆不爱说话,我非得啐他一脸不可。” “只要不是个哑巴,跟修先生多相处几日,都会变得伶牙俐齿,口舌生风。”夜小楼耸肩一笑。 说话的功夫,容太裕已经拔出长剑,直指雪千影:“你是什么人?幽兰城的乐上元君,可没有这等本事。” 雪千影上前一步,抱剑行礼:“长州雪千影,见过容三太爷。” 第二百零六章 未明 “诶……”容璿玑面露苦色,“不是都说好的吗,雪姐姐怎么就亮了身份呢?” 席甄也跟着叹了口气,心说,他就知道,无常元君这宁折不弯的性子,肯定是藏不住的。 “原来是无常元君。”容太裕说着,不止自己把剑收了,更叫手下人收了剑,并散开戒备。 “容三太爷这是什么意思?”雪千影也还剑入鞘,但并没有放下戒备。一只手背到身后,给夜小楼打了个手势,夜小楼伸手拍了拍她的手,一闪身不见了。 容太裕注意到对面少了个人,但他的眼力跟不上夜小楼的身法,更见“容璇玑”还在此,也就没有深究,只是叹了口气:“我以为真是你们抓了少主,要送去邀功。就赶紧赶过来,趁着还没到太元城,把你们或杀或赶走,将少主放了。” “这么说,刚才那伙黑衣人是来截杀璇玑的?”雪千影蹙眉问道。 容太裕点点头:“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动手了。之前少主逃走的时候,一路追杀的也是他们。我当时故意跟他们纠缠,放走了璇玑,”说这,容太裕指着被席甄和修正护在身后的容璿玑,“少主啊少主,你好不容易逃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容璿玑怕败露身份,只是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璇玑不回去,冤屈就无法洗清了。容三太爷这么做,是要将璇玑刺杀老家主的凶手之名坐实吗?”雪千影冷然问道。 容太裕不屑一笑:“活着才有伸冤的机会,现在回去,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伸冤。” 雪千影也笑了,摊开掌心,看着自己的手:“不知我这溯回术,能否帮助璇玑洗清冤屈呢?” 容太裕微微一怔,旋即眯起眼睛看着雪千影:“元君的意思是……”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乔装跟随容三太爷去太元,我找机会施展溯回术,为璇玑伸冤,为老家主讨一个公道。” 容太裕皱起眉头:“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雪千影笑道。背在身后的双手,压在绷簧上,随时准备拔剑。 “容老前辈的手下,做戏做得不够好。”夜小楼突然闪身出来,将手里提着的一个黑衣人,丢在容太裕面前。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容太裕面露怒色。 “刚才这人,不是被老家主的人杀死了么?怎么又活了?”席甄瞟了一眼地上的人,疑惑不解。 “那是因为这些黑衣人根本就没死。或者说,这些黑衣人本来就是容老前辈的手下啊。”夜小楼抱着剑,冷笑道。 容太裕看了夜小楼一眼,也不再掩饰,露出欣赏的笑容:“此前听闻云齐天士瞎了眼睛还能一剑劈开河道,今日一见,果然依旧不同凡响。” “前辈谬赞了,还请你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夜小楼打手势示意席甄和修正带着容璿玑退后随时准备动手。 容太裕冷笑一声:“解释?几位到阴曹地府去听我家兄长解释吧。”说着,容太裕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大声喝道:“容氏家主令!遇容璇玑格杀勿论!动手!” 容太裕一声令下,周遭的人呼啦啦围了上来。其中有容太裕带来的人手,有此前的黑衣人,还有几个是最早碰见雪千影他们的容氏搜捕子弟——本来他们几个还很犹豫,但见到了家主令,不知是下意识还是听命行事,各个都拔出了剑。 “仙修之间拔剑,便意味着不死不休。此前是不知者不怪,我不与你们为难,现在,”雪千影将席甄给她的长剑收起,拿出了挽风踏月,环顾众人,“你们确定要与我动手么?” 淡淡的几句话,唬得一众容氏子弟下意识的后退几步,直到容太裕再次以家主令相挟,一众容氏子弟各自挥舞刀剑围了上来。 雪千影勾唇一笑,右手背在身后,伞柄一压,罗伞撑开,架在肩头,目光甚至始终没有从容太裕的身上挪开,只是几个呼吸过后,甚至就连容太裕都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招的,大把的容氏子弟倒在地上哀嚎喊痛,而为数不多还站着的,虽然各自仅仅抓握着仙兵利刃,但你推我我退你,没人再敢上前。 而雪千影的血红罗伞撑在头顶,金钗布裙之下,整个人仍然散发出难以直视的光芒。 席甄和容璿玑目瞪口呆,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难怪雪千影对于乔装潜行之计不情不愿,别说是这些拦截抓捕的人手,就是正面迎战整个容氏,无常元君也有一战之力。 容太裕缓缓拔出自己的仙剑,看了雪千影一眼,双手握剑向前两步,雪千影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罗伞上的纱幔和珠帘都只是随着子夜的风自由摆动,毫无灵力的注入。 容太裕挥剑冲过来,雪千影微微侧身,伞柄轻轻一摆,架住了容太裕的剑,另一只手抬起一掌,拍在了容太裕的后颈上,老人家身形一软,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招克敌。 雪千影收了伞,拍了拍手,回头看向席甄和容璿玑:“现在怎么办?把他们丢在这里,我们依计行事?” 席甄和容璿玑对着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还能依计行事吗?他们一路走来生怕打草惊蛇,你无常元君可好,直接在草里放了一把火。 “干脆也别乔装潜行了,反正前面的人也该知道璇玑要被押送到太元城了,咱们就直接上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说是来给璇玑伸冤的,哪个敢不愿意就打到他愿意为止!”夜小楼收了长剑,亮出破立。 席甄觉得有点头疼。 “我也觉得这样甚好——唉,跟你们这些粗人在一起待久了,我都不爱动脑子了。还是直来直去更爽快啊。”修正也收了剑,摇着他的玳瑁金漆折扇,笑着说道。 容璿玑无奈,抖开了绑缚他的绳子,叹了口气:“那就赶紧走吧。”说着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和还站着的容氏子弟:“你们想要去报信也没人拦着。这里距离太元城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程,想要沿途截杀的也尽管来——只要你们不怕成为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的剑下亡魂。” 一众容氏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退散开去。更有几个直接躺倒在地上装死。 容璿玑见了,不免轻叹一声,堪堪数年,他容氏已经如此腐朽不堪。上层为争夺家主之位勾心斗角,甚至不惜做出仙门世家最为不齿的暗杀勾当,底层子弟不思进取图强,只知道在家族的封荫下得过且过。千年容氏,果然已经展露出不可挽回的败像了。 清晨,远远的终于能够看见太元城墙。几人早早从仙剑上下来,大步来到城门前。雪千影对着一个负责盘查来往人等的容氏弟子点头一笑:“长州雪千影,玄州夜小楼,药王谷修正,受容少主之邀,前来吊唁容老家主,还请这位师兄通传。” 第二百零七章 太元 容太初的二弟容太和亲自到城门口迎接雪千影一行人,见到“容璇玑”也没有感到意外,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 修正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等“礼遇”。从城门进入城内,一路走到容氏家宅,沿途道路两旁,尽是容氏仙修站立戒备,一个个形容严肃,对几人不说怒目而视,至少也是带着满满的敌意。越是接近容氏家宅越是如此,甚至在容氏大门口,修正还看见几个仙修是拔了剑守在那里的。 修正暗暗给雪千影竖了个大拇指:“无常元君出行,果然不同凡响。” 雪千影微微一笑,轻轻扬起下巴,稍稍将自己的灵力威压放开,摆出一副仗势欺人的架势。 进入容氏之后,容太和亲自领着几人来到灵堂,雪千影夜小楼修正三人拈香祭拜,按照晚辈的规矩行了跪拜大礼。负责还礼的两个人,看起来是一对夫妻,雪千影没见过更不认识。容璿玑偷偷给他们指认,这两位是容太和的长子和儿媳。按照容氏传承,若是姐姐和自己出了事不能继承家主之位,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这位堂叔继任家主了。 雪千影点点头。行礼过后,几人一转身,灵堂外站满了容氏子弟,各个剑拔弩张。 容太和直指着“容璇玑”说道:“元君与此逆贼一同前来,意欲何为?” “自然是要替璇玑洗清冤屈,替容老家主讨一个公道。”雪千影微微一笑。 容太和一蹙眉,强压火气:“元君有所不知,容璇玑行刺家主,有家主近侍为人证,又有其佩剑怀璧为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不知元君口中所说,究竟是什么冤屈,什么公道?” “人证可以说谎,物证可以伪造。”雪千影傲然说道。 “元君这就是血口喷人了!”容太和的长媳跳了出来,指着雪千影道,“我容氏上下都知道元君与少主哦不,璇玑,交好,可也不能在这红口白牙颠倒黑白!” “这位娘子让我把话说完嘛。”雪千影勾唇一笑,伸出手,一团灵力聚在掌心:“容二太爷可知溯回术?” 容太和微微一愣,随即竟然点了点头:“不错,元君说得极是,这人证可以说谎,物证可以伪造,但溯回术却是真实的。” 容太和的长媳蹙眉冷笑:“以元君的修为,又承袭了仙尊的衣钵,想要构建幻境,以假乱真,怕是也不难!” 雪千影举起左手,墨玉错金的指环上有灵光闪过,宽大的衣袖落下,露出雪白的手臂,以及手腕上闪闪发光的八角金环:“我可以以仙尊的名义起誓。” “发誓多容易的事儿,”女子不屑的笑道,“不过就是元君的几句空话罢了,仙尊已逝,还能活过来跟你计较不成?” 容太和和儿子要拦阻女子已经来不及,只见雪千影听了这话,缓缓放下手臂,看着女子,灵力威压陡然释出,在场除了容太和和几个修为较高的容氏子弟,以及夜小楼修齐几人之外,全都扛不住无常元君的威压,尽数跪倒在地。 “这位夫人是在质疑我与仙尊的情谊,还是在质疑我雪千影的德行?又或者,”雪千影冷笑一声,“在质疑我长州莲氏的家教门风?” “元君误会了!”容太和连忙跳出来制止。 雪千影扭头看向他,威压并没有收起,只是盯着容太和:“容二太爷有什么高见?” 容太和心中一紧,额上冷汗流了下来。传说中长州莲氏是无常元君的逆鳞,说不得碰不得。你甚至可以指着无常元君的鼻子说她是花娘养的,她可能都不会跟你计较。但胆敢指摘莲氏只言片语,结果必然不得善了。 宁州陈氏的大公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哦不,他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与无常元君是否有直接关联,那根本不重要——你看这位身边都是些什么人,随便拉出来一个,还弄不死一个陈彩么? 现在,恐怕这仙尊的名号,也是逆鳞了。 “元君容秉,我这儿媳乃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见识浅薄,也没怎么读过书,元君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容太和躬身施礼说道。 这已经是降一辈的礼仪了。容璇玑与雪千影交好,容太和在她面前是长辈,甚至教她叫自己一声叔祖都不算过分,现在可好,活了一把年纪的人,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威压不说,还得执晚辈礼,泼自家儿媳脏水,传扬出去,容氏的脸面荡然无存。 可人在矮檐下,容太和又能如何呢? 雪千影哼笑一声,收了威压,反过来嘲讽道:“若是我再坚持片刻,容二太爷怕是要说自家媳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吧?” 女子趴服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怨毒地看着雪千影。雪千影瞥了她一眼,冷笑着俯下身,抬起她的下巴:“这双眼睛生得不错,黑白分明,又有几分灵动。”女子一偏头,雪千影也就势松了手,笑容中带着几分乖戾:“这位夫人,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你看看我身后那两位,可都还等着换眼复明呢。这双眼睛生得这么好,放在夫人脸上就太可惜了。” 女子一惊,面露惧色,向后退了两步,躲在自家男人身后,不敢再看雪千影。 雪千影冷哼一声,起身看向容太和:“容二太爷快起来,我是小辈,当不得您这样的大礼。” 容太和这才起身,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松了一口气。 “至于我刚才提出的溯回术之事,容二太爷意下如何?”雪千影负手而立。 灵堂里一干人等刚刚领教了无常元君的威风,哪个还敢说半个不字,但又不想这么快就承认容氏式微他们无能,于是一个个支支吾吾,没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答应。就连容太和也打起了太极,推说家中人不全,要等外出的容太裕等人回来再做决断。惹得修正和夜小楼都笑出了声。 容璿玑叹了口气,他姐姐也算是人中龙凤,与这几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和谐。可除了姐姐之外,容氏这些人,老的小的,有一个算一个,竟然没有一个能与无常元君比肩——别说比肩,就连不卑不亢、不倨不恭好好说上几句话都做不到。 他容氏未来,可见堪忧。 第二百零八章 灵前 见容氏中人互相推脱,雪千影也没有继续逼迫,提出既然真相未明,那么“容璇玑”暂时由几人来看管保护,也算是周全公道。 容太和支吾几句,眼见雪千影不肯松口,只能答应下来。 雪千影又提出要见容琳琅,容太和面露难色,犹豫许久,终于在无常元君的逼迫下,说道:“琳琅孙儿因为照顾家主不周,家主遇刺一事,她更是责任难以推脱,所以,族人决定,她,她,她为家主殉葬了。” 容璿玑微微一怔,他离家一天,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雪千影也蹙起双眉,这是杀人灭口?也太心急了些。 修正上前一步,提出要为容琳琅验尸,容太和面露难色,修正仗着雪千影和夜小楼撑腰,说话也毫不客气,怒道:“难不成人刚死你们就给埋了?” “没埋,但,”容太和一咬牙,索性说了实话,“琳琅孙儿是自焚而死。” “嘶。”修正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向雪千影和夜小楼。 雪千影气得直乐:“好一个容氏。真是做得出啊!想当初泽氏老家主暴毙亡故,都没叫活人殉葬,你们倒好……容老家主泉下有知,良心何安?” 泽德广名声不好,但他父亲泽氏老家主,可是三山四海十六州有口皆碑的老好人。调停世家争端,赈济穷苦百姓,不然又怎么能奠定祖州大好基业,让泽德广有了作为的野心? “无常元君未免管得太宽了,少家主的事情要管,家主近侍的事情也要管,难不成无常元君今日开始改姓容了?”一个容氏的族老跳出来,指着雪千影说道。 雪千影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人见状竟然缩着脖子,矮着身子,躲进了人群之中。方才那副直言不讳的嘴脸荡然无存,反而像个老鼠似的,巴不得找个洞逃走呢。 就连修正都冷笑一声:“无常元君,瞧你给人家吓的。” 雪千影不动声色,夜小楼则冷哼一声,那人虽然躲进了人群里,却也还是扛不住云齐天士的刻意针对,口吐鲜血,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被人抬了出去。 雪千影挠挠耳朵,回头看向容太和:“这也是容二太爷的意思?” 容太和连忙摆手否认:“修先生想要验尸也可以,我派人带你们去。” 修正摆摆手,说了声不必,又低声对雪千影道:“焚毁的尸身想来也验不出什么了,还得指望你的溯回术。” 雪千影点点头,又问容太和索要容琳琅的随身之物,这次容太和没有再推脱,连忙命人去取。 “不必送到灵堂里了。我还想见见小公子。劳烦容二太爷送到他的院子里吧。”雪千影说着,带人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众人,“给你们半天时间召集族人,今日午时,我要在容老家主的灵堂里施展溯回术,还容少主清白之身。”说着又冷冷一笑,“时间留给你们了,若是有什么不想教我查出来的事情,赶紧想办法藏好了尾巴——不过,隐藏罪证之前也请诸位掂量掂量,与我修为之间的差距,看看能不能瞒得过!” 说着,雪千影几人簇拥着“容璇玑”离开了灵堂,去往容璿玑本来居住的小院。 “雪姐姐,你方才是气坏了吧?”容璿玑轻轻一叹,“我也是,可惜不能亮明身份,不然非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些人。” “你们容氏……”雪千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不好指摘别家事务,可你们家的人,确实也太……” “若是我和姐姐都不在了,叔父就可以继承家主之位,婶婶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家主夫人,可以说,受益最多的就是二爷爷这一房了。所以,也不怪他们钻营。”容璿玑苦笑道。 “照你这么说,是怀疑你爷爷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修正听出他话中机锋,连忙问道。 容璿玑点点头:“其实爷爷暗藏了不少人手,姐姐被指为凶手之后,不方便调配,这些人暂时交给了我。我派他们调查了一下各房中人与外人的来往,发现二房是最干净的。无论是人情还是利益。我这个婶婶的性子你们也看见了,小门小户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心机城府,家里除了她之外,也都是凡人,靠小本生意过活,最近也没有什么大笔的进账,生活也没有明显的变化。若是他们动手,必然没这么沉得住气。” “那你三爷爷呢?”修正又问道。 容璿玑笑着摇摇头:“三爷爷是个愣头青,自己的几个子女都不太成器,还不如我这个叔叔呢。爷爷死后,他曾经跟二爷爷密谈过,我想他出手杀我是假,驱逐才是真的,为的就是帮二房谋取家主之位,然后从二爷爷那里拿到他承诺的利益。” “你们家还真是……”夜小楼颇感无语。 容璿玑自己也是苦笑:“有子孙如此,想我容氏的千年基业,怕是已经到头了——前面就是我的院子了。” 小院不算大,但看起来很雅致。门口守了不少人,见有人过来,都如临大敌。一个从灵堂一路跟来的容氏年轻子弟,连忙上前跟守门的几个人耳语几句,那些人看了看雪千影这边,一个个都像是躲瘟神似的,哄然散去了。 容璿玑一摊手:“你们看看,年轻子弟这副德行,哪怕上前行个礼问候一声再走呢?” 雪千影几人也是摇了摇头。席甄心中更是一叹,容氏位列十大世家,是他们这些小世家心中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而他一路走来,亲眼所见,容氏族老不像族老,弟子不像弟子,为人处世甚至不如他小小的席氏——若是席氏家中举丧,有如无常元君这般打上门指指点点的,不管修为天差地别,不管身份判若云泥,至少要拔剑相抗,方不堕世家声名。 进入小院之中,一个侍从都没有。几人看向容璿玑,小公子解释说本来他院子里除了几个贴身的侍从之外,平日里也没什么人的。而那几个侍从,现在都被他派出去做事了。 容璿玑的脚刚刚踏入正厅,剑光一闪,直奔要害。雪千影手疾眼快,将人拉了回来。又认出那是莲芙的佩剑无垢,低喝一声:“芙妹,是我们!” 做侍从打扮的小姑娘现出身形,见果然是师姐来了,这才收了剑,一头扑到师姐怀中:“师姐你可算来了!” 雪千影搂着委屈的小师妹,低声安抚了几句,这才说道:“快带我们去见璇玑。我有好多话要问她呢。” 第二百零九章 内忧 穿过正厅,进到后院,莲芙推开一间屋子请大家进去。一进门,修正就制止大家不要继续向前,自己则问莲芙:“璇玑怎么了?” 莲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到这没多久她突然开始昏睡。按照小公子嘱咐的,我也不敢喊人,只能盼着小公子早日回来。” 修正示意众人不要上前,独自绕过花门,来到容璇玑的床榻前,伸手摸了摸容璇玑的脉门,皱起了眉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莲芙关切地问道。 “是中了蛊,应该是下在你们饭菜里的,阿芙,你这两日的饮食都用过吗?” 莲芙摇摇头:“我过来之后就一直是辟谷的,璇玑也是。怎么会中蛊呢?” “那就应该是之前的饮食有问题。看来自从你们回到容氏之后就被人算计了。” 修正翻过容璇玑的手腕,拿出针袋,挑了几枚金针,刺入容璇玑的手腕,之间脉门中仿佛有什么活物被固定住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么低劣的东西,真是愧对祖师爷。”修正不屑地笑了笑。 “茕茕,借你灵力一用。”修正唤来雪千影,简单嘱咐了几句,雪千影会意,指尖凝聚灵力,又将灵力抽成细丝,穿过了修正指定的一根绣花细针。 修正将细针刺入那活物的所在,活物挣扎越发激烈,容璇玑虽然昏睡不醒,但额头也见了汗。 灵力细丝随着绣花针穿入容璇玑的皮下,修正收了绣花针,对雪千影点了点头。雪千影以这一点点灵力为祭,引燃业火,容璇玑突然一声惨叫,醒了过来。接着一股黑血顺着修正之前刺下的金针,喷溅出来。 直到黑血变成了鲜红的血,修正才拔了金针。 “是你们!”容璇玑得见好友们,心中巨石陡然卸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揉了揉生疼的手腕,对修正道谢。 “谢就不必了——不过看样子,你应该是知道自己中蛊了?”修正收了针袋。 容璇玑点点头:“那天琳琅引我进到爷爷的小客厅,给我端了茶,说是去请爷爷出来,我喝了一口茶,便觉得不对劲。紧接着就听见爷爷卧房里传来一声尖叫,我过去查看,刚一进门就被琳琅打晕了。醒来之后,琳琅指证我为杀害爷爷的凶手,二爷爷和三爷爷他们合议一番,将我看押起来等候发落,直到阿芙将我救了出来。” 容璇玑说着,叹了口气:“我叫阿芙带我来找璿玑,我们对调了身份,阿芙扮做侍从,我们两个暂且躲在这里,而璿玑决定假扮成我跑出去吸引注意,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生机。看来我们运气不错,璿玑碰到了你们。” “我本来是想去找席甄帮忙的,正好雪姐姐他们都在霞丘。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向谁求助。”容璿玑感慨道,而后将方才灵堂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姐姐听。 容璇玑没来得及像弟弟那般感慨容氏的家教门风,只是给雪千影几人解释道:“容氏御家之道类似典籍之中记载的分封制。成年的族人都能从族中获得一门差事或是一项营生,死后由族中收回再行分配。而他们中绝大多数并不需要付出劳作,就能坐等分钱。开始容氏人口不多,而聚州土地广袤,物产丰富,倒也能维系。可如今容氏已经传承百年,人口越来越多,小小的聚州,已经不堪容氏族人的吸血了。” 容璇玑直接用了吸血二字,足够形象,也足以证明她对这种制度的痛恨。 “分封制将聚州甚至容氏搞得四分五裂,慢慢的,家族没有凝聚力,个人只顾眼前利益。年轻一辈也不思进取,反正赖家族封荫,总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不错。最要紧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手的利益和权力,死后其家人往往想要继承而不是交回。所以才有当年聚州内乱,说白了,就是族产与私产之战。” 聚州内乱延续了数十年,容璇玑姐弟的父母和两个亲叔叔,都是死在这场战乱之中的。 此一战之后,容太初以铁腕整饬容氏内务,将族产和私产分开,族产用以家族发展,私产用于个人开销,同时每个成年子弟,可以从族产中得到一份银钱,作为安家费用。 容太初还把聚州内几项大营生,比如茶、竹、纸张等项的经营收入纳为族产,族人经营这些营生也要交税,在容氏所属的商号、工号内做工,可以领一份酬劳。而经营其他行当,容氏族人仍然享有免税的资格。 从长远来看,容太初此举为容氏剔除多年积弊,攒下中兴的家底。但短时间内,却看似损害了很多容氏族人的利益。尤其是那些不思进取只想背靠容氏慵懒过活的子弟。慢慢的,这些人聚集在容太和容太裕身边,想要借两人之手,左右容太初决断,甚至不算怂恿二人取而代之。 “所以,在昆仑时,爷爷对你只说了容氏的外患,其实内忧才是真正打倒容氏甚至毁掉容氏的致命一击。”容璇玑说完,叹了口气。 “所以,此番对老家主动手的,可能不是图谋雁图匣的那些人,而是你们容氏内部?”雪千影微微唏嘘。 容璇玑点点头:“至少我是这么怀疑的——是不是很可笑?这世间竟然有人可以为了几个银钱杀人,杀得还是一家家主。” “老家主已经很温和了。”夜小楼抱着胳膊冷笑道,“至少还给做工的族人酬劳,还给容氏子弟免税。若是当初老家主心再狠一点,一刀切,完全不给他们留这个口子,逼迫他们自强,或许反而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 席甄也赞同夜小楼的观点:“老家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辈应该引以为戒。” 雪千影默然。容太和容太裕等,或许根本不知道容氏面临的外患,只因为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就设计、至少是参与谋杀亲兄长和侄孙的阴谋。这样的人,即便坐上家主之位,也只会加速容氏的灭亡。 更别说他们短暂的享受过权柄带来的欢愉之后,会变本加厉盘剥底层族人,只为自己敛财了。这样的故事,雪千影在仙尊的书中读到过不少,人性使然。 “我还有另一个猜测。”容璇玑又道,“我怀疑,这件事背后,有那些人的影子。” 第二百一十章 外患 “那些人!?”雪千影蹙眉。她不是发问,只是惊讶。 “那些人图谋多年,不会放过任何搅乱容氏浑水摸鱼的机会。而且据琳琅转述,爷爷已经查到容氏内部被他们安插了人手,并正在着手一一清除。我想,此番他们动作这么大,应该也是想要阻止爷爷继续清除他们的人手的缘故。” “容琳琅……我还想问你,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按理说,她对爷爷忠心耿耿,跟那些人还有仇——她父母亲族全是被那些人害死的——她不应该被人收买,我想,或许是她和爷爷之间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许是将计就计?”容璇玑摇了摇头,“只能等我洗清嫌疑之后,亲自问她才知道了。” “容琳琅已经死了。按照你二爷爷的说法,她是自焚而死。但我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雪千影低声道。 容璇玑愣了愣,突然笑了:“看来那些人再一次洞察了先机,提前将琳琅除掉了。她与爷爷之间的筹谋,只能永远是个迷了。”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够煽动容氏内乱?”夜小楼不解的问道。 “容氏内部的隐患,聚州大小世家之中几乎是人尽皆知。外人但得留点心,想要打听根本不难。”容璇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利用容氏内乱,逼我现身。若我平定内乱,则必然要接手家主之位,这样我与雁图匣合二为一先,想要对我们下手,只需收买一方被我斗败的势力即可——毕竟我不可能将他们全数诛杀。但得有一个漏网之鱼,就是个隐患。” “如果你败了,没能平定内乱,就你们家那些人,别说雁图匣了,怕是不久将来,整个容氏,乃至聚州,全都保不住,而你或是外逃成为容氏叛逆,或是被家族关押起来,想要逮到你总要比现在容易得多。”雪千影叹了口气,毕竟收容他族叛逆,就等于两家宣战,那时即便是她也不敢再明着庇护容璇玑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甚至算不得阴谋。”容璇玑无奈地摇摇头,“那些人多年来对我容氏对我聚州一直在渗透蚕食,能够做出这样的谋划一点也不难。只是,我爷爷他,唉,筹谋多年,最终还是没能躲得过。” 容璇玑捂着脸,泪如泉涌。这些天她一直走在刀锋边缘,提心吊胆,根本来不及悲伤。如今得见好友,终于松下一口气,可以为故去的爷爷纵情流泪了。 容璿玑陪着姐姐一起掉眼泪。姐弟俩抱头哭了一会儿,各自收敛悲伤。容璇玑这才想起来雪千影的事情,见她眼圈也是红红的,拉着她的手,“你现在也还很难过吧,我不该招惹你流眼泪。” 雪千影摇摇头,告诉容璇玑,她听说的那些不过都是些传说而已,与真相相比十不足一。 容璇玑看了一眼夜小楼,又拍了拍雪千影的手。虽然两人的悲伤不同,但眼下彼此之间却能够感同身受了。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雪千影问道,“说到底,我是来给你帮忙的。今天在灵堂上威压你家族人也是迫不得已,你别见怪。” 容璇玑露出苦笑:“你若是不拿出气势来,怎么能够顺利见到我呢?我明白的。咱们之间还要这样客气,就太见外了。” 想了想,容璇玑摇了摇头:“这个家主之位,我是不接不行了。不但要接,还要在短时间内整饬家风,以应对接下来的变数。至于雁图匣,”容璇玑顿了顿,“爷爷曾经想过,我若归来,便恳求你暂时保管雁图匣,但我没有同意。我容氏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自保,为了所谓的千年传承,将不相干的人卷进来。这对你不公平。更何况现在,你本身已经是满身是非了。”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答应的。我不顾及自己,还得顾及莲氏呢。” “正是这个道理。易地而处,你也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答应的。”容璇玑垂眸一笑,笑容中带着少见的骄傲:“既然这样,那就跟那些人碰一碰吧。你们总说我才智能与修齐先生和你家阿英这样的人物齐名,我得对得起你们的看重才是。想要雁图匣,想要我的血,我就在这里,来拿试试。” “还有我呢,姐姐。”容璿玑扑过来,拉着容璇玑的手,“你走,你跟着雪姐姐他们走,我来做这个家主,姐姐你相信我,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得成!” 容璇玑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脸,笑着说:“我家小弟也长成了,姐姐就更放心了。只是这件事不管成败,我总是逃不掉的,又何必搭上你呢?璿玑,你听我说,待姐姐接任家主之后,就想办法把你送走。若是来日容氏胜了,姐姐自然会接你回来,跟姐姐换一换,在这大好聚州施展你的抱负和才能——若是来日容氏败了,你流落在外,总归是为容氏存下一丝血脉,到那时死灰复燃也好,重振门楣也罢,姐姐就都交给你了。” 容璿玑还要说什么,却被姐姐打断。容璇玑对雪千影道:“我继任了家主,很多事就不方便了。现在我拜托你,若是将来璿玑有什么事,你若方便,就伸手帮他一把。” 雪千影握了握她的手,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容璇玑终于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眼前容璇玑的形象渐渐与李公墓前,那个说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容璇玑重合,雪千影知道,容璇玑虽有满腹智计,燃犀元君虽号称智星谪降西南,但骨子里绝非阴诡之辈,也是恨不得拔剑直斩世间不平之事的性子。 这时一名容璿玑的心腹跑了进来,对众人行礼之后,这才禀报道:“三太爷回来了,带了不少人,将灵堂给围了,说是要二太爷交出少主,公开正法为家主报仇。” 容璇玑站起身来,拉着弟弟的手:“咱们该换回来了。”又对雪千影道:“人到齐了,无常元君,拜托了!” 雪千影郑重还之一礼:“你放心。” 第二百一十一章 清白 容璇玑和弟弟换回了装扮,莲芙也换回了自己的衣裙。三人以容璇玑为首,容璿玑和莲芙跟在她身旁作为卫护。另一边,雪千影和夜小楼并肩,身后跟着修正和席甄,一行七人,跟着容璿玑的心腹,来到容太初的灵堂。 容太和和容太裕双方人手还在剑拔弩张的对峙着,见雪千影他们来了,双方都很忌惮,自然而然的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不过当容太和和容太裕见到莲芙的时候都觉得很惊讶,看服色这显然是莲氏的人,可她不是跟着雪千影来的,那是什么时候混入容氏家宅的呢? “先给二位引荐一下,这位是我师妹,藏稚元君莲芙。”雪千影笑着给他们释疑解惑,“我师妹一直受我之托,保护璇玑,故而是之前跟着她一起回到容氏的。芙妹,来跟长辈们见礼。” 莲芙上前一步,对容太和躬身施礼,没等他老人家开口,就自顾自的起身,又转过头去,对容太裕施礼问安。之后就退回到容璇玑身边,目光扫过堂上堂下众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和戒备。 可眼下容太和容太裕兄弟,目光全都聚集在容璇玑身上,也没心思计较莲芙的不尊重。 雪千影淡淡一笑:“听说容三太爷回来了,这人应该也齐了,几位前辈,我可以施展溯回术了么?” 容太裕冷哼一声:“无常元君的手伸得这么长,仙尊泉下有知,不知是怒是喜。” 容太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退后一步。他这一方今天已经吃过雪千影的亏了,正愁无处找补,眼下容太裕撞上来,他乐不得看戏。 雪千影转过身,灿然一笑:“看来容三太爷今天人手折损得还不够多。”雪千影看似身形未动,可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在了容太裕的脸上,并横眉冷对道:“容三太爷本事了,敢对仙尊说嘴。仙尊人是不在了,可声名依旧,还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仙尊。荣三太爷是不是觉得我不配继承仙尊衣钵,还是仙尊刚刚故去,就等不及要取而代之了?” 后面两句雪千影是信口瞎说,胡乱诛心,对仙尊取而代之的想法,这天下不少人都做过这样的白日梦,但总归是轮不到容太裕的。容太裕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耳鸣眼花,堪堪不到午后的时间,竟然看见漫天星斗围着自己乱转,一时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容太和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雪千影回眸怒视的眼神吓到,连忙收了声。 “你们容氏的人接二连三跟仙尊过不去,这可不好。”雪千影垂眸冷笑,回头看向容璇玑,“璇玑啊,待你做了家主之后,可得帮我好好整饬整饬。” 容璇玑一耸肩,赔了一个笑脸,是十分刻意的低微模样。 “她是刺杀家主的逆贼,如何做得了家主!”容太裕捂着脸,方才还眩晕的脑袋,被雪千影一句话,激得回了魂,仰着头指着容璇玑,“此子大逆不道,刺杀亲祖父,无常元君要与这样的人为伍么?” “刺杀之事,尚且存疑,怎么容三太爷就这么断定,是璇玑杀了老家主?” “人证物证俱在……” 容太裕话没说完就被雪千影打断:“人证容琳琅,不是自焚死了么?” 容太裕一愣,看向容太和:“你,你敢……” 容太和微微侧身,躲过他的目光。 雪千影和容璇玑对视一眼,各自暗道一声原来如此,看来容琳琅的死与容太和这一边脱不了干系。 “还有物证!”容太裕又转向雪千影,“容璇玑的佩剑怀璧上尽是血迹,就在家主被刺杀的现场,这一点元君总不能再否认了吧?” 雪千影点点头:“怀璧现在何处?可否拿来给我一观?” 容太裕迟疑了一下,便叫人去取。雪千影倏然一笑,这老兄弟俩可真有意思,一个管着人证,一个管着物证,说到底谁也不信谁。 一个年轻的容氏弟子,抱着一个匣子跑来,放在雪千影面前的桌案上。雪千影打开了匣子,里面躺着容璇玑的佩剑怀璧。怀璧是双头剑,又叫卷中剑,外观形似画轴,手柄在中间,两边以丽金镂刻的团窠对雁纹作为装饰。注入灵力之后,剑刃从两头弹出,同时手柄可以在剑身上通过灵力控制来回移动,出其不意灵动至极。 现在两头的镂刻上沾满了血。雪千影轻轻握住剑柄,两端剑刃出鞘,雪千影仔细看了看,剑身上反而没有血迹。 雪千影看向容太裕,容太裕解释说,容太初身上的伤口就是这剑柄两端的尖锐造成的。 雪千影一蹙眉,这等粗糙的说辞,如果容太裕不是故意血口喷人或者浑水摸鱼,那就只能说,这位容三太爷的脑子实在是不怎么好使:这两端看似尖锐,但想要捅杀人命,别说容太初有悟道境的高绝修为,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但凡穿件衣裳,都很费劲。 “既然这就是凶器,那我就以此施展溯回术吧。”雪千影收了剑,朗声说道。 “等一下。”容太裕又跳出来阻拦,他已经被属下扶着站起身来,“无常元君,你这溯回术不会伤到物证吧。这把剑可是我容氏千年传承的见证,将来还要继续传承下去呢。” 雪千影蹙眉看了他一眼:“不会。溯回术不会损伤物品的。只不过,这等弑主的仙剑,你们容氏还要留存么?” “毕竟是我容氏的财物……”容太裕小声嘟囔了一句。 夜小楼低声对容璇玑道:“你们容氏的人,真可以。” 容璇玑脸上挂不住,但还是耐着性子给夜小楼解释:“三房最穷,这些年过得最差。别说是怀璧这样的上品仙剑,我有几个兄弟已经行过冠礼,至今都没有一把像样的佩剑呢。” 夜小楼有些无奈更有些鄙夷,不知自己该对容璇玑做出怎样的表情,守着聚州这么大的家业,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窘迫,他也还是挺“佩服”的。 雪千影双手托着怀璧,回身看了一眼:“夜小楼。” 夜小楼一愣,旋即会意,手腕一翻,将破立连同剑鞘一起插入地砖之中:“你放心,哪个敢在你施术的时候偷袭你,我就送他去见老家主。” 云齐天士的气势绽开,容太和容太裕两兄弟都为之所骇,不自觉地退后了些。就连几日不见的容璇玑也微微一蹙眉:这个夜小楼,瞎了眼睛,气势反而更烈性了。 雪千影报之一笑,回过头来,积蓄灵力,聚精会神施展溯回术。 灵力荡漾开来,呈现出怀璧此前经历过的场景。之前这把剑是一直被容璇玑保管的,而在她听见容琳琅喊人、连忙闯入容太初的卧房之后,被容琳琅一掌打晕,并被绳索绑缚。而后,容琳琅拿着这把剑,将丽金装饰刺进了老家主的胸口。而后,容琳琅将剑丢在血泊里,一个人跑出去大声叫着:“家主遇刺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公道 雪千影收了溯回术:“这下可以证明,璇玑不是杀害老家主的凶手了吧。” 容太裕还想说什么,却被属下提点,说雪千影之前过来的时候曾经以仙尊的名义发过誓,保证溯回术不是作伪。 提到仙尊,容太裕摸了摸自己的脸,挨过的巴掌还很疼,再敢质疑,怕是雪千影要拔剑的。 “这只能证明老家主身上的伤口不是怀璧造成的,不能证明不是容璇玑杀害了老家主!”容太裕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跳了出来。 “老家主是怎么死的?”雪千影问道。 年轻男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看向容太裕,容太裕与容太和对视了一眼,只能开口:“先前找家中的医师验过,身上只有这一处伤,我们就以为是被怀璧所杀。现在看来……” 容太和道:“现在看来,家主之死另有缘由,可能是下毒或是别的,那容璇玑也还是脱不开干系。” 两人这一番话听得雪千影几人都直皱眉,修正更是摇摇头,容太初何等睿智,容璇玑姐弟也都十分聪慧,怎么这群人就这么愚蠢呢?难不成他们祖孙将族人的智慧全都占了去? “阿正,接下来看你的了。”雪千影回身说道。 修正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闲着,他看了几眼身边几个人,雪千影肯定不能帮手,夜小楼眼睛也不好,容氏姐弟得避嫌,就只剩下席甄和莲芙了。想了想,莲芙还要保护容氏姐弟防止这帮族人狗急跳墙偷袭呢,便招呼席甄来给他帮忙。 偏偏席甄晕血,看着怀璧上的血就已经吐了两回,给老家主遗体开膛破肚这种事,怕是要弄死他的。 这时容璿玑指着容太和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子:“豆蔻,你去给修先生打打下手。” 叫做豆蔻的女子上前两步,对着各色人等施礼问安,而后扎起袖子,走到修正身边。 “她是爷爷暗中培养的人手,很可靠。之前我和姐姐对换身份,以及我能顺利逃走,都有赖她的帮助。”容璿玑解释道。 雪千影点点头,目光飘向容太和和容太裕,心说这个时候谁要是敢跳出来说老家主遗体不能侵犯,她就拔剑立威。 没想到容太和和容太裕都是识时务的,或者说他们可能也想知道容太初真正的死因,竟然都没有出手阻拦,反而叫人手让开,给修正和豆蔻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就连容璇玑也感到吃惊,不怕容太初真正的死因暴露,这么说来,难道爷爷的死真的跟两位叔祖都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还要等修正验尸之后才能知晓。雪千影负手而立,不再咄咄逼人,容太和和容太裕两边的人手也都安静下来。整个灵堂内只有修正动手解剖尸体时微弱的声响传来。显得诡异而惊悚。 小半个时辰过去,修正“咦”了一声,从棺木后面绕过来,举着满是血迹的双手,凑到雪千影耳边说了几句话。雪千影也愣住了,而且她不是看向容璇玑,而是看向了夜小楼。 或许是心有灵犀,又或许是对雪千影的目光已经熟悉,夜小楼心有所感,转向雪千影这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雪千影靠近两步,纠结了一下,还是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姑丈的死因?” 夜小楼一愣:“你是说,脏腑尽碎,没有外伤?” “不到尽碎的程度,只是震碎了心脉,而且在此之前还被吸走了一些血气和灵力——但心脉断了,人也就活不成了。”修正在一旁补充道。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压低声音,这两句话整个灵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容太和与容太裕对视一眼,看向容璇玑,声音竟然有些发颤:“璇玑是我们容氏目前第一高手,若是这种死法,那除了她还有谁!” 修正摇摇头,他不能泄露容璇玑中毒的事情,以免为她引来更大的危机,但眼下力证清白显然也十分要紧:“你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容大娘子之所以一直没有归家,是因为在昆仑试炼是受了重伤,一直在药王谷调养。此番归来,御剑已是勉强,想要震碎人脏腑,根本不可能。我可以药王谷的名义向你们保证。” 整个灵堂内陷入了死寂。不多时,又沸反盈天。 修正的话他们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终于有人站出来指责容太和和容太裕处事草率,甚至是故意污蔑少家主。一部分原本追随容太和和容太裕的人,在议论声中悄悄退开,其中一少部分人慢慢聚向容璇玑姐弟。 还有一些人想要趁乱逃走。但容璇玑姐弟没来得及顾及他们,不代表其他人也无动于衷。夜小楼耳朵最灵,听见有异动,身形比剑影更快,直接穿过人群,拦住几个可疑人,而后听得破立剑出鞘,锵的一声,横在那些想要逃走的人的身前。 夜小楼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他们。紧接着,容璿玑指了几个自己隐藏的人手,将这些人控制起来了。 有了前车之鉴,人群里或许还有人蠢蠢欲动,但绝不敢此时此刻轻举妄动了。 一部分容氏族人相信容璇玑的清白,但也还有人对于容璇玑刺杀家主一事坚信不移。容太和的儿媳就是其中之一,她甚至跳出来,指着莲芙,说虽然容璇玑不能动手,但她身边还有莲芙这样的高手,代容璇玑出手还能掩人耳目,也不是不可能。 莲芙正要为自己辩解,雪千影却示意她不要开口,自己上前一步。在无常元君目光的逼视之下,容太和的儿媳畏惧地向后退去,最后竟然躲在容太和身后,连头也不敢露出来。 “璇玑,老家主尸身上的玉佩,可是一直随身之物?”雪千影不再看她,转过头问道。 容璇玑上前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正是,这玉佩本是一对,一枚由爷爷日常随身佩戴,几乎从不离身,另一枚是我与爷爷之间往来的信物。” 雪千影点点头,豆蔻手疾眼快,将玉佩取下来,但并没有交给雪千影或是容璇玑,而是以内力将其碎为齑粉。众人讶异之际,只见豆蔻回身看了一眼容太和,冷然一笑,嘴角流出了血涎,身形向后倒去。 “不好!”修正扑上去将人接住,手指捻动,数枚金针齐出,但已经来不及,豆蔻很快咽了气,变成一具尸体。 简单验看了尸身,修正抬头看向雪千影等人,“是牙齿里藏了剧毒,救不活了。” “这……”众人都是难以置信,尤其是容璿玑,“她是爷爷亲自安排的人手,难道……” 容太裕看向容太和,怒目圆睁:“老二,是不是你,先害死了琳琅这个人证,现在又逼死了豆蔻帮你销毁物证?” 容太和面对容太裕的指责,百口莫辩,倒是他儿媳站出来:“三叔,你这么着急跳出来,难道不是你指使豆蔻嫁祸我家公爹的么!” “我不是……”容太裕扑上来与侄媳争论,容太和也上前一步将儿媳护住,双方吵成一团。 雪千影看着他们狗咬狗,叹了口气,走近豆蔻的尸身,看了看她身上的东西。这位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衣着首饰十分简朴,头上的木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未必经得起溯回术的折腾。于是蹲下身,翻找片刻,终于在她手上摘下一个镯子,放在掌心里。 “衣着朴素的侍女,竟然有成色这么好的五色玉镯?怕是被人收买了吧。”莲芙只瞥了一眼,便认出,这镯子的材质乃是流州特产的五色玉,此物在聚州,怕是要与十倍重量的黄金等价了。 雪千影也冷笑着,却没有吭声,掌心渐渐凝聚灵力,要施展溯回术。 “你这样消耗灵力,可还吃得消?”修正递过一瓶丹药,雪千影接了过来却没有服用,只是抬头与容璇玑对视一眼,冷笑道,“这事儿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难不成,都是容太初的谋划? 第二百一十三章 豆蔻 雪千影对豆蔻的手镯施展了溯回术,可惜手镯被袖子遮挡,并没有看清那个主使的长相。但通过声音和说话的语气,容氏姐弟判断,命令豆蔻切断一切可能的线索,甚至包括她自己性命的,应该不是容氏中人。 但很有意思的是,豆蔻曾经与容太和的长子私下见面多次,但两人交谈时用了耳语,还用了隔绝声响的秘术,雪千影从溯回术中并不能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容太裕仿佛抓到了天大的把柄一般:“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我什么不都不知道!”容太和的长子慌了神,对自己父亲连忙解释道,“是有人叫豆蔻来见我,说让我继任家主之位,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容太裕上前一步,将侄子提起来,说是要严刑拷问,容璇玑上前拦下,示意他先把人放下。 “平白给你家主之位,难道就什么事都不让你做?”容璇玑逼问道。 “真的什么都没说,就说要我做好准备,准备,准备抓捕璇玑你……”男子垂下头,绞着自己的衣襟。 “豆蔻跟你见过这么多次,总不能每次都只说这一句话。”容璿玑上前一步,帮着姐姐逼问堂叔。 “都是些有的没的,比如璇玑的动向,要如何抓捕之类的,真的没让我做什么事——再说,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豆蔻来见我的时候,家主已经过世了。家主遇刺的事儿真跟我没关系!” 男子百口莫辩之际,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琳琅虽然死了,但她东西都还在,我都好好保管着呢,我拿给你们,你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说着,男人指使媳妇去拿容琳琅的遗物。 可他媳妇却不太乐意,容琳琅是跟着老家主的,穿的戴的好东西不少,她收拾起来,小心保管,还想着将来给儿女婚事做添头。 夫妻俩推搡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的拿了东西出来。整整一口大箱子,里面衣物、首饰塞得满满当当。雪千影翻看了一下,问容璇玑,哪些是容琳琅平日里喜欢戴的。容璇玑挑了几样,容璿玑也过来挑了几样。雪千影对这些首饰一一施展溯回术,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之处。 容琳琅与容太初的死不可能没有关系。找不到线索只能说明,这位容琳琅姑娘实在是太过小心,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方才你说,豆蔻对我的动向很是了解?”容璇玑在雪千影翻找东西的时候,继续审问自己的堂叔。 男子点了点头,又想了想:“豆蔻说过她在各房都有人手,还说一定不能让别人尤其是三叔这边先抓到你,不然家主之事肯定还会生变故。” 容璇玑的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有几个不敢跟她对视的,直接给弟弟使眼色,将人先控制起来,留待稍后审问。 自然也有人抗不过容璇玑审视的目光想要逃走,容璇玑手中金光一闪,以占卜用的金钱当飞镖,将几人统统打翻在地。容璿玑的人手一拥而上,刀剑齐出,将人抓捕,难免误伤则个。灵堂前渐渐有血气弥漫。 “璇玑……少家主,你这么做,难道是要同室操戈,要我容氏中人自相残杀吗!”容太和觉得他身为长辈,是时候该站出来说句话,以显示他的地位和威信。 容璇玑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二爷爷派人抓捕我并赶尽杀绝的时候,怎么就不念同室操戈,不念自相残杀了?” 容太和支吾几句,还要说什么,容璇玑一声令下,将他身边几个亲随亲信全都抓了,容太和纠结了片刻,放弃了挣扎。甚至眼见一个亲信被容璿玑看管起来,也只能听之任之,不敢再说话。 另一边,容璿玑指使人去收拾了老家主的一些遗物带过来,没等雪千影查看,容璇玑便说,这些东西都被人换过了。 “换过了?”雪千影看向容太裕和容太和,两人看了看身后的子侄们,都是纷纷摆手,表示不是自己做的。 “爷爷房里值钱的东西不多,他们再贪财也不至于手脚这么利落。”容璇玑反过来替两位叔祖开脱。 “这样一来线索全都断了。”雪千影不甘心。溯回术向来是无往不利,这么复杂的局面还是第一次遇到,就好像是有人算准了自己会蹚这趟浑水,做事小心翼翼故意避免让自己抓到把柄似的。 雪千影看了看手中豆蔻的手镯,灵光一动,再次施展溯回术,将时间缓缓向前推动,终于,她找到了一处不寻常的地方,一个雨夜里,豆蔻和容琳琅一起,在挖坑埋着什么。 雪千影将画面定格,又倒回去仔细看了一遍,发现她们埋得是一具干尸。 “这应该是琳琅!她手背上有一块疤,是小时候的烫伤,很明显,也很特别。我一直说教她用刺青遮掩一下,但她不肯。”容璇玑蹙眉说道,又仔细看了看,确认自己没有认错。 “这样说来,容琳琅被人替换了?”雪千影蹙眉,算了算时间,“带着老家主信物去往药谷叫你回来,又诬陷你为刺杀老家主的凶手,还给你下了蛊的人,都应该是这个假的容琳琅了。” 容璇玑点了点头,赞同雪千影的猜测。 “可是,以老家主的精明,怎么会没发现呢。”雪千影不解的摇摇头。 “这是具干尸,老家主死前也被人吸走了不少灵力和气血,而且我隐约记得你们说过,这个容琳琅是跟着你们御剑从药谷回来的,也就是说,这个人易了容还能使用灵力?”修正皱着眉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突然看向了雪千影:“难道是蓬莱精魅?” 如此骇人的猜测,好在修正声音不大,也只有他们几人能够听清。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雪千影身上。前两日筹备仙尊丧仪的时候,雪千影还巴不得雪靥留下的人手有所动作,果不其然,这么快就来了。 可是,蓬莱的遗民,为什么要跟容太初过不去? 修正再一次检查了豆蔻的尸身,确认脸上没有动过刀,没有易容的痕迹,而且也能确认是人族。而后他又提出要看一看“容琳琅”的尸身,容太和以烧得太惨,不好摆在人前为理由推脱,却被容璇玑给瞪了回去。没办法,容二太爷命人将几乎烧成黑炭的尸身抬到了老家主灵堂里。 修正只扫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又带上手套,仔细检查了一番,对着雪千影点了点头。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个不是人族,而是精魅,至于是不是蓬莱遗民,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看来,事情就很清晰了。”容璇玑叹了口气,朗声向众人宣布结果,“有人提前串通豆蔻,杀害了琳琅,并易容成她的样子潜伏在爷爷身边,而后骗出信物,将我诓回来,再杀害爷爷,嫁祸给我。这也就能说得通,为什么对琳琅的遗物运用溯回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了——因为那些东西是属于真正的容琳琅,而不是易容假扮的这个。” 说到这里,容璇玑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容太和:“至于是何人指使——本来这个假的容琳琅身上,还能找到很多有价值的线索,可惜二爷爷太过心急,一心只想着要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主之位,早早把人给烧死了,随身的物品也都烧毁,线索就此中断,我们也找不到幕后之人了。” 容太和一惊,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倒是他儿子站出来,挡在父亲身前,对容璇玑道:“璇玑,啊不,少家主,容琳琅的事情是我做的,跟我父亲没有关系。而且我烧死容琳琅,也是受豆蔻的撺掇,至于她是真是假,我是真的不知情。”生怕容璇玑不信,他拿出自己的佩剑,解下自己的玉佩,放在雪千影的面前:“元君,无常元君,你会溯回术,你看一看,你看看就知道我没撒谎,真的是豆蔻叫我烧死琳琅的。” 都这个时候了,若是还能说谎,要么证明这人心智坚韧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么证明他的确不知情。容璇玑与雪千影对视一眼,以她们的判断,应该是后者。 可既然豆蔻和容琳琅是同谋,为什么还要将之除去呢?难道仅仅是为了灭口? 意外的,容太裕也站出来为侄子说话,甚至还推出了自己几个心腹,说是他们撺掇自己对容璇玑痛下杀手的,自己也是被人蒙蔽。甚至还演了一出老泪纵横迷途知返的戏码,假惺惺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痛骂自己是老糊涂了,千不该万不该被蝇头小利迷了心窍。 容璇玑与雪千影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出言安抚了叔祖一番,并言明此事不管结果如何,两位叔祖与几位叔叔总归都是亲人,血脉相连,她是不会为难他们的。 但容太裕真的仅仅是为了争权夺利吗?当时他在外追杀容璇玑,家里难道就没有留人手看着灵堂这边?容琳琅的死,豆蔻的作为,他究竟知不知情?难道仅仅是顺水推舟浑水摸鱼吗?如果容璇玑没能这么早洗清冤屈并掌握主动权,那现在他应该在做什么?与二房争权夺利吗——要知道,三房虽然穷困,可人丁远比二房兴旺得多啊。 一旦动手,容太裕明显占据优势。 想到这里,容璇玑蹙起眉头,想要对三叔祖质问些什么,突然,灵堂外传来一阵骚动。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素 灵堂外的容氏族人分开一条通道,容璇玑抬眸一看,一个清丽的女子,推着一架轮椅,从外面缓缓而来。 雪千影离容璇玑比较近,突然感受到身边的人少有的紧张。雪千影想也没想,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一动,挽风踏月抓在手中,正要上前说什么,却发现容璇玑上前一步,挥手招来怀璧,横在身前,将雪千影等人和容氏一干人等挡在了身后。 雪千影这才抬眸看去,轮椅上的男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眉清目秀,没留胡子,看起来干净清爽,眉眼细看与容氏姐弟还有些相似。身着藏蓝色的锦袍,头发挽在头顶,插着一根玉簪,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自然的垂着。 站在雪千影身后的修正微微蹙眉,这人的手筋脚筋都断了。而且不是受伤导致的,而是被人故意挑断的。 “小叔叔,你怎么来了?”容璇玑抱剑行礼,语气又亲切又疏离。还带着戒备。 “小叔叔?容老家主的孩子不是都死在内乱了么?他们哪来的小叔叔?”修正蹙眉问道。 夜小楼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直觉上判断,来人修为很高,但气势又十分内敛,故而一般人察觉不到这是个高手。 夜小楼盘算了一下,若论境界,这人不输三圣。若论单打独斗,这种人看似柔弱,但招式肯定奇诡难抵,想来即便是自家姑母不出全力就想取胜,可能也不太容易。 联想到老家主是被人震碎心脉而死,而容氏族内又无高手,夜小楼甚至有些怀疑,来人会不会就是那个动手的刺客。 “好歹我是做儿子的,父亲走了,总要来送送。”男子笑着,示意容璇玑起来说话。 “小叔叔,”容璇玑起身,又向前一步,“小叔叔这个时候前来,除了祭拜,还有别的事情吧。” 男子眉毛一挑,看着容璇玑,微微一笑:“看来少家主不信我。” “不敢信。”容璇玑也笑了。 男子明明笑着,但浑身的冷意散发出来,让人不禁寒颤。而容璇玑就站在他对面,垂眸直视,不避不退,不动用丝毫灵力,以血肉之躯与之相抗。 “你伤了,不能动用灵力,我不欺负你。”男子陡然收了灵力,整个灵堂里的温度都随之上升了不少。 雪千影身后,修正抬手擦了擦额头,对夜小楼道:“这人真厉害,我面对仙尊时都没这么难捱。” “那是仙尊照顾你和婉妹,刻意压制自己的灵力——不过此人尚有余力,确实不可小觑。” “看这气氛,怕是真要动手了。”修正叹了口气。 夜小楼凝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又示意修正,如果雪千影在人前动手,为保取胜,借用飒月剑上的灵力可能不方便,大概是要借用仙尊的灵力了,叫他做好救治的准备。 修正叹了口气,低声嘟囔:“我就说茕茕想要活过四十挺难的……” “那要多谢小叔叔体恤了。”容璇玑勾唇一笑,依旧半分不曾松懈,还是站在原地,挡着来人。也挡着身后众人。 容太和和容太裕抻着脖子看了两眼,又缩了回来,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雪千影突然开口,吓了两位老人家一跳。 容太和纠结半晌,还是推给了容太裕。容太裕迟疑片刻,支吾着开口:“光同是大哥的小儿子。当初容氏内战时,他还没有行冠礼,但却仗着修为和机智,立下战功无数。后来大哥的几个儿女相继过世,大哥也曾想过将家主之位传给他。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大哥把光同打了一顿,手脚尽废,赶出了家门。” “这些年他们父子关系多少有些缓和,族中的银钱也会给光同一份。早些年,大哥连一个大钱都不肯给他的,父子关系很僵。”容太和补充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刚想上前帮容璇玑撑场面,却被容太和容太裕给拦了回来。 “元君元君,信我们的话,你千万别上前。”容太和道。 容太裕也这么说。 雪千影不解。容太裕道:“据我们所知,光同被大哥赶出家门,与,与你师父清泉天士有关系。” 雪千影一挑眉,她还真没听师父提起过。 “个中详情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大哥醉酒时偶然提过一两句。”容太和道,“所以元君,你现在过去,不是帮璇玑,而是火上浇油。” 面对两位老人家真心实意的提醒,雪千影想了想,摇摇头:“他和师父的过节是他们的事,璇玑是我朋友,我不能不帮忙。再说,今天我做得事还少吗?难道我现在不上前,他就不会迁怒我了?” 两位老人家对视一眼,各自叹气摇头。雪千影上前一步,停在容璇玑身后半步的位置上,对着轮椅上的男子微微颔首,但没有说话。 男子瞟了一眼雪千影,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血红罗伞上,一声冷笑:“原来是无常元君在此,赎某不能起身行礼。” 雪千影欠了欠身,道了声前辈客气了。男子却突然笑道:“你们莲氏的家教门风,一贯是好的。想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事,也做得很习惯。”说着,男子再次将周身气势涨开,一股寒意袭来,将雪千影和她身前的容璇玑包裹起来,比照刚才更凛冽更骇人。 雪千影伸手将容璇玑拉在身后,自己不敢大意,将灵力气场释放开来,灵动稠密的灵力,与对面的凛冽寒气撞在一起,雪千影退后两步,男子的轮椅也向后滑了不到一根手指粗细的一段距离。 显然,是雪千影落了下风。 “果然是他的高足,名不虚传。”男子笑着,气势加剧,灵堂里的容氏族人大多扛不过这等威压,四散避走。 而雪千影这一边也是遇强则强,将灵力提升至极限,强大的气场形成一个纺锤形状的空间,尖端与容光同的灵力气场正面相抵,全力相抗,半步不退。 两股灵力对冲纠缠,激起一阵刺眼的华晕。雪千影这一边的灵力有些被容光同寒凉的灵力冻出了冰花,而容光同那一边也有一些灵力被雪千影的灵力包裹揉搓,染上了血色。 雪千影渐渐觉得吃力,但眼前的男子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容,看似还有再次提升的空间。雪千影咬了咬唇角,手指拂过指间的不见万物,漆黑如墨的指环上,错金的花纹闪过一道灵光,强悍的灵力突然混杂到雪千影的灵力之中,将其原本的气势撑大数倍不止。 事发突然,雪千影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更遑论旁人。对面坐在轮椅上的容光同措手不及,被雪千影强大的气场弹开,向后退了数丈不止。 雪千影见好就收,连忙将灵力气场收起。一直受雪千影灵力气场保护的容璇玑都倍感压迫,更遑论旁人。在容璇玑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的功夫,容太和容太裕等人一直头晕目眩喉头腥甜,有些个修为不济的,已经口鼻出血站不起身了。 “前辈,得罪了。”雪千影一抱拳。 容光同抬起胳膊,软踏踏的手腕,蹭了蹭嘴角的血涎,抬头看向雪千影,露出不善的目光。 第二百一十五章 之客 而雪千影的目光却落在容光同身后的那个女子身上。她与容光同两人几乎是以全力对拼,受她保护的容璇玑尚且难免被波及浑身难受,而这个女子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容光同身后,低眉顺眼,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雪千影蹙眉,盯着女子看了好半天,这女子容貌她没见过,服色也很眼生,一身浅色布衣素服,全然看不出来历,甚至看不出是仙是凡。 她想了想,偏头问容璇玑:“你小叔叔身后的女子,是什么来历?” 容璇玑也摇了摇头:“只说是小叔叔的侍女,陪伴他很多年了。” 雪千影眉间疑虑更盛,一个侍女,竟能有如此修为? 这个容光同,果然不简单。 因为雪千影的疑问,容璇玑也将目光放在侍女的身上,停留了半天,也是没有看出任何的问题。 “前辈,只这一招,咱们也分不出胜负,前辈若是有兴致,大可以换个时间地点,晚辈必然奉陪。”雪千影体面地抱了抱拳,已经算是出言邀战了。 容光同在轮椅上微微仰起头,看着雪千影,唇角勾出冷硬的笑意:“无常元君,果然名不虚传。某人已经领教了,就不必另择时间了。” 容光同避战,既在雪千影意料之中,又在雪千影意料之外。 容光同又转向侄女:“璇玑,你不要再费心思去查了。事情都是我做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震惊了灵堂里的所有人。 男子见状,满意地笑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侍女拿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容璇玑。容璇玑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容太初一双玉佩中的一只。豆蔻毁掉的是容太初随身佩戴的,容光同拿出的这一只,是祖孙两人之间传递消息作为信物的。 容璇玑接过,递给雪千影。但雪千影刚刚跟容光同刚刚拼过一招,灵力消耗很大,而且容光同和他身后的高手侍女,雪千影并不确定夜小楼甚至是加上莲芙一起,能够在施术期间卫护自己的周全,所以手中掂着玉佩,没动也没说话。 “不必劳烦无常元君耗费灵力,”容光同开口,语气缓缓,仿佛已经从方才与雪千影对拼造成的疲累和创伤之中缓解过来,“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 容璇玑蹙眉,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开口:“爷爷是你杀的?” 容光同淡淡一笑:“你竟然先问这个?” “不然呢?” “我还以为你会问问,我是与什么人勾结,搅乱容氏,意欲何为呢。”容光同垂下眸子,冷笑着说道。 面对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容璇玑,容光同依旧笑着,回身看了看自己的侍女:“与父亲动手不是我的本意,为人子,也不当如此忤逆,只是个意外。但毕竟结果是父亲死了,所以我现在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你直接发落我便是了——如果你有那个本事的话。” 说着,容光同转过头看来,看着一边被控制住的那几个容氏族人,又望了望人群中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也都是我的人。撺掇二叔扣留人证、占据灵堂,怂恿三叔派人追杀围杀你,都是我的手笔。” 容璇玑直直地看着容光同:“为什么?” 容光同一笑,双臂艰难地抬起,视线扫过灵堂中的众生相,冷冷笑道:“他们若能成功杀掉你,那么容氏来日必然式微,或许等不到我闭眼睛,就会被连根拔起,被人取而代之。若是没能成功,你要收拢势力,必然要铲除他们这些昔日对你造成威胁甚至痛下杀手的野心之辈,容氏必然内乱,势力削弱,我也乐见其成。” 容璇玑咬了咬嘴唇:“为什么?” 容光同收敛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脚:“为什么?为了我这被废掉的手脚,为了我这残废的皮囊,为了我像老鼠一样忍辱偷生二十余年,难道不都是理由么?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 “当初明明是你……”容璇玑突然叫道。 “明明是我怎样?”容光同抬起头,却不是看向容璇玑,而是看向雪千影,似乎想在这位无常元君身上找到一些故人的影子。 “我不过是倾慕清泉天士而已,难道就罪该万死么?心爱之人拒绝我,生身父亲不理解不安抚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听信谗言,甚至我亲手将那贼人捉来,将证据摆在他面前,他还是不肯信我。逼我自断手脚成了废人,反过头来指责我不肖,呵呵,有父亲如此,还不如没有。” 容璇玑身形一晃,向后退了两步,被雪千影接住。两人对视一眼,容璇玑摇了摇头。容光同的讲述,与她从容太初那里听过的只言片语完全不同。 在容太初的讲述中,容光同当初时常出入风月,眠花宿柳,与数个南倌不清不楚,甚至还曾祸害良家子弟。而作为父亲,自己当年重责幼子只是为了让他收心,并没有怀疑乃至不信任。以至于容光同自断手脚之后,容太初还曾遍访名医,为儿子诊治。 究竟哪一边说的才是真相?容璇玑有些恍惚。 容光同晃了晃胳膊:“罢了,父亲不在了,我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说着,他抬了抬手,不少容氏族人聚在他身后,容璇玑略略扫了一眼,便觉得痛心。其中不少都是容氏年轻一辈子弟当中难得的优秀人才,若他们脱离家族,对容氏来说绝对是深重的打击。 但就算这帮人留下,她也未必敢重用。人性的矛盾,被容光同拿捏得如此到位,容璇玑心里又是一叹。 “前辈计谋将成,为何还要现身?”雪千影撑着容璇玑的身体,开口问道。 “躲在角落里为大仇得报窃窃欢喜吗?我做了二十多年的老鼠,临了想要见见光。”容光同笑容如同处子,单纯不带一丝邪念,反而很是瘆人。“再说,听闻无常元君至此,我怎么也要出来见上一面。” 雪千影微微蹙眉,还未回过神来,只见容光同回头看了侍女一眼,那女子突然出手,剑光糅着灵光,雪千影只觉得眼前一花,甚至来不及阻拦。 待到剑光如烟花般散去,雪千影定睛再看,那些方才还聚集在容光同身后的容氏年轻子弟们,已经尽数变成了尸体,铺满了灵堂外面积不大的小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夜小楼等人拔剑出鞘,容太和容太裕也反应过来,带着自己的人手,各自祭出兵器,簇拥在容璇玑身后。 容氏族人空前团结对敌,只是有些晚了。看着一地的尸体,容璇玑捂着胸口,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叔侄 雪千影尽可能的保护着容璇玑,她不解的看向容光同,这个男人的疯狂和决绝令人恐惧。 “他们跟着我没有出路,留下也不可能受重用,还是死了干净。不给你添麻烦。”容光同微微欠身,像是致歉,更像是等候旁人的致谢。 “小叔叔,你,你好狠……”说着,容璇玑怒急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踉跄着推开雪千影的扶持,用手背抹了一把口鼻处的鲜血,向前两步。 容光同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断绝容氏的生机! “小叔叔,你要毁了容氏吗?” 容光同微微一笑,指着灵堂里的牌位和棺椁:“可惜啊,他要是活着看见这一切就好了。不过也没关系,殊途同归,反正大家死后还是会见面的。等我死了,再去亲自向父亲赔罪。” 容璇玑手腕一抖,怀璧剑刃弹出,剑芒直指容光同。 容光同却轻轻偏过头躲过剑芒:“你不是我的对手。叫她来。”容光同看向雪千影,“步生莲你总该会吧,若是死在故人绝招之下,倒也不枉我此生。” 容璇玑摇摇头,示意雪千影不要上前:“这是我们叔侄间的恩怨,你们不要插手。” 容光同只是笑:“容氏经此一创,百废待兴,你若是跟我拼了性命,容氏怎么办?” “璿玑!”容璇玑恨恨地喝了一声,“我若是死了,容氏就交给你了。” 被莲芙护在身边的容璿玑,应了一声,手中的剑攥得死死的。他不是不想上前与姐姐并肩对敌,但此时此刻,隐忍不出才是对容氏对姐姐最好的支撑。 有他在身后,姐姐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容光同摇了摇头。在他看来,侄子的资质比侄女差远了。 “大哥曾经待我很好。直到他死,都一直站在我这边,闯了祸要挨打也都是他替我隐瞒求情。璇玑啊,我不想跟你动手,拼得两败俱伤,不值得。我若是杀了你,愧对兄长,更加不值得。” 容璇玑却不想再听他这番剖白,挥剑上前,两头剑剑芒如轮,碾向容光同。 容光同没有动,他身后侍女稍稍挪开轮椅,袖子一甩,竟然将容璇玑连人带剑推开。容璇玑感到千斤之力锤向自己,手中的剑差点握不住。 雪千影伸手将容璇玑接住,对她摇了摇头。不论容光同还是这个侍女,都不是容璇玑不动用灵力就能对付的,甚至容璇玑全力施为,也未必是这两人之一的对手。 容璇玑不信邪,挥剑再攻,这次侍女没有出手,容光同坐在轮椅上,辗转腾挪,便教容璇玑的剑招全部落空。 这么打是不行的。雪千影蹙眉,想着怎么能给容璇玑帮帮忙。可她刚刚提起灵力,就发现,刚才与容光同过招,消耗之高,创伤之重,远超自己的估算。但她不明白,这创伤是来自容光同,还是源自自己对仙尊灵力的借用。 “璇玑!”修正突然跑上前来,拦住了还要拼命的容璇玑,抬手解了封住她经脉的金针,又塞了两颗药丸到容璇玑嘴里,“你放心打,只要你不死,我就救得活你。” 容璇玑对好友感激地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说着转头看向容光同,“小叔叔一味固守,可不是上策。” 说着,容璇玑运起灵力,怀璧上霎时间盈溢出盛大的灵光。容璇玑手握剑柄,向前一滑,怀璧呈现出普通长剑的姿态。容璇玑提剑再砍,整个人宛若一柄利刃兜头砸下,整个人无论是速度还是气势,都与方才全然不同。 容光同措手不及之下,只能连连后退,最后不得已转身以轮椅椅背挡下这一剑,在椅背上留下深的剑痕,巨大的灵力冲击之下,容光同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 容璇玑挥剑速度极快,一招落空接连再刺。眼见容璇玑这一剑容光同可能会躲不开,那个侍女冲上前来,只靠掌风便教容璇玑退后数丈。 然而那个侍女仿佛只在容光同落下风的时候才会出手,见容光同能够挽回一些局面,便退到一旁观战。 雪千影见状喊来夜小楼,指了指那个侍女,夜小楼会意,等到她再想出手拦截容璇玑时,破立剑携罡风卷残云,如龙翔九天,吞没了侍女柔韧如丝的掌风。 侍女见状连忙退走,夜小楼却仗剑缠了上去,侍女似乎不愿出手,对夜小楼的剑锋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全然不正面应战。然而夜小楼本意就是给容璇玑帮忙,侍女如此,正中下怀。 容璇玑的灵力游刃灵动,怀璧剑柄芒不分,攻守不定,进如灵蛇出洞,退如烟花消逝,且剑柄可以随意控制出剑的方向,让剑势走向更多了变化,难以揣测其锋芒。但容璇玑最大的问题是重伤初愈又连日奔波焦虑,灵力不足以支撑她持续强攻。 而容光同这一边,气势如寒冰一般脆硬凛冽,虽然手脚残废,但身法带动轮椅,动如飞禽扑腾,静如古树生根,敏锐机警,让容璇玑的剑看似只差毫厘,实则谬之千里。 这一场叔侄之间的较量,看似难分伯仲,难解难分。实则越拖下去对容璇玑越是不利。 另一边夜小楼和侍女之间的争斗却已经见了分晓。夜小楼的本意只是缠着侍女不让她去给容光同帮忙,本来应该是以缠为主,避其锋芒,才是上策。而侍女出手,似乎只是想摆脱夜小楼的纠缠卫护容光同而已,招式油滑,一击得手便想着遁走。 夜小楼剑锋刚直,又难得遇见高手,几招之后便起了好胜之心,而侍女也被他纠缠出了火气,开始正面与之相抗。 结果没过几招,夜小楼便吃了大苦头,侍女身形滑腻如蛇,突然变转方向,掌风遒劲,一掌拍在了夜小楼的肩头,夜小楼猝不及防之下,破立剑脱手,一口鲜血喷出。 但夜小楼也十分敏锐,退行时转手拿出了当局者迷,借力腾空,使出了之前在东海参悟出的剑法,汤汤剑势稠密如海水,如潮汐般向侍女扑腾而去。 侍女左突右闪终不得出,最终拔剑出鞘。一道冰冷的灵光,以刚对刚,一剑将夜小楼的剑势劈开,巨大的反噬之下,夜小楼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幸好莲芙手疾眼快将人接住。 侍女终于逼退了夜小楼,但自己也并非全身而退。手中仙剑被当局者迷崩出一个小小的口子不说,虎口处被震出一道裂口,鲜血直流到剑柄剑身之上,身形摇晃几下,不得不靠长剑拄地这才站立安稳。至少眼下看起来是暂时没有能力去管另一边容光同和容璇玑的闲事了。 “好险好险。”夜小楼揉了揉被震痛的手腕,若非莲芙机智出手接住了他,失去了后劲的云齐天士,怕是要撞到容太初的棺木上才能停下来了。 此刻,夜小楼盘膝坐在地上,接连封住自己几处经脉,理顺了灵力,这才长出一口气,对莲芙道过谢后,转头对雪千影道:“你看懂这人来路了嘛,实在是太厉害了。” 雪千影摇摇头,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把剑上。漆黑如墨,又似乎有斑斑血痕,那是她没见过的铸剑材料,而这姑娘的灵力是近似与冰雪颜色,洁白之中泛着蓝光。 身后,容太和容太裕对视一眼,得出了一个两人都不太敢相信的答案:“博山血族?” 第二百一十七章 父子 雪千影听见了两位老人家低低的惊呼,回头看去,两人对视了一眼,见彼此都是这样判断,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答案,分别对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有看错。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既然涉及到仙门中人,看来这也是雪靥计划当中的一环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走到侍女身边,扶她坐下,那女子看了雪千影一眼,倒也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姑娘受了内伤,需要好生调理才是。他们叔侄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姑娘心安。” 女子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 雪千影也在她对面坐下,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想了想,将红尘剑亮了出来。 但那女子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这让雪千影大感意外。 “姑娘不认得这把剑?” 侍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雪千影也搞不懂,这是不认识的意思,还是认识的意思。 “你是博山血族对吗?” 女子不隐瞒,点了点头。 “你是受谁指派,来到容前辈身边的?” 女子一笑:“公子救过我性命。所以我就留下了,并不像元君猜测的那样。” 雪千影一愣,突然笑了:“姑娘知道我的猜测?” 女子一愣,原来雪千影是在诈她?半晌摇了摇头:“元君果然聪慧。只是,我虽然知道一些内情,但并不是局中人。” “不是局中人,却是知情人。” 女子笑道:“当年雪靥仙主将事情闹得很大,仙门之中知道的人不少,只是他们都不在了,所以才显得像是一桩秘辛。” 事实真是如此吗?雪千影将信将疑。 “元君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吧。”说着,女子看向容光同,“我只听从公子指派,照顾公子,仅此而已。世家如何,天下如何,与我何关。” 雪千影咬了咬嘴角,摇了摇头,女子说话很真诚,重要的是她看向容光同的眼神,绝非是假装出来的。这么说,线索又断了。 女子却道:“其实那日我们到时,老家主已经不好了。我略通些医术,知道是中毒日久的结果。血族的血可以解毒,我割了自己的血喂给老家主,老家主缓过一口气,见到是我们来了,就不肯再喝。” 血族的血不仅能解毒,还能提升灵力。看着女子手腕上的缠着的纱布,纱布下隐隐透出新鲜的血迹,这或许能解释,容光同二十多年前手脚尽废、为何今日还有如此强悍的修为。 女子垂下眸子:“父子俩本来见面就吵,那天老家主更是句句话都捅在公子的心窝上。后来父子俩动了手。若非老家主中毒太深,也不会被公子失手所杀。” 雪千影皱起眉头,女子的叙述很合逻辑,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公子早就有谋划,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老家主一死,他就启用了之前安排的人手,而后又将计就计,也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局。” “等一下,这么说,掉包容琳琅,收买豆蔻,应该不是你家公子所为?” 女子想了想:“琳琅是公子的人,老家主也知情的,但公子从未启用琳琅,只是叮嘱她好好照顾老家主照顾自己。至于豆蔻,她不是公子的人手。我可以确定。” “这别扭的父子俩。”雪千影感慨一句。 不过这样说来,还有另一伙人手参与其中,他们调换了容琳琅,收买了豆蔻以及容氏内部不少族人子弟,在动手的时候刚好跟容光同的计划撞到了一起,或者本身就是借力打力,于是形成了眼下这个诡异的局面。 可惜老家主房间里的东西都被人给调换了,不然还能追查究竟是何人下毒。 女子又道:“下毒的事情你们也不用费心追查了。下毒的是鳞州青氏的人。” 说着,女子拿出两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佩剑,一块花纹诡异令牌——虽然花纹看不出来历,但材质确实是鳞州所产。还有一条材料十分名贵的腰带。腰带一块镶嵌玉片的背面刻着一个“青”字,显然应该是鳞州青氏的东西。 “这些是老家主临死前交给公子的,公子又交给我来保管的。本来今天来,是要将这些东西交给璇玑小姐的,没想到他们叔侄见面跟父子见面一个样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女子垂眸一笑,笑容让雪千影有些熟悉。 “其实,公子手里有什么人,老家主心知肚明。”女子低着头,继续说道,“老家主不管不问,怕是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感。甚至把今日事也算了进去,算作他谋划当中的一环,也说不定呢。”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折损家族实力,容太初图什么呢? “不破不立。”女子给了雪千影答案,“一个千疮百孔的容氏,必然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公子以已之身,清算了父子之间二十多年的仇怨,又给璇玑小姐一个清洗内部的理由,对外也是一种示弱。元君擅长用伞,也用剑,不知道有没有跟人拼过拳脚?”女子抬头看着雪千影,歪着脑袋,脸上带着笑容,“收回来的拳头,打出去才更狠。” 雪千影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女子的形象,跟她年幼时的雪蕊姬有些重合。 “雪儿,娘亲教你,下盘站稳,手再收一些,不要攥太紧,好,出拳!对,就是这样:收回来的拳头,打出去才更狠。” 雪千影抬起双眸,对上女子的眼睛,女子淡淡一笑,突然抬手指了指容璇玑那边:“璇玑小姐要落败了,该元君替好友出头了。” 雪千影一阵头皮发麻,但不能不管容璇玑的死活,她转头看去,果然叔侄之间的战争眼见分晓。容璇玑落在下风,若不是容光同不知顾念着什么,不肯出杀招,怕是要了容璇玑的性命也只在旦夕之间。 但容璇玑丝毫不肯退让,灵力消耗几乎殆尽的情况下,依然全力与小叔叔拼杀。容光同又恢复到了以闪躲避战为主的策略。 雪千影起身上前,还不忘回头看了那侍女一眼。侍女淡淡一笑:“元君去过东海,应知何为因果。今日之果,必然有往日之因。因果之力不可违,元君尽力求一个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雪千影收了红尘,撑开挽风踏月,血红罗伞如绚丽的花绽放在身后。 “姑娘你错了。我这个人,不信因果。”雪千影笑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及 雪千影说完这话,不顾侍女微微错愕的神情,飞扑上前,伞面一转,御风而起,伸手将被容光同气势震飞的容璇玑揽入怀中。两位元君翩翩落地,雪千影轻轻一推,将容璇玑推到莲芙的身边。 “阿芙,人交给你。” “师姐放心。”无垢剑应声出鞘,挡在了容璇玑的身前。 雪千影笑着转过身,罗伞遮在头顶,血红纱幔垂在身后,洁白的珠帘遮住了半张脸。雪千影上前两步,伞面一扬,直视容光同。 “你果然还是忍不住出手了。”一声师姐本来让容光同有些发愣,他看了看莲芙,又抬头看着雪千影,脸上带笑,目光最终停在了莲芙的脸上,似乎是想在她身上寻找一些故人的影子,但眼神却十分空洞。 “其实刚才我一直没想明白,前辈今天来是为了什么。”雪千影目光之中带着悲悯,看着轮椅上的容光同,“现在我明白了,前辈今天是来找死的。” 容光同微微一愣,转瞬又露出了笑容,他招了招手,血族的侍女出现在她身后。 “牺牲自己,帮助容氏收紧势力,再换一个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我一直以为只有老家主是疯的,没想到前辈也是疯的。”雪千影垂下双眸,看着眼前这对主仆。 “我应该死在璇玑手上,这才是完美的结局。可惜,璇玑本事不济,倒要叫你这个外人帮忙了。” “清理门户的事情,还是要叫璇玑自己来做。老家主只是拜托我保护璇玑的安全,而我对别人家的事情也没有兴趣。” 容光同点了点头:“可惜,我容氏必然要承你这个人情了。” 雪千影举着伞,向前两步,靠近轮椅,俯下身,用伞遮住了来自身后的视线,前面又有侍女挡着,保证就算是读唇语的高手也看不出自己说过什么,这才开口:“可惜,老家主没有将计划对你和盘托出。前辈自以为是帮璇玑,实际上却是害了她。” 当然,也可能是老家主自知命不长久,来不及安排更多,只能将计就计。 但容光同并不知道,听了雪千影的话,微微一愣,抬头看着她。 雪千影轻轻开口,几乎没有声音的吐出三个字:“雁图匣。” 电光火石之间,聪慧如容光同瞬间明白过来,他轻轻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片刻之后便再次抬起了头,目露寒光,坚定而疯魔:“我来做这个家主,你带璇玑走。” 雪千影摇摇头,目光略过院子里满地的尸体:“你没有机会了。璇玑对于容氏的清洗已经开始,来不及了。” 容光同沉默了,他垂下头,嘴角勾出凄冷的笑意,果然,直到临终之前,父亲对自己或许有歉疚,但依然不信任。甚至至死都未曾原谅他。那些他自认为的至情至性,在父亲眼里不过荒唐二字。而一个儿子的悲欢,总是不如容氏门楣的光辉要紧。 一个始终被父亲唾弃的儿子,哪怕低声下气,哪怕再有作为,也还是逃不了被抛弃的命运。身为弃子,本来就不应该奢求太多。 更何况,他现在又背着弑父的恶名。 灭人伦者,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啊,我还是死了比活着价值大。”容光同摇了摇头。 雪千影直起身来,看了侍女一眼。容光同伸手拍了拍侍女的手,示意她退后。 “元君出手吧,我选择轰轰烈烈的死去。”容光同笑容散去,浑身迸发出冷意。 雪千影手中罗伞一转,纱幔和珠帘仿佛刻刀一般,卷向容光同。容光同连忙驾驭轮椅闪开,以灵力化作万千冰锥,扑向雪千影。 雪千影腾空而起,脚踏伞面,避开攻击,而后调用不见万物上的仙尊灵力,两条锦鲤脱出伞面,交错游弋,继而化为龙形,冲散了容光同护持在身侧的冰锥,和着围观众人的尖叫声,穿过了他的胸口。 鱼化龙。 雪千影翩然落地,收拢罗伞,转过身去喷出一口鲜血。 “师姐。” “茕茕。” 莲芙看护容璇玑不敢擅动,夜小楼扑上来接住雪千影。本就在重创之下,内伤未经调理,灵力不济,勉力调用仙尊灵力完成的这一招,对雪千影自身反噬极重。幸而有人接住她,为她输送灵力,调理经脉,换她神思清明,不然此刻无常元君怕是要昏厥不省人事的。 容光同生生受了一招鱼化龙,仰面栽倒,倒在侍女的怀里,口鼻尽是鲜血,已在弥留之际。 容璇玑不顾伤势,走到容光同近前,俯下身。此时她情绪很复杂,不论容太初容光同父子感情如何,这位小叔叔待她一直都是不错的。 “小叔叔,你还有什么遗愿。你说,我帮你做。” “琳琅是我的人。璇玑,你若是找到她的尸身……我答应过她,百年之后要与她同归一处。”容光同面带笑意。 容璇玑招手唤来几个人,要他们掘太元城之地三尺,也要找到容琳琅的尸身。几人领命去了。 容光同看着渐渐变作血色的天空,笑了:“该报的仇我报了,该死的我也要死了。这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璇玑啊,不要将我葬入祖坟,父亲不想见到我。” 容璇玑垂眸说道:“容氏家规,弑杀家主,挫骨扬灰,无碑无坟。” “好。也很好。”容光同喉结动了动,再也说不出话来。临闭眼之前,他看了看跟随他多年的侍女,笑了笑,摇了摇头。 而后,死不瞑目。 容璇玑转蹲为跪,跪在小叔叔的尸体前,沉默片刻,又抬头看向他的侍女:“你走吧,你不是容氏中人,看在你照顾小叔叔多年的情分上,我也不会为难你。” “既然公子不在了,月雨活着也没有意义,就陪着公子一起上路吧。”侍女语气淡淡,没等容璇玑反应过来,自称月雨的女子,伸手握住她那把漆黑染血的佩剑剑刃,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溅到容璇玑的脸上,容璇玑微微一愣。 女子死得决绝,甚至没留给任何人施救的机会。鲜血渐渐晕开,浸染到容光同的袍服上,流淌到地砖的缝隙里,不多时,女子整个尸身,仿佛融化一般,渐渐化作一滩血水。 容璇玑伸手沾了一点女子的血水,蹭在自己的袖口上。 雪千影被夜小楼搀扶着,上前两步,将女子的佩剑拾起,擦拭干净,递给容璇玑。 “既然这女子没有尸身,这把剑就陪着前辈一起吧。” “这把剑,”容璇玑迟疑着,在想要不要对请雪千影对这把剑动用溯回术。 雪千影摇摇头,低声坚持:“这姑娘的来历我已经知晓。这把剑还是陪伴前辈入土为安吧。” 容璇玑这才接过,点了点头。然而想要入土为安没那么容易。容璇玑命人将容光同的尸体拖走,挂在太元城门前,暴尸三日,以警世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清理 容光同身死,死前手刃了自己多年培植的大把亲信和人手,省了容璇玑不少气力。 二房三房见大势已去,两位老人家连忙簇拥到容璇玑身边请她上位。而那些原本就相信少家主的人,此刻更是扬眉吐气,俨然以功臣自居——他们似乎都忘了,此前他们依附在二房三房身边,搜捕追杀少家主的时候,一个个比谁都卖力。 容璇玑眼下还没有精神跟这些墙头草计较,接下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经此一事,容氏算是元气大伤,而除了恢复实力之外,眼下最要紧的,是清除那些撺掇容太和容太裕追杀她的所谓谋士智囊——容璇玑相信,这些人里,除了小叔叔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人手之外,一定还有外面渗透进来的奸细和暗探。 既然手里攥着这么光明正大的借口,容璇玑也就不再客气了。容太初容光同两代人以殒命换来的清洗机会,容璇玑必须珍惜,她现在的原则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眼下安全第一,清除这些隐患最为要紧。不然此番她被诬陷被追杀的事情,有一就有二,甚至也有可能直接对自己下手。 眼下的容氏,已经禁不起内耗了。 再见容璇玑已经是当日深夜。雪千影一觉醒来,身边守着夜小楼和修正,雪千影淡淡一笑,想要起身,却惊动了两人。 修正为她查探一番,确认虽然重伤但好在性命无碍,便只是骂了她几句,起身亲自去为她煎药。雪千影推说腹中饥饿,想要找些吃的,夜小楼便也离开,去厨房看看能不能找些东西给她充饥——毕竟是伤员病号,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总不好让她辟谷。 而雪千影趁着这个当口,钻到了容璇玑的房内。 容璇玑正坐在书案前查看下属递上来的清理名册,莲芙坐在一边,拄着下巴打瞌睡。察觉到有人来了,莲芙比容璇玑还要机警,无垢剑一横,见是师姐,这才安心。 容璇玑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大半夜的,你自己跑过来,待会儿夜九哥和阿正找不到你,非得把我家宅子拆了不可。” 雪千影娇俏地一笑,示意莲芙去帮她传个口信。 等到莲芙走了,容璇玑这才开口:“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还要背着阿芙?” “你们容氏的事情,芙妹还是少知道的好。” 容璇玑低头沉默。 雪千影拿出容光同侍女交给她的东西,两把佩剑,一块材质产自鳞州的令牌,还有那个背面刻着“青”字的腰带,摆在容璇玑面前。 “我现在没力气动用溯回术,但这些线索你可以先留意一下。”说着,把个中细节指给容璇玑看。 容璇玑扫了一眼,满脸不解:“怎么青氏也搅合进来了?” 雪千影微微一愣,难道此前老家主的谋划,并不是针对青氏的? “这些东西,若不是伪造,就只能说明,觊觎雁图匣的世家又多了一个。”容璇玑用笔杆子挠挠头,“可青氏,不应该啊。鳞州物产丰富,州内要什么矿产没有,再说,青氏的堪绘堪称世家之首,就连泽德广都要跟青元搞好关系,以便购买他们家绘制的地图,犯得着打雁图匣的主意么?” 容璇玑想了想还是想不通:“若是为了拿下西南,那他们家应该先跟莫氏起龃龉才对,毕竟莫氏是西部第一大世家,卡着洞庭水域就是卡着西部的门户,青氏不平定收服莫氏,就算拿下我容氏,又有什么用呢?” 雪千影不擅长动脑子,摇了摇头:“这种事,你若是放心,还是找阿横甚至他们家阿齐帮你想想吧,我还是不费这个脑子了。” “不论如何,我与阿横相识一场,就算不能详实以告,但提醒她小心青氏包藏祸心,是应尽之谊。”容璇玑说着,翻出用来写私信的纸笺,将事情一笔带过,又千叮咛万嘱咐叫莫雪歌千万注意鳞州的动向,放下笔,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纰漏,这才招来自家传信的金雁,将信传了出去。 “还有些事,要告诉你。”雪千影看她传完信,又道,“我其实有些犹豫,有些事会不会你不知道比较好。” “你说吧,爷爷不在了,小叔叔死了,我现在除了弟弟也没什么亲人了,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这不是一回事。”雪千影咬着嘴角,“那天,前辈去往老家主院子里,是老家主叫他过去的。我对琳琅遗物施展溯回术的时候看到了,只是当时我不知这个人是谁,也不好贸然指认,以至于一直没来得及开口告诉你。” 容璇玑垂下头:“我猜到了。应该是爷爷命不久矣,命琳琅叫我回来,可惜他赶不及见我最后一面,只能叫来小叔叔作为缓冲。虽然小叔叔手段激进,但一切都在爷爷的预料之中。原本他也是希望我借他的故去大做文章清理门户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 “你们可能不知道,爷爷可能都不知道我知道。在我们起身去往昆仑之前,爷爷就叫人把小叔叔那边的银钱给断了,为的就是万一有什么变故,小叔叔可以有借口出面插手。” “老家主心思之细腻,我等真是拍马难及。”雪千影嘴上夸赞,脸上却没有半点仰慕的神色。 “小叔叔是爷爷最小的儿子,天资不输我父亲,一直被他寄予厚望。若不是后来出了一系列变故,倒也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又或许,从当年小叔叔被逐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爷爷已经预料到今日之果。” 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容璇玑的肩膀,容璇玑苦笑着摇摇头:“为了一个雁图匣,我容氏落到这步田地,真是。” “老家主找你回来,未必不是存了让你逃亡的意思。只要你不在容氏,那些人不管是准备多充分,在容氏内部安插了多少钉子,也不敢轻易动手。所以才安排了前辈这一出。”雪千影是猜测,也是安慰。 容璇玑惨然一笑:“其实我早就想通了,我躲出去,能躲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么?况且容氏这些年在爷爷的有意纵容之下,早已经千疮百孔,家主的贴身近侍,能被人悄无声息的换掉。家主培养的势力,能轻易被人瓦解、收买甚至利用,容氏来日之祸,不在外,而在内。” 雪千影赞同地点点头:“而且老家主的丧仪闹成这样,必然传扬天下,那些人必然蠢蠢欲动,迫不及待想要动手了。你要小心。” “所以无论我还是小叔叔来做这个家主,面临的都是同样的问题。而我们叔侄俩能用的手段也都差不多,那就是去除枯枝败叶,砍掉枝丫枝蔓,只保留最为强大的主干,以应对即将来临的存亡之战。”容璇玑长出一口气,看向雪千影,“谢谢你。” 雪千影淡淡一笑:“我也不是在帮你,我是在顾全老家主和我娘亲的旧日情谊。” 第二百二十章 门户 她们容氏三代人欠了雪千影一串人情,这将来要怎么还?容璇玑摇摇头。 现在还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还有一件事……”雪千影和容璇玑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容璇玑道。 “芙妹。”雪千影毫不客气的开口,“你要怎么办?” 容璇玑垂下头:“从小叔叔的死到方才你进来,我一直在忙族中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跟阿芙说半句话。” “所以我问你,要怎么办?” “我要留下整饬族务,收拢势力,儿女情长,只能暂时放在一边了。”容璇玑垂下双眸,泪光在眼角闪了闪,但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我不传话。你自己去跟她说。”雪千影无奈地笑着,“这是你们的事。哪怕将来有一天你真的辜负了她,我也最多是打你一顿出出气而已。” 容璇玑轻轻一笑:“谢谢。” 雪千影几人在容氏又住了几天,看容璇玑清理容氏内部,少有地展现出铁腕和魄力:先是召回了此前被边缘化的她和容璿玑培养的嫡系,而后又将族中原本主事之人逐个隔离开来,剥夺他们的权利。交由心腹取而代之。 之后就是清洗了。但凡查出与外族勾结的,曾经撺掇容氏二老觊觎家主之位的,甚至贪污受贿的,玩忽职守的,轻则褫夺身份、收押看管,重则直接杖杀。 短短数日,整个太元城里血流成河。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便是雪千影夜小楼这等见惯了血腥杀伐的,便是修正这种常常与血肉打交道的,也时不时地感到反胃。 而莲芙一直都是闷闷不乐。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触她霉头,也没人安慰她。难得她也没来向师姐撒娇,只是说帮师姐寻药之后,她就要独自返回长州去了。 “留在聚州确实不合适,但你若不想独自回家,跟着我再外面多逛些日子也是可以的。”雪千影看着懂事的师妹,有些心疼。 莲芙摇摇头:“本来是陪着师姐出来将养调理的,结果我一直贪玩,师姐多次遇险,我也没能在你身边陪着你。看来我天生也不是照顾人的料。回去家里很多事我还能帮帮忙。现在璇玑这边,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我也不想白白耗费时间。” “璇玑是怎么跟你说的?”雪千影好奇。 莲芙笑了笑,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说——容氏已经在筹备她的继任典礼了。还需要说什么呢?我总不能这个时候使小性子,教她扔下容氏跟我走吧。” “那你是怎么想的?”雪千影直接了当的问道。 莲芙一笑:“事情总有忙完的那一天。我等她来找我。在这之前,我也不能白白混日子,回去家中,我想帮爹娘和兄长多做点事情。师姐在外修养,北境那边又离不开人,家里很多事情都落在爹娘身上,我回去还能帮帮他们。” 莲芙反复念叨着要回家,雪千影也不好再劝。与夜小楼和修正商议之后,决定尽快离开聚州,并不参加容璇玑的继任典礼。 既然容璇玑的策略是对外示弱,那么以他们几人的身份,多留反而成了问题。 莲芙决定跟他们一起动身。 “我们先去白氏讨要伏龙甲,然后咱们一起动身去北海,而后你若是还想回家,正好顺路回长州。”雪千影这样安排,莲芙没有异议。于是,这天午后,雪千影来找容璇玑辞行。 容璇玑本来要亲自送他们去怀州,可容氏现在的状况,她也实在是抽不开身。 雪千影说了自己对莲芙的安排,容璇玑沉默片刻,表示自己也没有意见。 “我们明天起早就走。”雪千影说着,抬头看看天色,“你还有一下午一晚上的时间去跟芙妹道别。” 容璇玑笑着摇摇头:“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等人动身离开。当天汇合的时候,容璇玑是一早就在莲芙屋子里的,两人一起出来,也不知道是容璇玑起了个大早来送行,还是头一天夜里就宿在莲芙这里。总之雪千影没有问,夜小楼和修正自然更不会问。 容璇玑送四人走了一路,最后在十里亭与众人惜别。修正作为医者,嘱咐的话说了一大车,最后连容璇玑都听烦了,都要撵人了,修正才住口。 意外的是,雪千影几乎没怎么说话,道了声珍重,转身就走。 更意外的是,莲芙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对容璇玑挥了挥手,转身跟上了师姐的步伐。 四人走出好远,回头还能看见立在十里亭中的容璇玑。一身藏蓝衣裙、头上扎着飞扬的红色发带的女子,就在那静静的站着,仿佛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四人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个八卦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不敢去问莲芙,害怕小姑娘伤怀,便只能来问雪千影。雪千影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情,引来两个男人的嘲讽,这个说雪千影这个当师姐的实在不够体贴,那个说雪千影毫不关心师妹,直到把雪千影说烦了,差点拔剑,这才住了口。 其实雪千影也好奇,但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她也害怕招惹师妹难过。 半天之后,几人落脚不知名的小镇,因为雪千影还有伤在身,故而几人决定慢慢赶路,过了午后便找了客栈投宿。 雪千影这才来找师妹。但见莲芙情绪还好,仿佛并不怎么伤感。 “她是怎么跟你说的?”雪千影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莲芙淡淡一笑,脸上带着娇羞,垂下头:“她什么都没说——只说前约不变。” “就这?” 莲芙轻轻地点点头。 雪千影扶额不语,自家小师妹,是不是太好骗了? “其实,就算她最后不来找我,我也不怨她。”莲芙主动开口对师姐吐露心事,“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很美好啊。将来的事情,本就变数极多,之前她只是少家主,容老家主也不想她回去。可现在老家主不在了,容氏是她应该背负的责任,若是逃了,我才要看不起她。” 雪千影没想到自家小师妹这么通透豁达,只能淡淡感慨:“我家小妹长大了。” “师姐,等聚州安定了,容氏的危机解除了,我可以来找她吗?” 雪千影怎么可能说不行呢,她只能对小师妹点点头。 只是,容氏的危机,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对了师姐,你和仙尊,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莲芙凑到雪千影跟前,脸上带着担忧和心疼。 第二百二十一章 支持 雪千影倒也没有隐瞒,将自己与仙尊之间的过往,讲过莲芙听,但同对莲威一样,隐瞒了谶语这一段。 莲芙趴在师姐腿上,颇有余悸的感慨:“若是仙尊还在,师姐你真的会嫁给他吗?” 这话把雪千影给问愣了。 诚然在仙尊离世时,雪千影崩溃入魔,曾经哭喊过愿意嫁给他,陪他流连海外再也不回来。但那也只是对生命消逝的惋惜和挽留。如果仙尊没有死,雪千影不会说这样承诺,甚至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可是,雪千影低下头,手指拂过不见万物,若是自己一嫁能够换回那个人的性命,她还真愿意。这与感情无关,也仅仅是对他死去的遗憾和悲痛。 他在最后一刻将他的一切全都留给了自己,可自己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说到底,这才是让雪千影最为难过的。 莲芙见师姐面露伤感,不再追问,又笑着闹她,问她夜小楼的事情。 雪千影避而不答,只是摸了摸自家小师妹的头:“师父说,你给师娘传信,是担忧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吗?” 莲芙摇摇头又点点头,噘着嘴想了半天:“也不是只想我自己,家中好多姐姐妹妹呢。”说到这里,莲芙轻轻的叹了口一口气,“我莲氏中人,不论嫁娶,不看出身门第,只看是否两情相悦。但反过来说,什么才是两情相悦呢?像姑母那样不顾一切抛弃家族和族人吗?还是像爹爹那样,退而求其次?这话你别对爹爹说,他要揍我的——我只是想不明白。” 雪千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莲芙,鼓励她继续说。 “师姐说,若是能换回仙尊的性命,你愿意嫁给他。可这是为情吗?算是也不算是吧。可按你刚才的说法,仙尊待你极好,就算你嫁给他,也会过得不错,那有没有情,跟嫁娶是不是就没关系了?” 雪千影摇摇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咱们自小在莲氏长大,耳濡目染,都是彼此有情才能谈婚论嫁,自然而然的也就认为有情才是嫁娶的基础。可这天下,你多少看过一些,却不是这样的。那些婚事不能自己做主的女子还是占大多数,站在咱们的角度或许觉得她们不幸,可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莲芙眼睛亮亮的,点了点头:“我就是疑惑这一点!在我看来,那些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很多也过得不错,可那是日久生情,感情已经培养起来了,甚至有的也只是认命而已。而在有感情之前,日子不说痛苦,但至少是不痛快的。难道要为了以后的日子不错,就忽视掉之前的不痛快吗?婚后相处,娘亲说是细水长流,可见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 “芙妹说得有道理。若是师父师娘听到你这番言论,必然要欣慰你的长成。” 莲芙摇摇头:“我也只是自己的小心思罢了。若不是生在莲氏,哪有我和璇玑……”提起容璇玑,莲芙微微有些伤感,垂下双眸,顿了顿,“师姐,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天下女子的婚事,都能自己做主,都能与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必经过婚后的那种无可奈何的磨合和培养。” 雪千影轻轻出了一口气,扳着莲芙的肩膀:“那我家小师妹要为了这个目标,好好努力才行。” 莲芙轻轻一笑:“这种事情,哪能我一个人努力就有成果?”莲芙掰着手指,“师姐,我回家之后,想在长州开女学,只要交税,家中女子就可以免费入学,让她们读书识字,这是第一步。之后我还想多多培养家中的女掌柜和女管工,就像茹师姐那样的,让她们学有所用,发挥自己的才干。 更重要的是,要给她们机会,让她们走出去,看看这天下,开阔心胸,开阔视野。等到这一代人长成,就是无数的种子,她们就算不会影响外人,但一定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一代又一代传下去,我的想法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师姐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想得很好,很周全。” “那你说,我去跟爹爹娘亲提,他们会支持我吗?” “从下到大,你想做什么事情师父师娘不支持你?再说了,就算他们不支持,还有英儿和你师姐我呢?” 莲芙摇摇头,突然开始算账:“这可跟我之前胡闹不一样,需要投入好多钱。我长州这两年风调雨顺,州库富足,但北境是个无底洞,每年都需要大把的银钱砸进去。海岸,治水,农田,蚕桑,都需要大把的银钱投入,我这样做,怕是要给家里添很大的负担。” 雪千影微微感到惊讶,她看着莲芙,不知不觉之间,那个跋扈张扬只顾一时痛快的小师妹,竟然也会将事情思考得这样周全?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师姐你别笑,我看璇玑算过这些东西,也听小蝶和莫姐姐商议这些事情,我只是列两个大概,细节讨论起来,肯定还要更加复杂。比如这女学,房子盖在哪里,盖多大?吃穿用住,笔墨纸砚,还有先生的费用——我总不能全找男夫子来教,女夫子要占至少一半吧,咱们长州,有这么多女夫子吗?这都是问题呢。” 说着,莲芙的兴奋劲儿渐渐消散,眸子里的光芒也暗淡了,带着气馁的情绪却不停跟自己较劲。 雪千影挠挠耳朵:“欲速则不达,凡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芙妹,长州有多少城镇,多少乡村,你要一下子全都铺开吗?不提银钱,师姐这里有的是钱可以给你去试验甚至是挥霍,可你有人手吗?学校的督建,教学的巡查和督导,难道要你一个人做?” 莲芙咬着唇角:“我也想到了,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嘛。” 难得自家小师妹这么有兴致,雪千影决定推她一把,而且在她想来,莲芙有了自己的事情做,对容璇玑的相思之苦多少也能缓解一些:“这样,师姐给你出个主意。长州四城赋税最多,人口也相对集中,而且族产都在白鹤,白石和枫桥是恩氏直接管辖,千灯现在也划给了我,这四城你可以放手施为。” “然后呢?”莲芙的眼睛又亮了。 “然后啊,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但办学这种事情,一两年之后总会看见些成效,你可以依成效去随时调整你推进的速度,可以先在各大城推开,然后是小城,最后到乡镇,这样整个过程你可以控制,而且不需要太多的投入和人手。” 莲芙拍着手:“白鹤的女学我可以征用家中几间大点的铺子,改一改就能用,夫子可以先借用家里的,慢慢再换。千灯可以借用师姐的产业,至于白石和枫桥,就找无忌帮忙。这样一来,最棘手的房子和人手问题都解决了!” 雪千影点点头:“你可以每一座城安排一名亲信帮你督管,而你自己只需要巡视和及时调整策略就行了。” 莲芙拿出纸笔详详细细的将跟师姐讨论的内容,以及自己思考得来的细节,全都写了下来,小心收好,准备待来日自己返回长州之后,大展拳脚。 第二百二十二章 希望 雪千影看她兴致勃勃的写完了,更提醒她,可以考虑去找夜小楼谈一谈这样的事情,夜小楼十二岁被立为少家主,作为天下第二大世家的继承人,他所学所思,涉猎极广,就算对于女学无法与莲芙看法一致,但办学这件事他一定也有见地。 莲芙听了,觉得师姐的提点很有道理,晚饭之后,就去将夜小楼请到师姐的屋子里,跟他请教办学的细节。 夜小楼不明所以,还以为是雪千影找他,等听到莲芙这样虚心求教,无奈一笑:“别说凡人女子,我玄州哪怕是世家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读书的。” 莲芙噘着嘴,嗔怪他瞧不起女子,把女子放在人下。 夜小楼只能解释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些年来所见所闻所感罢了。更直言,把女儿家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的,天下除了长州怕是也没有第二家了。 莲芙叹了口气,默默感慨:若长州真像夜小楼口中所说,那东湖花船上的花娘又怎么算?花娘卖笑卖身,就算是自愿的,可她们若是能有别的谋生之路…… 但她怕勾起师姐的伤心事,便没有再说,细心向夜小楼请教。夜小楼便好言好语的帮她分析利弊,提点个中细节,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 “若你们长州的女学办成了,怕是这天下稚子皆可求学的唯一一州了。”修正来给雪千影送药的时候听了两句,觉得莲芙的想法虽然有些不切实际,但若能办起来,确实是一桩好事。 “可不是我们长州拔了这个头筹。”雪千影淡淡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流州之地虽然极小,但只要家中出得起束修,无论男女皆可求学。” “流州?宋氏?”夜小楼等人都是一愣。 印象里,流州土地面积很小,又背靠荒原苦寒之地,多年来全靠五色玉矿和果蔬支撑民生,千年来声名不显。难得现任家主竟然有如此作为? 雪千影点点头:“不过跟芙妹的想法不同,流州人读书更多的是出于自愿,也没有专门的女学,只是一道帘子隔开罢了。而且大多女子也只是读书识字,并不为成材,读到十几岁便成家嫁人了。” “读书不为功利,更显高尚。”修正赞叹道。 雪千影笑笑,也没有多说,只教莲芙将来有机会可以过去看看。 莲芙将流州宋氏几个字写在了自己的笔记上。 “其实,阿芙的意思,无外乎希望女子能够自保。可如果按照这个思路,难道不是女子不出门反而更安全吗?”修正的不解,收获了莲芙的白眼。 夜小楼一笑:“自保无外乎修习,可修习不是人人能做的,但书人人都可以读啊。” 莲芙接着说道:“而且修为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到了我师姐这个境界,不也还是遇到了仙尊这般强横无理的事情吗?” “那,读了书就不会遇见了?”修正挠挠头,还是不懂。 “可至少茕茕一直在自救在抗争,从来没寄希望于旁人援手。”夜小楼低头一笑。 修正一愣,点了点头。雪千影从来都是这样的,他已经习惯近乎于寻常了。难道莲芙希望全天下的女子都能像雪千影这样么? “女子困于闺阁之间,眼界狭窄,只看头顶一小块天地,久而久之,耽于小情小爱,惑于小恩小惠,自然会将自身希望全都寄托于旁人身上。”雪千影说道。 莲芙一笑,果然还是师姐懂自己。 “我的初衷,只是希望将来这天下的女子,都能与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还没遇见有情人怎么办?自己也能活得很好。能独立谋生,不需要依靠旁人。这是第一步。”莲芙骄傲的说道。 “那第二步是什么?”夜小楼和修正都好奇的问。 莲芙与雪千影相视而笑,却都没有说话。 “你们这是欺负瞎子呀。”修正察觉,不悦的哼哼了两声。 莲芙没说的话,雪千影却已经懂得。 教得天下女子独立自由,确实只是第一步。而这第二步,则是约束,将他们这些有能力有本事的人比如仙尊,比如一众家主少家主们,乃至仙修,乃至凡人,约束起来,让他们没有机会自恃身份,去欺压欺辱旁人,哪怕这等事情仍会发生,但只要他们必须为自己所为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世间的不平事,自然也会少上很多。 但这一步,远比第一步难得多。或许倾尽她们平生也不会看到那一天,但莲芙所思,雪千影所想,却是为后人铺路,一步一步走到那一天。 雪千影吃完药,莲芙服侍她睡下,这才离开。不多时,夜小楼去而复返。雪千影穿着寝衣,隔着帐子,问他有什么事。 “婉妹平安到家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夜小楼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我刚收到。” 雪千影无奈一笑:“既然平安,那你也犯不上大半夜跑来一趟啊。” “我怕我明天忘了。”夜小楼勾唇一笑。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雪千影甚至没有躺下。两人隔着纱帐枯坐半晌。 “要不你把书信留下我明日起来再看?”雪千影挨不住先开口,“我这个房间与阿正的房间对着,我若点灯他会察觉的。” 夜小楼笑了笑,说了声好,将书信留在床头,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压住,本来还想说什么,回过身却见雪千影已经躺下,气息平稳,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夜小楼走后,雪千影又坐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自从仙尊离世,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是奇奇怪怪。究竟是为什么奇怪,雪千影自己也说不上来,她甚至偷偷留意夜小楼的举止,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能归结于是自己不对劲。 拉开帐子,雪千影用手摸到床头的书信,玄州产的纸,触手还是那么粗粝。但不知是房间里的炉火太旺,还是夜小楼一路走来仔细捂着,信纸触手并不寒凉,与窗外的冬夜显得格格不入。 床头除了书信,雪千影还碰到了一块硬物。应该是夜小楼拿来压着书信的。雪千影信手抓起,触手脸色就变了。 是夜小楼的千叶玉璧。 就着浓浓夜色,雪千影叹了口气。 第二百二十三章 赶路 雪千影手里捏着玉璧,几乎一夜无眠。 她想不明白夜小楼的意思。更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第二天醒来,才想起夜小婉的书信。抓过来略略扫了一眼,是写给夜小楼的,只是信的末尾,她叮嘱自己的兄长,帮她告诉雪千影,自己平安到家。 信中说,过继的事情正在筹办,夜一行的意思是要办个典礼,家中已经有人帮着张罗了,长兄夜小城也因为这件事情赶回夜阳,帮着堂妹筹办一应事宜,不用夜小婉自己操心。 而夜小婉自己,则选择了闭关。 雪千影放下信。经历了昆仑之行,又跟着几人天南海北走一遭,想必夜小婉心中也有了不少感悟和领会,闭关也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夜小婉囿于天资,如今世家修习的这一套对她来说进境甚微,甚至反而还是一种负担。雪千影只希望她尽力就好,不要太过跟自己较真。 但这话她劝过,夜一平也劝过,都没什么用。世家子女,若是不想做一颗被人随意摆放的棋子,想要有所作为,被家族看重,被世人尊重,几乎唯有拼尽全力提升修为这一条路。 像他们莲氏,莲茹师姐,能够以自己经商的天赋在家族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本就是凤毛麟角。而其他家族的宽容和包容,比莲氏还大大不如。 雪千影叹了口气,将信折起来,准备拿去还给夜小楼。刚梳洗妥当,一抬头,自家风荷飘了进来,雪千影接过一看,是莲英的书信。信写得啰里啰嗦,涂涂改改,很多地方还夹杂着恩无忌的笔迹。内容也是断断续续,时间跨了好些天。 雪千影无奈的笑着摇摇头,这哪里是信,明明就是小哥俩今天想起来写一点,明天想起来又添一笔,凑成一大篇,传来给自己解闷的。 信里絮絮叨叨的日常事宜,写了后来又经历的两场规模不大的战事,又说了些枫桥风物,说今年红叶红的时间特别长,雪千影没看见真是可惜云云。 除此之外,信里只说了两件要紧事。一是又到了该换防的时候,恩无忌和莲英可以回家休息一阵,接下来是恩如山带人驻防,如果下次换防的时候师姐还不回去,那么就要莲威亲自带人过去了。 第二件事是,之前诛杀长牙兽祭司的时候,莲英的鲲骨匕首没有拿回来,但后来阿骨讫竟然叫人给莲英送还了。 “这个阿骨讫,还挺体贴。”雪千影想起了那个半熊半人的家伙,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莲英在信中说,匕首他小心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但为防万一,还是暂时封存,等到师姐归来查看后再使用。对于莲英的谨慎小心,雪千影是放心的。 信的末尾,恩无忌装作无意的样子,提了一句,问莲芙什么时候回长州。 “臭小子,都不关心我几时回去吗?只记得你的芙妹。”雪千影笑着自言自语,也没真生气。反而拿着书信,去找那三人用早膳,顺便把信带给莲芙去看。 “师姐,你昨天没睡好么?这么眼眶这么乌青?”莲芙瞟了她一眼,就看出问题,凑过来还拿手指轻轻的点了点,“差点以为是撞到了。”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看了夜小楼一眼,只能推说自己是惦记师父师娘,以及还在北境的英儿和无忌。 “倒也还算心有灵犀。今天一早信就到了。”雪千影扯出笑容,然后顺手把信塞给了莲芙。 修正趁着店家摆膳桌的功夫,过来给她诊脉,脸上聚起一片愁云:“咱们脚程要加快了。仙尊的灵力渐渐失去作用,毒素一旦爆发,万一控制不住,会很危险的。” 雪千影连忙点头:“璇玑如今在家中,也是危机四伏,没有灵力傍身,终究是让人担心。” 修正也点点头:“咱们离开的时候,我给璇玑留了不少应急的药,若是出了问题紧急给我们传信,我们赶回去倒也来得及。”说着,又垂下头,“毕竟咱们作为朋友,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些了。” 想起容氏那些乱事儿,雪千影微微唏嘘。不过很快收敛。眼下要紧的还是赶紧寻药,赶紧解毒。除了为了璇玑,她也想家了,想回长州,回师父师娘身边去。 夜小楼垂首不语。修正满心都是雪千影和容璇玑的事情。只有莲芙,看了信之后,叽叽喳喳拉着雪千影说了好多话。几个人被莲芙闹得也顾不上想别的,倒也欢欢喜喜的吃了一顿饭。 早膳之后,几人离开了客栈,继续赶往怀州。雪千影终于说服了修正允许她动用灵力御剑而行。于是四人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离开了聚州境内,越过了霞丘山,进入了怀州境内。 怀州与聚州只有一山之隔,但风物气候完全不同。怀州是高原,南面是蓬丘和霞丘,北边是迟州广袤的平原和草原,西边是昆仑外密瘴林,东边是碧津湖,西南高、东北低,地势高差极大,更有风沙漫卷,全年少雨,气候干燥粗粝。 以至于修正刚刚落地,只喘了一口气就被这干烈的空气呛得直咳嗽。 莲芙也没好到哪里去。 夜小楼笑呵呵的看着他,帮他拍了拍背,捋顺了气儿,这才笑着揶揄他:“怎么,号称医行天下的修先生,没有来过怀州么?” 修正拍着胸口摇了摇头:“我以前来过,没觉得这么难受。都上不来气。”修正终于喘匀了气,“这怀州的地势又长高了么?怎么觉得喘气更难了?” “倒也不全是地势的缘故。”雪千影见莲芙也缓过来,笑着解释道,“这些年草原沙化很严重,迟州是平原,又无高山峻岭,根本挡不住沙尘和风暴,所以怀州也跟着风沙加剧,再加上本身是高原的缘故,就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难道迟州洪氏就没有个应对的办法,就放任风沙肆虐吗?”莲芙不解的问道。 夜小楼轻轻一笑,给她解释:“阿芙你可曾听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小树种下去,没个十年八年,根本见不到效果。至于洪氏,树当然是一直在种,只是这收效么,远没有草原上风沙侵蚀草地的速度快。” 莲芙挠挠头,长州气候湿润,土地肥沃,她这个连沙漠都还没见过的世家小姐,对这些还真是一窍不通。直嚷着有机会要去迟州看一看,究竟这个沙漠和草原,有多厉害。 第二百二十四章 投宿 “别说以后了,咱们先把眼下的事儿办完。”修正缓过劲儿来,又恢复了毒舌本性,说了一句话,又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沙子,到处找清水漱口。 雪千影让莲芙找了条旧披帛,扯成四块,一人塞了一块。她将薄纱对折成三角形,遮住口鼻,系在脑后,算是面巾。修正和莲芙有样学样,也这样挡住了口鼻,总算能舒服的喘气。 “虽说还不够顺畅,但总比吃一嘴沙子强得多。”修正系好纱巾,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长出一口气。 “今天晚了,投宿吧,明天咱们起早出门,午膳前肯定能够赶到落霞城。不然大半夜贸然上门,也不礼貌。”夜小楼不肯将那花里胡哨的东西系在脸上,便用手掩住口鼻,闷声说道。 雪千影看了看天色,也觉得夜小楼的提议在理,便使唤自家师妹,去找了间不大不小、地段不繁华也不偏僻的小客栈包了下来,而后几人入住。 小店掌柜很是客气,见几位客人气度不俗,便叫伙计烧了几大桶的热水,给客人们沐浴洗尘。莲芙撒娇,非要跟师姐一起泡澡,雪千影倒也不介意,俩人自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莲芙笑嘻嘻的看着修正和夜小楼:“要不你们两个也一起洗吧,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然万一滑倒了,我和师姐也不好去救你们。” 修正想要还嘴,被夜小楼红着脸拉走了。 姐妹俩泡在浴桶里,浑身上下的汗毛孔都通透了,总算洗掉了一身风沙,舒服了许多。 “师姐,你留意没有,方才夜九哥走的时候,脸上红红的,你说他是不是害羞了?” 雪千影睁开眼睛,看着师妹被热气蒸腾熏得红扑扑的脸蛋:“许是热了吧。” 莲芙噘了噘嘴,她发现此番在聚州与师姐重聚之后,师姐变得沉默了许多。 看来仙尊的事情,对师姐来说,影响还是很大。 “师姐,咱们这趟去迟州吗?” 雪千影摇摇头:“你想去?” 莲芙点点头:“想去。我刚才说了啊,想去看沙漠和草原。” 雪千影勾出好看的笑容:“你先回家去,看英儿几时闲了,让他陪你去。草原景色,还是很美的,值得一看。” 莲芙努了努嘴:“师姐不在家,事情都落在兄长身上,他要几时才能有空。” 雪千影笑出了声:“那等我回去,你们再出门。” 莲芙又连连摇头:“师姐在外玩得开心,不急着回去。家里的事情有兄长还有师兄师姐们,不用你惦记。” 雪千影挑眉:“你哪里看出我玩得开心?” “师姐要是不开心,早就找借口回家了。”莲芙如是说。 雪千影再次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莲芙纠结了好半天,这才又问道:“师姐,仙尊已经离世,那么你和夜九哥……” 雪千影陡然睁开眼睛,目光中透出的冷意,是莲芙几乎没有见过的样子,小师妹吓了一跳。 雪千影警觉吓到了莲芙,连忙垂下双眸,低声问道:“他叫你来问的?” “谁?夜九哥?不是不是。”莲芙连忙摆手,拨弄出水花,溅在自己脸上,伸手抹了一把,这才继续解释。 “娘亲之前收到了你的信,稍稍安心,但没过多久就出了仙尊的事情。娘亲很担心你,又怕你会伤心,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就传信给我,问我你和之前我信里说的那位公子怎么样了……师姐,我要怎么给娘亲回信啊?” 雪千影沉默下来。她和夜小楼之间,别说现在不知道怎么对师娘和师妹去说,就连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到底算什么关系。 遇见仙尊之前,两人说好,重新开始,从朋友开始,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以后再说。但后来出了仙尊这档子事儿,一直到聚州的种种事端,这么久了,两人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说,更遑论其他。 雪千影手指一动,拿出了夜小楼昨夜留下的千叶玉璧。 “呀,这信物夜九哥不是要回去了么?”莲芙不解地看着自家师姐,心说夜小楼是什么时候又把玉璧送过来的? 雪千影的手指拂过玉璧上的花纹,好半天没有说话。莲芙也只能按捺好奇,也没有说话。 沐浴之后,莲芙觉得乏了,不想回自己的房间,便穿着薄薄的寝衣,窝在师姐床上,哼哼唧唧赖着不起。 雪千影倒也不介意师妹耍赖,更何况客栈的床足够宽大,两个人睡也一点都不挤。雪千影烘干头发,将莲芙撵到床里面去,自己也躺下,扯过锦被,给师妹掖好被角,自己也盖上了被子。 “师姐,”莲芙的小脑袋瓜蹭在师姐肩膀上,噘着嘴,一脸委屈:“我想璇玑了。” 雪千影拍了拍师妹的脑袋,没有说话。 “容氏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十分凶险,可我又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一想到这个,我就……”莲芙伸手捂着脸。 雪千影以为小师妹要哭,特意扒开她指缝看了看,确认没有掉眼泪,只是有些难过,稍稍放了心。 “师姐,你不用安慰我。”莲芙拿下雪千影的手,摸着有点凉,便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我知道,这是璇玑必须承担的责任。而我或许不远的将来,也有必须要自己背负和面对的事情。” 小姑娘蜷成一团,窝在最最信任的师姐身边,语气听着迷糊,实则十分清醒,“我不能帮她替她,她将来也不能帮我替我。但我会想着她,她也会想着我,这样默默的陪伴和支持,相思虽苦,但苦中也有甜。” 雪千影翻了个身,将小姑娘搂在怀里——哪里还是小姑娘?她的芙妹,已经长成大人了。 “师姐,那你呢?当你面临必须背负和面对的事情,会想要夜九哥的陪伴和支持吗?反过来呢?” 雪千影摇摇头:“我不知道,也没想过。我一直觉得,那些都是我的事情,跟别人无关。” “怎么能无关呢?”莲芙跳着坐起来,“就算与夜九哥无关,难道与我与兄长,与爹爹和娘亲也无关吗?” 雪千影听了一愣,又笑了:“你们是家人,不一样。” 第二百二十五章 卧谈 “夜九哥也可以变成师姐的家人啊!”莲芙低头看着雪千影的眼睛。 “你今天是怎么了?句句不离你夜九哥。他贿赂你了?”雪千影仰头看着激动的小姑娘。 她可不信莲芙会主动帮夜小楼说话,但贿赂莲芙这事,夜小楼没准真做得出。 “没有。”莲芙否认,重新躺回到师姐身边,“我就是觉得,认识的这些人里面啊,除了夜九哥,也没谁更配得上师姐了。”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 莲芙继续说道:“虽说兄长也很好,但年纪小了些,在师姐面前总像个小孩子,不够成熟稳重。无忌哥哥倒也算不错,只是……”提起恩无忌,莲芙红着脸顿了顿,“我不想师姐也跟娘亲一样,成为退而求其次那个其次。” 雪千影更加无奈:“你怎么又提这个?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顺嘴了,万一回家之后改不过来,被师父师娘听见——好吧,师娘不会把你如何,最多借引子挤兑师父,但在师父那里,你就惨了。罚你跪祠堂都是轻的。” 莲芙也知道是自己失言,连忙搂着师姐的胳膊好一通撒娇,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保证自己以后绝不再说,雪千影这才放过她。 “话说回来,师姐,”面对雪千影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莲芙心里却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我最后说一次这句话。师姐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不是也不想让夜九哥成为那个其次啊。” 雪千影伸手朝着莲芙的脑门上拍了一下,与平时闹着玩不同,她真用了几分力气,莲芙吃痛,叫了一声,捂着脑门噘着嘴,不满地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帮她揉了揉:“你这个小脑袋瓜,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那究竟是不是嘛?”莲芙趁热打铁,追问道。 雪千影很认真的回答:“不是。我与仙尊,还不到那个程度。” 莲芙听了这话终于稍稍放心。 她今天的试探,夜小楼根本不是重点,她是害怕师姐大好年华大好青春,却记挂在一个死人的身上。天台山上发生的种种,师姐的疯傻和痴缠,莲芙虽未亲见,但也听说了不少。以她对师姐的了解,也能想象一二,甚至无常元君因爱成痴这种传言,也曾窜进过她的小耳朵。这让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嘛。 雪千影叹了口气,被师妹闹得已经不困了。为了防止这小姑娘日后继续纠缠,她决定把话一次说开。 “虽说我和仙尊不到那个程度,但终究有这样一段过往在。不论这天下人如何评说,这是我生命中永远洗不掉的烙印。” 雪千影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活着,这里永远有他的位置。他死了,这里就有是一个窟窿,不是别人能够填补得上的。” 莲芙点点头。她能够明白师姐的这种情感。 很小的时候,莲芙养过一只鹰。鹰这种生灵,若是放归自然自由自在的活着,寿命并不算短。但若是豢养,寿命就会变得极短。那只鹰死的时候,莲芙难过了好久,并且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豢养过任何生灵。直到现在。 那只鹰也是她心里的窟窿。 生灵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个人呢? 雪千影见师妹咬着嘴唇不说话,又是轻轻一叹:“我曾对仙尊说过,若是和他萍水相逢,日久生情也,未尝不可能。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他根本不可能日久生情。” 雪千影轻轻一笑,阖上眼帘,“仙尊太过强大,强大到令人心生恐惧的程度。我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难道要我一直活在旁人的翼护和阴影之中吗?想想也不可能的。” 莲芙有些懂了,轻轻的感慨着:“将心比心,我也更希望能够得一人比肩。” 雪千影感激师妹的理解,点了点头。 “至于夜小楼,”雪千影苦笑,“现在这个时候,你让我说对他如何或是想教他如何,我觉得不太公平。” “不公平?”莲芙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但还不是很明白。 “我怕我自己搞不清楚,”雪千影睁开眼睛,看着师妹,“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只想填上我心里的窟窿。” 莲芙恍然大悟,继而又摇摇头:“师姐是从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旁人的。” “但情不能自已,我害怕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就……”雪千影明明笑着,浑身却萦绕着悲伤的气息,眼角似乎有泪光闪动,“这对他不公平。” 莲芙终于点了点头,咬着嘴唇,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师姐这个情绪,似乎她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而雪千影则翻过身,背对着师妹:“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莲芙的手搓着被角,想着师姐放在说的话,心中理解了师姐的想法,但又生出更多的不解。她想要问,却又不能打扰师姐休息,只能按下心思,想着明日找机会再问。 耳边,师姐安稳恬淡的呼吸声传来,莲芙轻轻叹了口气,她今夜注定是睡不好了。 同样睡不好的,还有从方才就一直站在门外的夜小楼。他不知道莲芙没有回去,本来是想趁着夜色来找雪千影,将昨天没来得及说得话说出来。 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莲芙与雪千影嬉闹的声音。那么他再进去就很不合适了。 正要走,就听见莲芙那句,“是不是也不想让夜九哥成为那个其次。”便忍不住,站在门口,偷听姐妹俩的卧谈。 直到房间内气息变得安稳,再没有说话的声音传来。夜小楼独自靠在门边,仿佛千斤重担终于卸下,嘴角浮出笑意。 他反而不在意成为那个其次,他害怕的是失去,是雪千影将他推开、独自去面对那该死的谶语,是不再给他任何与她并肩的机会。 夜小楼一身轻松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筚篥,不停的转着。若不是怕吵醒周遭的人,他真想痛痛快快的吹一曲《朝露》——哦不,是该吹一曲《凤求凰》才对。 第二百二十六章 落霞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门板就被扣响。莲芙跳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修正来叫雪千影起床。 见到来开门的是睡眼惺忪的莲芙,修正便笑着,说省去再去叫醒她的麻烦了。 莲芙打个哈欠,噘嘴说自己和师姐早就起来梳妆了。 修正指着她睡眼惺忪的模样,笑笑不说话。 等到三人下楼用早膳的时候,夜小楼早已经整装待发,坐在餐桌旁,看着店里的伙计摆着膳桌,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用了早膳,四人御剑而行,赶去怀州白氏所在的落霞城。 怀州风沙太大,御剑的速度都有些受影响。幸好几人出发够早,紧赶慢赶,总算在午膳前,来到了落霞城门前。 落霞不算是大城,至少跟白鹤夜阳兴亿这些大世家所在的城池比不了,比容氏所在的太元也大大不如。但落霞城城墙是用砂石烧砖垒砌而成,迎着正午的阳光,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颇有几分耀眼。 莲芙背着手,打量着这座不算雄伟的城池,莲氏的家教门风,教她还不至于就此看轻了白氏。而且放眼四周,触手可及的异域风情,让她饱了眼福。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停的四下看着,满身满眼都是好奇。 “裴光是个好相与的,能够培养出这样的弟子,想来白氏的门风也不会差吧?”莲芙凑到师姐近前问道。 雪千影摇摇头,说自己虽然到过怀州,但没见过几个白氏中人,对白氏家教如何并不知晓。 修正亦是如此。 倒是夜小楼,想起了在昆仑时,曾与白氏少主白景行有过一面之缘,勾唇一笑:“白氏少年子弟性情有些张扬,至于其他人么,我也不知道。” “你们玄州在东南,这白氏再西北,夜九哥又不曾来过怀州,你不知道才是最正常的。”莲芙看了看雪千影和修正:“可这二位,明明来过,却对治理一州之地的世家一无所知,你们的心,可真大。” 雪千影一耸肩,没有答话。 倒是修正哼了一声:“我来怀州,是行医救人的,自然是要遍走穷乡僻壤啊。这怀州白氏,虽然声名不显,但好歹也是一州之主,不至于家里连个像样的医师都没有,我去干嘛?抢人家饭碗么?” 莲芙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能拉着师姐的胳膊告状,说修正牙尖嘴利欺负人。 “哼,说得好像你师姐就说得过我似的。”修正不改毒舌本色,雪千影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白眼丢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笑了,进城吧。”修正抱着胳膊,“现在是午膳时分,不好登门,咱们找个地方吃饱喝足,再去找白家主挟恩图报!” 说着,修正一马当先进了城。 身后,雪千影无奈的看着这人的背影,一手拉着莲芙,另一只手扯了扯夜小楼的袖子,“走吧,赶紧跟上这位修先生,回头他走丢了,咱们可不好找。” 夜小楼玩笑道:“阿正总是让人放心的,这里面能走丢的,也就只有你了。” 雪千影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被仙尊掳走的事情,一时之间心里不知是悲伤还是生气,只能喘了口气,不理他,拉着莲芙大步走进落霞城。 城内风光与城外的大漠孤烟全然不同。城内空气湿润可人,道路两旁也时不时能够见到挺拔的成年大树。街道两旁,商贩云集,正午时分行人却不多,但也是一派不输中原的繁华景象。 “师姐,你别说,这个落霞城还真是深藏不漏啊!”莲芙扯下脸上花里胡哨的面巾,狠狠的呼吸了几口湿润甚至可以说甜美的空气,差点忍不住想要大叫一声。 但雪千影的视角却与师妹完全不同。她眼中所见,是这城中景象,颇有些外强中干。街道两旁确实商户商贩比比皆是,可卖的东西却大多都是些粗糙吃喝,点心也不精致,水果也不新鲜。 而零星几个往来的行人,穿着打扮并不像想象中的州府那般华丽,大多人都是粗布衣,极少有人穿锦缎,更遑论轻纱。 雪千影轻轻的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见远处一队人敲着铜锣,朝这边走来。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冲突,几人连忙后撤,退到一户商铺门口。雪千影这才定睛,发现那伙人竟然背着大大的水箱,一路走一路朝着地面喷洒清水。细闻这水里,竟然还带着些许的花香。 “难怪这落霞城中与城外气象大不相同。”就连莲芙见了,都皱眉摇头。 商铺里的掌柜迎了上来,与几人见了礼,这才笑着说道:“几位一看就是外来的。这怀州地界多沙尘,每年一到冬日,若是不每日两三次喷洒净水,这城中乌烟瘴气,可怎么待呀——几位既然光临小店,不知道要看些什么?” 莲芙循着他的手看去,这才发现竟然是一家果脯铺子。想想自己还没怎么吃过西边的果子,就想着挑几种果脯尝一尝。 掌柜见莲芙是女儿家,也没盘发,大概齐还没出阁,自己虽然有了年纪,但总归失礼,便告了个罪,唤来自家小女儿充当伙计,给莲芙介绍铺子里的果脯。一边又亲自泡了香茶,请雪千影几人坐下,等待莲芙慢慢挑选。 “你这店家,倒是会做生意。我是玄州人,见过不少大买卖,就是那种动辄千金的绸缎庄,也从来没喝过掌柜亲手泡茶。”夜小楼难得话多,听得雪千影和修正都直看他,可他自己还浑然不觉。 掌柜的哈哈一笑:“落霞不算小城,但外来的人不多,难得遇见你们,也算是我替主家招待贵客了。” 这掌柜的说话极为动听,夜小楼笑笑,又夸了几句茶香,算是领情。 “店家说主家,难道店家是姓白的?”修正好奇的问道。 掌柜的点点头:“我这是白家长房——也就是家主这一脉的铺子。我本身也姓白,只是与如今的家主早就出了五服,所以觍颜称作本家,实则已经没什么亲缘啦。” 雪千影听了微微蹙眉,再次放眼打量着铺子。修正和夜小楼也察觉不妥。只是夜小楼近来行事越发稳妥,没有说话。 而修正却直接了当地问道:“堂堂白氏,虽说排不进十大世家,也好歹是一州之主,竟然还会做这么小的生意?” 第二百二十七章 饭菜 修正的话说得不好听,但掌柜的开门做生意,更难听的也听过,倒是不以为忤,只是哈哈一笑:“一看你们就是中原过来的。你们那边富裕,这点抠指缝的生意自然看不上。可我怀州有什么?” “我听说怀州的茶很好,还有花蜜和香土——小蝶说起过,说怀州的香土是最好的!”莲芙凑过来插话道。 她挑好了几样果脯,掌柜女儿给她装了袋子,又因为她买得多,就多送了一些,装进盘子里,端过来给几位做茶点。正好听见掌柜这么说,内心十分不解。便顺口问了出来。 掌柜笑着摆摆手:“那是早年间了,至少十年之前。现在西边最好的茶,是聚州产的。至于花蜜和香土,”掌柜的笑容之中带着无奈,“大片的土地都变成了沙子,沙子里种不出花,没有花哪来的蜜?而那香土,跟矿差不多,一个劲儿的采啊采,总有采空的那一天。” 这些话惹得掌柜有些伤感。雪千影几人听了也觉得不好受,都各自低头品茗,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 “不过用不了多久,就能有起色啦。”掌柜又笑了起来,“这两年,商人们自发多缴税,多出来的税款都被家主拿去跟迟州那边一起治沙。这大把大把的金银砸进去,总会有效果的,就看在下这把年纪熬得过沙子,还是沙子熬得过我啦。” 莲芙被掌柜的豁达逗笑了,还把夜小楼说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给搬了出来,掌柜听了也连连称是。 雪千影替师妹付了账,刻意多给了些。掌柜推辞了一番,也就领受了几人的好意。出了果脯铺子,按照掌柜的介绍,几人找了一家当地颇有些名望的食肆,点了一桌子好饭菜。 莲芙本以为连日奔波,总算能够大块朵颐饱餐一顿。没想到,这怀州风味她是真的吃不惯,所有的菜色不是干硬难以咀嚼,就是粗粝难以下咽,口味也是以咸涩为主。就连普普通通一碗白米饭,入口干涩粗糙不说,就好像一把碎线头塞进嘴里,嚼不烂,又没味道。 莲芙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一脸苦瓜相看着师姐。 夜小楼也勉强吃了一些,不算太饿了,就放了筷子,喝两口茶水漱漱嘴,偏偏这茶比果脯铺子掌柜家的还差了不少,一时之间也皱起了眉头,满脸都是嫌弃。 至于修正和雪千影,两人走南闯北,更难吃的东西也吃过,倒不介意这饭菜难吃。 “就这还叫落霞城知名的食肆,也许这饭菜不算差,但我真的吃不惯。”莲芙吐着舌头。 一边夜小楼连连点头:“我自认口味不算清淡,可这菜,是不是太咸了点?” 修正耸肩一笑:“那你一定没吃过粗海盐冲水拌饭,没有菜。” 夜小楼脸上的表情突然凝滞,想象了好半天也没想出那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便带着同情又有几分敬佩的问修正:“好歹你在莫氏多年,又是安谷主的关门弟子,怎么也算是养尊处优吧,那种东西,你能吃得下?” 修正端着筷子笑道:“我修为不如你们,辟谷要留到万不得已之时,平时饿了怎么办?老乡家里就只有这个能吃——就这,可能还要占了他们未来一顿甚至几顿的米呢。” 夜小楼蹙眉不语,好半天才又开口:“但愿我玄州没有这样的地方。” 修正想了想:“你们玄州富庶,虽然也有平民百姓日子过得不富裕,但比这种还是好一点的,最起码我行医乡里,日常三餐,一饭一菜,他们还是供得起的,而且时不时的,就算没有肉吃,一天也能捞到一顿海货吃。算是伙食很不错。” “那我长州呢?我长州也很富裕吧?”莲芙好奇的问道。 修正笑容更盛:“你们长州要是有吃不起饭的地方,你兄长你师姐,早就急得火烧眉毛了,还等你来问我呀。” 莲芙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说着看着自家师姐,吃得还挺香的样子,下了半天的决心,又拿起筷子,勉强自己跟着又吃了一点。 “算上咱们遇见隐娘母女那次,这一顿算是我跟师姐出门吃得最差的一次了。”莲芙用力嚼着发柴的肉干,一边小声叨咕着。 雪千影一笑,指了指桌子上几道菜:“应该叫英儿也来尝尝这些。” 莲芙噘起嘴,发狠将一筷子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山菜塞进自己嘴里,狠狠的嚼了几口,强忍着咽下去,这才说道:“师姐还是饶了兄长吧,我替他多吃点就罢了。” 雪千影忍不住笑道:“也算是忆苦思甜吧。” “你家阿英就算了。还是叫阿横来尝尝吧。”夜小楼道,“好教她有动力,早点一统西部,帮这些贫苦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句话说的,雪千影差点没把嘴里的饭笑喷出来,缓了好半天,这才说道:“阿横要是知道,她那点小野心被你知道了,你猜她是杀你灭口,还是拉着你一起?” 夜小楼低头笑得眉峰耸动:“杀我她可能不行,拉我一起么——你以为她结交你我是为了什么?你身为莲氏大师姐,不会真的那么单纯吧?” 雪千影干笑几声,没有接他这话,只是笑道:“与我结交的是纵横元君,可不是莫氏家主。” 夜小楼耸耸肩:“自欺欺人。”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世家之间的征伐,在所难免。你我她都难逃此劫数。有时候我甚至想啊,应谶之人,又何止是你呢?这泱泱天下,芸芸众生,哪个又能逃得掉?” 雪千影笑容渐渐散去,不再说话,又吃了些饭菜,约么是吃饱了,这才放下筷子,抬头对夜小楼说道:“就不该那么早放婉婉回家,有她在,咱们还能吃得好些。” 夜小楼忍不住勾唇一笑,想起自家堂妹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玩命地点了点头。 莲芙见师姐吃好了,自己也放下筷子,神情中带着期待,又带着一点害怕:“师姐,你说,白氏主家吃的不会也是这种饭菜吧?要是那样,我宁可辟谷了!” “应该不至于,但恐怕也好不了太多。”雪千影笑着安抚莲芙,说着脸色又沉了下来,“若是白氏的饭菜还不如这开门做生意的食肆,咱们虽然苦了肠胃,但住不了几天就走了,倒也能忍。”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盛情 雪千影的话有正反两层意思,修正和夜小楼都听懂了,但莲芙并没有反应过来,只当是师姐在安抚自己。雪千影也没有解释,相比自己言传身教,她更希望师妹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毕竟白氏究竟如何,与他们又有何干?就像是夜小楼说的,若是莫雪歌在,或许还能动些心思,他们几个过路的,忍一忍也就是了。 从食肆出来,几人略微一打听,就得知了白氏家宅的所在。便也不再客气,直接上门递了帖子。 等了没多久,白氏家主白令闻和他的亲弟弟白令望一齐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少家主白景行和二公子白弁星,以及白令望的几个子女。 白令闻比莲威夜一行他们还要年长一些,所以雪千影和夜小楼也自然是执晚辈礼。两人各自躬身,叉手为礼。身后莲芙有样学样。修正虽然年纪长些,但亦是如此。 “无常元君、云齐天士,还有莲大小姐和修先生,客气了客气了。”白令闻伸手虚付了一下雪千影,而白令望则伸手将夜小楼拉了起来。 但这个称呼,让几人微微蹙眉。莲芙修为不如雪千影和夜小楼不假,但也是悟道多年的元君,白令闻不知是有意拉近关系,还是刻意疏忽,这里面的文章,就耐人寻味了。 而白令闻浑然不觉,还继续再跟雪千影客套:“几位突然驾临,也不说提前打个招呼。你看,我这都没什么准备,招待不周,怠慢了怠慢了。” 雪千影微微一笑:“是我们突然到访,唐突失礼,白家主不见怪,该是我们感激领情才对。” 白令闻哈哈一笑,满口都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之类的客套话,听几句还行,听多了就觉得腻烦。 “父亲,元君他们此来做客,必然不会一两日就走,咱们有话不妨进去说吧。”白景行很有眼色,拉着父亲的胳膊说道。 “对对对,你们看我都给忘了,站在大门口说话太失礼了,咱们进去说,进去说。”说着,白令闻一手扶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拉着夜小楼,又转身叫白令望招呼其他人,大步流星的进了白氏家宅。 “这个白家主,还真有点意思。”修正不知是嘲讽还是欣赏,淡淡的说了一句。 莲芙听了也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示意他小心台阶,跟着自家师姐,一起走了进去。 若说落霞城内城外是两种光景,那么这白氏宅内和外面,简直就是两幅天地。 疏阔的宅院内,几乎是五步一景,十步一致,天南海北的奇花异草铺满了园圃,高大挺拔的成年乔木,入眼比比皆是。 穿过一片紫竹林,入眼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湖上亭台丝竹,烟波袅袅。湖水连接着活水溪流,沙汀拾翠,檐花蔌蔌。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大漠孤烟风沙漫卷的怀州。 一路从大门走到正厅,就路过了三四个景致布局全然不同的花园,每个花园内,都有大把的园丁劳作,将枯败的花木铲除,换上生机旺盛的新枝。 而他们一路走来的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更是不断有仆役喷洒净水,保证半点灰尘都没有。 “啧啧,别的不说,这白氏还真懂享受啊。”莲芙四下悄悄,抱着胳膊感叹道。 就连雪千影也忍不住张望一番,继而感慨:“这宅子不说人工,单凭这湖,这溪,这些草木,就造价不菲了。” 联想到白氏主家连果脯这样从指缝里扣钱的生意都要做,几人不禁都摇了摇头。 贪图奢靡享受的世家,这世间从来都不缺。而他们也都飞速的走向衰败,乃至灭亡。 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各自心里都带着感慨,雪千影几人跟着白令闻进入了家宅正厅。雪千影左脚刚刚迈进去,右脚还没跟着落地,就皱起了眉头。真不知道该说是白氏的审美太过骇人听闻,还是说自己见惯了雅致朴素的装饰,一时之间被满堂的金子晃晕了眼睛。 一边夜小楼已经摆脱了白令闻的盛情,与她并肩,见她脚步迟疑,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太不给白氏面子。毕竟此行还是有求人家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想说的话还是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口。 倒是莲芙惊讶地低低叫了一声,旋即捂住了嘴,连声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白景行白弁星兄弟二人,与莲芙年纪相仿,见她如此,都善意地笑了笑。白弁星更是压低了声音,对莲芙轻声道:“我家父亲叔叔就喜欢这种金子金鳞的,恨不得把家里财产全都换成金子贴在厅堂里,藏稚元君见笑了。” 莲芙连忙摆手。别人家厅堂如何,跟她也没什么关系,最多是眼睛不太舒服罢了。 只是这满堂的金子,不说全抠下来,哪怕一半吧,不说治沙有望,至少白氏不用再做果脯生意也能让全族过几年好日子。 众人分宾主落座。白令闻见雪千影坐在上首、而夜小楼主动坐在了她下首的位置上,稍稍有些讶异。但他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很快就将情绪遮掩过去了。 白令望是个没什么城府的,见此情形,直截了当的问道:“难道此行是无常元君有什么事么?” 白令闻瞪了弟弟一眼,正要开口跟雪千影等人客套。雪千影却点了点头:“此一行,是来求白家主帮忙的。” 白令闻嘴角抽动了几下,尬笑着问道:“元君的本事大得很,又受仙尊瞩目,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直接吩咐就是了,这个求字,太过严重了。” 雪千影一乐,带着几分无奈。白令闻还真是深谙语言的艺术,这话说的,表面上捧高了自己,实际上就是拒绝的意思。若不是伏龙甲只有白氏才有,那自己肯定已经转身走人了。 雪千影没开口,看向修正。修正会意,站起身来,对着白令闻一抱拳:“白家主,此番前来,是想问白家主求一样东西。” 白令闻笑容更盛,但警惕之心也随之更强,他伸出手在空中虚晃了一圈:“修先生客气了,我白氏小小家业,没什么积累,更没什么奇珍异宝。不过修先生既然开口了,那你放心,想要什么,但得我白氏拿得出,一定不会拒绝。” 修正挠挠头,回头看莲芙。莲芙拿出了之前裴光所赠的白氏家主令,轻轻的放在了桌子上。 白景行白弁星兄弟见了,连忙站起身来,双双对着莲芙行礼致谢:“元君不提,我们都忘了,为家母求药之事,多亏元君援手,我兄弟二人代家母谢过了。” 莲芙笑着说两位公子不必太过客气,自己这不就跑来挟恩图报了么。 白令闻脸色微微一变。方才修正开口,他其实已经想好了,不管修正提出想要什么,他一律都会以白氏并无此物来拒绝。反正就算睁眼说瞎话,雪千影他们也不能明抢不是? 可白氏家主令一出,白令闻就有些为难了。这枚令牌,代表的可是整个白氏的承诺,若是抵赖,将来传扬出去,自己这个白氏家主,怕是就不好做人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请求 “这,这都把我弄糊涂了。”白令闻打了个马虎眼,“先是无常元君说有事相求,接着修先生又出来说讨要东西,现在莲大小姐又拿出了我们白氏的家主令。你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修正一抱拳:“请白家主赐伏龙甲一片。” “伏龙甲?!”白令闻与弟弟对视一眼,思量半天,这才尴尬开口,“不知修先生要这伏龙甲,所为何事?” 修正淡淡一笑:“家师试药,中了毒,需要伏龙甲入药解毒。”他一早就想好,这件事不能说实话,无论是雪千影中毒未解,还是容璇玑残毒仍在,传扬出去都是一桩祸事。甚至可能让那些原本不敢动手的宵小之辈无端起了歹毒之心。 所以这件事,最好还是推脱到自己师父身上。反正安下士不出谷,白令闻也不可能亲自跑去药王谷与他当面对证。就算将来某一日,某些人知道了,问起来,师父也一定能够帮自己把这瞎话圆过去。 “老谷主?那他现在可还康健?”白令闻做出很是关切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他以为修正看不见,可却忘了雪千影和莲芙两双通透的眼睛。 而且修正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他走南闯北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白令闻这点伎俩哪能放在他的眼里。修正笑着点点头:“家师现在无碍,谷中我多位师兄仔细照顾着呢。只是到底有了年纪,解毒之事,还是越快越好。” “那是那是。”白令闻赔着笑脸,眼珠直转,似乎在算计着什么。 夜小楼想要开口,雪千影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夜小楼只能按捺下来,靠在椅背上,慢慢品茶。 过了一盏茶还多的功夫,白令闻终于再开口:“修先生,伏龙甲是我白氏祖上传下的至宝,我也从不曾听说这玩意能够入药。这样吧,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去找族老们商议一二——明天,明天一早,我一定给修先生一个答复!” 白令望也帮着自家兄长解围:“诶呀几位你们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在我白氏留宿一夜。我兄长向来言出必行,明日一早,一定会有个结果的。” 修正看向雪千影,雪千影点了点头。雪千影更道,若是白氏真的不方便,倒也不必勉强,毕竟几人上门讨要这么重要的东西,也颇有些强人所难。若是可以通融,自己可以拿出一些天材地宝,与白氏进行交换。 白令闻听了连连称赞雪千影有气量,更借口要去找族老商议伏龙甲的事情,直接拉着白令望一起走了,非常失礼的将一众客人留给了白景行和白弁星招待。 “那个,我父亲大概是觉得,”白景行无奈只能帮父亲遮掩,“咱们都是平辈,说话也方便,所以才……” “白少主不必这么客气,我们并没有介意。”雪千影直接点破了白景行的尴尬。但反而解了白景行的尴尬。 “是是是,那个,我带你们去跨院安顿。”白景行道,又转身吩咐自己弟弟去安排酒宴,给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接风洗尘。 白弁星笑笑:“几位放心,吃喝玩乐我最在行,一定保证几位宾至如归。” 修正很想揶揄他说,白二公子声名在外,吃喝玩乐号称无一不精,不开个客栈食肆的,可惜了周身的才华。但到底是在人家里做客,这种话心里想想就行了,真没必要说出来惹大家不痛快。 倒是一边往跨院走,白景行一边为自家弟弟解释:“几位不要怪他不庄重,他自小就被父亲和母亲惯坏了。倒也不至于不学无术,但吃喝玩乐的本事,远高过修习。” 白景行说着耸耸肩,“我这个做兄长的,平时也任由他玩乐——方才他那番话,是发自真心的。他呀,成天就想着等成年之后,自己跑到偏僻角落里,开个客栈过活呢。” 少年人说得真诚,几人也都一笑置之。进入到安顿他们的跨院,白景行吩咐家中仆役抬来热水,供几人洗沐,又吩咐人手在院门口候着,等几位收拾妥当了,便引他们去往客厅用膳。 白景行作为少家主,要做的事情也不少,安排了琐碎事宜之后,便与雪千影几人约定待会儿宴席上见。至于白二爷的几个子女,也客套了一番,全都散去了。 进了房间,几人各自打量一番,口中止不住的啧啧惊叹。这待客的小跨院,装饰华丽,仆从如云,甚至比莲芙在长州自家家中的院落还要华丽数倍。 “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莲芙敲了敲檀木的窗棂,又摸了摸包着真金的茶案,忍不住摇摇头,“这也太夸张了。” “就这一张桌子,不说别人,卖我们果脯那家掌柜,够一家人一整年吃喝了吧?”修正摸了摸茶案,也是摇了摇头。 “这白氏还真是深藏不漏,财大气粗,寻常的宝物自然是看不上了。看来这次我不出点血,是换不回伏龙甲了。”雪千影一耸肩。 修正面露讥讽:“你主动提出交换,他们肯定要狠狠敲你竹杠了。” 雪千影无奈一笑:“难不成我还真能以势压人?你没听那个白令闻早早就把仙尊搬出来,不就是堵我的嘴嘛?” 莲芙也说道:“这家主令拿出来看似有点效果,但又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我好歹是亲自下了水的,除了白氏兄弟轻飘飘的一句谢谢,做家主做丈夫的,连声都不吱,可见也没把这救命之恩看得多重。” “这个白氏,还真有意思。”夜小楼抱着胳膊冷笑,“怀州其他地方过得苦,就连这落霞城内也不算富足,可这白氏的派头——别说你们莲氏莫氏这些清贵世家,就那个客厅啊,我都被吓到了。” “当初看裴光,不像是这样家族出来的人啊,怎么这个白氏,哪哪都看着不对劲呢?”莲芙噘着嘴,疑惑不解。 “反正咱们也不多待,拿了伏龙甲,立马赶赴北海。”雪千影叹了口气,“相比之下,伏龙甲还能有商有量,这幻魂珠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你之前去北海,就没搞到过幻魂珠?”修正好奇的问道。 雪千影笑而不答。 第二百三十章 款待 四人各自洗沐完毕,跟着白氏仆从的指引,来到了白氏待客的膳厅。 膳厅的风格与客厅很相似,也是金灿灿的风格。本来莲芙还以为是为了待客庄重,所以特意装饰成这样子。结果问了仆役才知道,整个白氏上下,但得厅堂,全都是这种装饰——“少家主特意吩咐过,几位都是清雅人家出身,还特意叫我们挑了一个素净的。” 再看菜色,四人忍不住又是蹙眉。桌上摆着八个菜,便是雪千影这样的美食家,也有一半看不出食材来历。剩下四个,主要食材分别来自七八个不同的州,山珍海味不足以形容。 “这……”雪千影端详了半天,终于又认出来一个菜,胳膊肘拐了拐夜小楼,“婉婉与你提起过吧,鳞州南边的荒野里有一种异蛇,双尾银环,剧毒无比。最要命的是,这种蛇连血液都是有毒的。可偏偏肉质肥美,回味无穷,是无数烹饪大家毕生追寻的上品食材。” 夜小楼晃了晃神:“你说的是让乐善元君写入笔记、而后数百年引无数捕蛇者趋之若鹜却又命丧黄泉的毒龙肉?” 雪千影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指那道菜:“若是没看错,那就是毒龙肉。” 夜小楼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能够弄到这么珍贵的食材还不算,想要吃到嘴里,宰杀,烹饪,须得都是熟手。而且为了保证安全,这些经手毒龙肉的人,不能再触碰旁的食材——为了这一道菜,家宅里常年养着这么一批人……”雪千影摇摇头,白氏财大气粗挥金如土,可见一斑。 夜小楼轻叹一声。一旁的莲芙更是瞪大了眼睛,既感到惊讶又觉得愤怒。修正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悲喜,只是许久之后,也轻轻的叹了口气。 白氏若是真的富足,倒也令人羡慕,可这一家一姓的奢侈豪横,却是建立在穷困的怀州之上,就连果脯点心这样的小生意都要与民争利,可想而知,平日里白氏对怀州百姓,是何等的敲髓吸血,盘剥压榨?眼前这哪里是一桌珍馐佳肴,而是满满的民脂民膏啊! 想到这里,哪怕是面对毒龙肉这等难得一见的美味,几人都没有了动筷的兴致。 白景行和白弁星兄弟俩来得不算迟,进门见几人神情不对劲,兄弟俩对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白弁星性子更活泼些,主动坐在夜小楼和修正中间,一边介绍美食,一边跟他们说话。 “知道几位远道而来,所以特意叫家里最好的厨子们轮番上阵,张罗了这一桌美味,”白弁星搓了搓手,对几人笑道,“要不是借你们几位的光,这些菜色,我们兄弟平日里也很少能够吃得到!” 白弁星看似自嘲在家中没什么地位,但在雪千影几人这里反而为白氏解了围。既然这些东西他们兄弟都不常见,那么几人再不动筷,反而显得有些不给面子了。 夜小楼淡淡一笑,装模作样的拿起筷子,放眼看去却不知该夹哪道菜。 白景行以为是夜小楼的眼睛不方便,连忙给弟弟使了个眼色,白景行连忙拿过一双新筷子,给夜小楼布菜:“听闻夜十六娘是烹饪大家,夜少主快来品评一下,我家厨子的手艺如何?” 转过身,又给修正夹了一些素丝:“听闻修先生平日里饮食清淡,这大鱼大肉的就不强先生所难了。这个素丝先生一定要尝尝。指甲这么大的豆子,趁着夜里涨露水之前,由未出阁的少女采下来,手工揉成颗粒,再经由玉质的碾子磨碎出浆,混入羊乳,点成豆腐。而后经过三压出水,在暖房里阴成豆干。而后将上下两层干皮儿去了,只取中间最嫩的部分,切成细丝——这切的时候不能用生铁刀,会沾染腥味,只能用昆玉或是玄玉打磨成的小刀,轻轻慢慢的地切——再浸入六荤六素熬制的高汤之中,才有了这道素丝。” 修正本来有心尝一尝,可听白弁星这么解释完,筷子上这一缕素丝,突然让他没了胃口。 白弁星说完又转向夜小楼:“夜少主尝了嘛,这烧黄鸭味道如何?” 夜小楼盛情难却,只能点点头:“肉质清嫩,滋味甚好。尤其这姜汁,多一分则辣,少一分则腥,真是恰到好处。” 白弁星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们家这鸭子,都是选的宁州散养的鸭子,运回来之后,清空肠胃,只吃配好的香料和草药,吃上一个月,而后宰杀放血,用山泉水清洗干净,暖房悬挂晾干,再放入调好的汤汁里浸上一天一夜,再行烹制。” “还有这姜也有说法,并不是寻常可见的黄姜紫姜,而是产自荒原的野生青姜。但青姜太辣,不适合烹饪肉食,所以只取一寸长的姜芽,用十年以上的黄酒浸泡一夜,而后去皮去芯儿,碾碎出汁,再用这个汁儿来烹饪鸭子。” “我都有点好奇,你们家厨房得有多大啊。”莲芙看似好奇,实则嘲讽。不管白氏兄弟听没听出来,但了解师妹的雪千影明白,莲芙最恨纨绔子弟,对白弁星的不耐,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伸手夹了一块烧黄鸭,直接塞进了莲芙的嘴里。 “唔。”莲芙叼着鸭肉,瞪着师姐,脸上满满的愤怒和不解。 雪千影却笑了笑,轻轻踢了踢她的脚。 莲芙明白过来,师姐这是示意她,他们这是在别人家里做客,而且伏龙甲的事情还没有个说法,现在不管莲芙是发火还是揶揄嘲讽,都不太合适。 莲芙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从嘴边将鸭肉夹了下来,狠狠的咬了一口。 白弁星对莲芙的情绪已然察觉,但也只是笑笑,语气之中并不带炫耀,可说出来的话足以令人发火:“也不算大,加上储存食材的库房,你们方才休息的那个小院,十来个吧。” 莲芙一口鸭肉卡在喉咙里,转过身去咳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那个院子已经比她在家里的院子要大不少了,甚至他们莲氏家主居住的院子,算上平日里议事、待客的厅堂,再加上一大间书房,也就差不多的大小——而白氏的厨房,竟然有十几个院子那么大! “失礼,失礼了!”雪千影一边笑着对白景行白弁星告罪,一边轻轻拍着师妹的背帮她顺气。 好半天,莲芙转过身来,眼角一点泪光,带着一点虚弱,一点震惊,还有一点无奈:“怀州白氏,真是深藏不漏,令人刮目相看啊。” 白景行听她这么说,脸色有些尴尬,刚想解释什么,正巧有仆役进来,说是有要事禀报少主。白景行连忙起身告罪,甚至不等雪千影几人答话,转身就走了。 白弁星眼见兄长走远,身影看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都轻快了许多:“这菜是不是不太合几位的口味啊?”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没有说话,但见他不再劝了,便各自放下了筷子。 修正转身将嘴里的干丝吐了,拿茶水漱了漱口。 莲芙丢下筷子,长出一口气,直接了当:“不是不合口味,是太铺张了,我都不敢吃!” 白弁星一笑,仿佛遇见知音了似的,连连点头。 第二百三十一章 纨绔 雪千影和莲芙两双眼睛齐刷刷的钉在白弁星脸上,夜小楼和修正两个瞎子,也把头转向他。 白弁星哈哈一笑:“你们别见怪,方才当着我兄长的面,我不得不劝你们。这些玩意也不知是哪个鼓捣出来的,我白氏每年大把的银钱,全都浪费在这上面了。” 说着,白弁星还伸出筷子,捅了捅汤里的甲鱼,一脸的不耐烦,还带着点鄙夷:“这东西,好看不好吃,吃多了还上火不说,你们知道吗,这一条甲鱼从东海运过来的成本,就够寻常怀州百姓吃喝好几年的。咱们这一顿饭,吃掉了多少人的好日子啊。” 这话一出,雪千影几人都沉默下来。 “这话,二公子对我们说不着吧?该谏言该阻止,应该是对你父亲白家主说才对啊!”莲芙冷哼一声。她觉得白弁星的话说得很刻意——哪有人当着外人的面自揭短处的?于是便把他当成了沽名钓誉之辈。 白弁星听了哈哈一笑,耸了耸肩,带着一点无奈,又带着一点玩世不恭:“你们都没做过二公子不明白我的处境是吧?” 莲芙摇了摇头。夜小楼和雪千影似乎明白了什么,各自摇了摇头。只有修正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白二公子忘了,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二公子呢。” “你们家又没有家业需要继承——得罪了修先生,是我失言了。”白弁星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合适,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修正摆摆手,他倒是不介意的。 白弁星冷笑着:“身为世家二公子,若是再有个有作为或者乖顺听话的哥哥姐姐,那日子才叫苦得没有边。亲爹亲妈防着你害亲兄长,亲兄长防着你取而代之。族里那帮得势的长辈们,成天看你不顺眼。那些不得势的,又成天想着撺掇你争权夺利顺便他们也能分一杯羹。” 白弁星这话说得实在,几人听了,都点了点头。 “所以啊,我能认真修习吗?不能。我能在家族庶务上有所建树吗?也不能。我只能当一个吃喝玩乐铺张靡费的公子哥,这种事,两眼一闭,就当看不见。” 白弁星的语气嚣张轻狂,可说出来的话倒是值得人同情。 “可惜啊,看不惯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已经是个人见人烦的酒囊饭袋,可家里比我还不如的子弟随便一抓一大把,再这么下去,我就只能欺男霸女为祸乡里了——可这事我爹已经干了,这不是不给我留活路么?” 这话一出,雪千影几人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又是一叹。 这位白二公子,对于白氏的作为,看得还挺清楚。 只是,待来日家族倾覆之时,越是这等清醒的子弟,下场越是凄惨。 “再说这菜色,”白弁星自嘲一笑,“我方才跟你们说这是为了招待你们特意安排的,是骗你们的,主要是为了给我兄长打圆场。我白氏主家日常饮食,虽然没有这么多珍惜的食材,但工艺之繁复,用料之精致,跟这差不多少。” 唯有莲芙不解,指着自己看着雪千影:“论排行,我也是老二啊,怎么爹娘兄长不防着我呢?” 没等雪千影说话,白弁星笑道:“你运气好!生在莲氏,又是女孩。” “女孩怎么了,也没说家主之位就传男不传女啊!”莲芙转头瞪着白弁星。 白弁星摇摇头,看向雪千影:“无常元君,你没事东南西北的四处晃悠,以后也带着你师妹行不行?这么单纯的世家子弟,也就是你们莲氏,换个姓氏,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呢。” 莲芙气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白弁星,你这是骂我蠢呐!” 白弁星乐了,连连摆手:“我可不是骂你,我是羡慕你!我要是姓莲——别说姓莲,我要是有你那样的爹娘,有莲英那样的兄长,有无常元君这样的师姐——这个难点——睡觉都能乐醒!” 莲芙噘着嘴,被师姐拉着坐了下来,气呼呼的看着白弁星。 白弁星看着大小姐气鼓鼓的样子,笑个不停,又问雪千影和夜小楼:“要不我跟你们走得了,你们接下来要去哪,缺不缺人手?跑腿打杂干什么都行,带我一个呗?” 夜小楼失笑:“怎么,白二公子不想在家待着了?” “天天装纨绔,装久了就成了真纨绔了。”白弁星突然换了嘴脸,低头苦笑,“我倒是想自己出门,可爹娘不让,我又没勇气没本事直接脱离家族——那样他们可能更加不放心,以为我要跟兄长争什么呢……至于方才,是看见这一桌子菜,一时压不住火气,口不择言了。几位听过就当没听过,不要见怪。” “贸然提出带你出门,显然不妥,白家主会更加疑心。”意外的,夜小楼也十分认真的回应了白弁星的请求,而且很坦诚的说道,“我们接下来还要去北海寻药,北海凶险,带着你,也不太方便。” 白弁星点了点头:“我只有通脉境的修为,跟你们去北海,确实拖后腿。” “主要是我修为不济,要是我也在悟道境,带着你倒也不妨事。”修正笑着给白弁星解围。 白弁星摆摆手:“惯常听闻修先生毒舌至极,今日能听你一句安慰的话,也算是值了——我兄长回来了。” 话音刚过,白景行从外面进来,难免客套一番。又指着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问白弁星:“怎么几位贵客都不动筷?” 没等雪千影夜小楼开口,白弁星瞬间换脸,换回了之前那副纨绔模样:“这几位都是东边的人,咱们西边的口味,他们吃不惯,这汤,这菜,太咸了。莲大小姐都喝了三杯茶了。”说着,白弁星还给莲芙使眼色。 莲芙不会演戏,但这菜她确实也不想吃,只能面带尴尬,笑着耸耸肩:“确实,口味有点重了。” 白景行一拍脑门:“只顾着想让几位尝一尝我白氏厨子的手艺,却忘了这茬,这样,我这就去厨房,亲自去,叫他们按照长州玄州的口味,重新做一桌送过来!” 雪千影听了连忙站起身来将他拦下,口中说着不必,又说几人来之前已经用过膳,现在时间还早,也不饿,桌上的菜色尝过便领受白氏盛情了。 白景行却还要去重新张罗:“几位白氏的贵客,父亲再三嘱咐,一定要将几位招待好。这一桌菜端下去,任谁见了,也都要说我白氏待客不周。” “这样吧兄长,我带着几位贵客出门转转。你不经常出门你不懂,游经一地,自然是风味小吃更吸引人啊,咱们白氏的厨子,菜做得华丽精致不假,可早就失了本味,几位不爱吃才是正理。”白弁星站起身来,主动请命。 白景行一想,也就答应了。 四人跟着白弁星出了膳厅,没走多远,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将白弁星叫了过去,耳语了几句。只见白弁星脸色微变,嘴角沉了沉,不动声色的带着几人离开了白氏家宅。 走出好远,白弁星突然站住脚步,转过身对着夜小楼一拱手:“对不住几位,是我失察,方才咱们说的话,被我兄长听见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贪心 “你兄长你听见了咱们说的话?”莲芙被他搞得紧张兮兮,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他们也没提起过什么秘密,便摇了摇头,“那也应该是你紧张才对,跟我们赔不是干什么呀?” 白弁星瘪了瘪嘴:“前面那些他没听见,但他听见了你们要去北海。” “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我们接下来要去北海,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任凭哪个问起来,我们都会照实说,你兄长听见了,又有什么关系?”莲芙精神松了下来,不满的朝着白弁星翻了个白眼。 “你们不知道,我兄长极听我父亲的话。他听见了,一定会禀告父亲的。”白弁星制止要说话的莲芙,“我知道你要说,这事就算被我父亲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忘啦,无常元君方才说过,愿意以天材地宝交换伏龙甲,万一我父亲提出要鲲骨怎么办?万一他要幻魂珠呢?你们难道还真要冒险去寻来与他交换吗?” 白弁星这话一说,倒教几人神情凝重起来。 “幻魂珠是世间至宝,少说有近百年未曾现世了。若是提出以幻魂珠进行交换,还不如直接拒绝我的请求。”雪千影摇摇头,按下想要开口的修正,正色说道,“至于鲲骨,我这里还有一些,若是他想要,给他也未尝不可。” 白弁星连连摆手:“无常元君,我白弁星是仰慕你和夜少主才对你们说实话的——我父亲那个人,贪得无厌,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知道你有鲲骨,就不会只要你手里的那一点,他会恨不得一次将北海的鲲骨搜刮干净!还有幻魂珠,这东西他早就想要了。根本不会在意多少年未曾现世。” 雪千影微微蹙眉,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一趟怀州之行,看来是无法拿到伏龙甲了。可若是没有伏龙甲,自己还有娘亲和仙尊留下的灵力傍身,璇玑可怎么办呢? “可是,白家主要幻魂珠做什么呢?”修正终于忍不住开口——雪千影不让他提北海之行的目的,那他打听白氏为何想要幻魂珠,总可以吧。 白弁星听了修正的问话,叹了口气,眼角似乎挂了泪光。 幻魂珠,亦称还魂珠。古籍有载:幻魂珠通体光润,对月有晕,夜视有光,是修仙之灵丹,救命之妙药。研磨成粉,服之可洗筋伐髓,登临成仙。 传说幻魂珠只能被有缘人寻得,上一次记载中幻魂珠被人寻获,还是三百多年以前,宁州陈氏一位子弟,为了救母亲性命,在北海寻找月余光景,最终在濒临冻毙之时,才得到了一颗幻魂珠。 而后数百年来,大多寻宝探险之人,皆退而求其次,以珊瑚为至宝。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敬神殿,陈怜的残识会对雪千影拿出那么大一颗红珊瑚珠给她寄身,感到那么惊讶了。 白弁星转过身去,将情绪慢慢收敛起来,再转过来面对众人之时,又是那副纨绔嘴脸,只是笑容冰冷,甚至带着恨意:“他要幻魂珠,是为了我母亲。” “为了令堂?”雪千影与莲芙对视一眼,“难道是之前寻得的鱼肉无效?” 白弁星摇了摇头:“裴光师兄至诚至孝,寻来的东西当然有用。只是……”白弁星微微阖上双眼,半晌抬手指了前面不远处一座茶楼,“那里我常去,掌柜伙计也都熟悉,饭菜也算可口,最重要的是说话方便。咱们去那里再说吧。” 进入茶楼,伙计见是白弁星,脸上堆满了笑意,引几人上楼,寻了个安静又华丽的雅间入座。白弁星跟伙计的耳语几句,伙计麻利的下了楼去禀告掌柜。不多时,茶楼里的客人三三两两被请走了。 夜小楼一笑,指了指白弁星,没等他说话,白弁星自己便自嘲又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这个白二公子的恶名,还是很管用的吧?” “反正在玄州我是不敢如此。”夜小楼一耸肩,看了看雪千影。 雪千影摇摇头:“整个千灯城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热闹,他们才不会避开我呢——如果是在白鹤,” 莲芙接过师姐没说完的话:“师姐在白鹤没什么时间出门,不是帮着兄长处理家里的琐事,就是被爹爹拉去研究修习和工艺,娘亲那里大把的绣花样子也等着师姐去画呢——若是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师姐也会出现在校场,指点师兄弟们的功课,哪里有时间出门啊。” 雪千影一笑:“就算出门,我身上的衣服首饰,白鹤城中十人有八人都能认出一两件来,远远看见就知道我是谁了,也没见谁刻意避让过。” 夜小楼说的是不敢,雪千影说的是不会,这里面的微妙差别,白弁星略一思索心下了然,不禁心生感慨,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自嘲般的啧啧两声:“跟你们这些好名声的人在一起,我还真有点自惭形秽呢。” 夜小楼笑着品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白二公子,你说吧,整座茶楼都在我的灵力气场之内,不会有人偷听的。” 白弁星笑了笑,又恢复此前冰冷愤懑的神情,酝酿了好久,这才开口:“你们可曾听说过,数十年之前,我怀州的几个猎户,在接壤密瘴林的荒山里,寻得了一块奇石,上面天然的纹路,恰是三山四海十六州的舆图?” 雪千影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这种所谓的祥瑞,几乎隔几年就有那么一两件。去年泽氏还声称在祖州天际看见了龙翔九天的奇景呢,无非都是为了造势罢了,至少雪千影是不信的。 夜小楼三人也是摇了摇头。 白弁星冷笑一声:“那块石头后来被能工巧匠打磨镶嵌,制成了一座屏风,叫做‘天下太屏’,而将这屏风收入囊中的,正是我外祖家。 我外祖家祖上是猎户出身,世世代代都是凡人。靠着勤俭持家,攒了些银钱,置办了土地又拉起了商队,慢慢积累成一份不小的家业。到了我外祖这里,因为乐善好施,成为怀州有名的富户。 我外祖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当年求娶的人不知有多少,我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可能是他当时世家少主的身份,又或者是花言巧语打动了我母亲,总之,在外人眼中,母亲是攀了高枝,嫁入白氏,做了少夫人,后来又成了家主夫人。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我父亲娶我母亲,只是为了得到那副天下太屏。” 第二百三十三章 无餍 几人听了,心中都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莲芙手下意识的一动,碰翻了手边的茶盏。 白弁星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我父亲本以为,那副屏风会是母亲的陪嫁,毕竟外祖只有这一个女儿,好东西肯定都要留给她。没想到,婚后我父亲才发觉,那副屏风并不在陪嫁的礼单之中。 于是他对母亲开始漫长而残忍的折磨,只为了让她跟外祖讨来天下太屏,哪怕她生下我,还有我两个未能存活的姐妹,父亲都没有放过她。 为了区区一副屏风,父亲甚至还灭了外祖家——外祖家只是凡人啊,父亲他派人去索要屏风,刚好外祖家大把人手在田里,手里拿着锄头,我父亲他,他竟然将锄头列为凶器,以仙修性命遭受威胁为由,将外祖家几十口人屠杀殆尽。 只是,他抄没了外祖家全部家产,仍然没能找到那副屏风,于是转过头来,对母亲折磨更甚,一边是为了继续逼问屏风的下落,一边更是痛恨母亲与他不同心拿她撒气——上次你们遇见裴光师兄去寻鱼,就是因为父亲给母亲下的毒,很多种毒,混合在一起,终于控制不住,只能靠药力吊命。 裴光师兄寻回来的鱼肉是很有用,帮助母亲控制了毒素,留住了性命,可是只要她在父亲的手里一天,就备受折磨,没有好日子过。父亲不用毒,总还有别的方式…… 我是真心感谢你们帮了裴光师兄,可现身为人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母亲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白弁星双目猩红,眼含热泪,几次都哽咽着说不下去。等到他断断续续的把话说完,莲芙已经气得火冒三丈,整个人一蹦老高,差一点就要去找白令闻拼命了! “畜生!人渣!衣冠禽兽,无外如是!”极少失态的修正也将桌子拍得邦邦响,连连骂道,“这个白令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说白氏先祖遗风,他都不配为仙修,不配为人!” 夜小楼没有出声叫骂,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直响,双手也攥得指节发白,而手里的茶盏早已经被捏成了齑粉。茶盏里的茶汤,都被他的灵力给蒸干了。 雪千影身形靠后,双目微阖,呼吸很轻,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但她周身的气场,宛若一道吞噬一切的旋涡,低沉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白弁星抹了一把眼泪,好半天总算是把气喘匀了,脸上明明换回了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意,可落在别人眼中,却是说不出的苦涩和愁闷。 “跟几位说这些,我真是……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倒好,竹筒倒豆子,吐了个干净。”白弁星摆摆手,突然呼唤茶楼的伙计上来,给几人换了热水和新茶。 等伙计走远了,白弁星才又开口:“所以,若是我父亲提出要幻魂珠,你们千万不能答应。现在他害怕将母亲折磨死了,传扬出去,他脸面上不好看,所以下手还有轻重。若是得了幻魂珠,能够吊住母亲的性命不死,不知道还要想出什么更加恶毒的法子来折磨她。到那时,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要自裁了断都没有机会,呵。” “可是,”修正蹙眉,还是决定说出真相,“幻魂珠只能增进修为,中和毒素,并不能真的令人不死啊!” 白弁星冷冷一笑,双眸之中放出精光:“我翻找古籍得出来的结论也是如此。可我父亲不信啊。他这个人,为了一副屏风尚且能够如此,对于幻魂珠的企图,哪能凭我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呢?父亲这人,贪得无厌又胆小,让他自己去北海他肯定不敢,所以没准就会指使你们——我既然不能说服他,就只能想办法断了他的念想了。” 修正摇摇头:“白二公子,你这一番话,我们确实备受触动,也不愿为虎作伥。可是,这伏龙甲,对我等来说,也是十分重要。不仅家师一人,多人性命前程,甚至合族的命运,都绑在这一片小小的伏龙甲上呢。” 雪千影也道:“白二公子,伏龙甲我们志在必得,不管令尊提出什么样的交换条件,我们都只能从命——除非,除非白二公子告诉我,这天下还有第二处伏龙甲的所在。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去闯,绝不让你来为难。” 白弁星沉默了。伏龙甲与凤凰胆、麒麟趾等一样,都算是上古遗泽。而这天下至今仍能保存伏龙甲的,也只有他们白氏了。 除非几人硬抢?白弁星抬头看了一眼雪千影,又看了看夜小楼,微微苦笑: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东西来往并不紧密,可一个莲氏首徒,一个夜氏少主,行事还是得照顾脸面的。 更何况,这伏龙甲是为了安谷主求取的。修正若是亲自动手倒也能说个有情可原——可修正这修为,不依赖另外三位,怕是也动手不成。 问题似乎成了一个死结。 雪千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是察觉到白弁星的心思,勾唇一笑:“若我已单独立家,或是脱离了莲氏,哪怕今次前来只我一人,多了不说,威压白氏,强取这伏龙甲,还是做得到的。”雪千影放下茶盏,轻轻一叹,“只是现在,我不能这么做。” 白弁星连忙摆手:“无常元君不要说了,我明白。几位要真是对我白氏动手,传扬出去于声名大大不妥,万万不能如此行事。” “不过,”白弁星似乎是下了千钧万担重的决心,身形向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不用几位出面,我来。我去将伏龙甲盗出来,你们拿了就走。我熟悉内院防卫,你们住得又远,又没有动手,哪怕我失手被抓,也能推说是偷盗银钱在外花天酒地,绝不会怀疑到几位的头上!” 修正几乎立刻就要开口拒绝,雪千影微微蹙眉,夜小楼的神情也凝滞了片刻。就连莲芙也察觉出不妥。 西部重礼教,父父子子忠义孝悌是立家之本,更是立身之本。他白弁星可以不肖,但不能不孝,至少对家族不能不忠心。不然,以这位二公子脑子里那些弯弯绕,将母亲抢出来安置别处,怕也不是做不出。 而勾结外人,偷盗自家宝物,这种事情传扬出去,他白弁星还要不要做人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心惊 “二公子不可。”修正连声拒绝,“二公子万万不可如此。你这么做,不仅是陷我等于不义,更是将你自己陷入死地——伏龙甲是何等宝物,内院之中不可能防守松懈,万一二公子失手被捉,甚至被有心之人接机迫害,重伤乃至惨死,二公子不想自己的名声,也要想想令堂啊!” 雪千影亦如是劝说。夜小楼动了动手指但没有说话,而莲芙似乎被白弁星的孤注一掷给吓住了,垂眸看着桌子上的茶盏,蹙眉凝思,一言不发。 幸好白弁星大概也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想要孤身闯自家内院,听见修正和雪千影的劝说,更是苦笑连连:“我若是真有这个勇气,早就把我母亲救离苦海了。唉。” 看见白弁星低眉哀叹的模样,几人也都跟着叹了口气。 “二公子,我有个疑问,白少主知不知道你方才所说?”夜小楼突然开口。 “知道,只是,”白弁星冷冷一笑,“兄长与我并不是一母所生。父亲在迎娶母亲之前,已有妻室。后来为了迎娶我母亲,我兄长的生母被父亲毒死了。” “那你兄长还能这般听你父亲的话?”莲芙也是十分不解。 “他并不知情,父亲的说辞是,他生母是因为父亲另娶郁郁而终。我查到了当年的事情,只可惜没有证据,自然也不能对兄长讲,不然他转过头就在父亲那把我给卖了。” 夜小楼点了点头,白弁星的说辞很合理,语气又真诚,他倒是没有理由怀疑这位白二公子一番肺腑,但是,“白二公子,既然你对我等坦诚相待,那我对你也不隐瞒。” 白弁星一笑:“夜少主但说无妨。” “你兄长修为比你高,你是如何发现他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你们也都看到了,是我的一个心腹仆役撞见了……” “白景行的修为,悟道境十分稳固,若是想偷听,你家仆役又怎会发觉?”雪千影说道。 白弁星微微一愣:“难道……” “之前你还说过,作为二公子的艰难。你们又不是一母同胞,我想,你兄长那边,对你不说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至少是不喜的。若是借我等前来讨要伏龙甲一事,引你入彀……二公子,不知我这番猜想,算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夜小楼语速和缓,语带寒意,听得众人都是心头一凉。 白弁星愣在当场,半晌之后这才说道:“可我兄长待我,一向顾念手足之情,言谈举止都十分回护,屡屡为我的荒唐善后——除了会向父亲告状,并不曾害过我呀!” 夜小楼淡淡一笑:“莲氏是清贵世家,没有这么多争权夺利的腌臜事儿,修先生长成于药王谷,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小师弟小师叔,对于手足相残兄弟倾轧的伎俩把戏或许看不通透,但我夜氏……”夜小楼笑意更盛,“二公子此番也去了昆仑试炼,应当有所耳闻吧。” 白弁星轻轻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虽然白少主只是告状,但这说话的学问可就大了。若是他身为兄长真心回护于你,帮你善后也就是了,又为何要向白家主告状?若你们易地而处,他是二公子,你是少主,还可以说他是为了两边讨好。可现在这种情形,二公子,难道你还没看清令兄的意图和为人么?” 白弁星不说话了,示意夜小楼也不要继续说下去。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些年与兄长相处的点点滴滴,越想就越觉得心惊。 “兄弟之间,何至于此?”莲芙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 雪千影摇摇头:“我也不曾见过的事情,要怎么跟你说?” “可是……”莲芙突然回想起她在昆仑时,曾经给容璇玑莫雪蝶她们讲过的一桩家中旧事,看着师姐的眼神稍稍起了变化。莲氏上下一团和气,自己和兄长之间的和睦,家中兄弟姐妹的情谊,甚至长辈的慈爱宽厚,平辈之间亲如手足,背后是她看不见猜不着的心血和付出。 雪千影只是拍了拍她,没有说话。 白弁星睁开眼睛,眼神之中少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多了些精芒和锐利:“以夜少主所见,眼下我该如何?” 夜小楼摇摇头:“自家事我尚且无力,更何况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个外人。方才所诉种种也仅仅是我的一点猜测。给你出谋划策简单,但不论结果如何,我是随时能够拍拍屁股走人,哪怕我真与你父亲拔剑相向,他最终也不敢把我怎样,最多说些有的没的,坏一坏我的名声罢了。可二公子呢,你没有后路呀。” 白弁星点点头,夜小楼说得实在又在理,他站起来躬身一礼,谢过夜小楼的好意。 “二公子自己,其实也早有感觉,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夜小楼受了他一礼,又微笑着说道,“不然寻常人听了我这一番话,定然是以为我在挑唆。可看二公子方才神情,显然是我一点,你就信了的。” 白弁星喉结动了动,将头偏向一边,没有说话。 夜小楼也住了口,用手拄着脑袋,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不论如何,我感激几位以诚相待。说来可笑,从小到大,还真没什么人跟我说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呢。”白弁星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个二公子,虽然草包,人微言轻,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但尽我所能吧,一定帮你们拿到伏龙甲。” 雪千影摇摇头:“二公子愿意出力,我们很感激。但还是方才夜小楼说的,你要先得自保才行。” “无常元君放心,我为了让父兄放心,敢把自己养成纨绔废人,也不是全无心机城府之人。”白弁星握了握拳头,“我不愿与人争斗,但也绝不做待宰羔羊。” 喝过了茶,白弁星又带着几人四处闲逛,仿佛真是世家子弟待客一般,吃了当地的小吃和点心,直到天色擦黑,这才返回了白氏家宅。 雪千影几人自然还是被安顿在之前的小院里。而白景行这边知道弟弟带他们出门逛过,也懂事地没有安排晚宴,只是有仆役来禀告,说是小厨房的火炉上为几位炖了汤羹点心,夜里饿了可以用一点。 待几人看见了那些汤羹点心,不由得又是一阵感慨,北海的鱼翅,南海的血燕,东海的瑶柱,净海的沙蝎,竟然就这么随便当汤羹点心食用,白氏为了口腹欲,还真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啊。 这些吃食几家都是不常见的,除了莲芙好奇尝了一点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吃。 莲芙怕几人都笑她,也没敢说不好吃,但这些东西确实也没什么味道。大小姐正拿着汤匙欲语还休,外面有白氏的仆役小声禀告,说是白二爷来了。 “这个时间?”莲芙讶异地看了一眼水漏,戌正已经过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陷落 白令望进来之后,与几人见礼。本来他是长辈,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只是此时脸上难掩尴尬,举手投足都带着一些局促和谨慎。 “白二爷深夜来访,怕是有要紧事?”见几人都不想开口应承,修正只能无奈地亲自上阵与他寒暄——毕竟这次讨要伏龙甲,可是以修正的名义、打着给安下士解毒的旗号呢。 白令望干笑两声,看了看外面:“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就是……” “白二爷但说无妨。难道是,”修正一笑,“难道是白家主舍不得这伏龙甲,又不好当面拒绝,所以才派了白二爷来说和?” 对于修正的玩笑,白令望更生尴尬,连忙摆手,推说自家兄长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东西或许不能给,但礼仪上面的事儿,他们白氏还是会做到周全的。 修正打了个哈哈,也不再说话,剩白二爷自己尴尬地坐在那里,小小客厅之中,安静得像是没人在一样。 被晾了许久,白令望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不开口,只能把心一横,说道:“几位实在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我家主宅内院失窃,伏龙甲被人盗走,不知所踪。我兄长和侄儿正带人四处搜查,怕惊扰了几位贵客,这才叫我过来陪着。” 夜小楼手一抖,棋子跌落在棋盘之上,回头看向白令望。而原本靠在美人榻上看书的雪千影,惊讶得直接坐了起来:“什么?伏龙甲被盗了?” 莲芙也是一惊,看了师姐一言,脱口而出:“竟有如此巧合?” 白令望轻轻点了点头,见雪千影目光微妙,莲芙语气不善,误会了她们的意思,又生怕她们误会了什么,连忙摆手解释:“不是怀疑各位,更不是不想给你们,唉,这事儿闹的……是伏龙甲真的失窃了。” “二爷不要慌乱,有什么话慢慢说。”修正倒了杯茶,放在白令望的面前。 “下手之人,非常了解我内院的布局和防卫,趁着换防的功夫,躲开了所有的暗哨和暗卫,钻进了兄长的库房之中。而且对别的东西还不在意,直接取了伏龙甲就走,目标明确,直截了当。” 雪千影微微蹙眉。夜小楼突然开口:“既然是内院库房,存放奇珍异宝的地方,就没有机关?” 白令望一拍大腿:“奇就奇在这了。那贼人竟然没有惊动机关。我兄长分析,若不是不世出的机关高手、江洋大盗,那下手的一定是我们白氏中人。而且此人身份绝不会太低。” 夜小楼点点头,转过身去,抬手整理遮在眼睛上的缎带,袍袖正好遮住半边脸,几乎是贴在雪千影耳边,小声说道:“难怪白氏没有怀疑是我等动手。” 雪千影也点点头,看着夜小楼:“会不会……” 夜小楼明白,雪千影是怀疑白弁星,他也有所怀疑,但又觉得这件事实在太过巧合。而且今日在茶楼里,他们明明已经将白弁星给劝住了。他应该不会如此莽撞才对。 “敢问白二爷——这个问题或许有些冲撞,但事关伏龙甲,我们也很关切,还请二爷不要宽宥我等小辈口出不逊不懂事。”夜小楼转过身来对白令望说道。 白令望连连摆手表示不会介意。夜小楼这才说道:“敢问白二爷,你家暗哨和暗卫,约么都是个什么修为?” 白令望皱了皱眉头,按理说这等隐秘,事关一家底蕴和暗藏的实力,不好随便告诉外人,尤其夜小楼这等世家少主。但一想这几位的修为和地位,哪怕他不说,将来只要有机会往内院走一遭,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里,白令望实话实说:“暗哨修为大多不高,普遍在通脉境,悟道境也有些个,大多是做统领的。暗卫的修为高一些,常年驻扎在内院的有三十人,全都是稳固在悟道境的高手。其中有几个的身手,就连我兄长亲自出手,也不敢说必胜——这些人大多都是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亲手选拔调教的,现在归我一位族叔亲自管制约束,只听从家主号令。” 夜小楼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将话题带过:“既然是老家主亲自挑选的人手,必然是极为忠心可靠,这内贼必然不会是这些人里面的了。” “夜少主所言极是。”白令望稍稍放心下来,原来夜小楼怀疑的是这个呀。 但白令望不曾留意,夜小楼说完这些话之后,伸手捏了捏雪千影的手,而雪千影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手布置,绝不是白弁星一个通脉境就闯得进去的。幸好今天制止了白弁星犯傻。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暗哨和暗卫摆在那里,又有谁人可以不动声色盗走伏龙甲呢? 此事实在太过蹊跷,让人不得不怀疑。 但是,如果是白令闻不想给他们伏龙甲,大可直接拒绝,犯不上布这么一个局。这一场盗窃案演下来,除让他们几个外人看了笑话又拿不到伏龙甲之外,对于白氏,对于白令闻本人,全无好处不说,反而教人攻讦白氏治家不严。 雪千影百思不得其解。夜小楼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修正心里倒是有个猜想,但又太过荒谬,自己摇头笑了笑,没有说出来。 只要不是白弁星犯傻,几人倒也放了心。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白令望说说话。白令望也自觉尴尬,但没办法,搜查没有结果,他还不能离开,就只能在这干耗下去。 白令望在这里陪着几人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已经过了子时,莲芙拄着胳膊都已经睡了两觉。就连雪千影也差点睡过去了。 这时,一个白氏的仆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白令望耳语几句。白令望大惊失色,几乎是跳了起来,撞翻了茶桌,茶盏滚到地上,茶水撒了一地。 “什么?竟然在星儿的院子里找到了赃物!”白令望叫道。 雪千影倏然挣开双眼,伸手去抓夜小楼的袖子,被夜小楼反手握住了手,轻轻的晃了晃。修正也站起身来,神色凝重。 就连刚刚被吓醒的莲芙,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难辨 白令望本就不经事,听得仆役禀报之后,整个人仿佛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白二爷,这事……”修正蹙眉开口,他怎么也不相信,白日里明明说得好好的,白弁星怎么还会去犯傻犯险呢? 而且得手之后还不把东西转移,竟然藏在自己的院子里,白弁星看起来,是这么笨的人么? “修先生,别说你不信,我都不信!”白令望皱着眉头,难以置信的样子,“星儿虽然纨绔荒唐了些,但大是大非上从不犯错。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啊,偷东西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而且按照白二爷方才所说内院布置,白二公子的身手,应该不足以应对才是。”夜小楼也站了起来,走到白令望身前说道。 “对对对,夜少主提醒得极是!”白令望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地抓住夜小楼的手,“我这就去找大哥,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或许是那贼人发现自己走不脱了,顺手将东西扔在星儿那里的,也说不定!” 白令望顾不得施礼,转身就要走。夜小楼捅了捅修正的腰眼,修正连忙将人拦下:“二爷稍安勿躁。这件事确实有蹊跷,好巧不巧,我们刚来讨要伏龙甲,白氏内院就遭了贼,如今又连累了二公子,现在我们若是不出面,于情于理也都说不过去。二爷若是方便,能不能带我们一起过去?” “好好好,谢谢修先生仗义援手,谢谢几位。”白令望满口答应下来,“我兄长这人,很好面子,哪怕没有证据能为星儿洗脱嫌疑,有几位在,他也不会发落太重的。” 说着,白令望拉着修正的手,走出了小客厅。 夜小楼整了整外袍,大步跟上。身后是莲芙和雪千影。 “师姐,这事儿……”莲芙想要说什么,被雪千影示意禁声。 这件事太过蹊跷,在确定是否为白弁星所为之前,最好的选择就是一言不发。 跟随白令望来到白弁星的住处,小院里灯火通明,一众严阵以待的白氏子弟,手中举着火把,将小小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院子当中还站着不少人,更多的是跪着的,看服色应该是白弁星院中的侍从和仆役。穿过人群,正好看见白景行站在正厅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无悲无喜的看着院子里的人们。 白令望带着夜小楼等人,来到白景行身前。见是自家二叔来了,白景行似乎松了一口气,周身的气势都跟着散去了不少。哪怕有外人在场,白景行也还是拉住白令望的手:“二叔,你快进去劝劝父亲吧。” 白令望示意夜小楼等人稍等片刻,毕竟家有内贼,算是家丑,外人贸贸然进去,怕是要适得其反,保不下白弁星一条性命不说,很可能会闹得难看。 雪千影点点头,示意白令望先行,自己几人则是与白景行站在了一起。 白景行叹了口气。台阶之上,众目睽睽,雪千影几个外人太过扎眼,便口称借一步说话,将几人引到偏厅门口一处灯火晦暗之地。这里不引人主意,而且若是白令望派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一出正厅的门,就能看见他们。 “白少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修正急急发问,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连忙又补充道,“白家主不要怪罪我等薄情,这白氏家事我们没资格过问,可这伏龙甲,却是关乎家师性命啊!” 修正说着,心里呸了几声,又连道几句童言无忌,免得妨着师父。 白景行叹了口气:“我当然能够理解修先生的心情,伏龙甲完好无损,修先生可以放心。”说着又摇摇头,“我奉命搜查内贼,到二弟这里也只是做做样子,谁成想,就真的把伏龙甲给搜出来了。” “除了赃物之外,可还有其他证据证明二公子就是内贼?”夜小楼对白景行始终放不下怀疑和戒备,尤其听了白弁星的种种讲述,更加觉得此人城府很深,也颇有些心机诡计,故而问话十分直接,丝毫不给白景行渲染兄弟情深的机会。 白景行眼圈一红:“夜少主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若是只有赃物,我还能在父亲面前为他辩驳说是被人栽赃陷害。据暗卫禀报,那贼人逃走时受了伤,后腰上挨了一掌。我当着父亲的面,扯下二弟的衣裳,本是想为他辩白,没成想,他的腰上,真的有一个掌印!” 夜小楼皱起眉头,想了想:“可是,二公子的修为……” “说得正是!”白景行激动万分,抓着夜小楼的肩膀仿佛遇见了平生知己一般,带着哭腔叫道:“夜少主与我想到一块了!那名出手的暗卫是悟道境的高手,以二弟的修为,挨了一掌,别说逃走,能活命都算他命大,又怎么会直留下一个淡淡的掌印呢?” 夜小楼被他摇晃的有些头晕,但还是非常清醒:“那白家主怎么说?” 白景行眸子里的光芒突然暗了下去,松开摇晃夜小楼的手,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父亲怀疑,是二弟隐藏了修为。” “隐藏了修为?”夜小楼一愣,回头看雪千影。雪千影对他摇了摇头,她十分确认,白弁星只在通脉境无误,距离悟道境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走,哪怕从现在开始心无旁骛勤修苦练,以他的资质,没有个二三十年难以突破境界,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哦不,短短几个时辰的光景,就弄出什么隐藏的修为来? “父亲叫了家中几位修为高绝的族老过来查看。他们都确认二弟体内藏着一股巨大的灵力,其高深程度,甚至不输给父亲。”白景行抽噎着说道,“可我还是不信,我自己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为人?他成天吃喝玩乐,斗鸡走狗,哪来的时间修习?就算他自入门以来,二十年不睡觉,也不可能有那么高的修为!” 见几人都点头同意他的说法,白景行继续说道:“可方才搜查他的房间,父亲亲手搜出来一本秘籍,是当年蓬莱精魅一族留下的修习法门,可以从旁的仙修身上吸取灵力,囤固于自身体内。秘籍里面,还记载了隐藏修为的法门,不仅能将悟道境的高手伪装成只有通脉境的庸碌之辈,还能将明明只有入门境的修为,伪装成犹如元君和天士这般的高手。” 雪千影眯起眼睛:“既然如此,白少主确认,二公子体内暗藏的巨大灵力,不是作伪?” 白景行抹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书中记载了验证的方法,父亲和几位族老都亲自验了,确认无误!” 雪千影心中一凛,继而暗暗冷笑:好一个千回百转的连环计啊。 只是这计策,只是为了构陷白弁星吗?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巧合 “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秘籍?”莲芙挠了挠头,看向自家师姐。单纯如她,都察觉出这里面的不对劲了。 雪千影一笑,声音却带着些许冷意:“或许蓬莱的秘籍与我们所认知的不同吧。没准人家就真的把法门和破招写在一本书上了呢?” 白景行听了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对啊,无常元君提醒得极是,这本所谓秘籍,很可能是伪造的!”说着,白景行也不管待客礼数,提着袍子转身冲进正厅。 “诶,你又没有证据!”莲芙在他身后嚷着,可人已经飞快的钻进了厅堂,看不见了。 雪千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连修正也带着几分冷笑,小声对几人说道:“走了也好,这套手足情深的戏码,看得我要把午后的茶点都吐出来了。” 夜小楼莲芙都被他逗笑了。只听修正冷哼一声:“现在看来,构陷二公子的局,怕是白家主白少主父子两人都有份。只是我搞不懂那位白二爷是什么立场。若是不知情也就罢了,若是巴巴的跑来咱们面前演戏,那可真是,”修正的话说了半截就住了口,不知道是不想口出恶语,还是实在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 “我现在好奇的是,当着我们的面,白氏父子弄出这么一出,到底是要干什么?能把我们算进去?还是别有所图?”夜小楼蹙眉思索道,“可就算是算计我们,能算计什么呢?还有,方才白景行提到蓬莱秘籍,茕茕,会不会……” 雪千影摇摇头:“什么蓬莱秘籍,十有八九是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嫁祸白弁星。至于你方才所说,白令闻想要如何算计我们,我也想不通。” “这个白氏,上上下下透着算计,真让人厌烦。”莲芙不耐的抱怨道,话一出口又连忙捂住嘴,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在,这才松了口气。 “这事要解决也简单,茕茕拿一件二公子的物品,动用溯回术,他到底有没有偷过伏龙甲,就一目了然了。”修正的脑子运转飞速,开启了不输他兄长的心机智谋,“只是,这溯回的时间,怕是要茕茕小心拿捏,若是白令闻想要追查得久些,白日里二公子对咱们说的那些话,不但不能洗清他的嫌疑,反而成了佐证。” “连这条路都堵死了?真是好算计。”夜小楼冷笑一声,转瞬又变得不解:“可若是真连茕茕的溯回术都算了进去,那他们怎么知道二公子会来找我们诉说那样一番肺腑的?” “或许有人偷听,或者之前给了他什么暗示?这个倒是不难。”修正想了想,“现在咱们还是得考虑清楚,二公子救不救?如果要救,又如何能在保全二公子的情况下,不影响咱们拿到伏龙甲?” 雪千影赞同地点点头,夜小楼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今天这事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当初我在瀛州时那种感觉。” 说着,夜小楼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雪千影淡淡一笑,拍了拍他:“放心吧,你没有另一双眼睛给他们算计了。” 夜小楼瘪着嘴摇摇头,不冲雪千影发火,只能对修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看你,都把茕茕拐带成什么样了?这副口舌之歹毒,越来越像你!” 修正一笑,正要反驳,却见正厅那里,白景行被几个白氏族人给拖了出来。白景行一边被拖行,口中还不断地为白弁星喊冤。这场景,不论是哪个见了,都那面要感慨一句:手足情深无外如是。 几人围上白景行,正要开口,却又见白令望亲自跑了出来,说是白家主请雪千影几人进去说话。 夜小楼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示意她待会儿不要太冲动,雪千影却给自家师妹连连使眼色。莲芙会意,点了点头,示意师姐,自己一会儿保证一言不发,免得火上浇油,坏了大事。 跟着白令望进入厅堂,正中跪着穿着寝衣的白弁星,浑身上下被绑缚得严严实实。见雪千影几人进来,也不说话,对几人的目光更是闪闪躲躲,不敢直视。 但夜小楼看不见他的眼神,更不顾当下形势,路过他身边时,竟然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这样的小动作,不得不让人多想。 白令闻看见了,却只当没看见,起身为几位引荐了在座的几位白氏族老,两伙人互相见礼之后,各自分宾主落座,而后谁都没有出声。 厅堂里静如寒夜,只有白弁星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半晌之后,还是白令望扛不住这气势,对自家兄长说道,夜深露寒,既然是有事想要向几位贵客求证,那不如早些问过,也好早些请几位回去休息。 白令闻瞪了弟弟一眼,无奈还是开口:“请几位来,是有件事想要求证。” “白家主但讲无妨。”修正主动开口应承,给白令闻一个台阶,顺便拯救了根本不想与之搭话的雪千影和夜小楼。 白令闻见修正如此直接,反而不好开口,犹豫再三,看向在座一位老者。老者面露尴尬,捻髯半晌,这才问道:“敢问几位,星儿偷盗伏龙甲一事,可与几位有关?” “无关。”修正淡淡答道。 而后,白令闻和白氏族老等人,似乎都在等修正继续说话,可修正说完这两个字,就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副与我无关的架势,丝毫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这……”老者语塞,只能又看向白令闻。 白令闻悻悻开口:“几位白日里登门讨要伏龙甲,夜里就发生了失窃重案,这件事未免太过巧合。修先生难道不想解释点什么? 修正抬头,似乎是看向白令闻,但他遮着眼睛,白令闻倒也不能确定,只是微微侧头,似乎是有意避开几位客人的目光。 修正轻轻一笑,手中玳瑁金漆折扇轻轻摇动,也不知这寒冬腊月扇得哪门子风。但配合他那副气定神闲的神情,倒也颇有几分他兄长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气势。 “白家主问了,我答了。白家主还希望我解释什么?”修正缓缓开口,语气平淡,虽是发问,但似乎更像是一句轻飘飘的寒暄。 白令闻吃瘪,但还是继续追问:“星儿午后陪几位逛了小半天,难道就不曾吐露半分么?” “呵。”不等他话音落地,修正笑出声来,旋即又正色道:“白家主为何有此一问?”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条件 白令闻叹了口气,突然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让几人有些措手不及。莲芙见他变脸如此迅速,更是瞪大了眼睛,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拙荆的身体,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听闻,幻魂珠能够救他母亲的性命,又听说这传闻中的东西,只有北海才有——而当今能从北海全身而退还有所收获的,便只有无常元君一人了。故而前来偷盗伏龙甲,想拿去与元君交换幻魂珠,以保全他母亲的性命。” 说着,白令闻还抬手擦了擦眼角,似乎有眼泪的模样:“孝心拳拳,我不忍苛责,可家法在上,我又不能为他开这个先例。为人父的私心,几位或许不能理解,但我方才那么问,是想说,万一,万一你们知情,我便可以受人蛊惑为由,替他开脱一二。反正几位的身份,我白氏也招惹不起,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几位也没有什么损害,岂不是两全其美?” 白令闻一番肺腑,说得雪千影几人都是瞠目结舌。若不是之前答应师姐,绝不多嘴惹事,莲芙已经要跳起来骂人了。 对几位没什么损害?方才他们真要是认了,怕是这位白家主便会将此事当做把柄握在手里,今天是幻魂珠,明天或许就敢开口索要别的,后天没准就敢威胁几人为白氏卖命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白弁星对他父亲的评价,还真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雪千影盯着白令闻看了半天,直到盯得白令闻脊背寒凉,额角见了汗,这才收回了如刀似剑的目光,以衣袖掩面,装作忍俊不禁的样子,笑道:“白家主爱子之心,真是令人羡慕。只是我等不过上门来求药,万万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如此曲折的……隐情?至于白家主方才所说,难道是白二公子亲口招认的?” 见白令闻心痛地点着头,雪千影回头看向白弁星。 而白弁星感受两道不善的目光刺向自己,只能咬着嘴唇,不敢与雪千影对视。 雪千影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回白令闻的身上。电光火石之间,无常元君便判断出,虽然白令闻和白弁星父子各执一词,后者似乎更真切可信。 毕竟如果堂前只有白氏父子和他们几个外人,最多再加上一个白令望,白令闻这番话还可能是真的。为人父者,为亲子隐藏罪行,再人之常情不过。 可眼下,当着厅堂里满满一众白氏族老,白令闻这一番惺惺作态宣之于口,这哪里是在为儿子开脱?说是要置之于死地才更可信些。 若是雪千影几人口称知情,那伏龙甲自然没了希望,几人还要担一个教唆怂恿至少是知情不报的罪名。若是说不知道,那么就是眼下的情形。白令闻明里暗里将白弁星所作所为与几人关联起来,更高举孝心大旗,逼迫雪千影救下白弁星——如此猖狂又嚣张的算计,偏偏几人还不能不接招。 至于白弁星为何要配合他父亲说谎,雪千影不得而知,许是以他母亲的性命相要挟,又或者是开出了别的条件让他不能拒绝,总之,白弁星此番言辞,确实让人意外。 自然雪千影可以不救,但她也想明白了,只要自己开口拒绝,那么白令闻肯定会借着妻子和儿子的名义,提出要几人以幻魂珠交换伏龙甲,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反而让白弁星多受苦遭罪。 雪千影能想明白的事情,修正和夜小楼更是早就想明白了。两人都抿着嘴不再说话。这条件不管是否答应,全凭雪千影一人决断。北海是雪千影的北海,幻魂珠名义上也是归她所有,旁人毫无置喙的余地。 “既然白家主都把话说在这个份儿上了,我若是见死不救,岂不是白瞎了白家主一番苦心?”雪千影站起身来,抱拳一礼,“我同意以幻魂珠交换伏龙甲,但白家主得先放了二公子,并且我有话想要单独问他。” 白令闻忙不迭的答应下来。更轻轻的松了口气。万万没想到此事会这么顺利,还以为要唇枪舌剑跟雪千影几人对上几个来回呢,他事先打好的腹稿,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没用上。 没用上也很好,反正他只想要幻魂珠,至于雪千影会不会想清楚他谋划中的关窍,进而迁怒白弁星甚至对他动手,他一点都不在意。这样的儿子,没有更好,继承家业有白景行,只要这个儿子在,他就没什么后顾之忧。 白令闻带着一众白氏族老退出了厅堂,就连白令望也退了出去。雪千影回过身叫了声夜小楼,云齐天士心有灵犀,瞬间释放开自己的灵力气场,将小小厅堂笼罩其中。 之后,雪千影才伸手给白弁星松了绑。 “我只想问,你父亲究竟提了什么条件,让你难以拒绝?”雪千影看着白弁星闪烁的眼神,低声问道。 白弁星苦笑一声,眼中却还带着不解:“元君真是聪慧,这么快就已经想通了——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今日那一番话,是真是假?” 雪千影勾唇一笑:“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白弁星转过身去,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想要再抽,却被夜小楼拦下:“赌气什么的稍后再说。你先回答茕茕,你父亲到底提了什么让你不能拒绝的条件?” 白弁星哽咽着说道:“那番话虽是父亲授意,但我说得确实都是真的——父亲承诺,拿到幻魂珠之后,让我带母亲离开白氏。他绝不阻拦。若是不依从他的话,就,给母亲断药,让她自生自灭!” 众人听了,都是沉默无语。这确实是白弁星无法拒绝的条件。打蛇打七寸,白令闻对待妻儿真是狠得下心。 雪千影想了想,蹙眉问道:“他要这幻魂珠,并不是用在你母亲身上?” 白弁星点点头:“是他自己想要百毒不侵,长寿无涯,至于我母亲,他怕是不肯将这么宝贵的东西用在她身上的。” “你母亲,还有多久?”修正沉着心问道。白令闻这么急着下手,甚至连一日都不肯多等,而白弁星这么痛快地答应配合他父亲,肯定是那位夫人的身体已经抗不过太多时日了。 一句话,问得白弁星蹲下身抱头痛哭,好半天才口齿不清的答道:“家中的大夫说,若是汤药不断,还能维持几年,若是断了,最多也只有半年。” 几人听了都纷纷叹息。白弁星蜷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幻魂珠不易得。别说半年,三年五载能有结果都能羡煞旁人了。更何况他们本身也需要幻魂珠来解毒,一下子能找到两颗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白令闻这个条件,对白弁星并不是希望,反而是更深的绝望——偏偏这绝望裹着糖衣,看起来是唯一的生路,让他不得不自愿领受,而后再去承受更大更多的痛苦。 “当初我自恃溯回术傍身,相信过往即为真相。仙尊曾经出言提点,人心难测,我却当成了耳旁风。”雪千影叹了口气,“现在才知道,还是他活得久见得多啊。” 夜小楼轻轻拍了拍雪千影的手,示意她不要太难过,人心不古,他们拦不住,只能自己做到问心无愧了。 “我有些好奇。”修正晃着手里的扇子,皱眉凝思的样子像极了修齐,“按照我们所见所闻,你父亲的智计,并不足以布这么大的局。我想知道,背后是否还有高人指点?” 这问题不仅问得白弁星发愣,就连雪千影几人也都突然觉得,修正若是不修医道,怕是这世上会多一个谋略无双的修先生了。 白弁星仔细回想近些日子家中的变化,但还是摇了摇头:“父亲是有几个智囊,但大多本事都用在了弄钱上,论阴谋伎俩,他们几个还不如父亲毒辣。应当不是他们。” 修正眉头一松,摆摆手,笑说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前些日子似乎有位老友到访。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关着门不知对父亲说了些什么,神神秘秘的。就连二叔和兄长也都不曾见过此人。我还是去探望母亲的时候,听父亲的一个心腹侍从说漏嘴,这才知道的。”白弁星又道。 “原来如此。”修正的笑容一滞,猜测得到了证实,反而令他面带忧色,“有如此阴诡之人于我西部出没,家主那边还不知道,真是太危险了。” “我即刻传信给阿横。将怀州种种详细告知。”雪千影道,没等修正继续说什么,又道:“再抄一份给璇玑送过去。” 修正连连点头:“对,眼下西部的情形,我莫氏不说铁板一块,至少想要以此等阴谋颠覆,未免不切实际,反而是聚州,眼下风雨飘摇,稍稍推动便能将其逼入土崩瓦解的边缘——所以,这个人很可能是冲着容氏而来,以璇玑当下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雪千影点点头,突然计上心来,翻手拿出一个乾坤袋,又挥手灭了厅堂内的灯火。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口袋 雪千影突然熄灭灯烛,把莲芙和白弁星吓了一跳。夜小楼和修正虽然不受影响,但也被屋子里突然的温度变化搞得一愣。 雪千影却不解释,只是示意夜小楼收了灵力,自己放开声音:“阿正,你之前问过我是不是有幻魂珠。北海的大鲲我都猎过,更何况是这区区幻魂珠?我还有不止一颗呢。你们来看。” 说着,雪千影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倒在掌心,瞬时间,整个厅堂内光芒大盛,一团指甲盖大小的光团,似乎是红色的华晕,又像是蓝紫色的光彩,仿佛一道夺目的传说。 修正和夜小楼看不见这光华,但却能够看清本质,雪千影手里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幻魂珠,只是一颗异彩的夜明珠罢了。 修正正要发问,却被夜小楼打断:“这就是传闻中的幻魂珠?阿正你快来验一验,若是真的,别说咱们不用去北海折腾了,就是二公子这边,也能顺利脱身。” 夜小楼说这话,身形突然一动,雪千影亦如是,两人一个守住了窗户,一个守在了门口。莲芙也很快会意,连忙帮着师姐守住了另一边的窗户。 修正如此聪慧,自然也明白这是雪千影引蛇出洞之计,手中握紧折扇,悄悄提升灵力。更伸手捂住正想开口的白弁星的嘴,笑着应承:“果然是幻魂珠。茕茕,你说你不只有一颗?那多给我一颗行不行?有了这幻魂珠,师父就用不着伏龙甲了!” 雪千影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当然了。老谷主若是早些告诉我,自己需要这幻魂珠,咱们哪里还需要这么天南海北的瞎折腾!” “怪我怪我!”修正也大声的应和着,“咱们不要伏龙甲了,带着幻魂珠赶紧回药王谷吧!” 几人布了个口袋阵,可张罗了半天,也没有人钻进来。 雪千影心中纳罕,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人不是为了幻魂珠而来?那他帮着白令闻折腾这么一通,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仅仅是卖给白氏一个人情嘛? 正想着,突然一道红光从门口撞了进来。夜小楼毫不含糊,破立径直出鞘,锵的一声,两把剑撞在一起,激起一阵火花。 雪千影叫了一声芙妹。莲芙会意,以灵力为火种,将厅堂内的灯烛点燃。 白弁星下意识的挡了一下眼睛,等到适应过来,只见厅堂正中,一个黑衣蒙面人,手中端着一把造型十分别致的粗剑,正在与夜小楼过招。 眼见夜小楼还能支应,甚至略占上风,雪千影并没有上前帮忙围攻的意思。莲芙见状,连忙守好了门窗,将修正和白弁星拉扯到身后,示意他们不要乱跑,以免被云齐天士的剑芒误伤。 雪千影则定睛观战。此人身法灵动奇诡,出手极快,按理来说,应该是使一把轻巧如红尘一般的长剑才对。可这人手中的剑,不说粗笨,至少看起来很是憨重。 雪千影似乎从未见过这样一把剑,粗剑通体黝黑,只有剑首是丽金图腾,剑柄上缠着黑色锦带,剑格仿佛是一块菱形的晶石扭曲而成,剑身呈四棱螺旋状,上面还有金芒血光闪动——只有这一点,让雪千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来人修为不低,就算夜小楼没有下杀手使全力,但出手也是既快又狠,这人能在夜小楼手下缠斗这么久只是略占下风而不显败相,至少要比自家英儿和芙妹更胜一筹。加上他一招一式,应对得当,被夜小楼刻意示弱引诱了几次也不肯冒进。由此看来,应该是对战经验丰富的高手才对。 “是你们家的人?”雪千影问白弁星。 白弁星摇了摇头,白二公子虽然修为不行,但脑子还是好使的,他指了指那把剑:“这么显眼的剑,我看过一定会有印象。” 而且使这么一把剑,哪里是隐藏身份,分明是刻意张扬嘛。 莲芙观战许久,蹙着眉头:“这人的身法也很奇特,至少我从未见过。师姐,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 雪千影也摇了摇头,自己走南闯北,但大多是观察人情风物,并没有刻意说找人切磋过招。而她在偶尔躲不开与人切磋的时候,也大多是自恃修为,以不变应万变,并不曾留意总结过别家仙修的招式套路。所以,若是遇见过的招式她可能还有印象,眼下这种不曾见过的,她就完全判断不出来。 但依她判断,这人很有可能就是之前来找白令闻,帮他出主意,撺掇他向自己索要幻魂珠的那个老友。而且现在看来,这个人的目的,也是为了得到幻魂珠。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雪千影轻声感慨了一句,继续观察战局。夜小楼与这来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局势,夜小楼逐渐提升着灵力,也一直都是略占上风,可始终无法取胜。而相应的,来人也跟着提升实力,没有显露出不济。 这么耗下去,显然无休无止。而且以夜小楼的性子,若是这样纠缠太久,对方刻意露出破绽,夜小楼万一冒进,很可能着了对方的道,得不偿失。 雪千影想了想,手腕一翻,挽风踏月抓在手里,背在身后,喊了一声夜小楼退后。身后,一朵血红的伞花绽放,雪千影纵身上前,接替夜小楼,与那人缠斗在一起。 夜小楼收剑入鞘,但并没有将破立收起来,而是当成拐杖一般,双手拄在身前默默观战。莲芙好奇的打量他几眼,笑着回头对修正道:“夜九哥最近修为见长,打了这么一场,连汗都没出。” 夜小楼听到轻轻一叹,摇了摇头。若说是他修为见长,莫不如说是来人太会控制火候,无论攻守,都宛若是在喂招,让他多一分灵力都使不出。 雪千影出手凌辣,起手就是杀招。手中血红罗伞,在两手之间交替舞动,舞出一道长虹,纱幔和珠帘切碎虚空,发出飒飒声响。整个厅堂内的空气都随之扭曲,形成一道道流窜的气流,随着伞面的兜动,向来人发起攻势。 而来人显然也提升了灵力,躲闪招架,稳扎稳打,在血色长虹之中,劈开一条黑漆漆的生路。 雪千影越战越勇,来人也不遑多让,始终保持着略占下风但尚有余力的状态。雪千影试过强攻无用,突然转为守势,而对手转守为攻,招式不算凌厉,但速度极快,力道很大。 转瞬间两人乒乒乓乓十几招拆下来,依旧难解难分,似乎与切磋无二。 “这人……”夜小楼再度蹙眉,他眼见两人过招,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当日浮光槎上,仙尊屡屡指点几人修为的光景。 夜小楼微微走神的功夫,战局再度发生了变化。雪千影突然腾空收了罗伞,红尘剑出鞘。柔韧的剑身磕在螺旋扭曲的漆黑剑身之上,竟然将粗剑砍出一个缺口。 而接下来的事情,足以令人目瞪口呆。那缺口处,竟然出现一丝流动的猩红,仿若一股窄窄的血流,顺着剑身流淌下来。而后又被剑身吸收,血流消失不见。只有缺口处,留下一道狰狞的红色,似乎是一道崭新的伤疤。 “博山血族!”雪千影脱口而出!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了!容光同的侍女,那个博山血族的女子,手中的剑,也是同样的材质,也是同样带有血光的! 第二百四十章 阳谋 发现来人竟然是博山血族的遗民,雪千影诧异之余,微微有些晃神。而来人借此良机,一剑逼退了雪千影,纵身就要逃走。 夜小楼连忙出剑阻拦,莲芙手中的无垢也已出鞘,横在身前。那人眼见门窗都走不脱,突然身形盘旋高高跃起,竟然捅破了屋顶,扬长而去。 夜小楼执剑要追,却被雪千影喝止。 “不用追了。”雪千影还剑入鞘,收了红尘,这才摇了摇头,“知道是什么人就行了,没必要去追。” 况且来人的修为捉摸不透,夜小楼贸然去追怕是会有危险。 “既然是博山血族,那么他的目的……”修正话说了一半,这才想起来还有白弁星在,便连忙换了口风,“他的目的就很难猜了,毕竟幻魂珠这东西,据说对仙门中人是毫无作用。如果此人就是给白家主出谋划策的老友,那他方才的目的,应该也只是想要帮白家主尽快夺得幻魂珠罢了。” 雪千影会意,点了点头,随便将此事遮掩过去。转身对白弁星道:“既然要寻幻魂珠,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天亮就走。” 白弁星对着几人一揖到底,行了大礼,喊着眼泪说道:“我母亲的性命,就拜托给各位了。” 夜小楼拍了拍他:“你放心,无常元君一诺千金。我们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 “哪怕只寻到一颗,也会先给你送回来,让你救你母亲的。”修正亦如是说道。 白弁星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双膝跪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额头正中一道血痕,仿若冉冉升起的朝阳般鲜红艳丽。 雪千影几人回到白氏待客的小院里。折腾了这么久,子时已过,天色最为阴黑晦暗,如同深渊,一眼望不到黎明。 原本院子里的仆役和侍从已经散去,华丽丽空荡荡的院子里,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而炉火上还烧着热水,证明那些人撤走也没有多久。 “看来白氏还懂什么叫待客之道。”修正冷笑着嘲讽一句。 夜小楼还是谨慎地释放出灵力,确认周围的确没有人监视偷听,这才略微放心下来。 “茕茕,那人……”见夜小楼如此,修正也能安心把之前没说完的话说完了。 雪千影没等他说完就摇了摇头:“我应该没有猜错,他就是博山血族的遗民,这前前后后的折腾,应该是受雪靥之命,为了让我见识世家的肮脏不堪。至于亲自出手来夺幻魂珠,应该是想将我引入北海。我想,那里还有更多的不堪等着我。” “让你看见世家的肮脏不堪?这是什么意思?”夜小楼一时没有转过来弯。 修正听懂了雪千影的话,替她给夜小楼解释:“雪靥这人,虽然我们一直没有正面的打过交道,但是在昆仑神殿中,茕茕是见过他残识一面的。我想那次见面之前,雪靥就已经确认了茕茕是应谶之人,可他却没有直截了当将自己的谋划布局全盘告知,我猜想,他的目的,应该是希望茕茕和他一样,见到这世间之恶,而后主动成为他的帮凶。” 修正这么一说,夜小楼明白过来:“这人心思太深了。幸好已经死了,不然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可这个死人的厉害程度,也足以令人心惊胆战了。 “我也是突然才想明白这一点的。那个博山血族的人,应该就是雪靥安插在怀州的棋子。推动白令闻算计我们,进而让我对世家产生厌恶,推动灭世。” “那这天下也不都是姓白的……”莲芙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应谶什么灭世,但大体的逻辑却是懂了。 “茕茕喜欢在外游历,若是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哪怕她是神仙转世,对这些世家难免怨怼甚至是失望。失望累积多了,变成厌恶,变成痛恨,那么一旦时机成熟……”修正叹了口气,折扇轻轻的敲着茶案,“到时候哪怕她不主动出手,只在那些世家遇难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一次两次之后,习惯成了快意,久而久之,雪靥的计谋也就成了。” 这是阳谋。如果世家本身没有堕落至此,雪靥再如何谋划利用,也达不成他想要的效果。 “这人真是可怕。人都死了还算计师姐。”莲芙气得直跺脚。可跺脚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师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当然是去北海了。我和璇玑还等着幻魂珠解毒呢。”雪千影的眉头舒展开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逃避既然没有用,那不管是阴谋阳谋,她统统接招就是。 “北海凶险,师姐……”莲芙要劝,可是师姐的身体她不能不顾,璇玑那边她也不能不牵挂,所以这话刚一出口,就说不下去了。 “其实幻魂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解毒过程中出现变故,幻魂珠可以用来保命用,并不是解毒的必须。现在师父那里还有你家师父送来的幻灵草,关键时刻也用得上。”修正蹙眉说道。 雪千影却摇摇头,摊开掌心,看着仙尊曾经写下他名字的地方,笑道:“解毒过程中如果出了意外,我倒是相信仙尊留给我的东西能保下我的性命,可璇玑怎么办?难道要等出事了再去寻找幻魂珠?” 修正叹了口气,他担心的也是这个。 夜小楼摇摇头,拨了拨自己的额前碎发:“还是咱们修为不够高,若是到了仙尊那个程度,哪怕解毒出现了意外,还有龟息术可以拖延时间呢。” 修正在心里丢给他一记白眼:“若是你有仙尊的修为,我就不用费心炼制蛟血给她们解毒了,你直接用灵力封固毒素,省心省力,多好啊!” 面对修正的嘲讽,夜小楼也只是耸耸肩。仙尊的修为,千年以来无人能够超越。别说超越,接近都难。如果史书的记载都是真实可信的,那么历史上也只有莫雪歌的母亲莫夫人,能够接下仙尊全力一击而且仅仅是重伤而已。 至于寻常悟道境的仙修,仙尊基本不用动手,眨眨眼睛,人就没了。 幻想不切实际,更毫无意义。眼下,还是好好规划如何去找幻魂珠吧。 “不过你到底有没有幻魂珠?有几颗?”修正突然问雪千影,“这时候就没必要再藏私了吧?” 雪千影苦笑:“我手里是真的没有。但我知道这东西去哪里拿。” “拿?”这个字让三人都愣住了。 修正不无嘲讽的说道:“你还真当北海是你家后院,予取予求?” 雪千影大言不惭:“北海可不就是我家后院么?”见修正真的要跟她急了,雪千影这才笑着说:“我是说我知道这东西哪里有,可没说取来很容易呀。” “所以你之前去北海没有拿到幻魂珠,仅仅是因为取得不易?”夜小楼恍然大悟。 雪千影点点头:“我找到了大把的幻魂珠,可以说遍地都是。”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敌 雪千影一句话,让另外三人全都撇了撇嘴,幻魂珠这等至宝遍地都是?幻魂珠难道是海边的沙子? “等一下,我记得我看过一些记载,传说这幻魂珠,乃是大鲲的心脏历经千年凝结而成?”夜小楼突然想起了什么。 雪千影点点头:“所以那遍地幻魂珠的地方,就是大鲲一族的墓地,俗称鲲冢。大鲲的习性很奇怪,成年鲲大多单独行动,在外猎杀捕食,但繁育期会返回鲲冢附近进行交配,而后一半离开继续独自的生活,另一半则守在鲲冢周围,直至幼崽成年。” “也就是说,幻魂珠附近,很可能有数量庞大的鲲群?”修正的额角见了汗。 “你说对了。”雪千影耸了耸肩,“它们的鲲冢,有点像人族的祠堂。” “那海底这样的祠堂多吗?”莲芙听得也有些害怕了。 雪千影哈哈一笑:“反正我只遇见过一个。” 几人都不再说话了。雪千影的意思在明确不过,想要拿到幻魂珠,几乎是要与大鲲整个物种作对——哪怕大多还是幼崽,可大鲲幼崽,只要睁开眼睛能动的,至少也有两三米长,尾巴轻轻一拍,就能把人拍出重伤,更别说还有守着幼崽的一半成年鲲呢?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雪千影笑道。 可修正夜小楼和莲芙,已经不太指望能在雪千影的口中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大鲲一族大多是六月里繁殖的。现在正是冬季,刚好是大多数幼崽长成,离开鲲冢单独外出谋生的时间。” 莲芙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咱们过去,并不会遇见很多大鲲?”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除了卫护鲲冢的和少量异时产崽的,其他鲲这时候应该都不在。” “那数量能有多少?”修正仿佛看见了一点希望,连忙问道。夜小楼也跟着点头,期待雪千影能够说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雪千影掰着手指算了算:“据北海风氏遗族所述,鲲冢的守卫,是每个族群派一个——他们的族群就跟我们所说的家族差不多。” “那北海有多少大鲲族群,你知道是么?”夜小楼隐约觉得,这个答案说出来可能会更惊悚,还不如不说。 “风不止告诉我——哦,就是风氏的现任族长,或者叫仙主——据他所知,北海共有大鲲族群四十来个。不过这是十年前的数字了。鲲这种生物,虽然一年只生一胎,一胎也就一两只,但北海气候寒冷,极为适合它们生存,故而幼崽成活率很高,十年翻一番大概不是什么难事,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们此行保守估算,要面对近百只成年大鲲的守卫?”修正的嗓子都哑了。 “差不多吧。”雪千影说完一抬头,看见夜小楼攥着拳头,另一边莲芙的脸都吓白了。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而且事先跟你们说好,海里头没有风,我的挽风踏月用不上,而且也不能御剑,灵力使出来,也要打折扣。我上次去,全靠含着避水珠游水前行,那个速度么……” “你别说了!”修正一抬手,打断了雪千影的话,“你再说下去,我就要背弃朋友情谊见死不救了!” 雪千影听了笑不可支:“不至于不至于,反正有我在,肯定能保证你活着上岸就是了!” “所以师姐上次去北海猎鲲,回来之后休养了小半年才出门?”莲芙更是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但得是换一个人要用这幻魂珠,她现在立刻马上调头回家,什么北海,什么大鲲,有生之年都离得远远的。 修正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拿着扇子的手都抖了。 “那你之前,是怎么猎得大鲲的?不是说,猎了两三只么?”夜小楼好奇的问道。 雪千影放声大笑:“当然是找落单的强杀啊!难道我会蠢到一个人去招惹整个鲲群?至于鲲冢,不过是风不止带着我远远的看过一眼认认路罢了,并没有靠近,不然别说休养小半年,你们八成只能去阴曹地府认识我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夜小楼转头呸了几声,转过头来嗔怪雪千影,“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别像阿正似的这么口无遮拦。” 雪千影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偷瞄了一眼修正,他正在蹙眉沉思,完全没听见夜小楼的话,不然怕是早就跳脚了。 “你口中这位风不止风仙主,能不能给我们帮帮忙?”修正开动脑筋,想出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办法的办法。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的解释道:“我并不能确定能不能找到他。就算能找到,凭他一人之力,也不可能跟整个鲲群对抗的——你们可能不知道,世人皆道北海荒于气候,并不是因为北海变得寒冷不再适合鲛人族生存,而是寒冷的气候更加利于大鲲的繁殖。 大鲲一年一胎,一胎一两只,在成年鲲群的护卫下,几乎没有夭折。鲛人族也是一年一胎,一胎几只到十几只不等,但因为气候的原因,大半都会在幼年夭折。而且鲛人族长成需要三百年,期间的变故,就更多了。 而且鲲正是鲛人一族的天敌。若是狭路相逢,单打独斗,一只鲲和一个成年鲛人,鲛人族几乎没有任何胜算。除非是风不止和几个鲛人族的大长老,但如果遇见数量庞大的鲲群,最多也仅仅是能全身而退而已。” “竟然如此悬殊?”修正忍不住感慨一声。 “难道这鲛人族,就没有能够对抗大鲲的办法?我们能不能借鲛人族之力呢?” 雪千影叹了口气:“正是因为无力抵抗,鲛人一族在遭逢了几乎灭族的危机之后,选择了避居和蛰伏。他们避开大鲲,在北海的角角落落里,悄悄的繁衍,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卷土重来——但在那之前,鲛人一族是不可能与大鲲正面对抗的。作为朋友,我也不能自私到为了几颗幻魂珠就暴露鲛人一族的存续和实力——更何况他们现在只剩一群老弱妇孺,根本也没什么实力可言。” “所以,‘北海鲲骨乃是炼制仙兵神器之至宝’的说法,实际上也是鲛人族搞出来的?”修正仿佛明白了什么。 雪千影点点头:“鲲骨确实是炼制仙器的上佳材料,更因其造成的伤口不能以灵力医治、只能靠肌体自身恢复这一点,很是吸引人。但你猜的不错,这只是风不止的计谋而已,为的就是吸引大量的仙修前来北海,借他们的手猎杀大鲲,压制大鲲一族的繁衍,减少数量。而每每有仙修前来,风不止都会在暗中观察,偷偷总结对付大鲲一族的办法。” 修正沉默了。夜小楼也不说话了。活泼如莲芙,现在也是一言不发。 “不过你们也不用这么沮丧。”雪千影说着又是一笑,“咱们这次去,是为了幻魂珠,犯不上跟大鲲搏命。” “不是你说的要穿过近百只大鲲的护卫到达鲲冢,才能拿到幻魂珠么?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修正不满的嚷嚷。 雪千影神秘地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等到了北海再告诉你们。” 第二百四十二章 北海 第二天清晨,雪千影几人收拾好行装,来与白令闻辞行。 白令望和两位公子也在。白令闻说了些场面话,便教两个儿子代他送客。白景行和白弁星将他们送到落霞城门口,双方行礼道别。 白弁星有一肚子话想说,但碍于兄长在场,千言万语也只能咽了下去。而夜小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 目送几人远去。白弁星突然对白景行说道:“兄长,昨天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白景行眼神一晃,旋即又恢复了常态,笑着说道:“我应该知道多少?” 白弁星手腕一翻,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兄长:“我有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朋友,我找他们帮我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是你生母的头发,我找人从她墓里剪下带出来的。” “你……”白景行终于变了脸色,带着怒意瞪着弟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弁星凑在兄长耳边,悄声道:“找个大夫,远点的,别找家里的,看一看这头发,你就明白了。” 白景行还想说什么,可白弁星却将荷包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 事关生母,不管白弁星挖坟掘墓是大逆不道还是忤逆死者,总归是戳到了白景行的痛处。若是别的事情,他肯定会主动将这个乾坤袋交给父亲。可现在,尤其是经历了昨天的事情之后,他有些犹豫了。 白景行知道父亲经常派人监视自己和弟弟,只能趁着左右没人先将乾坤袋收起来,而后再从长计议。 而白弁星一边走一边冷笑:兄长,你以为父亲有多看重你?不过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等他拿到了幻魂珠,你就会变成一颗弃子。 还不如趁现在与自己联手,放手一搏,就算死了,也算是死得有价值。 棋子没权利选择下棋的人,但是可以选择跳出棋局。 雪千影四人一路御剑,历经两天一夜,终于赶到北海已经荒废的旧都九幽城废墟。 海水里日夜不分,只要四人体力不减,倒也不需要时间休整。只是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担心修正的身体,而修正和莲芙反过来担心雪千影的伤势,于是四人都提出休息一夜再潜入海底。 只是等到搞清楚了彼此要休息的缘由,四人都是啼笑皆非。 “这都到北海边上了,你究竟又什么妙计,赶紧拿出来吧?”笑够了闹够了,修正不耐烦的问道。 雪千影哈哈一笑,伸出皓白的手腕,上面金色的八角环,在月光的照映下,折射出点点星芒:“你们都忘了,我有浮光槎呀!” 修正一拍脑门,夜小楼也是恍然,他们怎么都把这事给忘了。 只有莲芙,没见过更没上过浮光槎,好奇的问道:“师姐,就是仙尊的浮光槎么?” 雪千影点点头:“就是那个浮光槎。到时候你们待在浮光槎里,吸引鲲群的注意,我趁机潜入鲲冢,盗取幻魂珠。” “师姐,还是我去吧,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呢。”莲芙主动请缨。 夜小楼和修正也劝她不要亲自犯险。 雪千影却摇摇头:“我来过北海,对付大鲲有经验。浮光槎固然能够吸引大部分的鲲群,可总会有少数留在鲲冢。芙妹对付不了它们。” “那我与你同去。”夜小楼道,“阿芙身法不够快,我总行了吧——你别拿我眼睛瞎说事儿,海底视线本来就极差,你这双完好的眼睛,未必比我灵力视物看得更远。” 雪千影一笑,倒也没有明言拒绝。夜小楼也就顺杆上,开始做下水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四人各自含了避水珠,潜入水下。在下潜了数米之后,雪千影催动灵力,注入八角金环,一道强大而刺眼的灵光将几人包裹起来,等到几人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在浮光槎内了。 “这里,好大呀!”莲芙四下看看,感慨了一句。 四人来到镜湖边。没有了沐恩,自然也没人会摆好茶案茶点照料他们,修正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雪千影,只能自己挽起袖子,拉上莲芙,在小厨房里随便找了些新鲜的果子,装了两盘。莲芙又拿出自己在落霞城里买的果脯,凑做茶点。 而后两人搬了小炉子,铺了毯子,摆了桌案,这才把镜湖边布置得舒服了。 可两人刚忙活完,雪千影和夜小楼已经准备下水了。 “……”修正无语,刚想痛骂这两个不领情的东西,但转念一想,反正他和莲芙还要留在浮光槎上,自己舒舒服服的享用,也挺好。这才消了火气。 “看,那里就是鲲群了,是不是很壮观?”雪千影指着镜湖中的影像说道。 “这么多?”夜小楼嘴角抽了抽,镜湖能够看到的范围内,视线可及,成年大鲲至少有一百来只,远远超过雪千影之前的预计。中间还有一些未长成的幼崽。这个规模算下来,恐怕可比十大世家合起来还要难对付。 “它们发现我们了!”莲芙看见鲲群朝着自己这边游动徘徊,很是紧张,抓着师姐的袖子,激动地叫道。 “浮光槎会一直在海里游动,带着鲲群渐渐远离鲲冢所在,并自动躲避大鲲的撞击和攻击,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观战就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去。”雪千影嘱咐修正和莲芙,“如果发生意外,我会让浮光槎上浮,鲲的皮肤不能暴露在水面之上,所以不会对你们追击太过,到时候咱们在岸上汇合。” 莲芙很紧张师姐的安全,死死的攥着雪千影的袖子不放。雪千影拍了拍师妹的肩膀,让她安心。 “你放心吧,你师姐要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不危险的?”修正轻轻拉开莲芙的手,“放心吧,还有我呢,天底下最会治伤的大夫可就在你面前站着呢。只要你师姐能喘着气儿回来,我就敢保证她死不了!”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莲芙瞪着修正,气得直跺脚。 不过修正这么一闹,她倒是没那么紧张了。 在十分接近鲲冢的地方,雪千影和夜小楼溜出了浮光槎,顺着水流,像是两条误入此地的游鱼,屏住呼吸,缓缓向前移动。 而后浮光槎在鲲冢上方来回穿梭盘旋,吸引了大部分鲲的注意。突然,浮光槎扬长而去,大批的鲲几乎是咬着浮光槎疾行劈开的水流,追随而去。 而不远处,留在鲲冢附近的大鲲,大约不到二十只。 这对两人来说,仍然是个十分勉强的数量。 第二百四十三章 活骨 雪千影用事先准备好的长布条,两端分别绑在两人的手腕上,保证两人不会在海底走散又能方便联络。而后雪千影带着夜小楼找了一簇珊瑚丛,隐匿身形。 避水珠可以让人在水里自由呼吸,但是却不能开口说话。夜小楼只能按照事先的约定,给雪千影打手势:“怎么办?直接过去?” 雪千影手腕一翻,亮出两把匕首,分给夜小楼一把,之后,又示意夜小楼捂住耳朵。 夜小楼不解,但还是很听话,扯下自己遮着眼睛的绸缎,绕在脑后,然后把绸缎条两端塞进了耳朵里。 雪千影见他准备妥当,这才直起了身子,突然张开嘴,仰头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夜小楼堵着耳朵也依然被震得够呛,整个人好像被千斤重锤锤了一下,五脏六腑都上下翻腾,周身血液仿佛倒流,灵海内灵力翻滚,争先恐后想要逃遁出来。 最要命的是,他脑仁被震得嗡嗡作响,整个人晕头转向,本来海水浮力强,控制身体悬浮在珊瑚丛后就很难,现在他整个人快要失去控制,不得不伸手抓住珊瑚丛的枝杈,这才能定住身形不至于被海水冲走。 直到夜小楼几乎快要撑不住、珊瑚枝杈都掰掉了两块,雪千影终于收了声。 这一声长啸对她来说消耗也非常大,若是靠她自身灵力,几乎可以掏空她整个灵海,一声之后再无后继不说,整个人也会因为虚脱而被海水冲走,或者是被鲲群游弋带动的洋流裹挟到更深的海域。放在以往她根本不敢这么冒险。 但现在她手上戴着不见万物,仙尊的灵力如大海般广博无垠,无穷无尽,可以支撑她这般冒险——至于以身体为桥使用仙尊的灵力,对肌体造成的损伤,就只能等拿到幻魂珠之后劳烦盲医他老人家一起给诊治了。 夜小楼终于一口气松下来,六神归位,连忙动用灵力给自己调息顺气,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等他放眼一看,视线可及处,有许多大鲲翻着白眼,似乎是昏迷过去,少数甚至直接肚皮朝上,顺着洋流漂动,毫无知觉。 夜小楼给雪千影竖了个大拇指。 雪千影打着手语:“最多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快。” 夜小楼点点头,跟着雪千影,借着珊瑚丛发力,像是两条游鱼一般逆流而行,钻入了鲲群之中。 这条路径能够最快抵达鲲冢中心位置,但也最为冒险。万一有漏网的大鲲,或是某一只突然醒来发现两人,情势就会十分危险,甚至根本没什么逃命的通路。 但眼下为了幻魂珠,两人顾不得冒险。一路疾行,穿过眩晕的鲲群,一路来到鲲冢正中。雪千影大量了一下位置,拿着匕首对着一块礁石开始挖掘,不多时,夺目的七彩光芒迸发出来,雪千影伸手将一颗珠子扣了下来,收入了荷包中。 夜小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匕首不是用来防身的,而是用来当铲子的。 夜小楼学着雪千影的样子,如法炮制,挖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挖到。 雪千影一笑,指了一个地方,示意夜小楼从那里挖起。夜小楼依言照做,挖了不多时,便也找到了一个光华夺目的幻魂珠。 但接下来就没有这么顺利了。两人一路挖了好几处地方,都没有再找到幻魂珠,夜小楼甚至开始怀疑,雪千影方才是不是蒙的。 两人一路挖掘,逐渐深入鲲冢深处。挖着挖着,突然感觉到海水涌动,只觉得海底都跟着颤动了片刻,但很快海底再次恢复了平静。 夜小楼伸手去扯了扯绑着两人的布条。雪千影也发现了异常,但仔细观察之下,仿佛整片鲲冢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心里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连忙示意夜小楼抓紧时间,继续挖掘幻魂珠。 接下来夜小楼的运气不错,连续找到两颗,雪千影也找到了一颗。这样两人一共得到五颗幻魂珠,除去雪千影和容璇玑可能要用到的,以及给白令闻用以交换伏龙甲的,还有两颗余富可以用来以防万一。 雪千影扯了扯布条,示意夜小楼见好就收。于是两人准备原路返回。 可刚刚调转身形,眼前一个庞然大物,一眼收不进全貌,不仅拦住了去路,还害得夜小楼差点直接撞了上去。 “这是什么东西!”夜小楼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雪千影也倒吸一口凉气,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了夜小楼的嘴。 雪千影柔软的掌心就贴在他嘴唇上,夜小楼本就紧张,现在更是变得一动也不敢动,耳根都红透了。 来不及反应自己的动作是否得体,雪千影快速的松开手,拉着夜小楼,借用仙尊的灵力,急速向后退出十米开外。 十米对于两人来说,尤其在水下,算是一段不小的距离了,可对于眼前这个东西来说,几乎不值一提,夜小楼甚至觉得,这东西微微动一动,就能再次凑到两人近前。 但退开的距离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雪千影和夜小楼能看清楚,这庞然大物是一副巨大的鲲的骨架! 巨鲲骨架大小超过浮光槎,差不多有两个浮光槎那么大。骨架通体洁白莹润,在海水的冲刷下,散发着柔和又诡异的光芒。 但这骨架却是活的,因为它的尾巴,它的鳍,都在轻轻的摆动,保持着它在水里的平衡和悬浮。 而且,夜小楼看不见的是,这副骨架的眼窝里,还有一对闪亮浑圆的大眼睛,正瞪着他们俩。 然而鲲是靠水波来感知事物的,眼睛基本就是摆设,所以雪千影也无法判断,这个大家伙带着这么一对眼睛究竟有什么用。 而且它的皮肉内脏全都腐化,只留下庞然的骨架,但眼睛却被保留下来,细细思索,也足以令人脊背寒凉,生出一身白毛汗了。 两人与巨鲲骨架对峙片刻,夜小楼扯了扯布条:“这东西应该是活的,可他怎么不攻击我们?” 雪千影一个激灵,心中生成一个猜测。她顺着海水的流动,缓缓抬起手,手中出现一块金子,朝着不远处弹了出去。金子穿行水中,留下一道水痕,最后咯哒一声,撞在一块礁石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巨鲲的骨架动了,小岛似的脑袋,沿着金子行动的轨迹,朝着礁石的方向十分灵活又迅速的摆动了一下,掀起的水流,朝着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方向扑涌过来。两人暂时不敢以灵力相抗,只能被这道水流推向鲲冢更深处。 “果然,这东西只能看见在动的东西!”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都得出了同样的猜测。继而,心里又都是一沉。 第二百四十四章 困境 两人想要出去,肯定得动,可只要两人一动,这庞然大物必然发觉,甚至会对两人发起攻势——这种身形上的差距,两人可都不敢托大,哪怕只是被尾巴撞一下,或者只是被水流拍一下,都足够两人重伤了。 可如果始终不动,鲲群眩晕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二十多只成年大鲲,一旦发现鲲冢被入侵,必然全力围攻,两人依旧是没有活路。 时间飞速流逝。如果再不决断,两人很可能要葬身海底了。 “可是,为什么方才两人后退之时,这东西却没有反应呢?”雪千影突然想到了什么,蹙眉思索,“难道是它感应不到仙尊的灵力?” 想到这里,雪千影决定赌一把。她手指搭在不见万物上,仙尊的灵力迸发而出,快速形成一个气泡般结界,将两人包裹起来。 果然,那巨鲲的骨架,一动没动,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到雪千影这边的灵力波动。 雪千影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了一条生路。夜小楼喘匀了气,带着苦笑:“等出去之后我要亲手给他上柱香,幸好有他保佑咱们,不然今天怕是要悬了。” “悬不悬的,现在还不好说。”雪千影看着手指上的不见万物,她知道自己使用飒月剑上娘亲灵力的极限,但并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够承受多少仙尊的灵力。而且方才一声尖啸,自己的肌体已经严重受损了。 雪千影看了夜小楼一眼,果然自己还是应该一个人下来。至少不会牵累旁人。 这话雪千影倒是没有说出口,她心里都能猜到,夜小楼现在跟修正学了一身油嘴滑舌的好本事,肯定要回她一句“生同衾,死同穴,夫复何求”的。 雪千影尽量控制仙尊灵力涌入自己灵海的量,保证以最小的消耗维持最安全的结界。另一只手抓着夜小楼的手腕,带动结界,绕开巨鲲的骨架,缓缓向侧面移动。甚至连搅开的水流幅度都小心翼翼的观察和控制,生怕巨鲲骨架因为水流而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和动向。 巨鲲骨架毫无反应,这让雪千影感到无比欣喜。两人一口气走出三十多米,回头一看,那巨鲲的骨架还停留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尾巴和鳍轻微摆动,两人甚至都会怀疑此前的判断,怀疑这东西到底是不是活物了。 “等咱们出去了,可是要好好庆祝一下,还要跟阿正说,痛痛快快地喝顿酒!”夜小楼笑着说道。 雪千影点点头。虽然神经还在紧绷着,可眼下只要自己的身体能够坚持,她就有信心将夜小楼平安的带出海面。 突然,雪千影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身形一歪。夜小楼连忙反手抓住了雪千影手腕,将她扶住。两人稍稍稳住心神,又见结界完好,刚要松一口气,一抬头,对面十几只成年大鲲,集结成群,正在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小小的一颗灵力球。 “完了。”雪千影心里一凉。上一次让她这么绝望,还是初见仙尊的时候。 躲在浮光槎里、带着大多数鲲在海底兜圈子的修正和莲芙,此时的处境未必就比雪千影和夜小楼好多少。 浮光槎一路控制着速度,引着大量的成年鲲,在海水中跟着浮光槎游动。为了给雪千影和夜小楼争取足够的时间,浮光槎一路朝着雪原的方向游走,时不时往回画上几个圈,等到了十分接近雪原快要上岸的位置,浮光这才开始带着鲲群在北海之中兜起了圈子。 修正和莲芙坐在镜湖边,听从雪千影的吩咐,观察着大鲲们的反应,不管它们是朝着浮光槎冲击,还是不顾性命的撞向浮光槎,他们二人都不用管,只顾着等到时间一到,浮光槎自动脱出水面,升空而起,回到雪原上。 可两人没有想到、雪千影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又一次靠近雪原、准备折返的时候,浮光槎触礁了! 浮光槎外观好像一座冰山,上下两头尖。而好巧不巧的是,浮光槎下面的尖端,蹭到了一处礁石,礁石上缠着很多海草,自然也就缠住了浮光槎。浮光槎挣扎了几次,都没能挣脱,眼见大批的鲲群围了过来,形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 如果雪千影在,这时只需要操纵浮光槎升天,或者下沉,都能够拜托海草继续自由游动,可偏偏修正和莲芙两人谁都控制不了这东西。 眼见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若是这群大鲲发了疯地撞上来,两人谁也不敢确定,这仙尊留下来的东西,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海底巨物的冲撞,能够承受多少次冲撞。 “怎么办啊?”莲芙惊惧地问修正。 修正也很紧张,攥着扇子的手都出汗了,他摇摇头:“恐怕现在出去更危险。外面可是七八十只成年大鲲,咱们俩还不够它们塞牙缝呢吧?” 莲芙嘴角抽动,额头见汗,顺嘴说道:“师姐说过,大鲲一般不吃荤腥。” 修正心里的白眼已经飞上天了,忍不住嘲讽莲芙:“那敢情好,咱们俩现在出去,被大鲲群殴一顿,变成北海上两具浮尸——北海这气候,没准还能再附赠两具冰棺呢。” “是是是,咱们不出去,就算死了,也能拿浮光槎当棺材了。”莲芙还嘴道。 说笑间,修正竟然慢慢镇定下来:“放心吧,这可是仙尊留下的浮光槎,没那么不堪一击。再说了,浮光槎又不会主动攻击鲲群,他们围过来,大概是因为新鲜,等新鲜劲儿过了,没准自己就散去了。” 莲芙却摇头:“不行,它们要是走了,返回鲲冢去,不是正好要碰见师姐和夜九哥么?” 修正摇摇头:“咱们兜了多少圈了,这里离约定碰面的地方很远呢,应该碰不上。” 莲芙仔细看了看镜湖之中呈现的景象,也信了修正所说,可还是忍不住的担心。 修正只好又安慰她:“就海底那个情形,若是你师姐和夜九都不行,咱俩去了,也是白给。你想想你师姐当年一个人都能下海猎杀大鲲,这次还有帮手呢,肯定没事,所以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等着她回来。别他们俩好好的,你再急病了——真当我治病救人不耗心神吗?” 莲芙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十句里九句正经,非得多加一句不像样的!” 修正也笑了,正要说什么,就见莲芙指着镜湖里的鲲群:“它们动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解围 莲芙话音刚落,就看见鲲群突然开始围着浮光槎朝着同一个方向缓慢盘旋游动。海水荡漾,水波朝着浮光槎的方向荡过来,被阻挡,劈开,又被另一个方向荡过来的水波挤回来。幸好浮光槎稳固的悬浮在海水之中,若是寻常船只,早被这水波冲撞得摇摇晃晃了。 但莲芙还是很紧张,一只手死死的攥着衣袖,另一只手握着无垢剑,像是随时准备跟鲲群拼杀的样子。 而刚刚还安慰过莲芙的修正,此刻也是一副严肃的神情,手中折扇合拢,紧张地盯着镜湖之中的情形。 “好像不是冲着我们来的?”盯了一会儿,修正发现了端倪,伸手指着镜湖中不远的一个位置:“那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像是个人?” 莲芙也看到了,似乎是一条鱼,又好像是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光芒。 而鲲群正是朝着那个发光的“人”集中过去。而那个生物,在水中的活动似乎根本不受海水阻力的限制,灵活地就像是他们这群仙修生活在陆地上那样。 只见那“人”身形一扭,竟然将海水劈开两半,鲲群也被分成了两边。而那人又是一动,几道湛蓝色的灵光闪过,竟然将海水切割成数块,而浮光槎已经处在其中一个单独的四方空间内,与鲲群完全的分隔开了。 “这人太厉害了,仙尊也就是这等修为吧?”莲芙瞪大了眼睛,眼见这人给浮光槎解了困。她没见过仙尊,更没见过仙尊出手,见这人如此厉害,竟然能以灵力切割海水,简直是惊为天人,叹为观止。 “我只见过仙尊跟你师姐他们切磋,没见过他真正出手的时候什么样。”修正也松了一口气,仔细回想对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过,当年仙尊可以以剑为尺,划分天下的,想来比这位的身手更高些?” 莲芙点点头,又撅起了嘴——这可能是穷极自己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境界,虽然不至于惋惜自怜,但总归觉得有些遗憾。 “问题是,这人是谁,从哪来的?难道是鲲群跟着我们,他跟着鲲群,一路尾随而来?”修正想想又觉得心惊,如此高手,出手相助,万一别有所图,他和莲芙可架不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准儿,是认出了浮光槎才过来帮我们的——会不会是仙尊的故人啊!”莲芙心思多少有些单纯,天然的认为那些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理所应当惺惺相惜,是好友旧识才对。 “倒也有这种可能。”修正用扇子敲了敲脑袋。莲芙说得对,是福不是祸,这人既然出手相帮,那应该不是来找麻烦的。就算是来找麻烦的,他们两个也会被对方放在眼里的——难道这人还能来抢浮光槎么? 修正和莲芙盯着镜湖,只见来人切割了海水把浮光槎和鲲群分隔开之后,又是一道灵力祭出,将自己与鲲群也分隔开来。鲲的皮肤不敢暴露于空气之中,所以被分隔开的鲲群,只能被困住,不多时,鲲群萌生退意,纷纷调头,想要逃走了。 “诶诶诶,别走啊!你们回去了,师姐就遭殃了!”莲芙急得直跳脚,“这人这是帮倒忙啊!” 仿佛是听到了莲芙的抱怨,那人抬手又是几道灵力,鲲群的退路也被切割,庞大的鲲群竟然被困在七八个四四方方的海水方块之中,进退不得。 莲芙笑得直拍巴掌。 那人在海水里腾挪片刻,就靠近了浮光槎。见是被海草缠住了,不禁摇头苦笑。而后,叩响了天梯。 修正和莲芙放下天梯,打开了门,并守候在门口迎客。双方见了彼此,都是一愣。 莲芙和修正愣得是,来人竟然是鲛人,上半身是人的模样,半散着头发,没有戴冠,一边的耳朵上戴着一枚长长流苏的耳环,身上穿着蓝灰色、前襟绣着鲛尾雪浪纹的锦缎袍子,披着雪青色的飘带,下半身一条斑斓生光的黑色鱼尾,整个人悬浮在空中,似乎是飘着行走移动的。 鲛人愣得是,故人的浮光槎之中,竟然出现了两个自己不认识的小孩子,男的一身大红,蒙着眼睛,戴着项圈,容貌妖冶。女的穿着雪青色的衣裙,罩着纱氅,腰间一条鱼戏莲叶间的扎带,活泼灵动,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你们是……”鲛人率先开口。话没说完就被莲芙激动地打断了:“原来鲛人的语言跟我们是一样的!” 修正和鲛人都很无语。修正拢着手,行礼说道:“在下药王谷修正,这位是长州莲氏的藏稚元君莲芙。还没请教您名姓。” 鲛人恍然大悟,看着莲芙,也不客气:“你就是阿芙啊。你师姐跟我说起过你。” 莲芙眼皮一跳,也想起来了:“你是鲛人族的族长,北海仙主,风不止……前辈!” 鲛人点了点头,勾唇一笑,嘴角两颗靥窝,藏满了万种风情。 修正挠头,这人比他还要妖冶几分,真是难得一见。 两人将风不止请到浮光槎内,风不止开始还以为他们是仙尊闷得慌找来打发时间的客人,结果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人,不解地向两人询问:“李纯婴那个王八蛋呢,把你们丢在这里,自己溜到海里玩去了?他的伤,不怕了?” 竟然还是个敢直呼仙尊名姓的主儿?莲芙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茬,只能一缩脖子,看了看修正。 “前辈还不知道?”修正斟酌着措辞,将仙尊羽化于东海的事情,说给风不止听。 风不止听了,半晌没说话。 他不说话,莲芙和修正也不敢说什么。一直等到风不止自己缓过来了,轻轻叹了口气。 修正见缝插针,又给他解释了为何两人会在浮光槎上,以及雪千影与仙尊的大致过往。修正相信,对于谶语和雪靥做过的事情,这位仙主八成也是知情的,所以对于这些事情,提的不多,只是一句带过了。 风不止听得直咋舌,而且也如他所料的听懂了其中的关窍:“原来东海海啸是因为他啊……这个老王八蛋,惯会给人添麻烦……”话虽然说得难听,可修正和莲芙都听得出他语气里满满的惋惜和遗憾。 风不止又道:“交给千影也好,至少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好过雪靥那个王八蛋,成天就知道算计人。” 修正耸了耸肩,行吧,就当“王八蛋”这三个字,是这位风仙主对旧友的爱称吧。 第二百四十六章 阻拦 “那王八蛋死之前还留什么别的话了吗?”风不止又问道。 修正摇摇头:“仙尊羽化的时候,只有茕茕和夜九在身边,我是后来才赶到的——也只赶上了茕茕发疯。” 风不止冷笑:“看不出来,这世上还能有人为他发疯,也不算他白来这世上一遭!” 修正失笑,用袖子遮住嘴,耸了耸肩膀,心想,若是仙尊还在,跟这位互呛,那场面,一定非常精彩吧。 可惜了。 可风不止自己说完,笑容收敛,盯着茶案上的茶盏,声音突然哑了:“这套杯子还是我送给他的。” 修正和莲芙都是一愣。风不止也没管他们俩,继续自顾自的说道:“这套杯子是用蚌壳雕的,碟子是白珊瑚的,我亲手做了给他贺寿的……” 轻描淡写几句话,让人忍不住有些伤感。修正斟酌着措辞,想开口劝劝。只见风不止咬了咬唇角,背过身去,突然又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 莲芙扯了扯修正的袖子,修正也将还没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此情此景,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半晌,风不止自己缓了过来:“死了就死了吧,人早晚都要死,他也活得够久了。这人活得太久,要么憋屈,要么变态。幸好他在变态之前就死了,我应该抽空上岸,寻个不碍着旁人的地方,放两挂鞭炮,庆贺庆贺。” 修正听了脖子一缩,这天下还有比他更毒舌的人,今日算是领教了。 风不止端起莲芙新推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悻悻一笑:“当年那帮老家伙,如今就剩下我啦。”说着,又将茶水一饮而尽。“既然李纯婴不在,那我就走了。” 风不止起身要走,莲芙连忙将人拦下:“前辈,我们想求您帮个忙。” “你说。” “两件事。”莲芙伸出两根手指,“一是浮光槎动不了了,麻烦您给解解围?” 风不止一笑:“这个简单,不过就是被水草缠住了,我去帮你们把水草斩断,你们就可以走了。” 莲芙连连点头,按下一根手指,又有些为难地说道:“第二件事,能不能请您帮忙去看看我师姐啊……虽然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可是海底凶险,她去了那么久,我很担心她。” 风不止反应了半天,问道:“她干什么去了?” 莲芙突然语塞,这才想起来,他们聊了好半天,竟是一直在听风不止骂仙尊,都把正事给忘了。 修正连忙开口解释,也没有隐瞒雪千影中毒的事情,甚至还将白氏发生的事情说了几句。 风不止不无欣赏地点了点头:“千影这办法不错,只是她中毒了不能使用灵力,拿什么去跟大鲲搏命?” 莲芙不确定风不止知不知道雪千影的身份,只能打马虎眼:“有夜九哥跟她一起,再说,还有仙尊留给她的不见万物。” 风不止眯起双眼:“不见万物啊,那东西太霸道了,还是少用为好。” “话是这么说,可就怕万一……”莲芙垂下头。 风不止点了点头:“也对,相比飒月,不见万物反而是更好的选择——我知道了,我帮你们解围之后,就去鲲冢看一看,若是她有麻烦了,我就出手帮帮她。” 莲芙雀跃起来:“多谢前辈!” 风不止一笑:“你师姐是我鲛人族的大恩人,别说我去帮忙,就算我去救她的命,不救个十回八回,这人情我都还不清呢。你们放心吧,乖乖在浮光槎里等着她回来。” 莲芙连连点头。 风不止潇洒离去,不多时,莲芙和修正就感觉到浮光槎晃了一下,而后又开始继续带着鲲群在海里转圈了。 莲芙看了一眼水漏,距离约定碰面的时间还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希望风前辈能够顺利接应到师姐和夜九哥吧。”莲芙祈祷着。 风不止疾速赶往鲲冢,走了不到半途,被人拦下了。 “是你?”风不止看了一眼冷月寒,又看了看她以秘术撑起的结界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风仙主,许久不见,可还安好?”冷月寒笑容和煦,对风不止行了晚辈礼。 “你来北海做什么?” “帮朋友处理一件小事。”冷月寒笑容谦谨,回头指了指那两个人。 风不止点了点头,轻轻勾了勾嘴唇,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快意:“我现在有急事,改天再找你叙旧。” 说着,风不止身形一晃,想要继续去找雪千影。可冷月寒有一次挡住了他的去路。 风不止双眼眯了起来:“这么说来,我们要办的是同一件事了?” 冷月寒笑着躬了躬身:“也不尽然吧。风仙主是想去救人,而月寒出现在这里,就是不想让仙主去救人。” 风不止退后两步,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着冷月寒:“就凭你们,也拦得住我?” 冷月寒灿然一笑:“当然拦不住。只是,风仙主不想听我的理由么?” “不想。”风不止转过身去不看她,“你有什么理由都跟我没关系。” “若是与这天下有关呢?” “我鲛人一族偏居北海一隅,跟这天下又有什么关系?” 冷月寒上前两步,凑在风不止耳边:“若我说是与雪靥仙主当年所谋之事有关呢?” 风不止偏了偏头,看了一眼冷月寒,突然笑了:“那也跟我没关系。”说着,身形突退开一丈有余,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把黑漆漆金灿灿的鱼叉,“月寒,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动手吗!” 冷月寒退开两步:“风仙主这是哪里话?别说在海里,就是在陆地上,我也不是风仙主的对手。哪怕我和陈家主白家主绑在一块,也架不住您这一叉子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风不止盯着冷月寒。眼角余光扫过她身后那二人,心里暗道,原来这就是雪千影那挂名的爹,还有那个拿伏龙甲敲诈幻魂珠的白令闻啊。 “倘若无常元君真有危险,我等定会出手救人,”冷月寒解释道,“只是不希望风仙主出手。” “理由呢?” 冷月寒叹了口气,指了指陈飒:“风仙主总要给他们父女一个相认的机缘。” 风不止越过她看向白令闻:“那他又怎么说?” “幻魂珠何等宝物,区区伏龙甲怎能与之匹敌?白家主这么做,也只是不想来日被人诟病,毕竟如今无常元君的身份和气势……呵,就是想换无常元君一个人情罢了。” 风不止看着冷月寒,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第二百四十七章 死局 前有十几只成年大鲲集结成的鲲群虎视眈眈,后有巨鲲骨架蓄势待发。 “你先走,我断后。”夜小楼道,“两个人这样绑在一起,一旦鲲群冲过来,于我们不利。” “不行。”雪千影的心沉了沉,一把拉住了夜小楼的手,生怕他冲动。 离了仙尊灵力的保护,那巨鲲的骨架,一旦发动攻势,伤害力可不比眼前这十几只大鲲来得轻松。夜小楼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没想到被雪千影瞬时间看破了。 雪千影低头看着手上的不见万物,盘算着自己能不能想办法把夜小楼先送走,然后自己再逃出生天。 毕竟自己有不见万物,至少不用担心巨鲲骨架——眼前两大强敌,能应付一个是一个。 可夜小楼也看破了雪千影心思,反手抓住了雪千影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随你一起来,自然要一起走。不然我出去见了阿芙,见了阿正,你叫我怎么说,说我把你丢下一个人逃命了吗?” 雪千影叹了口气,突然感觉海水一阵波动,回头一看,那巨鲲骨架,竟然朝着他们这边移动了一些。 “它应该是发现了鲲群?”雪千影蹙眉,可骨架也是鲲,难道他们还会自相残杀吗——那岂不是便宜了自己和夜小楼? “即便不是你,我也不会丢下你自己逃命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耳边,夜小楼还在喋喋不休。 雪千影却眼睛一亮:“我有个办法,也许行也许不行,但你得配合我试一试。” 夜小楼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说。” 两人耳语了一阵,夜小楼先是不同意的,但还是被雪千影说服了,最后只能千叮咛万嘱咐:“你可一定要小心,如果不行,马上回来。” 雪千影笑着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从小在东湖边长大,水性也比你好。你放心,发现行不通,我马上就回来。” 夜小楼不情不愿,强行被雪千影按着手,将不见万物戴在了手上——但他不能调用不见万物的灵力,只能以此维持保护他的气泡结界。同时,雪千影还将所有的幻魂珠都放进了同一个荷包,系在夜小楼的腰带上。 幻魂珠在海水里没办法被装进乾坤袋,而本是大鲲心脏所化的天地至宝,在水中透出晶莹斑斓的一团光点——这也是鲲群会对两人充满敌意、随时主动发起攻击的原因。 准备妥当的雪千影突然钻出了结界。两人同时行动,夜小楼扑向了巨鲲骨架,而雪千影则飞快的扑向了鲲群。 巨鲲骨架几乎是瞬时间就发现了雪千影,眼见雪千影朝着前方急速游动,巨鲲骨架没有丝毫的迟疑,几乎是衔着雪千影身后的水纹,直愣愣的扑了上去。 雪千影不敢回头,也来不及回头,只能借着水流的变化感受身后庞然大物的速度。这东西的速度之快,出乎了雪千影的想象,本以为身形如此巨大,速度必然受到影响,没想到巨鲲骨架须臾即至,雪千影躲闪不及之下,被尾随而来的层层水波,冲了个跟头,一头栽进鲲群之中。 另一边,鲲群见夜小楼突然移动,幻魂珠的光点随之移动,鲲群也跟着动了起来。夜小楼飞速的扑向巨鲲骨架,鲲群紧随其后,追着夜小楼扑向骨架。 夜小楼辗转腾挪,无奈大鲲数量太多,上下左右一起围过来,夜小楼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虽然人在结界之中,但还是连续被鲲尾击中,整个人被撞飞,继而摔在了鲲骨之上。 好在夜小楼也不是白费力气,几只大鲲收不住去势,撞在了骨架之上,眼见肚皮朝上,失去了活力。 但坏消息是,骨架并没有主动攻击鲲群,还是追着雪千影不放。只是在追逐过程中,对鲲群也不会刻意闪避。这一次对冲之下,约么七八只大鲲被骨架撞飞,受了伤,失去了合围二人的能力。 而被鲲群拦阻的骨架,速度也被降了下来,跟雪千影之间也拉开了距离,最后雪千影和骨架之间,还隔着几只大鲲,威胁大大降低。 夜小楼在接连撞击之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热血溅在本就失去了后继灵力的结界上,结界被融出一个空洞,失去了作用。夜小楼坠入海水之中,只能靠划水保持平衡,好不容易停住了身形,却发现雪千影也在鲲群的包围之中。一时焦急,又一口鲜血喷出。 嗅到血腥气的鲲群和骨架,都将注意力投向了夜小楼。夜小楼救人心切,一时急智,拔出破立,以开山之势,向前劈去,鲲群连忙向两侧躲闪,夜小楼争取了片刻喘息之机,而后整个人运足了灵力往回一窜,来到雪千影的身边。 将不见万物塞在雪千影手里,夜小楼终于松了口气。而后那条被他劈开的通路,再次被鲲群填补,甚至还有几只尾随而至,跃跃欲试。 夜小楼余光瞥见,连忙调转身形,双手持剑做防御状,同时疲累的身体靠在了雪千影的背上。 雪千影将不见万物戴在手上,飞快的将仙尊的灵力调出来,形成保护两人的结界。可偏巧这时,方才一阵疾行的消耗,也使她的身体到了极限,喉咙一阵腥甜,强行将鲜血压制下去,雪千影也靠在了夜小楼的背上,稍稍喘息。 办法虽然可行,可眼下两人却没有如法炮制的能力了。而且眼见鲲群对二人形成了合围之势,外面还有巨鲲骨架窥伺在侧,只要两人离开结界,这便是一桩更致命的危险。 若是没有这骨架,雪千影还敢叫浮光槎来接他们。可眼下这情形,莲芙来了或许还有一战之力,而修正若是赶过来,十有八九要葬身海底了。 就连浮光槎,能否遭得住这骨架一撞,也是未知。 “茕茕。”夜小楼唤了一声,雪千影却没有反应。夜小楼稍稍回头,就见雪千影正盯着她的手。 因为渐渐无法承受不见万物上仙尊的灵力,雪千影的脏腑和经脉逐步崩溃,她压着内伤不让自己呕血,可手上已经因为经脉破损而鲜血淋漓。 “茕茕!”夜小楼又唤了一声,他抓过雪千影的手,声音都发了颤:“你、你几时受伤了?” 雪千影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夜小楼的手里轻轻的抽出来。 若是她还撑得住,就可以扩大结界范围,将大鲲一只一只的放进来,她和夜小楼可以轻松将其合力斩杀,这样消灭十几二十只大鲲,只是时间问题。而且那骨架对仙尊的灵力似乎是完全没有感觉的,两人就可以在斩杀鲲群之后,慢慢游走,离开海底,逃出生天。 可惜,现在雪千影连自己还能维系这小小的结界多久,都是未知。 第二百四十八章 价值 冷月寒没有拔剑,出手的是陈飒和白令闻。 两人的修为在风不止的面前自然不够看。尤其在海中,又是风不止占优势。不到十个回合,两人便败下阵来,陈飒的袍袖被割掉了一块,白令闻更惨,腹部被风不止的鱼叉尖头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涌出,在海水中蔓延出一块猩红。 风不止没有继续与他们缠斗,而是见好就收,退开数尺,看着冷月寒。 为了北海和冷月寒着想,他不能逼冷月寒拔剑。可眼下冷月寒,显然还是不肯退让,甚至是有意在拖延时间。 北海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而后又恢复了死寂,仿佛只是深海中的岩层地震一般——但地震哪有这么轻易就平静的? 风不止看向震动传来的方向,冷月寒也有些诧异,看向远方。 难不成雪千影和夜小楼真的出事了?冷月寒皱起了眉头。 “月寒今日前来,万没想到会碰到仙主。还请仙主看在与家父有旧的情分上,能让月寒行个方便。”冷月寒低眉顺眼,低声下气。 风不止握了握手里的鱼叉,抬眼看着冷月寒,语气之中难得带了些许的怒意:“你们上上下下的折腾,到底要做什么?他已经死了,你还要干什么?” “他是死了,这天下还在。”冷月寒轻轻抬头,看着风不止。 风不止翻了个白眼,抬起手,又放下:“我也没资格替旁人教训你。只是这北海,虽然这些年荒芜了,堕落了,但也容不得什么人都跑来放肆。你走吧,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也不会说出去。” 陈飒和白令闻方才一败,退开很远。陈飒帮白令闻止了血,抬头见冷月寒与风不止又谈了起来,心里稍稍放松。 两伙人离得不近,又是海底,陈飒和白令闻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隐约只听了死啊活啊几个字。白令闻心里打着小算盘,脸上堆笑,对陈飒说道:“尔达兄,你们不是要确认无常元君的身份吗?这又死又活的……小弟我胆子小,可不想跟长州结仇。” 陈飒哈哈一笑,打了个马虎眼,拍着白令闻的肩膀:“为兄我也不敢跟长州结仇啊——你放心,不是结仇,是结亲。” 白令闻蹙了蹙眉,陈飒的大公子不是死了么?据说死因还与雪千影有关,他另外几个小儿子年纪尚幼,跟长州结哪门子的亲? 再说了,仙尊刚死,这世家之间不结盟不联姻的六律之一,就有人蠢蠢欲动不想遵守了?而且打得还是这位大义名分上是仙尊未亡人无常元君的主意? 白令闻抱起胳膊,这可太有意思了。 陈飒瞥了他一眼,猜到他心里的盘算,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风不止和冷月寒僵持了半晌,两人谁也不肯退让。风不止一心想让冷月寒远离北海,赶紧走人。而冷月寒不依不饶,非要拦着风不止,不让他去给雪千影和夜小楼帮忙。 风不止不知道冷月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急又气,几乎就要动手。 这时冷月寒突然退让:“这样吧,不如仙主与我们三人同行,一起去看看无常元君那里的状况,若是需要出手救人,我们三人修为虽然不济,但也能帮忙。若是元君平安无事,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仙主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打扰您与元君叙旧,如何?” 风不止盯着冷月寒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又中了冷月寒的圈套,但他方才把话说满了,再想反悔也是不易,只能收了鱼叉:“好吧,若是有什么事情,我会第一时间出手救人。到时候,若你敢耍手段拖后腿,月寒,你知道千影与我鲛人一族的恩情。” 冷月寒点点头,转身招呼陈飒和白令闻跟上。 风不止带着三人继续前行,有他在,自然不需要冷月寒再费力维持结界。风不止在水中轻轻画了个圈,便出现一块可以随几人不断移动的空间,海水被辟开在外,对几人的行动丝毫没有影响。 油滑如陈飒和白令闻,少不了拍了几句风不止的马屁。风不止不理不睬,两人一唱一和说了几句,便尴尬作罢。反而是冷月寒,不再说话。 “方才风仙主说,无常元君对鲛人一族有恩?这话是从何说起?”陈飒自有自己的想法,哪怕风不止不愿意搭理他们,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询问。 风不止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反而是冷月寒,笑着说道:“当年无常元君北海猎鲲,曾经救下过许多未成年的鲛人,所以才有了风仙主与元君相交忘年的一段佳话。” 陈飒笑着说,原来如此。心里却想着,幸好有冷月寒的谋划,不然自己带人围杀了雪千影,白白放过了昆仑大把宝物不说,还要错过这广袤的北海——北海气候寒冷荒芜,但这海底蕴藏无数,不说幻魂珠这等传说中的至宝,便是珊瑚和鲲骨,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啊。 想到这里,陈飒又咬了咬嘴唇。雪千影的价值越大,他对雪蕊姬的恨意就越浓。几乎到了难以自已的程度。 行进不远,风不止突然停了下来。 “这是……”陈飒和白令闻的脸色都变了。 眼前庞大的鲲群,数量足有近百只,虽然不是冲着他们的方向游来,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冷汗连连。 风不止蹙眉,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定是之前被浮光槎引走的那些成年大鲲,便狠狠地瞪了一眼冷月寒:“若是没有你们方才纠缠,根本就碰不上这些东西。” 冷月寒也心里打颤,鲲这东西,她单独遇见一只两只不放在眼里,可眼下一百来只,真要是动起手来,自己不说葬身北海,就算能逃出去,也会重伤。更何况,她回头看了一眼陈飒和白令闻,自己还带着这两个累赘呢。 事情办不成将来还有机会,可若是两位家主死在了海底,她的麻烦就大了。 陈飒和白令闻已经各自拔剑出鞘,两人小心的喘着气,生怕声音大了,惊扰了鲲群。 风不止摆摆手,向后退了几步。数量这么庞大的鲲群,即便是他也不敢正面迎战,眼下为了稳妥起见,只能选择绕路。毕竟是海底,通往鲲冢的道路千千万万,没必要冒险。 只是,他心中祈祷,希望此时此刻雪千影已经离开了鲲冢。或者,能够挺到自己去救。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逃命 雪千影的身体接近崩溃的边缘,就连眉心的仙迹都已经隐藏不住,死生二字闪烁着血光,光芒渐渐暗淡,昭示着雪千影的身体状况,可她还是在努力的维持着结界不散。 只要有结界在,巨鲲的骨架便不会主动攻击二人,现在令人为难的只有数量不到十只的大鲲。 夜小楼死死的抓着雪千影的袖子,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雪千影的状况,可眼下他能做什么呢?他连着一方小小的结界都出不去。 死死的咬着唇角,夜小楼的脑子飞速运转,以期能够找到一个逃走的办法。 “你上次自己来,虽然没有遇到鲲群,可总要面临与大鲲搏命的局面,那时你可没有不见万物,只有避水珠,灵力也不如现在。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雪千影听到了夜小楼的话,眼睛一亮:“夜小楼,我有个办法,只是可能需要你去冒险。” “别说冒险了,就是……你说。”夜小楼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雪千影并不喜欢什么同生共死和舍命相救的表白,眼下这情形,还不如赶紧想办法,有什么话,安全了再说。 “你还记不记得,在幽兰的时候,我戏耍流雨的那套身法?” 夜小楼蹙眉:“我记得,当时还说,除非能够预判你的躲闪动线,否则根本无法打到你。” 雪千影点了点头。 “难道那不是你身法速度足够快,而是一套独有的术法?” 雪千影笑容之中透出怀念:“不是术法,而是一套步法,是我娘亲教给我的,叫做踏影步。”说着,雪千影将这套步法的法门说给夜小楼听。 “我也不知道这套步法在海底有没有用,但我想,现在这个情形,也只能劳烦你去试一试了。”雪千影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夜小楼怀里,因为失血的缘故,整个人不仅虚弱,更有些恍惚。 “所以你上次就是用的踏影步?”夜小楼想要给她输送灵力,可又担心给她造成更大的负担,只能尽量撑着她,听她把话说完。 雪千影点点头:“只是那次只有三五只成年鲲,连鲲群都算不上。眼下这情形,鲲群咱们打不掉,那骨架咱们也对付不了,只能想办法引他们自相残杀,但前提是,你的速度要足够快,能够自保,不然此一去便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雪千影看着夜小楼,露出笑容,“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更信我自己,若是我能去就好了……现在只能让你去试一试,不行就赶紧回来。我还能撑一阵。” 夜小楼点点头,帮雪千影盘膝坐好。仙尊灵力维持的结界越来越小,越来越薄弱,但好在还足够稳固,至少自己离开之后,雪千影的压力也会变小。 夜小楼观察了一下四周,选取了一只与同伴距离稍远的鲲,手持破立,突然钻出了结界,一晃身形,脚踏在结界壁上借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疾速窜出,直奔那只落单的大鲲。在一个足够贴近的距离,破立的剑芒狠狠刺在大鲲的侧腹,然后飞快的拔了出来。 大鲲被刺伤,暗红色的血液涌出,更发出一声人几乎听不到的尖叫,而后尾巴一摆,朝着夜小楼横着撞了过来。 而骨架也发现了突然出现的夜小楼。夜小楼一动,它就跟着动了起来,两只骨鳍波动海水,突然朝着夜小楼张开血盆大口,咬了下去。 夜小楼滑如泥鳅,突然变换了前进的方向,脚下借着大鲲摆动水流的力道,整个人朝着骨架飞速窜去,竟然赶在骨架大嘴闭合之前,穿过了它那层层叠叠的锋利牙齿,钻到了本该是大鲲口腔、眼下却只有海水流动的空场里。只是因为海水阻力,夜小楼的行动受阻,又是第一次使用踏影步,动作没有那么利索,脚踝还是被尖利的鲲牙划出了一个口子。 而追逐夜小楼的大鲲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它恰好赶上了骨架的大口闭合,一直数丈长的成年大鲲,就这样被骨架拦腰咬断,化作两节。 大鲲的血蔓延到海水之中,形成一片血污,遮挡了夜小楼的视线,也刺激到了鲲群。剩下的数只大鲲,眼见同伴遇难,齐刷刷调转方向,开始围攻骨架。 夜小楼顺着布条钻回结界,顾不得自己受伤,拉着雪千影,趁乱朝着相反的方向逃离。而这时,雪千影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结界破裂,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夜小楼从背后反手架住雪千影,一边奋力划水,使出平生最大的气力和毅力,也不管事先约定与莲芙和修正碰面的方向,直奔着海面上游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像是地震,又好像是海底火山活动。夜小楼顾不上这些,只默默祈祷,两个人好不容易摆脱了鲲群,千万别再有海啸。他的体力,可不足以带着一个人从海啸当中逃出生天。 突然,夜小楼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异响,回头一看,不知是方才鲲群中的两只一直跟着他们,还是又遇见了其他的鲲,总之,现在身后两只成年大鲲正朝着他们飞速靠近。 因为海底震动,夜小楼的速度稍稍放缓,给了两只大鲲可乘之机,现下两方的距离,也就一个成年鲲的身位,最多不超过六丈的距离。 夜小楼蹙眉,这个距离,想要强行逃走,陆地上他做得到,水里却不行。只能反转身形,拔剑相向。 两只鲲见夜小楼停了,也跟着停了下来,一只紧盯着一动不动的雪千影,另一个看着夜小楼,身形微微弓起,随时准备发起攻势。 夜小楼看着怀里还在昏迷当中的雪千影,笑着摇摇头,竟然还带着几分得意:“我就说得是我来断后吧。” 夜小楼将装着幻魂珠的袋子系在雪千影的腰带上,又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很大的木质箱笼,箱笼的密封还不错,里面是空的,也就是充满了空气,带着一个人上浮到海面应该可行——夜小楼挥剑斩断了一直绑在两人手腕上的布条,将雪千影绑在箱笼上,目送雪千影的身体在避水珠和木料的浮力作用下,缓缓上浮。 那只盯着雪千影的大鲲,见状突然窜了起来,直奔着雪千影扑了过去。夜小楼借着大鲲游动带动的水流,转身向上一刺,将破立狠狠的刺进了大鲲的腰腹处。然后人带着剑、剑带着鲲,在海水巨大的阻力之下,夜小楼竟然能够以蛮力将之扭转调头,生生将这海底霸主甩到了身后去。 大鲲吃痛,发出尖锐的叫声。搅动的水流形成涡旋,将夜小楼裹挟其中,差点失去了重心。而没等夜小楼稳定身形将剑拔出,另一只大鲲已经窜到了他的眼前,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 第二百五十章 断后 夜小楼吃痛,破立卡在了鲲的骨缝里拔不出来,他另一只手拿出之前雪千影给他的匕首,顺着大鲲撕咬他小腿的力道,反手一刺,刚好刺在了另一只鲲的眼睛里。 大鲲痛得张开嘴,夜小楼趁机收回了小腿。但剧痛影响他移动的速度,况且鲲骨造成的伤势,也无法用灵力进行治疗甚至是止血。 血腥气刺激了两只大鲲,它们接下来的攻势,可想而知会更加疯狂。 被破立刺伤的大鲲剧烈挣扎,将夜小楼甩了出去,但破立总算也拔了出来。他听雪千影讲过大鲲的要害所在,但鲲的皮肤是他们天然的屏障,很难刺穿,只有腰腹和眼睛两处勉强算得上弱点。刚才他是歪打正着,可眼下想要再对这两处发动攻势,反而没有那么容易了。 两只大鲲一左一右,夹着夜小楼对冲而来。夜小楼手中破立上注满了灵力,突然搅动海水,形成一道小小的旋涡,而他自己借着旋涡上浮了一段距离,两只鲲扑了个空,便调转方向,追着他的脚步,向上追过来。 夜小楼本想着借着旋涡,能让两只大鲲撞在一起,没想到计划落空,便再次调转身形,头朝下,脚朝上,以剑分水,飞速下坠,与两只大鲲对冲。 独眼鲲避开了夜小楼的剑芒,另一只却因为腰腹受伤没有这么灵活,巨大的脑袋正好撞在了破立尖锐的剑锋上。剑势滑开,大鲲毫发无伤,只是攻势被打断而已,然而夜小楼却被撞向独眼鲲那一边。 夜小楼索性顺着水流扑向独眼鲲,手疾眼快的拔下它眼睛上的匕首,趁着大鲲吃痛挣扎之际,以破立的剑鞘撑住鲲的上下牙膛,紧接着用破立刺穿了独眼鲲的下颚。 独眼鲲疼得摇头摆尾,夜小楼借势顺着水流闪开,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涎,翻了个身,钻到了另一只大鲲的身下,以匕首飞快的刺向大鲲的腹部,接连刺了十几下,留下一片血污,眼见大鲲身形下坠,这才翻转身形,利用踏影步,借着踩塌大鲲身体的力量,游开了一段距离。 回头再看,那只腹部被接连刺中的大鲲已经失去了追杀他的能力,而那只独眼鲲已经甩开了剑鞘,下颚带着破立,朝着夜小楼狠狠的撞了过来。 夜小楼躲闪不及,脊背被破立划了一道口子,紧接着又被鲲尾扫中,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翻滚出去。直接撞在了另一只鲲的侧面,左肩被鲲鳍从背后洞穿。 夜小楼被撞得头晕目眩,根本没有意识到剧痛传来。待到晕眩慢慢消失,他突然觉得世界安静下来,水流也失去了声音,海水渐渐由冰冷变得温暖,手脚渐渐失去了控制。 晦暗的海水变得苍白,继而又变成血红,夜小楼感受到最后的画面,是那只独眼鲲带着破立,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茕茕,也不知道逃出去了没有……”疲累和困意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夜小楼失去了意识。 独眼鲲带着破立撞向夜小楼的同时,风不止的鱼叉刺穿了大鲲的腹部,豁开一条口子,而后风不止一道灵力挥出,将独眼鲲死死的钉在远处一块礁石之上。 而另一只鲲,被陈飒和白令闻联手扑杀。 风不止扛起夜小楼,看了一眼,抬头对冷月寒几人道:“伤得不轻。” 另一边陈飒从已经死掉的大鲲嘴里,拔下破立,又找回了剑鞘,还剑入鞘,而后放在了夜小楼身上。 白令闻捂着肚子:“这东西真难对付。我与尔达兄二对一都这么费劲,真不知道当初无常元君是如何猎杀这些海底生灵的。” 风不止想起当年雪千影的样子,勾唇一笑,继而又想当然的说道:“看情形,这孩子应该是留下断后的,千影应该是先行离开北海了,你们要随我去寻她吗?” 冷月寒看向陈飒,陈飒轻轻摇了摇头,他想要证实的事情已经证实了,眼下就出现在雪千影面前,反而不稳妥。 白令闻也道,自己出来跟着无常元君,属实过分,若是被她知晓,少不得要被敲打一番,不如就此离去,神不知鬼不觉——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看了一眼风不止。 冷月寒笑着打圆场:“风仙主不是嚼舌根的人。” 风不止冷笑一声,低头看了看夜小楼:“这孩子伤得不轻,还是早些送到岸上去吧。” “我现在依附泽氏做事,这泽氏和夜氏……还请风仙主行个方便吧。”冷月寒尴尬一笑。 风不止点了点头。 于是,冷月寒和陈飒白令闻向风不止告辞,而后三人不断上浮,终于离开了海面,回到了雪原之上。 接过冷月寒递来御寒的氅衣,白令闻搓了搓手,看向陈飒:“尔达兄没有见到无常元君出手,就能确认了?” 陈飒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许黯然,半晌才开口解释:“夜小楼方才用的身法,是踏影步。传承自阿蕊。” 阿蕊是谁,白令闻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眉峰一挑,连忙拱手向陈飒道喜。 陈飒叹了口气。踏影步本是他所创,却受灵力修为限制,发挥不出功力。后来他教给了雪蕊姬,雪蕊姬当时很高兴,练习几次便非常娴熟——后来逃脱他追杀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这套步法,才屡屡逃脱的。 “既然陈家主已经确认了,那么接下来,陈家主要将元君迎回陈氏么?”冷月寒笑着问道。 陈飒摇摇头,苦笑一声:“二位有所不知……” 冷月寒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朝着白令闻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口中却笑道,这件事还是要与清泉天士和金夫人商量一番,再行决定,比较妥当。 陈飒按下冷月寒,看了一眼白令闻:“虽是家丑,但冷先生和令闻贤弟此番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也实在不应该隐瞒。” 冷月寒假装一愣,旋即低眉冷笑,心说果然还是自己猜中了,陈飒是不肯戴这顶绿帽子的,哪怕雪千影背后有昆仑遗墟和北海两重巨大的利益。 白令闻神情一滞,看向冷月寒。冷月寒一脸惊慌:“陈家主这话从何说起?难道这无常元君的身世,还有什么文章?” 陈飒叹了口气:“我现在能够确认,雪千影确实是阿蕊的女儿不假,但却不是我的血脉。” 第二百五十一章 私生 白令闻听陈飒这么说,突然很后悔,自己应该跟着风不止一起离去,而不是留下听取这么骇人听闻的秘辛。 白令闻偷偷看了看冷月寒,冷月寒轻轻摆了摆手。白令闻也明白,陈飒话已出口,现在再想走,已经不合适了。只能跟冷月寒一起,装作好奇求解的样子,留下听陈飒把话说完。 往事对于陈飒来说,不堪回首。但眼下面对冷月寒和白令闻,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当年我与阿蕊,相识于龙池。那时她身上的钱袋被人偷了,为了救人,从药铺里赊了药材。没想到那家药铺的东主,见阿蕊貌美,起了歹意,故意将药价翻了几倍,借此要挟,想强娶阿蕊做妾。我路过,顺手帮了她。”陈飒想起往事,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温柔。 冷月寒与白令闻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讲。 “我对阿蕊一见钟情。可医仙之名,如天上皎皎明月,我又如何敢痴心妄想——只是没想到,阿蕊竟也对我生了情愫,还带我去往昆仑面见仙主,禀明了我们的婚事。不仅如此,她还愿意随我返回宁州,给了我爹一个交代。”提及老家主,陈飒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 这一瞬间的不自然,被冷月寒捕捉到。冷月寒心里冷笑一声,感慨这人颠倒黑白的能力,堪称惊世骇俗。哪里有什么英雄救美、一见钟情,说得好听,还不都是老家主陈昊一手安排的? 陈飒神色渐渐冷了下去:“我们在宁州,倒也有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时光。只是我忘了,昆仑翼族性情自然,说白了就是生性靡乱。我被我爹派出去帮家中做事,回来就发现她竟然,竟然与我陈氏一个异姓门人暗通款曲,还,还有了身孕。” “啊!”白令闻惊叫一声,又连忙尴尬地捂住嘴,这雪蕊姬偷人的事情,陈飒竟然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而无常元君竟然是医仙的私生女——两边他白令闻都招惹不起,会不会被灭口啊! 陈飒苦笑一声:“令闻贤弟不必如此,我当时得知,也是这般,惊讶,骇然,难以置信。直到我接连撞见他们私会,这才不得不信。一怒之下,我与阿蕊大吵了一架,而后她撇下我,返回了昆仑。 说来也巧,不久昆仑遭逢天谴,我爹率我等去救,不但没有救下昆仑中人,还将我陈氏大批精锐损失殆尽。之后阿蕊也不知所踪。我寻她许久,毫无所获,就以为她也丧命在昆仑了。 直到前不久,有人给我带来了当年东湖名噪一时的琴师花蕊娘子的画像,我才得知,昆仑天谴之后,她竟然一路东行,宁可寄身花船那种污糟地方,也不肯回头来找我。” 白令闻拍了拍胸口,这个消息可是太过震撼了。万一传扬出去,昆仑已经覆灭,倒还好说,可陈飒这顶绿帽子可就摘不掉了。就连长州莲氏,也会跟着面上无光的。 陈飒闷闷地叹了口气:“算算年纪,雪千影应该就是那个孩子——又或者是假报了年纪,是她后来与人所生,谁知道呢。” “既然真相如此,那陈家主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冷月寒抱拳问道。 陈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之前只是想确认她的身份,却从没想过,确认之后要如何。现在反而有些尴尬。” 陈飒不可能将雪千影的身份公之于众,但看情形也不可能咽下这口气。本来冷月寒为泽德广献计,让陈飒认下雪千影这个女儿,以攫取昆仑遗墟和北海的巨大利益。但眼下陈飒的态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配合的。 “在下有一问。”冷月寒沉思片刻后说道,“方才陈家主所说,无常元君本人是否知情?” 白令闻也看向陈飒。 陈飒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 “可无常元君对待陈氏的态度……”冷月寒挑眉看着陈飒。 陈飒蹙眉凝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但他心里明白,雪千影很有可能是知道的。雪蕊姬是个坦荡又通透的人,爱也好,恨也罢,一定会毫无保留的告诉雪千影的。 但是这些都不及昆仑覆灭的真相重要。而以雪千影对他对陈彩的态度来看,很有可能雪蕊姬在生前也将这些都告诉了雪千影。 若只是两人情感纠葛,只能称之为怨。但有了昆仑这一环,就必然是仇了。 果然,就算陈飒肯认下这顶绿帽子。雪千影呢?无常元君幼年凄苦,拜入莲氏门墙才有好日子过。如今凭空出来个挂名的爹,又有雪蕊姬的前仇旧恨,以她那刚直的性情,怎么会乖乖的配合他们演戏? 见陈飒不再说话,冷月寒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和白家主一定会帮陈家主保守这个秘密。如果来日陈家主想要有什么动作,我与白家主也一定会不吝相助的。” “是是是,”白令闻听了冷月寒的话,连忙躬身,对陈飒道:“尔达兄放心,这件事我听过只当没听过,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陈飒欠身还礼:“多谢令闻贤弟体恤。”可他眼中却有精光闪过。冷月寒一定会将此事禀告泽德广,自己既然依附了泽氏这条大船,倒也不需要在这种事情上多做隐瞒。只是这个白令闻,是个重利轻信之人,保不齐将来就会因为什么事情,会被人以利诱之,出卖自己。 冷月寒瞥见陈飒眼中的怀疑,心中冷冷一笑,但面上不显:“既然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如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吧。” “冷先生提议极是。”白令闻也道,“万一风仙主回来,见我等还在此地,怕是要翻脸的。他那性情太过古怪,我可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了。” 提起风不止,冷月寒也觉得头疼。于是三人便准备御剑离去。 陈飒要返回宁州,与白令闻恰好同路,而冷月寒也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怀州帮泽小公子采购一些香料,也与两人一起,一路御剑,朝西方而去。 风不止带着夜小楼来到雪原之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先行离开的雪千影,不禁心中有些焦急。 “难不成我判断错了,千影还在水中?”风不止试了试夜小楼的鼻息,还算安稳,伤口处虽然还在流血,但看起来脸色尚可,便找了个避风的山坳,将夜小楼放下,自己返回海中寻找雪千影。 而绑在箱笼上的雪千影,其实早已浮出海面,被海浪冲到雪原之上,只是距离风不止和夜小楼出海的地方很远。 雪千影睁开双眼,看见手腕上缠绕的布条还在,可本该出现在另一端的人,却不见了。 “夜小楼!” 第二百五十二章 雪原 唤了几声都不见人,雪千影好不容易把自己从箱笼上解下来,却因为脚下虚软,直接栽倒在雪地里。一口鲜血喷出,将地上的雪白染成殷红。 看着自己满是血痕的双手,雪千影知道自己眼下什么也做不了。用雪搓了搓手算是清洁,然后勉强坐起来,靠在箱笼上,调息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缓过一口气,睁开双眸,打量四周: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不远处是涛声喑哑的浩渺北海,哪里有夜小楼的影子呢? 稍稍活动身体,虽然僵硬,但好过方才不能行动。雪千影这才稍稍安心。 虽然修正长把“只要你活着回来我就能保证你死不了”挂在嘴边,但雪千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蛮荒之地,却不敢真的冒险作死。况且此刻她的身体,也只是稍稍缓解,脏腑经脉上的损伤并没有恢复的趋势,等于她这个人仍徘徊在生死边缘,太大的动作,甚至一点点灵力的冲击,都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 若是陈飒将来得知此时无常元君的境遇,怕是都要感慨后悔,错失了杀之后快的大好时机。 没有灵力傍身,雪千影也扛不住这雪原上滴水成冰的冻人气候。呼啸来去的寒风,透彻骨肉,让人忍不住打颤。 翻出冰原狼皮制成的氅衣裹紧身体,雪千影以红尘做手杖,撑着身体,四处寻找夜小楼的下落。可找了许久也喊了许久,毫无回应。就连天色也渐渐擦黑,饶是雪原上的冰雪反光极盛,可眼见能够收入眼底的距离,也越来越小了。 雪千影又找了一阵,天色彻底黑了,不得已只能点起火把。雪千影望了望北海,深邃的海面,如同深渊,仿佛想要吞噬同样深沉而神秘的夜空,却只能两相对峙。 而这对峙的结果,就是无限挤压两者之间一切生灵的生机。 一道金光突然闪现在眼前,最终落入手腕上的八角金环之上,雪千影心中稍稍一安。这代表修正和莲芙已经平安,浮光槎自动收起,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受这一道金光的启发,雪千影灵机一动,将手中的火把重重地插入雪地里,接着又拿出了另一只火把,点燃,前行,走出约么十来丈的距离,回头几乎看不见之前的火把亮光了,便再插下一只。如是一路走来,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火把街。 “这样万一夜小楼找来,看见火把,就能顺着火把找到我了。”雪千影朝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一件氅衣已经抵挡不住雪原上的寒气了,雪千影现在很想停下来生一堆火取暖。可夜小楼还不见踪影,让她忍不住的担心——难道人还留在海里没出来吗?可她的身体,现在根本没有办法下水寻人。 别说下水寻人,她连撑起浮光槎都做不到。 如果夜小楼不是还在海里,而是死了呢?雪千影晃晃脑袋,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 雪原上的寒风,可以将一切生灵风干冻僵,自然也包括雪千影这个活生生的人。缓了缓有些冻僵的手指,又跺了跺脚,找回了知觉,雪千影继续向前走,继续插火把。又走出不远,雪千影乾坤袋里的火把,所剩不多了。 “早知道多带些火把出门。”雪千影看着空空如也的乾坤袋,不禁摇了摇头,心也越来越沉。雪千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找出自己一些旧衣物,扯成布条,又在雪地里挖出一些枯树枝,将布条缠在上面,浸上火油,制成火把,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雪千影实在挪不开步子了。眼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避风的山坳,雪千影定了定心神,拄着红尘,慢慢的挪动过去,等到了近前,发现那里竟然躺着一个人。 “夜小楼!”雪千影心之所动,脱口而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摸过去,用火把一照,竟然真的是夜小楼! 摇晃了几下,人完全没有反应。雪千影心中一空,颤抖着伸出手,试了试鼻息,又将头贴在他胸口听了听,呼吸虽然微弱,但心跳还算有力,雪千影稍稍松了口气,方才的紧张多少散去了一些。 “夜小楼,夜小楼……”雪千影几乎是无意识地念着夜小楼的名字,不经意间看向手掌,竟然沾满了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夜小楼半边衣服都被鲜血染透了:“你别死,你千万别死。夜小楼你别死……”一滴眼泪滴在雪千影的掌心,缓缓滑落,在鲜血中冲出一条淡淡的痕迹。 雪千影擦了一把眼泪,四下看看,确认这里还算安全,便将夜小楼朝着山坳里面拖动了一段,确保他整个人都能被山石挡住不被寒风所侵,接着又找了许多干柴,生了火,烤了烤自己冻僵的手指,这才用自己僵硬的手指,解开夜小楼的衣服,发现了肩膀上的贯穿伤。 夜小楼本就像个白面书生,肤色白嫩得不像个不惧寒暑勤学苦练的仙修,现在因为失血的缘故,让结实紧致的胸膛罩上一层灰蒙蒙的惨白。雪千影蹙眉盯着这一道狰狞的血洞,猜想他一定是被大鲲所伤。 想要伸手触碰伤口,又害怕弄疼了他。雪千影看着夜小楼紧闭的双眼,将两只颤抖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强迫自己慌乱的心情先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先止血。”雪千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找出临行前修正特别准备的药囊,里面有修正针对生灵所伤专门配置的外伤药物。雪千影找到之后,用手指碾碎药丸,轻轻的撒在夜小楼的伤口上。 但血还在流,药粉很快被冲走。雪千影想了想,急中生智,抓了一团雪装进一个小茶碗里,靠近火堆,溶成水,再把止血的药丸放进去搅拌均匀。而后将干净的绷带叠成方块,浸透药水,做成药布,按在伤口上。 雪千影双手按在夜小楼肩膀上,一会儿害怕自己手重弄疼了他,一会儿又害怕自己动作太轻药布起不到作用,患得患失之间,没等夜小楼止血,她自己忙活了一身的汗。 单手扯下身上的狼皮氅衣,盖在夜小楼的身上,顺势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雪千影便一只手按着伤口,另一只手抓了些雪,将手掌捂凉,然后轻轻的盖在夜小楼的头上。 好半天,雪千影松开按着伤口的手,药物算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夜小楼流血的速度明显变缓。雪千影松了口气。又拿了一块药布按在了夜小楼的伤口上。 触碰到伤口的时候,夜小楼似乎动了动。雪千影以为他要醒了,连连喊了好几声,可人还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刚刚安稳的心境,又焦躁起来。连忙继续翻找药囊里的东西。 “这个是止血的,刚才用过了。”雪千影看着瓶子上修正贴的标签,把药瓶丢在一边。“这个是促进愈合的,但这还有一个去腐生肌的,到底该用哪个?”她自己向来是有什么就用什么,没有药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几乎从来没给人处理过外伤的雪千影,眼下看着一堆瓶瓶罐罐,如同乞丐入宝山,反倒抉择艰难,十分挠头。 “要是阿正在就好了。”雪千影叹了口气,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开始习惯依赖别人了。依赖夜小婉的厨艺,依赖修正的医术,还有夜小楼似乎并不必要的保护。 第二百五十三章 寒夜 夜小楼的脸色还是那样,似乎并没有好转。雪千影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发烫,但好在温度没有持续升高,总算让她松了口气,继续搓雪给他降温。 “夜小楼啊夜小楼,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啊。”雪千影自言自语似的唤了两声,摇了摇头。 又替换了两次药布,夜小楼的血算是止住了。雪千影从药囊里挑了一个瓶子上写着去腐生肌、闻起来味道不算难闻、看起来颜色也不算太深的药膏,用雪洗干净双手,蘸着药膏,一点一点的涂在夜小楼的伤口上。 想到是贯穿伤,雪千影涂完了正面,又把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露出后背,想要再把药膏涂在后面的伤口之上。 可人刚扶起来,或许是因为活动扯到伤口的缘故,又开始流血。 雪千影蹙眉,为难之下,只能狠了狠心,倒了两粒方才用过的止血药,塞进了夜小楼的伤口之中。 夜小楼不知是吃痛还是怎的,微微动了动,甚至还哼了几声。雪千影不抱希望地唤了几声,人还是没有反应。但意外的是,血终于止住了。 雪千影确实是歪打正着,因为修正所制的这个止血的药丸,本来就是要塞进伤口里起效最快也最管用。可是修正给她讲解的时候,她心不在焉,根本就分不清也记不住各种不同药物的用法。 止血之后,雪千影继续涂药膏。厚厚的一层药膏糊在伤口上,已经看不出原本血洞的狰狞可怖,雪千影松了口气,擦了一把汗,取出干净的纱布,将夜小楼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轻轻的帮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等折腾完这一通,雪千影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心说,这给别人包扎可比给自己处理伤口费劲多了,总算能够体会一二修正治伤救人时的感触了。 看着还在昏睡中的夜小楼,雪千影又试了试他的体温,虽然没有持续上升,但也没有退热。雪千影想了想,在乾坤袋里找了些酒,用布条蘸着,帮他将脸和上身擦拭干净,顺便降温,同时寻找有没有别的伤口——内伤她现在是无能为力,只能先管外伤。 手指无意间碰触到夜小楼的皮肤,雪千影微微有些脸红。别说帮别人擦身子,哪怕家中的师弟,七八岁分开住之后,自己也见过他们成年之后脱衣服换衣服的样子。 擦拭完夜小楼的身体,剩下半壶酒,雪千影灌了一口给自己取暖,又关切的看向夜小楼。这人皮相确实是好,皮肤白皙,宽肩窄腰,肌肉紧实——目光在夜小楼身上逡巡几个来回,不知是火堆太热还是酒劲儿太狠,雪千影的脸更红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想什么呢?”雪千影赶紧抓了些雪,轻轻拍在自己火热的脸上。 夜小楼身上还有少许淤伤,应该是被大鲲撞击留下的,雪千影本想拿些药酒给他揉一揉,可转念一想,如此强烈的撞击之下,势必会留下内伤。自己单纯揉搓,淤血散开,很有可能适得其反,于是作罢。 上身处理完了,下身怎么办?自己总不能去脱夜小楼的裤子。雪千影只能隔着裤子摸了摸夜小楼的腿,好在没有摸到伤口也没有摸到血,只在脚踝上方的小腿上,发现了一处不算严重的贯穿伤,以及脚踝上还有一处较深的划伤。 雪千影找回先前被她丢开的止血药,帮助夜小楼处理了这两处伤口,又伤药包扎。又确认了一遍,他身上没有其他需要处理的外伤之后,这才稍稍缓了口气。 发热的人不能捂得太多,雪千影也没有合适夜小楼的衣服给他换,索性就让他光着上身,反正盖着狼皮氅衣,又有火堆,温而不热。 雪千影给火堆添了些柴,又四下挖了些柴备用,算了算足够一夜消耗,总算心安。回头看了看夜小楼,还在昏睡。不过,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真的,总觉得夜小楼的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而且额头也隐隐见了汗。 “出汗了就该退烧了吧?”雪千影心中一喜,低头看见自己一身血污,有自己的,也有夜小楼的。抬起胳膊闻了闻,全是汗味,十分嫌弃的皱起了眉头。又擦了一把汗,却见手上有血迹,还以为是自己也受了伤,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方才蹭到脸上夜小楼的血。 雪千影盯着手上的血迹,看了好半天,轻轻地将手心攥了起来,捂在胸口。 又瞥了一眼夜小楼,睡得很安稳。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不如自己去换换衣服收拾一下。 无常元君想到了便去做。她找了个大一些的海碗,抓了雪,溶成水,又拿了干净的棉布,钻进山坳深处,还是找了点遮挡,用棉布将身体大概擦拭干净,又换了衣裳,甚至还重新挽了头发。拿出镜子照了,满意了,这才钻了出来。 夜小楼还是没醒,雪千影又焦急又无奈,可眼下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也只能强迫自己安心等待。整个人蜷在夜小楼身边,拄着下巴,看着昏睡不醒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隐约记得修正提过,受了严重外伤的人,第一晚至关重要,若是能挺过去,最好还能退热,这人就算是救回来了。 而且越早醒来,就意味着恢复得越好。 可眼下夜小楼的情形,总是让她忍不住担心。 从怀里摸出千叶玉璧,雪千影噘起嘴,一只手轻轻的捏着玉璧,另一只手抓着夜小楼的胳膊,“你赶紧醒过来好不好?” 曾经她对莲芙说起过,拿夜小楼来填补自己心里仙尊逝去留下的窟窿,至少她自己觉得对夜小楼不够公平。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她也不能这么自私。 这也是她任凭夜小楼示好体贴,却又冷淡躲闪,不予回应的原因。 可方才她找到夜小楼的那一刻,差点以为他死了的那一刻,甚至为他敷药、帮他疗伤的时时刻刻,雪千影的心上,差点又多出来一个窟窿。 雪千影分得清,对于仙尊的死,她是遗憾,是惋惜,是悲恸,是不平。 而对于夜小楼,她恐慌,惊惧,心疼——甚至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种心疼的感觉。 雪千影将玉璧捂在心口,暖玉温润,直抵心田。 “人真是奇怪。”雪千影喃喃自语,“难道只是因为你救了我吗?”话虽然这么说,可雪千影自己明白,并不是这样的。 自从昆仑相识,一路走来,也有过争执和不愉快。但扪心自问,她喜欢和夜小楼相处,喜欢他的理解和纵容,喜欢他的冲动和好胜,喜欢只要自己需要他就一定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心底的感觉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雪千影站起身,钻到山坳之外。难得雪原上能看到晴夜,就连风都小了很多。朗朗夜空之中,明星闪烁,下弦月隐约显现,照亮东方小半边天色——原来已经过了子夜,雪千影呵了呵手,好像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而东方对雪千影来说,正是长州的方向,是家的方向。 “夜小楼,你愿意做我的家人么?”雪千影低声问道,却不知是在问昏睡的夜小楼还是自己。 第二百五十四章 脸红 月亮自然没有夜小楼好看。而雪千影出去也只是为了辨别方位和时间。白日里的雪原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反而不如夜里有星星月亮指明方向。 雪千影确认了明日要去往的方向,粗略规划了一下路径,再次回到山坳之中。夜小楼还在昏睡,已经完全退热了,呼吸平稳,心跳有力。 雪千影长出一口气,期待天亮之时夜小楼就会醒来,这样两人互相扶持,走出雪原,就能想办法求救了。 不过她也做好了两手准备,她翻出了许久未用的油毡布,简单清理了一下。若是夜小楼不醒,自己也有办法带他走出雪原,找修正和莲芙汇合。当然只是自己要辛苦一些。 眼见夜小楼脖子上都见了汗,雪千影帮他把狼皮氅衣往下拽了拽,露出纤长的脖颈和硬朗的肩线,陡峭的喉结上汗珠滚落,竟也有几分楚楚可怜。 雪千影找了干净的帕子,帮他擦汗,以免沾到伤口加重伤势。 结果擦了几下,雪千影就盯着夜小楼看了起来。 至少从样貌上来说,夜小楼很是养眼。哪怕是眼角和鼻梁上留了疤,都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我这也算是见色起意吧?”雪千影红着耳根摇摇头,轻轻的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突然又伸出手指,戳了戳夜小楼的脸,对触感也很满意。 咬着嘴唇,以免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雪千影帮夜小楼擦完了汗,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拄着下巴。一冷一热,本就容易发困,更何况今日下海底盗幻魂珠,又与鲲群缠斗,雪千影也是累坏了,再加上严重的内伤,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竟然已经回到了长州! 小荷别苑内张灯结彩,四下披红,自己坐在喜床上,凤冠霞帔,穿红戴绿。 雪千影喜滋滋的等待着新郎出现,可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雪千影焦急地自己扯下了盖头,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哗。仔细一听,原来是同门们都在说,新郎官不见了。 难不成夜小楼也学仙尊悔婚? 雪千影起身就离开了喜床,准备自己去把人抓回来。可没走几步,就觉得身后不对劲。一回身,喜床上不就躺着个人么? 雪千影凑过去,只见那人身着喜服,披红戴花,分明就是夜小楼啊。 可仔细看去,那人却是一脸死气!雪千影伸手试探,已经没了鼻息。 “夜小楼!” 雪千影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自己的手还抓着夜小楼的手。哪怕这只手传来的温度证明夜小楼现下一切安好,可她还是伸手去试了夜小楼的鼻息,甚至趴在他胸口,确定了心跳,这才从噩梦之中缓过神来。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了看山坳之外的天色,瞌睡还不到一个时辰,竟然也会有这等噩梦纠缠。雪千影喘匀了气,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疼痛传来,总算是让自己精神了。 而夜小楼突然咳了两声,想要抬手,却被肩头的伤势痛得叫了一声。 “你醒了!”雪千影又惊又喜,夜小楼这是被自己吵醒了?那自己这噩梦做得还挺值! 其实夜小楼比雪千影醒得早一点。在雪千影尖叫、又试他鼻息心跳的之前他就醒了。只是人刚醒来,有点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况且自己的手被雪千影枕得发麻,不敢轻举妄动,而雪千影上上下下的试探忙活,他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能一动不动听之任之,直到“看见”雪千影在掐她自己的手。 “难不成茕茕梦魇了?”夜小楼想要开口,却被喉咙里干热的血腥气呛了一口,咳出声来,这才惊动了雪千影。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雪千影伸手想要扶他起来,却忽略了自己的体力,结果人没拉起来,自己也跌在夜小楼身上。 雪千影这一跌,蹭掉了半边的狼皮氅衣,夜小楼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又察觉到雪千影的手就搭在自己胸口——不,是整个人趴在自己胸口,不由得满脸通红,想要说的话就更说不出来了。 雪千影好不容易自己爬起来,又把夜小楼拉起来,将氅衣披在他身上,扶他靠好,这才拿了清水,也没让他伸手,就着自己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给他喝。 “阿正说过,昏睡醒来不能喝太多水,你先润润,待会儿再喝。”雪千影放下杯子,看着夜小楼,眼角眉梢尽是喜色。 “你没伤着吧?”夜小楼用自己还能动的那只手,拉着雪千影的胳膊看了看,这才反应过来,雪千影已经换过衣服了,心里稍稍定了定。 “我没事,没有外伤。至于内伤,也只能等着找到阿正和芙妹之后再说了。”雪千影脸上洋溢着喜色,指着夜小楼:“你这伤得不轻呢。左肩被刺穿了。小腿和脚踝上也有伤。还好阿正给我们带了许多药,我帮你处理了一下——你身上有不少淤肿,肯定是还有内伤,也只能等跟他们会合再说了。” 夜小楼点点头。在他看来,只要雪千影没事就好。而他这点伤,哪怕是被鲲骨所伤,也只是痊愈的时间久一点,不碍事的。 雪千影的目光在夜小楼身上扫来扫去,但他看不见,倒也不觉得怎样。只是他能看得到,雪千影一直在看着他笑,笑得他都慌了,便直接开口,问她究竟在笑什么。 雪千影笑容更盛:“幻魂珠拿到了,你我都还活着,还不让我好好笑一笑?” 夜小楼点点头,倒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雪千影这笑容,似乎笑得不是这个。 “你醒了就好了。咱们得盘算一下明天怎么离开雪原。”笑归笑,雪千影还是记得正事的。 “你内伤未明,我也不能动用灵力,御剑是不可能了,只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可这雪原不比别处,外面冰天雪地的,若是外伤冻了,伤势极容易加重,就不好办了。所以,咱们只能赶在巳时之后未时之前、也就是正午行动,两个时辰,最好能够走出雪原,就算走不出去,也要找到下一个像这样的避风山坳才行。” 夜小楼点点头,他是第一次来雪原,自然没有雪千影经验丰富,当然是都听雪千影的。 靠坐太久,腿有些麻。夜小楼想要活动一下腿,这才再一次反应过来,自己还光着呢。 夜小楼脸一红,从眼角眉梢直接红到脖子根,就连身上都跟着泛红了。 雪千影看见,又是一笑。 夜小楼突然有点明白雪千影究竟在笑什么了。然后他的脸就更红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回首 夜小楼艰难地从乾坤袋里拿出干净的衣裳,可是他半边身子动不了,自己穿不上,就只能找雪千影帮忙。 “天亮出发之前我还打算帮你换一次药呢,要不你等我换完药再穿?”雪千影捧着衣裳,十分认真的问道。 要不是她语气实在认真,夜小楼都要觉得自己是被调戏了。 可等他瞥见雪千影转过身去偷偷地笑,夜小楼终于认定,自己确实是被调戏了。 衣服到底还是没穿成,距离天亮也就一个多时辰,夜小楼决定忍了。 而雪千影仿佛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毫无自觉,别说保持距离,整个人都靠在夜小楼身上,鬓角贴在他的肩头的皮肤上,两人之间勉强算是隔着一层狼皮。夜小楼一动也不敢动,就任凭她这么靠着,好在只说了一会儿话,雪千影又沉沉地睡去了。 雪千影这一天过得实在是疲累不堪,又为夜小楼担惊受怕,现在至少人没事了,心底巨石落地,喜悦甚至盖过了自身重伤的隐忧,一身轻松,说睡就睡。 人睡着了,夜小楼就更不敢动了,生怕把人给吵醒了。想来想去,只能伸出胳膊,将人整个搂在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胸口,好歹安稳一些。 女儿家的发丝,蹭在皮肤上,有些痒,又有些麻,夜小楼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此情此境,夜小楼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而他现在最疑惑的,是雪千影在想什么。 两人之间反复太多——当然,都是他夜小楼的错,而经历了仙尊这件事,夜小楼嘴上说着不会放弃,说着“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可心里总归是慌的,是患得患失的。 甚至是怕的。 直到他听见了雪千影和莲芙姐妹之间的悄悄话,认定了自己还有抱得美人归的机会。可这个机会在哪,要几时才来,谁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只能默默的等着。 等着她幡然醒悟,等着她按甲休兵,等她蓦然回首时,能看见自己。 在那之前,他能做的,就只有跟她一起,走下去,谶语也好,世家也罢,他都舍不得留她一人去面对。 可是现在,雪千影突然良心发现,主动屈高就下,机会来了,他反而害怕了。 难不成自己还在昏睡中,梦还没醒吗? 像雪千影一样,夜小楼想试试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人在怀里睡着,他两只胳膊都抬不起来,掐不到脸,也掐不到手背,只能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腰,疼痛传来,夜小楼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没跳起来。 但也终于确认,自己是清醒的,怀里的人也是真实的。 夜小楼说不上此刻自己是什么感觉,事发突然,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得偿所愿的欣喜吗?美人在怀的激动吗?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但就是想大喊大叫几声,或是去找人炫耀一番。 夜小楼自嘲地笑了笑,因为笑起来胸口抖动,雪千影的头动了动,还哼了几声。夜小楼生怕把人给吵醒了,连忙强忍住笑意,又轻轻抬手将人往自己怀里圈了圈。 低头见她呼吸安稳,睡相恬静,夜小楼这才放了心。 不能大笑,但夜小楼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着。氅衣上沾染了雪千影身上的香气,火堆一烤,又蔓延开来。馨香满怀的夜小楼心满意足。寒风呼啸的雪原算什么,湿冷粗陋的山坳又算什么,这小小一方天地,溢满了他平生近乎所有的快意。 幸好自己没有放弃,这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风不止回来寻找夜小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早,正撞见雪千影帮夜小楼穿衣服。他老人家抱着胳膊站在阴影里,靠在山石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年轻人腻歪,皱眉摇头,一言不发。 夜小楼靠着石壁站稳,手里拄着破立,雪千影帮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然后拿着腰带,比划了一下,一抬头,目光正撞上夜小楼的笑脸。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夜小楼笑不出来:“你要不要换裤子?” 夜小楼笑不出来,还闹了个大红脸,但一旁窥伺偷听的风不止,倒是笑出了声。 雪千影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夜小楼身上:“我就觉得有人嘛,老鱼精,您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能做出听壁脚扒窗缝的事儿啊!” “小王八蛋,你说这话脸都不红么?”风不止晃进山坳内,左右打量了一下,嫌弃的用袖子遮住口鼻,“你们俩伤得挺重啊,这血腥气,都能钓鱼了。” 雪千影回头瞪了他一眼:“可不就钓来了你这条大鱼!” 确认夜小楼不换裤子之后——不是不想换,是手实在不方便,这总不能让雪千影帮忙——雪千影帮他把腰带扎好,又帮他把千叶玲珑金玉环佩挂好,最后又帮他把袍袖都整理利索,这才退后两步,打量几眼,满意地拍了拍手。 风不止看得直摇头:“你还真不是伺候人的料,你这哪像是穿衣裳,明显是上下其手,”说着,风不止看向夜小楼,“她占你便宜呢!” 夜小楼看这人人身鱼尾,猜到是鲛人一族,可又不能确认究竟是谁,不好贸然开口,只能憨笑两声,含糊过去。 “啧啧啧,小王八蛋,旁人见你这腻歪的样子,怕是要省下好几顿饭呢。” 雪千影收拾好山坳里的东西,脏了的衣服可以不要,但药囊总得继续带在身上以防不测——这才转过身,看着风不止,下巴指着他的鱼尾巴,毫不示弱:“你身体好了?不然离开水这么久,我这还点着火呢,站这么近,不怕变成烤鱼?” 风不止妖冶的眉眼,轻轻一挑,一甩袖子,还真甩出两条鱼出来,当不当正不正,刚好丢在火堆上。 雪千影笑着一拍手:“早膳有着落啦!”说着就要亲自动手,却被夜小楼抢了先,他虽然只有一只胳膊能动,但烤个鱼也不算难。 雪千影拍拍手,站起身,突然不满地看着风不止:“老鱼精,我千里迢迢来一趟,你两条鱼就把我打发了?还有别的没有?” 风不止无奈地摇摇头:“怎么不馋死你呢。”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琉璃坛子,里面装着不少贝类,见夜小楼也没手接,便轻轻放在了火堆上煮着。 雪千影这才展颜一笑,上前两步,扯了扯风不止身上的飘带,满意地笑道:“不错不错,看来你这个北海之主,最近日子过得不错嘛。” 第二百五十六章 鱼苗 “北海之主?原来是风仙主?”夜小楼恍然大悟,对风不止躬身行礼。 风不止摆摆手,说免了免了,让他自在些。夜小楼轻轻一笑,从风不止和雪千影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之中就能看得出来,这位风仙主,也是个洒脱恣意不喜欢规矩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昨天到底干了什么?怎么把海底怪物都给翻出来了?”风不止一边看夜小楼烤鱼,一边问道。 “你是说那具庞然的大鲲骨架?”雪千影挠了挠耳朵,“我们也不知道那玩意是从哪出来的,突然就跑出来,吓了我们一跳。要不是那玩意,昨天我们俩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风不止一笑:“我给你讲过北海的传说吧。九幽城,与阴曹地府的九幽同名,传说之中有很多诡异的事情发生。这活骨也是其中一桩。” “九幽你讲过,这活骨可没提起过。” “传说之中,越是庞大又活得久的生灵,越不愿意赴死,虽然大部分还是死了,但还是有极少的一些个,能够摆脱生死的束缚。所谓活骨,就是因为本来应该死去的生灵却没死,但生机已散,皮肉内脏统统腐烂变质,离开了骨架,最终只剩下一具灵活的骨殖,虽死如生。比如你们昨天遇到的大鲲骨架,或者传说中的骨龙,甚至是人族关于骷髅鬼的传说,都是此列。” 雪千影蹙眉:“也就是说,我们运气极好,遇见了一只本该死去也早就死去的鲲,但它还是活的。活的是活的,皮肉又腐化不见了,只剩一具骨骸,继续兴风作浪?” 风不止点了点头。 “老鱼精,北海可是你的地盘,有此等妖孽,你还不赶紧去把它收拾了?” 风不止摇摇头:“我试过,却没有办法。皮肉内脏都没了,没有弱点也没有软肋,我怎么杀它?放火烧吗?就算我在海底点得起火,鲲骨那玩意也不怕火啊!” 雪千影点点头,确实棘手。 “而且昨天你们遇见的那副骨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上一次我听说它出现,还是在三百多年之前,李纯婴那个王八蛋来北海找我喝酒,迷路误闯鲲冢,被鲲群围住了。那老王八蛋一时气急,抬手就要了数十只大鲲的性命。惊动了那骨架,两个老东西据说是差不多算是打了个平手,各自离去了。” 雪千影听见仙尊的名字,心里稍稍难过了片刻,但又听得仙尊与鲲骨打成平手的时候,不禁撇起了嘴,甚至伸手拍了拍夜小楼:“能与仙尊一战的大怪物,咱们俩能全身而退,真是运气好。” 夜小楼也跟着点了点头。 “不过听前辈这么说,这副骨架应该就活动在鲲冢附近,昨日出来,也是为了护卫鲲冢。”夜小楼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有些后怕,又叮嘱自己好几遍,见到修正一定要告诉他,幻魂珠太过难得,以后再开方子,千万不要再用这味药了。 “对了,昨天你们在海底闹事的时候,我碰见了几个人。”风不止突然想起来,虽然冷月寒说他会帮他们保密的,可风不止并没有答应。 就算他答应了,雪千影可不在保密的范畴之内。 “谁呀?”雪千影一挑眉。风不止少有的露出认真的神情,事情一定不简单。 “一个是我的旧识,说了你也未必认得。另外两个,一个号称是宁州陈氏家主,另一个自称是怀州白氏家主。” 雪千影听到是陈飒来了,心里一沉,脸上也挂了几分严肃和不解:“他们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似乎是确认什么事情,或者是找人。他们还想阻拦我去给你们帮忙,交了手,但那个姓陈的还有那个姓白的,修为不行,被我几下就打发了。这才随我一起去寻你们。” 雪千影蹙眉不语。夜小楼大悟,难怪自己重伤之下还能全身而退,而醒来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北海的。 夜小楼再次躬身行大礼,谢过风不止的救命之恩。 风不止不以为意,拍了拍手:“行了,看你们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家里一群老老小小等着我回去呢。” “帮我给小鱼苗们带个好,等我得空了,再去找他们玩。”雪千影大咧咧的挥挥手。 风不止走出几步,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雪千影,眼角瞄了一下夜小楼:“什么时候成婚啊,记得派人送个帖子,我去凑凑热闹。” “凑热闹您老人家就算了,再把那些人吓着。到时候我派人给你送喜糖喜饼和好酒。”说着,雪千影想起了什么,从乾坤袋里找了一坛潇清欢偷偷塞给她的陈年好酒,丢进了风不止的怀中,“炎州的好酒,陈酿,烈得很,你悠着点喝,别喝多了耍酒疯,伤到我的小鱼苗!” 风不止打开盖子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手里捧着酒坛,大步离开了小小的山坳,还不忘对雪千影和夜小楼挥了挥手。 看着风不止离去的背影,雪千影的唇角勾出微微笑意,又轻轻摇了摇头。 风不止救了夜小楼,她很感激。但这话就没必要说出口了。 “你对这位风仙主还真是不客气。”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笑道。 雪千影耸耸肩:“他对我不也是一口一个小王八蛋?” 夜小楼无奈地摇摇头,她高兴就好。 “对了,你们说的小鱼苗是什么?”夜小楼又不解的问。 雪千影一边熄灭火堆,一边笑道:“就是年幼的鲛人呀。” 夜小楼恍然大悟,又皱起眉头。 只听雪千影接着说:“鲛人与其他种族不同,寿命很长,所以长成很慢。我之前给你们说过的吧,差不多要三百年才算成年。而且从出生到破卵,要经历十多年那么久。” “原来如此。所以,你能结识风仙主,与他成为忘年交,是因为你救护了年幼的鲛人?” 雪千影一笑:“不是不是,是我从大鲲的口中,救下了一簇鲛卵。没想到打着打着,他们破卵而出——鲛人跟禽类一样,也是印随的,他们出生就看见我,就把我认成是他们的娘亲了!” 夜小楼失笑:“难怪你说那是你的小鱼苗。” 雪千影也大笑起来:“就是呀,你是没看见,那群小鱼苗有多缠人。最后还是老鱼精亲口跟他们解释才说通了放我走的,不然我怕是现在还被困在极北之地养鱼呢。” “我应该恭喜你年少当娘,子孙满堂啊。”夜小楼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都快笑得喘不上气了。 雪千影伸手拍了夜小楼一巴掌,看着他假装吃痛,龇牙咧嘴的耍赖,笑容从心底蔓延到眼底,挂在眼角眉梢,是不再藏匿的喜欢。 第二百五十七章 紧握 眼见天色差不多接近巳时,雪千影和夜小楼决定出发。红尘和破立再一次成为这世上最悲惨的仙剑之二,被主人们当成手杖,一步一顿的扎进雪地里,用来支撑和探路。 接近晌午的雪原上,风不算太大,雪千影还是如此前一样,用布条将两人的手腕连在一起。其实这样并不利于行动,甚至一不留神一个就会将另一个带倒。但雪千影不管这些,夜小楼也愿意。 夜小楼和雪千影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还蒙了布遮掩口鼻。饶是如此,喘息稍大,便有一团白气窜出来遮挡视线。可夜小楼还是想跟雪千影说说话,借口是分散注意力以缓解这刺骨寒风割到身上带来的疼痛。但真相如何,两人心里都明白。 “若不是亲眼得见风仙主,我还以为鲛人族已经灭绝了呢。”夜小楼将破立重重的插进雪地里,而后拉着雪千影朝这边走:“这边的雪薄一些。” 雪千影扶着他朝他所指的方向靠了靠,笑道:“现在鲛人一族生活在极北之地,那边浮冰很多,冰山遍布,虽然气候极为寒冷,但并不适合大鲲游动,反而给鲛人族留了一块可以繁衍的净土。只是鲛人族成长太慢,所以族群想要恢复当年的规模,并不容易。” “这大鲲也不是突然就冒出来的,怎么北海就突然易主了呢?” “大鲲的繁衍能力一直就比鲛人要强,战力也更高,除了老鱼精和几个鲛人族大长老之外,遇上鲛人一对一全无胜算,甚至一群对一只都未必能取胜,毕竟鲛人的体型跟正常人族差不多。这般此消彼长之下,再加上气候越发寒冷,鲛人一族飞速凋零,也是情理之中。” 夜小楼叹了口气。兴衰罔替,是自然之理,可谁又能心甘情愿堕落凋零?鲛人如此,世家更是如此。 “夜小楼,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说。” “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师父师娘。” 雪千影说得坦坦荡荡,但夜小楼还是红了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好半天夜小楼才反应过来,这雪原上寒风呼啸,别说他轻轻点头,就是轻声说话雪千影也未必听得清,便大声在雪千影耳边,喊了一声“好”。 雪千影被吓了一跳,侧头瞪了夜小楼一眼:“你想吓死我啊。” 夜小楼偷偷一笑,眉眼弯弯,就连眼角的疤都飞扬出几分快意。 雪千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指着前方不远处:“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们走了多久?走多远了?”夜小楼回头看看来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 雪千影计算了一下:“若是没走错方向的话,照这个速度,走上两天,应该就能走出雪原了。” “还要两天。”夜小楼有些担心雪千影的身体状况。自从他醒来,雪千影一直像个没事人似的。虽然直接坦言说不能使用灵力,但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可夜小楼知道在海底的时候,雪千影为了支撑结界,过度使用了仙尊的灵力,身体实际上已经透支了。 他害怕她随时会倒下,更害怕她毫无征兆的倒下。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他自己身上也有重伤未愈,一旦雪千影不支,而他又无能为力,那种感觉,想想都觉得窒息。 “等出了雪原,看咱们体力,如果扛不住了,咱们直接去沙平,那里比我莲氏在冰湖的前哨署更近,找潇氏的人帮忙也一样。” 夜小楼心里回想了一下从容璇玑那里看过的舆图。沙平是炎州一个边陲小城,是扎进荒原里的孤城,是距离雪原最近的人烟所在。而且潇氏很注重沙平的经营,将整个孤城辟为主家直属。有了潇清欢这一层关系,对于雪千影来说,或许与长州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直接去沙平吧。咱们两个体力,很难说能坚持多久。”夜小楼如是提议。 雪千影点了点头,觉得夜小楼说得有道理,便道了一声“好”。 雪原上只要大致方向对了就行,根本不怎么需要校准方位。具体位置要等出了雪原进入荒原之后再说。两人继续走了一段,雪千影感到有些不支。 而夜小楼还在努力跟她说话:“也不知道阿正和阿芙怎么样了。浮光槎已经回到你这里了是吗?” 雪千影吃力地点了点头:“我让浮光槎把他们直接送到荒原上了。等咱们也到了荒原,发个信号,就能跟他们会合了——毕竟他们两个体力灵力都应该保持得很好,御剑来找我们不是难事。” 听出雪千影的喘息加重,而且有些咬字稍显含糊,夜小楼反手抓住雪千影搀着自己的手,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茕茕,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雪千影露出笑容,摆了摆手:“没事,就是有些累,气短。” “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夜小楼环顾四周,可惜白茫茫一片,别说山坳,就连个能避风的雪堆都没有。 就在同时,雪千影的身体不自觉地下坠,她也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甚至失控。她想喊夜小楼帮忙,却根本感觉不到夜小楼的所在。甚至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张开嘴发出了声响。寒风拍打在身上脸上渐渐没有了先前的痛感,就连它呼啸而过的声音都变轻了。 雪千影双眼阖上的那个刹那,最后留在脑海中的,是夜小楼的脸:焦急,恐惧,嘴巴张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她听不见。 事发突然,夜小楼本就站立不稳,又被倒下的雪千影拉扯,两人一起滚在雪地里。而猝不及防之下,夜小楼也没能抓住雪千影,整个人摔了出去,幸好有布条相连,不至于分隔太远。 夜小楼匍匐前行,爬到雪千影身边,将人抱在怀里。人已经失去了意识,怎么叫都叫不醒。 夜小楼现在面对的情况,比雪千影刚刚找到他的时候所面对的还要糟糕。夜小楼虽然看起来伤得更重,但大多是外伤,雪千影还能做些什么。可现在夜小楼面对脏腑重伤经脉崩溃的雪千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夜小楼咬了自己的手一口,血腥和疼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无论如何,先找个能休息的地方。不然在这寒风和冰雪的夹击之下,不等他做什么,两个人怕是要先冻死了。 打定主意的夜小楼,连滚带爬的站起身来,想办法将雪千影抱起来,可他一边胳膊用不上劲儿,身形随之一歪,两人再一次滚倒在雪地之中。 但这一次,夜小楼没有脱手。而是紧紧地抓住了眼前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苦等 修正和莲芙在荒原上约定的地方,等待了一夜都没合眼,却没有等来雪千影和夜小楼。 修正看着坐立不安的莲芙:“你这样走来走去也不是办法,等天亮,咱们返回雪原去找他们。” 莲芙摇摇头,她一边害怕师姐出了状况无人接应,一边又害怕两边走岔了路,错过了。 可她又不能跟修正分开行动。雪千影走之前叮嘱过,不能把修正独自扔下。雪原上没有生灵,是因为太过寒冷无法生存,但荒原上,偶尔会有落单的兽人族流窜。万一遇见冰原狼甚至白虎,以修正的修为,会十分危险。 “等到明日午时,若是还没有消息,我就给长州和炎州传信,叫冰湖哨署和沙平城的潇氏子弟帮我们一起找。”莲芙捏了捏手腕,决断地说道。 修正赞同这个方案,发动两大世家去找人,总比他们两个冒险得好。 只是茫茫雪原,面积足有七八个长州那么大,两大世家就算派人进去,也不过杯水车薪。 但愿自己给他们准备的药囊,能够派上用场,足以支撑到他们被人找到吧。修正心里暗暗的祈祷着。 东方渐白,旭日缓缓。莲芙叹息着熄灭了火堆,揉了揉乌青的双眼,看了看修正:“天亮了。” 修正站起身,几乎是没有丝毫的迟疑:“不要等午时了,现在就给长州和炎州传信吧。” 莲芙点了点头,正要召唤自家风荷,一回身的功夫,发现不远处有几支火把,隐隐闪动着亮光。 莲芙蹙眉,谨慎之下,无垢已经横在身前,并将修正挡在身后。 雪千影与夜小楼只有两个人,不可能点这么多火把,前方是敌是友并不分明。 莲芙更轻声嘱咐修正,若是真的动起手,她会挡在前面,让修正赶紧跑,去沙平或者白石,搬救兵。 修正将折扇挡在身前,轻轻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倒是没有莲芙这么紧张。毕竟盲医常年游方在外,历险多次,除了上来二话没有拔剑就杀可能会让他害怕之外,只要能够通报身份,相信哪怕是泽氏中人、哪怕是十恶不赦的通缉犯,也多少都会给他这个名声在外的药王谷弟子三分薄面的。 “前方是什么人?”对面也发现了莲芙和修正。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听起来年纪比莲芙还要小一些。 “在下药王谷修正,我身边这位是长州的藏稚元君。请教小姐名姓!”修正大声喊道。 对面突然没了声音。不多时,从一处砂岩后,转出一小队人马。莲芙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还未大亮,服色不算容易辨认,但依稀能够看得出来,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看起来跟修正的年纪差不多,女的还是小姑娘打扮,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 没等莲芙再次发问,那一队人已经快速靠近了这边。 “宋氏!”莲芙眼睛一亮,走近了之后,流州宋氏那月白色的袍服,还是很容易辨认的。 更何况,那个小姑娘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块明晃晃的五色玉,一看就是在家族中有身份的人。 莲芙收了剑。修正也松了口气。 流州在十六州当中面积倒数第二,因为地窄,所以整个流州只有几座城池,全都在宋氏的把控之下,有规模的中小世家并不多,且几乎是完全仰仗宋氏鼻息。好在宋氏诗书传家,诚信重义,倒也不曾苛待他们。 流州虽小,但矿脉丰富,整个流州地下就是一座巨大的玉矿,产出名为素玉,玉质细腻坚韧,仅次于昆仑所产的昆玉,是炼制仙器的上佳材料。而且颜色比昆玉更丰富,更有一种极为稀少的五色玉,斑斓艳丽,五色俱全,又晶莹剔透,雕琢成器或者镶嵌成首饰,价值连城。 所以,当莲芙看见小姑娘脖子上那婴儿拳头大小的五色玉挂件时,一眼认定,这位一定是宋氏主家的小姐了。 “原来是盲医和藏稚元君大驾,惊扰了二位是我等的不是。”宋氏的人走近了,男子上前一步,主动抱拳行礼。 莲芙瞥见他手中的剑,正是世间名剑“九死”,连忙讶异地还礼:“竟然是宋家主亲至,请赎莲芙失礼!” 修正听了微微一愣,继而也跟着行礼,见过宋氏家主宋云殊。 宋云殊不便搀扶莲芙,只能上前一步,将修正搀扶起来。 而跟在他身边的小姑娘,连忙跑到莲芙跟前,躬身道:“我是宋飞燕,见过莲芙姐姐和修先生。”说着,又替兄长把人给拉起来了。 “原来是宋少主!”莲芙恍然大悟,趁着被宋飞燕拉着手腕的功夫,好生打量了这兄妹俩一番,想起雪千影曾经提过流州稚子不分男女人人有书读,忍不住感慨:“到底是读书人,确实儒雅端方。” 宋飞燕赧然一笑——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害羞起来,别有一番风情——又晃着莲芙的手,笑道:“莲芙姐姐与莲少主才是世人称道的龙凤双殊呢。” 莲芙最喜欢听别人夸她,更喜欢听别人夸她兄长和师姐,听了宋飞燕的话,笑得眉眼弯弯,神采飞扬。 “两位怎么出现在这荒原之上?难不成是来寻药的?”客套话说够了,宋云殊关切地问道。不过这荒原之上,最多的只有石头,难不成盲医要拿这石头入药? 莲芙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大事。” 宋氏兄妹不解,修正连忙解释,自己几人确实是来寻药的,不过不是这荒原,而是去北海。更将自己二人与雪千影夜小楼失散的事情照实说了。 “云齐天士也来了?!”宋云殊眼睛一亮,连忙吩咐身后的族人,带好滑雪的装备,备足信号和干粮,去雪原帮忙寻人。 修正觉得宋云殊的决断太过草率,连忙阻拦。宋飞燕在一旁笑道:“修先生放心,我宋氏的地理位置,子弟对荒原雪原都很熟悉,今日这天气也还不错,若是雪原上没有大风雪,御剑寻人也不算危险。” 说着,宋飞燕又笑呵呵的看着自家兄长,接着说道:“我兄长仰慕云齐天士的风采可是很久了。此前昆仑试炼没能说上话,他回来整整惆怅了一个多月呢。现在既然云齐天士来了我流州地界,若是还不得相见,我兄长如何甘心呢?还请修先生体恤我兄长的心情和心意,让他放手去找吧。不然就不是惆怅一月了,怕是要抱憾终身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甘心 宋飞燕陪着修正和莲芙在荒原上等候消息,而宋云殊只留下两人保护妹妹,亲自带着其余的宋氏子弟,御剑去往雪原寻人。 与此同时,夜小楼正在遭遇他二十七年人生当中几乎是最为严重的危机。 因为伤势,实在无法抱起雪千影,夜小楼只能想办法把人背起来,可好不容易起身,没走两步,雪千影就压住了他后肩的伤口,夜小楼吃痛,身形一歪,整个人再次摔倒,雪千影也被摔了出去。 好在夜小楼有了在雪地里匍匐的经验,很快就爬到雪千影身边,将人扛在背上,又将雪千影的氅衣底摆系在自己腰间,而后强忍着肩膀和小腿传来的剧痛,艰难的向前走去。 走了一刻多钟,夜小楼的肩膀已经疼得失去了直觉,腿脚也到了极限,总算找到背风处,将人轻轻放下。夜小楼试了试鼻息又摸了摸脉搏,雪千影呼吸十分微弱,脉搏也几乎摸不到了。 夜小楼不敢贸然为她注入灵力,生怕对她已经崩溃的脏腑和经脉再造成负担甚至损伤。无奈之际,只能找出修正给他准备的那一份药囊,找出内服的丹药,小心的喂雪千影服下。 幸好雪千影还有吞咽的能力,让夜小楼稍稍看见了曙光。 此地背风,却还是露天,不像山坳那般有遮挡可以生火取暖。夜小楼将自己的氅衣脱下,盖在雪千影身上帮她保暖,自己则不停的跺脚搓手。 但这样消耗下去是不行的。不等雪千影好转,或许他夜小楼就先冻死了。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找出自己的衣服,顾不得形象,左一层又一层的套在身上防寒。 好在之前去过幽兰,他还临时做了几件厚衣裳,不然他之前久在南方,衣服不是轻纱就是薄缎,哪怕套上全部家当,怕是也无济于事的。 当务之急是离开雪原,找到修正。前者能保两人的命,后者能治雪千影的伤。夜小楼心里盘算着,可是,现在的情形刚好是个困局,别说带着雪千影,就是他自己一个人,也很难在这样的伤势下走出雪原,更别说找到修正了。 夜小楼摸了摸怀里的信号烟花,又抬头看了看天气。今日还算晴朗,没有大风雪,这信号放出去,应该可以让很远地方的人看见。可雪原上会有人吗? 修正他们现在应该在荒原上,应该看不见信号吧。 就算能看到,两人能够挺过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吗? 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雪千影,夜小楼伸手摸了摸她额头,不知是错觉还是自己的手失了灵敏,他竟然觉得雪千影的体温没有升高,反而在降低。夜小楼慌乱之余,还记得跟自己的额头对比一下,这一比,心里就更慌了。 雪千影的体温确实是比常人低。而且呼吸较刚刚也更加微弱了,只能感觉到出气,几乎感觉不到吸气。夜小楼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锤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感受不到天气的寒冷,听不到寒风的呼啸。 夜小楼强行将灵力凝结在掌心,而后推动积雪,积雪溶化,很快又被低温和寒风冻住。夜小楼靠着这一点一点的累积,竟然慢慢堆砌出一道冰墙。 接着夜小楼又在垂直方向垒出又一道冰墙,而后又在并墙外推了高高厚厚的雪堆作为支撑,总算给两人构建了一处防风的地方。 夜小楼生了火堆,又将出发前雪千影给他的狼皮铺开,挂在冰墙上,好让雪千影靠得舒服些。 眼见雪千影的脸色越来越差,夜小楼又给雪千影喂了两粒丹药。可雪千影始终含在嘴里,迟迟没有咽下,夜小楼的心仿佛登高踏空。 夜小楼将人揽在怀中,让她靠着自己,想要将她裹进自己的身体,至少能再暖和一些。无意间,夜小楼摸到了雪千影手腕上的八角环,心中一凛:若是仙尊在这儿,他会如何? 不过转念一想,仙尊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吧? 想到仙尊,夜小楼突然有了办法,仙尊曾经教过他的龟息术,可惜他灵力与仙尊相比只能算少得可怜,眼下更是伤困交加,只能控制很小的一个范围。但如果只是护住心脉,减缓心脏跳动的频率,减少消耗,降低血液流动,说不动就能延缓死亡的到来。 想到这里,夜小楼强行凝聚灵力,贴在雪千影心口处,顾不得自己喉咙腥甜,嘴角流出血涎,顾不得自己伤口爆裂,鲜血喷涌,层层叠叠的衣服也挡不住鲜血浸透,渗了出来。而夜小楼几乎是强迫自己,坚持到施术完成。 而后,不管荒原上能不能看得见,不管雪原上有没有人能来救他们,夜小楼决定放出信号。这是除了坐以待毙,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红色的烟花升空,绽放出一道刺眼的光芒,而后光芒渐渐散去,一条蟠龙腾云驾雾,穿梭片刻,渐渐消隐不见。 “茕茕。”夜小楼低低地唤了一声,怀里的人毫无反应,可温度还在,呼吸即便微弱但也还能察觉得到。 “茕茕,若你我就这样死去,我是不甘心的。”夜小楼的嘴巴张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默默念着,他还没有去见过清泉天士和金夫人,他还没有去过东湖,去她长大的地方看一看,甚至他还没有亲口问过她,是否愿意与自己在一起——叫他如何能甘心赴死呢? “茕茕,若我们这次还能逃出生天,等伤养好了,我就陪你回长州,好不好?” 而夜小楼在寒冷和重伤的夹击之下,意识开始变得恍惚。夜小楼靠着疼痛让自己恢复清醒,右手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但短暂的清醒之后,却开始出现层层叠叠的幻觉。一会儿是看着雪千影朝着自己走来,一会儿又是回到了昆仑的地洞之中,一会儿是蓬莱海底,一会儿又是鲲群朝着自己飞速扑来。 “这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吗?”夜小楼自嘲一笑。 夜小楼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突然听见一阵犬吠声。 夜小楼想要转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一看,但他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甚至就连意识也不受控了。 第二百六十章 仰慕 “这里有人!”两个宋氏子弟发现了雪原上不该出现的冰墙,以及冰墙后面的两个人,连忙回身呼喊宋云殊和同门。 宋云殊驱赶雪橇飞速赶来,凑近一看,就发现了夜小楼腰上的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大喜过望:“是他们,正是云齐天士!” 试探过夜小楼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可宋云殊叫了几声,人都没有反应。宋云殊判断,两人应该是受伤又挨冻,体能耗尽才至于此,便亲自动手,要将两人挪动到雪橇上,带出雪原。 没想到,宋云殊的手刚要拉开夜小楼护着雪千影的胳膊,破立出鞘,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将所有宋氏子弟吓了一跳。 “云齐天士,在下流州宋氏宋云殊,受修先生和莲大小姐之托,特意来接应你们的!” 灵光一闪,破立消失不见。而宋云殊所见的夜小楼,还是毫无意识的状态。 宋云殊叹了口气,来不及多感慨几句,便叫随从帮忙,动作快些将两人带走。 雪原上常年积雪深厚,人行走费力,但雪橇犬跑起来飞快。四只雪橇犬在宋云殊亲自驱赶之下,带着夜小楼和雪千影,飞驰而去,不多时就离开了雪原。 一到荒原之上,宋氏门人发了信号通知自家大小姐。宋飞燕见了,欢喜的拉着莲芙,告诉她和修正,人已经找到了。 修正和莲芙心中巨石落地,气势一松,身形都晃了几晃。 而修正判断,他们二人之所以延误了会合的时间,一定是受了重伤。 宋飞燕一听,当下决定带着两人御剑返回宋氏主家所在的天墉城:“这荒郊野外的,缺医少药不说,也难有一块平整的地方供他们疗伤,不如随我返回家中再慢慢医治调养——两位在这荒原上待了一夜,也需要用些热汤饭恢复体力呀!” 修正点点头,宋飞燕的提议极佳,不然他和莲芙带着重伤的两个人,无论是去往沙平找潇氏帮忙,还是去冰湖的莲氏哨署,都不容易。 莲芙行礼谢过宋飞燕,宋飞燕却笑道:“莲大小姐不必如此。我家兄长最是仰慕云齐天士,而我自昆仑归来之后,也一直很想再见无常元君的风采。你们可都是我宋氏平日里请都请不到的贵客,你这样客气,我反而要反思,是不是我宋氏礼数不够,待客不周了呢。” 宋飞燕年纪不大,灵动活泼,进退得体。话又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莲芙和修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飞燕给兄长留了记号,而后带着两位客人赶回天墉城。进了家宅便一长串的命令吩咐下去,热水饮食等等自不必说,还吩咐给几位客人整理出一个独立的院落修养,其中有一个房间要内外摆上两张床榻,方便修正同时照顾两位伤者。更将家中所有名贵的药材集中起来,以备修正取用。 不等修正感谢这位宋大小姐的体贴周到,便有宋氏门人来同传消息,说是家主带着客人已经到了城墙下,马上就要进城了。 宋飞燕叫修正不要着急,又派了家中最宽大的车马去接。更吩咐下去,嘱咐门人不要急于求见两位贵客,他们身上一定有伤,来日方长,不要叨扰两位诊治将养。 就连莲芙都忍不住赞叹感慨,便是心细如发的自家兄长,也不过如此了。 将人迎了回来,宋云殊挥退了门人和仆役,只留了两个家中极为优秀的医者帮忙,好让修正可以安静的施治。而他自己和宋飞燕就守在门外,是为护卫,也是为了能够随时帮助修正调配医药或是人手。 修正看了一眼夜小楼,又看了一眼雪千影,当下就判断出是后者伤得更重。可夜小楼的伤势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也要生出变化。 修正想了想,便叫两位宋氏的医者帮忙,先给夜小楼处理外伤和冻伤,至于内伤,若有把握就自行处理,若是没有把握,就等他腾出手来再说。 两位医者领命,一起动手,先把夜小楼身上沾满了汗水、冰雪和血迹的衣裳剪开,找到伤处,止血换药,而后才开始小心翼翼的诊察内伤。 修正将手搭在雪千影的手腕上,瞥见两位医者手法娴熟,心里稍稍定了定。可随后他又皱起了眉头:雪千影的脉搏已经摸不到了。 修正心思一沉,抬手试了试雪千影的鼻息,又摸了摸脖颈,最后又翻了翻眼睛。他怀疑雪千影是因为过度使用灵力导致得脏腑崩溃。可他的判断无从佐证。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雪千影的身体现在无法承受一丝一毫的灵力,可他想要判断雪千影的伤势,现在只能以灵力探入她经脉之中。 进退维谷的局面,修正很纠结。 莲芙站一边,害怕极了,她第一次见师姐这样被人抬回来,一动不动,毫无意识,自己怎么唤她都没反应,就像死了一样。 莲芙很想哭,可她不敢也不能。 不过,当她看见修正停了手,甚至将两只手都缩了回去,似乎是要放弃诊治的时候,莲芙突然镇定下来了。 “师姐她,是不是伤得很重?”莲芙问道。 修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判断。 “你不探脉就无法施治对不对?”莲芙看着修正。 修正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如果真的如你说说,师姐的身体无法承受任何灵力,那么你以灵力探脉之后,她会怎样?” 修正想了想:“会加剧她的内伤。” “可是她伤得这么重,你什么都不做,她可能还是会死——难道她现在这样,肌体还会自行恢复吗?”莲芙将自己的想法。 修正周身气势突然一松,重新将手搭在雪千影的脉门上:“阿芙,谢谢你提醒了我。我再这样纠结下去,怕是她就真的要死了。” “阿正,你尽人事,师姐是死是活,就交给天命。”莲芙笃定地说道。 修正突然笑道:“你放心,你师姐曾经对仙尊许诺,只要她自己不想死,就算是天道也不能杀她。” 而他,作为朋友、知己以及同伴,能做的就是尽量帮她实现这个诺言。 第二百六十一章 摘星 窗外传来守夜人的梆子,莫雪歌看了一眼水漏,放下手中案牍,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 自从返回康州以来,她与莫雪蝶和修齐一起研究制定了民生十六条,用以鼓励州内民生和经济,并抄录了一份给公孙郁金。邺州与康州共同施行,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里,有些条陈还没有成果,但有些已经初见成效了。 比如入冬以后康州北部的炭火价格持续虚高,但十六条施行之后,价格稳定了不少,并且在不少地方都出现了下降的趋势。再比如,一些鼓励地方移风易俗的条陈,在莫氏和公孙氏高压推行之下,多地民风也有了明显的改善。 而修齐和莫雪蝶各自率人离开了兴亿,修齐去严查人口贩卖和规范花船生意,而莫雪蝶则是例行核算年终税款,顺带排查冬日里雪灾火灾隐患。 莫雪歌缓步走到摘星楼的回廊上,向下几乎能够俯瞰整个兴亿。而整个兴亿也能看到摘星楼上灯火日夜不息——这就代表着他们尊敬爱戴的莫氏家主、那个红衣少女,还在为他们的生计操劳着努力着。 摘星楼可以算是西部第一高楼,据说若是晴朗的夜里,就连怀州迟州都能看见摘星楼上的灯火。 三年前莫雪歌平定康州内乱之后,修齐排除众议,亲自设计并监工修建了这座高阁。修齐说, 高阁是财力,是威慑,也是决心。年少的家主莫雪歌需要这份存在感,而康州莫氏也需要这份震慑力。 所以,即便是劳民伤财,莫雪歌最后也默认了修齐的举动,并且将自己和妹妹的起居全都搬到了摘星楼上。 摘星楼下,灯火星星点点。整个兴亿城静谧安详。 这时,一个暗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来到莫雪歌身后,躬身行礼:“家主。” 莫雪歌转过身,看着来人,没有说话。 “洪氏回信,已经准备妥当。怀州两城之地已经划归迟州所有。白令闻不在,是白景行代行家主职权,但契约上用得是家主印信。洪家主已经亲自带着契约,赶赴天台山,准备留下碑刻记载,昭告天下。” 莫雪歌勾唇一笑:“白氏怕是狮子大开口?委屈洪家主了,你回信告诉他,这次的损失,我帮他承担一半。” 暗卫摇摇头:“洪家主说,白氏这次的胃口并不大,只是要了些银钱和财物,甚至没有向洪氏索要宝物。洪家主原本以为是白令闻不在的缘故,派人详查,意外得知,白氏最近似乎是在向外面转移财物。” 莫雪歌微微蹙眉:“往哪里转移?” “元州。而且这事不是白景行善做主张,而是白令闻的命令。” 莫雪歌神思凝重:“难不成白令闻不想要怀州了?” “怀州沙化日益严重,物资紧缺,民生艰难,白令闻此人……若是想跑倒也合情理。” “让他们走。”莫雪歌打定主意,吩咐道:“我对白氏的财富不感兴趣。我们要的是怀州。” “是。属下这就去回复洪家主。”暗卫起身要走,莫雪歌又问道:“白令闻去哪了?查到了么?” 暗卫垂下头:“只知道是往北去了,但进入雪原不久,人就跟丢了。属下无能,请家主责罚。” 莫雪歌摆摆手,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还犯不上责罚自己得力的下属。 “不过,家主,”暗卫主动开口,毕竟此前无论是家主还是他们莫氏暗卫真正的统帅二小姐莫雪蝶,都一再嘱咐,凡是与无常元君有关的消息,哪怕只有丁点的关联,都要当成一等一的要紧事来办。“之前无常元君他们去过怀州,他们离开之后紧接着白令闻就不见了,而且方向相同,都是往北,会不会……” 莫雪歌眉峰一挑:“白令闻是一个人的去的?他跟着茕茕做什么?” “前半路都是一个人,到了茉平,跟另一个人汇合了,之后我们就跟丢了。”暗卫也皱起眉头,“至于那人是谁,当时他刻意乔装改扮,我们都没有认出来。” 莫雪歌思索片刻,嘱咐暗卫多多留意北海的动静,便叫人下去了。 雪千影他们要去北海寻药,莫雪歌是知道的。可白令闻跟着他们做什么?难道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就白令闻那点斤两,别说雪千影和夜小楼,就连单遇上修正,除非把人杀了再毁尸灭迹,不然他也不敢说就能劫走幻魂珠并做得滴水不漏。 所以,那个跟他汇合的人是谁呢? 脚步声再度传来,莫雪歌被打断了思路,更是微微一惊。摘星楼上,走路这么重的,就只有修为不济的莫雪蝶了。 可昨日传信,莫雪蝶还在北边赈济受了雪灾的百姓,漏夜归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阿姐,跟白令闻汇合的是陈飒!”莫雪蝶都来不及解下披风,就喘着粗气,急于将消息告知给长姐。 “陈飒?他去北海……是追着茕茕去的?”莫雪歌心头一惊,眉宇间浮上一层怒意。 莫雪蝶点点头:“这是另外的消息来源,应该不会出错。而且随他们同行的,还有泽氏的人。” 莫雪歌亲手帮妹妹解下披风,又斟了热茶给她暖身子,终于摸着莫雪蝶的手不冰了,这才拉着妹妹坐下:“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莫雪蝶眼神一晃,点了点头。她没敢说这是泽世先亲自传信告诉她的消息,直说是自己在祖州也布置了人手。 莫雪歌叹了口气,又带着几分恼怒:“这个陈飒,之前茕茕毒发就是因为他,现在又跳出来捣乱,真是阴魂不散。” “我还听说,仙尊大丧的时候,陈飒曾亲自跑去质问雪姐姐与医仙有何关系。”莫雪蝶脸上带着忧思,“阿姐,你说,他会不会……北海凶险,万一雪姐姐和夜九哥都受了伤,陈飒和白令闻出手偷袭,阿芙未必招架得住。更何况,还有泽氏的人……” “小蝶,你给阿正传信,问问他情形。我亲自传信叫阿齐回来。”莫雪歌眉头紧锁,但周身的气势之中除了怒意还带着几分疯狂,“咱们在宁州布置得也够久了。” “阿姐的意思是,叫陈飒后院起火?”莫雪蝶眯起双眼,但她此时却非常赞同莫雪歌的决定。这并不都是为了雪千影,毕竟宁州的布局非一日两日,长姐一直没动陈氏,也是在等待时机。 莫雪歌森然一笑,语带嘲讽:“我倒要看看,这个陈氏家主的手腕,是不是只会对付女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西南(妇女节快乐~) 就在雪千影和夜小楼离开北海的当日,西南局势突然紧张起来。 先是宁州内乱,三城世家高举反旗,煽动百姓,甚至联手突袭了陈氏所在的太仓城。陈氏的大把精锐,都在二十多年前昆仑天谴中死难,新一代还没有长成,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在这一场突袭之下,陈氏损失惨重,家宅都被烧毁了大半。 而后又有消息传来,公孙氏于天台山一线布防,聚州容氏于丽水一线布防,两者成掎角之势,将矛头对准了宁州。 而陈飒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与冷月寒白令闻结伴返回的途中。 陈飒当下便于冷月寒和白令闻拜别,而后急匆匆赶回宁州。冷月寒则与白令闻一路,去往怀州。 “冷先生,宁州内乱,你不去给陈家主帮帮忙么?”白令闻看着冷月寒不疾不徐的样子,不解的问道,“就算不帮忙,难道也不需要给泽家主报信嘛?” 冷月寒笑着摇摇头:“泽氏有强大的情报网络,不等我传信回去,怕是家主连事情的起因幕后都已经搞清楚了,用不着我操心。再说,在下在泽氏,陪伴小公子才是我的分内事,这等州城之间的大事,又怎么轮得到我来过问呢。” 白令闻尴尬地笑笑,心说你的分内事,应该是煽动陈飒去对付雪千影吧。但这话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口的。 冷月寒瞥见白令闻的笑容,心中冷冷一笑,什么都没说。 回到落霞城,白令闻本来想招待冷月寒一番,顺便卖给泽氏一点薄面。但冷月寒却推迟了,只身继续向北,一副当真是在帮泽小公子选购香料的模样。白令闻也只好不勉强她,独自返回家中。 白令闻回到家中,没有召见儿子,而是先派人叫来了弟弟白令望。 “财产转移得如何了?”不等白令望行礼问候,白令闻劈头盖脸就问。 白令望微微一愣,心里盘算了一下:“已经走了三成多。”又问白令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白令闻嘴上说着要帮陈飒保守秘密,可对自己亲弟弟却几乎是和盘托出——当然,他没提雪千影和陈飒的关系,只说雪千影是医仙的女儿,是昆仑遗孤,但这已经足以令白令望惊讶不已了。 “难怪无常元君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和作为,果然是昆仑血脉,不可以常理估之。” 白令闻听了弟弟的话,点了点头:“不错。可这件事既然泽氏插了手,必然不得善终。无常元君咱们招惹不起,难道就能惹得起泽氏了?事到如今,也只有加快转移速度,咱们尽快搬到元州去,为兄才觉得稳妥。” 白令望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将白景行擅自动用家主印信,将两城之地送给迟州的事情说了。白令闻按下有些激动的弟弟,说道:“咱们连整个怀州都不要了,还差两座城吗?沙子能换成金子,当然要换。” 白令望点点头,可还是心有不甘:“我是害怕打草惊蛇!” 白令闻想了想:“加快速度,最多一个月,把财物全都转移过去——不,财物都可以缓行,叫景行留下殿后,咱们拿到幻魂珠就离开怀州。” “这么说无常元君他们拿到幻魂珠了?” 白令闻眸色一暗:“拿到了,但是她与云齐天士都受了重伤。也不知几时才能把东西送过来。唉,若不是冷月寒和陈飒在,我就去救他们了。哪怕人就不出来,先把幻魂珠拿到手啊。这个陈飒也真是的,他想无常元君死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拖上我?若是无常元君知道我当日见死不救,怕是这幻魂珠就要飞了。” “好在咱们还有伏龙甲呢。”白令望安慰兄长,“她无论如何都会回来跟我们交换的。” 白令闻摇摇头:“只希望他们赶紧来,迟则易生变。” 白令望点了点头。 白令闻又问:“弁星呢?这几日在做什么?” “自从无常元君他们离开,他就一直关在自己的小院里,说是闭门思过,一直没有出门。景行每天会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或是给他带些小吃酒菜。经此一事,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倒是好了很多。” 白令闻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帮我约束好他们两个。宁州出了内乱。陈飒这人,手腕是有的,平乱不难,可平乱之后肯定要立威。没准就对周边一个小世家小州城下手。” “咱们和宁州之间还隔着聚州呢,兄长也不必太过担心。”白令望劝道。 白令闻冷笑一声:“我就是担心陈氏对聚州动手。你别忘了,这些年聚州大大小小的事情,咱们帮绾氏做了多少,又隐瞒了多少。这聚州是绾氏的囊中之物,志在必得,只是时候未到。若是陈飒错了主意,动了聚州,你想想看,绾氏肯定要驱使咱们留下与之相抗。就算如今陈氏式微,咱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可凭什么咱们多年经营,小心图谋,临了还为他人做替死鬼?” 白令望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兄长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安排转运的事情,争取让咱们尽快脱身!” 白令望走了好半天,白令闻才叫来儿子白景行,父子俩各怀鬼胎,装模作样的父慈子孝一番。白景行还以为父亲会过问将两城送给迟州的事情,没想到白令闻提也没提,正中白景行下怀。 临了,白令闻才说,叫白景行看好兄弟和家业,最近他和白令望要一起出一趟门。 白景行心中冷笑。白弁星给他的那缕头发,他找信得过的人看过了,证明是死于中毒。而荷包里与头发放在一起的,是他生母下葬时他亲手所制并亲自放入棺木的信物,绝不能作假。 趁着白令闻出门,白景行还寻访了许多族中老仆役,将当年生母惨死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而后,他亲自去找了白弁星。白弁星很坦诚,将自己母亲的事情全盘托出。兄弟二人决定联手,宁可鱼死网破,也要为各自的母亲报仇。 而家中不断向外转移财产这件事,虽然白令闻白令望做得隐秘,但猫有猫路,鼠有鼠路,白景行还是通过自己的门路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他不仅知道了,还将财物运送的通路,何地启程,何人接受,全都摸清了。甚至他与白弁星偷偷商议,要想办法将这些财物劫回来——毕竟这些事白氏多年经营留下的族产,而不是白令闻的私产。 而最近看似老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白弁星,实则已经开始动作,跟着运送财物的商队走了两趟,摸清了许多细节,就等着兄长下令动手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家事 离了白令闻这边,白景行来到了弟弟的院子里。这些日子他时常来往走动,负责监视的白氏暗卫见怪不怪,更以为是家主归来有了新的吩咐,甚至没有盘查白景行带来的东西,就放他进去了。 而兄弟两人之前曾经多次开着门窗说话,不是做兄长的规劝兄弟要刻苦修习,就是白弁星抱怨父兄不够看重自己,偶尔二公子还会差遣兄长去帮自己张罗好酒好菜。总之就是一副坦坦荡荡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样子,久而久之,暗卫们也就放松了警惕。 先前白景行来的时候,暗卫还会悄悄偷听兄弟俩的谈话,现在已经是完全放任,哪怕两人关闭门户,暗卫也只会认为是少主在替二公子遮掩对家主的不满,丝毫不再留意。 白景行拎着食盒,上层装了酒菜,下层则是夜行衣,光明正大的进了白弁星的房间。 而白弁星正用书册蒙头假寐,听见门口有动静,知道是兄长来了,连忙翻身坐起,刚要说话,却见白景行给他打了个手势。 白弁星会意,扯着嗓子喊道:“大哥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要饿死了!” “父亲回来了,找我去说话,就耽搁了。”白景行也大声答道。 白弁星接过食盒,侧过头小心观察门外,嘴上嫌弃的说道:“这酒菜都凉了,还怎么吃?” 白景行回头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偷听,和蔼地笑着答道:“你放心吧,我叫人一直在火上温着呢,不会凉的,你先尝尝这个酒,是不是你喜欢的?” 白弁星修为不济,无法确认外面的情形,但白景行修为尚可。所以兄弟两人有约定,若是无人偷听,白景行就叫白弁星喝酒,若是有人监视,他就叫弟弟吃菜。 听了兄长的话,白弁星松了口气,打开食盒,将酒菜摆在桌子上,又拿了酒杯,倒了酒,做出兄弟俩对饮的样子,看到食盒下层的夜行衣,毫不惊讶。 白景行压低了声音:“父亲回来了,没提那两城的事情。而且在我之前,还见了二叔。” 白弁星瞬间反应过来:“应该是叫二叔那边抓紧转移财物,好赶紧跑了?” 白景行点点头:“他今日与我明说,过一阵子要跟二叔出趟门。” 白弁星看向兄长:“他这是连你都要丢下了?” 白景行温润和善的脸上,划过一丝冰冷和恨意,旋即又露出阴狠笑容:“这么想走,那就让他走,他走了,怀州就是你我兄弟的了。” 白弁星被白景行的笑容吓得脊背一凉,而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兄长虽然提防自己,甚至是有些恨自己,但实际上是个老实人,甚至有点老好人。白令闻一个做父亲的,能把儿子逼成这样,也真不容易。 “迟州过来的东西,明面上的东西今天都已经入库了。暗着的,除了之前你经手的一批,剩下的今日夜里到,我叫他们存在两间洪氏的铺子里。我不方便出门,又得辛苦你了。”白景行喝下杯中酒,对弟弟说道。 白弁星笑着点了点头:“大哥你放心,我快去快回。” 兄弟俩人在屋子各处撒了些酒,弄得酒气熏天的样子。又换了衣服,趁着夜色遮掩,白弁星出了门,又找了机会换了夜行衣,去了白景行所说的铺子,见到了此行洪氏的主事,名字叫做洪涛的一名族老。 洪涛与洪氏家主是平辈,年纪还要大几岁,算是堂兄弟。此番派他前来,也说明了洪氏对于交易的看重。 而且此番洪涛前来,除了事先约定的银钱布帛和兵器,以及几大箱记录白氏族老和核心弟子把柄的文牍案卷,还特意带来了十位洪氏一族的高手,更对白弁星直言,若是有需要,洪氏愿意出手相帮。 白弁星蹙眉,想都不想就替兄长拒绝了洪氏的“好意”。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道请这几位高手帮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到时候引狼入室如何是好?他们白氏内部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比较稳妥。 洪涛见他拒绝,也不勉强,更直言,他们一行人会等白氏尘埃落定再行离开。 白弁星明白,这是变相的监视。洪氏也很想看看,白氏这两兄弟,到底有几分能耐。 趁破晓之前,白弁星回到小院,跟白景行把事情一说,白景行也赞同弟弟的处置:“你说得对,一旦他们掺和进来,想再把他们弄走就不容易了。而且这件事也会变了味道。” 白弁星点点头,他们要的是为母报仇,驱逐白令闻,改换白氏家主。而不是将整个白氏葬送、将怀州拱手相送。 “大哥,家里你都安排好了?”白弁星换了衣服问道。 “根据洪氏中人提供的东西,十六名主事的族老,我都已经试探过了,其中有十个人站在我们这边。” 十个人不算少了,勉强足够够动议更换家主。这也算是白令闻这么多年欺上瞒下盘剥搜刮的“功劳”。 “另外六个呢?他们骑墙不要紧,但会不会去向父亲透漏什么?”白弁星皱起眉头,事到临头,他可不敢把希望寄予这些老东西的身上。 “有两个态度模糊,不过也明确表示,不会去告密的——说白了就是哪边赢了站那边。另外四个就不好说了。”白景行脸色阴沉,“不过,他们有把柄在我们手里,比不敢轻举妄动,再者,我在父亲那里安排了人手,一旦有人去见父亲,打草惊蛇,我们就提前举事。”说着更嘱咐弟弟,随时准备动手。 白弁星点点头,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年,早就准备好了。 天色大亮,白弁星带着一身酒气送走了已经收拾清爽的白景行。院子里换班的暗卫有些纳罕,不是说少家主昨晚就走了么,几时又来的? 但这些日子白景行频繁往来小院之中,暗卫们见怪不怪,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白景行去而复返。 “弁星,出大事了!”白景行一把拉住弟弟,就往外面走。 几个暗卫围了上来,虽然白令闻只教他们看着白弁星不让他出去惹事,可这么多天白弁星一直没有离开过小院,他们也习惯了将人看管在院子里。现在白景行突然出现还要把人带走,他们下意识的觉得不妥。 白景行手腕一翻,竟然亮出了家主令!几个暗卫见了连忙跪倒——见家主令如家主亲临,抗命便等同于背叛。 白景行深吸一口:“家主遇袭,正在主院诊治,你们稳住家中上下,不要惊慌,必要时可采取非常之法!” 几个暗卫暗暗吃惊,各自对视一眼,纷纷低头领命。他们当然明白,白景行口中的非常之法,无外乎一个“杀”字。 白弁星也讶异非常,还以为是早上白景行去给白令闻请安出了什么变故,被兄长拉着一路朝着主院走,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哥,你……” 白景行眸色深沉,摇了摇头:“不是我。”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夺权 白景行一早来给父亲请安,刚进到外间,就看见白令望一脸凝重的站在那里,里间似乎还有几名族中的医者,其中有两个白景行认出了背影,都是不经常露面的医药大家。 “父亲……”白景行刚开口喊了一声就被白令望捂住了嘴,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告诉侄子,昨日夜里白令闻遇刺了。 怎么可能?自己还没有动手,而家主院子里无数的暗卫和暗哨,就连他都没有摸清排布和换班的时间。在白景行的计划里,对这一部分人手已经做了强攻和硬拼的准备。 白令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日夜里,他安排好了财物转运的事情,过来跟兄长说一声,结果一进门就发现白令望趴在地上,口鼻处尽是鲜血。一探呼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显然是要不行了。 事关重大,白令望没有声张,而是叫心腹请来族中的医者。到现在已经折腾了快两个时辰,白令闻的伤势毫无起色。 白景行紧紧抓着叔父的手:“这事不能隐瞒,得叫族老们过来。” 白令望并不赞同侄子的意见,可他也没有别的主意,只能反手抓住白景行的手不让他去喊人。 “叔父,这件事,只有咱们两个知情,将来可就说不清了!”白景行低低喊了一声。 这一声,总算让白令望清醒过来。他看着侄子,心中五味杂陈。白景行说得对,若是白令闻过身,只有他们叔侄在场,将来一旦出现什么罗乱,白景行是少家主,又是亲子,而且还是后来的,旁人不会怀疑什么。可他这个发现家主遇袭的二爷,就麻烦了。 转移财产的事情,家主传承相继,只要有丁点问题,就会全都推在他头上。 白令望看了一眼白景行,心说他们白氏一族上上下下都是生性凉薄,将来白景行一定不会护着他。一旦他发现了财物转移的事情,保不齐还要拿自己开刀呢。 相比之下,那个看似草包的白弁星,就好对付多了。 想到这里,白令望叫白景行去拿家主令,把白弁星叫来,由头是父亲过身,亲子总该在身边。 白景行看穿了白令望的算计,心中冷笑,但面上不显。将白弁星放出来,也正中他下怀,便依言行事了。 白景行走后,白令望连忙叫过心腹,假传家主命令,待他们兄弟二人返回家主院落时,扑杀白景行,而后他再站出来扶持白弁星上位。 甚至白二爷还盘算好了要推哪位族老出来顶罪。 而白景行也没有坐以待毙,出了主院,一边朝着白弁星那边走,一边布做出了布置。派人去将十六名族老尽数请来不说,更安排了妥帖的所人手保护自己和弟弟的安全。除此之外,他还专门派人,去将家主夫人也就是白弁星的生母给保护了起来。 倒也不是为了威胁白弁星,白景行相信弟弟与自己联手的诚意。他是害怕白令望以她做饵,胁迫白弁星就范。毕竟现下来看,弟弟依然是自己最有力的盟友之一。相比那些开口利益闭口钱财的族老们,还是白弁星更值得信赖。 “什么人能够躲过过重重暗哨暗卫刺杀父亲?主院里的人都睡着了么?”白弁星听了兄长的解释和安排,来不及感激他救护母亲的情谊,便皱着眉头帮着兄长分析眼前的情况。 白令闻好歹是悟道境的修为。能够重伤甚至直接杀害的高手,世间数不胜数,但能做到滴水不漏,任何人都不惊动,这就太难了。 “我也这么想。如果不是内鬼,就是修为极高的高手。”白景行紧张的抓着弟弟的手,手心凉凉,全是汗。 “大哥你放心,就当咱们提前起事了,只要将转移财产的事情抖落出来,二叔翻不出什么风浪。”白弁星安慰着兄长,仔细想了想又道:“我曾经见过夜少主出手,若是有他那般修为,倒是可以不惊动暗哨和暗卫,刺杀父亲。只不过,他那人,轻狂得很,是做不出暗杀这种事的。” “世家之间,如若暗杀,便算是违背了规矩,人人得而诛之。夜小楼又不傻,怎么会在这种问题上犯错——更何况,小三圣随便拿出来一个,从咱们家大门打进去,一直打到主院父亲跟前,都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做这种勾当。” 白弁星赞同兄长的看法,心中生成一个怀疑:“会不会是二叔?毕竟是他先发现的父亲遇刺,贼喊捉贼,也不算罕见。”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白景行微微一笑:“我觉得弁星你说得就是真相。” 白弁星瞬间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也勾唇一笑。“既然这样,咱们做儿子的,就不能让凶手跑了。”毕竟兄长是要做白氏家主的,可能留下什么弑父屠叔的恶名。所以白弁星又道:“咱们也是自保。”言下之意,是要白景行等白令望先动手。 “你放心。”白景行眼底翻出一层狠厉之色,“二叔若是能沉得住气,也不至于落到被你我兄弟拿捏这步田地。” 一众族老比白景行白弁星兄弟先行来到主院,也都收到了白景行传递的消息,得知了家主遇刺。白令望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证白景行是凶手,毕竟他也没有明确的凭证,只能叫来心腹,让他们半路截杀白景行,并作出畏罪潜逃被暗卫杀死的假象。 没等他布置完成,白景行便出现在主院之中。白令望看着侄子心中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面上还不能显现出来,开口便问白弁星怎么没有来。 “二弟有要紧的事情要做。”白景行冷冷一笑,“稍后就到。” 白令望眯着眼睛看着侄子,心下暗暗发沉。他是不是太轻视这个侄子了? 而且,几位族老的站位也很有意思,一些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此刻全都站在白景行的身后。剩下几个看似审时度势的,也都是站在门口,一副秉公办事的样子。 但没有人站在白令望这一边。 门口一阵小小的喧哗传来。众人回头一看,白弁星手持家主令,身后几个脸生的暗卫,押着另外几个暗卫,涌了进来。 白令望扫了一眼,心中一惊:那几个被押着的暗卫,不正是他安排转运财产的人么? 第二百六十五章 变天 白弁星将家主令叫到白景行的手中,兄弟俩对视一眼,各自一笑。 紧接着,白弁星转向各位族老:“各位一定很奇怪,我在这个当口去干什么了。” “你父亲重伤躺在那里,你还上蹿下跳,白弁星,忠孝仁义四个字,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位一向看不惯白弁星的族老冷冷发难。 白弁星抱拳行礼:“伯父,稍安勿躁。我是受少家主也就是我兄长之命,彻查我父遇刺一事。” 几位族老都是一惊。只是有人惊的是白弁星纨绔如斯竟然也能委以重任,还有人惊的是,家主遇刺这么大的事情,这个白弁星竟然能够这么快就查清! 当然还有更聪明的,目光瞟向白景行。甚至连站位都悄悄朝着白景行更靠近一些。白弁星是个草包,他能有什么能耐,肯定是被白景行推到人前的。至于调查家主遇刺一事,也肯定是白景行出谋划策,白弁星最多算是个跑腿的。 “哦?”白令望强作镇定,“这么快,你们就有结果了?” 白令望说得是你们,引来白弁星勾唇一笑:“这几位,是二叔的人吧?” 白令望蹙眉,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谁知道这几个暗卫是不是已经把他供出来了? “你胡说,暗卫只听从家主命令,怎么会是我的人?” 白弁星冷冷一笑:“这么说,侵吞治沙钱款、变卖族产并将之转移的,是我父亲了?” “当……”白令望突然语塞,这件事他不能也不敢说实话,就算说了也没人信。 “什么,竟然有人如此大胆,侵吞族产?白弁星,你空口白牙,可有证据?”几位族老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 白弁星的话他们当然不信,可白令望的反应也同样令人起疑。 “白弁星,你不要血口喷人!你父亲还在那里躺着,你……”白令望指着白弁星叫道。 白弁星拍了拍手,身后几个白景行的心腹抬来几口大箱子,里面装了满满的文书卷册。 “这是二叔变卖族产的收条,上面的印信确认是二叔无误。这是二叔转移财产的账册。这是二叔私吞治沙钱财的账目,这是……”白弁星滔滔不绝,而白令望却松了一口气。 他还能傻到留着这些证据等人来查吗?早就付之一炬了。白弁星能拿出来的,肯定都是伪造的。 可是,伪造账册也需要时间,白弁星是什么时候开始动作的?他怎么不知道? 几位族老随意伸手抓起一本,并没有核对账目是否能够对上,只看进出款项和印信,便对白弁星的话信了几成。一个个看向白令望的眼神就不太对了。 “白令望,你还真敢……我白氏的族产你竟然挪走了三成还多,甚至族库里都没了现钱!你你你……说,你将我白氏的钱都转移到哪里去了?”方才对白弁星发难的族老大声呵斥着,但目标已经换成了白令望。 “不可能!”白令望见此情形心里一惊,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难道是白弁星偷了自己的印信?想到这里,白令望扑上来,抓起一本翻了翻,双目圆睁瞳孔一缩,又丢开了这一本,随意抓起另一本。 不说印信真假,那签押明明就是他的字迹丝毫不差,若是作伪,又如何能连他这个正主都骗过了?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都已经烧掉了呀!”白令望跳着脚,脱口而出。 而白景行根本不给白令望和几位族老反应的时间,沉沉的开口喝问:“二叔,你这是承认了吗?!” 白令望心中一凉,抬起头看着两个侄子,一个嘴角带笑,眼底尽是嘲讽,另一个看似痛心疾首满脸的惋惜,可眼底的笑意,已经翻涌上来,藏不住了。 “是你们?”白令望这才明白,他们兄弟二人已经联手了。 可他还是想不通,这签押印信,这些账册收条,究竟都是怎么伪造出来的? “白令望,你还有什么话说?”几个族老挡在白景行白弁星兄弟身前,之前那几个态度暧昧一直骑墙的族老,此刻也站在了少家主这一边。 白令望百口莫辩,他从未想过要面对这种情形。目光落在身后几个心腹的身上,想着若是他们能护着自己逃走,有没又活着逃出落霞城的把握。 正在这时,几位医者跑了出来,看了一眼情形,不偏不倚,对白景行和白令望两人禀告,白令闻已近弥留,或许还能听到个只言片语,但想要救活却不可能了。 白令望转身就要往里冲,却被白弁星一把拉住:“二叔,你侵占族产并将之变卖转移,被我父亲发现,便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刺杀于他,是也不是!” “我没有!”白令望甩开白弁星的手,指着兄弟二人,“是你们,明明是你们,发现了……才刺杀我大哥的!” “二叔,这个时候才想出如此粗糙的辩白,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吧。”白景行上前一步,亮出家主令,对堂下众人喝道:“白令望私吞族产,刺杀家主,罪无可赦,给我拿下!” 几个心腹上前,将白令望护在正中,而几位族老带的人也一拥而上,将几人团团围住。白令望再想逃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一步迟步步迟。白令望长叹一声,拔剑出鞘,直指白弁星,冷笑道:“白二公子,我还真是看错你了!” 白弁星毫无惧色,上前一步:“二叔又何止看错我一人?” 说着,白弁星又上前一步,以几乎只有他和白令望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小声说道,“二叔,这些证据,是从父亲书房的密室里搬出来的。你烧的那些,不过是些白纸。” 白令望瞳孔一缩,不可置信的看着侄子。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二叔比我清楚吧?为何这些事只有你来经手,父亲丝毫不曾沾染,为的就是万一事情败露,他能全身而退呀。”白弁星露出平日里的纨绔笑容,人畜无害,说得却是诛心之言。 “不不,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白令望睚眦欲裂,手中长剑疯狂地胡乱挥舞。 白景行见状,连忙上前,将弟弟挡在身后:“二叔,忠孝仁义,乃是我白氏立身之本。你刺杀家主,是为不忠;私吞族产,是为不孝;残害手足,是为不人;嫁祸子侄,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天下之大,也再无你立足之处,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哼,束手就擒,我还能有活路吗?” “负隅顽抗更是死路一条!”一个白氏族老喝道。 “死路?”白令望双目圆睁,几欲泣血,“便是死路,我也要拉上你们陪葬!” 第二百六十六章 兄弟 白令望说着,便一剑刺向白景行。少家主身边的几个暗卫见状,连忙上前,死命的将剑锋格挡开来,同时护着白景行和白弁星兄弟后撤。几位族老也都拔了剑,众人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将白令望的几个心腹砍杀殆尽。 而白令望也死在了乱刃之中。至死都怒目圆睁似乎并不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结局。 白景行分开众人,亲手阖上了白令望的双眼。起身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与白弁星对视一眼,兄弟二人轻轻点了点头。 “众位,既然白令望已经伏法,此事关乎我白氏声誉,还请诸位不要声张出去!”白弁星朗声说道。 经此一事,白二公子多少摆脱了纨绔的形象,在几位族老长辈的心里,也有了几分好印象。听他这么说,几位长辈都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甚至还各自约束今日带来的人手,叫他们千万不能传扬出去,以免损伤了白氏的声名。 白弁星又道,如今白令闻重伤不治,眼见就要魂归九幽。白氏上下事务繁多,不能全都推给各位叔伯和族老分担。而且追查白令望转移的族产事不宜迟,至关重要。为今之计,还是早早请少家主正位,统领白氏才是上策。 几位族老都没有异议,本来他们大多就是站在白景行这一边的。固然有一两人不认同,但眼下形势也容不得他们有什么想法。于是白弁星带头,众族老响应,就在白令闻的病榻前,参拜了白氏新任家主。 白令闻的眼睛和嘴微微动了动,似乎心有不甘,又好像有什么遗言,可他实在伤得太重,这微微一动便消耗了他全部的力气和生机。而后就再也不动了。 白景行亲自阖上了父亲的眼睛,脸上带着悲伤。心情却很复杂。少了父子当面对质这一场重头戏,这个毒杀自己生母又差点害死自己养母和弟弟的男人,这个视自己为棋子但待自己多少还算不错的父亲,这个背叛了家族传承和基业的家主,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而且,凶手究竟是谁,他们还不知道。 轻轻拍了拍兄长的肩膀,白弁星的心里也很复杂。难过吗?有一点。他待自己不够好,却也是自己的生父。畅快吗?好像也没有。母亲时日无多,自己也已经被养废了,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去过,他心里也没什么打算。 白令闻的尸身只在灵堂里停了三日便发丧了。而后白景行继任家主,继任典礼上,却没有见到白弁星。 众人猜测,白景行怕是要走上白令闻的老路了——对于亲弟弟,既利用又提防。 换下盛装的白景行是在养母房间里找到的白弁星。刚刚服侍母亲睡下的白弁星,给兄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说话。 “你还是想带着母亲离开家族吗?”白景行问道。 白弁星点点头:“她只有半年好活了,我想带她会外祖家那边看一看。” 白景行沉默了片刻,将一叠纸卷塞进了弟弟怀里:“你外祖家的产业,我都给收回来了。你带着母亲回去,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白弁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向兄长说了声谢谢。 “母亲过身之后,你想过没有?”白景行又问。 白弁星摇摇头。他确实没有想过。 白景行咬了咬嘴唇:“半年光景,对于母亲来说,只要你在身边,在哪里都一样。可对我来说,你在不在,就不一样了。” “整个白氏都是你的了,还要我做什么?”白弁星抬头看着兄长,淡淡一笑。 “杀害他的凶手还没有找到。那几个老东西,”白景行咬了咬牙,“这才几日,就开始跟我打马虎眼想着要分权了。还有几个掌柜,开口这是老家主的规矩,闭口曾经二爷就是这么办的。真是令人厌烦。” 白弁星哈哈一笑:“看吧,这就是做家主的烦恼。” “我需要一把刀。”白景行看着弟弟,“开山探路,替我铲除一切障碍的刀。” 白弁星舔了舔嘴唇,沉默不语。 “父亲刻意将你养成废人,二弟,你可知这天下大势?几大世家摩拳擦掌,明里倾轧、暗里吞并中小世家。如今仙尊薨逝,他们头上没了束缚,天下大战一触即发。 远的不说,北边的洪氏,借着此番我白氏内乱,怕是已经摸清了我怀州的底细。南边的容氏陈氏哪个又是省油的灯?还有莫雪歌,十四岁就撑起莫氏的少年家主,这么些年下来,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为保莫氏千年传承不断,必然不会好相与。 可我白氏呢?从祖辈开始,故步自封,一味贪图享受。到了父亲那辈更是如此,甚至想要舍弃白氏基业转投他人门下。再这么下去,待到天下乱局显现,我白氏哪还有立足之地?” 白景行越说越级,越说越气,最终叹了口气,目光游移向远方,似乎看着天色,又似乎看向未来。 “现在我有心变革这些,可你也看到了,这才几日,便阻力重重。”白景行苦笑一声,“我时常觉得时间不够用,生怕咱们白氏还没有好转起来,这天下乱局就杀到眼前了。可笑那几个老古董,坐在功劳簿上,还在跟我谈年龄辈分——真是可笑,难道世家之间的征战杀伐还要看辈分么?不知道将来屠刀悬颈,他们能不能也有今日的气度。” “大哥,我,”白弁星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将目光挪到另一边,“我不是不想留下。可是娘亲她……而且我留下能帮你干什么呢?就我这个修为。”白弁星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需要一个可以全心信任的人,站在我这一边。顺便帮我铲除那些阻碍。修为不重要,需要动手的时候我有大把的人给你用。”白景行眯起眼睛,扳着弟弟的肩膀:“做家主也是需要依靠的,我希望你来做我依靠。就像前几天咱们一同谋划行事那样。我只信你。只能信你。” 白弁星看着兄长。眼神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若有一日,我尾大不掉,你作为家主,作为兄长,该当如何? 白景行勾唇一笑:“你是我弟弟。” 白弁星扭过头,失笑一声,不说话。 “再说,就你这修为,人手又都是我给你的,你还能翻上天去?”白景行伸手将弟弟的头扭过来,带着三分严肃三分戏谑的笑着说道,一副反正你也逃不出我手掌心的嚣张模样。 白弁星无奈地笑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是真的走不成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醒来 雪千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宋氏救下之后第三天的午后。 初醒的人浑身戒备,谨慎地观察四周。这不是是雪千影熟悉的环境,若是在平沙,房间里应该到处都是金灿灿,若是在莲氏冰湖哨署,房间不会这么华丽,而且她也没看见莲氏一族惯用的雪青色。 不过她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好转。她能估么出自己的伤势有多重,肯出手救治自己的人,不会心怀恶意。这让雪千影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却发虚没有力气,想要开口喊人,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传到自己耳畔,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师姐醒了!”莲芙的声音传到耳畔。雪千影微微侧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家师妹一直就坐在床榻前守着呢。 雪千影淡淡一笑,然后心中一动:夜小楼呢? 莲芙似乎出去喊人了,回来之后坐在床边握着雪千影的手,接连问她,要不要喝水,饿不饿,身体哪里不舒服。雪千影看着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带着腥气,说不出话。 “师姐你别急,阿正马上就来!”莲芙见状不再发问,只是拉着师姐的手,眼中带着几分泪光:“可算是醒了,你没事就太好了。” “人这么快就醒了?”修正人还没进来,声音就先传了进来。一片红云飘到床榻边上,莲芙连忙让出位置。修正将手搭在雪千影的脉门上,动用灵力小心探脉,不多时,整个人的气势都松快了。 雪千影下意识的一缩脖子。修正却摇摇头:“我不骂你。可你知不知道,此番究竟多么凶险?” 雪千影脸上蔓延开歉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修正叹了口气:“还好夜小楼最后不管不顾,动用灵力,对你使用了龟息术,护住心脉最后一点生机,不然就算我一命换一命,也救不回你。” 听见修正这么说,雪千影心里微微一沉,眉头蹙起,手紧紧的抓住锦被。 莲芙递来温水,雪千影接过,轻轻抿了两口润润嗓子,感觉能开口了,就问修正,夜小楼怎么样了。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情绪和关切。 “外伤内伤加在一起,确实很严重,又是被鲲所伤,失血过多,需要多养些时日才好走动。不过你处理外伤的本事见长,我总算没白教。” 雪千影终于松了口气。她没连累他,没害死他,真是太好了。 “你们呀。也是命大。”修正低低抱怨一句,却没有发挥他的毒舌本色,继续挤兑人,倒也十分难得。 雪千影这才注意到修正的声音也不似平时清亮,虽然有布条遮着眼睛看不见眼眶,可脸色当真十分憔悴,嘴角的胡茬都冒出来了。显然也是熬了许久的。 “你也几天没睡了吧?我现在醒了,你去好好休息吧。”雪千影扯了扯修正的袖子,露出笑容。 修正摇摇头:“我再给你调个方子,既然醒了,有些药就无需再用了。” 雪千影乖巧地道了声好,修正脸色一沉:“行了,别装模作样了。谁还不知道你了?你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给我好生养几天再作死,听见没有?” 这才是她认识的修正啊,雪千影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修正失笑,欢喜毫不掩饰的挂在脸上,抬手抽走了雪千影背后的靠枕,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嘱咐莲芙好生照看,就转身走了。 雪千影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然他不骂我,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莲芙重新回到床边,瞪了师姐一眼,又看向修正离去的方向:“自从你人被接回来,一直到现在,阿正一直没合眼,一个时辰过来一趟,夜里更是守在你身边值守整夜。还要照料夜九哥。想骂你也没力气了。” 雪千影眸色一暗,没有说话。 “师姐,”莲芙握住雪千影的手,双眼又蒙上氤氲,“这次真的好险。你抬回来的时候,都摸不到呼吸和脉搏了。几位宋氏的医者都摇着头说没救了,若不是有阿正坚持,怕是我都要放弃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她大概知道自己身体达到承受灵力的极限、而后再被反噬,会是个什么结果,修正能把自己救回来,还真是厉害。 “我从没见过阿正那么严肃,严肃到吓人。几个宋氏的医者,被他压制得大气都不敢喘。他不怎么说话,就一个人忙来忙去。就有点像,像爹爹在北境受伤那次,抬回白鹤,师姐你站在一边,一言不发那个样子。” 雪千影侧过脸去,修正那不是严肃,而是恐惧,对友人重伤的恐惧,害怕自己无力的恐惧。 “阿正说,夜九哥用了龟息术,护住了你心脉最后一点生机。而且,似乎你体内还有一股灵力,数量不多,但很是强大,一直在慢慢修复你的经脉——不然,哪怕是将安谷主请来,你也救不活了。” 雪千影微微一愣,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左手,“纯婴”两个字闪着淡淡的金光,在她注视了一阵之后,隐匿不见了。 “是……仙尊?”莲芙记得风不止曾经提到过仙尊的名讳,故而做出这般猜测。 雪千影点了点头。脑子里全是仙尊蘸着自己的血,在她掌心写下这两个字时候的画面。 “他说过,不能活着继续护着我,死了也会保佑我的。”提起那个人,雪千影有些悲伤。 莲芙叹了口气,想要转移师姐的注意力,又害怕太刻意,便问道:“师姐,仙尊是个怎样的人啊?” 雪千影淡淡一笑:“他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是最无情的人。” 莲芙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好在雪千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问师妹,夜小楼如何了。 莲芙笑了笑:“早上我去看过他,恢复得很快——比师姐快多了——虽然阿正不让他下地走动,但是靠在床榻上,跟宋大哥谈天说地的气势,还是那副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想啊,若不是阿正拦着,怕是他都要跳去院子里跟宋大哥切磋了。” 雪千影忍不住一笑,夜小楼这性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宋,我们在流州?”雪千影突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现在自己人在何处呢。方才忘了问修正,刚刚也没问莲芙。 莲芙点点头,把自己和修正巧遇宋氏兄妹,请他们帮忙,从雪原上接到了夜小楼和雪千影,又将他们带回流州天墉城里,悉心救治照顾,乃至宋云殊仰慕夜小楼这般细节,等等等等,一应事情说了一遍。 “如此,还真要好好谢谢这位宋家主了。”雪千影微微一笑。 “谢就不必了,雪姐姐让夜九哥在我天墉城多住些日子,兄长他就满足啦!”脆生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门一响,一个活泼灵动的身影绕过屏风,出现在眼前。 第二百六十八章 宋氏 当听莲芙引荐、这位就是宋氏大小姐宋飞燕的时候,雪千影想要坐起来见礼,但被宋飞燕连声拦下。 “修先生说雪姐姐醒了,我就跑过来看一眼。”宋飞燕上前几步,好像想到了什么,又退了回去。 雪千影不解。宋飞燕憨然一笑:“我一直在小厨房帮着修先生看着炉火,身上除了炭气就是药味,熏到雪姐姐如何是好?”说着,宋飞燕自己搬了张凳子,放在床榻一米左右的距离,自己坐下,“我坐这里就好。” 原来宋家主自己陪在夜小楼那边还不算,亲妹妹也在帮忙照顾自己。萍水相逢,这份情谊足以令人铭记一生,雪千影很是感激,接连道谢。 宋飞燕摆摆手,笑容可掬:“既来之则安之,再说了,你和夜九哥,还有莲姐姐和修先生,都是我们天墉城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自然要好生招待了。若是哪里不可心,尽管跟我说。我流州地小,但也还算富足。家里的大小事情,我也大多都说了算的。” 雪千影也笑了起来,主人家坦荡,那么他们做客人,客气多了反而显得虚假。 宋飞燕陪着雪千影说了会儿话,就起身告辞要继续去给修正帮忙了。 “这些日子得益于宋小姐的帮忙和照料,我很感激。现在既然我都醒了,煮药看火这些事情,阿正一人也能忙得过来,宋小姐连日操劳,也该适当歇一歇,不然我这个做客人的,就太不好意思了。” 宋飞燕一笑:“雪姐姐说得是,那我去看看给姐姐煮的粥好了没。送来之后我就去休息。姐姐放心,这里是我家啊,我会注意的。” 说着,宋飞燕周正地行了礼,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这位宋小姐,今年有十七八?”雪千影笑看着宋飞燕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莲芙,仿佛看到了自家师妹几年前的模样。 莲芙点了点头:“过了元月才十七。我那个年纪可不如她。” 雪千影拍了拍自家师妹的手,只当莲芙是谦辞。在她眼里,自家师弟师妹就是最好的,哪里还有人比得上比得过呢? 莲芙笑着给师姐讲了这几日在宋氏的所见所闻,对宋云殊和宋飞燕更是大大赞赏了一番:“飞燕像我兄长,周到体贴,心细如发。我是比不上的。而宋大哥,性情温润,恭谨谦和,我想,兄长再年长几岁,应该也就是这个模样了。” 想了想莲芙又道:“不仅是他们兄妹,宋氏年轻一辈的子弟也都非常优秀,不比咱们长州差。而且宋氏上下非常心齐,对宋大哥这个家主也非常信服,与别家那种争权夺利互相争斗的风气全然不同。” 听师妹把宋云殊兄妹和整个宋氏都夸上了天,雪千影也就跟着笑了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既然到了流州,过几日我这里不需要人照看了,你就出去走走,让宋小姐带你去看看流州的书院和学堂,想来对你之前的计划有帮助。” 莲芙点了点头:“我之前跟飞燕提起过了,她也答应会带我去。只是那时师姐还没醒,我牵挂师姐,也没有别的心思。” “流州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这边的集市很有意思,一开就是三天。日出之后日落之前,叫明市,卖得是正经东西。日落之后日出之前,叫鬼市,卖得东西五花八门,你想都想不到。” “飞燕提起过,说每旬最后三天就是集市开放的日子。不过,今天才二十四,”莲芙摆着手指算着,又看了看师姐,“我才不信二十八那天,阿正能放你出去玩。” 雪千影笑得肩膀耸动:“你们出去玩,我好好在这躺着,哪也不去。” 莲芙连连摇头:“不是我不信你。是我这次真的吓坏了。在阿正松口你可以走动之前,我哪都不去,就守着师姐,寸步不离。”说着,还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张床榻:“你和夜九哥被抬回来的时候,为了方便阿正施治,他就躺在那里。现在他挪了地方,那张床就归我了,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守到师姐能下床!”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突然抬手摸了摸师妹眼角的泪痕:“还哭了?” 莲芙一愣,没想到师姐会突然提这个,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点了点头:“那时修正一副吓人的样子,你和夜九哥都昏迷不醒,我心里没着没落,更不敢传信给爹爹和娘亲。我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 雪千影摸了摸师妹的肩膀。的确,莲氏的大小姐向来是众星捧月,从小到大被长辈们娇惯着,被师兄弟们呵护着,还有自己这个极为护短的大师姐在,即便是聪慧异于常人,总归是不经事的。 对于莲芙来说,此生最可怕的事情,也莫过于三年前,自己带着她和莲英在北境抵御兽人族入侵,那时莲芙正如今日之宋飞燕一般年纪。她亲眼看着一位疼爱自己的长辈被狼爪拍碎了脊椎骨,一命呜呼。当时莲芙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差点被冰原狼伤到。 后来那位长辈入殓时,莲芙还将自己一把心爱的匕首放入了棺椁。这件事后来雪千影和莲英十分默契地都没再提过。但年少的莲大小姐的心里,还是留下了难以驱散的阴影。 或许自己今次重伤,勾起了小师妹不好的回忆,让她想起了昔日失去亲人的恐惧和不甘吧。 “师姐,回去之后,我想先张罗女子书院的事情,等张罗起来,我就闭关。”莲芙正色说道,“可能我的修为永远也追不上师姐,也永远做不到兄长那样,山崩地裂于身前仍能泰然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下次,如果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情,我不要等待原地,我要跟师姐同行。”说着,莲芙整个人趴在雪千影的胳膊上,“等待实在太令人焦虑了。我不喜欢。” 雪千影伸手摸了摸师妹的头,轻轻的说了声:“好。”突然又起了戏谑的心思,笑着问师妹:“等师姐觉得焦虑,那璇玑呢?就不焦虑了?” 莲芙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雪千影:“师姐!”而后发现自己太大声了,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气鼓鼓的,“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雪千影被逗得哈哈大笑,手掌轻轻的拍着锦被,笑得都要喘不过气了。 “师姐你真是好了,都有心思欺负我了!”莲芙撅着嘴,像一只跃出水面的小金鱼。 第二百六十九章 理由 雪千影笑够了,伸手想搂着师妹的肩膀,却又因为躺着够不着,只能作罢,口中告饶:“好好好,我不打趣你了。我且问你,我们离开聚州也有段日子了,她可有书信给你?” 莲芙摇了摇头,神情渐渐暗淡,但并不是难过或是委屈,更多的反而是担忧:“我们之前约定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除非大事,否则不通书信。免得落入旁人手中,或是被他人伪造,横生事端。” 雪千影笑容散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容璇玑这人,周全是周全,细腻归细腻,但总觉得不太近人情。尤其是对自家小师妹来说。 可既然莲芙不觉得难过,那她也不会说什么。最多,下次见到容璇玑的时候,替师父师娘好好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既然提到书信,莲芙也有话说,她对雪千影几乎是义正辞严,告诉她此番重伤的时候瞒不过家里,叫她有个准备。 “你已经给师娘传信了?”雪千影眉毛一挑,喉咙都跟着紧了一下。 莲芙恶作剧得逞,笑着摇摇头。 雪千影没顾得上跟她计较,长出一口气:“这事等我回家亲口跟师父师娘禀告,你不要传话,听见没有?” 莲芙忍着笑,点点头:“不过师姐可千万记得要去对娘亲讲啊。之前东海的事情你就没告诉他们,事后娘亲得了消息就急坏了。一连八封书信传到我这里。好在天台山爹爹见过你,不然娘亲怕是要急得把舒风院拆了。这次你又伤得这么重,我要是敢帮你隐瞒,万一将来事情败露了,娘亲肯定要连我一起罚的——师姐,我今年都二十了,有日子没挨过打了,可不想再被传板子跪祠堂。” 舒风院是莲威和金悯日常起居的院落,也是白鹤城的中心所在。之前雪千影去北海猎鲲,没有事先告诉金悯,这位夫人爱徒心切,急得火上房,就曾经把舒风院拆过一次。 听见师妹这么说,雪千影莞尔一笑:“我知道了,等拿到伏龙甲解了毒,我就回家一趟,好好把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师父和师娘。”说着,雪千影笑容有了微妙的变化,“还有别的事情,也要告诉师父师娘知道。” “你和夜九哥的事情?”莲芙的双眼笑成了桃花。 雪千影斜了师妹一眼,用胳膊拄着脸,撑起小半边身子:“夜小楼说的?” 莲芙点点头。 “他都说什么了?”雪千影微微脸红。心说自己也没跟他表白过什么,他就反应过来了?这人的心思也挺细的嘛。 “夜九哥只说,你问他要不要跟你回家见见爹爹和娘亲。”莲芙一脸坏笑,“师姐,你们在雪原上过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呀。” 雪千影的脸红到了耳根,瞪了师妹一眼,整个人翻身朝里,就听见身后的小师妹嘻嘻笑个不停,笑声中尽是“报复”的快意。 过了好半天,雪千影才说话,声音很小,但莲芙也听清了:“他留下断后,是在舍命救我,我又不是石头。” “就这?”莲芙身形微微后仰,撇了撇嘴,“这天底下愿意为师姐舍命的人多了去了,感情你就看见一个夜小楼啊?” 雪千影翻身转回来,看着莲芙:“容璇玑还不曾为你舍命呢,不也入你的眼了?” 莲芙一怔,连忙红着脸推诿:“那怎么能一样?我与璇玑,是……” “是什么?”雪千影冷哼了一声。 “师姐,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你喜欢的她也喜欢,你憎恶的她也憎恶,你们的想法很相似,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都相同,她理解你的悲欢,你也对她的喜怒感同身受。而且不管经历什么事,你们都会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不管你们的人是不是在一起,心都是贴在一起的——这就是我和璇玑。” 意外的,莲芙十分认真的回答了雪千影的问题。雪千影一愣,盯着师妹好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接着莲芙又不好意思的笑了,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太腻味了是不是?” 雪千影微笑着摇摇头:“我家小师妹,还真是长大了。”感慨之后,又有些无奈。毕竟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无论是对于仙尊,还是对于夜小楼。两相对比之下,雪千影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一个钟意夜小楼的理由。 自然,也不太能说得出一个不曾钟意仙尊的理由。 “师姐,思虑过多易伤脾。你才刚好一点,不要想了。”说着,莲芙把手捂在雪千影的眼睛上,叫她再睡一会儿。 雪千影难得听话地阖上眼睛。结果一闭眼,夜小楼的样子就在眼前晃来晃去。扰得她根本无法休息。 她喜欢夜小楼什么,或许比问夜小楼喜欢她什么,更难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来。想着想着,雪千影脱口而出,告诉师妹,自己想见夜小楼。 “才醒来就想见啊。”莲芙笑着揶揄师姐,“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雪千影气得不理她。莲芙又笑嘻嘻的凑上来,说修正未必同意夜小楼下地走动,不过既然师姐开口,她可以去找修正劝一劝,看看这位修先生肯不肯松口。 雪千影轻轻叹了口气。想着若是修正不松口也就算了。自己还是要赶紧好起来,等自己能走能动了,再去见夜小楼也不迟。反正他还活在这世上,两人总能见到,不是吗? 想到这里,雪千影心里又是一疼,藏在被子里的左手用力地攥了攥,直到掌心被指甲刺痛才罢休。 晚膳是宋飞燕亲自送来的粥。味道虽不如夜小婉的手艺,但胜在心意。雪千影领情地喝了一大碗,还想再吃,却被修正制止了。理由是她刚醒来,不宜饮食太多,免得伤脾胃。 雪千影听了,就乖巧地不再惦记。 与她一同用餐的修正见她如此听话,笑着指了指剩下的粥,指使莲芙:“你去给夜九送去。就说是茕茕吃了觉得好,特意给他留的。” 莲芙擦了擦嘴,端着托盘,笑呵呵的走了。 雪千影盯着修正:“你这是干嘛?” “给他吃颗定心丸。省得成天闹着要见你。”修正哼了一声,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吃进嘴里。 雪千影无奈地瘪着嘴。 修正忍不住发笑:“你想见他,他也想见你,从醒来开始就一直闹了。只是他脚踝上那处伤位置不好,伤了经脉,不好好养着,将来又瞎又瘸,你还肯要他啊?” 夜小楼脚踝那里的伤雪千影知道,但没怎么在意,在她看来,似乎是肩膀上的伤更重些才是。现在听修正这么说,雪千影又隐隐有些担心,生怕是自己耽误了夜小楼的伤势。 “你放心吧,也就是费些时间多养几日罢了。有我在,不会让他有瞎又瘸的。”修正耸了耸肩,一脸自得。 第二百七十章 大方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她想揍修正一顿。虽然她现在连床都下不去,吃饭还要叫人喂。 “你就别担心他了。他伤得比你轻,恢复得也比你快。”修正擦了嘴,转过来看着床榻上的雪千影,“若不是你在雪原上就帮他处理了伤口,他那条腿回来就要整个切掉了。” 雪千影听修正这么说,终于松了口气。 而修正笑得更欢:“你们俩在雪原上到底怎么了?夜九对你一贯是患得患失期期艾艾,我都快习惯了。但你这个样子可不多见啊。” “我什么样子?”雪千影斜眼看着修正。 修正凑到她床前,抓过她的手,摸了摸脉门,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果然能进食之后恢复速度加快了不少。不过你现在还是不能用灵力,脏腑的损伤,除了药石的作用之外,也还需要时间慢慢将养,这才最稳妥。” 雪千影见修正顾左右而言他,愤愤地抽回手:“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说啊!” 修正戏谑地笑道:“香靥凝羞一笑开,眼边牵系懒归来。” 雪千影抬手将垫着胳膊的小软枕丢到了修正身上。 修正放声大笑。 雪千影恨恨的盯着修正,咬着嘴唇,不多时又破功失笑,摇了摇头。 笑脸含羞,莞尔多情,目光仿佛系在对方身上都懒得收回来。修正信口两句艳词虽然轻浮,倒也合乎自己当下的心情。 修正见她如此,哑然失笑,指着她一脸的无奈:“在昆仑的时候,阿英还曾仔细留意各家子弟,掂量着何人能够与你相配,没想到终于还是便宜了夜小楼。” 雪千影嗔怪地瞪了修正一眼:“什么叫做便宜了他?就不能是他便宜了我?” 修正被她说得一愣,接着乐得直拍巴掌:“行行行,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捧在手心不让人说了,夜小楼要是知你如此,怕是做梦都能乐醒,再下一次北海都不怕!我这就告诉他去!” 雪千影得意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夜小楼还不能走动,我也不能下床,不得相见。那你帮我带书信给他行不行?” “他又看不见,书信还得叫别人来念——你还不如直接让我给他带个口信呢!” “你不懂,这叫情趣。”雪千影忍着笑,难得与修正斗嘴占了上风。 “你不懂”三个字让修正很受刺激,瘪了瘪嘴,彻底无语了。 若不是眼前这人是他费尽心神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他现在很想一针戳死雪千影。 于是,在夜小楼吃了一碗“雪千影托莲芙送来的粥”之后,正心满意足思念心上人的时候,修正又给他带来了雪千影的荷包。 夜小楼几乎是一把抢到手里,打开来看,是一根竹简,夜小楼纤长的手指拂过,是印象中雪千影的笔迹。 “两情若是久长时。”夜小楼低头一笑,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修正心里的白眼也快飞到天上去了,揶揄道:“茕茕这是告诉你,要好生养伤,你们总有相见之日。这下能解了你的相思苦了吧?” 夜小楼点点头,手指轻抚着竹简,笑容恣意而飞扬,却又忍不住担心雪千影的身体:“她好些了吗?已经能做刻字这样劳神的事情了?” 修正再一次受到了刺激,叹了口气:“她现在坐起来吃饭都很勉强,只是求了我好半天,这才允许她用刻刀,而且要她最多只能刻七个字——不然,就她那得寸进尺的脾气,今日拿刻刀,明日就要拿针线了!” 夜小楼笑得畅快,更摆了摆手:“不会不会,她不会。” 老半天修正才想明白,夜小楼说得是雪千影根本不会绣花,而不是说她会好生安养不会劳神费力。这让修正有些气急败坏,索性丢下夜小楼一个人犯花痴,一声不响的去小厨房看炉火了。 夜小楼摸着竹简上的字迹,志得意满,笑容飞扬,似乎伤势又好了一大半。 不久之后,宋云殊又过来探望他。眼见他手里把玩着一根竹简,上面隐约还有罡劲锐利的字迹,已经成婚的宋云殊瞬间明白过来,只是笑了笑,真心为他高兴,但面上看破不说破,不叫夜小楼难堪——不过以云齐天士的性子,最多就是得意,哪里又会难堪呢? 但没过多久,宋云殊又有些难过。云齐天士是何等人物,这双眼睛却……真是太可惜了。 说到这个问题,夜小楼早已释然,反过来宽解宋云殊:“宋大哥,你不必为我挂怀,就算我瞎了,也还是这时间一等一的高手呀。再说,茕茕不嫌我,旁人的看法,我倒也不甚在意。”说着,手指轻轻捻过手里的竹简,笑容轻松,浑不似刻意遮掩,反而多了几分少年人才有的恣意和洒脱。 可那毕竟是无常元君啊,是连仙尊都曾动过凡心想要求娶的女子。若是夜小楼的眼睛能医好,岂不是更加般配了? 宋云殊直言不讳,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夜小楼灿然一笑:“药王谷的陶先生说过,我只是伤了眼珠,但经脉尚好。若是想要复明,只需寻一双好眼换给我就是。可双眼何其宝贵?我也不能自私到为了自己能够复明就去夺别人的眼睛——再说了,不是我托大或是瞧不起谁,我没了眼睛,照样还是云齐天士,旁人可就未必了。” 夜小楼说的豪迈,宋云殊听了却更觉惋惜,脱口而出:“既然如此,我的换给你!” 夜小楼一愣,甚至有些被宋云殊的豪气大方吓到了,连忙摆手:“宋大哥宋大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夜九为人是孤傲些,夜氏族中,大把的同辈看不惯我,可照样有忠心的下属和友善的兄弟姐妹愿意把眼睛换给我,只是我不愿意罢了。” “你若不愿意要两只,换给你一只总行了吧?”宋云殊站起身来,坚持地认为自己所想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这就去找修先生商议。” “诶!”夜小楼伸手去拉他,却没有抓到,差点自己也从床上滚下去。宋云殊见状,连忙回身将他扶住。夜小楼趁势抓住了宋云殊的手:“宋大哥,你大可不必如此。” “宋家主你误会了。不是旁人不肯换眼睛给他,而是他不肯要别人的施舍。不然还能等到今日,隔壁那位可早就动过这般心思了。” 宋云殊一愣:“隔壁那位?无常元君?!” 夜小楼也愣住了,茕茕怎么会? 第二百七十一章 坦诚 修正一笑,对夜小楼道:“她偷偷问过我。只是被我拒绝了。况且药王谷的规矩,不能以活人做试验。所以连同她想为你试药这件事,我也一并回绝了。” 夜小楼微微蹙眉,这可不像是雪千影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当着宋云殊的面,夜小楼也没有问出口。 修正这一番话,倒是打消了宋云殊要将眼睛换给夜小楼的念头,只是仍旧觉得惋惜:“人都说好人当有好报。可这世道,就连云齐天士这样的人都要被人算计,当真是,唉。” 夜小楼轻轻一笑。连日相处下来,宋云殊是个很乐观的人,待人既恭谨又和善,极少口出恶言。能让他如是感慨,当真是心疼自己了。 “一双眼睛而已,堕不了他云齐天士的名头。”修正不以为意,“好歹他的剑招也是受过仙尊指点的,不说独步这天下,至少宋家主不必再担心他会被人欺负。”说着,更不忘揶揄夜小楼,“这天底下还能欺负云齐天士的,也只有隔壁那一位了。没准他还甘之如饴呢。咱们不替他操那个心。” 夜小楼也道:“况且我也并没有与曹氏就此罢休。只是不想两家争端,被外人捡了便宜,这才表面罢手的。宋大哥,你放心,别说我这修为,就是我这脾气,也断不会被人白白欺负了去。” 宋云殊这才解颐,摇头一笑:“你自己心里自在,我还说什么呢?你不肯接受我的眼睛倒也罢了,可我宋氏也是传家数代,典籍繁多,得了空叫飞燕带着修先生去我家书库转一转,没准还能找到些别的法子也说不定。” 世家书库,大多是禁地。别说是外人,哪怕自己子侄,若非地位超群或是天资卓着,都很难被允许进入书库随意选读典籍。宋云殊这个恩情可是不小。夜小楼笑着谢过宋云殊,真正得了实惠的修正也连声道谢。宋云殊只是摆摆手,似乎根本没有当做是在施恩。 修正要去给雪千影送药,宋云殊推说无常元君醒来之后自己还没去见过,便主动担过了送药之责。修正已经将近四天没有合眼,与夜小楼告别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了。 宋云殊亲自端着托盘,来到雪千影的房间,轻轻叩门。莲芙跑来应门,见识宋云殊,有些意外。 “修先生几日没合眼了,我叫他去休息了。送药这种小事,我还做得来,再说,也想拜见无常元君。”宋云殊如是说道。 雪千影隔着屏风,听到了宋云殊的话,连忙放下手中书卷,看了看自己身上没什么不妥,就叫莲芙请宋云殊进来说话。 宋云殊将药放在桌案上,对雪千影一抱拳,道了一声久仰。瞥见她手里的书,心里暗笑,幸好是自己来了,若是修正过来,怕是又要一番夹枪带棒了。 雪千影对主人家的照顾和款待表达了谢意,宋云殊还之一笑,还请雪千影自在一些,就当是在自己家中一样。 宋云殊说话时的目光,不时看向莲芙。雪千影猜测他夜里过来,恐怕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打发莲芙去帮自己寻一些甜口的蜜饯。 因为雪千影吃药向来不爽快,莲芙不疑有他,只是摇摇头,嗔怪雪千影:“师姐,你才好一点,毛病就又来了。” 嗔怪归嗔怪,莲芙还是出了门,去小厨房给雪千影找蜜饯去了。留下宋云殊和雪千影主客二人,四目相对。 “宋家主是有话对我说?”雪千影开门见山。 宋云殊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是有两件事来找元君。” “阿芙叫你一声宋大哥,那我也这般称呼,应该不算失礼。宋大哥,有话但讲无妨。” 宋云殊点了点头,似乎对雪千影的直率很欣赏:“一件算是公事。你们长州的米太贵了,今年运过来涨了三成,若是这个价格,我就要去买鳞州的米了。” 雪千影蹙眉,抬手挠了挠耳朵:“宋大哥,且不说家里这些事情不归我过问。你们流州不是与瀛州更近么?为何一定要隔着山山水水的去买我长州或者鳞州的粮食?” “自从曹氏与夜氏起了龃龉,又害得云齐天士伤了眼睛,我流州与瀛州,就再无交易之事了。” 雪千影瞠目结舌:“就为了夜小楼?” 宋云殊见她这么问,反而惊讶起来:“不然呢?” 雪千影无言以对,幸好这位宋家主风评不错,又已经娶妻生子,不然她都要有危机感了。 宋云殊见她这样,倒也正经的给她解释,雪千影这才知道,原来瀛州的粮食一直都不便宜,对于流州的态度也向来是爱买不买。 稍稍想了想,雪千影明白过来,玄州一向缺粮。而瀛州的粮食,除了一大部分是自己消耗,最大的买主就是玄州。也就是说,瀛州的粮食根本不愁卖,宋氏买与不买,都不影响曹氏的收益。哪怕再丰收的年景,只需跟夜氏涨涨价,多少粮食都不愁压仓卖不出。 “你们长州的粮食,哪怕加了运费,再加上今年涨价,运过来的价格都比瀛州的便宜。”宋云殊十分坦诚,“而且品质也好过瀛州出产。” 雪千影点了点头,她不管这些事,可账还是算得明白的。想了想,雪千影拿出一块小小的昆玉令牌,双手递给宋云殊:“宋大哥,我长州今年是丰产,粮食涨价这么多,确实不太合常理。这是我的令牌,你派人拿去面见我师父,把这件事跟他详细说说,我想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宋云殊接过,没等开口,雪千影又道:“不过这件事,一码归一码,我不能因为你帮了我们,就对你做出承诺,这对莲氏不负责任,对宋氏也不好。我名下是有些粮商,但关乎北境,也不能擅动。所以,这样,你的人见过我师父之后,劳烦再去千灯一趟,找阳字号商行的大掌柜,把这枚令牌给他,从今年开始,我千灯的渔获,往你流州走两成,价格你们自己谈。” 宋云殊听完雪千影的话,愣住了,看着手里的令牌,咽了咽口水:“元君,你知道你千灯的渔获多抢手么?哪怕鲜的卖不掉,制成干货卖到西边去,也是供不应求!两成给我流州,先不说我流州百姓的餐桌上以后天天吃鱼的问题,你家商行违约不要赔钱么?” 雪千影眯着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我不出手大方些,怎么还得上宋大哥的救命之恩啊!” 面对如此坦诚的无常元君,宋云殊无语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私事 “流州距离长州很近,渔获运输的费用能省下大笔,这笔钱并不影响商行的收益,就当给我千灯的渔户加餐了。而流州的百姓又能吃到新鲜的鱼虾,何乐不为?”雪千影又笑道,“而且我也没说不要钱,具体价格还要看我家几个掌柜的意思——宋大哥,你要小心,他们都是做了多年掌柜的,人老成精,不会让你占便宜的。” 宋云殊哑然失笑:“哪有背后这么说自家人的?” 雪千影耸了耸肩:“当着他们的面我也这么说。” 宋云殊笑着摇摇头,这位无常元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可也没听说她是个乐善好施的主儿,最多就是偶尔管管闲事,打抱不平罢了。 如此说来,大概是真的想要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吧。想到这里,宋云殊的心里反而好受了。 挟恩图报不够体面,他也一直很为难跟雪千影开口说粮食的问题。今日过来原也是为了别的事情。本想着若是无常元君肯帮忙,以她在族中的地位,多少开口说句话,少涨价或是缓涨价,他就很满意甚至是感激了。 如今无常元君大手一挥,东湖两成渔获源源不断的运进来,这实打实的肉可比米金贵得多,他似乎都要闻到鱼香了。 “宋大哥,第一件事说完,第二件是什么?”雪千影问道。 宋云殊回过神来:“第二件是私事。” “私事?”雪千影看了看宋云殊,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位宋家主会有什么私事来找自己。 “是为了你和胜寒的事情。”宋云殊又道。 “我们?”雪千影更加不解。她和夜小楼如何,与宋氏和宋云殊又有何干? 宋云殊叹了口气:“你们婚后会脱离各自家族吧?” 雪千影脸色一红:“还没想那么多。” 宋云殊道:“你们二人身份特殊。又与仙尊有那样一层关系在,总不能说仙尊刚去世没多久,你们就率先违反六律吧?” 雪千影点点头。宋云殊说得不错。这件事她之前没想过,现在想想也不算迟。 “我已经禀明师父,下次名仙擂之后,便单独立家。可即便这样,夜小楼那边……”雪千影说着,叹了口气。 “立家不过三代,元君倒是可以算作散修。只是你与莲氏的关系,仍非同寻常。胜寒毕竟是夜氏少主。这天下世家,不会也不敢放任你们成婚。” “所以宋大哥来找我说这件事,是为了……”雪千影蹙眉,事情是很麻烦,可宋云殊来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来劝元君,宁可你们最后不能大婚,也不要破了仙尊的规矩。”宋云殊语重心长,“这不是为了你们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等小世家的活路。” 雪千影看着宋云殊:“仙尊也曾说过,他当初特意立下这一条规矩,就是防止世家借着联姻扩大势力,独霸天下。” 宋云殊点点头:“仙尊高瞻远瞩,确实如此。”说着,宋云殊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犹豫。 “宋家主,你放心,话不传六耳,有什么话你大可以直说。” 宋云殊轻轻呼了一口气:“元君,不瞒你说,我流州地小人少,但多年经营下来,再各地也有些耳目。” 雪千影点点头,这倒是一点都不奇怪。各个世家,无论大小,都有自己的暗哨和密探,越是宋氏这等夹缝求存的世家,越是如此。 “我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曹氏有意要将二小姐送到泽氏去。” “曹冰心?”若非十分讶异,这个名字恐怕也不会从雪千影嘴里说出来。 宋云殊点点头:“对,就是曹冰心。据说已经定了下来,就在等这位二小姐长成了。” 雪千影的手用力地抓着锦被,蹙眉不语。只听宋云殊又道:“若是能联姻,自然是要做正妻,从泽家主的儿子当中挑选一个婚配。若是不能联姻,怕是就要送给泽世光,委屈一下,做个外室。” 雪千影轻轻松开手:“泽氏怕是不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试探其他世家俯首的态度也不会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所以,他们肯定是要等别人先破了仙尊的规矩,这样才有话说。” “元君聪慧,一点就透。也许来日也会有旁人想要违背六律,但无论如何也不如你们的影响大。”宋云殊又道。 雪千影叹了口气。她倒是有别的法子避开六律,只要公开自己是雪蕊姬的女儿这件事就可以。仙门和世家联姻不多,但不在六律约束之内。只是这样一来又会生出许多别的枝节来,平添许多麻烦。 宋云殊苦笑一声:“我这样劝你们,也不全是为了你们。说到底我只是个自私的兄长。算算年岁,那时很可能飞燕还没有婚配,若是有大世家前来求娶,我这个做兄长的,该当如何?” 若嫁,很可能断送宋飞燕一生幸福不说,还给了大世家鲸吞蚕食进而驱使乃至吞并宋氏的机会。若不嫁,便给了大世家口实,一旦世家之间战事兴起,本就在夹缝之中艰难求存的宋氏,很可能成为首当其冲被殃及的池鱼。 雪千影完全理解宋云殊的心情。她没有妹妹但是有师妹,不仅仅是莲芙,还有莲萱等人。这个口子一开,保不齐也要面对这样的事情。或许开始还忌惮莲氏是个大世家,但若以此小借口如跗骨之蛆一般,不断的削减削弱,总有一天,再强大的莲氏也会倾覆的。 见雪千影不说话,宋云殊也没有说话,他给雪千影留足了思考的时间。希望这位承袭了仙尊衣钵的无常元君,能为天下苍生做出牺牲。 雪千影可以单独立家,但夜小楼不可能脱离夜氏。那是他的责任,他不可能也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推卸和逃避。雪千影可以不在意仪式和名分。夜小楼呢?没有一纸婚书,能安少年郎的切切之心吗? “这些话我不敢对胜寒说,他的心意毫不掩饰,短短几日我也看在眼里,就只能来为难元君。这是我不对。”宋云殊浅浅苦笑,“可怜你们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可惜……” “宋大哥所忧所虑,乃是人之常情。而且我们也没什么可怜的,无名无分也不碍厮守。”雪千影淡淡一笑,“我娘亲说过,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是最正常不过。宋大哥你放心,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至于夜小楼那边,我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第二百七十三章 猛药 莲芙亲自送走了宋云殊,回过身见师姐的神色不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什么天大的事情现在也比不得你的身体重要。” 雪千影回过身来,轻轻一笑。 就着莲芙的手,雪千影喝了药,又吃了师妹亲自找来亲手喂到嘴里的蜜饯,心满意足的笑了笑。 “难为你今天吃药都不耍赖。”莲芙笑道,又拈起一颗蜜饯:“多给你一颗。” 雪千影笑着张了张嘴,流州的枇杷干真是甜。 “这还有柿子饼,飞燕说也很好吃。下次喝药,咱们就吃这个。”莲芙用帕子帮师姐擦了嘴,又去水盆那里净了手,回头想跟师姐说话,却见雪千影神色依旧郁郁。 “师姐,宋大哥过来,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呀?”莲芙凑近了说道。 雪千影伸出手摸了摸师妹的嘴角,上面还挂着枇杷干留下的娇黄印子。事关家族,雪千影没有隐瞒粮价和渔获的事情。莲芙听了,不禁蹙眉:“师姐也太大方了,东湖两成渔获啊,流州百姓的餐桌上天天都可以吃鱼了。” 雪千影轻轻一笑:“我若是不大方点,这救命之恩,摆到师父和师娘面前,你叫他们怎么办呢?如今这恩情我自己还了,粮食的问题他们就可以公事公办了。” 莲芙恍然大悟,又心疼地摸了摸师姐的额头:“以前师姐从不用想这些琐碎事情的。” “事情总要有人想有人做。就当英儿欠我个人情,你帮我记着,等回家我们向他讨回来!” “好!”欺负兄长怎么少了她莲芙的份儿呢?小姑娘憨憨的笑着,可心底却明白,能让师姐忧虑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粮价和渔获。 如果师姐不愿意说,那她要不要去问问宋云殊呢?莲芙偷偷的纠结着。 雪千影却突然问道:“阿芙,你与璇玑,也不能有一场盛大的婚事,不觉得可惜吗?” 提起容璇玑,莲芙心里一松,原来师姐是在担心自己啊:“那有什么可惜的?再盛大的婚事,还能有相守重要吗?” 雪千影一愣,旋即摇了摇头。这问题她就不该问莲芙。他们莲氏的女儿,在这种问题上,都豁达得很。 比如莲茹师姐和她夫婿——也是姓莲的——成婚当日只是拜了天地,就一个带着商队,向南去赈灾,一个跟随家主,向北去驻守,大半个月才又得相见。 雪千影心里叹了口气,她期望夜小楼也能这么豁达。 “虽然话本子里都说,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大婚才是圆满。可是一场仪式,真的就能圆满一辈子了?我是不信的。”莲芙一边说,一边端来清水,给师姐洁面漱口。 “我也这样想,可不知道夜小楼他……”雪千影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莲芙恍然大悟,想了想,也大概明白了师姐的忧虑,凑过来问道:“师姐你有没有问过,夜九哥会因此脱离家族么?” 雪千影并不抱此期望,甚至不希望夜小楼这么做。 而她自己,也没想过要去做夜氏的主母。 “那你们……”莲芙语塞。难道要让师姐和夜小楼像传说中的仙人那般,隔着东湖遥遥相望吗? 雪千影摇摇头,不再说话。莲芙见状,把雪千影的靠枕抽走,扶她躺下,盖好了被子,熄了灯,自己也回到床榻上躺了下来。 “师姐。” “嗯?”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莲芙笑着说道。 黑暗之中,雪千影淡淡一笑,轻轻的嗯了一声。 只是这件事,她缺少的并不是对抗天下的勇气,而是如何去消解夜小楼不得不妥协的委屈。 夜里,雪千影的伤势有了反复。莲芙起夜的时候发现师姐睡得不安稳,摸了摸额头发现烫得吓人,连忙去叫来了修正。 修正过来,简单看了看,叫莲芙安心:“她这伤势还要反复几次,你别担心。都发散出来反而有益。” 莲芙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她是忧思过度,吓死我了。” 修正听了微微蹙眉:“忧思过度?除了和夜九不能相见,她还有别的烦心事?” 莲芙恓然一笑,把宋云殊来过之后,雪千影的神情和说过的话,都告诉了修正。 修正轻轻挑眉:“原来如此。”又叫莲芙放心,他有办法。 然而莲芙不知道的是,修正的办法就是给夜小楼加大了药量,人为提升他的康复速度。如是两日之后,夜小楼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 “还不能出屋子吹风,你再忍两天。”修正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你之前不是说要养七八日才能出屋子么,怎么,良心发现了?”夜小楼不解。 修正用下巴指了指隔壁:“那一位忧思过度,伤势反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思,但若你能去见她,想来也会好得快些。” 夜小楼无语。 修正又道:“你年轻,底子好,即便是下猛药,将来多保养保养也就没事了。那一位可不一样,她有个三长两短倒是不要紧,毁我名声啊。” 夜小楼轻轻蹙眉:“茕茕她怎么了?是长州出事了还是聚州出事了?”夜小楼是不太相信,雪千影这种人会因为害相思病而忧思过度的。 修正一摊手:“我怎么知道。许是心里压的事情太多,借着伤势全都翻出来了,也不是不可能。你别忘了,从仙尊离世开始到现在,她心里可一直都不太痛快呢。”说着,又劝夜小楼不要太过担心,雪千影的恢复速度已经很快了。 夜小楼点点头,说了声这倒也是,便不再说话。修正看着他看了半天,以为是自己无意间提到了仙尊,害他吃醋,便摇了摇头,说是要去看雪千影,走了。 夜小楼翻出一块木头,心不在焉的做着木雕。其实他隐约能够猜到雪千影的心思,但又怕自己猜不准。患得患失之间,放任不管也成了一种习惯性的豁达。真有什么事,等她来告诉自己就好了。 而如果她不肯说,那也一定是有不说的理由。 修正来看过雪千影之后,就一头钻进了宋氏的书库。这两日他一直如此。在宋飞燕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一个外敷的方子,或许对夜小楼有帮助。但这个方子里,尽是虎狼之药,十分凶险。便是修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于是修正一连数封书信传回药王谷,请陶勇师兄前来流州帮忙。 至少在他没有把握之前,是不会让夜小楼知道的,更别说轻易去尝试。 十二月二十八一大早,修正终于松口,允许夜小楼出门,但不能离开院子。夜小楼沐浴之后,慢条斯理的换了衣裳,头发也重新梳理过,就连发带都换了三四回,直到被修正讥讽说整个人看起来油头粉面、像个南倌似的,夜小楼这才放下镜子。 “天墉城每旬的集市就在今天,你呢不能出门去往人多的地方,隔壁那个更惨,还不能下床。但我们决定出去逛逛。所以,陪伴佳人的任务,就请云齐天士多多上心啦!”修正笑着一躬到底,而后叫上莲芙和宋飞燕,跟着宋云殊和几个宋氏子弟,出门逛街去了。 夜小楼无奈地摇摇头,从自己房间出来,穿过短短的回廊,来到雪千影的房门前。敲了敲门,熟悉的声音传来。 “请进!” 夜小楼笑着推开门,绕过屏风,站在雪千影面前。 第二百七十四章 得见 雪千影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的书册,伸手叫夜小楼靠得近些。 看着夜小楼全须全尾的站在自己面前,雪千影笑了,同时一抹红晕飞上脸颊。 雪千影伸出手,摸了摸夜小楼同样微红的脸,笑道:“看起来脸色还不错。” 夜小楼微微一笑,坐在床边,将雪千影拉进了怀中。 “你可是把我吓坏了。”雪千影头顶上,夜小楼的声音闷闷地,似乎带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失而复得的喜悦。 害怕雪千影不能久坐。抱了一下之后,夜小楼就将人放开,轻手轻脚的扶着她重新靠回靠枕上。 “将养了这么多天,没那么脆弱了。”雪千影抬了抬胳膊,“你看,我好好的。” 夜小楼摇摇头,伸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确认很疼,这才稍稍放下紧张和担忧。 雪原上抱着几乎濒死的雪千影的那种绝望,夜小楼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人世间最骇人的噩梦无外于此,以至于生怕眼前人的笑靥盈盈仍是黄粱一梦。 雪千影拉过他的手,轻轻揉了揉,看着上面还残留的牙印,很是心疼:“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说来还要谢你,阿正说是你用龟息术保住了我的命。” 夜小楼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当时已经绝望到不知所措,不管什么办法,只能先试了再说。”说起这个,夜小楼又有些难过,“若是我修为再高些,或许你就不会……” “你不要这么想。老鱼精的话你也听到了,遇见那副大鲲的骨架,是个意外。”雪千影好声安慰道。 “就算没有遇见那副骨架,那天那种情形,咱们俩也很难全身而退不是吗?”夜小楼伸手按住雪千影的肩膀,“过去的事情没必要争论,我现在只想你赶紧好起来。” 雪千影笑了,也是,两人能从北海的鲲群里活着出来,确实也不需要再纠结那些细节了。 只是,雪千影隐隐觉得,夜小楼不太对劲。可偏偏她也有心事,两厢冲撞之下,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但没想到夜小楼却很直接的问道:“阿正说你忧思过度,致使伤势反复。茕茕,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雪千影低下头,想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开口。 “是宋大哥对你说什么了?”夜小楼猜测道。 雪千影抬头看着夜小楼的脸,他竟然猜到了。 夜小楼握了握雪千影的手,虽然不算冰冷,但还是小心的塞到被子里,笑着说:“我猜宋大哥是在担心,玄州与长州是否会联姻?” 雪千影还没开口,就听夜小楼继续说道:“若说我愿意放弃家族身份,陪你浪迹天涯,你一定不乐意。可我们若是完婚,至少现下看来不够妥当。所以,茕茕,说这话我很抱歉,真是委屈你了。” 心有灵犀的感觉让雪千影心中一暖,但对着夜小楼她还是担忧又心疼:“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怕你觉得委屈。” 夜小楼笑不可支:“你是在担心这个吗?我一个大男人,一纸婚书一场婚礼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雪千影微微一愣,怎么就不重要了? 夜小楼笑着将人再次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你呀,真是半点闺阁心思都没有。也对,你也不是那种需要依靠男人过活的女子——茕茕,你放心,就算不能大婚,你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夜氏可以没有主母,但我绝不会另娶他人。” 面对夜小楼突然的表白,雪千影有点心慌又有点茫然,他们俩这才刚刚确认彼此的心意,怎么就谈婚论嫁了?便匆忙将人推开,一脸赧然:“什么妻啊娶啊的,哪个说要嫁给你了?” 夜小楼笑容得意,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红得发紫的耳朵,满面深情,语气十分宠溺:“好好好,不说不说,等你想了,我们再说。”说着,手从耳根轻轻划到脖颈,脸也朝着雪千影凑得更近了些。 甚至还舔了舔嘴唇。 雪千影觉得身子有些僵,像是被鹰盯上的兔子,一动不敢动。 夜小楼终于绷不住,垂头嗤笑。雪千影咬了咬嘴唇,这才发觉他是故意戏弄自己,涨红的脸上瞬间多了几分羞怯,还有几分恼怒。 夜小楼的脸上划过得逞的快意:“在雪原上你可没少调戏我,总算报复回来了。” 提及雪原,雪千影的脸色更红了,戳着夜小楼的肩膀:“明明是你……不知羞。” 夜小楼的伤口被触碰,假模假样的喊了声疼,雪千影立刻住了手,忙问他怎么样了。 夜小楼用龇牙咧嘴掩盖着笑意:“没事没事,不碰就不疼——真的好多了,不信我脱给你看?” 雪千影一巴掌打在夜小楼肩膀上。 “你又不是没看过。现在反而不好意思了?”夜小楼得寸进尺,雪千影伸手又要打,夜小楼见好就收,捉住雪千影的手,终于告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再打就真疼了。” “还不是为了救你。”雪千影嘴硬,目光锁在夜小楼的脸上,更伸出手抹去他眼角因为大笑不止而溢出的泪光。 被吓坏了的又何止夜小楼呢?那天夜里她刚找到人的时候,不也是非常害怕就此失去夜小楼吗?这样想来,还算挺公平的。而且夜小楼这么一闹,这件事似乎可以揭过去了。雪原寒夜里的担忧和心疼,此刻全都化作情愫,将两人的将来绑在一起,更成为来日心动的回忆。 夜小楼顺势将雪千影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着问她:“好看吗?” 雪千影一愣,满脸涨红,以为夜小楼指的是雪原寒夜里,自己看过他身子的事儿。 “从我进来开始,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盯着我看?我好看吗?”夜小楼歪着头问。 雪千影这才反应过来,抽回手,带着几分羞涩和嗔怪瞪了夜小楼一眼。 自大的人她见得多了,但自大到这种程度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一个大男人,却美而自知,更宣之于口,真是不知羞。 夜小楼痴痴地笑着。像是捞月的猴子得偿所愿,又像是守株的庄稼汉终于等到兔子扑进了自己怀中。 第二百七十五章 相守 房间内炭火烧得正旺。尤其雪千影体虚畏寒,房间里更是多加了火盆,暖意盎然之下,有情人的心里更生出几分躁动。 夜小楼摸了摸自己都快要烫手的脸颊,也知道不止是炭火的缘故,强行把不合时宜的心思丢出脑海,开口问雪千影要不要去看雪:“流州的雪是软绵绵的,与雪原和幽兰全都不同,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雪千影苦笑着摊开手:“阿正不让我下床呢。而且躺了这么多日,身上没有力气,也怕寒。” 夜小楼起身:“那我去把窗户打开,把屏风挪一挪,好叫你能看到外面。房间里也透透气。” 雪千影笑着说好。夜小楼忙活了一阵,重新回到雪千影的病榻边,手里多了件披风。 “开窗还是有些凉意的,再把你冻着,阿正回来要跟我拼命的。”夜小楼亲手帮雪千影把披风系好,一边玩笑着说道。 “唉。”提起修正雪千影有些头疼,他确实比自己年长些,可也不能像师父一样成天管着自己啊。 尤其这次受伤,这位盲医修先生可是找到了发挥的余地,对自己管头管脚不说,前两日忙于看护自己和夜小楼的时候,身心疲累反倒还好些。这几日精神头缓过来了,就像夏日里树上的鸣蝉一般,不停地唠叨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许,饶是雪千影心性强大,不然就算不自裁,也要给逼疯了。 夜小楼听见雪千影这么说,悻悻一笑:“他待你已经算客气了。你没醒那几天,他成天成夜不休息,都不忘了来骂我。句句如刀,一点都不客气。若不是有宋大哥时时过来关照我,我也要崩溃了。” “这人,之前只觉得他性子洒脱。现在倒是越发恣意了。阿横说他以前不这样的。以前的阿正虽然毒舌,但大体还是稳重的。”雪千影挠挠耳朵,“我都怀疑,不是他有问题,而是咱们有问题。” “倒也不能全怪他。你想想,自从昆仑咱们几人结识到现在,他算是陪着你一路走来,生生死死的,多折磨人。你我重伤,也不过就是彼此担忧牵挂,伤神而已。可他呢,金石汤药,亲力亲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怕是要自责死了。这份压力,也无人能与他分担。” 雪千影听了夜小楼的话,点了点头。 “而且,他一直也没个排解。”夜小楼的脸上,浮上一层忧色,“我见他平日里,除了医药金石,几乎也没什么爱好。修习不上心,琴棋书画,衣食住行,也都不甚在意。我伯父说,人要经常找点无用的事情来做,活着才有乐趣。阿正这样,长此以往,我也很担心。” 雪千影拄着下巴,夜小楼说得有道理,可偏偏他们谁都帮不了修正。 夜小楼伸出手,抚平雪千影皱起的眉头,笑了笑:“所以啊,咱们就让他骂几句好了。你若是真的听烦了,就来找我。我吹曲子给你听。” 雪千影不禁莞尔,笑着说了声好。于是夜小楼拿出希音,当真吹了一曲《凤求凰》。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却没有风,雪花如鹅毛一般洋洋洒洒,和着筚篥高亢辽远的声音,缓缓落下。远处精致的琉璃瓦上,被覆上厚厚的一层雪白,看起来绵糯松软,叫人想要咬上一口。 见雪千影一直盯着窗外的雪,夜小楼放下手中的筚篥,说要出去抓一点给她回来玩,却被雪千影拦下了。 “你也没痊愈呢,怎么好出去受凉?被阿正知道了,也饶不了你。”雪千影扯着夜小楼的袖子,摇摇晃晃,看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几乎没怎么见过雪千影做小女儿态的夜小楼,可是太受用了。他笑着说那不去了,转过身,拉住了雪千影的手,如获至宝一般得意非常:“虽然眼下婚事还没有着落,但我还是想昭告天下,告诉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们,无常元君心有所属,情有归处,叫他们别再惦记了!” 雪千影被他逗笑了,夜小楼这个性子,她是真的喜欢了。 “好好好,云齐天士要不要去天台山上留个碑刻呀!”雪千影忍不住打趣道。 夜小楼竟然点点头:“就刻在仙尊的墓碑旁边好不好?万一能把他气活过来,是不是也算我功德一件?” 雪千影本来笑得几乎岔气。可听见这一句,不免又有些难过。只能哭笑不得的揶揄道:“都多久的事情了,还醋着呢?” 夜小楼眉峰一挑:“差点就成了夺妻之恨。我还不记他一辈子?”玩笑开过自己也有些伤感,“你说,他若是还活着,会不会赞同咱们的婚事,甚至来为咱们主婚?” 想要轻松自在的提起这个人,对于雪千影和夜小楼来说,可能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午膳是两个宋氏子弟送过来的。夜小楼关了窗户,选了几样雪千影合口的荤菜,尝了尝咸淡和软烂程度,就着稠粥,一口一口的喂给雪千影。等到雪千影吃了七八分饱不能再吃了,这才自己坐到餐桌旁去。虽然雪千影一再叫他慢点吃,可他还是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顿饭。 生怕他吃得太急不克化,雪千影叫夜小楼多站一会儿,或是在屋子里多走动走动。夜小楼言听计从,早屋子来回踱步小半个时辰,这才又重新坐回到雪千影的床榻边。 “闹了你半日,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夜小楼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说了大半天的话,又吃了不少东西,确实有些困了。 夜小楼扶她躺下,盖好被子,想要放下幔帐遮光,却被雪千影拉住袖子:“你要不要也睡一会儿?” “一起?” “想什么呢你!”雪千影一甩手,夜小楼没防备之下,差点坐在地上,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但整个人大声的笑着,还不忘反过来揶揄雪千影:“你想什么呢?我是说,你要是想让我陪着,我就在那边靠椅上将就一下!” 雪千影又羞又气,明知道他刚才不是这个意思却又没办法反驳,只能翻过身去,不看他。 夜小楼坐回床榻边,轻轻摸了摸雪千影的肩膀:“生气啦?那你往里边窜窜?” 话音没落,一个枕头拍在了夜小楼的脸上。 “浪荡子!” 第二百七十六章 观雪 修正他们逛到午后就回来了。他与莲芙和宋云殊约好了晚膳后再出去逛鬼市。 莲芙没怎么买东西,单纯就是看热闹。但宋飞燕手里提了不少东西,身后两个随从也是抱了满怀。这里面除了衣料首饰,一大部分都是零嘴和点心。宋飞燕还特意分了两份出来,一份叫兄长带给夜小楼,另一份她亲自送到了雪千影这里。 宋云殊和修正去找夜小楼扑了空。而莲芙和宋飞燕一进门,绕过屏风,就看见雪千影的帐子只拉了一半,而夜小楼俯在床榻边,拉着雪千影的手。两个人都睡得很熟。 对视一眼,宋飞燕放下点心,跟着莲芙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房间,还不忘回手关好门。俩人相视一笑,莲芙摇了摇头:“难得夜九哥睡得这么熟。他这人,尤其是在我师姐旁边的时候,一贯是谨慎警醒的。咱们进屋走了一遭他竟然都没醒,算是我认识他以来头一遭。” 宋飞燕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羡慕:“听兄长说夜九哥这几日睡得都不好。我想是终于见到雪姐姐,心里踏实了吧。” 莲芙也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希望师姐也能睡个好觉。 大雪还没停。虽说瑞雪兆丰年,但大雪往往带来寒灾。天寒地冻自不必说,压塌民房也是常有的事情。宋云殊从夜小楼的房间里出来,看见妹妹,嘱咐她好好招待客人,自己就带人出门,准备走街串巷,检查危房,有备无患。 而宋飞燕和莲芙两人坐在小亭子里,一边观雪,一边品尝新买来的点心,还有宋氏仆役送来的热茶,倒也十分惬意。 不多时,修正也来了。在亭子外面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雪,钻进亭子,莲芙连忙给他斟了热茶,宋飞燕更命人再挪一个火盆过来给他取暖。 修正谢过宋飞燕的好意,双手捧着热茶,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雪发呆。这是到了流州以后,他第一次这么清闲和轻松。 夜小楼的伤势已经无碍。最多再忍个十天半月的,就可以动用灵力了,御剑也没问题。而雪千影接连的高烧退下之后,身体也在快速的恢复着。算算时间,再有两日应该可以下地了。 不过想要动用灵力,还是要多等等。 “阿正你今天不去看书了么?”莲芙吃着点心问道。 修正摇摇头。想看的都已经看过了,剩下的问题,哪怕他再去看十遍八遍也解决不了。 莲芙不太懂察言观色,但宋飞燕极会看人眼色:“修先生是遇到什么难题了么?这两天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修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但也没有开口解释。宋飞燕体贴地没有再问。不过莲芙却将此事记了下来。 三人对着雪景谈天说地一番。修正说了些一路上的见闻,莲芙说了一些北境的风光,听得宋飞燕心驰神往。 “我原以为天墉城不算小,流州虽比不上他处,但也算是广阔天地。听你们这么一说,才知道头上这一方天究竟有多小,真想跟你们天南海北的走一遭啊。”宋飞燕带着满脸的羡慕。 宋氏人丁不算兴旺,除了内宅的事情有嫂夫人打理之外,家中琐事基本全靠宋云殊和她来张罗——就是几人喝茶这一会儿功夫,属下仆役就过来了三四趟,汇报请示大事小情。 虽然宋飞燕并不厌烦当下的生活,但天下广阔,也让她向往。 不过宋飞燕也不难过,掰着手指算到:“快过年了,过了年到了五月,就是十年一度名仙擂。那时候我就能随兄长一起出门了。” 莲芙有些心疼这小姑娘。自己十七八的时候,家中什么事都不管,每每还缠着师姐要出门逛逛,雪千影也都会答应她。而宋飞燕去过早的担负起家族之重,困在小小的天地里苦中作乐。 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人。不经意间扯了扯修正的袖子,修正却示意她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莲芙只能闷闷不语。时不时地看向师姐的房间。 宋飞燕除了羡慕几人能够到处游玩,对于夜小楼和雪千影的感情也十分艳羡。她见莲芙频频看向雪千影的房间,笑道:“有夜九哥守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莲芙也笑了,但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力扯着修正的衣服,欲言又止。 修正却明白过来,笑道:“你放心吧。夜九虽然轻狂,但还不至于轻浮。再说了,真有什么事情,也不可能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莲芙脸色一红。宋飞燕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不解的看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忍不住挠头。 莲芙悻悻一笑,连忙带开话题:“听宋大哥说,嫂夫人身体不好,恐怕不能产育。将来这宋氏当是要传到你手里的。阿正虽不专精产育,但好歹是安谷主的得意弟子,这种事我不好开口跟宋大哥说,飞燕,要不要让阿正给嫂夫人看一看?” 宋飞燕笑容之中带着一点酸楚:“我提过,可嫂子那里……你们不知道,这些年家中的医者,外面请的大夫,嫂子那里没少折腾,苦死人的汤药不知吃了多少,但就是毫无起色。后来兄长说,没有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成天喝药,人心里都苦了,何必呢。” “宋大哥如此豁达,也是不想给嫂夫人压力吧。”莲芙叹了口气。 宋飞燕点了点头:“大哥还说,也不想让我像嫂子这么辛苦。若是将来我也不想结婚生子,就从族里过继个一个,或是在子侄当中挑个好多选做继承人。 “宋大哥真是心疼你们。”莲芙感慨道。 宋飞燕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眯成两条缝,连连点头。 女儿家们说起了婚事,修正实在没什么兴趣,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服补药的时间到了,独自溜了。 而宋飞燕则好奇的问莲芙,刚到宋氏的时候,她还以为莲芙和修正是一对儿,不然不是同宗同族,又不是师兄妹,结伴同行难免不便。可几日里观察下来,两人并不是她猜测的关系,而且这位莲大小姐,似乎已经有了心上人。 莲芙淡淡一笑,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情字 不过,当听说莲芙的心上人,竟然是如今容氏的家主容璇玑的时候,宋飞燕还是诧异了好半天,才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将来你们也会脱离家族么?”宋飞燕疑惑地问道。 莲芙点点头:“是这么打算的不假。只是现下聚州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去做。我也要跟家里有个交代才行。至于将来究竟会如何,也要将来才能知道呀。” 宋飞燕拄着下巴,看着外面有些缓和了大雪,突然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呀。”莲芙轻轻戳了戳宋飞燕圆圆的脸蛋。 宋飞燕看了她一眼:“我是不明白,你们说的两情相悦,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莲芙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难道宋大哥和嫂夫人,还不足以让你明白嘛?” 宋飞燕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大哥和嫂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子嫁进来之前,俩人都没见过面。” 莲芙恍然大悟:难怪宋夫人之前会那么执着于子嗣。要知道,世家子弟结婚普遍很晚,生子就更晚了。而且很多仙修出于种种考量,根本不愿生孩子。尤其是一家主母,就更少见了。 “大哥待嫂子不错,嫂子也很是体贴。两人也算是相敬如宾了。可若说有多深情,我是不信的。” “日久生情也是情啊!”莲芙笑着宽解宋飞燕,“宋大哥是个好人,嫂夫人按你的说法,也是极好的女子,两个人在一起,日久生情,也不算什么难事。” “日久就能生情吗?”宋飞燕一双大眼睛,看着莲芙,“要是这么说,这世上随便两个人,只要门楣相称,性情温驯,就可以婚配了?” 莲芙语塞。这么深奥的问题,她怎么答得出? “所以我才好奇,话本里面讲,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分。可这个人要怎么找?怎么就能确认他与你的心意是一样的?要像你和容家主那般?要像夜九哥和雪姐姐这般?可如果这么算,那这天底下有情人岂不是太稀罕太少见了?” 莲芙也想了半天,没有答案。她是情窦初开就遇见了容璇玑,两人朝夕相伴水到渠成。而自家师姐和夜小楼更不必说,两人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情,生生死死的情谊算下来,不说比山高比海深,至少足以确认对方的心意。 “所以啊,你们说的两情相悦,是一件稀罕事儿。”宋飞燕又垂眸浅笑,“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我又强求什么呢?这一世,若是能遇到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就像我大哥和嫂子那样,我就满足了。情之一字,不敢奢求。” 莲芙默然。她觉得宋飞燕说得不对,可她却不知如何反驳。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日久生情,也要心生好感而后以真心换真心才行。你总想着天上掉下来一个对你钟情之人,却不想以真心待人,又如何能得到对方的真情呢?” 莲芙一惊,连忙起身回头去看,宋飞燕也站了起来。只见宋云殊从外面进来,已经换了衣裳。 宋飞燕问了外面的情形,得知雪虽大,但相对绵软,城中并不会形成雪灾,替兄长松了一口气。 “现在虽然没事了,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雪停之后,一化一冻,少不得雪要变成冰。到时候再出太阳一照,冰块,冰锥,从房顶上滑下来伤人,也是一桩麻烦事。”宋云殊喝了妹妹递来的茶,笑着给两人解释这里面的门道。 “我记得长州每年也要处理类似的事情,”莲芙挠挠头,“似乎是趁着冰还结实的时候,提前清理,很简单,打掉就好。” 宋云殊赞赏地笑了笑:“大小姐虽然不管事,但这里面的门道懂得不少。确实我流州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我流州地界小,人手不足,这等小事,也要合族上下忙上几天的——好在我流州气候尚可,这样大的雪并不多见。” 莲芙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哪里懂啊,只是看家中的师兄师姐们这样安排过而已。” 宋飞燕眼睛亮亮的,这位莲氏大小姐真是不简单呢,自家师姐伤成那样抬回来,还能镇定自若的不慌张不添乱,身份高贵但照顾病人又体贴又周到,现在竟然对这些小小的琐事也很精通。宋飞燕对莲芙的敬佩更加多了几分。更想着等自己到了莲芙这个年岁,能像她一样能干。 宋云殊知道小妹的心思,却不点破,继续对莲芙说道:“方才飞燕那番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就是在家中困得太久,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等家中琐事有人接手,我放她出去好好走动一番,眼界开阔了,病也就好了。” 宋飞燕撅起嘴,兄长总是这么说,可家里的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周而复始,几时才能把自己放出去呢? 莲芙也笑了,突然想起来自己想办女子书院的事儿,就向宋氏兄妹询问。 宋云殊哈哈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书院啊,这件事只算是无心插柳而已。” 流州立家数百年,始终人丁不旺,这也制约了宋氏的发展。流州地窄,本地百姓多数在宋氏的矿上做工,少数是农户,维护不多的梯田和果园,种些茶树和果子,生活倒也无忧。但宋氏多年以来受到仙修数量和修为的阻碍,始终难以与其他世家抗衡。 宋云殊的祖母、宋氏上上代家主宋轻鸾忧及于此,为求修为突破、家族壮大,以人血为祭炼之术以期提升修为,却走火入魔。而后其子也就是宋云殊的父亲宋齐平因此不再执念于个人修为上的提升,开始广泛培养仙修,以期在数量上寻求突破。却仍旧没能找到一条合适的通路。 直到宋云殊继任家主,终于悟透,修习对于人自身的资质要求太高,天资卓着者可遇不可求,于是摒弃了以仙修兴家的策略,改为投入大把银钱和物力,用以培养凡人的学识。 “圣贤之书,礼乐弈射,人人可读,人人可学。”宋云殊手中端着茶盏笑道,“大多数世家都是靠仙修兴家,可即便是泽氏夜氏这样一等一的大世家,仙修又能有多少,反而凡人百姓的数量庞大。世家虽然垄断一州一地的矿脉田产、湖泊山石,可偏偏仙修又不事生产,所以这小到穿衣吃饭,大到经济民生,全都是靠百姓支撑起来的。” 莲芙点了点头,宋云殊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宋云殊笑容之中充满了憧憬和希望,“百姓,便是一州之基石。” 第二百七十八章 意外 “所以,宋大哥选择教化百姓,就是巩固流州基石。”莲芙伸出手,真心实意地给宋云殊鼓了鼓掌。 “莲大小姐见笑了。”宋云殊客气了一句。又听莲芙想要去书院里逛一逛,宋云殊自然点头答应下来,更叫宋飞燕安排妥当的人手,陪同莲芙去城中各大小书院去逛一逛。 “我有两个子侄辈,一个叫宋文清,另一个叫宋文靖,是双生兄弟,年仅十四,莲姐姐若是得空,不嫌弃他们资质浅薄,指点指点他们可好?”宋飞燕看着莲芙,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没等莲芙说话,宋云殊笑着接过妹妹的话锋:“莲大小姐若是不嫌麻烦,连我这妹妹一起指点指点,就更好了。” 莲芙哈哈一笑,大包大揽。不过莲芙也说,师姐还没有大安,她也没有心思研究别的,不如等雪千影痊愈,姐妹两人一起出去逛逛才好。 莲芙和宋氏兄妹两人聊得尽兴,差点就忘了屋子里还在熟睡的师姐和夜小楼。一直到修正端着药碗返回来,指了指屋子里,莲芙这才想起来,蹑手蹑脚推门进去,却发现雪千影和夜小楼都已经醒了。 “师姐醒了怎么不叫我?”莲芙浸了帕子给师姐擦脸,又看了看夜小楼,“夜九哥自己还没痊愈呢,这也陪了大半天了,该回去歇了吧?” 夜小楼尴尬一笑,拉着雪千影的手又说了好些话,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要不我还是把外间的床榻还给夜九哥吧,你看他这依依不舍的样子……”莲芙目送夜小楼离开,还不忘揶揄打趣。 雪千影赧然一笑,自己回身调整了一下靠枕的高度,撑着手臂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莲芙瞪着师姐,却又突然惊喜万分:“师姐你周身都能动了?”更不等雪千影反应,拿着帕子就跑了出去,去找修正来验看。 修正过来看了看,团着手笑呵呵地看着雪千影,言语中还带着几分惊喜:“以前你受伤恢复得极慢,我还以为是你体质特殊没有放在心上,可今次恢复却堪称神速,不知是你之前的伤势别有隐情,还是今次有仙尊的灵力护着你,或是夜小楼今日来瞧你,让你宽心了缘故?” 雪千影摇摇头,抬起左手,看了看手上的不见万物和八角金环:“按理说,我并未主动调用,仙尊灵力是不会主动起作用的。而且,”说着,雪千影又摊开掌心,“仙尊的名字也没有显现出来。” 修正撇了撇嘴,也十分纳罕,难不成这流州出产的草药比别处的药效更高?还是这片水土养人更利于康复?——可夜小楼怎么就没有呢?总不能一方水土只对雪千影一人有用吧? 修正百思不得其解,莲芙也跟着猜了半天,两人都没能分析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这时雪千影突然伸手摸了摸腰间,摸到一个荷包,讶异的问莲芙:“你明明给我换衣服了,这荷包怎么还在?” “师姐昏睡的时候还紧紧地护着那枚荷包,我想必然是要紧的东西,就又帮你挂回腰间了。”莲芙连忙解释道, “什么荷包?荷包里装的是什么?”修正诧异地问道。 雪千影扯下腰间的荷包,递给修正:“幻魂珠这等天材地宝,不能收入乾坤袋,只能暂且放在荷包里,本想着回来见到你就交给你,结果……” 修正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在师父那里曾经读过一本残缺的典籍,里面有一段模糊的记载,大意就是说幻魂珠即便是佩戴在身上,也能强身健体,加速外伤康复。当时只当是野史杂文以讹传讹,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想了想,修正叫莲芙拿个空荷包出来,分了两颗幻魂珠出来,扎紧了口,掂在手里,“想来你一个人身上放这么多也有点浪费,分两颗给夜九,也让他好得快点。” 雪千影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拿了一颗出来,捧在手里看了看:“要不,想个法子先给璇玑送一颗去?聚州那个局面,我实在担心。” 修正想了想:“我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夜九能御剑了,让他陪我去一趟怀州,先把伏龙甲换到手,然后就地制药,直接给璇玑送去,再回来找你。”说着,更看向莲芙,“有阿芙陪着你,我们也能放心的离开几日。” 雪千影看向莲芙,莲芙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原本也跟璇玑说好,聚州事了之前,我们不再见面的。我留下陪师姐。” 雪千影叹了口气,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本来还答应阿横和小蝶,陪她们去过花朝节的,可惜了。”说着,雪千影看了看手腕上的八角金环。 修正见雪千影似乎起了动用浮光槎的心思,连忙阻止:“泽德广可以做小人,但你不能出尔反尔落人口实。除非……呸呸呸。”修正不想提一些不好的事情惹雪千影忧虑,突然住了口。 雪千影笑了笑,道了声你放心。 莲芙正要开口安慰师姐几句,宋飞燕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宋云殊和夜小楼。 “雪姐姐,莲姐姐,修先生,出事了!怀州出事了!” “怀州?”雪千影蹙眉。 而修正则惊呼:“伏龙甲!” 宋飞燕没说全的话,还是更加稳重的宋云殊帮忙补充完整的。原来他们家的探子刚刚传来消息,十二月二十三那天,怀州白氏家主白令闻为胞弟白令望刺杀身亡,起因是白令望鲸吞转移族产被兄长发现。而后白令望又被白景行兄弟剿杀当场。十二月二十六,白令闻仅仅停灵三日便发了丧。而后白景行就继任了家主之位。 “白弁星呢?”雪千影蹙眉,那位白二公子对于父兄的恨意溢于言表,此番怀州生变,恐怕背后必然会有这位的怂恿乃至作为。 宋云殊摇了摇头。他从未关注过这位修为不济、在家族之中又没什么地位影响的白二公子,自然属下探子传来的消息之中,除非特殊,也不会刻意关注白弁星的动向。 “既然消息当中没有提到,应该不会有坏消息。”夜小楼按住雪千影的肩膀,“白二公子为人机警聪慧,应该懂得如何在动荡中自保。” 雪千影依旧愁眉不展,轻轻点了点头。 宋云殊见状,记挂于心,能够入雪千影和夜小楼眼的人,不会是什么池中之物,他应该传信给属下,多多留意才是。 “还有一个消息,”宋云殊又道,“宁州内乱了。” 雪千影还未舒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邀功 “宁州内乱已经是七八天前的事情了,据我家探子回报,目前已经算是平息——只是因为宁州此前连日禁严,消息传递不出,故而今日才传回消息。”宋云殊丝毫不见外,将刚刚到手的书信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说了声谢谢,而后接过薄薄的两张信笺,细细地看了一遍,递给莲芙。莲芙会意,在与宋云殊确认过之后,朗声念给夜小楼和修正听。 “宁州?”修正冷笑一声,“陈飒好歹做家主这么多年,人品不行手腕总还是有的,结果自己眼皮子底下都能闹出叛乱来,真是妙啊。” “算算时间,宁州叛乱与白氏家主更迭是同时?”夜小楼掰了掰手指,一抹忧色划过面庞。而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捏了捏雪千影的肩膀:“茕茕,你还记得,当时我们遇见风前辈,他说……” 雪千影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突然笑道:“看来有人拿我们当蝉了。只是不知道,是哪只黄雀,手笔这么大?” “什么蝉,什么黄雀?”宋飞燕不解地看着雪千影,又看了看自家兄长,然而宋云殊也没反应过来,只能等着雪千影解释。 修正也十分不解,最终还是夜小楼开口,说他和雪千影在北海的时候,曾经遇见了白令闻和陈飒。为了保险起见,并没有提及风不止。 一听陈飒二字,莲芙就有些急了,雪千影按着师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莲芙镇静下来,想想也是,若是陈飒此行是要对师姐做些什么,怕是师姐和夜小楼当时的状况,根本不可能等到宋云殊去救。想到这里,莲芙偷偷松了一口气。 “短短两日时间,一州主事世家换了家主,一州三城主事世家叛乱,仙修百姓皆参与其中,死伤无数,这么缜密的谋划,如此深沉的心机,真令人生畏。”修正下意识的拿出欲语,唰的一声展开,挡在身前。 “有人借着你们去北海寻找幻魂珠,调走了陈氏白氏两位家主做螳螂,而后又煽动白氏兄弟阋墙,煽动宁州三城叛乱,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云殊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这幕后之人,未免太过可怕了。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冲着谁去的,还未可知。”修正手中折扇一摇,人也恢复了镇定。 “冲着谁也不会是冲着咱们。”夜小楼抱着胳膊,“不然不会拿茕茕当诱饵。” 夜小楼意有所指,宋云殊和宋飞燕兄妹听不懂,但修正和莲芙却明白过来,都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夜小楼的判断。 但这种话并不能安慰到雪千影。毕竟碰到陈飒准没好事。更何况他之前在天台山上,还直截了当的问自己和雪蕊姬的关系。 如果陈飒直接来找自己的麻烦,雪千影可能反而会松口气,怕就怕这种一直纠缠,而她想下杀手却师出无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白氏更换家主,个中内情我们还不得而知。可是宁州叛乱,岂是家主在与不在就敢起事的?一定是经过长久的筹谋,蓄力多日,一直悬而未发等待时机。如此想来,这幕后之人,怕是来头不小。”修正一边分析,一边已经在心里得出了猜测。但眼下没有更多的信息,他也不敢笃定。 “好在我们现在不在西部,没有被卷进去。不然才是真正的麻烦。好在这白氏,至少白景行看起来也比他父亲好说话。”夜小楼嘴角勾出清冷不屑的笑意。说着又拍了拍修正的肩膀:“只是不知你兄长还有阿横那边,怕是要有些为难了。” 修正手中折扇轻摇,没有说话。 宋云殊和宋飞燕兄妹有些自觉,毕竟交好仰慕是一回事,但窥探他人太多隐秘就是做主人的不厚道了。于是兄妹两人准备告辞,这时一只披红戴金的传信青鸾出现在雪千影的肩头。 “呀!”莲芙和宋飞燕都惊呼出声。雪千影也很意外,莫雪歌这个时候传信过来,难道康州也出了事? 修正和夜小楼也都很紧张。雪千影抓住青鸾,快速取下书信,粗略扫了一眼,长出一口气。 “康州没事。”雪千影开口道。说着还瞟了宋氏兄妹一眼,信是莫雪歌寄来的,是私信,除了问候之外,内里更有许多隐情,实在不便与外人道。 宋云殊见状,带着妹妹告辞了。 走出不远,宋飞燕回头看了看:“大哥,雪姐姐他们好像有什么秘密不想让咱们知道?” 宋云殊摸摸妹妹的头,笑着说:“隐瞒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宋飞燕摇摇头,表示不理解。更道:“难道身为亲朋,遇事不该共担么?” 宋云殊笑了笑。妹妹这话说得没错。只是那几个人,所经之难,所谋之事,他们兄妹还不够共担的资格。 眼见宋氏兄妹走远了,夜小楼和修正都看向雪千影,雪千影叹了口气,把信攥在手里:“宁州的事情暂时不必挂心,是阿横的手笔。” “家主?”修正蹙眉,想了半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确实,莫氏在西南经营多年,在宁州埋些隐患人手也是正常的。只是这么多年隐忍不发,我还以为家主和兄长都已经放弃了这条路,没想到。” 雪千影勾唇一笑:“你家家主是收到了陈飒跟着我们去了北海的消息,恼他纠缠不清,给我出气呢。” 修正一怔,舔了舔嘴唇,呵呵一笑:“家主讨人情的本事,果真见长。” 这话说得夜小楼和莲芙也都笑了起来。莫雪歌或许真的有为雪千影出气的心思,但最重要的,还是莫氏在西部的利益。莫雪歌把两件事捏在一起,还特意写信来撒娇邀功,真是可笑又可怕。 不过也就是对雪千影这样吧,换个人,怕是纵横元君也不会花这个心思的。 “不管真假,阿横这个人情我心领了。”雪千影也笑着摇摇头,接着说道,“还有怀州的事情,阿横也知情,只不过不是莫氏动手,而是白弁星突然联络了洪氏,请他们支援了一些财物,洪氏本想趁机攫取两城之地,顺便游说煽动白弁星起事、取白令闻而代之。只是白弁星也是聪敏的,并没有亲自下场接着烫手的山芋,而是联合了他兄长白景行——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了。” 第二百八十章 传书 “这位白二公子,修为不行,读书也不算多,但这脑袋瓜真够用。若不是白令闻苛待儿子,有意把他给养废了,又有虐待其母、灭族外祖这样的前仇,就白弁星这等智计,不说与莫氏一争短长,至少白氏立足自保百年无虞。可惜了。”夜小楼冷笑几声,又似乎是在替这位白二公子抱不平。 修正摇着扇子:“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惜兄长白白少了个好对手。” “那白弁星在白景行上位之后,离开白氏了?”夜小楼笑够了又心生疑惑,毕竟世家内斗的戏码,他再熟悉不过了:“白景行对弟弟一直心怀戒备,不会无端信任与之联手的,事成之后远遁才是自保的正途。” 雪千影一笑:“这就是这件事有意思的地方了。阿横信中说,本来白弁星与洪氏的人商定,在事了之后,他会带着自己的母亲,去往迟州找一处僻静地方避世隐居,侍奉母亲最后的日子。洪氏的人倒是希望他能够留在白氏,这样于洪氏的利益最为有利。结果劝了许久,白弁星都不答应。可没想到事后他却突然变了主意,主动留在了白氏,据说还帮着白景行善后了不少事儿呢。” 夜小楼和莲芙听了,都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唯独修正,微微蹙眉:“看来这位新任白家主,倒也有些手腕和见识。” 雪千影勾唇一笑,摇了摇头,将信收了起来,并没有打算给他人看。 这个举动并不寻常。修正还在思虑白景行的事儿,没有留意。而莲芙又似乎从来不曾留意师姐的小动作,反正在她眼里,师姐做什么都有道理。只有夜小楼发现了,可以他对雪千影的纵容和宠溺,别说当面指出来,就连问都不会问半句的。 莫雪歌这封信里,除了详细讲述了西南近日里两桩大变故的前因后果,还说了一件事。莫雪歌直言不讳,是莫雪蝶安插在陈氏核心的一个暗探亲耳听到的:陈飒曾拿到一些东湖琴师花蕊娘子的画像,也是由此确认了雪千影的身份。 这让雪千影有些挠头,又有些担心——自然是担心当年与娘亲一起在花船上的那些人,会不会因此被陈飒灭口?虽然陈氏在西,长州在东,陈飒想要千里杀人并不容易,但周花娘他们说到底只是一些操持下贱生意的凡人,随便打发几个外姓子弟扮做客人,寻机发难,弄死几个花娘老鸨倒也不难。 想到这里,雪千影决定传信给小荷别苑里留守的莲氏子弟,请他们帮忙留意照看一下,务必要保护好娘亲昔年故人们的周全。 雪千影又指使莲芙给容璇玑写信。西南变故连连,容璇玑那里压力不小,收到莲芙的信多少是个慰藉。但莲芙却摇头拒绝:“莫姐姐是周到的人,不会厚此薄彼,一定已经关照过璇玑那边了。况且我和璇玑也有约定,没有大事不会通信。” 看着小师妹坚定又难过的眼神,雪千影也很难过,但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莲芙,或许她也根本不需要安慰。 没过多久,又一只青鸾出现,却是莫雪蝶给修正的信。修正看不了,让莲芙帮忙读。信很短,只是简短告知了西南发生的事情都多少与莫氏有关,叫修正不必挂心,又询问了雪千影的伤势,以及此行北海有没有再添新伤。 修正听了大笑不止,指着雪千影道:“你看看,就连我家小蝶都猜得到,你出门一定会受伤,哈哈哈……” 夜小楼跟着笑,莲芙也差点没忍住。雪千影无语,说是自己要休息了,把修正和夜小楼给撵走了。 “芙妹,”雪千影手里拿着一个荷包,里面装着那颗单独分出来说是要给容璇玑送去的幻魂珠,看着自家小师妹,“你若是想去,就帮师姐跑一趟,把这个给璇玑送去。” 莲芙却摇头:“我去做什么,去了就怕自己不想再离开了。”说着,莲芙蒙上被子,再也不说话了,似乎是睡了。 莲芙的呼吸声很轻,压抑着悲伤难过的小心翼翼,雪千影轻轻叹了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雪千影才想着要给莫雪歌回信。莲芙扶着她下了地,坐在书案前,雪千影倒也有力气握笔,只是写出来的字稍稍有些走样,写了几次,都觉得会被莫雪歌看出自己受伤不轻,可若假手他人怕是莫雪歌又要瞎猜,只能不断减少信笺上的字数。 结果,收到的是厚厚一叠信笺,回信只写了半张纸。雪千影只说了两件事,一是西南的事情她知道了,并且向莫雪歌致谢。二是告诉她自己和夜小楼都受了伤,目前在流州休养,元月初五的花朝节是去不成了,不过三月初三的上巳,倒还可以考虑。 雪千影吹干信笺,招来风荷,传了出去。又传信给小荷别苑,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叫留守的师弟师妹们留意最近东湖上的动向。这话说得隐晦,莲芙看了也没懂,只当是师姐刚刚与宋云殊谈成了东湖渔获的生意,叫家里人留心护卫的意思。 传完了信,雪千影问莲芙今天怎么不去逛集市了,莲芙小说本来昨天约定夜里要去逛鬼市的,结果被莫雪歌的信给搅合了,于是几人约定今天白日里养足精神,夜里再出去。雪千影一笑置之,想起来自己当初来流州,鬼市只逛了几步,就被人偷了钱袋,追了那小偷三条街,好不容易把钱袋追回来,又被乞丐们围着讨钱,最后只能大方的撒了半袋子银钱,才得以脱身。 “可这天墉城街面上十分干净,昨日里逛了大半天,一个乞丐都没见过啊!”莲芙挠挠头。 宋飞燕从外面端着茶盘进来,刚好听见这话,笑道:“雪姐姐是被人算计了。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乞丐,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趁着鬼市出来调皮捣蛋的!” 雪千影哑然,莲芙也非常意外。见两人如此,宋飞燕放下茶盘,笑着解释道:“大哥接任家主之前,流州确实还有些穷苦人,日子过不下去,靠乞讨为生。但这些人后来都被大哥弄到矿上做工去了,实在上了年纪没力气的,也都养在矿上,随便做些打杂看门的小活儿,多少算个生计。” 莲芙和雪千影对视一眼,不禁称赞:“宋大哥的教化之功,足以在天台山上立碑留名了!” 宋飞燕笑着摇摇头,推说莲芙赞誉太过,又接着说道:“其实我流州的民风,是很尚武的,昨日里咱们去的茶馆子莲姐姐你还记得吧,说书人讲得都不是才子佳人,而是游侠故事。年轻人气盛,就好这个。所以对于什么劫富济贫之类的事情,这群小孩子也都是很向往的。可偏偏我流州律法严明,家里大人管得也紧,他们也不敢行偷盗之事,便只能在鬼市这几天,扮成偷儿和乞丐,满街寻么鬼市里销赃买脏的大户,一口气诈个够本。” 雪千影挠挠头,心说这也行? 第二百八十一章 指点 “这事不算稀罕,若是找我宋氏寮署报事,也都能找回来。就是我大哥也是知道的。但他说,年轻人总要有个发**力的口子,太过恶劣的都被扔到矿上去了,寻常的也都有书院里的夫子和家中的长辈管束,偶尔一次两次的胡闹,倒也不必计较。”宋飞燕含笑继续说道。 “师姐平日里出门从不在穿戴上做遮掩,那些半大孩子怕是把你当成了前来买脏的外地人——只是可惜了那些的银钱。”莲芙听得起兴,笑着应和了一句。 “他们还回来的钱袋里银钱并没有少,可见也确实不是自己贪财。”雪千影笑着摇摇头。 “就算他们拿了雪姐姐你的钱,也不会落进他们自己的口袋里。大部分都捐给善堂和城里鳏寡老人了。少部分也会换成了糖人糖画,随手塞给小孩子们。” “看来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还是不要去找了,就当积德行善,赈济流州百姓了!”莲芙笑道。 雪千影笑容灿烂:“倒也没什么气不过,那点银钱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流州的风俗,还真是……”雪千影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一边是书院满地人人可读圣贤书,一边又有销赃为主的鬼市和打着“劫富济贫”名义偷盗乞讨的年轻人,这个流州,真是有意思。 莲芙也这么觉得,现在她更为盼着师姐赶快好起来,好跟着她一起,去城中的书院里逛一逛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响,莲芙帮师姐推开窗子,却见夜小楼手里拿着一根竹杖,正在指点两个半大孩子招式。雪千影和莲芙盯着看了几眼,莲芙一拍手,对宋飞燕说道:“这就是飞燕你此前提到过的,文清文靖兄弟吧——确实是上等的资质,来日不可限量。” 宋飞燕眯眼笑道:“对,就是他们。虽然叫我一声姑姑,但只比我小两三岁,资质却远胜于我。看看他们,或许我宋氏用不了多久,就能多两个悟道境啦!” 看着这对兄弟的资质,雪千影估算了一下,一两年之内迈入悟道境的门槛是很有希望的。要知道,除了十大世家之外,其他家族很少有不到二十岁就能悟道称仙的青年翘楚,宋飞燕如此骄傲,确实有道理。 至于像小三圣这般百年难遇的奇才,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雪千影看了几眼,又回头看看宋飞燕:“你资质也很好,只是修习上有些不得法。我看这俩孩子的起手式,你们宋氏应当是重硬功的路数。只是你是女孩子,若是改修轻盈机巧的路子,也许更能事半功倍呢?” 短短几句话,引得宋飞燕蹙眉思索,半晌才道:“可我从小习的就是重剑,突然转向,岂不是要放弃之前的修习了嘛?” 雪千影淡淡一笑,指着院子里一处回廊上的彩绘:“那里画着一朵祥云,你找一根三丈彩绸,手持一端,另一端拴一块石头,想办法让石头打到那朵祥云。也不必百发百中,只要成功超过半数,再来找我。” 宋飞燕一愣,转身就跑,跑出去好远又跑回来跟雪千影道谢,然后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不多时,院子里就出现了一番奇景:夜小楼挥舞着竹杖指点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劈山砍石,而另一边宋飞燕手中一条彩绸,不断掷向空中,时不时还会抽到自己打到自己。 莲芙看了一会儿,就发现宋飞燕的发力点有问题,看了看自家师姐,见雪千影点头允许,便跑出去指点了。 宋飞燕按照莲芙说的试了几次,确实比自己的办法更有效果,可她控制还不够好,三次里只有一次能保证将彩绸按照自己设想的方向挥出,但只要能够挥出去,就能够打到那朵无常元君指定的祥云。 宋云殊特意来陪夜小楼用午膳,站在小院门口看着两个侄子和妹妹如此用功,更听院子里的仆役说,这情形已经持续了一个上午,不禁摇了摇头,回身问自己的亲随,自己身为家主,是不是最近不够勤奋,疏于修习了? 亲随尴尬地笑了笑,说家主事情多,有些小事难免疏忽。但宋云殊却指着宋飞燕,笑道:“这丫头,有日子不见这么努力了。” 那亲随修为也不低,是宋氏本家,虽是宋云殊的平辈,但他当年跟过老家主,也时常代表宋云殊出门做事,颇有些见识。他盯着宋飞燕看了一会儿,蹙眉道:“大小姐这个路数跟咱们宋氏家传的功法不太一样,难道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说着,目光更瞟向雪千影的房间。 宋云殊一笑:“无常元君肯指点,也是小妹的造化。说来也是祖母去得早,不然小妹这资质也不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现在有无常元君这样的高手愿意指点,我们是求之不得。” 随从也笑:“那当然,别说是我们宋氏这样的小门小户,听闻康州的莫家主和聚州容氏如今的家主,在昆仑时,也没少得这位元君的好处呢——总归是家主心善又英明,种善因得善果。” 宋云殊笑笑没说话。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决定不打扰宋飞燕的修习,转身绕了小半圈,去找夜小楼了。 宋飞燕的午膳是跟雪千影和莲芙一起,简单扒了几口,就要继续去练习,却被雪千影给拦了下来。 “飞燕,你试试用一根筷子去夹花生米。”雪千影端着筷子笑道。 “一根筷子,怎么夹?”宋飞燕看着手边的筷子,十分不解。 雪千影看向莲芙,莲芙笑了笑,松手丢开一根筷子,又注入少许灵力,朝着盘子里轻轻一点,一粒花生米就“粘”在了筷子上。然后轻轻丢进自己嘴里,嚼了个满口生香。 宋飞燕看懂了,自己也试了一次,可第一次因为自己灵力注入太多,筷子承受不住,直接劈裂了。第二次又因为注入灵力太少,本来已经黏上了花生米,但手稍稍一动,就掉了。 雪千影指着还剩下的半碟花生米,笑道:“一直甩彩绸,怕是到晚上你这条胳膊就要抬不起来了。这是你下午的功课,右手练完练左手,两只手都达到芙妹的程度,就算过关。” 说完,雪千影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起身走到门口,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已经开始练功的宋文清宋文靖兄弟。 兄弟俩下午的功课也变了,夜小楼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雪千影的启发,还是两人心有灵犀,给了兄弟俩一人一块半尺长的原木,要求他们以灵力控制原木悬浮在胸口处,不能落地,更不能碎裂。但兄弟两人周围的地砖上,已经堆积了不少木屑,可见兄弟两人的进展也不算顺利。 莲芙坐在师姐身边,将手里扒好的橘子塞给她,雪千影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笑道:“甜!” 第二百八十二章 难关 “夜九哥不是说午膳要过来么?”莲芙张望几眼,“难道宋大哥找他有事?” “说是得了两本矿产方面的典籍,借给夜小楼看看。”雪千影脸上带笑,既然话已经说开,彼此的心意也都确定下来,就算只求相伴相守,倒也不必一餐一饭都斤斤计较。 莲芙笑着摇摇头:“幸好宋大哥是男子,又已经成家,也没有龙阳之癖,不然,我都要替师姐担心了。” 雪千影瞪了她一眼,继续看宋氏兄弟修习练功。 莲芙见师姐不理她,自顾自的接着说:“宋大哥对夜九哥是真的好,听说你们遇险,亲自去救,救回来之后家里珍藏的药材大把大把的拿出来毫不吝惜,现在又好吃好喝的供养着,有好玩的好看的,也第一时间就想着拿来给夜九哥解闷。就是自家亲族,也不过如此了吧?” 雪千影也认同莲芙的话,有朋友如此,真是夫复何求。 莲芙话锋一转,突然又道:“师姐,阿正最近神神秘秘的,不知在研究着什么,你要不要去问问看?” “你好奇就自己去问,不要拉我下水。” 莲芙还要说什么,只见一只风荷闪现,却是给莲芙的书信。莲芙微微一愣,连忙取下查看,蹙眉对雪千影道:“是无忌哥哥。” 雪千影心头一凛,北境出事了?不对,算算时间,现在应该是恩师叔亲自在那边驻防,就算出事,肯定也是先向白鹤求助才对,怎么也不该是无忌传书过来。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莲芙又看了一遍,将书信递给师姐,自己没说话。 雪千影接过,看了一眼,眉头瞬间纾解,噗嗤一笑。 原来,莲威和恩如山知道了莲芙已经心有别属,便开始张罗起恩无忌的婚事。就连金悯也跟着参详了不少人选。可临了要相亲的时候,恩无忌却跑了,躲在莲英的院子里,死活不肯出来。给莲芙写信,是来求救的。 莲氏不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做父母长辈的,给儿女张罗相亲,还是很常见的。看得上两个人就相处看看,合适就成婚,不合适就分开,将来成婚的对象,也断不会因为这些前尘过往就指责对方如何。 尤其恩无忌,还肩负着恩氏少主的身份。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六,虽然仙修普遍成婚较晚,但开始筹划倒也不算早。 昔年恩氏单独立家之时,不过是莲芙附庸的一个小小家族,因为驻守北境,才入了世人的眼。历经三代人的努力经营,如今恩氏所属的地域,大部分是从辽东兽人族那边抢过来的,面积将近半个长州那么大,不比流州晋州这样的州府小上多少,物产也日益丰富起来。如今是商旅如织,民生富足,除了粮食还要依靠长州的产出,实际上已经算是十分独立了。 甚至很多人猜测,若是仙尊还在,会不会打破自己千年之前奠定的天下格局,单独为恩氏立一州府,成为这天下的第十七州。 不说家族风光,恩无忌自己也是青年才俊。模样英俊,悟道境的修为,十二岁便跟随父亲和师父征战北境,二十五岁第一次独自带人驰援平沙,从兽人族冰原狼大军的利爪尖牙之下夺回补给线,足以甩开大把同辈,不仅是长辈口中称颂赞扬的好后生,更是少男少女仰慕的榜样。 这样的世家,这样的少家主,若非恩如山那边一直不肯松口,怕是说媒的都要踏破他恩氏的门槛。 偏偏如此出色的恩无忌只喜欢自家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偏偏莲芙又心有所属,爱上了同样出色的容璇玑。 想到这里,雪千影揉了揉笑得酸痛的嘴角,看着莲芙:“你要是为难,我来给他回信?” 莲芙摇摇头,这时她总得自己面对。不能一辈子躲在师姐和兄长后面——而兄长既然让恩无忌将这封信传出来,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对于妹妹,莲英一贯是宠溺的。但他比雪千影强一点儿,他的宠溺亦有原则,不会事事都纵容。比如眼下恩无忌的心意,莲芙既然不肯接受,那也应该是自己去说清楚才是。 雪千影看着莲芙脸上的纠结,淡淡一笑,不再看她,也不再逼她,转而继续去看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平衡原木。 这时,房间内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雪千影和莲芙回头一看,原来宋飞燕已经成功用右手粘到了花生米。 姐妹俩相视一笑。宋飞燕的资质确实上乘,即便是放在她们莲氏,也能占据一席之地。虽然因为修习不得法,耽误了一些,但眼下改正还来得及。假以时日,少则三两年,多则四五年,总该能够进境一大块,悟道称仙不在话下,修为稳固应该也不算难。 宋飞燕揉了揉酸痛的右手腕,开始用左手进行练习。她惯用右手,所以左手肯定更难一些。但有了右手的成功经验,想来左手应该也很快就能上手了。 雪千影盘算了一下时间,又笑着摇摇头:“看来我还得找点别的事情给她做。” 莲芙听了也笑:“剥鸡蛋?小时候练这个,兄长的手指都练僵了,愣是三四天没敢摸琴。” 莲芙说的是用灵力剥鸡蛋皮,手指不能碰触到鸡蛋,蛋壳脱落,但鸡蛋不能破损。要先从熟鸡蛋练起,熟练了就换成生鸡蛋。 这可比用一根筷子粘花生米更加考验对灵力的控制,要十根手指协作才行。莲英最开始练这个的时候,十根手指像鸭蹼一般不分瓣儿,两三天才勉强练成。可是因为他太过紧张,又练得太勤,导致手指僵硬,指节稍微一动就疼得要命。 “剥鸡蛋太早了,等她彩绸过关再说。”雪千影想了想,“如果她今天过了花生米这一关,接下来还是活动活动筋骨吧。”说着,雪千影看了看院子里的一处假山,笑了笑:“就那儿吧。” 莲芙吐了吐舌头。她知道师姐要让宋飞燕练什么了,这一关她和莲英当年也都经历过。就是在不御剑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单脚跳上一丈高的台阶,并且还要站稳当不能摔下来。这个不算难,但也不算简单,讲究的是发力技巧和平衡能力。 “可怜的飞燕,今天是被折腾惨了。”莲芙感慨着。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师姐塞回来的书信,皱起了眉头。 比起宋飞燕的修习,她自己这一关,才叫难过。 第二百八十三章 医者 莲芙回房间里给恩无忌回信去了。将雪千影一个人留在门口。雪千影吃光了莲芙剥的橘子,又吃了些宋氏仆役准备的干果,拍了拍手和裙摆,继续看着宋氏兄弟修习。 两个小家伙进境很快,稍稍清瘦一些的那个少年,他手里的原木已经接近半个时辰没有晃动了。另一个虽然原木看起来摇摇摆摆,但也始终没有落地。 这么继续下去,若是再能坚持半个时辰,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修正轻轻的走过来,坐在雪千影身边,看了看狼藉的果壳和果皮,撅起嘴,唤来宋氏一个仆役,叫他再去弄点零嘴儿回来。 宋氏的仆役笑呵呵的端着盘子走了。修正看着他走远,又回头看了看雪千影房间里的莲芙和宋飞燕。 雪千影一直没看他,但却突然开口:“阿芙说你这两日神神秘秘的,是出了什么事么?” 雪千影说话声音不小,惊动了房内的莲芙。小姑娘拿着笔,正冥思苦想着措辞,听见师姐这么说,抬头看了看,脸上不自觉地笑了笑。她知道师姐和她不一样,并不是好奇,而是关切。 师姐以前也是这样,很多事从来不怎么说不怎么提,你跟她说她也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很多事情发生之后,莲芙和莲英每每“串供”,就能发觉,师姐早就把路都为他们铺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莲芙的错觉,她觉得自从与师姐在容氏重逢之后,师姐这个脾性好像加重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而修正听见雪千影这么问,回头看了一眼莲芙,笑着嘟囔:“小姑娘心还挺细。夜九都没发现呢。” “他看不见你眉头紧锁,不然早就察觉了。”雪千影伸手戳了戳修正的眉心,“都皱出两道褶子了。我这有你师侄配的养颜膏,你要不要涂一涂?” 修正一撇嘴:“女儿家家用的东西,我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添几道褶子而已——过了年我都三十六了,放在凡人百姓人家,都要开始愁儿媳妇了。” “你肯定是不会愁儿媳妇,那是愁什么?我和夜小楼不是都恢复得不错么?” 修正想了想,叹了口气。他本就是来找雪千影商量的,扭捏反而不像话:“我在宋氏的书库里,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子,或许对夜九的眼睛有些作用。” 雪千影面露欢喜,但转念一想,以修正的做派,若是真的有用,早就动手了,怕是这方子有什么问题? 雪千影直接追问,修正也不隐瞒,点了点头:“现在难点有三。第一,其中一味药材的炮制方法已经变了,古法已经失传,两种方法得到的药效能否相同,需要试验。如果现在的方法没用,重新以古法试制,就需要不断的尝试,这样一来时间问题不说,怎么试也是个难题。” 雪千影点点头,药王谷的规矩,除非是医者自身,否则绝不可以活人试药。而这种需要长时间重复试药的事儿,修正能不能抗得下来不说,他们两个眼睛的情况也完全不同。 但如果不进行试验,直接给夜小楼用药,修正肯定也不会这么做。果真是两难的局面。 修正继续说道:“第二,其中另一味药的名字已经佚失了,看描述,约么有两三种药材都符合。” 雪千影点点头,这个反而简单,一个一个去试就行了。 可修正却道:“这两三种药材都是剧毒,用错一个,怕是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雪千影眉头一紧。 “第三,就是这方子走得是以毒通脉的路子,若是失败或者无效,那么夜九就只能期待换眼,别无他法了。” 这一点雪千影反而不那么紧张焦虑了:“若是你没找到这个方子,夜小楼的眼睛本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 修正轻轻点了点头,但脸上的忧色并没有散去。雪千影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较劲,身为医者的执着,她没法劝。 “陶师兄已经在路上了,明后天便会到。等师兄来了再说,没准他参详一番,能帮我少走很多弯路也说不定。”修正勉强扯出笑容,反过来安慰雪千影。 雪千影轻轻叹了口气:“最终你还是要试药?” 修正一愣,看向雪千影,他满心以为雪千影应该更关心药效才对,没想到雪千影却是在担心他,心里一暖,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你放心吧,我不会冒险的,再说我的眼睛也试不了。应该是用兔子和猪羊试过之后,确认毒性和药性,之后就要夜九亲身来试了。好在有陶师兄帮我,不然单就计量这一点,就够我纠结不前了。” “你也真是的,眼看就要过年了,你好歹等过了花朝节再把陶先生折腾来嘛。”雪千影见他如此,稍稍放下心来。 修正耸肩笑道:“我们医者哪里还分年节?若不是药谷里有个麻烦的病患需要师兄亲自照料,他早就来了。毕竟这等难寻的古方,他也很好奇,想早些看到。” 雪千影摇了摇头,悬壶济世是医者对于天下的承诺,也是他们毕生遵循的使命。这一点她同样劝不了。劝不了修正,更劝不动陶先生。 “昨天小蝶的信,有个细节我很在意。”修正突然压低了声音,“小蝶说跟着陈飒和白令闻去北海跟踪你和夜九的,还有泽氏的人。” 雪千影倒是不在意地笑了笑:“猜到了。不然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 修正微微一怔:“那你怎么……” 雪千影笑容更深:“阿正,我要面对的,一直都是两股势力。” 修正轻轻拍了拍脑门,他怎么就给忽略了呢,仙门和世家,从来都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尤其是现在,仙门遗族兴风作浪是为了执行雪靥的谋划推动灭世。而世家们想要的是权柄和利益。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白令闻的死,会不会别有隐情?”雪千影转头看向修正,“跟着我们去了趟北海,回去就死了,怎么看,都像是在给我下套啊!”雪千影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真是泽氏动的手,难道不是杀掉陈飒更能拖我下水么?” “或许,陈飒比白令闻更有用?”修正尝试带入他兄长修齐的思考方式,想了想,一拍大腿:“宋氏得到的消息,白令望是因为鲸吞转移族产被白令闻发现,这才下了杀手——那财产去了哪里?” 第二百八十四章 眼馋 雪千影没明白修正的意思。 修正给她解释,依据宋氏的消息和莫氏姐妹的分别来信,修正推断,白令闻和白令望兄弟很可能是背地里投靠了不同的世家,这也是兄弟阋墙的原因。而白景行的成功上位,便是白弁星所代表的第三方力量——也就是迟州洪氏——介入的结果,就可以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来形容了。 “我猜想,怀州地窄,白氏本来应该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依附家族才对,而白令望发现了兄长与泽氏的勾当,这才代表其背后的主子——当然更多的是利益——对兄长发难,甚至可能得到了取而代之的承诺。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被自己的亲侄子翻了盘。” 听了修正的话,雪千影想了想:“如果事情真如你所猜测的那样,查出这笔财产转移去了哪里,就能知道白氏早先依附的是哪一家了?” 修正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说着,修正嘴角又浮上阴沉的笑意:“想不到小小怀州,竟然成为三方势力的角逐场。更没想到泽氏竟然敢把手深得这么远,一个陈氏在西南还不够,竟然还望向控制怀州?幸好洪氏出手,否则此局面对我莫氏大大不利。” 雪千影看着他身上渐渐浮现出修齐的气势,忍不住摇了摇头。果然是一母同胞嫡亲兄弟,哪怕修正一心扑在医道上,这脑子稍微转一转,就算比不上修齐莲英容璇玑这等天下一等一的奇智,也绝对能够轻松击败天下大批的谋士。 修正的猜测与真相已经极为接近了。只是他们现在还不能赶往怀州去见白弁星,等到来日相见,白弁星将实情合盘托出,待雪千影和修正听闻白令闻竟然是想抛下怀州独自带着财产投奔他人过逍遥日子的时候,不知是何等的叹为观止,又是何等的哭笑不得。 等到宋飞燕成功用左手粘到花生米,已经过了申正。小姑娘兴致冲冲的跑来雪千影这里,问她接下来还要练什么的时候,雪千影却教她休息一下准备出门。宋飞燕这才想起来,晚上说好了要跟兄长一起带着莲芙和修正去逛鬼市的,连忙跑回自己的院子梳洗去了。 另一边宋文清宋文靖兄弟也算是过了关,早早收拾,准备跟着家主伯父和小姑姑出门。 于是,时间还不到酉时,天刚刚擦黑,一行人连晚膳都没用,就浩浩荡荡出门了。 雪千影趴在窗子前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很是眼馋,直到夜小楼提着食盒进来,陪她用晚膳。 菜是宋云殊临走之前特意安排小厨房单做的,为了给他们两个伤员滋补身体,饭菜汤羹里都有修正提点过的药材,雪千影喝了一口汤,鼻子眉毛皱成一团,然后轻轻将汤匙放下,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天天吃药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夜小楼一笑,直接拿过她的汤碗尝了一口,也有些皱眉:“这宋大哥家的厨子,是把一个月的药材都装进这一碗汤里了吧?” 说着,夜小楼把汤推到一边,夹了些肉给雪千影:“这个鹿肉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雪千影挑眉看了夜小楼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鹿肉太燥,阿正不让我吃。” 夜小楼连忙把肉又全都夹回自己的碗里,带着几分歉意:“我忘了。” 雪千影不在意的耸了耸肩:“他没事就给我换方子,今天这个不让吃,明天那个不让吃,要不是临出门之前特意跑来叮嘱我,我自己都记不住。” 夜小楼看着雪千影带着几分脾气的抱怨,知道是她养伤太久,在屋子里关得烦闷了,便劝她再忍几天:“集市你是赶不上了,不过听说流州新年也很热闹,有很多祭典和风俗,到时候我帮你求求阿正,放你出门玩上半日,好不好?” 从没见过夜小楼这么好声好气的哄人,雪千影倒也乐得领情,伸出手指,跟他拉钩:“说好了,阿正要是骂我,你可要帮我说话。” 夜小楼无奈地伸出小手指:“我的无常元君,你今年贵庚?” 雪千影伸手在夜小楼的手指上轻轻勾了几下,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耳朵,这才重新捡起筷子,寻了些清淡的菜吃了些。 “这个菜心味道不错……” “这个羊肉没有药味,也不膻,你尝尝……” 两人都想把自己吃到的美味夹给对方尝尝,于是只听得叮的一声,四根银筷撞到一起,发出脆响,筷子上的菜也都掉到了桌子上。 两人都是一愣,“对视”片刻,又都笑了起来。 恰好宋氏的仆役进来,一只脚刚刚跨过门槛,见此情形,有些尴尬,甚至不知道另一只脚该不该进门了。 雪千影红着脸站起身,连忙问来人有什么事。宋氏的仆役连忙收起情绪,恭恭敬敬的回答,说是一位自称姓陶的先生,来找修先生,修先生不在,就只能报到这里来了。 雪千影心中一喜,脸上也毫不掩饰:“是修先生的师兄,也是药王谷的医者,快请进来吧。” 仆役听了神情一松,脸上也浮出笑容,说是早几日修先生和自家家主都吩咐过,已经收拾好了房间,就等待这位贵客到来了。说着,还亲自引着夜小楼出去,到院门口,迎接这位陶先生。 夜小楼一路都有点晃神。听见陶先生的名字,他就猜到修正和雪千影应该是有事情瞒着自己,而且十有八九是为了自己的眼睛。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带着几分欢喜,这与家里不断催促询问他状况的感触全然不同,来自好友和爱人这种完全没有亲缘关系的关切,仿佛更让人生出几分心动和感动。 换成一个心性不够强大的人,或许还会误会雪千影是不是嫌弃他是个瞎子。或许往日的夜小楼也会如此自怨自艾。但经过北海一事,夜小楼在确认了雪千影的心意之后,这种猜测已经完完全全从他的脑子里驱除了。 或许他还会因为看不见而觉得遗憾,但至少雪千影这里,永远都会给他一个安心的答案。 陶勇一路风尘仆仆,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从药王谷赶过来。夜小楼和他更有几分熟悉,亲手安置他沐浴用膳。他和雪千影的药膳不好吃,正常人也吃不得。宋氏的仆役极有眼色的给陶先生做了康州风味的汤饼。一顿饱餐之后,夜小楼亲自将人送回房间安顿休息。 陶勇见了夜小楼没有多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喜悦和兴奋也并不掩饰,夜小楼差点就产生了错觉,陶先生这次是真的有办法医好他的眼睛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都好 安顿好了陶先生,夜小楼这才从兴奋之中缓过来,发觉雪千影晚膳吃得不多,暗暗记下,准备等修正回来去找他好好说说,药膳调理固然要紧,可雪千影现在还是要吃得可口一些才有康复的力气。 夜里,修正他们还没有回来,夜小楼就陪着雪千影,两个人坐在门口聊天。 还有两天就是天机三十年了。残月早已经寻不见踪影,天空之中只有密密麻麻闪烁不停的星斗,一条银河横跨天际,为原本暗淡的天色增加了几分瑰丽,但也更映得其他星辰暗淡了许多。 雪千影想了想,还是把之前修正告诉她的,关于寻得治眼古方的事情,告诉了夜小楼。甚至还帮修正解释道:“他不直接告诉你,不是有意瞒你,是害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最后试制不成,让你难过。” 夜小楼低头一笑:“从昆仑到北海,我们与阿正也算是共过生死,要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还算什么朋友。” “那倒是。” “再说,有宋大哥在,他在做什么,我就算是不知道,也能猜到几分啊。”夜小楼嘴角带着笑,是真诚的感动,“只是他不明说,我也没敢问。” “你也怕他会失望,对吧?”这一点都不难理解,夜小楼一开口雪千影就明白过来了。 夜小楼轻轻点点头。 雪千影几乎笑出声来,这男人间的情谊还真是有意思。 “如果真的凶险,你希望我赌一把还是不要冒险?”夜小楼侧过头“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下:“都好。” 夜小楼身形微微后仰,扬起下巴,有些居高临下的看了雪千影好半天,又扭过头笑着逗她:“你就这么不在乎我啊!” 雪千影听出他语气中的戏谑,笑着舔了舔嘴唇:“我是说,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不过,”雪千影看着自己的手,盘算了一下自己康复的速度,“你们最好等我完全恢复了再试。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把握应对你们试药过程中发生的意外,无论是我自己的灵力调用,还是借用仙尊的灵力。” 如果选择冒险,那也应该是在尽可能做足准备留足后手的的前提下去冒险。毫无准备不叫冒险,而是冒失,是莽撞。 “如果你不想试,现在这样我也觉得很好。”雪千影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又道,“我从来都不觉得,你看不见是什么问题。至少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夜小楼回过身,抓住雪千影的手,轻轻的握了握。 夜里,修正和莲芙他们很晚才回来,害怕打扰雪千影休息,莲芙甚至没有回房间,只在偏房里将就了一宿。但其实他们一进院子,雪千影就察觉到了。不是靠灵力,也不是靠声响,她甚至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如何察觉到的,总之,后来她问过莲芙,时间和位置都对得上,这让莲芙大感意外。 修正甚至还跑来教训雪千影,告诉她身体还没有痊愈之前动用灵力是十分不明智的行为。但雪千影给他演示了一遍,至少修正和莲芙两人,都能确定雪千影并没有动用任何灵力,但就是能够准确的判断院子里任何一个人的位置和动向。 甚至树上落了两只喜鹊她都能感知得到。 “难不成受了次重伤,你这修为反而精进了?”修正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快速翻过自己读过的古籍,似乎也没什么类似的记载。 “传说之中,大多数人只有五识,少数人拥有六识,难道师姐……”莲芙抱着胳膊,连小时候听过的话本子里不靠谱的传说都已经想到了。 修正摇摇头:“有些人确实拥有让人迷惑的预知能力,但你师姐这不是预知,而是对势的判断。再具体的我也说不来了,毕竟修习上我不行。要不,我传书问问家主?你们修为上差不多,她看过的书也足够多,又读过很多史传,没准就能知道呢?” 雪千影笑着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上惊动阿横。”说着她掰着手指算着,“明天就是新年了,阿横和小蝶一定忙得脚不沾地,咱们还是不给她们添麻烦了。” 修正想想也是,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将来有机会想起来再说。 “不过,你这本事倒也很有用处。”修正突然笑了,下巴指向隔壁夜小楼的房间,“以后我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瞒不过你了。” 雪千影不屑的冷笑了两声:“你们还想瞒我什么——再说,我也要全神贯注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察觉得到。白日里这般嘈杂,我为了知道你们说什么做什么,耗费太多精神,才是闲大发了。” 修正笑道:“你现在可不就是闲大发了?我要是再关着你不让你出门,怕是你这火气再攒一攒,就要拆房了。” “那你真的让我出去了?”雪千影高兴得从榻上跳下来,光着脚蹦到修正跟前。 修正瞬间冷了脸,低头指了指雪千影的脚。雪千影又飞快地跳回到床榻上,就好像刚才欣喜若狂的不是她一样。 修正摇摇头,笑着破了功:“不可以离开宋氏家宅,再闷上几日,只要没有反复,初五那日,你就可以出门逛逛了——但是有两条,第一出门必须有人跟着,而且不能动用灵力,这几日你也不能修习。第二是不能远走,最多每日一个时辰,到时间必须回来。” 雪千影伸出手,朝着修正的手掌上轻轻一拍:“我发誓!” 修正欣然一笑,这才说了正题:“我与师兄这两日就要闭关,短则七八日,长则半个月。” 雪千影一下子紧张起来:“有没有危险,需不需要……” 修正晃了晃手里的扇子,示意她不用这么紧张:“暂时只是试制,不会有危险。放心吧,需要你们的时候,我不会吝啬开口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连忙又将自己此前对夜小楼说过的话,跟修正又说了一遍。 修正却摇摇头:“试药过程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便是你全盛状态,也未必能帮得上忙。” 雪千影微微一蹙眉,正要说什么,却见修正笑了笑,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放心吧,有我和师兄两个人在呢,我们会提前做好准备的,尽量保证不会发生意外。” 第二百八十六章 新年 各地新年风俗大抵差不多,祭祖祭祀,花灯焰火,好吃好喝,守岁拜年。 因为是客人的缘故,宋云殊宋飞燕兄妹倒也不会拉着夜小楼几人去他们家祠堂里祭拜,于是在这兄妹俩忙得脚不沾地的大半天时间里,几人各自摆了香案,朝着家的方向跪拜叩头,算是全了晚辈的礼节,便闲了下来。夜小楼难得有时间摆开棋盘,只是陶先生和修正闭关了,他的对手只能是莲芙。 莲芙棋艺不精,但棋路诡谲,是夜小楼从不曾见过的章法。两人你来我往下了整整三盘棋,倒也算尽兴。 而雪千影就靠在一旁看书,并不觉得无聊。 “在外做客就是好。往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祠堂里不停的跪拜起身呢。”莲芙一边吃着橘子,一边端详着棋盘,轻松惬意的说道。 雪千影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你呀,不过是跟着师父师娘凑凑数而已,大头都在英儿那边,还没听他叫苦,你倒是先抱怨上了。” 莲芙一笑,又盘算着说道:“师姐你别这么说,我也是有些用处的。往年内宅里许多事我多多少少还能帮帮兄长,今年若是兄长忙不开,怕是要娘亲亲力亲为了。” 莲芙说着摇了摇头,此时此刻又有点想家:“夜九哥你不知道,往年师姐不到家,爹爹娘亲是不准开席的。有一年等到戌正师姐才还家,我们才吃上团圆饭。算一算,今年好像是师姐第一次不在家过年呢。” 夜小楼抬头看了雪千影一眼,又转向棋盘:“我也是第一次不在家过年。” 莲芙连忙跟着点点头:“我也是我也是。说起来还怪想家的呢。” 雪千影淡淡一笑,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天色有些阴沉,似乎又要落雪,寒风一阵一阵,吹动小院里的树枝。树枝上不知何时钻出了几枚花苞,似乎这风再暖一些,花瓣就会绽开,摇曳生姿,迎来新春。 “不过,”身后莲芙还在继续聒噪,“总归还是能跟师姐一起过年的,好过我一个人。” 雪千影转过身来,看着莲芙:“几时扔下你一人过?不是我陪着你,也有英儿,还有师父师娘叔叔伯伯们呢。” 莲芙扬着下巴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小得意:“那是,我可是莲氏大小姐呢!万千宠爱于一身,说得就是我呀。” 夜小楼也被她逗笑了,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倒是莲芙凑近了看着夜小楼:“夜九哥不想家么?” 夜小楼稍稍有些迟疑,但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想。” 莲芙坐正了身子:“不太看得出来。” “你以为哪个都像你心思外露毫无城府?”夜小楼挑了挑眉,反唇相讥,“好歹我也是夜氏的少主,就算没有你师姐那般待遇,至少今年我不在,家中平辈和小辈们,是不会有单独的宴席了。” 莲芙微微讶异,夜小楼好久不逞他少主的威风了。这一抖起来,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不过相比讶异,莲芙更有几分好奇:“怎么,夜九哥不在家,你家兄弟姐们连热闹热闹的机会都没了?” 夜小楼点了点头:“夜氏传统,新年庆典和宴饮,年轻一辈只有我能出现在正席上,其他平辈和小辈都只能单独在偏厅摆宴,而且名义上,偏厅的宴席是我在招待兄弟姐妹们。我若不在,偏厅的宴饮就没了意义,自然也不会摆。” 所以,今年夜氏的新年宴饮,必然要冷清了许多。 莲芙瘪了瘪嘴:“比不过。” 夜小楼回过身偷笑,雪千影无奈的摇摇头。夜小楼明明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斗起嘴来,却仿佛跟莲芙同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听飞燕说,城中有一座古祠堂,香火极旺。师姐,等你能出门了,我们去看看好不好?”莲芙不再理会夜小楼,转过来问雪千影。 “祠堂?供奉的是什么人?竟然还允许旁人去祭拜?”夜小楼反而比雪千影更好奇。 寻常祠堂都是家祠,祭拜先祖用的,极少允许外人前往。还有一种,多半是为了纪念什么人,百姓一砖一瓦捐出来的祠堂,比如元州茉平,就有一座纪念当年那位为了救下一城百姓性命不惜自戕身亡的散修的祠堂。 又比如文栖镇那位李公,也当得起百姓为他造一座祠堂。 再比如,莲芙最为熟悉的,北境几座城里,都有好几座雪千影的生祠,而且枫桥城里恩氏家祠,因为供奉了许多为抵御兽人族入侵而死在防线上的仙修,也是允许百姓自发前去祭拜的。 听见夜小楼发问,莲芙笑道:“是当年流州来氏的家祠。后来来氏灭族,宋氏接管了这里,但感念其救助百姓的恩义,便将祠堂保留下来了。听说这天墉城里百姓,家家户户,每逢新年都会阖家老小前去祭拜,祈盼来年能够风调雨顺。平日里,家里有个婚丧嫁娶,大事小情,也都会带着祭品前去祭告,祈求保佑。” 夜小楼摸了摸下巴,这个事情倒是有点意思。来氏的故事他自小就听说过。来氏是流州主事的世家,虽然本事不大,流州也不算富足,但卫护百姓却时时事事冲在前面,故而很受流州百姓的爱戴。 来氏灭族,也不像如今这般出于世家倾轧,或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被人灭族。而是因为天柱山千年一遇泥石流,砂石直接冲垮了天墉城的城墙,来氏子弟为了救护百姓、给百姓撤离争取时间,上到百岁老人,下到总角孩童,尽数冲上前对抗天灾。 可惜上天无眼,这样的家族,最后连一条血脉也没能留下,合族上下,连仆役甚至部分姻亲都算在内,全都死在了这场千年大灾之中。就连他们的尸骨,都是天墉城的百姓徒手挖出来,一个一个收殓的。 “这样的先贤,确实值得一拜。”夜小楼生性狂傲,难得用上了“先贤”二字,不免让莲芙觉得新鲜。 雪千影靠着窗,也点了点头。 “不过咱们要等初五之后再去。”莲芙计算道,“我问过飞燕了,初一,宋大哥和飞燕他们会亲自去祭拜,初二到初五那边也有每日不同的仪程安排,咱们要是不想凑热闹,不想引人注目,还是避开人群的好。” 雪千影耸肩一笑:“正好,初五之前,阿正是不让我出门的。而且我记得飞燕提起过,城内的书院,也是要初六才开课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兄妹 新年期间,宋云殊和宋飞燕都很忙碌。但再忙,宋云殊也没有慢待夜小楼,就算有家宴不能过来陪几位客人,早晚也会过来见一面说几句话。而且只要情况允许,宋云殊还会和妹妹一起过来,陪着几人用膳说笑。 而且最让人感激的是,宋氏族中和周边几个大小家族,很多人听说雪千影和夜小楼在天墉城做客,想要过来拜见一二,也都被宋云殊亲自挡了回去,更派来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守在院门口,不让任何人扰了客人们的清静。 夜小楼咂着舌头:“这人情,欠大了。” 先有雪原上的救命之恩,后有如此体贴周到的照顾,夜小楼说得不错,就连雪千影也有些纠结,是不是该报答宋氏兄妹些什么,不然这心里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好在大年初四这天,宋飞燕盯着漫天飞扬的大雪,以及雪中含苞待放的新桃,联想到这些日子以来雪千影润物无声的指点,突然心生感悟,瓶颈了几年的修为境界一朝突破,悟道称仙了。 悟道时,天赐宋飞燕一场桃花雪,更赐下仙号飞红,以后便要称一声飞红元君了。 宋飞燕的突破,是宋氏合族上下这个新年最好的礼物,更给了宋氏狂欢庆贺的理由。宋云殊更是十分高兴,少有的贪杯,红着脸,拉着夜小楼的手,一个劲儿的对着雪千影道谢。 宋飞燕自己也非常高兴,她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不过是甩甩彩绸,剥了几个鸡蛋,怎么就突破境界了呢? “修习一途,不可放松,你刚刚跨入悟道境,还需要大量的修习来巩固境界才是。”雪千影笑着,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叠纸笺,上面列了林林总总二十来条修习的技巧。 “成了一个再练下一个,都成了我再指点你招式和套路。”雪千影抱着胳膊笑道,她问过修正,保守计算,她还要在宋氏修养一个月。对在自己离开之前,能帮宋飞燕稳固在悟道境,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宋飞燕挠了挠头,将纸笺小心收好,想到了什么,突然跑了。 宋云殊就算喝多了,但家主的风范还是在的。见妹妹如此失态,连忙开口替她致歉。雪千影是不介意的,只觉得小姑娘灵动可爱。她这个“师父”不介意,莲芙和夜小楼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不多时,宋飞燕抱来一个一尺多宽的木匣子,看材质和上面的包金装饰,应该是宋飞燕自己很宝贝的东西。 宋云殊一眼就认了出来,带着几分讶异,揉了揉醉眼,看着妹妹:“这可是娘留给你的东西,除了你嫂子进门的时候见你拿出来过一次之外,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你拿给外人看呢。” 宋飞燕也不应宋云殊的话,将匣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案上,轻轻的打开机扣,掀开盖子,入眼便是一片华丽非常的珠光宝气。 “这些都是我娘的遗物,留给我做嫁妆的。”宋飞燕白嫩的手指,轻轻拂过匣子里每一件东西,眼神之中带着怀念。 这下大家就更加不明白,此时此刻,宋飞燕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做什么了。 “雪姐姐,我叫你一声师父你肯定不应。我送你件东西吧,你挑一件,算是我的谢师礼。我也舍不得多送,就一件,你可千万别推辞啊!” 雪千影被小姑娘逗笑了。送人礼物还小心翼翼的约定好只能挑一件,可见这匣子里的东西,对于宋飞燕来说是多么宝贵了。 雪千影探着头,看着匣子里的东西,莲芙也凑上来看了看,不禁感慨:“虽说我长州的珍珠也很美,但这五色玉配上金银,确实要更华丽些。” “珍珠素雅高洁,而五色玉本就炫目多彩,辅之以金银,烛光映照,就更绚丽了。”宋云殊笑着解释了几句,却看着自家妹妹,几次欲言又止。 夜小楼一笑,反手拉住宋云殊的胳膊:“我们自认都不是外人,宋大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云殊拍了拍夜小楼的胳膊,自是领情,又带着几分唏嘘,声音很轻,似乎害怕被宋飞燕听到:“我这样好的妹妹,困在繁琐的族中俗事当中,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 夜小楼没想到他是感慨这个,想起自家姐妹,夜小婉夜小姽她们,一时之间也有些情绪外露:“我懂宋大哥的心思,我也是有妹妹的。一想到妹妹们将来成婚,这心里呀……”说着夜小楼又朝着雪千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是不是该庆幸茕茕没有兄长?” 一句话,惹得宋云殊大笑不止:“你呀。” 雪千影没有兄长,却有大把的师弟师妹呢,这大舅子不容易讨好,小舅子小姨子们,难道就好相与了? 宋云殊想到这一层,笑容更盛,看着夜小楼,心说有你将来挠头的时候。 借着挑首饰,宋飞燕又命人取来他们兄妹此前给夜小楼雪千影几人裁制的新年新衣,和莲芙一起,也不管这夜深人静没人看,就张罗着给雪千影换了衣裙,重新梳了头配了首饰,盛装配盛妆,隆重又浓艳,整个人漂漂亮亮,神采飞扬,别有一番雍容高贵的气度。 宋飞燕直说,这才是莲氏首徒、无常元君该有的气派。还说,明天就要雪姐姐这般打扮,出门去逛逛。 雪千影极少盛装,自己也觉得有几分新鲜。夜小楼看不太真切,上上下下的打量几眼,也很捧场地说好看。 “夜九哥也看不见雪姐姐花容月貌,会不会觉得遗憾?”宋飞燕一时高兴,口无遮拦,话一出口就被自家兄长瞪了一眼,连忙致歉:“夜九哥勿怪,我不是那个意思。” 夜小楼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又扯了扯宋云殊的袖子,叫他不要对自家妹妹这么苛责。转过身又对雪千影道:“茕茕盛装,我却不能看得真切,确实有几分遗憾。” 雪千影抿嘴一笑,轻轻晃了晃脑袋,头上插着的金玉步摇叮叮当当发出脆响,雪千影连忙用手把它们扶正。就连走路的脚步都刻意轻了几分。 “师姐的衣服首饰虽然也都精致,但相比寻常女儿家,确实算是不爱打扮的了。上次见师姐盛装,还是兄长冠礼上。算算也有一年了。”莲芙感慨道。 雪千影笑着摊开胳膊,转了个圈,又将两手放在身前,笑道:“这妆我自己画起来,要大半个时辰,有那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再说,我平日里穿衣打扮已经很上心了。” 莲芙一撇嘴,似乎带着几分不满。而宋飞燕看着雪千影,却有几分羡慕:待我到雪姐姐这个年纪,也能有这般气质和气度吗? 第二百八十八章 初五 初五这日一早,宋飞燕就跑过来给雪千影梳妆打扮。之后拉着雪千影和莲芙一起出了门。 本来夜小楼也要跟着去,却被宋云殊拦下了:“元月初五是我们流州女子上街的日子,这一日家家户户的男儿们都闭门不出,要留在家里操持家事,所以,胜寒你也请入乡随俗吧。放心,有我家小妹跟着,你的无常元君丢不了!” 这一边宋飞燕拉着雪千影和莲芙,身后还跟着两个两个宋氏的女弟子,一行五人,直奔宋飞燕口中的女儿堂。 “女儿堂是什么地方?”莲芙不解。 “就是女子祈福乞巧求姻缘的地方啊!”宋飞燕笑着答道。 莲芙与雪千影对视了一眼,都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到了女儿堂,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打扮精致的女儿家,个个身上都带着喜气,让人见了就忍不住的跟着欢喜。 眼见是宋氏的大小姐来了,本来排在女儿堂门外的人都心照不宣的让开道路,女儿堂几个常驻的管事,也拿了香火过来,请宋飞燕先行祭拜。 宋飞燕挠了挠头,客气几句便也不再推辞,拖着雪千影和莲芙就往里面走。 害怕师姐为难的莲芙,连忙开口替她解释:“我师姐这人,从来不拜鬼神,这女儿堂她就不进去了。” 宋飞燕倒也不勉强,拉着莲芙就往里走。两个宋氏的女弟子本来还想这替自家小姐照顾客人,雪千影摆摆手,这里到处都是人,进去一趟想来不太容易,等宋飞燕和莲芙出来这两位再去排队,不知要排到什么年月去了,反正自己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如成人之美,大年节的,放她们出去玩吧。 两个女弟子也早就心猿意马,见雪千影不介意,叮嘱了几句,便也大步跟上宋飞燕和莲芙的步伐,转眼就看不见身影了。 女儿堂附近有集市,雪千影便一个人信马由缰的逛着。没走多远,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等她拨开人群追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那是药王谷的沈姑娘吧?”雪千影皱着眉头四下张望了一圈,却没有再见那个清丽脱俗的身影,想来想去,也只能用自己看错了来解释。毕竟陶先生年前就到了,若是沈馥跟着陶先生一起来,应该登门宋氏才对,陶先生也不会看着师侄一个人住在外面。 除非是自己跑来的。可明明来了却又去见修正,这难道不是更加反常么? 雪千影张望了片刻,终于还是不明所以,只当自己是看错了,毕竟她与沈馥只在药谷见过几面,身形认错也很有可能。正想着,一转身,雪千影不小心撞到了街边的小摊子上,直接把小摊子给撞翻了。 雪千影连忙帮着店家捡拾散落满地的东西。这个摊子是卖簪子的,用的材料是羽毛,羽毛掉在地上沾了泥土,脏兮兮的怕是卖不出去了。雪千影便掏出钱袋,说是要把这摊子上的东西都买下来,算是给摊主赔罪。 可摊主却不肯。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小妇人,用掸子轻轻清理了一下自己的货品,挑了几个品相实在不好的收了起来,剩下的重新归类摆放,拒绝了雪千影赔偿的提议。 “我不赔,我买行不行?”雪千影也无奈了,这么犟的姑娘家,也不多见。 小妇人满脸带笑:“姑娘一个人,买这么多簪子,几时才戴得完?若是喜欢,挑上一两支也就算了。” “我买了送人行不行?”雪千影捧着钱袋,心说这有钱花不出去的滋味,也挺难受的。 小妇人哈哈一笑:“姑娘是外地人吧,这些发簪,用的是我流州独有的巧雀羽毛,看着轻盈又光彩夺目,实际上这光彩只能留存三两个月,所以也只有新年才做一批拿出来卖。姑娘要送人,总该送些持久耐用的东西,这小小的巧雀羽毛,也承载不起姑娘礼遇他人的心意呀。” 正说着话,宋飞燕和莲芙四人找了过来,看见雪千影,宋飞燕埋怨雪千影转眼间就走了这么远让她们好找,莲芙则兴致勃勃的要给师姐讲述这女儿堂里的热闹情形。 “原来姑娘是宋大小姐的朋友,失敬了。”那摊子上的小妇人认得宋飞燕,见宋飞燕对雪千影撒娇之中还带着敬重和客气,便猜到这位身份不凡了,更加不同意雪千影“包圆”的提议了。 宋飞燕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小妇人,连忙行礼:“原来是颖夫子,飞燕失礼了。”又指着雪千影和莲芙道,“这二位是长州来的客人,不懂我流州的风俗,若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飞燕代她们向夫子赔罪。” 小妇人连忙伸手将宋飞燕搀扶起来,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宋飞燕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雪千影与这位颖夫子起了什么争执呢。 “这位颖夫子,是我天墉城里最有名的蒙学女夫子,每年想把孩童送到她家学堂里的父母不计其数。”宋飞燕给雪千影和莲芙介绍,“之前说好明日带你们去看学堂书院,第一家就是颖夫子那里。” 莲芙见宋飞燕这么说,眼睛都亮了,连忙给颖夫子行了大礼,又道:“师姐撞了你的摊子,按理是该赔钱的。夫子大度宽宏,不教我们赔,我们领情,但尽数买下已经是下策了,我们不能再失礼了。” 颖夫子笑着摆摆手,又将之前对雪千影说的话说了一遍,直说这羽毛不长久,也不值钱,让雪千影统统买回去,实在是不合适。 宋飞燕见两厢僵持,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调停:“这样吧,我们流州有二月戴羽出行的习俗,这些发簪,我都买下了,还请夫子着人送到我宋氏宅中。至于这银钱,我若要付,夫子必然不许,不如就当成我们捐给书院的好了。” 两边各退一步,这已经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雪千影和莲芙不能不给宋飞燕这个主人家面子,而颖夫子毕竟还要在天墉城生活,总不能驳了宋大小姐的面子。于是两边都点头答应,算是认可了宋飞燕的提议。 宋飞燕更代莲芙与颖夫子约定,明日一早登门,前去学堂相见。颖夫子手里捧着三个沉甸甸的钱袋,看着一行五人爽朗离去的背影,心中既感激又无奈。 第二百八十九章 书院 第二日一早,宋云殊宋飞燕兄妹,雪千影莲芙姐妹,加上夜小楼,一行五人,一个随从也没带,出门直奔颖夫子的书院而去。 而颖夫子和丈夫也按照约定,一早就等在书院门口,迎接贵客驾临。 颖夫子的书院很大,里外五进,前面两间是蒙学,男女分开,男童由颖夫子的丈夫、人称张夫子的先生教导,而颖夫子则专门负责启蒙女童。再往里,就是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了,是由张夫子的叔叔和兄长来教导。再进一层,是年纪更大的孩子,看上去都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精读商科或是工科,将来这些人都是要进入到流州各大商行或是工坊矿上做事的。这两进院子里就见不着女学生了,而院落的最里面,是张家一家数口生活起居的院落了。 元月初六是蒙童拜师的日子。宋师兄妹与雪千影莲芙夜小楼三人,躲在一处紫竹林后,远远的观察着前来求学的蒙童。张氏夫妇站在门口,接束侑,受孩童和父母的敬师礼和谢师礼,而后对孩童口授一番道理,同时给予一些期许,之后便由较大的孩子引领这些个小的,进到学堂里面去。 “这套礼仪,与我莲氏多少有些不同。”莲芙拿着纸笔记录一番,而后轻声说道。 “与我玄州也不相同。”夜小楼也道。 宋云殊灿然一笑:“这本是我宋氏的谢师礼仪,后来在流州全境推广开来,渐渐就成了规矩。” “原来如此。”莲芙笑道,“自古无规矩不成方圆。宋大哥这些规矩礼仪立得好。” 宋云殊欣然接纳了莲芙的夸奖。 男童和女童入学的礼仪都差不多。接完了新生,几人随着张氏夫妇转到了蒙学堂上,盘膝坐课堂最后。只听两位夫子口传心授,不多时这些新入学的孩子们,就背熟了《蒙学篇》这样长达几百字的文章。 “或许他们大多数都不懂这里面的意思和道理。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天长日久,也就懂得了圣人的教诲,行为礼仪不自觉地端正了。”宋飞燕压低了声音,给莲芙解释道。莲芙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连忙记录下来。 几人在学堂一直待到正午,朗朗书声贯耳,似乎让几人都回到了孩童求学的时代,又仿佛洗去了满身凡俗。莲芙收获很多,记了厚厚一摞纸,说要回去慢慢研究,好把学堂书院在长州推广开来,摩拳擦掌,颇有大干一番的气势。 午膳是张氏夫妇招待的。临别前,雪千影再次向书院捐金。颖夫子争不过她,便要她留名,以备来日书院刻碑时,将她的名字镌刻下来,让后来的学子都能感念其恩义。 雪千影想了想,指了指宋飞燕:“颖夫子留飞燕的名字就好。”说完这话,不等颖夫子反驳,调头就走了。 夜小楼也捐了金,并记在了宋云殊的名下。莲芙亦如是。 颖夫子最后只能拉着宋飞燕,悄悄地向宋大小姐打听她的这群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宋飞燕有些为难,最后只能挠头苦笑:“颖夫子,若是告诉你了,反而给你添麻烦。” 张氏夫妇总算聪颖,见宋飞燕这么说,便不再问了。 午后,幼童们午睡,张氏夫妇检查了他们安寝,便来到门口,对坐闲聊。这时,一位身着紫衣容貌不俗的女子徘徊至此,笑着打听道:“两位夫子,在下唐突了,敢问此前是否有长州人士来此?” 是否是长州人士,没怎么离开过天墉城的张氏夫妇也听不出来,更何况雪千影经常走动在外,口音并不明显,莲芙生怕给张氏夫妇添麻烦,也是小心克制,故而面对紫衣女子的问题,张氏夫妇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紫衣女子想了想,对二位形容了雪千影和莲芙的长相,张氏夫妇这才恍然大悟。颖夫子笑着说:“那两位小姐是我们宋氏家主和大小姐的朋友,至于究竟是哪里人,我们也不知道。” 紫衣女子又问了张氏夫妇他们来做什么,颖夫子跟丈夫对视一眼,想了想,无非就是来看看蒙童求学,捐了些钱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便对紫衣女子如实相告了。 紫衣女子听了点了点头,也拿出钱袋,向学堂捐了些银钱,而后大踏步的离开了。 “这……”颖夫子看了看手里大块的金子,既惊喜又无奈,转头对丈夫道:“今年是不是可以多收几个孩子了?” 张夫子点点头:“年前我跟你提的,我想在流尾巷再开一间书院的,现在算算,这些银钱还有富余。” 颖夫子想了想:“既然要开,那就张罗起来,也给我辟一间女学吧。” 张夫子揽住妻子的肩膀,笑着点点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你说,有人打听那几位的事情,要不要派人去跟宋大小姐说一声?” 颖夫子想了想,摇了摇头:“既然能跟宋家主和大小姐做朋友,必然是有本事的人。你看那位姑娘,也不像是坏人,我看着更像是来寻人的,想必不需要咱们多嘴多舌。” 夫妻俩人商议好,看看时间,准备进去照看幼童们了。刚要转身往里走,这时一个柔和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敢问二位夫子,方才那位紫衣女子,可是向两位打听了什么?” 离了张氏学堂,午后宋云殊带着莲芙几人来到了城中几所专门为女子开办的书院。大多数女童经过蒙学阶段过后,便不再去往类似张氏学堂这般男女混杂的书院求学,而是转向专门的女子书院学习。 莲芙本来兴致勃勃,女子书院里教什么,一直也是她犹豫不决的重要问题。可等到了女子书院一看,所授课程,无外乎女红针黹,家务礼仪。偶尔有一些琴棋书画的课程,夫子们教得也都十分功利。 莲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拉着雪千影的袖子,无奈地晃着:“这跟设在闺阁之中的西席又有什么分别呢?” 雪千影也觉得意外,看向宋云殊和宋飞燕。宋云殊苦笑着解释,本来最开始这女子书院,也如同男子书院一般,教授商科、工科等经世务实的学问,也鼓励女子治学,研究经史典籍。可没过多久,女子学院的学生越来越少,这些也就都交不成了。 “后来有一些书院,开始教授女红和礼仪,结果大把适龄女子蜂拥而至,渐渐的,城中女子书院就全都教这个了。”宋云殊摊了摊手。 第二百九十章 大事 “大哥是觉得,能够出来读书,见见世面,哪怕跟在家中学的东西差不多,也好在困于方寸闺阁里。所以也没有阻拦,任其发展了。”宋飞燕也帮着宋云殊辩解。 宋云殊摆摆手:“却也是阻拦不住的缘故。总不能就不办这女学了吧。”说着,宋云殊又看向莲芙,他已经知道莲芙的志愿,自然认真指点,毫不吝惜地将经验倾囊相授:“这个问题,将来你应该也会遇见。长州确实比我流州风气好些,但大势仍旧如此,想要移风易俗,绝非一朝一夕。你要做好准备,事到临头,也别丧气才是。” 莲芙感激地点了点头,回身看了看书院里捉针拿线的女子们,目光瞥见墙壁上,还挂着名家手书的《君子意》,灿然一笑,更指给雪千影他们看:“娘亲说过,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作用,大过耳提面命的灌输。这《君子意》就挂在这些女子的眼前,日日相见,将来她们也一定可以长成君子的!” 雪千影拍了拍小师妹的肩膀,笑着没有说话。宋飞燕的眼睛看着那副《君子意》,又回头看了看莲芙,眼睛亮亮的。 离了书院,宋云殊问妹妹方才在想什么。宋飞燕挠挠头:“我在想,我之前一直只顾着修习,再就是帮着大哥和嫂嫂处理些琐事,却始终没有想过身为女子,就算不能像雪姐姐那样走遍天下锄强扶弱,也应像莲姐姐那样,胸怀大志,要有一番作为。” 宋云殊一笑:“总不能天下人都长成同一个样子。若人人都能像她们那样,岂不人人都是无常元君了?”说着又鼓励自家妹妹,“你还不到二十岁呢,现在立志,也来得及。” 宋飞燕点点头,又挠挠头:“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 走在前面的雪千影和莲芙回头看向宋飞燕,笑道:“增进修为怎么就不算志向了?悟道境这条天堑不是人人都能跨得过的。不要埋没了你的资质。” 宋飞燕连连点头:“对对对,修为也是大事!”说着,小姑娘跑到雪千影和莲芙身边:“我可以现在家中教导幼年子弟,就按照雪姐姐教的,督促他们修习,想来是我现在能做的最大的大事了!” 雪千影频频点头,听着宋飞燕叽叽喳喳,不多时莲芙也跟她一起说了起来。反倒把之前一直与雪千影并肩而行的夜小楼给挤到了后面,跟宋云殊作伴了。 “小妹吵闹,给你们添麻烦了。”宋云殊有些抱歉。 夜小楼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茕茕和阿芙在家里也有这般年纪的师弟师妹时常纠缠。我家小妹年纪更小,相比之下,飞燕已经算是安静的了。” 宋云殊知道夜小楼是体谅他,便哈哈一笑,揭过此事不再提。反而想起了什么,便问道:“你若觉得不方便说,就直接告诉我。昨日夜里你家里是不是给你传信了?” 夜小楼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你别怪我多事,三条金龙相继而至,就算我安排在院子里待客的仆役都看得真切。更别说你还找了文清帮你读信——不过你放心,信的内容他并没有透漏给我。” 夜小楼嘴角勾起,却并非笑意,被绸布条遮住的眼角眉梢,尽是毫不遮掩的狠厉。 “确实是家里出了些事。”夜小楼叹了口气,用下巴指向雪千影的方向,“并非是我刻意隐瞒,而是害怕她知道了会闹。” 宋云殊微微蹙眉,旋即摆手表示既然是夜氏的家事,那么自己确实不方便过问。 夜小楼叹了口气,将怀中书信取出,塞给宋云殊,让他自己看,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出声。 几人走得很慢,前面又有三个女孩子开路,宋云殊倒也不怕专心看信会撞到什么人。很快将夜小楼塞给他的书信看完,这眉头始终没有解开。 “天下竟有如此父母,真是……”宋云殊几乎是咬牙切齿脱口而出,却突然回过神来,连忙住了口。但见雪千影还在跟莲芙和宋飞燕说笑,并没有在意身后的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样,宋大哥知道了也很生气是吧?我这位堂妹与茕茕是手帕交,要好得很。你猜,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杀上我夜阳夜云台去为她讨个公道?” 夜小楼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无奈和一丝苦笑。宋云殊听了,也是摇摇头,想了半天才寻么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此时此刻自己的感受:“平生所见,叹为观止!” 夜小楼此刻已经算是平复了。昨日收到信的时候,差点把房间里的书案给拍碎了。 原来夜小婉过继到夜一平膝下的事情,意外出了变故,这变故的根源,还是她那对吸血的爹娘,还有那个被夜小楼敲打多次但依旧不知悔改的弟弟。 夜小婉的亲爹娘给她物色了一门亲事,据说聘礼十分丰厚,是夜阳当地一个做绸缎生意的凡人富户。而且让夜小楼十分气愤的是,那男子早有妾室不说,外面还养着几房外室,而且夜小婉嫁过去,是做续弦。 夜小婉资质不高,家族中也没什么人望,除了夜小楼这个做堂哥的心疼,倒也没什么人在意她嫁的如何。她爹娘正是算准无人替她出头,而夜小楼又行走在外,想着在过继之前,便叫夜小婉嫁过去,现在已经收了人家的钱财,六礼已经过了四礼。 夜小婉信中说得不详细,直说叫堂兄不必挂心,姑母会帮她处理。可眼下夜小婉还不是夜一平的女儿,这父母之命,未必挡得住。 夜小楼很气,又很急,又害怕。这件事若是被雪千影知道,怕是要不管不顾打上夜阳城抢人了。 左右为难之下,夜小楼只能分别给大伯父、姑母还有长兄传信,拜托他们干预此事。自己这边则想方设法瞒住雪千影。 “我昨日还想说,要不要偷偷回家一趟,可若是回去,茕茕怎么办?留在宋大哥这里我是放心的,可难保她不会疑心。若是带她一起回去,那这件事就真的瞒不住了——你不知道,她原本对我夜氏中的很多事,就早有微词。” 雪千影也就是现在看在夜小楼的面子上,不再对夜氏明里揶揄暗里嘲讽了。早前因为夜小婉的事情,她可没少说难听的话。那些话夜一平听过,夜小楼在昆仑的时候也听过。 因为给鲲骨刀取名的事情,雪千影还对着夜一平撂过脸色。这件事,夜小楼还记忆犹新呢。 宋云殊拍了拍夜小楼的胳膊:“你想没想过,你回去了,事情可能会更糟?” 第二百九十一章 药效 “你回去,是想以少主的身份施压?还是以兄长的身份干涉?”宋云殊背着手,看着夜小楼,“不管怎样,都不太合适。” 夜小楼点了点头。宋云殊说得没错,确实如此。 “你不回去,也是家主和不二元君都有立场出面,你一回去,反而可能会撕破脸,结果可能更糟糕。” 夜小楼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宋大哥说得极是。是我想得简单了。” 宋云殊笑着摇摇头:“我能理解你,若是这种事情发生在飞燕身上,我想一想都要疯了,现在怕是已经拔剑杀人了。” 他看了夜小楼一眼,又劝道:“你方才说,无常元君知道了会闹,可你想想你自己,难道就能按捺住情绪,理智地面对这件事么?一旦你出手,不管是将你堂妹的父母打上一顿,还是搅黄这桩婚事,那么事情都会变得不可收拾——甚至还不如无常元君这个外人去闹,尚且还有挽回的余地。” 夜小楼舔了舔后槽牙,但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眼下你只能寄希望于夜家主和不二元君了。尤其是不二元君,她既然想要过继你堂妹到膝下,必然是喜爱这个孩子,绝不会让她这么被人欺负。” “是,伯父和姑母的信上也都这么说。”夜小楼喘了口气,“婉妹还没出关,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局面会是怎样的伤心和难过。” 宋云殊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人嘛,最疼的伤都是来自亲人的。” “宋大哥这句话说得真好。” 宋云殊和夜小楼一个激灵,一抬头却见前面三个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住了,正回头看着他们俩。两拨人离得很近,也不知道方才两人说得话,雪千影有没有听到。 雪千影看着两人的神情,略微有些怀疑,但还是笑了笑:“飞燕要请我们吃肉粉圆子,问你们去不去?” “问了半天你们俩都不答应,究竟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啊!”宋飞燕不满的瞪着自己哥哥。 “与胜寒研究些治家的学问。”宋云殊笑了笑,遮掩过去,一边又指着宋飞燕:“要去哪家吃?巷口的谭记?” “谭记这个时间,怕是要排队吧?”宋飞燕抬头看了看日头,“多走两条巷子,去秦记食肆可好?顺便还能吃些牛乳点心。” 宋云殊点头说好,拉着夜小楼笑着跟上三个女儿家。刚走出没几步,前方宋文靖飞奔而至,一路撞了不少人。好在天墉城的百姓对宋氏十分爱戴,见是宋家的人,只当他是有什么急事,并没有指摘。 “伯父,姑姑,可算找到你们了。见过无常元君云齐天士藏稚元君。”宋文靖连气都还没喘匀,一口气的说道,“家里,修先生和陶先生,出事了!” 话音没落,雪千影已经蹿了出去,莲芙伸手连她一片衣角都没拉到,只能快步跟了上去。夜小楼心中一沉,也连忙跟着跑走了。 “怎么回事?”宋云殊和宋飞燕跟着宋文靖也快速的朝着宋氏家宅走去。 宋文靖一边喘息一边解释:“我和兄长去给两位先生送午膳,刚走到院子里发现异常安静。进了屋子发现两位先生不省人事。兄长叫了家中的医者过去照看两位先生,我就赶紧跑出来报信。” 宋云殊和宋飞燕进到修正的房间里,只见陶勇已经醒来,将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原来之前修正所说的古方,他们兄弟二人已经试制出来,现在到了试药的阶段。 兔子和牛都试过,结果并不如预想那般理想。两人合计一番,应是计量出了问题,这样一来就不敢让夜小楼直接冒险。修正便提出来要亲自来试。就算他和夜小楼的情况不一样,但至少他能准确的评估药效。于是陶先生也就答应了。 但没想到的是,修正刚刚将药敷上没多久,就显现出了中毒的症状。陶先生见状连忙帮他把药敷撕扯下来,手指触碰到了一些,结果也中了毒。 “应该是其中一味蛇毒的炮制方法有问题。”陶先生焦急的说道,“这种蛇毒并没有解药,只能靠灵力一点点清理。这种毒会随着血液流动渐渐游走全身,侵入脏腑,人就没救了。” 在他们回来之前,宋氏的几名医者已经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宋文清亲自动手,帮陶先生解了毒。而据陶先生判断,修正的情况十分凶险,毒素直接经由眼部经脉,入脑极快,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人就要交代了。 “我醒来之后不得已下了狠手段,直接以金针截断了阿正眼周的经脉,毒素并没有扩散太多。虽然这样做阿正今后想要换眼复明已是奢望,但总归能够保住性命。”陶先生有些心疼懊恼,又带着几分自责,但面对雪千影几人还是打起了精神,继续说道,“眼周和手上经脉太过纤细,毒素又过于集中,文清不敢擅自动手,只能等你们回来想办法。” 雪千影坐在修正床边,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动手,交给旁人她不放心。 雪千影回头叫了一声夜小楼,而后没有继续说话。夜小楼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雪千影挽了袖子,活动了一下手指,从脉门处拔下八枚用以封固毒素的金针,紧接着全神贯注,将灵力聚于手指之上,并凝出极为纤细的细丝,一点点探入修正手上的经脉。 宋云殊和宋飞燕,以及大把的宋氏医者见此,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这灵力丝极细,堪比桑蚕吐出的原丝,至少在宋云殊看来,这已经是灵力控制的极限了。 修正手上沾染得毒素比想象之中的多。应该是这几日试制过程中积累的结果。雪千影清理完修正双手上沾染的毒素,喘了两口气,嘴唇有些苍白,呼吸也略微有些急促。这种手段耗费的灵力并不算多,但却十分消耗精力,尤其是面对修正这双手,她更是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懈怠。 莲芙递来丹药,雪千影摇摇头,只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了看手上毒素的位置,尚在自己控制之内,心里总算是松了松。 紧接着,雪千影如法炮制,又帮修正清理了眼周的毒素。将近一个时辰过后,雪千影收了灵力,请陶先生过来帮修正诊看,在确认毒素已经完全清理干净了之后,雪千影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栽了下去。 夜小楼将人接在怀中,抱回她自己的房间休息。 几名宋氏医者跟着莲芙和夜小楼来到雪千影这边,确认她只是脱力,需要休息,于是给她用了沉睡的熏香,又留下了调养的方子,便都散了。 雪千影的身体状况修正最为清楚,别人的方子或许管用,但夜小楼并不放心,便示意莲芙将方子收下,算是领情了。至于雪千影的调养,还是等修正好了再说。 莲芙也是这么想的。 夜小楼道:“方才那位医者嘱咐,茕茕这一觉怕是要睡到天亮。” 而修正那边,醒来也只是时间问题,有陶先生这位杏林圣手亲自看顾,又有一众宋氏医者照看,并不需要夜小楼担心。可修正试药终究是为了自己,夜小楼此时不守在他身边,心里难免过意不去。 莲芙点点头,知道夜小楼心里惦记修正,便劝他过去:“夜九哥你放心吧,我守着师姐,你去看看阿正。” 第二百九十二章 篡改 修正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告诉自家师兄,药方和药物全部封存,不可再用,更切忌他人经手。陶先生拉着师弟的手,告诉他已经这样做了。修正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正,你感觉怎么样,好了些吗?”夜小楼关切地问道。 修正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做大夫吗?因为我命大!” 夜小楼嗔怪地想要呛他两句,一边陶勇已经伸出手,照着修正的脑门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替师父教训你,叫你乱说话!” 修正也不反抗,甚至还吐吐舌头,笑道:“从小就是,每次我这么说,都会挨师父师兄的打。” “那你还说!”夜小楼有些无语。这一位的脑子结构跟常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修正挣扎着做起来,吃了师兄喂地一碗甜羹,精气神都恢复了几分,这才十分严肃地叫夜小楼去将宋云殊请来。 宋云殊很快赶来,修正却请走了陶勇,只留下他、夜小楼和宋云殊三人,甚至还叫夜小楼放出自己的灵力气场,确认不会被人偷听到三人的谈话,这才安心。 “究竟什么事,这么严重?”夜小楼一头雾水,宋云殊更是不明所以。 “宋家主,你仔细回想一下,在我们来天墉城前后这段日子里,你家禁书库可否发生过什么异常?”修正十分严肃的问道。 宋云殊微微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修先生是在怀疑什么?” 修正冷笑一声:“有人欺负我是瞎子看不见,给我下了套。幸好今日这药是用在了我的身上,若是直接用在夜九身上,宋氏和夜氏就要结仇了。” 这话说得夜小楼和宋云殊都是心头一惊。宋云殊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看向修正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难以置信:“修先生何出此言?” 修正叹了口气:“这方子确实是古方,也的确有医治眼疾的作用。只是里面的药材被人篡改过,药效被放大了数倍不止,过犹不及的道理想必无需我多说,这灵药也就变成了毒药。” 宋云殊眉头皱得更紧:“修先生之前没有察觉到?” 修正带着几分悔意,摇了摇头:“之前制药的时候,我和师兄都没有发觉不妥。但当药贴在眼睛上我就发现不对了,只是这毒素渗入太快,我来不及向师兄示警。幸好我与师兄的修为都不算高,毒素渗入较慢,还有生还的余地。若是直接敷在夜九的眼睛上,就算能救回来,至少也要赔上大半条命——还是他和茕茕两个人的。” 夜小楼若是出事,雪千影必然不顾一切全力去救。设计之人,应该也算到了这一点。或者说,很可能就是在算计雪千影。 但这个猜测,修正没有说出口。 宋云殊略一思索,亲自出去,叫来宋文清,命他拿着家主令,去到禁书库,把修正曾经看过的那本古籍带过来。 不多时,做事利落的少年郎回来复命。那本古籍宋云殊拿在手上轻轻一摸,就察觉出不对劲。 “书是古籍,纸张墨迹都没有问题,但厚度不对,应该是被人撕下过几页。”宋云殊说着,轻轻翻开,刚好就在药方那里,但关键的几页纸已经不见了。 “我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几页纸是掉出来的。想来是有人撕走了原本的药方,而后又将伪作夹在里面。待我请飞燕帮我把药方抄录之后,又将那几页纸取走,这样一来,便死无对证了。”修正的神情,此时此刻像极了修齐,嘴角略微勾着,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几分桀骜和阴诡,“我是看不见的,又非古籍善本的行家,单凭触摸,也很难分辨出纸张的新旧。而师兄一直以来看到的都是飞燕抄录的那份。这是这一计有机可乘的前提。而若是我不亲自试药,直接给夜九用上,那他们的算计就得逞了。” “是什么人……”夜小楼问道,可话一出口去,却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妥当,连忙改口,“这么苦心积虑要算计夜氏和宋氏结仇?” “这个可能性就多了。”宋云殊轻轻撵着袖口,面沉如水的分析道,“我流州夹在元州和炎州之间,虽然不算富庶,人口也不兴旺,只有那么一点华而不实的矿产。但若是有人图谋元州或是炎州,拿下我流州就意味着能够轻易叩开这两州的门户……可为什么要挑唆夜氏呢?”宋云殊攥着袖口,猜不出原因。 “为得是不落人口实。”修正却早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自仙尊云游海外,直至前不久仙尊羽化,三十年来,世家之间的征伐,渐渐从暗地里摆到明面上。但大多都局限在州城之内,还没有人敢直接跨州攻伐。 而一家少主被害,夜氏必然倾尽全力征伐流州。尤其又有曹氏的事情在前,夜氏少主屡屡被害,夜家主会如何,天下人用膝盖脚趾都想得出来——这个平衡一旦打破,将来再有人步其后尘,效法其所为,别人也还是只记得当初夜氏如何,而非后来者。 两家战事一起,流州自然敌不过。可两州毕竟不接壤。即便夜氏拿下了流州,也无法完全掌控,这一处便成了无主之地,就给了野心之辈奇袭炎州或是元州的机会。”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幸好修先生机警,不然我与胜寒两家,皆是为他人填穴而不自知。”宋云殊点点头,修正的分析很在理。这件事能够躲过,算是凑巧,而其中的原委,细想更是一身冷汗。 “我会派可靠的人手去详查。能够随意出入我宋氏禁书库的不多,应该很快就有结果。”宋云殊沉思道,“若是还能寻到这两页佚失的药方,就更好了。” 修正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夜九的眼睛,想要复明,唯有换眼一条路可以走。只是一时迷了心窍,被这幕后黑手钻了空子。” 夜小楼低头一笑,没有应修正的话。似乎经过了这么多事,失明虽然令他的人生充满了遗憾,往后还会累积更多的遗憾,但他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 尤其在知道了雪千影的心意之后。 想到雪千影,夜小楼突然笑了一下。很轻,很快,修正甚至没有察觉到。宋云殊察觉了,也只来得及愣了一下。 三人就这么都没有再说话。甚至都没有去分析猜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修正和夜小楼是因为与雪千影走了这么一路,阴谋伎俩见得多了,反而失去了探寻的欲望,反正那些人一计不成会再施一计,早晚还会找上门来的。 而宋云殊此时正在飞速回想,脑子里已经列出了需要被调查的名单。 第二百九十三章 局中 送走了宋云殊,夜小楼重新坐回到修正的榻前,而修正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似乎是在等着夜小楼说什么。 而避开了外人的夜小楼,此刻也不再压抑情绪,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周身的气势,仿佛一道深渊旋涡,压抑得可怕。修正感受到他的情绪和气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而他自己仿佛浑然不觉,就坐在修正身边,一言不发。 “我猜到的你一定也猜到了。”修正叹了口气。 夜小楼点了点头:“这一计看似简单,实则并不像你对宋大哥说得那般容易。” 修正笑容冷然:“设计之人,要清楚我等动向,知道你和茕茕正在宋氏修养,还要知道我对于医道的执着和你对复明的欲念,甚至还要知道你与茕茕的关系——我怀疑,他的目标甚至不止是夜氏和宋氏这么简单,茕茕应该也在局中。” 夜小楼舔了舔后槽牙,神色更显阴郁:“我若中毒出事,茕茕必然全力施救,救成了,她消耗过大身体受损,只需阿芙一封手书,莲氏就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救不成,”夜小楼嘴角浮出一丝狠厉,“茕茕怕是要不顾一切为我复仇。你若没有察觉其中异常还好,她最多是与宋氏不能善了,再拖上莲氏下水。若是你察觉了,以茕茕的脾性和狠厉,非得把半个天下掀翻了不可。” 修正一拍大腿:“我竟然忽略了这一层,如是想来,这药方之中的某些破绽,怕是对方故意留下的。区区流州是小,若是将来再有线索,推断出害你之人,茕茕冲动之下,谁又能拦得住她?” 修正咬着银牙,恨意之中竟然带着几分钦佩,轻轻拍了拍手:“妙极妙极。这样细细盘算下来,能设此计者,世上能有几人呢?” 能设下这样的连环套,智计,手腕,狠劲,缺一不可,还要拥有能够渗透进宋氏的人手,还要足够了解他们几个。如此算下来,至少以修正所知,一只手足以数得过来: “我家家主、兄长,璇玑,莲明镜如果最近跟茕茕或是阿芙通过信的话,也勉强算一个。元州的绾宁和鳞州的青朗,还有祖州的泽世光,智计手腕倒也都够得上,可跟咱们几个毫无来往,更不可能知道你和茕茕的事情。” 夜小楼点点头,修正盘点得没有错。可问题就在于,他能想到的这些人,却都不可能对雪千影动什么歪心思。 莫雪歌但得还是莫雪歌,就不会对他们动手,尤其是不会对雪千影动手。而且她还能压制住修齐,不会让他擅做主张。容璇玑不说莲芙这一层关系,就雪千影庇护她的恩情,她也不可能恩将仇报。 至于莲英,夜小楼轻笑着摇摇头,这根本就不应该在怀疑的范围之内。 “所以,”修正的神色凝重起来,“这是个一直以来隐匿于人前的敌人。” 修正少见的用了敌人这个字眼。夜小楼心下会意,轻轻点了点头:“既然敌人不在我们的视线之内,那我们就算绞尽脑汁,也找不出这个人。阿正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宋大哥那边的调查,恐怕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修正一笑,这么明睁眼露的事儿,谁跟你赌? 夜小楼也笑了起来,浑身的气势渐渐松散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既然当局者迷,那咱们不妨也找个旁观者来帮咱们清一清?” 修正微微蹙眉:“找我家家主和兄长么?” 夜小楼的手指,轻轻在床榻上敲了敲,突然一笑:“再加上璇玑和阿英。” 修正眉头皱得更紧:“你这是要拉所有人入局?” 夜小楼笑容散去:“阿正,你知道阿横与我和茕茕结交是为了什么。不是我拉她入局,而是她早在局中,甚至是主动入局。若此番我与茕茕真的出事,再搭上一个你,你猜她和你兄长,会不会在猝不及防之下,愤而冒进?还有璇玑,自从容老家主把她托付给茕茕的那一刻开始,她也只能在我们这条船上,没得选。我不是要拉他们入局,而是告诫。这也算是我身为盟友的责任。” 修正笑着摇摇头,伸手推了推夜小楼:“你还是别摆出这副正经的样子了,我是无所谓,别吓到茕茕。” 夜小楼被他说得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却被修正打断了。 “算了算了,我是瞎操心。你在她面前,几时遮掩过真性情?”修正说着,轻轻松了一口气,又问夜小楼,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要不要告诉雪千影。 结果夜小楼反问他:“你以为能瞒得住?” 修正耸耸肩,笑而不语。 第二天一早,莲芙和雪千影就被夜小楼请了过来。在讲清楚前因后果之后,莲芙被抓了苦力,以修正的名义,传信给莫雪歌和容璇玑,又以夜小楼的名义,传信给莲英。 “我这笔字,兄长一看便知是我了。”莲芙吹着墨迹,看着夜小楼,“还有落你名字的必要么?” 夜小楼抱着胳膊笑道:“可我没有别的人选了,难道要我找你师姐代笔?” 莲芙连忙摆摆手:“兄长若是接了师姐字迹的书信,又是旁人的落款,怕是情急之下要赶过来的。” “难不成璇玑接了阿正落款确实你字迹的书信,就不会着急了?”夜小楼存心逗她。 莲芙却笑着摇摇头,指着书信下面的一行小字:“喏,我给璇玑报了平安,她不会担心的。” 夜小楼无语,心里的白眼都飞上了天:“那你就不能也给你兄长留这么一行字吗!” 莲芙眨了眨大眼睛,笑道:“夜九哥说得有理!”说着,又往书信上添了几笔。 夜小楼看向一旁正拄着下巴看向窗外的雪千影:“你这师妹,真是……”见雪千影没有反应,便走到跟前,轻轻将手搭在雪千影的肩膀上,很轻很轻地揉了一把,“在想什么?” 雪千影头也不回,只伸手握住夜小楼的手:“我在想我们在白氏遇到的那个博山遗族。” 夜小楼一愣,修正和莲芙也都愣住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你们说,那个人会不会一路从怀州跟着我们到了北海,现在又到了流州?”雪千影回头看着夜小楼。 第二百九十四章 腹背 夜小楼跟那个人动过手,大概知晓那人的修为,想要潜入宋氏禁书库而不被人察觉,倒也很有可能。 而且,如果那个人一路从怀州跟到北海,再到宋氏,那么对于几人的关系摸得透彻,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始终没有察觉这一路上有人窥探我们。”夜小楼蹙眉。雪千影的猜测合理,但有一点他想不通。那人的修为确实让他捉摸不透,但想要一直跟踪窥视又不被几人察觉,想来至少要有风不止的修为、甚至是仙尊的修为,才算足够。 “四仙门之中曾经有许多未能被世家传承的术法,或许就有追踪藏匿的也说不定。”雪千影借着夜小楼的手,站起身来:“如果按照我这个思路猜想,你们口中的这个敌人,是不是已经与我们纠缠许久了?” 修正一拍脑门,夜小楼也恍然大悟。他们两个合计了半宿,只顾着着眼于世家,却忘了身在局中的雪千影,从来都是腹背受敌。 莲芙放下笔,看着铺满了半张桌子的信笺:“那我这信,还寄出去吗?” “当然要寄。”雪千影轻轻一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万一猜错了,岂不是白白耽误了功夫?” “那我在心里提一笔仙门的事儿,好叫他们有个防备?”莲芙又问。 雪千影却摇头:“这件事,请他们几位帮忙调查,到世家为止,就够了。” 莲芙不解,还要追问,却被夜小楼拦了下来。看着轻轻摇头的夜小楼,莲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没有继续追问。 反而是过了半晌,听得雪千影轻声自语:“雪靥留了多少布置多少后手,谁也不知道。不能把他们全都搭进去。” 莲芙微微一愣,旋即恍然,看着师姐的身影,既担心,又心疼。 莲芙前前后后从修正和夜小楼的只言片语当中,大概察觉了一些事情。那些雪千影从来没有明说、但莲芙却本能地觉得危险的事情,小姑娘固然会因为师姐的隐瞒和保护而生气委屈,但她也明白师姐从不是吝啬求助的人。她想要独自面对,一定有她的道理和把握。 或许这就是从小到大一起长成带给莲芙天然对师姐的信任吧。 雪千影动用了风荷,将几封信尽数传出。这时,陶先生过来,在检查了夜小楼的眼睛和修正的身体之后,决定告辞返回药王谷。 “既然已经证实古方无用,那我也不要在这边多耽搁功夫了。药谷里有几个麻烦的病患,我离开久了,怕是几个徒儿掌不住。”陶先生如是说道。 修正想了想:“师兄不妨把我昨日要你封存的东西都带回去给师父看看,没准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能够改良出灵丹妙药也说不定呢。” 陶先生笑着应下,准备明日起早离开。夜小楼又对他道谢,陶先生却推辞不受,说此番前来自己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叫夜小楼空欢喜一场。夜小楼心中感怀,却又不好说太多感激的话叫陶先生难堪,便看了看陶勇,又看了看修正,摇头玩笑道:“医者仁心,这四个字放在阿正身上总觉得有几分别扭,放在陶先生这里,却是名副其实。” “夜九你会不会说话。吹捧我师兄也犯不上踩我一脚吧!”修正气得跳脚,信手拔出几根金针就要找夜小楼的麻烦。夜小楼顺势躲在陶先生身后,几个大男人闹成一团。差点就撞在了刚巧进门的宋云殊身上。 “你们都在,正好我一口气做个交代。”宋云殊帮夜小楼拦住修正,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眼神之中的寒意还是被雪千影捕捉到了。 “宋大哥这边,是出了什么事?”雪千影也不跟他客气,直截了当的问道。 宋云殊点点头,回头示意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去门口守着,自己则招呼众人坐下,正色说道:“我家禁书库出入人等我都查过了,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今日有仆役来报,负责洒扫的一个老仆昨夜里暴毙了。” 众人全都皱起了眉头,就连并不知晓前情的陶先生,都跟着疑惑起来。 “暴毙?太巧了吧?尸身呢?”修正眉峰挑了挑,“我亲手来验看。” 一边莲芙也跟着频频点头。修正验尸的本事她在容氏见过的,相信没有什么龃龉手段能够逃得过这位盲医的一双妙手。 宋云殊一声冷笑:“奇就奇在这儿了。那尸身入殓后,不出一个时辰,竟然化作一滩血水。” “博山血族!”雪千影眉峰一动,眯起了双眼。夜小楼也跟着周身气势一沉。修正轻轻咽了下口水,嘴角勾出一抹忌惮。 “家中的医师验看过,并不是药物或者术法所致。所以如你们猜测,这具尸身,出自于博山血族。”宋云殊用词十分谨慎,“只是我不知道,是博山血族的遗民调换了我这位老仆,并借他的身份,行了调换医书的计谋。还是说,我这位老仆,本身就是血族中人,在我宋氏蛰伏数十人,竟未曾被任何人察觉。” “这个不难,溯回术一出,有没有调换很容易就能查到。还请宋大哥派遣得力人手,将死者遗物小心看管起来,待我前去查看。”雪千影刻意松了松自己的气势,至少让外人看起来她没有那么紧张。夜小楼见状,也慢慢放松了气势,轻轻出了一口气。 “你们放心,飞燕亲自在那里看着,不会让任何人动老仆屋子里的任何东西。” 雪千影点点头,事不宜迟,留下莲芙保护陶先生,雪千影和夜小楼连同修正一起,跟着宋云殊来到宋氏仆役居住的院落。刚到门口,只见院门已经被人破坏,突然听得一声不太寻常的脆响,细听那老仆的房间里更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 夜小楼毫不迟疑拔剑出鞘,一个纵步上前,宋云殊上前一步,将修正护在身后。雪千影见无后顾之忧,便跟着夜小楼上前,两人刚走进院子,只见一个大活人被从老仆的房间里横着丢了出来。 雪千影下意识将人接在怀里,一个转身卸掉力道,这才发现,被丢出来的人竟然是宋飞燕。 “雪姐姐,快进去,有人要放火!”宋飞燕惊呼一声,没等她话音落地,房屋之内接连传来几声轰响。雪千影手疾眼快,伸手抓住夜小楼的腰带,三人疾退到院外,还没等站稳,只见整排的房屋,尽数淹没在火海之中。 第二百九十五章 斩断 很快,宋氏专司防虞的子弟赶了过来,扑灭了大火。幸好是白天,仆役们都在各处做事,没人在房中休息,并没有人员伤亡。但眼见那老仆的房间被烧得只剩下空空四壁,就连窗棂都烧成了飞灰。 别说是溯回术了,这间屋子想要再住人,都需要花大气力拾掇一番才行。 宋云殊连忙安排善后,另寻院落给住在这边的仆役居住,同时叫人严查家中人员往来。 而此时宋飞燕也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她奉兄长之命守在这里,以为害怕自己在屋子里走动会影响将来雪千影几人查看,故而只守在房门口。结果突然听到屋子里有声响传来,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影,正在四处泼洒火油。宋飞燕喝止几句,那人不听,反而动作更快,宋飞燕只能与之交手。 “那人身手不在莲姐姐之下,甚至可能不在夜九哥之下。”宋飞燕仔细回想道,“那人手里没有拿剑,用的是一根火把,但招式是剑招。而且路数很诡异,很多我都没有见过。应该不是出自几大世家,也可能是刻意隐瞒——但刻意隐瞒的话,出招又不会这么流畅。” 宋云殊觉得妹妹说得啰嗦毫无重点,想要打断却被夜小楼制止。宋飞燕是唯一见过来人并与之交手的人,回忆之中的任何线索,都可能成为几人堪破来人身份的关键。 “那人有些奇怪,看身量是个男的,但身形身法又有些像女人。”宋飞燕拔下发簪,将头发披散开来,试着学着来人的动作,低头将头发甩到身前,又试着甩到脑后去:“你们看,这么甩头发的,应该是个女人吧。” 宋云殊点了点头:“男子发髻,通常不会留这么长的发尾。” “就是说。对了,还有,”宋飞燕又想到了一点,“那人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像是之前受过伤。” 宋飞燕说的几个特征,若是套在博山遗族身上,几乎严丝合缝。但雪千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的一切未免太过巧合。雪千影甚至怀疑,来人是在刻意模仿血族遗民的样子。 修正也作如此猜想:“若是想要隐藏身份,这人对飞燕所表露的这些线索,却都是再明显不过的血族特征。只要稍稍留心,便不会露出这等破绽。可若是不想隐藏,只需要亮剑便可——血族的佩剑,形制与他人大不相同,让人过目难忘。” 雪千影钻进废墟之中,四下看了看,老仆的房间内,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片灰烬。雪千影四处看了看,不禁摇了摇头,回头看向夜小楼和修正:“这老仆的屋子内,难道只有木头家什?” 宋云殊也发现了不对劲,这屋子里但凡有个陶碗瓷盘,还有金属的灯架刀具,都应该能留存下来才对。究竟是什么火油,能够将这些本来不易燃的东西,也都烧成灰? 还是说,这人将不能烧掉的东西都带走了? 这实在太反常了。 实在找不到什么新的线索,雪千影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如果真是博山遗民,事情反而简单了。”修正耸肩一笑,“反正咱们也抓不到他们,只能被牵着鼻子走,那就按照茕茕一贯所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心行事见招拆招就好。若是有人刻意伪装,画猫画虎难画骨,我就不信,我家家主、你家英儿,几个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来帮忙,就查不出一丝破绽。” 修正一席话,倒是让雪千影心里轻快了不少。甚至还对修正玩笑道,“我若是相对整间屋子施展溯回术,还能活着离开天墉城吗?” 修正瞬间冷了脸:“你自己心里就没有数?”修正边说边丈量了屋子的大小,摇了摇头,“不行,灵力消耗太大了,而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借用不见万物的灵力。” 雪千影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但听见修正这么回答,还是忍不住苦笑两声,忍不住感慨:“还是仙尊活着的时候好,想用多大范围的溯回术都没问题。” 而且仙尊对于灵力的控制实在是太好了,当初对整个蓬莱遗迹施展溯回术,她也只是睡了几天就恢复了。而且还是在遭逢了仙尊之死的巨大打击之下。 每次提起仙尊,修正就会不自觉地去看夜小楼。但夜小楼几乎没什么反应,甚至还对雪千影的感慨颇以为然。修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这俩人倒也真是般配。一个坦坦荡荡,一个毫不计较。倒也真是应了清泉天士和金夫人那对神仙眷侣的相处之道:不欺不瞒,不疑不悔。 离开了仆役们的院落,雪千影本来想要出去走走。今天才元月初七,天墉城的街巷里还是一派融融的新年气氛。而修正之前闭关,错过了很多热闹,雪千影本来想拉着他出去逛逛的。可眼下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她也没了心情。 但修正却主动提出想要出门,雪千影和夜小楼只能相陪。宋云殊还有很多善后的事情要做,宋飞燕也要留下帮忙。于是难得单独放他们几人出了门。 “芙妹要是知道我们出来逛街不带她,一定要跟你急的。”雪千影笑着说道。 “不带她出来,是有事想瞒着她。”修正小心的看了看四周。 “什么事还神神秘秘的?”雪千影看了看修正,又看了看夜小楼。夜小楼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灭世之谶一共有四个卦象,当初你们只解开了三个。”修正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曾经诊治过一位老先生,就住在这天墉城里。他精通六爻八卦之道,解卦十分厉害。我带你们去看看。没准会有意外惊喜呢。” “别是惊吓就行。”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 修正和夜小楼都笑了起来。方才一场大火,斩断了追查此事的线索,事情的走向,似乎又和之前在聚州和怀州遇到的事情一样。但又有些不同。尤其是雪千影的状态,似乎是终于想通了什么,浑身透着一股轻松。 修正想不明白,想要问她却又欲言又止。雪千影不是个遇事喜欢逃避的人。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关键,却没有明说。而且修正知道,雪千影并不喜欢动脑子,那么这个关键线索,一定是摆在明面上很容易察觉到的。但恰恰就是他和夜小楼一直忽略的盲区。 想到这里,修正笑了。雪千影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相比揣摩人心破解阴谋,还是直接拔剑更痛快。果然,动脑子真是太累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惊吓 雪千影和夜小楼跟着修正来到他所说的那位精通六爻八卦的老先生家。是天墉城边缘地带一处茅屋小院。春风拂过,门口堆着的稻草被掀起一些,零零碎碎的随风飘走,显出几分萧索和清冷的气息。 “就是这里?”夜小楼习惯性的打量四周,确认没什么危险,这才伸出手,扣响柴扉。 等了一会儿,无人应门,看来那位老先生并不在家。 夜小楼与修正面面相觑。准备就此离开,雪千影却提出,想要进去看一看。 “不请自入,不太好吧?”修正刚要阻拦雪千影,却见她已经推门进去了。便只能和夜小楼一起跟上,进入到小院之中。 院子正中有一处正在燃烧的炉火,炉火上还烧着水。雪千影走过去看了看,水还没有开,应该是刚放上去不久的。 这怎么可能是家中无人呢? “难不成临时有什么事出去了?”夜小楼四下看看,旋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茅屋小院几乎是孤悬于城墙边缘,所谓的左邻右舍,都距离三十丈开外。这个距离,正常人也不可能烧着水去串门。 雪千影侧着头,看了看那间小小的茅草屋。夜小楼悄无声息的将破立握在手中。修正的折扇欲语也攥在手里。雪千影见状,轻轻迈步,走到门口,伸出手,敲了两声。 小院里一片寂静。突然,屋子里传来一声叹息。 雪千影下意识的退后两步,夜小楼差点拔剑,却听见屋子里传来人声:“既然来了,那就请进吧。” 雪千影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示意夜小楼若有意外,一定要保护好修正。夜小楼点头应下,雪千影想了想,把红尘拿在手中,而后推门进到了茅屋之中。 茅屋里光线暗沉,没有烛火,雪千影好半天才适应过来。但夜小楼和修正都一早看见,茅屋一处简陋的书案边上,坐着个人,正垂着头,似乎是在看书。 可就这光线,看书? 雪千影上前两步。主人家也不抬头,只是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蒲团:“既然来了就坐吧。” 雪千影微微蹙眉,回头摆手示意夜小楼和修正不要再靠近,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立就好,以备意外。而她自己,则将红尘剑横放在书案上,而后撩裙跪坐在主人家对面。 主人家依旧没有抬头,背光而坐的人影,别说神情容貌,就连服色都看不真切。 雪千影心中稍稍一动,她轻轻伸出手指,沿着书案,朝着主人家的方向慢慢戳了过去。果然一道无形的墙壁横在两人中间。 主人家终于抬起头,语气之中带着嗤笑:“我还以为你会记住我的声音,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是这么冒失大意。” 雪千影心中一凛,眼前一花,扶着额头摇晃了片刻,再睁开眼睛,自己却还是停留在小院里,身后夜小楼揽着她的腰支撑她站稳,而眼前炉火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的声音伴随着热气,在雪千影的耳边回响着。 “茕茕,你怎么了?”夜小楼关切的问道。修正抓着雪千影的脉门,再三探查,可她并没有不适,至少从脉象上来看没有。 “我们刚刚一直站在这里没有进去?”雪千影问道。 这回轮到夜小楼和修正发愣了。修正道:“我们进来之后,你就站在这里,一言不发,我和夜九怎么叫你你都不肯答话,后来突然像是要晕倒的样子,夜九连忙把你接住了。” 夜小楼也道:“进去?你要进哪里去?那间屋子?我去看过了,里面没有人啊。” 雪千影眯起眼睛,盯着炉火上烧开的热水。方才应该是一个环幻境,可为何只有自己中招了,而修正和夜小楼却没事? 难道是因为他们俩看不见? 雪千影轻轻推开夜小楼的手,示意她没事了。她从乾坤袋里抓出红尘剑,推开茅草屋,走进室内。室内的光线和陈设,与此前在幻境中所见一模一样。而她径直走到简陋的书案前,将红尘剑横放,而后撩裙跪坐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小心仔细的感受周遭的一切。 毫无异常。 雪千影没有睁开眼睛,将手轻轻搭在书案上。木质的书案,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不能承受太多的灵力。雪千影将自身灵力抽成细丝,小心翼翼地对书案施展了溯回术。 随着施术,她愈发惊讶了。这里至少二十年没人住过了。 那修正前来看诊的病人是谁?院子里的炉火和热水,又是谁? 木头碎裂的声音,闷闷地传来,雪千影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的书案从正中断裂开来,塌在地上。 而原本桌板的正中,竟然有一个夹层随着书案的碎裂显露出来,飘落出一张单薄的纸笺。 雪千影捡起来,借着窗口微弱的光线,辨别上面的字迹,待到看清楚之后,耳畔嗡的一声,巨大的轰鸣将她包裹其中,雪千影身形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仙门堕,世家战。亲者痛,朋皆散。四海沸,三山颤。无常出,万物去。” 比仙尊告诉她的谶语多了两句,应该对应得就是雪靥亲赴蓬莱占卜所得的谶语。 多出来的六个字,闪烁着金光,从纸面上脱出,一股脑地钻进了雪千影的额头。而这一字一句,犹如一刀一斧,狠狠地劈刻在了雪千影的心上。 而雪千影承受着剧烈的痛楚,脑海之中,突然呈现出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游历天下,尝遍人间冷暖、看尽丑恶嘴脸的记忆——这是雪靥的记忆。是雪靥与仙尊两人结伴游历天下时的记忆。也是最终促使雪靥走上灭世之路的那段经历。 雪千影双瞳如墨色旋涡,一滴血泪,垂在眼角,魅惑又可怖。眼前小小茅屋,化作深渊旋涡,又仿佛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啃噬着雪千影的心智。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里是雪靥布置好的陷阱,用来设计自己入瓮。雪靥的布置和谋划,远比她想象得细致深远。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雪千影替所有至亲挚友想好了后路。她可以单独立家,撇开与莲氏的关系,把修正送回药王谷,把夜小楼撵回夜阳城,甚至连如何斩断与容璇玑和莫雪歌的联系,她都做出了筹划。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维持了一瞬间。 她不是没有独自面对的勇气和决心。但对亲朋挚友来说,这种感动自己的牺牲,不仅不是爱,只会让他们感受到欺瞒和背弃,甚至还有负担。 他们是她存在于世间的因果,因果若尽数斩断,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是心绪起伏还是被雪靥留下的记忆所影响,仙尊羽化的记忆突然浮现在眼前,雪千影轻轻阖上双眼。可如果身边这些可爱的人们,也最终走向仙尊一样的结局,她要怎么办? 夜小楼和修正都在门口,没有进来。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的轮廓,下意识觉得雪千影的气势不太对,于是开口叫道:“茕茕。” 夜小楼一声轻唤,将雪千影带回了人间。 雪千影神色一变,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一滴血珠从唇上迸出。茅屋还是那间茅屋,光线昏暗,家什陈旧,手中的纸笺突然化成飞灰,在细微光线的映照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涡旋,而后消失不见。 雪千影的心绪也随之渐渐平复,眸色恢复了正常,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她是被“亲者痛、朋皆散”这六个字影响了,差一点湎入心魔出不来。 “茕茕。”夜小楼又唤了一声,他距离雪千影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一般,触不可及。 夜小楼刚刚抬起脚,想要上前一步,只听雪千影道:“看来主人家是不会回来了。咱们走吧。” 走出茅屋小院很远很远之后,雪千影这才回头看去,小院似乎是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又似乎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被卷进这些事端,实在非我所愿。本来想着在仙尊羽化前的承诺,想要探寻灭世之谶的秘密,没想到,一个问题还没有解释清楚,又出现了新的问题。”雪千影伫立春风之中,看着那似乎存在又似乎从未存在过的茅屋小院,自言自语:“这些疑问仿佛一个不停滚动的雪球,一路走来,越变越大。层层包裹之下,我都快忘了,我最初想要追寻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正说着,雪千影觉得掌心传来些许热度,低头一看,夜小楼拉着她的手,脸上带着笑意:“管他是谜团还是疑问,我总会陪着你走下去的。” 雪千影笑了,笑着舔了舔嘴唇,方才微小的伤口早就自然愈合,舔舐并无感觉。但或许因为染了血、又或许因为肿痛,雪千影的双唇竟然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光泽和红艳。 可惜夜小楼看不见。 “我知道。”雪千影也握住夜小楼的手,笑着应道。 “那个,我说句煞风景的话。”修正在两人前方不远出站定,转身看着腻味的两个人,坏笑着说道,“就你们两个,冒失又鲁莽,确认能够活到解开那些疑问嘛!” 雪千影挑眉看向修正,隐隐有想要动手揍他一顿的念头。夜小楼倒是深得修正真传,笑着呛他:“所以啊,阿正,这下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拉着你上路了吧!你可要活得久一些,我和茕茕这两条大好性命,还要拜托你照看呢!” “嘿,怎么还把我搭进去了啊!”修正跳脚,手里握着折扇跑过来,伸手朝着夜小楼的额头上敲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痛失 雪千影没再提起茅屋小院里的事情。夜小楼和修正也没问。三个人一路打闹,返回了宋氏家宅。 宋氏大门口,远远的就看见宋云殊和宋飞燕兄妹站在大门口,似乎是在迎什么人。身后,宋文清宋文靖兄弟俩也在,还有几个脸熟的宋氏族人,平日里跟在宋云殊身边的,各自佩剑都拿在手里,周身的气势很沉,似乎是小心戒备着什么。 事有反常必为妖。雪千影三人收了玩闹的心思,快步上前,还没等他们开口询问,宋云殊一把拉住修正的胳膊:“修先生,你,你先不要进去。” 修正一愣,第一反应是陶师兄出事了,不顾宋云殊阻拦,就要往里面冲。 这时,陶先生正好从里面出来,师兄弟俩人差点撞到一起。 修正松了一口气,但对宋云殊此举更加不解。 “究竟是怎么回事?”宋云殊吞吞吐吐,修正就只能直接问他师兄了。 谁知道,陶勇也犹豫了半天,似乎是不知如何开口。 雪千影站在宋飞燕身边,看着小姑娘奇怪的神色,不解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云殊定了定神,咬了咬牙,终于开口。 原来雪千影他们几人出门之后不久,大概也就是刚过午正的时间,突然有人送来一口棺木。指名道姓是送给盲医修先生的。 彼时宋云殊还在忙活着仆役院落纵火善后的事情,听得来报,十分震惊。修正是夜小楼的好友,也就是他宋云殊的朋友,自然不会怠慢,又是送棺这等荒诞举动,连忙带着几个得力的随从,来到大门前。 谁成想,他还是来晚了一步,送棺之人已经不见踪影,而几个负责看守门户的族中护卫,显然是中了幻术,根本就说不清楚这棺木从何而来,而送棺之人又是何等身量样貌。 “我来的时候,棺木上还有一封留书,信封上一字没有,不敢确定是给你的还是给我宋氏的。我不敢大意,叫了族中的医者和陶先生前来眼看,确认无毒,便擅自做主拆开来看。”宋云殊说着,拿出了书信,递给修正。 修正接过直接递给雪千影,雪千影扫了一眼,眉头蹙起,脸上泛起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倒是念啊!”修正急了。 修正极少失态,失态时也是以毒舌带过,这样慌乱,甚至迁怒雪千影,还是头一次。 自宋云殊开始讲述,修正心里就隐隐慌乱难解,烦躁非常。似乎是什么不详的预感,又似乎是不愿面对自己的猜测。 “是沈馥姑娘的手书。”雪千影嗓音沙哑,“她说自己得了恶疾,命不久矣,想着不如把双眼留给你,便请朋友在她死后将尸身送来给你,而后自戕身亡。” 雪千影说完,手指死死地攥着信笺一角,灵力气场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溢散开来,宋飞燕和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和一众宋氏护卫,被她强大的气场冲撞得人仰马翻,连连后退。陶勇快速掏出金针,封住了自己的几处经脉,这才不至于吐血。 而修正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论是气场冲撞,还是几个宋氏族人面对雪千影的慌乱,他统统充耳不闻。甚至连天地都在这一刻失去被他感知的意义。 陶勇定了定心神,走上前来,拉住师弟的手:“宋家主不放心,着我眼验看过了,确实是沈馥师侄的尸身。已经叫人抬到院子里去了。” 修正身形晃了晃,一头栽在他师兄怀里。雪千影和夜小楼见状连忙扑了上去,宋云殊宋飞燕等人也都拥了上来。陶勇探了探师弟的脉门,稍稍松了一口气:“气急攻心而已,抬进去扎两针就没事了。” 宋云殊听了,连忙招呼手下人,七手八脚将修正抬了进去,宋云清又亲自去请宋氏的医者过去帮忙。转眼间,宋氏大门口,就只剩下宋云殊兄妹和雪千影夜小楼这两位客人了。 雪千影的手里还攥着信,目光追着修正看了好久,这才收回,打量了一下宋氏家宅大门口的陈设,不禁摇了摇头。 宋氏家风清贵,门前朴实而不失庄重。一道木质的门楼,两侧是青砖墙。木门上漆了玄青色,一对铜质的龙头扣门环,大门正上方一块很有些年头的苍龙木牌匾,上书“居高声远”四个大字——放眼这些,除了牌匾,怕是没有一样能够承受雪千影的溯回术。 可他们好歹是做客人的,总不能跟宋云殊说,把你家大门上的传家匾额摘下来让我看看吧? 夜小楼知道她要干什么,上前拍了拍雪千影的肩膀,轻声劝道:“门前这些物什怕是无法承受你施术,不如去沈姑娘身上找找看,总有随身物品在。” 宋云殊道:“无常元君不妨拿我这对门环试一试,这不是寻常的铜,而是我流州山间特有的紫铜,是五色玉的伴生矿,我宋氏中人经常用这种紫铜铸炼兵器。” 雪千影点了点头,将书信递给宋云殊,请他代为收好,自己则走到大门前,突然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一间高阁,指了指那边,问宋云殊:“宋大哥,那里是什么地方?” 宋云殊循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是一处废弃的了望楼,以前是用来巡查城内火患的。后来重新选了更合适的位置,重建了,这边就用不着了。一直荒废着。” 雪千影拍了拍夜小楼,示意他去看看,夜小楼会意。破立剑握在手中,转身一纵便消失不见了。 雪千影将手指覆在门环上,导引灵力,开始施展溯回术。宋云殊在一旁看着,一边感慨术法神奇,一边又惊叹雪千影的修为——昨日为修正解毒,消耗巨大,他是眼看着雪千影被夜小楼抱回去的,短短一夜修整,如今就又能使用溯回术这等消耗巨大的术法了?这是怎样惊人的恢复能力呀! 雪千影将铜门环经历过的事情,通过溯回术构建出来。不多时,前来送棺木的人出现在画面中。雪千影将画面定住,宋云殊也凑近看了看,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这人的容貌,怎么说呢,不能说平平无奇,但即便是雪千影这等记忆里和宋云殊这等细致的人,也还是过目即忘。 第二百九十八章 死别 饶是如此,宋飞燕亲自请来宋氏族内的一名老者。老者精通书画,照着溯回术里面的形象,挥墨将此人形象画了出来,而后经过宋云殊和雪千影对比认可,老者又很快画好了许多张,宋飞燕拿着亲自带人全城张贴搜捕此人。 “老人家辛苦了。”雪千影收了术法,一躬到底向老者致谢。 老人家捻髯受了雪千影一礼,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雪千影,但半天没说出话,转而跑走了。 “那个,”宋云殊有些尴尬,“我这位叔叔修为不算高,年纪也大了,难免有些……” “老小孩嘛,我懂的,我家太叔祖也经常这样。”雪千影解了宋云殊的难堪,可看着老者留下的画像,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人这张脸,就算城中的百姓有人见过,怕是也记不得。张贴搜捕,怕是要无功而返。 但她还是感念宋氏为修正尽的心意。毕竟棺木指名道姓是送给修正的,人也是药谷弟子,宋氏袖手旁观也在情理之中。如此尽心,她要代修正和亡者领情。 “元君,”宋云殊道,“这位沈姑娘,是修先生的弟子吗?”他听陶先生称沈馥为师侄,作此猜想,倒也正常。在他想来,修正于医道一途,已经臻至化境,几乎可以与他师尊安谷主齐名,其座下弟子,必然也是天资卓着,又悉心栽培的。如今突然亡故,又是这样的情形,换成任何人,不说肝胆俱裂,但痛彻心扉在所难免。 雪千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其中颇有些隐情,宋大哥,恕我暂时不能实言相告。” 宋云殊愣了愣,似乎也猜到了什么,重重地叹息一声,仿佛是在替修正难过。 红颜知己,可遇不可求,将心比心易地而处,若是他夫人这样被人害了,怕是他已经疯了。 两人等了不久,夜小楼归来,手中攥着什么东西,用帕子包着,小心翼翼的,递到雪千影手上。 雪千影打开一看,是一块碎陶片。 “这是……”宋云殊瞥了一眼,微微发愣,欲言又止。 “宋大哥不妨直说。”夜小楼恳切地问道。 宋云殊拿起帕子里的碎陶片,对着光晃了晃,指着其中一处略显薄弱的地方,给雪千影看:“这是我宋氏自家窑厂里烧的粗陶,给家中厨房和仆役们日常用的。这个形状,就是窑厂的标记。对光才能看见,是蝉的形状。” 雪千影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她没能抓住。 三人回到客居的小院之中。一口漆黑的棺木停在正厅里。宋文清带着人将正厅布置成简易的灵堂,摘了平日里花哨的装饰,摆了香案和灯烛,正合计着要不要挂些白幔。见家主伯父和两位贵客归来,宋文清连忙上前行礼:“修先生醒了,在自己房间里。陶先生和藏稚元君陪着呢。” 雪千影对少年郎点点头,穿过正厅,去到了修正的房间,刚一进门,就见莲芙回身,对着他们将食指比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雪千影不解,抬头就见修正靠在软枕上,不声不响。陶先生坐在他床榻边,也一声不吱。 雪千影对着师妹招招手,拉着她走远了些。夜小楼和宋云殊也跟过来,都想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莲芙叹了口气:“方才阿正醒了,人有些呆滞,但气势还算正常。可陶先生说,他验看过沈姑娘的尸身,沈姑娘生前并没有所谓的恶疾。但也确实是自戕而亡的。阿正听了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雪千影皱了皱眉。陶勇虽然精于眼科,但眼看尸身的功夫,算是药谷弟子的基本功,而且如果是要命的恶疾,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而他又说,沈馥是自杀,也就是说,这姑娘被人算计了。 联想到那封手书中,沈馥一字一句倾诉对修正的思念和眷恋,字里行间满满的爱慕和不舍,雪千影转过身去,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睛。 咚的一声,吓了四人一跳。夜小楼率先冲出去,雪千影三人也跟了过去,跑到修正的房门口一看,修正扑倒在地上,陶先生正在拉扯他站起来。 “阿正!”“阿正!”几声惊呼,夜小楼已经窜到他身边,把他拉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说,我帮你。” 修正摇摇头,轻轻推开他,摇晃着站稳,理了理衣袖,对宋云殊拢手一礼:“宋家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修先生但讲无妨。” “请你帮忙找几个人,把棺木抬到我的屋子里面来。我要亲手为她入殓。” 没等宋云殊说话,陶勇和夜小楼都面露难色。雪千影回头看向宋云殊,示意他如果为难大可拒绝,她来劝说修正。 没想到宋云殊二话没说,直接答应下来,更亲自出去安排人手抬棺。 “你们都出去吧。”修正见宋云殊答应了,紧绷的身体突然松了一些,整个人也越发显得虚弱无力,“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夜小楼还要劝说,被雪千影和陶勇拦了下来,几人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修正的房间,却都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回廊上,谁也没有离开。 “我药谷的规矩,人死后停灵三日便可发丧。死后除试药解剖之外,不留尸首,焚灰装坛,带回药谷安葬即可。”陶先生擦了擦眼泪,对雪千影几人道,“阿正这样子,实属伤心太过。我会主动提出送沈馥的骨灰回去,阿正这边,还请你们多多费心了。” 雪千影轻轻点了点头,并请陶先生放心。身为友人,这也是应尽之谊。只是她回头看了一眼修正的房间,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缓过来。 雪千影没有对宋云殊明说的话,陶勇却不避讳,直接明说了二人前尘后果,点破了修正和沈馥两人的关系,更将修正每次回到药谷,必然会偷偷潜去沈馥那里,不出声不现身,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一看就是大半日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这事师父知道,杨师兄也就是沈馥的师父,也知道。甚至在药谷里都不算是秘密。只是阿正他自己不说,我们也从来都不提。沈馥一直都不知道,阿正待她,也是情深如许。”陶先生叹了口气,“也没机会知道了。” 宋云殊叹了口气,这故事比他想象得更为悲伤哀婉。相爱而不能相守,生离死别,恨恨无期。 “阿正他现在……”夜小楼回头看一眼,欲言又止。 “就在棺木旁安静的坐着呢,一动没动。”一直关注着修正动向的雪千影,低声说道。 第二百九十九章 安静 知道雪千影一直用心关注着修正房间内的动向,几人都略略安心下来,也都没有再说话。 宋云殊陪了一会儿,就被族人叫走了。毕竟宋氏内部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这个家主去做。 “按理说,阿正的眼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时候突然有人算计沈姑娘,没有道理啊。”莲芙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能突兀地开口问雪千影了。 雪千影也摇了摇头:“而且沈姑娘不知道的是,阿正的眼周经脉,之前因为中毒,被陶先生以金针截断,已经不能换眼了。” 这才是这件事最令人惋惜的地方。沈馥何其可怜,又何其无辜,先是被人哄骗患了不治恶疾,紧接着又自杀,只为能将眼睛完整保留下来换给心爱之人——可她的心爱之人,却无法接受这番好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尸身,缅怀无可追思的过去。 “不对。”夜小楼突然道,“沈姑娘是杨先生的弟子,杨先生是医好了璇玑和阿横的圣手啊,沈姑娘医术再不济,自己身上的问题,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听信旁人的话?” 雪千影点点头,也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而且我记得,沈姑娘是解毒的高手。当初璇玑遇刺中毒,杨先生写好了方子还特意让她帮忙斟酌呢。这样说来,被人下毒,也说不通。” 陶勇更是摇摇头:“没有中毒,也没有所谓恶疾。验尸我虽然不如阿正,但好歹也是我药谷弟子的基本功,要命的事情,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四人并坐在廊下,各自用手拄着下巴,蹙着眉头,疑惑不解。 陶勇突然站起身来:“不行,我要再去眼看一番,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有我们药王谷查不出来的恶疾!” 夜小楼一把把人拉回来,用下巴指了指里面:“陶先生,我想说,论医道,论智计,咱们想到这些,阿正或许早就反应过来了。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急火攻心以致晕厥。我想,正因为沈姑娘的死,可能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复杂隐情,他才这般难过,想要跟沈姑娘单独待上一会儿的。” 陶勇想了想,认为夜小楼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只能再次坐下,叹了口气:“师父常说,阿正人生中最大的坎坷,一是剜眼,二就是沈馥发生什么意外。前者或许我们还能帮他挺过去,后者就真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安谷主看人眼睛毒,言中了。”夜小楼应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看修正房间的方向,问雪千影,“他干什么呢,还坐着呢?” 雪千影点点头。夜小楼揉了揉脸颊,烦躁又难受,却也只能忍住,继续坐在这里。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令他厌烦。 雪千影双手交叉,把下巴搭在手指上,盯着院子里已经发出新芽的桃树:“当初我娘亲的尸身抬回来,我也像阿正一样,就呆呆的坐在尸体旁边,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也没说过一个字。后来是因为天气炎热,尸身不能停放太久,花船上几个大人这才把我拉开,把我娘亲安葬了。” 雪千影极少提及这段往事。就连莲芙也是第一次听她亲口讲述,心里不由得紧了紧。 夜小楼心疼她,但又不知道是该安慰雪千影,还是不说话继续听她说下去。 “有些人的道别,就是安静的。” 夜小楼并不能理解修正此时此刻的感受,至少在他的人生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离死别。但雪千影当时的心情他却懂了。所谓安静的道别,开始的安静是因为不能接受和相信,而之后的沉默是悲伤、难过、心痛等等一大堆复杂的情感凝聚在一起,形成巨大阴影,将人包裹其中,压抑其中,让人无法逃脱,无法抽离,甚至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表情都做不出。 雪千影没有再说话,目光还是落在院子里的桃树上。漫长的冬季过后,春风带来些许的温暖,就能令这些蛰伏衰败的枯枝重新焕发生机。枯木或许还有逢春的一天,可修正要怎么办呢?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师侄,那个让他挂念的女子,不在了啊。 雪千影想起她第一次见沈馥,那个紫衣女子,局促不安的看着雪千影,说她只是不放心过来看看,说无常元君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照顾人的人。雪千影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心中恨意渐渐涌起。那么美好的女子,善良可爱,行医救人,只是挂念心中所爱,却被人算计,至死都没能等到她的小师叔收下那些药囊和衣服,甚至都没能跟修正见上最后一面。 雪千影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渐渐变得苍白。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气势,不让旁人发现。 药王谷弟子众多,沈馥之死虽然蹊跷,但毕竟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是被旁人所害。这件事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弃追查,不了了之。而这个紫衣女子,可能也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唯有修正,自此余生,都会活在痛苦和仇恨的阴影下,复仇的火种深埋心底,只要一丝线索,便能成燎原之势,将修正推向万劫不复。 但雪千影此时已经暗下决心,若有一日,修正开口,请她帮忙为沈馥报仇,不管计划多么疯狂偏激,也不管要与何人为敌,她都会帮他。 为修正,为这世间公道,也为天下有情人。 修正就坐在棺木旁。棺盖已经掀开。沈馥躺在里面,神色平静而安详。 她没有选择服药,更不是自刎,而是选择以自身灵力紧束气门,窒息而亡。这样的死法极为痛苦,而且拖得稍久些,眼部就会充血,不能很好的保留下来,没有坚定的心智根本就做不到。而沈馥为了能够最大程度保证双眼的完好,几乎是一瞬间就扼死了自己,痛苦却决绝。 她想将复明的希望留给修正,却将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同时留给了他。 修正看着棺木里的人,一动不动。房间内安静极了,只有修正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呼一吸,一收一放,平稳到常人意识不到这两种声音的存在。 沈馥头上是一枚药铲发簪,是修正所赠。是修正拜入安下士门下时,老谷主亲手所制的仙器,名字叫做不辩。修正于沈馥定情时便以这枚发簪相赠,本想着能够见证两人长长久久,却没想到最终成了沈馥怀念过去的证物。 沈馥的腰间还挂着一枚药囊。已经很旧了。滚边都磨破了几处,角落里还有一个细小的补丁。这是昔年修正亲手做了送给她的。沈馥一直带在身上,几乎从来没有离过身。哪怕不久之后,修正就狠心地将她推开,再也不与她相见,她也没有取下。 沈馥身边,是她的佩剑。纤细到显现出几分柔弱,实则坚韧精巧,出剑如游龙,收招如惊鸿。剑身里还藏着外人所不知道的机关。沈馥修为不高,这把剑是入门时,杨文特意请了能工巧匠精心打造,为的就是给弟子防身。 除了这三件东西之外,沈馥身上的衣服首饰,全都是修正不认识没见过的东西。许是她新制的,也可能是入殓时,有人可刻意更换了的。修正也不想探究。 他现在只有痛心和后悔。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终究是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第三百章 狠心 傍晚,宋飞燕过来了一趟。追查送棺人果然是毫无结果。但她却多少捋请了一些沈馥的动线。 原来在陶先生到宋氏不久,沈馥就孤身来到了天墉城。大多数见过她的人都颇有些印象,投宿的客栈掌柜能够证明,她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而且每天都是用过早膳便出去,至晚方归。今天一大早,沈馥就退了客房,带着行李离开了客栈,也不知是去了哪里。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而先前一些见过她的路人,也都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只有一间茶楼的小二提起,说他曾经看见这位紫衣姑娘与一位白衣男子同桌品茶。但那男子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宋飞燕拿了画像给小二看,小二看了好半天还是无法确认。 “我猜想那个白衣男子应该就是送棺的人。不过想要捋清从今早离开客栈开始,到棺木被送来这半天时间里,沈姑娘都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就有些难度了。若是你们觉得必要,我明日再带人去细细查问。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总能查到些线索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代修正谢过宋飞燕。小姑娘朝着修正那边看了看,请雪千影替她道一声节哀,便再没说什么,命人给几位安排了晚膳,就离开了。 夜里宋云殊来过一次,但只是站在院子门口看了看,没有进来打扰他们。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四人并坐在回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夜。 天光放亮,陶先生已经靠着廊柱睡着了。夜小楼也打了几个盹,头从手掌上滑落,醒了过来。莲芙靠在师姐身上,半梦半醒。只有雪千影,一直睁眼到天亮。 夜小楼醒来惊醒了莲芙和陶勇,两人看着雪千影满眼的血丝,一个心疼,一个感慨。 夜小楼回身看了看修正那边,问雪千影。雪千影还是摇摇头,告诉他,修正还坐在那里。 但一夜过去,修正却并不是一动都没动。甚至他还亲手查验了心上人的尸身,只为证实自己隐隐的猜测。雪千影统统感知得到,却没有说出来。 “不行,我还是去看看吧,他这样枯坐一宿,身体也吃不消的。”夜小楼站起来,陶先生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跟夜小楼一起去看看修正。 没等他们走过去,房门突然打开,修正极少挽发,此刻却是梳了利落的发髻,插着那枚名为“不辩”的药铲发簪,脸上虽然带着倦色,但整个人看起来倒也并不颓废。 只是,他自己可能没发觉,夜小楼也看不到,但雪千影莲芙和陶勇都惊讶得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响。 “大哀之下,一夜白头”的传说,在修正身上,得到了证实。 “师兄,有件事求你。”修正率先开口,声音嘶哑如九月寒鸦。 “你说。”陶勇盯着自家师弟满头白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修正却是转向夜小楼:“人死不足十二个时辰,这双眼睛还能用。” 夜小楼惊恐得退后两步,指着修正:“你,你……” 就连雪千影都觉得,修正太狠心了。不是对沈馥狠心,而是对自己狠心。 “你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来考虑。”修正的语气很冰冷,仿佛那棺木里躺着的人跟他半分关系都没有。 不对,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修正或许反而顾虑重重,反而会悲悯。而正因为那里躺着的是沈馥,他才能够举重若轻的对夜小楼说出,这双眼睛还能用。 “可是,我……”夜小楼语塞,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修正的“善意”。 “夜九,你不可能接受活人的眼睛,更不可能为了一双眼睛去杀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想清楚。”修正又道。 “阿正。”雪千影终于出言打断。修正却稍稍朝着雪千影的方向转了转头,语气极缓:“你劝我做什么?难道要她白死吗?” 雪千影微微一怔,也被修正说得哑口无言。 “身为医者,此身不足惜。而且我药谷的医者本来就有死后尸身托付同门用以试药试验的传统。”修正的双手隐藏在袖子里,别人看不见,雪千影却能察觉,那双救过无数人性命的手,此刻正紧紧的攥在一起。 他是心痛的,是难过的。可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雪千影转过身去,对夜小楼道:“这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想清楚。”话音没落,竟然走了。 修正拍了拍莲芙,指了指雪千影离开的方向。莲芙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追着自家师姐也走了。 夜小楼看着修正,又看了看陶勇,这么这件事最后竟然要他一个人来做决定? 但他也明白,雪千影离开不再劝说,某种程度上,是已经认可了修正的决定。 “可是我……”夜小楼再次开口。 修正却按着他的肩膀:“就当是替我,接受她的好意,替她继续看看这个世间。好不好?” 近乎于低声下气的哀求,夜小楼不得不心软,他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心口悸痛,点头答应了。 等宋云殊赶过来的时候,夜小楼已经在麻醉药物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识。陶先生净了手,拿着刀,解开夜小楼一直以来遮着眼睛的绸布条。而修正就靠在一边的柱子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宋云殊看了几眼就走了。他找到蜷缩在一处女儿墙阴影下的雪千影和她身边默默站立一言不发的莲芙,看着她们俩,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宋大哥不要劝了。”雪千影的声音也带着几分虚弱。 宋云殊怅然一叹,这可能对修正对夜小楼来说,都是最恰当的决断。可人终究是人,总不能全凭理智不看情感。修正如何能够狠得下心,夜小楼余生又如何安心。就算修正他看不见,但每每面对夜小楼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想到那双眼睛,本来是属于自己钟情的女子么? 而夜小楼透过这双眼睛所看到世间,又会是怎样的不忍和难捱? “胜寒终究是心性强大之人。换成是我,怕是听见修先生这么说就要疯了。”宋云殊只感慨了这一句,便没有多说。本来他过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夜小楼就算不够强大,身后还有修正逼着他。而雪千影蜷缩在角落里,心痛到已经忘了什么叫痛。 修正冷静,理智,残忍,决绝。可他越是这样,雪千影就越是担心,这样的修正,若是将来长成另一个修齐,甚至更加阴狠更加不择手段,雪千影一点都不怀疑。将来那双救人的手,会不会因此染上无辜者的血? 如果这是针对修正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将他推向疯魔的深渊,雪千影不得不佩服这双黑手,他已经成功了。 晨风扑来,掀起的尘土,迷了雪千影的眼。给了她放纵哭泣的理由。可雪千影却没有领情。她撑着墙壁,在莲芙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如墨的瞳色与满眼的血丝糅在一起,仿若一潭深不见底的血海。 第三百零一章 时局 夜小楼醒来已是子时。他的双眼上敷着层层纱布,纱布上是陶先生特意配制的药膏。从现在开始,他要每天换药,历时一月,才能拆掉这些纱布。 当然,一个月后,他便能重见光明人间。 修正在冷静“观看”完师兄给夜小楼换眼之后,跟宋云殊要了些木材和火油,准备明天天亮之前,就将沈馥的尸身火化。 “你,你不再多看几眼了吗?”夜小楼抓着他的手问道。 修正摇摇头:“我看不见。” 夜小楼被他激得心口一疼,想说的话卡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修正端来一碗汤药,夜小楼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也没觉得苦。倒是这心里的苦,更叫人难受些。 “人在哀极之下,极易损伤心脾,这是养心血的药,你喝上几日罢。” 修正竟然还在慢条斯理地给夜小楼讲医理! 夜小楼几次开口,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只能悻悻住口。 修正叫人把雪千影和莲芙找来,将沈馥的佩剑和药囊摆在桌案上。 “这是沈姑娘的东西?”雪千影对那个破旧的药囊多少有些印象。 修正点点头:“药囊残破,不能承受溯回术,但这把剑是我杨师兄精心为弟子所铸。应该可以一试。” “你想知道些什么?”雪千影已经把手搭在了剑鞘上。 “不急。你还没有痊愈,不要总是动用大量灵力,这两样东西你先帮我收着,放在我这里,我总忍不住去想。” 雪千影心口一阵闷闷的痛,窒息感从胸口爬上喉咙,扼得叫她说不出话来。 修正又指了指头上的药铲发簪:“这也是她的遗物。但因为是师尊亲手所制的仙器,怕是与你的灵力会相冲。所以这件就作罢了。” 雪千影松了一口气。修正至少还留下了一些念想,这才是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正常事。 “夜九这边,我师兄会留下照看直至他痊愈。我会亲自带着骨灰回药王谷。而后带全了炼制蛟血的药材,再返回来跟你们汇合。” 雪千影点点头,问他需不需要人保护。 修正摇摇头:“这人能在天墉城里下手,几乎就是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咱们都无奈他何。真想要我的命,易如反掌。之所以不动手,应该是后面还有计划才对。不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雪千影也没多劝,只是轻声的嘱咐道。 “放心吧。我命大。”修正淡淡的应道。 寅时刚到,雪千影扶着夜小楼,身后跟着莲芙和陶先生,几人都跟着修正来到院落中。修正独自上前,几人站在廊下,对着庭院正中的棺木深施一礼。而后修正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棺木四周堆叠的干柴。 火光窜动,不多时漆黑的棺木就被烧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舌几乎就要燎到修正的衣角,可他依旧一步不退,就举着火把,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 火光映在修正的脸上,照在他身上。整个人在夜色里被火光点亮,周遭却是一片夜色,显得孑孓孤寂。 火势由小变大,又由大转小,最后慢慢熄灭。 修正也熄灭了手里的火把。院落里归于夜色。修正萧索的身影,被天边新月勾了暗沉的金边,一举一动虽能看清,但更显清冷不似人间。 修正蹲下身子,亲手将灰烬拢起,装进瓷坛,封好,抱回了室内。 所有人都没有跟上去,只是看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回到自己房间里,莲芙挠着脑袋:“师姐,我总觉得,阿正变得不太一样了。” 雪千影沉默不语,没有回答师妹的话。遭逢如此变故,有些变化才是正常的。更何况,修正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呢。 希望回到药谷之中,安谷主能够安慰宽解他心爱的弟子吧。 小睡了一会儿,天色便大亮。雪千影和莲芙起身梳妆,陶先生站在门口,告诉她们,修正已经走了。 莲芙轻声叹息,看向师姐。师姐束好了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不说话。 莲芙恍然觉得,师姐这两天也有点不对劲。 早膳时分,宋云殊和宋飞燕过来,六人慢慢的吃着饭,谁也不说话,餐桌上的气氛一度凝滞压抑,明明那个最该难过的人不在场,可眼下几人却显得更加难过。 终于还是雪千影开口打破了沉默:“宋大哥昨日来,说是有事,后来又走了,是什么事呀。” 宋云殊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继而又放下:“我家眼线传来的消息,鳞州文氏、秋氏、唐氏,元州米氏、秦氏,宁州泰氏、言氏,聚州常氏,邺州匡氏,这几家都在年节这几日里,没了。” 宋云殊口中的没了,就是合族被灭,姓氏从世家位列中除名的意思了。 “这么多?”莲芙筷子上的鱼肉,吧嗒一声掉到了桌面上。 “这么快?”夜小楼对世家之间征伐加剧早有准备,但如此迅猛着实始料不及。 雪千影轻轻放下筷子,修正不在,遇见这种事,就凭她和夜小楼,最多勉强分析时局,对于接下来各家动向,还真分析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聚州那边我之前安排了特别的人手,传回来的消息说,容氏指摘常氏与老家主遇刺有关联,故而派出人手予以剿灭。宁州泰氏和言氏,就是之前叛乱的三家之二,陈氏出手也在情理之中。但莫名的是,叛乱的主力、景氏却没有事。甚至陈氏对泰、言两家动手的时候,景氏没有援手,只是作壁上观。”宋云殊接着说道。 “陈氏。”莲芙看了看自家师姐。 雪千影微微一笑,却没有接师妹的话:“邺州那边应该是阿横的作为,不足为虑。只是鳞州和元州,突然这么大动作,也太不把泽氏放在眼里了。”雪千影的手指轻轻在餐桌上敲了敲,青氏绾氏两家对于容氏的觊觎,当着宋云殊的面儿她不好直说,但心中却很是替容璇玑挂心。 “中原乱局,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宋大哥,劳烦你派人仔细关注祖州的动向。我担心泽氏稍后也会有动作。”流州距离祖州更近,威胁更大。而对于夜小楼来说,泽氏向来是夜氏的心腹大患,夜小楼如是提醒宋云殊,也是应尽之谊。 宋云殊点点头:“我已经安排了人手,不过既然胜寒你这么说,我再多派些人手过去,小心驶得万年船。” 正说着话,宋文清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手书,双手呈送给宋云殊。宋云殊接过,点了点头,宋文清转身走了。 宋云殊拆了信,脸上逐渐聚拢出怒意。 “大哥。”宋飞燕扯了扯兄长的袖子,客人们还在呢,什么天大的事情,能叫自家兄长这么明显的挂在脸上? “我派去祖州的人手,尽数殁了。”宋云殊放下书信,深吸一口气说道。 第三百零二章 动荡 “不止是我宋氏的人手,各州各家派过去的探子眼线,也尽数被泽氏拔除干净。”宋云殊攥着信,缓缓说道,“看来泽氏近日必有大动作了。” 雪千影和宋云殊都看向夜小楼,夜小楼笑着摇摇头:“总不会是跟夜氏动手。天下第一世家和第二世家起了冲突,不是等着旁人坐收渔翁之利么?我更倾向于,泽氏最近的动作是在祖州之内的。毕竟现下还没有夸州府征伐的先例,而泽德广这个伪君子,必然不会让自己的行径落人口实的。” 雪千影和宋云殊点点头。宋云殊想了想,又蹙眉道:“可泽氏这些年,已经把祖州打造成铁板一块了,州城内大小世家皆俯首帖耳,逆来顺受,我实在想不出,泽氏这么大动作,是要对哪一家动手了。” “反正与咱们无关,坐等看戏就好。”夜小楼笑着宽慰宋云殊,“不过宋大哥还是要小心谨慎些。流州与瀛州接壤,曹氏向来唯泽氏马首是瞻,若是泽氏真要对流州下手,曹玉楼巴不得主动请缨,做这个马前卒呢。” 宋云殊也笑了:“胜寒放心,我流州地窄,人口也不兴旺,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拿捏的。” “宋大哥治家的本事,我自然是相信的。”夜小楼轻轻一笑,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宋氏兄妹走后,夜小楼与雪千影坐在廊下,莲芙陪着陶先生在房中对弈。 “茕茕,”夜小楼眉宇间浮上一抹忧色,“虽然我对宋大哥那么说,但心里却还是有些担心的。我不怕泽德广明里暗里跟夜氏过不去,就怕他不顾一切,举全州之力,兴兵来犯。也不知道大伯父那里,有没有准备。” 雪千影想了想,安抚他道:“宋大哥说,各家派去祖州的眼线,尽数被拗断,必然也包括你们夜氏的。”见夜小楼点头,雪千影继续说道,“眼线齐刷刷地断掉,夜家主何等睿智,会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嘛?你呀,还是好好养着,就不要多操心了。” 夜小楼展颜一笑:“好好好,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雪千影含笑扭过头去:“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你会想不明白?故意来哄我呢是不是?” 夜小楼见自己被拆穿了,不怒也不恼,伸手将雪千影揽入怀中,轻轻把她的头枕在自己锁骨上:“自从沈姑娘的尸身被送来,你这脸色就一直阴着。再这么下去,阿芙和飞燕都要被你吓坏了。我只好勉为其难,装蠢卖傻来哄哄你了。” 雪千影笑了笑,枕着夜小楼看向夜空:“说实话,你若真的忧心,我也能理解。此一番天下动荡,无人能够独善其身,我又何尝不为莲氏忧虑呢?” “你就放心吧,若是长州有事,你早就收到家里传书了。”夜小楼拍拍她的手,正说着,一道风荷疾速而来,从雪千影身边划过。 “……”夜小楼挠挠头,真是不给面子啊。 雪千影却没有起身,靠在夜小楼怀里,伸手戳了戳夜小楼紧绷地嘴角,笑道:“放心吧,是给芙妹的信,八成是无忌。若是家中有事,肯定是传到我手里的。” 夜小楼这才又笑了起来,莲氏手足之间的默契和信赖,是他羡慕不来的。 莲芙看了信,来到师姐身边,却又不忍心打扰她和夜小楼。倒是夜小楼回过身来,笑着问她:“怎么,又有什么烦心事找你师姐出主意?” 一句话,却让莲芙脸上的焦虑散去了。 “是兄长的信。问我几时归家。”莲芙笑着坐在师姐身边。 见莲芙坐过来,夜小楼连忙松了手,雪千影也坐直了些。 “叫你回去?家里有事?” 莲芙点点头:“该准备春耕了,今年家里人手不足,我得回去帮帮娘亲。” 雪千影蹙眉,春耕的事情,师娘作为莲氏主母,每年都要跟着忙活些礼仪祭奠上的事儿,可说人手不足,叫芙妹回去帮忙,还是第一次。 “家里的男人们呢?就算北境不安稳,师父和英儿都出去了,如尘呢?苹师兄呢?” 莲芙笑道:“苹师兄家里添了小侄子,小侄子体格大,是难产,娘亲叫苹师兄多在家里多陪陪嫂夫人,这些庶务今年就不劳烦他们夫妻打理了。如尘师兄去了炎州,说是要跟潇大脑袋谈些生意,过了三月才回来。” 雪千影轻轻拍了一下额头。自己竟然把苹师兄家里添丁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真是该打。 “茹师姐夫妇也不在家。而春日里多发传染病,阿萱依照旧例,带着家中大半医师下到乡野去了。”莲芙继续说道,“兄长的意思,虽然家中还有伯母婶婶姑姑们可以帮娘亲操持家事,但娘亲身边没个能够指使的人,总归不方便,这才问我,能不能回去给娘亲搭把手。” 雪千影点点头,帮师妹捋了捋头发:“英儿说得对,师娘身边确实不能没人,你这次出来小半年了,也该回去了。” “师姐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莲芙抬头看着雪千影,“你放心,你的伤势我不多嘴,就说你流连流州,在宋氏做客。你和夜九哥的事情,我也不说,反正过几天阿正就回来了,爹娘不会疑心太过。” 雪千影想了想,前者确实需要师妹帮忙隐瞒,但后者现在看来倒也没什么必要了。不过传话这种事,往往容易产生偏差,还是等自己归家之时,与师父师娘当面说吧。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枚昆玉雕成的长命锁,找了精致的荷包装了,递给莲芙:“这还是嫂夫人初有孕的时候,我托人制的,当时还不知小侄子几时出来,也不知道苹师兄会给小侄子起什么名字,所以只在正面雕了鱼戏莲叶和‘玉宇无尘’四个字,至于这名字还有生辰,就劳烦苹师兄自己动手吧。” 莲芙接过荷包,小心收了。雪千影又道:“这份礼物你先帮我带回去。既然是个小侄子,回头我再做一把鲲骨匕首给他。” 莲芙点点头,说既然师姐没有别的嘱托,那自己明日一早就走。 “师父那边,应该也会收到不少消息。不过宋大哥这边得到的消息,你也可以对他说说。”雪千影又嘱咐道,“天下动荡,我莲氏很难置身事外。不谋来日如何,知己知彼总归是好的。” 第三百零三章 赏月 莲芙雷厉风行,当天夜里就去向宋师兄妹辞行,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流州,御剑返回白鹤去了。 流州与长州差不多,年后也要开始准备春耕事宜。宋云殊和宋飞燕都变得十分忙碌,长长三天两头见不到一面。只有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年纪还不够做事,便每天跟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天气好的时候四人便出去逛逛,天气不好就留在家中,听凭夜小楼指点他们修习。 兄弟俩倒也不负夜小楼这般名师,进境极快。转眼过了上元,又到了二月二。等到宋云殊终于忙里偷闲带着妹妹过来陪两人用膳,兄妹俩不禁惊讶得发现,宋文清和宋文靖两人的修为,都已经徘徊在突破悟道境的边缘了。 至于何时能够突破,就要看天意了。 “这也太快了。”宋飞燕本以为自己受雪千影指点,能够这么快就突破境界,完全是自己运气好。可看了两个侄子,这才恍然,他们宋氏多年来修习的路数法门,照比这些大世家,究竟是有多么大的差距呀。 两个十四五岁的悟道境,就算比不过小三圣那般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资,也追平了莲氏双殊。 “我平日里并不看顾族中子弟的修习,看顾他们两个也不算得法,所以先前进境并不算快。倒是茕茕,家中大半平辈和小辈,哪个没被她指点敲打过,教导他们两个,真是得心应手呢。”夜小楼话说得客气,可一字一句全是再夸雪千影,再加上脸上那副得意骄傲还带着炫耀的表情,宋云殊用手托着腮,只觉得十分牙疼。 宋飞燕也是一阵牙酸:“夜九哥,我们都知道雪姐姐极好的,用不着你时时夸事事夸!” 夜小楼依旧一脸自得,胳膊肘轻轻拐了拐雪千影。雪千影侧过头看了看他,既觉得无奈,又觉得甜蜜。 陶先生干咳了两声,夹着一块排骨放在碗里,岔开了话题:“我记得流州畜牧业并不发达,百姓家中为了耕种考量,多是养牛的,这猪肉这般新鲜,是从附近州府买来的?” 宋云殊听陶先生这样发问,脸色略略一沉,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笑着说是。 但那一瞬间的不正常,还是被雪千影捕捉到了。 只不过在饭桌上,雪千影没有开口询问。 用过晚膳,宋飞燕要去帮自家嫂子张罗些点心。二月二也叫春耕节,无论南北东西,日夜灯火不停,锄地,下犁,撒下第一把种子。这一天各家主母女眷,都要亲手做点心,祭祀天地社稷,犒赏田间地头忙碌的人们。 反而宋云殊偷得这半晌的闲暇,叫来文清文靖帮忙,在回廊下生了茶炉烹茶,又铺了细绒毯,布置了茶案,邀请雪千影和夜小楼赏月品茶。 “赏月?”雪千影抬头看看天色,方才初二,哪里来的月亮? “方才当着陶先生的面儿,我不好直说,对你们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宋云殊一声苦笑。 “宋大哥说得是陶先生提到的猪肉?”夜小楼当时也察觉到了什么,现在想起,觉得宋云殊确实有些怪异。 “这些猪肉,是从元州过来的。”宋云殊喝了口茶,缓缓开口。 “元州?”雪千影心思一沉,蹙起了眉头。 宋云殊点点头:“绾氏好手段,从迟州购买新鲜的猪牛羊肉,而后以仙修御剑运过来。” 仙修御剑,只为运一口吃食?真是叹为观止!夜小楼轻轻拍了一下茶案:“这都快赶上白氏的奢靡了!” 宋云殊苦笑一声:“绾氏可不为自己奢靡。元州是有草场牧场的,不说产出多少,自足倒也不难。这些肉,他们强卖给元州的中小世家。许多世家都买不起这么贵的肉,又抗不过绾氏的威压,便只好向绾氏借钱来买。 可借钱也是有利息的,天长日久,日积月累,这钱就还不上了。还不上怎么办?只好拿家中值钱的物什甚至族产来抵,物什族产也有消耗殆尽的一天,之后便是拿人口来抵。据我所知,甚至几个小世家的家主,现在都变成了绾氏的奴仆。” 雪千影和夜小楼听得心惊。《六律》明言规定,人非草木,不可买卖。这绾氏与买卖人口又有什么区别? “世家可使仆役,为富不可蓄奴。这是《六律》中明文条款。绾氏这么做,不是公然违背仙尊么?”夜小楼握着拳头,咬了咬嘴唇。 宋云殊一笑,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仙尊还在时绾氏就如此了。如今仙尊不在了,呵。”宋云殊又看了一眼雪千影,语重心长的嘱咐道:“元君万万不可为了这件事去找绾氏的麻烦。须知名不正则言不顺。若你与仙尊已经完婚,便也罢了。如今……又有胜寒这一层关节,若你出手,怕是……” “宋大哥,我明白。”雪千影点点头,宋云殊是好意,她领情。 “可今日餐桌上的那些,难道绾氏也开始欺压宋氏了?”夜小楼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激动的拉住宋云殊的袖子,“元州的事我们管不着,若是宋大哥这里也……” 宋云殊按下他,笑着摇摇头:“不是不是。这些肉是元州江氏送来的。他们家之前跟我借了些钱,到了日子还不上,先拿些肉来抵利息的。” 夜小楼这才松了一口气。 “元州。”雪千影轻轻敲了敲桌子。大世家以经济控制掠夺甚至迫害中小世家,这本是阳谋,即便这些小世家看破了,也很难与之相抗,只能听之任之。但绾氏此举,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甚至称得上阴毒,这比泽氏这种明刀明枪兼并中小世家的行为,更狠辣,更恶心,更下作。 绾氏对于元州的控制,一直很严密。不仅对世家,对百姓更是如此。绾氏将元州的百姓划分成不同的户别,商户就世代经商,农户就世代务农。绾氏这种户别划分的方式,不仅将百姓固化、几乎淹没了上升乃至跃迁的通道,更是出于敛财考量。 不同户别每年要上交的东西不同,种桑的要交一定重量的桑叶,种麻的要交生麻,开矿的交矿石。其余没有明确产出的,统一折算银钱,缴税。这种方式看似理所应当,实际上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绾氏每年要求上缴的数目是固定的。而且每隔一定年限还要上涨一些。 举个简单的例子,若是丰年,百姓上缴了规定数量之后仍有大量盈余,自然日子丰足来年过得宽裕。若是当年减产,那么上缴完规定的数目之外,余下的将够甚至是不够的一家人来年开销,大量的百姓就要面临饥荒了。 所以,为了日子能过得不紧巴,大多数元州百姓从事生产的时间都较别处长一些。玄州矿上每个矿工平均每日做工约么四个时辰,再久就容易疲劳走神,发生危险。而元州普遍在六到八个时辰不说,甚至还有大把人手愿意再延长时间。每年因为事故而伤残死亡的矿工,不计其数。 人的潜力是没有极限的。而元州百姓在耗费了无尽的潜力之后,换来的不过是堪堪温饱的日子,却为绾氏积累了巨额的财富。 第三百零四章 归来 这月色赏得不痛快,宋云殊很是抱歉,直言明日要抽空陪两人去郊外踏青作为弥补。夜小楼不想拒绝宋云殊的好意,便答应下来。 雪千影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话题带开,三人说了些有趣的见闻,不多时,宋飞燕端着一茶盘的点心跑了过来。 “这几种都是我流州春日里才做的点心。这个叫桃花饼,这个叫流云糕。还有这个,你们一定要尝一尝,这个叫滑溜饺,是木薯粉做的皮儿,有樱花、红豆、桃花、香蜜好多种馅儿,可好吃了。”宋飞燕一边说着,一边将好些个小碟子摆在茶案上。 “这些我给陶先生送去。”说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走了。 “挺大个人了,走路都不稳当。”宋云殊看着妹妹的背影,笑容无奈又宠溺。 “女儿家也就这几年活泼。若是太早稳重,宋大哥反而更要担忧了。”雪千影看着宋飞燕就想起了自家几个师妹。莲芙最喜甜食,这一桌子点心,她没赶上,真是可惜了。 “元君说得是。当哥哥的,总归是左右为难。”宋云殊笑着摇摇头。 说起妹妹,夜小楼又想起了夜小婉。距离上次与家中通信,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了。不知家中现在如何,更不知夜小婉的婚事如何了。 看着夜小楼神思不定,雪千影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突然陶先生的房里传来宋飞燕的一声尖叫,声音不大,但在夜色中很是刺耳。 宋云殊先是一愣,与雪千影对视一眼,两人连忙起身跑去了陶先生的房间。夜小楼比他们迟了半步,跟了上去。 陶先生的房门没关,三人过去,就见宋飞燕坐在椅子上,手指浸在水盆里。而陶先生正在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 “惊动你们了?飞燕不小心碰到了茶炉,烫伤了——原来在这里。”陶先生翻出一罐烫伤药膏,凑到宋飞燕近前,看了看宋云殊和雪千影,“要不,你们来?” 小小烫伤而已,倒也不必陶先生这般医者亲自动手。雪千影接过药膏,帮宋飞燕处理了烫伤。一边宋云殊嗔怪道:“挺大个人了,还这么冒失。” 雪千影笑着帮小姑娘解围:“伤得不重,明天再涂一次药,应该就没事了。” 夜小楼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盯着茶炉看了半天,那上面的水壶才刚冒出些热气,还没开呢,难不成这宋飞燕,是把手伸到炭火上了? 夜小楼抱着胳膊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宋飞燕虽然活泼灵动,却不是个冒失的姑娘,甚至比莲芙还要稳重些个,怎么好端端的,就会在茶炉上烫了手? 夜小楼轻轻咳了一声,雪千影回头看了看他,见他指着炉火,便也反应过来,生出了怀疑。 但宋飞燕没有主动解释,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宋云殊也只是偶尔偷闲,夜里还要去自家田里露个脸,便也主动告辞离开了。 夜小楼下巴指了指陶先生,雪千影会意,笑着敲了敲桌子。陶勇抬头看着两人,不明所以。 “飞燕不是冒失的人,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雪千影低声问道。 陶勇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你们想什么呢,我女儿今年都要及笄了!” 雪千影本来没往这上想,陶先生主动说起,反而令她更为疑惑。无常元君抱起胳膊,假做低眉冷眼,盯着陶先生:“所以说呢?” 陶勇瘪了瘪嘴,从书案上翻出几张图来:“宋氏医者,托我画几张经脉图,今日我正好在整理女子千金科的部分。飞燕见了,一时脸红,不小心才碰到了茶炉。” 雪千影瞥了一眼图,确如陶先生所说,不禁失笑。门口的夜小楼也是笑着挠挠头。 陶先生也笑了,将图谱整理好,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夜小楼,心说还好是这两位误会,若是宋云殊过来质问,那可就尴尬了。 “我原也不是怕先生如何,”雪千影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我还以为是飞燕……飞燕年纪小,怕是分不清孺慕和爱慕的分别。阿正走时有交代我们照看好先生,万一横出这种枝节,就尴尬了。” 陶勇笑了笑,表示自己不以为意。他整理了书案,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夜小楼:“纱布过几日就要拆了,紧张么?” 夜小楼微微一恓。事已至此,他能否复明反而已经不重要,相比自己如何,他更害怕修正会失望和难过。 陶勇一笑:“倒也不必太过担忧。阿正那边……”话还没说完,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雪千影竖起耳朵听了听,似乎是文清文靖兄弟在跟什么人寒暄。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朝着院内走了过来。 雪千影连忙出门一看,一朵红云随着两兄弟飘进院子,竟然是修正回来了。夜小楼和陶勇跟着出来,见是修正,也都既意外,又惊喜。 “我算准了日子赶回来,生怕你这双眼睛睁开之后第一眼看见别人。”修正拢着手,嬉皮笑脸,竟依然还是往昔模样。 神采一如往昔,可这一头的白发,还如走时一样,尽数束起,没有戴发冠,还是插着走时那枚药铲发簪。而他眼睛上,则换了一条青白色的遮掩绸布条。绣工很是陌生,不是出自莫氏姐妹之手,更不是早前夜小婉送他的那条。 夜小楼扑了上来,捏捏胳膊,摸摸肩膀,旋即脸色大变:“你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夜小楼伸手去摸修正的脸,却被一把推开。 “你相牲口呢?不过是病了一场,这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么?” 夜小楼摇摇头,回头去找雪千影。 而雪千影正抱着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修正几眼,叹了口气。修正看起来瘦了许多,借着灯火,隐约看出脸色蜡黄,两腮凹陷,一路御剑而来的风尘,沾染在白发上,袖口上还带着一块污迹。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没等雪千影开口,陶勇上前两步,端详了一番,伸手抓过师弟的胳膊,旋即蹙着眉头,带着几分嗔怪:“小师弟,你这脸色看着还未痊愈,怎么不多养几日?急着回来做什么?” 修正看着自家师兄,勾唇一笑:“小病小灾,哪年不闹上几场?有师父在,还有全谷的师兄照看着,我命大,死不了。” 陶勇还想再说他几句,可是心思一转,眉宇间又多了几分心疼。修正走了快一个月,虽然没有约定时间,但走的时候还能御剑,路上再耽搁,最多三四日也可一个来回,却平白在谷中徘徊大半个月。定然是病入膏肓,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能活蹦乱跳的回来,好好的说话玩笑,身为师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阿正,你回来的正好。宋大哥邀我们明日出门踏青,你快去歇歇,明日一早好随我们一起出门。天墉城郊有很多上古遗存的石刻和壁画,别处可看不着。你若错过了,怕是要抱憾终生。”雪千影在一旁笑道。 修正点点头,笑着说好。 第三百零五章 踏青 修正和陶先生都休息了,夜小楼随雪千影回到房中,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雪千影看着他,笑道:“有什么话你不能对我说?” “是担心阿正。”夜小楼找了张椅子坐下,想喝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只能又放下。 雪千影微微一愣:“阿正虽然此番病得不清,至今身体依旧虚弱,但看起来精气神不错,仔细调养也就是了。”雪千影笑着给他倒了茶,“至于心伤,只能让时间慢慢抚平,我们呢,就只能多陪陪他,哄哄他,可何时能放下,抑或一辈子都放不下,全在他自己。” 夜小楼轻轻一笑:“我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说的是这个。”夜小楼指了指自己眼睛上覆的层层纱布,“我担心这换眼术失败。我眼睛伤了这么久,倒也已经习惯了,能复明自然是惊喜,可若是不行,也没什么可惜。说句狠话吧,就算这次失败了,将来再找眼睛来换,也不难。可阿正就不同了,这是那位沈姑娘留给他最后的念想,若是失败了,我怕他刚养起来的身体,承受不住。” 雪千影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夜小楼旁边,点了点头:“确是如此。若是失败了,怕是阿正要疯的。” “疯我反而不怕。我怕他压着自己,就跟之前一样。想来在药谷这场大病,必然也是压抑不住的结果。”夜小楼叹了口气,喝了两口茶。 药王谷是修正长大的地方,回到熟悉的环境,见到恩师和师兄们,修正这一腔愤苦发散开来,只得一场大病已经是庆幸。 “老谷主此番必然心疼坏了。”雪千影低眉看着水杯里荡开的细纹,叹了口气。 安下士最疼这个小徒弟,现下应该暗自后悔放他随几人出谷。若非老人家明理,便是迁怒雪千影几人,也未可知。 “茕茕前世一定是解语花。跟你说说,我这心里好受多了。” “倒从未听婉婉说过,夜氏的少主,竟然这般会撒娇?”雪千影眼波流转,挑眉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笑了笑:“我小时候是跟着伯父和姑母的,总不如父母那样日日得见,如慈母般心疼我的大伯母,也没能活到我成年,我是空有一身的撒娇本领,无处施展。”夜小楼耸了耸肩,“总算上天待我不薄,遇见了你。” 雪千影略略心疼,起身走到夜小楼身边,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好好好,日后你想撒娇,便来找我。本元君勉为其难,领受便是。” 夜小楼伸手抱住雪千影的腰:“说好了就不能反悔!” 雪千影摸着夜小楼的头发,点了点头。 夜小楼笑了笑,抬起头,用额头抵着雪千影的下巴,没有再说话。 第二日一早,宋云殊和宋飞燕兄妹早早过来,雪千影也起了个大早,换下平日里的啰嗦衣裙,穿了一身雪白色的素净劲装,没有配往日惯常的纱衣,只加了一道雪青色的短氅。头发高高竖起,扎了一条皮毛发圈,碎发用珍珠扣打理整洁。除了手上的八角环和不见万物,周身再无其他饰品,清净又利落。 夜小楼则换了与雪千影初见时那件寒蚕丝袍,头上一枚荷苞金簪,腰上自然还是千叶玲珑金玉环佩,眼睛上一条绸带遮住了纱布。雪千影见了微微一愣,想起了昆仑初见之时,不由得浅浅一笑。 修正依旧是红衣红氅,白发高束于头顶,插着药铲发簪,手中一把玳瑁金漆折扇,也不知这乍暖还寒时候给谁扇。陶先生换了一身青色锦袍,也束了发,腰间依旧是往日里从不离身的几个药囊。 六个大人带着宋文清宋文靖兄弟,与往日不是步行就是御剑不同,今日宋云殊特意安排了马匹。 “方才见嫂夫人气色,竟比我等初来之时好了不少。”雪千影笑着对宋云殊道,“看来宋大哥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嫂夫人是开窍了。” 宋云殊笑着摆摆手:“自从不再执着子嗣,她的身体便一日好过一日。这些天又要忙活春耕等诸多大事,便更好了几分。” “雪姐姐你不知道,我嫂子这个人,就怕闲下来,你什么都不让她做,她就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反倒是忙碌起来,吃得也香了,睡得也好了。无灾无厄,百病全消!” “尊夫人这是劳碌命啊。”修正在一旁也玩笑道,“劳碌命好,只要保养得当,喜好劳碌之人,大多活得长呢。” 宋云殊对修正一抱拳:“借盲医吉言,保佑内子,长命百岁!” 几人嘻嘻哈哈的玩笑着,一路出了城。中间休息了两次,便来到了宋云殊所说的千山石刻的所在地。 “这里这般荒芜,我还以为有个镇子呢。”夜小楼放开气势,查探四周,确认周围方圆数里之内,一个活物都没有,不仅感慨了一句。 “人要生活,生火做饭,洗衣排水,难免会对这些石刻造成损伤。所以大哥把原本这边镇子上的人,都迁去别处安顿了。”宋飞燕替兄长解释道。 夜小楼一笑:“宋大哥还是真是深谙保护上古遗泽之道。我家之前开矿的时候,掘出来两块石碑,没等我大伯父做出处置,他们就把石碑给搬出了地面,上面那么多精美的彩画,让太阳一晒,全都没了,斑驳不堪,只能勉强识别出几个字,连年代都分辨不出了。” “矿里的石碑?什么人把什么东西藏得这般深?”宋云殊皱着眉头想了想,不禁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后来大伯父把两块石碑搬到我家禁书库里收藏,试了很多办法,可那些彩绘却无法复原,内容也辨别不出,只能当成个摆设了。” 几人说说笑笑又走了一段,前方荒草半人高,骑马是不行了。几人跳下马来,将马匹拴在一处石柱上,徒步继续前行。 “这里这么荒,又没有人烟,若是有个什么猛兽异禽在此安了家,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修正四下看了几眼,打趣道。 “不会不会,家里每旬都会派人来查看清理,猛兽异禽不可能,最多有几只老鼠。”宋飞燕伸手扯住修正的袖子:“修先生,这里不好走,你慢一点,我拉着你。咱们来早了,这雾还没散尽呢。”又回头吩咐宋文清宋文靖,“你们殿后,路不好走,多照看下陶先生。” 陶勇一笑,摊开双臂:“我这好端端的,还是看得清路的。”又回身对两个少年郎道,“这里荒草太高,不能放烟,恐有蛇虫鼠蚁伤人,你们也要小心一点。” 第三百零六章 邂逅 几人说笑着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听得几声兵器相交的声音,夜小楼上前一步,将宋云殊挡在身后。雪千影背在身后的右手手腕轻轻一动,挽风踏月已经抓在了手中。 宋文清宋文靖兄弟见状,更是转身向后,将陶勇和修正护在身后,长剑横在身前,以防有人声东击西。 一道剑光在雾气中闪过,雪千影微微蹙眉,夜小楼想要说话,却被雪千影拦住:“敌友未明,不可打草惊蛇。” 夜小楼点点头,手中破立剑出鞘了一小节。 “我去看看,夜小楼,你小心些。”雪千影按了按夜小楼的肩膀,低声说道。 “你放心,你不出声,我们绝不向前半步。”夜小楼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雪千影借力夜小楼的肩膀,整个人飞掠出去,半空中,骨伞从背后张开,而后摇到头顶,仿佛一朵血花绽放于迷雾荒岭之中,转瞬间,雪千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好快的身法。”宋飞燕既惊叹又羡慕,伸手比划了两下,最终还是放下了自己的佩剑。 雪千影和夜小楼来了这些日子,她从没见两人出手过,如今见了,简直过目难忘,惊叹不已,拍马难及。 宋飞燕的目光又瞟向夜小楼,若不是修正把自家师侄的眼睛换给他,这位与无常元君齐名的夜氏少主,还真是令人痛惜。 雪千影以伞御风,向前飞掠了一段,脚尖一点,轻轻落在一处石柱上,居高临下,只见迷雾中两个人正在交手。穿白衣的那个,年纪长些,但略占下风,胳膊上带着几道血痕,握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与他相抗的,是个黑衣男子,身形高大,是个精装汉子,手里一把重剑,招招带风,将对手连连逼退。 雪千影好整以暇,这劝架倒是不难,至少就目前来看,雪千影出手将两人赶走的胜面极大,甚至还能擒下一个。只是这两人的来历,让雪千影忍不住好奇起来。这使重剑的汉子,兵器的形制倒有些像宋氏中人,可招式与宋飞燕宋文清宋文靖都全然不同。就算是旁系或是外姓子弟,也很难做到招式无半点关联。而且他的灵力照比宋氏还要罡劲,显然不是一个修习路数。 这个白衣人就更值得玩味了,身法招式灵力套路全都看不出来历,手里的剑更是一把临时从路边铁匠铺买来凑数的花架子,根本就不是他这等修为的仙修该使的。 雪千影撑着伞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再不出手,这个白衣人就快没退路了,这才喝了一声:“此地乃宋氏所属,二位是哪里来的朋友,在此动手,难道不要先问过主人家?” 黑衣汉子招式微微一顿,转身看向高处的雪千影:“你又是哪里来的,多管闲事,小心没命!” “无常元君?”白衣人一抬头,先认出了这把红罗伞,带着惊喜的语气,“真是凑巧,咱们又见面了!” 没等雪千影说话,那黑衣汉子冷冷一哼:“原来这斯还有帮手,看我今日送你们一同上路!”说着,挥舞着手中重剑,以下克上,砍向雪千影。 雪千影手中红伞一动,从石柱上翩然跃下,身形旋转,恰好错开了黑衣汉子的攻势。 这世间还有不认得挽风踏月的仙修,雪千影微微冷笑,看来自己这名声还是不够张扬。 黑衣汉子一招无功而返,转身剑锋一抹,横着划向雪千影腰间。眼见剑锋到了眼前,雪千影身形向后一仰,以单腿膝盖为轴,身形平躺,躲过了剑芒。而后身形微侧,横着弹出一脚,正中那汉子胸口。看似轻飘飘的,竟然将人逼退了三四丈。 没等那黑衣汉子站稳当,雪千影站直了身子,罗伞顺势脱手而出,旋转中纱幔与珠帘锋利如刀,切开层层迷雾,朝着黑衣汉子呼啸而去。 黑衣汉子身形飞速转动,躲过罗伞,手中重剑虎虎生风,犹如一道龙卷风,卷向雪千影。 雪千影不慌不忙,抬手一招,罗伞又飞了回来,从侧后方再次袭向黑衣汉子。 然而这次黑衣汉子没有躲开,珠帘在他的后肩留下三道血痕。 白衣人飞速躲到雪千影身后:“无常元君,这位的功法走的是大巧不工的路子,你切要小心。” 雪千影这才分神看向白衣人,总算认出了故人:“冷先生?你怎到了此处?” “受人之托特意来寻夜少主……元君小心!”冷月寒话说一半,余光瞥见剑锋又至,连忙提醒雪千影。 “这世间不认得我的多得是,可不认识这把伞的倒是稀奇。”雪千影自嘲一笑,抬手收了罗伞,反手往地上一震,红尘剑的剑鞘应声插入石板,雪千影反手拔剑,躬身猫腰,奔着那黑衣汉子冲杀过去。 “元君怎好与他拼蛮力!”冷月寒眼见雪千影要与对方硬拼,吓得连忙劝阻,却已经来不及了。 雪千影剑势大开大合,配合红尘剑纤细轻巧,雾气之中顷刻之间出现密集如网、气势如风的道道剑光。 然而那黑衣汉子身手着实不弱,雪千影如此密集的攻势之下,那人手中重剑上下翻飞,只有两道并不伤及要害的剑招,划在了他的迎面骨和手肘上。剩下的几乎尽数被招架,两把神兵利器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尖响,任谁听了这百爪挠心的声音,都忍不住蹙眉捧心。 雪千影出手只是试探,几招过后,心里已然有数。只是这人天生蛮力,雪千影右手虎口被震得发麻,红尘几次险些脱手。黑衣汉子也没讨到便宜,雪千影的招式繁密,一连拆了这许多招之后,他已然手臂发酸,重剑从优势渐渐变成了负担,就连喘息也克制不住地加重了。 想要料理了这个汉子,对雪千影来说很简单,无论是改换罗伞、走四两拨千斤的取巧路子,还者依旧用剑、重复方才轻灵多变的剑招,只是需要多花些时间,这人必然落败。甚至重伤他也不算为难。 雪千影退回到冷月寒身边,低声问道:“冷先生,你这敌手什么来历?这剑招步伐都看不出端倪。” 冷月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来寻你们,路过此地,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一言不发直接拔剑,”冷月寒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若非元君刚好路过,怕是冷某人今日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岭了!” 雪千影回眸看了一眼冷月寒,又看向那黑衣汉子,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黑衣汉子喘着粗气,抬起重剑,指着雪千影:“再来!” 雪千影反手将红尘剑归入剑鞘,将剑收了,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揉了揉,回身喊道:“文清文靖,你们过来!” 两个少年须臾便至,看了黑衣汉子一眼,兄弟俩纷纷拔剑,挡在了雪千影身前。 “还记得你们夜九哥教你们的……还有我教过的……”雪千影凑在兄弟俩人近前,耳语交代一番。两兄弟频频点头,最后对视一眼,各自都有了准备。 “去吧。”雪千影一抬下巴,指着黑衣汉子。 第三百零七章 练手 两个少年郎,一人一柄重剑,一道青色剑光,一道黄色灵光,犹如两道旋风,朝着那黑衣汉子呼啸而去。黑衣汉子也不含糊,重剑挥舞,夹着风声和雾气,迎向两位少年郎。 夜小楼与宋云殊并肩开路,宋飞燕接替宋文清宋文靖兄弟两人断后,中间护着修正和陶勇,缓缓朝着他们这边探了过来,在雪千影身后站定片刻,见没有危险,夜小楼这才收了剑,向前两步,与雪千影并肩而立。 “怎么叫他们俩出手?”夜小楼蹙眉看了一会儿,两个少年略占下风,宋文靖这边甚至稍显吃力,若非有兄长与之联手,怕是早就败了。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你我出手未必有些欺负人,就是宋大哥或者飞燕过去,约么是个平手,但双方都能全身而退。这等修为,给文清文靖练手,不是正好么?”雪千影抬眸看了夜小楼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容。 “夜少主。”冷月寒见是夜小楼来了,连忙施礼问候。 “哟,是冷先生啊。”夜小楼微微颔首便算是回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冷先生至此,是替小公子办事——哦,对了,这位是宋氏家主宋云殊。”夜小楼连忙为冷月寒引荐宋云殊和宋飞燕兄妹。 宋云殊听得这一位乃是泽氏的谋士,眸色稍稍一暗,但转瞬即逝,毫不显露自己的猜忌,带着一副笑脸与之寒暄。 修正摇着扇子,上前一步:“冷先生安好,咱们又见面了。” 冷月寒见是熟人,正要笑着问候,突然瞥见他满头银丝,大惊失色。给夜小楼使眼色他当然看不见,便只能将目光瞟向宋云殊求助。 宋家主轻轻摇了摇头,冷月寒会意,拢着手对修正欠身一礼:“修先生许久不见,倒是清减了许多。” 修正淡淡一笑,又为冷月寒引荐自家师兄。冷月寒一听,钻到两人身边笑道:“原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眼科圣手陶先生,正好正好,省得冷某亲自去药谷请了。” 陶勇客气了两句,没有接冷月寒的话,修正倒是跟她有的没的寒暄了半天,却是一句正经话都没说。 冷月寒这等八面玲珑之人,是不会觉得尴尬的,她负手站在修正身边,断断续续的聊着。前面有雪千影和夜小楼挡着,后面还有宋飞燕小心戒备,边上两个药王谷的知名医者,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万无一失的安全位置。 夜小楼回头看了几眼,见冷月寒和修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转过身对雪千影道:“你是想借这黑衣人的手,逼出两个小朋友的潜力?” 雪千影点点头:“既然已经接近了悟道境的门槛,那便是越快突破越好。只是你我出手,对他们两个来说未免压力太大,而飞燕如今已经改修灵巧的路子,逼不出两人的全力。若是请宋大哥亲自出手,怕是要打个几天几夜。”雪千影抬着下巴指着被兄弟两人夹击的黑衣汉子,“我试过了,这人刚好。”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你呀。不过文清文靖想要取胜应该不难,却未必能留下这人。需要我看着点么?” 雪千影摇摇头,欲言又止,伸手在夜小楼的手心上写了一个“泽”字:“那位说是受人之托来寻你的,我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事。” 夜小楼想了想:“若是替阿先来找我们,她大可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雪千影轻轻的一点头:“所以,这人战便战,逃便逃。如若那位不开口请我们帮忙留人,我们就当是疏忽了。” 夜小楼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挡,轻轻牵住雪千影的手,带着些心疼,又有些无奈:“让你费心算计这些,真是。” 雪千影眯着眼睛笑了笑,伸手指在夜小楼掌心挠了挠。夜小楼一个激灵,本能似的将雪千影的手指制住,身体瞬间僵硬,两腮绯红。若不是身后还有不少人看着,他几乎就要惊叫出来。 雪千影恶作剧得逞,目光却还是锁在宋文清宋文靖兄弟身上。夜小楼见她如此,只能强压下心痒,也继续观战。 兄弟俩与黑衣汉子转瞬拆了三五十招,渐渐逆转战局,从稍落下风变成了稍占上风,甚至宋文靖这边,也不再依靠兄长对对手的牵制,开始动了脑子,屡屡还有奇招,令人心生惊喜。 黑衣汉子额头上见了汗,脊背也湿透了。想来若是想不出什么翻盘的伎俩,今日这战局,便很快就能落听。 冷月寒这才注意到两个小朋友,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禁有些错愕,凑到宋云殊身边:“敢问宋家主,这两位小公子是……” 宋云殊一笑,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我家两个旁系子侄,承蒙无常元君看得上他们的资质,指点了几日。” 冷月寒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小小宋氏,始终没曾放在她心上。如今看来,是她轻狂了。 又看了一会儿,冷月寒突然对雪千影道:“元君何不试试让两位小公子单独对敌?现在双方已经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若不打破,元君的谋划怕是要落空了。” 雪千影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一勾。这位冷先生可真有意思,明明不是黑衣汉子的对手,却又能清晰分析双方战况,难不成她之前是故意保留实力,算准了自己会来救? 雪千影眼神微妙,很快转了过来,便听得身后冷月寒轻轻咳了两声:“之前在怀州受了些伤,还没好利索,不然哪里需要劳烦元君出手。”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淡淡一笑,这人,还是那么滴水不漏。 “茕茕,”夜小楼凑在雪千影耳边,“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今日想要两人一起突破境界,这个黑衣人怕是还不够看。不妨先保一个,另一个咱们再想想办法?” 雪千影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见战局起了变化。那黑衣汉子突然气势暴增,狂狷的灵力爆出,在身体周遭形成一道耀眼的护持。宋文靖来不及收招,一剑劈在护持之上,被重重弹了回来,整个人身形不稳,向后疾退。宋文清眼见弟弟吃亏,连忙虚晃一招伸手去救,黑衣汉子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重剑当头劈下,宋文清连忙横剑招架,却被震得差点兵器脱手。 雪千影和夜小楼不约而同纵步向前,一人一个,将两个少年郎接下。 “元君!” “天士!” 兄弟俩人稍稍稳了稳气息。宋文靖还好,受了少许内伤。宋文清就比较狼狈,被这一剑劈得肝胆俱裂,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月白的新锦袍都弄脏了。 雪千影拍了拍夜小楼,带着兄弟两人退后。夜小楼轻喝一声,叫宋文清宋文靖看好了,反手拔出破立剑,承教于仙尊的一招破魔式横扫出去。那黑衣汉子连忙竖起重剑格挡,却听嚓的一声,重剑被破立生生硌出一个豁口。 黑衣汉子也应声被击退了七八步。 雪千影帮两个少年理顺气息,笑道:“你们就是太实在,谁说重剑就只能当重剑用?重剑首先是剑啊!出其不意,趁虚而入,才是剑招本意。你们跟他硬拼,手里的剑还不如两根铁棒实用,实在是下策。” 第三百零八章 熟悉 两个少年郎被雪千影说得不敢还嘴,只能一边仔细盯着夜小楼和黑衣男子的战局,一边小心揣摩雪千影说得话。 冷月寒无奈一笑:“无常元君,剑乃是兵器中的君子,讲究的是光明正大,九死不悔,你这教的都是什么啊!” 听见冷月寒就差说自己教坏小朋友了,雪千影灿然一笑:“冷先生说得有道理。那你说我该怎么教?” 冷月寒瘪了瘪嘴,略一沉吟,对两位小朋友说道:“无常元君是教你们要避其锋芒,游刃有余,可不是教你们为了取胜不择手段啊!” 宋氏兄弟对视一眼,感觉这位冷先生说的,好像跟无常元君平时教的,也没什么不同嘛,不禁都撇了撇嘴。 雪千影轻轻一笑:“对,就是避其锋芒,游刃有余。”心里却冷笑一声,这个冷月寒,招式功法看不出来历,套话也套不出出身,真是难对付得紧。 夜小楼很快将黑衣汉子压制住,一招将其去路封挡,反手又逼开他朝着雪千影这边划过的剑芒。当真是游刃有余了。 “差不多得了,知道你好久没打架,上这儿过什么瘾?”雪千影抱着胳膊嚷了一句,又拍了拍宋文清宋文靖:“看懂了吗?看懂了就过去试试。” 两兄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各自拔剑冲杀过去,两招过后,夜小楼就被替换了下来。 破立归鞘,夜小楼气息丝毫不乱,只是抬头揉了揉自己的左肩:“养得太久,这里的筋都快粘在一起了,出手不如从前利索。” 修正在他身后,突然阴恻恻地开口:“要么我给你切开重新养?” 夜小楼瞬间吃瘪,连忙换了话风:“那倒不必劳烦阿正动手,应该是没长好,是我将养不足的缘故,我再养几天就好了。” 修正冷笑一声,不再揶揄他。雪千影缩了缩脖子,心里偷笑。夜小楼极为无奈,摇了摇头。 冷月寒看看修正,又看看前面这二位,忍俊不禁:“难得难得!古书记载,剧毒之物,七步之内必有克星!古人诚不欺我!” 宋云殊和陶先生也都笑了起来。站在最后的宋飞燕,眼见周遭没那么危险,也朝前凑了凑,与冷月寒点头一笑,便钻到雪千影身边观战。 宋文清的剑招明显是在模仿夜小楼,可他灵力速度都比不上夜小楼,出招更显慢些,其实很容易被黑衣汉子抓到破绽。可好在还有宋文靖,这孩子打架用脑子,每一招的角度都是经过有意设计,力求完美,很好的弥补了兄长的劣势。 宋飞燕指着宋文靖,对雪千影道:“雪姐姐,文靖方才那招是你教的?”说着还跟着比划了两下。 雪千影摇摇头:“他自己想的。” 宋飞燕眼睛一亮,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家侄子:“小家伙,可以啊。” 雪千影一笑,看了看宋飞燕。其实宋文清宋文靖的资质远好过宋飞燕,甚至能远远甩开宋云殊。这样的孩子,放在别家必然是重点培养。宋氏虽然也很上心,但毕竟家里人少,财力又不足。若不是她和夜小楼恰好在此,两个孩子怕是真的就耽误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又想到自家师妹心心念念的办学梦想。若不单单是读书识字,若是连修习一途,也能打破家族门第的区隔,得天下英才教育之,该是何等美妙之事! 兄弟俩拼着自己受伤,终于破去了黑衣汉子的灵力护持。那黑衣男子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形势,快速出了几招,想要趁着雪千影和夜小楼不与他为难之际,转身就跑。宋文清手疾眼快,出剑封堵了他的去路,而宋文靖化曲为直,专攻要害。不多时,兄弟俩就在黑衣汉子身上留下了三四处血窟窿。 “好了。”雪千影一声轻喝,飞掠上前,将两兄弟挥退,自己则抬手卸了黑衣汉子的兵器,低声审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而来?” 男子抬头看了雪千影一眼,露出一个令雪千影觉得十分熟悉的笑容。 雪千影一晃神,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与这位黑衣男子曾在哪里见过。男子趁机袖子一甩,一道烟雾打出,雪千影疾速后退躲了过去,再定睛时,那黑衣男子已经不见了。 雪千影低头看着手里的重剑,剑身上竟然刻着“无常”二字,不禁蹙眉。 天地之道,仙器法名唯一,仙号亦是如此,且不可更改。世上不会存在另一位仙号无常的元君或是天士。雪千影的无常弩被仙尊毁去,倒也有可能另有仙器出世,叫了这个名字。可这把剑显然十分古朴,年岁比自己还长。那这无常二字也不像是新刻的,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昔年流州主事的世家,是沈氏。亦是以重剑入道。沈氏族中设暗卫,名为无常,专司暗杀之事。也正是因此,被其他世家指摘攻伐,更被仙尊亲手灭族。如今世家之间,不得行暗杀之事的约定,也是缘自那时。方才这位黑衣人前辈,怕是沈氏遗民,避世而居多年,不知人间事。”宋云殊过来看了看这把重剑,如是猜测道。 “沈氏?沈氏灭族至少八百年了吧?”冷月寒蹙眉道:“难不成,宋家主的意思,方才那黑衣男子,是沈氏的漏网之鱼,苟活了八百多年?” 宋云殊也觉得自己的猜测并不靠谱,笑着摆摆手:“也许是什么人意外得了当年沈氏的兵器也说不定。毕竟单凭一把剑就这么说,的确武断。但看他的招式,套路有些眼生,与我宋氏神似又不似,倒也不好说就是巧合。” 雪千影点点头,手指轻轻拂过剑身,翻手将重剑收入自己的乾坤袋内。她倒是不在意这把剑,她更在意的,是那人看她的笑容,思来想去就是觉得十分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 “雪姐姐,夜九哥,你们快来看!”宋飞燕惊叫一声。众人连忙转身,只见两道祥云将宋氏兄弟团团围绕,少年郎们闭着眼睛,已经入定了。 “你这主意,还真管用。”夜小楼似笑非笑。 “这是,要突破境界了?”宋云殊吓了一跳,目光连忙扫过周围的石雕石刻。这要是像无常元君悟道称仙之时,天道赐下天雷,那这片他悉心保护多年的遗迹,怕是要被劈个荡然无存了! 第三百零九章 突破 可突破之时,人也不能挪动,宋云殊无奈,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两位小公子,还没行冠礼吧?”冷月寒看着两个小朋友,忍不住往大了猜。 “过完年才十五。”宋飞燕满脸骄傲。 冷月寒心思一动,轻轻点了点头。突然又看向宋飞燕。她差点忽略了,这位宋大小姐、名义上的宋氏少主,今年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混在雪千影几人里除了灵动活泼之外,几乎是不怎么起眼,可细看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稳固在悟道境修为的仙修了。 冷月寒心中暗笑,自己出一趟门,宋氏悟道境高手的名录上就要加三个名字了。想到这里,她又看向雪千影和夜小楼。宋云殊说这对小兄弟不过是家中旁系,雪千影和夜小楼都能不吝指点,那么对于这位宋大小姐,不说青囊相授,必然也是更为用心。 说到底,这不是宋氏令人忌惮,而是这两位更加令人胆寒。 祥云漫卷,微风拂面,转瞬间,遗迹中的雾气被吹得干干净净。早起略微有些阴沉的天气,此时也放了晴。清晨的阳光洒在石柱和石刻上,将原本的刻画照得清晰可见,更为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勾勒出耀眼的金边。 宋飞燕很是激动。宋云殊悟道时她年纪还小,全无印象。家中一些长辈或是哥哥姐姐,悟道的时候也都没有她自己那场桃花雪盛大。如今两个侄子同时悟道,场面一定很壮观,小姑娘几乎是摩拳擦掌,站在雪千影身旁等着看热闹了。 雪千影却示意大家稍稍退开,留下约么十丈方圆的距离给兄弟二人,更轻声解释道:“我们站得太近,会对他们有干扰的。” 宋飞燕连连点头。陶先生也对师弟笑道:“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旁人悟道的场面,为兄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修正也笑了。药谷子弟,大多修为不高,普遍都停留在通脉境,偶尔有几个悟道境的弟子,也都是家族渊源,他们在药谷也未必能看得到这等奇景。 不多时,只见围绕着两兄弟的祥云散去。兄弟俩的额头上出现了仙迹,看着都是云纹,但形状却大不相同。 “果真是你教出来的。”雪千影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夜小楼,更给他形容两人的仙迹样式。 夜小楼轻轻一笑,还没等开口说什么,一阵狂风卷来,满地的枯草尽数被连根拔起,借着风力,在空中铺就一条绒毯似的通路。 众人来不及惊叹,那条绒毯竟然燃起熊熊烈火。兄弟俩睁开眼睛,纷纷起身,似乎是得到了天道指引,竟然就真的在火毯上一步一顿的走了一遭。 直到两兄弟走到火毯尽头,火光将二人围住,而后突然散去。天色恢复了正常,春风刺骨,方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境,毫无痕迹。 除了这片遗迹上,寸草不生。 “果然还是我那场桃花雪更好看。”宋飞燕抱着胳膊,凑上前来,先是恭喜了两个侄子,接着又好奇的问道:“仙号呢?天道赐了你们什么仙号?” “火霄。”宋文清道。 “云邀。”宋文靖道。 “那以后便要称火霄天士、云邀天士了?”宋飞燕喜笑颜开,一手拉着一个少年郎,“快去向雪姐姐和夜九哥道谢。” 两个少年郎依言走过来,正要行礼,却见雪千影和夜小楼都在摆手。 修正也开口帮着解围:“悟道称仙,虽然要谢恩师,可他们毕竟不曾真正将你们收入门下,还是要先拜过家主长辈才是正理。” 兄弟俩对视一眼,在宋云殊面前跪倒行礼,口中称谢。宋云殊连忙把他们搀扶起来,以长辈的角度和家主的身份,嘱咐了几句。欢欢喜喜的拉着他们看了又看,宋云殊便叫妹妹带着兄弟俩回去,给族人报喜。 “莲少主和大小姐悟道时,也就十五岁吧?”冷月寒看向雪千影:“这知道的是两位小公子天资卓着,刻苦勤修。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无常元君掌握了什么修习的捷径呢。” 冷月寒意有所指,雪千影听了一笑了之,更玩笑道:“若是这世间真有修习的捷径被我得了,一定第一时间毁了去。我可是勤修苦学数年,拼了性命才得悟道称仙,总得叫后来人也吃够了苦头,我这心里才平衡啊。” 冷月寒哈哈一笑,直说无常元君才不是这般气量狭小之人。倒是修正岔开了话题,说若是雪千影手中真有如此法门,他们药王谷第一个来买。 “阿正,那你怕不是得卖身给她了?”夜小楼抱着胳膊打趣道。 修正笑了起来,笑得恣意张扬:“那你就得问问她给,敢不敢买了?放我这么个毒舌大夫在身边,无常元君的寿命非得被气短了不可!” “好歹你说过要保我长命百岁的。”雪千影明知修正看不见,但还是瞪了他一眼。 修正抄着手,冷笑几声:“长命百岁你是没什么指望了,先打算打算怎么活过四十吧!” 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几个人一通说笑,倒是把之前冷月寒的怀疑给化解了。 宋云殊见缝插针,对着冷月寒一抱拳:“还没问冷先生到我流州,所为何事?难道是泽家主有什么吩咐?” 冷月寒连连摆手:“我平日里并不为家主做事,只是陪伴小公子而已。” “那是泽小公子有什么吩咐?”宋云殊继续问道。 “也不是也不是,我这次,是来做和事佬的。”说着,冷月寒看向夜小楼,再次行礼道:“曹氏中有一族老,患了恶疾,自知天不假年,自愿将双眸换给夜少主,以期修复两家关系,令夜曹两家重归于好。此前曹氏中人对夜少主多有怠慢得罪,不好亲自前来,求到我家主面前,这才有月寒至此,来做说客。” 夜小楼轻轻一笑,伸手解下遮眼的绸带,露出层层纱布。 “这是?”冷月寒一惊。 夜小楼斟酌词句,正不知如何开口。一旁修正轻摇着扇子,笑道:“冷先生来晚了。我们已经寻得了一对合适的眸子,换给了夜少主。算算时日,冷先生若是愿意多留几日,便能见证夜少主重见光明了。” 夜小楼笑着点点头:“正是。还请冷先生回禀泽家主和曹家主,这份心意小楼领了。至于那曹氏的族老,既然是恶疾,已经很是可怜,便留他全尸安葬,早登极乐吧。” 冷月寒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修正,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轻轻的拍了拍手:“这也是喜事一桩啊。不知是何人如此高风亮节,愿意以双眸相赠夜少主?我该代表泽氏和曹氏,好生谢谢此人才是!”说着更转向宋云殊,“难道是宋氏中人吗?” 宋云殊摇摇头。修正唰的一声,将手中折扇并拢,脸上带笑,声音不喜不悲,不冷不热:“是我亡妻。” 冷月寒张了张嘴,讶异地看着修正,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陶先生,已然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第三百一十章 命脉 冷月寒识相地再没提起夜小楼眼睛的事儿,反而打着说和两家关系的旗号,跟着几人,在石刻石雕里面逛了大半日。 “这些石雕确实有些意思,也不知道是何时留下的。风格与这天下任何一地,任何一家,都不相近。”陶先生品评了一句。他虽然不像修正常年在外,但也是去过许多地方的,更通晓诗书礼乐,对于经典也读过许多。 修正摇着扇子,用手拂过一处浮雕:“风雨侵蚀,细节看不太分明,可这技法去,确实罕见。” 雪千影凑过来看了看,扯了扯夜小楼的袖子:“你也勉强能算作玉无尤大师的弟子,难道也看不出个来历?” 夜小楼撇了撇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没有说话,伸手摸了摸修正指的那处,又闻了闻手指:“别说雕刻技法,这石刻用的石头,现在都很难寻得了。我看,若是玉大师来,或许还能看出些什么,我呀,最多只能拓些拓片,来日里交给他老人家看看,就算是尽孝道了。” 宋云殊一拍手,直言这是个好主意:“这些石刻风吹日晒,照比几十年前我初次来看的时候,已经模糊了许多。我从族内调些人手过来,再从城内书院轻一些拓碑和修补文图古籍的高手过来,将这些石刻尽数拓下来,整理装订成卷,以备来日整修参考之用。” “这工程未免大了一些。”夜小楼四下看了看,“这么大一片石刻,没个三五年,怕是弄不完。” “倒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宋云殊抄着手,他本就好古籍善本,不然也拿不出修正都没见过的医药古籍,而且对拓碑修籍之事也十分精通,笑着给夜小楼解释:“当然不能一窝蜂的进来就拓。先找得力的过来,编号,划分区域,将石刻、石柱和壁画分别标注。然后再请仔细的,一个区域一个区域的进行清理,清理之后才能拓印。而且这清理和拓印可以同时进行。这样算来,各自分个七八组人,一两年时光足矣。” 夜小楼挠挠头,虽然他很是信服宋云殊协调调度的能力,但说得这么轻飘飘,还是不太敢信。 “宋氏中人手不多,宋家主这样做,怕是会耽搁些其他事情吧?”冷月寒笑着提醒道。 宋云殊点点头:“确实。不过这里需要仙修并不多,安排几组轮换,做日常护卫防卫就好。剩下的很多事情,比如清理,家中的仆役,城中无事做的百姓,也都能做得来。” 冷月寒点点头,她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主要是拓印比较耗时费力。不过我流州书院最多,不说夫子们,年纪大些的学子也懂这个,分批调配,运转起来,倒也不算难事。” “早听闻宋家主最擅人手调配,筹谋计划,螺蛳壳里做道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虽是简单聊了几句,让月寒受益颇深呐。” 宋云殊哈哈一笑,客气几句,便不再继续谈论此事了。 借着宋云殊和冷月寒说话的功夫,修正不着痕迹的拉着雪千影和夜小楼走出了一段距离:“你们说,冷月寒过来到底是要干嘛?你们真信她来为曹氏做说客的鬼话?” 雪千影摇摇头:“我也想知道。这曹氏对夜小楼之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这短短两三个月过去,就服软了?泽德广和曹玉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夜小楼唇角一勾,笑容带着几分诡谲:“不过是粮食卖不出去了,祖州不缺粮食,泽德广必然不肯为曹氏花费没有必要的银钱,这才又把主意打在我夜氏头上。” 雪千影和修正都不太明白夜小楼的意思。夜小楼顿了顿,见冷月寒和宋云殊还在说笑,并没有跟过来,这才笑道:“瀛州的粮食一直是卖给我玄州的,而且连年涨价,几乎比周边各州的粮价高了三成不止。” 雪千影点点头,这个她还真知道。莲英给她传信时曾经提到如今长州与玄州之间的粮食生意,有心无心的多说了半句。 “粮食卖得贵,农户自然赚得多,曹氏的税自然也收得多。可如今两家决裂,我玄州选择从别处买粮,这瀛州的粮食,别说像原来一样卖高价,连卖都卖不出去了。”夜小楼嘴角挂着冷笑,语气虽然得意但神情并不好看。 “损伤了农户的利益,曹氏本来还不当回事,可到了年终该核算税款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这里面少了多么大的一块。很多城镇,秋冬两季税款甚至为零。由奢入简易,有简入奢难。这么多年,我夜氏养了这么肥一口猪,现在突然断了吃食,你们说,曹氏着不着急,难不难受?可不就要上赶着来找我这个夜氏少主解开这道梁子么?” 雪千影和修正都默然不语。只听得夜小楼继续说道:“早先我还不懂,问过伯父,为何瀛州粮价虚高那么多,我们却还要从瀛州买粮。是伯父指点了我其中关窍,我才反应过来。后来在浮光槎上,又听阿横对于康州铁矿石的一番理论,这才彻底明白了。 本来伯父那里并没有打算太早使用这一招扼制瀛州和曹氏,但此番我受辱于曹冰心,又主动劝说伯父,为了土地不能与曹氏明着翻脸,他心中有气,这才把这撒手锏使了出来。” 夜小楼说着,叹了口气。夜氏的杀手锏,又何止粮食一宗?瀛州土地肥润,产出颇丰,粮食果蔬,夜氏向来都是最大的买家,又一贯舍得出高价。夜一行若是觉得还不够出气,随便再舍掉一样甚至几样,曹氏怕是要过上几年吃糠咽菜的日子了。 修正笑道:“可以啊。我还以为这天下最擅阴诡伎俩的只有我家兄长呢,没想到你们夜氏这等重修为不重心机的世家,也能如此。” 雪千影一拍额头:“本来流州也是个好买主,可宋大哥这边为了你,宁可买我长州的粮食,也不愿与曹氏做生意,又断了他们一条后路!” 夜小楼点了点头:“可不是,说来又欠了宋大哥一个人情呢。” “流州才能消耗多少粮食?就算宋氏依旧与曹氏交易,也解不了瀛州之难。这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最终还是得来找你云齐天士呀。”修正似是叹息,但脸上带着笑意,似乎也替夜小楼出了口气。 “扼住一州经济命脉,手段不算卑劣,更谈不上阴诡。甚至此前真金白银砸下不少,无论是百姓还是世家都是受益者。就算小世家能够看到问题,也不敢逆民意而行。这是阳谋。别说曹氏挡不住,天下任何一个世家,在面临利益和实力的双重压制之时,都挡不住。”雪千影轻轻敲了敲手边的石柱,总结陈词,盖棺定论。 “所以啊,我还要赶快修书一封传给伯父,看他的意思吧。”夜小楼一耸肩,“曹氏不过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但既然泽氏掺和了进来,总要给几分薄面。” 雪千影和修正都点了点头。就听宋云殊那边叫道:“胜寒,无常元君,你们快来看这处壁画!” 第三百一十一章 壁画 几人循声过去,顺着宋云殊的手指一看,不远处竟然有一道石壁,石壁上雕刻着三幅尺寸骇人的巨型壁画。单幅约么有六七丈高,十来丈宽,而且看起来竟然要比一路走来看到的石柱石刻保存得更好些。 几人向前走了几步,恰好能把整幅壁画收入眼中。雪千影仰着头看了看,指着第一幅道:“这不是浮光槎么?” 夜小楼和修正看不真切,陶勇没见过浮光槎,三人都没有接话。宋云殊和冷月寒上前仔细看了几眼,纷纷点头:“不错不错,这正是仙尊的浮光槎。” 如今在雪千影的手中。 第一幅壁画上,刻画得是仙尊开三山四海十六州府、收二十门徒的故事。画上的仙尊刻得并不像真人,只是因为他站在浮光槎的天梯上,故而众人才做出如是判断。 而那二十门徒,衣着虽然不如今日华丽,但多少已经能够看出些世家的痕迹。而且他们每个人的头顶,都阴刻着一个独有的符号。 “这些符号……”雪千影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八角环,果然如同她猜想的那般,八角环上的符号,乃是最初追随仙尊的十六个世家和四仙门的标记,还有一些,如果与壁画进行对照来看,应该是当年这片天下上生活的一些异族。 雪千影上前几步,伸出手触碰壁画,心生疑窦。这壁画上的浮雕,刻得远远不如之前的石刻石雕那么深,可为什么却保存得更好呢?难道这么小小一块土地上,风霜雨雪还会不同? 雪千影低头看见壁画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破损,一块指甲盖大的碎石摇摇欲坠,雪千影伸手将碎石取下,回到几人身边,将碎石交给了夜小楼。 “与之前那些石刻材质稍有不同。想来应是这壁画保存更好的原因之一吧。”夜小楼措辞少有的谨慎。 雪千影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太过紧张。夜小楼淡淡一笑。他倒真的不是紧张,这种谨慎乃是玉无尤的教导所致。哪怕是同一种材料,出自不同产地、开采方法不同、雕琢手段不同,也不能粗暴将之列为一类。当初夜小楼背诵这些的时候,可是没少挨师父的打呢。 第一幅壁画就传递了这些信息。几人又看向第二幅。 第二幅壁画,似乎是在描绘海啸时的情景,看海岸线勾勒出的形状,是东海。 夜小楼一把抓住了雪千影的袖子,惊讶的说道:“仙尊羽化时……” 雪千影没等他提醒,也反应了过来。东海海啸不多,大多因为海底地震所致,而依据海浪层叠往复,震中很容易判断。这幅壁画上东海海域十分广阔,岸边只有海岸线边缘的一点,但却没有蓬莱岛。而依据层层叠叠的海浪判断,这地震的震中,应该就是原本蓬莱的位置。 更为明显的是,仙尊羽化那日,海啸伴随着电闪雷鸣,更有海鸟盘旋,海兽悲号,三日方才退去。寻常的海啸,却极少见此异状。第二幅壁画上,却将这些细节也都表现了出来。如此,答案已经显而易见,脱口而出了。 壁画粗糙,但细节入眼却有种难言的真实。重重回忆涌上心头,雪千影神情中有种压抑不住的悲戚,反手抓住夜小楼的手,稍稍有些用力。夜小楼感同身受,虽然吃痛,但也没有挣脱,甚至脸上都没有表现出来,就任凭她那么用力的抓着自己。 “元君,这真的是……”宋云殊听见了两人的话,皱着眉问道。 雪千影没有开口。冷月寒却点了点头:“这与我泽氏的探子回报的情景,几乎是一模一样。” “看着壁画的年头,要比方才许多石刻还要老一些。难不成是有人预知了仙尊羽化?”宋云殊回头看了看其他石刻,突然有些后悔今日提议出游至此,平白招惹雪千影难过。 “若是真的是预知,也当是仙尊本人。”雪千影冷冷一声叹息,突然松了气势,手上的力道也消散了。 “只是这壁画,粗略估么也有八九百年的历史,比沈氏灭族还要早些,却不知何人开凿篆刻,难道就是为了记录仙尊的预言?”冷月寒抄着手,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壁画。 雪千影的视线却已经从壁画上移开,看向夜小楼:“疼了吧。”说着捧起夜小楼的手,轻轻的揉了揉。 “再吹两下就真的不疼了——你哄小孩呢?”见雪千影真的把他的手拽到嘴边,夜小楼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抽回了手,又觉得自己的玩笑有些不合时宜,扯出笑容对雪千影道:“我没事,你又没使多大力气。”说着,又回头看向第三幅壁画,“既然前两幅都与仙尊有关,我都有点好奇,这三幅壁画该刻画些什么呢?应该还是与仙尊有关的吧。” 雪千影点点头,几人移步,朝着第三幅壁画看过去,入眼确实光秃秃一道石壁,什么都没有。而且没了浮雕,几人可以明显的看出,这么大一块石壁,果然不是完整的,而是用差不多一尺见方的石料拼接而成。石料的纹理很是特殊,与之前两幅并不相同。雪千影、冷月寒再加上修正,三个见多识广的人捆在一块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这种石料的出处。 “我流州石刻大多用五色玉矿开采时留下的碎石拼接,也有用伴生石矿的,却从未见过这种石料。”宋云殊微微蹙眉,对着几人轻轻摇了摇头。 冷月寒蹙眉思索,似乎想到了什么:“会不会是障眼法?” 雪千影听到冷月寒的话,想了想,示意所有人退后两步,抬手一道灵力挥出,却发现自己的灵力没入了石壁,如泥牛入海,毫无反馈。 雪千影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不见万物,借用了仙尊留下的灵力,又一抬手。 果然与之前不同,灵力触碰石壁,竟然弹了回来。 冷月寒自告奋勇,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手中运起灵力,将酒水撒在石壁上,可石壁依旧毫无反应。 宋云殊和夜小楼也各自试了几次,石壁还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甚至夜小楼也学着雪千影的样子,挥出灵力,结果也跟雪千影差不多,没入石壁,毫无反馈。 雪千影背着手,颇为玩味的看着石壁,脑海中电光火石想起了好多种自己曾经见过的机关和破解的方法。可方才自己两道灵力挥出,都够砸碎这石壁了,眼见却还是毫无反应,可见这幅壁画上的设计,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雪千影心中一凛,想起了文栖镇的李公墓碑。当日凭她的修为,也只能摸到碑文,却看不见李公的名讳。雪千影想到这里,上前几步,指尖仔细的摸过石壁。 竟然还是平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情分 “元君,让我试试。月寒也粗通几种机关破解之法。”冷月寒再次开口,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随自己退后。 冷月寒阖上双眼,运起灵力,将灵力凝于掌心,不多时就聚起一团火红的光芒。而后冷月寒操控这团光芒紧紧贴着石壁,一寸都不差的游走遍及整幅壁画。 不多时,冷月寒收了灵力,蹙眉道:“这下面有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不敢贸然打开。” 宋云殊道:“若下面还是石刻,这一道石壁自然好说。可下面若是彩绘,封闭了这么久,一旦露出来风蚀雨侵,很快就会暗淡不见了的。” “应当不是彩绘,有起伏。但是,”冷月寒迟疑了片刻,看向雪千影:“元君,你可还记得我们当日在敬神殿里遇见的沙子?我感觉,这石壁后面东西的材质,与那沙子差不多。” “那不就是敬神殿内日积月累的沙尘么?难道是昆仑独有?抑或,昆仑神殿里的沙子,竟然是从流州运过去的?”夜小楼不解的问道。 “当日小三圣联手,击退了沙尘的攻击,我在离开之前,曾经抓了一把沙子保存下来,也是为了研究神殿金砖。待到我闲下来,拿出那沙子比对一番,却发现那沙子的形状与我曾经见过的全都不同。与我从昆仑遗墟内其他地方收集的沙土也不相同。是否产自流州我不敢说,但绝不是寻常的沙尘。” 听了冷月寒一番解释,夜小楼蹙眉沉思。雪千影看了看四下的环境:“这里就算再遇活沙,倒也不能奈何我等。只是若壁画就此毁去,读不到第三幅壁画上想要传达的信息,却是惋惜。可若试都不试,怕是更为遗憾。” “若是莫家主在就好了,以阵法进行封固,不管里面是活沙还是彩绘,就都不怕了。”冷月寒叹息道。 “如果只是封固的话,”好半天没说话的修正突然开口:“我这里有家主所赠的一道阵法,是留给我逃命用的,你们要不要试试?” 见众人都看向他,修正轻轻一笑,指了指雪千影和夜小楼:“反正有你们保护我,我也用不上。” 雪千影笑了笑,就见修正从乾坤袋内取出一枚晶莹的珠子,有李子那么大,晶莹却不通透,内里隐约可见一团混沌,但不妨碍表面光彩夺目。 “伏束,金刚,缠丝,玉屏,是哪一种?”冷月寒多少懂些阵法,见修正拿出一颗珠子,很快便猜出几种可能来。 “玉屏。可以吗?”修正答道。 冷月寒想了想,突然压低了声音对雪千影道:“元君恢复的如何了?可以动用大量灵力了么?” 雪千影一挑眉,好奇冷月寒为何有此一问。 “玉屏是一道隔绝的阵法,可以将石壁包裹其中,与我等隔绝开来。这样无论里面是活沙还是彩绘,咱们都能放心地观赏片刻。只是阵法发动,也是需要灵力维系的。我猜想,莫家主给修先生保命用的阵法,时效应该不长,只要够他逃命即可,所以,想要长时间观看这幅壁画,还需要无常元君源源不断的向阵法注入灵力加固维系才是。” 冷月寒说着,又笑了一下:“夜少主也不是不行,或者我和宋家主也可一试,但总归不如元君出手稳妥。毕竟元君还有飒月剑,可以以防万一。” 雪千影看着冷月寒:“我和夜小楼受伤在宋氏休养的消息,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有昭告天下,冷先生是怎么知道的?还有,飒月剑,冷先生只是见我用过几次,就知道我能调用剑上我娘亲留给我的灵力?拥有这般眼力,冷先生的修为怕是要远超阿横和夜小楼了?” 冷月寒抿嘴一笑:“消息是陈飒传给家主的。小公子陪他父亲用膳,不小心翻看到的,回来便告诉了我。小公子十分担心你们,若不是要在夫人身边尽孝,怕是早就过来探望你们了。” 雪千影想了想,暂时信了冷月寒的话——主要是信了最后一句。泽世先待他们几人一腔赤诚,几乎到了不顾门第姓氏的程度,当初夜小楼瀛州遭人算计,也是有泽世先百般回护。 泽德广是个老狐狸,泽世光更是狐狸精,偏偏泽小公子古道热肠,心如赤子,还真是令人唏嘘啊。 “至于飒月剑的事情,元君虽然没有提过,但每每使用皆是涉险。虽然有隐瞒身世的说法,让此剑不常见于人前。可元君还有旁的剑可使,并非非飒月不可。那么月寒做此猜想,也仅仅是空穴来风罢了。” “冷先生还真是,兰质蕙心,抽丝剥茧啊。”雪千影盯着冷月寒红棕色的瞳孔,心里却有些后怕。冷月寒能想通的事情,旁人但得有心,一定也能猜到。还好自己一直谨慎,很少拿出飒月剑,不然怕是早就瞒不住了。 而这位冷先生,心细如发,真是令人畏惧。 冷月寒见雪千影眼底沁出寒意,笑如春风:“元君放心,月寒这人,虽然喜好攀附求存,但言出必行。我发过誓不会说出去的。” 但怂恿引诱别人查出来,就不是她冷月寒的错了。 雪千影轻轻一点头:“我自是相信先生的。也相信咱们在昆仑遗墟里同生共死的情分。” 冷月寒听了这话,眸色一暗,很快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笑意:“是啊,能与元君同生共死,是月寒三生修来的福分。” “冷先生放心吧,我恢复得很好,不需动用飒月剑。” 冷月寒放心的点了点头,拿了修正手上的珠子,示意众人后退一些,而后祭起自己全部灵力,挥着她那把不知哪条街边买来的破剑,对着石壁一通乱砍。眼见石壁表面的石料裂缝掉落,冷月寒疾速后退,将珠子砸向了壁画。 几乎是与此同时,雪千影抽灵力为丝,将跑出去的阵法与自己连接起来。灵力源源不断的续入阵法。 透过阵法,眼见碎石不断剥落,露出下层的沙。 第三百一十三章 预言 沙是活的,但并没有攻击阵法,只是缓缓流动,渐渐形成一幅沙画。 庞大的沙画随着碎石的剥落,完整的呈现在眼前。 冷月寒和雪千影都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都紧张起来。 画面上,左边画着一群人,看服饰应当属于各个世家,粗略估算至少上千人。沙画不如彩绘和雕刻那么细致,但粗糙的质感下,这群人个个情绪激愤,却也能明显地看得出来。 右边只有一个人。衣袂飞扬,手持一把仙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似乎是要自刎。 “这是,仙尊的预言?”冷月寒不可置信的看了又看,还是摇了摇头,“可这不是无常元君么?” 雪千影也察觉到了,那个拔剑自刎的人,并不是料想之中的仙尊。而更像她。 手中的剑,越看越像不见万物。身边不远处的地上,还横着挽风踏月。 仙尊的预言,却与雪千影有关,这本身已经足够令人难以置信了。更何况,还是被众世家逼着去死? 冷月寒和宋云殊两人的目光,不断在沙画和雪千影之间徘徊往复。他们看向雪千影的眼神十分复杂,似乎带着几分悲悯,又带着几分惊悚。 修正伸手扯了扯夜小楼的袖子,夜小楼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修正不要说话。 而雪千影盯着那沙画,脸上是震惊,心里却在冷笑。 是了是了。元月初七那日,几人在天墉城边缘处的茅草房里,自己就曾碰见了雪靥特意留给自己的幻境。幻境之中,雪千影将当年雪靥和仙尊二人游历人间遭逢的种种不公和不平经历了一遍。若非雪千影心智坚定,怕是就会着了雪靥的道,愤世嫉俗毁天灭地也说不定。 如今又遇到了这处沙画,雪千影有理由怀疑,应该是雪靥为自己留下的又一个陷阱了。 毕竟若是能够预知未来的灾祸,自己先下手为强,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雪靥啊雪靥,为了逼迫自己,走上他构想的灭世之路,还真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啊。 如此看来,这三幅壁画,或许与仙尊无关,应该就是雪靥的设计,他擅长卜卦,或许早就卜得了仙尊的命运,却又狗尾续貂的补上了第三幅,与之前茅屋中的幻境一样,就是在警告自己,哪怕不想走上他一手设计的灭世之路,也一样会站在天下世家的对立面,落得个被逼自尽、潦草落幕的下场。 雪千影咬了咬嘴唇,斗智格外高涨。雪靥不够了解自己,越是这么百般逼迫,自己越是不会如他的愿。 更何况,一旦与雪蕊姬这一层关系暴露,自己与那些贪婪无度妄图攫取昆仑蕴藏的世家之间,必然不能两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想到这里,雪千影突然收了灵力。倏然失去维系的阵法,肉眼可见的破碎成无数碎片,而后消融成透明晶莹的沙砾,折射着阳光,最后慢慢消散成云烟气雾,消隐在空气之中。 而那沙画,也因为失去了阵法的禁锢和“保护”,瞬间垮塌下来,落成一地沙尘,春风漫卷,将沙尘吹散,吹向不可预知的远方。沙画背后,空落落的石壁露出,与之前被打碎的石壁一般材质,石质纹理显露出来,带着些许的凹凸不平,仿佛一幅被打乱的山水拼图,阳光一照,还有少许反光。 “无常元君?”冷月寒惊呼一声,回眸就看见雪千影冷峻的脸色,心思陡然一沉,再也没说出什么。 “既然三幅壁画材质都不同,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雪千影道,“那么这作伪的东西,不看也罢。” 宋云殊连忙帮着打圆场,笑着说无常元君说得有道理。更指着满地沙尘道:“回头我叫人来清理清理。”说着又抬头看了看壁画,“元君,这壁画叫外人看了去总归不太好,不如元君顺手,都毁了吧。” 雪千影一愣,看向宋云殊。宋云殊脸上带笑,但眸子里千回百转,显然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言辞,借着眼神表达了出来。两人对视片刻,雪千影明白了宋云殊的意思。 雪千影心生感激,轻轻点头表示谢意。宋云殊眼神稍稍一软,但脸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壁画太大,不然搬去浮光槎上做个装饰纪念,也是好的。”雪千影叹了口气。如果不论第三幅沙画,这前两幅壁画,留下用以怀念仙尊,确实妥当。 “我来想想办法。”夜小楼笑道,他上前一步,用手摸了摸前两幅壁画,抠了抠石缝的位置,又摸了摸第三幅空白的石壁,回头又问雪千影,“这两幅还好办,第三幅你还要么?” “若是有办法,自然是整个挪走的好——你还真有办法?”雪千影讶异地看着夜小楼。 “我可是受过玉无尤大师指点的。这么复杂的壁画,让我凭空去造我没有把握,但拆了再拼却不难。不过这第三幅有点棘手,这石料的尺寸比前两幅大一些,而且因为之前上面附着过沙尘的缘故,受术法侵蚀,不太好拆,容易碎掉。” 雪千影本来想说,那就算了,只保留前两幅就很好了。但夜小楼又突然问道:“阿正,我现在动用灵力可以到什么程度?” 修正抱着胳膊想了想:“你内伤已经好利索了,灵力随便用。不过还是要顾及眼睛,作息还是要规律些,废寝忘食的事儿还是不要做得好。” 夜小楼点点头:“我可以用灵力将整块石料包裹住,然后挪到浮光槎上之后拼凑成型再放开,应该也费不了多少事。只是这时间么,阿正不准我废寝忘食,那么一天按四个时辰算,这整座石壁要完整挪走,怎么也要三五天的时间。” “那我们能帮忙吗?”宋云殊关心夜小楼的身体。在他看来,时间长几天短几天反而是无所谓的事情,这里是天墉城郊外,大不了自己多调些人手过来,仔细看着就是了。再说原本自己也要派人来护卫清理这里的。 雪千影也是这个意思,她看向夜小楼,想说若是勉强,壁画倒是不要也罢。毕竟死物而已,还是眼前人更要紧些。 夜小楼挥挥手:“这东西对旁人来说,折腾起来是个负担,但对我来说却是个乐子,不用你们帮忙。不过若是茕茕乐意陪着我,自然是红袖添香,别有情趣。” 宋云殊难得丢了夜小楼一个白眼,哪怕夜小楼看不见,也不影响宋家主这个做哥哥的嘲讽云齐天士见色忘义。 修正和陶勇听了,一个无奈地笑着,一个摇了摇头。陶勇更道:“知好色则慕少艾,传闻夜氏辈辈出情种,诚不我欺!” 唯有冷月寒稍稍一愣,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雪千影:“你们……不会是我想得那样吧?” 雪千影笑了笑,没有答话。 冷月寒连忙摆摆手:“元君放心,刺探消息情报这种事,不归我管,最多只跟小公子说一声,他一准替你们高兴呢。” 第三百一十四章 就地 既然夜小楼决定亲手帮雪千影把这三幅壁画搬去浮光槎上,宋云殊便放出信号,等来自家人,安排他们帮忙就地扎营,吩咐将饮食和御寒物资也送过来。 等到宋氏的子弟和仆役都忙了起来,宋云殊这才踏实地笑道:“家里还有很多事,我不能逗留这么久。附近我安排了人手做护卫,新鲜的饮食每天也都会有人按时送来,你们且放心玩着。如有需要,就叫我家人手放信号,我会很快赶过来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谢过宋云殊,又问修正和陶勇是留下还是离开,陶先生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更说再有几日夜小楼就要拆纱布了,自己得回去提前做准备才是。修正倒是愿意留下看热闹,更听得师兄说准备一人足矣,不需要他帮忙,便乐不得地给宋氏正在扎营布置的人手们添乱去了。 等问到冷月寒,她想了想:“月寒此行是为了夜少主,那便留下吧。而且我也想对玉无尤大师亲传的手法观摩一番呢。” 宋云殊看了一眼雪千影,见她神色无异,便也答应了下来。 没用多久,营地就搭好了,宋云殊与几人辞行,留足了人手,便返回了天墉城内。 雪千影尚未痊愈,畏寒体虚,被修正勒令坐在火边,自己也陪着她烤火说笑,远远看着夜小楼指挥着宋氏的人手帮忙丈量和标记。 冷月寒借口观摩,凑到了夜小楼跟前。还没开口,夜小楼突然说道:“冷先生找我,还有话说?” 冷月寒笑容带着一些尴尬,但这尴尬却是为了旁人尴尬:“夜少主,月寒此来,就是为了说和两家关系。这眼睛你用不上了,曹氏的人情卖不出去,我怎么好离开呢?” 夜小楼一笑,冷月寒虽然是做谋士的,但一贯坦诚,有什么说什么,倒是与惯见的阴诡之士不同。 冷月寒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似乎是不想被宋氏的人听了去:“听闻宋氏现在与夜氏共同进退?月寒虽然为泽氏效力,可认识夜少主在先,自不量力的提醒一句:这件事传扬出去,夜氏那边倒是不打紧,可宋氏……毕竟势单力薄。” 夜小楼摇摇头:“冷先生说得是粮食的事儿?我夜氏与宋氏并无盟约,同进退一说更是捕风捉影。若是泽家主真的被流言所误,还请冷先生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替我宋大哥辩白几句。” 冷月寒淡淡一笑:“月寒人微言轻,但也会尽力。只是夜少主好歹是天下第二世家的少主,应该知道,这真相如何,很多时候并不重要。” 夜小楼神色渐渐冷峻,点了点头。他倒不觉得冷月寒是在威胁他,反而感激她直言不讳的示警。 “流州的位置,若不是宋氏,换了任何一家,怕是早就变成一块肥肉被恶狼们分了。”冷月寒看了看夜小楼,带着几分叹息几分无奈,“不过夜少主放心,眼下我泽氏并无攘外之心,反而安内才是要紧。夜少主该提醒宋家主,让他千万小心绾氏。” “绾氏?”夜小楼一笑,想起了那日餐桌上的排骨,不禁轻轻苦笑。 “看来夜少主也知道了什么。必然是宋家主说的。既然如此,想来宋家主早有防备,月寒也就放心了。” “泽氏也在防备绾氏?”夜小楼不解地问道。 冷月寒毫无泄密的自觉:“当然。泽氏,绾氏,青氏,三家同属中原,所辖州府的面积和产出都差不多,财力战力也都差不多,将来若是天下大争,三家必不能共存。” 夜小楼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冷先生要算上我们夜氏和长州莲氏呢。” 冷月寒笑容中带着一丝冷冽和诡谲:“这天下无论哪一家,但凡有点野心,便绕不过夜、莲两家,只是想不想和敢不敢,以及能不能,是三个截然不同的问题。”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我该感激冷先生高看我夜氏一眼么?” 冷月寒也收起了眼神之中的异样,笑着应道:“这是我家家主说的,可不是月寒信口胡诌。” 夜小楼微微一蹙眉:“竟然被泽家主盯上了?那我也是的麻烦可就大了。” 冷月寒回头看了一眼雪千影和修正:“夜少主,相比之下,你的大麻烦是无常元君吧。这件事早晚传扬开来,你们会各自脱离家族么?” 夜小楼笑容收敛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难道你们要违背六律?”冷月寒当真十分惊讶,脱口而出,而下一句几乎就是要阻拦这两个胆大包天的人了。 “不是,是我们还没想好。也没走到那一步。”夜小楼抱歉地笑了笑,“莲氏虽然不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好歹我得亲自去拜见莲家主夫妇,若他们愿意将心肝宝贝眼珠子交到我手上,才有讨论婚事的意义不是?”不过提起雪千影,夜小楼连头发丝都是带着笑意和骄傲的,“而且,冷先生也说,我夜氏好歹是天下第二世家,身为少主,也不能私定终身吧。” 冷月寒拍了拍胸口,好半天才喘匀了一口气:“我的夜少主,你可是吓死我了。” “怎么?有人率先打破仙尊定下的规矩,给了天下人效法的对象和攻讦茕茕的口实,泽氏难道不是乐见其成?”夜小楼玩笑道。 “我的夜少主,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泽氏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主动去找无常元君的晦气。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毕竟泽氏祠堂里,仙尊的牌位还摆在那呢。” 冷月寒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陈家主已经知道了无常元君的身世,却一直隐而未发,说白了不过是忌惮当年昆仑覆灭的真相,还有长州莲氏。若是这时候你们给了他别的借口,一旦闹起来,到时候别说是你们,就是清泉天士也会被逼着不得不站出来给天下一个交代。” 陈飒知道了?夜小楼眉峰一挑。陈飒之前只是怀疑,天台山还曾为此去找雪千影当面询问。按照当时的情形和口气推断,仍旧也只是怀疑,何时就确认了? “听闻是有人从东湖带了些花蕊娘子的画像给他。”冷月寒低声解答了夜小楼的疑惑。 第三百一十五章 提醒 “画像?”夜小楼两条眉毛拧成了疙瘩,“花蕊娘子去世多年了,哪里来的画像?” “听闻是陈家主找了许多东湖故人描述了花蕊娘子的相貌,绘制成图,带回了宁州,所以确认了身份。而无常元君童年旧事,并不是秘密。”冷月寒垂眸叹道,“这趟我特意请命前来,也是因为得知了这个消息,来给给无常元君提个醒。” 夜小楼微微一笑:“多谢了。冷先生。” 冷月寒摇摇头,又追问道:“若是,夜少主,我说句可能不太好听的,若是你们的事情,真的没办法,你们会各自脱离家族么?” 夜小楼含笑摇头:“三媒六聘,于我和茕茕来说不过一场仪典,比不过相爱相守。一纸婚书也不过就是承诺,于有情人不过锦上添花,若是无情,不过束缚罢了。” “你们年轻人倒是看得开。”冷月寒感慨道。 “茕茕说过,她首先是长州莲氏的首徒,是阿英和阿芙的师姐,是……总之,与这些相比,我们的关系或许只能排在最后。而对我来说,亦是如此,我首先是夜氏的少主,肩负整个玄州的未来。这责任是先天也好,后天也罢,我们都逃不开也不能逃。所以,我们的关系,或许注定会撇开婚嫁,两情若是久长时,若岂在朝朝暮暮。” 冷月寒听得直摇头:“我忍不住欣赏你们的豁达。但你们这样的关系,只要这关系还在,就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指手画脚的。” 夜小楼笑道:“便是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关系,难道就少了他人的指手画脚么?” 冷月寒语塞,别人说这话未免显得托大,可这两位确实,但得耳根子软一点,但得面皮薄一点,都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最终冷月寒无奈笑了笑:“好吧好吧,夜少主说得极是。是月寒多虑了。”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眼见天色擦黑,而宋氏中人也已经帮着夜小楼将测量和标记的工作完成,夜小楼检查一番甚是满意,明天一早自己就可以开工了。 夜小楼吩咐宋氏众人去休息,自己和冷月寒走到火堆边上,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手,这才在她旁边坐下。 “她一直烤着火,手不可能会凉,你这脑子是养病养傻了吧?”修正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嘲讽夜小楼和雪千影的机会。 夜小楼咧嘴一笑,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我是在告诉茕茕,我的手不凉。” 修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来话。冷月寒在一边乐不可支,就差满地打滚了。 “难得阿正有吃瘪的时候,冷先生,你可要多笑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夜小楼不知死活的又贫了一句。 “夜九,你再多废话一句,明日天亮我就把你打发回宋氏家宅养伤去,你信不信?”修正眉毛一挑,三分怒意,三分戏谑。 夜小楼却蹬鼻子上脸:“行啊,这壁画你来搬——对了,茕茕伤还没好,不能帮你呢。” 修正猛地站起身来,指缝里夹了几根金针:“夜胜寒,你把脖子伸过来!我非把你扎瘫了不可。” 夜小楼连忙一缩脖子,摆手告饶,又对修正说了不少好话,先是夸他神医妙手,又夸他悬壶济世,总之说得口干舌燥,修正这才愤愤坐下,总算是放过了他。 “从未听闻修先生有妻室,也是药谷弟子么?”冷月寒见缝插针,抛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但见雪千影脸色一沉,连忙笑着说要收回这番话。 修正却笑着点点头,仿佛并无哀伤:“是我的一位师侄。因为我药谷算不得世家,所以婚事也不张扬——而且也并没有完婚,只是有了名分而已。” 冷月寒张了张嘴,肚子里打好的安慰人的草稿,一时间竟然用不上了,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 “阿正的亡妻是被奸人所害,死得极为可惜。”雪千影突然道。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冷月寒急着追问。 雪千影摇摇头:“线索断得干干净净。我们也实在查不出,谋杀一位名声并不显赫的药谷女弟子,究竟是什么目的。” 冷月寒蹙眉一叹,似乎是再替修正惋惜,继而又追问道:“既然是修先生的亡妻,那这眼睛,如何又换给了夜少主?” 修正缓缓开口,语气无悲无喜,浑像是再讲旁人的事情。三言两语,便将自己试药失败,自家师兄为了救下自己性命不致毒素入脑而阻断了眼周经脉的事情,简单给冷月寒说了说,而后便不再说话了。 雪千影道:“眼下虽然毫无线索,但总有沈姑娘大仇得报的一天,这双眼睛换给夜小楼,也是为了替她看看那一天。” 冷月寒被雪千影的神情和语气吓了一跳。至少她还从来没见过无常元君这般阴鸷。 夜小楼轻轻拍了拍雪千影的手,对冷月寒充满歉意地笑道:“这事我们有日子没有提起来了。一提起来他们俩就是这样。” 冷月寒横了夜小楼一眼,心说不止他们俩,你自己身上的气势也变了,难道觉查不出来嘛! 夜小楼似乎听见了冷月寒的腹诽,再次抱歉地笑了笑,骤然收敛了气势,似乎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虽是经过一场重伤,但夜小楼对于自身灵力的控制,越发收放自如。冷月寒感受到这一点,心思沉了沉。她在泽氏日久,每天都能见到大把的泽氏年轻一辈,泽氏虽然也有高手坐镇,数量不少,但核心子弟如泽世光几兄弟,大多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阴谋和权柄上,似夜小楼这般不断精进修为的,几乎没有。眼下可能看不出差别来,一旦天下战事将起,一个夜小楼等抵得过十个百个泽世光的时候,就该泽氏挠头甚至后悔了。 唯有泽世先,心思单纯,修习上也从不懈怠。只是进境远远比不上夜小楼就是了。 话说回来,这世上比得过夜小楼的,又有几人呢? 宋氏族人送来了晚膳,虽是野外驻营,但膳食依旧精致可口,就连冷月寒也多吃了些。 吃饱之后,雪千影站起身来说是要活动活动,突然厉喝一声:“谁!”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壮硕的黑影,躲在不远处的一座营帐后面,眼见自己被人察觉,一闪身消失不见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夜谈 雪千影示意夜小楼保护好修正,自己接连两个起落,就到达了黑影消失的位置,四下查看一番之后,突然朝着一个折角很小的方向,追了出去。 三人定在原地,已经看不见雪千影的身影。冷月寒如今是视力最好的了,便安慰两人,说无常元君拿了罗伞在手里,应当是小心戒备不会有事的。 “拿了罗伞?”夜小楼一挑眉,手腕一动,破立抓在手中,“能让茕茕还未见人就亮了兵器,这个黑影怕是不简单。” 冷月寒微微一怔,回想方才那人身形,似乎与白日里与自己交手的那个黑衣汉子有几分相似,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不过细细想想,冷月寒便淡定了下来,这人身高比白日里的黑衣汉子要高上一头不止,显然不会是同一个人。 不过,她心里仍旧担忧。最好两人见面就动手,最好雪千影能错手就将人送上黄泉路。否则将来自己还要小心善后,实在是麻烦得很。 雪千影追了一盏茶的功夫,眼见前方一座高耸又宽阔的石碑旁站着一个人,看身形正是之前看见的黑影,连忙顿住了脚步。 “来者何人,通报名姓!”雪千影喝道。 那人回头看向雪千影,容貌与白日里的黑衣汉子有几分相似,那双眼睛更是让雪千影觉得似曾相识。 浅色的眸子,瞳孔镶着金边,雪千影揉了揉额头,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么一双眼睛。 “小友,你可是昆仑人?” 黑影开口,雪千影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罗伞,背在身后,随时准备动手。 “是与不是,与阁下何干?”雪千影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怒意。 “白日里你用的那把剑,乃是昆仑仙主的佩剑,虽然你只比划了几招便不再出手,但我应该不会看错。”黑影的语气异常和蔼,还带着些许笑意。 雪千影点了点头:“阁下眼力不错,确是红尘不假。只是我并非昆仑遗族,这把剑是我在昆仑遗墟试炼之时,从敬神殿内寻得的。” “呵。”黑影冷笑了一声,“雪靥那个人精,他要是不想给你,便是他死了千八百回,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拿走那把剑的。” 雪千影瘪了瘪嘴,没有应他的话。 不过这话说得,倒是足够了解这位心思诡谲的昆仑仙主了。 黑影上前几步,借着昏暗的夜色,上下打量了雪千影几眼,笑了笑:“不错不错,后生可畏。” “阁下故意引我前来,就是为了确认这把剑?”雪千影看着黑影,全无动手的意思,有些疑惑。 黑影摇了摇头:“我引你出来,是为了两件事,但跟这把剑都没什么关系。纯粹是见到了熟人的遗物,有些好奇罢了。” 熟人?雪千影再次打量了黑影几眼,这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仙门遗族,怎么会与雪靥是熟人? 黑影笑了笑:“我且问你,跟你一起穿黑衣服的那个小子,是什么人?” 雪千影一愣,打听夜小楼?夜小楼的身份倒也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雪千影便老实开口,如实相告。 黑影点了点头:“玄州夜氏,听说过。” “……”雪千影有些气恼,天下第二大世家,到您这嘴里,就只是听说过? 黑影又问:“那个红衣裳的呢?” “药王谷安谷主的关门弟子,名字叫做修正,是当年康州修氏的遗孤。”雪千影的回答依旧干脆利落。 黑影恍然大悟,朝着那边火堆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口中还喃喃有词:“他就是盲医修正啊。” “阁下听过阿正的名字?” 黑影笑着点点头:“听小辈提起过,有些印象。” 雪千影盯着黑影的脸看了半天,心说这人看起来年纪不比修正大多少,张口闭口就是小辈,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黑影继续追问,语气像极了哄孩子吃糖的大人,“第二个问题,他们两个都遮着眼睛,那么沈馥的眼睛,是换给谁了?” 雪千影瞳孔一缩,突然退后了两步,身后一朵华丽的血色伞花陡然绽放,是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黑影见她如此,很是意外,下意识的绷直了身体,退后半步,左手微微抬起挡在身前,一副戒备姿态。半晌才缓过神来,松了气势,指着她问道:“我,就是打听一下,你要是不方便说,可以不说,没必要动手——我老人家未必打得过你呢。” “换眼之事,我等处理得极为隐秘,知情人两只手数得过来,知道那是沈馥的眼睛的人,就更少了,阁下如何得知?”雪千影却没顾及对方的局促和不安,冷然问道。 黑影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流州先沈氏,你可知道?” 雪千影一愣,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来这黑影的眼睛为何这般眼熟了:“阁下的意思,沈馥乃是流州沈氏的遗族?是阁下的,晚辈?” 黑影点点头:“沈馥是我的玄侄孙女,当初还是我亲手把她放在药王谷谷口,亲眼看着杨先生将她抱走的呢。” 雪千影收了罗伞,对着黑影躬身一拜:“晚辈失礼,还请前辈不要见怪。” 黑影却感慨道:“若是沈馥行走在外,也能谨慎如你,当不会遭逢此厄运了。” 雪千影站直了身子,偷偷算了一下,这人是沈馥的曾祖辈,修正为沈馥下葬的时候,她见过墓志,沈馥今年三十有一了,那这黑影,难道已经是一百五十多岁的高龄老人了? “我等是当年沈氏灭族之后,残存的无常部属,为了保存血脉,便隐姓埋名,活在这石刻附近地底,数百年来未曾出来,也不知道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雪千影点了点头,难怪这黑影看起来皮肤白皙,显得格外年轻,原来是久不见天日的缘故。 “沈馥当年出生时,本来也要重复我等的命运,如蝼蚁般活在地下不见天日,可她先天不足,是早产,族中的大夫断言除非药王谷肯出手救治,否则这孩子活不长久。我怜惜她稚子无辜,便亲手送她去了药王谷。那是我沈氏遗族第一次重返人间。” “沈姑娘可知晓自己的身世?”雪千影追问道。 黑影点了点头,“本来没想告诉她。可有一次,她来流州这边帮药谷采买药材,恰好碰见了我们一个溜出去的族人。血脉相连,这双眸子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路跟着族人找到了我们落脚的地方,我眼见瞒不住了,便将真相告诉了她。” 从那时开始,沈馥每年新年前后,都会找借口回到流州,与族人一起过节,而后再返回药谷。 如此雪千影便终于明了,沈馥无缘无故来流州究竟是做什么了。 “那日沈馥说在天墉城里碰见了几个故人,要去拜访,而后就独自出了门。结果三四天都没回来。我们害怕她出了什么事,便散出去找她。实在找不到,便想着化名去宋氏请求帮助,没想到正好碰见她的棺木被送到了宋氏家宅前。” “那换眼一事,前辈又如何得知?” 第三百一十七章 千年 黑影轻叹一声:“我沈氏血脉,不仅这双眸子特征显着,这耳力也是一等一的好。”说着他指着营地那边,“方才我站的地方,听你们说话,毫厘不差,一清二楚。” 雪千影恍然大悟。 “棺木被抬进了院子,我便偷了一套仆役的衣裳换了,躲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听见了你们说要把她的双眼换给别人。我本想阻拦,可听见一人似乎是修正。沈馥提起过,那是她的心上人,是两情相悦非君不嫁的,我虽然心疼,但也没有露面。” 雪千影点了点头,心里却突然特别难过。沈馥修为不高,但跟修正不相上下,又有耳力极好这一天赋,所以那些年修正畏畏缩缩躲在暗处窥伺沈馥的时候,其实她是知道的,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令修正难堪。如此深情,却天人永隔,两个人都没能好好道别。 雪千影捂着自己的胸口,恨意泛滥开来,惹得黑影都跟着皱眉。 “你这修为,白日里看来还是手下留情了的,我代族人谢谢你。” 雪千影摆摆手,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要告诉修正吗?自己一个外人都如此难过,修正知道了,会不会痛若剜心? 还是说,自从沈馥过身,修正的心就已经碎了碎得捡不起来了,再重的打击,也无非就是将他虽成齑粉的一颗痴心,狠狠地多踩上两脚? 雪千影默然不语,黑影也半晌没有说话。 “那今日你们族人与我另一位朋友动手,是怎么回事?”雪千影捧着心口,追问道。 “是一场误会。那日我们寻人的时候,曾有人见过沈馥与一名白衣男子在一处喝茶说话,错认成你这位朋友。可今天交上手才知道,你这位朋友是女扮男装,与那人只是身形相似,并不是同一人。我露面来找你说话,也是想澄清此事,怕你们之间生了什么误会。” 雪千影点了点头。若说沈馥之死与泽氏有关,她都能信上三分,可冷月寒是今日才到流州的。冷月寒若是撒谎,以这人的缜密,必然要将所有见过她的人灭口才是,等不到沈氏中人发难。 雪千影靠在石碑上,心口依旧很疼。她稍稍动用灵力,压制住翻涌的思绪,抬头看了看黑影,“晚辈有个疑问,不知前辈能否赐教。” “你说,但得能说,我都告诉你。”黑影倒是很好说话。 雪千影指了指那三幅壁画,向黑影询问,那壁画是否为沈氏所造。 没想到黑影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周围的石刻:“不仅那幅壁画,就是这些石刻,也不是我们沈氏所为。这么跟你说吧,在我们沈氏到流州之前,这些石刻就已经存在于此地了。究竟是什么人造的,为了什么目的而造,我们沈氏都不知道。据说我沈氏先祖曾经问过仙尊,但他老人家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直说叫我们好好保护这些石刻,但也不必刻意放在心上,就是了。”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这些石刻按照夜小楼对于材质的判断,距今应该有八九百年的历史了,这跟沈氏主流州之地的时间基本是重合的。可这位沈氏遗族却声称不知道它们的来历,甚至还说这些石刻早于沈氏入主流州。这样说来,若非是仙尊抱着不为人知的目的从中动了什么手脚,就是沈氏先人对后辈刻意隐瞒了什么。 可还是不对啊。雪靥生出灭世之心至今不过五十多年的光景,而那壁画与石刻的材质虽然不同,但时间上却相差不多。难不成雪靥另外精通某种作伪的手段,能够伪造出八九百年之前的东西来? 还是说,这三幅壁画的制成年代,其实并不相同? 看着雪千影神色变幻,黑影想了想,又道:“流州传承至今,历代主事家族都会将先家族的史料小心收藏,小友你与宋氏关系不浅,不妨去他们的书库里翻一翻,或许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也说不定。” 雪千影点了点头,谢过黑影的好意提醒。黑影又询问了沈馥尸身的下落,当听得是修正亲自将她的骨灰带回了药王谷安葬之时,仿佛瞬间衰老了很多,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也好,既然离开了这里,过上了正常的日子,死后也就不需要什么魂归故里,药王谷是个好去处,希望她来生能投胎个好人家。” 雪千影也叹了口气,看着黑影:“前辈,我只是好奇,您可以不回答我。当年……” “你是想知道当年沈氏灭族的事情?我等为何能够逃脱,却又没有隐于江湖,而是躲在地洞里苟延残喘?” 雪千影点点头。 黑影脸上带着笑容,眼底却泛出寒意:“在你们的认知中,无常是沈氏用来排除异己、行刺杀之事的组织是吧?” 雪千影抿了抿嘴唇,至少宋云殊是这么说的。 黑影冷笑一声:“无常并不归沈氏统率。” “什么?”雪千影一蹙眉,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无常实际上,是仙尊的部属。”黑影言之凿凿。 “这不可能!”雪千影几乎是惊叫出口。她所认识的仙尊,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黑影看着雪千影的反应,突然笑了:“小朋友怕是被传说迷惑了,你所知道的仙尊,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便是各个世家留存的史料之中,关于他本人的记载也是少之又少,除了些许英雄事迹,开天辟地的伟业之外,你们又能了解他多少呢?” 雪千影摇摇头:“前辈有所不知,我是真的认识他本人,虽然相处短暂,但绝不认为他是前辈口中说得那种人。” 黑影上下打量了雪千影几眼,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小朋友你年纪才多大,又见过几个人?可知这世上最深的不是东海,而是人心?” 雪千影依旧摇头,不愿相信黑影的话。 黑影叹了口气:“你们所熟知的历史,这片天下,是从天灵元年、仙尊降世开始的对吧?” 见雪千影下意识的点着头,黑影继续说道,“这样计算,这天下不过一千多年,可若你走过一些地方,便知道,这天下四散留存着许多数千年乃至数万年的遗迹。” 黑影盯着雪千影逐渐失焦的双眼,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遗迹是什么人留下的,千年之前,这天下又是何人主宰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偏差 雪千影愣愣的看着黑影,依旧对他说出的话难以置信。按照他的说法,仙尊是个喜怒无常嗜杀滥杀的暴君,他曾经独尊独裁治理着整个天下,而后却又因为不明的缘由,将整个天下的生灵抹杀大半。 而后又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临世间,重新划分地域分界,择选遗存较多的四个异族和人族中的十六个姓氏,收入门墙,是为传说中的仙尊二十门徒。不久之后,又把整个天下交到了这些人的手上。 交出去之后,世家行事总有偏颇,仙门虽然遗世独立,但也难免有手伸得太长的时候。仙尊为了节制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沈氏的无常,也是这办法之一。 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亦或是被人发觉仙尊不想留人口实,竟然将屠刀挥向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暗杀组织,甚至为了灭口,还亲自将沈氏灭族。 “我们甚至怀疑,我们所知道的仙尊灭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然这天下留存的很多遗迹都解释不通。”黑影最后说道。 雪千影身形踉跄了一下,喉咙腥甜,一口血呕了出来,喷溅在身旁的石刻上。 “小……友?”黑影有些愣怔,这姑娘怎么了?为何对仙尊的往事如此在意挂怀? 雪千影掏了方帕子出来,拭去嘴角的血渍,抬头看着黑影:“前辈,你所说的,可有证据?” 黑影垂下双眸,精光闪现,转瞬即逝。半晌之后,黑影摇了摇头:“这是我沈氏遗族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之事,哪里会有什么证据呢?” 黑影抬起头,看着雪千影,似乎有些失望,语气之中夹着苦笑:“我明白世人对仙尊的崇敬和崇拜之情,这番话说出来十人百人之中未必有一人肯信。但若是没有沈馥这一点点渊源,你我根本不会有方才这一番对谈,我又何必骗你?污蔑仙尊,于我,于我沈氏遗民,又有什么好处?” 黑影说得恳切,逻辑上也合理,雪千影也挑不出什么漏洞,可她或许是被雪靥祸害久了,就是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雪千影捂着胸口,方才是为沈馥和修正心痛,现在是为了仙尊的事情而闷闷难纾。好半天,雪千影突然抬头看着黑影,脑海之中闪过一个猜测,便开口问道:“前辈方才提起雪靥,当是认得这个人,能给我说说么?” 黑影显然愣了愣,没想到话题会从仙尊转到昆仑仙主身上:“你想知道些什么?” 雪千影苦笑一声,却不知从何说起,思索片刻,便告知老者,自己在昆仑遗墟之中,得到红尘之时,曾与雪靥残识有过一面之缘。既然拿了人家的剑,不免对这位昆仑末代仙主生出几分好奇。 老者信了雪千影的话,却叹了口气:“雪靥其人,我也只见过几次。甚至没怎么交谈过。只知道他是仙尊为数不多的朋友。便是对于二十门徒来说,也算是个长辈。” 长辈?雪千影有些惊讶。 黑影却点点头:“不错,仙尊座下二十门徒,见了他都是执晚辈礼的。而且按照他们翼族的辈分来算,昆仑的初代仙主,算是雪靥的孙子辈了。我隐约记得家中老人讲过,当年仙尊曾经问过雪靥,要不要做昆仑的仙主,雪靥说自己跟仙尊乃是平辈,平白无故降一辈做徒弟,他才不肯。于是仙尊从翼族当中,选了个资质还算不错的,辈分又比雪靥低的,收入门下,便是后来昆仑初代仙主雪思。至于后来为什么又肯了,我就不知道了。” 雪千影的脑子很乱。翼族寿命奇长,仙主传续也不看年龄和辈分,故而爷爷接替孙子这种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在昆仑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眼前这位老者,听他言谈中提及,是曾亲眼见过二十门徒向雪靥行礼的,那他年纪该有多大? “这个雪靥,说来还算是极少数没有被仙尊灭口抹杀的人吧,若此人还活着,也算是少有的存世证人之一了。” 可惜,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雪千影也不敢信他的话。 一个字都不敢信。 雪千影从乾坤袋中取出白天缴获的重剑,递还给黑影:“前辈,敢问您族中老人还有健在的吗?晚辈还有些疑问,想必这天下之大,也只有你沈氏遗民能够解答了。” 黑影收了重剑,捻髯一笑,摇了摇头:“老人家我已经是最老的啦。” 雪千影叹了口气。好半天才道:“前辈可知,四仙门已经尽数覆灭?”看着黑影脸色如常,似乎并不出乎意料,雪千影眨了眨眼睛:“不仅是仙门覆灭,仙尊也已经亡故,不在人世了。” 黑影脸色陡然一变,盯着雪千影:“你,你再说一遍?” “仙尊已经过身了。”雪千影垂眸说道。 “那,那那,那……”黑影突然慌乱起来,摊着双手小步徘徊了几圈:“那也就是说,这天下无人能够证实我沈氏的清白了?!” 雪千影长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低声劝道:“老人家,既然连仙尊都不在了,你们苦活于地底,实在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改头换面,重返人间吧。当年事早已是过眼云烟,宋氏也不是难以容人的家族,就算有人发现了诸位的身份,也不会与你们为难的。” 黑影满脸失落,摆了摆手,看向雪千影:“那仙尊死前,可曾说过什么?可曾提过我沈氏?” 雪千影想了想,将仙尊与自己的纠葛瞒过不提:“事发突然,仙尊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羽化而去了。” 黑影老泪纵横,仰天长啸,其声音质凄厉,如秋月杜鹃啼血,如冬日寒鸦悲号。老人家发泄了半晌,一口鲜血喷出,雪千影连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住,输了少许灵力给他,总算压制住心脉崩裂,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好险! 老人家轻轻推开雪千影搀扶的手,示意她自己没事。开口却仍旧带着哭腔:“想我沈氏,世世代代为仙尊尽忠,便是被灭族除姓,苟活地底,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也还想着若有一天,仙尊想起我们,可以为沈氏正名,为先辈洗冤。没想到,没想到啊……” 雪千影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脊背,帮他顺气,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就此归西。 老人家突然抓住雪千影的袖子:“小友,昆仑,昆仑档库,昆仑档库里一定有这天下天灵元年之前的记载,你去找,去找,你想知道的事情一定查得到!” 雪千影默然,她实在不敢在此时此刻将昆仑神殿和其中的收藏已经尽数塌陷化为齑粉的事情告诉老人家。只能点点头,应了声是。 第三百一十九章 错认 老人再次推开雪千影,直起身子,挺直腰背,正衣冠,而后对着雪千影一躬到底:“多谢小友告知世事变化。不然我沈氏遗族怕是还要世世代代的傻等下去。” 雪千影连忙将老人搀扶起来:“老人家,实在不必如此。” 老人看着雪千影,笑了笑,似是宽慰,又像是告诫:“小友年幼,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这仙尊如何,雪靥如何,天灵元年之前世事如何,说到底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大好的青春,做点什么不好。” 雪千影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老人家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看雪千影,看了看着茫茫夜色,笑容中多了几分豁达的味道。 雪千影只当是老人家疯闹过一场之后,终于放下了执念。 目送老人离开,雪千影简单整理仪容,返回营地去跟夜小楼三人汇合。没等走到近前,远远看见许多宋氏子弟,各个拔剑出鞘,小心护持在三人周围。而夜小楼则拄着破立,看似不经意,实则非常仔细的将修正保护在一个非常安全的位置上。 雪千影朝着他们挥了挥手,示意是自己回来了。 宋氏子弟中,领头的叫做宋文安,与宋文清宋文靖乃是平辈,但年纪长他们不少,今年三十有二,已经成家立业。宋云殊曾经多次提过这个侄子,说他办事稳妥仔细,言谈之间不吝夸赞。这次拓印壁画和石刻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了他来负责。 宋文安见是雪千影回来,松了口气,示意同门收了兵器,上前一步,施礼道:“元君再不回来,我就要放信号通知家主了。” 雪千影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你担心,是我不对,在宋大哥那,一定要帮我瞒着,不然他非唠叨我不可。” 宋文安也笑了:“家主叔父平日里话很少的,元君能叫他唠叨,也是大本事。” 雪千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宋氏中上了年纪的长辈族老们,她和夜小楼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反而是跟这帮年轻人们混得很熟,根本不惧怕小三圣的威名不说,平日里更是没大没小。 回到火堆旁,雪千影挨着夜小楼坐下,烤了烤手,这才抬头看着三人,笑道:“那人油滑,很不好逮,我追出好远才交了手,又问了很多话,这才耽搁了。” 三人这才坐下,修正隔着夜小楼拉扯雪千影的胳膊看了看,见确实没有受伤,这才放心。 “还好元君回来了,方才夜少主和那位宋氏的小兄弟,都商量着要去接应你了。”冷月寒似乎是松了口气。 雪千影一笑:“我若是真的打不过,你们去了不也是白给?” 这话宋文安就算听见了也只会点点头。而夜小楼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冷月寒叹了口气:“夜少主如此,将来夜氏的门风,真是令人心忧。” 修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冷月寒:“你们以后要跟冷先生多走动走动。免得以为这天底下只有我最毒舌。” 冷月寒眯起眼睛,哈哈一笑,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雪千影的衣袖上,那里明显是一块血迹。 冷月寒抬头看了一眼修正,又看了看夜小楼,他们两个看不见这种细节,而且方才修正也没有给雪千影诊脉,没有发现这毫厘异常。 不过,冷月寒转念一想,雪千影回来的时候十分轻松,远远的就跟众人打招呼,还带着笑,这血迹应该也不是她的吧。想到这里,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人是什么来路,能叫你费这么多功夫?”夜小楼很好奇。 “跟白天那人是一伙的。”雪千影满不在乎的摆摆手。 冷月寒的心思一沉。 “白天那人不是将佩剑落下了么?他是来替自家人找场子的,顺便索要佩剑。”雪千影嘴角带笑,眼睛盯着火堆,却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过了几招,话也说清楚了,我就把那把剑还给了他,又问了些有的没的,便放他走了。” 雪千影说的是“放”,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夜小楼终于安心,将雪千影的手拉到他膝上放着,又用自己暖和的手捂着,生怕她着凉似的。 “既然跟白天那人是一伙儿的,茕茕你有没有问过,他们为何要跟冷先生动手啊!”修正追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冷月寒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了。 “是认错人了。”雪千影道。沈馥的出身,那些人的身份,她要找机会单独告诉修正,眼下就先打个哈哈过去吧。 “认错人这么粗糙的借口,也只有你这种不动脑子的人肯信。”修正笑着摇摇头。 “他们要找的人,元月时就在天墉城了,可冷先生显然是今日才到,显然不是同一个人。”雪千影好声解释了两句。 修正听了点了点头。冷月寒借着夜色遮掩,不动声色,可眼底的杀意一点一点浮上来。 “流州以宋氏独尊,那些人是外来的?”冷月寒撵着袖子,好奇的问道,“若真是外来的,咱们还得提醒宋家主,要小心些。” 雪千影摆摆手:“只是些寻常散修,算不得世家。他们也只是来找人的,与宋氏无关。” 冷月寒点了点头,口中连连说着那就好。可心里却愈发狐疑。雪千影看似回答得痛快又爽利,但实际上,自己的问题她全都绕开了,半点重要信息也没有泄露,难道是在替那些人遮掩什么? 雪千影却又开口:“冷先生,你见多识广,博闻强识,有件事我想请教你。” “无常元君今日怎么这么客气?”冷月寒瞬间抛开那些心思,笑道,“想问什么元君但讲无妨,月寒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们通常都说,这天下纪元是从天灵元年开始的。那天灵元年仙尊降世之前呢?这片天下是什么样子?冷先生可听闻过么?” 冷月寒微微一愣,霎时间脑子转了几百圈,也没想明白雪千影这一问与方才去追的人有什么关联。于是沉思片刻便开口:“我只听过一些道听途说。最多的一种说法,是这天下处于混沌洪荒之中,是仙尊一剑将其劈开,自此天是天,地是地,山归山,海归海。而后仙尊又以剑为尺,丈量天下,分三山四海十六州府,这天下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雪千影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冷月寒口中所说,与自己知道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难道真的是沈氏口口相传的历史有假? 第三百二十章 身世 “元君怎么突然对上古的事情感兴趣了?”冷月寒是发自内心的不解。 雪千影却带着些许神秘:“你们不知道,这些石刻让我想起了东湖水底的遗迹。看起来似乎是个村落,整个沉到水底。我曾经不自量力动用了溯回术,没想到水底的遗存已经超出溯回术的极限,也就是说,那些遗迹已经存在了万年之久。我突然就想啊,这天下在天灵元年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冷月寒思索良久:“我在泽氏书库之中曾经看过一本残卷,上面隐约记载了上古时期的一场大洪水,至今大概有几千年的样子。对照元君所说的遗迹来看,也就是说,这片天下曾有先民生活,只是家园被洪水毁了,天地重归混沌,后又有仙尊降世,这才重新开辟了人间?” 雪千影拄着下巴,没有吭声。以仙尊的修为,想要灭世,必然不会自己提着不见万物去砍杀。一场大洪水,或是一场天火,都在他力所能及之内。 想到这里雪千影心里不禁一叹。人果然是最容易生疑的。在听那位沈氏前辈说那番话之前,她一直认为仙尊虽然无情,但不算冷酷,对天下苍生也算得上悲悯怜惜。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灭世二字和他联系到一起。可现在却不由自主的把什么事都往仙尊身上关联。 所谓众口铄金,积是成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怀疑的种子在自己心里发了芽,除非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认定仙尊的清白或是不清白,否则自己就会一直怀疑下去,至死方休。 这个局若是雪靥设的,未免太过高明。可若不是,也未免太过凑巧了。雪千影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唯独这一件走了心。 “元君?”冷月寒唤了好几声,雪千影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走神了,冷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冷月寒淡淡一笑,有些无奈:“我方才说,这地方与元君相克,刚走进来就碰见了黑衣人,没过多久又见了预言壁画,现在不过是追了个人的功夫,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知道的你是在幻想上古传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害了相思病呢。” 雪千影也笑了,被夜小楼抓在手里的手,反过来抓住夜小楼,轻轻的握了握。 夜小楼直觉雪千影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可当着冷月寒的面儿,既然她没有主动提起,那么自己也不便问出口。只能暗自记下,找机会再说。 早春的夜里还是寒凉,几个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宋文安便过来提醒大家该就寝了。于是四人散了,回到了各自的帐子里,雪千影刚拆了头发,就听见修正在外面轻声咳了一下。 雪千影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自己没睡,请他进来。 修正手里端着药碗,药汤浑浊不堪,修正几时给雪千影喝过这么潦草的东西,显然是临时找的借口。 雪千影看了一眼,泼在角落里,按住修正的手,示意他先坐下,而后将气场铺开,确认帐子周围无人偷听,这才开口问道:“你怎知我有事找你?” 修正一笑:“冷先生接连问话,你却都是答非所问。换做旁人或许只当你脑子不好,不以为意。可咱们相处这么久了,你虽然不爱动脑子,却不是没脑子,我总归是知道的。” “那些人是沈馥的亲族。”雪千影直接开口,省去了关于仙尊的种种怀疑,只将那些人的来历和沈馥的身世,告知了修正。 修正听了,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竟然拿了根针,在自己指尖上刺出了一个血珠。 “你干什么?”雪千影一把打开修正的手,他手里的金针,实在抗不过无常元君的威压,瞬间化作了一滩金粉。 “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做梦。”修正声音有些颤抖,“你方才说,沈氏中人的耳力都极好?” 雪千影一愣,转身给了自己一巴掌,该死,怎么就忘了把这茬略去不提呢? “是不是!”修正声音颤抖,几分压抑,几分怒气,话一出口,嘴角都跟着颤抖,浑身上下腾起一阵寒意和杀气。 雪千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修正再没说什么。起身告辞,没让雪千影送,只说自己想一个人静一静。 雪千影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叹了口气。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修正肯定也反应过来了。更何况他对沈馥远比自己熟悉得多。 修正离开雪千影的帐子,钻回自己的帐子,进去之后直接躺倒到低矮的床榻上,一声没出。不多时,修正从乾坤袋里拿了个小小的玉瓶出来,倒了几粒丹药,生吞了下去。 这是安下士特意给他配的救急保命药,护持心脉的。 难怪沈馥总是会知道他的需要,那些衣裳配饰,那些药囊,那些药草,都是她听见自己与旁人说起,就上了心,千方百计替自己做来或是寻来。可偏偏自己狠心,从不领情。 修正仰面朝天,一双再也不能流泪的眼睛,也堵死了情绪的出口,心里蓄满了悲愤与哀伤,全都堵在那里,无处释放。 若是他早一点知道,是不是至少就不会辜负了沈馥一片痴心? 可若是他早知沈馥会这样死,自己是会一早将她圈在身边,享受短暂的朝朝暮暮,还是将她远远推开,残忍到一次都不会再去见她? 修正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反正现在想什么都来不及了,人已经死了。 顺着自己的手心,摸上手腕,又摸上手肘。那里有一块烧伤的疤痕,是焚炼沈馥尸身那日不小心灼烧到的。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想来身上的疼痛,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痛失所爱的剜心之痛。 等到回了药谷,修正呕血晕厥,高烧不退,安下士亲自为他诊察时,这才发现这处烧伤。彼时伤口已经溃烂流脓,安下士找来谷中治烧伤最好的弟子帮忙,却仍被告知,伤势容易医治,但这疤痕,却很难抚平了。 修正醒来之后,安下士将这件事告诉了心爱的弟子。一边给他换药,一边开解他,身上留疤总比心上好。他还年轻,日子还长,若是就这么跟着沈馥去到九幽黄泉,怕是她会失望的。 可修正的心上哪还会留疤呢?他的心已经碎了,碎成齑粉,世间再好的妙手,也缝补不起了。 修正将手捂在心口。 后悔,是上天给予人最大的惩罚。此生都无法挣脱。 第三百二十一章 陈尸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膳之后,夜小楼又调整了一番,便准备开始拆解壁画。而雪千影也配合的撑起了浮光槎。 天墉城郊外雾气很大,再加上浮光槎位置很低,倒也不那么引人注意。 宋氏的年轻人们围着浮光槎看了一会儿,不免啧啧称奇。仙修一般都是御剑的,传说中有些机关大师,可以造出一些类似纸鸢或是木鸟之类的东西在天上飞,有些也能载一两个人载一些物品。可如浮光槎这般,俨然世外仙山、别有洞天的存在,足以令人道一声叹为观止了。 不过宋文安很懂事,约束族人,在外面看看就得了。只要雪千影不主动开口邀请,那么宋氏众人也不会主动提出要上浮光槎上一观。 雪千影倒是认真想了想,浮光槎上也没什么需要遮掩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只是那毕竟曾经是仙尊的东西,即便现在归她所有,总归不太尊重,便只当是自己忘了,没有主动提出来请大家上去看看。 甚至就连她自己,也留在了外面,跟修正和冷月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然后看着夜小楼一个人忙忙碌碌上上下下。 而宋文安眼见帮不上什么忙,便带着族人和今日赶过来的仆役,开始清理其他的石刻,为后续的拓印做准备。 夜小楼一忙就是半日。午时过了才觉得腹中饥饿。宋文安恰巧送来午膳,几人围坐用餐,正在说笑。一名宋氏子弟跑了过来,在宋文安耳畔说了几句,宋文安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雪千影放下筷子,看着宋文安。 宋文安想了想,示意那名族人先下去,自己则对雪千影几人道:“早上带他们清理周边,发现了一处地洞。那地洞挖得很大,四通八达,还有一些人生活过的痕迹。” 雪千影心思一沉,眉头微微皱起。 “本想着可能是隐居于此的世外高人,我便叫他们不要打扰。谁知道两个不懂事的混小子竟然偷偷钻了下去——也幸得他们下去,结果发现了几十具新鲜尸体。” “尸体!”雪千影瞳孔一缩,冷月寒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夜小楼已经站起了身,修正反应慢些,看似毫不在意,可手却微微抖了抖,低低的叫了一声雪千影的名字。 雪千影伸手按住修正的肩膀,却是对宋文安发问:“能查出是什么时候死的么?” “我们此行,没有带医师更别说仵作,只能凭经验初步验看,应该死了没多久,有些血迹还没干。”宋文安也站起身来,对着雪千影几人一抱拳:“这事不算小,我得过去看看。” “我们随你同去。万一凶手还没走远……即便是偷袭,几十人,没有人跑出来求救,应当是个高手。”雪千影也站了起来,还顺手把修正给拉了起来,“阿正,得你出手了。” 修正一只手被雪千影抓着,另一只手唰的一声展开欲语,挡在身前,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轻轻点了一下头。 四人随着宋文安朝着发现地洞的方向走去。冷月寒眉头紧锁:“什么人手脚这么利索,这距离并不算远,能一连几十人而不惊动无常元君和夜少主,得是多强的修为啊。还有周围宋氏这么多护卫,也不容易脱身。” 雪千影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但眼下她没法说破。 走了不远,就变成冷月寒扶着修正跟着宋文安,夜小楼和雪千影落在了最后。 “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猜到了什么?”夜小楼伸手抓住雪千影的手。雪千影指尖冰凉,显然是气血不畅。几十条人命倒还不至于把无常元君吓成这样,唯一能够解释她反常的原因,就是死的那些人,或者是动手之人,与她有什么关联。 “很可能是我昨天追的那个人。”雪千影抬头看了一眼夜小楼,“眼下我还不能对你说太多,总之,我这心里不踏实。” 夜小楼轻轻捏了捏雪千影的手,体贴地没有再说话。 走到地洞入口,几个宋氏的守卫见是自家人来了,上前行礼:“小安公子,几位贵客,这地洞兄弟们查看过了,只有这么一个出口,里面也没有活口了。” 雪千影看向修正:“你是要下去,还是把人抬上来再说?” 修正想了想,决意下去看看。他握着欲语的手一直在抖,就连冷月寒都忍不住发问:“修先生见尸体比活人还多,怎么会……” 但说归说,冷月寒也跟着几人一同下去,远远的瞥见一具尸体,冷月寒便大惊失色,惊呼道:“这不是昨天与我交手的人么?” 修正走上前,将人翻过来,确实是昨日截杀冷月寒、并助宋文清宋文靖兄弟突破境界的那个黑衣汉子。修正打量了一下尸身,不禁摇了摇头。 冷月寒定了定神,也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这人衣着整洁干净,配饰丝毫不显凌乱,似乎是精心装扮过的样子?难道是要出门时正好遇袭了?” 修正指着这人脖颈处:“一剑毙命。至于杀害他的兵器,”修正看了看黑衣汉子手里的重剑,拾起来对照了一下,“就是他自己的兵器。除此之外,”修正有些不确定,又将人翻来翻去看了看,甚至还拿出金针取了血嗅了嗅,“没有中毒,饮食也无异常,身上也没有其他的伤处。如此看来,应该是自杀。” “自……杀?”冷月寒愣住了。 宋文安也呆住了:“自杀?难道是他先杀了别人,然后自杀?” 修正站起身,继续往里走,紧接着又碰到了几具尸体。修正如是验看一番,最终确定,也都是自杀。 宋文安吓出一身白毛汗:“都是自杀?这群人疯了吗?” 又往里面走了不远,雪千影终于看见了昨日与自己交谈的那位老者的尸体。提示修正先行验看。修正更为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确认这位老人家亦是自杀。 地洞里一共三十五具尸体,全都死于自杀。 第三百二十二章 自杀 “不行,这件事我得去禀报家主叔父!”宋文安尖叫一声,向外跑去。 雪千影踉跄着退后一步,被夜小楼扶住。 “茕茕。”夜小楼低呼一声,雪千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抬头修正刚好转过头来正看向她这边,雪千影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就是他们。” 修正会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示意跟下来的宋氏子弟,准备担架,将人抬出去。 “元君,看你的样子,认识这些人?”冷月寒颤颤发问。 雪千影点了一下头,指着老者的尸身:“昨日前来索要佩剑、与我相谈的人,就是他。” 冷月寒点了点头,双手合十,似是为老者祷告一番,这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雪千影不是没有怀疑过冷月寒。可一来老者昨日自己已经承认是认错了人,沈馥之死与冷月寒没有关联,“灭口”一说并不成立。二来,以冷月寒的修为,想要杀掉这些人,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做不到这么无声无息,还要伪装现场不留痕迹,这不太符合雪千影对于冷月寒的认知。 三来,雪千影相信修正。他既然说是自杀,那一定是有九成九的把握,剩下那一分,对于雪千影来说根本没那种可能。 既然这些人是自杀,或许别人觉得匪夷所思,但雪千影或多或少已经明白了他们自杀的缘由。仙尊已逝,这世间已经无人能够证明沈氏的青白,那他们苟延残喘延续下来的血脉,还有什么存在于世间的意义和价值呢? 雪千影突然想起了昨日分别之时,那老者回头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是她错了,误把绝望当成了豁达。 雪千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吓了所有人一跳。 若是自己昨日就察觉,或许能够拦下老者,甚至能够救下这三十几条性命也说不定。但她自己也明白,当一个人失去了信仰,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不过喘气罢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又是一阵心痛。 “元君,昨日,你真的……”一个宋氏子弟欲言又止,被恰好赶回来的宋文安照着脑袋狠狠的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无常元君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她要杀人,犯得上伪装成自杀么?不动脑子!” 那个年轻的孩子连连点头称是。但看向雪千影的目光,依旧掺杂了畏惧。 “这些人死了不过两个时辰,那时候茕茕正跟我们一起用早膳呢。”修正转过身来,替雪千影辩白了一句。 宋文安回头瞪了手下一眼,年轻人缩了缩脖子,一口大气不敢出。 “这些人是先沈氏的遗民。”雪千影决定把实情说出来。毕竟人都死了,即便自己无力为他们伸冤正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们活了这一世,也应该留下些什么才对。 “沈氏?就是之前那个沈氏?”宋氏一群少年郎,是听着流州的历史典故长大的,对于沈氏这个称呼,并不陌生。 雪千影点了点头:“当年因为无常一事,先沈氏被仙尊主张灭族。族中老弱被护持着逃出了几人,隐居在此,竟也延续了数百年,直至今日。” “那,元君可知,他们为何要都要自杀?”宋文安问道。 雪千影摇摇头。沈氏和仙尊的恩怨,她一个外人,不过道听途说,辩白不清。一边她不能污了仙尊的名声,另一边也不能给死人扣一顶说谎的帽子。便只能假装不知道了。 不过,雪千影想了想,还是说道:“昨日那老者没少向我打听仙尊的事情。想来是听到仙尊亡故的消息,或许是因为没了复仇的对象,或许是失去了复族的动力吧,总之,人失了信仰,尤其是这种,能够坚持活在地下这么多年的家族,必然心性坚定——但越坚定,也越容易一朝梦碎,生无可恋。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实情如何,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雪千影帮着修正动手,从地洞里找了些干净的软布,扯成方正形状,将每一具尸体的脸都盖住,而后经由宋氏族人的手,将这三十五具尸体全都抬到了地面之上。 修正决定还要上去继续查验一番,以期找到更多的线索。冷月寒多多少少懂些医理,能帮上忙,也跟着修正上去了。宋文安留下两个可靠的守住洞口,将其他的宋氏子弟,全都带走了。 逼仄的地洞里,就只剩下了雪千影和夜小楼。 “你都不问么?”雪千影看着夜小楼,有心说出实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夜小楼倒是体贴:“若是能说你早就说了——而且,你方才的话也不是假的,只是稍作了隐瞒,对吧?” 雪千影恍然一笑:“还是你了解我。可我却不了解他。”说着,雪千影便将昨日与老者之间,关于仙尊的对谈,一字不差的翻给夜小楼听。 夜小楼听得直蹙眉:“那人……确实跋扈又嚣张,甚至你说那老者说的,怀疑他曾经多次灭世,我也多多少少信上几分。可你若说,他曾经豢养一群杀手,针对世家,排除异己,我无论如何也不肯信。” 雪千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夜小楼摇摇头:“我不喜欢他,你们都知道的。可我还算佩服他。这世间能让我说出佩服的人也不多。他那人,怎么说呢,虽然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瞎了,看不见他的眼神,可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每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带着悲悯和怜惜的。这样的人,要么是个悲天悯人的慈悲神仙,要么是个杀人如麻的懵懂恶人。豢养杀手这么世俗的事情,我觉得他是做不出来的。” 夜小楼的话很合雪千影的心思。仙尊的情绪藏得很深,但眼神却很干净,干净的不像个活人。 “还有,这里面有一条逻辑说不通。你说他和雪靥的交情这么深,是一路从洪荒并肩走过来的朋友。那雪靥想要灭世,他为何不肯?反正他也灭过多次了,难道不就是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为何还要拦着雪靥呢?”夜小楼揉了揉眉心。 第三百二十三章 断线 雪千影突然想到了什么,示意夜小楼先别说话,她来回踱步踱了好半天,这才对夜小楼说道:“我曾经在四象幻阵里面见过朱雀的分身化影。按照她的说法,当年仙尊战力强悍,四象兽联手围攻都未必有胜算。甚至他们的真身,是碍于仙尊,被迫离开的。” 夜小楼点点头,这一段雪千影虽然说得不细,但也提到过。只是当时大家都惦记着地宫里成堆的宝物,没人留意这些细节。 “可咱们见到的仙尊,战力有这么强么?”雪千影低头看着手上的不见万物,估算了一下,“能独战四象兽、且不难取胜的灵力修为,若是全都灌注在不见万物上,我真的能承受得住?” 夜小楼恍然大悟:“你是说,仙尊的战力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雪千影点点头:“按理说,一颗心而已,他没有了都能活的挺好的,能影响他多大战力?” “也就是说,我们所见到的仙尊,实际上战力和修为已经被大大的折损了?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又是谁,能够折损仙尊的战力呢?” 雪千影摆摆手:“浮光槎上一定有记载。咱们上去。” 说着,雪千影拉着夜小楼就走,没走两步又跑了回来:“搜,先搜地洞,沈氏中人在此生活了数百年,又一直坚信自己的冤屈,一定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保留下来的!” 夜小楼帮着雪千影将整个地洞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又叫来几个宋氏子弟帮忙。结果不说是毫无发现,至少有用的东西,全都被处理干净了。 夜小楼蹲在一个转弯处,看着地上的铜盆,里面满满的全是纸灰,抬手叫来雪千影:“这玩意,能还原吗?” 溯回术又不是还原术,已经焚成灰的东西,雪千影自然无法将它们找回来。但雪千影还是对铜盆施展了溯回术,本期待着能够在烧毁的时候,窥视到一点内容。结果没想到这沈氏中人实在太过谨慎,这些资料被焚毁的时候,外面竟然还包着东西,看起来像是绢帕之类的。总之,雪千影白白耗费了灵力,却一无所获。 “元君,夜少主,我们发现了这个。”两个帮忙找东西的宋氏年轻人凑了过来,手里抱着一堆卷轴。 “这是什么?”在两个年轻人的帮助下,雪千影将所有卷轴都打开,铺在地上,结果却发现,只是一些山水画。 “画得还不错。”雪千影感慨一句,可惜就是没什么用啊。 “都拿到浮光槎上去,慢慢研究。”夜小楼袖子一卷,将画轴又全都重新卷了回去,收入了自己的乾坤袋中。 除了这些卷轴,唯一还算收获的,便是一枚看不出材质和来历的令牌。令牌正面写着一个“元”字,背面是古朴奇怪的花纹。 这东西与令牌很相似,而且还是私令。雪千影之前交给宋云殊的昆玉令牌,跟这一枚的制式便很相似,正面是一个“雪”字,背面浮雕着两条锦鲤,游曳荷塘之中。 带着这聊胜于无的收获,雪千影回到了地面上。而修正验尸的工作也已经完成,再次确定了三五十具尸体皆是自杀无疑。而且第一个死者与最后一名死者之间,相差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看来是那老者今日一早便族人都召集到了一起,说了些什么,而后大家一起动手,毁去了重要的资料和事关沈氏的一些痕迹,而后集体抹了脖子。 雪千影叹了口气,推脱说自己想要静一会儿,一个人来到了浮光槎上。夜小楼没有打扰她,而是继续拆卸壁画。修正和冷月寒,叫上了几个宋氏子弟,为这些苦命的沈氏后人入殓。 雪千影来到仙尊的书房,将卷轴先搁下不管,而后将令牌拿了出来,摆在书案上。 多年帮师娘描绣花样子练就的本事,雪千影临摹图样极快,不多时,便将令牌两面的花纹誊到了纸张上。 雪千影又取下八角环,企图从上面找到能与花纹图样相对应的标记或是符号。但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她也不知道当年沈氏族徽是什么样子的,只能另找一张纸记了下来,待来日返回宋氏之时,找宋云殊问一问。 至于溯回术,却因为方才被铜盆里纸灰所误,灵力恢复没那么快,现下还不好施展,让雪千影多少有些懊恼。 处理完令牌,雪千影又将所有的卷轴铺开。自己直起身子,扶着腰,居高临下的看了半天,突然发现了什么。 这些卷轴并不是很多幅画,而是一幅画裁成了很多张,然后再分别装裱起来。 雪千影找了把小刀,将装裱的背纸小心撕下去,将画幅全都拆下来,重新拼凑,不多时,一幅山水画呈现在自己眼前。 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 画上没有款识,除了画作本身,没有别的信息。线索再一次中断。 好在她不着急。 浮光槎上没人能不惊动她就摸上来,这些画就被雪千影大咧咧的摆在地上不管。雪千影伸了个懒腰,晃下了浮光槎。 夜小楼动作极快,已经拆完了第一幅壁画,如果不是雪千影借口要在浮光槎上静一静,他现在应该已经把这些石块全都搬上浮光槎开始复原了。 雪千影示意他可以自便,自己走到修正跟前。修正手里拿着帕子,正在细细地擦着手,神情有些凝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正,我很抱歉。”雪千影道,“我本可阻止这一场悲剧,是我疏忽了。” 修正一摆手:“旁人的执拗,与你何干?别说他们是沈馥的亲族,就算是我的亲族,行事如此,我虽然敬佩他们,但也不妨碍心里骂一声蠢货。” 雪千影默然。 “我只是在想,若他们能早点遇见你,不管是看开了还是一样去死,是不是沈馥今年就不会回来,就不会死?” 雪千影眉毛一挑:“阿正,沈姑娘是被人……” “我知道,她是被人盯上了,不管是流州还是康州,不管是天墉城要是药王谷,只要我还瞎着,那双黑手就会想办法弄死她。”修正神情有些疯魔,“可我不甘心她就这么死了。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说到底,我与沈氏那帮蠢货又有什么区别。” 雪千影说不出劝解的话,只能叹了口气,手按在修正的肩膀上:“阿正,你放心,做过的事情总会留下痕迹。沈姑娘的事情,咱们迟早会查清楚的。” “迟早?迟有多迟?早又有多早?”修正抬手将帕子丢尽了火堆里,绢丝被火光揉捏成小小的一团,最后化作乌黑的灰烬,混入炭灰之中。 “复仇的意义,只是让生者释怀。可死了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修正说道。 第三百二十四章 前车 雪千影一直觉得,自从沈馥死后,修正就一直不太对劲。可他压着自己,不表现出来,雪千影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现在见了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一种巨石落地的安稳。 也不知是该替他担心,还是替他难过。 反正劝是没有用的。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沈馥的死,就此改了心性。”修正反而转过头来开解雪千影,“我也没疯。” 雪千影眼皮一跳,心说这还不叫疯,那什么叫疯?非得拿着刀当街杀人才叫疯么? 修正似乎是听见雪千影的腹诽,嘴角勾出诡异的笑容来:“以前我行医,凭的是本心,现在却对患者的亲朋更加感同身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雪千影心里一紧,看着修正,有点惊悚。 “至少,我经历过的痛苦,不会让你和夜九再经历一遍。”修正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雪千影抬头看着他,心说,这天下,终究还是又多了一个疯子。 修正又道:“帮我掂对件趁手的兵器,”说着修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眼神,用扇子总归不太方便。寻常刀剑又要求臂力,我这个年纪,再想练起来也来不及了。” “想要什么兵器?”雪千影仰头看着他,仔细问道。 “我也不知道。别太大,锋利灵巧些——这方面我不太懂,你和夜九是行家,你们帮我参详吧。要是还能顺带附赠一套功法技巧,就更好了。” 雪千影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想了想,心里大致有数:“你等夜小楼的纱布拆了,我去找他帮忙合计。” 修正一点头,回头似乎看了沈氏灭族的洞穴一眼,身影单薄,带着几分孑孓萧索的意味,让雪千影心中一疼。 因为出了沈氏的变故,夜小楼决定每天多捣腾两个时辰。修正也默认了。 当天晚上,附近被宋氏众人点了不少火把,灯火通明。第一幅壁画已经基本搬完了,夜小楼正着手第二幅壁画的拆解。而雪千影却没有停留在浮光槎上,而是与修正两个人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 冷月寒从自己的帐子里出来,看了两人一眼,无奈又心疼的叹了口气。她走到雪千影身边坐下,叫了一声元君,却也没有继续说话。 “冷先生此行目的不能达成,回去怕是要被泽家主责难吧?”修正打破了沉默。 冷月寒含笑摇头,表示自己总归是泽世先的人,有小公子护着,泽德广不会苛责太过。更何况走着一趟,本来也是他们泽氏卖给曹氏一个人情,至于这买卖成不成,与泽氏倒也没什么干系。 “冷先生倒是豁达。”雪千影笑着说道,却并非打趣。做人家谋士能做到冷月寒这个心性,确实值得敬佩。 雪千影分了一碗酒,递给冷月寒,让她暖暖身子,自己却盯着酒坛看了半天,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却在半道就被修正打了回去。 “你再忍几天。”难得修正语气很和善,“你等夜九拆了纱布,有了结果,让你们好好喝一顿,算是庆祝。” 雪千影点头如捣蒜,冷月寒看得直笑:“都说这无常元君是无畏天地的鬼见愁,竟然也有这么乖巧的时候,修先生功不可没。” 修正笑着搓搓手:“她平日在她师父师娘跟前,应当比这还要乖巧。不过她能活到现在,我确实功不可没。” 雪千影笑着耸耸肩,对冷月寒道:“冷先生既然知道我与夜小楼重伤的事情,那么我们去过北海,你也应当知道了?” 冷月寒点头:“不仅知道,还知道你们是为了幻魂珠而去,还遇到了鲲群——陈家主的书信写得很详细。连同宁州内乱的事情,一并禀告给我家家主的。” 雪千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冷月寒却不等两人发问,自顾自的解释着,说这陈飒早就探得消息,说是宁州有几个世家对陈氏不满,妄图取而代之,便与景氏合谋,自己暂离宁州做饵,景氏则撺掇那些野心之辈趁机起事。待到陈飒返回宁州,便以雷霆手段,将其击溃。 “只可惜,不知是景氏做戏做得不够精巧,还是陈家主此行太过匆忙,此番叛乱的声势并没有预想之中那般浩大,几个意料之中的主谋更是隐忍不发。”冷月寒带着几分嘲弄的摇了摇头,“陈家主正为此事头疼呢,想来是有段日子不敢往外跑了。”说着,冷月寒还有意无意的看了雪千影一眼。 雪千影轻蔑一笑,没有言语。 “昨日我与夜少主说的话,不知他传给你没有?”冷月寒收了戏谑,看向雪千影,却欲言又止。 雪千影微微一蹙眉,点了点头:“冷先生说得是东湖画像之事?” 冷月寒连连点头:“现下陈家主已经知道了元君的身世,元君还是要小心他突然发难。” 雪千影浑不在意:“大不了我就去天柱山上将我的身世昭告天下,我就不信,陈飒敢把我怎么样?” “防人之心不可无。”冷月寒白了雪千影一眼,“无常元君,你是走大道的人,身边交往的也都是光明磊落之辈,哪里知道我等宵小的鬼蜮伎俩?” “哪有把自己也骂进去的?”修正忍不住插了句嘴。 冷月寒却冷冷一笑:“我自己是什么人,吃的是哪碗饭,心里还能没有数?修先生,无常元君,你们听我一句劝,鱼死网破绝对是下下策,万不能行!” 冷月寒盯着火堆,眸子映着火光跳动,竟也有几分阴冷:“世人贪婪无度。昆仑遗墟里,随便抓一把土都是宝贝。这么巨大的宝藏,任何人与之产生关联,都只有一个结局,就是被压死。陈氏掌控昆仑遗墟二十多年,如今怕是已经离末路不远。无常元君,你切要引以为前车之鉴。” 冷月寒说得恳切,雪千影自然要领情,就连修正也对这番话走了心。 冷月寒突然收了郑重,脸上恢复了平日里三分真三分假的笑容:“既然曹氏的事情办不成,那我也就不着急回去了。做出个努力的样子给他们看,将来也不好说我办事不利。二位,这天墉城里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空给月寒做个向导呗?” 第三百二十五章 偷闲 夜小楼又忙了两天,二月初六这天一大早,整个壁画都已经搬到了浮光槎上。就等着拼起复原了。 夜小楼连续劳碌几日,雪千影拉着他去泡温泉缓一缓乏,自己就在屏风外坐着品茶。冷月寒卸掉了说和不成的包袱,拉着修正,跟着几个宋氏的向导,打算再往周边走一走,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其他有意思的石刻或是壁画。宋文安亲自派了心腹人手跟着,又知会了附近两个小世家,倒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茕茕。”温泉里的夜小楼突然叫了一声。 雪千影从屏风后探出头,看着夜小楼问:“怎么了?” 夜小楼笑了笑,指着自己的眼睛:“我好像能看见光了!” 雪千影又惊又喜,窜出屏风,正想走到夜小楼身边去看看,却突然反应过来那人还在沐浴呢,自己过去着实有些不妥,连忙又转过身去:“要不要我去请阿正回来?” “那倒不必。陶先生一早叮嘱过,说距离拆掉纱布这几日,可能会有光感。我也只是想把好消息告诉你而已。” 雪千影笑着,背着手,来回晃着脑袋,像个左摇右荡的大纺锤。夜小楼忍俊不已:“你干什么呢?” “替你高兴啊。” 夜小楼笑着揉揉眉心,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雪千影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儿姿态,对夜小楼来说虽然已不如初见时那般新鲜,但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刹那,对他来说依旧弥足珍贵,值得珍藏。 如果可以看得更真切……夜小楼开始对几日之后的复明有所期待了。 沐浴更衣,夜小楼少有的换了一身家常装扮,雪白压着银线龙鳞刺绣的里衣,金红勾边的白色中衣,外面套了一件极为素净的玄青色暗纹窄袖圆领袍,只在衣角处绣着一簇金色银杏落叶。腰间一条两指宽的皮革编织腰带,左边挂着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右边挂着雪千影送的鲲骨筚篥希音。脚下是一双黑色的鹿皮短靴。 夜小楼换好了衣裳,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把玄玉梳子,绕过屏风,递给雪千影,又指了指自己头顶。 雪千影看着手里的梳子,又抬头看了夜小楼一眼,好气又好笑的咬了咬门牙。 夜小楼却笑:“就这几日不方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雪千影白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之前说自己肩上有伤胳膊抬不起来,欺负阿正帮你梳头梳了半个月——你上瘾了是不是?” 夜小楼哈哈一笑:“我就是喜欢别人帮我梳头,在家时若是婉妹不在,便欺负小姽。偶尔也会欺负我兄长。”说着,又伸手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不是说好了吗,我可以跟你撒娇。你帮帮忙嘛。” 雪千影无奈,将夜小楼按下坐好,轻轻将他头发梳顺,而后又编了发辫,挽了发髻,将发尾打理利索,而后戴好玄玉冠,插了素簪。 雪千影越过夜小楼肩头,凑到正面打量了几眼,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夜小楼伸手摸了摸,一会儿说这里不够紧,一会儿又说那里太紧了,直说得雪千影不耐烦了,这才老实,晃着雪千影的袖子:“等我眼睛好了,换我天天给你梳。你要是嫌弃我手艺不好,我先回去拿婉妹练练手。好不好?” 雪千影笑着破了功,坐在他对面,伸手拨开他贴在额上的碎发,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短短几句话,夜小楼提了夜小婉两次,显然是心里有事跟她有关,却又不想跟自己说。 夜小楼这个习惯,很多人也都有这个习惯,只是自己察觉不到。旁人可能从未在意,但雪千影却从两人相识不久便留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有点破。 雪千影想了想,还是问道:“是婉婉那里出了什么事?” 夜小楼微微一愣,极为不自然的咬了咬唇角。 雪千影看在眼里,不着痕迹地带开话题:“她闭关一个多月了吧,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久都不给我写信呢。” 夜小楼神情稍稍松了松:“我也没收到消息呢,应该是还没出关。” 雪千影哦了一声,心里更确定是夜小婉那边出了什么罗乱。但既然自己问过,夜小楼还不肯说,就证明这事不好甚至不能对自己说。雪千影便不问了。 “那个,”夜小楼却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刻意隐瞒,心生不悦,伸手拉过雪千影的手,却不知如何开口。 雪千影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眉心:“好了,都要拧成疙瘩了。”说着自己站起来,伸手把夜小楼也拉起来,“那日在沈氏的地洞里得的那些画,你还记得吗?我把它们拆了装裱重新排列,竟然是一幅完整的画,我带你去看。” 夜小楼跟着雪千影来到书房,进门就发觉铺了一地的纸张。画上是什么他看不清楚,但听雪千影的描述,总觉得似曾相识,可偏偏又想不起来。 偷闲小半日后,夜小楼开始动手将壁画还原。雪千影拿了氅衣给他,提醒他不要太过劳累,便独自下了浮光槎。四下转了几圈,宋文安已经开始带人清理石刻了,更说明日便会有天墉城的几位夫子带着高徒过来,开始拓印。 “家主叔父吩咐,先把这一片弄好,然后在原地起个冢,安葬沈氏中人。”宋文安在发现沈氏地洞不远的地方比划着,“先沈氏的坟茔,早在被灭族时就被平了,找不到了,想来他们在这边隐居数百年,也勉强算是故土。但愿子夜魂归之时,感念我宋氏这一点恩义,不要侵扰我柳州百姓。早些放下恩怨,来生投胎去个好人家罢。” 雪千影回头看了宋文安一眼,这小子难得这么感春悲秋,让她难免又为沈氏叹息。 雪千影指着地洞的方向:“宋大哥有没有吩咐说,那些地洞要怎么办?” 宋文安恢复了平常模样,眼角眉梢带着精明和小心:“我们的意思自然是填了干净。毕竟这地方离天墉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万一被什么人利用藏身,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于我宋氏不利,又难以提防。不过叔父却说过几日他要过来亲自接你们回去,到时候再做决断。” 宋云殊行事谨慎,定然会处理妥当,雪千影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宋文安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那日元君你们走了以后,我带着几个细心的小子,又把地洞清理了一遍,除了一些日常用品,确实也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是发觉多了一把剑。” “多了一把剑?”雪千影眉峰一挑,转身看向宋文安。 “那把剑上没有血迹,但无论形制还是样式,都与沈氏中人的佩剑十分相似。但奇怪的是,那把剑并没有开锋,是一把钝剑。” 雪千影蹙眉思索,既然是没开锋的剑,又是多出来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沈氏中人的随身兵器,很有可能象征意义远大于实战。 宋文安手腕一翻,从乾坤袋中取出他口中所说的剑,双手交给雪千影:“我已经派人给叔父说过了,这把剑交给元君查勘。至于其他的那些,如果元君有兴趣便要抓紧了,叔父有感沈氏后人之义,要将那些剑随他们的主人已经下葬。” 雪千影接过那把无锋重剑,看起来确实与她之前缴获又归还的那把重剑无异。且剑身上也刻着无常二字。 但入手却觉得轻了很多。 雪千影轻轻敲了一下剑身,一阵嗡鸣传来。宋文安一愣:“空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剑藏 雪千影带着宋文安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将重剑摆在几案上,而后取出一把百炼精钢的小刻刀,上上下下敲打了几下,找到声音不同的地方,恰好是血槽处。雪千影竖起刻刀,顺着剑身的血槽,稍稍用力,便听得噗嗤一声。 “确实是空的,里面有东西。”说着,雪千影用刻刀慢慢的从剑尖划到剑格附近,而后又在另一道血槽上也划了一下,然后将两条血槽中间切断,又拿刻刀当铲子,将剑身被切开的这一块翘起来,慢慢掀开,露出剑身里藏着的一卷纸笺。 雪千影伸手将纸笺拿了出来,轻轻展开,粗略看上几眼,便知是一叠书信。奇的是,这些信笺入手便知是极上等的纸张。这么好的纸,用来作画倒还合适,用来传信,真是有些奢侈了。 这倒也能够证明,传递这些书信的双方,非富即贵。 这些书信,从落款来看,是有来有往,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因为没有明确的时间,所以拿到手中的这个顺序,未必就是通信的顺序。 “这一些的落款是一个元字,这一些是沈字开头的名字,剩下的这一些,落款是个图案。”雪千影粗略将书信分开三类,摆在书案上。 宋文安随意拿起一张看了一眼,便挠挠头:“这信上用得是文言古语,想要通读,还需反复推敲——这么细致的活计我是做不来的,元君,我去帮你喊人吧,请谁呢,修先生么?” 雪千影也挠头。修正的眼睛看不了书信,单凭听读口译未免太慢,跟自己一个人来做分别不大,甚至更耗时间。而且关于仙尊的事情,她几乎也没有向修正吐露过。若是请冷月寒来,也得将前情详细告知。 思来想去,雪千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这些书信又摞在一起,找了一块大点儿的帕子,上下一包,重新卷好,又找了个干燥的竹筒装进去,而后再收入乾坤袋中。 “元君这是要等夜公子的眼睛好了再说?”宋文安眼珠一转,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雪千影回头拍了一下宋文安的脑袋:“我就不能等回去找宋大哥帮忙么?” 宋文安吃瘪,却也不恼,揉了揉额头:“我看这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元君还是不要连累我叔父得好,去找夜公子,夜公子更值得信任。” 雪千影伸手还要打,宋文安泥鳅似的身形一滑,已经窜到了帐子门口,伸手指了指几案上已经被破坏了的重剑:“元君是想个法子复原、跟沈氏族人一起葬了?还是就此收走?” 雪千影想了想,又对这把重剑探查了一番,发现确实出了内里的书信再无异常,便小心的将掀开的地方又重新盖了回去。但这把剑乃是紫铜混合了陨铁所铸,既然已经掀开了口子,想还原倒也没那么容易,除非融了重铸,可眼下让雪千影去哪找炉子呢? 雪千影决定将这把剑收归己有,宋文安也没有意见。于是雪千影将剑收了起来。而后开始读剑中藏信。 信的内容不仅是用文言古语,而且其中藏着很多事先约定好的暗号,还有一些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甚至上下句之间毫无关联。雪千影将自己看不懂的单独标记出来。等看得多了,雪千影发现,其实她一封信都没有看懂。 雪千影不禁有些气馁。这沈氏族人如此小心谨慎的保管这些信件,应该是极为要紧的凭证。可没办法破解,这凭证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雪千影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沈氏中人一心伸冤,那么保留下来的证据很可能与仙尊有关,也就是说,这信件之中的约定和暗号,除了他们自己和那个标记为“元”和落款图案的知情人以外,仙尊应该是能够读懂的。 沈氏中人又不能未卜先知,不知道自己一个外人能够拿到这些信,又不知道仙尊已经死了。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这些信根本是不需要给外人看的,自然也不会把约定和暗号单独誊抄出来以备查阅了。 又或者,懂得这些暗号的沈氏族人也已经不再了,自杀死去的沈氏族人只知道这把钝剑乃是伸冤的关键,并不能通读这些信件甚至不知道信的存在?这样想来,仿佛更合逻辑。 自然,雪千影想要破解这些,也就更难了。 但雪千影还是把所有的信都看了一遍。 午膳是夜小楼亲自端过来的,见她忙活着,也没说几句话就走了。等到晚膳时分,宋文安钻了回来,说他查验了所有沈氏族人的佩剑,再也没找到空心的。雪千影笑着夸了他几句心细,宋文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见雪千影不经意间总是揉眼睛,宋文安问道:“元君累着了?要不要请修先生过来看看?” 雪千影摇摇头:“他见我如此,肯定没一句好听的,我可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宋文安一笑,简单说了今日的进度。还没说完,夜小楼挑帘进来。宋文安连忙长话短说,溜走了。 “这小子。”夜小楼无语地摇了摇头。就算他看不真切,可宋文安临走之前对雪千影挤眉弄眼他还是能察觉得到的。 “明明年纪比我们都大,却总觉得是个孩子。”雪千影也笑了,拉过夜小楼的手,问他累不累,用没用过晚膳。 “第一幅壁画已经还原了,第二幅难一些,但明天一整天下来,应该也差不多。”夜小楼道。 “明天。”雪千影想了想,“明天我们该回去了。” “明天我能弄多少就弄多少,争取午后咱们就往回走。放心吧,这是大事,不会耽搁的。”夜小楼指着自己的眼睛,笑着说道。 雪千影轻轻捏了捏夜小楼的手,应和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夜小楼抓着雪千影的手指,拎起来,晃了晃,“指尖突然就凉了。” “自然是紧张的。”雪千影倒也不隐瞒,“陶先生的医术我放心,你这些日子也小心保养,敷药换药毫厘不差,我也放心。唯独阿正那里,我怕他……”说着,雪千影摇了摇头,“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当初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必然比我们想得更通透。” 夜小楼搂过雪千影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安慰着,教她宽心。雪千影却将重剑中找到书信的事情告诉了他。 “不是我不信人,我是不想将沈氏遗族所说关于仙尊的事情告诉太多人知道。所以只能等你眼睛好了,再来跟我分拣这些书信了。” 夜小楼握着雪千影的手,轻轻地晃了晃:“你且安心,等我好了,我来帮你。”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正要说什么,修正恰好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此景,站在门口,抄着手。 “早说夜九在这儿跟你腻味,我就不来了。”修正笑着说道,看起来心情不坏。 第三百二十七章 好戏 雪千影一笑,走过去将修正拉进来,按着他坐下:“出去逛了一大天,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没有,信倒是收了一封!”修正两根手指夹着一封书信,递到雪千影面前,“我兄长刚刚寄过来的,还没拆呢。” 雪千影接过来,拆开,扫了一眼,眉头动了动,笑了。 “赶紧念。找你是让你看信的?是来让你念信的!”修正抬手打了雪千影一下。 夜小楼在旁边笑出了声:“阿正,就你这张嘴,小时候没少挨打吧?” 修正冷冷地哼了几声:“你们这些人,向来是病好了就忘了大夫。我还跟你们客气?美得你们。” 雪千影轻咳了一声,制止了两人斗嘴:“你兄长说,我们拜托他的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与陈氏无关。” “没了?!”修正眉毛一挑,几乎要跳起来,却被雪千影按住。 “正事就这么几句。剩下全都是在揶揄你。他说,若是放眼西南,还敢有人算计你打你的主意,怕是他和阿横此刻就应该跪在莫氏和修氏的祖宗牌位跟前反思自省了。” 雪千影一边说一边耸动肩膀,强忍住笑意,“阿齐还说,整个西南只有陈氏他叫不准。不过陈飒现在忙着善后叛乱造成的后果,想来也抽不出手布置这么精细的局。而且就算是报复他和阿横借机生事,但是,第一,宁州叛乱表面上是陈氏和景氏合谋,顺水推舟让野心之辈主动跳出的局,怎么也算不到莫氏头上。第二,就算知道了是莫氏从中挑拨教唆,反击也没怎么快。” 雪千影放下书信:“我觉得阿齐说得有道理。” 修正松了口气,轻轻一笑:“看来与咱们预料得差不多。” 雪千影又道:“前日璇玑的信也到了,说得跟你兄长差不多。也是只有陈氏叫不准。两厢对照,这样说来,幕后设局之人,肯定不在西南了。” “本来西南的嫌疑就最小。除非那边还有一直没有出现在我们视线之中的敌人。”夜小楼抱着胳膊,想了想,“可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个世家或是人的话,就像阿齐自己说的,他们现在应该去跪祠堂,而不是有心情给我们传信,还嘲讽我们。” 莫雪歌是年少承袭家主之位,彼时修齐的年纪也不大。如今康州的安定是纵横元君一刀一剑踩着鲜血白骨拼杀出来的,也是修齐雕心雁爪运筹帷幄算计出来的。这两人手腕之狠绝,手段之毒辣,若是还有人能翻云覆雨出奇兵,伸手打了这二位的脸,可想而知,此刻的西南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了。 “璇玑的信里,就没提点别的?”修正突然问道,“她的伤势有没有反复?有没有毒发?” 雪千影撇了撇嘴:“她若是毒发或是伤势反复,我收到的应该是容小公子的信,而不是她本人的。” 修正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你这也是关心则乱。”夜小楼按了按修正的肩膀。 “陈飒为了平乱之后能够立威,与容氏起了几次冲突,被小公子亲自带人强势反击回去,终于是消停了。”雪千影道,“容氏的收整也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璇玑特意还叫我们不要太过担心。” 修正稍稍松了一口气,放下一直悬着的心。之前回药谷送沈馥的时候,他就想着要不要先去找白景行换到伏龙甲,然后去聚州把容璇玑的毒解了再回来。要不是他大病一场耽误了时间,要不是夜小楼复明在即他不想错过,估计现在容璇玑的毒已经解了。 “我们在流州住得够久了。”修正算了算时间,看向雪千影,“你不是答应了家主,要陪她去过上巳节么?明日夜九这边若是顺利,想来只需定时药熏药敷即可,不妨碍上路。咱们再住几日,先去怀州,再去聚州,算算时间刚好能在三月初三之前抵达兴亿城。” 雪千影点了点头,没等开口,一只传信风荷落在肩头。雪千影蹙眉,取出书信一看,神情瞬间变得十分微妙。 紧接着,夜氏的传信金龙也到了。夜小楼带着几分惊讶,取下书信,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唇角一勾,却并非是笑,接过书信,又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信:“可能是同一件事。” 夜小楼和修正都是一愣,不明白她如何未卜先知。等到雪千影拆了信,落款是夜一行,心里便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而后一字一句念给夜小楼听。 夜小楼越听眉头越紧,最后两条眉毛拧成一个大疙瘩,抱着胳膊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开口:“看我出门在外日久,家里又有人不安分了。可也不想想,夜氏和莲氏,是多少辈的交情,岂能是这帮小辈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雪千影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自家书信:“我师父的亲笔,说得是同一件事。看来,在去西南陪阿横过节之前,你要先随我去一趟千灯了。” 修正不解的看向夜小楼,又看向雪千影:“什么事儿啊,惊动两家家主不算,还要找你们回去?” 雪千影笑容愈发冰冷:“夜氏去年放弃了从瀛州购买粮食,转而与我长州交易。千灯距离玄州最近,运粮方便,去年又是丰年——之前跟你们说过,为了保证北境粮草供应,所以长州所有的粮商都是在我名下——师父便代我做主,所有夜氏需要购买的粮食,均从千灯粮商手里周转。” “这是好事啊。”修正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买一卖,还能出什么问题呢?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夜小楼道,语气之中也带着少许的不屑和寒意,“我夜氏本想着长州今年新拓了耕地,拿农具抵粮款,两家都会满意。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其中掺杂了劣品。如今长州春耕,锄犁锹铲,一用就断。而且,这些劣质品,都是出自我名下的商行。” 修正愣了愣,突然笑了,回头扯着夜小楼的袖子:“夜胜寒啊夜胜寒,你这眼睛还没好,就有人等不及要给你上眼药了?” 夜小楼冷笑一声:“是有人嫌命长了。” “不至于吧。”修正听他语气实在不善,下意识身形后仰,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雪千影解释道:“这件事,要看依照哪一州的律法来处置。若是依我长州律法,农具造假,轻则刑一百鞭,双倍赔偿。重则罚没家产,主谋处死,从犯发配北境为奴。” “若是按我玄州律法来处置,无论主从,只要参与,一律处死。”夜小楼的脸色阴得出水,“自然也包括我这个商行东主。” 修正讶异了片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鼓掌笑道:“好戏,好戏!” 第三百二十八章 针对 “可不就是一场好戏?而且这场戏,敲锣打鼓的不止我们两家。”雪千影扬起下巴,看着夜小楼:“如今两家人马汇聚在长州千灯,本想着两位家主出面,事情怎么也会有个好结果。没想到泽氏得了消息,泽德广和泽世光,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赶去了千灯,说是要调停两家争议,避免伤了和气。也不知这位究竟是去看戏,还是去唱戏的。” 夜小楼恍然大悟:“难怪伯父要我直接去千灯,而不是回夜阳。” 修正手中折扇一摇,冷笑道:“之前夜氏曹氏两家争端,也是这位泽家主出面调解,结果害得夜九伤了眼睛。茕茕,你猜,这次他来调停,是想要谁的眼睛?” 雪千影耸肩一笑,没等她开口,冷月寒从外面挑开帘子探头进来,见三人都在,微微一怔,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笑容:“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倒也省得我一个个去说了。” “冷先生?有事?”雪千影的目光落在冷月寒手中的书信,想到如今这位冷先生的立场,似乎猜到了她此来的目的,微微一蹙眉。 “小公子传信给我,教我尽快赶去千灯与他汇合,说是莲氏和夜氏起了争执,我家家主已经到了——怎么,看无常元君的神情,似乎并不意外?”冷月寒一边朝几人走过来,一边说道,话刚问出口,便瞥见书案上放着的两封书信,似乎松了口气,“看来两位也收到了家中传信?” 雪千影似笑非笑,想了想两封书信之中也都没什么不能给外人看的,便抬手将两封信递给冷月寒。冷月寒却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书信快速看了一遍,又将自己手中的书信递给雪千影。 泽世先的信写得十分简略,只是告诉冷月寒两家之间起了争端,他已经随父亲泽德广去往长灯,叫冷月寒尽快过去与他汇合,至于两家因何事起了龃龉、又为何是去往千灯,不知是泽世先不知道还是这封信写得匆忙,总之信上并没有说明。 “区区几副农具,惊动三家家主不说,竟然还要急招二位过去?这是什么道理?”冷月寒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雪千影,并不理解夜一行和莲威给夜小楼和雪千影传信的意义所在。 雪千影便将此番交易的粮食和粮商归她所属,以及玄州用来抵账的农具是经由夜小楼名下商行流出的事情,说给冷月寒听。更将两州律法也告诉了她。 冷月寒微微蹙眉,看向夜小楼:“这明显是针对夜少主布置的一个局啊!” 修正一摊手:“你看,夜九,你们夜氏中人争权夺利的手段真是太粗糙了,似冷先生这般玲珑剔透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原委。” 夜小楼气得拍了他一巴掌,又无奈笑道:“阿正,你能帮忙出点有价值的主意吗?这不是针对我,难道还能是针对我伯父?” “好好好,那我说点有价值的。”修正笑了一会儿,终于正经起来,“按理说,以莲氏和夜氏两家的关系,别说是几套农具,就算是人命关天的大案,也断然不会招你们回去当面对质。怕是这对质一事,并不是出自两位家主之口吧。” 冷月寒尴尬一笑,看向雪千影,雪千影也正看着她。两人对视一眼,雪千影也笑了。 “无论如何,师父既然以亲笔书信招我回去,我还是要回去的。只是这时间……”雪千影看向夜小楼。 “这件事既然闹起来了,想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议出个章程的。不是说后日夜少主要拆纱布么?之后还要请陶先生仔细诊察一番,医嘱确认夜少主能出远门,咱们再出发才好呀。”冷月寒连忙插嘴。 雪千影看向冷月寒,轻轻一笑:“所以,冷先生是要与我们结伴同行了?” “那是自然!”冷月寒满脸堆笑,“我此行就是为了说和夜氏和曹氏的旧怨,自然要与夜少主同行才是正理。” “夜小楼你说呢?”雪千影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笑着点了点头:“冷先生愿意与我等同行当然是好事。有冷先生为我等作证,想来伯父也不会怪罪我刻意怠慢之过。” 冷月寒轻轻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位夜少主如今也不是当初与曹氏冲突时那般锐利直率,竟然也学会了打官腔耍心眼,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用过晚膳,宋飞燕竟然来了,几人都很意外。雪千影更是直接问她:“宋大哥传话说明日亲自过来接我们,今天这么晚了,你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宋飞燕坐在雪千影身边,冷月寒连忙给她让了个位置。小姑娘托着腮,噘着嘴:“你们不在家,家里可闷了。最近事情又不多,我就想着溜出来找你们玩。今天听见大哥说,怕是你们在流州待不久了,我就更舍不得了,跟他说了一声,就过来了。” 雪千影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千灯的事情,宋云殊已经知道了。 宋飞燕又问:“雪姐姐,你们真的要走了么?是要去怀州了么?” 雪千影摇摇头,告诉她是家中有事,在去怀州之前,她和夜小楼要回家一趟。 “那修先生呢?修先生可以留下等你们来汇合呀!”宋飞燕看向修正。 “我便是留下,也是每天钻进医书药材里,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 “家里的脸都是从小看到大的,但凡是个外人就觉得新鲜嘛。”宋飞燕笑着耸耸肩,“再说了,修先生眼睛不方便,我可以帮你念书,也算自己看书了。” 宋飞燕说了半天的话,才发觉冷月寒坐在身边,连忙欠身行礼:“忽略了冷先生,先生不要见怪。” 冷月寒笑着摆摆手:“宋小姐声若黄鹂,婉转动听,冷某可以坐在这里听你说话,已经是三生之幸了。” 宋飞燕不好意思的低着头摆弄着发尾:“冷先生一定读过很多书吧,说话文绉绉的真好听。” 雪千影挑了挑眉毛,拉过宋飞燕的手:“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读书这事你提了两次。怎么,是谁说你什么了?” 宋飞燕很是不好意思,两颊绯红,好半天才扭捏的说道:“前日里家中摆宴,席间有人说起故剑情深的典故,我竟不知道,闹了笑话。大哥虽然没有说我什么,但总归是在人前给他丢脸了,很是下不来台。” “故剑……情深?”冷月寒微微一恓,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修正。 第三百二十九章 故剑 “冷先生也知道这个典故?能给我讲讲吗?”宋飞燕换了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冷月寒。 冷月寒无声一叹,垂眸一笑,点了点头,伸手覆住自己半边脸颊,小指微微翘起,形容竟是带了几分娇俏。修正和夜小楼自是看不见这番女儿做派,雪千影早知她是女子,也不以为意。唯独宋飞燕,惊诧之色在眼底闪过,更轻轻捂了自己的嘴,差点失礼叫出声来。 好在冷月寒垂头讲着故事,没有发觉。 “相传远古时候,有一世家公子,年幼被拐,与族人失散,得遇好心凡人夫妇收养长大,还将自家女儿许配其为妻。待这位公子过了而立之年,修为也有大成,家族终于将其寻回,更继任家主之位。合族上下,对新任家主还算信服,可对家主夫人却颇有微词。欺她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厅堂,难为家主贤内助,撺掇这位公子停妻再娶。” 冷月寒娓娓道来,宋飞燕渐渐听得入迷。当听见“停妻再娶”四个字,小姑娘愤而起身:“哪有这样的道理!” 冷月寒抬头看着宋飞燕,含着三分笑意,眼底却是三分寒凉:“确实没有这个道理——可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这位公子与发妻情深意笃,也不愿意。可叹世人贪婪,族中一位异性族老,为了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到家主身边,竟然下毒,害死了这位夫人。” “啊!”宋飞燕惊呼一声:“真是恶毒!” 冷月寒垂眸一叹,摇了摇头:“公子为发妻停灵九日,而后发丧,却因大局为重,不好处置这位族老替亡妻报仇。可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位族老不能体谅公子宽宏,反而更一心要做家主的岳丈。直接越过公子,召请阂族老小,声称要为家主议婚。 公子面对如斯局面,便知退无可退,假做退让。那族老自以为得逞,便假模假样的请家主说个择妻的章程来。那公子幽幽一叹,说道:我于微时,曾得古剑一柄,甚为喜爱,你们何人能将这柄古剑寻回,我的婚事,便交由他全权操办。 那族老连忙追问,古剑失于何处。公子笑答,已被前辈折断。霎时间,阂族上下皆沉默不语,家主议婚之事,也由此作罢。宋小姐,这便是故剑情深的典故。” 宋飞燕听了,好半天没说话,雪千影察觉小姑娘情绪不对劲,正要询问,只见小姑娘背过人去,轻轻拭了拭眼角。 雪千影一愣,旋即轻轻一笑,又看向冷月寒:“冷先生的故事讲得真好。” 冷月寒垂着头,似乎是盯着火堆,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不过是些口舌本事。元君见笑了。” 宋飞燕终于缓了过来,笑道:“若是我的几位夫子,也能像冷先生这般深入浅出,讲得一手好故事,我也不会给兄长丢脸了。” 冷月寒拄着腮,欣然一笑:“宋小姐天生聪慧,一点就透。只是平日里琐事繁多,顾不上学问罢了。就冷某肚子里这点墨水,搜肠刮肚编几个故事哄哄你都已勉强,若是真来给你做夫子,用不了几日,就只能吃白饭不出力,要被宋家主扫地出门了。” 宋飞燕笑容嫣嫣,两只眼睛完成月牙:“冷先生这么会夸人,我都不好意思了。” 冷月寒看着宋飞燕,似乎是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双眸剪秋水,花颜旖旎红,目光中带着对往日的追思。在旁人看来,却是媚态中夹着深情。 雪千影轻咳一声当做提示,冷月寒会意连忙移开目光。雪千影笑道:“冷先生能把这个故事讲得这么好,难道也曾失故剑?” 冷月寒目光一滞,旋即低头轻笑:“倒是什么都瞒不过元君的眼睛。” 冷月寒说得大方,反而雪千影觉得尴尬失礼,连忙一抱拳:“对不住冷先生,我不是有意……” 冷月寒摆摆手:“我看着宋小姐这般玲珑可爱,想起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家破人亡,流落人间,难免有些伤感。并不是责怪元君的意思。” 雪千影轻轻点点头。认识冷月寒的时候,她便是陈氏的门客,后来又被泽世先要走,做了泽氏的谋士。而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却只言片语也未提过。雪千影无意探究旁人过往,但眼下既然提到了,却突然生了几分好奇。 只是贸然追问却不够礼貌,雪千影犹豫了片刻,还是住了口,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反而是宋飞燕不懂察言观色这么多弯弯绕,心直口快的问冷月寒师承何处,又是如何就做了他人谋臣。 幸好冷月寒自己也起了谈兴,嘴角带笑,言说自己出身于东海边的小渔村,年幼时父母亲族就都不在了,是游方的高人将她收入门墙,悉心教导,才有了今日的冷月寒。 “可惜,天地不仁,那小小渔村接连遭遇水匪,就连我那师父,也死于水匪之手。我那时还不到宋小姐这般年纪,所幸师父和乡亲们拼了命将我送了出来,开始了流落人间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吃过的苦也不太记得了,但还记得师父临死前的样子。”冷月寒拿着一根长柴,拨弄着火堆,一边看似心不在焉的讲着。 等到她不再说话,在座几人,也都悄无声息的不说话了。 “雪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宋飞燕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雪千影回了她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冷先生只是,心有所感,有感而发,与你无关。” 宋飞燕将信将疑。冷月寒却看向雪千影这边:“原以为无常元君疏阔率直,不拘小节。没想到,也是一朵解语花。” 雪千影笑了笑:“看来飞燕说得对,冷先生确实会夸人。”说着,抬头看向满天星斗,弦月初升,孤悬天际。倒是周遭的星斗,看起来更耀眼些。 “所以,冷先生的佩剑是折了?”修正突然开口,“不然以你的修为,带着这么一把凑数的铁剑,是有点说不过去。知道的是冷先生故剑难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泽氏如今囊中羞涩,连一把像样的仙器都拿不出来呢。” 雪千影稍稍一怔,修正吃错了什么药,这么夹枪带棒的?没等她把目光落在修正身上,就听冷月寒笑道:“我的佩剑确实折了,只是与泽氏无关,是我离开陈氏的时候,被陈家主折断了。” 修正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什么,却被夜小楼打断:“冷先生此前的佩剑是个什么形制?我对兵器多少有些研究,若是冷先生不嫌弃,待我眼睛好了,琢磨一把好的,赠予先生。” 第三百三十章 哑谜 “夜少主客气了。真想寻一把趁手的,泽氏也不是寻不着。以我在小公子那的几分面子,便是请泽氏的铸剑师父按照我的要求打造一把,也非什么为难的事情。实在是,”冷月寒回了几句,突然不再说下去了,目光更挪向一边。许久才道,“也仅仅是纪念家师罢了。” 雪千影笑着打圆场:“佩剑乃是要紧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冷先生若是有一日想通了,再来找夜小楼不迟。” 冷月寒笑着点点头,谢过雪千影的好意。 几人都不再说话。就连宋飞燕也察觉到,几人之间的气氛,从方才修正突然开口开始,仿佛急转直下。就算二月初的夜有几分寒意,但几人之间却比冬风还要凛冽些。 宋飞燕几次想要开口,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心下更懊恼自己读书太少,竟连个有趣的话题都找不出来。 雪千影盯着修正看了好半天,不知道他究竟哪根筋不对,便是此刻脸上还带着少许的愠意,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冷先生,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宋飞燕似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甚至还特意往冷月寒身边凑近了些,“什么故事都好。” 冷月寒看向宋飞燕,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托着腮,想了想,突然瞟了一眼修正:“那我便给宋小姐讲一个以身饲鹰的故事吧。” 宋飞燕拍手说好,修正却站起身来,一声不响的走了。 雪千影盯着修正的背影看了半天,又回过来看了看冷月寒。冷月寒噘着嘴,一脸的无辜。雪千影摇摇头,只能去问夜小楼,修正到底是怎么了。 夜小楼也是摇头:“我也不知道,方才听了故剑情深的故事,气势就不太对。我还以为是触景伤情,想起了沈姑娘,但现在看来,”夜小楼也看向冷月寒,“冷先生如果说不知情,怕是不合适吧。” 冷月寒垂眸一笑,没有回答夜小楼的问题,而是转回来继续给宋飞燕讲故事。 “这都是什么哑谜。”夜小楼无奈的苦笑一声,起身要去看看修正,却被雪千影按下,“你忙了一天,歇一会儿吧。我去看看。” 雪千影钻进修正的帐子,却见修正独自坐在几案旁,两手拳头攥得死死的,少有的赌气模样。 “你怎么了?”雪千影摸了摸茶壶的温度,倒了一盏塞到修正手里,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尝了一口,紧了紧鼻子:“你这是隔夜茶吧,还不如水好喝。” “我一天没在帐子里了,你问我?”修正依然没好气,但还是从雪千影手里拿走了茶碗,把里面的茶汤泼了,重新倒了白水给她。 “能说说了嘛?”雪千影斜靠在几案上,看着修正。 “故剑情深,以身饲鹰,这两个故事,说得都是修氏先祖。”修正阴沉着脸。 雪千影蹙眉,这也能构成修正发火的理由? “修氏当初被灭族的事情,家主与你说过一些吧?” 雪千影点点头:“不过阿横语焉不详,只说当初查到一些线索,但无凭无据,也不好怀疑什么。” “其实家主与兄长都心知肚明,是泽氏做的,只是没有证据。”修正冷笑一声,“方才冷月寒口中的两个故事,与现下流传的版本很不相同,倒是与我修氏族史中记载得一模一样。” 雪千影看着修正:“你的意思是,冷月寒是故意的?” 修正点了点头:“我怀疑他是故意想要告诉我什么。可当着飞燕的面儿,我又不能问——真是憋屈。”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这冷月寒眼下在泽氏做事,就算真的查到了什么或者不小心知道了什么,也应该替她主家隐瞒才对,故意给修正透出消息,是几个意思? “而且他故意撩拨你那个样子,我看了也烦。”修正又道。 雪千影愣愣地看着修正,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都快忽略了,修正的眼睛看不见,一直以为冷月寒是男的也是情理之中。感情方才冷月寒一句解语花,夜小楼还没吃醋呢,修正先看不过去了? 雪千影乐不可支,伸手拍了拍修正的肩膀:“这位冷先生吧……” “你不用替他解释。”修正打断了她的话,“我对阴诡之士向来不喜,便是我家兄长,平日都是能躲就躲,敬而远之。想来我与这位冷先生,点头之交便是刚好,实在没必要太过熟悉。” “行。”雪千影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忍着笑意,“不过既然她有心提醒,你不妨领了这个情。我记得阿横说过,小蝶在泽氏有个很高明的眼线,你不妨拜托她帮你查查,没准就能拿到什么证据呢?” “拿到又如何?我是能在天柱山上留碑刻以昭天下,还是能和兄长杀入纯阳城替我修氏全族几百口报仇?”修正摇了摇头,“你去吧,我累了,先休息了。” 雪千影离了修正的帐子,回到火堆旁,便听得冷月寒正说到修氏的故事:“彼时莫氏上任家主莫夫人,带人千里奔袭,却没能救下修氏全族,只在火海中救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以及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这便是如今的两位修先生。两兄弟感念莫夫人的救命之恩,后来便拜入莫夫人膝下为义子,如今一个人称修大公子,帮纵横元君做事,屡出奇智诡谋,帮着少年家主稳定一方。另一个,便是宋小姐熟识的这位盲医修先生了。” “怎么还真讲到了阿正的家事。”雪千影重新坐下,半靠在夜小楼身上,引得冷月寒直蹙眉:“你二位就这副样子,别说这些认识的熟人了,就是外人一看,也知道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如今是个什么关系。你们这不是给两家上赶着找不痛快么。” “能看着我俩亲近就不痛快的,怕是原本看我们也不痛快。管他们做什么?是不是,茕茕?”夜小楼抬起手臂,让雪千影靠得更舒服些,口中还是一贯的耀武扬威志骄意满。 冷月寒啧啧几声,指着宋飞燕:“宋小姐年纪还小呢,你们好歹是做兄姊的。” 宋飞燕笑道:“我是不介意的,也已经看惯了。冷先生才来没几天,多看几日,也会习惯的。” 冷月寒无语,翻了个白眼:“罢罢罢,跟我有什么干系,将来头疼的也不是我。” “不替你家主筹谋?”雪千影故意说道。 冷月寒一笑:“我只要小公子过得开心快活。旁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泽氏之中谋士大把,要是这种事都能轮到我来伤脑筋,那才叫泽氏无人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图谋 “冷先生啊,你这个自嘲又嘲人的本事,怕是已经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雪千影无奈又体贴地笑了笑,不再与她呈口舌,反而又问她,为何说到了修正的家事。 冷月寒这人虽然油滑,但妙就妙在说正事的时候总是正经又可靠的。冷月寒理了理袖子,正色道:“故剑情深,以身饲鹰,这两个故事,都是源自修氏先祖。修先生听了不快,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宋小姐不解其意,我正给她解释呢。” 雪千影头枕在夜小楼膝盖上,身上盖着夜小楼一只袖子和半边的氅衣,抬头看着冷月寒,双眼渐渐眯了起来,周身的气势,也有了些许的变化。 “雪姐姐?”宋飞燕如今也是悟道境的修为,如何察觉不出来?她偏过头来,看着雪千影,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是我缠着冷先生给我讲故事的。若是修先生生气了,我去解释?” 雪千影摆摆手,目光依旧停留在冷月寒身上。 冷月寒轻轻一叹:“好吧。我承认我是有意为之。无常元君,我现下立场尴尬,可偏偏又与你们相交在先。这忠义实在难以两全。还请你看在咱们在昆仑共过生死的份上,宽宥月寒,不能明说。” 雪千影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对宋飞燕道:“解释倒也不必。让阿正一个人静一静吧。” 宋飞燕又缠着冷月寒讲了几个故事,夜深了,几人各自去休息。而宋飞燕只住一晚,也没折腾宋文安帮她单独支帐子,钻到雪千影这里挤上一晚。 “雪姐姐,修先生那里,真的不要紧?”宋飞燕拆了发髻,梳顺了头发,想起方才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修正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除了行医用药,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较真。那几句冷嘲热讽夹枪带棒,加上一脸的冷意,已经是宋飞燕所见修正平日里发火的极限了。 “这件事本来也与你无关。阿正再不懂事,也不会迁怒你的。”雪千影叹息一声,叫宋飞燕先休息,自己则穿着寝衣,坐在书案前,草草一封书信写就,招来风荷,将信传去给莫雪歌。 一夜无话。第二日,夜小楼照常在浮光槎上忙碌。而宋云殊一早便带了不少人手过来,为沈氏布置了停灵的灵棚,族中懂风水的老者,选了起冢的位置,之后宋云殊又带着族人祭祀一番,而后象征性的刨了几下,又请雪千影几人焚香祝祈,做全了晚辈的礼节。之后的事情便全都交给宋文安去办了。待坟冢落成,他还会再带人过来祭祀的。 料理完这些事,宋云殊团着手站在雪千影身边,和她一起看着浮光槎的方向,笑着说道:“之前修先生的事情,胜寒就叫我不要深究。说是麻烦总会自动找上门来。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在安慰我,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啊。” “宋大哥已经知道了?”雪千影回头看向宋云殊。 宋云殊点了点头:“消息已经传开,似乎是有心人故意散播。想来今天这个时候,都能传到西南了。” 雪千影勾唇冷笑:“唯恐天下不乱。” “元君是要立威么?”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浮光槎的方向:“他们家出的事,要立威也是夜少主出手,轮不到我。” “名义上那些农具是落到了你名下商行的手里。若是元君肯宽宥,那些宵小还能有条活路。若是元君这边不依不饶,胜寒一怒,不说血流百里,杀几个人总归还是必要的。” “宋大哥觉得该杀么?”雪千影挑眉反问。 宋云殊想了想:“玄州律法,这件事若是追究开来,胜寒自然也要落个失察的罪名,脱不开干系的。” 雪千影点点头:“那些人敢动这种手脚,不就是图这个么。不过,”雪千影笑了,“修为高,也是很有好处的。比如,十年一度名仙擂,就在眼前。你猜,夜氏会不会在这个当口,重责身为小三圣之一的夜小楼呢?” “原来元君早就捋顺了,在这等着呢。”宋云殊哈哈一笑,“以后修先生再揶揄你不肯动脑子,我定要拿出这件事,好好说道一番。” “我都能想到,设计之人难道想不到?”雪千影收了笑容,一丝忧虑爬上眼角眉梢,“宋大哥,明知无效却还行此计,你说他们图什么呢?” 宋云殊略一思量:“我猜不出,这种事,你还是得找修先生帮忙参详。或者等回去长州,找你家聪慧过人的莲少主拿个主意。” 雪千影却摇摇头:“我才不叫阿正废那个心思呢,有功夫睡大觉养养精神都比这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怕了他们不成?” 宋云殊笑道:“你呀,这份通透豁达,我是真的欣赏。胜寒得红颜如你,真是三生之幸。” 雪千影皱眉看着宋云殊,忍俊不禁:“不是,宋大哥,你最近看了什么书?这夸人夸上天的本事,快赶上冷先生了。” 正巧冷月寒跟着宋飞燕转回来,听见雪千影提到她,不解的凑过半张脸,看着雪千影:“元君提到我,是做什么?” 雪千影和宋云殊对视一眼,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宋云殊并没有放任夜小楼忙活太久。用过午膳,便安排人手张罗着往回走。夜小楼将碎石料做了简单的清理,便让雪千影收了浮光槎。几人骑马而来,又骑马而去。一行人浩浩荡荡,比来时不仅多了冷月寒,更多了许多宋氏中人。 他们之中大多也是第一次见到雪千影和夜小楼,一路上围着两人恭维不停。开始两位还算受用,可这好听的话听得多了也难免会腻味。到最后,雪千影干脆听凭他们胡言乱语,自己哼哼哈哈便算是应答。反而夜小楼更圆滑些,与这些宋氏族老和周边家族的家主长辈们周旋到底,算是相谈甚欢。 回到宋氏家宅,雪千影下马坠蹬,忍不住回身朝着夜小楼比了个大拇指。 夜小楼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扶了扶太阳穴,示意自己的头已经要被那些人吵炸了。 回到此前客居的小院,早有仆役收拾了房间安顿冷月寒。冷月寒十分领情的跟着宋飞燕过去看了一眼,便又这番回来,恰好碰见陶先生给夜小楼诊察。 陶先生诊察得很仔细,又详细询问了夜小楼这几日自己的感觉,当听得夜小楼已经有了光感,笑容更盛:“恢复得是不错,明日拆掉纱布,应该会有意料之中的好结果。”陶勇笑着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又回身去看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吱的师弟,很是心疼。想要过去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踟蹰片刻,只能作罢。 “陶先生,夜少主要多久才能出门奔波呀?”冷月寒上前见礼之后,笑着问道。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复得 陶勇仔细想了想,郑重的说道:“若是能养上半个月自然最稳妥。不过既然问了,怕是有急事去办,拖不了这么久?” 夜小楼点点头。 “那也要三日之后——这样吧,我给你开两副方子,一副我帮你制成药膏,另一幅配成药包。你方便的时候,还是熏药效果更好,若是不便,涂抹药膏亦可。我一样给你配上一个月的,每天都要敷药,不能敷衍潦草。一个月后,应该就没事了。” 陶勇嘱咐过夜小楼,又嘱咐雪千影,“这一月很是关键,不能劳累,不能用眼过度,作息要有规律,不能急躁暴怒——这些我嘱咐他怕是没什么用,只能劳烦元君,多多费心了。” 雪千影笑了笑:“陶先生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陶勇却摆摆手:“夜少主的眼睛,不是我第一为人换眼,也必然不是最后一次。只是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算了,我说这个干什么。夜少主,”陶勇对夜小楼拢手一礼,“这双眼睛,还望你多多珍惜。” 夜小楼起身还了大礼。陶勇又看了修正一眼,偷偷擦去眼角泪光,说是事不宜迟,要给也小楼配药,走了。 “既然陶先生都说了,我们十二日出发,赶去千灯。”夜小楼回身对雪千影道。 雪千影点头说好,探头去看修正:“阿正,我们要去千灯,你是跟我们一起,还是先回西南等我们?” 修正拢着手,似笑非笑:“你二位所到之处,必然是鸡飞狗跳,热闹至极。更是难免伤人伤己。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修正亦有仁人之心,此一行便与你们同去,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两个,便是替你们积德行善了。” 这一天大家都睡得很早,第二日自然也都起得很早。宋云殊宋飞燕兄妹,连同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各自推掉了自己午前的差事,一大早没吃早膳就跑来小院,等待夜小楼这边的结果。 而修正更是几乎一夜未眠,早上起来,神似倦怠,不得不靠熏香给自己提神。好在今日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是看着就好。 夜小楼端坐在靠椅上,仰着头,攥着拳头,有些紧张。一边陶先生净了手,在冷月寒的帮助下先是解开了夜小楼遮着眼睛的绸布,然后一层一层解下纱布。 直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冷月寒紧张得手都抖了。还好陶先生见过大风大浪,手很稳,轻轻将最后一层纱布揭下,露出夜小楼纤长的眼线,眼尾两道浅浅的疤痕。 “先别睁眼。”陶先生道,而后伸手捂住夜小楼的眼睛,这才示意他可以慢慢睁开。 等到夜小楼表示已经适应了光线,陶先生这才把手拿开。夜小楼眯起眼睛,四下看了看,而后坐直了身子,入眼皆是亲朋挚友,开始还有点模糊,慢慢终于看清了周遭的人。夜小楼心里五味杂陈,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容。 他直直地看着修正。修正却没有看向他这边,甚至是背过身去,抱着胳膊,仿佛看着窗外的雨景。春雨打落桃花,一地飞红残瓣,粉白相间煞是好看。 但修正其实也看不真切。他只是不想回头,不想去看夜小楼。 夜小楼轻轻叹息一声。所有人都在为他高兴,他自己也高兴。可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明白,他这一声叹息,是为了谁。 “阿正,我能看见了。”夜小楼站起身来,适应了一下,纠结再三,还是道了一句。 修正应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是嘛,那恭喜你了。” 两人隔着一群人,不算对视,更不算相望。一个表面清风明月,内心哀鸿遍野。一个失而复得,明明应该喜出望外,却从这双本不属于他的双眼之中,流下眼泪。 宋飞燕受不了这种场面,越想越觉得难过,最后竟然失礼的跑了出去。雪千影不遑多让,但总归是年长几岁经过得风浪多些,勉强自持,但最后也还是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总归是一桩喜事,我去吩咐下人备酒。虽然你们都不能贪杯,但我们还是应该庆祝一下的。”宋云殊笑着打圆场,而后言出必行,带着宋文清宋文靖兄弟两个,去张罗宴席了。 “我继续去给夜少主准备要带走的药膏。”陶勇也跑了。 “那个,”冷月寒伸手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元君,要不我们也避一避?” 这一句话出口,却总算打破了气氛,修正和夜小楼终于解颐一笑。 雪千影也笑了,她看着冷月寒:“冷先生,真乃妙人也。” “啊?”冷月寒却适时装傻,“你们笑什么,某脸上有花么?” 最后躲出去的,是修正和冷月寒。两个人十分体贴的将空间留给了有情人。 而此刻雪千影就坐在夜小楼对面,四目相对,夜小楼怎么也看不够。 “你要是再盯着我,我就要被你吓跑了。”雪千影实在挨不过夜小楼的灼灼目光,伸手轻轻推开他的脸。 以前倒也没觉得与夜小楼对视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夜小楼本来的眸色漆黑如墨,莲英曾品评这双眼睛,说是看久了犹如深渊沼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但雪千影却不觉得,毕竟昆仑初见之时,无常元君对于云齐天士的评价,也只有顽劣二字。 后来经历了试炼中的并肩而战,又有一路走来,远近亲疏不断变化的情谊。如今回想起那对漆黑的眸子,雪千影或许会觉得可惜,甚至还有些可靠。想起北海被巨鲲骨架重伤的夜小楼,雪千影心疼又庆幸。幸好那时他看不见,没瞧见自己经脉崩溃浑身浴血的模样。 如今,夜小楼换了沈馥的眼睛。沈馥的眸色极浅,瞳色还带着些许的金芒,如蛇如豹,尤其他盯着自己看的时候,雪千影总觉得自己像是盯上的猎物,几个眼神交汇,便脊背发凉,汗毛发炸,有多远就想躲多远。 偏偏她又舍不得躲开。 以前看不见雪千影的眼神,夜小楼都要忘了他所钟爱的女子虽贯做清冷神色,却是如何眼波流转、眉目生情的。如今终于见了,眼睛便丝毫都不肯挪开,想要将她的样子刻在眸子里,一辈子也不要忘记。 “你还看?要吃了我么?”雪千影白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无奈,但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宠溺。 “茕茕若不是在盯着我看,怎知我一直在看你?”夜小楼伸手拂过雪千影的发丝和眉眼,笑着说道。 雪千影垂下头,脸颊发热。这人怎么越来越无赖了?说出来的话都不考虑后果。 夜小楼伸手将雪千影揽入怀中:“看不够。大半年没看了,多看几眼,补一补。你别嫌我。” 雪千影贴在夜小楼胸口,听着他紧张的心跳声,闭上眼睛,安静的与他分享复明的喜悦。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试探 为了庆祝夜小楼复明,宋云殊为他操办了一个规模不算小的宴会。等到夜小楼和雪千影到场,两人从宋文清的嘴里才得知,原来早在他们留在城郊拆解壁画之时,宋云殊就已经在为庆贺他复明做准备了。 夜小楼对宋云殊十分感激,但这道谢的话说多了又难免觉得生疏又虚假,便将千言万语全都装在酒里,对于宋氏族人敬来的酒,几乎毫不推辞。反而是宋云殊得了修正和陶勇的嘱托,替他挡了不少的酒。 陶勇和修正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但修正今天却破例多饮了几杯。雪千影频频看向他这边,陶勇却示意她不要管。 所幸宴会闹得不算晚。等到宴会散了,修正独自回到自己房间。热闹的时候不觉得难受,但突然冷清下来,难免悲从中来,扶着窗棂发呆。忽然听得身后门响,回头一看,只见夜小楼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怎么还没尽兴?想要接着喝去找茕茕啊,她今日喝得不多。”修正偏着头看着夜小楼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笑着说道。 “你们都不让我多喝,我怎么还敢贪杯?来尝尝我煮的甘梅饮。小蝶说解酒最好了。”夜小楼斟满一杯,递到修正面前。 “甘梅饮?你今日怎么生出这般好心啊?”修正接过,尝了一口,连连点头称赞:“不错不错,已得小蝶八分真传。” “只得八分?”夜小楼自己也尝了一口,皱起了眉,“茕茕喜欢这味道,我之前特意问小蝶要了方子,试了多次,总觉得差点意思,却又不知道差在哪里,只能找你来帮我尝尝看。” “我还以为你是好心来为我解酒,没想到是来找我试毒的?”修正打趣一句,又品了一口,“虽然只有八分相似,但我赌茕茕更喜欢你煮的。” 夜小楼只当他是嘲弄自己,飞出一记白眼。修正却放下碗:“茕茕的口味偏甜,你这显然是糖放多了。若是想要模仿小蝶的味道,当然还差些火候,但要讨好美人,却是足够了。” 夜小楼这才放下心来,看着碗中浅红的浓汤:“甜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修正轻轻拍了拍额头:“忘了你们东南人都嗜甜如命。若是这一碗放在康州人面前,必然要说你放了太多的糖,又放了太多的蜜,遮蔽了甘梅的味道。不过我口味杂得很,也勉强喝得下。” 夜小楼点了点头,露出笑容。 修正却不耐烦:“怎么,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去献宝?留在我这,看我能看出花来?” “冷先生醉倒了,茕茕去照顾她,根本不在房间里,我等会儿再去。”说着,夜小楼又指着桌上的瓷壶,“你放心大胆地喝,茕茕那份,我在炉火上温着呢。” 修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皱起了眉头:“冷月寒,你叫茕茕去照顾他?” 夜小楼却一副理所当然:“不然呢,飞燕今天也喝了不少。总不能我和陶先生两个大男人过去吧?” 修正听得一脸莫名其妙,但这种事若是夜小楼都不介意,他也不至于替好友吃醋,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这里面哪里不太对劲。 雪千影扶着冷月寒回到房间,将她轻轻放倒在床榻上,帮她解了外袍,拆了发髻,又拿了修正此前给她的解救丹药,用温水化了,扶着她灌了下去。好半天,冷月寒这才缓过酒劲儿,睁开眼看是雪千影,不由得一愣。 “元君怎的在此?” 雪千影被她问乐了:“不是我还能是谁?难道叫那几个大男人过来照顾你?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嘛。” “不是。”冷月寒摆摆手,扶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流州宋氏人丁不旺,仆役更少,往常在泽氏醉酒,都是一大群下人们围着转,即便是在乔夫人那里,也是她调拨自己的贴身侍婢过来服侍。 想到这里,冷月寒笑着摆摆手:“行吧,能叫无常元君伺候我,我冷某人上辈子真是积德了。” 雪千影也笑了,将浸了热水的毛巾递给她擦手:“冷先生向来持重,今日怎么就喝多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还不能有个心事了?”冷月寒摇摇头。 “那冷先生的心事,是与谁有关呢?”雪千影又递过一碗清水。 冷月寒抬头看着雪千影,两人对视许久,冷月寒突然笑了:“无常元君试探他人口风,都是这般直截了当?” “不然呢?”雪千影将手巾放好,坐在冷月寒床边,“与冷先生这种玲珑剔透之人,我就算口吐莲花绕上九曲十八弯,也绕不过你,不如直接说,还落得个坦诚不是?” 冷月寒干笑两声,却没有顺着雪千影的话往下说。好半天才凑近了,看着雪千影的脸,“这样吧,我卖给元君一个消息如何?” “卖?就是还要收好处咯?” “那是自然——最多给元君打个折。” 雪千影也凑近了些,笑着说道:“那冷先生不妨先说说,我听听值不值?” 冷月寒看着雪千影的眼睛:“都说无常元君是个清风霁月的人物,可冷某怎么觉得眼前坐着一条狐狸呢?” 雪千影听得眉开眼笑:“你们都只道莲氏门风清贵,我这个家主首徒自然也该是个明媚的人物。却忘了我小时候是在何处长大。花船上是个什么地方?吃喝嫖赌,酒色财气,最是人心腌臜。我若是纯良之辈,早被生吞活剥了,还能活着被我师父收入门墙?” 冷月寒冷笑一声,倏然收回目光,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好吧。容氏的事情,一直是绾氏在筹谋,青氏也在算计,但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不过最近我泽氏也掺和进去一脚,却不是祖州这边动的手。元君聪慧,应该猜到我家主是假何人之手去打容氏的主意吧?” “陈飒?”这倒是不难猜。雪千影只是蹙眉不解,陈飒这般辛苦卖命甘做马前卒,究竟是图什么呢? “我家主对陈飒有一个承诺。”冷月寒看穿了雪千影所思所量,索性和盘托出,“这个承诺早在我入泽氏之前,极为隐秘,知道的人并不多。只隐约听家主念叨过几次,似乎是与昆仑有关。”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得罪 又是与昆仑有关?雪千影挠了挠耳朵,也不知是该说陈飒是贼心不死,还是阴魂不散。 “不过元君可以放心,泽氏所图,并非为了雁图匣。”冷月寒理了理袖子,低头扯过锦被,盖在自己身上,又抬头看向雪千影:“若是咱们早些相识,我一定劝住元君,不叫你趟这摊浑水。现在说这话,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泽氏不为雁图匣,为了什么?”雪千影不领情,反而继续追问。 冷月寒瘪了瘪嘴:“我的元君啊,打听消息还带追根求底的?你真当冷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就算我真的知道,你也该替我考虑一下立场吧。我真把这件事全须全尾的卖给你,回头家主那边,我要如何交代?” 雪千影却笑:“开口的时候不想着如何交代,现在倒责怪我追根求底了?” 冷月寒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我说。泽氏所图,乃是仙尊二十门徒一齐守护的一个秘密。据说家主已经凑得差不多了,还差关键的几块,其中之一便是容氏。至于这秘密究竟是什么,要怎么解,就不是月寒能够得知的了。” “二十门徒,除了四仙门之外,便是仅存的几个千年世家——也就是说,我莲氏与康州莫氏,也难逃泽家主的筹谋算计了?” 冷月寒一耸肩,算是默认了。 “还真是令人头疼啊。”雪千影揉了揉眉心。 “无常元君,今天是夜少主的好日子,你不去多陪陪?好好好,就算你们不贪图朝朝暮暮,这喝了酒总该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咱们不能明日再说么?”冷月寒自顾自地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雪千影,已经是在赶人了。 雪千影摇了摇头:“冷先生说得在理。你休息吧,我走了。” 雪千影离了冷月寒的房间,回身关好房门。冷月寒却坐了起来,盯着门口的方向,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还是心软啊。” 第二天一早,冷月寒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起身开窗一看,却见是雪千影和夜小楼在过招。两人都没用灵力,一人手里一根木棒当剑,你来我往十几招,却也看不出个胜负。 冷月寒翻了个白眼,嚷道:“都说春日易犯困,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贪睡了?这才几时啊,就练起来了!” 夜小楼和雪千影都全神贯注在对方的招式身上,谁也没理她。倒是宋飞燕端了蜜茶过来,从窗口递给她一碗:“冷先生喝一些,这是解酒的方子,省得宿醉头疼。” 冷月寒谢过宋飞燕的好意,暖暖甜甜的喝了一碗,活动了一下脖子:“确实好受多了,多谢宋小姐。” 宋飞燕甜甜一笑,收了空碗,却没有走,就靠在冷月寒的窗棂下,与她一内一外,看着夜小楼雪千影对打,时不时的还叫两声好。 冷月寒侧头看了看小姑娘,忍不住跟她一样露出笑意:“宋小姐,这两位天天都这么个练法?” 宋飞燕连忙摇头:“之前都是指点我们,他们很少动手。也是伤还没好利索的缘故吧。今日修先生突然开恩,允许两人练上半个时辰,这不就打起来了。” 冷月寒点了点头,又看了一会儿,笑道:“看着两人的身形和速度,今年五月名仙擂,一定十分精彩。” 宋飞燕也连连点头,更笑道:“上一届名仙擂我还是小孩子,跟着大哥只顾着看热闹了。想想今年我也能上场了,就觉得十分高兴。” 冷月寒又看了宋飞燕一眼,青春娇俏的小姑娘,就像刚刚绽放的春桃,入眼便令人心情大好,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院中雪千影手中短棒接连敲中夜小楼的手腕手肘和肩膀。夜小楼短棒脱手,便算是输了。 “你这眼神好了,怎么反而出剑更犹疑了?”修正在一旁冷嘲热讽,“难不成这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 夜小楼收了身形,回头瞪着修正,可一想他又看不见,便更觉得火大。 “倒也不是夜少主被美人迷了眼,无常元君这几招确实很难躲。”冷月寒却是在给宋飞燕解释,“元君这一剑出手,实际上是四招,几乎封堵了夜少主所有可能闪避的方向。夜少主也算是聪明,以退为进,按道理应该是躲得过的,没想到元君却改粘为打,借着夜少主撤剑的力道,将剑势推了过去。若是能动用灵力,这时夜少主最为合理的应对,应该是想办法卸去元君的力道,从旁攻击。夜少主应该也是想到了,但速度不如元君快,这便是修先生说的出剑犹疑。元君那边见状,又改换了攻击的路数,这才有这三连招得手。” 宋飞燕听了冷月寒的话,将茶盘放在窗台上,自己模仿了雪千影方才的出招比划了几下,又模仿夜小楼的招式,这才恍然大悟:“我只看出了两招,没想到却是四招。多谢冷先生指点。” 冷月寒一笑:“我这人修为不行,但自认为见识还不错。幸好这二位没动用灵力,不然以更快的速度使下来这几招,我便看不出端倪了。” “冷先生谦虚了。”修正偏着头看向这边,“冷先生向来见微知着,明察秋毫。这修为么,也是莫测难猜,时高时低。不过听你方才这一番话,修为应当也在悟道境,为何从来不在人前显露呢?” 冷月寒莞尔一笑:“冷某不过一介谋士,安身立命靠得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心机算计。修为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倒也实在没必要显摆人前。” 修正那边冷冷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冷月寒盯着修正的方向看了几眼,脸上依旧带笑,眼神如常,没有丝毫的不耐。给了宋飞燕一种,两人惯常便是这般相处的错觉。 “冷先生,你得罪修先生了么?”宋飞燕小声问道。 冷月寒咧嘴一笑:“这话你得去问他,我怎么知道。” 宋飞燕撅起小嘴:“不过修先生这人说话一向不太中听的。雪姐姐天天都说他毒舌呢。” 冷月寒笑容渐渐淡去:“他也只对自己看得上的人毒舌罢了。那些入不了眼的人,修先生多说一个字都不屑呢。” 宋飞燕回头看了一眼冷月寒,又望了望修正离去的方向,不禁笑道:“冷先生,你还真是了解他呀。” 第三百三十五章 践约 用了早膳,冷月寒便说,自己出来一趟,总要给小公子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回去。宋飞燕恰好无事,便自告奋勇陪她逛街。 “无常元君要不要同去?”冷月寒笑着问雪千影。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而后点了点头:“好。” 似乎是为了出行方便,雪千影换了男装,头发高束在头顶,戴了一顶玉冠,看起来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但她耳朵上还带着宋飞燕送给她的五色玉耳饰,颇有几分雌雄莫辩。 夜小楼站在屋檐下,偏着头看了半天,突然感慨一句:“我家茕茕便是生得男儿身,也是这世间无两的绝色啊。” 他身后的修正听了,狠狠地呛了一口唾沫,咳了半天才好。而后大半天都没再搭理夜小楼。 三人一齐出了门,宋飞燕殷勤指路,带着两人逛了几家有名的商行和铺子。冷月寒花起钱来颇有几分雪千影的风范,豪爽又大方,不足小半日的光景,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有用的没用的,买了一大堆。 雪千影也买了不少东西,大多是些零食和布料,还有一些首饰。顺带还买了不少哄小孩的玩具。 “元君,你和夜少主,这么快已经考虑子嗣了?”冷月寒盯着雪千影手里的机关小鸟,不解的问道。 雪千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瞪了冷月寒半天:“是我师兄家里添了小侄子,我这个做姑姑的,总不能空手回去吧?” 冷月寒连忙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雪千影眉毛挑了挑:“明明是我要被先生吓死了。” 冷月寒笑容带着几分顽劣:“确实,夜氏和莲氏也都不像着急这事儿的样子——诶,元君你别瞪我啊。你这眼神,我总觉得自己像要挨揍似的。”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要不是大庭广众,我可不就揍你了。” “别别别,我又打不过你。有力气,去找夜少主,他比我抗揍。” 雪千影斜眼看着她:“没完了是吧?” 冷月寒依旧毫无自觉,还对宋飞燕笑道:“你看你看,一向端庄持重的无常元君,也急了。” 宋飞燕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冷先生,你怕不是对雪姐姐有什么误会吧。端庄倒还偶尔称得上。持重?谁不知道雪姐姐最是欢脱恣意。亏你还是她朋友呢。” 冷月寒掩口大笑:“我不过就是揶揄几句,她自己都不当回事,怎么宋小姐反而当真了?”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冷月寒才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摆了摆手:“对不住对不住,宋小姐识人之明,在下拍马难及。” “飞燕,咱们中午吃什么?去尝尝你和宋大哥之前说的那家谭记,好不好?”雪千影完全不理会一旁装腔作势的冷月寒,转过来和宋飞燕商量午膳。 宋飞燕拍手说好,更主动先行一步去排队。留下雪千影和冷月寒两个人慢悠悠的走着。 “先生把我叫出来,不会就只是为了打趣我几句吧?”雪千影背着手,也不看冷月寒,说是笑着发问,若是冷月寒不搭理她,说是自言自语也说得过去。 冷月寒轻轻一笑:“昨天不是答应了元君,有话醒酒了再说。月寒这不就来践约了?” 雪千影摇摇头,也不答话,等着冷月寒自己开口。 冷月寒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往前走了很长一段,冷月寒这才开口:“元君既已和夜少主相好,不如双双退出家族,天高海阔,去过神仙日子不好么?” 雪千影微微蹙眉:“冷先生这句话……难免管的有些宽了。” 冷月寒点了点头:“确实,这话不该我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说到底,元君如何,夜少主如何,不是我能左右的,也与我无关。只是,”冷月寒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 “冷先生是想说,莲氏也好,夜氏也罢,与泽氏之间,一场大战总归是逃不开的。”雪千影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搓了搓,“冷先生总说,与我等相交在先,为泽氏效力在后,能说出这番话,也只是不想来日让自己为难吧。” “不仅是冷某为难,还有我家小公子。他待你们可称赤诚。若是有朝一日战场相见,我真想象不出,他该有多伤心。” 雪千影看向前路,突然站住了脚步。冷月寒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了。 “元君?” “冷先生,你看这来来往往的人,所图不过一日三餐,却也都在卖力奔走。” 冷月寒虽然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还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若有一日,战事将起,冷先生,你说这些人,都将流落个什么下场?” 冷月寒微微一愣,万万没有想到,雪千影竟然提起这个。 “或许有一日,我与阿先在战场上相见,彼此又站在对立的阵营,一定会很难过,也很不忍。可谁又会替这些芸芸众生难过呢?我倒不是说自己就一定是正义的一方,但主事世家,代表的是一州的利益,追根究底,不就是为了这些人能够安稳度日么?” 冷月寒却不同意雪千影的观点:“世家起刀兵,元君这等人物,抑或凡人百姓,受损极为有限。真正要上阵厮杀的,会重伤会丧命的,乃是各家普通子弟。元君想过没有,你的那些师弟师妹,若是死了没了,就再也见不着了。可主事的世家换了谁,百姓的日子也还能照常过。” 雪千影抬眼看着冷月寒:“若是守土之战,我莲氏儿女必然当仁不让,绝不后退半步。莲氏千年基业,百姓安居乐业,不能丧于我辈之手。” “那若是拓土之战呢?”冷月寒追问。 “除非北境,否则莲氏不会。”雪千影的回答斩钉截铁。 “元君好天真。”冷月寒笑着摇摇头,挪开了目光,“实力和野心永远是相辅相成的。只要元君这样强悍的战力存于莲氏,早晚有一天,莲氏也会生出主战一派。元君能够压制一人,能够压制十人,难道还能压制千人万人么?一旦压制不住,莲氏外拓势在必行,元君难道能够袖手旁观?” 见雪千影没有说话,冷月寒又道:“旁人不说,单以元君和莲少主的手足之情,不论莲少主想要做什么元君都会支持的吧。若莲少主是个平庸的也就罢了,那样的天资和才智——元君,听月寒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还真以为冷先生是来替曹氏做说客的。没想到,却是来试探我的。”雪千影桀然一笑。 第三百三十六章 信心 冷月寒的脸上,露出与平日无异的笑容,似乎方才与雪千影争辩之人并不是她一样:“元君这就错了。月寒此行,确实是来替曹氏游说夜少主的。只不过见了元君,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罢了。” “那冷先生现在知道了我的态度,还想说什么呢?” “元君信占卜之术么?”冷月寒笑问。 雪千影摆摆手:“巧了,我还真不信。” 四目相对,冷月寒放声大笑:“好吧。元君,是我输了。” “可我也没赢。”雪千影也笑了笑。指了指前方不远:“到了。想来飞燕已经等急了,咱们快走吧。” 两人钻进小店,宋飞燕已经点好了吃食,等了半天。 “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就要店家帮我包起来带回去吃了。”宋飞燕看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确认她们俩并没有真的打起来,这才稍稍放心。 “你们走的可真慢。我还以为你们半路遇见什么事儿了呢。”宋飞燕一边吃一边说道。 “事情倒是没遇见,不过起了些争论罢了。”冷月寒尝了一口肉粉圆子,觉得很好吃,竟把店家找来,问他们有没有半成品可以让她带回去给泽世先尝尝。 宋飞燕凑到雪千影身边:“雪姐姐,你们吵起来了?”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只是大家观点不同,争辩几句罢了。” 宋飞燕端着汤匙,想了想问道:“雪姐姐,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你了。” “你说。”雪千影有点好奇,除了修习上的事儿,小姑娘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自己。 “雪姐姐,你和修先生相交甚笃,听说他救过你很多次,倒也有情可原。可没想到你与冷先生的关系也很要好。你就不怕,夜九哥会吃味么?” 雪千影万没想到,宋飞燕会问这个。她咬着勺子想了好半天,转过身来看向宋飞燕:“可夜小楼从来也没说过他不高兴啊!” 宋飞燕眨了眨眼睛,这种事,还非得对方说出来才知道吗? “你怎么会问这个?”雪千影也很好奇。 宋飞燕扭捏了半天:“我祖母活着的时候,身边有几个很喜欢的女侍,她们照顾祖母也很是尽心。后来都给了我爹爹。那时候娘亲就看那些女侍不顺眼,天天找茬,直到都给撵走了才消停。我小时候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后来问大哥,大哥却说这件事是爹爹的不对,既然已经娶妻生子,就应该要让她安心,不该再跟别的女子不清不楚。我想,反过来也是一样吧。雪姐姐你和夜九哥既然已经确定了彼此的心意,那也应该同别的男子保持距离,让他安心才对呀。” 宋飞燕说了一大通,说完又连连摆手:“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雪姐姐,这些事我是不懂的,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别怪我呀。” 雪千影放下汤勺,拄着腮,想了想:“我也让你说糊涂了。冷先生倒不必在意,可能,阿正总归是不同的吧。夜小楼的确没说过这事。我也总不好大剌剌的去问他为什么不吃醋吧?要不,飞燕,你去替我问问?” 宋飞燕瞪大了眼睛,一口圆子差点噎在嗓子眼:“这种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去问呢?” 雪千影眼珠转了转:“反正他自己不提,我是不会去问的。我也不好奇。谁好奇,谁自己去问。你看,多公平啊。” 宋飞燕无语又无奈,连连翻了几个白眼,她实在想不通,怎么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呢? 冷月寒没听到前半截宋飞燕的话,但后半段还是听了个真切。她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宋飞燕:“元君,那你会吃莫家主和莫二小姐的醋么?” 雪千影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会。” 冷月寒一笑,对宋飞燕道:“我看宋小姐也不必去问了,这种事,都是相互的。小心眼的要跟小心眼的在一起,似无常元君这种没心眼的,自然也有夜少主这等没心眼的与之相配了。” 宋飞燕隐约觉得冷月寒的话有道理,可又不死心。午后,几人返回了宋氏家宅。宋飞燕借着请教剑招的由头,去找了夜小楼,把午间没能从雪千影这里得到答案的问题,再次问出了口。 夜小楼咳了两声,脸上一阵哄一阵白,可面对这一脸好奇的小姑娘,又发不出来火。将宋飞燕的话反复咂么几遍,夜小楼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是真的不吃醋。 就连当初他眼睛瞎了、刚到药谷去求医,修正天天给他脸色看的时候,他都没吃过醋。 “大概是觉得有信心吧。”夜小楼挠了挠头,差点揪下一绺头发来。 “信心?”宋飞燕更加不解。 “嗯,信心。”夜小楼不断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答案,拼命地点了点头。 宋飞燕满心不解,等着他解释呢,可夜小楼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这时刚巧修正进来,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气氛很是尴尬,便问这是怎么回事。夜小楼没有拦住宋飞燕的快言快语,小姑娘三言两语将自己的疑惑又说了一遍,甚至还将自己不能理解的、夜小楼的答案也说了出来。 修正狂笑不止:“夜九啊夜九,你也有被小姑娘问住的一天。” 夜小楼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看他。 “不过这信心二字,确实是最贴切的答案了。飞燕,你可知道,当初某人追去我药王谷,对你雪姐姐表白的时候说过什么?” 宋飞燕当然不知道,便摇了摇头。 修正朝着夜小楼那边看了看,笑道:“某人说,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便再也没人配得起无常元君了。” 宋飞燕哑然:“就这?” 修正点点头:“就这。” “雪姐姐没把他打出去?”宋飞燕一脸难以置信。 “我几时这样说过?”夜小楼红着脸辩驳道,“我当初明明说的是,也只有我勉强配得上。” 宋飞燕张了张嘴,也跟着脸红了。可能在夜九哥眼里,雪姐姐就是天上的神仙也比不过吧。 修正起了谈兴,将两人从昆仑相识,直到北海寻药,彼此确认了对方心意的事情,甚至连曾经夜小楼为了雪千影对仙尊拔剑的事情,滔滔汩汩,源源不断,全都给讲了出来。 宋飞燕听得惊心骇目,目瞪口呆。脑袋嗡嗡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塌了一般,就连心上,也不知从何多了一窍。 第三百三十七章 九梦(上) 宋云殊派人给雪千影送了几坛好酒,还不忘嘱咐她,要问过修先生、等自身痊愈了才好痛饮。 雪千影看着桌案上摆着的酒坛,几乎已经隐约闻到了酒香,舔了舔嘴唇,心说这宋大哥确实是好意,可美酒又怎能辜负呢?自己尝几口,不多喝,想来修正也不会责怪自己的。 想到这里,雪千影拍开一坛,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痛快的叫了一声好酒。 很快,一坛下肚,雪千影打了个酒嗝,目光落在剩下的几坛酒上,挠了挠耳朵。 “算了算了,还是听宋大哥的话,等问过阿正,再叫上夜小楼,才好。”雪千影想要抬手将剩下的酒收入乾坤袋。可刚一抬手,便觉得头晕。 一坛酒,又是陈酿,雪千影喝的时候发现坛中并不满,隐约只有三分之二的量。这距离无常元君的酒量可差得太远了。若说喝醉绝不至于。可雪千影现在确实眼前发花,脚下发虚,头又沉又痛,分明就是醉了。 雪千影扶着桌案,坐在椅子上,却没坐稳,直接倒在了地上。等她想要扶着桌子腿儿站起来的时候,手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虚,雪千影渐渐失去了意识。 东湖最美不过五月。湖岸边繁华如云,湖水清亮如碧,湖面上船只往来。到了傍晚,花娘们开始待客,唱曲儿的,弹琴的,迎来送往,好生热闹。 雪千影穿行在热闹间,浑浑噩噩,不知要往何处去。 一条花船凑近了岸边码头,船舱里钻出来一人,对着雪千影招手。 雪千影抬头看去,这人隐约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雪千影朝前走了几步,那人便叫道:“元君快来,今日徐娘子谱了新区,就等着你来品评了。” 雪千影晃了晃脑袋,徐娘子是谁?娘亲的故人里,似乎并没有姓徐的,如今还在船上做生意的,就更没有了。 但雪千影还是走了过去,想要借着那人的手登船。那人果然递了手过来,雪千影下意识地道了声谢,回头看见那人,却变成了陈飒的模样。 雪千影一惊,身形向后疾撤,却失足落入了水中。雪千影还记得自己水性不错,可扑腾了几下,却还是沉了下去。 再抬眼时,之前的花船,变成一只怪物,牛头虎目,长着鹿角,一张血盆大口,将陈飒吞了进去。 雪千影心里一松,刚要叫好。那怪物也朝着自己扑了上来,尖牙利齿上还带着血迹和肉丝,也不知道是不是陈飒的,眼见就要咬上自己的脑袋。雪千影赶紧一缩脖子,整个人沉入了水中。 雪千影下沉了一段,便发觉不太对劲。水下怎么还能自由呼吸,而且她伸手划水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划到水,仿佛自己只是在虚空中不断的摆动着手臂。 于是雪千影干脆放弃了划水的动作,任凭身体自由下沉。总算到了湖底,雪千影的双脚踩到实地上,终于稍稍心安。 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镇子,规模不小,看起来也很富庶。建筑上雕梁画栋,十分精致,但风格却不是长州常见的样子。雪千影走进镇子,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推开了几扇门,房屋之内也没有人。雪千影喊了几声,也没人应。雪千影基本可以确定,这里是一座空城了。 可路过了几个茶摊和食肆,炉火是烧着的,茶汤也是温热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本来热闹又繁华的镇子,突然将其中的人全都抹去了一般。而他们手中原本的活计,都还在继续。 雪千影走到镇子正中,发现这里有一个广场。广场中间立着一根石柱。石柱上有浮雕。雪千影凑近了看了几眼,发现这石柱无论材质还是雕刻手法,都与天墉城外的石刻和壁画很相似。 石柱底部有三幅浮雕,内容竟然与天墉城外的壁画相同,一幅仙尊降世,一幅仙尊羽化,还有一幅,雪千影看不清楚。 雪千影想要凑近了去看,却发觉石柱周围有一道阵法护持,她怎么也靠不过去。心念一动,红尘剑出鞘,直愣愣的砍了上去,阵法纹丝不动。 雪千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灵力不太对劲。她重伤未愈,方才一击也只有她平日里一半的修为,可挥出去之后却与切磋时不用灵力的威力一般无二。雪千影想,难道这里对灵力还有限制? 收了红尘,雪千影拔出飒月,借助雪蕊姬的灵力,朝着阵法挥去,效果却与方才相同,阵法纹丝不动。而正在此时,石柱却突然开始朝着远离雪千影的方向移动。 雪千影祭出不见万物,几乎以全力砍向阵法。砰的一声巨响,雪千影被弹开数丈,阵法也应声而碎,化作灵光碎羽,消散在虚空之中。 雪千影朝着石柱奔去。可石柱的速度却非她能及。雪千影提着剑,借用仙尊的灵力全速而行。这时她才发觉,远离她的只有石柱,而非整个镇子。而等她想要回头看时,镇子已经消失不见了。虚空之中,只有她一人提着剑,追赶一座急速向前奔逃移动的石柱。 并且留下了一串染血的脚印。 雪千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些脚印。不知是周遭突然暗了下来,还是雪千影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总之光线越来越暗,最终眼前归于一片黑暗,雪千影什么都看不见了。 滴答,滴答。似乎是什么液体溅在石板上的声音传来。雪千影从乾坤袋里拿出一颗夜明珠,周遭的黑暗无穷无尽,雪千影什么都看不见,但那滴答声就在耳边,很近。雪千影突然意识到什么,用夜明珠照了照自己的手,果然,持剑的那只手,经脉破碎,鲜血涌出。鲜血顺着剑尖,滴到地上,形成一个不小的血潭。 雪千影用剑尖捅了捅血潭,发现下面竟然是空的,而周遭没有血迹的地方,石板是实的。 “难道这下面还有空间?”雪千影想着,可没等她多做反应,那血潭突然急速扩大,将她陷了进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九梦(中) 血色弥漫眼前,血浆刺痛皮肤,雪千影避无可避,只能暂时闭上双眼。等到感觉到了光感,雪千影这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水中,却并非血水。 水很清,泛着淡淡的蓝色。水温又极为冰冷。雪千影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便也只有北海的海水是这样了。 脑海中刚刚窜出北海两个字,耳边传来一声呼啸。雪千影侧脸一看,一群成年大鲲,正不远不近的看着自己,虎视眈眈。 雪千影手中不见万物挽了个剑花,看着这群北海霸主。十几只大鲲对于现在的雪千影来说是个不小的麻烦,可雪千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不害怕。 突然又是一阵巨响,仿佛是海底地震。雪千影好不容易在水中稳定了身形,却发现,鲲群身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鲲骨架。鲲骨架上皮肉都没了,唯独剩下两只眼睛,明晃晃,金灿灿,死死的朝着自己这边盯着。 雪千影稍稍吐了口气。鲲骨架不会攻击静止的东西,这一点雪千影心里有数,尤其双方中间又隔着鲲群,想来不等自己动,这些鲲群就会与鲲骨架自相残杀起来。 雪千影心中所想再一次成为了现实。鲲群不知怎的突然都调转了方向,朝着鲲骨架不要命的冲杀过去。很快,鲲血染红了整片海水,到处都是大鲲的残肢断臂。雪千影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可身上的衣服还是被血水染红了一块。 可是不对啊,雪千影今日穿得虽是白衣,却是一身男装,午后返回宋氏家宅的时候,她没换衣服,怎么现在身上就变成一身衣裙呢? 雪千影正在犹疑,突然前方传来了一声惨叫。雪千影抬眸一看,只见满眼漂浮的鲲尸之中,竟然还横着一个人,被鲲骨架咬掉了半边膀子,又断了一条腿,十分凄惨可怜。方才那声惨叫,应该就是这人发出的,可眼下这人已经没了生气。 雪千影不自觉地好奇,向前游去。那死人一身黑衣,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长柄剑,看起来十分眼熟。等到雪千影终于看清了那死人,忍不住也是一声惊呼。 “夜小楼!” 可她来不及伸手去抓夜小楼的尸身,那鲲骨架已经发现了她。巨大的身形朝她急速撞了过来。雪千影没能躲开,眼前一黑,一口鲜血从口鼻喷出,不见万物也脱了手。 雪千影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可能也要死了。但死了也好,人总是要死的。虽然想不通夜小楼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黄泉路上有人相伴,倒也算是不错的归路。 等到雪千影再次有了意识,睁眼所见一片茫茫空旷。自己似乎是被绑了起来,还是吊着的,身上一动都动不了。只有眼珠,还能转一转,用力瞥向自己身上,却发现自己浑身缠满了红线。 这是因果间?自己怎么又来到了因果间?果然是要死了么?不过,这一身的因果,不是已经被她用业火焚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呢? 突然眼前一阵剑光闪动,雪千影下意识的闭了眼。不多时,耳畔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姑娘,我来晚了,你还好吗?” 雪千影睁开眼睛,眼前白衣男子,却裹着大红的披风,束发戴簪,眉目如星如剑,手中握着不见万物,目光灼灼正看着自己。 “仙尊?你不是死了么?”雪千影突然扑到在地,回头再看,那些红线已经被尽数斩断了。自己失去了支撑,难怪会倒了下来。 仙尊扶起她,帮她把身上的红线抖落,这才道:“我当然是死了,这披风难道你不眼熟么?” 雪千影这才恍然,仙尊身上这一身衣服,大红的披风,金冠,还有脚下的狼皮靴,那上面的花纹还是夜小婉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这些全都是自己为他立衣冠冢时,亲手封进血龙木匣子里的东西。 视线落在仙尊的手臂上,他竟然还带着无常。只是无常当初已经变成了两半,如今是被人用错金修补过的,倒也还算是好看。 雪千影轻轻推开眼前人,内心困惑不解。仙尊羽化登仙,一块尸骨都没能留下,可眼前这人,却看得见也摸得着。更蹊跷的是,那间大红的披风,自己明明只画了图样,还来不及剪裁缝制,那现在他身上这件,是哪来的? “你怎么在这?”雪千影问道。 “我还想问你呢。”仙尊应道:“你活得好好的,找什么死?” 雪千影彷徨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说着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着地上堆积的红线:“这些因果,斩断了真的不要紧么?我……” 仙尊一笑,笑容一如当初那般清透温润又无情无欲:“你身上的因果已经被业火焚去了,这些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雪千影稍稍松了口气。 “你随我来。”说着,仙尊将手中的不见万物递还给雪千影,教她收好,自己则挽着雪千影的手,带着她穿过重重黑暗,不多时,便看见了夜小楼。 夜小楼如同她方才一样,被因果红线绑缚着,吊在虚空之中。有些红线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有些被砍成两截,落在脚边。 果然,夜小楼也来到了这里。所以两人现下都是濒死的状态了? “我现在只能送你们当中一个人回去。”仙尊回头看向雪千影,“你来选吧。” “那你把他送回去吧。”雪千影没有丝毫的迟疑。 “你不是答应过我么,只要你自己不想死,便是这天也杀不了你。怎么,现在改主意了?为了一个夜小楼,答应过我的事情都能改了?”仙尊虽然是笑着说的,但脸色其实很难看。 雪千影点了点头:“我是说过。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这么想,敢这么对你说。” 仙尊对这答案还算满意。 “但我说这话,只是我不想死,而不是我怕死或是我不能死。” 仙尊一挑眉。 “人都是要死的。现在就死,我会惋惜遗憾,我还没活够,山川风物,四时美景,好吃的好玩的,我有师父师娘,有师弟师妹,有夜小楼,还有你的托付没能完成。有人会为我哭,当然也有人会高兴——但惋惜不是畏惧,遗憾也不会让我退却。该死的时候,我还是要死。” 第三百三十九章 九梦(下) 仙尊的嘴角稍微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而且,相比之下——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如果需要共同赴死,我会毅然陪他去死,但如果还能有一线生机,我会留给他,而且不愿让他陪我去死。这不是情之所至,而是人性。正如当初在东海,你将生的机会留给了我,是一样的。” 仙尊笑了,他垂眸看着雪千影:“不一样——你活着,这天下才有变数。我救你,并不全是因为感情,你应该知道。” 雪千影笑了笑:“我可以不知道。” “可他活下来,却发现你死了,难道不会为你殉情?他甚至敢为你对我拔剑,我相信他做得出——那你不是白救他了?” “那是他的选择。我可以把选择权交到他手上,活着或是死去,让他自己选。但我不会因为他可能也想陪我去死就不去救他。我不会替他做选择。” “可你这样也罢痛苦留给了他。”仙尊垂眸,又叹息着点点头,“正如我将痛苦留给了你。” “自私也是人性。我知道,死去元知万事空,活着的才是遭罪。”雪千影看着仙尊的眼睛,“我经历过一次了,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好吧,小姑娘。”仙尊被雪千影看得发慌,稍稍挪开目光,伸出手,摸了摸雪千影的头,“你说得对,有时候活下来未必是好事。” “但只要活着,总会遇见好事。”雪千影仰着头,笑着应道。 仙尊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眼前的黑暗被这一束流光掀翻,化为刺眼的光芒。雪千影用胳膊遮着眼睛,隐约有一种黎明破晓,天光大亮的感觉。 被绑缚的夜小楼也被这光亮吞噬,消失不见。眼前一片虚假的空白。 雪千影往前走了几步,豁然开朗,竟是一座神殿。 昆仑?怎么又来到了这里?不过,昆仑神殿不是已经坍塌,化作一地砖瓦沙砾了么? “茕茕,你等等我们!” 雪千影一回身,莫雪歌几人从后面紧赶慢赶的跟了上来。 “阿横?”雪千影蹙眉不解。“你们怎么来了?” 莫雪歌的佩剑连环是出鞘了的。容璇玑手中怀璧的剑刃也是弹出的。再往后看,莲师兄妹,泽世先,夜小婉,都各自执剑。 雪千影这才发觉,他们身上都带着伤。 “你们……”雪千影欲言又止,而且她并没有看到夜小楼。 莫雪歌拍了拍她的肩膀:“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我们可没有你一人单挑整个昆仑的勇气,只能结伴而来。不过你放心,不管雪靥仙主提出要拿什么交换夜胜寒的性命,我们都站在你这一边。” 雪千影怔怔地点了点头。 走上台阶,穿过重重守卫,走进神殿之中。大殿正中高高的王座,雪靥拄着腮,正看着阶下来人,不屑一笑:“还真被你们闯到了这里。” “雪靥仙主,云齐天士呢?”莫雪歌问道。 “杀了。”雪靥两片薄唇轻轻一碰,说出了最坏的答案。 唰的一声,六柄长剑,齐齐指向雪靥。 雪靥俯瞰众人,轻哼了一声:“无常元君不出手么?” 雪千影抬眸看着他,没说话。 “玄州夜氏已经没了,”雪靥看着下面的几个人,笑道,“康州莫氏,聚州容氏,长州莲氏,祖州泽氏,很好,很好啊!”雪靥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全都送上门来,好过我一个一个去收罗。” 话音没落,雪靥突然动了,一道猩红的剑光闪过,红尘剑所到之处,扬起一道溅起的血痕。大殿之上,除了雪靥和雪千影,再无人站立。 雪靥轻轻一弹红尘剑身,血珠滚落,滴在地面上,被金砖瞬间吸了进去。他叹了口气,轻声道:“眼睁睁看着我把他们都杀光,难过么?你为什么一定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上?天下茫茫,死而后生,生而复死,不破不立。我们一起将它们毁去,不好么?” 雪千影也叹息一声,飒月剑破空而出,刺穿了雪靥的胸口:“不好。” 雪靥露出诡异的笑容。雪千影只觉得小腹胀痛,低头一看,原来红尘剑也已经刺穿了自己的灵海。 “阿蕊。”雪靥的目光,越过雪千影的肩膀,朝她身后看去。 可雪千影强挨剧痛,站立已是勉强,根本回不了头。 “阿蕊,对不起,是你的雪儿不够乖。”雪靥说着,嘴角流出血涎,头慢慢垂了下去。 而雪千影也支撑不住,跟着雪靥的身体,一起扑倒在地。 恍惚之中,她看见了雪蕊姬。雪蕊姬走到两人近前,伸出手,轻轻的覆在雪靥的眼睛上,表情冰冷如倚天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什么也没说。 “娘亲……”雪千影喃喃开口。雪蕊姬却并不看她,只是对着雪靥的尸身道,“雪儿,你累了,睡吧。” 而这句话如同一句咒语,雪千影听了,终于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之时,雪千影回到了白鹤城,躺在舒风院师娘的房间里。 雪千影踉跄着下了床,推开房门,满目素缟。她愣了愣,随手抓住一个穿着孝衣疾行而过的仆役:“发生了什么事!” 仆役看了雪千影一眼,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尖叫一声,跑了。 雪千影走出后院,来到前厅,果然家中是在办丧事。可这个规制,难道是有族老过身了? 而她所到之处,所有人见了她,都如同白日见鬼,尖叫落跑,流离四散。直到她走进灵棚,看见了师父和师娘的牌位。 雪千影用力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颗血珠沁了出来,而且很疼。竟然不是梦? 转回身,想要喊人的雪千影惶然发现,身后莲英、莲芙,并莲苹、莲萱、辛如尘等人,都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雪千影刚要开口询问,却见他们纷纷拔剑,指向自己。 “雪千影欺师灭祖,杀害莲氏家主并夫人,此仇不共戴天!” 从莲英口中,竟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来。 而莲芙等人,众口铄金,也都说这类似的话。雪千影彷徨不解,想要分辩,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无数仙兵利刃划破刺穿自己的身体,雪千影却感觉不到疼。她只是想要弄明白,师父师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将手中刀剑挥向她,没人给她解释半句。 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雪千影艰难的调转了身形,朝着师父师娘牌位的方向看去。那两口黑漆漆的棺木,仿佛一团漆黑的焰火,而恨意便是填入火焰的柴,几乎要将周遭一切尽数焚毁。 雪千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碰在地面上,冰凉和疼痛都十分真实。 等到她再抬起头,血迹模糊了双眼,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可她还想问,还想解释。只是没有人再给她这个机会了。一把雪白的利刃,穿透胸腔,那是自己赠予师弟莲英的鲲骨匕首,名字叫做彼岸。 第三百四十章 梦尽 东湖五月,草长莺飞,游人如织。 湖心一座小岛,岛上一座庭院,大门洞开,雪千影从中走了出来,站在小小的码头边上,看着刚刚抵达的一只游船,默不作声。 珠帘挑起,船上下来一人,青白长衫,金竹做簪,姿容伟岸。 “父亲。”雪千影躬身一礼,而后自己都愣住了。 男子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娘亲呢?可还好?” 雪千影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庭院之中,一个身着雪白衣裙、头戴六羽雪花昆玉发钗的女子走了出来,轻轻理了理雪千影的头发。 “此一行可还顺利?幻形玉拿到了?”却是在对青衣男子说话。 男子点了点头,揽着白衣女子,两人有说有笑的走进湖心小院,却丢下了雪千影。而他们在说什么,雪千影也听不真切了。 男子不是陈飒,女子不是雪蕊姬,那他们是谁?是自己生身父母么? 原来自己的生父也是陈氏中人?那母亲呢?也是昆仑人吗? 那二人的背影渐渐模糊了。雪千影依旧伫立在原地,身后,一抹大红裙摆突然入眼。雪千影倏然回头,竟是莫雪蝶。 “雪姐姐,人送到了。”莫雪蝶笑容甜美,“我也该回去向长姐复命了。” 雪千影道了声谢,又叮嘱她路上小心。莫雪蝶点了点头,突然身化青鸾,腾云而去。 雪千影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片羽毛。 那羽毛却迎风而涨,化作一把长剑。 “连环?!”雪千影失声叫出长剑的名字。周遭景色应声而变。 尸山血海,层层叠叠,而雪千影脚下,弥留的莫雪歌抓着她的衣角,不断重复着:“走,你走啊!” 没等雪千影回应她,莫雪歌就断了气。 雪千影下意识的去抓她垂下的手,却发现夜小楼也靠在自己腿边,身上插着两把长剑,一把穿心而过,一把刺穿灵海,已经死透了。 低头看去,还有师父师娘,有莲英莲芙,还有修正、容璇玑、恩无忌、泽世先,等等等等,一张张往日无比熟悉鲜活的面庞,如今全都归于死寂。 还有一些隐约是莲氏子弟但她看不清脸,还有一些浑身浴血,连服色都看不出,但他们都倒在自己身边,死状惨烈,不知是为了护着自己才丧命,还是死于自己的剑下。 而放眼望去,周遭围着的那些人,认识的,不是认识的,平辈的,年长的。各个拔剑相向,跃跃欲试。 “雪千影,现在没人能再护着你了,束手就擒吧!” “无常元君,死了这么多人,还不能让你悔悟吗!” “交出昆仑,交出北海,放你一条生路!” “不行,还得废去修为!” 环顾四周,说话的人来自这天下的各个世家,各种服色,各种兵器,各种神色,很是精彩。谩骂,威胁,声声入耳,雪千影却笑了。 雪千影丢开莫雪歌的佩剑,不见万物出现在手中,剑还未出鞘,但很多人都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就凭你们?”雪千影反手拔剑,一招破魔式挥出,但凡站得近些的,尽数被她强悍的灵力气场击飞出去,鼎沸的声讨,瞬间变成了无数的哀嚎。 雪千影剑尖点地,望向众生:“想死,我成全你们。” 话音没落,几个不信邪的,或许是以为她强弩之末,又或许是急于在天下世家面前证明己身。几个仙修仗剑扑了上来,还没靠近雪千影方丈距离,便发出一连串的尖叫。 而雪千影此刻,以自身修为为祭,以灵力为引,熊熊业火腾天而起。 业火焚身,何其痛楚?转瞬之间,那几人尽数被烧成灰烬,被风吹散。 众人再一次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业火席卷天地,呼啸着吞没苍生大地。 火海正中,雪千影拄着剑,单膝跪地,丝毫不顾及火舌已经蔓延到她的衣裙之上。只顾着为那些尸体,为护着自己的亲朋挚友,流下眼泪。 “茕茕,茕茕!” 雪千影倏然睁开双眼,便看见夜小楼坐在床边,握着自己的手,不住的呼唤和摇晃。 果然是大梦三生,自己却投情其中。 “夜小楼。”雪千影笑了,伸手摸了摸夜小楼的眉眼,笑得恣意又畅快。 幸而是梦。果然这人还是活着好。 夜小楼松了一口气:“偷偷喝酒也就罢了,怎么这么容易醉?阿正给你灌了好几碗醒酒汤都没用。而且你醉酒怎的还做了梦?又笑又哭,怎么都叫不醒。” “醉酒?”雪千影揉了揉眉心,这才想起来,她确实喝了一点酒,是宋云殊着人送来的陈年佳酿。 “夜小楼,你记不记得我到底能喝多少?”雪千影揉了揉眼睛,将手背搭在自己额头上。 “如果是按照这个尺寸的酒坛来算,完全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放开喝,七八坛或许会有醉意。十坛怕是就要胡言乱语。再多的,我也没见你喝过了。”修正端着一碗清水,递给夜小楼:“你伺候她吧。我懒得伸手。” 夜小楼把雪千影扶起来,就着自己的手给她喂了几口水,雪千影这才觉得四肢百骸终于舒畅起来,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修正,以及他们身后一脸关切的宋飞燕、冷月寒和陶勇,轻轻叹了口气。 “我若是说,我只喝了一坛酒,还不是满的,你们信吗?”雪千影的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尤其看向修正的眼神,几分心虚,几分胆怯。 “一坛?”几人都愣了愣,修正更是亲手拿了那个空坛子仔细端详了一番,整张脸上都写着困惑,“难不成,重伤一场,你这体质变了?不应该啊。” 夜小楼也道:“若是你是把这满桌子的酒都喝了,醉成这样我勉强能信。只喝了一坛?” 修正拿起一坛没开封的,晃了晃,嘴角勾起笑意,回头看着雪千影:“别说是你,就是我和是陶师兄,这一坛下去,也未必能醉成你这个样子。” 医者自持自律,很少饮酒,是为了防止因贪杯造成的手抖。但修正是很有酒量的。昨日宴席上,他喝了不少,却也没有今日雪千影醉得这么严重。陶勇酒量一般,但这种小尺寸的坛子,两三坛还是能喝得下的。 “更蹊跷的是,我不仅醉了,还做了梦。”雪千影低头撵着被角,“而且还不仅做了一个梦。” “九个?”冷月寒突然开口。 雪千影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冷月寒看向那些还没开封的酒坛的目光变得不善。 “冷先生?”离她最近的宋飞燕,被这位想来温润儒雅的人,突然释放出的凌厉姿态,吓了一跳。 第三百四十一章 手脚 “元君都梦见了什么?”冷月寒上前两步,周身的气势实在有些吓人。 “冷先生?”夜小楼也看向她,忽然觉得眼前人与自己一直认识的冷月寒有些不一样了。 “夜少主,你先听元君说。元君,你究竟都梦见了什么?” 雪千影想了想:“第一个梦,梦见陈飒被怪物吞了。” 宋飞燕神情一滞,她隐约知道雪千影和陈氏有仇,但就这般宣之于口,思有所思,梦有所梦,行事实在是不够世家。 “第二个梦,梦见了东湖下的遗迹。梦见那些遗迹与天墉城外的石刻和壁画有关联。第三个梦是梦见自己经脉崩溃浑身浴血。第四个梦,”雪千影顿了顿,看着夜小楼,“梦见你死了,死在北海。” 夜小楼只当她还在为当日北海寻药的事情心有余悸,伸手抓住雪千影的手,捂在自己双手之中,教她安心。 “第五个梦,梦见你我在因果间,仙尊来救,却只能活一个。第六个梦是我当着娘亲的面,杀了雪靥。第七个梦梦见我累死了师父和师娘,英儿把我杀了。第八个梦梦见了我的生身父母。第九个梦,我梦见我真的与整个天下为敌,而你们为了我都死了。” 这一连串的梦,没一个算是美梦。雪千影越说越觉得有点难过。 “九梦之说,竟然是真的。”冷月寒听完之后情绪稍解,叹息了一声,给大家解释道,“这九梦,代表着元君心底九种情绪。至于每一个梦对应的是什么,还需要元君自己好好想想。” “这九梦是哪来的?醉酒又是怎么回事?”修正追问道。 冷月寒看向桌上的酒:“这酒有问题,可能是被人做了手脚。” 修正一皱眉,抬手拍开了一坛酒上的泥封,瞬间整个房间酒香弥漫开来。 “真是好酒啊。”似夜小楼这等好酒之人,提鼻子闻一闻,便知这本身就是极上品的佳酿,又经历了至少五十年窖藏,才能有的香气。 修正闻了闻,用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过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摇了摇头:“却是好酒无疑,怎么会有问题?” 冷月寒拿了个茶碗,倒了一碗酒。陈年佳酿呈现出琥珀色的浓稠质感,十分诱人。冷月寒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双冰原狼骨制成的辟毒筷,在碗里搅了搅。虽然没有任何异常,却更加坚定了冷月寒心中的判断。 “修先生,你那有冰凌草么?” 修正翻了翻,拿出一个很小很小的瓷瓶:“只有一点粉末,行不行?” 冷月寒点了点头,接了过来,打开瓶盖,轻轻抖出很少一点粉末,撒进了茶碗里。 修正看不见碗中的变化,但凑过来的夜小楼和陶勇却看得见。 “变红了?!”两人齐声惊叹一句,又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冷月寒。 “变红?”修正蹙眉。冰凌草是一种奇毒,但使用得当,却也有疏通经脉的奇效。若不是雪千影经常受伤,需要他做好兵行险着的准备,这东西根本不会带在身上。 而这种草药磨成的粉,在使用时,通常便是以酒化开的。冰凌草会让酒水变色,修正还是第一次听说。 “看来我猜对了。这酒里被人下了东西。”冷月寒放下茶碗,蹙眉看向雪千影,“你们可曾听过,晋州琅环山间,有一种神奇的花木,叫做美人泪?” 几人都是摇头,唯有修正神情一滞:“你说美人泪?” 冷月寒点点头:“相传美人泪极为罕见,每逢花开,毒虫鼠疫皆主动避退。而避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美人泪有毒,而是因为它能致幻。相传,美人泪花粉服用之后,无论是人还是异族,抑或生灵,都会接连做上九个梦,对应得是心底隐藏最深的九种情绪。也有一种说法,说这九梦乃是对人一生的开示。总之,传得神乎其神,却鲜少有实例记载。” 见几人神色都愈发凝重,冷月寒拿起装冰凌草的瓷瓶,交还给修正:“相传,检验这种花粉唯一的办法,就是遇到冰凌草看是否会变色。” “典籍有载,美人泪功效奇诡,近巫似妖,故而仙尊曾经下令,将这种花木尽数毁去。”修正的表情不太好看,“我幼时当传说看的,竟然是真的?” 夜小楼指了指桌上的酒,“难道这些酒都被下了美人泪?先不说这美人泪是何其难寻。这些酒可是宋大哥的珍藏,泥封也没有动过的痕迹,这美人泪是何时下进去的?” 冷月寒拎起坛子闻了闻,也是有些不解:“这美人泪花粉拥有独特的气味,下在烈酒之中正好能够掩盖。至于是如何下进去的,”冷月寒转身看向雪千影,“元君要不要试试溯回术?” 雪千影点了点头,抬手摄来地上的空酒坛,双手捧着酒坛,灵力凝成细丝,慢慢勾勒出酒坛所经历的过往。 “这酒藏得很深啊,大概三天之前宋大哥才着人搬了出来,有人靠近但确实没人动过。”雪千影查看之后,笑着摇摇头,“如果有人能隔空做手脚,还真是防不胜防的高手啊。” “也许,在宋氏收藏这些佳酿之前,美人泪就被掺进去了?”冷月寒又抛出这样的猜测。 “这些酒在我宋氏窖藏已久,大概三天之前,我为了筹备昨日的宴席,叫人搬了出来,就放在宴会的偏厅里。本想在宴席上畅饮一番,却又顾忌你们重伤还未痊愈,胜寒也不适合多饮,所以才没有当场拿出来,而是过后叫人搬到元君这里。”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宋云殊,听了冷月寒的猜测之后,向众人解释道,“而且我已经叫人查过,没人动过这些酒——不过为了防止有人撒谎,还需要再次详查一次。” 冷月寒听了稍稍心安:“看我若是问宋家主,这些酒是从哪来的,想来是肯定查不到了。” 宋云殊苦笑着点点头。几坛酒而已,再名贵再难得,最多经手的管事在当月的来往账目记上一笔,五十多年了,上哪查去? “好在只有元君一人中招,而且这美人泪对人体也没什么伤害。”冷月寒长出一口气,“所以,只能算是元君倒霉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送别 五十多年前,甚至雪靥还没开始他的布局呢,这酒,怕是真的就只是意外了。 雪千影确实已经醒酒,不再需要人照顾。众人便散去了。夜小楼留下陪了一会儿,见她兴致不高,便也在天黑前离开。之后雪千影下了床,打开窗户,看着渐渐爬上中天的月亮,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九个梦,确实很有意思。第一个梦是恨,是她对陈飒的恨意,第二个梦是疑,是她对史前真相和仙尊的怀疑。第三个梦是对修为的执念,又或者是对不见万物的忌惮。第四个梦是对夜小楼的感情。第五个是对仙尊故去的遗憾,第六个是对雪靥的厌恶。第七个是畏惧,害怕自己真的牵累莲氏、牵累师父师娘。第八个是对生身父母的思念。 那最后一个呢?自己终于站在天下世家的对立面,究竟是预示自己难逃命运,还是受了雪靥伪作壁画的影响? 梦境之中,自己最后以身祭业火,与天下苍生同归于尽。这难道就叫命运使然,在劫难逃么? 雪千影想不明白。 而且梦中的很多细节,真真假假,亦真亦假,也很值得玩味。 雪千影拿了笔墨,将这九个梦的细节尽可能原原本本的记录了下来,而后将纸笺仔细收好。 或许来日经历再多些,回头再看这九梦,会有不同的领悟。 接下来的两日里,几人都在做离开的准备,没功夫出门。反而是冷月寒陪着宋飞燕出去逛了几趟。 二月十一这天,宋云殊再次设宴,为众人饯行。雪千影因为换衣裳配首饰晚到了一会儿,等被拉到夜小楼身边坐下的时候,却发现宋飞燕和冷月寒竟然坐在一起。 “她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雪千影问夜小楼。 夜小楼苦笑着摇头:“你问我呢?” 雪千影一笑,也对,这事问夜小楼可不是白问么? 酒宴规模不大,而且也许是上次美人泪的事情,让宋云殊心有余悸,此番宴饮并没有酒。几人皆是以茶代酒,说了些别愁离绪的话。 宋云殊很是舍不得夜小楼,自然他心里也明白夜小楼总不能在流州待一辈子。不过是相处日久了,仰慕得到了回应,便更加难舍难分罢了。 他也挺舍不得雪千影和修正的。尤其是同情修正,可偏偏他又没什么立场去开口安慰人家,本来还想着接着饯行多喝些酒,说些“醉话”,却也没能成行,真是遗憾透了。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夜小楼拉着宋云殊的手,笑道,“宋大哥随时给我传信。我一定会回的。” 宋云殊这才露出笑容,转身叮嘱雪千影,说她伤还没好利索,有什么事多叫胜寒代劳,不要自己逞强。 “放心吧宋家主,”修正笑道,“他们俩向来都是夜九不行,茕茕才上。” 一句话又引得众人放声大笑。 笑声自然掩盖了一些东西。没人知道宋飞燕是什么时候离席的,也没人留意,冷月寒端着茶盏,放在唇边,眼睛却是盯着宋飞燕离开的方向,直到茶凉透了,也没喝上一口。 第二日一早,几人与主人家辞别,宋云殊和宋飞燕送了他们好远,几乎送出了城。宋云殊仗着自己年纪大些,来来回回嘱咐了雪千影和夜小楼很多话。两人倒也耐心的听着。等轮到修正的时候,宋云殊却又说不出口了。 “宋家主,你的心意我都懂。”修正笑道。 宋云殊心里稍稍松了松,但紧接着又难受起来。 宋飞燕跟在自家兄长身后,垂眸不语。反而是雪千影拉着她说话:“修习如逆水行舟,还是要坚持的。至于别的,我倒也没什么好嘱咐你。” “雪姐姐,你放心,我不会松懈的。” 冷月寒主动提出,几人必然还有些体己话要说,她在前面等大家。 而她刚走不远,宋飞燕就追了上去。 雪千影看着宋飞燕的背影,回头又看看宋云殊。 宋云殊的表情很不舍,但看向宋飞燕时,目光之中多了一些难以言表的情绪。 “宋大哥。”雪千影叫了一声,却没有说话。搞得夜小楼和修正颇有些莫名其妙。 “我大抵是没什么子女缘分了,就一个小妹。”宋云殊却懂了她的意思,“趁着我还能护着她,自然是希望她肆意生长。飞燕说过,两情相悦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而年少时的心动,也未尝不是珍藏一生的宝贵回忆。” “宋大哥这样通透,我反而不知道该劝什么了。”雪千影低头含笑。 “元君得空多给飞燕传信,同样的话,你说她更爱听。” “好。”雪千影笑着答应下来。回头再去看冷月寒,她望着远方,身形寂然,身后的小姑娘,站在离她三尺左右的距离,并不靠近,仿佛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站着,春风吹起小姑娘的长发和发带,吹开漫山满树的花朵,抽出新叶新枝。却难以吹动一副铁石心肠。 “冷先生,你还会再来天墉城么?”三尺的距离,却犹如万水千山,但宋飞燕还是开口了。 冷月寒淡淡一笑:“会。” “那你可,千万,还要再来呀。”宋飞燕含着眼泪,说完这句话,并不期待会有什么回应。 “好。” 轻飘飘的一声应答,还是传到了宋飞燕的耳朵里。 宋云殊又送了一程,几人走到冷月寒和宋飞燕的身边。 宋云殊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冷月寒,什么都没说。 冷月寒却转过身来,对宋云殊一抱拳:“宋家主,多谢。” 几人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宋云殊轻声一叹:“冷先生言重了。飞燕年纪还小,并不定性,再说,冷先生坦诚相待,实言以告,并未曾故意伤害我家小妹,云殊领情,很是感激。” 冷月寒再次笑着行礼。而后宋云殊也与众人道别。 两厢挥别。走出很远,夜小楼回头望去,宋云殊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 冷月寒也回头看了看,挥了挥手。 “冷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呢?”雪千影看着冷月寒。 “月寒半百残躯,形容伶仃,无家无业更无名望,仰仗他人鼻息求存不说,与宋小姐更是天上地下,又如何载得动这一番期许?不如趁着情还未深,早早断了。宋小姐年纪还小,日子还长,天宽地阔,总有良人相配。” “我当飞燕是妹妹,更算我半个徒儿,冷先生,你的话,我实在很难认同。” 冷月寒一笑,没有说话。 雪千影收回目光,心思有些沉重。冷月寒方才一字一句,皆是再替宋飞燕着想,却隐藏了自己的情绪。看来这位擅长阴谋轨迹的冷先生,也并非有颗石头心吧。 只是,这样想来,雪千影未免就更加心疼宋飞燕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千灯 陶勇回药王谷,剩下四人要去长州。于是几人便在十里亭再次话别。陶勇御剑走了。而修正却突然提出,要去一趟琅环山。 雪千影轻轻一挑眉:“五十年前的事情,你怎么追查?” 修正笑道:“可当初仙尊下令毁去美人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这酒却是五十多年前的,难道不奇怪么?” “阿正,你一人过去,我不放心。”夜小楼很是坦诚,“要不你再等等,等我和茕茕陪你一起去。” 修正摇摇头:“沈馥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遇害的。那些人想要对我不利,便是你们在跟前也能找到下手的机会。我想啊,我若是单独过去,那些人掉以轻心,没准放松了警惕,我更好行事呢?实在不行,我就去找佟傲霜求助。这位佟家主为人仗义,有恩必报,看在昔年我曾救助佟氏一名弟子的情分上,也能庇护我一二。” 夜小楼看向雪千影,意思是你也劝两句吧。 雪千影想了想,却道:“也好。等长州的事情了结,我们便去晋州寻你。” 说着,雪千影拿出一枚令牌,塞给修正:“晋州繁字号商行,是我的产业,他们认得这枚令牌。你且先行过去,吃穿用住,大事小情,都可以调度他们帮忙。” 修正收下令牌,点了点头,又嘱咐夜小楼道:“你记得按时敷药,让我少惦记你,便是帮忙了。” 夜小楼无奈,既然雪千影都不劝,那他也没什么阻拦的理由。更何况,其实几人之中,本就是修正游历乡野的经验更多些。盲医成名多年,若非搏命,倒也能护得自己平安。 “那你一定要小心,记得每日给我们传信。若是忘了落了一日,我可是马上就要赶过去的。”夜小楼嘱咐道。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还不如茕茕爽利?”修正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像是害怕夜小楼再唠叨似的,御剑走了。 “他是害怕无常元君突然改主意吗?”冷月寒装了个傻,打了个圆场。 “茕茕既然已经答应让他去,倒是不会改主意。只是,”夜小楼笑着说道,“他是怕我唠叨完,茕茕再嘱咐一通。” 冷月寒侧头看着雪千影:“元君会吗?” 雪千影没说话,从乾坤袋中抓出挽风踏月:“上路吧。” 三人走了小半日,已经到了炎州中部,再往前走半日,大概就是玄州、长州和炎州三地交会处了。 冷月寒之前便声称自己受了伤,夜小楼也害怕雪千影太过奔波引发旧伤,便提找了间客栈打尖。雪千影还小睡了一会儿。等她醒来,离了客房,便看见厅堂里站着许多炎州潇氏的子弟。 奇怪,这里距离沙棠还有段距离,怎么会有这么多潇氏子弟在此行走? 雪千影走下楼梯,坐在夜小楼身边。对面的冷月寒轻轻一挑下巴:“来寻你的,无常元君。” 那些潇氏子弟听得“无常元君”四字,连忙围过来见礼。 雪千影并不托大,起身还礼。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长些的,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少家主说,元君此行必然经过此地,叫我等耐心等候,并且务必要将这封书信交到元君手上。” 雪千影谢过几位潇氏弟子。他们传信之后,也未作停留,一行人,就这么走了。 “这个潇大脑袋,搞什么幺蛾子?”雪千影嗔怪一句,拆了信,脸色突然就变了。 冷月寒和夜小楼看着喜怒莫测的雪千影,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 雪千影将信又看了一遍,塞给夜小楼:“这事有点麻烦了。” 夜小楼看了信,舔了舔后槽牙:“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啊!” 冷月寒投来不解的目光。雪千影倒也不跟她见外,直接说道:“那批农具,经手的几个夜氏子弟,被人灭口了。” 冷月寒眉峰一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要诬陷夜小楼杀人灭口:“我给夜少主作证,这几日他一直没有离开流州,与我们同在一起,没几乎出手杀人。” 夜小楼的目光还盯在信上。 冷月寒又道:“无常元君为你作证,难免被人指摘瓜田李下。若是找宋氏的人来作证,未免牵扯太多。我是泽氏的人,作证最好。” 雪千影按了按冷月寒的胳膊,教她不要太冲动,同时也是代夜小楼表达谢意。 夜小楼将信还给雪千影,眼角眉梢尽是疑惑:“这不太像是我夜氏中人的手笔。平常与我作对,还能将手伸进商行的几个人,没有这个本事——清欢的信上说,这几位都是被一剑封喉,且不是偷袭。这里面有一位掌柜,可是悟道境的修为,单打独斗想要取胜,便是我都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想要一剑将之击杀,绝不是寻常高手所为。” “会不会是他们手中有什么对夜少主不利的证据,夜家主或是不二元君……”冷月寒猜测的话说了一半,旋即打了下自己的嘴,“不可能。夜家主最在意夜少主的清白,当初曹氏的事便是如此。不二元君的性情,更加不可能了。” “除非家中老一辈有人掺和进来,比如我叔祖或是几位叔父。但是,”夜小楼心里很快拟出了相关人等的名单,却又将他们一一排除,一些人是修为不够,一些人又与这件事没有利害关系,还有一些却是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解。 “如果不是夜氏中人动手的呢?”冷月寒蹙眉看向雪千影,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总不会是莲氏中人。” “你就没想过是你们泽氏有人动手?”夜小楼突然看向冷月寒。 冷月寒极为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家中几位能做到一剑封喉悟道境高手的,要么此时不在家中,要么此前受了伤——我之前提过,泽氏扼断各家眼线,实为内部出了问题。罢了,我还是如实相告吧,泽氏先前生了一场内讧,就连家主和少主都受了伤。想要击杀你夜氏那位掌柜,怕是很难做到。” 泽德广和泽世光都受伤了?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不然小公子给我传信的时候,我也不会对他们跑去千灯调停两家纠纷,感到那么意外了。”冷月寒垂下双眸,“这件事真是蹊跷。想要知道原委,咱们还是要尽快赶去千灯才好。” 三人打定了主意,离了客栈,疾速御剑赶往千灯。抵达之时已是戌正,东湖上船灯点点,煞是好看。 雪千影此时无心邀请夜小楼和冷月寒欣赏东湖夜景。而是直接带着两人来到了位于东湖湖心岛上的小荷别苑。这里是莲威金悯夫妇为弟子用心建造的家宅,别院占据了整个小岛,沿着岸边,围合成一座浑圆的庭院。 视线可及的最外层,底部有少许莲瓣状台基,一层是开着花窗的围墙,透过花窗能够看见里面的回廊、房屋和园艺。二层看起来是错落的房屋布局,三层却是镂空连廊,其中错落点缀着亭台。整个别院,随便哪个角落里,都能欣赏东湖美景。 而透过三层的镂空连廊向院内看去,天空之中一片浮灯,亮过漫天星斗,甚是好看。 “这便是千灯地名的由来吧。”冷月寒感叹一声。这千年清贵世家,品味是真不错。送给小字辈的一座别院,竟然也能如此精致精巧,见而忘俗。 雪千影来到小荷别苑门前,抬手扣门。不多时,大门洞开,莲英亲自带人迎了出来。 “英儿,你此时竟不在北境?”雪千影稍稍讶异,旋即又问道:“师父师娘呢?芙妹也来了吗?” 莲英先是与夜小楼和冷月寒见礼,这才回答师姐的问题:“太叔祖亲自督战北境,还有恩师叔和无忌镇守,必然无恙。爹爹娘亲都来了,在后院歇着呢。娘亲做主,请夜氏和泽氏的来客都留宿在这里,也方便商谈事务。师姐的小荷别苑,自落成之后,还是头一次住得这样满。” 雪千影点了点头。 莲英又道:“芙妹带人视察农耕去了,没有来。不过让我带话给师姐,说她此番这般懂事又听话,一定要向师姐讨个奖赏才是。” 雪千影笑容灿然:“好好好,你告诉她,回头我妆奁里的东西,教她随便挑。” 莲英压低了声音,凑在师姐的耳边:“要是她看上你那挂七珍八宝大璎珞。师姐难道也舍得?” 雪千影笑得肩膀耸动:“那璎珞我可藏得很仔细呢。你告诉她,只要能找到,就归她了。” “芙妹怕不是要把师姐的院子拆了?”莲英身形后仰,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雪千影压低了声音:“谁说我就一定藏在了自己院子里?” “莲氏手足之间的感情真是好。我是没有兄弟姐妹的,看着真羡慕啊。”冷月寒与夜小楼并肩站在雪千影身后,看着她与师弟你来我往互相打趣,忍不住感慨。 夜小楼也点了点头,心生感叹:“是啊是啊,我也是羡慕得紧啊。”说着又苦笑一声,“我家那些兄弟,冷先生是知道的,有还不如没有。” 两人相视一笑。没等再多说什么,就被莲英请进了院子。 “夜氏住在东跨院,泽氏在西边。我派人带二位过去。”莲英安排道,说着又看着自家师姐,“爹爹娘亲听说你回来了,都起身等着你呢。” 第三百四十四章 心疼 “这么晚了,还惊动师父师娘,真是不孝。”雪千影念叨了一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夜小楼,四目相对,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雪千影笑了笑,示意夜小楼先走。夜小楼点了点头,便跟着引路的莲氏子弟走了。 “人都没影了,还看呢?”莲英探过头来,打趣一句,又正色道,“芙妹只告诉了我,爹爹娘亲还不知道。师姐,你可要好生想一想,要如何跟他们说呀。” 雪千影脸色有些红润,却笑着摇摇头:“这种事难道还要对师父师娘扯谎吗?必然是照实说。” 莲英耸肩一笑:“师姐,你就不怕在娘亲那,勾起了当年爹爹和不二元君的往事?” 雪千影的笑容瞬间消失,板起脸,十分严肃的训斥:“芙妹总挂在嘴边就算了,你怎么也学会了?再敢胡言乱语,师姐我要替师父传家法了!” 莲英连声告饶,连说自己以后都不会再说了,这才求得了师姐的原谅。 “有些事,他们夫妻之间说一说是情趣,咱们做小辈的不能不尊重。”雪千影再次叮嘱师弟。 莲英咧着嘴笑了起来:“哟呵,师姐都懂这个了?情趣?”见雪千影瞪他,连忙闭了嘴。 一众年轻子弟哪里见过少主这么怂,都笑了起来。 “大师姐回来了,少主终于有怕的人了。”身后,一个莲氏女弟子说道。 雪千影笑了笑,看了看莲英,又看了看身后的一众师弟师妹们:“不错,都很精神。想来在家里修习练功没有偷懒。” 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少年郎,听了这话一缩脖子,旋即又想起了什么,硬气起来:“少主说过,小荷别苑没有校场,师姐不会考校我们功课的,对吧?” 莲英抬头看了看小荷别苑里满天的灯火,想起了当初他和莲芙被师姐敲打摘浮灯的经历,不禁笑着摇摇头:“师姐要想考校我等功课,还需要校场么?随时随地都可以!” 那少年郎瞬间苦了脸,引来同伴一阵嘲笑。 “好了,夜深了,该休息的休息,该值夜的值夜。不要吵闹,不要贪玩。去吧。”雪千影转过身,看着一众师弟师妹们,轻声嘱咐道。 一众少男少女行礼称是,几人一队,散去了。 雪千影理了理形容,问莲英确定自己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这才迈步进了后院的正厅。 莲威站在门口,见儿子和心爱的徒儿回来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但雪千影还是撩袍跪倒,磕了个头。 莲威笑着将她拉起来,小声道:“我这关好过,你师娘那里,你自己看着办。” 话音还没落,就听里面传来一声轻咳:“我就说,再想念徒弟,你这个做师父的也不会不顾礼仪迎出去,原来是要背着我串供啊。” 雪千影朝里走了两步,便见她师娘金悯,穿戴十分整齐的出现在眼前。一身雪青色盛装,披着绣氅,雍容华贵,头上步摇金钗,一丝不苟,庄重大方。 “师娘在上,雪儿回来了。”雪千影再次跪地行礼。 金悯垂头看了她一眼,笑容爬上眼角,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好了好了,自家内院,没有这么多规矩。一路赶回来,累了吧?”说着回头叫莲英,让他去给他师姐弄点宵夜来。 “不用不用。”雪千影拒绝了,“这么晚了,吃了东西不克化。再说,我现在诸多忌口,很多东西也都不能吃。” 金悯挽着雪千影的胳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十分心疼:“是伤还没好利索?可怜我雪儿了。” “旧伤早就好了,只是去了一趟北海,又添了些新伤——不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有阿正,就是人称盲医的那位,帮我诊治调理,徒儿很好,师娘不必挂心。” 金悯还是很心疼,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脸,噘着嘴:“都瘦了。等你不必忌口,师娘亲自下厨,好好给你补一补。” 一旁莲英看着,忍不住耸了耸肩,看着自己的父亲:“爹爹,师姐回来,这里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夜深了,您也早些歇息才是。” “你去歇着吧。”莲威看了看儿子,笑道:“你师姐回来,除了叙旧,还有很多事情都要商议安排,这一宿怕是睡不成了。” 莲英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留下吧,万一有什么事,爹娘吩咐我跑腿也方便。” 莲威笑着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一家四口进了内厅落了座。莲英给爹娘和师姐上了浓茶。雪千影来不及禀告旁的事,先行开口问道:“不过是几件农具,怎么闹得这么大?” 金悯看向莲威:“你说。” 莲威一点头,将前因后果仔细说了一遍。 事情并不复杂。秋日里夜氏与莲氏交易了粮食,当时就声明一部分粮款要拿农具来抵,当时莲威也同意了。正月之前,这批农具运到,莲氏负责此事的掌柜查验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便入了库。等到二月春耕,这批农具下发使用,很快就出现了断裂损毁的问题。 农具上做手脚,这种事在长州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掌柜的也慌了神,直接报到了主事的金悯这里。金悯着急了懂冶炼铸造的掌柜和工匠来查看,却都说这些农具并没有问题,只是寻常的损坏。后来金悯又传信给潇铭圭,潇家主亲自带人来了长州进行查验,这才发现,这批农具是在铸造的时候掺了东西,导致老化极快。 “寻常农具能用十来年,这种最多一个月。再加上长州寒冷潮湿,金属腐化更快,所以才导致了一用就坏。”这是潇铭圭的原话。 农资向来是大事,金悯直接以家主令要求严查。几位当事的掌柜、伙计甚至脚夫都给看管了起来。结果查着查着,竟然发现,这批出了问题的农具,正是夜氏送来抵粮款的那一批。 金悯不敢大意,直接传书把莲威找了回来。莲威亲自请夜一行过来。没成想,夜一行却带来了坏消息:夜氏经手这批农具的人,全都被灭口了。 “本来事已至此,也还不算难事。毕竟玄州律法,农资弄假者一律处死,我长州宽容些,或刑或囚或流放北境,也总归有个章程,再说,几位掌柜也仅仅是失察之责,并不算严重。毕竟要不是铭圭这等行家出面鉴定,也没人能看出端倪。”莲威说着,叹了口气。 “可偏偏此时,夜氏传出,被灭口的相关人等,是夜家主为了维护侄子才做下的,毕竟那些商行都在云齐天士的名下。而且夜氏当中,也有人以此为凭,要求夜家主处置云齐天士。” 莲威拿出雪千影的印信,放在桌案上,这些东西雪千影不在长州的时候,为了方便调动商行和物资,总是交给莲威或是金悯保管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态度 “所以,都是哪些人要求伯父处置我?”夜小楼听了夜一行的亲口讲述之后,冷笑着问道。 “主要是下三房的人。上三房也有人参与其中,但是被你叔祖压下去了。”夜一行道。 夜沉沉撵着胡子:“这件事本来与上三房的利益毫无关联,几个小兔崽子怕是被人煽动的,意图是向家主施压。我老人家已经把人都扣下了,待长州事了,回去慢慢审他们便是。” 夜小楼欠身谢过叔祖维护,心里将整件事来来回回梳理了一遍,一丝厌倦浮上眉心。 夜氏上三房主工,大多掌管家中的矿业和工坊。中三房主农,下三房主商。出了这么一件事,算是给一向对夜小楼不满的下三房递了一把利刃,可上三房掺和进来,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长兄,须得辛苦您一趟了。”夜小楼对夜小城道,“天亮了劳烦你回玄州一趟,去查一查这些农具究竟是从哪个坊里铸出来的。” 夜沉沉撵着胡子:“不必折腾小城,我已经查过了,那残片上面有标识,不难识别,是咱们夜氏主家的几间工坊,分散在你几个兄弟的名下——我知道你的意思,可闹事的几家,却不是他们。” “不是?”夜小楼眼珠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 夜小城点点头:“我接到父亲的命令,亲自带人将闹事的几家名下的工坊都抄了,确实发现了潇氏家主说说的那种矿砂,但在农具上标注的几家工坊里,却没有找到证据。所以,这里面还有工坊造假的事情要处置。” 夜小楼点了点头,工坊标识造假,在玄州也是重罪,难怪这几家要跳出来闹了。 “你莲叔父那边,大可放心,他是不会咬着一定要追究你的。”夜一行安慰侄子道,“着急叫你回来,也只是表个态度。毕竟泽氏已经掺和进来了,东部三大世家聚在一起,太久没个说法,天下人会不安议论的。” “所以,泽氏是怎么回事?”夜小楼问道,这个问题,他一直很不解。 曹氏和夜氏两家的争端,泽氏还能说是为曹氏出头,毕竟曹氏一直唯泽氏马首是瞻,鞍前马后,算是得力。而且曹氏的实力在夜氏面前,也不值一提。泽氏打着庇护曹氏的旗号跳出来,合情合理,也无可指摘。 可莲氏和夜氏,都是天下排名前五的世家,有什么事会需要泽德广亲自跑一趟呢? 夜一行笑了笑:“表面上,泽德广是得了消息,怕两家起冲突,引发大战,所以主动过来调停的。” 夜小楼蹙眉,这等鬼话,谁信呢? “不过,你回来之前,泽世先来过一趟,问了问你的事情。言谈之中诸多暗示。我猜想,泽氏是不是想要借此事搅黄我夜氏也莲氏的粮食交易,进而说和夜氏和曹氏的关系?”夜一行继续说道。 “阿先来过?”夜小楼心中一暖,想了想又道:“阿先身边有一谋士,叫做冷月寒,与我也算是旧识。我在流州调养时,她便受曹氏之托,受泽德广指派,前来寻我,为曹氏做说客。” “看来曹玉楼终于开始心疼农税了。”夜一行冷笑一声,不咸不淡的说道。 夜小楼也笑了:“曹氏的收入,农税占将近一半,当然心疼了。不过如此说来,伯父的猜测没有错,泽氏应该就是为了曹氏才来的。不然……”夜小楼想起了冷月寒的话,忙问夜一行,泽德广此行是否身上真的带伤。 夜一行讶异地点了点头,好奇侄子是怎么知道的:“确实带伤,胳膊还吊着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受的伤,我问了几次,他也没说。不光是泽德广,他的几个儿子,似乎除了泽世先,都受了伤。泽世光的脸上还有一道印子,至今没褪呢。” 夜小楼点了点头,冷月寒果然没有骗他们。 “伯父,先前我在流州的时候,宋家主曾提到他们安插在祖州的眼线均被斩断,我夜氏呢?是否也是如此?” 夜一行点了点头:“一夜之间连根拔起,祖州封闭数日。而后虽然恢复了通商,但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着实反常。不过,据咱们家一位在纯阳城经营多年的掌柜来报,说此番是泽氏内部出了问题,但详情如何,不得而知。后来我们商议此事,觉得既然泽氏不是野心外拓,与夜氏无关,便没有再理会这件事。” 夜小楼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好了,说完了家里的事,咱们该说说你了,小楼,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夜一行看着侄子,不解的问道。 夜小楼揉了揉太阳穴,隐去了许多枝节,只说是一名药谷弟子暴毙,修正便做主将她的眼睛换给了自己,还将冷月寒此番游说的说辞,也告诉了两位长辈。 “曹氏,哼。”夜一行冷笑一声,“既然他们肯识时务,也算是对这件事有了态度,我也不好太过追究,想要我玄州继续买他们的粮食,那是痴心妄想。但其他的交易,今年照常。也算是我给泽氏一个面子。” 夜小楼起身对着伯父一抱拳。这是夜一行在回护自己了,想要以此为条件,逼泽氏退让,不再追着自己的问题不放。夜小楼谢过伯父,心里却还想着两州农具的事情。 “伯父,叔祖,现在事情也算是调查清楚了,那么莲氏这边,有什么条件?” 夜一行摆摆手:“阿威那人,最是温厚。他只提出要我们原价赔偿那些农具,同时要承担长州农耕延误的损失,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哦。”夜小楼松了一口气。 “不过,阿威也说,那些粮商都归属与无常元君名下,今年的粮食要如何交易,还要我们跟无常元君重新商谈。这件事迟迟未决,也是在等你们回来。” 既然再一次提到雪千影,夜小楼叹了口气,决计不再隐瞒,站起身,撩袍跪地,对着夜一行和夜沉沉磕了个头。 “小楼不孝,有件事,还需禀告伯父和叔祖知晓。” 夜小城连忙起身告退,却被夜小楼拦了下来:“是我的私事,长兄无需回避。” 第三百四十六章 削弱 冷月寒向泽德广汇报完流州之行以后,泽德广的脸色不太好看。 “本以为夜小楼就算不肯接受,也能领情,好歹也能在夜一行那位曹氏说几句好话。没想到事情竟然成了这样。还有,那盲医什么时候成的婚?怎么从来没有得过消息?” 冷月寒摇了摇头:“修先生的说法是早有婚约,只是没有行礼,而且药谷算不得世家,也没有昭告的必要。” “能将亡妻的双眼拱手相送,这位修先生,倒也是个人物。”泽世光冷冷一笑。 “确实,修先生心志之坚异于常人。与夜少主更是相交甚笃。”冷月寒垂首应道。烛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脸色和表情,但言语之中,却仿佛没什么态度。 泽德广冷笑一声:“不过这夜小楼的眼睛也好了,也该消气了,就没有继续卖惨打压曹氏的理由。我明日去与夜一行好好谈谈粮食的问题。” “怕是夜家主不肯轻易松口。”泽世光道。 “那也不能放任夜氏与莲氏继续勾连不管。更何况,当初定计借由曹氏的粮价打压夜氏的财税,刚刚收到些效果,就被曹氏那群蠢货给搞砸了。现在必须想法子找补回来。” “曹氏本就不堪大用,利用他们对付夜氏,也不过是闲棋。家主不必为了此等小事动怒。”冷月寒拱了拱手,“对付夜氏这等世家,还是应该按照咱们之前定计,从内部瓦解,才是上策。” 泽德广瞥了冷月寒一眼,神色稍解,“确实如先生所说,夜氏内部早已经千疮百孔。只是,今次的事情,那些蠢货过早的跳了出来,倒是白白浪费了。” “无妨,只要他们不曾吐露与我泽氏有关——想来他们也不敢说实话,毕竟在玄州,勾连外族乃是重罪。”冷月寒掩口一笑,“家主不妨做个顺水人情,此番帮着夜氏在莲氏面前多说些好话,化解了两家争端。夜一行那人,最是斤斤计较,不愿欠半分人情。家主此番帮他说话,他一定会想着还回来的。到时候,这瀛州的粮食,不就是好说好商量了么。” “至于莲氏和夜氏,父亲忘了,那位无常元君向来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又最是护短。若是她知道夜氏欺负到自家头上,必然不会放过夜氏的。咱们就等着看他们狗咬狗,岂不省心。”泽世光也笑着劝说泽德广。 “可这样平白折腾了一通,曹氏损失了农税不说,还暴露不少在夜氏的布置,民间那句俗话是怎么说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是不是?”泽德广很不甘心的甩了甩袖子。 “父亲,您忘了,月寒曾经说过,对于暂时打不动、腾不出手的敌人,咱们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削弱他。月寒当初写了满满三页纸的计策,如今才用了三四条,咱们还有大把机会,在平定中原之前,将夜氏削弱,甚至能够看着他自行瓦解呢。” 泽德广听了儿子的话,终于顺了口气。 “家主,其实夜氏从长州买粮,也是一件好事。”冷月寒眼珠一转,“且不说来日我们对夜氏发难时,可以顺手将莲氏牵连其中。夜氏购得的粮食,大多产自千灯。而千灯粮商最重要的买主,却是北境。一旦北境出了什么变故,千灯必然全力支持,那时必然顾不上夜氏。这两家之间的关系,靠小小几粒粮食便可生出变故甚至是龃龉。家主,这等看好戏,咱们只需作壁上观,全然没必要下场不是?” 泽德广点了点头,叫了声好。 冷月寒告退之后,泽世光对着自家父亲行了礼:“父亲,瀛州的粮食,儿子倒是有个处置,想请您听听看。” 泽德广看了儿子一眼,他心知自己的这位继承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并不输给冷月寒,便示意他开口。 “陈氏不是一直闹着缺粮么,给他们送去。” 泽德广看着泽世光:“陈氏?还不到时候吧?”泽氏早有计划,要等着陈飒将雪千影逼到绝路,待无常元君愤而反杀之时,再将宁州收入囊中。 “自然不是为了宁州,而是为了聚州。” “聚州?”泽德广讶异地看着儿子,“你是说,青氏要动手了?” 泽世光摇摇头:“是绾氏。” 绾氏?泽德广微微蹙眉。 “儿子将青氏图谋雁图匣的消息,透漏给了绾宜。这位少家主,已经开始布局了。说好的,聚州归我们,容璇玑和雁图匣,归她。” “好。”泽德广稍一思量,便答应下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做得好。” 泽世光得了父亲的赞赏,露出灿然的笑容。父子二人四目相对,眼底都有阴冷划过。 两人都心知肚明,绾氏是对手而非盟友。泽氏不是真的要帮绾氏,而是为了占据聚州。至于与绾氏所谓的同盟,乃至挑拨绾氏与青氏争斗,都与针对夜氏的计策一样,均是削弱之计。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聚州不能交给陈氏,泽氏也不能亲自来管,你要选好人。”泽德广嘱咐道。 “儿子选了明氏,父亲意下如何?” “明氏?”泽德广盯着儿子的双眼,不多时竟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选乔氏。” 泽世光垂眸一笑:“乔氏不堪大用。之前种种,不过是为了安母亲的心。一州之地,还是应该能者居之。再说,母亲和阿先都没有为舅舅求什么,我还是不要多事了。” 泽德广看着儿子的目光,时明时暗,更有一丝犹疑逡巡其间。好半天,泽德广才点了点头:“好,就依你。明氏很好。”想了想,泽德广又道,“你母亲那边,若是她迁怒于你,我亲自去帮你解释。” 泽世光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母亲一向宽宏,对舅舅和表兄弟们并不会无理维护。虽然儿子不是亲生,但也备受母亲照顾。父亲这样说,儿子要替母亲抱不平的。” 泽德广露出慈爱的笑容,伸手摸了摸泽世光的头:“好好好,谁不知道,你是最会讨你母亲欢心了。”想了想又道,“这次家里的事情,惹你母亲忧心了,等离开长州,你也好好歇歇,叫上阿先,一起去海棠花海小住几日,好好陪陪你母亲。” “是,儿子记下了。”泽世光垂头称是。 第三百四十七章 幌子 雪千影拿起自己的印信看了看,抬头看了莲威一眼,回身交给了莲英:“英儿,我不在的时候,商行的琐事就不劳烦师父,你来处置吧。” 莲英收下,点头称是。 金悯不解的问道:“雪儿,你还要出门?” 雪千影点了点头,直接禀告师父和师娘,自己身上的残毒未解,还有与莫雪歌的上巳之约。 金悯蹙眉,心疼徒儿奔波,却又不忍开口责备,看向莲威。 莲威无奈地笑笑:“你都拦不住她,现在想起我这个做师父的了?” 金悯丢过一记白眼,拉着雪千影的手:“那过了上巳就回来?” 雪千影垂眸一笑:“还没想好。” “唉,心都玩野了。”金悯感慨一句,却并不是生气,只是挽着徒儿的手,舍不得松开。 “算了,你想出去玩就去。”莲威摆了摆手,“将来独自立家,少不得要被琐事缠身,再想出门就没那么容易了。趁着现在家中不需要你时时都在,放开了玩。不着急回来。这样,以五月为期,你别误了名仙擂就好。直接去天柱山与家中汇合吧。” 莲英也道:“最近家中太平得很,就连芙妹都能独当一面了,师姐趁着大好春光,好好去玩,不必挂心家里。师弟师妹们的修习,我也会上心的。” 雪千影谢过师父和师弟的体恤,连连点头。 “单独立家的事儿,你们师徒俩就背着我定下来了?”金悯眉峰一挑,杏眼圆睁,舍不得跟徒儿发火,却是瞪着莲威,“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我商量的吗?”又看向莲英,“英儿你也知道?” 莲英吓傻了,连连摆手,脑子转了转,还不忘替雪千影找补:“这事不是说了很久的嘛,娘亲也做了不少准备,我还以为是你们定好了呢!” “师娘,也没说马上就要如何。还在计划当中。”雪千影晃着金悯的手,连忙说好话。 “计划,计划是在什么时候啊?”金悯怒气冲冲的看着雪千影,伸出如葱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总要在名仙擂之后。具体什么时候还没定下来。”雪千影小声说道。 “这么急!”金悯几乎跳了起来。 “那个,阿悯,这事好商量,你别吓着雪儿和英儿。”莲威嘴上劝着,心里也发憷。金悯看着脾气不好,实则不过是摆摆当家主母的样子,很少真的发火。 “你们做什么这么着急?有事情瞒着我是不是?”金悯稍稍想想,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跟莲威过了这么多年,枕边人是个什么心性她最了解不过。雪千影自从七岁来到她身边,便是亲女儿一般。能让这两个人做出如此匆忙的决定,必然是天大的事情。 莲威连忙摇头,莲英也跟着摇头,又拼命给雪千影使眼色,心说师姐归来果然家里少不了一通鸡飞狗跳。又感慨,要是莲芙在就好了,小姑娘央着娘亲甜甜软软地撒撒娇,娘亲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与仙尊有关?”金悯又不笨,雪千影离家多日,若说有什么事是莲英都不知道的,必然是和莲威私下商议过的,师徒俩只在仙尊丧仪的时候单独见过一面,必然是那时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决定。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撩起裙子跪在师娘身前,揪着师娘的裙摆:“我照实说,师娘可不能生气。” “你先说!”金悯低头看着心爱的徒儿,“你这小狐狸油滑得很,谁知道我先应了你,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雪千影吐了吐舌头,心说外人评价自己向来都说天真率直,师娘这一声“小狐狸”,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呢。 玩笑归玩笑,雪千影抱着师娘大腿,仰着头,把自己和夜小楼的事儿当成挡箭牌,说了出来。 金悯听了,神色终于稍稍缓和下来。虽然心爱的弟子眼见就要被那臭小子拐走,但总归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倒也不是没得商量。但她只顾着雪千影这边,却没有留意到,莲威那边的脸色,是越发的不好看了。 莲威心里盘算着时间。按照雪千影所说,她和夜小楼是去北海寻药的时候才互相表明心迹的。可雪千影对自己提出单独立家这件事,却是在仙尊的葬礼前后。莲威盯着已经被金悯拉起来的雪千影,眸子之中闪过丝丝怒意。这丫头显然是在拿夜小楼当障眼法。 可一家首徒一家少主生了私情,这样违背仙尊六律的事情,都能用来做幌子,那实情必然是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说是天大,或许也并不为过。 莲威背着手,双手遮掩在袍袖之中,用力地攥着。这事让他很是为难。雪千影两次都没有明说,自己追问必然还是同样的结果。可自己不知内情,却又带给他强烈的不安。 莲威的表情金悯没看到,莲英却看在眼中。少年郎心思一沉,眉间闪过一丝不安。 有些事,从师姐口中是问不出来的,还是要去找莲芙打听一番。或者,此刻正住在东跨院里的夜小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莲英这样想着,已经打定了主意,等天一亮,他就去找夜小楼问个清楚。 但金悯惊讶的声音再次传来,莲英抬起头,只看见金悯死死地抓着雪千影的手,“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说你们不想成婚?” 莲英早有预感,倒也不算吃惊。但他很是惊讶,师姐竟然在这个时候就这么直接地把这话说了出来。他惧怕地看着自家娘亲火冒三丈的神情,心中一叹,夜九哥啊夜九哥,别说是你,今天怕是整个小荷别苑的人,都不要睡了。 莲威轻咳一声:“阿悯,你别急,你听雪儿把话说完。” 雪千影搬出了一大堆理由,之前宋云殊说的,冷月寒说的,还有她与夜小楼两人之间商议过的。但道理是道理,人情是人情。金悯抓着雪千影的手,依旧是百般不解。 “夜氏主母我雪儿不稀罕倒也罢了。可你要为他单独立家脱离莲氏,那夜小楼却连为了你脱离家族都不肯,还说什么情深意笃,说什么天长日久?不行,这件事我绝不答应。若是你不便去与他说,我去找夜一行说!” “师娘,这件事是我们商量好的。倒也不是夜小楼一人的决定。”雪千影将几乎马上就要冲出去质问夜小楼的师娘拦住,好声解释道。 “就算我离了莲氏,也还是您和师父的徒儿,还是英儿和芙妹的师姐,这一点不会变。我无法割舍亲情和手足,又怎么能这样要求夜小楼呢?莲氏家主首徒的责任是责任,那他夜氏少主身上背负的,就不是责任了?” “可是雪儿,你想过没有,没名没分,名不正言不顺,一旦你们之间……你要怎么办?” “师娘。”雪千影搂着金悯,撒起娇来,“若是我和夜小楼有一天真的走不下去了,我还能回家啊,你和师父还能不要我嘛。” 金悯不说话了。雪千影并没有真正的说服她,不过徒儿看人眼光不赖,既然认定了这个夜小楼,那她决定见一见这孩子,再做打算。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受责 夜一行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夜小楼道:“你给我跪下!” 于是刚刚被夜小城搀扶起来的夜小楼,应声再次跪倒在地。 小荷别苑的地面用得是石砖铺地,打磨得并不光滑,有凸起凹陷,而且质地很硬。但夜小楼还是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方才跪着说了半天的话,膝盖已经没了知觉。夜小楼一边观察伯父和叔祖的脸色,一边偷偷回忆,修正给他的活血化瘀的药膏放哪去了。 夜沉沉看着怒发冲冠的夜一行,提了提嗓子,劝道:“小楼还是孩子,总能管好的,你这样在别人家里喊打喊杀,像什么话。” “他这样……他这样难道就像话了!”夜一行不好对夜沉沉发火,只吼出前半句,后半句强行压住了语气,对着夜小楼嚷了出来。 “小楼,你明日就去找她,跟她断了,莫要再来往,听见没有!”夜一行吼道。 夜小楼摇摇头,不肯答应。 “你是怕她纠缠于你?也好,那我亲自出面去找她说!”夜一行站起身来,一副立刻就要冲出去的架势,被夜小城连忙拦住。夜小城赶紧给堂弟使眼色,示意他此事从长计议,眼下赶紧服个软糊弄过去才好。 夜小楼却仿佛没看见:“伯父,并非茕茕纠缠于我。是侄儿先动心,也是侄儿先表明心迹的。茕茕肯接受,侄儿心生欢喜,也很感激。” “你……”夜一行被气得已经不知道该骂侄子什么了,“先前与曹氏起冲突,是你劝我如今夜氏应该韬光养晦,不要显露于人前,你自己都忘了吗?就算你们不顾及家族颜面,不畏惧天下人唇枪舌剑,率先违背仙尊六律会给夜氏带来什么,你知不知道!” “侄儿都知道。”夜小楼再次叩首,“所以我和茕茕已经决定,并不会脱离各自家族,也不会成婚。” 夜一行被惊得身形晃了晃:“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与茕茕,只求相爱相守。婚事仪程,并不在如今的考虑之中。茕茕或许日后会单独立家,但仍是莲氏家主首徒,我也还是夜氏少主。我曾经许诺过她,夜云台可以没有主母,但夜小楼此生绝不二色。” 夜一行不再说话。夜小城见状,连忙伸手将堂弟搀扶起来,小声责备道:“小罪受大罪逃。你若真是跪出个好歹来,父亲于心何忍。” 夜小楼笑着拍了拍长兄的手,示意他没事。 “总归是两家的事情,不能任由你们三言两语决断下来。”夜一行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再看夜小楼,“这样吧,我明日去找阿威,商量一下此事要如何。”说着,又不放心转过来看着夜小楼,目光落在他双膝之上,“你,你上点药,明日还要露面,不要太狼狈了。” 夜小楼点头称是。夜一行又道:“这件事干系不小,不要到处乱说,知道吗!” “伯父放心,眼下也只有一些至交好友知晓此事。” 夜一行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夜小城,叫他记得亲自备一份厚礼,送去药王谷,以感谢药谷弟子赠眼之恩。 夜小城应下,夜小楼却开口阻拦:“这件事是我和修先生的私交,与药谷无关。伯父要谢,将来有机会谢谢阿正就好。至于礼物,药谷总归是死了弟子,咱们若是弄得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反而教他们难过。” 夜一行想想也有道理,送礼之事便暂且作罢。挥了挥手,叫夜小城送夜小楼去休息。 等到两个孩子走远了,夜一行对夜沉沉道:“叔父,您看这件事……” 夜沉沉捻髯一笑:“这是好事呀,我都不明白,一行你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夜一行叹了口气:“方才有些话我没有对小楼说。这无常元君是什么人?那是仙尊都曾动过凡心想要求娶的女子。若仙尊还在,这门亲事倒也无碍,可如今仙尊不在了,小楼如此,难免落人口实。” “只要两个孩子相亲相爱,旁人说什么叫他们说去便是。”夜沉沉稍有不满的看着夜一行,“你当初娶了个花娘回家,难道就光彩了?” 夜一行瘪了瘪嘴,这根本不是一码事。 “我知道,你是担心无常元君这个人身上麻烦太多,怕将来连累你侄子?是也不是?” 夜一行多少被说中了心事,点了点头。 老人家似笑非笑看着夜一行:“目光短浅。” 被叔父训斥的夜一行不以为意,反而带着几分忧色:“相比两人长长久久,我更害怕小楼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少年人心思不定,见到美人把持不住再正常不过。可万一将来,这孩子做了什么错事。且不说这位元君咱们招惹不起,她背后的莲氏……阿威那人,最是温厚,也最是护短,两家多年的交情,怕是也要毁于一旦了。” “有你担心这功夫,不如好好教育你侄子。再说,我看小楼这孩子很有夜氏风骨,心思坚定,专情不移,必然不会做出你说的那种事。”夜沉沉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身去休息了。 夜一行轻声一叹,目送叔父离开,摇了摇头。这件事,总归是左右为难。方才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很是害怕侄儿走了弟弟的老路。若非为情所困,他那人中龙凤天人之姿的亲弟弟夜一令,又怎么会英年殉情? 若是雪千影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夜小楼还能独活吗? 想到这里,夜一行忽的打定了主意,要趁着还没发生什么就将两人拆开,才是最好不过。 夜小城亲自将夜小楼送回房间,替他涂了药,这才半是责备半是心疼的嗔怪:“你说你刚回来,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着急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挨了一顿罚。” 夜小楼却道:“莲叔叔和茕茕堪比亲父女,而茕茕的性子,一定会照实禀告。我若不说,明日万一莲氏夫妇当面提起,伯父却不知情,两厢尴尬不说,难保莲叔叔难堪之下会迁怒。” 夜小楼揉着膝盖,垂眸一笑,“我受些罚不要紧,睡一觉就好了。总好过茕茕因此至受责。” 夜小城无奈地耸了耸肩:“你呀。你也不想想,莲叔父那般宠爱无常元君,怎么会舍得责备她嘛。” “莲氏毕竟是大世家,总有规矩要做给外人看。虽然我相信莲叔叔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委屈了徒弟,但是我……总归还是说出来的好。本来也没想着隐瞒不是?” 夜小城看着堂弟一脸相思,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忘了告诉你,婉妹的事情解决了。”夜小城又道,“姑母出面,亲自登门退还了银钱。至于那家人,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只能答应了。姑母这人,平生最恨旁人仗势欺人,自己却也为了婉妹如此,将来必定会十分疼爱她的。你且放心,等过了五月名仙擂,婉妹正式过继到姑母膝下,你就能松口气,不必担心她再被人欺负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偏心 第二天,待雪千影醒来,发现已经日上三竿。 “都快午时了,竟然没人叫我?”雪千影换了衣裳简单梳妆,走出卧房,只见莲英和小荷别苑的管家石婆婆正坐在说话。不由得嗔怪起来。 见雪千影出来,莲英和石婆婆都起了身。 “是娘亲吩咐的,师姐你连日奔波,一定累坏了。娘亲说,不管你今日睡到几时,都不许我们叫你。为了这事儿,爹爹把议事的时间都推迟到晚宴了。” “晚宴?什么晚宴?”雪千影挑了挑眉毛,看着莲英。 “说是要给你和夜九哥接风。”莲英煞有介事的说道,“我莲氏是主人家,这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之前虽然爹爹已经宴请过夜家主和泽家主了,但你和夜九哥总归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要再办一场。”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 “宴饮的衣裳首饰金夫人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婆子放在屏风后的美人榻上,您抽空看一看,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老婆子再去换。”石婆婆笑着说道。 石婆婆本是东湖花船船老大石万同的乳娘,因为一把年纪记不得自己原本的姓氏,故而就跟了石万同的姓。当年雪蕊姬带着雪千影在花船上落脚,还多亏了这位婆婆帮忙,才养活了尚是小小婴儿的雪千影。后来小荷别苑建成之后,就被金悯请来照顾雪千影了。 金悯有言在先,雪千影才是小荷别苑的主人,故而石婆婆称雪千影一声小姐,反而待其他莲氏中人是客人。 “师娘准备的,一定是极好的。”雪千影并不喜欢那种虚情假意的宴饮,有那功夫,还不如窝在师娘身边,或是跟姐妹们说些悄悄话有意思呢。 但师父说得对,莲氏还是要有待客之道的。 雪千影想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我睡了这么久,就没人来找我?” “怎么没有?我坐在这儿,不就是帮你挡客人的?”莲英摇着手中白纸扇,一副居功甚伟的模样。 雪千影瞪着他手里的扇子,撇了撇嘴:“跟谁学的?” “手里拿个东西,说话办事的时候不容易漏破绽,还能给别人挖坑,多妙啊。”莲英唰的一声,阖上了扇子,“可这能拿在手里的东西本就不多,我总不好学太叔祖盘俩核桃吧。思来想去,还是这扇子最好。” 雪千影夺过扇子,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丢还给他:“那也不弄把好的,我不是给过你一把沉香木扇骨的?怎么不拿出来用?要不我给你做一把鲲骨的?” 莲英笑道:“我又不像阿正那般,需要用扇子做兵器。我就是拿着玩,这还没适应呢,太好的怕弄坏了心疼。”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你方才说,上午有人来过,都谁呀?” “阿先和冷先生来过一次,知道你没起就走了。泽少主带了不少礼物过来,还等了好半天,不过石婆婆说你睡得很熟,毫无起身的意思,所以那一位就悻悻的走了。夜家主派人来过一次,还留了帖子。夜九哥来了两趟,”说到夜小楼,莲英故意顿了顿,手中扇子转了个圈,“本来第二次过来是要等你的,不过被娘亲派人请走了。” “师娘把夜小楼叫走了?”雪千影脸色变了变,惹得莲英和石婆婆都笑了起来。 石婆婆更道:“小姐放心吧,丈母娘见女婿,越看越欢喜。夫人是持重的人,不会为难他的。” 莲英也道:“娘亲就是见一见,昨天也没说反对不是?她最多就是不满夜九哥不肯为你脱离家族这件事,想来也就是言语上苛刻些,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话是这么说,但雪千影心里还是很忐忑。她走到院子里,叫来一个负责护卫的师弟,问他家主现在何处。 那名弟子执剑行礼,而后禀告道:“家主方才被夫人派人请了回去,现在正院。” “请了回去?有什么事?” “好像说是要见什么人。”弟子有些懵懂的说道。 雪千影一拍额头,顶着一张苦瓜脸,回头看向莲英:“完了,师父也在。” 莲英却是不懂:“爹爹在,不好么?昨天看爹爹的态度,对夜九哥还是满意的。” 石婆婆却笑道:“大公子这就不懂了。这岳丈与岳母却是不同的。岳母看女婿是当半个儿,这岳丈么,不是仇敌也是冤家……”老人家说着笑容更盛,“大公子,若是有一日莲芙小姐的姑爷登门,或是将来有了女儿,大概就明白啦。” 莲英摇着纸扇想了想便反应过来这相处之道的玄妙,看向雪千影:“那师姐现在要过去?” 雪千影挠了挠头,没等开口,石婆婆却出言阻拦:“小姐现在过去,不是火上浇油么?” 雪千影又问莲英,夜小楼去了多久。莲英想了想:“也就一刻钟吧。” 雪千影咬了咬嘴唇,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三四趟,最终决定,这事儿还得是夜小楼自己面对。 回到客厅里,雪千影喝了几口茶缓了缓,“石婆婆,有件事得拜托您帮忙。劳烦您帮我收拾个房间出来。隔壁就好。大概按照我房间布置,加上琴台和棋桌,剩下的慢慢添。往后我若不在,他要是过来小住,您帮我照看着点。” 石婆婆明白了雪千影的意思,笑着应承下来。莲英却跳了起来:“师姐,你这就太偏心了。我和芙妹过来都还住客房呢,夜九哥就这么登堂入室了?再说了,娘亲那边还没个结果呢,万一没谈拢怎么办?你就这么心急呀!” 雪千影瞪了一眼师弟,越看他手里的扇子越不顺眼,一把抢过来:“什么叫登堂入室,什么叫心急?我又没让他宿在我房里。”说着,将一枚昆玉制成的机关球丢给莲英,“以后手里玩这个吧,这扇子我不喜欢。总觉得跟阿正在似的。师姐我认识一个毒舌的就够了!” 莲英瘪了瘪嘴,看了看手里的机关球,这东西做得很是精巧,一个大球里面嵌着二十个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小球,轻轻一按,小球就会陷进去,同时又会随机弹出另一个小球。小玉球的周围有一圈带着颜色的刻痕。将同样颜色的小球和刻痕都对应到一起,便算是还原。可这东西想要还原,除了要多花些功夫,还要看运气。莲英小时候玩过木质的,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能拿玉来做,忍不住咔吧咔吧的按了几下。 突然莲英意识到,师姐只是想让自己闭嘴,不再打趣她和夜小楼罢了。而这机关球很可能原本就是要送给自己的,莲英笑了起来,晃了晃手里的玉球,还装模作样地给雪千影行了个礼:“好,扇子就当孝敬师姐了,多谢师姐赏赐。” 第三百五十章 承诺 夜小楼夜里基本没睡,清早起来就想着去见雪千影一面,结果被莲英挡了驾,说是雪千影还没起。于是返回自己客居的小院用了早膳再去,结果人还是没有起。 夜小楼本来想等着雪千影起身的,可没跟莲英说上几句话,金悯就派人来请,说是要见见这位夜氏少主。夜小楼哪敢怠慢,跟着随从,一路忐忑不安的,进了正院的小客厅。 “坐吧。”金悯见了夜小楼,不等他行礼,便冷冷的说了一句。之后还叫人上了好茶。 夜小楼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心思,谢过金夫人赏茶。可从这之后,金悯没再开口,夜小楼喝了两口茶就放下了。两人就这么干坐着,坐了好半天。直到侍女觉得不太对劲,把莲威给请回来了,气氛才算稍稍缓和一些。 可惜,对于夜小楼来说,面对莲威金悯夫妇两人,比单独面对一个金悯的压力还要更大些。张扬惯了的少年郎,此刻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声不敢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而且,莲威进来时,也只是跟他客套了两句,之后也不说话了。夜小楼越发忐忑不安,不知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到了这对伉俪,额角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却不知,金悯先前不与他说话,确实是存了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的意思。可现在不说话,只是对莲威突然回来插一杠子表达不满。 而莲威本来就不好摆什么家主威风,金悯在身边的时候,对爱妻更是敬之重之。尤其这还算是家事,夫人都不开口,他又怎么好开口呢? 金悯的两个贴身侍婢,一个叫做绯桃,一个叫做樱红,两人本在外间伺候,可听里面一声没有,都十分好奇。 绯桃探头看了看里面,而后对樱红摆了摆手,示意夫人的脸色并没有不好看,只是时不时的瞪着家主罢了。樱红会意,两个女儿家各自掩口,既替夜小楼心惊,又觉得十分好笑。 云齐天士果然非同凡响,家主和夫人之间,可是好久没怎么斗气逗趣了。 莲威轻咳一声,看向金悯。金悯斜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了笑容:“我们是不是把孩子吓着了?” 莲威笑着点了点头。 夜小楼偷偷喘了一口气,他背上的衣服都快湿透了。 金悯离了座,夜小楼连忙跟着起身。眼见这位金夫人朝着自己走了几步,脸上带着和蔼又慈祥的笑容,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动听了:“雪儿跟了你,我和她师父都是不太乐意的。” 夜小楼心里一沉,冷汗再次冒了出来。 “不过,既然雪儿喜欢,我们做师父师娘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夜小楼的一颗心,从天边摔回了胸腔。 “今天叫你来,也是想看看,传说中的云齐天士,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雪儿为你……”金悯话没说完,又被莲威咳嗽的声音打断。金悯不满地回头看了丈夫一眼,眉眼舒展开来,“听说修为很高,这模样倒还算俊朗,不过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夜小楼连连称是,突然听得金悯笑出声来:“你自在些,别回头传到雪儿耳朵里,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 夜小楼心里道,您二位确实没欺负我,但这压迫感属实太强了些。 “反正人是雪儿自己选的,要跟你过日子的也是她自己。不过,夜小楼啊,我且问你,雪儿说,你们不打算成婚,你也不会脱离夜氏。”金悯很快收了笑意,看着夜小楼,“雪儿母亲去得早,我和她师父把她养这么大,自比她亲娘老子也不算过分。你得给我们个说法。” 夜小楼知道是自己表白的时候了,连忙跪倒:“昆仑试炼,初识茕茕之时,我便对她起了意。后来又一起经历过生死……金夫人,莲叔父,茕茕与我定情之时,便说过,她和我都会以自身责任为先。她首先是莲氏家主首徒,是阿英和阿芙的师姐。而我只要夜氏需要,便永远不会抛下未来家主的身份和责任。” 莲威站起身,走到夜小楼近前,将他搀扶起来:“你站直了说。” 夜小楼应了声是,却还是半躬着脊背,低着头: “金夫人问这话之前,我也想过,我与茕茕之间,没有婚书约束,没有仪典鉴证,只凭一点真情,能走多远。我曾对茕茕承诺,不欺不瞒,不疑不悔。也曾说过,夜云台可以没有主母,但夜小楼此生绝不二色。可承诺毕竟只是承诺,空口白牙,虚无缥缈。别说您二位,我自己心里也不踏实。 茕茕千般好,心性更是坚毅,在我眼里,茕茕从不需要依靠谁,甚至不需要旁人为她做什么。那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唯有一直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其实茕茕不曾回应我之前,我便是这么做的,想着她有一天转身之时,可以看到我。 金夫人,莲叔父,也许我和茕茕能够天长地久相伴白首,也可能会很快因为什么样的事情就分开。但不管来日我们俩关系如何,不管天下局势如何变幻,也不管将来茕茕要面对什么,哪怕她要与整个天下为敌,我也会站在她这边,与她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支持她所有的决定,帮她完成所有的心愿。 也不知道我这番话能不能让金夫人满意,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我想了很久,也只有这些可说,说给您二位听,也是说给我自己。此生未尽,此诺不变。还请莲叔父和金夫人成全。” 夜小楼再次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而莲威和金悯没有搀扶,更没有躲开,受了他这一礼。 “起来吧。”金悯沉沉一叹。 莲威伸手将夜小楼搀扶起来。 金悯看着夜小楼的眼睛,少年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是真的喜欢自家徒儿。 金悯又看了一眼丈夫,莲威轻轻点了一下头。金悯便道:“来日不管雪儿遇见什么事,也不管你们今后会如何,请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一定。”夜小楼点头应道。 金悯长长喘息一声::“过来了这么久,雪儿怕是急坏了。别在这耽搁了,找她玩去吧。” 夜小楼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行了礼便要离开,只听金悯又道:“这些话,你也该找机会说给雪儿听才是。那孩子看似洒脱,心里却藏了不少事,很多话我们不好过问,但能与你说一说,也是个排解。” 夜小楼点头称是,而后金悯便放他走了。 “你都不说点什么嘛?放任我做恶人?”金悯回身看着自家丈夫,显露出虚张声势的不满。 莲威哼了一声:“我说?我怕一言不合出手揍了他,回头还要对一行交代。” 金悯掩口一笑,伸手戳了戳莲威的嘴角:“人在这的时候不摆你岳丈的威风,在我面前,放什么狠话?” 莲威揽过妻子,笑着哄了几句,可一抹忧色却爬上眼角。 夜小楼的话听听就罢了,谁不是从少年时过来的?男人的嘴,情到浓时,什么鬼话讲不出? 可唯有一句,让他上了心。 夜小楼说,不管来日两人关系如何,不管天下局势如何,不管将来雪千影要面对什么,他都会跟雪千影站在同一边。甚至还说出不惜与天下为敌这样的重话。言下之意,夜小楼已经知道雪千影将来的路要去向何方。 可他这个做师父的,却还被蒙在鼓里。 清泉天士倒是不生气,只是心疼。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最看重的徒儿,凭什么要受委屈? 哪怕这委屈是来自天下——可谁说天下就一定是对的?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为难 夜小楼返回来去找雪千影,却只见到了石婆婆,就连莲英也不在。 “早上夜家主派人送了帖子过来,小姐和大公子过去拜见了。”石婆婆看着夜小楼,英俊的少年郎,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如今带着一脸的春风站在这里,想来莲威和金悯那一关,他已经过了。 嗯,看来是个又俊又聪明的孩子。石婆婆心里,给了夜小楼这样的评价。 夜小楼急急忙忙赶回自家客居的院落,刚走到门口,就被夜小城拦了下来。 兄弟俩眼神一对,夜小城知道夜小楼要问什么,也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夜小楼想要进去,夜小城再次拦住了他,更道:“你现下进去,不是更糟?放心吧,叔祖在呢。” 听闻夜沉沉也在,夜小楼心里多少安稳了些,可还是很担心,昨天伯父的态度让他很是在意,雪千影的性子又急,若是真的杠起来,怕是很不好收场。 自己才在人家师父师娘跟前拍着胸脯打包票,现在就把雪千影自己一个人丢在伯父面前,怎么想这事都是他夜小楼不对。 可长兄的话也有道理,若是他现在进去,伯父一气之下,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局面就更难收拾了。 “放心吧,莲少主陪着一起进去的。父亲再苛刻,总不好当着莲少主的面为难无常元君的。” 夜小楼点了点头,两只手不停的搓着,他还是很紧张。 比夜小楼更紧张的,是此时厅堂里的气氛。 莲英陪坐在一旁,已经如坐针毡了。 雪千影刚一进来,就被夜一行给了个下马威。雪千影和莲英行了礼身子还没站直,夜家主连一句客套都没有,就直言相告,他并不赞同夜小楼与雪千影亲近,希望雪千影不要再纠缠自家侄子。 雪千影蹙眉不语,莲英瞬间抬头看着夜一行,差点没搂住火气。 还好夜沉沉打了圆场,直接打断了夜一行的话,客气的请两人落座,还让人送上了说是从玄州带来的山茶,请无常元君品尝。 于是雪千影坐下慢悠悠地品茶,跟夜沉沉扯了些有的没的。莲英见此,便也只能耐下性子,把玩着手里的机关球,眸色晦暗,脸色阴沉。 雪千影终归是见过风浪的人,安稳的坐着,似乎没听到方才夜一行的话一般。直到一道茶品过,雪千影放下茶碗,用帕子沾了沾嘴角,而后对夜一行一笑:“茶品完了,夜家主方才的话,不妨说完。” 夜一行对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很是火大。若是雪千影一人前来,可能他就要摆出长辈的派头以势压人了,可偏偏莲英也在,让他不得不慎重。 “无常元君,”夜一行道,“我夜氏家训,不为人先。你与小楼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难免引起轩然大波,为我夜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还请元君体谅我夜氏行事谨慎。” “既然夜家主找我来,必然是夜小楼已经如实禀告过了。我们并不打算成婚,不算违背仙尊制定的六律。也不打算脱离各自家族。我还是莲氏的人,他也还是夜氏少主,想来也不会给夜氏带来什么麻烦。”雪千影和声细语地解释道。 “元君聪颖,怎会不懂?”夜一行冷笑一声,“更何况,元君本身就是个麻烦的人。你的出身,你的身份,你的行事作风甚至你的仇家——我这样说吧,你们的事,作为长辈,我不同意。不是不赞同,而是不同意。” 雪千影垂眸不语,没有回应。但莲英的手抓着机关球的力道却加重了些。他平日最忌讳旁人借着出身欺压自家师姐,而这话从身为长辈的夜一行口中说出,更是捅了莲少主的逆鳞。 “小楼是个听话的孩子,也很孝顺。只是年纪小些,见到美人,讨好献殷勤再说难免。只不过,少年人心性不定,而我与你师父是好友,我不希望将来因为小楼见异思迁,或是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情,影响了两家多年的交情。” 雪千影将手中的茶碗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抬眸看着夜一行:“夜家主这样贬低自家侄子,未免有些不妥吧?” 夜一行嘴角一抽,却不知是喜是怒。话说了半天,眼前这位都跟没听见似的,结果只说了夜小楼几句,就要翻脸了? “夜家主应该了解自家侄儿是什么样的人品,如此贬低自损未免太过看轻他。好歹夜氏也有数百年的门风家教传承,若说云齐天士是见色起意朝三暮四之辈……夜氏,怕早就不是如今的夜氏了!”雪千影的语气很平和,言辞也控制得并不算尖利。但她盯着夜一行,眼底的冰冷翻涌上来,似乎是在毫不吝惜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夜沉沉在一旁咳了一声,想要缓和气氛。 雪千影看了老人家一眼,知道他是在帮自己,冷笑一声:“夜家主,恕我不恭。我和夜小楼之间的事情,好也好,坏也罢,总该是我们两个自己面对解决才是。长辈们插手太过,恐怕适得其反。您方才的话,我听过就当没听过。这件事上,我只听夜小楼怎么说,他若真要与我断了往来,也请他亲自来对我说。他怎么说我怎么信。旁人的话,我半个字也不听。” 夜一行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有夜沉沉压着,不是有莲英在侧,他几乎是要怒吼出来:“好,元君不为夜氏着想,也该为莲氏着想。莲氏千年传承,清贵门风,如今毁在元君手里,你对得起你师父师娘?” 夜一行这是怒急攻心口不择言,就差指着雪千影的鼻子骂她不要脸了。雪千影也起了火气,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莲英却道:“夜家主慎言!我今天在此,便是代表我莲氏的态度。” 夜一行差点脱口而出,你个小辈,凑什么热闹? 然而没等他开口,莲英站起身来,不顾雪千影给他使眼色,径直反击道:“夜家主,我与夜九哥是好友。这里坐着的,乃是我莲氏的大师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便是我将来做家主,见了她也要矮上半头!夜家主,方才您贬低夜九哥那番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出于朋友之义,我怕是已经拔剑了。而您对我师姐所说的这番话,但得换一个人,便是我爹爹娘亲在此,也拦不住我将他们赶出长州!” “英儿!”雪千影低喝一声。 莲英却抬起袖子,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夜氏家训,不为人先,莲英今日算是领教了。夜家主口中的为自家着想,便是仗着身份,欺压别家小辈么?我师姐就算是做错了,也有我莲氏家主和夫人管教责罚,轮不到您来指摘。更何况,我师姐哪里有错处?说句您不爱听的,就算我师姐要违背六律与夜小楼完婚,除了仙尊本人,也没人有资格反对……我师姐想要嫁给这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是屈尊下嫁,只有她愿不愿,没有旁人准不准这一说!” 说着,莲英拉起雪千影,对着夜一行欠了欠身:“莲英所说,还请夜伯父好生思量。告辞!” 莲英拉着雪千影转身就走,雪千影斜眼看着方才还疾言厉色的少年郎,脸上其实毫无怒意,心知他是故意做戏,为的就是将转圜的余地留给自己。雪千影领情地笑了笑,捏了捏师弟拉着自己的手。莲英也转过头对她灿然一笑。 “等一下!”夜一行喝止两人。 “怎么?夜伯父要在我莲氏的地方发落我莲氏的人么!”莲英转过身,却还是将雪千影护在身后,态度不言自明。 “莲少主,我还有一句话要对无常元君讲。”夜一行突然收了脾气,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莲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听他说下去。 “元君,就算我低估了小楼的心性,他对你能够做到心意坚定,无怨无悔。可元君呢?难道就不能为他着想?万一将来他真的受你牵连,出了什么事,元君悔不当初,为时晚矣,可当奈何呀!” 雪千影按下莲英的胳膊,对着夜一行欠身行礼:“夜家主,先不说我自信护得住自己想护的人。悔与不悔,总要事情发生了才知道。夜家主未雨绸缪,我雪千影却从不杞人忧天。请夜家主恕我今日疲累,先行告退。” 第三百五十二章 狠话 雪千影和莲英出了夜氏客居的院子,就看见门口夜小城陪着夜小楼正焦急的等待着。莲英的心火顿时散了一半。 夜一行以大欺小,为长不慈,但夜小楼对师姐总归是一心一意,这让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不过,将来若夜氏势大,保不齐还要怎么欺负师姐呢。莲英心里想着,未来莲氏在自己手里,一定要更强大,才能做师姐的后盾。 雪千影当然猜不到方才假戏真做的师弟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等走到夜小楼身前,对夜小城点头行礼之后,正要开口,却见莲英朝着夜氏兄弟冷哼了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走了。 夜小楼心思一沉。莲英的态度再明显不过,显然伯父与雪千影这一面见得并不痛快。 夜小城尴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溜走了。 “我伯父为难你了?”夜小楼抓起雪千影的手,关切地问道。 雪千影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夜小楼却足够了解夜一行,也了解雪千影:“伯父那人,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哪怕现在不同意,我多去求求他,磨一磨,也就应了。” “我师父师娘难为你了嘛?”雪千影问道。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我们现在也只求相守,不求完婚。若是真要求娶,便是他们难为我几回,也是应该的。” 雪千影叹了口气,决定不把方才夜一行说的那些话,以及莲英与夜一行之间的冲突告诉夜小楼,免得他难过。 不过,夜小楼仿佛对此早有准备:“我伯父那边,是不是说了些不好听的?你且宽心,他并不是对你。哪怕不是你,他也不会愿意我和旁的世家女子扯上关系。若是他真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若是他不准许我和你在一起,你要怎么办?”雪千影想了想,还是问出了以往她并不屑的问题。 夜小楼一怔,果然,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不然莲英也不会是那个态度。 “我们不在这说话了,我带你去湖上逛一逛。”雪千影没等夜小楼回答,拉着他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有一心要给师姐撑腰的莲英在。午后,夜一行与雪千影的不欢而散,添油加醋地传进了金悯的耳朵里。若不是莲威拦着,金悯怕是已经要去拆了夜氏客居的院子了。 “阿悯,我去说,我去同一行说,好不好?你且稍安勿躁,若是真的欺负了雪儿,我必然不答应,好不好?” “你那儿子是个什么脾性你自己不知道?能逼得英儿说出要赶人的狠话来,这夜一行究竟说了什么混账话!”金悯气得把桌案拍得啪啪响,幸好这位夫人是个凡人,不然这张桌子怕是见不到明日辉光了。 莲威安抚了妻子,自己溜达到了夜氏客居的小院。刚一进门,看见了夜小城。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连忙招手叫他过来,问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夜小城如实相告,他确实不知道夜一行说了什么,只知道莲英出来的时候神色不豫。莲威点了点头,但心下也很怀疑,莲英平日里非常克制,别说对待长辈,便是对平辈对小辈都很少疾言厉色。今日种种,按照身为父亲对儿子的了解,怕不是小家伙在做戏? 可如果真是做戏,他雪儿怎会听之任之不拦着点?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雪千影心里也有气,但不好发作,莲英则是为自家师姐出气呢。 想到这里,莲威的心思稍稍缓和了些。他倒是不怕跟夜一行翻脸,两人认识几十年了,也不是没红过脸。他是怕徒儿真的受了委屈,又碍于两家关系不肯对他说。那他身为师父,未免太失职了。 夜小城亲自通传,而后夜一行亲自出来,将莲威迎了进去。 夜沉沉也在,老人家本来正和夜一行下棋,见莲威这位高手,便放过了自家侄子。 莲威落了几子,回身看夜一行:“怎么,我儿子冲你发火,我就连杯茶都没得喝了?” 夜一行无奈一笑,亲手斟了茶,放在莲威手边。 莲威嫌弃地看了一眼茶杯,又看了一眼夜一行:“你真不会伺候人,放这儿,我不小心就给碰翻了。” 夜一行本来还没消气,听莲威这么说,更是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仰着头看着莲威:“你爱喝不喝。” 莲威笑着摇摇头。夜沉沉却在猛给他使眼色,老人家见莲威轻轻点了点头,便开声道:“你呀,见了人家徒弟不痛快,现在师父来了你也不痛快。好歹你是做客人的,真不怕被主人家赶出去?” 夜一行跳起来:“阿威你要是敢把我赶出去,我这辈子都不再登你长州的门!” 莲威与夜沉沉相视一笑,手上不停,口中却笑道:“不来更好,我省事儿了。你知道招待你们和泽氏那群人,我这一天得花多少钱么?真当我长州是大户呢。” 夜一行被旧友气得跳脚,转身就要走。 莲威又道:“你看不上我徒儿,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发起火来了?” “你那徒儿,油盐不进。还有你儿子,牙尖嘴利,比年轻时候的阿悯更胜一筹!我好歹也是个长辈,你徒儿真要嫁过来还要叫我一声伯公,在两个小辈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换你你不气?你不恼?” “呵。还怪我们家人了。我才不会捅小辈的心窝子呢。”莲威说着,再次回头看向夜一行,眼神有些不善,“你是不是挑剔我徒儿出身了?” 夜一行一愣,他当时口不择言,说了很多气话,究竟有没有提过这等细枝末节,现在哪还记得? 莲威的视线再次挪回棋盘,冷冷的说道:“英儿九岁那年,随他师姐出门,遇见几个纨绔对雪儿不敬,更对她母亲的身份指指点点。你猜怎么着?” 莲英说着顿了顿,嘴角挂着冷笑,“那几个小子后来都被英儿弄死了。没用剑,用的木头棒子,活活打死的。” 夜沉沉的手一抖,一枚棋子差点直接丢在棋盘上。夜一行也怔住了。莲威性情温厚宽容,极少露出狠辣的一面。可这几句话出口,这一方小小客厅内,春光突然凝滞,似乎时间逆转,回到了寒冬腊月。 “阿威,你……”夜一行看着莲威,心里更加不痛快了。 “一行,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这个儿子,心比我硬,手段比我狠。今天只是呛你几句,已经是看在咱们之间的交情的份儿上,也是看在夜小楼的份儿上。不然,他就是直接对你拔剑,我都不意外。” 夜一行咬了咬后槽牙:“阿威,感情你也是来给雪千影找场子的是吧!” 第三百五十三章 劝说 “是与不是,你心里明白。我若真是偏心回护我徒儿,出了今天这样的事,还谈什么粮食办什么夜宴。一行,我只是在提醒你,人有逆鳞,英儿以下犯上确实不对,但水有源树有根,你今天的确是失言了。” 莲威又落一子,“叔父,你这局面不太妙啊。” “你们真是亲父子,一个杀人,一个诛心。”夜一行恨恨地嘟囔了一句,又嚷了起来,“小楼如同我亲儿子一般,他的婚事,我还不能管了?” “俩孩子不是说好了么,不成婚。既然不成婚,你管他们干什么?”莲威看了看夜一行,转回身来,却见夜沉沉这一子还没落下。 “成不成婚有什么区别。你的徒儿你不知道不了解么?但凡与她有关的事情,哪一桩不是惊天动地,不是引人侧目?你们莲氏千年传承,扛得住悠悠众口。我们夜氏可不行。” 莲威没有理他,又催促夜沉沉落子。 夜沉沉想了半天,最终投子认输了:“阿威的棋力又精进了。这一子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关联往后数十子的布局。我算来算去,终归没有胜算,只能作罢。” 莲威从夜沉沉那边的棋篓里拈起一颗黑子,轻轻一笑:“叔父想得太多了。”说着,他将棋子落下,指给夜沉沉看,“叔父您看,落子这里,这一片就算是守住了。不管我如何攻城略地,至少您输得不会难看。” 夜沉沉点了点头,突然抬头看向侄子:“一行,你懂了么?” 夜一行既知旧友借着下棋敲打自己,不满地冷笑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莲威说道:“不难看不也是输了?再说,棋输了可以重新开始,治家和这天下大势,却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还是那句话,你为了你徒儿可以倾其所有,我却不敢拿夜氏的将来去赌。” 莲威叹了口气,离开了棋桌,走到夜一行身边:“我雪儿体贴着呢,才不会走到让我为她倾覆莲氏的那一天。我想你侄子也一样。说到底,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他们呢。” 夜一行转过身来,看着莲威,皮笑肉不笑:“你还是向着你徒弟。” 莲威一挑眉:“不然呢?” 夜一行瘪了瘪嘴。其实早在莲威来之前,他已经被夜沉沉劝得差不多了,只是因为被小辈呛声,咽不下这口气罢了。本来想着莲威登门,说上几句好话,也给他个台阶下。没想到儿子出言不逊做老子的更是耀武扬威,夜一行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心里却又很明白莲威说得对,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一行,你知道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莲威又道,“我只想守好长州这份基业,北境安稳,百姓安居,族人安乐。”莲威看着夜一行的眼睛,“雪儿也好,英儿也罢,还有阿悯,对我来说,人才是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拼出性命去护着的。他们的喜怒哀乐,远在利益二字之上。” 夜一行垂眸不语。 “我没那么多算计,对于将来看得也不够远,想得也不够多。我这样,我教出来的儿女徒弟也都是只顾眼前、及时行乐的性子。当年我爷爷常说一句话: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固然这句诗可以理解为对来日美景不再的感慨和惋惜,却也可以理解成生而为人当珍惜眼前。若是今时今刻都不能尽欢,那来日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如今这局势……”夜一行忍不住反驳。 莲威却垂眸笑道:“天下不来招惹我,我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天下若敢来招惹我,我想护的,我看重的,便是玉石俱碎,也要周全。” 夜一行长叹一声:“你不是来与我说儿女事的。” “儿女的事,儿女自己做主。这是我和阿悯的态度。阿悯并不喜欢夜小楼,可雪儿自己喜欢,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夜一行翻了个白眼。 “我今天来,是要提醒你。一行,利益之上,还有人心,你难道不觉得,很多事你已经走远了么?乱世之中,野心固然可贵,也别忽略了身边的人。儿女事是小事,可若因此逼得小楼与你离心离德,你后悔都来不及!” 夜一行眸色一暗:“这是我的家事,倒不用你操心。” 莲威笑着挑了挑眉毛,转身告辞了。 夜一行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是一叹:“真是世外清泉啊。” 可惜,莲氏家主可以如此豁达通透,过神仙日子,他夜氏却不行。前有曹氏明刀明枪,后有泽氏暗箭难防。 与曹氏的粮食之争,甚至在夜小楼看来都是夜氏占了上风。但实际上夜一行自己心里清楚,这样的打法,不过是因为玄州与瀛州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悬殊,他们夜氏以大欺小,换了其他任何一州,夜氏都将束手无策。 而且这一场经济战,暴露了夜氏的弱点不说,还将夜氏和莲氏两家的关系摆在了明面上。幸而泽氏不敢对两州同时攻讦,又幸得挚友如莲威这般宽宏大度,否则此一番农具争端,必然不得善了。 夜沉沉走到侄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一行,阿威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小楼的事情,你再挂心,还这能棒打鸳鸯不成?松口了吧。” 夜一行苦笑着点点头,他想得哪里是这件事? “再说,若真是……”夜沉沉话说一半,“那件事我已经准备得很妥帖了,小楼的性子,知道了必然要跟你闹起来,到时候你将他驱逐在外,有无常元君这一层关系,他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夜一行回头看了看叔父,忧思更重,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不到万不得已,那一步不能走。可若有一天真的走出了那一步,放眼天下,却也只有无常元君这里,是最好的庇护了。 夜一行找来夜小城,问他夜小楼去了哪里。夜小城如实禀告,说是跟着雪千影游湖去了。夜一行嘴一撇,对自家叔父道:“你看,我松不松口同不同意,有什么干系?这臭小子,不还是跑去美人面前献殷勤了?” 夜小城见父亲如此,忍不住替堂弟担心,又突然反应过来,欣喜地叫道:“父亲同意了?!” “小点声,你爹我耳朵还没背呢!”夜一行瞪了儿子一眼,很快又收了严肃的表情,低声道,“你抽空告诉小楼一声就是。记住了,这件事不能张扬,便是夜氏中人,也不要说起,记住了没有?” 夜小城自然知晓其中的干系,连连点头,但脸上还是掩盖不住替堂弟高兴。 夜一行见了更加不满:“好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心疼他,只有我是坏人。” 夜小城一缩脖子,找了个借口,跑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赴宴 雪千影拉着夜小楼去游湖的途中,遇见了泽世先和冷月寒,于是四人一道,临时找了条船,泛舟东湖之上,遍赏水乡美景。 掌舵的小哥,是石万同的手下。铜色的皮肤,坚实壮硕的手臂,一看就是水边长大的孩子。 东湖上讨生活的人没有不认识雪千影的,说起话来也不见外。夜小楼眼中雪千影曲高和寡也好,下里巴人也罢,怎么样都是可爱又迷人。但泽世先和冷月寒却对无常元君面对东湖百姓时的另一幅嘴脸很不适应。 小哥很有眼色,见冷月寒频频蹙眉,渐渐不再说话,将船停泊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水域,便躲到船尾歇着去了。 雪千影看了看冷月寒,又看了看泽世先,忍不住摇了摇头:“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人啊。” 泽世先笑道:“我们对那小哥哥的玩笑没有意见,反而是雪姐姐你,与平日判若两人,真是令人惊掉下巴呢。”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很多人并不知道其实她平日里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世人觉得她身份高贵,又修为强悍,总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才是常态。只是这样的误解,雪千影无从辩白,也不想辩白罢了。 “昨日我与宋大哥和飞燕传书报平安,方才飞燕回信,叫我问冷先生好。”雪千影突然说道。 冷月寒眸色一暗,不说话。 泽世先却好奇:“这位飞燕是什么人?” 当听得竟然是流州宋氏家主的妹妹,如今名义上的少家主,十七八岁的年纪便迈入了悟道境时,泽世先抚掌一笑:“我就说嘛,能入得了月寒的眼,一定是人中龙凤,非同凡响的人物。” 冷月寒垂着眼帘,冷冷地回应,自己有什么资格品评天下人士,不过是这位宋小姐人品良善,肯屈尊结交罢了。 泽世先斜眼看着冷月寒。他可是了解这位的,看似谦卑恭谨,实则自视甚高,能从他嘴里得出如此真诚的客套,这位宋小姐,必非凡品。 雪千影看了冷月寒一眼,没有说话。 几人并未游船尽兴,就有莲氏中人来寻,说是夜宴要开始了,家主派人来寻大师姐回去。 雪千影抬头看看天色,问了时间,已是申正。二月里长州天黑还是很短的,过了酉初基本就天黑了,申正就准备开宴,倒也合情合理。 于是四人回到别院之中,各自梳妆打扮。此等重要的场合,几人必然都是要随家族行动的。所以夜小楼换了衣裳就跟着堂兄来到伯父这边,没有去找雪千影。 夜一行看了侄子一眼,不满地瞪了瞪眼睛,又长叹一声:“你们的事情,我不拦着了。但人前要收敛,尤其今天又泽氏的人在,你给我管住你的眼睛,记住没有?” 夜小楼咧嘴笑着,连连点头。 夜一行看着少年郎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伸手照着夜小楼的额头就拍了一巴掌:“稳重点,谁家少主像你这样子。” 夜小楼连忙闭了嘴,嗯嗯了几声。 夜沉沉从外面进来,见得此情此景,忍不住笑着摇头。 夜氏惯出情种。他的子侄几乎没有例外,现在轮到他的侄孙们了。将来还会轮到他的重孙和玄孙身上。 想到这里,夜沉沉又觉得难过。他最喜欢的侄子、夜小楼的父亲,是殉情死的;他最喜欢的侄女、夜小楼的姑母夜一平,丈夫死了之后便再无鲜艳颜色。 即便是夜一行,在那位花娘妻子过世之后,宁可将内院交给几个兄弟媳妇甚至儿媳妇帮忙打理,也没有续弦。 如果真如夜一行所说,这位无常元君的命运必然坎坷,若有一日,也出了什么变故,他最疼爱的侄孙要怎么办?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丧气话的时候,夜沉沉轻轻甩了甩头,将不合时宜的想法驱逐干净,露出慈爱的笑容,拉着夜小楼看了看:“不错,新袍子很合身。回头要谢过你婶婶。” 论辈分夜小楼有好几个叔叔婶婶,但能从夜沉沉口中提起的,无外乎是夜小婉夜小轩的生母,他平日里就叫婶婶的。还有一个是夜小姽的母亲,但因为年纪更小,容貌也更美,多的被他们这群孩子叫做小婶婶。 想起夜小婉,夜小楼低头摩挲衣袍的手,顿了顿。 夜沉沉感受到侄孙的情绪突然急转直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家事回家解决。外人面前,拿出个样子来!” 夜小楼瞬间收敛了情绪,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 夜一行身后跟着夜沉沉和夜小楼,再往后是夜小城和一个年轻的管事。四人来到院子里,稍等了一下,几位夜氏族老和重要的族人,也都收拾妥当聚集过来。 他们大多不知道夜小楼已经过来,见少主在此都稍稍有些惊讶,连忙行礼问候。 自然,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夜小楼的眼睛,竟然好了!一位关系要好的族叔,激动地上前一步,握着夜小楼的手,声音近乎有些哽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夜小楼也握住族叔的手,晃了晃,千言万语,全在一个眼神之中。 族叔背过身去,摸了摸眼泪,又转过来高兴地看着夜小楼,越看越是欢喜。 夜小楼笑容依旧:“各位叔伯和兄长,自家人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咱们赶紧过去吧,莫要让主人家等太久。” 宴会是摆在庭院里的。刚刚步入庭院,见少主莲英亲自在此迎客。两边寒暄客套了几句,莲英便将几人让了进去。 庭院里,天色稍稍有些转暗,半空中点点浮灯逐渐被点亮,仰头望去犹如漫天星斗低垂,有一种不真切的唯美。庭院步道两侧有水系,水上浮着的点点灯火,也都被逐个点亮,应和着水汽,使得穿行其中的人,仿若来到了仙境。 夜小楼跟着夜一行和夜沉沉,先到主家这边行礼。莲威金悯夫妇都在,几名莲氏族老也都在,双方简单客套了几句,夜一行等人便坐在了客人的位置上。 夜小楼四下打量了一圈,泽氏的人还没到,雪千影也还没来。 “哼,无常元君,好大的排场,她的地方,让自家师父师娘少家主出来迎客,自己却不见人影。”一位夜氏族老不满的低声嚷了几句。 没等夜小楼发作,夜沉沉回身道:“管不住嘴巴就喝茶吃果子,再多嘴就给我老人家滚回夜阳去!” 老人家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平日里说话就是夜一行也要听的。寻常族人更是不敢在他面前多言了。 夜小楼微微一笑,心中感激叔祖,却也不是道谢的时候。端起茶盏,放在嘴边,还没等碰到茶汤,便听外面有人叫道,泽氏的人来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宴起 夜一行站起身来,夜沉沉也跟着站起来,随后,夜氏来客全都跟着起身,各自整理形容,准备与泽氏的人见礼。 自然有几位夜氏族老起身起得并不情愿,但前有家主少家主,还有夜沉沉这等前辈在,倒也不敢造次。夜沉沉发觉子侄心中的不满,低声开解道:“礼仪二字,并非我夜氏低人一等。再说,这是在莲氏的地方,就算人家没有好心卖给我们粮食,招待我们酒宴,做客人的也总要给主人家面子。” 几位皆低头称是。 夜小楼也道:“几位叔叔伯伯就当宣扬我夜氏门风罢,曾祖说过,便是转身就要开战,这面子上的功夫,也不能懈怠。”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夜一行轻咳一声,众人赶忙收敛,就见泽氏中人已经被请了进来。 吊着胳膊的泽德广,身后跟着泽世光泽世先兄弟,再后面就是冷月寒和几名随从。泽德广此行匆忙,带的人也不多,饶是如此,这天下第一大世家的气场还是有的。当一片身着绣着海棠纹的白练色鹤氅的泽氏中人飘进庭院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泽德广自然要率先与莲威夫妇见礼,而后便是夜一行这边。泽氏中人似乎已经提前得到了夜小楼已经复明的消息,见了他没有丝毫的惊讶。 见礼之后,泽世先凑到夜小楼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对自家父兄撒娇:“我与夜九哥好久没见了,今天没说几句话就被你们抓来赴宴了,我能不能坐在夜九哥这边呀?” 泽德广无奈又宠溺的看着幼子,嗔怪他没规矩。而后看向夜一行。夜一行笑着摆摆手,对泽世先道:“小公子愿意,那就过来吧。这是莲氏的宴饮,咱们都是做客人的,坐哪都一样。” 泽世先见夜一行答应,连忙行礼谢过。 泽德广再次谢过夜一行。夜一行笑道:“小公子跳脱恣意,在我等世家,既是异类,更是福气。” 泽德广哈哈一笑,连声赞同夜一行说得对,又夸奖了夜小楼几句,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泽世先四下张望了一圈,悄声问夜小楼:“雪姐姐还没来么?” 夜小楼点点头。 泽氏这边也发现了雪千影还没有到场。但相比夜氏中人宣之于口的不满,泽德广更多的是在怀疑,这莲氏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雪千影的迟到,却并非是故意,更不是泽德广怀疑的有什么计谋。而是梳妆的时候,收到了莫雪歌的传信。这一读一回的功夫,自然耽搁了不少时间。 莫雪歌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自从雪千影北海寻药受伤之后,两人之间便养成了定时通信的习惯。信中,莫雪歌只是感慨了几句康州花开正好,可惜无常元君未能一见云云,更再次叮嘱三月三上巳节,雪千影一定要去陪她过节才是。 整篇信笺看起来似乎全都是闺蜜之间的悄悄话,唯有最后一句是正经事。莫雪蝶安插在宁州的人手,传来消息,说是陈飒突然闭关了,似乎是在为五月的名仙擂做全力的准备。 雪千影掌心凝结灵力,将书信焚毁,提笔给莫雪歌回信。信中约定上巳节她一定会去往兴亿城陪她过节,同时又告知了修正孤身前往琅环山的事情,请莫雪歌派人留意保护。信的最末,雪千影感谢了莫雪歌帮她留意陈飒的消息,但她的态度一如之前,陈飒不主动来找她的麻烦,她倒也不在乎这个人就这么活着。 最后,雪千影叮嘱莫雪歌,刺探消息尤其是宁州的消息,千万要小心行事,避免暴露,给莫氏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招来风荷,雪千影将信传出。而后继续梳妆。已经将近半个月的光景没有聚州的消息了。虽然莲芙常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她这心里,总归还是不踏实。 石婆婆从外面进来,看着雪千影拿着梳子,对镜沉思,忍不住开口打断,说是夜氏泽氏两家的客人都已经到了,现在就等她了。雪千影应声而起,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并无不妥,终于提着裙子出了门。 庭院门口,莲氏负责迎客的莲英,还站在原地等着自家大师姐,眼见人来了,心里巨石落地:“我生怕你跑了,还想着要如何扯谎,跟爹爹娘亲交代呢。” 雪千影淡淡一笑:“应付了一些人情往来,梳妆迟了。” 莲英低头帮着师姐把头上跑乱的流苏理顺,这才又笑道:“天大的人情,值得你亲自往来?” 雪千影笑了笑,没有作答。 庭院中人听得无常元君终于来了,纷纷起身相迎。就连泽德广和夜一行这等长辈,也都站了起来。雪千影急走几步,先是对泽德广深施一礼,又转身对夜一行行礼。抬头的时候,瞥见夜一行望着自己的目光已经不似午间那般不善,只是带着少许的不甘,心里不敢确定究竟是夜小楼去求了,还是自家师父出面了,总之眼下也不便问,也就不声不响的带过了。 雪千影向诸位长辈行礼致歉,但也只说是自己梳妆迟了。女儿家这种借口通常也无人会指摘什么,众人便都是笑了笑,更有些亲近的长辈和女眷,打趣她少女怀春,雪千影也不辩驳,只是垂着头任凭他们说个痛快。 说了一会儿话,莲威出面帮弟子解了围,更大声说宴饮就要开始,请宾主落座。雪千影的座位非常微妙,是在莲威下首的位置上,另一边莲英坐在金悯下首,看起来似乎这位家主首徒与少家主乃是平起平坐的姿态。 众人见了,自然有人羡慕有人不屑,雪千影的出身虽然绝大多数人不敢宣之于口,但却也是攻讦这位元君的不二法门。一个花娘所生的野丫头,甚至父亲是谁都无从考证,如今却成了莲氏家主的首徒,举足轻重,时也运也还真是讽刺。 莲威率先起身敬酒,三杯之后,莲英作为少家主再次向各家平辈敬酒。雪千影跟着喝了两杯之后,察觉到味道不太对。低眉思索的时候,身后一位师弟悄悄告诉她,说是夫人特意安排的,把她席面上的米酒换成了寡淡的果酒。 雪千影撇着嘴,抬头看了看师娘,金悯也正看着她,还指了指她手中的酒盏,示意就算是果酒也不能多喝。雪千影瞬间偃旗息鼓。待自己作为主人家再次向所有宾客敬酒之后,索性放下了酒盏,专心吃菜。 莲威见了,心中偷笑,暗暗朝着妻子比了个大拇指。金悯带着小小的得意,笑着继续与众宾客应酬。 第三百五十六章 宴饮 酒过三巡,莲英招来乐舞。小荷别苑平日里连仆役都很少,乐师和舞娘都是莲英从千灯城里临时请来的。丝竹之声袅袅缳缳响彻整座别院,浓妆素裹的舞娘们,和着乐声,舞动身姿。而此时,几位重要的宾客,已经不在各自的座位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要紧事。 雪千影自然也在其中。 “无常元君,此番涉事的几家粮商,都在你的名下,这件事还得你拿出个态度来。”泽德广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 雪千影垂眸一笑,看了莲威一眼,笑道:“师父已经代我做出处置了,此番我回来也只是露个面,换夜家主一个心安罢了。” 泽德广微微蹙眉:“哦?难道莲家主这边已经有了决断?”说着又看向夜一行,“夜家主这边也同意了?” 莲威一笑,还没说话,雪千影继续说道:“师父师娘在来千灯之前,已经按照我长州律法处置了一干相关人等。至于夜家主这边,按照玄州的律法,农具上做手脚,是要处以极刑的。不过据说人都已经死了,那我莲氏便也没有什么好追究的了。” 一位夜氏的族老突然冷笑道:“我夜氏倒也没有将相关人等尽数处置。那几家不是都在少主名下么……” 话还没等说完,雪千影不善的目光已经挪了过去,灵力气场释放开来,夜氏族老只觉得胸口压抑难抵,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 泽德广也看向那名夜氏族老,又不满的瞥了夜一行一眼。夜一行却只是跟侄子对视一眼,任凭雪千影威压自家人,却没有出言阻止。 “夜家主亲自赶来与我莲氏协商此事,也承诺,会将出了问题的农具照数补上,也愿意赔偿我长州农耕延迟所造成的损失。此等态度,我莲氏已经很满意了。至于夜氏要处置何人,维护何人,却与我莲氏无关。也无需与我莲氏交代。”雪千影笑容依旧,眼底却泛出一丝狠厉。 “无常元君说得极是。”夜一行都没有回头看自家人,只是对雪千影微微一笑。这位元君麻烦归麻烦,这份为人处世的利落劲儿,夜一行还是很欣赏的。 “不过,夜家主,”雪千影抬头看着夜一行,笑容中多了几分孩童般的顽劣,“听方才你家这位族老的意思,似乎对于夜家主的处置很是不满啊。” 夜一行一蹙眉,目光瞟向莲威,莲威却轻轻眨了眨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等夜一行说话,泽德广却道:“元君可能有所不知,此事便是这一环节十分难办。” “哦?泽家主,千影愿闻其详。”雪千影偏着头,一派天真可爱的模样。若不是在场众人都与她多少打过一些交道,真的被她这副嘴脸骗过去了也说不定。 “元君可能不知道,夜氏参与交易的几家商行,都是在夜少主名下。”泽德广面露难色,“玄州律法森严,农具掺假,相关人等一应处以极刑,此前夜家主也是这样对你们莲氏承诺的。可到了夜少主这里,未免就有些为难了。” 另一名夜氏族老也道,若是处置夜小楼,怕是太过严苛,毕竟这段时间里他并不在家中,此事也不知情。可若不处理,律法的公平就要受到质疑,今后若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再行处置未免难以服众。 这话说得看似公允,实则却是想要雪千影主动提出处置夜小楼的要求,好撇清自家人攻讦少主的关系。 雪千影心里明白,面上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忍不住与夜小楼对视一眼。这些事情他们早在流州时便得知了。本以为是泽德广在里面搅合,意图让夜小楼难以脱身,却没想到,问题是出在夜氏内部。 夜小楼垂着头,眸色晦暗,面无表情。似乎是早有预料。 雪千影看了看夜一行,又看了看泽德广,并不接招:“我是小辈,这律法啊治家啊,是不太懂的。不知两位家主有什么好办法平息此事么?” 眼见雪千影又把球给踢了回来,泽德广眉峰一跳,抬头看了看泽世光和冷月寒。 冷月寒给泽世光使了个眼色,泽世光连忙上前一步:“父亲,夜家主,便是律法再严苛,也有知情与不知情的分别。夜少主此前眼疾颇为严重,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将养调理,对于名下商行少了几分管束,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因此,便要将他牵连进来——侄儿说句严重的,那今后若是族中有人犯错,身为家主或是少家主,是否都要担负失察只过呀!” “泽少主所言有理。”雪千影点了点头,似乎是被说服了。 “泽少主所言极是。”方才开声那位夜氏族老一边赞同泽世光的话,一边又有些焦虑和为难,“只是这件事,如果一点都不罚,却也难给莲氏一个交代。” 雪千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你们夜氏揪着自家人不放,还偏要拉莲氏下水。雪千影忍不住多看了这位族老几眼,心生厌烦。 “罚还是要罚的。”夜小楼突然开口,对着夜一行躬身行礼道:“小楼愿领失察之过。” “夜家主,既然这件事关乎莲氏,夜家主又拿捏不好惩罚的尺度,不如叫千影代劳如何?”雪千影突然说道。 “元君,亲自罚?”夜一行眉头紧锁,心下顿时紧张起来。他心知肚明,雪千影肯定不会把夜小楼怎么样,但这丫头向来骄纵,若是不管不顾的将两人关系公之于众,那可怎么办?想到这里,夜一行心里又接连呸了几声,生怕好的不灵坏的灵。 泽德广假做一怔,心中却窃喜,果然,雪千影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是一定会得罪夜氏的。 雪千影想了想,回身倒了杯酒,递到夜小楼面前:“这样吧,夜少主失察虽然情有可原,但我长州毕竟是受了损失的。那就罚夜少主名下商行,今年不得再经手与长州的粮食交易。至于明年后年如何,年底咱们坐下再议。夜家主,师父,千影这般处置,您二位意下如何?” 莲威向着自家徒弟,当然是雪千影说什么他都赞同。 站在夜一行的角度,粮食交易撇开了夜小楼这一层关系反而是一件好事,那些看不顺眼夜小楼的族人不会再趁机捣乱,而夜小楼也能腾出手来站在一个看似公允的角度查处问题。而且,玄州少粮,能够安稳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夜一行也表示赞同。 雪千影笑眯眯的看着泽德广:“泽家主,还请您做个见证。” 泽德广心中有些气恼,还有许多不解,但脸上却笑着夸赞雪千影宅心仁厚,颇有莲氏风范。 “那当然,我是师父师娘教出来的嘛。”雪千影自夸一句,眼见夜小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表示自己认罚。 第三百五十七章 宴欢 雪千影和几位家主,三言两语便把事情定了下来,丝毫没给夜氏几位族老再兴风作浪的机会。 那位被雪千影威压的夜氏族老,几次三番想要再开口说什么,都被雪千影强行打断。最后,雪千影不甚耐烦,盯着那位族老,冷冷地说道:“我莲氏的酒菜不好吃,还是歌舞不够好看?这位前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去乐一乐?”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害怕雪千影的威压,站在那踟蹰了片刻,就被一名同伴拉走了。 雪千影扬着下巴,不满地冷哼一声,突然觉得袖口发紧,回头便看见冷月寒在扯她的袖子:“就算是元君自己的地盘,也好歹收敛些。不然不出半日,元君这欺客的名头,可就要打响了。” 雪千影冷笑着耸耸肩:“我又不在乎。” 几位家主凑到一起觥筹交错,说着弯弯绕绕的场面话。雪千影看了几眼,见场面还算和谐,而且所谈话题全然与自己无关,便拉着冷月寒到了一边说话。 冷月寒笑道:“方才那主意,是莲家主想出来的?真是妙极。”说着,冷月寒更凑近了低声道,“便是在下站在泽氏的立场上,也说不出半分不妥。” 雪千影眯起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冷月寒站直了身形,笑而不语。 雪千影破了功,笑了起来:“确实不是我自己想的,是我家英儿。” “原来如此。”冷月寒倒也不算十分惊讶,莲氏少主的智计并不在她之下,甚至也只有康州那位神鬼莫测的修大公子可以与之相较一二。这种小事,必然也难不倒他。 夜小楼带着泽世先走了过来,雪千影伸手从夜小楼手里拿回了自己的酒盏,笑道:“你眼睛还没好,喝多了难免阿正会骂我。” 夜小楼也笑:“我帮你瞒着,不告诉他。” 泽世先笑容很是玩味,不多时又自己捂了嘴,四下看看,发现没人看向他们这边,这才放心:“好险好险,月寒叮嘱过我,你们的事情得保密,不能挂在脸上的。” 夜小楼搂过泽世先的肩头:“早晚天下人都会知道,倒也不必阿先这么小心。” “当然还是小心一点好。”泽世先笑容稍稍淡去,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跟夜一行莲威说话的自家父亲,又瞥了一眼正在与莲英谈笑的自家兄长,叹了口气。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心下也都很是惋惜。泽世先一片赤子之心,却并非单纯无脑。泽氏是个什么立场,有什么野心,他心知肚明。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愿意真心实意的与他们相交,就更显难得了。 冷月寒淡淡一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泽世先耳语了几句,泽世先连连点头,说自己记住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不解,但毕竟是人家家事,也没有多问。 不多时,夜小城受夜沉沉指派,也凑了过来,更直言夜小楼在此未免太过显眼,他过来帮忙遮掩的。 雪千影有些脸红,夜小楼却道,这般小心谨慎,反而容易让人发觉。夜小城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看着雪千影和自家堂弟,惹得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孩子相处得好,咱们做长辈的也算是安慰了。”莲威饮尽杯中之酒,笑着对泽德广和夜一行说道。 夜一行“心里有鬼”,只是笑笑点了点头。泽德广更油滑些,笑道:“是啊,无常元君宽宏大度,放过了小楼侄儿,真是令人意外。” 夜一行心里一紧,莲威笑道:“泽家主不知道,他们之前去北海寻药,小楼侄儿救过我徒儿的性命。此一番也算是投桃报李吧。” 泽德广一怔,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不知道:“还有这等事?”泽德广看向夜一行,夜一行的脸上也带着几分讶异,正看着莲威,等待下文。 莲威点了点头,并没有细说,只说两人北海寻药遇险,是夜小楼拼了性命回护,这才保两人逃出生天,得以在流州将养一月有余。 “我徒儿的伤至今还没痊愈呢。”莲威笑着说道,“她师娘心疼坏了,差点就要把人拘回白鹤去看管起来。” “慈母护儿之心,普天之下,无外如是。我那小儿子,平日练功累着一点,我家夫人都会心疼。”泽德广很好的收敛了情绪,拿泽世先和乔夫人与莲威说笑,心里的疑惑却还没解。按理说,这么大的事情,救命之恩,即便雪千影不会事事宣之于口,但冷月寒去流州待了不少日子,怎么会不知情呢?难道是冷月寒知情不报么? 可冷月寒向往明君贤臣的传说,这么多年一心辅佐自己,扩张泽氏的势力,意图一统天下,任劳任怨,从没有过半点错处,这种事情,她又是为了什么才会隐瞒呢? 泽德广不经意似的回头看向雪千影。纵然知道这个丫头暂时动不得,可忌惮之心却愈发严重了。 他的长子觊觎她的美貌,他的幼子捧出一颗真心与之相交。现在连他最信得过的谋士,也站到她那边去了,这让泽德广如何不急,如何不气? 等泽德广回过神来,莲威和夜一平不知为何已经在谈论上巳节了。 “上巳在我们东边不算是个大日子,但据说在康州是个大节庆,会很热闹。”莲威笑道,“雪儿说她与莫氏家主有约,要去康州过节,我已经准了。年轻的孩子们,性子跳脱,总拘在家里难免闷坏了。” 夜一行点头称是。 莲威又道:“趁着孩子们还没当家,多放他们出去玩玩,咱们做长辈的,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夜一行也笑:“你说得对,我也该把子侄们多放出去玩玩,少在我面前晃悠。” “你们都是在炫耀自家人手多,可以随便放纵子侄辈出去游乐么?”泽德广笑着加入了话题。 “能被放出去的也只有无常元君吧,”夜一行打趣莲威,“你这做师父的,心眼偏到天上去。” “你们就是管得太多。我徒儿将来要独自离家的,那时候每日陷在琐事里不能抽身,多没劲啊。趁着现在事情少,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莲威抄着手笑道。 夜一行笑着说也是。泽德广却再次被触动了心思。雪千影要单独立家的传闻一直都有,只是经由莲威的嘴说出来,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样想来,现在确实不急着打压这位元君,将来待她单独立家,趁着根基未稳之时,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么?泽德广脸上跟着莲威和夜一行说笑,心里却暗暗将此事记下,想着去找冷月寒商量出几个对付她的办法来。 泽德广垂眸思索的瞬间,莲威和夜一行快速对视了一眼,目光又都很快挪开。莲威盯着泽德广的表情,笑着敬酒,而后看着泽德广将杯中的酒倒入了口中。自己也跟着将酒水饮下。 第三百五十八章 宴尽 泽德广酒量一般,又在莲威和夜一行刻意劝酒之下,很快有了醉意。泽世光被莲威叫过来,见父亲有些醉了,连忙告罪,将人扶着离席了。泽世先远远的看见,便拉着冷月寒与众人告辞,也跟着回去了。 一方主宾离席,宴饮便算是到了尾声。而终于从泽世光身边脱身的莲英,很快就钻到了师姐这边。 “真应该把今天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回去给如尘看看,让他知道,他不在,我自己也能把宴会张罗得妥帖周到。”少年郎志得意满,笑着对自家师姐邀功讨赏一般。 雪千影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这话说的,若是芙妹如此也就罢了,你什么事做不好?还去跟如尘比,也好意思?” 莲英笑容璀璨,凑到师姐身边:“明年如尘就单独立家了,我这不是想着得把他手里这些个琐碎的事情接过来嘛,不然他就是离了家,也不放心不是?” 雪千影想了想,算了算时间,也对,已经是天机三十年,辛如尘与恩无忌是同龄的,师父在他们那个年纪已经做好了接任家主的准备了,单独立家也不算早。 “地方选好了吗?”雪千影问道。 没等莲英回答,夜小城便笑着打断:“元君真是不见外,这样的事情,当着我们两个外人,就这么大剌剌的说了出来。” 雪千影一笑:“当着你们的面说,就是想让你们将来帮忙照顾一二呀。小城哥这般通透,怎么会想不明白,难道是有意拒绝?” 夜小城哈哈一笑,眉宇间尽是无奈,却是看向自家堂弟,好像在说,得红颜如此,将来有你受的。 夜小楼也笑了,笑容之中尽是甘之如饴的意味,让夜小城看了直起鸡皮疙瘩。 泽德广走了之后,莲威和夜一行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容。 “你们家那几个人,打算怎么办?”莲威直截了当的问道,“多嘴多舌,真是讨厌。今天要不是我在这,怕是雪儿都要对他们动手了。” “你以为我若不在,小楼会让他们活着?”夜一行叹了口气,又带着几分怒意,“不过是还有些事情没有调查清楚,等着一起算总账呢。” 莲威没再说话。夜一行喝了一口闷酒,又道:“真羡慕你,羡慕你们莲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上下和睦。我们家,哼,各有各的小九九,眼睛里就只有利益二字。” 莲威斟酌了一下,觉得对待好友,倒也不怕冒犯,便压低了声音劝道:“你十几岁时就想过要改变夜氏的九房分制。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该动手了。” 夜一行摇了摇头:“那时年少气盛,一腔热血,没想到自己根本无力处置这盘根错节的局面。怕是整治无望了。” 莲威的目光瞟向夜小楼:“你们家不还有个年少气盛一腔热血的么?” 夜一行回过头,又转回来看向莲威:“我倒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我一直很避免小楼沾染这些,既怕他与九房勾连太深,将来继任家主之后重蹈我的覆辙。又怕他烂杀成瘾,将来稍有不顺意,便高举屠刀。” 说着,夜一行笑了笑,拍了拍莲威的肩膀,“这又是一桩让我羡慕你的事儿。你们家若是遇到这种麻烦,根本不用你和英儿动手,他那个师姐就帮他处理干净了。” 莲威露出欣慰的笑容:“可不,我雪儿最是体贴了。” 夜一行面对故友的炫耀,无奈的耸了耸眉毛,却也罕见的没有反唇相讥。 “既然小楼没有这么个帮手,你现培养也来不及,那便只能让他学着自己动手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就算小楼继任家主之后滥用重法,也好过夜氏数百年基业,溃于蚁穴。” 莲威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夜一行也信服地点了点头。两人又说了些话,夜一行主动告辞,带着夜氏中人离开了。 而莲威喝了酒,自然去找自家夫人撒娇痴缠,将宴会善后的事情,全交给了儿子处理。 回到客居的院落,泽德广在儿子的服侍之下,喝了醒酒汤,缓了缓,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泽世先见状,便要带着冷月寒告退,却被泽德广拦下了。 泽德广直接了当的问冷月寒,今日雪千影对夜小楼网开一面,难道冷月寒心里不生疑虑么。 冷月寒躬身一礼:“今日游湖时得到一个消息,还没来得及跟家主禀告。” 泽德广示意她说下去。 冷月寒道:“此前北海寻药之时,夜少主曾经拼了性命,从鲲群口中救出了无常元君。只是这件事并没有外人知晓。月寒也是今日同这二位游湖时,偶然听得无常元君说了一两句。” 泽德广蹙眉,虽然说得通,但是未免有些太凑巧了。 泽世先也道:“若不是夜九哥询问雪姐姐伤势,我和月寒不解地问了两句,怕是雪姐姐也不会说。至于夜九哥那人,向来是施恩不图报的。自然也不会到处宣扬。这件事,怕是夜家主都不知道呢。” 回想莲威提起这件事时夜一行的表情,确实应该是不知情的。泽德广缓和了神情,示意冷月寒起身:“倒也不是怀疑先生,只是今日,差点因为此等细节误了事。幸好阿光机敏,及时替夜小楼辩白,打断了我的话,倒也不至于太过明睁眼露。” 冷月寒点了点头:“我当时也想提醒家主,只可惜当时那个情形,我若开口,未免显得不太尊重。今日那几位夜氏的族老,可是把无常元君得罪透了。” 泽德广冷笑一声:“也不知夜氏的祖坟风水是不是被人动了,这些年尽出些蠢货。”说着,泽德广换了慈爱的嘴脸,吩咐泽世先先行下去休息。 泽世先告退之后,泽德广看向泽世光,“跟那两位还有联系吗?” 泽世光连忙摇头:“几位风口浪尖上的,还有此番跟着夜家主过来的,都已经断得干干净净。就算他们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在夜家主面前揭发我们挑唆引诱的罪名,也没有任何实证。咱们反而可以鸣冤,说是夜氏族老故意栽赃。” 泽德广点了点头,对于长子的处事谨慎,他一贯都是满意的。 冷月寒又将雪千影要去康州找莫氏姐妹过上巳的消息,禀告给泽德广,更道,小公子若是无事,大可以跟着去凑凑热闹。 泽德广摆了摆手,示意此事再议。毕竟他还是不太情愿小儿子与这几位走得太近。 冷月寒却再次俯首请求:“家主,我可以随小公子同去。绾氏那边,也需要有人推上一把。” 泽德广抿了抿嘴,没有应答。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夜饮 雪千影被莲英亲自安排人手送回卧房,更请了石婆婆过来照顾她。而他自己,在宴会收拾妥当之后,拎着两坛酒,跑来找夜小楼。 “怎么,今日跟泽世光,还没喝够?”夜小楼看着他手里的酒,有些眼馋,又有些迟疑。偷偷喝酒这事可大可小,被雪千影知道了最多被说两句,要是被修正知道了,怕是挨顿骂都是轻的。 那位可是跃跃欲试,总惦记着要把自己扎成个瘫子呢。 莲英笑道:“我今天根本就没喝。一滴都没沾。为的就是照顾好宴会的方方面面。现在好了,宴会散了,你总得让我痛快痛快吧。你要是不陪我,我找我师姐去。” 说着,莲英转身就走,却被夜小楼拉了回来:“你师姐的伤还没好利索呢,你找她也没用,她要是真的放开了跟你喝一顿,明日怕是莲家主和金夫人都要找你的晦气了。” “所以呢?”莲英挑了挑眉。 夜小楼舔了舔嘴唇搓了搓手,露出笑容:“去哪喝?” 莲英带着夜小楼上三层连廊,找了一处面朝东湖背朝庭院的亭子,还未圆满的月亮,高悬中天,撒下清辉。眼前是东湖上船灯点点,身后是小荷别苑浮灯漫天如星斗低垂。灯光与月光辉映,将满天繁星的光芒遮盖,只有云朵侥幸遮住月光时,才能显露一二。 “确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夜小楼感慨一声,找了个地方坐下。莲英递给他一坛酒,坐在他右手边。 两人各自开了酒坛,轻轻碰了一下,痛饮几口,都叫了一声痛快。 夜小楼低头看着坛中琥珀色的酒汤,这酒烈而不辣,浓而不呛,必是陈酿。 “这是炎州的头曲酒,我私藏的。不是今天宴饮上用的本地米酒。”莲英笑着解释了一句。 夜小楼点了点头,又含了一口仔细品了品,咽下之后便感慨自己是个有口福的。 “你自信点,把口字去掉。能得我师姐青眼,你是有福之人。” 夜小楼笑道:“你们莲氏中人惯爱互夸是么?你师姐平日里也是这般夸赞你的。” 莲英得意地笑着:“那自然是我好,师姐才夸我的。自然也是我师姐好,我才夸我师姐的。” 夜小楼从未见过莲英这副自大模样,灌了一口酒,心说,你们高兴就好。 “你要陪师姐去康州么?” 夜小楼摇摇头:“我得先回家一趟,料理些事情。如果时间来得及,自然要去陪她,若是来不及,那就只能约在别时别地再见了。” 莲英放下酒坛,看着天上并不圆满的月亮:“那日师姐说,她与你只求相亲相爱,并不求朝朝暮暮,实则我是不赞同的。” 夜小楼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可能是受父母双亲的影响吧,我这个人更看重眼前,更看重当下。”莲英看向夜小楼,“眼前的相守才叫相守,当下的相亲才叫相亲。掐着眼前看以后,”莲英摇了摇头,“跟虚无缥缈的承诺一样,没什么意思。” 夜小楼一叹:“你果然不是来找我喝酒的。” “怎么不是?难道夜九哥平日里喝酒就是干喝,什么都不说?”莲英眉毛动了动,又转过头,“夜九哥,你会后悔的。” “什么?”这一句夜小楼没听懂。 “你现在与她分别的每一个眼前,以后都会后悔的。她看的花你没看到,你会后悔。你赏的月她却不在身边,你也会后悔。”莲英解释道,“将来,不久或者很久以后,你回忆起你们每一个不在一起的日子,都会后悔。” 夜小楼玩味地笑了,放下酒坛,看着莲英:“茕茕说你并无心上人,却又懂这些,我是不是该向你师姐告密揭发,叫她好好审一审你?” 莲英也笑了,却是带着几分不解看着夜小楼:“难道要有心上人才会懂这些?你和师姐现在……不也还是不懂么?”说着,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倒也不用心上人,看看爹娘长辈们,还有家中的兄嫂姐姐姐夫,就懂了。” 夜小楼沉默下来。他一降生,爹娘就不在了。还没过舞勺之年,伯母也不在了。而夜氏中人与他亲近的长辈们,除了夜小姽的父母双亲,竟没有一个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样本供他学习描摹。此事不提还好,提起来夜小楼突然就觉得心酸了。 “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心上人。”莲英垂着头声音很小的说了一句,夜小楼还是听见了。 “是谁?你告诉我,就算你师姐那里不同意,我去帮你说说?”夜小楼起了八卦之心。 莲英拍开夜小楼来搂自己的手,不屑的笑道:“就你?夜九哥,别说我看不起你,我师姐决定了的事情,除非是娘亲,没人能够改变。便是爹爹想要找师姐说情,都只能从娘亲那里走迂回策略。不过呢,我爹爹又惧内,通常一件事师姐说不行娘亲也说不行,爹爹便不会再挣扎了。” “莲家主才不是惧内,”夜小楼笑道,“他是对金夫人真心爱护。” 莲英耸了耸肩:“反正我们家日常相处就是这样,爹爹听娘亲的,我和芙妹听娘亲的,师姐也听娘亲的,总之莲氏上下,娘亲最大。谁要是敢让娘亲不痛快了,便是爹爹的仇敌。我和芙妹小时候都因为不服娘亲的管教,被爹爹狠狠的教训过呢。这些事说起来能说三天三夜,你都不知道的。”莲英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嘴。 “那你师姐呢,就没因为这个没被罚过?” “应该也被罚过吧,不过娘亲最疼师姐,肯定会拦着不让爹爹重罚她就是。”莲英两腮带着酡红,笑得眉眼弯弯。 夜小楼的心里突然松动了一块。夜氏没有一个夫妻相处的例子给他参照,但莲威金悯夫妇却是个很好的榜样。而雪千影是那夫妇俩一手带大的,想来也会更像金夫人一些吧。 夜小楼想着,突然笑了起来。 莲英看着他,笑容渐渐淡去,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夜氏多情种,却又大多不得善终。他很害怕师姐和夜小楼也走上这条路。夜一行执拗,夜一令偏执,夜一平寡淡,莲英很害怕他们教不出一个懂得正常夫妻相处之道的夜小楼来。 不过现在看来,他这两坛珍藏多年的好酒不算浪费,至少眼见夜小楼已经开窍了。 若是如自家爹爹娘亲那般相处,必然是暮雪白头的好结果。莲英想着,又灌了几口酒。 第三百六十章 胃口 第二天一早,泽德广便带人告辞了。莲威亲自相送,一直送出了东湖水域,才折返回来。 雪千影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她又一次起得迟了,等换了衣裳出了卧房,只见莲英正抱了早荷过来插瓶。 雪千影拿起一支,闻了闻,之后投进花瓶里:“这早春的荷花确实有些寡淡。” “这是从南边过来的品种,不是咱家花圃里的。”莲英继续剪着花枝,头也不抬的应着师姐的话,“咱们自家的颜色比这个深一些,更接近夏日里的雪青色。这一种还是太粉嫩了。” 雪千影点点头。 “不过茹师姐特意派人送回来,说是给娘亲和师姐你赏玩,我派人送了一些回白鹤,剩下的这些,早上已经分插了几只瓶子,叫人送去娘亲那里,想来这时候已经摆上了。” 莲英一向周到,雪千影笑了笑,坐在一边看他插花。 莲英并不精通花艺,但审美大体不错,风姿翩翩的少年郎,一边剪着花茎一边把泽氏已经告辞的消息说了一通,又道:“方才探子来报,说泽德广带着人,没有回纯阳城,而是去了花海。” “花海?去看乔夫人了?”雪千影歪着头挠了挠耳朵,“好像昨天阿先提到过,说是泽德广要他和泽世光去花海多陪陪乔夫人。怎么自己也去了?” 莲英点点头:“一行人都去了。” 泽氏的做法令人十分不解,但眼下泽德广人在何处毕竟无关紧要,雪千影想了想没想通,便也放下了。 “夜氏没说几时走?” “没有。”莲英抬头打量了一下雪千影,几乎没有梳妆,头发只是简单的束在脑后,身上也不过是家常衣裙,与昨日夜宴上风华绝代的无常元君判若两人不说,甚至比平日在家的时候,还要素淡几分。 莲英放下手里的剪子,推她去梳妆打扮,“现在这边就剩咱们家和夜氏的人了,你还不收拾收拾去找夜九哥?” 雪千影却伸了个懒腰:“他上午没来找我?” 莲英摇摇头,这一点他也没想通。 “那必然是夜家主找他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我去做什么?” 莲英心领神会,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雪千影托着下巴,看着莲英插完所有的花。莲英巴巴的把花瓶四处摆上,拍了拍手,又抖了抖袍子,对自己今日的劳作很是满意。 雪千影也觉得很满意。这种事情,只要不需要她亲自动手,都很满意。 石婆婆拎着食盒进来,很快摆满了一桌清粥小菜。 “师娘的手艺?”多年的亲人,雪千影一看菜色便猜了出来,连忙坐下,拿了筷子欢天喜地的吃了起来。 雪千影睡饱了之后通常胃口不错,今日又是金悯亲自下厨,又有莲英陪着,于是一餐饭吃得极为痛快,浑身上下的汗毛孔都跟着熨帖了。 放下筷子,看着桌上还剩了小半,雪千影多少有些惋惜。流州养伤一月有余,每天被修正约束忌口,这胃口也跟着小了很多。这要是放在之前,这一桌美味,她和莲英还不得吃得舔盘子了? “倒也不是师姐吃得少了。”莲英见雪千影神色有些不高兴,赶紧拍了拍肚子,笑着安慰她,“我已经用过午膳了,只是不想错过娘亲的手艺,便陪着你又吃了几口。” 雪千影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叮嘱石婆婆把剩菜留着,晚上热热再吃。 老人家听了却是连脸上的褶子都跟着笑了起来:“晚膳的食材,金夫人都已经命人备上了。听说有莲藕鱼汤还有鸡头米,都是小姐爱吃的——小姐确定,还要吃这剩菜?” 雪千影为难地挠了挠耳朵,这鱼汤和鸡头米自然是极好的,可眼前这些剩菜,也都是她爱吃的,一时之间,鱼和熊掌,陷入了两难。 “婆婆都给她热上吧,到时候她爱吃哪个吃哪个。”莲英帮忙做了决定。 “好好好。”石婆婆依言,捡了碗筷,收拾了桌子,又问雪千影要喝什么茶。 雪千影还没想好,莲威那边派人来请徒儿和儿子过去,说是要商量事情。于是这喝什么茶的问题,就交给莲威来决定了。 来到正院的小客厅里。除了莲威和金悯夫妇之外,还有两个管事,一个年纪很轻,但算是长辈,雪千影要叫一声师叔的。另一个年纪长些,是莲氏的旁系,但是平辈,见了雪千影连忙站起来行礼,叫了一声大师姐。 除了两人之外,还有千灯几个粮商行的大掌柜在。几人见是自家东主来了,都纷纷起身行礼。 “东家有日子没见了,怎么瘦了呀?” “嗐,肯定是游山玩水,累着了呗!” 几个掌柜的平日里跟雪千影也不见外,年纪又都长一些,看雪千影就像看自家小女儿甚至孙女一般,打趣逗乐,气氛一派融融。 雪千影也没解释自己受伤的事儿,只是玩笑着回应几句,坐在了金悯身边。 莲威轻咳了一声,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两件事,一是千灯的春耕,二是盘一盘去年的粮税。”莲威言简意赅。 往年这些事都是雪千影自己管,除非她不在莲威和金悯才会插手。今次如此声势,必然是有大事要商定。 雪千影想到这里,打起精神。 莲氏年轻的管事站起身来,对着众人抱了抱拳,抖开怀中的账册,巴拉巴拉念了一大篇。雪千影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这是在总结今年千灯的春耕。 “总结来说,”管事阖上账册,“今年春耕速度照比往年慢了四日,但没出任何事故。新开垦的农田也都按照规划种上了。还有一部分借给夜氏的水田,也督促他们按照咱们家的要求种好了。实际上若是不算夜氏租种的这部分,今年千灯的春耕是不慢的。” 管事的言下之意,是夜氏的人拖了后腿。雪千影点了点头。 年轻的管事坐了下来,年长的又站了起来,也是说了一大通。他所说的,却是今年春耕之中粮食、种子、人力、农具等等的消耗细目,以及去年冬天里兴修的水利是否起到了预期的标准,今年开垦新田和填海造田,需要做哪些准备等等。 老人家口干舌燥说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说完,坐下猛灌了一碗茶,这才缓过气来。 雪千影与莲英对视一眼,都听出了这里面有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莲英问道:“按照师兄所说,今年的新田不单要比去年的少,而且产出也很可能达不到预期?” 第三百六十一章 买卖 老人家点了点头:“是的。长州如今垦田已经到了极限,几乎没什么荒地,林子又不能动。只能打填海造田的主意。而我长州连年填海,这……我不知道少主和大师姐懂多少,这填海,向来都是沿岸最容易,越往深处走,越难。” 老人家见雪千影和莲英都点头表示听懂了,继续说道:“如果想要与去年持平,”说着又怕自己记错了,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册子,确认再三才开口,“测算过了,需要的人力和消耗的粮食太多,远超过填出来的地块产出,不划算的。” 填海需要大量的工匠和劳力。除去工钱不说,工匠耽搁的正常生产也是成本,再加上一日三餐,加工也要有加餐,赶上风大浪大还要停工,而停工也得给工钱,也要管饭吃——粮食上是极大的一笔消耗。是以莲氏这般底蕴丰厚的世家,才敢年年垦田和填海造田。夜氏虽然也临东海,却因为粮食产量稀少储备不足,工匠技术也跟不上,所以不敢这么干。 莲英起身,走到老管事跟前,接过他手里的账册翻看几眼,也觉得此事有些挠头。 雪千影却突发奇想:“师兄方才说,沿海填起来会容易一些?” 老管事点了点头,却没明白雪千影要干什么。 雪千影回头看着莲威和金悯,笑道:“要不咱们今年不填长州,去填玄州?” “玄州?!”满屋子的人都吃惊地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抱着胳膊,给众人讲解道:“你们看,夜氏迁过来的这些人,现在是租种了千灯的水田,可这些人干农活的手艺一般,督促他们费时又费力,又不能一直留在千灯,总需要个地方安置。” “所以呢?”莲威与金悯对视了一眼,追问道。 他本来以为是雪千影想要帮夜小楼一个忙,但眼下听起来却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我想啊,咱们把水田收回来,自己种。然后把填海的人手派出去,跟玄州这些闲下来的农户一起,填海造田,之后正好将这些人就安置在新田里。” “听起来似乎可行,只是这人力和粮食,怎么算?而且这田将来就算是夜氏的了,咱们家平白出工,至少得回本吧?”老管事心算一番,随后问道。 “玄州少粮,填海过程中所消耗的粮食,肯定得咱们出。不过师兄说得对,咱们不能赔本。这样吧,玄州新田三年的产出,都归我千灯所有。三年之后,田和产出,都归夜氏。” 两位管事一人拿出一只算盘,噼里啪啦的打了一通。 老管事先说道:“玄州近海填海比长州容易,按照咱们四年前的标准,安置现有两倍人口的规模来估算,能比填咱们长州的海域,省下三到四成的成本。按照普通地力来算,三年的产出抵得过这成本,还能落些利息。只不过现在才动手,这春季肯定是要被耽搁过去了,夏秋种什么,也得精细算计才行。” 年轻的管事接着说道:“不止今年,这三年里,新田种什么,怎么种,什么时候种,都得咱们家说了算。说白了就是我莲氏代管三年,之后再交到夜氏手上,不然这产出不好控制。” 老管事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雪千影回身看着莲威和金悯。金悯看了徒儿一眼,也看向莲威。 “反正千灯的事情你说了算,我没意见。”莲威对雪千影道,“那夜氏那边……” 雪千影一副嬉皮笑脸:“师父和夜家主是故友,这种人情,自然要师父去卖,夜氏才有面子。” 莲威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操心,夜氏的面子你也要顾着?小心操心操多了长白头发!” “看似是施恩,实则是买卖。若是我来出面,怕是夜家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肯的。明明是件好事,却要双方都下不来台,又是何必呢?” 雪千影一副体贴的神情,看得莲威很无奈。他看了妻子一眼,金悯点了点头,示意让他照办。 莲威只能叹了口气,“好吧,为师就替你跑一趟,不过,不能使唤师父不付报酬啊!” 雪千影笑着一拍手:“今年家中再起三座高炉,费用从千灯的商税里出!” 莲威贪婪地笑着:“这是给家里的好处,你应该的。为师我呢?有什么好处?” 雪千影咬着嘴唇看着自家师父一派顽童模样,又看向金悯求助。金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偏帮。雪千影狠狠的嘟着嘴,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个密封的玉盒,有巴掌那么大。 “昆仑得的。翼族一贯喜欢用玉盒封装心爱之物,这里面可能是丹药,可能是珠宝,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就看师父的运气了。”说着,雪千影将玉盒双手呈给莲威。 莲威平日里最喜欢机巧机关之类的玩物,将玉盒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很是惊喜:“哟,机关之上还有阵法,可以啊。” “师父,这个值不值得折腾您走一趟夜氏?” 莲威将玉盒收下,伸出手,与徒弟击掌:“成交!” 若是有外人在,必然会对如此孩童心性的师徒俩惊掉下巴,但在场众人都是见怪不怪了。最多跟着笑一笑。毕竟家人眼里,亲近的人眼里,无常元君与平日在外很不一样。 自然,水有源树有根,雪千影这副心性,是师父师娘、一众长辈和师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一起宠出来的。莲氏中人见了,也只会说是随了她师父清泉天士。 说完了春耕,几个大掌柜各自汇报粮税。雪千影实在不爱计算这些,便丢了一把算盘给莲英,请他帮忙核账。莲少主看在机关球的份上,勉为其难的代劳了。 几位掌柜跟着莲氏跟着雪千影做了许多年的生意,不会在账目上出什么问题。莲英虽然明知如此,但也还是小心谨慎的拨弄着算盘。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擦黑,这账目终于核对完了。 “三件事,第一,北境,必须万无一失。”雪千影打了个哈欠,伸出三根手指,“第二,千灯本地不能短粮。第三,给夜氏的粮食,不能以次充好,但也不必太好。” “东家放心,最好的粮食是用来换钱的,谁也别想打这部分的主意!”几位大掌柜都是人精,都明白雪千影的意思。 雪千影又道:“给流州的渔获已经开始动了吧,怎么样?” 一位言姓的掌柜,主要经手东湖水产的,连忙上前答话:“流州的生意比预想得要好。几家铺子的反馈,价格都远超预期。若不是东家这边压着,不允许卖高价,还能赚得更多。” 雪千影想了想,流州的渔获价格已经比长州本地高两成了,甚至比之前卖去元州的还要贵些,若是再涨,难免有些对不住宋云殊。 “眼见要到丰时了,价格压下来两成,等到寡时再慢慢涨回去。今年就这样,明年还是走两成,但价格允许你们与本地的商行重新谈。” 雪千影的话是命令,而非商量。言掌柜稍稍愣了愣,心里盘算了一下,便是降价两成也还是要比往年赚得多,也没有分辩,直接应了下来。 终于说完了正事,雪千影伸了个懒腰:“我都饿了。你们饿不饿,师娘,传膳吧!” 第三百六十二章 思动 晚膳,雪千影是留在正院吃的。除了正院餐厅里今天换了大桌用以招待管事和掌柜们,外院也摆了好几桌,招待他们的随从和伙计。 因为管事和掌柜们连夜还要赶回去,所以宴席上没有酒。之前石婆婆所说的金悯亲自下厨煲的汤和甜品,也没有摆上桌,而是单独叫人送到雪千影院子里,叮嘱石婆婆给热在小炉子上,留给她做宵夜。 饭桌上不谈正事,于是几个千灯本地的掌柜说起了当地的趣事,两个管事平日里就跟这些人打交道,也聊得其乐融融,雪千影跟乡亲们更是不见外的。莲威和金悯并不像是其他世家家主那般高高在上,尤其金夫人,出身商贾世家,本身也非仙修,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一片。 “他们说得我心痒痒,好久没出门,也想出去转转了。”莲英小声地跟雪千影商量,“师姐你能不能回来帮我顶几天家里的事情?” 雪千影却不接招:“你找芙妹去。” 莲英撇嘴:“她肯定要闹着跟我一起去。” 雪千影斜眼看着师弟:“想自己出门?”见莲英轻轻点了点头,雪千影想了想,“芙妹之前跟着我出去玩了几个月,新年都没着家,肯定不会跟你闹的。不过英儿你,想去哪里?” 莲英歪着头想了想:“师姐突然问起,我还真没想好。看能走多久吧,之前一直很向往草原风光,如果时间来得及,想去迟州看看?” “横跨东西,可以啊。”雪千影有些吃惊。长州在整片天下的最东边,迟州在最西边,接壤净海和草原,有很多牧民,风光确实与他们东边不同。 但自家师弟突然静极思动,很不寻常。 “想去就去。师父师娘那里,我去帮你说说。”雪千影过起了做师姐的瘾,在师弟面前大包大揽,“不过你还得知会恩师叔和无忌一声,免得北境那边急需人手的时候,咱家人顶不上去。” 莲英点头称是。在姐弟俩这里,出行的事儿就仿佛是定下来了一般。 宴席过后,雪千影本想服侍师娘休息了再走,没想到莲威要拉着金悯出去赏月,直接把徒儿和儿子给扔下了。 莲英一耸肩,表示自己对爹娘这般举动很是习惯。雪千影也无奈的笑了。于是姐弟俩也决定散散步赏赏月,从正院出来,慢悠悠的往雪千影自己的院子那边溜达。 “一天没见夜九哥了,想不想?”莲英突然笑道。 雪千影没搭理他。 “不过夜九哥一天都没来找你,这夜氏是有多少事情需要他参详决断啊。”莲英觉得有点反常。 雪千影却道:“上午可能是被家里的事情绊住了,下午没准是来寻我了但我不在。师父师娘找我,他总不好跑到正院来。” 莲英点点头,觉得师姐说的也有道理,还提出要跟雪千影打赌,看夜小楼下午有没有找过雪千影,找了几趟。 雪千影看着顽劣的师弟,摇头笑了笑。 “今天这月亮不错,虽然缺了一点点,但又大又亮,不输十五十六。”莲英抬头看了看,又道,“不知道草原上的月亮好不好看?师姐去过迟州没有?”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还真没去过迟州,最西也不过就是怀州白氏所在的落霞城了:“不过听璇玑说,草原上的星星很亮很低,与别处大不相同。” “等我去看了就知道了。”莲英心驰神往。 雪千影提到了容璇玑,莲英心里掂对了一会儿,又开口:“师姐,芙妹和璇玑的事情,她已经向娘亲禀告过了。” 雪千影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紧张。 “娘亲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说等聚州事了,璇玑得空,她要亲自见见再说。” 雪千影听了并没有松口气,心里反而更沉了:“芙妹没跟师娘闹?” “没有,乖巧得几乎不像她。”莲英垂下眼帘,“芙妹自小就是这样,越是乖巧懂事,越是上了心。” 雪千影叹息一声。 莲英继续说道:“这件事其实我并不情愿。我宁愿是无忌,宁愿芙妹从家里挑一个,哪怕身份不高,凡人也行。只是,这话我没对芙妹说过。我怕她听了难过。” 雪千影拍了拍师弟的肩膀:“我英儿真的长大了。” “我只是将心比心,换成是我的意中人,芙妹也这么说,我会很难过的。” 雪千影看着莲英,他说的是“我的意中人”,而不是“若我有了意中人”,几个字的差别,很是微妙。 雪千影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想着要不要追根究底。莲英却突然换了话题。 “师姐,你去过兴亿过了上巳就回来么?” “师父允我五月天柱山汇合即可,但我还没有想好。”雪千影犹豫着说道。 莲英掰着手指:“去年九月离家去往昆仑,一晃你都六个月不在家了。现在又要走,一走又是三个多月。”莲英噘起嘴,“你还真是玩野了。” “将来我单独立家,怕是要成年成月的见不着呢,你就当提前练习了吧。”雪千影故作洒脱。 莲英却不干:“我还想说呢,单独立家这件事究竟是师姐你的想法还是爹爹的想法?怎么就突然决定了,都没问过我。” 雪千影歪着头看着师弟:“哟,少家主好威风呀!” “我说正事呢!”少年郎几乎跳了起来,“师姐,你不要离开家里好不好呀。你喜欢千灯,就在千灯住着呗,但你不要离开莲氏啊。” 雪千影伸手敲了敲师弟的额头:“怎么,我单独立家了,就不是你师姐了?” “那不一样。”莲英顺势抓住师姐的手,“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你立家之后就不是了。我来找你,是不是还得递帖子啊。想想就觉得不畅快。” “英儿,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情势所逼,并非我所情愿。师父会同意,也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英儿,即便我单独立家,也还是你师姐,是莲氏家主的首徒,我会帮着你守好莲氏。咱们与现在也不会两样。” 莲英垂下双眸,眼底泛起少见的阴鸷:“其实我明白师姐是想和莲氏撇清关系,生怕今后有什么事牵累了莲氏。可师姐,即便你昭告天下单独立家,在天下人眼里也不过就是做个样子,没人信的。你会帮我守好莲氏,爹爹娘亲还有我和芙妹也一样会帮着你,这立不立家还有什么分别?” 第三百六十三章 糖水 雪千影没有说话。莲英说得对,这也是她最犹豫的地方。名义上她可以撇开莲氏,但实际上,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外人眼中,她永远消除不掉莲氏的烙印。只要这烙印在,一旦无常元君发生了什么事,便会有人将祸水引向莲氏。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问题。 “此前芙妹代笔的信我收到了,信中附了很多不应为外人道的内容,宋家主待你和夜九哥真是一片赤诚。”莲英又道,“我不眠不休分析了两天两夜,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幕后之人并非觊觎流州,更不像是要挑拨宋氏和夜氏的关系,甚至未必是冲着夜九哥和阿正来的。” “所以,还是冲着我来的?”雪千影蹙眉。 莲英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师姐的答案:“可以说是冲着你,也可以说不是。”眼见雪千影神色之中泛起狐疑,莲英解释道:“我更倾向于,幕后之人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在你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让你时时担心刻刻提防有人要对你身边的人不利。关心则乱,是最浅显的道理,也是最易达成的目的。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师姐行事难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稍不留神,还可能陷入他人彀中。” 雪千影点了点头。先有修正中毒,又有茅草屋里雪靥留下的幻境,紧接着沈馥惨死,后城郊壁画和沈氏老者对于仙尊的质疑,还有美人泪和九梦开示,凡此种种,串联起来,雪千影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不止是生根发芽。若不是被莲英点破,及时阻止,怕是都要长成参天大树了。 “第二个目的,就是要将水搅浑,引发咱们内乱,而真正的目的就藏在这乱局之后,只是咱们现在还不得而知。”莲英又道。 雪千影想了想,将莫雪歌和容璇玑的回信说了:“小蝶说她有个很得力的眼线在泽氏,也有确定的消息说,流州的事情并非泽氏策划。如此看来,英儿你的猜测应该就是结论了。” 莲英点点头,他对自己的头脑一贯自信,只是,他又看了看雪千影:“师姐应该有事瞒着我。” 雪千影挑眉看着自家师弟,纠结不语。 “甚至还瞒着爹爹娘亲,以至于芙妹也并不知晓全貌?”莲英抽丝剥茧的分析和猜测着,也从雪千影的神情之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突然背过身去,凝思不语。 莲英不说话,雪千影也没吭声。少年郎手腕一翻,将机关玉球拿出来在手里按着,咔吧咔吧,不似贪得无厌的老鼠啃噬木头那般切切,也不像某些市井汉子发狠之前摆着手指关节的声音那般沉闷。 清脆而铮铮,偏偏入耳久了就有些难受。 好半天莲英才转过身来,看着雪千影,小心的猜测道:“能让师姐如此小心隐瞒,若不是与你的娘亲和昆仑有关,便是与仙尊有关?” 雪千影压抑不住的愣了,她知道自家师弟很聪明,但万万没想过已经聪明到了这个地步? “你愣了,应该就是我猜对了?”莲英伸手示意雪千影不要说话,自己继续说道,“你别说,我来猜,这样即便是猜中了,也不算是你主动说的。”莲英猜测,师姐应该是赌咒发誓或是对什么人有过承诺,这才不肯说的。 雪千影却笑了笑:“英儿,我倒是可以说,但你得保密。便是师父师娘那里,也绝不能吐露半个字。” 莲英举起右手:“我发誓。” 雪千影拉着莲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刚一进门便发现夜小楼正在跟石婆婆聊天。 “夜公子下午来了好几趟,晚膳后在这坐了快一个时辰啦。”石婆婆起身笑道,“听闻是正院议事,夜公子也没叫我去打扰你们,可算是回来啦。” 雪千影笑着撒了会儿娇,石婆婆便说小厨房里还热着鱼汤和糖水,问雪千影要不要用宵夜。 雪千影想了想,今夜的谈话或许不会短,便叫石婆婆将汤和糖水都端上来,而后便叫老人家去歇息了。 雪千影盛了一碗鱼汤推到夜小楼面前。给自己盛了一碗桂花糖水鸡头米,而后将勺子递给莲英:“想喝哪个自己盛。” 莲英气得直摇头:“这待遇,真是一落千丈。” 夜小楼拉过雪千影的手,蹙眉道:“有事?” 雪千影看着他:“跟家中的管事和掌柜们说了今年春耕和粮食的事儿。” “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和阿英。” 雪千影怔了怔,指了指自己的脸:“很明显么?” 夜小楼一笑:“旁人看不出,我却觉得不太对劲。” 雪千影心里突然畅快了许多。不论如何,总是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这种感觉,微妙又美好。 莲英撇着嘴,长叹一声。 雪千影起身走到书案前,将二十四字谶语写了下来,拍到正在喝糖水的莲英面前。 莲英瞥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哪个混账说的?妖言惑众,拖出去打死。” “雪靥。”雪千影道。 莲英呛了一口糖水,咳了半天才把卡在喉咙里的半颗鸡头米给吐了出来。 雪千影从遇见仙尊开始讲起,一直讲到自己在天墉城边缘茅草屋里得到了最后两句谶语。莲英听了一半便放下勺子,聚精会神,是不是还用手在桌子上画着什么,直到雪千影讲完,莲英一次都没有打断。 “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雪千影讲完了,拿起勺子,开始低头不语的喝着糖水。初春的鸡头米带着少许的弹性和独有的脆生口感,桂花糖水也难掩其自身的清香。 这是雪千影自小最喜欢的甜食。不同的是,小时候吃的,大多是雪蕊姬或是石婆婆,又或者是周花娘的手艺。长大了,每到应季,都有自家师娘计算着日子,着人采摘运回来,亲自下厨煮给她吃。 甚至为了这一口糖水,金悯还在自家水田里尝试种过鸡头米,为的就是让徒儿几时想了都能吃得上。可惜失败了。 雪千影吃下碗里最后一粒鸡头米,端起碗把糖水喝尽。她一生所求,或许不过就是这一碗糖水,经手的人再变,只要应时应景,有人愿意施舍这份爱意给她,哪怕只有片刻的欢愉和香甜,她就很高兴,就能活下去。 第三百六十四章 我来 直到看着雪千影放下碗勺。莲英这才开口。 “好大的一个局,难怪师姐着急单独立家了。” 雪千影点点头。夜小楼轻轻抓着她的手,捂在掌心里。这一路几乎是他陪着雪千影走过来的,经历的这些事,当时并不觉得,甚至过后也不会想太多。可如今全都串起来,便让人觉得难过,觉得窒息,觉得心疼。 “师姐,你答应我不要脱离莲氏,我给你做军师,如何?”莲英拖着凳子往前凑了凑,“你看,这事其实也挺容易破局的。有残忍的破法和缓和的破法,你想用哪一种?” 夜小楼看着莲英:“这么快你就有主意了?” 莲英一挑眉,不然呢? “这个局虽然很大,但并不算复杂。我尝试站在雪靥的角度想了想,毕竟这是个死后局,如果是我,必然会留下非常多的布置,有些一定要触发,有些却是备用。这些布置交给一个隐藏的操作者来把控,但这个操控者显然算低了师姐的心性。最初,他只发动了那些必要的,却一直犹豫是否要触发那些备用的。所以当他发现师姐这边却并不买账的时候,针对师姐的计划突然密集了起来。” 夜小楼听着莲英的话,心里盘算着时间,确实觉得有些道理。 “所以,这个局的关键,根本不是雪靥留下的这些布置,而是这个隐藏的操控者。”莲英用手指点着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所以,想要破局十分简单,把这个操控者找出来,就行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看向莲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当然也没那么简单。”少年人志得意满地卖着关子,“天宽地广,找人本身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不过这难易,也要看是谁来找。” 雪千影却不肯顺着他的话说,拄着腮:“你说,你要怎么找这个人?” 莲英抱着胳膊冷笑道:“师姐要是肯让我放开手脚去做,那就特别简单。”看着夜小楼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家师姐似乎已经猜测道答案的神情,莲英轻轻的拍了怕桌子:“能够延续雪靥的布置,并且让雪靥放心将这一切都交给他来操作的,一定是仙门中人,就算不是四仙门的遗民,也该是个异族。所有,”莲英的眼底泛起狠绝,“想办法把天底下还活着的仙门遗族,乃至异族,全都找出来杀了,这个局自然就破了。” 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最狠厉的话,夜小楼被莲英吓到了,他呆呆地看着莲英,不知自己应该报以怎样的态度和表情。 “不过,这么算下来杀戮有些重啊。”莲英摸了摸下巴,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继续说道: “四仙门的遗族其实并不好找。他们身份特殊又尴尬,要隐藏身份,混迹于市井之中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为了实施雪靥的计划,又不得不利用世家的力量。所以,倒也不用全都杀了,想办法把藏身于世家的仙门遗族和异族都杀了,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至于怎么找,怎么杀,如果只针对世家的话,倒也不难。放出一些流言就足以令他们屠刀悬颈了。比如昆仑遗墟开启的钥匙就在某个窜逃的昆仑遗族手中,比如某个博山血族的身上,藏着当年血族灵力高深的秘密等等。世家重利,人性贪婪,几句话就能让这些仙门遗族无可遁形。到时候就算不能真的把那个操控人给找出来,这么一番折腾,想来他自保都是难题,哪还有功夫跟师姐为难呢?” 夜小楼听得心惊肉跳。他看向雪千影,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心中更是觉得可怕。早就知道修齐在算计人的时候根本不把人当人,这一点经常被修正挂在嘴边,拿出来讽刺自家兄长。眼前这位恐怕也不遑多让。谈笑间多少生灵灰飞烟灭,而始作俑者却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真是见者心慌闻者胆寒。 “你再说说你那个缓和的破法?”雪千影扬了扬下巴。 莲英一拍手:“思路还是一样的,只是能多保下几条无辜者的性命。而且有些耗时。” “赶紧说。” “名仙擂就要到了,想办法撺掇各大世家,重建四仙门。家园重建,仙门遗族有了归所,常人必然欢愉,恨不得一日千里,早日还家——那么剩下的伶仃几个不肯回去的,必然就是有问题的。把这些人找出来杀了,问题不也就解决了?” 好么,还是要杀,不过杀得确实少了很多。夜小楼想到这里,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心说自己平日里也算善良,惯不愿伤害无辜的,怎么被莲英拐带的,也在这喊打喊杀起来?难道成百上千是人命,三五十个就不是人命了? 雪千影托着腮,另一只手在夜小楼手心里轻轻挠了挠。夜小楼瞬间看向她,而她也看着夜小楼。 “怎么了?”夜小楼问道,雪千影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你说,如果我仅仅是想阻止雪靥算计我,就杀这么多人,是不是有些过了?” 夜小楼突然语塞。莲英却斜眼看着雪千影:“师姐,你也不想想,雪靥为什么要算计你?他想让你做他灭世的帮凶!灭世两个字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夜小楼也道:“你别只想着你自己如何,想想这天下苍生呢?正如阿英所说,你若是一味的放纵雪靥算计你,万一你一时不察着了道,毁天灭地也未可知——仙门遗族无辜,这芸芸众生就不无辜了?” “可是,”雪千影忽然叹了口气,“这仙门遗族不也是天下苍生么?” 莲英这一计想要成功,少不得要牺牲无辜,哪怕是他口中相对缓和的那条路。雪千影并非圣母,也不想当什么慈悲为怀的救世主。但她自从六岁第一次拿起柴刀报杀母之仇开始,就一直约束自己,剑下无冤魂、不杀无辜人,才是无常元君拔剑的原则。 莲英突然笑了,摆摆手制止住还想再劝的夜小楼:“你与我师姐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她?向来拔剑都是不得已,剑下亡魂随便拿出来一个,放在你我手中都是千刀万剐不为过的。” 莲英说着,理了理袍袖,“不过,师姐,这件事要做,还真不能你亲自出手。须得我来。” 第三百六十五章 图稿 雪千影把夜小楼和莲英都撵走了,说是要一个人静一静。莲英还想再说什么,被夜小楼用眼神制止住,拉着他出了雪千影的院子。 “夜九哥,我还有话没说完呢。”莲英甩开夜小楼的手,带着几分不满和不解。 “你给她点时间自己想一想。你的师姐你还不知道嘛,她能想通的事情不需要多劝,可想不通的事情,再多人来劝也没用。” 莲英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雪千影的院子:“夜九哥,若是我师姐不准,你会帮我劝她么?” 夜小楼摇摇头,莲英很失望。 夜小楼悠悠叹道:“我说过,不管什么事,她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她这边,支持她所有的决定,完成她所有的心愿。” 莲英被腻味出一身鸡皮疙瘩,歪着头看着夜小楼:“好人都让你做了。” “你师姐不准,你就不会去做了么?”夜小楼反问道。 莲英眨眨眼睛:“那你会帮我瞒着么?” “不会。除非我不知道,否则她问起来,我一定会告诉她。” 莲英气鼓鼓地撅起嘴,突然意识到什么:“夜九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夜小楼却笑道:“你师姐怕是也明白。所以才把你撵出来。” 莲英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夜小楼是什么意思,再次回头看向师姐的院子,目光异常坚定。 雪千影心里当然明白,自己是拦不住莲英的。甚至就算自己反对,他也还是会偷偷去做。如果是这样,反而可能会因为缺少她的配合,生出许多罗乱。 可她真的要把莲英也卷进来么? 雪千影下不了这个决心。 雪千影换了寝衣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棂,又透过帐子,变得无比柔和。雪千影抬起手,借着这一点点微弱的光芒,看着自己的掌心。仙尊曾在那里写下他的名字,那是他留给她保命的护身符,也的确救下过她的性命。 可现在,雪千影反而不能确定,仙尊当时蘸着自己的血,一笔一划写下纯婴二字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是解脱吗?有后悔吗?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不甘心?又会不会心里其实也有恨? 逝者不可追。这些答案雪千影无从知晓。 而即便是再见仙尊,她也未必问得出。 雪千影叹了口气,翻身起来。左右睡不着,不如做点正事。之前答应了帮修正参详新兵器,一直因为家中的事情没来得及细想,现在终于闲下来了,可以试着画几张图来瞧瞧看。 雪千影披着氅衣,坐在书案前,取了炭笔,拿了横尺,刷刷几下,就绘制出几种不同的短兵——按照她的思量,修正的修为正面与人相抗的机会不多,光明正大的对战,他还有折扇可用。那么这新兵器主要是用来自保。自保最强莫过于出其不意,所以雪千影首选了短兵。 只是画了几种,雪千影突然停了笔,这些构想实战起来,怕是还不如修正的折扇“出其不意”,根本做不到锦上添花,反而更像画蛇添足。 雪千影用帕子擦了擦手,翻了几本笔记出来。这几本是她之前特意从仙尊书房拿的,上面记载了仙尊游历时所见过的奇异兵器,雪千影隐约记得其中有一本专门记载暗器的,里面又几张仙尊亲手绘制的图样,很是精巧。 很快雪千影就找到那本关于暗器的记载,也找到了令她印象颇深的几副图样。雪千影用镇纸将书压在一边,自己拈起炭笔,照着书上的图样,又结合了自己的想法,终于绘出了满意的图稿。 雪千影选的这种,叫做指间刃,是一种戴在手指上的伸缩短兵,堪称阴毒。平日里缩起来,就是一枚宽大的指环,可以戴在手指上,上面有一个小机扩,一按便能弹出共由七节细刃接连拼合而成的一把短匕。短匕很薄,只长于手指半寸,无论是扫还是刺,只要切中要害,杀伤力必然可观。 更何况修正是医者,用毒再正常不过。这指间刃上若是再淬上能够使人麻痹的毒药,不说杀人伤人,至少能为修正争取足够的逃脱时间。 而且指间刃还有一点特别明显的优势,就是这东西是套在手指上,而不是握在手里,不似刀剑那般容易被人夺去,减少反噬,本身对使用者就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雪千影看着图稿,又略微做了几处细节上的修改,拍了拍手,很是满意。 除了指间刃,雪千影又选了一种,叫做环首柳叶刀,刀的形状和大小宛若真实的柳叶,刀身中间厚边缘薄。柳叶正中开着一个圆环,可以套在手指上使用。圆环之中暗藏绷簧机关,圆环两边的刀身是可以折叠重合的,可以使柳叶刀形成三种形态,合上就是一把小巧的环首匕首,半合就是一把剪刀,而展开就是一把比手指略长的两刃刀。 这种环首柳叶刀可以做兵器,还可以做暗器。雪千影甚至想,结合这东西改造修正的欲语,把柳叶刀藏进扇子里,用起来一定更加出人意料。效果也肯定更好。 画好了图稿,雪千影开始斟酌材质。柳叶刀很容易解决,雪千影稍稍动动脑子,就想出了十几种合适的材质,甚至青铜和鲲骨,也都可以拿来一试。反而是指间刃让她犯了难。指间刃需要打磨得很薄但韧性不减,锋利之上还要耐用,现有的材质很难做到这一点。 雪千影粗略算了一下,便是陨铁千炼,按照设想的指环厚度,最多也只能藏五层,但层数减少相应的每一节就要加长,对于韧性的要求就更大——而且指环太宽,容易引人注目,也就达不到“出其不意”的目的了。 雪千影想了许久也想不出,究竟什么材质才能制得成这指间刃,最终只罗列出三四种值得尝试的材料。好在她动了半天的脑子,消耗太大,终于是困了,于是丢开炭笔,画稿也不收拾,就这么打着哈欠回去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光。雪千影起身看了一下水漏,才刚卯正。雪千影伸了个懒腰,并不觉得困乏,她的作息,终于是调整回来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晨练 雪千影昨夜画图的时候极为专心,心无旁骛,几乎都快要把之前莲英说的话忘干净了。现在恢复了精神,又想起了那些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换了衣裳,简单束了头发,雪千影决定趁着晨光大好出门转转。刚踱出小院,便看见一大帮自家人晨练归来。都是十五六岁还未成年的莲氏子弟,少年意气,精力无限,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远远地看见自家师姐,都忙不迭的挥手跟她打招呼。 “不错,没有懈怠。”雪千影背着手,夸奖了一句。 “有少主日日盯着,咱们哪敢啊!”一个熟悉的师弟贫了一句,就听得前面有人喊着叫他们赶紧去洗漱一番准备用早膳。于是一众少男少女对雪千影行了礼,而后如工蜂还巢一般,很快就都跑远不见了。 雪千影看着他们的背影,似乎回到了在家的时光。只要她这个大师姐在家,一众师兄弟都会非常乖巧,每日早午晚三操三练,没有人敢叫半声苦,因为若是叫了必然要被加练。 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她还会亲自在校场考验众人的功课。过关的当天有加餐,大师姐还会请吃点心,甚至还会带着年纪长些的师弟们偷酒喝。若是没过关那就惨了,接下来的十天里,大师姐会往死了操练他们的。 雪千影算了算日子,今天便是十五,难怪有几个小子看见自己脸色都变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自己也笑了起来。在师弟们眼中,自己八成跟话本子里的母夜叉差不多吧。 “笑什么呢——今天起得这么早?” 莲英的声音打断了雪千影的思绪,雪千影抬头一看,师弟已经换了衣裳,手里拎着食盒,似乎是要朝着自己那边去的。 “总不能天天睡懒觉。”雪千影笑着指了指食盒,“是什么?” “我的早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所以拿去你那边用。”莲英笑了笑,又仔细看了看雪千影,“看起来睡得不错,气色也不似前两日疲累。” 雪千影微笑着点点头,突然盯着莲英看了起来。 “你看我做什么——不是吧,你难得回来待几天,放过我行不行?”莲英伸手抓着雪千影的袖子,哀求了几句,见师姐不为所动,便是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好吧,咱们去那边,那边水岸上有片空地,适合晨练!”说着,牵着雪千影的袖子,一路朝回走,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他口中的那片空地。 雪千影扫视一番:“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说着,一挑下巴,示意莲英先拔剑。 “你有这精神头,还不如多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呢。”莲英嘴里不住牢骚,可手上也没闲着,一声喑哑凤鸣,长剑洗心出鞘。莲英挽了个剑花,剑指自家师姐:“说好了,点到为止,不能欺负我!” 雪千影一笑。自师弟拔剑开始,雪千影就察觉到这小家伙的修为又涨了许多。虽然半分灵力都没用,但随着洗心出鞘,剑锋所过之处,一道似流水般灵动又粘稠的气息扑面而来。 雪千影反手拔出了红尘,笑道:“别走神!”话音未落,剑锋已经贴近了莲英的胸口。 莲英下身不动,腰肢一扭,侧着躲开了师姐的剑锋,顺势带动肩膀,洗心刚好架上了红尘。 雪千影没有着急出招,而是以红尘粘着洗心,朝着莲英手腕的方向一推,莲英身形后仰,重心下移,顺着雪千影的力道,稍稍撤剑,又顺势往前一贴,化被动为主动,转守为攻。 “可以。”雪千影叫了声好,抽剑转身,剑身直拍向莲英后背。莲英整个人跳了起来,脚尖在红尘剑身上轻轻一点,而后突然前倾,反手直刺雪千影头顶。 雪千影转身卸掉莲英脚上的力道,而后向一旁闪身,躲过头顶正上方刺来的剑,红尘一横,架住洗心,而后以脚尖为轴,身形一转,绕到了莲英的后身。 莲英身形顺着剑势、跟着雪千影的力道转了过来,趁着师姐身形倾斜、重心不稳的功夫,突然抽剑攻她下盘。 雪千影脚尖离地,躲开莲英的剑势,身形蓦然腾空而起,宛若一条游鱼,横着刺出数剑。莲英不敢托大,连忙横剑一一格挡。 姐弟俩你来我往拆了三十余招。莲英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不满和抱怨,而是非常小心的与师姐缠斗,生怕体悟不到她剑招中的变化。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夜小楼的声音:“阿英,你这是要输了啊。” 莲英没有分心理他,而是更加小心的接招。没想到两招之后,雪千影以剑柄撞了莲英的手腕,洗心脱手,莲英落败。 “夜九哥!观棋不语真君子!”莲英捡起了剑,不满的瞪了夜小楼一眼。 夜小楼翩然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落在两人面前,看着莲英不满的表情,笑道:“我说话的六招之前你就注定落败,根本不怪我。” 莲英微闭双眼,脑海中复盘了最后几招,却没有发现夜小楼口中所说的那几招有什么区别。 “我说是六招之前你就注定落败,那茕茕的布置必然是在再之前了。”夜小楼再次出言提醒。 莲英想了想,手里的剑也跟着比划了几下,似乎是找到了什么关键,但又不敢确定,回头看向雪千影。 “再来?”雪千影手中红尘挽了个剑花。 莲英点头,拔剑再战。这次落败更快,十几招过去,莲英的洗心再次被打掉了。 莲英挠头,这跟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你再试一次,我提醒你。”夜小楼抱着胳膊靠在墙根上。 莲英又仔细复盘了一下方才的对战,接着再次出剑。结果没过两招,夜小楼叫道:“小心了。”莲英听了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然而几乎是同样的八招之后,自己的手腕被红尘的剑尖轻轻一搭,若是实战,怕是自己的手筋就要保不住了。 莲英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两条眉毛拧成了死结。夜小楼对雪千影叫道:“你再不告诉他,早饭他都吃不下了。” 雪千影一笑,没有收起红尘,而是演练给莲英看:“这是一套剑法,一共只有这八招。但这每一招都有四种不同的变化——不过这变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套剑法的使用时机。” 莲英恍然大悟:“所以,每次我转攻为守的时候,就是师姐使出这套剑法的时候。所以,八招之后,我必然落败。” 雪千影收了剑,笑着拍拍手:“不错,孺子可教。” 第三百六十七章 剑意 “那这套剑法可有破解?”莲英追问道。 一套剑法看了三遍,雪千影又将第四种变化给他演练了一遍,以莲英的天资,已经算是学会了。可他在自己的脑海里将这套剑法使了几遍,却始终没有找到破解的办法。 “自己想。”雪千影背着手,笑了起来,伸出两根手指:“给你两个半月的时间,名仙擂前,师姐回来考验功课。” 莲英咬着嘴唇:“就,两个半月啊?” “多了?”雪千影收了笑容,轻轻一挑眉。 “不不不,正好!”莲英飞速认怂,摆了摆手,示意师姐两个半月是最恰当不过的时间。 “你要是实在破解不了,我教你个办法。”雪千影恢复了笑意,凑在师弟耳边道:“你要是实在不行,就在名仙擂我到达天柱山之前,去找你夜九哥,让他帮忙。” 莲英干笑了一声,没有接茬。 “你师姐我想出这八招,用了一晚上不到的时间,英儿,你自己掂量。”雪千影看着莲英一张苦瓜脸,笑着补充道。 “你几时研究出的这八招,我怎么不知道?”夜小楼凑了过来,手指还在不住的比划,似乎也在想破解这八招的办法。 雪千影笑道:“有一天夜里睡不着,自己坐在门口看桃花的时候想到的。” 桃花,就是还在宋氏的时候了?他们客居的小院里,种满了桃树。而且流州地势偏北,桃花开得不早,能让雪千影赏花,必然是元月之后。 一夜的时间构思出这么精妙又完善的剑招,又揣摩出变化,夜小楼盯着雪千影,看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无语凝噎,只比出了一个大拇指。 “你们要不要交交手过过招?夜九哥也活动活动筋骨?”莲英看热闹不怕事大,自然要拉夜小楼下水。 “行啊。”夜小楼一转身,手里多了当局者迷。 雪千影低头看了一眼,退后两步,拿出了挽风踏月。 “好看了!”莲英直接退开几丈远,“早知道不放那帮臭小孩们回去,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高手过招。” 两人上一次交手还是夜小楼刚刚复明的时候,过去没多久。但两人都是天分极高的,即便是闭着眼睛睡大觉做个梦,都能悟出些许进境,所以即便是切磋,双方也都不敢大意。 夜小楼反手拔剑,起手就是破魔式。雪千影不与他硬碰硬,直接撑开罗伞腾空而起,躲开剑招,转瞬就出现在了夜小楼身后。 夜小楼身形不动,剑势却似灵蛇似丝线,无孔不入如影随形,试图将雪千影缠绕其中。而雪千影借着罗伞开阖的视线遮蔽与之缠斗,辗转腾挪,似乎始终是守势,但并没有落下风。 夜小楼一计不成,剑意突变,如潮涌般惊涛拍岸,推向雪千影。夜小楼的剑意与莲氏家传的很像,但气势上却完全不同。相比之下,莲氏的剑意有如石上清泉,柔缓克制,那么夜小楼此时使出来的招式,便如海水翻涌,惊涛骇浪。 海浪般的剑意席卷而来,雪千影却并没有被卷入其中,而是借着风力腾空而起,借高打低,不与之正面对抗,而是努力寻求破绽。一击不成也不纠缠,转而避走,继续寻找反击的机会。 莲英渐渐将注意力从雪千影身上转移到夜小楼这边。甚至不由自主地模仿他的招式和出剑的角度。 夜小楼与雪千影你来我往拆了七八十招,夜小楼突然收了当局者迷,换成了破立横在身前。只听得一声脆响,飒月的剑尖正好抵在了破立的剑身正中。 “我输了。”雪千影还剑入鞘,收了罗伞,松快了一下手腕:“你方才一番布置,我只能拔剑应对,而且红尘来不及,甚至不见万物都来不及,只能用飒月。” “那还是我输了。”夜小楼收剑入鞘,拄着破立说道,“你拔剑之后,我只能换破立来抵挡。若是搏命,只要你速度再快一点,我根本挡不下这一剑。” “飒月剑锋罡劲,若是寻常仙剑,倒也不需要你换成破立来应对,当局者迷足矣。” “那也要看对手是谁。修为到了你这个程度,我便不敢托大了。”夜小楼又道:“如果从对战之初我便使用破立,倒也免除了中间换剑的苦恼。只是方才的剑招就会损失很多细节,威力也不如当局者迷。” 夜小楼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似乎在评估比较使用两把剑带来的不同效果。 “不着急,你慢慢想,等想好了我再陪你试试。”雪千影背着手,看着夜小楼认真思索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喜欢。 莲英凑了上来:“那个,夜九哥,我帮你想吧。依我看你这剑意应当是模仿海水潮汐。可你们夜氏多是用刀的,这刀锋罡劲,剑锋游刃。你若是想要将潮汐剑意融会贯通,应该再柔和一些才对。” 夜小楼看着莲英,示意他说下去。 莲英拔出自己的洗心,横在身前,弹了一下:“夜九哥你看,我的洗心本身也是刚直之剑,但若是用我爹爹传承下来的清泉剑意,这一招出手是这样的。”莲英说着,模仿了一下方才夜小楼出剑。 “但你方才却是这样的。”莲英又换了种方式模仿了一遍。“夜九哥你看,这剑是同一把剑,可出手却大不相同。你此前用的那把剑更为游刃柔软,出手应该更有流动感,而不是直来直去。便是海水击打海岸,也是层层叠叠来来去去,不断试探不断侵蚀。绝不会像你这般直截了当。” 夜小楼听了莲英的话,很受启发,也没有再换成当局者迷,而是直接用破立,按照方才莲英的提点比划了一下,虽然出招依旧猛直,但招式的衔接明显流畅了许多。 莲英见了笑着拍拍手:“不过我对清泉剑意领悟不足,若是爹爹肯指点你一二,一定进境更多。” 夜小楼苦着脸一摆手:“旁人去了是指点,我若去了必然要被清泉天士狠狠教训一顿。还是不触这个霉头了。” 莲英笑得肩膀耸动:“那行,回头我去找爹爹多偷师几招,回来教你。” 夜小楼伸出小拇指,对着莲英:“那我可就当真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早膳 “家主说得没错,你们果然在这。” 莲英听见熟悉的声音,一回头,只见绯桃笑盈盈的朝这边走来。她对着夜小楼行了一礼,又对雪千影和莲英道:“家主说方才碰见你们在此晨练,没有打扰。算算时间也该收了,叫我来请你们过去用早膳呢。” 绯桃和樱红都是金悯的陪嫁,按照辈分莲英和雪千影要叫一声姨母的。眼见长辈来请,自然不敢耽搁。而且姐弟俩原本就存了要去正院蹭一顿热乎早膳的心思。夜小楼也极有眼色的先行告辞。于是姐弟俩随着绯桃一路去向正院。 绯桃接过莲英手里的食盒,打开看了一眼,不禁蹙眉:“别院这边仆役都是临时请的,做事也忒不上心。英儿晨起督促师兄弟们操练,很是疲累,就吃这清粥小菜怎么行?” 莲英笑着帮忙打圆场:“虽是清粥小菜,但味道极好。而且这里面有很多荤腥的,鸭信鸭掌这些,平日里在娘亲那都是吃不着的。还有这卤水鹅肝,也是极为美味,白鹤吃不着,只有千灯几家老字号才有——这些还是仆役特意起早排队买给我的呢。” 绯桃见他反驳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呵呵一笑,对雪千影道:“雪儿将来要是在这边长住,可得从家中多调配些得力的仆役过来。石婆婆毕竟年纪大了,事事都叫她老人家也太过劳累。” 雪千影点了点头。莲英笑道:“姨母不用操心,娘亲那里肯定都安排得好好的,她才不舍不得教自己宝贝徒儿吃半点苦头呢。” 绯桃笑着点头称是。雪千影却道:“倒也用不了多少人。我有手有脚的,什么事不能自己做?除非是像这次这样待客。” “呸呸呸,雪儿童言无忌!这回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有的好!”绯桃伸手捂住了雪千影的嘴,“这别院是家主和夫人专门给你的地方,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啊,来得越少越好!”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示意是自己失言了。绯桃这才放开了手。 “昨日散得那样晚,今日又早起看着他们晨练,方才又被我教训了一顿,吃得消嘛?”雪千影关切的问莲英。 莲英毫不在乎:“习惯了。不然你以为你不在家的日子,这帮臭小孩都是谁管教的?可不就得我这个少家主拿出威仪嘛。” “啧啧。”雪千影撇了撇嘴。 “而且,你不在家的时候,爹爹和太叔祖也经常去校场的。至于我,什么时候在修习上懈怠过?”莲英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 昨天的事情,雪千影没有提,莲英自然也不会提,现在当着绯桃的面,更是不能提了。不过,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雪千影不同意,他也还是会去做的。甚至昨天回到自己的卧房,莲英已经开始盘算动手的时机了。 来到正院的小餐厅里,莲威和金悯已经等着他们两个孩子了。雪千影看见桌上的美味直接动手,被金悯拍了一巴掌,撵去净手,等她回来的时候,莲英已经动筷了。 “师姐,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莲英晃了晃手里的筷子,差点把夹在筷子上的莲藕给晃掉了。 “没规矩,怎么跟你师姐说话?”金悯瞪了儿子一眼,却也不是真的给他做规矩,更亲手给自家夫君和两个孩子布菜。看着他们爷仨狼吞虎咽,又忍不住摇头:“没人跟你们抢——怎么都跟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 莲英含糊的说了句什么,因为嘴里塞满了吃食,其他人根本听不清。而他也没有重复,金悯只当是不重要的话,也没有问。 一家四口人的早膳,吃得欢欢喜喜。饭后,金悯更是少有的兴致,亲自净手烹茶。莲威笑着打趣妻子,说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喝过金夫人亲自烹茶了。金悯也不客气,直说他是借了徒儿和儿子的光。 雪千影和莲英各自托着腮,皮笑肉不笑地看这对老夫老妻打情骂俏,像两尊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喝了一盏茶,雪千影才开口,她拿出了临摹的“元”字令牌的图样,递给莲威,请他帮忙看看是否见过。 莲威端详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你太叔祖最好收集古物,要不你回家去问问他老人家?” 雪千影在对比了流州宋氏典籍之中记载的纹样并且毫无所获之后,就已经萌生了这个念头。更何况她原本有件事就需要回家去做。 雪千影从手腕上取下八角金环,递给莲威:“师父,我想把这东西祭炼成弩,您帮我看看能不能行?” 莲威没有直接用手接,而是垫了帕子,金灿灿的八角环放在掌心里,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节,最终莲威才说道:“材质和形制都没有问题,只是这东西似乎还有机巧,便是祭炼成弩,使用方式跟你之前的无常可能会不太一样,你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雪千影点点头,急着回家就是怕自己来不及适应便到了五月名仙擂,到时候擂台上出状况。 金悯拿过八角环看了看,感叹道:“真是精巧啊。以往只见过铜铁石器上面错金银的,没想到金银之上还能再错金银。”但似乎是心有灵犀或是感知到什么,金悯和莲威都没有问雪千影,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莲英凑过来看了一眼,也觉得这东西实在做工精巧,不过又很好奇地问雪千影:“怎么又要做一只弩?你的无常不好用么?” 雪千影眸色一暗,但还是给师弟解释了前因后果。 莲英怔了半天,这才道:“你那无常,不说上面镶嵌的各色宝石,便是混合冶炼的十几种金属材料,足以清空一个百年世家的收藏——只是一弹指,便断掉了?这得是多么可怖的修为啊。” 雪千影笑了笑,没有说话。 莲英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琉璃弩小荷,又连忙放下袖子小心藏好,生怕自己这只也被人弄碎了。 不过莲英的话却提醒了雪千影:无常的材料,倒也符合自己对于指间刃的要求,可以一试。 雪千影从师娘手里拿了八角环,放在掌心,注入一丝灵力。八角环内层的圆环绕着不同的轴线快速动了起来,变成一个球体。球体正中,灵力形成的两只锦鲤首尾相衔,游曳嬉戏, 金悯见了,呀了一声。就连莲英也被这奇妙的景象惊呆了:“还能变戏法呢?” 雪千影收了灵力,示意莲英也试一试,莲英小心的拖着八角环:“这,这得输入多少灵力?太多了会不会弄坏了?” 在看见师姐摇头,更用眼神示意他放心时,莲英将灵力注入到金环中。球体之中,竟然出现了一片火海,火海之中,一支雪青色的花苞轻轻摆动,小荷才露尖尖角,边上的荷叶上还滚着几枚水珠。 “竟然是不一样的?”莲英收了灵力,看向师姐。 “每个人的都不一样,仙尊自己是星辰轨迹,夜小楼是一条蟠龙,阿正是一株灵草,而阿横是凤舞九天。其他人的我还没试过。”说着,雪千影将金环又递给莲威:“师父,你要不要也试试看?” 第三百六十九章 材质 莲威并不喜欢凑热闹,但也有些好奇,便接过八角金环,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金环再次变成球体,而球体正中出现了一眼汩汩清泉。 “倒是不出所料。”莲威收了灵力,将金环交还给雪千影,“这景象似乎与仙号有关,又好像与灵力有关,总之带着几分玄妙的意味。” 雪千影点点头,将金环套在手上。莲威瞥见她手上的戒指,心里又是一沉。 打上仙尊的烙印,对自家徒儿来说并非一件幸事。莲威始终都是这么认为的。 若是仙尊还在,他拼了命也会去找她理论一番。可偏偏这人就不在了,活人没法去跟死人争。 既然决定回白鹤一趟,那么很多事情雪千影反而不着急了。但她还是把昨天画好的图样取了出来,让莲威和莲英帮忙参详一二。 “这东西真是精巧。”莲威看着指间刃,“不过这宽度和长度,以及开刃开多深,都要看你材料如何选了。” 果然姜是老的辣,莲威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师姐,你为何要设计机扩,而不是像咱家的手弩那样靠灵力驱使呢?”莲英看了图纸不解的问。 “咱家的手弩,对灵力控制能力的要求极高。阿正的年纪,再练这个,未免有些难度。再说,这东西是用来防身的,自然是使用难度越低越好,需要的技巧越少越好,万一他当时灵力不足甚至不能调用灵力怎么办?”雪千影耐心地给莲英解释着。 莲英恍然大悟,果然自己还是不够细心。或者说是不够了解修正。 “如果材料适宜的话,这里还可以再窄一些。”莲威手痒,拿了朱笔,在雪千影的图纸上改了几笔,自己很满意,“这样,这里还可以做出一些弧度,减少反光,出手更加难测。还有这里,可以考虑做成单边链条连接,这样收起来的时候可以分散开来,减少重叠的层数,这样指环就可以再薄一些……” 金悯手里的茶壶已经添了六次水,金悯正在纠结接下来要换哪种茶叶的时候,师徒三人终于定稿了。 “材质还是最大的问题,你方才所说,无常的材质可以一试,但效果未必能够达到预期,你还有别的备选没有?”莲威放下笔,问雪千影。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愁的也是材质问题。 “潇氏最近研制出一种新的冶炼工艺,通过对不同材料的混入顺序和更加精确的温度控制,最大程度降低脆性,增加韧度。英儿,你给欢儿写信,教他派几个人过来,教教咱们家的师傅。”莲威笑呵呵地差遣莲英。 “清欢必然狮子大开口,怎么办?”莲英拿起了笔,想了想又放下了。 “利益的事情有大人们谈,你们不用管。你就说是你师姐要做点东西,他搞不好还要自己跑过来。”莲威笑容更盛,“打蛇打七寸,他最怕谁,你不知道么?” 莲英吐了吐舌头,对着自家爹爹比了个大拇指,而后刷刷几笔,书信写就,招来风荷,传去了炎州。 “估计等咱们到家的时候,潇氏的人也就该到了。”莲英拍了拍手。 于是莲威便问雪千影,什么时候回家。当听说雪千影要随他们一起回白鹤的时候,莲威稍稍迟疑了一下,用下巴指了指夜氏客居的方向:“早上一行过来,说是明天就要离开千灯,返回玄州了。”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 “别在这儿杵着了,既然图稿已定,去找他说说话吧。你之后要去康州,他要料理家事,想来要有日子见不着了。”金悯也体贴地开口撵人了。 雪千影本来打算着在正院师父师娘这边用过了午膳再走的。而且她也不想去夜氏客居的院落那边去找夜小楼。结果现在被撵了出来,她站在正院门口,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去哪了。 于是她一个人慢慢悠悠的朝着别院外晃去,晃了不远,便看见夜小城和夜小楼站在一处正说话呢。 倒也算是心有灵犀了?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凑了过去,便听得夜小城道:“你大开杀戒,我没意见,可叔叔婶婶那里,要如何交代?” 夜小楼神色冰冷,并不为兄长所动:“若是真的有勇有谋倒也罢了,他不过是愚蠢,三番两次被人丢出来填穴,这次更是做下了掉脑袋的罪行。我要是再不料理他,才真是对不起夜氏列祖列宗呢。” “你不看叔叔婶婶的面子,也要看在婉妹的份儿上啊。那是她亲弟弟。”夜小城继续劝道。 雪千影听到这里,明白过来,他们说的应该是夜小婉那个亲弟弟夜小轩的事儿。之前在昆仑的时候,他出手算计夜小婉,雪千影便看他不顺眼了,若不是看在夜小楼和夜一平的面子上,早就出手教训他了。现在倒好,这一位不仅没长记性,反而参与到了陷害夜小楼的事情之中。 有亲弟如此,雪千影都要为夜小婉惋惜了。 还有她那对难缠的吸血父母,雪千影忍不住叹气。 雪千影轻咳了一声,两人回头发现是她来了,夜小楼的脸色瞬间好看了不少,夜小城也笑着迎了两步:“元君这是得了闲来找我家小楼了?” “听说你们明天就要回玄州了,我师父师娘叫我来看看。”雪千影也露出了笑容。 夜小城笑了一下,但并不点破,只说已经准备妥当,不给主人家添麻烦。 “你们聊吧,我去看看父亲和叔祖那里。”夜小城准备告辞。 “若是有什么需要,小城哥尽可来找我。”雪千影笑着目送夜小城离开,回头看了看夜小楼,伸手抚平他的眉心:“都快拧出个川字了——你们夜氏还真是家大业大,你一个少主就愁成这样,将来可还了得?” 夜小楼心里不痛快,但又不想打扰雪千影,便伸手将爱人揽入怀中,抱了好半天,也没说话。 雪千影叹了口气。夜小楼终于把她放开。雪千影道,有什么事不妨与自己说说,就算自己不能帮着出主意,也多少是个排解。 夜小楼想了想:“你家师弟师妹们,若是不听话,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你通常怎么处理?” “小孩子还能怎么处理?”雪千影不解的看向夜小楼。没等夜小楼的嘴角撇开,雪千影又道:“打一顿就好了!” 第三百七十章 互助 “打一顿……”夜小楼被这简单粗暴的说辞逗乐了,旋即又有些难过,“小时候胡闹打一顿也就是了,都长大成人了,还怎么打?” “往死里打。”雪千影伸手帮他整理了衣袍,“你去问问英儿,成年之后我揍没揍过他?” “我这位堂弟,要是赶得上你家阿英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别说打他罚他,我包管捧在手心里,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夜小楼的笑容带着几分不屑。 “既然不成器,那还有什么打不得碰不得的?”雪千影歪着头看向夜小楼,“这种事长辈们不好动手,你做兄长的,不是正合适么?” 夜小楼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雪千影的态度。 “打骂不是目的,目的是教他长记性,以后不敢再犯。不痛不痒的打几巴掌算什么?要一次打疼,打服了,才好。”雪千影又笑着说道。 “少见你这副长姐如母的做派。”夜小楼笑着戳了戳雪千影的靥窝,“阿英阿芙那样怕你,传言你一瞪眼睛他们自己就去跪祠堂了,都是你这样打出来的,是不是?” “我家英儿芙妹这样乖巧,我怎么舍得重罚呢?”雪千影忍俊不禁,“不过谁家没几个顽劣的?真惹到我,也确实会下死手就是了——英儿的一个远房表兄,因为不安好心成天撺掇英儿斗鸡走狗,被我生生打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呢。从那之后,好像就再没人敢犯我的忌讳了。” “伯父那天提起,你师父说,阿英九岁就为你打死过人,果然你们才是师姐弟,一个脾气。” “英儿骨子里狠着呢,只是有师父师娘悉心匡正,又有莲氏千年门风润泽,故而看起来温润罢了。若是哪个真的惹到他,必然是要被生吞活剥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也是你犹豫的原因?”夜小楼笑容慢慢散去,认真的看着雪千影,“其实我是很赞同阿英的计划。凭什么只准雪靥算计你,你就不能反击呢?那些人做下的那些事,不说千刀万剐,但杀上些个也不会有人觉得冤。你只是怕阿英出手太狠太绝,对吧?” 夜小楼虽然对莲英说自己不会帮他劝说雪千影,但实际上还是很希望雪千影能够同意。哪怕是出于安全的考量。他不希望雪千影一直活在雪靥的阴谋之下,更担心那些所谓的操控者在逼迫不成之后恼羞成怒狗急跳墙,做出一些伤害雪千影的事情。那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雪千影点点头:“其实我是自己也没想明白。我那天说的是真心话,仙门遗族也是天下苍生,他们若是真刀真枪的直接冲着我来,我当然不会不还手。可英儿此举,必然伤及无辜,我……我怕我将来会后悔,甚至会因此疏远乃至迁怒英儿——那又是何必呢。” “你既然想得这样明白,自然不会委屈了阿英。”夜小楼眼见雪千影态度松动,便继续劝道,“而且,你比我更了解他,便是不同意,阻着拦着,他为了你,也还是会去做。少了你的配合,反而会更加危险。就算你不顾及己身,总要顾虑他的安全。” “这便是我第二层忧虑。”雪千影的眸子蒙上一层忧色,“我之所以想要单独立家,就是害怕有朝一日将莲氏将英儿和芙妹他们卷入其中。我这么久不回家,不急着回家,也是生怕英儿看出什么猜出什么。我对英儿的聪颖一贯相信,只是没想到,回来还不到两日,就被他猜出了来龙去脉。现在反而是骑虎难下。” 夜小楼揽着雪千影的肩头,“不欺不瞒,不疑不悔,还是你教我的呢。怎么,难道对家里人,便不作数了?” 雪千影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夜小楼接着说道:“莲叔叔和金夫人那里,其实和阿英是一样的,他们也一样会担心你。会忍不住出手帮你。到时候关心则乱,反而要你费心善后,又是何必呢?人在面对亲近的人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偏帮偏听才是人之常情,你总不能为了雪靥这一点算计,连家都不要了。” 最后两句话,真真切切的说动了雪千影。雪千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告诉夜小楼放心,自己会去找莲英好好说的。 夜小楼将雪千影揽入怀中,轻轻抱了抱:“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可我家里那一摊子烂事,唉。”夜小楼摇了摇头。 “我不是也帮你出主意了?”雪千影抬起头,正对上夜小楼的双眸。 “几个兄弟自然容易教训,按你说的,打一顿,再关上几天,不信还有人记吃不记打。真正让人烦闷的是这次事情夜氏上三房下三房都有人掺和进来,若是想要彻查,难免大开杀戒,将屠刀挥向同族同门。可若是我心软,这次是农具,下次就不知道是别的什么要命的东西了——总之,只要我一日还是夜氏少主,就总会有人跟我过不去的。” 雪千影想了想,这事也确实难办,而且她也不算擅长处理这种事情,想来想去,便叫夜小楼去找莲英帮忙:“莲氏族中虽然利益分配相对均衡,但人心不足,难保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我是没怎么沾过手,但英儿一定很懂。” 夜小楼伸手揉了揉雪千影的额头:“放心吧,我只是狠不下心而已。我当这个少主的日子,可不比你们家阿英短。自认虽不如阿英聪颖,但手腕还是有的。只是,你不日还要西行,难免听到这样那样的传闻,你且等我将这些事处理利落,亲自说与你听,不要信那些道听途说。” “好,”雪千影朗声应道,“等你走以后,凡是关乎玄州的消息,我都把耳朵闭上,等你来找我的事情,听你解释。” 夜小楼垂眸一笑,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已经染满了鲜血:“或许也没什么可讲的,杀一儆百行不通,便杀十个杀百个。杀鸡儆猴没有用,便杀猴子杀老虎罢了。”夜小楼叹了口气,又看向雪千影,“我从来心狠,却不想你知道。想想做人啊,还真是矛盾。” 雪千影笑了,伸手戳了戳夜小楼的心口:“这有什么?我认识你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我又不是真的不谙世事,难不成你们这些世家家主少家主,治家不靠手腕智计,要靠道德修养么?你呢,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早些把事情办完,早些来康州找我。都说‘康州三月花如锦,多少神仙织得成’,错过了要在等一年呢。” “好。”夜小楼将雪千影的手按在胸口,认真的应道。 第三百七十一章 游湖 雪千影撑开了一条圆月提灯舟,更让仆役布置了桌案和炭火,又要了些清茶和果酒,拉着夜小楼,继续将前日未能尽兴的游湖继续。 自然午膳也是在船上用的。湖上春风阵阵,将岸边的花香吹到小船上。夜小楼伸手接住几片花瓣,放在手里捻了捻:“这是梨花吧——我记得流州的桃花都开了几茬,你这里竟然还是梨花?” “长州比流州更靠北,气候自然也更冷一些。”雪千影笑道,“这个季节的蜂蜜不错,因为刚开春,都是梨花蜜,清甜爽口不上火,走的时候我叫英儿给你带一些。” “好。”夜小楼应了一声,放开手中的花瓣。细碎的白色梨花,被风吹着转了两个圈,落在了湖面上。 “你之前提到过的遗迹,就在这湖底?”夜小楼突然又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想去看看?我带你去。”说着便站起了身。 夜小楼伸手拉她坐下:“总不急在这一时。遗迹又不会长腿儿跑了,我什么时候来看不行?明日就要回玄州了,想多和你待一会儿说说话呢。” 雪千影看着夜小楼,夜小楼也正盯着她看,雪千影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目光,托着微微发热的脸颊:“好,说什么,你说啊。” 夜小楼却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于是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言不发。 春风不断穿行两人之间,卷来花瓣,带走茶香,卷来湖光,带走时光。 雪千影被午后的阳光晒着,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夜小楼小心翼翼的起身,将自己的氅衣盖在雪千影身上,又轻轻帮她挪动了一下头的位置,让她睡得舒服些。 熟睡微酣的美人,睫毛长长地搭在卧蚕上,留下一道浓密的阴影;嘴角微微翘着,两片朱唇丰盈又薄凉,恰到好处;鼻尖沁出薄汗;两颊上的细细绒毛,趁着白里透红的肤色,像极了五月里的水蜜桃,又像是八月里的秋海棠。 总之,怎么看都是美的。 夜小楼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但还是忍住了逾矩的心思——自己想要什么,总该她点头答应才是。不过少年郎还是伸出手指,轻轻的描着雪千影的唇线。 熟睡的人不满地动了动睫毛,夜小楼怕惊醒了她,赶紧收回手指,偷偷地捻了捻。见雪千影终于又安分下来,这才倚在她身边的船舷上,晒着太阳,品着果酒,赏着湖光,时不时看她一眼。 果酒甜冽,令人忍不住贪杯。而雪千影的睡颜也足够下酒。夜小楼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对饮还是在昆仑,在夜小婉的开刃礼上。 想到昆仑,夜小楼忍不住多看了雪千影几眼。还记得初遇相见时,记得在昆仑试炼时,雪千影可以称得上是他见过的最机警敏感的人了。整个试炼共处的十天时间里,除了自家人和夜小婉递过去的食物她都很少接,更很少睡觉。偶尔眯上一会儿,也不会睡实,任何风吹草动,她比醒着的人反应都快。即便无事,也会很快醒来。就算是受伤,也对周遭保持着时刻的警惕。 固然有昆仑遗墟凶险这试炼本身的原因,但如今雪千影在自己身边,像这样能踏实的睡着,是不是也证明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夜小楼的小心思百转千回,乐呵呵地想着雪千影,想着两人过往的点点滴滴,目光落在某人身上,就再也移不开。 春风吹动少年郎的心绪,也吹乱雪千影的发丝。夜小楼不时伸手,将粘在她额头上的发丝轻轻拨开,动作温柔的,任谁见了,也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孤直又好斗的云齐天士。 雪千影睡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醒来。但她没动,也没睁眼,就那么躺着,享受着夜小楼犯傻的样子,过了好半天,夜小楼还是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几乎眼睛都不眨一下。雪千影终于耐不住睁开眼睛,正对上夜小楼的目光。 而夜小楼正盯得尽兴,正好被逮了个正着,瞬间脸就烧了起来。 夜小楼揉着两腮,问雪千影睡得好不好。雪千影直起身来,抻了个懒腰:“某人目光太过灼灼,这一觉实在算不上酣甜。” 夜小楼的脸更红了。 雪千影突然凑近了,温凉的手掌覆在夜小楼的脸颊上:“傻子,我睡着又跑不了,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也没有一直看你。”夜小楼心虚的挪开目光。“就是,就是怕你睡热了。” 雪千影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更造作的用手搭起凉棚:“哦,原来是怕我睡热了?某人的目光,不比日头热?” “茕茕——”夜小楼咽了口唾沫,终于是告饶了。 雪千影不再撩他,手背又敷上他另一边脸颊,另一只手接过他手里的酒盏,喝了一口,却不知几滴鲜红的酒水蹭在唇边,加之刚刚醒来的慵懒神情,更有几分娇憨诱人了。 夜小楼盯着雪千影的唇,抿着嘴,好半天没有说话。 “你这样子,真不怕把我吓跑了?”雪千影端着酒盏,手指轻轻绕着杯壁转圈,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伸手环住雪千影的腰:“跑不了。” 雪千影垂眸一笑。两人本就离得近,夜小楼这一抱,雪千影顺势又向前凑了凑,两人的鼻尖都快贴到一起了。 “茕茕。”夜小楼唤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雪千影给他的回应,是闭上了眼睛,又轻轻的扬了扬头,鼻尖蹭在夜小楼脸上,又酥又痒。 女儿家的唇,既柔软又甘冽,像极了醇美的烈酒,浅尝即醉,细品则让人沉浸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夜小楼本就是贪杯之人,曾经他只对这天下的美酒爱不释手,如今,人间又多了一个让他沉醉的理由,又怎会浅尝辄止,不求个尽兴而归? 直到快要压不住心头热火,夜小楼才依依不舍的将人放了,亲了亲雪千影的额头,又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夜小楼真的想过要不要就此脱离夜氏,与雪千影过双宿双栖的神仙日子。 但很快,他又打消了念头。 他是夜氏少主,比他只是夜小楼,或许更能帮雪千影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况且家中的伯父和姑母,还有兄弟姐妹,如果他这般自私,雪千影也会嫌弃他的。 如果不是这样,他真的不想离开雪千影须臾片刻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归家 “阿英说得对。”夜小楼亲吻着雪千影的额头和发丝,带着几分沮丧说道,“往后的日子里,任何一个不能与你一起的片刻,我都会后悔的。” “那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好珍惜。”雪千影应着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但“阿英说”这几个字她还是留心了。 不过她倒也不会去追究莲英究竟对夜小楼说了什么。 一直在船上腻味到晚膳时分,天色已经擦黑了,莲英亲自跑来问师姐晚膳在哪用,看见靠在夜小楼身上多少有些衣裳不整的师姐,莲英直皱眉。 “好歹这船是有船舱的,你们要不要这么光天化日啊。”莲英话没说完,就轻巧的一闪身,接住师姐丢来的茶盏,轻轻地放回桌案上。 “去师父师娘那里吧。”雪千影吩咐师弟,“免得师娘还要操心我这边吃什么。” 莲英道了声好:“等回家之后,你最好也搬到娘亲的院子里去住,你那院子许久没有开伙了,估计灶都要重新盘了。反正你也住不了几日,家里的匠人全都要调去玄州帮忙,可没空照料你。” 雪千影点了点头。 三人回转岸上,雪千影与夜小楼说好明日不去相送,夜小楼便拉着她的手,两人又说了好半天的话,直等得莲英都快不耐烦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夜小楼独自返回了夜氏客居的小院。雪千影回去换了身衣服,这才来到正院,陪莲威和金悯用膳。 第二天一早,莲威亲自送夜氏一行人离开,金悯也露了面。夜一行在送行的人群之中没有看见雪千影,稍稍有些不满。 莲威看了出来,替徒儿解释道,玄州填海一事,需要调配大批的千灯工匠过去,而雪千影为了保证此事的进度,亲自去安排了。 “反正你也不喜欢她,不来招惹你不是更好?”金悯说话就相对不客气了。就算夜一行现在态度缓和下来,之前那些话,金悯也还是未能释怀。 夜一行面对这位金夫人,可是一点招架之功都没有。干笑了几声,道了句无常元君辛苦,便带着人走了。惹得半路上夜沉沉还在笑话他。 夜小楼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几位长辈关于要在玄州填海造田的事情:“我原以为,是伯父教我放开手脚料理家事,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莲氏的关窍?” “粮食于我玄州来说是天大的事情,我自然要将主要精力放在这上面了。至于其他的,你自己心里明白便是了。”夜一行提点侄子一句,继而又道,“阿威说,这帮玄州填海造田的主意,还是他那个宝贝徒儿想出来的,怎么,没在你面前邀功?” 夜小楼茫然地摇了摇头,雪千影真是半句都没提过呢。 夜一行知道自己看窄了雪千影的心胸,但又不愿承认,冷哼了几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嘟囔着,说雪千影倒是懂得讨好,而且这人情,他们玄州夜氏不得不承,真是高明极了:“以后你们哪个再说她单纯良善,我可不信。这心机手腕,比莲英可都不差!” 夜小楼耸了耸肩,与叔祖对视一眼,也没有辩驳。 之前他也奇怪,为何夜一行忽然就动了填海的心思,后来知道是莲威提起的,倒也不算意外,今日突然得知,竟然是雪千影的主意。 夜小楼心里明白,雪千影此举必有深意,必然不像伯父所说,是在讨好夜氏。但总归是承情暖心的。 “等家里的事情了解了,你还是趁着年轻无事,多出去逛逛。”意外的,夜一行突然转变了态度,以前他并不喜欢夜小楼经常出门的,“阿威有句话说得好,这见识影响决断。你看,我玄州从未有过填海之事,若不是莲氏提起,并且愿意主动施以援手,怕是我玄州永远也想不到,解决耕地不足的问题还能靠这种方式。” 说着,夜一行看了侄子一眼:“如此看来,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比困在家里闭门造车强得多。” “是。”夜小楼笑着应道。 “放你出去,是让你长见识,不是成天耽于儿女私情的,可记住了?”看着侄子笑如桃花,夜一行又不满的训斥道。 夜小楼连忙收了笑容,连连称是。直到哄得夜一行满意了,这才作罢。 而莲氏众人又在别院待了一天,也返回了莲氏家宅所在的白鹤城。 白鹤城形似展翅白鹤,故而得名。地理位置在千灯正北,气候比千灯要稍冷一些,也更为干燥。 当雪千影的脚实实在在的踏在白鹤的土地上时,心里多少有些感慨。一晃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但熟悉的一切一点都没变。市井热闹嘈杂的气息,和着甘冽微寒的风,带着海水咸香和泥土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极了一个温暖的拥抱,让雪千影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 刚进家门,便有弟子前来禀报,说是潇清欢带着两个妹妹过来,今日刚到,已经安排在客院休息了。而莲芙带人去督看春耕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处被冰湖支流冬汛冲垮的堤坝,连忙从当地调拨的匠人修缮维护,亲自留下监工了。 而家中的长辈们,大多在外未归。 “我就说,欢儿肯定比咱们还要先到。”莲威笑道,抬脚就往主院走。他离家多日,自然有许多积压事务需要处理,潇清欢兄妹是晚辈,有莲英招呼就够了,不必他亲自去待客,只是走了没两步,莲家主又转身吩咐徒儿:“你师娘要后日才到,你记着去迎她,她见了你总是欢喜的。” 金悯是凡人,不曾修习,不能御剑,从千灯回白鹤这一路,自然是要坐马车的。 雪千影点头称是,和莲英一起目送师父离开,转身看着前来报事的几个师弟,笑着问道:“如尘没跟着一起回来?” “辛师兄还要在炎州耽搁些日子。说是与潇氏的交易已经谈妥,但还涉及炎州另外几家,还有些与民间商行的交易要处理。不过原本辛师兄就说要差不多三月才回来。” 雪千影点了点头,对师弟的回话很是满意。但不经意间,见后面几个师弟时不时偷瞄自己,便忍不住逗他们:“怎么,最近家里有人不够用功,怕我回来消遣他们,托你们来探我口风?” 年轻的莲氏子弟们连忙摇头摆手,没有回答,都偷偷看着莲英。 “照实说,师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校场前几日演武,出了些状况,现在校场封闭修缮,已经禁制族中子弟们靠近了。”一个年纪长些的,战战兢兢的禀报道。 雪千影眉峰一挑,也看向莲英。 第三百七十三章 内外 事情说大也不算大。是发生在莲英动身去千灯之前。 莲氏年轻子弟有定时演武的规矩,说白了就是切磋比试。而近来莲氏收了不少外姓弟子,这些人和莲氏本家子弟有些不对付,但倒也都竞争在明面上,每逢演武,双方总要剑拔弩张,闹个不欢而散才能作罢。 二月初五那天,校场照常演武。便是这一日出了事。 “在场的成年子弟都能作证,是那个姓齐的小子先违规,动用了灵力,但因为灵力不高,伤害也不大,故而场中裁判也没有叫停比试。”那个稍微年长的弟子是莲氏本家子弟,自然向着自家师妹说话。 “可芊儿的脾气,也是被家中惯坏了。”莲英生怕师姐不悦,接过话风,“见对方动用灵力,裁判却无动于衷,便不甘心自己吃亏,于是也动用了灵力,结果一剑挥出,未能奏效,气急败坏之下,竟然动用了灵力弩。十箭连发之下,伤了七八个孩子,本家外姓都有,有两个还伤在要害。” 于是一场切磋比试,最终以双方群殴结束。除了两位始作俑者,本家子弟参战者八九个,外姓的六七个,全都挂了彩。 莲英接到消息赶到时,莲萱已经在了,向他禀告了几人的伤势。又有在场的弟子和裁判禀告了当时的情形。莲英震怒,将参与斗殴的全都关了起来,更把当时场中的三个裁判,一人抽了五十鞭子,算作惩处。 “而后我便赶去千灯,与爹爹娘亲汇合,等候师姐,他们也就一直关到了现在。”莲英说完最后这句,伸手拨了拨头发。 “关了这么久,他们家里人没来找你闹?”雪千影有些好奇,莲氏中人不分本家外姓,护犊却皆成天性。 莲英挠了挠头,看似憨直,眼底却是狡黠:“想来是我走了,他们无处闹吧。” 雪千影无奈的笑了笑,又问:“那校场修缮如何了?” “校场损伤倒是不大,两日便修缮完成了。”年长的弟子回复道,“只是这件事一直悬着,少主也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所以校场一直关闭,避免横生枝节。” 雪千影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他们的处置,伸手拍了拍年长子弟的肩膀,算是安抚,也算是赞赏。又问那些孩子被关在哪里了。 “在,”年长弟子瞄了莲英一眼,“在地牢。” “地牢?!”雪千影终于明白,为何方才莲英为何会用震怒二字来形容自己当时的态度了。 雪千影看着莲英:“所以,我的少家主,这件事你要怎么收场呢?” 莲英伸手扯住雪千影的袖子:“猜想此番师姐会跟我们一起回来,这不就等着请师姐帮忙呢么。” 人是他关的,自然不能由他来放。若是惊动了长辈,这事难免又要闹大,可若是交给别的师兄弟处理,又难免让人觉得是落了他少家主的面子。所以,雪千影出面,最合适。 雪千影伸手指怼了怼莲英的额头,拿出那卷图样,塞给他:“去找清欢,帮我把这几样东西做出成品来,这件事师姐帮你兜下了。” “多谢师姐。”莲英接过图纸,一溜烟地跑了,跑到半路,又转回来,“师姐身子还没大安,不要太过操劳,饮食要有定数,莫要等娘亲回来看了生气。”说着,眼见雪千影抬手要打他,便又飞也似的跑走了。 雪千影长出一口气,便吩咐下去,一个时辰之后,所有未成年子弟,校场集合。 “那几个地牢里的,放出来给吃顿好的,洗个澡换换衣服,一个时辰也该够了吧。”雪千影又道。 既然是大师姐的吩咐,师弟们哪敢怠慢。年长的莲氏弟子将人散出去传话,而他准备亲自去地牢走一遭。 雪千影也回自己房里,换了件雪青色立领长裙,罩着一件镶着雪青色皮毛滚边的雪缎褙子,褙子正中是一副鱼戏莲叶的团绣纹样,纹样正中挂着荷心佩,脚下换了一双轻便的雪青色短靴。 头发也重新梳了,摘了此前一直戴着的锦鲤戏荷塘插梳,拆了发辫,改梳发髻,用一支雨打荷叶珍珠流苏发钗固定好。剩下大半头发梳理顺了披散在身后。眼见时间差不多了,雪千影便动身去到了校场。 老远打眼一看,雪千影便信了莲英所说,果然校场之中本家子和外姓泾渭分明。除了年轻子弟之外,还有许多上了年纪的族人,应当是那几个肇事者的父母亲族。 见雪千影来了,众弟子便是不认识人也认得服色首饰,都连忙行礼。几个刚刚被纳入门墙的外姓子弟,也被长辈们按着,行了平辈之间最大的礼仪。 “都起来吧。”雪千影吩咐一声,笑呵呵的招呼大家围坐在一起。 “那怎么还空着两个位置,后排的人,补上去。”雪千影眼见两拨人还是各坐各的,便直接开口命令他们坐得近些。 后排的少男少女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两个年纪很小的,看起来也就七八岁,十分不情愿的补到了空隙之中。 雪千影走了几圈,打量着这些孩子们,大的十七八,最小的也就五六岁,看服色,本家和外姓的分别并不明显,只有衣襟和袖口上一道刺绣不同。 雪千影突然揪住莲芊的耳朵,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疼得不顾形象嗷嗷叫着求饶,整个人被大师姐提了起来。 众人忍不住偷笑。 “你还有脸叫唤。”雪千影松了手。四下看看,莲芊的爹妈都不在——按辈分雪千影要叫小叔叔小婶婶的——看来孩子虽然骄纵,但做父母的还是愿意让自己管教她的。 这让雪千影的心稍稍定了定。 “又不是我先动用灵力的。”莲芊分辨一句,声音却越来越小。莲氏这帮孩子算是跟着雪千影长大的,平日里嘻嘻哈哈关系亲近,但修习这种正事上,雪千影从不手软心软,他们也是真的惧怕师姐发威。 “当日是谁与你过招?”雪千影笑着看向众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红着脸站了起来。 虽然是违规在先,但没有伤人,也没有受伤,莲英训了他几句,便将他放了,并没有跟莲芊一起被关起来。 齐姓的少年名叫齐咸,刚刚随母族加入莲氏不久,只在行入门礼和校场出事那日见过莲英两次。莲英那日算是护了他,他心生感激,但天性内向不会表达。今日这位传说中的大师姐来了,他第一次见,又总听莲氏子弟说她如何护短护犊,生怕是来找自己算账的,难免有些畏惧。 “根骨不错,可惜入门晚了些。”雪千影打量了几眼,便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叫他不要紧张。转而雪千影又看向莲芊,“这位师弟入门比你晚,修为也不如你,到底是什么招式能逼得你动用灵力弩?你且给我说说。” 莲芊跳了起来:“师姐你不要被他憨厚老实的外表给骗了,他那剑招毒得很!” 齐咸也跳起来,脖子脸都涨得通红:“你你你胡说!我才没有用阴毒的招式害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教学 雪千影示意齐咸稍安勿躁,又瞪了莲芊一眼。莲芊瞬间从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变成了乖巧的兔子,一声不吭的垂首站在一边。 莲氏的子弟们见了,都隐隐偷笑。而外姓子弟,尤其是那些不曾见过雪千影的,还有一众长辈们,看向雪千影的目光,都有些微妙。 明明只是平辈,威慑却比长辈还要厉害。事发那日他们见过莲英。而当时的莲芊,虽然也有闯祸的后怕,但还是想着撒娇脱罪,并不是这般畏惧的态度。 一家大师姐,家主首徒,威压大过少主,是福是祸,眼下谁也说不清楚。 雪千影扫了他们一眼,心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不点破,更不解释。只是对齐咸道:“来,将那日你们切磋的招式演练给我看看。” 齐咸拿了一把木剑,对着雪千影抱剑行礼,而后使了两招,就停了下来。少年人憨憨地挠着头,苦着脸说没人对招,自己有些忘了当日是如何反应的了。 雪千影看向莲芊。莲芊便也拿了木剑上前一步,可齐咸却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雪千影一抬手,莲芊腕上的手弩直接被她卸下来,更朝着围坐众人晃了晃:“放心吧。” 若是平常,莲芊必然不满,就算不敢忤逆师姐的决断,至少也要撒个娇。但被关在地牢里十来天,也知道自己用弩箭伤人不对,所以对于师姐出手夺了她的手弩,也只能是噘噘嘴,便作罢了。 齐咸听了雪千影的话,又看见家中长辈的颜色,定了定神,执剑朝着莲芊劈去。 莲芊提剑格挡,两人你来我往拆了十几招。突然,齐咸将剑交到左手,一招海底捞月和釜底抽薪的结合。莲芊瞬间抽剑,转身卸力,跳出了战局。转头便对雪千影撒娇:“师姐,你看,就是这一招!” 雪千影点了点头,齐咸身高马大,这一招从下往上,几乎将小个子的莲芊全身都罩了进去。而莲芊无论是挥剑格挡还是躲避,在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确实有些困难。 “我当时也是这样闪身,可他的剑却紧追我不放。我如法炮制一招,却无作用,这才下意识的用了弩箭。”莲芊看着雪千影的脸色,小声的解释道。 雪千影斜她一眼,接过她手里的木剑,又将手弩还给了她。转身看向齐咸:“这一招是你自己悟的?” 齐咸点点头:“情急之下,师妹个子小,我就……” “师姐你看,他就是欺负……我。”莲芊跳起来叫嚷着,见师姐瞪她,气焰瞬间熄灭了。 雪千影又看向齐咸:“你这一招单轮招式是不错,但若是对上人高马大的,或是在可以动用灵力的实战中,威力就远不如预想了。” 齐咸愣了愣,他人虽然憨直但总归不傻,知道雪千影是在指点他,连忙抱剑行礼:“请师姐指教。” 雪千影想了一下,示意两人退开一些,自己挥舞着木剑,将齐咸和莲芊的对战拆成一招一招的讲解了一遍,并针对出招的角度和力道,提出了改进的建议。 莲芊另寻了一把木剑,跳到外围学着雪千影的招式比划着。 雪千影教得认真,在场一众少年也都跟着认真学了起来,甚至不少人还大着胆子,抓着身边的人对招。就连匆忙赶来给自家儿女撑场面的几个长辈,也都跟着揣摩参悟起来。 虽然场中不少人挥舞木剑,但气氛却变好了许多。 雪千影给了孩子们充分的演练时间。等说到最后一招,雪千影顿了顿,特意等大家都围了过来,才说道:“我不如你身材高大,也不比你天生孔武有力。这一招若是我来用,必然是要走取巧的路子。”说着,雪千影将上挑改为了斜刺,“这样可以针对不同的人攻击不同的要害部位。”而后又换了个角度,将木剑换到左手,又试了一遍。 齐咸跟着比划了几次,确实出剑比自己更为犀利难缠,看向雪千影的眼神也从怀疑变成了信服。 雪千影又询问齐咸,为何突然改用左手,是否是左撇子。齐咸红着脸摇摇头:“木剑比我平日里用的佩剑短,当时右手够不到师妹,我就临时换了左手。” 听了齐咸的话,围在一起的少男少女们,哄堂大笑起来。 雪千影也笑了,但笑容之中毫无讥讽,反而是带着赞许,继而又正色道:“之所以要你们时不时的对战实战,就是期许你们能在实战当中能够有这样的应变和领悟。齐咸做得很好,你们以后也当如此。” 众弟子连忙执剑行礼,齐声称是。 “至于如何破解这一招,”雪千影笑着戳了戳莲芊,“往日里教你们黏竿打蝉,怎么到了用的时候就记不得了?” 莲芊一拍脑袋,拉着齐咸,让他重复最后一招。齐咸怯怯地按照原本的章法出剑,结果莲芊剑身黏在他的剑上,顺势一滑,就把齐咸的剑打掉了。 莲芊终于高兴了,看向雪千影。雪千影却示意齐咸,不必相让,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出剑。这次莲芊想要黏上就没那么容易了,但两人有来有往算是势均力敌,与之前毫无还手之力绝不相同。 两人比划了几次,莲芊终于想出了破解的办法,但齐咸也从不断重复的出招中想出了新的变化。两人连着拆了十几招,最终勉强算是平手,齐咸仗着身高马大略胜一筹。莲芊不服气,但被雪千影叫住了。 莲芊对齐咸抱剑行礼,她是真的服了。她一直瞧不上齐咸这种憨直的人,总觉得笨,可眼见切磋几招的功夫,对方就能领悟出剑招的变化来,可见修习一途,个人天资相差并不多。师姐平日里总说勤字为先,还是很有道理的。 而齐咸憨憨地还礼,看向雪千影的眼神里,除了敬佩,还多了一丝感激。 雪千影又讲解了几句,便将几个参与斗殴的弟子都叫了出来,几个年长些的还假做镇静,年少的忐忑就都挂在脸上了。 没想到,雪千影竟然问他们,对于打群架,可有什么感悟。 一众少年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说话。 “你们当日怎么打的?来,比划给我看看?”雪千影往后退了几步,示意他们动手。 一众少年抗不过大师姐的威压,只能动手,刚一摆出了阵势,雪千影就皱起了眉头:“这些日子我不在家,英儿是怎么教你们的?群架是这么打的?” 雪千影一句话,所有人都滞在当下,这即将挥出的拳头,出也不是,收也不是。还有两条腿停在半空,踹也不是,不踹也不是。 笑话,世家子弟,私斗是要挨板子的,谁没事研究过怎么打群架呀! 雪千影摇摇头,笑话他们太死板。年少时不打架,难道等头发白了再打?说着,大师姐钻进人群,手脚并用帮他们摆好了阵形和架势,更亲自教他们,这群架应该如何打:“打群架,首先是气势,抱着必胜的信念,才可能不输;其次,就是人数,不过你们这一两人的差距,倒也不算是差距;第三……” 小孩子们被雪千影摆弄着,像模像样的打了一场“教学群架”,而一旁围观的大人们,却不知道雪千影究竟要干什么。 约么大半个时辰过去,“群架”终于打完了。几个参与进来的子弟脸上都冒了汗,既然是打架,自然也有人不小心挨了几下,但此刻的心情与那日动手全然不同。 雪千影招呼大家都坐下休息:“这回都痛快了吧?那这件事就此揭过,作俑者也都受了教训,以后便不许再提了。”雪千影突然回头看着身边的莲芊。 莲芊连连称是,当着雪千影的面,主动站起来给齐咸还有当日被她伤到的许多弟子,行礼赔不是。 齐咸连忙起身回礼,憨厚地说道:“当日是我不对,灵力控制不好,反而连累了师妹,师妹不要生我的气,我给你赔不是了。” 其他几个参与斗殴的弟子,也都站起来互相行礼。总之算是各退一步,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第三百七十五章 应尽 雪千影突然又提了提嗓子:“这内外之分,姓氏之别,家家户户都有,也不是唯独咱们莲氏。”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神情动作都跟着一滞,那几个陪着孩子过来的长辈们,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雪千影见他们脸色不善,突然笑了:“人若无好胜之心,还不如飞禽走兽。我虽不赞同你们私斗,更不赞同以这种群殴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敢为同门同宗出头,争个胜负短长,甚至不惜受罚,这一点少年意气,我倒是佩服你们。” 齐咸憨憨地站起身来,他以为雪千影还是要追究此前的事情,一时有些着急,磕磕巴巴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他知道此事因自己而起,无论如何,自己也应该站出来承担。 莲芊年纪虽小,却足够聪慧,也足够了解自家大师姐的脾性,若是师姐真的还要追究,便不会有方才的许多指点,更不会有方才那些话。莲芊连忙给齐咸使眼色,示意他赶紧退下,可齐咸却倔强的站在原地,半步不退。 眼见齐咸都要急哭了,莲芊也顾不得,直接叫道:“你是真傻,师姐若要追究,早就把我们拖出去打板子了,还用得着这么多弯弯绕?” 齐咸啊了一声,愣了愣,手足无措站在原地。雪千影回手揉了揉莲芊的脑袋,又上前一步,笑着拍了拍已经高出自己一头的少年郎:“芊儿虽然骄纵,但这件事确实说得对,我若是要追究,哪还用得着这般拐弯抹角。你们入门时间短,日子久了大家熟悉了便知道了。” 齐咸连连点头,转过去谢谢莲芊提点。莲芊傲娇地转过头去,伸手抓着雪千影的衣袖,“师姐,你究竟要说什么,你看,大家都被你弄糊涂了。” 雪千影一笑,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第一,我会叫英儿重新为你们编排队列,以后校场上只有次序,不论名姓。而且负责督导你们日常修习的师兄和裁判们,我会和少主商议,重新拔擢。第二,以后每旬演武,加一项打群架,就像我刚才演练的那样,八人一组,自由组合,规矩只有一个,就是不准动用灵力伤人。都听清了?” 一众少年全都起身行礼称是。 雪千影又想到了什么:“既然你们这么乖,那就再加一条:以后每旬演武,可以自由挑战,心里有什么不服的不满的,校场上见真章。自然,给你们开了这个口子,若是再有人不顾规矩私斗,不分本家外姓,一视同仁,责罚加倍!” “是!谨遵师姐令!” 雪千影虽然一再强调姓氏之别,但也在尽力的模糊姓氏的影响。虽然收服这些外姓家族,归根结底是师父和师弟的事情,但校场上是她说了算,总要给外姓人一处公平所在。 解决了校场的事情,雪千影又当众吩咐,既然校场修缮完毕,那么从即日起,恢复日常修习。而后,她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年轻的师弟师妹和师侄们修习演练,便带着那些赶来撑场面的长辈们离开了校场。 各家长辈本以为雪千影还会说些什么,结果雪千影却直接告辞了。看着扬长而去的莲氏大师姐的背影,几位外姓长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有些搞不懂,这位家主首徒明明应该还有些话要对他们这些长辈说,却为何没有开口。 同样疑惑的还有一众成年弟子。走了不远,终于有人大着胆子问了出来。雪千影笑道:“人有耳朵有眼睛,凡事应该自己去听自己去看,而不是事事都要听我一面之词。” 至于弥合本家与外姓之间的关系,这本就是各大世家都要面对的难题,并非莲氏独有。雪千影不想独自承揽这种难题,要伤脑筋,也该是师父和师弟去伤,她自认为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便足够了。 但雪千影还是吩咐下去,这次的冲突,负责看顾校场的家子弟要引以为戒。 “若非裁判不公,便也没有后来的事情了。说到底,总归是年长的办事不利,才让孩子们生了嫌隙。从今往后,别的不说,至少修习上,一定要一碗水端平。不要给师父师娘添麻烦。”雪千影如是吩咐,几位成年弟子皆俯首称是。 雪千影摆摆手,让他们去忙各自的事情,而自己则去到客院去找潇清欢。 结果雪千影扑了个空。潇清欢在拿到了莲英带来的图纸之后,跃跃欲试,拉着两个妹妹和莲英去铸造场了。 雪千影只能追去铸造场。刚一进门便听得一声欢呼,从声音判断,应该是潇亦欢。 “什么事,这么高兴?”雪千影背着手晃了进去。还没靠近锻打台,潇亦欢戴着厚厚的手套,手里抓着一枚薄薄的金属片,欢欣雀跃的朝着她跑了过来:“雪姐姐你看,够不够薄?” 雪千影打眼一看,便眼睛一亮,这可比她期许的厚度,还要薄上一半不止呢。 “韧度也试过了,我们正准备开锋呢。”潇含欢也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片已经退了火的、厚度略比潇亦欢手中那枚稍厚一点的金属片。小姑娘轻轻一折,金属片柔韧如柳叶,折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待她一松手,金属片弹了回去。震动幅度极小,留下一串嗡鸣。 雪千影接过,用力弯折了几下,确实如潇含欢所说,韧度上乘。 “英哥哥找来的材料比我们在家时试制用得还要更好,所以制出来也更薄。兄长说,韧性也更好些。”潇含欢继续说道。 潇清欢年纪小,但在锻铸上是一等一的行家,他这么说,便是定论了。 锻打台上,潇清欢正亲手给另一片金属片开刃。等到雪千影走近,他已经磨得差不多了,使唤莲英取来一摞宣纸,又拿来几片布帛。潇清欢轻轻一划,两指厚的宣纸尽数被划破,又反手往布帛上一刺,折了七八层的锦缎,被刺出一个窄窄的口子。 潇清欢观察了一下刃口的损伤程度,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还很耐磨。”这才抬头看向雪千影,“你可真会给我们找事干。” “明明是物尽其用。不然你的新配方哪有用武之地?”雪千影夺过他手中开了刃的金属片,抬手朝着一处木桩一挥手,金属片连穿三四根木桩而过,最后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早有仆从帮忙将金属片捡回来递还到雪千影的手上。雪千影仔细观察了一下刃口,十分满意地交还给潇清欢。 “现下有两种方案。”潇清欢清洗了一下刃口,“一种是指间刃用这种材料做,柳叶刀选择再厚一点的。这样的好处是,柳叶刀的练习会更加容易一些,毕竟这种又薄又锋利的东西,使不好很是容易伤人伤己。再就是,两种都用这种材料做。” 第三百七十六章 苦力 “你比我们更了解修先生的修为和招式套路,所以要你来决断。”潇清欢又道。 “厚一些的,是哪种材料?”雪千影问道。 潇清欢拿出一枚几乎已经锻打成型但未开刃的柳叶刀,递给雪千影:“用得是跟你的无常几乎一样的材料。有点是重量更趁手,更耐磨耐用,也更容易上手。缺点是造价昂贵。这样的柳叶刀,打磨上三五枚,足够寻常百姓人家吃一年鸡鸭鱼肉穿一年绫罗绸缎了。”潇清欢抱着胳膊给雪千影算账。 雪千影又从锻打台上拿起那枚开了刃的金属薄片,对照在一起,问潇清欢,这两种造价差多少? 潇清欢想了想,指着雪千影手里厚的那片,:“这种一枚,够那个薄的,嗯,三四枚吧。” 雪千影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到锻打台上:“那就这种薄的吧——至于怎么用,我多想想,再教给阿正就是了。” “行,反正都听你的。要多少?”潇清欢一边重新扎着袖子,一边问道。 “先来个百八十枚?”雪千影挑了挑眉毛。眼见潇清欢的脸塌了下来,雪千影笑了起来。 一旁莲英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伸手拍着潇清欢的肩膀:“我就说吧,你跑不了!”说着又对雪千影道,“方才他还说,三两日便要回炎州呢。” 潇清欢苦着脸:“茕茕啊,你知不知道,这东西要一片一片的铸,然后再进行锻打和打磨,这么小这么薄一片,很麻烦的。你还要百八十片?这是要我一辈子给你做奴隶吗!我欠你的?” “来都来了,着急回去做什么?”雪千影不解地看着潇清欢。 “你们莲氏家大业大一大堆人,张罗点什么事都有人手。我家就那么几口人,自然不能出来太久。我在你这待上十天半个月,家里的事情怎么办?你去替我做呀!” 莲英伸手拽了拽雪千影的袖子,压低了声音:“三月初是潇氏如夫人的寿辰。清欢总要赶回去的。” 雪千影啊呀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记了起来。潇铭圭的妾室,也就是潇含欢潇亦欢的生母,确实是三月初的生辰,虽然她与这位如夫人并不熟悉,但往年确实三月前她会准备礼物,和师父师娘还有莲英莲芙准备的一起,派人给炎州送去。 雪千影向潇氏兄妹致歉,潇清欢也不以为意,毕竟是自家事,旁人记得是情分,不记得也是应该。只是自己在那里掰手指算日子:“我最多只能在长州待五日,能做多少就帮你做多少吧。” 雪千影连连摆手:“我开玩笑的。又不是当暗器用,哪里需要百八十枚那么多?你上点心,精细些,三五枚就好,七八枚更佳。最重要的还是那指间刃。” “这样吧,我会先帮你把指间刃打造出来拼装好,然后柳叶刀能做多少我就帮你做多少。放心吧,还有我两个妹妹帮忙呢。” “含欢亦欢是女儿家,哪好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待着?”雪千影伸手扇了扇,“你就在这好好的给我做苦力,两位妹妹我就带走去玩了!”说着,雪千影一手牵一个,就要带她们走。 结果两个小姑娘却不肯,说什么也要陪着自家兄长劳作,雪千影无奈,只能跟他们兄妹三人约定好,要按时用膳就寝。潇清欢心疼妹妹们,自然不会废寝忘食。 看着兄妹三人忙活了一会儿,雪千影和莲英实在插不上手,还不如自家工匠帮得上忙,最后被潇清欢撵走:“等到组装指间刃的时候再叫你来。茕茕,你好歹是莲氏大师姐,难道家里就没有事要你去做了?”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家里确实没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她去做,不过既然潇清欢撵她走,她也乐得清闲,便与潇清欢约定晚膳时舒风院再见,而后便带着莲英离开了。 莲英其实有事可做,年前说好的一些房屋翻新,以及新归附家族的宅院建设,都需要他这个少家主去关照和参详。不过现在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雪千影决断,于是便拉着师姐,与他一起去处理这些琐事。 雪千影半倚在圈椅里,打着哈欠看着莲英忙碌,不由得感慨,莲氏家大业大,事情总是做不完。而她这个不做事的人,找了几本书来看,倒也不至于让自己觉得无聊。 莲英一直忙活到天色快要擦黑,有仆役悄悄走进来点灯。莲英阖上手里的卷册,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揉了揉眼睛。 雪千影也阖上手中的书卷,等到仆役都退了出去,这才开口:“忙完了?” “差不多了,不过有些事情还得实地勘察才行。不过好在不急,等娘亲回来也来得及。” 雪千影走到莲英的书案旁,信手翻了翻图纸。这次的房屋翻新和家宅扩建,基本算是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雪千影有印象,上一次这么大动作,是家里几位师叔牵头做的,这次竟然全都交给了莲英一人。虽说莲氏向来有年轻子弟承其重的传统,但未免有些太重了。 但莲英不开口叫苦,雪千影是不会替他去求情的。 “好了师姐,说说咱们的事儿。”莲英突然开口,“夜九哥说服你了么?你到底同不同意我的计划?” “就算我不同意,你也决定要做了,不是么?”雪千影轻轻叹了口气。 莲英点了点头。 “那你便放手去做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记得提前告诉我。”雪千影算是松了口。 莲英自然高兴,但也不忘打趣夜小楼在自家师姐心中的地位,少不得又要拈酸吃醋一番。雪千影只是任由少年人胡闹,毫不反驳。莲英心里自然清楚是师姐心疼自己才答应下来,跟夜小楼并没有什么相干。但少年郎能耍性子的机会不多,接得住的人更少,既然师姐乐意陪他胡闹,他自然是要尽兴而归的。 “不过,倒也不用你帮什么忙。”莲英拿出机关球,咔吧咔吧的按了几下,“我想过了,这件事要隐秘安排,不能动用你的人脉,不然容易被人盯上。” 雪千影摆摆手,示意他放手施为。只不过还是再三提醒,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上。不可激进。 晚膳虽然摆在舒风院,但并不在正院。听闻莲威那里有客人来访。既然没有叫他们过去,雪千影和莲英自然乐得不用应酬。姐弟俩招待着潇氏兄妹,意外的是莲苹也来了,说是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自己一个人吃饭每没意思,便过来蹭饭凑热闹。 雪千影问了几句小侄子,莲苹一副有儿万事足的模样,惹得潇氏兄妹和雪千影欢笑连连。莲苹的孩子算是莲氏第十八代主家嫡传血脉。自然旁系连枝早有第十八代的子弟降生,但这个孩子降生的意义另有不同。就连名字,都是莲威和莲康两个人商量之后才定下来的。 雪千影高兴,要了酒。莲苹跟她喝了两杯,便按下不叫她喝了。 “叔父特意吩咐过,你身子还没大安,不能贪杯。”莲苹笑道。 莲英也道:“幸好今天苹师兄在,换了我们都不敢管你的。” 雪千影无奈,断了继续喝酒的念头,眼睁睁的看着剩下的美酒,都进了潇清欢、莲苹和莲英的肚子。 幸好含欢亦欢姐妹身子弱,向来滴酒不沾,还能陪着她,不然大师姐怕是要闹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引诱 说起雪千影的伤势,莲苹听了难免有些心疼。潇清欢接着酒劲揶揄雪千影是自己作死,被雪千影狠狠地拧了耳朵。 “不过,你既然去北海,怎的不向我潇氏求助,反而去了宋氏?”潇清欢很是不解。 雪千影苦笑一声,自己当时伤成那样,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哪里还能自己选? 听了此番北海一行的凶险,莲苹更关注她的毒是否已经解除。雪千影不愿自家兄弟为自己担心,便笑着说已经除了。 “还好还好,便是还未除,也不要宣扬出去。”莲苹似乎心有余悸,“好在我莲氏家中安泰和谐,若是换了别家,得知你这样的人物中毒又重伤,不知将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了。” 潇清欢也连连称是。 雪千影不解,看向莲英,莲英也有些茫然。莲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们出门在外,还没来得及禀告。想来叔父那里,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 潇清欢不解地看向雪千影:“你此行从流州回千灯,不是与那个泽氏的谋士,叫什么冷月寒的一路走的嘛,难道她未曾向你透漏?” “透漏什么?”雪千影狐疑地看了看潇清欢,又看了看莲苹,恍然猜测道:“你们说的是泽氏内乱?” 见两人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雪千影则更为不解,“冷先生说,此事乃祖州秘辛,不便为外人得知。我怕她难做,也就没有再问,怎么,难道现下已经传开了?” 莲苹道:“随着祖州解禁,与各州恢复通商,算是传开了吧。” 潇清欢道:“我家中收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祖州人士,是从他们口中得的消息,应该比你们知道的更准确些。” “你竟然敢收留泽氏的人?”莲英蹙眉,看着潇清欢,“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些,万一泽氏以讨伐叛逆者的名义,向你们潇氏发难,可要如何是好?” 潇清欢摆了摆手:“不过是些商户,掌柜都没几个,大多是行商和伙计,也不至于就成了叛逆。他们只是因为之前依附的泽氏旁支倒了,为了自保这才逃了出来。想来泽家主宽宏待人,也不会为了这么几个小喽啰,就对我炎州如何。” 莲英眼底的愁色不减。 潇清欢继续说道:“至于这场内乱,对泽氏来说,至少对泽德广来说,并非祸事。”潇清欢饮尽杯中酒,娓娓道来。 泽氏内部,早年间与如今的夜氏相似,将族人分成几支,各管一摊事。可随着这两代泽世家主的铁腕强权,势力已经被渐渐收拢,除去一些紧要的事情,交由心腹来主管之外,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族老们轮管。只有一支势力是例外,便是泽氏内卫。 “泽氏这一支内卫,与别家不同。别家隐藏起来的人手,主要是刺探情报,打探消息,而泽氏的这一支人手,却是泽氏最强的战力,其中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有悟道境稳固的修为,传说之中,许多世家家主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潇清欢叹道,“难以想象,我炎州想要凑上百十个好手开一炉锻炼珍品,都很是不易。而泽氏单就这一队人马,竟然有六百之数。” “这么多?!”莲英和雪千影都十分惊讶,除了难以置信,还有几分惊惧流露在脸上。 足足六百人,个个都是悟道境以上的好手,这样一支队伍若是用来作战,再加上泽氏主家的数百高手,必将所向披靡,无往不利,试问天下世家,哪一个能够成其对手? 莲氏并恩氏,有名有姓的悟道境高手约有四百多,此前还以为可以独步天下,这还是靠得莲氏传承千年的底蕴。至于曾经内乱的莫氏,以及才经历过内乱的容氏,虽然也是千年世家,但经过内耗,已经凑不出这么多悟道境。 而雪千影也曾经听夜小楼提起过,夜氏近几代子弟虽然勾心斗角,但好在修习上都还算上心,本家和旁系算在一起,再凑一些外姓高手,勉强也有四百之数。当时他还沾沾自喜,说夜氏总归没有输给莲氏。若是他知道泽氏这一支人马的存在,不知该是个什么表情。 泽德广一直想要将这一支人手收归己用。可惜,泽氏内卫乃是泽氏先祖所创,只认令牌不认人。如今刚好传到了泽德广一个族叔的手中,刚好这位族叔与泽德广不太对付。 “世间或许真有天命。”潇清欢似笑非笑,“这位泽氏族老或许没有二心,但权欲迷人眼,他的几个子侄却一直想取泽德广而代之。便策划发动了一场叛乱。谁知,他们大大低估了泽德广如今的修为,更低估了泽世光的狠绝。 据说,在泽德广带人抵抗叛乱时,泽世光单枪匹马,擒贼先擒王,杀死了这位族叔祖,取得了令牌,交给了泽德广。内卫见了令牌,倒戈相向,在泽德广的号令之下,杀光了族叔的全家。并成功将这支人手收归到了自己的麾下。” 莲英轻轻一叹。他记得在千灯见到泽德广的时候,他的胳膊是吊着的,而泽世光的脸上也带了伤。此一战收获极大,但也确实十分凶险。 天命之说,他虽然不信,但也不得不感慨,有时候运气确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所以,虽然也叫内乱,但经此一役,泽氏不仅没有多少损伤,反而战力大涨。昔年或许泽德广的野心还停留在纸面上,如今得此强军,怕是可以放手一搏了。”莲英捏着酒盏,幽幽说道。 “是啊,而且这场叛乱,起因就是泽德广放出了假消息,说自己练功的时候岔了气,修为暂时减半,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潇清欢将自己知道的秘密,透露出来。 莲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这消息竟然是泽德广自己宣扬出去的?”见潇清欢点头,莲苹皱着眉头,好半天才道:“真是阴诡之人,行阴诡之事啊。” 如果泽德广是真的练功出了岔子,族人叛乱,奋起反击,倒也算站住了大义。可竟然是他引诱对方出手,兵行险着,论其勇,论其谋,都不得不令人玩味了。 “总之,如今泽德广已经具备了与天下任何一家,甚至是两家同时开战的实力。”潇清欢冷笑着给自己倒满了酒,“天下大势,何去何从——不得不防啊。” 第三百七十八章 防贼 几个年轻人聊到快深夜,莲苹先耐不住回去睡了。潇氏姐妹身子弱,熬不得夜,也被潇清欢打发去休息了。于是莲英的小书房了,就只剩下他们三个。 “你这指间刃设计得极好,精巧得几乎不似人间之物。而且也非常适合修先生这等修为不算太高但手指却十分灵活的人来使用。我之前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好,所有的脑子都用在了修习一途上。现在却是服了,这聪明人,做什么事都能成。” 潇清欢喝了口蜜茶,难得夸起了雪千影。 “潇大脑袋,你要是有事求师姐就直接说。这酸文假醋的,我看着都牙疼。”莲英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做出一副挤眉弄眼的牙酸模样。 潇清欢笑着挠挠头:“我是想说,你要是不介意,我能不能给含欢和亦欢一人做一把?她们两个挺喜欢这指间刃的,可不太好意思跟你说。” 雪千影很是大方,叫潇清欢直接把图纸拿走随便用。潇清欢反而拒绝了:“这东西多了,反而不是好事。我就在你这里做,做好了让她们戴着成品走。反正这东西也不会彰显于人前,尽量不给你添麻烦也就是了。” 雪千影把玩着茶盏,玩味的看着潇清欢:“你们炎州最近是出了什么事?” 潇清欢有些尴尬,又有些紧张:“怎么这么问?” “清欢你平日里极为不细心,或者说没什么事能让你上心。可我这次回来,先是半路传书给我传递消息,今日却这般小心谨慎——若不是英儿就坐在这里,我都要以为你是他假扮的了。” 潇氏是以矿产和锻铸起家的,门风粗狂豪迈,就连含欢亦欢两个娇弱的女儿家,也是飒爽做派,性情豪放,不让须眉。而潇清欢今日突然反常,就凭雪千影他们几个一起长大的情分和对他的了解,一定是有事。 潇清欢摇了摇头,似乎是不太想说。 不想说的事情,雪千影自然不会勉强。莲英更是有眼色的,不着痕迹带开了话题,姐弟两个聊了聊五月里名仙擂的安排。正说着,潇清欢忽然叹了口气。 “你到底怎么了?”这下莲英都捺不住了。 潇清欢为人豁达,印象中能让他发愁叹气的事情,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年前家里遭了刺客,若非岑枫机警,怕是父亲要重伤了。不然往年两家之间的生意,都是父亲亲自过来找师父谈的,同时过来拜年。今年突然起了变化,你们就都没怀疑么?”潇清欢声音不大,说出来的话却犹如惊雷。 “刺客?”莲英站起身来,“知道是谁干的么?” 潇清欢摇了摇头:“我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 “世家?”莲英追问,见潇清欢点了点头,少年郎的眉宇之间,涂上一层晦暗:“世家之间行刺杀之事,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人人得而诛之。你们潇氏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还是挡了谁家的路,竟然有人会去刺杀潇伯父?” “正是无缘无故,才令人发愁。”潇清欢也蹙起眉头。 “岑枫还好吗?”莲英又问。 “一点皮肉伤,没有伤到要害,总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不过福祸相依,借着这件事,我和岑枫重新布置了家中防卫,你们放心,刺客再想进门,也没那么容易了。”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雪千影叹了口气,难怪潇清欢要给妹妹们讨要指间刃,这明摆着是为了防身所用呀。 “你们一定猜不到,那两个刺客,竟然都与仙门遗族有关!”潇清欢压低了声音说道,“一个是血族,另一个虽然是人族,但所用佩剑,是传承自昆仑的技艺所铸。” “仙门中人?他们图什么呀?”莲英蹙眉表示不解。 “我猜想,对方肯定是为了以防万一。雇佣异族刺客动手,就算失败,也可以将罪责全都推在仙门遗族身上。只不过,不是说仙门中人一贯清高冷傲,竟然也会受他人驱策,我真是没想到。” 莲英眼珠一转,心说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便冷笑道:“仙门覆灭多年,遗族在人间东躲西藏,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哪还顾得上清高。” 潇清欢点头称是,顺着莲英的话便说道:“说来这些人也是可怜。不过还是要想法子给这些人指一条活路,或者统统圈养起来。不然就这么放任他们被野心世家利用,这天下早晚大乱。” “倒是个很好的主意。”莲英一副赞同的模样,“我想若是有人牵头,几大世家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宏仁心,没准这事还真能做成。”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跟着潇清欢去到了铸造场,而潇清欢在两个妹妹的帮助下,已经做好了一把指间刃所需的零件,雪千影亲手将其组装完成。 雪千影戴在手上试了试,虽然是按照修正的尺寸所造,她用并不算趁手,但凭借出其不意的优势,杀伤力还是很可观的。 潇清欢已经开始着手锻打柳叶刀,而雪千影则根据潇含欢和潇亦欢的手指尺寸,重新绘制了指间刃的图纸,交给潇清欢。而后便带着八角金环,去找莲威。师徒两人开始闭关,祭炼手弩。 二月十九这天,金悯归来,因为雪千影闭关,所以是莲英去迎的。母子二人都以为雪千影此番闭关必然时日长久,但没想到第二天师徒俩就出关了。 “你们这也太快了些。我还以为师姐要赶不上给潇大脑袋送行了呢。”莲英很是讶异。虽然灵力弩祭炼的时间并不与威力成正比,但莲氏绝大部分的手弩,往往都要祭炼十日以上才能成。 “这八角环的材质不明,但所能承受的灵力极限已经超过了你师姐灵海所能容纳的极限。免除了试探的功夫,自然快些。”莲威给儿子解释道。 “那师姐的新手弩叫什么?总不会还叫无常吧?”莲英好奇的问道。 “星轨。”雪千影答道。 雪千影出关之后就去了锻造场,潇清欢刚好制成了十枚柳叶刀,又为两个妹妹制好了指间刃的零件,就等着雪千影过来帮忙组装了。 潇含欢和潇亦欢试了指间刃,都很趁手,姐妹俩对雪千影道谢。雪千影却推脱道,若是没有潇清欢精湛入化的锻打技术,这东西即便是能画出来,也制不成。 “你还是别夸我了。”潇清欢解下围裙,顺手销毁了图纸,“你一夸我,我这心里就特别不踏实。” 潇含欢和潇亦欢都笑了起来。而实际上心里不踏实的反而是雪千影。闭关这三日,修正的书信没有按照约定传来。雪千影出关时便传令繁字号商行的晋州掌柜彻查。那边很快传来消息,说修正与他们也突然失去了联系。 雪千影几乎笃定,修正那里一定是出事了。于是她等不及给潇氏兄妹送行,便拜别了师父师娘,连夜赶去晋州。 第三百七十九章 非常 夜小楼接到雪千影的传书,也十分担心修正,可他现在走不开。 夜少主的谋划,才刚刚开始。 夜氏众人自返回夜云台,夜一行便将家中大把人手抽调去了沿海,说是为填海造田做准备。临走时,看似责备实为授权,叫夜小楼亲自查检农具一事,务必要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来。 而夜沉沉此时也找借口离开了夜阳。临行之前,还偷偷塞给夜小楼一张纸条,上面是他之前着手调查到的线索。 于是夜小楼大动干戈,命人将上三房所有涉及农具制造的工坊,近十年来的全部流水账的原本,搬到了他的书房里。账册数量庞大,压垮了三张书案,后面还有新搬来的,就只能先堆在地上。 仆役进进出出,忙了个热火朝天,惹得夜云台上无数夜氏子弟争相看热闹。夜小楼见此,为这热闹又添了一把火:他亲自将仆役和账房都撵走,声称要亲自验看,绝不假手他人。 数量如此庞大的账册,夜小楼就算是不眠不休,一年半载怕是也看不完。所以夜小楼此举,反而让人觉得是在装腔作势,本以为少主归来会一片风声鹤唳的上三房,如今全都抱了看笑话的心思,毫无畏惧之心。 就连夜小城也不理解夜小楼所为:“小楼,这么多账目,你就算是有吞书成诵的本事,也必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呀。” 夜小楼却神神秘秘地笑着,提笔写下一个名单,递给堂兄:“长兄,你有空关心我,还不如给我帮帮忙,这上面的人,你先去帮我抓了。不用审也不要问,明天午膳前放了便是。” 第二天,夜小城回来复命,说是人已经都放了。夜小楼又拿出一张名单,请堂兄如法炮制,只是这回的名单上圈出了两个人:“这两个,多关一天再放。” 第三天,夜小城放了人之后再次回来复命,告诉夜小楼,总算有些动静了。早上他亲自抓了两个要跑路的伙计,已经小心看管起来了。 夜小楼一笑:“关一宿,给点银钱打发走。” “不审?”夜小城惊讶地问道。 “两个伙计而已,能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想走就让他们走。既然有人扛不住了,那么接下来就有大鱼要上钩了。”说着,夜小楼又交给堂兄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三人名单,一个是下三房的掌柜,还有两个却是上三房的铸造师父,其中一个还是姓夜的。 “你不是要查上三房么?怎么又涉及了下三房的人?” 夜小楼没有解释,只是叫堂兄照办便是。临走时还嘱咐,这个掌柜,记得要带到他书房来。 当天夜里,夜氏少主的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但第四天傍晚,夜小城亲自来报,那两个伙计被人灭口。而那个被夜小楼请来书房的掌柜,家里走水。妻儿倒是没伤着,只是房子家什都烧没了。 于是夜小楼手里抓着雪千影刚刚传到的信,给那位掌柜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论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伯伯。您看,您扛着什么都不肯说,可那些人却已经红了眼,想要断您的生路呢。” 掌柜的战战兢兢,却仍旧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夜小楼见状,便放他走了。夜小城亲自送人出去,回来时便见夜小楼脸上带着忧色。 “堂兄,你派人好好保护这位掌柜,别叫人伤了他。若是要跑,就把人抓回来带到我这儿。” “好。”夜小城应了一声,又问夜小楼忧思何事,可是事情超出了控制。夜小楼扬了扬手里的信,告诉兄长,自己只是分身乏术,在担心修正那边的状况。 夜小城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有些不解:“难道这位掌柜真的牵涉其中?不然他家里怎么就无缘无故走了水呢?” 夜小楼将雪千影的书信收好,笑道:“是我叫夜远去做的。那两个伙计也是我派人去杀的。” 夜小城看着堂弟,不敢相信。 “他们敢让我把账册搬来查看,必然早就做得干干净净了,绝对这账面上看不出问题。所以,我只能选择诈。诈一个人心惶惶,让他们狗咬狗,我才能抓到马脚不是?” “那两个伙计是……”夜小城不解,什么时候自家堂弟这般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了? “那两个伙计参与了农具造假的事情,不过只是收了贿赂,跑腿传信,并不知道内情。与其等着将来查出来被一起收拾,还不如帮我个忙——反正都是要死的,还是死得有价值一些吧。” “那接下来,你要如何?”夜小城又问道。 “等。如果今天夜里没有动静,明天我就派人烧了我的书房。反正这些账册也没用,我这书房也用了许多年没有翻修了。烧了重盖,惠而不费。” 夜小城瞠目结舌。 “不过只是烧这些账册和房子,应该还不够。长兄,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挂点彩呀!”夜小楼揉着自己的下巴,描着金边的眸子,泛出疯狂的光芒:“遇袭受伤,你就能放手搜检整个夜云台甚至杀上几个人了。” 夜小城很想大喊一声,夜小楼你是不是疯了。但夜小楼接下来的话,让夜小城浑身冰冷,止不住地打着寒颤。 “长兄你看这个。”夜小楼递了一本账册给夜小城。夜小城一眼认出,这与堆得到处都是的流水账,根本不是同一批。 “这是……这是粮册?”夜小城震惊了,这是中三房保管的东西,非家主令不得调看,夜小楼什么时候拿过来的?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是我亲自去偷出来的——你先别管这账册是哪来的,你看我圈出来的几笔支出。” 夜小城的脑子不算快,但帮着父亲和堂弟打理家事多年,经验总是有的,而且记性不错。他略略扫了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从去年十月开始,玄州内部粮食调运突然变得频繁起来,而且单笔调运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夜小城来不及找算盘,就掰了掰手指,粗略的计算了一下,便惊讶得几乎是叫了出来:“这都够再养活一个夜阳城了吧?” “所以,”夜小楼从震惊到几乎呆滞的夜小城手中抽走了账册,嗓音低沉,眸色晦暗,“这么多粮食,不值得杀人么?” 第三百八十章 误会 雪千影抵达晋州兆良城中之时,已经是二月二十一日深夜。 按照平常的习惯,雪千影大多都是御剑到城外落地,而后徒步进入城中,以表示对主事世家的尊重。但事急从权,路上这两日,雪千影依旧没有收到修正传信,雪千影眼下担心极了,便也顾不得礼仪是否周全了。 好在兆良城中没有宵禁,不然怕是无常元君就要与佟氏大打出手了。 晋州二三月间是雨季,雪千影落地时天降大雨,不得不撑起挽风踏月。黑黢黢的街道上,白衣红伞的女子疾步向前,和着风声雨声,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雪千影很快找到自家的繁字号商行,而收到了消息的大掌柜焦阳亲自在门口迎她。 “东家一路辛苦了。”焦阳见了雪千影,连忙安排热茶热水热汤饭,雪千影却摆了摆手,询问是否已经找到了修正的下落。 焦阳摇了摇头。雪千影脸色一沉,心中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据派出去的伙计回报,修先生最后与我们联络,是在琅环山中临时落脚的茅屋之中。第二日伙计去送东西时,人就不见了。除了随身物品,其他东西都在。而询问了周遭的猎户和进山采药的百姓得知,这两日山中暴雨,只有佟氏的人进过山。” “佟氏。”雪千影捻着衣袖,难道是佟氏中人将他请去了?可如果是请,便没有道理不与商行的人手联系,又怎么会不给自己传信呢? 焦阳请雪千影安心,说他已经散出了人手,带着修先生的画像四处打探,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如果,如果真是佟氏,东家也请稍安勿躁。我们与佟氏有很多生意往来,我先出面去要人。看在金钱的面子上,佟氏也不会欺人太甚。” 雪千影还没来得及点头应承,一个小伙计冒着雨跑了回来,进门还滑了一跤。 “掌柜的,打听到了,修先生被佟氏的人抓起来了!”小伙计说完这话,又跑了出去,不多时,从外面搀扶回来一位老妪。 老妪自称是佟氏大小姐佟哀霜的乳母,是特意趁着雨夜出来,帮修正报信的。 “老人家,还请喝杯热茶,慢慢说。”雪千影与焦阳对视一眼,亲手将茶盏端给老妪。 眼下情形,不论真假,先听了再说。 老妪虽然一把年纪,但穿着并不朴素,说话也很有条理,说是佟哀霜的乳母,倒也让人信服几分。 按照老妪所说,修正在山中寻找美人泪的下落,但一直未果。便暂居在山中茅屋里,为来往的山民义诊。这一日,一位受伤的汉子摸到修正这里,本想着趁夜色偷些金疮药便离去。没想到惊动了修正。修正见他伤重,医者仁人之心,就主动提出为其医治。 “修先生堪称妙手,两日之后,那汉子便活蹦乱跳,对先生千恩万谢,告辞离去。”老妪说着,叹了口气,“没想到两日之后,那汉子又带了一人来到修先生的住处,两人都受了重伤。而那个被汉子带来的人,已经救不活了。修先生见此,便对那汉子全力施治,总算保全了他一条性命。” 修正连续救人两次,怎么说也是义举,又怎么会引火上身呢? 老妪叹道:“那汉子乃是个偷儿,诨名叫做雪花狸猫,在晋州一代很有名。而后来被他带来的那人,是我佟氏家主的一名亲随心腹,名叫佟乐。这雪花狸猫胆大妄为,偷到了我们佟氏的头上,被佟乐发现,自然要追。两人交手数次,各有胜负。那雪花狸猫逃到山间,遭遇猛兽,被我家佟乐救下,佟乐也因此受了重伤,即便是雪花狸猫将他带到了修先生处,也还是没能来得及。 修先生将雪花狸猫救了回来,不久我家主便带着人追到,眼见自己心腹身死,便迁怒修先生,以为是修先生与那雪花狸猫乃是一伙,放任佟乐重伤而不施救治。修先生百口莫辩,便被家主连同雪花狸猫一起,带回了佟氏看管起来。 不过掌柜的还请放心,我家家主虽然脾气不好,但并不暴虐,而且我家小姐一直照看着修先生,他没有受刑,也没吃苦,只是被人看管,不得自由。小姐深知修先生身后有康州和药王谷两大势力,又有长州的商行照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叫我出来传信,希望掌柜的能施以援手,将修先生救出来,化解这一场误会。” 雪千影沉思片刻,看向焦阳。焦阳点了点头,告诉老妪,请她传话给佟哀霜,天一亮,他便亲自登门,想办法将修正接回来。 繁字号商行在晋州的生意做得很大,而雪千影深知焦阳的为人,知道他这话并非托大。本以为焦阳亲自出面,将修正接出来乃是水到渠成手拿把掐的容易事。没想到,她早膳还没用完,小伙计就跑来禀告,说是掌柜的连人带礼物,被佟氏给扔了出来。 “掌柜的还被打了两拳,脸上都挂彩了。”小伙计跟着焦阳日子不短,还是第一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当时就要冲上去跟佟氏的人拼命,结果却被焦阳拦下,叫他赶紧回来给东家报信。 雪千影气坏了,打她的人,就是打她的脸。便是不在长州,也不行。 而打了人的佟傲霜,此时正坐在厅堂中,身边妹妹喋喋不休的劝说,他只当成是耳旁风。 别说只是一个长州商行的掌柜,便是莫雪歌亲自来,他佟傲霜也是站了一个理字的。修正身为医者,持身不正,凭什么不救他家的人,反而去救一个偷儿? 这件事让佟傲霜很生气。佟乐跟了他约么有十年光景,是他很看重的晚辈。若只是寻常伤病倒也罢了,结果却是被人害死,佟傲霜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想到这里,佟傲霜重重地将茶碗摔在桌案上,正要说什么,猛一抬头,眼见两扇门板直愣愣的拍在地上,窗棂雕花摔得粉碎。 佟家主猛然站起身,心之所至,横剑身前。没等他开口发问,两个佟氏子弟,被人丢在他面前。 而后,一顶血红罗伞,一袭雪白衣裙,美人踏着莲步,缓缓而至。 “佟家主,长州雪千影,前来向佟家主要人!” 第三百八十一章 口供 夜小城看着夜小楼阴戾的神情,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原以为这件事不过是家中某些小辈给夜小楼使绊子,揪出来揍一顿也就是了,但就连夜小楼自己都没想到,查来查去竟然查出这么大一个骗局。 夜小城看着手里的账册,想了想,还是拿出一把算盘,从头开始,仔细核算了粮册。他想知道,去年短短一年的光景,夜氏究竟有多少粮食去向不明。 小半个时辰过后,夜小城得出结论,去年除去玄州本地产粮,春夏从瀛州购粮,秋冬从长州购粮,三者加在一起,其中至少有一成去向不明。 这一成是什么概念呢?整个夜阳城,每年消耗的粮食,算上副食,甚至再算上酿酒,合在一起,也就这么多。 夜小城放下账册,抬头看着夜小楼:“首先是粮食的去向问题。这么大的数量,或是变卖换钱,或是豢养私军,都有可能。但我更倾向于前者。毕竟玄州的户籍一年一查,想要藏起来这么多人,不容易。” 这与夜小楼的猜想不谋而合。人口不会凭空冒出来,增长必然是循序渐进。而他早就查看过过去四五年的户籍花名册,并没有发现明显的问题。 “其实我有个疑问,贪墨粮食,最好的办法就是谎报人口。可他们却如此冒进,也就是说,”夜小城的眼睛亮了亮,“他们的手伸不进去!” 夜小楼一笑:“人口清查都是伯父的嫡系在办,中三房当然渗透不进去了。” 夜小城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也就是说,父亲那里原本的人手还可靠,至少眼下你的安全没有问题。” 夜小楼笑着拍了拍堂兄的肩膀,都这个时候了,夜小城最关心的不是钱粮,不是幕后之人的阴谋,而是他这个堂弟的安危。这让夜小楼心里多少暖和了一些。 “我夜氏粮册三年一查,上一次父亲查粮册还是前年年初。也就是说,前年的账册也可能有问题?”夜小城又道。 夜小楼却摇了摇头:“兄长你看,这本粮册,无论是运粮频次还是数量,都是从去年十月突然开始变化的。我猜想,应该是去年十月发生了什么事情,断了他们原本的财路,又急于用钱,这才铤而走险,在粮食上面做了文章。” “去年十月?”夜小城怔了怔,去年十月夜氏发生的最大的事,便是与瀛州曹氏翻脸,改从长州购粮。可既然是变卖换钱,这不同产地的粮食,难道还有区别么? 可他又实在想不起来,去年十月还发生了什么足以影响大笔钱财的事情。 “现在怎么办?”夜小城苦想不出,只能问计堂弟了。 “今天晚上,兄长帮我抓人吧。” 夜小城眉峰一挑,忙问是抓哪些人。 “农具几家相关的,但凡能找到一点瓜葛的,全都抓起来。再挑几个,那些跟咱们一起去过长州的家里人,用重刑。” 既然名头是调查农具作假的事情,那么必然不能全无动作,只是夜小城想不通,夜小楼为何要对这些人用刑。 “我需要一些口供,好继续接下来的事情。”夜小楼倒是主动给堂兄解释道。 夜小城懂了,他是需要将火从农具引向粮食,这样才有理由请家主令彻查粮册与粮仓。 是夜,夜云台上突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小城带着大把的人手,不分本家外姓,四处抓人,甚至有几个族老全家被抓。 如此骇人听闻的抓捕,持续到这一日深夜。夜云台的地牢里人满为患,到处充斥着喊叫和谩骂。刑室里鞭子藤条的声音不绝于耳,是不是传来几声惨叫。 一个夜小楼祖辈的族老,放声叱骂,搬出自家多少代的功绩,咒骂夜小楼倒行逆施,咒骂夜小城为虎作伥。直骂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负责刑讯的人手实在抗不过老人家的威压,只能来找夜小城。夜小城却只吩咐了两个字“用刑”,便不再理会了。 另一边,夜小楼将自己的亲信全都放了出去,在夜小城大肆抓人的同时截下了好几个想要自杀的族人。 第二天一早,夜小城将几份口供摆在夜小楼面前:“招得干干净净。族叔祖亲口承认,是想害你性命,又害怕自家工坊牵扯其中被人发现,于是收买了匠人改换了标记。那几个匠人也都承认了。还有参与其中的几个掌柜也都招了,其中一个收了钱都没敢花,藏在家中炉灶下,也被人派人给起出来了,总之证据确凿。” 夜小楼简单翻看了一眼口供:“就他一个?” “是,就他一个,只是伪造了好几家的标记,有些个掌柜和工匠承认自己收了钱借出了打标记的模子,但有几个却怎么都不肯承认。我已经命人上重刑了。”夜小城拍了拍手,对堂弟说道,“你和父亲都太仁慈,早知道直接大刑伺候,早就水落石出了。” 夜小楼勾唇一笑:“若不是伯父谨慎,咱们哪能抓到粮食上的狐狸尾巴呢?” 夜小城也笑了:“那倒也是。” “族叔祖这人,虽然小心思很多,但并不是个有魄力的人。兄长你看,他把我拉下马,有什么好处呢?夜氏的规矩,家主辈辈相传,就算是我死了,族叔祖连个能上台面的儿子都没有,更别提孙子了,而且我也从不曾得罪过他们家,他能获什么利呢。凡事总该有个动机呀。” 夜小城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族叔祖没有儿子,可他有义子呀。而且口供里明确的说了,族叔祖如此行径,就是在为义子铺路呢。” 夜小楼眉毛一挑。这事他还真不知道——可过继需要改族谱,他明明记得这两年族谱并无变化呀! “据说只是私下里的关系,还没入族谱。不过这个人究竟是谁,族叔祖死活不肯说。但我旁敲侧击,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谁?”夜小楼蹙起眉头。 “婉妹的生父,夜一苍。” “叔父?!”夜小楼激动得差点踢翻了桌子。 在他眼里,夜一苍和他那个宝贝儿子夜小轩一路货色,就是个只知道吸血、只顾眼前利益的酒囊饭袋。若是有这般深谋远虑,早就在夜云台上过得风生水起,还用得着卖亲女儿换钱么? “少主,大公子,不好了!”夜远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中三房账房走水了!” 夜小城微微一怔,手按在桌案上,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向夜小楼。而夜小楼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并不是他指使人做的。 第三百八十二章 要人 佟傲霜听得雪千影三个字的时候已然是愣住了。 万万没想到,长州莲氏的大师姐,无常元君雪千影,竟然会登门要人! 还是以如此不客气的方式。 “雪……无常元君,你意欲何为?”佟傲霜缓过神来,依旧中气十足。 雪千影身后,一众佟氏族人,各执兵器,已经将这位擅闯佟氏家宅的不速之客团团围了起来。 雪千影轻轻扬了扬手中的罗伞,环顾众人,笑道:“在下唐突失礼,众位不知不怪。不过我既已通报名姓,尔等再对我亮兵器,怕是不妥了。” 佟傲霜怒道:“元君擅闯我佟氏家宅,我还没说不妥,元君倒先挑起毛病来了!” “佟家主擅自扣留修先生,我家掌柜带着礼物前来讨人情,却被你打了出去。作为东主,我上门找你要个说法,有何不妥?”雪千影笑里藏刀,冷声问道。 佟傲霜心里知道打伤焦阳是自己理亏,眼下雪千影如此威压,自己不得不能屈能伸,连忙抱剑行礼,就打伤焦阳一事向雪千影赔不是,但绝口不提修正的事情。 雪千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冷笑道:“佟家主既然肯道歉,那么我家掌柜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我与修先生有约,至此地听闻他在你佟氏做客,特意前来会合。” 雪千影的话说得很客气,但佟傲霜却并不领情,眼见躲不过这一话题,便冷哼一声,抱着长剑说道:“不过是个大夫,竟也能劳动无常元君?不过倒也不是做客。修正见死不救,间接害死我的心腹。我不过是关他几日,叫他为我心腹披麻戴孝,守灵发丧,又没有虐待他,更没叫他偿命,元君这话说得,未免强词夺理了吧。” 没等雪千影说话,佟哀霜上前一步,施礼问候,又转过头来对自家兄长劝道:“我看此事必然是个误会,现下无常元君来了,兄长何不找个台阶,顺水推舟,化解了此事呢?” 佟傲霜冷冷地看着妹妹,带着怒气,几乎是吼了出来:“化解?我不过是教他守灵而已,又不短他吃喝,掉不了几两肉。可乐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说完他又看向雪千影:“无常元君既然来了,不如多等几日,待乐儿出了七七之后,便可以将修先生带走了。” 佟傲霜如此蛮不讲理,雪千影被这几句话说得起了火气,舔了舔后槽牙,看向佟傲霜的眼神也愈发不善:“这么说,佟家主是不肯放人了?” “是……”佟傲霜话没说完,便被雪千影打断。 “我若是现在就要把人带走呢?” 唰的一声,佟傲霜长剑出鞘,直指雪千影。 只是他还没开口,雪千影忽然冷笑一声,在场众人无人看清她如何动作,似乎她根本就没动,只听得锵的一声,佟傲霜捂着手腕叫了一声,手中长剑赫然落地。 而雪千影还站在原地,只有罗伞上的一条珠帘轻轻晃动着,珠帘的末端,一颗雨珠浑然滚落,掉在地上,留下一块小小的水渍,又很快挥发不见了。 “元君手下留情!”佟哀霜话一出口已经晚了,等她去查看兄长的手腕,却发现并无金创,只是被不知什么东西抽了一道红印子而已。当下松了一口气。 “佟家主,我向来言出必行。今日我要将人带走,你挡不住我。”雪千影扬起下巴,骄傲的说道。 雪千影话音未落,在场众佟氏子弟,全都拔了剑。 雪千影稍稍回头,又看向佟傲霜:“这是佟家主的意思么?” “我佟氏虽不比莲氏千年传承,好歹上下也有百余口人。无常元君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托大了吗!”佟傲霜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再次指向雪千影。 雪千影看着佟傲霜,突然双臂一展,身形向后。佟傲霜紧跟着追了出去。却只见眼前一道红光如赤练飞虹,翻飞于暴雨之中。而后,待他终于看清雪千影的身影时,满院子里的佟氏子弟,仍皆持剑而立,只是每个人的脖颈处都多了一条红色的印记。 佟傲霜惊惧之余,眼见红光朝自己飞来,连忙闪身后退,却见雪千影转身卸力,站定在雨中。 佟傲霜又退了几步,这才站定,他看着雪千影,看着院子里一众自家人,他们似乎还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雪千影做了什么。但佟傲霜看得清清楚楚,若是方才无常元君手中是一把剑,那么在场众人将无人生还。 佟傲霜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内心惊慌未定,他看着雪千影。这位无常元君的可怖之处,比传闻之中更胜十倍百倍。 “佟家主,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么?”雪千影扬起血红罗伞,露出白皙美艳的脸庞。发髻丝毫不乱,一丝雨水都没能沾染其上。 佟傲霜还剑入鞘,示意族人退下,而后邀请雪千影入内品茶。 “倒也不必。”雪千影依旧站在雨中,“你把人放了,我接了人就走,绝不叨扰纠缠。” 佟傲霜虽然畏惧雪千影的修为,但态度依旧不改,他站在门口,隔着雨丝,与雪千影对峙:“不行。害死我族人,必须给个说法。” 这人,强压之下仍能坚持原则,哪怕性命也不负族人,世上如此不知变通之人并不多见,雪千影虽然不喜欢这位佟家主为人武断,却对这一分执拗起了一丝敬意。 “无常元君听我一言,此事乃是误会。”佟哀霜适时开口:“我们不是不相信修先生的为人,见死不救绝非盲医所为,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能够还他清白。而雪花狸猫所言又不足以为信。兄长痛失臂膀,怒极哀极之下,难免有些不理智,也希望元君能够体恤。” 雪千影看了佟哀霜一眼,感念她派人传信的恩义,想了想,便道:“劳烦佟大小姐,能否将那雪花狸猫的随身之物,以及死去的佟公子那日随身之物取一些过来。” 佟哀霜虽然不知道雪千影要做什么,但她见兄长没有反对,便出言照办了。 “我与修先生相交莫逆,他多次救过我的性命,我也坚信他的为人。既然我与佟家主都不能说服彼此,那么溯回术,佟家主总该信吧?”雪千影又看向佟傲霜。 佟傲霜思量片刻,便点了点头,不过,他又问道:“元君,你说修先生是你的好友,那雪花狸猫总跟你没有关系吧?” 雪千影摇了摇头。什么雪花狸猫,别说她不知道,恐怕就连救他的修正都只是顺手而已,也根本不知道这位究竟是个什么人。 佟哀霜取来东西,雪千影对着雪花狸猫的佩剑、佟乐的佩剑以及佟乐的一块玉佩,分别施展了三次溯回术。自然是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但佟傲霜心里却更加不痛快,自己看重的心腹,却只是为了救一个偷儿就丧了命,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呢? 但这件事总归与修正无关,他可以将火气都发泄在雪花狸猫身上,但继续迁怒修正便是不讲道理了。 可这位家主,不知道是懒得做表面功夫,还是心中对修正仍有怨气,竟然直接叫人把修正请过来,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跟着无常元君走了。除此之外,半句话也没说。 雪千影也不指望他能对自己误会了修正这种事情致歉。她只是对佟哀霜稍稍欠身,算是致谢,而后便带着修正走了。 “你这脚程也够快了,家里的事情都办完了?夜九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离开佟氏家宅好远,修正这才开口。 雪千影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便要带修正返回商行:“你这几日,怕是吃不好也穿不暖吧,我叫人准备了热水,你回去泡一泡去去寒气,然后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情,咱们稍后再说。” 修正却摆摆手:“我还好,有佟大小姐小心照看,倒也没吃苦。眼下还不能回商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得随我去檀氏走一遭。” “檀氏?”雪千影蹙眉不解,“你受谁之托?” “自然是佟大小姐。”修正轻声一叹,“这位大小姐托我去帮她诊治一个伤者。” 雪千影愈发不解了。而且这立时施恩立刻图报的做派,真是半点没有世家风范。 两人撑着伞,走在大雨之中,修正和着雨声,将佟哀霜的托付娓娓道来。 原来这位佟大小姐有个相好的,本是晋州一名散修,年纪有些大了,约么半百之数,名字叫做欧逸。这个欧逸早年间在兆良城附近与发妻过着男耕女织的小日子,倒也算是和美。只是未至不惑之年,他发妻亡故,而欧逸一人过活日子难免清苦,便投效到檀氏门下。 檀氏老家主对欧逸十分欣赏倚重,很多事情都交由他来处理。也正是代老家主拜访佟氏的时候,与佟大小姐相识。两人一见钟情,怎奈佟傲霜并不同意这门婚事,还亲自跑去檀氏,将欧逸给打伤了。 “佟大小姐内心苦闷,又被兄长禁足不得出门,只能趁机拜托我前去照看诊治了。”修正说着,一耸肩膀,伸出手算了算日子,“按照佟大小姐所说,这人伤了快一个月了。若是还活着,怕是佟家主也没出重手。若是死了,我还得想法给佟大小姐报个信。只是这世间,怕是又多了一个伤心人呐。” 第三百八十三章 灭口 粮册是一式两份的,一份存放在中三房的商行内,用作平日里的查阅。另一份放在账房里,是账册原本,用作对照。现在账房烧了,用来对照的证据不见了,而夜小楼书案上他偷回来的那一册,如今已成孤本,没了对照,毫无信力可言,已经算不得是证据了。 夜小楼又是愤怒,又是觉得好笑。那些人销毁证据越是狠绝,就证明背后的问题越是难以想象的庞大。 “阿远,你带人暗中监视夜一苍,不要露出行迹,必要时予以保护。若是发现有人要对他下手,直接带到我这里来!”夜小楼突然吩咐道。 虽然突然针对夜一苍让夜远感到疑惑不解,但他对于少主的命令从来都是毫不犹豫的执行,他应了一声是,便亲自出去安排了。 “这事可是越闹越大了。”夜小城感慨一句,账房被烧,粮册被毁,这是家主都要过问的大事。而中三房为了这场大火,不推出来十个八个人发落,也说不过去。 “兄长,你刚才说,族叔祖亲口承认是为了义子铺路,那其他人参与进来的动机又是什么?” 夜小城拿着几份口供,指给夜小楼看。其实动机都很简单,也很合理,大多数都是人为自己和自家子侄资质不差,想要趁机将水搅浑,获取利益。还有一些则是对夜一行和夜小楼的嫉妒心理作祟,想要坑害夜小楼,打压夜一行,故而顺水推舟,也都参与了进来。 “看似合理又平常。”夜小城总结道。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族叔祖要对我动手的呢?族叔祖亲自去找过他们?”夜小楼问道。 夜小城摇摇头。族叔祖自认行事隐秘,又散出大量封口费,不可能自己将这件事宣之于口,闹得尽人皆知。 “那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呢?”夜小楼挠了挠下巴,他熬了两夜没睡了,胡茬都冒出来了,整个人看起来又憔悴又凶狠。 夜小城一拍脑门,转身就走,准备去牢中讯问。他刚走出没两步,他的一个亲随跑了进来,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 夜小城猛地转过身看向夜小楼:“有人持家主令,带人到地牢中,将昨日抓来的人尽数杀光了!” “是谁?”夜小楼也站起身来。 夜小城的随从摇了摇头:“都是生面孔,不认识。” “查!”夜小城几乎是吼出这个字。随从连忙跑走了。 “狗急跳墙啊,动作真是迅速。”夜小楼轻轻敲了敲桌子,先是放火,烧掉最关键的证据,然后是杀人,断掉追查的线索。 如果他是这幕后之人,接下来就该…… 夜小楼的想法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沙若雨突然带人冲了进来:“少主,大公子,不好了!” 夜小城微微一愣,似乎还没从地牢犯人尽数被屠杀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上三房的几家人,带着各自人手,将少主的院子团团围住,眼看就要冲进来了!”沙若雨大声禀告。 “……反了他们!”夜小城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跳了起来,长剑抓在手中,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一笑。他果然猜中了。这杀人灭口之后,自然是要栽赃嫁祸了。 将地牢中的人命,尽数算在他头上,一家少主滥杀无辜,足以构成一场暴动的理由。夜小楼若退,便是身死的下场,若不退,便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留下又一桩恶名。而反观参与暴动这些人,围杀少主,视同反叛,没有法不责众一说,不论因何缘由皆是死罪。 双方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 “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夜小楼感慨一句。 “现在要怎么办?”夜小城有点慌了。眼下的局面已经超出了这位大公子的想象。 “若雨,你带足人手,将院子护住。他们若是不进来便任由他们围着。若是敢硬闯,格杀勿论。”夜小楼吩咐道。 沙若雨应了一声是,带着人出去布防。而夜小城看着下了狠心的夜小楼,仰天一叹:“同宗同族啊,何至于此?” “利字当前,还顾得上什么宗族?”夜小楼反问一句,却也不期望堂兄应答,只是稍稍盘算了一下双方的实力。 他的院子是沙若雨一直带人护卫,约么有二十来个悟道境的好手,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而仅以上三房的实力,只要族老们不参与进来,应该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家主令!”夜小城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抓住夜小楼的袖子,“那些人手里,有家主令!” 夜小楼也反应过来,若是有人持家主令,调集家中人手,那这小院必然就守不住了。 “少主。”沙若雨只身返回,交给夜小楼一份名单,“所有领头闹事的都记在上面了。” 夜小城问沙若雨外面情形如何,沙若雨说,外面围了不少人,但并未与护卫发生冲突,但他并不知道为何围而不攻。或许是在等什么人,也说不定。 “这名单里没有夜一苍。”夜小楼将名单塞给堂兄。这位叔叔的脾气他们兄弟都知道,这种时候,必然是沉不住气要跳出来的。如今却藏匿未动,必然有蹊跷。 “难道我的怀疑有误?”夜小城挠挠头。 这时,院外传来喧哗之声。三人都安静下来,很快就听清了,外面是在齐声高呼:少主滥杀无辜,灭人满门,德不配位,引颈就戮,云云。 “喊得还挺齐。”夜小楼冷笑着嘲讽一句。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夜小城不解的问道。 “他们并不是想逼我露面给个交代,他们是希望能借此煽动野心之辈。一旦握有实权的族老参与进来,这一场暴动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到那时,他们冲进来将我乱刃砍死也好,逼着伯父给出一个交代也罢,便是将来伯父想要秋后算账,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夜小楼很快就想清楚了这一计的目的。只是幕后之人还未现身,未免让他感到讶异。 “我出去找他们说理!”夜小城站起身来,抓着口供就要往外走,却被夜小楼拦住。 “人都杀没了,这叫死无对证,兄长出去也没用。” “那现在怎么办?”夜小城指着外面,高声嚷着,“难道就让他们这么闹下去?” “等。”夜小楼定了定神,看着堂兄,“等着他们闹大,等着有人跳进这摊浑水里,等着幕后之人自己跳出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可是,”夜小城心里明白,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应对,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况且,夜小楼的名声,真的不要了吗? 小院外的人,越围越多,除了最开始亮出兵器的那些人,更多的是一些看热闹的。三位族老先后赶来,问了情况之后,一个溜走了,剩下两个,声称要面见少主。 但夜小楼没见。笑话,万一两人进来之后出了什么事,外面那些人怕是要立时三刻就会冲进来。他不怕动武,这些人的战力也不放在云齐天士的眼里,但一旦事情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他就更说不清了。 对峙僵持了一整天。连饮食都送不进来。夜小城夜小楼兄弟,与沙若雨带领的一干护卫,只能被迫辟谷。 那个溜走的族老再没回来,而那两个声称要面见少主的,却也一直都没有离开。 “两家的人手,除了三五个护卫,没有其他人参与进来,”沙若雨禀报着,“后续聚集的人,大多纯粹都是看热闹的,来来去去的,并没有人亮兵器。而一直都在的几个,已经都记下来了。”说着,沙若雨又呈上一份名单。 夜小楼扫了一眼,期待中的名字,依旧没有出现。 “十六小姐来过,塞给我一张字条,又走了。”沙若雨又拿出一个小纸卷。 夜小楼连忙展开一看,上面娟秀的字迹,只写了两个字:不是。 “这什么意思?不是夜一苍,还是说不是夜小轩?”夜小城凑近了看一眼,不解的问道。 “婉妹的意思,应该都不是。”夜小楼叹了口气。果然他们兄弟两个判断错了。 而兰心蕙质的夜小婉,一定是已经调查清楚,才敢这样给他们传信的。 那么如果不是夜一苍,还会是谁呢? “兄长之前,为什么会怀疑是夜一苍?”夜小楼一直想问这个问题,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亲自带人抄检了族叔祖的家里,发现了很多他们家不应该有的东西。比如一些布帛,玄玉,金银摆件,还有一些药品补品——这些东西基本都是供奉给主家的。尤其是一把玄玉剑,是整块原石打磨而成的,那个尺寸的原石,调用必有记载。我去查过,也只有家中几个叔叔,能够有这个手笔了。” 夜小楼点了点头,递了一支笔给夜小城:“兄长你记性好,看过的账目都能记得八九不离十。你想想看,那些东西,除了夜一苍家里,还有谁家会有?” 夜小城接过笔,一边说一边写:“既然是能给族叔祖做义子,必然是父亲那一辈的——父亲那里肯定是有的,”说着,夜小城写下“夜一行”三个字。 “姑母那里也有,”夜小城顿了顿,“不过义子这个线索,一定不是她。再就是……”夜小城依次写下“夜一苍”“夜一明”“夜一亭”“夜一宁”“夜一芳”五个名字。 “既然婉妹说了不是夜一苍,那么剩下有嫌疑的,就只有这四个了。”夜小城说着,勾掉了夜一苍的名字。 夜小楼背着手,低头看向兄长的字迹,陷入了沉思。 第三百八十四章 探望 雪千影与修正来到檀氏,求见老家主。老家主听闻是无常元君和盲医到访,亲自迎出了门。 檀老家主已经一百多岁了,修为不算高,故而容貌上已经露出了衰老的迹象,老来发福,头发胡子全都白了,拄着一根长手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 但也正因如此,亲自出门迎两个晚辈的老人家,才更令人觉得受宠若惊。 享受过佟氏的待客之道,檀老家主此番做派,让无常元君如沐春风,人都跟着变得柔和了许多。 宾主落座,奉茶寒暄。听得修正说明来意,得知两人是来探望欧逸的,老家主伤怀一叹。 “阿逸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老人家欲言又止。 “老家主但说无妨。”修正笑道。 “阿逸的腿,被佟傲霜那厮给打断了,家中的医者都说,怕是要落下残疾了。唉。”老家主是真的看重欧逸,也真的喜欢这个办事得力的后辈。遭此无妄之灾,老人家也是心疼得很。 修正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要亲自去查看,没准还有办法。檀老家主亲自带路,将雪千影和修正二人,带离了檀氏家宅,穿过两条巷子,钻进街道深处,终于到了欧逸居住的小院。 小院门口,挂着一块写着欧字的木牌,纹理很深,雨水尽头,观感颇有些旧了。看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欧逸养伤才布置的,而是欧逸一直居住的地方。 老家主如此安顿,必然是怕欧逸住在檀氏寄人篱下不畅快。能有这样一个独立的院子日常起居,倒也和单独立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欧逸此人,如此得老家主看重,看来其在檀氏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我想收他做义子,他怕我几个儿孙有想法,一直不肯。后来便给了他客卿的名分,外出走动也体面些。”老家主解释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她听焦阳提过几句,其实檀老家主的几个儿孙,与欧逸的关系属实还算不错。尤其檀氏的少家主,与欧逸年龄相仿,很是投契,平日里大事小情,对这位客卿,几乎是言听计从,很是倚重。 “我甚至想过,从家里给他物色个媳妇,安个家,将来我不在了,家业留给儿子,他也好有名有份留在檀氏做个族老。没想到,却意外有了佟大小姐这段孽缘。”老人家一路走着,一路说着。 看来佟哀霜和欧逸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了。 而且听老家主的意思,虽然对于欧逸不能入赘檀氏有些惋惜,但对于这桩姻缘却不算是反对。 院子里仆从不多,厢房里住着两个临时调派过来的医者,见是家主来了,都出来行礼问候。 “老家主早上不是才来过,怎的又来?”一个医者笑呵呵的问道。 老家主给他们引荐雪千影和修正。雪千影的名字,世家仙修哪有不知道的?于是都凑上来一阵寒暄客套。但当听得盲医修正四个字,两位医者的眼睛几乎瞬时放光,一边一个,拉着修正就往欧逸的房间里走。这个嘴里说着,欧逸的腿终于有办法了,那个盘算着,能不能从修正这里偷偷师。 问诊病患,最重隐私,雪千影看着修正被两个医者拉走,没跟着继续向前。老家主见此,便也停下了脚步,陪着雪千影等在廊下。 好在修正进去不多时,暴雨停了,阳光穿破重重黑云,绽放出金芒。 檀老家主指着天,笑道:“好兆头,是个好兆头。” 雪千影也跟着笑道:“老家主请放心,阿正圣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定然能够治好欧先生的。” 老家主听了很高兴,但很快又惆怅起来:“元君,你说这小子若是好了,要去找佟大小姐,老头子我是拦着还是不拦?” 这种问题雪千影哪里知道答案,正踟蹰着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得院外一阵骚动,不多时,一个老家主的亲随跑了进来,行礼时还看了雪千影一眼,眉宇间带着几分尴尬。 “什么事这么吵闹?阿逸需要静养,你们不知道?”老家主有些不高兴了。 “佟家主来了。似乎是听说盲医来给欧先生诊治,追过来的。”随从答得战战兢兢,还不时的瞥看几眼雪千影。 雪千影被气得直乐,这个佟傲霜,还真是愣头愣脑的一根筋。 “你等且照看好老家主,我去与他说道!”雪千影说着,不顾老家主和檀氏的人阻拦,大踏步走出院门,站定在佟傲霜和一干佟氏弟子面前。 “元君真是好事!”没等雪千影开口,佟傲霜却率先发难:“我已经放了修正,欧逸是死是活,是伤是残,与你们有何相干!巴巴地跑来管这种闲事!” 雪千影看着佟傲霜,开口回呛:“阿正行医救人,治什么人,不治什么人,却又与佟家主有什么相干!” “自是与我无关!我也不是来找元君的!”佟傲霜哼了一声,“我是听闻,檀老家主在此,才寻了过来。不然姓欧的院子,便是请我,我也不来!” “佟家主找老家主何事?”雪千影见他怒气不减,误会了他是因为欧逸的事情,又来找老家主的晦气,便挡在院门前,不叫他进去吵闹。 佟傲霜见状,火气更大:“元君的手未免太长了,修正的事情你要管,佟氏和檀氏的事情你也要管,这么喜欢管闲事,不如改姓泽?” 最后这句,雪千影没绷住,笑出声来。 “檀氏的人掳走了我家的矿师,难不成我不找谭家主讨要,还要跟无常元君要人么!你交的出么!”佟傲霜见雪千影笑了,更是有几分气急败坏,厉声叫道。 雪千影愣了愣,这事确实跟她没关系。而两家争利这种闲事,她也实在没有管的必要:“那请佟家主稍等,我去请老家主出来——阿正正在为欧先生诊治,太过吵闹未免不妥。” 佟傲霜点了点头,又不屑的冷笑道:“能请得盲医给他治伤,这小子倒也算是运气。” 雪千影本来已经推门进了院子,听见这话不免回头看向佟傲霜。先前折辱修正的时候,还一口一句“不过是个大夫也能惊动无常元君”呢,现在终于想起,人家是个名医,尊重起来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排除 夜小城列出的名单,兄弟俩看得入神。 夜小楼首先排除了夜一芳。夜一芳与夜一苍是亲兄弟,但两人年龄差距很大,夜一芳如今已经六十多岁,是夜氏族老之一,行事很是稳重,算是夜一行信得过的心腹之人。此番夜一行带人去往千灯,特意将此人留下为自己安稳后方。 夜一芳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早年间便以远嫁,脱离了夜氏。长子娶了个女夫子,两人婚后搬离了夜云台,在夜阳城里开了两家书院。小儿子如今还没成婚,大半时间随父母在夜云台居住,其余则是留在矿上打理事务。 夜小楼排除夜一芳的理由,是他名下没有工坊,只有玉矿。而且他家的矿产都是交给小儿子打理的,自己并不沾手。至于他们家的大儿子,平日里若来夜云台,也是为了指点小辈们读书功课。 无论是名望还是修为,无论是利益还是人品,夜一芳和他的两个儿子都不太可能有取夜一行夜小楼而代之的野心和动机。 夜小城也同意堂弟的观点,将夜一芳的名字勾了去。 接下来被排除的是夜一宁。他是一字辈的老幺,比夜小城还要小上几岁,尚未成婚。夜一宁出生不久,生身父母就不在了,是夜一行把他接到身边,跟夜小城叔侄俩被夜一行一起养大,可以说是长兄如父,兄弟俩感情特别好。夜小楼宁愿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背叛夜氏,也不相信小叔叔会背叛伯父。 夜一宁自小性情单纯天然,是个武痴,修为早已经超过夜一行和夜一平,是如今夜氏不为人所知的第一高手。夜一宁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醉心于他手中的双刀,痴迷到连吃喝都不在意的程度。 这人虽然脾气暴躁,但却是个直脾气,说话办事一点弯弯绕都没有。就连平日里家中大事小情迎来送往,都是几个嫂子帮他一笔一笔记着的。而就算他偶有疏漏,也不会有人跟他计较。 夜小城提起的那些供奉,送到他那之后怕是随手放哪了他自己都记不得。哪里还懂得用这些东西去笼络旁人呢? “但一宁叔叔名下的几间工坊,这次被卷入假农具的事情里。”夜小城道,“但应该是他从来不管名下的工坊,才被族叔祖钻了空子。” “以一宁叔叔的性子,知道了怕是会直接把人扭送到我们面前。”夜小楼摇摇头,他害怕夜一宁冲动坏了自己的事儿,这几日连番抓人都特意绕开了他名下工坊的人。而且,若是夜一宁能布出这么大的局,他宁可把夜小楼三个字倒着写。 “而且一宁叔叔现在根本不在夜云台。”沙若雨补充道,“他从去年九月便为了今年的名仙擂闭关修习,已经大半年没见人影了。” “我说嘛,曹氏的事情他怎么没跟着火上浇油。”夜小楼一拍额头,示意夜小城可以将夜一宁的名字也划掉。 剩下这两个人,夜小楼和夜小城四目相对,却没了主意。 夜一亭是夜小姽的生父,平日里夜小楼称他一声小叔叔。夜一亭是夜一行和夜一令的亲弟弟,都是老家主的血脉。只是因为年纪小,资质也一般,所以没有被老家主列入家主候选人之列。 老家主故去之后,夜一亭就在夜云台上跟着兄长和姐姐生活。平日里不声不响,没什么出挑之处,但也不算没出息。修为上也堪破了悟道境,书读过一些,算不上满腹经纶,但也不算胸无点墨。他名下工坊和矿产都有,还有几间铺子——据说是他妻室的陪嫁——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富足。 夜一亭的妻室是一名散修,修为不高,来历也很模糊,但长得很漂亮,性情爽直,脸上总是带着笑,泼实却不泼辣。两人只有一女,便是夜小姽,但小婶婶很喜欢孩子们,尤其照顾夜小城夜小楼这几个没娘的孩子。夜一平不在夜云台的时候,小婶婶还帮忙照看内院,帮着夜一行打理内务,算是一位难得的贤内助。 “小叔叔名下工坊、矿产都有,这次也被卷了进来。他工坊的几个掌柜,昨天也在牢里,应该是被人一起杀了。”夜小城说着,又看了一眼沙若雨这边的名单,“不过小叔叔家里没来人闹。” 家里死了人却没有参与围困夜小楼的院子,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支持的态度。 兄弟两人又将目光看向夜一明这个名字。夜一明也是夜氏的族老。本是孤儿,因天资不错,被老家主带在身边教导,后来更收为义子,改名换姓,入了一字辈齿序被老家主收养。 或许是出身的缘故,夜一明性子很是要强,与夜氏不为人先的家训很不相符。二十出头迈入悟道境,虽然比不得夜一宁这等武痴,但在修习上很是用心,算是夜氏这一辈之中的高手,又因心思细腻,遇事果决,夜一行继任家主之后,便将整个夜云台的护卫托付给了这位义弟,直至今日。 夜一明在夜氏族中很有人望,平日里有个大小摩擦,不宜惊动夜一行和夜沉沉的,都会找他来调停。而且夜一明还有两个十分出色的儿子,一个常年留在东海护渔,另一个则经常被夜一行派出去代家主做事。 “叔父名下有矿产也有工坊,打理得都很好。农具的事情,叔父家也有不少人牵涉其中,但前日抓人的时候,叔父特意叫人传话,让我秉公处置不必顾虑。”夜小城看着夜一明的名字,目光有些飘忽,按理说,夜一明是夜氏的养子,一字辈死绝了之前,家主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但曾经有一个传言,让夜小城很是迟疑。 “那时你们还小,或许不记得了,大概是父亲继任家主前后。”夜小城道,“族中突然有人传言,说一明叔父乃是祖父的私生子,借了孤儿和义子的名义带回来养的。还拿出了不少证据,什么一明叔父母家的邻居从未见过他父亲之类的,总之也算不得什么证据。” “后来呢?既然有流言,那是怎么平息的?”夜小楼问道。 “流言怎么可能平息呢,不过是父亲强行弹压罢了。不过我听父亲提起过,一明叔父确实是收养的孤儿,与祖父无关。叔父被族人捡到的时候,随身带着襁褓和长命锁,还有他生身父母留下的两缕头发。襁褓上面清晰的记录了叔父的生辰和父母的名字,以及遗弃孩子的原因。后来父亲也亲自去走访了他生身父母家里,确切的得知他双亲已经故去,坟茔都还在。” “那叔父自己对这些流言怎么看?”夜小楼追问道。 夜小城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没听长辈们提过。” 夜小楼蹙眉不语。 现在有一个非常要紧的问题,就是这二人都与中三房没有关系。 “两者相比,我更怀疑一明叔父。”夜小城又道,“小叔叔自身是比不过父亲的,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小姽的资质虽然也算不错,但远不及你。而且小叔叔在族中也没什么人望。这样的角色,便是站出来登高一呼,追随者也不会太多。反观一明叔父就不同了。若是他当年自己也信了流言,心生怨愤,倒也……” 夜小城话没说完,夜小楼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在犹豫,一名护卫跑了进来,在沙若雨耳边耳语了几句便又跑走了。 沙若雨神情凝重,见夜小楼和夜小城都看着他,不得不把话说出来:“一明叔父抽调了夜云台近半护卫,将这里围起来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嫁祸 雪千影心里对佟傲霜这做派很是无语,面上却没有多少显露,只是笑着摇摇头,走进院子,来到廊下,与檀老家主将佟傲霜的话转述一番。 老家主听了,眉头紧锁,回头看向一个亲随:“有这等事?” 那亲随也有些年纪了,听了雪千影的话亦是皱眉不解:“咱们自家又不是没有矿师,抓佟氏的人作甚?” 老家主到底有些年纪了,为人谨慎,处事持重,为了避免误会,他命令亲随去查清此事尽快回禀,而老人家则对雪千影道了声失礼,带着自家人手,出了院子,去接待那佟傲霜。 老人家出去没多久,不多时,外面传来几声喧闹,又过了一会儿,就渐渐听不到了,似乎是人都走了。 “让元君看笑话了。”一个颇有些年纪、看打扮是管家的男子,亲手搬了把椅子,放在雪千影身侧,示意她坐着等,一边又主动说起话来。 “佟家主的脾气就是这样,三天两头的东征西讨。我们晋州的大小世家,都已经习惯了。”管家笑呵呵的说道。 雪千影本就有些好奇,听这位这么说,便也不再见外,直接问道:“通常一州州府只有主事世家一家独大,为何这兆良城里,除了主事的同事,还有檀氏这等规模相等的世家?似乎还有些其他的小世家也在此地?” 管家笑了笑:“元君也说,我檀氏与佟氏规模差不多。其实我俩家是轮管晋州的。十年一度名仙擂,排名靠前的主事,靠后的就只能暂时放开权力,韬光隐晦,以图下一个十年了。” 原来如此。雪千影笑了,幸亏这晋州面积不大,若是换成长州、玄州乃至鳞州元州这等大州,如此轮换怕是早就乱了。 “我晋州世家皆以探矿闻名,而晋州本地矿产并不多。说白了,我们都是受雇于他人,靠手艺过活。佟氏这两年风生水起,一是这位佟家主天资傲人,有一手探矿的绝活,引得绾氏青氏这些大世家,都乐意跟他们佟氏合作。二是这位佟家主脾气虽然不好,但对待自家人还是不错的,许多散修和凡人矿师,也愿意去往佟氏效命。” 管家说到这些,突然又笑了笑,生怕雪千影因为他几句话就看轻了檀氏似的:“自然我檀氏也是不错的。虽然家中如今能干活的主力都有些年纪了,但胜在经验丰富,在各大世家那里也是很受欢迎的。” 雪千影笑着附和了两句。长州基本没什么矿产,她懂得不多,若是夜小楼或是潇清欢在,没准还能跟这位管家多聊上几句。 雪千影正愁接下来如何没话找话,修正从房间里出来,没看见檀老家主,有些意外。 “檀氏跟佟氏之间闹了点矛盾,老家主去调停了——欧先生的腿怎么样?”雪千影解释了一句,便问起欧逸的状况。 修正笑着点点头,雪千影便放下心来。修正这么轻松,看来欧逸的腿没什么大事。 欧逸的髌骨被佟傲霜踹碎了,寻常的医者,一般只会将碎骨尽量复位,让骨骼自然愈合。这是治疗骨伤最寻常的思路。若是旁的骨头自然没有问题,但对于膝盖这种承重受力又要经常活动的关节却不行。 “这样自然痊愈,会有两个问题,一是将来活动不便,使不上力,走路也要受影响;二是每逢阴雨天气,膝盖多会作痛。”修正见管家似乎还不明白,又多解释了两句。 “那要怎么办?”管家听了修正这话,显然有些慌张,他不是欧逸的管家,而是檀氏的管家,与欧逸同在老家主身边做事,算是不错的朋友。一听欧逸会落下残疾,心里便十分不忍。 “我的办法虽然要冒点险,但治疗的效果会好一些。”修正道,“我会选择一些别的材料,一般是兽骨,雕刻成髌骨的模样,而后开刀将碎骨取出,把兽骨换进去。这样一来,活动受得影响会小很多,至少走路甚至跑跳都能与常人没什么两样。仔细将养,也能多少避免阴雨天气的疼痛。” 管家听得目瞪口呆,开刀换骨,闻所未闻,可他看着修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有几分相信。 欧逸自己已经同意了修正的治疗方案,但为了避免麻烦,修正和欧逸商议,还是决定出来与檀老家主说一声。 管家连忙叫来仆役,安顿雪千影和修正就在欧逸的院子里住下。雪千影却推辞了,她还是准备带着修正去商行小住,毕竟那里算是自己的地方,住着踏实。管家也不勉强,告诉修正,等到自己禀告过檀老家主之后,会亲自登门去请修先生过来为欧逸开刀。修正也笑着答应了。 两人离开欧逸的院子,刚走出巷子,便看见一个老家主的随从朝着这边跑来,见到雪千影,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气都没喘匀就开口道:“元君没走真是太好了,老家主那里有请!” 雪千影示意修正先返回商行等她,修正却不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把人家打伤了,我还能治一治,至少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也让你无常元君少造一桩杀孽不是?” 雪千影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示意檀氏的随从头前带路。 两人跟着随从回到檀氏家宅。主院门前围了不少人。很少一部分是檀氏的人,剩下的大部分看起来都是佟氏的服色——而且这些人看见雪千影过来,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神情也变得更加紧绷。 雪千影不由得偷笑。自己先前打上门去要人的余威尚存啊。 进了厅堂,老家主欠了欠身,算是行礼。出乎意料的是,佟傲霜站起身来,对着雪千影行了平辈的礼节。 雪千影看着佟傲霜,忍不住打趣道:“佟家主有话直说,您这副做派,千影消受不起。” 佟傲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出的话还算客气:“在下有事相求,辛苦元君了。” 雪千影挑了挑眉毛。就见佟傲霜取出一把长柄宽背砍刀,双手呈在雪千影面前,说道:“这把刀乃是我家被掳走的矿师的随身兵器,是前去寻他的人在山间找到的,还请无常元君不吝伸以援手,施展溯回术,寻找我家矿师的下落。” 雪千影接过刀。刀很重,手柄上磨痕明显,刀背上还有一处新伤。 “佟家主,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是檀氏的人掳走了你家矿师么?”雪千影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刀背,发出嘣的一声回响。 佟傲霜也没有丝毫的隐瞒:“那些人掳人的时候,掉落了一块令牌,是檀氏之物。而且房间里因为打斗遗留下来的一些布帛碎片,也是檀氏独有。自然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杂七杂八,全都指向檀氏。” 雪千影挑了挑眉毛,如果是嫁祸栽赃的话,这些人功夫做得还挺足。 “自然,谭家主是不认的。”佟傲霜又道,“幸而元君在此,所以特意请你来帮个忙,省得某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三百八十七章 赌命 听闻是夜一明带人围住了自己的院子,夜小楼的心沉了沉。看向夜小城手中名单的目光,也愈发深邃起来。 但很快,又有护卫进来禀告,说虽然夜一明围住了院子,但也将先前围困院落的人都驱散了。现在夜小楼的院子成了夜云台上的一座孤岛,无人能够靠近,也无人可以出入。 或许站在夜小楼的角度来说,夜一明居心难测,但站在反叛者的角度上来说,夜一明是来保护夜小楼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夜一明是在引火上身。 可若是夜小楼所查之事与他无关,他又何必趟这摊浑水呢——以他对夜小楼的了解,总该不会是不相信少主应对不了当下的局面吧? “叔父亲自来了吗?”夜小楼问道。 护卫点了点头:“属下曾邀请伯父到院中与少主说话,但他拒绝了。现正亲自带人守在外面呢。” 亲自带人,守在外面。夜一明要做什么?暂时没有人知道。夜小楼盘算着夜云台留守的护卫,以及夜一行带走的人数,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赌一把,无论输赢,真相都将大白于天下,但赢了还好,他自然能够全身而退,若是输了,于大局自然无碍,只是自己这条命…… 康州,上巳,茕茕。夜小楼声音极小的叹了一句,夜小城和沙若雨都没有听见。 又有护卫来报,说是夜一明派人将先前围困夜小楼院子的族人全都控制起来了。 “一明叔父这是要做什么?”夜小城真的看不懂了。 “控制局面,拖延时间,等伯父回来决断?”夜小楼猜测道。夜一明作为如今夜云台防卫的负责人,这样做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只是如果两边都被控制起来,有人趁机销毁证据,可是太容易了。他的动作,必须要快。 心念所至,夜小楼决定赌一把,他让夜小城试试能否孤身离开。但夜小城却不放心夜小楼这边的安危。 “叔父不会对我动手的,现在这院子被他接管了,若是我出了任何意外,他都逃不了干系。叔父不会这么蠢。兄长,你得出去,有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 夜小城按下担忧的心思,附耳过去,听夜小楼吩咐。 “这……这能行吗?”夜小城听了夜小楼的计划,有些发怔,“你这是要将性命交付到别人的手里,万一……” “行与不行,你带足人手,证据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安全。”夜小楼按着兄长的手,仔细地嘱咐。 夜小城点点头,垂眸盘算着自己出去之后一步一步如何去做,眼见堂弟亲手为自己系上披风的带子,伸手按了按夜小楼的肩膀。 “若雨,少主这边就拜托给你了!”夜小城突然扭头吩咐道。 “大公子放心,”沙若雨异常的平静和坚定,“哪怕刀山火海,只要我还活着,少主就不会少一根头发!” 夜小城与堂弟对视一眼,转身走了。不多一会儿,有侍卫回报,夜小城成功的出去了。 夜小楼长出一口气。 夜小城带着大把的亲信,去了地牢。命人将地牢里无论大小,所有的物什都分门别类的收入乾坤袋中。 自然有人要问夜小城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夜小城回答也相当坦诚:少主已经传信给无常元君,请她来对地牢里的东西施展溯回术,不出两日,人便会到,云云。 紧接着,夜小城又如此这般的收拾了中三房过火后的账房,无论大小,但得还能看出模样的东西,也不管焚毁程度,都尽数收了起来。 夜小城亲自带着这些东西返回夜小楼的院子,刚到门口,就与夜一明的人发生了一些冲突。夜一明得到消息,连忙亲自赶过来调解。而另一边,几日没露面的夜小楼也站出来为堂兄撑场面,亲自迎了出来。 夜一明行事严谨,见了少主,躬身行礼。还没等他站直身,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来,穿透了夜小楼的胸膛。 夜一明赶紧命人将夜小楼送进院子,更将家中医者全部招来,而后下令封锁整个夜云台,捉拿刺客。 而等他安排好缉凶事宜之后,再回到夜小楼院子里的时候,发现所有医者都被赶了出来。 夜一明不明所以,沙若雨俯首回报,说是这些医者对少主的伤势回天乏术,大公子气急,将人都赶了出来,现下房间里,只有大公子守着少主了。 “我亲自去给家主传信。”夜一明身形晃了晃,但还算冷静,“少主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总该回来……送一送。”说着,如钟似塔的中年汉子,身形似乎不再那么挺拔了。 夜云台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一明借着夜小楼遇刺的事情,抓了不少人。除了之前参与围困夜小楼院子的族人,尽数下狱严刑拷打之外,但凡跟之前农具案有关的,也全都控制了起来。甚至还亲自下令,要彻查地牢灭口案。 几件事加在一起,不说夜云台上人人自危,整个夜阳城都几乎被抓空了半数。 夜一明这边抓着人,夜小城也没闲着,他亲自带人出去了。 夜小城没有去狱中拿口供,也没有亲自追拿刺杀夜小楼的凶手。而是带人在夜阳城里,抄检全部粮商行的来往账目。 这是他们兄弟两个之前就商量好的。既然中三房有人突然在粮食调拨上做文章,如果是销赃的话,必然不能是夜氏所属的商行经手,与其合作的,应该是民间的粮商——而且为了方便行事,这间商行应该就在夜阳城中。 夜小城难得雷厉风行,滴水不漏。他将手头的人分成几组,同时查账,很快,夜阳城里四十多家民间粮商的账册,全都被查检了一遍。 夜远捧着两卷有问题的账册,小心的放在夜小城面前:“人都已经控制起来了,全都关在厢房里。” 夜小城看了一眼账册,没有伸手,示意两个负责查账的属下开口。 “赵氏的账上记载,去年经手了两笔粮食,是从夜氏的商行,买来给自家用的。但赵氏上下不过一百余口,这两笔粮食足够吃两年的。属下查了赵氏的粮仓,存量不负。” “廖氏的账目就更奇怪了,”另一个属下禀告道,“不查不知道,廖氏向来是高价买粮,价格时常能高出市场价格两三倍。去年九月的账目突然空白,也就是说整个九月都没有进行交易,而十月里,出现几笔大规模的银钱支出,说是买粮,入账的粮食倒也对的上。” 夜小城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抬头看向夜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亮,阿远,我能看到口供么?” 夜远抱拳行礼,转身出去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清白 檀老家主年纪大了,“不见棺材不落泪”这种话,从小辈嘴里说出来,还是很冒犯的。 雪千影瞪了佟傲霜一眼,而他却毫无自觉。雪千影瞥向檀老家主,眼见老人家毫不在意,似乎是已经习惯了佟傲霜的态度。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佟傲霜这人,直来直去毫无半分委婉曲迎,也是当今这天下难得的异数。 雪千影捧着宽背砍刀,示意一个檀氏的随从搬来一张几案,轻轻的将刀放在几案上。而后又从乾坤袋里翻了一瓶丹药出来,吞了几颗,调息运气。 修正坐在一旁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雪千影笑了笑,没有回头看向他。虽然当着外人,修正不太可能落自己的面子,但少不得给她记上一笔,留着来日找机会挤兑她。 雪千影将灵力聚于手掌,对宽背砍刀施展了溯回术。灵力覆盖于刀上,形成一面镜子,而镜中则呈现了刀与主人分离之前的情形。 劫走佟氏矿师的一共有六个人,他们与佟氏矿师一路缠斗至山间,这才将人制服。这些人的服色和武器都看不出来历,倒也不能就认定是不是檀氏的人。只是他们在将人掳走之后,留下两人善后。这二人原地丢下一块令牌,上面还覆盖了一些杂草做遮掩,又撒下些许布帛碎片,而后又拿出一把长柄马刀,对着佟氏矿师佩刀刀刃重重地砍了下去,留下之前雪千影发觉的伤痕,这才将刀丢进了一滩血污之中。 做完这些,两人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发现他们的行迹,这才离去。 而后又过了大半天的光景,两个佟氏的人追到了这里,收走了宽背砍刀。 雪千影收了术法,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对着老家主和佟傲霜拱了拱手:“两位可看分明了?” 檀老家主的手杖在地面上重重一敲:“佟家主心疑可解了?”不等他反应,又转向雪千影,“幸而元君在此,还我檀氏清白。” 雪千影被修正扶着坐下,又吞服了几粒丹药,顺了气,没有说话。 “自然,也不能全怪佟家主。”檀老家主双手扶着手杖,转过头看着佟傲霜:“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准备充分。这样的布置,若非溯回术,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确认这些证据的真伪,根本察觉不出任何问题。显然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挑拨两家关系,陷佟家主于不义。” 佟傲霜的脸色很难看,收起了之前的气势汹汹,但说话的语气还是又冲又愣。他站起身来,对着雪千影拱了拱手道了声谢。又转过去对檀老家主深施一礼:“老家主见谅,是在下莽撞了。” 檀老家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如何在意:“咱们两家同在晋州兆良城,虽无姻亲盟约,也算是同气连枝,我这就安排人手,帮你去寻人。” 说着,老家主唤来自家人手,正要安排他们去帮着佟氏找人。这时一个佟氏的年轻人跑了进来,对着在场众人囫囵行礼,而后对自家家主呈上一封书信。 佟傲霜接过,拆开,看了一眼,瞬时间火冒三丈,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 见众人目光都聚向他,佟傲霜难得体贴,解释道:“那些人来消息了,叫我独自带上钱财,去往琅环山里赎人!”说着,佟傲霜将信丢给随从,对众人颔首告辞,然后就带着人走了。 “这人……”修正都笑了,“这利落劲儿,也算是当世界无出其右。” 檀老家主仁义,叫人去追佟傲霜,传话说不管是钱财还是人手,檀氏都可以帮忙。没过多久,传信的人返回来,禀告檀老家主,说是佟家主谢过老家主援手,却也再没提别的。 檀老家主叹了口气。 “老家主,晋州经常出现这等掳人的事儿么?”修正突然笑着问道,神情之中带着几分好奇。 老家主摇了摇头:“晋州的治安不比中原,但一般都是小偷小摸,偶有劫掠。绑架索要赎金,据我所知,还是第一次听说。” 修正点了点头,心下了然,没有再说话。 “不过两位请放心,这兆良城中还是很安全的。”老人家又笑着宽解道。 修正笑了笑,又向老家主如实说了欧逸的伤势。老家主虽然也觉得换骨太过冒险,但既然欧逸自己已经同意了,那他也不好说什么,唯有支持。 留在檀氏用过午膳,两人拜别了檀老家主,回到繁字号商行。修正还特意去看了焦阳的伤势,确定并没有大碍,最多两日便可消肿之后,这才放下心,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裳。 焦阳亲自派人整理出自己平日里留宿商行的院子,两间正房雪千影和修正一人一间,还在西厢房辟出一间两进的小客厅,外间留给雪千影待客,内间用来读书休息。而他自己则搬去了东厢房暂住。 “左右我也住不了几日,犯不上这般折腾。”雪千影虽然很满意,但也还是觉得太过麻烦焦阳掌柜了。 “东家难得来一次晋州,自然要尽兴才好。”焦阳嘴角还有一块淤青,很多字眼发音还有些含糊。 雪千影看着,还是很想去揍佟傲霜一顿出气。 “算了,东家,佟家主平日里还是很照顾商行生意的。咱们家从长州贩过来东西,其中七八成都是佟氏和檀氏买走了,剩下的才能轮到几个小世家分一分。两位家主出手都很大方,尤其这位佟家主,买东西从来不讲价,是个好主顾。” 雪千影不满地挑了挑眉毛,做买卖爽快那是应该的,但无论如何,打人总是不对的! 焦阳揉了揉腮帮子和嘴角,继续劝道:“东家,晋州不是长州,商户本就低人一头。再说了,这位佟家主也不是只冲咱们。他对自家人也经常打骂呢。日子久了,也就看习惯了。” 雪千影心里道,幸好晋州地窄,这要是个大州,主事世家家主是这副德行,怕是早就被取而代之了。 挨打的是焦阳,他一再强调自己并不计较,雪千影也不好借题发挥去找佟傲霜的麻烦。而且雪千影实在是不喜欢这位佟家主,巴不得敬而远之呢。 这时,一名仆役进来禀告,说是佟氏的大小姐亲自来拜访雪千影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线索 夜远说到做到,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复命了。 “赵氏的人说,是有人指使他们代买粮食,用的都是现钱。而后他们拿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之后,剩下的运走交给对方。廖氏那边的说法是,他们只是在帮人走账,并没有实际的银钱过手。” “接洽的人呢?”夜小城问道。 “两家都说来人有易容,认不出来。而且似乎几次来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夜远皱着眉头,“我问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如何判定此人可信。两家的答案是一样的,都说他们这一次交易时,会约定下一次交易的凭证,而这个凭证可能是件东西,也可能只是个动作,或者是一暗语。总之,每次能对上,他们才会跟来人交易。” “多久了?” “赵氏是从去年十月份才开始,去年走了两笔账,今年走了三笔。廖氏时间就长了,单就两位大掌柜的口供对照,就有七八年了。” “钱粮最后的去向,知道么?” “赵氏说粮食最终是运出玄州了,出境之后运向哪里就不知道了。廖氏这边,只走账,所以根本不知道钱去了哪里。” 夜小城纤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几案。单凭这两家的证词,线索还是连不上,这两家都没见过人,也就是说指认这条路算是断了。而钱粮去向不明,想要追查也无迹可寻。 有名有实的粮食,有名无实的钱款,究竟是怎么跟中三房的账册联系到一起的呢? 夜小城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用脑过度,有点头疼。 一个护卫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半跪身形:“姑母回来了,要见少主。” 夜小城一愣,口中说道:“这么快!”一边又吩咐夜远,将所有的人和证据全都带去少家主的小院里看管起来。 事已至此,他已经不放心有任何重要的东西流落在自己视线之外了。 回到小院门前,夜一平和夜一明正在对峙。 “姑母。”夜小城行礼问安。 “小楼如何了?你怎的不守着他?只留两个护卫怎么行?”不二元君柳眉倒竖,快人快语。 夜小城迟疑了一下,看了夜一明一眼,请夜一平进去。 进到书房里,夜小城使眼色叫沙若雨出去守门,自己则陪着夜一平来到床榻前。 夜一平几乎是扑到床边,挑开帘子,眼见又一个夜小城,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啃果子。 “姑……姑母怎么回来了!”夜小城见状,轱辘一下滚坐起来,连忙丢了果核,用袖子擦了擦嘴。 夜一平看着两个夜小城,有些困惑。 跟着她进来的夜小城,摸了一把脸,露出了夜小楼的容貌:“之前跟莫家主学了一点障眼法。竟然连姑姑也骗了。” 夜一平恨得牙根痒痒,站起来狠狠锤了夜小楼一拳。 “姑母轻点。”夜小楼捂着肩膀假装哀嚎:“虽然那一箭不是真的穿胸而过,但我也是真的受了伤的。”说着,夜小楼稍稍扒开外袍,露出带了一点血迹的里衣。 “这是怎么回事?”夜一平盯着血迹问道。 “您还是听小楼解释吧,我也有点云里雾里的。”夜小城乖巧的坐在床边,把锅丢给了夜小楼。 夜小楼挠挠头,自己搬了张椅子给夜一平,自己坐在床边。 “我是想试一试一明叔父。”夜小楼说着,捡起那张他跟夜小城拟定的嫌疑人名单。 名单上最后只有夜一明和夜一亭两人没有被排除。夜一亭始终没有参与到事情之中,而夜一明却主动跳了出来。夜小楼便决定要试一试他。 夜小城带人出去,寻了许多证物回来,更散出谣言,说是要请无常元君过来动用溯回术找出杀害牢中关押人等的凶手。这样一来,凶手必然要想办法脱罪,而刺杀少主这种平时看起来风险很大的行为,此时已经变成了最佳选择。 “我主动出去迎接兄长,若是一明叔父敢对我下手,自然就逃不脱嫌疑,当下我和长兄两人联手,便可将他制住。哪怕他带了大把护卫,只要我们将他劫持到院子里,足以支撑到伯父归来。若是他不出手,那我就假装受伤,少主遇刺,家中人行事必然激进,我就可以趁机与长兄调换身份,出去调查我怀疑的事情。”夜小楼继续说道。 只是他算漏了,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出去的时候,夜一明没有亲自动手,反而一支冷箭,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幸好我能看见了,身手也够快,这箭刺入不足半寸,上面也没毒。但我用了障眼法,让大家都看见,我被这箭穿胸而过,眼见就要不行了。这样一来,照旧可以施行我和长兄之前的计划。只是,一明叔父的嫌疑,眼下还不能洗清。” 来历不明的刺客,可能是受夜一明指使,自然也可能是嫁祸。而夜一明大肆抓捕了一夜,眼见也毫无效果。而且就算夜一明真的抓住了刺客,就能证明此事与他无关吗?贼喊捉贼,抑或刺客本身就是死士的可能性,仍旧无法被排除。 夜一平只能暂且将夜一明的事情放在一边,又追问夜小楼,扮成夜小城的样子出去,可有收获。 夜小楼将他从两家粮商行调查到的线索,讲给夜一平和夜小城,两人听了,又是一阵沉默。 线索确实抓住了不少,似乎也有新的突破,可一盘散沙的线索,又有什么用呢? 眼下无计可施,夜小楼将几处得来的账册摆在一起,依次对照翻阅,总算从时间上找出了一些联系。 “你们来看。”夜小楼招呼姑母和夜小城,“中三房的粮食调拨在先,赵氏买粮紧随其后,然后是廖氏走空账,紧接着就又是一笔粮食调拨。我猜想,这里面应该是这样运作的: 先以夜氏的名义,大笔购粮,然后将粮食卖给赵氏——这一笔是平价的——而后赵氏将粮食运走,应该是换成钱财。而这些钱财以某种方式进入廖氏,而后廖氏以高价买粮的名义,将这笔钱洗白。而实际上,廖氏的交易,你们看这里,”夜小楼指着中三房的粮册,“实际上是平价的,也就是说,这笔钱就被贪下了。” “就算走空账,也该有进有出才对。廖氏的账册上,就没有这笔钱的来路。那么只能是自家生意里做文章了?”夜小城想了想,唤来夜远,询问廖氏除了粮商行,可还有别的生意。 夜远叫来一个随从,问了几句,便回禀道,廖氏有一家典当行,但不在夜阳。 “阿远,亲自带人去抄了。人,账,东西,都扣下。一样也不许少!”夜小楼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夜远领命去了。这时有一名护卫进来禀告,说是夜一明要求见少主。 “不见!”夜小楼和夜一平异口同声。 护卫面露难色:“一明叔父说要是不见,他就带人冲进来!” 夜小楼与夜一平四目相对,都流露出一丝凌厉。 第三百九十章 疗伤 佟哀霜进来,对雪千影行礼问候。 “佟大小姐,咱们又见面了。”雪千影淡淡一笑,请她坐下,并示意仆役上茶。 “元君,茶就不必了,我长话短说,我是来请修先生的。” 雪千影一挑眉,她还以为佟哀霜是来打听欧逸的伤势呢。 “我家兄长带人将矿师接了回来,只是人已经不在了。”佟哀霜就站在门口,逆着光,垂着头,语气带着些许的哀伤:“轮辈分,我该叫一声舅舅的。” 雪千影站起身来,抿了抿嘴唇,却也只说出一句节哀顺变。 佟大小姐露出凄婉的笑容:“总归是我们家的人,与旁人无关,元君倒也不必跟着悲伤。” 雪千影心中一叹。佟傲霜是个直来直去的炮仗脾气,这位大小姐却是个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我家兄长与那些人交了手,受了伤。他带着舅舅的尸身回来,心里有火,发脾气不叫家里的医师诊治。家里人也都不敢触他霉头,我没办法,只能来请修先生了。” 佟哀霜似乎已经哭过,眼睛带着些许红肿,声音也不似初见时那般清脆。 “我知道我这样三番两次麻烦修先生很是不妥。”佟哀霜说着稍稍欠身,表达歉意,“可我也实在没办法,还请元君通融则个吧。” 雪千影点了点头,派人去请修正过来,又趁着人没到,对佟哀霜道:“我与修先生是朋友不假,但彼此之间却也从不强求什么。方才那番话,还请大小姐亲口说给他听。若是他愿意去,自然最好,若是不愿意,也请大小姐不要责怪。” 佟哀霜挤出笑容,点点头,说了声那是自然。 修正很快过来,见到佟哀霜在此,有些意外,张口就要说欧逸的事情。结果佟哀霜抢先将对雪千影说过的话又对修正说了一遍。 修正听了,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佟哀霜却没有开口阻拦,只是眸子里的光骤然暗了暗。 “我去拿些东西,大小姐稍等我片刻。”修正走了两步,回头又道,继而又对雪千影道,“你就在家歇歇吧,养养精神。” 雪千影一耸肩,虽然不放心修正一人前去佟氏。但他好歹是去救人的,想来佟傲霜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便是为难又怎样,大不了自己再打上门去一次罢了。 不过,雪千影还是拜托佟哀霜照顾好修正。 “那是自然。”佟哀霜的眼睛恢复了光亮,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希望。 修正取了东西,就跟着佟哀霜去了佟氏家宅。路上,修正主动提起了欧逸的伤势,告诉她不要挂心,自己有办法医治。 佟大小姐欣喜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修正察觉到这位大小姐的情绪变化,也不便出言安抚,只是说了两句请她宽心之类的场面话,便不再出声了。 到了佟氏主院。修正稍稍蹙眉。佟哀霜说佟傲霜只是受了些伤,可他一进院子,血腥气就扑鼻而来,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大夫都有些受不了。可见佟傲霜的伤势并没有大小姐说得那般轻松。 “不止是兄长受了伤。”佟哀霜很会察言观色体恤人心,她看见修正蹙眉,连忙解释,“跟着兄长一起过去的十几个护卫,几乎个个受伤,还有两个断了腿,说是被捕兽夹子夹断的。我家里的医者也在为他们诊治。” 捕兽夹子?那可是连老虎的脖子都能夹断的东西,修正下意识的身形后仰,似乎对那种疼痛感同身受:“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还有捕兽夹子?” 佟哀霜摇摇头,不知是她不知道,还是佟傲霜没有同她讲。 进了佟傲霜的房间,还没看见人,先听见了他骂人的声音。 “不过就是挨了一剑,至于这么兴师动众?都给我滚出去!”随着声音,一直铜脸盆被丢了出来,正好砸在修正面前。 佟哀霜非常尴尬地看向修正。修正却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兄长,我请了修先生过来,你让他看看吧。”佟哀霜带着修正绕过脸盆,出现在兄长面前。 不见修正或许还好,见是修正来了,佟傲霜火气更大,指着妹妹就是一顿痛骂,说她吃里扒外,倒贴欧逸,勾结外人对佟氏不利,又说她三番两次勾着修正,不要脸云云。总之骂得极为难听,就连修正都听不下去了。 修正手指捻出三根金针,倏然脱手。三根金针尽数扎在佟傲霜的脖颈穴位上。霎时间,房间里终于安静了。 “呼。”修正吐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耳朵,看着有口难言的佟傲霜,趁热打铁,又是几根金针脱手而出,将佟傲霜几处大穴尽数封住,现下的佟家主,跟一个瘫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说佟家主,我这眼睛已经瞎了,若是这耳朵再被你给吵聋了,将来还怎么救死扶伤啊!”修正脸上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是咬牙切齿。 佟傲霜啊呜几声,却又无计可施,眼见额角上的青筋全都暴突出来,十分骇人。 佟哀霜有些害怕地看向修正。修正却招呼房间里的几个仆役,让他们搭把手,将人扶到美人榻上去。 修正剪开了佟傲霜的衣裳,一道伤口出现在眼前。伤口不算深,但是渗着黑血,显然对方的兵器上有毒。 佟哀霜见状,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修正却道:“方才大小姐提到的捕兽夹子提醒了我,那帮人既然连这么阴毒的东西都用上了,兵器萃毒这么简单的事儿,肯定是要做的。”说着,修正用金针挑了一点佟傲霜的血,找了个干净的碗,放了清水,将血溶进去,而后又加了几种药粉,闻了闻,摇了摇头。 “大小姐莫要将方才你兄长那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他是被这毒迷了心智,并非出于本心。” 佟哀霜点了点头,兄长虽然不同意她与欧逸的事情,但火气是全都冲着欧逸去的,对自己这个妹妹,除了禁足不让她出门之外,几乎就没说过半句重话。 “修先生,这毒好解吗?”佟哀霜关切的问道。 “倒是不难,只是,”修正净了手,对佟哀霜道,“大小姐请两位家中医者过来,我需要一些特殊的草药。” 解毒一共需要六种药,几乎都是晋州独有,修正手边并没有存货。而两个医者翻遍了佟氏,也只找到了四种。 “我可以先用这些,帮佟家主疗伤,并且能够恢复修为,以防不测。”修正眼见佟氏多事之秋,体贴的给出了自己的治疗方案,“但剩下的两种药草,还请尽快寻来,才能根除佟家主身上的毒素。” 佟哀霜接连点头,请修正按照他的方案为兄长施治,而自己则亲自带人去城中的药铺寻药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大意 夜一平本意是想自己出去应对,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夜一明已经带人冲了进来。 夜一明身后,是夜一苍夫妇和夜小轩。再往后,是夜一芳带着三位族老。 好在夜小楼和夜小城反应很快,两人已经调换了位置,夜小楼装着受伤躺在床上,而夜小城坐在书案边。 夜一平眼见夜一明带着心腹冲破了沙若雨和护卫构建的人墙,径直冲到夜小楼的床边,手腕一翻,所佩双刀东方既白出鞘,横在身前,挡在了夜小楼的床前。 夜一明一愣,眼神之中充满了不解地看着与自己拔刀相向的夜一平。他们不是亲兄妹,但毕竟一处长大,向来感情不错,便是夜一平平日里多少有些孤傲,但对他这个兄长,总归是亲切的。 夜一明抬手示意自己的人都出去。自己也退后了两步,看着夜一平。 沙若雨见状,带人出去,将书房团团围住。而书房内,夜一平的气场铺开,将这一片小小的书房裹挟其中。 夜一芳一边说着一平你这是做什么,一边坐到床前,他略医术,抓起夜小楼的脉门,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小楼如何了?”夜一苍问道。他媳妇吴氏也凑了上来,很是关切夜小楼的伤势。 此时,书房里没有外人,夜小楼也不必遮掩,他轱辘一下坐起身来,轻轻拨开姑母的双刀。 “我没事,让长辈们担心了。”夜小楼解释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夜一明看着没事的夜小楼,长出一口气。 夜一芳道:“有人在散布谣言,说小楼已经身死,我们实在不放心,只能过来看看。” 几位族老也都跟着点头。夜云台上混乱了两三日,偏偏家主还不在,若是少主再出了事,那真是天要亡夜氏了。 “散布谣言?”夜小楼一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盯着夜一明:“叔父,你该不会是把夜云台的护卫全都集中在这院子外面了吧?” 夜一明连忙摇头:“除了日常护卫,只有一大半在你这里,还有一少半,我派出去接应兄长了——怎么,难道这布置有错?” 夜小楼突然伸手拍了下大腿,叫道:“遭了!” 夜一明的处置毫无错处。可问题就在这毫无错处上。 夜云台守卫空虚,又谣言四起,现在除了几个还在闭关的高手之外,重要的角色全都集中在了夜小楼的房间里,可不正是谋权篡位、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话音刚落,夜一平和夜一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沙若雨亲自进来禀告,说是足有百余人,正在攻击小院,现下已经突破了院外夜一明布置的两道防线,冲进了院子。而夜一明的心腹和夜小楼本来的护卫,正在与他们交手。 “都是哪里的人?”夜小楼问道。 “有一半身着黑衣,但并不是夜氏服色,看不出来历。还有一些是之前围困院子的那几家人。” “我不是把他们都关起来了么?”夜一明跳了起来,正要冲出去查看情况,却被夜小楼一把拉住。他继续问沙若雨:“还有什么人?” 沙若雨神情有些沉重:“夜氏十二族老,除了闭关的和随家主去了东海的,还有一明伯父和一芳伯父,都在外面了。” 此言一出,房间里所有人都神情凝重起来。 夜小楼抓着夜一明的手腕并不松开,突然开口问道:“叔父,我只问你一句,中三房的事情,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夜一明被问愣了。不就是有人借着几副农具的文章坑害少主么?怎么扯到中三房上了?又是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 夜一明看着夜小楼,又看向夜小城和夜一平,所有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让他有些不自在。突然,他明白过来,原来之前自己一直是夜小楼怀疑的对象。 这就难怪了,在夜一明看来,几副农具的事情,不过是牵连的工坊多了些,但不算棘手,将人找出来都杀了也就是了。可夜小楼这边却迟迟没有大动作,他当时还对属下揶揄,说少主做事愈发犹豫了。 后来又出了地牢灭口和刺杀少主的事情,而夜小楼这边却依旧没有特别激进的举动,就更他疑惑了。只是他一直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也在夜小楼的怀疑之中。 夜一明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和眼神,已经足够让夜小楼判断出真相了。 “被人耍了。”夜小楼站起身来,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破立还未出鞘,但夜少主的气势已经铺展开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夜一明虽然明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但还是问出了口。 夜小楼指着书案上的基本账册,长话短说,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夜一明听了稍稍定了定神:“既然找到线索,那就简单了,外面些许喽啰,不必在意,我亲自去将他们料理了,而后等着夜远带证据回来就是了。” 夜小楼摆了摆手,指着账册:“既然有人能在中三房的账册上做手脚,直接把账平了就是,干嘛还要在赵氏和廖氏那里露马脚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夜一芳伸手翻了翻书案上的账册,蹙眉道:“小楼,你这次真的大意了。这墨迹,显然是刚刚书写不久。”说着,他把三套账册翻到同一个时间点上,对照看来清晰可见,赵氏和廖氏的账册,墨迹新鲜,毫无脱色,还带着反光。而夜氏的粮册显然墨迹已经开始有些晕染了。 夜一芳是这方面的行家,一眼就看出了纰漏。这种细节单看不容易发现,但放在一起对比就十分明显。 而夜小楼明明对比过,却没能发现。 想到这里,夜小楼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显然对方使得一手声东击西的好计策。不断露给夜小楼连不成线的线索,然后又用这些线索吊着夜小楼追查,而在这段时间里,对方显然凑够了足以发动一场叛乱的人手,再用谣言,将夜云台上其他重要角色凑在一起,趁机围杀。 第三百九十二章 又来 修正在佟氏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佟傲霜终于醒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修正,愣了愣,便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冷哼一声,将头转向床榻内侧,并不去看向修正。 修正也不以为意,他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知会佟氏几位医者,佟傲霜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伤势在恢复之中。等到佟大小姐寻药回来,再请自己过来彻底拔毒就好。 佟傲霜虽然傲慢又无礼,但面对修正的救命之恩,还是道了声谢。 “我是看在佟大小姐的面子上,可不是冲佟家主你呀。”修正也不含糊,直接呛了回去。 佟氏的人将修正送回了商行,还送了许多礼物,但修正推辞未受。佟氏的人便只能算计着等佟大小姐回来之后再议。 修正回到商行时,雪千影刚起身,正在院子里晨练。修正本来就能熬夜,靠在庭院里看了一会儿雪千影练剑,更是毫无睡意了。 于是雪千影刚好想起来指间刃和柳叶刀的事情,正好把这两件东西交给了修正。 “这指间刃主要用来偷袭,倒也没什么招法,你就看准了什么穴道经脉,戳他就是。这柳叶刀却有些门道,我练给你看。”说着,雪千影取了一枚柳叶刀,套在指尖,使了约么十一二招的样子。 “这是我参照峨眉刺和铁尺的招式设计的,因为匆忙,还未实战过,威力未知,你先看看,自己参悟参悟。” “我要是有那个悟性,还等你来教?”修正笑了笑,将指间刃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尺寸刚好。又拿起一枚柳叶刀,适应了一下三种不同的形态,笑道:“这东西用来开刀手术倒是不错。” 雪千影一个白眼丢了过去,可惜他看不见。 “反正不急,等夜小楼来了,让他帮忙合计合计,他们夜氏不少人是用短刀的,对于这些灵活近战的兵器,比我熟悉。”雪千影又道。 修正道了声好,将柳叶刀小心的收好,雪千影比量了一下他的手腕和袖口,说要传信给夜小婉,教她帮忙设计一种可以存放这种柳叶刀的袋子,最好能够嵌在袖口上的。 “难道抓了我的人不会搜我的身?那么明睁眼露的,不是一下子就被发现了?”修正摆了摆手。 “所以是嵌在袖口而不是绑在手腕上呀。”雪千影笑道,“这柳叶刀又小又软,估计真做出来刀袋,也就是薄薄一层,贴在衣袖里面的。不刻意一寸一寸的摸,是察觉不到的。” 修正一耸肩,衣裳首饰他不懂,还是交给行家去弄吧。反正到时候做出来的东西若是好,他就用着,若是不好,他就不用呗。 早膳过后,修正终于困了,去补觉。而雪千影则被焦阳拉着,去到兆良城中逛一逛。 晋州是盆地,气候湿热,如今又是雨季,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气。雪千影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笑道:“这西部果然与长州不同,长州的风又干又烈,海风也是呼啸骇人的。我原以为千灯已经算是水乡,可与这兆良城相比,还是要干燥许多。你看,我不过住下两三日,这皮肤都变好了。” 焦阳笑着摇摇头,直说东家本就肤白,又胜在年轻,兆良还是千灯,又有什么区别呢? “等过了四十,东家说这话,或许还能看出点差别来。”焦阳笑着打趣道。 雪千影一耸肩。兆良城还算繁华,比不得兴亿太元这等大城,但比怀州落霞倒也绰绰有余。街上商铺林立,走街串巷的行商更多。雪千影左瞧瞧右看看,摊子逛了不少,东西却没买太多。 “东家下次三月末再来,那时琼花齐开,是晋州最美的时候。”焦阳笑道。 三月末。雪千影算了算时间,似乎在兴亿过完了上巳杀个回马枪刚好来得及,便开始期待焦阳口中所说的琼花似锦的景象了。 这时,繁字号的一个伙计飞奔而来,跑的气喘吁吁的,对着焦阳行了个礼,转头对雪千影说道:“东家,大事不好,佟家主亲自带人把商行围了,还抓了修先生,不知道要干什么。” 焦阳愣住了,又来?一州主事的世家家主带人围困商行,又屡次与自家东家发生冲突,繁字号是不是可以考虑撤出晋州了? 雪千影气势一变,叫焦阳慢走,自己先回去看看,而后虚空之中抓出了挽风踏月,御风而去。 “完了。”焦阳心里一沉,雪千影此去,肯定是要跟佟傲霜动手的。可他现在也闹不准,自己是该担心雪千影下手太重打伤了这位家主不好交差呢,还是该担心自家商行的宅子会不会被拆个七零八落? 总之,原本说好今年雨季过了商行要扩建的,现在啊,直接盘算重建吧。 红伞白衣的女子,凭空落在繁字号商行的后宅庭院正中。无常元君张开自己的气场,直接将几个战力在院中的佟氏子弟威压跪倒。还有些个修为不济的,直接被强大的气场冲撞出去,就像是被扔出了院子一般。 “佟傲霜,你要干什么?”伞面一扬,露出雪千影如水般平静又深沉的面庞。她盯着佟傲霜,盯着佟哀霜手里的修正——佟家主如钳子一般的大手,此刻正扼在修正的脖子上。 雪千影的手紧紧的攥在伞柄上,那也是飒月的剑柄。雪千影已经盘算好了出招的时机和角度,甚至是速度和灵力。佟傲霜要是真敢用力,她就不顾暴露身份的风险,直接拔剑相向,一招克敌。 只是这一招下去,佟傲霜定然重伤。但相比修正的性命,雪千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无常元君,”佟傲霜眼见雪千影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仰着下巴,狠狠瞪着她:“你来得正好。我且问你,你们把我妹妹掳到哪里去了?” 雪千影愣了一下。佟哀霜?她昨日来访请走了修正之后,自己就再没见过啊! 雪千影看向修正,修正也轻轻摇头,被扼住的喉咙几乎就要说不出来话,可他还是勉力开口,告诉佟傲霜,自己为他解毒还差两味草药,而佟哀霜亲自带人去为他寻药了。 “放屁,寻什么药需要一夜不归!分明是你们将她掳走了!”佟傲霜声若洪钟,震得修正直皱眉。 “山间寻药,一夜未归也是有的。佟家主凭什么非要说是我们掳走的大小姐?”雪千影替修正问道。 “我妹妹出门的时候带了五十来人,其中不少都是护卫高手。今日晨间,他们当中不少人被发现死在山间,都是一剑毙命。自从你们来到晋州,我兆良城一直就不消停,除了你们,我实在想不到还能是哪个掳走了她!”佟傲霜怒道。 雪千影挠了挠耳朵,这可真是跳进龙池也洗不清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布置 “一名,你护住少主,我和一平出去,总能抵挡一阵!”夜一芳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要走,却被夜一苍抓住了袖子:“大哥,你别急,小楼总会有办法的!”说着,夜一苍还回头看夜小楼,“是吧,小楼,你有办法的!” 夜小楼拄着手里的破立,眼珠转了转,倒是有个冒险的法子,只是,他也不确定是否可行。 他将目光转向了夜小轩和夜小城,有件事,他很为难,交给夜小城自然稳妥,可夜小城心地太过善良,怕是办不成。夜小轩倒是有股子狠劲儿,可这人太过欺软怕硬,夜小楼又害怕他会临阵倒戈。 夜一苍看出夜小楼的犹豫,连忙说道:“小楼,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就算小轩不行,还有叔叔我呢。” 吴氏也在一旁帮腔。 夜小楼摇摇头:“几位长辈太过显眼,溜不出去,这事儿非得小轩不可,只是……”夜小楼话说一半,终于下定了决心,搂过夜小轩的肩膀,“只是这事你得狠下心,不能顾念手足情谊。”说着,夜小楼将心里的谋划交代一番,又道:“小轩,这件事你只要能办成,我把你之前看上的两间铺子都给你,上次你说你都成年了名下却没有产业,我一直记着呢——这样,只要你办成了,我再送你一个矿,这个矿虽然挖了几年,玄玉的产出不多了,但伴生的铜还有不少,你只需要挖出来交给家里,就能换成钱。我跟叔叔婶婶说好,这笔全算作你的私房钱,不跟你要。” 夜小轩本来还有些犹豫,听堂兄这么说,兴奋得搓了搓手:“哥你放心。”但很快,他又有些迟疑,小声问道:“哥,你真没怀疑错,要不是呢?” “要是我怀疑错了,你就只当咱们兄妹同生共死了。”想了想,夜小楼又道,“铺子和矿是给你办事周全的奖赏,只要我还能活着出去,不论对错都给。” 夜小轩这才踏实下来,笑着点了点头,双刀拿在手上,就要冲出去。 夜小楼拦下他,示意他等待自己的信号再行动。 “我会主动露面,这样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定都会放在我身上,你趁机出去,去办我交给你的事情,要快,我可撑不了太久,你千万不能耽搁。” 夜小轩抱刀行礼,道了一声是。 “你要亲自出去?不行!”夜一芳抓住夜小楼的手腕,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犯险。 夜一明和夜一平亦如是。 一位外姓族老也不同意:“少主,不就是几个叛逆,我带人过来了,就在不远处,我这就去放信号,咱们里应外合,我就不信,区区几个……” 夜小楼制止了他的话:“我不露面,小轩不好脱身,这是其一。只有我亲自露面,才能麻痹他们拖延时间,这是其二。” “可是……”夜一平还要再劝,夜小楼又道:“还有第三,就是我有些事情还不是很明白,想要当面问一问。姑母,伯父,叔父,待会儿我和长兄出去,你们躲在这里,不要露面。” 夜一芳抓着侄子的手,对他的决定并不理解。夜小楼反手抓住伯父的手:“牌要一张一张打。再说,有些事情我弄不明白,就算把外面那些人全杀了也还是要留有隐患。” 夜一芳看着夜小楼,只能自己安抚自己,要相信侄儿的判断和魄力了。 在确认了夜一明的确已经传信给夜一行了之后,夜小楼算了算时间,眼下已经接近正午,夜一明的信是昨日夜里穿出去的,一来一回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只要没有意外,想来今日夜里伯父是能够带人赶到的。 “一芳伯父战力不高,但颇具人望,要趁着我方占优时再露面,趁机攻心。姑母和一明叔父,你们各自带一伙人,一明叔父带领夜云台护卫和自家亲信,几位族老的人手交给姑母统筹,再加上我和我的护卫,咱们三队人马与外面那些人打车轮战。相信坚持到伯父归来不算难事。” 安排完营地策略之后,夜小楼脱了外袍和中衣,只穿着染血的里衣。想了想,又叫夜小城拿些朱砂过来,混上一些墨汁和颜料,弄成暗沉血色的样子,抹在前心后背,看起来就像是受了很重的伤一样。 “兵不厌诈。少主的胆识和谋略,着实过人。”外姓族老不合时宜的称赞了一句。 夜小楼面对如此恭维只是笑了笑,在夜小城的搀扶下,推开了房门。 接近正午的阳光,很是刺眼,夜小楼不自觉地用手遮了一下。 “都住手!”夜小城喝了一声。夜小楼的护卫们,眼见自家少主出来的,纷纷退后,在兄弟两人身前一字排开,筑成一道人墙。 有人趁乱放火,烧毁了院门,叛乱之人趁机推到大半院墙,攻入了院中,将小院中的建筑团团围住。而几位外姓族老带来的人手,以及夜一芳带来的人,已经在后院和两翼与这些人交上手了。 正面是沙若雨带人抗敌,而夜一明的人因为还没有得到消息,暂退一旁,作壁上观。 沙若雨凑到夜小楼身前,指了指对面的几个人,示意他们是领头的。夜小楼和夜小城目光扫过几人,都是生面孔。 “左右两翼是参与叛乱的族老,后院是农具案相关的族人。他们战力都不高,一明伯父的人在这三方抵御,想来万无一失。”沙若雨又道。 夜小楼捂着胸口,假装虚弱,目光扫过众人。大部分看见夜小楼现身,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只有少数几个眼露精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夜小楼与夜小城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这些人虽然他们不认识,但一定都认识他们,至少知道夜小楼的底细。甚至,可能之前就是隐藏在夜氏之中,以夜氏族人的身份活动。 “小叔叔,我已经出来了,你还不现身一见么!”夜小楼运足了气,但出口的话却带着几分颤音。 夜小城明知他是装腔作势,但低头瞥见他胸前大片的殷红,还是觉得很心疼,扶着他的手都更显用力了几分。 夜小楼又唤了几声小叔叔,一声比一声凄切,一声比一声难过,听起来当真叫一个如泣如诉。 但其实夜小楼心里也没有把握。他实在不能确定,发动这样一场叛乱的人,就是平日里喜欢跟孩子们玩在一处,总被伯父教训长不大的小叔叔。 好半天,对面还是没有动静。叛乱之人虽然暂时停止了进攻,但刀剑仍然持在手中,与夜小楼这一方对峙。耳畔还时不时的传来两翼乃至后院的打斗之声。 夜小楼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是判断错了。心里已经开始寄希望于车轮战是否能够有效了。 这时,对面的黑衣人们突然从中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而后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摇着一把白纸扇,走了出来。 “果然,是你。小叔叔。”夜小楼微微蹙眉。夜小城双刀已然出鞘,挡在夜小楼身前。 第三百九十四章 仇家 可佟傲霜也不动脑子想一想,雪千影和修正掳走佟哀霜图什么呢? 但眼下道理是讲不通的。便是要讲,也要等打过了之后再讲。 佟傲霜说完这番话,便示意佟氏的人动手,雪千影余光瞥见,几个佟氏子弟已经挥着手中的长刀向她砍来。 雪千影看似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便躲开了左右两侧的攻击,又是身形一晃,一把长刀的刀锋,几乎是贴着她的肩膀滑落到地面上。 佟傲霜手中还一个修正可以用来要挟自己,那么这些喽啰自己还是尽快处理了才不至于落于下风。想到这里,雪千影突然身形一纵,借着罗伞带动风力,御风而起,而后右脚脚尖轻踏在一把横劈过来的刀身上,左脚后踢保持平衡。借着刀势横扫的力量,身体前倾,伞面倾斜,身体如舞蹈般旋转一周,手中的罗伞如长虹贯日,纱幔珠帘纷飞如雨,灵力如挥洒而出,经一众围过来的佟氏子弟尽数击飞。 只此一招,大部分的佟氏子弟已经倒地不起了。少数几个战力还算不错的,勉强能够站起身形,靠着长刀支撑身体,但口鼻鲜血却不住外涌。 站在外圈的佟氏子弟见状,无不下意识的怯战后退。要不是佟傲霜还站在这里,怕是已经四散奔逃了。 佟傲霜愣在当场,连掐着修正脖子的手都略微松了松。 修正趁机咳了两声,总算是喘匀了气。也是这两声轻咳,将佟傲霜唤回了人间。 原来,此前打上门要人的时候,无常元君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佟傲霜想到这里,看着身前的修正,突然有些冒冷汗。 雪千影翩然落地,将罗伞背在身后,目光扫过佟氏众人,最后落在佟傲霜身上。 “我若是对佟氏有所图谋,直接屠了你满门便是,何必拿从未开罪于我的大小姐做文章。”雪千影这话说得极狠,但佟傲霜却觉得,她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更何况雪千影声音虽然冰冷,但语气却带着一丝叹息。已然是在给佟傲霜台阶下了。 佟傲霜瘪了瘪嘴,松开扼着修正的手,将他向前轻轻推了推,而后抱拳说道:“元君说得极是,是我毛躁了。” 雪千影伸手示意修正到她身边来,粗略打量一眼,知道他并没有受伤,心下终于安定。 雪千影叹了口气,看着佟傲霜,这人真是,三番两次与自己过不去,可你除了打他一顿出气之外,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真是让人头疼。 “大小姐是在琅环山间失踪的?佟家主可曾派人去找了?”修正伸手揉了揉脖子,问道。 “自然是派人找了,只是眼下还没有眉目。”佟傲霜声音闷闷的。 雪千影探了探头,叫来商行的伙计,让他们把屋子院子收拾收拾,自己则邀请佟傲霜到小客厅小坐一下。 佟傲霜却推辞了,他还要去寻找妹妹,片刻都不想耽搁。 佟傲霜带人走了,来时跟着家主怒气冲冲的族人们,大半是靠着同族的搀扶才得离开的。焦阳进门时刚好看到这一幕,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只是没等他哭也没等他笑,刚一进门便被东家要求亲自去一趟檀氏,找老家主帮忙找人。 “这人情就没必要了。”焦阳劝道,“佟傲霜不是个会领情的,再说,他一再欺负檀氏,老家主看在你的面子上又不得不帮忙,心里该多憋屈啊。” “大小姐一日不被找到,这位佟家主就会是一点就着的炮仗,四下生事,保不齐还要被什么人挑唆再去找檀氏的麻烦。老家主这么大年纪,见事颇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雪千影却坚持自己的主张。 焦阳无奈,亲自准备了几件礼物,去了檀氏,不多时便回转。 “檀老家主比我们还要快上一步,已经将自家人手尽数散了出去帮忙找人了。老家主还说,那佟家主在来商行之前已经去檀氏闹过了。”焦阳笑着将自己的见闻讲给雪千影和修正,“他以为佟大小姐的失踪是跟欧逸私奔了,不止在檀氏闹了一通,还跑到欧先生的院子去翻找了一通。确认大小姐的失踪与檀氏和欧先生无关之后,这才把矛头指向了你们。” 雪千影简直哭笑不得。这个佟傲霜,生了这么个脾气,偏偏还是做家主的,偏偏佟氏还掌管晋州,真是,能活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当真是天命之人,自有气运护佑。 “不过老家主也感到奇怪,”开过了玩笑,焦阳又正色道,“佟家主脾气不好,看起来整日东征西讨,四处树敌,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仇家,况且佟氏随之日益壮大,即便是晋州各大小世家对佟氏有些微词,也不敢造次。而且这位佟大小姐风评极佳,平日里与人为善,好善乐施,晋州许多世家都受过大小姐的恩惠。便是有人要与佟家主为难,也断然不敢拿佟大小姐的身家性命做文章才对。” 雪千影对晋州并不熟悉,除非是佟傲霜请她做打手去抢人,否则她什么忙也帮不上。焦阳对晋州倒是足够了解,只是他一时也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人与佟氏结仇,竟然要到劫走大小姐的程度。 “那个雪花狸猫,算不算佟家主的仇家?”修正突然问道。 焦阳愣了愣,旋即摆了摆手:“那个雪花狸猫确实可恶。晋州对偷盗之事一向严查严究,律法比别地更苛刻,所以晋州偷盗之事一向不多。便是偶有案发,也能很快抓人结案。可这个雪花狸猫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屡屡犯案不说,竟然连佟氏主家都敢去偷。若不是此番因为修先生的缘故,被佟家主亲自抓住了,保不齐将来还要闹出什么惊天大案来——可是,也不曾听说这个雪花狸猫背后有什么同伙啊!现在这人不是已经被佟家主关起来了嘛。” 修正点了点头,如果雪花狸猫有同伙,自己的怀疑还说得过去,如果没有,那确实不应该怀疑一个梁上君子能够做出劫持大小姐这么“有魄力”的事情来了。 “之前佟氏矿师被掳走的案子,不是还悬而未决么?会不会是同一伙人?”雪千影问道。 “倒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佟家主之前不是说已经把掳走他家矿师的人都杀了么?难道还有漏网之鱼?”焦阳消息更灵通一些,听了雪千影的怀疑忍不住分析道,“大小姐出行,向来前呼后拥,方才佟家主也说过,是带了五十多人出门?这样算来,能够将大小姐劫走的,绝对不是什么寻常的毛贼,必然是很大的一伙势力才对。可这些人屡次三番与佟氏过不去,图什么呢?” 雪千影心中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测。 这时,一个伙计跑进来,行礼之后,对雪千影道:“东家,有个佟氏的人,带了佟家主的帖子,要见您。” 第三百九十五章 反目 穿过黑衣人,穿过层层叠叠的刀剑,走到夜小楼面前的,正是夜一亭。 而夜小楼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小叔叔,最终还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可以选,他情愿是夜一明,甚至是夜一芳,哪怕他死了的生父跳出来与他为难,都比是夜一亭更能让他接受。 “小楼,又被罚了?快去凉快地方站站,我去找大哥给你求情——求不下来怎么办?那小叔叔只能勉为其难,陪你一起罚站咯!” “小楼,和氏新送过来的料子,你小婶婶就裁了这么一身衣裳出来,你快试试——果然我家小楼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小楼,不气不气,不就是几句闲话嘛,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才说的,下次再说你来告诉我,小叔叔帮你揍他们!还在生气呀,这个给你,从中原贩过来的新玩意儿,头一个!好玩吧?” “小楼!” “小楼……” “小楼。” 一声一声的呼唤,将夜小楼带到了回忆之中。小叔叔是家中最疼爱他的长辈,甚至因为太过溺爱而经常被夜一行责骂。 夜小楼刚过舞勺之年,夜一行的夫人便过世了。此后夜小楼跟着夜一亭夫妇生活的时间很多,饮食起居都是小婶婶照料,而琴棋书画这些修习之外的无用之事,也全赖夜一亭的教导。 夜小楼的棋艺是跟夜一亭学的,笛子是跟夜一亭学的,穿衣打扮是跟夜一亭学的,甚至连梳头束发都是这位小叔叔手把手教的。 夜小楼最喜欢听夜一亭弹琴,哪怕平常的乡间俚曲,在夜一亭指下也有铮铮之音。夜小楼因此闹着学琴,他最心爱的那把琴都是夜一亭千方百计从玉无尤那里软磨硬泡讨来的。 夜一亭夫妇待夜小楼胜过亲子。就连夜小姽都打趣自家父亲和堂兄,说跟夜小楼相比,自己怕不是随手捡来的。 现如今,往昔的叔侄情谊,成了一个笑话。 “小楼。”夜一亭带着笑意的一声呼唤,将夜小楼从回忆里带回了现实。 夜一亭手里摇着纸扇,看着侄子:“果然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幸好我动手了,不然就来不及了呢。” 可是,为什么? 这话夜小楼突然有些问不出。 夜一亭举起扇子,遮挡住阳光。扇子阴影下的脸,笑容中多了一层阴沉的意味。 “小楼,你就不怀疑,为何你这边已经闹成了这样,却始终没有外援前来么?”夜一亭笑着带开话题,“那是因为现在整个夜云台,已经尽在我掌握之中了。”说着,夜一亭啪的一声,阖上折扇,指着左右两翼和后院仍在继续的围攻,“除了你书房里的那些人,族老之中,剩下的,还活着的,都站在我这边。小楼,这一局,你没有胜算。” 夜小楼依旧没有说话。往日里亲密无间的叔侄之间,隔着护卫,隔着双刀出鞘的夜小城。 隔着立场。 隔着整个夜氏。 “小叔叔难道只为了一个家主之位么?”夜小楼突然开口。 他本来伤得不重,此前故作颤抖的呼喊也只是为了让夜一亭麻痹大意好会现身,但这一句却是发自肺腑。出口之后便觉喉咙腥甜,是真的摧心剖肝,是真的心痛难当。 “当然不是。”夜一亭摆了摆手中折扇,“我要的,不是夜氏。” “那你要什么?”夜小城追问道。他自认他们父子从来没有对不起夜一亭一家,可为何向来慈爱的小叔叔,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要什么?”夜一亭放声大笑起来,“我要的是,没有夜氏。” 夜小楼愣了愣,他听清了夜一亭的话,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小楼,你高高在上太久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人间疾苦。”夜一亭唰的一声阖上折扇,指着夜小楼说道,神情之中依然带笑,但眼底的冰冷却蔓延开来,激得夜小楼一个激灵。 夜一亭说话的时候,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他的人向后退一退。黑衣人收到信号,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院外。 眼见敌方如此进退有度,又见他们如此听命夜一亭,必然不是外援,夜小楼的心又沉了许多。 夜一亭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夜小城:“收起来吧,我虽修为不如你,但若想做什么,你也拦不住。” 夜小城用力地攥了攥刀柄,正要说什么,夜小楼却突然伸手,按下了夜小城的双刀,并示意所有护卫退到自己身后去。 夜小城并不赞同夜小楼如此犯险,但夜小楼与之对视了一眼,叫他放心,而后伸手拨开众人,也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在夜一亭的面前:“小叔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夜一亭抬眸看着比自己高上半头的侄子:“你问的这么直接,我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好了——先说你小婶婶吧。” 夜小楼微微一蹙眉。怎么又扯到小婶婶身上了? “据你们所知,我家月眉是一名散修,对吧?”夜一亭对夜小楼的神情不出所料,继续笑着说道,“但其实不是。她本姓柳,而非刘。” “柳?甘阳柳氏?”夜小楼的脑子飞速转着,脱口而出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确信的答案。 夜一亭赞许地笑了:“不错。看来玄州百年来过往,你很了解。” 夜小楼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被夜小城接住。夜小楼抚着胸口,匀了半天的气,才开口道:“所以,小婶婶嫁到夜氏,是来报仇的?” “也是,也不是。”夜一亭挑眉看着夜小楼。 夜一亭与柳月眉算是一见钟情,但那时,柳月眉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当是被一位散修收养的孤儿。 散修姓刘,柳月眉对外便也称姓刘。直到夜一亭亲自登门求娶,散修才将柳月眉的身世说了出来。 夜一亭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震惊,以及柳月眉难以置信的神情。但柳月眉的身世并未动摇夜一亭的爱慕,也未影响两人婚配。夜一亭将柳月眉娶进门之后,也从未有人怀疑过什么,两人如寻常夫妻般恩爱,夜一亭对柳月眉更是百般呵护,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神仙眷侣。 直到五年前,柳氏遗族找到了他们。不久之后夜一亭又从夜沉沉口中无意间得知了柳氏当年灭族的真相,这才将一切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十九年前,甘阳柳氏,乃是玄州境内不输夜氏的大族。更因其掌控几乎玄州全部适宜耕种的土地,某种程度上来说,夜氏还要仰仗柳氏求存。 而这,也成为甘阳柳氏灭族的玄机。 第三百九十六章 求援 雪千影叫伙计把佟氏的人请进来。不多时,一个身着玄青色银丝琼花刺绣长袍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对雪千影和修正周正一礼,而后又对焦阳行了半礼。周全又恭谨,与雪千影这两日惯见的佟氏门风很是不同。 这人雪千影也有些印象,她去佟氏要人的时候,这女子也在场,当时坐在佟哀霜的下首。而方才佟傲霜上门来讨要佟大小姐,这位也跟了来,是为数不多在无常元君威压之下安然无恙的佟氏族人之一。 雪千影站起身来,抱拳一礼,道了一声前辈。 “元君这声前辈在下可不敢当。”女子再次还礼,而后双手呈上佟傲霜的拜帖。 佟傲霜的拜帖实在看不出与他本人气质有何关联。拜帖是木质的,漆成象征佟氏的玄青色,上面用金粉写着佟傲霜的名姓和仙号,角落里嵌着一簇银丝勾边、珠贝做形的一簇琼花。反过来看背面,竟然盖着佟氏家主令,雪千影用手指轻轻地抹了一下,印泥还未完全固化,显然是新盖上去的。 雪千影看着这张拜帖,又看向来人,不解其意。 “家主已经找到了大小姐的所在,只是对方战力强悍,我等不敌,家主也受了伤,所以特意派我前来向元君求助。”女子抱拳俯首,言辞恳切。 雪千影蹙着眉,来回踱了几步。打过几次交道之后,雪千影约么心里有数,佟傲霜的修为虽然远不及她,但也稳固在悟道境。救亲妹妹这种事,佟傲霜出手必然是以命相拼,对方不仅占了上风,还能将其打伤,可见来者不善。 虽然自己并没有什么道理去管佟氏的闲事,但她对佟大小姐印象不错,又有她回护修正的恩情在。而且人家一家家主都送拜帖来求援了,她要是不露面,未免有些铁石心肠。想到这里,雪千影答应了佟氏的请求。 “我与你同去。”修正起身道,“佟家主本身还未完全解毒,身为医者,我该去看看才是。”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种时候,她也拦不住修正。 佟氏的女子名叫佟岚。听了名字雪千影就反应过来,这一位算是佟氏主家的人,曾经与自己的姑母齐名,名头虽然不及小三圣那般响亮,但数十年前的世家巾帼之中,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跟着佟岚,雪千影和修正一路来到琅环山间,佟岚怕他们走得厌烦,离着老远就给他们指出了双方对峙的方向。修正望了一眼,便摇了摇头——那是他此前寄身的茅屋的方向,难不成那帮人将佟大小姐劫持去了那里? 正如修正所料,雪千影和修正跟着佟岚又走了一段,终于看见了大批的佟氏子弟,其中不少都受了伤。 修正看见伤者自然没有不去医治的道理,而雪千影跟着佟岚一路分开人群,总算是来到了佟傲霜的身边。意外的是,檀老家主也在这里,带着不少檀氏的子弟,还有另外几个衣着华丽的,雪千影不认识,想来应该是兆良城的其他世家家主。 见是雪千影来了,檀老家主主动起身颔首,雪千影则持晚辈礼深深一躬。佟傲霜衣服解了半边,膀子上全是血,两道狰狞的伤口,还有一道裂开的旧伤,锯齿狼牙,暗红的血迹蹭得到处都是。 “请元君恕我不便起身见礼。”佟傲霜微微一点头。 雪千影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这些,哪怕这是自打她入晋州以来,佟傲霜第一次以正常的态度跟她说话。 “里面是什么情形,怎么打得这么惨?”雪千影说着,示意佟岚去将修正请到前面来,佟傲霜伤得不轻,耽搁不得。 “里面约么二三十人,劫持了佟大小姐,还有她的两个侍婢也还活着。”佟傲霜没开口,反而是檀老家主给雪千影解释。说着老人家还指向茅屋外篱笆的缝隙,从缝隙能看到里面堆了不少尸体。 “大部分都是此前跟着佟大小姐出门的佟氏子弟。刚开始我们不了解内情,以为这些人还都活者,结果他们利用手头的重弩,挟尸打援,这才造成了这么多的伤亡。” “重弩?”雪千影皱眉,接过一个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子弟递过来的一支弩箭。鹰羽铁杆,箭簇是百炼精钢的燕尾形,两边十分尖利,中间一道锋利的横刃,刺入人体便是一道伤口,若想取出来,必然要撕裂伤口,加重伤势。 “还好没有萃毒。”雪千影对着光看了一眼箭簇,心中稍稍定了定。 但上面附着了灵力,虽然不多,但足以增加速度和准头,令箭矢更为难以躲避。 可重弩是哪来的呢? 佟岚请来了修正,又从族人手里接过一把缴获的重弩,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长州莲氏祖上是猎户,世世代代以弓弩入道,即便是如今改良了手弩,但自小也修习过普通弓弩,还是十分熟悉。雪千影扫了一眼这把重弩,就知道这东西被高人改良得很高明。 这把手弩弓长臂短,射程更远。臂又宽而后,可以存放更多的弩箭。箭矢末端外露,挂弦更为容易。机扩位于臂下,可单手操作,又删掉了望山,根本不需要瞄准,只做乱箭齐发,便可以造成十分可观的杀伤力。 再配上燕尾箭簇的箭矢,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用来狩猎的,而是杀人利器。 这种形制,雪千影还是第一次见。 “对峙多久了?”雪千影问道。 “有一个时辰了。”佟傲霜闷声答道。有修正帮他处理伤口,佟家主的脸色比刚刚看起来多了些血色,但神情却更加难看了。 “对方就没提什么条件?”修正手上不停,嘴里却好奇的问道。 然而这句话一出,周遭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雪千影愕然抬头,将目光从手里的重弩上,挪到了佟傲霜的脸上。 佟傲霜转过脸去,许久才道:“提了,但是我不能答应。” 雪千影心中一沉,将那支还带着佟傲霜血迹的弩箭装进了手弩里,抬手对着茅屋的小窗,扣动了机扩。 第三百九十七章 前因 “你小婶婶的族人先找到我,问我时候知道你小婶婶的身世。我在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之后,便如实告知,来人叹息几声却也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们绕开了我,找到了你小婶婶。”夜一亭叹了口气。 “起初,你小婶婶并不相信她族人说的话。毕竟她嫁入夜氏也有些年头了,夜氏门风如何,也都看在眼里,不会轻信旁人诋毁,还偷偷跟我商量,说是她本该将这些人扭送到家主面前处置,但总归是她的亲族,希望我能为她保守秘密,网开一面,我也答应了。” 夜小楼与夜小城对视一眼,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不想打扰夜一亭的话兴,只能按下好奇心,继续听夜一亭说。 柳氏族人并没有因为柳月眉的宽容而收敛,依旧几次三番绕过夜一亭找上门来,还摆出了不少所谓的证据。柳月眉不是耳根软的人,但也架不住族人屡屡吹风。她不够格去禁书库翻查百十年前的记载,只能托付夜一亭去查。 而夜一亭更是左右为难,一边是家族牵绊,长兄如父,一边是如花爱侣,情深义重。两难之下,夜一亭便只能施展拖字诀,希望能将这件事拖过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柳月眉这个时候,小产了。 “月眉的身子一向康健,她自己也说是连日在外奔波忽略了——可我知道她不是不细心的人,更不会身子不适还跑去东海,这差事也不是非她不可。稍一调查便发觉是有人在她的饮食中动了手脚。”夜一亭冷笑道,这也使他第一次开始怀疑夜云台上,或许并没有他看到的那么干净。 而促使夜一亭加深怀疑的,是夜沉沉的一番话。 夜一亭不敢去禁书库查阅记载以免打草惊蛇,便想到可以向叔父旁敲侧击的询问一番。结果当他问到关于柳氏灭族的事儿,夜沉沉突然沉默不语——在当时的夜一亭看来,这与默认无异。 更可怕的是,柳氏族人拿出来一份证据,乃是夜氏前代家主也就是夜一亭的父亲,亲笔写下的灭杀令,虽然灭的不是柳氏,但既然夜氏曾经犯下过这样的罪恶,便也不难推断当初柳氏的事情,与夜云台一定有干系。 夜一亭对夜氏感到失望,想要等柳月眉养好身体之后,带她离开夜云台,甚至脱离夜氏,单独立家。而未曾看到证据的柳月眉却并不理解的他的决定,再三逼问之下,夜一亭只能如实相告。 “当时你小婶婶几乎要疯了,嫁给仇人之子,又被害失了孩子,而她却还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为夜氏做事,甚至在族人的诘责面前维护夜氏,此伤此痛,我怎能不感同身受。”夜一亭手中的扇子轻轻展开,又阖上。再次展开,再次阖上。 夜小城差点以为他要动手了,死死的抓着夜小楼的袖子害怕他受伤。而夜小楼则盯着夜一亭颤抖的手,明白他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淡定,手中的纸扇开开合合,只是为了掩饰他的难过和激动。 “既然夜氏当初灭族柳氏,是为了粮食,我与月眉和柳氏遗族商定,复仇自然也要从粮食开始。”夜一亭抬眸看向夜小楼,“这大概就是你想知道的前因了。” 夜小楼点了点头:“所以,从约么十几年前开始,你就已经将手伸向中三房了?” 夜一亭点头承认了。 夜小楼叹了一口气,小婶婶小产的事情,他隐约记得,还是姑母亲自走了一趟药王谷,求了老谷主的方子,而后柳月眉调养了三四年,才有了夜小姽。这样算来,通过粮食蚕食鲸吞夜氏粮款,并用这笔钱来培植自己的势力,筹谋复仇计划,夜一亭已经做了十六年。 可粮册三年一查,夜一行不是傻子,家中的账房数百人,夜一亭不可能个个都能收买,他是怎么做到过去十几年的账目完全看不出问题的?又是为何偏偏去年年底开始露出了马脚? 面对夜小楼的疑问,夜一亭挑了挑眉毛:“很简单,我在中三房安置了人手之后,也一直没想到要怎么做。后来因缘际会,我去了一趟瀛州,还是曹氏兄弟帮我想出了办法:他们不断提高粮价,但实际上曹氏收到的粮款变动不大,中间的差价就被我私吞了。自然,柳氏也从中出了很大的力,毕竟这些钱想要洗白,也需要名目。” 曹氏。夜小楼咬了咬嘴唇,心说曹玉壶不是他亲手杀的,真是令人惋惜。 “去年年底开始,夜氏改从长州买粮,小叔叔再想如法炮制没那么容易了,所以才改借赵廖两家之手,将多余的粮食以各种名目运出玄州变卖,换成钱财,中饱私囊?”夜小楼看着夜一亭,他总算捋清了。 “不错。”夜一亭也大方承认了。他指着自己身边一众黑衣人,“他们都是柳氏遗族,这些年来,我利用手头的权利,一点一点安插进夜氏的。” 十六年,一个复仇大局。 “如果我没有发现中三房粮册中的问题,小叔叔此番还会发难么?”夜小楼又问道。 “会。”夜一亭勾唇一笑,“我布置得差不多了,你小婶婶也不想再忍了。就算是你没发现粮册中的问题,明年家主也该查账了,瞒不了太久。正好家主去了东海,带走了家里半数人手,是我动手的好时机。而等他回来,夜云台大局已定,就算他有力反扑,两场内讧下来,夜氏也难免走向崩塌的边缘。我说了,我的目的是毁掉夜氏,无论如何,小楼,你现在已经阻止不了我了。” 夜小楼点点头,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手腕一翻,将当局者迷抓在手中。 “小时候,小叔叔教我读书。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却能教天下素缟。”夜小楼手指一推,当局者迷露出一小节,剑身反射出的光,恰好照在夜小楼脸上,“小叔叔还教过我兵法,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我四五岁就懂。” 夜一亭明白他的意思,却笑着展开纸扇,在身前摇了摇:“左右我已经帮月眉报了仇,我便是现在就自刎当场,又能如何?你是能阻止夜云台陷落,还是能阻止夜氏的衰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给家主传了信,可他就算速度再快,天黑之前也不可能赶回来。我就是死了也依旧大势在握,你又能奈之何?” 夜小楼手里紧紧攥着当局者迷,目光须臾不离夜一亭。 叔侄对峙,胜负未分。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三百九十八章 加餐 雪千影抬手将重伤佟傲霜的弩箭射回茅屋之中。一声闷哼,眼见茅屋中有人倒了下去。 “元君这准头,还真是……”佟傲霜看向雪千影的眼神,愈发复杂起来。 在场众人,无不对无常元君心生畏惧,只有佟岚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神情淡定。 雪千影放下重弩,转头对佟傲霜颔首道:“佟家主,别家的事我不好参与,既然佟家主求到我这里,我也只能做一个打手,这谈判上的事儿……” 佟傲霜点点头,他明白,能请动这位做打手,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而且这面子可能还不是他的,而是佟哀霜曾经回护修正的情分。 雪千影又压低了声音,道:“佟家主,阿正说这茅屋有个后门,从后面山上绕一下就能看见,你试着拖延时间,我去救人。” 佟傲霜信手敛了敛衣裳,站起身来,对着雪千影一揖到底,什么都没说。可雪千影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雪千影叫上佟岚,两人一个纵身便不见了踪影。佟傲霜抬手示意众人稍往后退,自己又上前两步,大声叫道:“里面的朋友,除了方才的条件,你们的任何要求,我都能答应,只要你们保证我妹妹平安!” 喊了三遍,里面毫无动静。 佟傲霜等得不耐烦了,一巴掌下去,将院门打烂。正要继续向前,两具尸体被丢了出来,是佟哀霜的两个婢女。 里面依旧没有动静,而两具尸体的衣裙上写着血字:拿书换人! “我可以一命换一命!”佟傲霜大吼一声,肩膀上的衣裳再次被伤口崩裂而流淌出来的鲜血染透。 佟傲霜喊了几声,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雪千影和佟岚御剑到了茅屋后不远处的山坡上。雪千影阖上罗伞,躲在一棵树后,仔细观察着茅屋的方向。 “看来对方足够警觉,”佟岚隐身在另一棵树后,打量了几眼,指着几个方向:“两边各有两个护卫,都是重弩,交叉防卫,只要咱们过去,或者拔掉其中任何一个,他们就会立刻发现。而且这只是明面上,看不见的地方保不齐还有。” 雪千影有些挠头,明面上这四个好办,但暗哨怎么办?只要他们不动不出手,就很难判断数量和位置,若是稍有偏颇,不仅打草惊蛇,没准还会害了佟大小姐。 佟岚也觉得棘手,如果里面不是佟哀霜,哪怕是他们劫持的是佟傲霜,她都敢试一下。毕竟相比之下,佟傲霜的修为远高于妹妹,只要给他创造机会,多少还有自己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雪千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看向山坡的草丛,指了指:“前辈,那里有只兔子。” 佟岚愣了,什么节骨眼了,你看兔子干什么? “我去把兔子活捉了,丢进去,试试看还没有暗哨。”说着,雪千影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不多时,手里提着兔耳朵,又钻了回来。 佟岚虽然不能确定雪千影这办法是否可行,但丢只兔子进去,总比她们俩进去要保险一些。那些人也总不会因为一只兔子就对佟大小姐如何。想到这里,佟岚轻轻一点头,算是同意了。 雪千影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兔子的脊背,竟然还安抚道:“小兔子啊小兔子,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就把你送给佟大小姐养起来,怎么说你也算是她的救命恩兔。你要是死了,那就对不住了,我只能勉为其难,今晚加餐了。”说着,雪千影两只手抓着四只兔腿,横着朝茅屋里面一扔。 转瞬间,十几只弩箭将小兔子射了个通透。 佟岚始终盯着茅屋,趁机观察暗哨。果然除了四个明面上的,还有四个躲藏起来的。而且从射出弩箭的速度、力度和准头来看,这四个隐藏起来的暗哨修为不可小觑。虽然弩箭暴露了他们的位置,但只听得一阵非常细微的窸窣,伴随着几声明显是人模仿出的鸟鸣,显然是换了隐藏的位置。 “元君今晚加餐,这兔子是烤还是卤?”佟岚目不转睛的盯着茅屋,换了位置的暗哨,她盯住了三个,只有一个视线没能跟上。 “还是麻辣吧,阿正爱吃——而且,前辈,我不吃兔子。”雪千影指了指一个佟岚视线的死角,“剩下的那个躲在那了。” 佟岚蹙眉:“这怎么办?八个人,四名四暗,咱们俩肯定不行。” 雪千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脉门,那团被金针固定的漆黑毒素已经不见了,雪千影轻轻撩起袖子,眼见毒素已经走到了手肘的位置。雪千影有些挠头。这几天她没少动用灵力,但总想着解毒在即,便没有劳烦修正帮她处理,积累下来,如今想要大量使用灵力,却是要冒险了。 “前辈,你能处理几个?”雪千影抬眸问道。 佟岚想了想:“两明一暗,还是有把握的。或者四个明的,拼尽全力应该也能一试。” 雪千影点了点头:“那四个明的交给前辈了,四个暗的交给我。” 雪千影说着便要上前,佟岚连忙将她拉住:“不行,有一个离茅屋太近了,他只要身形后倒,茅屋里的人就会有所警觉,太冒险了。” “那怎么办?”雪千影想了想,“我可以用灵力凝成细丝,把他扯出来……” 佟岚依旧摇头,里面的毕竟是她家大小姐,是她最为疼爱的晚辈,她不能不小心谨慎。不过盯着地上死透了的兔子,佟岚突然有了主意:“元君,你带火折没有?” 啊?雪千影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兔子,难不成佟岚现在就要把兔子烤了? 佟岚用脚轻轻踩了踩地上的草:“这里土地干燥,但草是新草,一旦点燃必然有烟。”佟岚说着,又试了试风向,指了指茅屋的方向。 雪千影终于会意,但放烟不如放火,雪千影道:“不如咱们干脆在后院放一把火,把他们逼出茅屋。少了遮挡遮蔽,想要救人也更容易些。” 佟岚微微思索,便同意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无用 周遭在夜一亭不说话之后,显得愈发安静。 突然,夜一亭身后的黑衣人分开两边,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小婶婶。”夜小楼将拔出半截的剑收了回去。 柳月眉一身劲装,与夜一亭并肩而立,眉眼温柔,气势却带着几分冷傲和恨意。 “夜云台基本定了,我过来帮忙。”柳月眉对丈夫说道。 但她看向夜小楼和夜小城的目光,一如往昔。 只这一眼,夜小楼心中便连连叹息。 “小婶婶家里的事情,小叔叔已经说过了。”夜小楼强压喉咙中的干涩,低声说道,“小婶婶此来,可还有什么要说。” 柳月眉收刀入鞘,神情清冷:“我来只是告诉一亭,夜云台已定,夜阳城已经在我等控制之中。” “怎会……”夜小城讶异地脱口而出,随即想到,夜一明将夜云台上大半护卫全都调来了夜小楼这里,其他地方守卫空虚,被夜一亭趁机拿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眼下夜小楼这边的局势,也不容乐观。方才沙若雨来报,左右两翼战况胶着,根本抽不出人手支援他们。而后方更为惨烈,夜一明已经捺不住亲自出去督战了。 此一战柳氏遗族高手尽出,而他们这一边,除了受伤的夜小楼,只有夜一平一人算是高手,就算能够以一敌百,可也双拳难敌四手,架不住对方人多。 夜小城看向夜一亭和柳月眉,他们身后的黑衣人还有近百之数,他盘算着,自己和沙若雨等人拼了性命不要,能不能保护夜小楼逃走? 如果夜小楼能与夜一行汇合反扑,是否还有胜算? 但夜小城自身的修为,对上夜一亭夫妇勉强算是有一战,那些柳氏遗族全都留给沙若雨等人……想到这里夜小城的心思又沉了许多。 “很好。”夜一亭看着妻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夜小楼。 “若是……小楼,你束手就擒,我会放你一条生路。”柳月眉突然说道。看着几乎等于是自己抚养长大的侄儿,柳月眉突然起了护犊之心,纵使之前从未与族人和夜一亭商议过,此时她还是自作主张,甚至悄悄盘算放夜小楼离开。 “不行!”柳月眉身后,几个柳氏族人几乎异口同声的说道,“他是夜氏少主,只要他还活着,夜氏就不算消亡!” “可他还是个孩子……”柳月眉回身叫道,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 夜一亭脸色大变,直呼叫那人放开妻子。可那人冷笑一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夫妇也没什么用处了,既然同情敌人,那么便先去黄泉路上等等他罢!”话没说完,只听得咔吧一声,柳月眉的头稍稍往侧面一偏,不动了。 夜一亭大呼一声,冲了上去,那人丢开柳月眉的尸身,拔剑刺向夜一亭,夜一亭以折扇抵挡,却被人劈了扇子,眼见剑尖刺向他的喉咙。 夜小楼和夜小城兄弟二人心有灵犀,一起动了。当局者迷昂然出鞘,一声脆响削断了那人的剑身,而后夜小楼伸手抓住夜一亭的衣领,朝着己方一丢,将他丢进了自己一个护卫的怀里。而夜小城趁机,夺回了柳月眉的尸身。 夜小城轻轻将柳月眉的尸体放在小叔叔怀里,神色十分复杂。方才还是对立的叔侄双方,此时夜一亭的眼睛盯着爱妻的尸体,只有满满的悲痛。而他怀中的女子,对于夜小城来说,不仅是疼爱自己多年的小婶婶,更是此番夜氏灭顶之灾的红颜祸水和罪魁祸首。 夜小楼与那黑衣人又缠斗了几招,约么摸清了对方的实力,一招破魔式横贯而出,逼退一拥而上的其他柳氏遗族,抽身退出战圈,落定在夜一亭身边。 夜一亭双目赤红,不断的为柳月眉输送灵力,可他怀里的如花美眷,却再也没能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夜小楼抓过柳月眉的手,摸了摸脉门,又探了探脖颈脉搏,确定是无药可医了。 “为什么,叔祖,你为什么要怎么做!”夜一亭抱着柳月眉的尸体,看着方才出手的黑衣人,怒吼着。 “对敌人恻隐,就是对家族不忠。无用之人,不必留着。”看长相不过中年的男子冷冷地说道。 夜小楼横剑上前,看着中年男子,问道:“请教前辈性命。” “柳青岩。柳氏族老。”男子倒是惜字如金。 夜小楼抱剑一礼:“婶母之仇,小楼记下了,待会动手不留情面,还请前辈不要责怪小楼目无尊长。”夜小楼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出这番话。在场一众柳氏遗族听了,竟然都笑了起来。 “你我生死大仇,还说什么留不留手?难不成我们将夜云台毁成这样,少家主还能宽宏大度叫我们活着?哈哈哈……”中年男子放肆地笑着。 “或许。”夜小楼冷冷的看着中年男子,像是再看一个死人,“但现在不会了。”夜小楼摊开左手,用当局者迷割破了拇指,而后用自己的血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画,留下一道重重的血痕。 中年男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丢开断剑,从族人手中另接了一把弯刀,指向夜小楼。 夜小楼的动作不止吓住了柳氏遗族,还吓住了有些矛盾的夜小城,以及一众护卫。夜小楼方才这个动作,算是夜氏的传统,一道血痕一条性命,寓意为了复仇可以以命换命,不死不休。而坐在地上抱着柳月眉尸体的夜一亭见夜小楼如此,五内俱焚,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渐了亡妻一脸,他赶紧伸手去擦,却发觉自己手上也全是血,不知是哪里来的。 夜小楼看着院子里的人,之前一起来闹事的那些夜氏族人,如今已经全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柳氏的人处理了,还是听闻夜云台大乱全都跑走避难去了,反正他们不过是凑数的,对于双方来说,都不影响战局,是去是留,眼下也没人在意。 沙若雨与一众护卫上前一步,挡在夜小城、夜一亭夫妇和夜小楼之间,各个双刀在手,与自家少主一起,准备应敌。 夜小楼挽了个剑花,指着那个杀害了柳月眉的中年男子,侧头对沙若雨道:“帮我抵挡一阵,我先去为小婶婶报仇,剩下的再说。” 沙若雨点头称是。对于自家少主的决定,他向来是无条件执行,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第四百章 正面 佟傲霜做了很多让步,金钱,甚至自己的性命。但茅屋里始终没有动静,对方只有一个要求,还是那句以书换人。 修正不解,不敢触佟傲霜的霉头,只能问檀老家主。 檀老家主叹了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修先生可听过?” 修正点了点头。 檀老家主叹道:“佟氏手中握有一本探矿的秘籍。百年以来,佟氏正是靠着这本秘籍发家立命,跻身一州之主。而屋子里那些人,早前掳掠佟氏的矿师,今又劫持了佟大小姐,就是想要挟佟家主,交出这本秘籍。” 修正还是不解,秘籍是死物,佟氏光大至今,必然已经是将典籍吃透记熟了。如今救佟大小姐性命要紧,不如现将秘籍给了他们,回头再默写一份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呢? “修先生有所不知,这秘籍之中,涉及一桩隐秘——具体是什么老朽也不得而知,但据佟家主交代,事关天下苍生,不可泄露分毫。佟氏家中,但凡能够接触到这本秘籍的人,都是发过重誓的,并且还要服下一种药物,一旦对外透漏秘籍的内容,就会经脉尽断而死啊。” 修正揉了揉眉心,这可真难办了。 不久,小院后方升起一阵烟雾,今日的风向是从山间吹向茅屋的,不多时,隐约可见茅屋内尽是烟雾。雪千影和佟岚两人绕路回到众人之中的时候,那些匪徒,也押着佟大小姐,从茅屋之中躲了出来。 “这么多人?”佟岚和雪千影对视一眼,各自心惊。方才后院明里暗里加在一起就有八个人,两人猜测茅屋之中应该只多不少。现在人都钻出来了,粗略清点约么接近三十之数。按照这些人谨慎的作风,周围应该还布有暗哨,这样算来,四十来个高手,劫持一个战力不高的小姑娘,真是难办了。 “后院无法突破,我们只能放烟把人引到明面上再做打算。”雪千影对佟傲霜交代了一句,同时撩起袖子,将胳膊递到修正眼前:“我待会儿要动用大量灵力,帮帮忙。” 修正瞥了一眼毒素的位置,不禁蹙眉:“你就不能用不见万物么?” “就是要用不见万物——你用金针也好,药物也罢,帮我护住心脉,以免北海的重伤重演。” 修正稍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幻魂珠呢,你拿来一颗给我,我有个办法。” 雪千影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这锦囊是此番回家的时候,托师娘特质的,用的乃是人间罕见的避光锦,幻魂珠装在里面,一点光芒都透不出来。 修正取出幻魂珠,低低的道了一声得罪,一掌拍在雪千影的心口,将幻魂珠生生打了进去。 雪千影被这一掌拍得咳了两声,差点吐血:“你这是……” “药王谷传下的用法,可以护持心脉保你的命。过后我自有办法取出来,不会消耗这珠子的。” 雪千影心中稍安,点了点头,顺手将罗伞收了,站在佟傲霜身后。 “佟家主,你带再多的人来也没用我们只要那本秘籍,拿它来换你亲妹妹的性命,你若是答应,现在就去取,你若是不答应,便准备收尸。” 匪徒之中领头的一个,手中黢黑的长剑横在佟哀霜的脖子上,声音冰冷不似活人,依雪千影判断,应该是做了某种伪装。 可是这把剑……雪千影盯了半天,稍稍蹙眉,不顾局势开口点破:“博山血族?” 那人听了这话有些发愣,将目光移到雪千影身上,旋即神情舒缓开来:“原来是无常元君在此,我还纳闷,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好见识——落霞一别,元君的毒可解了?” 雪千影冷冷一笑:“果然,白氏中与我交手之人,正是阁下。” “元君好记性,一面之缘,过目不忘。”说着,那人将剑刃朝着佟哀霜的脖子靠了靠,引得佟傲霜这边众人一阵惊呼。 但他没有直接杀掉佟哀霜,而是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口子:“既然元君猜到了我们的身份,那也不必再遮掩什么了。在下姓月名举,我们这些人都是博山血族遗孤。与元君其实也打过很多次交道了——只是元君应该帮我劝劝佟家主,我们这些人,都是亡命徒,视人命为草芥,什么都做得出来!” 雪千影叹了口气,轻轻一声金属擦响,不见万物横在手中,挡在佟傲霜和佟岚身前,却稍稍回头对佟傲霜道:“究竟是什么秘籍,能引得血族来抢夺?” 佟傲霜依旧不肯言语,雪千影盯着他的眼睛,突然不解的问:“你早就知道?” 佟傲霜眼见躲不过,便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受何人所托,但我知道他们是何人,也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只是……抱歉元君,将你牵扯进来,那本秘籍,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交给他们的,别说他们挟持了我妹妹,就是挟持了我亲娘老子,我也不能交出来。” “啧,佟家主真是重诺之人。”月举忍不住又是一阵冷笑,“我等虽然是受雇于人,前来讨要,可那本秘籍本就是我博山之物,我等前来也是名正言顺!我就不明白,佟家主折损了族中那么多好手,如今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搭上,难道还不能让你迷途知返么?” 佟傲霜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缓缓地摇了摇头:“祖父曾向月仙主立誓,佟氏将与此秘籍共存共亡。决不可将之交于外人之手,更不可被血族寻回。阁下杀我族人杀我胞妹,我来日杀光你们为妹妹报仇就是。想要以此为要挟,未免打错了主意!” 月举叫了声好:“佟家主为人值得一交,若不是雇主逼得紧,我们纠集了好多人手,都没能从佟氏盗走那本秘籍,我也不愿与佟家主你撕破脸皮。贸然露面与佟家主正面相抗,过早将我们的势力暴露于人前,并非明智之举……罢了,既然佟家主不愿与我们交易,那也罢了,佟大小姐这条性命,就还给佟家主了。” 说着,月举的剑锋越发靠近佟哀霜的脖子,眼见就要刺破佟大小姐白皙的皮肤。许多人不忍见这惨剧,都微微侧目闭眼。但听得一声脆响,不知哪里来的灵力弩箭,正好击在月举的剑身上,将他横向佟哀霜的剑身打偏了。 佟傲霜一直眼睁睁的看着,长出一口气。 灵力弩箭自然来自雪千影,她放下左手,手中不见万物如灵蛇出洞,直刺月举。 月举一把将佟哀霜推向身后一个同伙的手中,横剑招架,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响,月举手中黢黑长剑,被不见万物斩成了两截。 “不见万物!”月举大惊,看着雪千影,“元君既然已经见过仙尊,为何还要站在天下那边?” “不站在天下这边,难道还要站在你那边!”雪千影说着,手挽剑花,十六式剑招铺洒开来,转瞬之间,月举这一边倒地十余人。 第四百零一章 助战 柳氏遗族过河拆桥,杀了柳月眉,还打算杀夜一亭。夜小楼以血立誓,不论现下立场如何,也不管柳月眉做过多少对不起夜氏的勾当,但她作为一贯疼爱孩子们的小婶婶,夜小楼一定要为她报仇。 夜小楼的愤怒与仇恨感染了他的每一个护卫。沙若雨身先士卒,一己之力缠住柳氏三四个高手。自从他被曹氏所伤,修为再无寸进,管用的双刀也变成了单刀。若不是夜云台上面临大厦将倾的局面,若不是夜小楼亲口拜托,别说拼命,他甚至都未必会出手。 夜小城亦如是,双刀再次出鞘,刀锋犹如仇恨之火,熊熊烈烈,燃尽苍生万物。 而夜小楼眼见自己的堂兄和护卫们已经抱定了搏命的心思,自己也不耽搁,当局者迷轻盈如水,潮汐剑意铺卷开来,将柳青岩卷入其中。 柳青岩仗着自己年长经验足见识广,几乎没有把夜小楼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小三圣的名头,不过是世人对夜氏少主的吹捧谬赞,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修为再精绝高深还能高到哪里去? 老人家虽然轻敌,但出手并未留手,眼下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刻,柳青岩将自身灵力提升至最大,手中弯刀如流星似新月,锋芒毕露。 一老一小拆了十几招,夜小楼胳膊上挨了一刀,柳青岩更惨些,大腿上被当局者迷的剑锋划过,留下很深的一道伤口,肩膀也被刺中,脸上还多了一道口子。 柳青岩看向夜小楼的眼神起了变化。夜小楼虽然占了上风,但未敢轻敌,以他的修为,此前又受了些伤,又接连奔波没有好好休息,心力交瘁之下,耐力有限,久斗并非上策。但眼下看来,速战速决的机会却也不多。 夜小楼沉下心思,连呼吸都渐渐放缓,回想起莲英曾经提点过他的剑意,手中当局者迷的出招速度开始渐渐放缓,力求招招克敌,柳青岩那边的压力瞬间重了起来。老人家不敢再托大,只能全心全力与夜小楼纠缠,两人几乎是战成了平手。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夜小楼又挨了两道,柳青岩也被刺中肋下,双方再度分开。夜小楼呼吸渐沉,柳青岩扯开袍子,将肋下伤口扎紧,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夜小楼半寸。 几声惨叫传来,夜小楼不需去看便知道是自己的护卫,但眼下他不能分心,如果他也败了,那他的护卫岂不是白死了? 夜小楼提气再战,柳青岩脚下步伐一变,整个人呈之字形向他滑来。夜小楼不敢大意,横剑相抵,被震得退开数步,忍不住喉头鲜血翻涌,嘴角留下血涎。 “小子,老人家我悟道称仙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柳青岩嘲讽一声,提刀就是一连串的劈砍。夜小楼不敢大意,连忙闪躲,躲不过去的就横剑格挡,但每挡一下,他的内伤就加重一分。 夜小楼明白,柳青岩这是在跟他拼修为,拼灵力,拼灵海的广博,可以他的年纪,怎么拼得过? 夜小楼连连后退,柳青岩步步紧逼,眼见夜小楼就要没有还手之力,突然一把折扇飞了过来,直接切向柳青岩的脖颈,柳青岩身形向后一倒,躲开了折扇。夜小楼顺势出剑,当局者迷快得看不见影子,剑意如倾盆大雨,兜头罩向柳青岩。 柳青岩转身卸力,一刀将折扇劈落在地:“敢暗算我!”说着,突然撤刀,一掌拍向夜小楼的肩头。 “小楼!”身后,方才助战的夜一亭一声尖叫。夜小楼根本没有躲开这一掌,而是将剑势骤改,从下至上,一只手压住柳青岩拍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另一只手提剑将剑势骤改为从下至上,贴着柳青岩的下腋,向上一挑。 只听得柳青岩一声惨叫,左臂离体,大把的血液喷洒开来,夜小楼转身一躲,但自己的背上还是被喷溅了不少血迹。 柳青岩见状,顺势提刀来砍,夜小楼转身躲开。因为少了一臂的缘故,柳青岩的身形不甚平衡,夜小楼抓住机会,挑抹捻刺切一气呵成,在柳青岩的身上,留下四五个血窟窿。 柳青岩终于不甘心的倒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眼见此人必然活不成了,夜小楼这才松了口气,提剑将已经受伤的夜小城换下:“兄长,去请姑母帮忙!” 眼下的情形,车轮战的计策行不通了,夜小楼也不必再保存实力了。 夜小城点了一下头,提刀退后,钻进了屋子,却没能见到夜一平。 “左右都抵不住了,一平去了左翼,兄长和一苍带人去了右面。”吴氏躲在房间里,和几个被族老们救下的小辈正一起六神无主瑟瑟发抖。她口中的兄长便是夜一芳。而一贯鸡贼的夜一苍都亲自出去迎战,可见侧翼的攻势也十分凶险。 夜小城安抚了婶婶,转身出来,目光扫向四周,眼见夜小楼的心腹护卫们死的死伤的伤,虽然柳青岩眼见活不成了,可一人之生死,也很难扭转战局。 “小叔叔,”夜小城来到夜一亭身边,俯下身。方才夜一亭助战夜小楼的时候他瞥见了几眼,想来这位小叔叔对夜小楼还有几分情分,总不会见死不救。 “小叔叔,你快想个办法,再这样下去,小楼支持不住的。”夜小楼抓住夜一亭的胳膊,焦急的说道。 夜一亭摇了摇头,目光涣散又茫然地看着夜小城:“我自己布的局,自己知道。你以为柳氏只有这些人手吗?大队人马都在外面清剿夜云台呢,就算你们能挡得住这些人,等大队人马腾出手来……还不是一样挡不住?”说着,夜一亭摆了摆手,将柳月眉的尸身抱得更紧些。 夜小城急得直跺脚。可他原本也不善智计,眼下这般急迫,更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突然,有人呼唤夜小城的名字,夜小城抬头一看是沙若雨和两个护卫,护着夜小楼撤了下来。夜小城连忙扑过去,将夜小楼接了过来。 “少主的伤,不能再这么拼了,大公子,少主拜托给你了。”沙若雨按了按夜小城的手,没等他说话,就再次投入了战局之中。 夜小楼捂着胸口,鲜血汩汩渗出。夜小城觉得不对劲,扯开他衣裳一看,瞬间大惊失色:“不是说是障眼法么?怎么,怎么这么大一个……”血洞两个字,夜小城实在不忍心说出来。 “你们也是好骗,铁杆的弩箭,我说半寸你们就信了?我又没穿软甲。”夜小楼捂着胸口,喘息着说道。之前的刺杀,虽然没有真的将他的胸口刺穿,但也伤到了要害。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他只敷了些外用的伤药,推说自己没事,结果刚才跟柳青岩打了一场,对方已灵力欺压,他外伤之上又加了内伤,便再也撑不住了。 第四百零二章 同归 “无常元君好本事!”月举轻喝一声,并不与雪千影纠缠,甚至并不在意枉死的同伙,只是示意众人后退,反正他们有佟哀霜在手,并不在意雪千影能够翻出什么大风浪来。 雪千影提剑向前一步,月举等人就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月举又将佟哀霜控制在手中。 而雪千影投鼠忌器,不敢再继续冒进。除非她能一举救下佟哀霜,不然只要这些人还有一人活着,佟哀霜就不能算是安全,她就必须要深重。 佟哀霜被掐着脖子,突然开口对月举说道:“不如让我劝劝我兄长,毕竟我也不想死。” 月举想了一下,决定佟哀霜或许能够劝动佟傲霜也说不定,但他没有松手,而是指着雪千影,示意她退后。 直到雪千影推到佟傲霜身后,月举才满意,在自己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划下一道横线,直接言明,若是佟哀霜耍花样想跑,只要越过那条横线,自己就能一剑要她的命。 佟哀霜点了点头,月举轻轻放开了掐着佟哀霜脖子的手。佟哀霜喘匀了气,上前一步,撩裙跪在地上,对着佟傲霜磕了个头。兄妹俩一站一跪,四目相对,中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兄长,此前是我不懂事,觉得你吝啬,不顾及族人死活。今日小妹才知,是我不能理解你的苦衷。我佟氏重诺,兄长没有做错,小妹给你赔不是了。”说着,佟哀霜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小妹就此去了,兄长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里,不要总是发脾气,也,也不要再去与欧逸为难了。” 佟傲霜仿佛预感到什么,伸出手向前抢了两步去抓妹妹,正要说话,却见佟哀霜站起身来,看了兄长一眼,露出甜美无邪的笑容,转身突然扑向了月举手中的长剑。 月举一愣,万没有想到佟哀霜竟然自寻死路,连忙撤剑。可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佟哀霜根本不是自尽,而是同归于尽。 通脉境的灵海虽然不够广博充沛,但自爆也是威力巨大,一声巨响之后,茅屋上方腾起一阵刺鼻的浓烟。以佟哀霜为中心,地面上出现一个大坑,些许残肢断臂,几摊血污,几块零碎的布料,少许黢黑的金属残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佟傲霜愣在当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地狼藉,好半天才大叫了一声妹妹,而后昏厥过去。 在场众人,也都被佟哀霜此举震惊了。檀老家主愣在原地,好半天突然转过身去,伸手摸一把眼泪。其他特意赶来帮忙的几个世家家主,不知该安慰佟傲霜还是檀老家主,好在有手脚快的,搭手去将佟傲霜架回来给修正诊看。 几个还算机灵的佟氏子弟进到院内,查勘现场,还有些快速将小院合围起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逃脱。 雪千影也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不是第一次见人自爆灵海。但那是在北境,与兽人族的战场上。一个莲氏的长辈,身受重伤,还断了一条腿,她不想苟活,于是选择了轰轰烈烈的死去,自爆灵海,将周遭数只冰原狼炸成了血肉残肢。而她自己也只留下了一座衣冠冢,在莲氏的祖坟里,还有一块牌位,摆放在莲氏祠堂的英烈堂中。 雪千影闭上双眼,默默念了一段小时候那位长辈教给她的往生咒。拗口的发音,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大抵是在祝祷人来生不再受苦受罪吧。出于这种心愿来说,这东西念多少遍可能都没什么用。但雪千影明白,这玩意不是念给死人的,而是念给活人的。 活人念了心里会好受,就是有用。 雪千影睁开双眼。檀老家主已经缓过神来,张罗着要将此地收拾一番,至少不能让人轻贱了佟大小姐。而另一边,修正已经跟着几个佟氏的子弟,将昏迷不醒的佟傲霜送回佟氏调治。 佟岚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雪千影的肩膀,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事。佟岚叹了口气,突然说道:“方才那几个血族人,问你为何要站在天下这边,是什么意思?” 雪千影愣了愣,想起来这件事,含糊地摆了摆手,只说自己承袭了仙尊的衣钵,大概是仙尊曾经许诺过他们什么事吧。 佟岚点点肉,似乎是被糊弄过去了。可雪千影明白,方才那些话在场这么多人都听见了,眼下情势大家自然不会多想,可难保将来……算了,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雪千影没有去佟氏,而是返回了商行,并请佟岚传信给修正,与他在商行碰面。回到繁字号,雪千影感觉特别疲累。洗了把脸睡了一觉,醒来时却见焦阳守在外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雪千影短短几句,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个大概。焦阳摆摆手,告诉她城里都已经传开了,佟大小姐不甘兄长受人胁迫,与匪徒同归于尽了。 “佟氏传来消息,因佟大小姐还未出阁,又是为家族而死,故而停灵七日后从佟氏发丧。”说着,焦阳亮出手里攥着的一叠白帖,“给商行下了帖子,这两张是单独送来,给东家和修先生的。” 雪千影看了一眼,没有接:“我和阿正还要赶去怀州,劳烦掌柜的帮我们各自备一份礼物,聊表哀思吧。” 焦阳点点头,又道,就算雪千影不去送葬,总该亲自过去祭拜一番:“好歹佟大小姐有救护修先生的情分在,而且听说,为了就佟大小姐,东家也是出了力的,有来有往,不是生意也是情谊,既然东家还没离开兆良城,不露面说不过去。” 雪千影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又问修正有没有回来。 “傍晚的时候人已经接回来了,说是佟家主伤势已经无碍,可是把咱们先生累坏了。”相处几日,焦阳已经把修正当成半个自己人了。一声“咱们先生”让雪千影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提起佟氏,尤其是佟哀霜的死,她这心里又有些难过。 雪千影坐在书案前,打算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写信告诉夜小楼。刚提起笔写了没几个字,又让焦阳看着点,等修正恢复了精神,他们就去佟氏祭拜,而后就尽快离开兆良城。 “有我们帮忙救助佟大小姐的情分在,以后繁字号在兆良城的生意不会差。”雪千影叹了口气,虽然这种人情她是不想要的,但商行上下数十口人,背井离乡在外谋生,总要吃饭的,她不会经常来西边,能有一州主事世家的庇护,日子必然要好过很多。 “生意上的事儿,东家不必费心。”焦阳团着手,靠在门框上,看着庭院上方渐渐凋零的残月。 这时,一个小伙计跑了进来,在焦阳耳边耳语了几句,就又跑了。焦阳听了之后眉头紧锁,一脸的惋惜和悲伤。 雪千影抬眸看着他,却没有发问,只等他自己说。 好半天,焦阳才道:“此前修先生拜托我找寻的兽骨,看来是不必了。” “怎么?”雪千影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那兽骨本是为了欧逸准备的。 欧逸,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佟哀霜的死讯? “欧先生,”焦阳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不由自主的顿了顿,“欧先生殉情了。老家主派过去的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凉透了。若不是当时佟家主还昏着,我都要怀疑是他下的杀手了。” 焦阳叹了口气。 雪千影心中绞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低头一看,笔尖戳在信笺上,留下一大块墨痕,是不太整齐的圆形,像极了今日佟哀霜自爆后留下的那个坑。 第四百零三章 啸云 柳氏中人第三次冲到夜小楼近前,又第三次被沙若雨带人抵挡回去。沙若雨胸口中了一刀,自己动手撕了衣裳勒住伤口,露出的半边膀子上全是血污。 夜小城此刻也顾不上照看夜小楼,他将吴氏找了出来照看夜小楼也夜一亭,自己也提刀上阵,加入了战局。 这样下去,早晚小院失守,别说夜一亭,夜小楼和夜小城兄弟二人的性命也一样危在旦夕。 “天怎么还不黑。”吴氏扯了些布条,把夜小楼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眼睛时不时的瞟向天色。至少在她看来,只要天黑了,夜一行就快回来了。而只要夜一行回来了,他们这些人就有救了。 “如今整个夜云台几乎全部陷落,便是家主归来,最多把你们几个救走,怕是也无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夜一亭在一旁冷冷的说道。 吴氏站起身来,指着夜一亭骂了几句。吴氏读书不多,骂人的话都是俚语粗话,自然难听。夜一亭却不以为意,浑然疯了似的,乐呵呵地看着怀里妻子的尸体,毫不关心战况如何。 “小楼,你不是叫小轩去……他怎么还不回来?”吴氏想起了什么,又拉着夜小楼追问。 夜小楼叹了口气。他安排给夜小轩的特殊任务,是叫他去将夜小姽劫持到这边来,万不得已之时,或许还能以之要挟夜一亭就范——可眼下柳月眉死了,夜一亭这个精神状态,夜小姽出现未必是好事。 而那些柳氏中人,连柳月眉都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杀就杀,夜小姽这个外孙女怕是半点都威胁不到他们的。还叫小姑娘留下阴影,将来如何在夜云台安身立命呢? 所以,现在夜小楼倒是情愿夜小轩事情没办成,或者路上耽搁了,不要回来。 可是,夜云台上一片混乱,夜小轩的身手,若是碰到什么人……夜小楼看了吴氏一眼,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天之道夜一苍夫妇多么看重这个儿子,甚至为了儿子卖女儿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若是他此刻说出夜小轩可能有危险的话来,怕是吴氏当下就要疯魔。一个为了孩子的母亲能干出什么疯事来,谁也不敢预料。 眼见自己的护卫们一再后退,夜小楼知道,守不住了。他想了想,叫吴氏带着房间里的人,去夜一平那里,伺机突围遁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你呢,小楼?”吴氏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又转了回来,抓着小楼的手,“你跟婶婶走。” 夜小楼轻轻摆开吴氏的手,苦笑着说道:“我若不在这,你们哪里走得成?” 吴氏瞪大了眼睛:“不行!” “婶婶,”夜小楼劝道,“小轩还在外面,还有婉妹呢,你想想他们,你和叔叔得活着出去,找到他们,等伯父归来。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你骗鬼呢!”吴氏已经急了,甚至指着夜小楼的胸口,“别说他们现在打成这样子,就是没打仗,你这伤,能挺多久?不行,你必须跟我走,你不走,我,我,我也不走!” 夜小楼再次推开吴氏的手,“好,婶婶不走,但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你去帮我看看,看看姑母那边战况如何了。” 吴氏再三确认,夜小楼不是教她突围离开,只是让她去探听消息,这才放心的转身走了。 而夜小楼算准了吴氏离开的世间,一个烟花丢向小院右侧的天空之中。 这是他和夜一平私下的约定,往哪个方向丢,就往相反的方向突围。 夜一亭抬头看着烟花,又看了看夜小楼:“若是没有这一场浩劫,将来夜氏必然能够在你手中发扬光大。” 夜小楼回头看着小叔叔,没说话。 夜一亭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一个时辰。” “什么?”夜小楼没听懂。 “我是说,”夜一亭换了个姿势,但怀中柳月眉的尸体依然被他紧紧的抱着不肯松手,“如果路上没有片刻的耽搁,还有一个时辰,家主就能赶回来了。” “事到如今,你连一声兄长都不肯叫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夜小楼和夜一亭都是一愣,抬头一看,两个人影站在屋顶上。 左边那个娇小的,夜小楼一眼认出,是夜小婉,但右边那个瘦高个又是谁?方才是他在说话么? 两人翩然落在夜小楼身前,夜小婉上前一步扶住夜小楼:“九哥你快坐下,伤哪里了,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夜小楼的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这人看模样他认得,正是闭关多年不问世事的夜氏第一高手,啸云天士夜一宁——可他这头发,一半黑一半白,怎么做到的? “一宁叔叔,您这头发?”夜小楼好奇的问道。但眼下却不是说这事的功夫,便又道,“竟然惊动您出关了,真是夜氏之幸。” “别打官腔了,小小年纪不学点好的。”夜一宁白了夜小楼一眼,嘴角朝着夜小婉的方向努了努,“这孩子徒手爬上万仞山,说是夜云台大乱,大哥不在少主受困,我这才提前出关了。”说着,环顾几乎已经打到几人跟前的柳氏众人,“就这么几个着急投胎的乌龟王八蛋,你们竟然料理不明白,还得劳烦我来动手,真是,小楼,回头我跟大哥好好说说,你这修习得抓紧呐。” 几句话说得夜一宁是咬牙切齿,而夜小楼只要这位小叔叔能解当下夜氏之困,别说说自己几句不好听的,就是打自己一顿,他也乐意呀。 “小叔叔,九哥这伤……”夜小婉更关切夜小楼。 夜一宁凑近了看了看,伸手按了按他的伤口,疼得夜小楼嗷嗷直叫。夜一宁蹙眉想了想:“真麻烦,你这伤若是等自然愈合,怕是十天半个月都是快的,耽误了名仙擂如何是好?我还是费点精神,帮你弄好吧,一会儿打架的时候,你还能搭把手,聊胜于无。” 说着,夜一宁一掌拍在夜小楼的心口,几乎覆盖住整个伤口,汹涌澎湃的灵力直接灌入伤口之中,夜小楼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经脉接驳皮肉生长的声音。 不一会儿,夜一宁收了灵力,嫌弃地把手在夜小楼身上蹭了蹭,擦掉血污,而后一把将侄子拉起来,打量了几眼,“也没多久没见着,你这身量好像又长了?这眼睛怎么还变成这样了?哟,脸上留疤了?谁这么厉害呀,啧啧,真难看。” “小叔叔,叙旧的话咱们待会儿再说,您要是再不出手,我的这些个护卫,可就都要去见老祖宗了!” “哼,”夜一宁冷笑一声,“学艺不精,活该!”但他还是稍稍摆摆手,夜小楼赶紧顺坡下驴,长喝一声,叫自己的人都退下来。 夜小楼这边总共不到四十个护卫,还跟着夜远走了三四个,剩下这些人,如今连同沙若雨在内,还剩下十个不到,个个重伤在身,还有一个被人砍了胳膊,就算能救回来,将来也要落残疾了。 夜小楼心中恨意满满,看着夜一宁上前一步,单枪匹马对阵柳氏众人,他也跟了上去,跟小叔叔并肩而立。 “留活口吗?”夜一宁长剑出鞘,毫无声息,整个人气势内敛,犹如深海静流,令人感受不到半点灵力威压。 “挑几个看起来年纪大的,像是领头的,留条性命给伯父交差,剩下的,我看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夜小楼手挽剑花,当局者迷指向柳氏众人。 “剑不错。”夜一宁看了一眼当局者迷,又看了一眼夜小楼,“想要配得上这把剑,你还得再使使劲儿。” “我可谢谢您了。”夜小楼翻了个白眼。 “小子狂妄!”听到叔侄俩对话的柳氏众人渐渐围拢上来,将叔侄二人围在正中。 夜一宁一笑:“你谁呀?” “在下柳氏家主柳含垣!” “哦。柳氏?甘阳柳氏?”夜一宁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夜一亭,神情之中似乎带着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 夜小楼察觉到了,但是没有发问。 夜一宁再次转过头来之后,似乎是有了点情绪,伸手推了一把夜小楼:“不是说夜云台整个都陷落敌手了么?给你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去,收复失地。这几个老杂毛,交给我了。” 夜小楼眼珠转了转,眼见夜一宁瞪他,连忙退后,叫夜小婉亲自看着夜一亭,带着几个还有战力的护卫,还有夜小城,准备先去看看姑母夜一平那边的状况。 目送夜小楼离开之后,夜一宁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夜小婉:“丫头,待会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许跟你九哥说,记住没有!” 夜小婉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憋出了一个是字。 夜一宁这才转过头看,盯着柳含垣:“你们柳氏真够缺德的呀。灭了人家全家不说,现在连一个遗孤都不放过。我们夜氏给他改名换姓,我伯父我兄长养他这么大,你们竟然敢教唆他来掀我夜氏的老巢!柳含垣是吧,这么阴毒,就不怕晚上做噩梦!不怕那些冤魂夜半来敲门么!” 柳含垣稍稍愣了愣,夜一宁虽然半边白发,但看年纪不比夜小楼大多少,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事情? “六哥,你先放下你媳妇,她都死透了跑不了。你先过来!”夜一宁第三次回头看向夜一亭。 夜一亭被这话气坏了,正要回呛,却见夜一宁突然收了剑,大手一挥,竟然直接将他抓到了身边。 夜一宁按着夜一亭的肩膀,夜一亭试着挣扎了一下,却是挣不开,只能任凭他这么按着。 但夜一宁接下来的话,宛若一道晴天霹雳,劈向夜一亭: “看准了,六哥,这个人,就是杀你全家、灭你全族的凶手!” 第四百零四章 身世 夜一亭听了夜一宁的话,仿佛生糟雷劈,呼吸滞涩,身形颤抖,看向柳含垣。而柳含垣则将目光撇开,不看夜一亭。 “他说的,是真的?”夜一亭沙哑的嗓音,问出这句话来,眼见柳含垣不肯回答,捂着胸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老王八蛋,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说!”夜一宁见柳含垣不说话,心里更是气不过,尖着嗓子叫道,“六哥,你本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家姓邹,是甘阳的粮商大户,虽是凡人,但因为掌握着半个玄州的粮食生意,你亲爹是个德行高贵的主,做买卖童叟无欺,薄利多销,备受玄州百姓尊敬,你们家日子过得也算是风生水起。” 说着,夜一宁挑了挑下巴,指着柳含垣,“六哥你看清了,就是这个人,找到你爹,要他做假账骗我夜氏的粮款,你爹不肯,还给我伯父报了信。可惜伯父迟到一步,你们全家就几乎被杀光了,除了你,伯父还救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姑娘,可惜先天不足又受了惊吓,不到周岁就夭折了。” 夜一亭听着夜一宁说话,双眼一眨不眨瞪着柳含垣,眼角几乎要沁出血来。 “伯父和大哥为了保护你,不顾名声,编造了你是他外室所生的私生子,给你重新起了名字,伯父故去之后,大哥就一直把你养在身边。为了给你报仇,伯父第一次行违心之举,以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了柳氏,却也未赶尽杀绝——不然哪有今日这局面?” 夜一宁松开夜一亭的肩膀,反手抓住他衣领,“六哥,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过来,伯父,大哥,还有几个叔父,他们待你,可与旁人一样?不说百般宠溺,什么时候对你说过重话,什么脏活累活摊派过到你的头上?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会背叛夜氏,还是为了一个仇家的女儿!” “你别说了,别说了!”夜一亭想要掰开夜一宁的手,可他内伤颇重,夜一宁的手又像钳子一样,他掰了两下,终于还是放弃了,再次转头看向柳含垣:“柳家主,我幺弟所说,可是真的?” 柳含垣干咳一声,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夜一宁,又瞟了一眼夜一亭:“你与月眉成亲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你就是当初邹氏逃走的那个孩子,我们本来也只想勾搭一个夜氏中人,作为内应罢了。只是你运气不好。” 夜一亭回头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柳月眉的尸体:“所以,她早就知道?” 柳含垣顿了顿,点了一下头:“知道,她本就是在柳氏长大的,所谓义父,不过是临时找了个朋友帮忙而已。她当初接近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嫁入夜氏。” “若我当时对她的身份不接纳,你们会如何?”夜一亭收回缱绻的目光,再次看向柳含垣。 “自然是杀了你,再换一个目标。你们夜氏家大业大,族人众多,总有一二野心之辈,找个内应,并不算难。” 夜一亭闭上眼睛,两行血泪流淌下来。 起先夜一宁还是为了泄愤才抓着他的衣领,而现在夜一亭只能靠着这一点支撑才能站住身形不至于摔下去。 夜一宁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目光又挪向了柳含垣。他轻轻一推,将夜一亭推到夜小婉那边,转身看着柳含垣,名剑龙须寒光湛湛,指向柳氏众人。 柳含垣疾退几步,一招手,十来个柳氏的高手将夜一宁团团围住。身后,夜一亭几乎已经失了神智,对现下局面毫无感知,反而是沙若雨,颇为紧张,脱口喊叫,让夜一宁小心。 夜一宁轻轻冷笑,身形骤然腾起,剑芒如天女散花,又如六月飞霜,顷刻之间,七八人毙命剑下。 夜一宁翩然落地,手挽剑花,眼见又是几个柳氏中人冲了上来,啸云天士一声高喝,反手执剑,横扫开来,剑光和着血花,红过傍晚天边云霞。 夜小婉拔刀护着夜一亭,几乎看傻了,这位不比自己大几岁,但论辈分还是得叫叔叔的夜氏第一高手,上次得见还能隐约看清剑势,怎么这次就只能看见对方不断有人倒下,却丝毫看不清他出剑的套路了? 果然一山更比一山高。夜小婉不禁摇了摇头,九哥的修为已经很可以了,但比上这位,确实如夜一宁自己所说:还得练。 夜一宁如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击退了半数的柳氏高手,剩下的连忙结阵,准备围杀夜一宁,但无论气势还是战力,都被这位压了一头,再想翻盘,却也来不及了。 柳含垣当机立断,留下部分手下围而不攻,又派人去向夜云台各处报信,让他们都向小院聚集,却是抱定了围城打援的主意,不是要对付夜一宁,而是要针对即将归来的夜一行。 只是他能想到的事情,夜一宁又怎会想不到。他一边支应着柳氏众人,一边叫了个看起来行动还算无碍的伤员,叫他去给夜小楼报信,要夜小楼汇集夜一平等人,在小院外打援——打柳氏的援。 柳含垣有些气恼,但也不急,就算外围扫荡夜云台的柳氏中人战力远远不如对付小院的这些,但夜小楼那些人伤的伤,累的累,能有多少战力? 夜小楼与夜一平汇合后,很快击退了来自左翼的攻势,那些人本都是夜氏族老,或是一些受蛊惑的与夜氏相关之人,战力并不高,中间夹杂着少许柳氏高手。夜一平出现之后,早就已经稳住了局面,而看见夜小楼出现在这边的时候,那些柳氏高手就悄悄退走了,剩下的在夜一平和夜小楼姑侄联手之下,根本不足为虑。 “他们去了正面,一宁那里会不会……”夜一平听闻是幺弟提前出关,正在正面支应,多少有些担心。 “姑母放心,一宁小叔叔本事大了去,压得住。”夜小楼道。 留下少许人手护卫左翼,夜小楼和夜一平等人又到了右面帮忙。与左翼几乎如出一辙,很快就将攻势击退,还虏获了两个参与叛乱的族老,以及一众夜氏中人。 夜小楼将夜一明留下,他本身掌控夜氏护卫,调动人手最为方便。而夜一明也主动提出亲自料理后方,叫夜小楼和夜一平事不宜迟,收复夜云台要紧。 “伯父,不要硬碰硬,保存实力,等待家主伯父归来,一举反攻才是上策。”夜小楼生怕他得见家园被毁子孙蒙难,一时冲动着了柳氏的道。 夜一明强压心中悲愤,握着夜小楼的手,答应了。 第四百零五章 收复 夜小楼带着人先来到家主主院,这边柳氏留下了不少人手,似乎是在翻找着什么。夜小楼判断,这边应该所留高手不多,于是趁他们不备,夜小楼命人突袭围杀。 事实也果然如夜小楼所料,沙若雨甚至还活捉了两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物。夜小楼审过之后,得知他们正在主院寻找夜云台防卫禁制,想要以此据守,阻碍夜一行等人归来救援。而夜氏的护卫们并没有尽数被杀,有一部分被关在了西边仆役居住的院子里。还有一些则藏在各处,负隅顽抗。 夜小楼命夜一芳带人去西边,又将几个族老分别派出各处去救人,叮嘱他们若是见到夜小轩和夜小姽,不要让他们去自己的院子,而是要么亲自带在身边,要么派人送到自己身边来。 更要求众人,若是寻得医者和重伤之人,全都送到主院来。 夜一芳和几个族老自然都明白其中利害,领命离去。 而夜小楼留下一部分人手护卫主院,照顾伤员,自己和夜一平集中主力,开始以主院为据点,逐个首付失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已经到了寻常人不点火把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的时候。夜小楼命夜小城点亮整个夜云台,为伯父归来引路。 不多时,夜空之中,一声龙吟,很快,眼见夜一行率近半数夜氏高手,返回夜云台。 夜小楼终于长出一口气,让夜小城拿着他手里那块家主令,亲自去交还给夜一行。 “你不去见父亲?”夜小城不解。 夜小楼摇摇头:“我不去,也建议你交了令牌立刻就走。长辈们的事情,咱们还是不参与的好,交给伯父自己去处理吧。” 想起柳月眉和夜一亭,夜小楼的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若是没有当初夜氏灭族柳氏,这等人伦惨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夜小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转身离去。 夜一行落在主院,刚好遇见妹妹,夜一平将事情简短说了一遍,夜一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是真没想到,竟然闹得这么惨烈——你方才说,月眉就死在一亭面前?” 夜一平点点头:“是被柳家一个长辈亲手杀害的……兄长,你……”夜一平顺着夜一行的话说了半句,突然反应过来,这一场叛乱,竟然早在夜一行的预料之中? 夜一平突然一阵脊背发凉。 但眼下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夜一行将自己的人手交给妹妹调派,只带了三五人,赶去夜小楼的院子。等他赶到时,夜一宁已经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 柳含垣事先构想的围城打援根本没有实现,因为夜一亭总算清醒过来,接连指认柳氏族中高手,夜一宁按图索骥逐个击破,能杀就杀,不能杀的也尽力将之重伤。根本不给柳含垣留下能够打援的人手。 再者,夜沉沉突然归来,帮着夜一宁料理了外围。至此,这一场叛乱,以夜小楼书房被围为起始,以柳氏众人被围困在同一个院子里而几近告终。 夜一行落在夜一宁身后,伸手拍了拍幺弟的头,道了一声辛苦。 夜一宁不以为意,收了剑,笑了笑:“我的亲哥哥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累死了。这里交给你了,我要接着回去闭关了。” 夜一行一愣:“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是,事关夜氏全族,你都不看个结果么?” 夜一宁抱着剑,呵呵冷笑:“有什么可看的,只要你别让这些人死得太痛快了,我就不跟你闹。” 夜一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瞥见夜小婉,给弟弟使了个眼色。 夜一宁挑了挑眉毛,一副你怎么成天就知道给我找事儿的神情,看得夜一行抬手就想揍他。 夜一宁嘟起嘴,呼出一口浊气,转身看见夜一亭,眼神凌厉起来,突然又拔了剑,把夜一行都吓了一跳。 “你要审要问,只要人活着就行,我先出口气。”说着,夜一宁脚下步伐一动,在场除了夜一行和夜沉沉,几乎没人看清他的动作,甚至都没看清他人向何处去。 等到再看清人,夜一宁已经出现在柳含垣身侧,手起剑落,四招合一招,挑了柳含垣的手脚筋,接着又一掌拍向他的灵海。 柳含垣自身修为不低,但对上夜一宁自然没得看,更何况方才夜一宁为了拖延时间等到夜一行归来,出手时多少有所保留,直接导致柳含垣等人对他的实力判断有误。现下为了泄愤,自然是将灵力身法提升至最高。这一掌下去,柳含垣灵海爆裂,灵气倾泻而出,逸散空中。 而始作俑者夜一宁,已经收了剑,以他翩若惊鸿的步伐,回到了夜一行的身后。指了指还在横刀护着夜一亭的夜小婉:“走吧丫头,跟叔叔闭关去。” 夜小婉愣了愣,指了指夜一行那边,夜一宁哈哈一笑:“家主都回来了,你还担心个什么——诶,你这把刀不错,鲲骨的!真是白瞎了……”说着,夜一宁扯着夜小婉的手腕,拉着她朝着万仞山的方向御剑而起,转瞬就不见了。 夜一行目送幺弟和侄女离开,这才将目光转回到柳氏众人这边,他看着瘫倒在族人怀中的柳含垣,面无表情的说道:“留下柳含垣就够了,其余的,都杀了吧。”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人手,手起刀落,小院之中,除了少许惊叫和痛呼,竟然只留下一串刀剑破开皮肉的闷声。 夜一亭再次被震慑到了。他看着夜一行的背影,怔怔的说道:“兄长早就知道?甚至早就安排了人手?” 夜一行的脸上这才有了情绪,转过身反手抽了夜一亭一个耳光,抽得很重,把原本就重伤的夜一亭打得再次吐了血。 “我当然早就知道,我不布置人手,万一小楼真出了什么事,夜氏将来怎么办?你怎么办!谋杀少主的罪名,你担得起吗!” 夜一行的咆哮声,盖过了院子里屠杀的声音。也为夜一亭的心泼上一盆冷水。 聪慧如他,很快就想通了,原来一切都早在夜一行的算计之中。 夜一行带人去东海准备填海造田的事情,其实半真半假。自然粮食问题对于玄州来说是大事,但这件事交给夜一芳就足够了,甚至如果需要有身份的人坐镇,他可以派夜沉沉那辈的族老过去。之所以一定要亲自前往的原因,就是要留一个守备空虚的夜云台,给夜一亭发动这场叛乱。 借此良机,将柳氏渗透进来的人手,将族中一直以来觊觎权柄、对他们伯侄不利的势力,甚至那些墙头草们,一网打尽。 第四百零六章 做局 甚至,夜沉沉为了配合夜一行的计划,假装离开了夜云台,实则一直埋伏在夜小楼书房附近。如果夜小楼这边真的不敌,或是需要高手出现扭转局面,夜沉沉就会主动现身。 只是因为夜小婉机灵,徒手爬上万仞山,请出了夜一宁,所以才没了老人家的用武之地。 夜一亭跌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夜一行,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一行白了一眼夜一亭,伸手将他拉起来,扶着他回到了夜小楼的书房里。夜沉沉拎着柳含垣,也跟了进来。主院如今被夜小楼征用做了伤兵营,他就只能征用侄子的书房了。 外面的守卫将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早有已经脱困的仆役和低阶弟子,负责打扫战场,搬运尸体,这等小事,自然用不着夜一行这个做家主的操心。 将柳含垣丢在地上,夜沉沉就离开去帮夜小楼和夜一平那边了。其实夜云台上各处都有事先埋伏的人手,甚至很多人早就收到了夜一行的命令,叫他们不必抵抗太过,大可先把夜云台交于敌手。而后只需一声反攻令下,几乎不用夜小楼和夜一平多做什么,自然会有大把人手出现灭杀叛乱。 而夜沉沉此去,也仅仅是为了督战。顺便帮着清算一下损失。 夜一亭听闻之后,不仅自嘲地笑了起来:“可怜我啊,连夜云台的战力都没算清楚,还敢发动叛乱。” “这还是泽氏内卫给我的灵感。”夜一行翻了翻夜小楼书案上的粮册,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留下的线索,夜小楼一个不差,全都找到了不说,行动路线竟然也与自己规划得完全一致,甚至他所猜测的粗心大意和冲动任性,也全都算准了。此情此景,夜一行不知道该笑自己如此了解亲侄子,还是该把夜小楼抓过来骂上一顿。 夜一亭想了想,又算了算:“兄长竟然藏起了两百多人?” 夜一行摇摇头:“我可没你那么本事,柳氏一百二十余口,尽数被你藏在了夜云台,甚至连主院都能伸进去手。” “可小楼这边,我一个人都没能安插进来,可见那些人手,也是兄长故意的。” 夜一行自豪地点了点头,笑道:“我没有藏人,只是换了人。” 夜一亭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清剿夜云台的时候,柳含垣曾经提到过,夜氏的守卫战力远比他们事先想象得要低得多。原来夜一行临走之前,是将部分高手换掉了。 “可惜啊,你没算明白,小楼也没算明白。若是他发现了夜云台守卫的战力不对,怕是不会这么激进行事。”夜一行惋惜地拍了拍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夜一亭突然转换了话题。 “你媳妇小产那次。”夜一行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跪坐在地的夜一亭,“我借机将夜云台所有的医者摸查了一遍,上下五代摸了个清清楚楚,根本就没发现有人有问题。又将夜氏所有用药的渠道查了一遍,也没有问题。后来我猜想是不是饮食上出了差错,便又将厨房里的人全都查了一遍——我连只给夜云台送过一次菜的伙计,祖宗八代都查了,也一点问题都没发现。” 夜一亭点了点头。夜一行的方法虽然耗时耗力,但胜在精准。既然经手的人都没有问题,那么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成了正确答案,是柳月眉自己出了问题。 “后来我派人去查她那个养父,发现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朋友,而且关于月眉的身世,你说不清情有可原,可他作为养父,很多细节也含糊其辞。自己从小养到大的闺女,连她吃李子过敏都不知道,这显然不太正常,于是我就派心腹跟了足足一年,总算把柳氏这群人给挖了出来。” 夜一亭又点了点头。 “之后我就好奇,你是不是知道。当我发现你竟然知情的时候,发现你竟然还在给他们帮忙的时候,好几次差点忍不住把你揪出来揍一顿。”夜一行伸手抓住夜一亭的衣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再生气也不能怪你……” “一宁已经告诉我了,说我是,我是邹家的遗孤。” “……这小王八蛋,嘴怎么这么快。”夜一行顿了顿,“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世,也是我不对,可我也害怕你知道了会接受不了。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夜一亭抬起头:“尤其当你发觉可以利用这件事做一个局的时候,就更不能告诉我了,对吧。” 夜一行的动作滞了一下,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还松开了夜一亭:“不错,总归没有夜氏的将来重要。我本想着,事成之后,放你和月眉离开夜云台——毕竟除了蛊惑你之外,她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夜氏的事情,看在你的面子上,她活着也未尝不可。可惜了。我也没算到,柳氏中人行事这般毒辣,自己人都不放过。” 夜一亭看向柳含垣,又看了看夜一行:“所以,你们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在利用我罢了。反而是你,”夜一亭突然笑道,“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倒也算得心应手。” 夜一行没有接他的话,反手拔了一个护卫的佩刀,丢在夜一亭面前:“给你个自己报仇的机会。然后去跟小姽道个别,就此离开夜云台吧。以你的本事,我多给你带点钱,做点小生意,做个富家翁也不难。” 夜一行说完,转过身去,吩咐护卫,去将夜小姽找来。 夜一亭则颤颤巍巍的拾起地上的刀,踉跄地站了起来,看着瘫在地上的柳含垣,倒也没客气,手起刀落,一道血光溅在了他的脸上。 而后,夜一亭面朝西北,据说是当年邹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而后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事到如今,于生身父母,于夜氏,于妻室,于女儿,他都对不起,都满心愧疚,还活着干什么呢? 夜一行听到护卫的惊呼,反应过来转身扑向弟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夜一行伸手按在夜一亭的脖子上,不断的为他输送灵力给他续命。而最终还是倒在兄长怀里的夜一亭,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抹掉了夜一行眼角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伤怀而沁出的泪珠,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护卫的再三恳求之下,夜一行终于正视了弟弟已经死去的现实。他轻轻放下夜一亭的尸体,带着满手的血污,搭着护卫的手站起身来,一抬头,看见夜小楼和夜小姽,站在门口。 第四百零七章 道别 修正晚饭前就回到了商行,告诉雪千影说佟氏前来祭拜的人很多。 “晋州大小世家,周边的各个世家,以及远处的、与佟氏有些来往的,都得了消息派人过来吊唁。整个佟氏家宅正堂里挤满了人。”修正又道,“你要夜里就去祭拜大小姐吗?还是咱们等两天。” 雪千影已经不想在晋州待下去了,便与修正约定,明日起早去祭拜佟哀霜,而后就离开晋州,去怀州找白景行换伏龙甲。 修正摸了摸雪千影的脉门,掀开袖子看了一眼毒素的位置,也觉得还是尽快解毒才是要紧事。 “对了,欧逸,殉情了。”雪千影吃好了,放下筷子,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 修正手中的筷子停顿在半空中,好半天才说了声知道了。夹了一筷子葱姜,塞进嘴里,却一点都没觉察出不对劲。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和修正收拾好了东西,与焦阳话别,而后来到佟氏家宅。远远就看见一片素缟,就连正门上的牌匾都遮住了。 “佟家主就这么一个妹妹,两人相差不多,一起长大,情谊非常,佟大小姐又是为了佟氏而死,死得又那样惨烈……”耳边不知哪里前来祭拜的人,滔滔不绝的说着。 雪千影叹了口气,和修正一起递了帖子。 她只来过一趟,是打进门的。修正倒是来过几趟,可不是被抓来就是被请过来治伤诊病的。正正经经的递拜帖等候主人请见,这还是第一次。 不多时,佟岚亲自迎了出来。 “劳动长辈出迎,晚辈惶恐。”雪千影客套一句。 佟岚却摆摆手:“家主本来要亲自出迎,只是被几个世家家主绊住了不得脱身。两位是贵客,以礼相待是应该的。” 佟大小姐的灵堂,就设在正堂里,这往往是家主才有的待遇,可佟氏是佟傲霜的一言堂,他想这样也没人拦得住。 雪千影和修正拈香祭拜,行礼之后又受了佟氏族人的还礼,这才跟着佟岚,来到一处偏厅。偏厅里除了佟氏的仆役再无外人,虽然能看出将华丽的装饰尽数遮挡和临时撤走,可还是能想象以往华丽的模样。 “这边是……”雪千影忍不住问道。 “这是大小姐生前待客的花厅。这两日前来悼念吊唁的人颇多,我佟氏家宅不算大,实在找不到清静的地方能安置两位。”佟岚抱歉的说道。 雪千影和修正各自欠身谢过主人家的好意。雪千影又道:“我们也不多留,一会儿就准备离开晋州了。” 佟岚稍稍愣了愣,旋即也点了点头,招来一个仆役,耳语了几句,似乎是让他去看看家主那边方不方便过来。 雪千影连忙推辞道:“只是来祭拜大小姐,若是佟家主抽不开身,倒也不必打扰他,” 佟岚听了点点头,但还是吩咐仆役去问。约么一盏茶的功夫,佟傲霜果然亲自过来了。 “两位,丧仪忙碌,怠慢了。”佟傲霜肩膀伤得不轻,眼下还不太能抬起手来行礼。修正趁机为他复诊,重新写了方子。 “佟氏家中的医者很是尽心,佟家主按时服药换药,约么半个月就能好得差不多,只是还要留神,不要运动太过。总归是不会耽搁名仙擂的。” 佟傲霜难得领情地点了点头,正要道谢,一个仆役进来,大大方方的禀告,说是檀老家主派人过来吊唁。 “虽说没有长辈亲自吊唁晚辈的道理,可老家主想来喜爱大小姐,竟然没有亲自来么?”佟岚不解的问道。 仆役回答说,檀氏也出了丧事,虽然身份不及大小姐,但檀老家主还是颇受打击,这两日怕是要卧床不起的。 雪千影眸底闪过一丝悲惋,很快恢复了正常。 四人又说了会儿话,雪千影和修正便借口要去檀氏探病,与佟傲霜和佟岚道别了。 两人出了门没走几步,佟岚追了出来,她适才瞥见了雪千影的异样,心中总觉得不太稳妥,趁着佟傲霜没注意,追出来问问。 雪千影思量半晌,这才将欧逸的死讯告知。 佟岚愣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再次与佟岚道别,离开佟氏家宅好远,修正这才说,还以为雪千影会将欧逸的死讯主动告知。 “说了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雪千影看着远方,双眸却没有聚焦,“难道我还要代老家主求佟傲霜允许两人合葬吗?老家主当欧逸半个儿子一样,也未必乐意吧。既然说出来让大家都为难,甚至都不痛快,我又说它作甚?” 修正嗤然一笑:“想不到啊想不到,无常元君竟也会替旁人着想了。” 雪千影摆了摆手,似笑非笑:“若有一天我死了,必然也不会强求与夜小楼合葬的——这算是,将心比心吧。” “呸呸呸!”修正连拍带打,口中连连呸了好几声,“你才二十多岁就连死后的事情都开始考虑了?诶,你不想活了不要紧,别砸我的招牌行不行?说好了有我在保你活过四十呢?” 雪千影被他追问得哭笑不得:“你可得了吧,夜小楼还盼着我长命百岁呢。” 修正摇摇头:“那是挺难的——我尽力吧!” 雪千影气得直摇头,不再理他,转身就走。 两人果真去到檀氏走了一遭。檀老家主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年纪大了,又哀极之下,多少有些损伤心脉。而檀氏的医者已经想开了方子,修正看过,很是对症,于是只留了些补药,便告辞离开了。 出了兆良城,两人御剑而行。午后不久便到了落霞城。 眼下的落霞城,与前次过来大不一样。什么花水泼街这些劳民伤财的东西已经看不到了。街上的铺子和摊子还是那么多,但逛街的人看起来多了不少。 “看来这个白景行比他父亲明白多了。”修正感慨一句。 雪千影亦做此想。两人也不耽搁,直奔白氏家宅,递了拜帖,不多时,白景行和白弁星兄弟二人一起迎了出来。 “再见元君与修先生,真是恍若隔世。”行礼之后,白弁星笑着说道。 “门前不是讲话的地方,咱们进去说。”白景行也比之前相见之时活泼了不少。 落霞城中变化颇大,这白氏家宅之中变化更大。先前那些精致的园林,如今已经被草植和矮灌木替代,那个活水的人工湖,也缩成了水渠的规模。园子里许多景致都被拆除了,留下大片的空地,有的再起屋子,有的就那么空着,上面罩着毡布。 “果然大不一样。”修正不禁感慨道。 “先前那种铺张的日子,不是细水长流过日子的算计,我们兄弟俩研究了一番,还是算了,不如多种些草植,长大些后还能挪去周边固沙。”白景行一边说笑,一边将两人请进了厅堂之中。 第四百零八章 第二 “主院那边重新修缮了,我们俩现在住在原来二弟的院子里,两位这边请。”白景行说道。 白弁星的院子之前他们来过,虽然不如主院那般华丽,但也有很多金银装饰,看起来华贵无比。而今次再看,许多东西都不见了,反而更显出主人家几分高雅品味来。 白弁星见两人盯着屋子里的装饰看,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兄长最近逼我读书,从康州给我请了个先生,这些也都是受先生指点,我还差得远。” 谈笑之间宾主落座。白景行命人奉茶。这茶显然比之前差了一大截,但雪千影喝起来反而更觉适意。 “两位是为伏龙甲而来的吧,我已经叫人备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了。”白景行说着命人去取,“之前说要以幻魂珠作为交换,那是你们与我父亲的约定,如今他已经不在了,这约定自然也不作数,两位不必拿出这么重的东西——若是觉得白拿伏龙甲过意不去,不如两位多留几日,帮着指点指点我家二弟修习功课,景行感恩不尽。” 雪千影稍稍蹙眉。白景行这番话说得很体面。此前畏畏缩缩的少年郎全然不见踪迹,短短几个月的家主做下来,已经出落成大人模样了。 不过这种人情,能不欠还是不欠。至于白弁星的功课,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修习阶段,自身天资又有限,雪千影盘算了一下,若是想要这位二公子有明显的进境,怕是自己留到名仙擂开擂也做不到。 如此这般,还是直接拿幻魂珠来换吧。虽然是自己和夜小楼搏命换来的东西,但是物件就有价,好过无价的人情。 想到这里,雪千影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一颗幻魂珠,推到白弁星的面前。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不解地看向雪千影。 “就算与白家主前约已废,这一颗是我额外答应二公子的,与他无关。还请二公子收下。” 白弁星看了一眼自家兄长,有些为难。 “令堂的身体,如何了?”修正适时问道。 白弁星的脸色暗淡下来,摇了摇头:“劳烦修先生惦记,家中的医者已经尽力了。” 修正想了想,伸手拿起幻魂珠,塞进白弁星的手里:“这东西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至少可保令堂颐养天年。” 白弁星咬了咬嘴唇,又看向白景行。 白景行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同意他收下,又对雪千影和修正抱拳行礼道:“北海的事情,我多少听说了一些。这颗幻魂珠,是我白氏欠下的人情,二位随时来讨,赴汤蹈火,刀山油锅,我白景行万死不辞!” 修正伸手按下他的手:“白家主严重了。” 晚膳是在白氏用的,自然比不过之前铺张,都是些怀州本地的家常小菜,虽然味道依旧苦咸令二人吃不惯,但却比之前山珍海味吃得还多了些。 既然拿到了伏龙甲,两人本来不想耽搁,想要当天就离开怀州去往聚州。但白景行和白弁星兄弟好客,让他们无论如何要多留一晚。 雪千影和修正盛情难却,只能留宿在白氏家宅。而白景行并没有像之前那版单独收拾个院子给两人客居,而是就将他们安顿在自己和白弁星所暂住的小院客房里。 “这白景行,八成是有什么事儿吧?”修正如是猜测道。雪千影也觉得白景行此举有些反常。 怀州再小,白氏再穷,总归是主管一州之地的世家,待客之道总是有的。而且一路走来看见的仆役和护卫,也都是彬彬有礼,甚至比之前白令闻做家主时规矩还要多些。 果然,月未上中天,白景行白弁星兄弟,就带着酒菜,来到了修正的房间,还特意亲自去请了雪千影过来。 “白家主这就让我看不懂了。”修正年长,开些玩笑也不算失礼,直接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白景行淡淡一笑:“我叔父父亲接连亡故,外面传言许多,想来两位也应该听过一些了。只是,有这幻魂珠伏龙甲的交情在,我兄弟不想二位道听途说,生出许多无端的隔阂,这才亲自来将过往向两位交代一二。” 白景行说得恳切,雪千影和修正只能领情。四人将酒菜摆在一处小亭子里,白景行驱散了护卫和仆役,方圆之间,只有他们四人对酌。 当听得,鲸吞族产并转移出去,甚至还要放弃怀州基业,脱离家族投靠旁人的竟然是白令闻的时候,雪千影和修正还是非常震惊的。 “至于二叔之前是否知情,我们也不得而知。不过二弟抓住的那些负责转运钱财的人手,都是二叔的心腹,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猜测,原本他们兄弟是想一起走的。”白景行说道。 白弁星却摇了摇头:“我更倾向于,二叔是受了父亲的蒙骗,父亲最开始这样安排,就压根没想带他一起走,而是想着一旦事发,便将他推出来顶罪的。” 雪千影和修正也更同意白弁星的猜测。 “只可惜,我们兄弟查了许久,都没能找到那个刺客。”白景行喝了一口酒,又道,“我到之前二叔说他已经查过,后来我也查过。甚至害怕自己当局者迷,还叫二弟亲自调查过,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刺客出现过,竟然半分线索也没能留下。我也因此怀疑,所谓刺客不过是二叔编造出来的,而父亲的死,原本就是他们兄弟阋墙,被二叔错手杀了。” “我也很赞同兄长的猜测,只是,二叔的修为,能无声无息不留痕迹的杀掉父亲,我是不太信的。”白弁星道,“只可惜,没有证据也找不到线索。而且为了兄长能够坐稳家主的位子,我们只能对外宣称是二叔杀了父亲,真相如何,怕是永远不得而知了。” 雪千影想了想,提出自己可以使用溯回术。有修正在这里,她也不怕灵力使用过度。但白景行和白弁星却都摇了摇头。 “父亲丧仪期间,主院走水,很多东西都焚毁了,剩下的实在不足以承受溯回术。而且父亲的佩剑也一直不见踪影。现在主院修缮,人来人往的,就算真有什么,怕也被人破坏掉了。”白景行道。 “倒是有两块父亲随身的禁步玉佩,或许可以一试,只是,”白弁星叹了口气,“不知是家中有人手脚不干净,还是有人趁着丧仪做了什么,竟然也无缘无故找不到了。”白弁星又道。 “找不到这个刺客,始终是个隐患。你们兄弟如果找到什么令尊的遗物,可以随时来找我。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雪千影道。 两人谢过雪千影的提醒,又喝了些酒说了几句无关的话,就告辞离开了。 两兄弟走后,修正手里捏着酒杯:“这白氏,还真是个是非之地。前前后后线索捋起来,明显就是有人杀人灭口嘛。” “灭口一家家主,得是什么天大的隐秘?”雪千影虽然也这么怀疑,但总觉得不合逻辑。 修正突然想到什么,凑近了,压低了声音:“他是不是跟着你去过北海?你猜,陈飒北海之行,会不会看到了什么,而白令闻也知道了,就被陈飒灭了口?” 雪千影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可白令闻死的时候,宁州正在内乱,陈飒匆忙赶回去处理,还能腾出手来灭口白令闻吗?” 修正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想起了另一件事:“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分析,白令闻和白令望兄弟可能投靠了不同的靠山。那些被白令闻鲸吞的族产,究竟是运去哪里,方才那两兄弟似乎刻意避开了这个问题没说?” 雪千影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谈话,点了点头:“你帮我记着,明日道别的时候,我亲自问问这兄弟俩。”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和修正简单用过早膳,便提出告辞离开,这一次白景行和白弁星没有再挽留,而是礼数周全的亲自将他们送出了落霞城。 “二位,山高水长,五月咱们天柱山再见。”白景行一抱拳,脸上挂着得体又和善的笑容。 雪千影却趁机问起昨天跟修正合计好的事情。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这件事是我亲自查的,只能查到二叔的人手带着东西绕过天台山,在洞庭边装船,然后就返回了。至于船行至何处,又是何人接手,不得而知。” 雪千影点了点头。康州,鳞州,生州,元州,都接临洞庭。而且上岸之后,是否还要转手,也没有线索。如此看来,确实是断线了。 “不过,我隐约记得,从二叔那里搜到过一枚令牌。那材质样式都不该是我二叔所有。”白弁星又道,“我记得上面有个元字,我曾猜想是不是元州绾氏,可一个元字又代表不了什么。” 元?雪千影心念一动,从乾坤袋里翻找出一张图样,递给白弁星:“二公子看看,可是这枚令牌?” “字体一模一样!但这花纹,我只能说像,细节实在是记不清了——那枚令牌我当是重要的东西,跟父亲的遗物放在一块儿了,没想到一起不见了。”白弁星努力回想了一番,最后还是只能摇摇头。 “那令牌,二公子可记得材质?”雪千影收回图样,又问道。 “是一种我叫不出的材质,不是木材,也不是玉石,说新不新,说旧也不算旧,上面星星点点还有些自然纹理。” 雪千影叹了口气,这是第二块元字令牌了。第一块出自流州先沈氏的重剑之中。如今就收在她的乾坤袋里。 第四百零九章 有愧 清晨的阳光再次洒向夜云台,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气。在夜一行的授意之下,很多本来没有参与叛乱的夜氏族人和旁支外姓,也都受到了清洗。他们当中一部分当初参与了农具陷害夜小楼的事情,还有一部分是被夜一亭煽动,参与了叛乱,还有一大部分,是挡了夜一行变革图强的路。 十二族老留存不足一半,其中五个都是参与反叛的名义,或被当场诛杀,或是后来被夜一行派人清算。还有一个当时是站在夜小楼这边的,可惜战力不高,死于柳氏之手。夜一行也给予了抚恤。 经历了这一场大战,夜氏格局终于被改写。下三房的人死得几乎一个不剩,上三房和中三房也大多无以为继,少数几个被保全的势力,眼见风口浪尖,不敢跟夜一行正面相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势力被打散。 清洗的事情不用夜小楼插手,就连夜小城也被排除在外。两兄弟根本不知道夜一行从哪里来的人手,大多是些生面孔,约么三四十人,面冷如铁,提着屠刀,遵从夜一行的指使,在夜云台上杀了个血流成河。 而整个夜阳乃至玄州,也将面临一场大清洗。夜远带回了十分骇人的证据,不仅是钱粮交易上,还有一些更为致命的,足以令半个玄州的大小世家瑟瑟发抖。至于选择大开杀戒还是怀柔以对,全在夜一行的一念之间。 自此,夜氏以牺牲了半数族人的和大半外姓势力的代价,完成了自立家以来最大的一场变革。权力从此前的松散,变成了如今的高度集中。 夜一行屠刀霍霍之时,心里终于松懈下来的夜小楼和夜小城站在夜云台大门口。为妹妹送行。 夜小姽换下了往日里在夜氏的服饰,只穿了一身布衣,背着行囊。她抬头望着堂堂皇皇的夜云台,从此,这里不再是她的家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姽,事情还有的商量……”夜小城不死心,抓紧一切机会劝说夜小姽不要离开夜氏。 而夜小楼在一边不言不语。他心里明白,亲眼见到一向敬爱的伯父逼死自己的父亲,却又不能寻仇。此情此愤,个中悲苦,无论如何,夜小姽都不能继续留在夜氏了。 也不敢继续留在夜氏了。 甚至,留在夜氏要经历的事情走过的路,远比她脱离夜氏更加辛苦。 自夜一行归来,自他撞见夜一亭的死,夜小楼已经想明白了夜一行的整个计划。其实这个局一点都不复杂,只是冒险。而夜小楼没能堪破,也只是因为对伯父的信任而已。仙尊所赠之剑名叫当局者迷,还真是应景。 夜一行听闻侄女要走,只叫夜小楼和夜小城去送来送,什么也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明知她父亲行差就错,却毫不阻止,反而纵容他越陷越深? 还是说,他利用她父亲做局,最终害死了她母亲,临了还当着她的面,逼死了她父亲? 夜一行什么都不能说。也说不出。 既然当初决定走了这一步,那么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多少都在他预料之中。割破脓包,夜氏的顽疾才有治愈的可能。少许的疼痛,只是必要的代价。 虽然这代价之于夜小姽,犹如天台压顶,承受不来。 夜小姽又看了一眼夜云台,最后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露出苦涩又懂事的笑容:“别送啦,我自己走吧。” 夜小城还要说什么,夜小姽对他摆了摆手。夜小楼取出一个乾坤袋,塞进夜小姽的手里。夜小姽不知道九哥给自己准备了什么东西,也没打开看,直接收了起来。 夜小城也连忙拿出一个乾坤袋,递给妹妹:“就算你离家了,总归咱们还是亲兄妹。有什么事,给我和你九哥写信,要是实在不方便,还有你十六姐呢。” 夜小姽不想驳他的好意,便轻轻的点了点头,伸手拉住两人的袖子,就像小时候时常撒娇那般,可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声音里却带着哽咽:“大哥,九哥,你们多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夜小姽很想说咱们以后就见不着啦,但看着两位兄长含泪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抱了抱夜小楼,又抱了抱夜小城,伸手帮两人抚平衣襟的褶皱,最后露出一个往日里夜小姽时常挂在脸上的纯真笑容。 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小姑娘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留在两兄弟眼中和心里的,永远是家里幺妹长不大的顽皮可爱,以及她适才离去时,纯净眸底和灰暗的眼神。 夜小城终究难忍,抹了一把眼泪,又叹了一口气。半晌才缓过来。看着夜小楼,想起父亲的嘱托,连忙说道:“父亲说,你什么时候想见他都可以。”话音未落,自己也挠头,他并不明白夜一行这是什么意思。 夜小楼叹了口气。夜一行是想向他解释些什么吧。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兄弟俩一路朝着主院走去。夜小楼的院子经过一夜战火,院墙倒了,大门也毁了,周遭的花木也损毁严重,需要修缮和补种。这段时间里夜一行安排他随自己在主院暂住。夜小楼反而是无所谓的,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家去找雪千影了。 想到雪千影,夜小楼的心情稍稍好了些。这时,一只风荷落在他手中。 “你们有两三日没通信了吧?”夜小城也想宽慰堂弟,那么雪千影显然是个很好的话题。 夜小楼点点头,一边说着雪千影那边也遇到了些事情怕是没能腾出手,一边展开书信。 信中说,雪千影和修正已经离开了晋州,准备去怀州交换伏龙甲,为了避免夜小楼扑空,教他直接去容璇玑那里与他们汇合——如果夜小楼手边的事情还没有办完,那么就在出发之前给她传书,再约见面地点。 夜小楼笑着看完信,小心又雀跃地收了起来。 夜小城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心里长草,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是已经有了妻女的人,完全能够理解夜小楼此时的心情。 “你哪天走?”夜小城忍不住逗他。 夜小楼听了却有些沉默。 他想现在就走。 站在夜一行书房门口,看着伯父忙碌的身影,夜小楼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叫了一声。 夜一行听见他的声音,手上的动作一滞,小心翼翼的回头看向侄子。 伯侄之间,隔着整间书房,就像隔着整个天下一般遥远。 利用他清理门户又将他蒙在鼓里,害他涉险受伤,事情已经过了整整一夜还多,夜一行却半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若是夜小楼直接来逼问也就罢了,可自从昨日他率人归来掌控局面,夜小楼就半个字也没有多说过。 甚至眼见夜一亭被他逼死,也没有开口。 夜一行心中有愧。 好半天,夜一行呼出一口气,伸手招呼侄子进门。 夜小楼乖巧的坐在书案旁,看着凌乱不堪的书案,往常他一定伸手整理一番,今天却例外了。 “你什么时候走?”意外的,夜一行问了与夜小城同样的问题。 夜小楼想了想:“尽快吧。”后半句是,反正事情了解,夜云台也并不需要他久留。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夜一行不置可否,好半天才道:“也好。” 第四百一十章 悦己 雪千影和修正到了容氏之后,容氏姐弟生怕照顾不周,又恰逢太元城多事之秋,直接把他们安顿在了主院,随容璇玑起居。 容璇玑做家主这些日子,少不得要拿出威仪来,平日里除了弟弟,话很少。现在总算来了个能说话的人,自然抓着她不能放过。打听他们在流州的事情,打听莲氏夜氏两家争端,自然也要打听莲芙的事情。故而虽然雪千影居住的房间,就在容璇玑隔壁,却在容璇玑房里挤了两宿。 而修正要借容氏的地方炼制蛟血给两人解毒,容璇玑生怕再出流州那样的事情,直接叫人将偏房的一间屋子改成了丹房给修正使用。而修正休息了不久之后,便叫上两个容氏的医者做帮手,一头扎进丹房,至今还没有出来。 雪千影今天似乎是心有所感,起得极早,简单梳洗之后便去晨练。不多时就看见容璇玑也起了,正扒在窗边看她练剑。 “不是昨夜闹了半宿,没睡好么?怎么也醒得这么早?”雪千影收了剑势,转头问道。 “有无常元君勤奋如斯,为我辈楷模,我又怎好偷懒呢?”容璇玑打了个哈欠。 雪千影摇了摇头,笑道:“你还不如直接说我吵。”说着,抓过帕子擦了擦脸。 容璇玑也笑了,忍不住打趣道:“你是因为惦记夜胜寒,睡不好吧?夜里就翻来覆去的。” “你不说你半夜点灯点了多少次?还怪我翻来覆去?”雪千影毫不示弱,转瞬间又坦然的承认,确实牵挂夜小楼。他书信里虽然透漏不多,但字里行间,夜氏这一番腥风血雨,她多少能够感受得到。 容璇玑耸了耸肩,笑说她是替古人担忧,夜小楼身为少家主多年,绝非善类,应对这种事情,必然是游刃有余,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你说得对。”雪千影收了剑,抬头看着容璇玑,也起了玩笑的心思:“我到了两日了,我师娘的信,你可想好要如何回复了?” 容璇玑神情一滞,紧接着耳根发红,狠狠地白了雪千影一眼。 雪千影笑得前仰后合,头差点撞到石桌上。 雪千影此番出门之前,对金悯说过自己的大概行程,她也没想到,金悯竟然会有手书教她带给容璇玑。至于信里写了什么,雪千影倒是没有拆看也没有追问,但看容璇玑看信时那白一阵红一阵的脸色,想来自家师娘必然是巴掌甜枣喂个不停。 容璇玑索性转身回了房间。雪千影见她不敢接招,心情突然就好了,也回了房间,洗漱之后,对着镜子,少有地打扮起来。 出行前金悯给她裁了好几套新衣裳,都还没来得及穿,雪千影挑了一套还算简洁的换上。雪白的锦缎齐胸襦裙,下摆上坠着一圈细小的银色珠贝;雪青色的素净腰封,腰间自然还是挂着莲叶荷心佩;最外面是一件立领的纱氅,袖子做了双层,内层是扎袖,两边袖口上贴着轻纱刺绣的金色锦鲤,外层是广袖,手肘上一边一簇用珍珠和金丝编成的荷花装饰。 既然穿了新衣裳,那么发饰也该配新的。雪千影分了一半头发,挽在头顶梳成高高的发髻,拿出容璇玑送的满月金冠,小心的戴上,用发卡仔细固定,又整理好两侧垂下的金珠和珍珠混编的流苏,扶正眉心坠。剩下的散发,一边耳后编了一条细辫,用金色的发箍束好,垂在胸前,剩下的理顺了披散在身后。 容璇玑恰好推门进来,叫雪千影用早膳。精心打扮的佳人装进眼帘,容璇玑先是一愣,旋即就笑了起来:“夜胜寒也没说今日就到,你就这样心急要打扮给他看?” 雪千影抬手丢了一盒胭脂过去:“我挤兑完你心情好,打扮打扮哄自己开心,行不行?” “行行行。”容璇玑接住胭脂盒,放回到梳妆台上,看着雪千影越发想笑。 雪千影抬头看着她,把手搭在铜镜上以示威胁。 容璇玑退后两步,连忙摆手,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容:“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呀,是既能为他死,也能为他容。夜胜寒上辈子得是怎样的人啊,这行善积德不到一定的境界,这辈子都不配遇见你。” 雪千影也被她逗笑了:“那你上辈子行了什么善、积了什么德,这辈子能入我家芙妹的眼啊!” 容璇玑俏脸一红:“那怎么能一样。”但怎么不一样,她却不肯再说,“那对不好看,你戴这对金珠流苏的。”说着,将自己挑选的耳坠指给雪千影看。 “这个啊,”雪千影拿起来,往耳边比了比,“好看吗?” “这个本就跟发冠是一套,算是我聚州当下比较流行的样式。”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喏,一起制的。虽说你和夜胜寒不过几日没见,但也总该有个新鲜是不是?” “谁要跟你戴一样的?留着本事,讨好芙妹去吧。”雪千影笑着推了她一把,还是挑了一对珍珠的耳坠,戴在了耳朵上,对着镜子反复照着,还问容璇玑好不好看。 “你这人,问了意见又不听,你问我作甚?”容璇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盯着镜子里的人,“你再磨蹭一会儿,早膳就凉了——我命厨房做了黍米粥和奶茶饼,你昨天不是说想吃么?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哟。” 雪千影听见有好吃的,连忙提着裙子站了起来,拉着容璇玑就往外跑。 容璇玑还在她身后喊:“穿这么好看的裙子你能不能稳重点?” “不是你说的早膳凉了不好吃么?”雪千影一心想着奶茶饼,都没回头。 雪千影吃到第四个奶茶饼的时候,容璇玑已经撑得一口水都喝不下了:“今日是哪个厨子当值,这么实在,这一大锅粥,还有这么多饼……无常元君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您老人家几日没吃饭了?” 说着,容璇玑还打了一个饱嗝。 雪千影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又伸出舌头舔掉嘴角上粘的碎渣,笑道:“你家厨子手艺真不错。这轮吃食,我师娘的手艺天下第一,婉婉天下第二,第三就是你们家厨子了。上次来只尝了个味道,今次我非要尽兴才好。”说着,第四个奶茶饼已经全都下了肚。 “你不是要单独立家么?回头我把这个厨子给你送去,让你吃个够。” “容家主够大方的呀。”雪千影喝掉剩下的小半碗黍米粥,“不过我已经和英儿商议过了,暂时搁置单独立家这个想法。” 容璇玑微微一怔,看着雪千影,已经攒在嘴边的话还没说出来,一个平日里跟着容璿玑的年轻护卫出现在门口: “家主,元君,小公子派我回来传话,说夜少主到了!” 雪千影眼睛陡然一亮。容璇玑扶额摇头:“心有灵犀,古人诚不欺我!”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反侧 果然,夜小楼雷厉风行,当天就把手里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夜小城,又给夜小婉留了手书。第二天天光刚明,夜小楼独自去跟夜沉沉拜别之后,便没有惊动任何人,离开了夜云台,赶往聚州。 高耸的牌楼被晨曦投下晦涩的阴影。阴影之中,夜一行仰头看着侄子离去的方向,身后的随从全都刻意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如深渊海底的家主。 夜一行心里压了很多事情,他想尝试跟侄子沟通,但夜小楼一句话就把沟通的大门阖上了。强求不是夜一行的性格。 夜小楼心里也压了很多事情,只想着赶紧见到雪千影,拥佳人入怀,排解心中苦闷。一路上再好的风光也顾不得,将灵力提升至最高,朝着太元城奔赴而去。 夜小楼赶到太元城附近,已经是隔天夜里,夜小楼不想夜里入城惊扰了容氏,便在城郊附近寻了个荒村野店投宿。准备天亮再进城。 没想到,夜里却出了变故。夜小楼被声响惊醒,起身步出客房查看,便远远望见太元城中似乎有些许火光。喊杀声随之传来,似乎没过多久就弱了下去。 同样在野店投宿的还有两伙行商,也都听见了动静,出来查看。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见夜小楼面色凝重,似乎也是仙修,便上赶着凑过来打听消息。 夜小楼轻轻苦笑,摇了摇头,言明自己也不知城中发生了什么。那个领头的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叹息一声,眼见城中事态渐渐平息,便要回去休息。 店家也被惊动了,披着衣裳出来看了几眼,却仿佛见怪不怪,安抚了客人几句,转身就走。 夜小楼机敏,那个领头的也算机警,两人不约而同的拦住了店家,向他询问是否对太元城里的事情知情。 店家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眼角皱纹很深,嘴角两道笑纹,见人不笑不说话:“自从容氏老家主故去,这太元城里三天两头的不消停,今天是某个小世家趁机反叛被扑杀,明天又是不知哪里来的不开眼的刺客上门找麻烦——这些个三脚猫也不看看,容氏可是自仙尊开天辟地就立足太元的千年世家,岂是这些阿猫阿狗就能动摇的?两位客官且踏实睡下,明日也请安心入城。有容家主在,不会有危险的。” 夜小楼和那领头的对视一眼,都信了店家的话,各自转身回房间了。 野店房间逼仄,又不隔音。夜小楼这几日偏偏浅眠,被隔壁的鼾声吵得睡不着,索性点了灯,靠在床边雕木头练手。 店家的话语带嘲讽,说得很熟,不似作伪。如是说来,自从容璇玑继任家主之后,这太元城一直都没有平息过,也是苦了容璇玑这位年少的家主。 不过短短几月便能建立如此威信,容璇玑也真是厉害。 思及家主二字,夜小楼忍不住又想起了伯父,手中的刻刀差点割了手。 昨日去见伯父,夜一行什么也没有解释。夜小楼也不需要他解释。伯侄之间,心意相通,夜小楼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能理解。 但理解是一回事,能够接受是另一回事。 夜小楼轻轻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的夜小楼,天没亮就起身收拾了行囊,下楼到厅堂的时候,伙计还在摆放擦拭座椅。店家见他起得这么早,连忙主动迎上,说是早膳还要等小半个时辰。 夜小楼思忖片刻,没有说话。 店家便又道,说这太元城中的早点铺子要比他们张罗得早些,若是此时进城,在城中用膳也是极好的——自然若是夜小楼愿意,他可以退还一部分住店钱,绝不叫客人吃亏。 夜小楼欣然接纳了店家的提议和好意,接过店家退还的一把大钱,大踏步走向太元城。 二进入太元城,夜小楼忽然觉得恍若隔世般。城中与他上次前来,稍显繁华了些,但依旧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样子。 看了看天色,还不到卯正,这个时间登门打扰主人家,是不是不太好?于是夜小楼找了个卖抄手的摊子,点了一碗抄手,味道很好,暖暖热热的,恰好抚平了一路奔波的胃口,便叫店家再来一碗。 “敢问这位公子……”温润如水的声音在夜小楼耳边响起。待得夜小楼一抬头,撞进眼帘的是一张三分笑意三分热切的俊美笑脸:“果然是夜九哥!我就说我没看错!” 来人正是容氏小公子,容璿玑。 “小公子,怎的是你?这么早……”夜小楼站起身来以礼相迎,容璿玑却按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他对面,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可以先行离去。 “我晨起寻街,远远看见像你,又生怕认错,便前来搭话。没想到真的是你。雪姐姐还说你且要几日才能到呢。” 果然,雪千影已经到了容氏,夜小楼想到这里心思稍稍定了些,笑着对容璿玑道:“我是昨天夜里到的城外,夜半叩城不合适,所以才等到天亮进城——”说着,夜小楼瞥见街道上不断有容氏子弟穿行巡视,联想到昨日夜里的事情,问道:“小公子,城中昨夜,可是出了什么事?” 容璿玑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几个毛贼,摸上我容氏家宅主院。最近这种事情常有,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至于城中这般,自从姐姐继任家主以来,为了防止不测,一直如此,已经成了惯例。” 夜小楼轻轻点了点头。手指在桌子上轻轻一叩:“毛贼?呵。” “都当我容氏一场内乱,底蕴不如当年,虎落平阳,就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想要取容氏而代之呢。”容璿玑轻蔑地笑了笑。 “但防人之心,”夜小楼忍不住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容璿玑明媚地笑着:“姐姐也这么说——说有些人就是想让这太元城的混乱成为常态,降低我们的戒备之心,趁着我们麻痹之际,做出更为不利容氏的事情来。” 夜小楼放心地点了点头。是他低估了容璇玑,为古人担忧了。燃犀元君见事颇明,又怎么会在这种小小的阴沟里翻船呢? 第四百一十二章 似曾 夜小楼吃好光了第二碗抄手,结了账,跟着容璿玑去往容氏,与雪千影和修正汇合。 路上,容璿玑说,自家姐姐馋了城中某家老字号的点心,他要亲自去买讨姐姐欢心。因为点心铺子要绕一段路,容璿玑便叫夜小楼在街角等他,他独自前去,快去快回。 夜小楼目送容璿玑离开的背影,脑子里想的是,自己和茕茕也有几日没见了,是不是也该带点礼物? 可这礼物若是从玄州千里迢迢带过来,不论轻重都是一份心意。而到了聚州临时再买,总觉得有些敷衍。 夜小楼挠挠头,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第一次为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乱了方寸。 “要不,干脆就拿婉妹的东西充数吧。”夜小楼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又很快否决了自己。夜小婉让他给雪千影带了个小包裹,他看都没看就收进乾坤袋了。若是什么女儿家用的东西,他这么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加尴尬? 思来想去,夜小楼决计作罢。大不了等到了容氏,自己向容璇玑借用一下厨房,煮一壶甘梅饮,不比什么都强? 夜小楼想着,脸上的愁云散去,露出了笑容,一时间又有些走神,迎面撞上了一个白衣男子。 “对不住对不住。”夜小楼连连致歉。 那人却一声没言语,只是摆摆手,就走了。 可夜小楼盯着这人的背影,总觉得似曾相似,忍不住跟了上去。 转过一条街,那人似乎察觉了夜小楼的追踪,脚下步伐愈发紧密。夜小楼也不敢大意,提起灵力,小心戒备,继续跟着那人。 又跟了两条街,白衣男子身形一闪,突然失去了踪迹。 夜小楼只能停下来。这才发觉,周遭几乎没有人迹,两边几处院子看起来也都荒得很,左边那家的院墙上,野草长出好高。右边那家,大门上全是蛛网,对联已经看不出红色,反而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惨白惨白的,有些瘆人。 夜小楼谨慎地四下打量,还把破立抓在手中,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剑气破空之声炸响耳畔,夜小楼转身闪过攻势,横剑相抗。一把通体黝黑的螺旋粗剑正劈在破立的剑鞘上,力道之悍,让夜小楼都不由得退了两步。 对方手中剑身上的金芒晃入夜小楼的眼中,密集诡异的剑招接踵而至。夜小楼也终于反应过来,这一位正是当初在白氏先后与自己和雪千影过招的那个血族中人。 思及于此,破立出鞘,声若龙吟。夜小楼先前在这位手中虽然没有吃亏,但也不算占得便宜,所以出手便是全力。潮汐剑意附着在破立之上,剑锋罡劲,剑势缠绵,很快将对方连连逼退。 夜小楼下意识判断,这人此时出现在太元城中必然不简单,没准还是冲着雪千影来的,出手更是不留余地。 可对方也不是寻常人等,眼见夜小楼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竟然也相应的提升了灵力和速度,黝黑的剑锋所到之中仿佛海底暗涌,悄无声息却又威力巨大。 很快周遭几个荒无人烟的院子遭受池鱼之灾,就被两人毁了个七七八八。 “什么人竟在城中斗殴!”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夜小楼一个激灵,这八成是寻街的容氏子弟。眼前这位堪称强敌,别说寻常子弟过来毫无用处,只会连累无辜,便不是容璇玑乃至雪千影这般好手,搅合进来都讨不到半分便宜。想到这里,夜小楼稍稍分神,一道气劲朝着相反的方向打去,想要调开容氏子弟,最好他们不要过来。 白衣男子趁着夜小楼走神,抓住了时机,一剑划在夜小楼的胳膊上。看似用尽全力,却也只在袍袖上留了个口子,就连里衣都没伤到。 但也足以逼退夜小楼半步。 而后,一招得手,转身就跑。 夜小楼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提剑便追。跑出没几步,那人突然转身,手在身前一晃,不知是什么东西朝着夜小楼面门丢了过来。 夜小楼转身卸力,也不管有毒没毒,伸手就把东西接了下来。 只这不到一息的工夫,那人如土遁一般,不见了踪影。 夜小楼收了破立,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竟然是一块血玉原石! 血玉是博山特有,自从博山被毁,就再也没在世间见过这东西了。夜小楼还是在自家收藏里面见过几个血玉雕的小物件,可都还不如手里这块原石大。 可这人给自己血玉干什么? 夜小楼将原石反过来,果然上面竟然留有一行小字:阁下欲知真相,可赴博山一观。 这是,在邀请自己? 还是在借自己之手,邀请雪千影呢? 眼下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眼见容氏子弟已经超这边来了,夜小楼将血玉收入乾坤袋中,闪身钻进了一处荒宅。一直等到外面的人都撤走了,这才钻了出来,掸了掸身上的灰烬,又看了看袖子上的口子。无奈地回到与容璿玑约定等候的街口。 远远的就看见容璿玑就提着几大包点心正在四下张望找寻他。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夜九哥你这袖子?”容璿玑一眼发现夜小楼不对劲。黑色的锦袍极为容易沾染灰尘,夜小楼虽然注意清理过,但总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再加上袖子上一道明显的口子,如容璿玑这般细致之人,哪有不发现的道理? “碰上个熟人,差点惊动你们家巡城的护卫——回去细说。”夜小楼简单解释了一句,拉着容璿玑就走。 “夜九哥,你走反了,”容璿玑挣开夜小楼的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我家在这边!” 夜小楼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也对,你上次来的时候闹哄哄的,一心想着救我姐姐,哪里还会记得路呢?”容璿玑笑着给夜小楼解围。 可在夜小楼看来,城中迷路这种事,实在是太过尴尬。容璿玑这两句话,还不如不说。 紧接着,容璿玑再一次踩到了夜小楼的尾巴:“夜九哥,你不给雪姐姐买点什么?” 容璿玑眼见夜小楼的神情一滞,看向自己的目光明显带了杀气,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讪讪不敢再说话。 不过,夜小楼还是听从了容小公子的建议,买了些时兴的点心带给雪千影。 容璿玑带着夜小楼抄了近路,转过墙角正看见容氏的大门。容璿玑突然兴奋地叫道:“夜九哥你看,雪姐姐出来迎你了呢!” 夜小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眸,精心打扮的佳人,正好撞进眼眸。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问 “你这眼里就看不见……”容璇玑看着飞扑上来的夜小楼,连忙闪开半步,给他让地方。嘴里的话只说了半句就无奈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果然夜小楼压根就没看见她。 容璇玑叹了口气,拉着弟弟走了。 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家中护卫,等着两位腻味完了,记得请他们进去。 可俩人也只是抱了抱,雪千影便拉着夜小楼,跟着容氏姐弟回了正院。 “我还用给夜胜寒单独安排房间吗?”容璇玑话音刚落,抬眸正撞见雪千影红着脸瞪着她,脖子一缩,从两人身边遁走,亲自张罗着给夜小楼收拾房间去了。 “受伤了?”雪千影摸到他袖子上的口子,连忙问道。 夜小楼摇摇头,拉着雪千影坐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心上人没胖也没瘦,眼底没有倦色,还少有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连忐忑了好多天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 夜小楼伸手搂住雪千影的腰,再次将美人拥入怀中。雪千影发觉他情绪不对,想问他怎么了,夜小楼却先开口:“先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可想你了。” 于是雪千影没有说话,把头靠在夜小楼胸口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陪着他。 也不知道俩人就这么抱了多久,总之容璇玑已经安排好了夜小楼的住处,返回来找他们说话,刚走到门口就撞见这一幕。 “腻味也不关上门?”容璇玑腹诽一句,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 直到雪千影觉得自己的胳膊都不过血了,夜小楼这才松开她,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笑道:“看你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 雪千影娇娇地叫了一声傻子。又指着他的袖子,问他来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夜小楼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块血玉原石,递到雪千影手里,将自己刚才遇见了博山遗族的事情说给雪千影听。 “不对。”雪千影蹙眉,那个曾在白氏与二人交手的血族,不是已经随佟哀霜同归于尽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太元城。 雪千影省去了许多环节,只将博山遗族和佟氏的纠葛告诉了夜小楼。夜小楼听了之后神色也变得阴沉起来。如果他们遇见的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太元城里的这个,显然是故意露面钓鱼的。如果他们遇见的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个月举是怎么从佟哀霜自爆灵海的惨烈中逃出生天的?难道血族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法不成?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这个由博山遗族甚至是仙门组成的组织,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人手,拥有多么庞大的力量? 而一想到雪千影还要继续跟这股力量进行对抗,夜小楼眉间的思虑和担忧,就再也舒展不开了。 “我怀疑不是同一个人。”夜小楼沉声分析道,“我今天遇见的这个人,应该早就安插在太元城内了。那些人应该知道你和璇玑身上的毒还没解除的事情,留下一个钉子,八成还是冲你来的,目的就是想把你引到博山去。” “博山。”雪千影摇了摇头,她确实很想去一趟的,但眼下却未必是时候。 而且,自己主动想去,跟被别人牵着走,也是不同的。 “还有,就算你解毒之后,还是尽量不要落单。”夜小楼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那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天知道他们还有什么阴谋伎俩没有使出来。我真是不放心。” 雪千影见他如此,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眉心:“我知道了。你也别犯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俩在这愁白了头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着,雪千影拉着夜小楼站起来,帮他把外袍脱了,看了看那个口子,又摇了摇头:“我是拿不动针线的,一会儿我问璇玑借用一下他们家的绣娘,帮你补一补。” 夜小楼随手拿了另一件外袍披上,伸手摸了摸雪千影手肘上的装饰:“真好看。” “我师娘新裁的。”雪千影张开胳膊,原地转了个圈,“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比我想象得还好看!”夜小楼宠溺地看着雪千影,表面上不再愁容,可心里终究是不踏实。 “对了,夜家主放你出门,可是家里的事情都打理妥当了?”雪千影又问道。 夜小楼苦笑了一声,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雪千影明知道他是在敷衍,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夜小楼拿出夜小婉让他帮忙带的东西。雪千影打开包裹,竟然是一条手打的禁步流苏。 “我之前提过,说我这莲叶荷心佩的流苏都旧了,婉婉就说她学会了新的样式,要帮我打一条。这话还是在昆仑试炼的时候说的,总算想起来了。”说着,雪千影将玉佩从腰间取下,将原本的旧流苏小心翼翼的拆了,再把夜小婉打的挂了上去。 夜小楼看着她喜欢的样子,庆幸自己没脑子一热将这礼物记在自己名下,不然可就尴尬了。 夜小婉新打的流苏,比荷心佩上原本的长一些。用的材质更为纤细和飘逸。雪千影重新将玉佩挂回腰间,长长的流苏,一直垂到膝盖。身形只要稍稍一动,流苏就会摆动起来。 “这回可真成禁步了。”雪千影试着快走了两步,流苏就卷进两膝之间的裙摆,难看极了。只有放下速度慢慢走,或者小步快走,才能保持优雅和美感。 雪千影转身看着夜小楼,一耸肩,既喜欢又无奈。 “左右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再说,你穿这样裙子的时候也不多。”夜小楼抱着胳膊欣赏了一番,笑着说道,“而且,真要有什么事,就是十条流苏也拦不住你呀。” 见雪千影满脸笑容,夜小楼又道:“我从玄州走得匆忙,忘了给你带礼物,拎进来的那些小吃,还是在小公子的提点下,临时买的。你不会怪我吧?” 雪千影笑着凑到夜小楼跟前:“你只要全须全尾的把自己带过来,我就心满意足啦!” 可夜小楼口中“走得匆忙”四个字,还是让雪千影没来由的有些心疼。 玄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方才见到夜小楼的时候,这人身上的张狂傲气几乎半分不剩,取而代之的是疲累和悲伤,尤其是背过人去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染满了忧郁难过的气息。 但夜小楼不说,她也不会问。 “不过我也好奇,”雪千影依旧笑着,“你都给我带了什么点心呀?” “我也不知道。”夜小楼挠头,“就找了家小公子推荐的铺子,挑时兴好看的样式每样都捡了些。要不你尝尝看?” “我才不。”雪千影看着小桌上堆着的点心,指了几个推到夜小楼跟前:“要尝也是你来尝,好吃我才吃。” 第四百一十四章 解毒 午后,修正终于将蛟血练好了。一共分成了六份,其中两份用来给雪千影和容璇玑解毒,剩下的他自己小心的收藏好,以防不测。 “这药效要持续一天一夜。这段时间里不能动用灵力,不能过多耗费精神,甚至不能快速走动,最好你们两个老老实实的躺上一天一夜才最稳妥。”修正将两个小小的玉瓶,塞到雪千影和容璇玑手里。 容璿玑道:“姐姐好些日子没有睡好觉了,今日正好补眠,家里的事情我来解决。” 容璇玑还想说什么,却被容璿玑打断:“什么也没有姐姐的身体重要。再说,我容氏又不是一时三刻就要没了,总不至于一天都离不了姐姐。” 容璇玑无奈答应,但还是嫌弃弟弟说的话太晦气,伸手轻轻打了下他的嘴,这才作罢。 “你呢?”修正又转向雪千影。 雪千影举起双手:“我乖乖躺在榻上看书——看话本子,行不行?” “那你得挑个不悲不喜的,情绪波动太大也不行。”修正抱起胳膊。 “那你还是把我扎昏过去吧。” “求之不得!”修正手里出现三根金针,说着就要往雪千影的身上戳,被夜小楼一把拉住,雪千影趁机躲开了好远。 “夜九,你可别拦我,这也是为了她好。虺毒剧烈,这解毒的药也是以毒攻毒的路子,出不得半点差池,我可不信你能看得住她。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让她睡上十二个时辰最好。” 夜小楼为难的回头看向雪千影。道理他都懂,可总归是有点舍不得。 倒是雪千影最后松了口,还是服药后让修正施针吧,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得以防万一。 于是,修正先看着容璇玑服了药,等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她呼吸平稳没有异常,又有容氏的心腹小心看顾,便放心的来到雪千影这边。 修正现将之前封入雪千影心脉的幻魂珠取出,之后看着她服了药,而后动用了金针。伴随着金针起效,雪千影沉沉睡去,呼吸平顺,酣然入梦。 夜小楼看着修正放在手边的那颗幻魂珠,忍不住问道:“你们在晋州究竟怎么了,连着法子都用上了?” 想到惨死的佟大小姐,修正叹了口气又有些疑惑:“晋州的事情,她没跟你说?” 夜小楼瞬间反应过来,雪千影定然是隐瞒了什么:“只说了博山遗族和佟氏之间的恩怨,别的就没说了。” 修正点了点头,又不耐地摆摆手:“还是等她醒了跟你说,不然我在中间传话算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夜小楼坐在床边,看着雪千影酣然的脸,心里想着莲英的计划要快点启动才好。 修正见他如此,知道是担忧雪千影了,便开解道:“你放心吧,晋州遇见的那些人,不是冲她来的,她也只是受人之托,帮佟氏一个忙罢了。” 夜小楼抿了抿嘴,将自己早上的遭遇说了。 “那人不是死了么?琅环山里,我亲耳听他承认自己在白氏与茕茕交过手的。佟大小姐自爆灵海与那些人同归于尽,难道还能有人活下来?” “我也怀疑,两者根本不是同一人。我今天遇到的这个,是一直潜伏在太元城中的钉子,为的是要把茕茕引到博山去。” “博山?博山能有什么秘密呢?”修正蹙眉思索了半天,“记载之中,博山当年突然起了内讧,杀了个山峦不聚,河湖枯竭,焦土遍地,寸草不生,昔日仙门几乎沦为死地。等接到求助信号的泽老家主带人去救,岛上基本已经没了活口,据说后来也都因为重伤相继去世了。” “我们夜氏的记载除了措辞不同,内容也大体如此。”夜小楼想了想,“不过既然是要把茕茕引去博山,难不成血族灭族另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呢,总不能跟昆仑一样,是被人灭族的吧……”修正话一出口又抬手捂住了嘴巴。 夜小楼的眼神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引茕茕过去,探查所谓的真相。那么当年的事情,可就值得玩味了。” “可泽老家主当年所率人手,并不是出自泽氏一家,祖州明氏、束氏、乔氏,瀛州曹氏、文氏,生州诸葛氏,元州绾氏,鳞州青氏、陆氏等等,皆有参与。彼时泽氏虽然也号称第一世家,但无论威望还是实力,皆不能与今时同日而语,怎能一手遮天?” “能不能一手遮天暂且另当别论。他们现下的目的,还是想让茕茕跟他们站在同一边,共同完成雪靥灭世的计划。根据以往的设计来看,他们大约是想让茕茕对世家之恶深恶痛绝,按照这个逻辑想下去的话,博山另有隐情的可能性非常大。” “那怎么办?难道你还能拦着她不叫她去?”修正问道。 夜小楼摇摇头,他要是真想拦着,自己遇见博山遗族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告诉雪千影。他既然说了,便不怕雪千影想要去做什么。 “她若要去,我陪她便是。”夜小楼道,继而又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雪靥的想法本也没错,世家之恶,罄竹难书,统统毁去未必是坏事。” 修正眉峰一挑,心说夜小楼回家一趟是遇见什么难事了么,怎么会无端生出这种厌世的情绪呢? “不过世家作恶,自己承受恶果就好,与天下苍生何干?雪靥的想法还是太偏激了。”夜小楼又道。 修正终于松了一口气。 解毒非常顺利,两人都没用上幻魂珠。第二天午后容璇玑率先醒来,经由修正诊察之后,确定她的毒已经彻底解了,但还是写了调理的方子,嘱咐她吃上一个月为好。 紧接着,修正撤了雪千影鬓角上的金针。约么一个多时辰之后,雪千影悠悠转醒,修正诊察一番之后,也确认了虺毒已经彻底解掉了。 两人睡了一天一夜,醒来自然又饿又渴。雪千影更是不仅恢复了十成十的修为,更恢复了十成十的胃口。于是容璿玑摆了一桌的点心和小吃,又亲手煮了茶,五个人围坐在一起,欢欢喜喜。 “璇玑,你要不要随我们一起去康州过上巳呀?”雪千影咽了口中甜腻的糕饼,突然问道。 第四百一十五章 悄悄 容璇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五月里就是名仙擂了,我得留下好好准备——容氏现下没什么高手,我和璿玑得充作主力,若是头几轮都能抽到中小世家还好,若是头一阵就抽到十大世家,我们容氏的处境就艰难了,所以……” 雪千影点了点头,也没有勉强。 “像你们就好了。家里至少都有长辈托底。”容璿玑口无遮拦的说道,余光瞥见姐姐瞪他,瞬间转换了话题:“对了,雪姐姐和夜九哥之前是回家了吧,家里都还好吗?” 雪千影神情一滞,都没敢转头看夜小楼的脸色,讪笑两声:“小公子踩雷的功力愈发好了。” 夜小楼一言未发,眼下他只觉得容璿玑吵闹。 “啊,我,你们,我不是……”容璿玑看看雪千影,又看看夜小楼,两人神情似乎并无异常。长州玄州,与聚州相隔千里,消息并没有那么顺畅,他之前也并没有听说两地发生了什么大事。 本来只是一句客套话,却搞得在座几人全都不再说话,容璿玑觉得有些尴尬,却又不敢找补,偷偷瞄着容璇玑。 “倒也没什么大事,过几天消息传过来了你们就知道了。”夜小楼开口帮他打了个圆场,假笑两声便想此事揭过。 书房门口,一个人影探头探脑。容璇玑瞥见,露出亲昵的笑容:“小姑姑怎么不进来?” “有些事情要向家主禀报,”来人却不似容璇玑这般亲近,说话很是恭谨,“家主现在若是不方便,我晚点再来。” 总归是家事要紧,容璇玑连忙起身,拍了拍手,又抖了抖身上的点心渣,拉着来人钻去了隔壁。 “一墙之隔,若是雪姐姐和夜九哥想要偷听,应该很容易吧?”容璿玑嘴里塞着果仁点心,浑然不觉自己再一次踩了雷。 夜小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公子,以茕茕和璇玑的关系,有什么话不好直接问,干嘛要偷听?” “啊?”容璿玑愣了愣,咽下点心,“说得也是。” 修正放声大笑起来。雪千影也笑了。最后夜小楼也忍不住,笑了。 容璿玑挠了挠头。修正问他来人是谁,容璇玑怎么会叫她姑姑。容小公子喝了口茶顺了顺,这才开口:“小姑姑的名讳叫做容隐,本是旁支的孤女,后来被光同叔叔收做义妹,归为嫡宗,实际年纪只比我和姐姐大两岁,修习上受过叔叔指点,十八岁便步入悟道境,也是天赐仙号的正经元君。” “十八岁便能悟道称仙,世家之中也是少见的天才了,怎么这么多年名声不显?”修正好奇的问道。 “这事说起来还要怪光同叔叔。当年叔叔与爷爷决裂,离开家族,却把她留在了容氏。因为这层关系,小姑姑没少被族人欺负,尤其两个叔公,和叔公家的叔叔婶婶们。大族之中,最是捧高踩低,小姑姑没有靠山,性子又恬淡,自然经常被人当成软柿子,后来还是爷爷庇佑,才能安稳度日。” 夜小楼和雪千影都点了点头,人性本就善妒,世家大族更是如此,这样的事情的确很常见。 “如今的容氏不必往日,只要修为能到悟道境便是香饽饽。姐姐接手容氏之后,更是花了大气力,从犄角旮旯把这些高手都给搜罗出来。小姑姑心思细腻,最重要的是没有靠山,反而更值得信任。所以,小姑姑现在是姐姐的第一心腹,容氏与各州各地的情报往来,如今全都由她来负责。” 众人都点了点头。修正却玩笑道:“你姐姐的第一心腹,难道不是你么?” 容璿玑尴尬的笑了笑:“我自认修为尚可,可这脑子却不太灵光呢,很多事情都帮不上姐姐的忙。出出力气还行。” 修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是双生子,想必是你姐姐在娘胎里就把你的智慧占去了一部分呢。” 容璿玑瞪大眼睛:“真的吗?修先生,真的会这样吗?” 天真懵懂的模样,引得夜小楼一阵大笑,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开了。 雪千影也笑了。这个容小公子,该机灵的时候特别机灵,该傻的时候又傻得可爱,可真是个妙人啊。 正说着话,容璇玑回转,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可看向夜小楼的眼神,似乎总带着那么一些小心翼翼,还有一点同情和可怜。 夜小楼自然不会盯着别家女孩子看个没完,浑然不知容璇玑的变化。修正更是看不见这些。但雪千影察觉了容璇玑的不对劲,隐约觉得可能是与夜小楼的家事有关,于是缄默其口,没有点破。 茶点吃得太多,晚膳几人潦草几口便纷纷离了桌。修正说要去城中逛逛,容小公子身为地主自然要相陪。雪千影拉着夜小楼也要出门,容璇玑却拦下雪千影,说是女孩子间要说些悄悄话,把夜小楼推给了自家弟弟让他好生招呼。 “你姐姐怎么了,哪来那么多悄悄话要跟茕茕说?”修正都察觉出不对劲了,可夜小楼却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还帮着容璇玑打圆场:“茕茕说金夫人有书信给璇玑,我看啊,她八成是拉着茕茕帮忙出主意呢。” 逻辑上说得通。可修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们到了两三日了,雪千影一直跟容璇玑住在一起,按理说有什么悄悄话也早该说完了,而且,容璇玑把夜小楼推出来这个举动,本身就很反常。 不过,修正却没说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出来玩还是应该高高兴兴的。于是拉着容璿玑,问他太元城夜里有什么好逛的。 而这时候,容璇玑正拉着雪千影坐在书房里,将手中厚厚一叠书信递给她。 “这么快就把给我师娘的回信写好了?”雪千影不忘打趣她,低头瞥了一眼手上的纸笺,神色就全变了。 玄州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夜一行基本没什么隐瞒,以叛乱的名义处置,也以叛乱的名义昭告全州。容氏在玄州也有商行,商行的掌柜原原本本的将夜一行的发出的告示记录下来,又传回了容氏。 “经此一役,夜氏本家和外姓族人,伤亡超过三分之二。”容璇玑一边制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对雪千影说道,“夜氏十二位族老,死了一半,剩下的有三个都主动卸任,将权利交了出来。还有夜氏延续了数百年的传统,九房分理制,也被撤销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心 “其实,此番夜氏的事情跟之前泽氏的叛乱异曲同工,虽然表面看看起来伤兵折将,实力大大减损,却也解决了一直以来的难题。经此一事,夜家主收拢了权利,夜氏剩下的族人也都能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更挖出了许多蛀虫和勾结外族的卧底,想想这天下大势,未必是件坏事。” 容璇玑一边说着,一边将新制好的香选了一支,点燃,插在雪千影送她的荷叶流香台上。 雪千影的脸色却并没有因为容璇玑的话而缓解,她从信笺里读出了许多不同的东西。 家主在外未归,少主独立支撑夜云台数日…… 少主护卫三十仅存其六,力保少主无虞…… 夜云台几近陷落…… 闭关多时的啸云天士夜一宁被迫出关…… 反叛主谋夜一亭本是夜小楼的亲叔…… 夜一行携夜氏主力全力回救…… 夜氏本家族人十不存一…… …… “刨除利害干系,这些死去的人,无论是发动叛乱的,还是为保护家园而死的,大多都是姓夜的,都是夜小楼的亲族。”雪千影说着叹了口气。 容璇玑愣了愣,看着雪千影,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族一姓之内伐争斗,自古有之,也从来不是什么稀罕事。自然事有正邪对错,可人心哪能那么分明?”雪千影盯着线香腾起的一缕烟雾,继续说道,“我昨日日一见夜小楼,便觉察出他很反常。他没有主动说,我也没问。如今得知夜氏这几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心里很难过,替他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他。” 夜小楼的小叔叔,雪千影听他提过很多次,还有他那位最喜欢孩子的小婶婶。人心不是石头木头,纵然立场相悖,可人没了,心里怎么会不难过? 容璇玑也不说话了,也盯着香,托着腮。夜小楼心里的伤感,或许她最能感同身受。成为爷爷的棋子,逼死最疼爱自己的小叔叔,到如今独力支撑残局。而就在雪千影他们来到太元城之前,她还刚刚独自一人出门,去祭拜过容光同。 纵然家族叛逆,挫骨扬灰,不能进祖坟,可她还是授意心腹,悄悄在城外为容光同立了衣冠冢,碑上无字,可亡者一灵不昧,容璇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处安心之地。 “明天我们就去康州了,你当真不与我们同去?”雪千影突然换了个话题。 容璇玑摇摇头:“跟你们说的,自然是实话。虽说临时磨刀最多表面光鲜。可我容氏如今不也正是靠这表面光鲜撑着么?” 雪千影点点头。 “茕茕,你猜,我容氏如今悟道境以上的高手,还有多少?”容璇玑突然神神秘秘的问道。 这种隐秘,怎么好叫雪千影一个外人知道?若不是两人关心亲厚,雪千影都要怀疑她别有所图了。 对照自家和莫氏,雪千影想了想:“便是之前折损甚多,一两百总该是有的。” 容璇玑笑着摇摇头。 雪千影心里一沉,但还是说道:“一百多总有吧?” 容璇玑苦笑,伸出三根手指。雪千影愣了愣,没开口。 “加上我和璿玑,不过三十六七人。”容璇玑垂眸盯着已经快要燃尽的线香,“怎么样,是不是很恐怖的数字?” 雪千影愕然,便是流州宋氏这样的世家,悟道境也有接近百人之数,容氏,可是传承千年的十大世家呀! “也不知二房三房这两年都在做些什么。我此番统计族中高手名录,他们两房近二十年竟然一个悟道称仙的都没有,想来就算爷爷刻意打压,也断然做不到如此地步。如此看来,我容氏的气数,当真是快要尽了。” 容璇玑轻轻拍打着膝盖,若有所思:“此一番名仙擂,维持住容氏十大世家的体面,是我唯一的目的,不然,我聚州群狼环伺,弱肉强食,怕是没有下一个名仙擂的——而上巳节年年都可以过。” 雪千影点点头,易地而处,若是莲氏也到了这样的关卡,别说上巳节了,怕是一应年节全都会被取消,她这个大师姐,早就拿着棍子逼师弟师妹们练功了。 “悟道境肯定是比不过了,我查了查族中还算资质不错的年轻一辈,想办法突击出几百个通脉境还是不难的。”容璇玑又点了一支香,瞬间腾起的火光,将她双眸之中的光芒也再度点亮,“容氏到底是有些家底的,天材地宝此时就不必吝惜。这样算下来,群战总能搬回一二的。” 雪千影明白了她的意思:“好,我们明日就启程起康州。咱们五月天柱山再见。” 容璇玑很是感激,道了一声谢谢。 雪千影突然又道:“我说这话难免分你的心。可最迟名仙擂上,你总要去见见我师娘的,到时候,你可得想好应对之策。” “金夫人虽然疼惜女儿,但总归是开明的。”容璇玑想起莲芙,瞬间心情大好,露出笑容。 雪千影耸了耸肩,看向外面:“待会儿夜小楼回来,你去问问他,见我师父师娘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容璇玑神情一滞,突然又想到什么:“这么说来,莲家主和金夫人已经同意你们的事了?那真是可喜可贺——可惜修正不允许咱们饮酒,不然一定得好好喝上一杯,不醉不归!” “先攒着,等你也过了我师娘这关,咱们一起庆祝!” “好!” 三月初一清早,早膳时分,雪千影突然提出要走,夜小楼和修正措手不及,但想想上巳节还有两日便到了,也觉得是该前往康州的时候了。 容小公子觉得突然又意外,但自家姐姐都没说什么挽留的话,他更是没有立场。于是跟着姐姐亲自将人送出了城。 目送三人御剑而去的背影,容璇玑突然吩咐道:“传家主令,自今日起至名仙擂起,容氏阂族上下进入战时!” “是!”身后自有随从应声传话。唯有容璿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家姐姐。虽然他能够理解,但也还是觉得恐惧。 容氏上一次进入战时状态,他还不怎么记事呢,只多家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 但他不会忘记,正是在那时,他和姐姐失去了双亲。 容璿玑看着姐姐,轻轻的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好的事情全都抛出脑海,祈祷容氏可以平顺渡过今次危机。 祈祷姐姐不会有事。 第四百一十七章 康州 修正回莫氏也算是回家了,他拿着莫氏同行的腰牌,一路上畅通无阻,直接带着雪千影和夜小楼上了摘星楼。着实给了莫雪歌一个好大的惊喜。 “我就算着你们这几日该到了。小蝶外出未归,我手边也有要紧事要处理,不然定要跑去接你们的。”莫雪歌放下手中的朱笔,拉着茕茕看了看,又打量了夜小楼几眼:“这是北海的伤都好利索了?毒也解了?”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指了指修正:“你是信不过我们,还是信不过阿正?” 莫雪歌嫣然一笑,可她看向修正的目光,还是满满的心疼。 康州与别地风俗不同,成年男子,普遍是婚配之后才会挽发。所以之前雪千影他们见到修齐修正的时候,两人的头发大多时候都是披散在脑后的,最多是扎起来。如今莫雪歌得见修正这一头白发,在头顶挽得一丝不苟,虽然早从信笺中得知了沈馥的事情,但亲眼得见又不相同,心里总归是十分难过。 “你别招我。我都快好了。”修正品察出莫雪歌的情绪不对劲,淡淡的说了一句。那副云淡风轻的态度,好像真的已经不那么在意沈馥的离世了。 可亲近如雪千影和夜小楼,如莫雪歌,自然是知道的。自从沈馥亡故之后,修正没有一天过得轻松,过得快活。 若真是忘情,发髻上又何必一直插着不辩。若是真的不在意,腰间又何必一直挂着沈馥当初亲手绣的药囊? 莫雪歌背过三人,轻轻擦了擦眼角,又转过身来,露出得体的笑容:“小蝶要明日才会赶回来,今年的上巳节,竟然是我一人操办的,事情繁多,你们看,”莫雪歌指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乱糟糟的。” “兄长呢?也出去了?”修正自进门就没看见修齐,自然好奇兄长的去向。 “他去邺州了,公孙氏推行十六条遇到一点麻烦,向我莫氏求助。为表重视,阿齐亲自走这一趟。不过算算时间,今天傍晚,最晚明天一早,也该回来了。” 说着,莫雪歌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夜小楼,叹了口气,自然没有找别家大师姐和少主帮忙张罗家事的道理,偏偏她又心疼修正,不忍心叫他帮忙。可这满案的文书,若是自己来处理,怕是今天都没法跟友人说说话了。 修正倒是不客气,坐在书案一侧,摸索着挑出贴着红签代表相对紧急的文书,丢进雪千影怀里:“念!” 雪千影接住文书翻了个白眼:“你们家的事,就算不必避讳我和夜小楼,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 夜小楼则更好奇,修正是怎么能从一大堆文书当中,一下子就找到那个贴着红签的。 莫雪歌解释道:“我家的标签上还有镌刻字迹,为的就是方便阿正偶尔回来给我们帮忙的。”说着看了看修正,又看了一眼雪千影,“阿正,小蝶和阿齐都不在,你好歹算是个地主,你带他们俩出去玩吧。这些东西,我晚膳前总能弄完了。” 修正笑着耸耸肩:“上巳将近,半个康州的人都涌到兴亿城中,现在出去,除了看人,还有什么可玩的?不如早早帮你把这些料理干净,待明日小蝶和兄长回来,咱们好放开了玩。”说着,修正又看向雪千影,“你今日帮我,不教你吃亏,准许你这几日饮酒,可好?” 雪千影听了,瞬间鼻子眉毛全都乐了,拿起手里的文书:“那你听好,我可念了!” 此时人在迟州的莫雪蝶,正在与洪氏家主和几位族老道别。 而她身边站着的,正是莲英。 雪千影离家之后,莲英也没闲着,除了日常督促实师弟师妹们修习之外,找出了之前自己筹划了许久的北境削兵计划,认真的完善起来。 北境削兵是莲英一早就有的念头了。原因无他,北境如今战事并不多,凶险的更少,如他之前和恩无忌遇到那种死战更是一两个月难遇见一次。但北境驻守的仙修数量却越来越多。一部分原因是各个世家旁系子弟趁着年轻跑来搏一个好名声,来日好在家族里出头。还有一部分是各地的散修,闲着没事,或者是活不下去了,来北境刀口舔血讨生活。这些人战力不算上乘,也很少服从调配,指令执行也不算得当,大多数更是纯属凑数的。 北境的主力,依旧是以莲氏和恩氏为主的长州世家的仙修们。但这也就导致了,两家在北境投入的人手过多,甚至一度恩氏常住北境的人手,比护卫自家的仙修数量多上一倍。 而且常驻北境的,不仅仅是寻常的高手,还要有莲威、恩如山甚至莲康这样的高手轮番驻阵,就连恩无忌和莲英,也是今年才开始被允许单独带人驻守的。而莲芙几个新长成的年轻一辈,至今还没轮上呢。 若是天下和顺,无风无浪,北境投入再多人手也不怕,可如今天下这局势。高手的数量直接决定了自家的安危。莲英一直擅长未雨绸缪,想要把散修和其他州府的世家子弟们利用起来。他可不想等有人突袭长州的时候,再从北境调人回防。 万一,有人勾结了兽人族对莲氏发难呢? “兽人族。”莲威听说了儿子的动静,特意跑过来指点,“自从你师姐跟兽人族大祭司达成盟约,我一直觉得,咱们与兽人族之间,或许不止有不断对抗不断战斗这一条路可以走。” 莲英抬头看着父亲:“爹爹的意思是,是想要与兽人族和谈?” 莲威摇了摇头,突然说了句不相干的:“之前你师姐说你想去迟州看看草原风光,不如趁着春光早去早回。顺便也看一看,迟州洪氏和游氏两个大世家,是如何与草原蛮族和牧民相处的。至于北境的事情,我和叔祖也帮你想一想。你的担忧也确实有道理。” 于是,在雪千影离开长州的三天之后,莲英独自来到了迟州正泽城外。 意外的遇见了恰好也是刚到这里的莫雪蝶。 第四百一十八章 故知 宝马香车,玉壶光转,风铃攒动。华丽的马车上锦帘一挑,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庞,远远的朝着莲英挥着手。 莲英转回身去,瞥了一眼,也露出了笑容。 昆仑试炼之后,两人虽然没能再见面,但也一直都保持着通信。如今得见,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他乡遇故知了。 莫雪蝶在护卫的搀扶下,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莲英跟前,露出如花笑脸。 “你怎么来了!”两人一口同声,说完又都笑了起来。 “替长姐走一遭。洪氏与我们一直有矿石上的生意来往。今年刚好是三年约满,要重新议价。长姐那里走不开,便差遣我了。”莫雪蝶笑盈盈的解释道。 “我是静极思动,出来逛逛,品察一番草原风光。”莲英也笑着说道。 “噢,”莫雪蝶拖出一个可爱的长音,又掰着手指:“雪姐姐答应了我们要来康州过上巳节,现在连你也跑出来了,感情你们合伙欺负阿芙是不是?” “芙妹也不在家,去田里走动了。再说,她食羊肉过敏,上吐下泻不说,浑身起红疹,还上不来气。故而这天下我去哪里都能带上她,唯独这迟州,还是算了!”莲英背着手,低着头看着娇俏的莫雪蝶,感觉她比在昆仑时更好看了些。 准确来说,是更为美艳了。 莫雪蝶掩口一笑,直说迟州的羊肉风味最好,莲芙没有口福。突然又想到什么,带着少许的惊讶:“怎么,难道北境最近都不需要清泉天士坐镇么?” 莲英摇摇头:“北境现在是恩家师叔和无忌在支应,我出来几日便要回去,那时刚好是爹爹该去北境的时日了。” 莫雪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这几日就随我一起吧,咱们之间也有个照应。” 莲英沉思片刻,便答应了。他本来还在两难之间,此行若是惊动了洪氏,生怕自己此番出游被人误解,无端误会了莲氏和洪氏之间有什么勾当;若是绕开洪氏,莲英又害怕自己这一趟出门,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还怕洪氏会误会他的居心。如今有了莫雪蝶的邀请,倒也算是解了他的难题。 这番话被莫雪蝶听了去,小姑娘竖起团扇遮着半边脸,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这些九曲心肝的人,想得就是多。换成是我,想怎样就怎样,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 团扇上挂着莲英所赠的幼狼尾巴,雪白银亮的颜色,被阳光一照,波光似的耀眼,与莫雪蝶的笑容,一起闪进了莲英的眼中。 孤男寡女不适合同乘一车,莫雪蝶为了迁就莲英,也没有再上车,而是叫护卫牵了马匹过来,又给莲英也匀出一匹马来。给莲英的这一匹很是高大,红棕的毛色很是柔亮。而莫雪蝶则骑了一匹矮小的白马,配上她那一身大红的衣裙,宛若从天而降的新嫁娘。 “为何你们莫氏多穿红色?”莲英忍不住问道。 三山四海十六州,连同一早的四仙门在内,普遍以素色为尊、白色为贵。玄州夜氏和晋州佟氏的先祖皆为仆役出身,故而玄州和晋州不穿素白而多着玄青,以示不忘根本。而诸如莲氏、绾氏、容氏这般,虽然服色也十分浓烈,但大多是有根源出处,且取色尽量柔润而不刺目。 唯独康州莫氏,身为千年世家,却无论男女尊卑,尽着绯红。单独看去已觉浓烈,和其他世家放在一起,更为耀眼。实在不算符合千年世家含蓄内敛的气质。 莫雪蝶轻夹马腹,慢吞吞的落后莲英半个马身的位置,说话却正好能让他听清。听了莲英的疑问,莫雪蝶笑容甜美,声音更是可人:“那是因为我莫氏先祖,在追随仙尊之时,恰巧就是新嫁娘呀!” 莲英愣了。 莫雪蝶笑道:“说来也是我家先祖识人不明。先祖与那新郎,皆出身大族,本来也算情投意合。没成想大婚那日,恰逢仙尊于天台山上昭告天下,要收徒布道,分治天下。结果那新郎听说了,连三叩之礼都没能行完,直接丢下先祖不管,独自爬上天台山,要拜入仙尊门下,以期飞黄腾达。先祖气急,追随而至,两人话不投机,最终先祖手刃负心人。” 莲英听了掩口不语。 “仙尊感念先祖遭弃,并没有怪罪她当众杀人之过。又因先祖天资极佳,便将她收入门墙,成为仙尊二十门徒之一。甚至六律之中世家之间不可联姻这一条,也是仙尊为了先祖而特意修改的。后来先祖学成立家,便将这绯红之色,定为莫氏传家服色。族中子弟盛装,也都是参照了将要成婚的新人。” 莲英点了点头。之前他敢强抢师姐,在莲英心中,这一位几乎与强盗无异。如今听莫雪蝶说来,这位仙尊也还算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阿英,你也给我讲讲,为何莲氏是雪青色?”莫雪蝶不解的问道。 “因为雪青色的荷花,只在东湖才能养得活。先祖觉得特别,便以莲为姓氏,以这雪青色为传家服色了。”莲英勒住马匹,指着前方不远处奔来的一队人:“那是洪氏的人吧,来迎你的?” 莫雪蝶定睛一看,点头说是,便要从马上跳下来,可腿脚差点被裙摆绊到。莲英手疾眼快,搭了把手,扶着她站稳了。 身后几个莫氏的护卫都出了一口长气。个个暗自庆幸多亏了莲少主帮忙。不然真摔了二小姐,可怎么得了? 说话间这一小队人很快就到了近前,见到服色华丽好认的莫雪蝶,领头的一男一女连忙抱拳行礼。 男的先开口说道:“让二小姐久等了。” 莫雪蝶点了点头,将女孩子拉起来:“又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们不要这么见外呀。” 男孩子又道:“我与琴儿乃是代家父迎客,让客人久候自然是要致歉的。” “这位叫做洪夏,是洪家主的幼子。这一位是洪琴,乃是洪家主的亲侄女,与我同龄。我每次来迟州,都跟他们一起玩。”莫雪蝶拉着洪琴的手,亲热的将他们兄妹介绍给莲英。 “这位是长州莲氏的少主,我叫他阿英。随我来迟州一道游玩的。”莫雪蝶极为周到的又将莲英介绍给洪氏兄妹。 “原来是莲少主!”洪霞连忙行礼问候,“昆仑时曾远远见过一面,未敢攀谈,想不到还能有再见的缘分。” “见过莲少主!”洪琴得知莲英的身份,也是意外又惊喜,连忙随着堂兄行礼。 莲英赶紧还礼。 “咱们别站在大街上说话了,家父备了酒宴。若是得知此番还有请不来的贵客,必然欣喜万分!”洪夏拉着莲英,洪琴拉着莫雪蝶,两边的随从并成两队跟在四人身后,一起朝着洪氏家宅走去。 第四百一十九章 草原 迟州首府名叫正泽城,乃是在草原上建立起来的城池,风光与中原乃至东部全然不同。莲英被洪夏拉着,走走停停看看,很是新鲜。 但为了不让主人家久等,莲英也不能失礼,只是简单看看,记下几处地方,等着来日独自溜出来再逛。 “前面就到了。正泽不比中原大城,地势平坦,一眼就能望穿大半座城池呢。”洪夏热情好客,颇有几分草原汉子的爽利和豁达。 莲英倒是喜欢与这样的人交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一大片白瓷瓦片铺成的建筑,随着靠近,愈发清晰起来。 “我们迟州人盖房子多用这种瓷瓦,无他,光滑好清理风沙罢了。”洪夏似乎是说了什么让人不好意思的话,红着脸还挠了挠头,“莲少主来自水乡,必然见不惯我们这边风大沙大吧?” 莲英想了想,真诚地摇了摇头,不过他并不觉得此地风沙袭人,反而别有一番风味。至少与师姐口中所讲的怀州全然不同。 听了莲英的疑问,洪夏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迟州虽然比怀州更加靠近草原,但这两年治沙效果显着,西北又有净海接壤,不似怀州那般,全是内陆,地势又低。故而实则我迟州久住起来,反而要比怀州舒服一些。” “西北就是净海了?”莲英比划了一下方位,又回忆起曾经看过的舆图,“那岂不是净海和草原也有接壤?” “那是当然。” “这等别样风光,一定要去看看!”莲英激动地拍了拍手。 洪夏热情地说道:“没问题,今日接了二小姐,明日我就没事了,跟父亲说一声就能出门,我带你去!” “一言为定!”莲英高兴地与洪夏重重地击了一掌。 “你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想去看净海和草原么?”洪琴打趣着莫雪蝶。 莫雪蝶想了想:“议价一事,虽然有家中掌柜操持,可我也要在场才是。左右明日是走不开的。” “那有何难?我一会儿跟堂兄说说,让他明天先带莲少主在城里逛逛,等你这边事情谈完了,咱们一起去净海?” 莫雪蝶眼波流转,很是动心,却没有应洪琴的话。 洪琴也没等她说话,就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反正你不就是想和莲少主一起出去玩么,放心吧,交给我安排!” 莫雪蝶红了脸,轻轻的锤了一下洪琴的胳膊。 铜色皮肤的少女放声大笑起来:“像你们这样扭扭捏捏的,几时能觅得如意郎君呀!” “你再说我拧你的嘴!”莫雪蝶真的急了。 洪琴一下子跳开老远,还不忘伸手讨嫌:“你来呀!你追不上!”说着转身就跑。 莫雪歌也顾不上平日里的端庄和稳重,拔腿就追。 洪氏家宅前迎客的,是洪氏少主洪立妍和家主洪涞的亲弟弟洪溪。两人远远看见追逐打闹说笑的四个少男少女,都是一愣。等到看清了莲英的服色,认出来人,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愣。 莫雪蝶与洪氏众人都很熟悉,便帮着莲英引荐。按照辈分地位见礼之后,洪溪看了洪立妍一眼,拿出做长辈的样子——虽然他今年也才不过三十出头,只比洪立妍大两岁——问莲英,此番从东到西,又是独自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莲英跟洪夏只相处了一会儿,但也学了几分爽朗,听得长辈问话,哈哈一笑,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 没想到,这话一出,反而叫洪立妍和洪溪紧张起来。洪立妍连声说道:“草原乃是一盘散沙,怎比得上兽人族?而且洪氏和草原的关系,总体来说是因为洪氏如今大体还能压制各个部族,故而才有的怀柔和太平,与你们北境全然不同呀。这哪里够得上借鉴一说呢?” 莲英挠了挠头,心说这洪氏还真是直率,世家之间的打官腔弯弯绕看来对他们全然不起作用,便笑着又解释道:“洪家姐姐不必紧张,这不过是家父放我出门的借口。你们就当我是仰慕草原风光,跑来玩的。” 洪立妍听得一声洪家姐姐,心里踏实了不少,笑着拍拍胸口:“莲家弟弟,你可是吓死我了。” 宾主之间又寒暄说笑了几句,洪立妍和洪溪便将客人们往宅子里面引。若是没有莲英,自然莫雪蝶是主客,莫氏跟来的两个掌柜是副客。可如今加上了莲英,这座次就不太好排了。还是洪立妍机敏,使了眼色给洪夏,叫他先去报信。自己则陪着两人边走边说笑,拖延一点时间。 而最是八面玲珑的莫雪蝶也没让主人家为难,直接告诉洪立妍,莲英是自己的客人,与自己同席就好,不必麻烦主人家另行安排。 洪溪听了这话,不免多看了莲英几眼,又看向莫雪蝶,欲言又止。 莲英反应过来,问洪立妍:“我与小蝶同席,在迟州可是不妥当?” 洪立妍点了点头:“我迟州虽然地处草原,不似中原那般规矩多,民风也开放。但未婚男女,但凡年纪到了能自己吃饭的,很少会同席——这么说吧,我与我家夫婿,已经定亲数年了,不过是因为一直没能遇上吉时,又因为家中长辈过世要守孝,给耽搁了。我们俩如今入席,也都是并排分座的。” 莲英恍然,连忙道:“不请自来是恶客,再破了风俗未免麻烦主人家太过。这样吧,给我在小蝶座下设席就好,毕竟我是跟着她来的,总不好抢了主宾的风头呀!” 洪立妍不置可否,反正报信的人已经去了,具体怎么坐,让洪涞亲自安排吧。 几人绕过前厅,入眼豁然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小楼上贴着瓷片装饰,与中原的雕梁画栋全然不同。 “真好看。”莲英笑着称赞道。 “我们家烧瓷的技术还算不错,这瓷片能够烧得又薄又平整。怎么样莲少主,有没有兴趣与我迟州做一做这瓷片的生意?”洪立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莲英稍稍讶异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洪立妍,心说,这位洪氏少主天资不高,修为不显,人品也并没有达到人人称颂的程度,还是世家之中少有的庶女,却稳稳的坐在洪氏继承人的位置上二十余年无人可以动摇,之前他还很是奇怪,如今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想到这里,莲英笑道:“洪家姐姐看上我长州什么了?” 第四百二十章 才智 “木工,园艺,农具,毛皮,什么不行?”洪立妍背着手,看向莲英,“这些在你们长州乃至中原或许都不算值钱,但在我迟州,可都是紧俏玩意儿。” “旁的几样也就罢了,毛皮?”莲英挑眉看着洪立妍,“迟州大片的草原牧场,也缺毛皮么?” 洪立妍笑意盈盈:“自然不是我们用,而是转手买给牧民们。寻常的毛皮可不如冰原狼来得暖和又好看。这东西可以帮我们从牧民手里换取大量的肉和奶,还有他们手里的金子。” 莲英有些明白了,但又不解:“我听说迟州本身并不缺肉和奶,为何还要大量的去换这些?现在是拿什么东西交易呢?” 洪立妍哈哈一笑:“我迟州自己用不掉的,自然是要卖出去换钱了!至于现在么,多是用铁器。可这铁器多了也不是好事,且不说大量的铁矿石要依赖康州,牧民手里的铁器多了,天长日久,难免形成战力,若是再遇见点什么事情,闹起来,事态可就不好收拾了。” 莲英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洪姐姐,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康州的铁矿石,还真是光明磊落呀!”莫雪蝶在一旁不满的探出半个小脑袋来,粉白的拳头轻轻握着,为了表达不满,还用力的挥了挥,可爱极了。 洪立妍伸手拍了一下莫雪蝶的额头,笑道:“这也算是给你提个醒,这次铁矿石议价,未必会有你满意的结果哦!” 莫雪蝶却收敛了玩闹的态度,正色道:“我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炎州最近不断派人跟你们接触,是不是?还有一直贼心不死的绾氏。另外,你们最近请了三四趟晋州佟氏的人过来探矿,听说收获颇丰,是也不是?” 洪立妍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脸上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小丫头,消息够灵通的呀!” 莫雪蝶得意地笑道:“洪姐姐,别忘了,我手里,可是抓着莫氏暗卫呢。”说着,莫雪蝶摊开如同冰雪雕琢的纤纤玉手,又用力地攥紧,“洪姐姐,我也是在给你提醒呢。” 莲英看了看莫雪蝶,又看了看洪立妍,忍不住拍手鼓掌。洪琴年纪小,不经事,不解地问道:“莲哥哥,你拍手作甚?” 莲英笑道:“好一番唇枪舌战,刀光剑影,经典!” 洪琴还是不明白,但洪立妍和莫雪蝶却齐刷刷的换了嘴脸,又恢复到了有说有笑的闺蜜姿态,让小姑娘洪琴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都说这天下,论才不过区区在下,论智不过绾氏绾宁,论谋不过莫氏修齐,再加上一个智星谪降的容氏璇玑,占尽了天下才智谋略。如今看来,莫二小姐与洪家姐姐榜上无名,当真是世人有眼无珠了!”莲英口吐莲花,却也是真心实意的称赞。 “区区在下?阿英你这自夸的本事见长,雪姐姐若是听了去,怕是要教训你不够谦逊谨慎的!”莫雪蝶用团扇遮着脸,笑得花枝乱颤。 “那是你没听过我家师姐夸我,那才着实叫一个艳如桃李灿若星河呢!”莲英扬起下巴,得意地说道。 洪立妍却道:“莲家弟弟这排名是不是忘了谁少了谁?你把青氏的朗公子置于何地呀!” 莲英微微一愣,笑着说自己疏忽了:“不过,朗公子出手,神泣鬼哭,不与咱们这些凡人放在一处比较,也算是得当的。” 洪立妍哈哈大笑,直说要将莲英方才的话记下来,传信给青朗,让他亲眼看看自己在世人眼中究竟是个什么嘴脸。莲英连忙告饶,洪琴和一众随从也都跟着笑。唯有莫雪蝶,遮在团扇之后的俏脸,似乎比平日少了些明艳,多了些诧异。 方才莲英提起青朗的那个语气,似乎带着超乎寻常人的熟悉。是她听错了吧? 应该是她听错了。 众人在洪立妍的引路之下,绕过了小楼,又穿过了两道院子,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片草原。草原上雪白的圆帐,排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形,中间堆着几簇篝火,篝火上烤着全羊全牛,肥油滴在火上,滋滋作响。 莲英提鼻子闻了闻,忍不住道了声真香。连续赶路三日没怎么好好吃喝的他,五脏庙跟着这一声赞叹,咕噜咕噜的闹了起来。 莲英捂着肚子,稍稍有些脸红,倒是洪立妍体贴,解了他的窘迫:“今日真是托了你们的福,我也好久没吃这烤全羊了!莲家弟弟,我跟你说,我洪氏的羔羊本就肥美,又用天然的草药腌制,用的还是湖盐,烤出来滋味最好,是别地根本吃不到的绝品美味。” “洪家姐姐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这口水都要堆出天上银河啦!”莲英笑着擦了擦嘴。 正说笑着,前往迎过来一群人,打头的两位莲英都认识,正是洪氏家主洪涞和他的亲弟弟洪源。这二位连同洪立妍洪丽婉姐妹,在昆仑试炼的时候都见过。尤其这位洪家主,说话如洪钟一般,铿锵有力,时常震得人耳朵疼。 莫雪蝶是主客,自然要先与主人家见礼。然后就轮到了莲英。莲英客气的执晚辈礼,一揖到底,被洪涞一把给拉了起来。 “月余不见,莲家侄儿出落得越发钟秀,莲氏人杰地灵,长州水土养人呐!”洪涞一句话,看似毫无痕迹地夸了莲英,夸了莲氏,也夸了长州。莲英心说这能做家主的人果然没一个是简单的,这位看着憨厚粗犷,这说话之道却绝对算是出类拔萃了。 只是这位的声音,在莲英耳边嗡嗡作响,若不是出于礼貌,莲英已经被震得要咧嘴了。 “父亲,莲家弟弟一路奔波,都饿坏了,咱们有什么话不如坐下,边吃喝边说。”洪立妍笑着给莲英解了围,看着莲英投来感激的目光,更是忍不住偷笑起来。 “对对对,先入席。”洪涞拉着莲英入座,还不忘回头叫洪立妍招呼好莫雪蝶:“莲家侄儿是稀客,二小姐是贵客,怠慢了都是我洪氏的罪过。来来来,快入席!”说着,又朝着篝火的方向喊了一嗓子,“羊羔有没有烤好的!先上一只!我莲家侄儿都饿坏了!” 在哄堂的笑声之中,莲英闹了个大红脸,心说,好吧,长辈恩赐不宜辞,自己也就强忍着不要计较面子上的问题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小抄 草原的风又干又冽,烤全羊很好吃,奶酒很醉人。 这是莲英初到迟州的全部印象。 以及,莫雪蝶跳舞很好看。 本来是酒过三巡,洪立妍说草原中人有围着篝火跳舞的习俗,她不好意思去拉扯莲英,就拉着莫雪蝶下了场。一众洪氏的女子,见莫雪蝶来了,纷纷让出了地方,得以让莲英饱了眼福。 世家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至于那一日,洪涞说了什么,洪立妍又说了什么,以及莫雪蝶是不是也说了什么,莲英统统记不得了。 等他醒酒,已经日上三竿了。 揉着宿醉的头从地毯上轱辘起来,莲英茫然四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人在何处。他索性也不起身,爬到门口,伸出手指轻轻挑开一点帐帘瞄了几眼,便看见莫雪蝶和洪立妍已经手挽着手坐在一处帐子前说笑了。 莲英退了回来,用灵力解了酒,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接下来这些时日,可不能再喝成这样子了。丢人还在其次,万一真的耽误了什么事,又生了什么事,那可就麻烦了。 洗漱更衣,将整个人收拾利落,莲英钻出了帐子。莫雪蝶见他出来,连忙朝着他挥了挥手,站起身跑了过来。洪立妍也起了身,跟在她身后。 “不是说两家今日要议价么?你们二位怎么得空出现在这里说悄悄话?”莲英打量了二人几眼,不解的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我?”洪立妍放声笑道。 莲英却摸不着头脑。 “某少主酒量太好,接连喝倒了我家父亲和二叔三叔,就连洪夏那小混蛋现在还没起来床呢。你当真不记得了?” 莲英摇了摇头,眼神之中一阵仓皇失措。 “哈哈哈哈……”草原上劲风刮过,将洪少主的笑声带远了。 “那今日有什么安排?”莲英怯怯问道。 “等会儿夏儿起了,叫他先陪你去城里逛逛。至于铁矿石的事情,我猜想今天一下午,最多明日中午之前,必然会有结果。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明日午后咱们就启程去净海那边玩玩。我还叫人去兆安请了游氏的子弟过来。咱们打马马草原,赛马骑射,此等安排,莲少主满意否?” 自然是不能更满意了。莲英伸出大拇指,搜肠刮肚很铺张的称赞了洪立妍一番。 果然,没到午后,就有人来请莫雪蝶和洪立妍。洪立妍临走时,洪夏总算赶来,被长姐狠狠的拍了额头算作教训。而后莫雪蝶他们去商量正事,而洪夏则拉着莲英,离了草场,出了洪氏家宅,来到正泽城里逛街。 正泽城中,穿中原服色的人不多,反而大多都是牧民装扮,很多人都是里面穿着单衣,外面裹着棉衣。午间天热了,就将棉衣系在腰间,或者退下半边袖子。这种中原见不着的打扮,让莲英看乐觉得很新鲜。 “大姐姐说要跟你们长州做毛皮生意,并不是说笑。”洪夏指着来往的牧民说道,“你别看他们左三层右三层的,穿这么多,到了夜里返回草原的时候,依旧还是冻得哆嗦。昆仑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弄了几张冰原狼皮,觉得很是暖和,还特意叫人分了些给我们,那时候大姐姐就动了要跟你们长州做生意的念头。只是咱们一东一西,相隔甚远,一直也没什么来往,不好开这个头罢了。” “这容易。”莲英笑道,“既然是诚心做生意,哪里还有怕麻烦的?等我回去,请几个枫桥的大商行派人过来跟你们谈就是了。” 洪夏却摇头:“大姐姐说,这生意只能跟你们莲氏做,不能跟商行做。至于为什么……为什么来着……”洪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姐姐说过,我记不得了,回头你去问她吧。” 莲英失笑,这个憨直的劲儿,确实颇富草原特色。 “诶,那几个人……”洪夏突然站住不走,观望了好半天,这才重新追上莲英。 “怎么了?那几个人有什么不对劲吗?”莲英也忍不住循着他的目光,多看了几眼。 “那几个人……这么说吧,草原上也是分部族的,虽然不像咱们这样一家一姓这么大,但也是有明确区分的。方才那几个人,是来自同一个部族的,这个部族似乎是从西边新迁过来的,名字的发音大概是胡达。胡达一直不太服我们家定下的规矩,大姐姐主张先礼后兵,但是谈了几次好像也不见成效。你们来之前三两天的样子吧,我还听大姐姐说,收到了草原上几个部族的联名信,举告胡达抢了他们的羊和草场。” 莲英点了点头,果然草原上的事情也是很复杂的。 “莲哥哥,大姐姐昨天说,你是想来看看草原,顺便看看我们家是怎么跟草原上的牧民们相处的?”见莲英点头,洪夏笑道:“可父亲和大姐姐常说,你们莲氏才是我们家的,嗯,前车之鉴。” 莲英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草原上部族虽多,但势力并不均衡,有强有弱,强者自然想要吞并弱者壮大势力,这就跟狼群是一样的道理。可大姐姐说过,莲氏在北境如今需要源源不断的投入人力物力,就是因为兽人族如今已经抱成了团,团结起来想要南侵。” 这几句话可算是说到了莲英的心坎里,让莲少主忍不住连连点头。 “之所以说前车之鉴,正是如今草原上的势力还不够团结,我迟州暂时没有这个隐患,但也不得不防,一旦出现一个强主,整合了草原的力量,挥师东犯,我迟州即便是举全州之力,也未必挡得住。”洪夏又道。 莲英默然。又有些羞赧。亏他自夸占尽天下之才,却远远不如洪立妍知微见着,深谋远虑。 “那你家大姐姐可曾说过,若是易地而处,她来执掌长州,要如何应对如今的北境之困?”莲英很是好奇这位洪少主会有何等真知灼见。 洪夏挠挠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莲英跟着看了一眼,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迎头小楷! “洪小公子,你这跟我聊天,还带打小抄的?”莲英挑了挑眉毛,颇有些哭笑不得。 洪夏窘迫的红着脸,挠头的手都快把自己的头发抓秃了:“大姐姐说,为了皮毛生意,这些话是一定要借我的口说给你听的——可我偏偏又太笨,记不住,只能出此下策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大姐姐,万一她知道我把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给办砸了,一定会修理我的!” 说着,洪夏竟然光明正大的举起手,认真的看了起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我刚才说到哪了?对,这里!” 莲英又好气又好笑,又不能跟他发作,只能暂且记下,回头一并去找洪立妍算账。 “大姐姐说,莲少主预知后事如何,不如拿皮毛来换!”洪夏放下手,露出一张纯真无比的笑脸。 然而此时莲英不知道洪立妍会不会修理办事不利的弟弟,但他是很想揍眼前这位洪小公子一顿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出游 被洪立妍吊足了胃口的莲英,也没有什么逛街的兴致了,在洪夏的介绍下,买了一些迟州的特产,准备带回长州孝敬爹娘长辈们。 二人返回洪氏家宅时,碰巧莫雪蝶那边也散了。果然如洪立妍预料,这一场谈判虽然双方都没有拿到满意的结果,但还是干脆利落的结束了,并没有拖得旷日持久。 看着莫雪蝶眼底的不悦,莲英知道二小姐肯定没少吃亏,正要安慰几句,正巧洪立妍出来。莲英本来也在恼怒洪少主,忍不住抬眼去看她,却见她也是满脸的不爽。 “生意谈成了还能是这般脸色,你们二位真是少见呀!”莲英抱起胳膊,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我康州的铁矿,足足让了一成半的利润,运费还要倒贴!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回去之后,长姐非克扣我的水粉钱不可!”莫雪蝶气鼓鼓地叫道。 “二小姐莫要贪得无厌!”洪立妍也很是不满,“你们康州的铁矿虽然降价,但却把账期缩短到了之前的一半。莲少主来评评理,周转也当现钱使啊!” 莲英听了也点点头,洪立妍的话也有道理,不过,很快他又笑了:“既然你们两家都不痛快,为何这生意还要做下去呢?” 洪立妍率先开口:“他们康州的铁矿石根本就不指望赚钱,卖出去才是目的。既然可以低价买进,我迟州放着便宜不占,是何道理?” 莫雪蝶也道:“迟州今年的铁矿石需求涨了一倍,是天底下再大的主顾也没有了,放着这样的生意不做,那我莫二小姐才是昏了头瞎了眼!” 好吧。莲英叹了口气,抓过洪夏的手掌,展开给洪立妍看:“那么现在,洪少家主可有功夫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道理么?” 洪立妍瞥了一眼,变了脸色,瞪了自家弟弟几眼,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更摆出一副恬不知耻的语气来:“本来如此算计莲少主,我内心有愧,还想着在生意上补偿补偿,如今既然莲少主已经知晓,那我真是半分负担也没有啦!” 莫雪蝶翻了个白眼,错身一步与莲英站在一处,指着洪立妍道:“阿英,这人最是心狠手辣歹毒心肠,还最爱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你跟她做生意,千万不要手软,切记寸土都不能让!不然非得肠子都悔青不可!” 洪立妍站在他们对面,脸上写着八个大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莲英无奈,但他还是很想知道洪立妍对于北境的看法,便按下心思,说道:“洪夏今日说,洪家姐姐要与我莲氏做生意,而非是枫桥的商行。我不甚明白,想要听听这里面的道理。” 洪立妍似乎想到了莲英会先问这个,故作神秘的说道:“我确实有个法子,可以解了你北境的困局。但眼下却还要卖个关子,说不得。明日我们启程去净海,咱们在草原上待上几日,接触接触牧民,或许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想清楚其中的关窍。” “牧民。”莲英很快从洪立妍的话中提炼出最为关键的两个字。 洪立妍稍稍惊讶,差点就将答案脱口而出了。 但身为少家主多年的城府,还是让洪立妍很快打消了念头。戏法太早揭晓答案,未免无趣。而她也想看看,这位传说之中占尽天下之才的莲氏少主,究竟能聪明到什么地步。 于是一如此前洪立妍的安排,二月二十五这日午后,莲英和莫雪蝶跟着洪立妍和洪夏洪琴兄妹,带着莫氏的护卫和洪氏的随从,一行人骑着骆驼,浩浩荡荡,沿着碧水一路朝向西北,出了津门关,来到净海和草原的交界处。 与旁的海岸上尽是细沙不同,此地乃是戈壁。大大小小的石头,嶙峋尖锐,铺满了整个海滩。而这些碎石与荒原又是不同的。荒原砂石不多,俱是土壤,不过因为接壤雪原的缘故,气候寒冷,常年被风呼啸,地面上一切不能扎根地下的东西,全都被吹了个干净,只留下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 而隔壁上虽然碎石满布,但在那些石头的缝隙里,总有些植物能够不认命的生长出来。 莲英好奇的下了骆驼,脚踏实地的踩了踩,被硌得生疼。好不容易找了块平整点的地方站了,弯腰捡两块石头看看,锯齿狼牙,毫无慧根,只能丢开。 “不过是来带你们看看这戈壁奇观。咱们在这玩一会儿凉快凉快,就往南走走,那边有大片的草原,气候也比这边好一些。昨日大姐姐已经安排了人手在那边扎了帐子,等着咱们去住啦。”洪夏陪着莲英也下了骆驼,指着满眼风光给莲英解释道。 “这茫茫戈壁,确是奇景。若不是来迟州一趟,怕是有生之年亦不得见。”莲英倒是真心实意的赞叹道。 洪夏伸手拨弄开几块碎石,露出一株莲英不认识的植物,伸手使劲拽了拽,拔出一截根茎。莲英蹲下身,凑近看了看,却发现这植物的根应是极长极深,深埋地下,不花些力气是绝对拔不出来的。 “这东西本来没有名字,因为性情莽直又坚韧,草原上的牧民跟它叫莽莽草,乃是我迟州的‘特产’,你看我家服色,”说着,洪夏抖了抖袖子,又指了指自己袍子下摆上的刺绣,“这花纹就是取自莽莽草叶片的形状。” 莲英看了他袍子几眼,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株野草,果然叶片和刺绣的形状一模一样。 “莲哥哥你看,在茫茫戈壁,没有淡水,就靠着地下一点积水和一年到头下不了两三次的雨水,这草就能扎这么深的根,能活得这么茂盛,可见其生命力非同一般。我家大姐姐曾经尝试过,将这东西移植到地力肥沃的土地上,莲哥哥,你猜猜,是个什么结果?” 莲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猜不到,但还是说道:“应该是长得更好了吧?” 洪夏笑道:“这莽莽草很快将大姐姐大半个院子都占了去。大姐姐带着仆役,除草除了大半年,差点都要放火了呢!” “竟然……这么厉害?”莲英很是惊讶,再次看向莽莽草的眼神都起了变化。 “事后,爹爹说,有的人,就是这莽莽草。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尚且能够活得很好,若是给了他机会,给了他更好的阳光和土壤,便要展现出掠夺者的天性,将一切都据为己有!” 第四百二十三章 共赢 洪夏的话,让莲英陷入了沉思。 听起来,这莽莽草的性子,倒是跟兽人族有点像。 在北境那样艰难困苦的环境里都能将种族延续下来,一旦他们真的占据了南边的土地,必然迅速发展壮大成燎原之势。那时候再想把它们赶回去,就难了。 “你们再看什么?”娇俏的声音打断了莲英的思绪。回头一看,莫雪蝶和洪立妍结伴走了过来。 戈壁上走路不容易,对莫雪蝶这种身娇体弱的来说更为艰难。莫雪蝶几乎是在洪立妍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好不容易才走到莲英和洪夏跟前。 “我们在说这莽莽草呢。”洪夏也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笑眯眯的看着自家姐姐和莫雪蝶:“琴儿呢?怎么没随你们一起?” “我叫她去探路了。”洪立妍道,“这里去到草原还有段路程呢,咱们赶快上路吧。小蝶若是不适,不如与我共乘,好歹有个照应。” “我没事呢,在骆驼上还挺稳当的——我竟不如这些骆驼走得稳。”说着,脚不小心踩到一块灵动的石头上,身子一歪,眼见就摔了下去。 好在莲英手疾眼快,伸手扶住了莫雪蝶的腰,身后又有洪立妍搂住她肩膀帮她站稳,好歹是有惊无险了。这满地尖角的石头,若是莫雪蝶真要是磕了碰了,怕是洪立妍要立刻亲自将她送回兴亿了。 莫雪蝶拍了拍胸口,道了声好险,又谢过莲英和洪立妍。 洪立妍见此,便也不再耽搁,招呼人手继续赶路了。 而莲英还在惦记莽莽草呢。 “莲少主,这话我本来是想等你见过了草原上的牧民再说的。不过既然夏儿说起了莽莽草,我也不应该再藏着掖着了。”洪立妍骑着骆驼,与莲英并肩而行。 “洗耳恭听。”莲英虔诚地问道。 洪立妍道:“家父虽然喜爱用这莽莽草来比喻我们洪氏一族,但性情更像莽莽草的,却是草原上的牧民们。” 这话乍一听让莲英很是费解,不过仔细想了一下,莲英很快就明白了什么。 “牧民游走整个草原,难以固定下来,这是其一。遇到水草丰美之地,便会赖着不走,直到羊把草吃没,才会离开,这是其二。一旦遇到灾荒,互相之间还会起冲突,大部落吞并小部落,而且不服调停,甚至还会朝着迟州的方向劫掠侵扰,这是其三。不瞒你说,就这三点,已经足以让我们洪氏头疼了。” 莲英点了点头。 洪立妍又道:“所以,自我开始接手家事这些年,一直在想如何能够让草原上的部族安定下来。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可行。一是推广农耕之数,将他们从牧民转化为农户,固定在土地上。二是,我想,既然莽莽草需要一个扎根的方向,不如将向南改成向北,而你北境,正是一个很好的方向。” “所以,洪家姐姐的意思,是想把牧民迁去北境安置?”莲英眉毛挑了挑,看起来带着少许的惊讶,实际上在心里已经将这个方案翻来覆去论证了好几遍。 洪立妍的主意不失为一个具有开创性的好主张。一直以来,北境的确存在这样的问题,推进防线之后,占领的土地想要建成城池,需要投入大量的钱财和人口,数十年方能见一分成效。防线从白氏到枫桥,纵深不过二三十里,已经花去了莲氏和恩氏三代人的心血。 而北境虽然寒冷,但却是天然的草场,建城不易,牧民们想要生存却不难。 只是,牧民如果不能形成对抗兽人族的战力,还要依赖原本的北境防线,那未免费而不惠,甚至是得不偿失了。 洪立妍思考这个计划已经很久了,自然能够猜到莲英的心思,便赶忙给他解释道: “牧民与我们虽然不算同宗同源,信仰文化也全然不同,但也是能够修习的。真的,我用几个小部族试过,短短不过几年光景,也培养出了不少通脉境的仙修来。我想,牧民眼下很难成为对抗兽人族的主力,但毕竟东迁也需要时间。保守估计,别说十年,便是二十年,三十年,若是能成,也算是一桩极大的功绩。三十年的光景里,合我两家之力,培养出能够抵御兽人族普通攻势的基础力量,或许也并非难事。” 莲英被说服了,认同地点了点头。但这件事他一个人说了不算,须得莲威,乃至整个莲氏和恩氏,与洪氏的人坐下来详谈才行。 “自然不是要你现在给个答复。”洪立妍见莲英态度松动,很是欣喜,笑着继续说道,“我才疏学浅,脑筋也不算灵活,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擅自定了些计划,必然不够完善。既然莲家弟弟也认为这个法子可以一试,那我心里多少也有了几分信心。待来日,咱们两家选个恰当的日子,让长辈们坐下来好生谈谈,集合两家的智慧,必然能够拿出一个得当的章程来。” 莲英笑着点点头,心里直接屏蔽掉了洪立妍那些自谦的辞藻,只将主干提炼出来,意思就是洪立妍的计划实际上已经成了个大概,而且洪家主也已经表示同意了。现在就等着两家商谈了。 想到这里,莲英道:“等到了草原,我立刻修书给父亲,将此事详细禀明。若是他老人家静极思动,怕是很快便要赶来迟州一趟呢。” “不可不可。”洪立妍连连摆手,否掉了莲英的提议:“我迟州虽然偏安,但也看得清天下大势。那些人可不管这件事于天下苍生能有几分利害,只看到你我两家一西一东联手图谋大事,必然要跳出来从中作梗。” “所以洪家姐姐才说,要与我莲氏做皮毛生意,而不是北境的商行。为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让两家碰面的借口咯?” 洪立妍点了点头。 莲英双手放开骆驼的缰绳,任凭它跟着洪立妍的骆驼前行,从乾坤袋里抓出机关球,嘎巴嘎巴的按着。 洪立妍说得对,贸然派人接触确实不妥,可这件事却宜早不宜迟。眼见就是五月的名仙擂,是个家主碰面的好时机,但名仙擂上世家齐聚,人多嘴杂,而且为期太短,并不适宜商谈要事。这样计划下来,将名仙擂作为最终的敲定节点,如今留给两家的时间,也就堪堪两三个月的光景,对于这样的大事来说并不算宽裕。 想到这里,莲英说道:“想来洪姐姐的意思就是洪家主的意思,我会将洪姐姐的话原封不动的传给父亲,请他来定夺。通商确实是个很好的由头,而且还得选出两家极有分量却又不引人瞩目的人来牵头才是。” “我家立华妹妹,年纪虽然不大,但办事稳妥持重,与我和父亲心意相通,是个极好的人选。而且草原上的许多部族争端,都是她一手调停平息的,与那些牧民关系很好,说话也有分量。这几日她就在草原上,莲弟弟傍晚就能见到。若是你也觉得满意,我们洪氏便由她来出面。” 莲英豁然一笑,看来洪氏思虑这件事已经很久了,连接洽的人选都想好了。 见莲英笑了,洪立妍也笑了:“两家合作共赢,甚至事关我洪氏未来,自然要更上心些。” 第四百二十四章 姐妹 洪立华年方二十,与莲英同年。他虽然没见过,但却一直对莲茹师姐提起过关于她的一件事印象深刻。 那时洪立华不过十一二岁,跟着洪立妍去草原做客,恰逢两个部族之间起了冲突。洪氏姐妹做客的一方乃是弱势,当时生怕姐妹俩跟着遭殃,便要送她们先行离开。可姐妹俩却没有答应。洪立妍留下帮助小部族谋划防御,而洪立华则以洪氏嫡女的身份,一人一马,去跟另个部族谈判。最终不仅化解了两个部族之间的矛盾,更兵不血刃的为洪氏再收服一个大部族。 可是两三年后,洪立华的名字渐渐淡化,除了迟州人,甚至整个西部的家族都很少提起这位洪家主心爱的小女儿,反而洪立妍的名字愈发显赫,成为有口皆碑的洪氏未来中兴之主。 两件事联想起来,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我家小妹乃是男儿脾气,向来仰慕那些建功立业裂土封侯的传说。”提起自家妹妹,洪立妍露出了难得的真诚的笑意,“自十二岁那年,洪家小姐声名鹊起,便总有人将我们姐妹放在一处比较,一边对我说她将来总要动摇我的地位,一边又对小妹说,是我鸠占鹊巢,一个庶出的女儿,抢了她少家主的位置。” 洪立妍说着,摇了摇头。 莲英也跟着笑了笑。洪立妍的遭遇他没办法感同身受。他们莲氏不兴纳妾,孩子也生得少,莲氏上下,平均算来一家能摊上两个孩子就不错了,主家里,莲威那辈除了他这个家主,几乎就没人生孩子。家产或是地位这些,争与不争,好像也没什么所谓。大部分都等着死后财产划归族中,重新分配也就是雷。 金悯曾经对莲氏的生育很是发愁,现在莲英倒是很想让娘亲来看看洪氏:多子多福,也是多烦恼。 “后来小妹就渐渐把自己给活‘没’了。立华总说,等再过几年,她就离家,要去草原上自己打出一份家业来,到时候谁也管不着她,谁也说不出闲话来。要是有人敢欺负我,她就带人回来给我出气。你说这丫头,是不是心野了?” 莲英突然想到夜小楼,甚至有些恶作剧的想着,真该让他来听听洪立妍这番言论,看看人家手足之间是多么的和睦无争,保准夜小楼能气个口鼻流血七窍生烟。 想到这里,莲英突然笑出了声。 洪立妍被吓了一跳,看着莲英,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方才说的话,是有点好笑,但也没有好笑到这个程度吧? 莲英连忙摆摆手,他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未来姐夫的八卦,不过还是对着洪立妍抱了抱拳:“世家之中,多手足倾轧,骨肉相残,如洪氏这般,真是一股清流,难能可贵呢。” 洪立妍被夸得有些脸红。说实话,莲英这话她不太敢接,甚至有些心虚。她这个少家主做了二十多年,若不是她有些手腕,能够八面玲珑,别说洪立华了,就是洪丽婉也能随时取而代之。只不过洪氏兄弟姐妹的内斗更多是良性的竞争,洪涞有话在先,别说是洪氏三姐妹,就是洪夏洪琴也未尝没有接管家族的能力和机会,只要大家将竞争摆在明面上,不使阴招下绊子害人,家里还是很鼓励小辈们去争一争斗一斗的。 “草原上的狼王也是打出来的,人难道还不如畜生么?”这是洪涞的原话。 确实也符合草原汉子的风骨了。 众人又走了小半日,眼前的风景渐渐起了变化,从茫茫戈壁,变成了入眼皆为青翠娇绿的大草原。 洪立妍带着众人来到了一处靠近河流支流,水草丰美的洼地上。远远便看见了一片帐篷。这些帐篷与先前在洪氏见到的又不相同。看起来就比洪氏的要厚实,用来固定的绳索和铁钎也比洪氏的多很多,上面还卷着厚厚的羊毛毡,应该是夜里需要放下来保暖用的。 莲英和莫雪蝶随着洪立妍下了骆驼,往前走了几步,莫雪蝶忍不住原地转了个圈:“这回可不怕摔倒了。”可话音还没落,就踩到了一块松软的草皮。若不是莲英顺手将她捞住,怕是就要崴脚了。 洪立妍乐不可支,就连洪夏和洪琴也忍不住嘲笑她冒失。莫雪蝶气得俏脸通红,索性不理会洪氏姐弟,只跟着莲英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 结果又一头撞在莲英的肩胛骨上。 莫雪蝶摸着额头,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次连莲英都忍不住笑她了。 “小蝶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往日里并不见你这样冒失的!”洪立妍笑到肚子疼,忍不住打趣她。 莫雪蝶捂着额头,揉重了生怕留下印子难堪,揉轻了又完全起不到作用,又急又气之下,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洪姐姐不要再逗她了。我看看。”莲英轻轻拿下莫雪蝶的手,看了看她额头,并没有肿,只是被她自己揉搓的有点红,便低头轻轻的吹了两下,用哄孩子似的语气:“好了好了,不疼了,你小心一点,走路都不看着呢?” 莫雪蝶满脸通红,抬头看了莲英一眼,绕过他径直往前走去。倒是洪立妍放过了莫雪蝶却没有放过莲英:“弟弟家里可是有了小娃娃?这语气,真是娴熟得紧啊!” 莲英可没有莫雪蝶的脸皮那么薄,笑道:“是呀是呀,洪姐姐怎么知道的?年前我家堂兄新添了小侄儿,还不会翻身呢,白玉团子一样,可爱得紧。” 洪立妍却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弟弟想不想自己也生一个白玉团子?” 莲英眼神一闪,哈哈一笑,想要马虎过去。可洪立妍却不依不饶,一心想要做月老:“我看小蝶就不错。” 莲英挑眉看着洪立妍:“怎么,才相处了两日,洪家姐姐便对我生出不满,想要替我莲氏更换少家主人选了?” 洪立妍摆了摆手:“仙尊已逝,名义上继承了他老人家衣钵的是你家师姐。这种事情,坏不坏规矩,不就是无常元君一句话的事情?小蝶的天资,小蝶的美貌,八成将来是一定要联姻的,与其便宜了不知哪里来的散修,还不如弟弟将她娶回长州,做一对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不好么?” 莲英垂下眸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洪姐姐误会了。莲英从来没有那个意思。你要非这么想,不仅唐突了小蝶,也看轻了我。” 洪立妍看着莲英的神情,听着他认真的语气,竟然有些惊讶,抬头看向莫雪蝶的背影,竟然有些心疼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野马 洪立妍并非取笑甚至唐突,她就是故意来试探莲英的。 昨日席间,莲英喝得大醉。莫雪蝶是不饮酒的,洪立妍本身酒量甚好,作为主人家又没有多饮,自然也是清醒的,她看着莫雪蝶小心的将莲英搀扶回帐子里,亲手拧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就知道这位二小姐对莲氏的少家主起了心思。 洪立妍当时还玩笑,说是自家弟弟洪夏对莫雪蝶很是倾慕,要替弟弟来提亲。莫雪蝶坐在莲英床榻边上,红着脸,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 洪立妍感慨于莫雪蝶的直率和坦诚,便自告奋勇,帮她试探莲英的心意。莫雪蝶迟疑了片刻,也答应了。 可如今竟然得了这样的答复。洪立妍心说,要怎么跟莫雪蝶交代呢? 草原上的风光,比洪氏后院辽阔千万倍。莲英难得显现出少年人的恣意,拢着手,叫了几声。叫的什么,倒也没人听清。 先行赶来的洪立华,已经安排好了宴饮,此番接待莲英莫雪蝶一行的,乃是草原上的一个叫做洛塔的牧民部族。部族规模不大,人口也不多,自然养的羊也不多。为了让贵客尽兴,洪立华还特意从正泽城内带来了许多羔羊和酒水。 当漫天星斗还没出全的时候,众人已经围火饮酒,烹羊宰牛,不亦乐乎。 洪立妍将洪立华引荐给莲英,双方见礼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洪立华作为主人家,继续去招呼客人们了。 洪立妍则陪在莲英和莫雪蝶这边。而洪夏和洪琴却不知所踪。 莫雪蝶在人群中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洪琴,便问洪立妍。洪立妍笑了笑,说两人过来见过洪立华之后就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洪夏不是说难得放他们出来玩么?怎么不吃肉也不喝酒,人就走了?”莫雪蝶不解的问道。 “他们去了兆安,去请游氏的几个小子过来。估计明天午后就能回来了。”洪立妍道。 “游氏。”莲英笑道,“昆仑试炼的时候见过游氏的少主,明明跟我同龄,却比我高一头还多,整个人像半截铁塔似的。嗓门也大。” “对,正是这个叫游龙的。还有他两个弟弟,一个叫游虎,一个叫游豹,都是骑射好手。我们姐妹骑射不在行,明日他们过来,陪你们在草原上打马狩猎,看看能不能猎上一些奇珍野味。” “听说,草原上的牧民,在表达心意的时候,就会将自己亲手打来的猎物献上,以表心意,是不是?”莫雪蝶问道。 洪立妍点点头:“草原上部族很多,信仰的神明也很杂,不过大多数部族都有类似的传统,亲手打来的猎物,第一只献给神明,第二只献给父母或是师父这样的长辈,第三只就是献给心上人的。” 莫雪蝶转头看着莲英,带着几分期待:“那我倒想等着看看,阿英能够猎到什么呢?” 莲英垂着头,酒碗里浑浊的残酒,倒映出晦暗的眸色,说出来的话,带着几分勉强的笑意:“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是带回长州去献给爹爹和娘亲,还是派人送到康州去孝敬师姐——你们不知道,对于我和芙妹来说,师姐可是要算作长辈的。” 莫雪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好半天才转过头来,垂下双眸,不再言语。洪立妍将叹息藏在心里,心说这姑娘怎么就不肯死心呢? 为了第二天的骑射,莲英没有多饮,月色还未分明就回了帐子,说是莲氏先祖好歹是猎户出身,他要养精蓄锐,免得被草原子弟比下去。 第二天一早,莲英早早起身,换了骑装,挑开帐帘钻出帐篷,就看见已经有人开始挑选马匹了。 “你们可真够早的!”人虽然还不算熟悉,但大多脸熟,莲英挥了挥手就算是打过了招呼,一路朝着洪立妍这边走来。 “夏儿传信,他们骑马回来,巳时便能赶到。叫咱们先去跑一跑,适应适应,等他们直接来与我们汇合。” 莲英道了声好。便被洪氏的人带着去挑选马匹。选了几匹,却都不甚满意,回头就瞥见了莫雪蝶,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小心翼翼的抓着缰绳,不敢用力驱使。 而那匹大白马,身上还带着些许伤痕,显然是刚刚驯化的野马。 这样的马,怎么能给莫雪蝶这样的娇柔女眷使用? 莲英刚要开口劝莫雪蝶下来,那大白马突然打起了响鼾,前蹄高高抬起,一声嘶鸣,似乎要将背上娇小的人掀翻在地。 莫雪蝶吓得不轻,闭着眼睛紧抓缰绳一动也不敢动。周遭几个牧民示意莫雪蝶跳下来,地面是草场,并不会摔伤,就算摔了,也好过被马掀下来甚至踩踏,来得轻一些。 可莫雪蝶不知是不敢,还是太过紧张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提示。 眼见这大白马越来越烦躁,四蹄不停的尥动,几个赶过来的牧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蹬踏。而若不是他们死死的按着大白马,怕是很快就要脱缰而出了。 大白马再次腾起前蹄,一声不满的嘶鸣,挣脱了两个按着他前腿的牧民,还将人狠狠的踢了出去,眼见莫雪歌就要被甩下马。莲英突然跃起,飞身将莫雪蝶扑了下来,更以自身为肉垫,护着莫雪蝶,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洪立妍已经发现了这边的状况,赶了过来,正巧碰见两人翻滚在地,连忙过来查看。莫雪蝶在莲英的保护下,虽然受了惊吓,但一点都没伤着。莲英的袍子有些剐蹭,但除了手背被草叶割了两道血痕之外,周身也再无伤处。 洪立妍长出了一口气。 而那大白马在背上没了负担之后,也渐渐安静下来,不再那么狂躁了。 莲英起身之后,对莫雪蝶道了声得罪,并没有留给莫雪蝶道谢的时间,而是起身去看那匹马。不知是背上没了负担终于轻松了的缘故,还是莲英驯兽有方,在莲英不断的安抚下,那匹大白马终于安静下来,不再狂躁了。 莫雪蝶追过来道谢。莲英只是笑了笑,算是领受。莫雪蝶看见莲英的手受了伤,心疼的捧在手心,又拿出帕子给他包扎,莲英几次想要把手撤回来,却终究还是不忍心这么直接了当的拒绝莫雪蝶的好意,便任由她用帕子将自己的手缠了个严实。 之后莫雪蝶请莲英替她挑选马匹。莲英推说自己对于马匹并不如草原上的子弟熟悉,与其拜托他来挑选,还不如拜托洪立妍。但架不住莫雪蝶痴缠,还是亲手选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给莫雪蝶。 而他自己则选了另一匹黄棕色的马,带着莫雪蝶慢慢地遛了两圈,两人都很满意。 洪立妍叫人牵来自己的马匹,三人带着护卫,一路朝着草原深处而去。开始是慢慢的溜达,渐渐就起了速度。莫雪蝶的小母马虽然温顺,但速度并不慢,跟着莲英和洪立妍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阿英挑选马匹的眼光真是不赖。”莫雪蝶笑着夸了一句。 可几人是逆风前行,说出口的话被风吹向她身后,而走在她前面的莲英,根本就没有听见。 第四百二十六章 山坳 几人纵马跑了约么一个时辰,莲英骑术越发娴熟,远远的将洪立妍等人甩在身后。 莲英跑了一身薄汗,想要休息片刻,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处山坳,莲英回身朝着洪立妍和莫雪蝶比划了几下,指了指前方,就打马过去准备休息。 洪立妍在他身后喊了几声,他不明所以的回头看去,只见洪立妍神色焦急,招手让他赶紧回来。 莲英不解,正准备调转马头,回身时瞥见,山坳里竟然藏着一个狼群! 狼群规模不算小,成年的大概有三十来只,后面还有许多小狼崽子。莲英瞬时间感觉头皮发炸,连忙催马调头就跑。黄棕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尥开四蹄,如龙驹附体,飞速狂奔,几个呼吸之间,就跑回了洪立妍等人身边。 莲英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这狼群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 洪立妍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那一处明明就是人家的地盘,是你误闯了!” 莲英拨马回头看去,几匹成年的公狼,对着他们的方向,发出一阵一阵富有威胁意味的嚎叫,眼见他们并不会继续侵犯己方的领地,这才作罢。但仍朝着他们的方向谨慎戒备着。 莫雪蝶递了帕子给莲英擦汗,莲英没接,继续问洪立妍:“若是草原上的牧民遇见狼群,怎么办?” 洪立妍想了想:“牧民大多熟悉草原,熟悉这草原上不同物种的领地,狼,野马,还有豹子,都很要命,牧民放牧一般都会绕开他们。而狼群一般也不会主动攻击有主的羊群,除非是寒冬腊月找不到食物活不下去了。但那时一般牧民也不会驱赶羊群深入草原就是了。所以虽然说草原上狼群数量不少,但与牧民发生冲突的次数并不多。” 莲英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竟然还能共处,真有意思。” 洪立妍带着莲英和莫雪歌,调转了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慢悠悠的遛着:“即便是我们偶尔出来狩猎,也不会跟成群的动物过不去,都是挑落单的,打几只过过瘾就算了。莲家弟弟,你别看这草原上的野狼个头和速度都远不如北境的冰原狼,但结成群之后,战力也是很可怖的。就刚才遇见的那个,看着规模不大,但真交上手,我们这些人基本就是个加餐。” 莫雪蝶有些后怕地回头又看了看,但他们变了方向,实际上早已经看不见狼群的所在了,但还是有些害怕。 “如果是冰原狼,怕是我们这些人根本走不了。”莲英撇了撇嘴,“能一人独战三十余只成年的冰原狼,我这辈的,也只有师姐才能做到。我和芙妹都还差得远呢。” “我记得你们莲氏有个手弩,据说是对抗冰原狼的利器,立婉说她在昆仑试炼时见你们用过,回来之后称赞不已,说是巧夺天工。” 莲英哈哈一笑,亮出手腕上的小荷,抬手给洪立妍看。 “果然精巧。”洪立妍称赞一句,又觉得惋惜:“这东西,你们对付冰原狼还用得上,我们洪氏就算研究出来,也没什么用,毕竟收服草原部族最大的问题是金钱,而非战力呀。” 莫雪蝶偶尔也会安静的听人说话,所以她好半天都没有加入两人的话题,洪立妍和莲英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草原上突然起了风,莫雪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小蝶,你冷吗?”洪立妍看向莫雪蝶,还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讶:“怎么这么凉?” 莲英也跟着反应过来,看着莫雪蝶带着几分青紫的嘴唇,连忙从乾坤袋里拿出自己的狼皮氅衣给她裹上。 “倒也不是很冷,习惯了。”莫雪蝶有些虚弱的笑了笑,“我天生寒症,一到冬日就不好受。此番跑来迟州,以为已经是二月底了,就没当回事。是我太小看这草原上的气候了。” “午前起风,怕是午后还要更冷。”洪立妍四下张望一番,回头与随从说了几句什么,便吩咐众人调转方向,返回营地去。 莫雪蝶不想扫了莲英的兴致,但莲英直接伸手抓着她的缰绳,带着她往回走:“你这样子可不行,还是先回营地,热汤热饭的吃一些,暖和过来再做计较——我也不是立时就走了,骑马打猎哪天不行?” 莫雪蝶犟不过这两人,便被他们带着往回走。走了不远,洪立妍突然叫了声坏了。 莲英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天地之间连起了一条线,正朝着自己这边移动过来。 “龙卷风!”洪立妍顿时感到有些棘手,四下张望几眼,指着先前遇见狼群的方向:“往那边走,先避一避再说!” “可是狼群……”一个随从提示道。 “顾不得了,保命要紧!杀!”洪少家主当机立断,一声令下,身后众随从各个拿出弓弩和马刀,朝着狼群的方向飞奔而去。 “洪姐姐,你看顾小蝶,我去给他们帮忙!”莲英将莫雪蝶的缰绳丢给洪立妍,自己也跟着随从去了。 莫雪蝶弱弱的喊了一声阿英小心。可声音太小,风又太大,莲英还是没听见。 眼见莫雪蝶情况越来越糟糕,洪立妍直接将她拉到自己的马匹上,二人共乘,洪立妍也能放开速度,带着剩下的几个莫氏的护卫,朝着山坳的方向疾驰。 等到洪立妍和莫雪蝶赶到山坳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一个洪氏的随从丧了命,两个被狼咬断了胳膊和腿,必然是要落下残疾了。还有一个莫氏的护卫,肩膀上被抓了一道口子,伤口深可见骨。剩下的人虽然也多多少少受了些伤,但都是皮肉轻伤,并不要紧。 莲英身上最为干净,几乎都没有染血。一个洪氏的随从还在洪立妍跟前替莲少主邀功,说莲氏的手弩真是好用,连续三次十箭连发,打掉了头狼的气焰,不然此一战损失可就难说了。 莲英并不贪功,只夸赞洪氏的重弩也是远距离杀伤的利器,而后就拿出冰原狼皮交给随从们,山坳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回弯,勉强算得上单独一室。莲英叫他们将那里布置暖和,让洪立妍把莫雪蝶扶了进去。 “小蝶的情况不太乐观,咱们此行没有医者。”洪立妍钻出来,脸上带着少许的担忧,“可惜龙卷风马上就要来了,咱们也没办法生火,只能寄希望于风沙快点过去。” 莲英想了想:“我有个法子,是我们在北境常用的。”说着,叫来几个行动还算利落的洪氏随从,让他们围着莫雪蝶靠卧的方向,在地上挖出一圈浅浅的沟。挖好之后又在里面注上了水。 而后之间莲英蹲在水沟的一边,调用自己的灵力,将水慢慢煮沸。 水汽蒸腾起来,小小的回弯瞬间就变得暖和了许多。 “这样能维持好一阵子。”莲英站起身,拍了拍手。 “还好龙卷风持续很短,一会儿就过去了,若是真困上个三两天,你这灵力怎么够用?”洪立妍看着莫雪蝶稍稍有些缓解的脸色,又看了看因为灵力消耗过度有些疲累的莲英,叹了口气。 第四百二十七章 避风 “这山坳窝风,草原上的草又不够干。不然我们在北境是直接点荒草的。”莲英靠着一块大石头,稍稍歇了会儿,便拒绝了洪立妍让他也留在回弯里面的好意,跟着大家一起坐在外面避风沙。 约么半个时辰之后,莫雪蝶醒了过来,山坳里面蒸腾了不少水汽,虽然让人很快暖和过来,但也打湿了衣裳,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忍不住伸手扯了扯衣领,又摸了摸袖子。 洪立妍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衣裳,明白是因为潮湿带来的不舒服,便劝道:“再忍忍吧,还不知要被困多久,这水汽是莲家弟弟消耗了不少灵力弄来给你取暖的,你且忍忍。等龙卷风过了,咱们能上路了,你再换衣裳。不然这么潮湿的衣裳贴在身上,一路风吹,也要病的。” 莫雪蝶点了点头,她现在也没力气换衣裳,只能继续靠在石壁上,再次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之时,身边并没有人,莫雪蝶轻轻搓了搓手,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冰冷,自己也恢复了一些体力。她裹紧了莲英的氅衣,扶着石壁慢慢地站起来,正想出去,就听见外面洪立妍和莲英说话的声音。 “莲家弟弟,有个问题,或许我不该问,但我也是好奇。你若是觉得不妥,不答就是。” “洪姐姐你说。” “你究竟是为什么要拒绝小蝶呢?难道只是因为六律么?” 莲英似乎是笑了,好半天才道:“我就不能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么?” 洪立妍十分惊讶,试探着问道:“是莲氏中人?” 莲英没有答话。 洪立妍又接着问:“难道也是世家子弟?” 莲英笑道:“洪姐姐别问了。若是来日……不会忘了请你喝喜酒的。” 洪立妍不再追问,轻巧的带开了话题。 而山坳中的莫雪蝶,却跌坐在地上,轻轻的咬着嘴唇。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莲英是坦荡的人,也不会是要借着洪立妍来欺骗自己。 那么他说的就是真的了? 莫雪蝶很想冲出去问问莲英,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可身为莫氏二小姐的骄傲,让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罢了。自己沉溺其中够久了,也是时候梦醒了。 莫雪蝶将手伸进水沟里沾了沾,水还是温热的。方才洪立妍说,是莲英消耗了很多灵力才弄出来给自己取暖的。他并非是对自己有意才会做这些,他是真的善良。 偏偏这善良,落在有心人眼中,就误会成了致命一击。 莫雪蝶叹了口气。 “醒了?好些了吗?”莲英出现在莫雪蝶的视线之中,但站得挺远。他知道自己这个法子虽然管用,但一定会打湿衣裳。若是修为高些还好,莫雪蝶这等刚刚够得着仙修门槛的人,又病发难受,肯定没办法蒸干身上的湿气。那他靠得太近,未免孟浪。 莫雪蝶抬眸看着他,她看见他就会想笑,而且永远都笑得最好看。 可当她明白了他的体贴和周到,又忍不住心里发苦。 若她勇敢些,将这般体贴周到当成冷漠疏离,不顾一切的闹上一场,他会厌恶还是心疼? 总归是要将人推得更远吧? 莲英看着这个笑容,稍稍有些发怔,但只当成是莫雪蝶没有听清他的话,蒙混着又问了一遍。 “我好多了。”莫雪蝶终于露出了得体的笑容,“让你和洪姐姐担心了。” 莲英见她这样,多少有些心疼地摇了摇头:“洪姐姐说,还要再等些光景,已经派人出去查看了——你闷不闷,我去叫洪姐姐来陪你说话吧?” 说着,也不等莫雪蝶反应,莲英就跑了。 莫雪蝶再度叹息。 草原上的气候总是没个准儿,这龙卷风来去神速。等洪立妍帮着莫雪蝶换好了衣裙,负责探路的人已经归来,说是外面已经放晴了。 洪立妍整理好人手,留了些人,负责带着几个伤员慢慢赶路,自己则带着莫雪蝶和莲英返回了驻地。 午后,游氏兄弟终于赶到。他们在路上也遭遇了龙卷风,但他们运气好些,找了个地洞,避了一阵。也不知道两边的人遇见的是不是同一道风。 午后的天气看起来很不错。莲英再次跃跃欲试,游龙也盼着能与莲少主在草原上一较高低。莫雪蝶推说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准备留在帐子里休息。洪立妍也说自己累了,便将客人推给游龙招待。两家同处一州之地,关系极好,游龙也不客气,直接拉着莲英就走了。 洪立妍连忙给洪夏洪琴使眼色,兄妹俩连忙跟了上去。 “大姐姐!”正要去找莫雪蝶的洪立妍,被突然钻过来的洪立华一把拉住。洪立华看了看左右没人,压低了声音道:“此前失窃的重弩,找到了。” 洪立妍的脸色瞬间阴沉起来:“究竟是哪一家这么不开眼,敢偷我洪氏的东西?” 洪立华道:“派人仔细查了,东西是从草原上流出去的。中间转了三四手,最终落到了一伙自称是博山血族后裔的人手里。核对过了,数量对得上。” “血族?”洪立妍的眉头紧锁,“仙门之中奇巧甚多,他们要重弩干什么?” “他们用重弩绑架了佟氏的大小姐,以此要挟佟家主,似乎是想要佟氏探矿的秘籍。” “一本破秘籍有什么要紧,重要的难道不是能够融会贯通秘籍的矿师——然后呢?佟傲霜给了没有?” “没有,佟大小姐自爆灵海,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了。” 洪立妍默然片刻,洪立华又道:“当时晋州的很多世家家主都在场。而且据说,无常元君也在场。” “无常元君?莲氏的大师姐?”洪立妍有些惊讶。 洪立华点了点头。 “她去晋州做什么?——我想起来了,昨日莲英提起过,无常元君受莫家主之邀,要去康州过上巳节。应该是路过晋州。”洪立妍揉了揉眉心,“那几个血族都死了?” “都死了,尸骨无存——佟大小姐虽然只有通脉境的修为,但自爆灵海带走十来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便宜他们了。”洪立妍恨恨的骂了一句,又道:“草原上,给我查,究竟还有哪些人在倒卖重弩,一个不落,全都给我揪出来!” “揪出来之后呢?” 洪立妍迟疑了片刻,看向妹妹:“杀。” 这就跟洪立华想到一块去了,小姑娘看着长姐,轻轻地点了点头:“大姐姐你放心。这件事我亲自去办。” “再去办一件事,你派稳妥的人,多备些礼物,去找佟傲霜,以慰问和吊唁的名义。想办法,把流落晋州的重弩给换回来。”洪立妍又道。 洪立华想了想,应了声是:“那见过的人,都要灭口么?” 洪立妍却摇了摇头:“怎么灭?那么多家主在场,难道要我们把整个晋州的仙修屠杀一遍?还有那个无常元君,谁能灭得了她的口?再说了,咱们现在正想和莲氏合作呢,若真是起了冲突,也要忍让几分——以后再说吧。” 洪立华也赞同长姐的意思,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猎物 天色已经擦黑,可外出狩猎的一群人还没有回来。洪立妍不免有些担心,派出自家护卫出去找了几次,都没有消息。 莫雪蝶也将自家护卫全都散出去找人,待到天色已经能见星光了,外出的人仍旧没有消息。 洪立妍找来洪立华,叫她发动部族里的牧民去找,一边又派人回正泽报信。 这时,几个牧民折返回来,在洪立华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洪立妍基本听不懂的话,而后就站在那里等着洪立华的命令。 洪立华神色有些异常,看向自家长姐:“游龙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被一个部族的牧民给困住了。” 洪立妍想了想,叫人牵来马匹,招呼妹妹上马,又留下可靠的人手保护莫雪蝶,姐妹俩催马狂奔,一边走一边听洪立华说清了事情的原委。 其实前因后果再简单不过。就是游龙几兄弟和洪夏洪琴带着莲英去草原上狩猎,遇见了一只落单的大角鹿,莲英抬手一弩,射伤了鹿腿。可等众人围上去的时候,却发觉鹿头上还插着一只铁箭。 “这个部族洪氏从来没有接触过,自称悬骨,但之前和洛塔起过一些冲突。”洪立华被马背颠簸,说话声音断断续续,“那个部族坚称是他们先打到了那只鹿,就把游龙他们给围住了。因为大姐姐之前有嘱咐,不要随便和牧民冲突,游龙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夏儿和琴儿年纪小,游龙也不经事吗?怎的也不派人回来报个信?”洪立妍有些怒意,“再说,不过就是一只鹿,莲少主那么好说话的人,总不会跟那些不开化的蛮子计较。” “具体怎么回事要等去了才知道。洛塔这边说话自然不会向着悬骨,他们传回来的消息,是莲少主本来已经让了,可悬骨那边的人不依不饶。而且游龙是要派人回来报信的,可几次三番都被那些人给拦下了。夏儿和琴儿的脾气,大姐姐又不是不知道,被人这么欺负,哪能咽的下这口气呢?” “唉,我就该跟着去的。”洪立妍惋惜道,可眼下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只能不断夹紧马腹,快些赶路了。 远远的就看见一小片草原被灯火点得很亮。洛塔的族人确认了那里正是事发之地,便退后了。洪氏姐妹催马过去,只见莲英等人还在马上,被一伙牧民团团围住。而洪夏已经拔了刀,凶巴巴的看着围困自己的人。游龙则是一脸的无奈,眼见洪立妍来了,稍稍松了口气。 “大姐姐!”洪琴朝着洪立妍挥了挥手。想要催马靠近,却又被挥舞着火把的牧民给赶了回去。 洪立妍对着牧民首领颔首行礼,又自报了身份,那人听说是洪氏的少主来了,少不得上上下下多打量了她几眼。 洪立妍被这种眼光看得不太舒服,但眼下给游龙他们解困要紧,也不好过多计较。只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询问事情的缘由。 那个领头的个子不高,小鼻子小眼睛,少了几分草原人的粗犷,倒有几分中原人的精致。他指着莲英,用很蹩脚的迟州话说了好大一通。而洪立妍借着洪立华的翻译,这才明白了大概。 原来,这个首领乃是悬骨部族的王子,单名一个灵字,今日带着族人外出狩猎,恰好遇见了这只大角鹿,便出手将其猎杀。可等到了近前,却出现了另一伙人马,非说这只大角鹿是他们先猎到的。 灵说自己查看了大角鹿的尸体,并没能找到另一支弩箭。洪夏忍不住出言嘲讽,说这只大角鹿,乃是被莲氏少主以灵力箭矢射伤。灵不信,虽然他还是在鹿腿上找到了一个很小的血洞,但毕竟没能找到“凶器”,故而对洪夏不依不饶,非要他将这位莲少主请出来,演示一番不可。 莲英早就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便提出既然是灵王子射杀了大角鹿,那么猎物自然归他所有,而后便使劲给游龙使眼色,想要离开这里。可灵却不依不饶,还跟洪夏差点打了起来。后来事情就升级到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明白整个过程的洪立妍,头疼得厉害,恨不得把洪夏拉过来揍一顿。 可她又不能当着外人,落自家弟弟的面子。 洪立华看了长姐一眼,知道她为难,便主动将事情接手过来。她指着自家一个翻译,将他揪下马,朝着他背上狠狠的抽了两马鞭。 这种操作可把一众牧民给看傻了。 莲英却心领神会,心说这位洪小姐,看来是要把责任推给翻译了。 洪立华打完人,对着灵一抱拳:“我家向导对悬骨土语不太精通,曲解了王子的意思,我代他先向王子赔不是了。” 灵稍微愣了愣,看了看那个翻译,又看了看洪立华,差点脱口而出,自己虽然不太会讲迟州话,但基本都能听得懂,那个翻译传的话,也并没有什么错漏呀! 小王子挠了挠头,看着洪立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至于这鹿,自然是归王子所有,这一点我们都没有异议。”洪立华继续说道,“我洪氏再备下十只母羊,送去悬骨,算是给王子赔罪了。” 灵张了张嘴,几次想要说话,可终究是被洪立华的大方给压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十只母羊,足够一家人过一个丰足的冬天了。啧啧,你们中原人可真是富裕啊。 灵十分没有出息的想着,若是和其他部族一样,也归顺了洪氏,是不是每一家的每一个冬天,都能过得这么富足呢? 见灵迟迟没有回话,洪立华还以为是自己的价码开得太低,差点脱口而出要再加上十只。 碰巧这时,灵终于咽好了口水,组织好了语言,开口道:“羊就不用了。我还是想见识一下,这位公子说的那种灵力箭矢。”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生硬了,小王子还在后面又加了半句:“可以吗?” 洪立华看着灵,差点气得翻白眼,心说这孩子难不成只有一根筋? 第四百二十九章 悬骨 洪立妍看向莲英,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件事若他这个始作俑者不出面,怕是很难善了。莲英无奈,从马背上翻下来,拨开众人,来到了灵的面前。 只见他蹲下身,对着大角鹿的一条后腿,一抬手,上面又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血洞。 灵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瞠目结舌看着大角鹿的尸体,又看了看莲英,终于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琉璃手环。 灵指着小荷,抬起头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道:“就是这个发出来的?” 莲英笑着点了点头。 灵小心的伸出手指,摸了摸小荷,带着几分兴奋和期许:“我能用吗?” 莲英笑着摇摇头。小王子的兴奋,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 “这个东西叫做灵力弩,是要靠自身灵力使用的。”莲英笑着给他解释,“在我们莲氏,成年的子弟,只要能够成为仙修,都会有一只这样的手弩,而且每一只都不同。” 灵惊呆了,他先是没想到这么精美的手环竟然是如此致命的一件武器,随后又被莲英三言两语勾勒出的另一个世界所震撼。 原来中原人有这么多好玩意,是他从来不曾听过的,甚至不曾想过的。 “你,你教我!”灵指着小荷,又指了指大角鹿,似乎也知道两者的价值不对等,伸出手指,比划了半天:“我再给你二十只,哦不,五十只羊!” 莲英笑了,回头看向洪立妍,似乎在说,洪家姐姐,你怎么还不过来接手呢? 洪立妍无奈的往前走了几步,对灵说道,这种手弩,需要修习很久才能驾驭,就算莲英能教,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而且中原人拜师是有严格的规矩的。不过她有另一样东西,不需要这么复杂也能发挥出相似的威力,或许小王子会感兴趣。 说着,洪立妍命人拿了一只自家用的重弩过来,轻轻搭上弩箭,朝着大角鹿的蹄子射了一箭。灵连忙跑过去,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弩箭拔了出来,这才发现,弩箭竟然射穿了鹿骨! 灵拿着箭,又从洪立妍的手里接过重弩,仔细打量了一番,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这个也好。” 洪立妍笑了。她知道悬骨用的还是全张弓,弓长四尺有余,威力完全取决于使用者的力气。像灵这种身量,最多三箭,便无以为继了。 而他们家改良的重弩,灵单手就可以操作,威力又与自身无关,只要端稳了,别说是大角鹿,就是虎头也射得进去。 灵非常高兴,将重弩还给洪立妍,而后一手拉着莲英,一手拉着洪立妍,招呼着族人,说是要设宴款待贵宾。 悬骨部族的族长——他们自称为王——接到了消息,亲自出迎。从洪立华的翻译之中,洪立妍明白过来,感情灵给他父亲传的话是,中原来的贵客,带来了威力无穷的礼物。 行吧,礼物。洪立妍想了想,吩咐一个心腹,收罗了十只重弩,一百支铁箭,全当算是此行送给悬骨的礼物。 可悬骨王却拒而不受,用双手接过一把重弩,摆在事先准备好的桌案上,嘟嘟囔囔说了一大串的话,然后就看见阂族上下对着重弩跪拜。 洪立妍和莲英站在洪立华一左一右,听她翻译悬骨王的话,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祭祀。 一把重弩也值得祭祀?莲英和洪立妍都不太理解悬骨部族的逻辑。洪立华却道,悬骨是深入草原的部族,一半靠放牧,一半靠打猎,故而遭遇危险的可能也远比其他部族更高些。重弩之于悬骨,无外于天赐的神兵利器,有了这东西,哪怕冬日里遭遇狼群,也能从狼嘴里占得便宜,整个部族的延续,就有指望了。 “早知道早点把重弩拿出来了。”洪立华抱着胳膊感慨了一句。 洪立妍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要是收服了悬骨,能不能也记我一功?大姐姐,回去不要打我的板子好不好?”洪夏凑了上来,两颗贼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想要在两位姐姐这里讨点便宜。 洪立妍反手一巴掌拍在了洪夏的额头上,打得不重,但小家伙也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尖叫。 “你呀,只要少给我惹点事,我就要给你记功了!”洪立妍狠狠地瞪了一眼弟弟,很快又破了功,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给你告状。” 洪夏得到了长姐的保证,这才心满意足的跑了。 接下来几日,都是在悬骨部族里度过的。洪立妍派人将莫雪蝶接了过来。又派人给正泽传信。悬骨的年轻族人,骑射功夫比游氏兄弟还要好些,白日里众星捧月的围着莲英、莫雪蝶和游氏兄弟,四处跑马打猎。夜里,就升起篝火,牛羊酒肉,管够。 洪氏姐妹自然没有这等悠闲日子可过,洪涞和洪源亲自从正泽赶了过来,带了大批的物资,和悬骨王坐下来谈判。 悬骨王得了重弩这么大的好处,自然不介意服从洪氏的规矩。但悬骨王总归是精明的,也提出了很多条件,除了常规的物资之外,有几条就连洪立妍和莲英都觉得意外。 比如,悬骨每年要从洪氏请四十名各类工匠来部族里当师傅教授手艺;比如悬骨要洪氏划一块耕地给他们,学习农耕之术;比如悬骨每年都要择选族中年轻的孩子,由洪氏统一教导,修习入道。如此这般,着实令人惊艳。 “这悬骨王是想把部族改造成世家么?”莲英看了洪立华送来的谈判纪实,笑着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们和悬骨是第一次接触。之前只听闻他们很是凶悍,一直没敢贸然行动。如今看来,倒是我们太过谨慎了。”洪立妍不以为意,不过也还是不吝称赞道,“但这个悬骨王,当真不同凡响,一个草原上的部族统领,能够有这般远见卓识,不出十年,必然是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我说洪家姐姐,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要怎么谢我呀?”莲英突然笑着问道。 洪立妍看着他,也笑了:“要不,我帮你去提亲?” 莲英变了脸色:“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呀!我家里父母皆在,长辈众多,头上还有师姐,怎么也轮不到洪姐姐你呀!” 洪立妍笑道:“我逗你的。你帮我们收服了悬骨,我确实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不过眼下我怕到是能帮你师姐一个忙——就是不知道,这个人情,你领不领?” 第四百三十章 喜事 洪立妍把晋州发生的事情,跟莲英说了一遍。莲英自从听了血族两个字,这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再也没解开。 “看你这神情,我怎么觉得无常元君碰见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呢?”洪立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莲英的城府也算是练出来了,直接把雪千影他们在怀州白氏遭遇血族中人抢夺幻魂珠的事情,抛了出来。更七分真三分假的说道:“如果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洪姐姐,你觉不觉得,这些仙门遗族,是有什么阴谋?” “你是说,他们在四处劫掠一些天材地宝?”洪立妍蹙眉道,“可他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自然是增强修为,先将仙门遗族延续下来。然后么……”莲英卖了个关子。 “你这个猜测很有些道理。”洪立妍摇了摇头:“仙门遗族不多,可我等世家,却不能放任不理。仙门覆灭,得利最多就是世家,尤其是我们十大世家。若是当中有些个极端激进的,回过头来报复咱们,防不胜防啊。” “就是这个意思。”莲英顺杆而上,“唉,想来他们失去了家园,也是可怜。若是能划个地方给他们生存,倒也能避免很多是非。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洪立妍的眼中,极为少见的闪过一丝狠厉:“这个倒不是重点。重点是怎么将他们找出来。” 莲英假做思索了片刻:“那倒是不难。我想即便是仙门中人,大多也图一个偏安。若是我们能帮他们恢复家园,自然有大把的遗族愿意去过安稳的日子。至于剩下那些极端的,总归是少数,难成气候。就算有什么偏激的举动,我等世家的实力,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洪立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向莲英:“那你觉得是草原好,还是北境好?” 莲英嘴角一抽,心说洪姐姐你是不是也太过果决了些? “我觉得草原更好。”洪立妍自问自答,“草原上的牧民好拿捏。北境还有兽人族,万一勾搭在一起,可如何是好呢?” 莲英点了点头,十分赞同洪立妍的话。 两人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不一会儿,洪立华钻了进来,笑道:“大姐姐,莲少主,有件大喜事呢。” “什么喜事?”洪立妍和莲英异口同声的问道。 “悬骨王要与我洪氏联姻,看上了夏儿!”洪立华的眉眼笑得弯弯的,一半是喜气,一半又带着点幸灾乐祸。 “悬骨王,有女儿?”洪立妍想了半天,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不是说悬骨王只有一个孩子就是灵王子么?难不成是侄女? “就是那位灵王子呀——那不是王子,是个小公主。只因为她那日做男子打扮,而悬骨语里,王子和公主是一个词。所以咱们才都误会了呀!” 洪立妍愣了半天才轻轻的拍了拍额头:“便宜那臭小子了。” 洪立华笑了好半天,又问莲英:“莲少主,这不算违背六律吧?” 莲英连忙摆摆手。悬骨王的部族改造才刚刚开始,离世家还远着呢,跟六律不挨边。不过,莲英高兴之余,还是问道:“总要问过他自己的意思,若是不愿意,强扭的瓜可不甜。” “爹爹已经将夏儿找过去了。不过我看这事应该能成。夏儿这几日不是成天围着灵王子,哦不,要叫灵公主转悠么?悬骨王就这么一个孩子,牧民并没有女儿继承家业的传统,保不齐将来还要夏儿继承部族呢。” 正说着,外面又钻进来一个洪氏的随从,对洪立华简单说了几句,就退下了。 “成了!”洪立华高兴地一拍手,“夏儿自己也愿意。” 洪立妍哈哈一笑:“这臭小子,方才弱冠之龄,便要成家立业,可是走到咱们三个姐姐的前头了。” “不过这婚后……”洪立华想了想,又有些犯难,“爹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想养在身边的。可悬骨王亦是如此,当真有些难办了。” 洪立妍不以为然:“有什么难的?悬骨王不是要了一块耕地,学习农耕之术么?所幸划得大一些,给他们小两口起座宅子,也算是咱们婆家人的心意。至于悬骨部族里面,必然要给小公主留帐子,咱们家大宅子里,夏儿的院子也保留。让小两口勤快些,经常换换地方,也就是了。” 这亲事刚定下来,洪立妍就开口闭口叫上小两口了。莲英看着洪立妍,难怪她三番五次试探自己,原来是真心热爱保媒呀。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洪立妍又问道。 “我的大姐姐,哪有你这么着急的?”洪立华哭笑不得,“中原寻常世家,筹备儿女婚事大多要三年五载,咱们再着急,总不能怠慢了小公主,这一年半载总是要的。算算时间,就算是定在明年这个时候,也很仓促呢。” 洪立妍笑着搓搓手:“我一想到这小子要成家了,就忍不住兴奋。恨不得他们今日就拜堂,明日就圆房。要是明年这时候能添上个小侄儿,就更好不过了!” 洪立华捂着脸,不想再看自家姐姐,心说您这还当着客人的面呢,就不能收敛点? 莲英倒是不介意沾染几分喜气,玩笑道:“这弟弟和妹妹果然是不一样的,将来立婉小姐立华小姐出嫁,保管你哭瞎眼睛呢!” 洪立妍一愣,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的妹妹怎么能外嫁呢?想想就要生气了,立婉立华必然是要招赘的!” 莲英轻轻揉了揉额头:“洪姐姐,你这神情,跟我家师姐提起我妹妹要成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大小姐的婚事,也定下来了?”洪立妍八卦的问道。 莲英狠狠地拍了自己一下,心说我就不该提! 这时,洪琴跑了进来,带着慌张冒失,又带着几分兴奋,直接越过洪立华,也顾不得给莲英这位贵客行礼,直接窜到洪立妍身边:“大姐姐,不好了,洪夏被灵王子抢到帐子里去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一厢 抢亲乃是草原部族的传统。抢亲之后,新人不再按照俗礼完婚,而是等有了孩子之后,再去拜见双方父母长辈,与回门有些类似。 但这些年随着洪氏对草原牧民的收化,抢亲这种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了。 而且抢亲大多是男的抢女的——洪立妍愣了半天,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之后,忍不住啧啧两声,自己这个新弟媳,真是不简单呐。 没等帐中几人对抢亲一事发表任何看法,洪涞又派人来请洪立妍过去。 等到洪立妍走了,洪立华才道:“估么着今日悬骨王会为新人办一个简单的宴会,以示庆祝。一想到夏儿就此留在草原上,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不过家里准备耕地等等也需要一些时间,估计等新人回门之时,也就差不多啦——诶?明明是我们家娶媳妇,又不是嫁闺女,我为什么要说回门呢?” 洪立华说着,自己也不解的挠了挠头。一边洪琴和莲英都快笑得满地打滚了。 正如洪立华所料,当天整个悬骨部族进入到了一种狂欢的状态之中。主席上,自然是悬骨王和洪涞这两位新晋的儿女亲家开怀畅饮。莲英和莫雪蝶作为为数不多的外人,也被当成贵客,被让坐在两位老父亲下首。他们对面,是洪氏姐妹和游氏三兄弟。 而小公主拉着洪夏,到处穿行,几乎是逢人就要敬酒。洪夏酒量远远不如新婚的妻子,没多久就脚跟发软,舌根发硬,任凭小公主拉着走,全无半点夫纲。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识到这样一场草原风格的婚事,莲英感受着整个部族的欢乐喜庆,与莫雪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莫二小姐眼中羡慕的光芒。 “若是中原人也兴抢亲,”莫雪蝶很小声音的嘟囔了一句,又看了一眼莲英,不由得叹了口气,若她有莫雪歌那个修为,或许还能试试,可自己,别说抢莲英了,就是个寻常的健壮些的男子,怕是也抢不成的。 想到这里,莫雪蝶突然拍了拍发烫的脸,心说,莫雪蝶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席间,莲英借着热闹,向洪涞辞行。因为有之前两家商谈合作的铺垫在,洪涞也希望莲英早点返回长州,尽快派人过来细谈,便叮嘱了几句诸如路上要小心之类的,算是应允了。 听说莲英要走,洪立妍洪立华等人都过来敬酒,借花献佛算是辞别。莫雪蝶坐在他旁边,抬头看着他们热闹着,自己手里也端着酒盏,却不知是该起身还是该独饮。 “既然如此,我就在迟州等着你莲氏派人来了。莲少主可要早些派人来,别让我们等急了。”洪立华爽朗的说道,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我不常在洪氏家宅,若是你派来的人寻不见我,就去见我大姐姐,她总是能够知道我在哪里的。” 莲英笑着点点头:“我家里八成来的是我芙妹,还请几位帮忙照看一二——芙妹食羊肉过敏,怕是这草原风情,她要无福消受了。” “莲少主放心,”洪立华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保证照顾好大小姐!” 说着,三只酒盏撞在一起,洪氏姐妹将杯中酒豪爽地一饮而尽。莲英也不遑多让。一旁的莫雪蝶,默默的抿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本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情绪,却被洪立妍感知到了,她瞥了一眼莫雪蝶,又给莲英使眼色,示意他好好跟莫雪蝶道别。而后找了个借口,拉着妹妹走了。 莲英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莫雪蝶手里的酒盏:“你身子还没全好,怎么能喝冷酒?”说着,试了试自己这边水瓮的温度,将两边的酒器换了。 莫雪蝶扯出笑容,看着莲英:“你明天就要走了?” 莲英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莫雪蝶端起酒盏,对着莲英桌案上的酒盏轻轻碰了碰:“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好。”莲英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莫雪蝶也仰头将酒尽数灌进嘴里,却不小心呛了风,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莲英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莫雪蝶的后背,帮她顺过气,就连忙撤回了手,还小心的问她有没有事。看着莫雪蝶摇头之后,莲英直接把她桌案上的酒具都撤了。 “你呀。”莫雪蝶带着一点哽咽,嗔了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编了条腰带给你。谢谢你那天照顾我。”好半天莫雪蝶又道。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荷包,打开,里面是一条用不同颜色的皮革编织而成的细窄束腰,末端还串着很多珠子,看起来颇具草原风情。 莲英想了好半天,才接过来,道了谢,也夸了好看,但又说,这腰带的样式太过别致,自己恐怕没有衣袍能够与之相配。 “我知道。”莫雪蝶垂眸笑道,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刚好遮住了悲伤和失望,“我也是一时兴起,养病的时候没事做,拿来打发时间的。” 莲英默默的将礼物收了,不再说话。莫雪蝶也沉默下来。两人各怀心思,一个盯着不远处的篝火,像是在看热闹,另一个垂着眸子,两只手捂在热茶杯上,却怎么也捂不暖一颗无处安放的真心。 洪立妍和洪立华敬了一圈的酒回来,远远的看见两人,立刻就看出来不对劲,正要凑过去问问明白,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了。 望着这对阴差阳错的年轻男女,洪立妍少见地叹了口气。 “大姐姐,你别怪我多嘴,二小姐与咱们只是利益相关,莲少主若没有北境的图谋,跟咱们家更是几辈子也扯不上干系,你为何偏偏对他们两个的事这般上心?”洪立华不解地问道。 洪立妍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却指了指莫雪蝶的方向,对妹妹道:“琴儿呢,让她去闹一闹小蝶,别人大喜的日子,她一个人在那,多难受。” 洪立华应了声好,转身去找洪琴了。不经意的回头看着自家长姐,心里想起了什么,突然也难过起来。 世间情爱,大多都是一厢情愿。可也正因如此,才显得两情相悦,难能可贵。 第四百三十二章 回家 三月初一这天一早,莲英与主人家悬骨王和新婚夫妇道了别,又去想洪涞洪源兄弟辞行。 而后,洪立妍主动提出,亲自送莲少主离开。 “小蝶昨夜贪杯又吹了风,今日还没起来,你就不再等等了?”洪立妍问道。 莲英摇了摇头。 洪立妍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马蹄声急促响起。两人勒马回身去瞧,却是莫雪蝶带着自家护卫追了上来。 这回轮到莲英叹息了。 “我不甘心。”莫雪蝶催马走近了,第一句话便直奔主题,“阿英,我要亲耳听你亲口拒绝我一次。不然我不甘心!” 莲英怔了怔,似乎是被莫雪蝶的直率吓到了,但又有几分感动。 “小蝶,你这又是何必?”洪立妍眼见事态变得不可收拾,连忙劝道。 “洪姐姐你先别说话!”莫雪蝶直直地看着莲英,“你说,你现在就说,我听着呢。” 莲英催马退后两步,郑重地抱了抱拳:“莫二小姐,能得莫二小姐青眼,莲英诚惶诚恐,愧不敢受。莲英已有心上之人,虽还未禀告父母亲族,也未登过门,但我曾立誓,死生不负。还请二小姐成全我一番心意。” 莲英说得客套又诚恳,连称呼都变了。莫雪蝶听了“莫二小姐”四个字之后,心就死了。 “好。”莫雪蝶咬着嘴唇,好半天颤抖着说出一个字,强行把眼泪逼了回去,又道,“若是有一日她不在了,你,你会不会……” “不会。”莲英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二小姐或许误会了什么,退而求其次并非莲氏风骨。这对他不够尊重,对二小姐也是一种羞辱。” 莫雪蝶点点头,伸手扯开脖子上系绳,将身上裹着的氅衣撤了下来,丢给莲英。而后毫不留恋的拨马走了。 一众莫氏护卫,连忙跟上自家二小姐,有几个忍不住回头看向莲英,只见他手臂上搭着那间这两日被莫雪蝶视若珍宝的氅衣,目送着二小姐离开。也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 一个稍有些年纪的莫氏护卫叹了口气,心说这件事,回头要如何禀告给家主呢? 等到莫雪蝶带人走远了,几乎看不见了。莲英这才将氅衣收了,催动马匹,唤了一声洪立妍:“洪姐姐,咱们走吧。” “你们,诶?”洪立妍连忙追上莲英,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情,忍不住有些挠头。 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么?怎么事情到了莫雪蝶这里,就变得这么难了呢? “方才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与小蝶相识在前。”莲英突然开口道,“所以并不是小蝶不好,只是我配不上她。” 洪立妍立刻摆了摆手:“这个话我可不能帮你传。她听了要更伤心的。” 莲英轻轻的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你中意了一位世家子弟,那将来莲氏是不是就要交到大小姐手里了?”洪立妍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可想要咽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毕竟打听别家这种事未免太过长舌,甚至还会引起未来合作伙伴的反感。 “正要和洪姐姐说这个事儿。”莲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家芙妹也已经有了意中人,甚至快我一步,已经禀告了父母双亲,并求得了他们的同意。只等着两人卸下家族重任,携手归隐去过神仙日子了。我家芙妹脸皮虽然不算薄,但好歹也是女儿家,等她来了草原,洪姐姐可千万别再给她张罗亲事了。” 洪立妍笑着点了点头:“放心吧,我家里能和大小姐门当户对的,就一个夏儿,还被人抢了去。至于别人,想来也入不了大小姐的眼,我才不会动这个心思呢。” 莲英听了笑而不语。 回转长州的路上,莲英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潇湘。但也只停留了半日,似乎是求证了什么事,很快就离开了。 而莫雪蝶待洪立妍返回之后,也提出了告辞。 “小蝶,”洪立妍本想多留她几日,散散心。但莫雪蝶却以要返回康州陪姐姐过上巳节为由,拒绝了。 洪立妍还想劝什么,但莫雪蝶只是摆手与她道别:“洪姐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莫氏的护卫,保护着自家二小姐,星夜兼程,终于在三月初二这天午后,回到了兴亿城中。 挑开车帘,远远的看见摘星楼。莫雪蝶露出一贯甜美的笑容:“总算到家了,回家真好。” 正说着,有护卫发现了正等在城门口的莫雪歌和修正,连忙指给莫雪蝶看。 莫雪蝶在草原这段时间,姐妹俩一直有通信。莫雪蝶和莲英的事情莫雪歌也知道了,心疼妹妹伤心难过,特意将家里的事情全都丢给昨天夜里刚刚回来的修齐,亲自跑出来接妹妹回家。 莫雪蝶轻轻沾了沾眼角:“有姐姐真好。”说着,就钻出车子,甚至没等车子停稳当,就借着护卫的手,跳了下来。 “这么大个人了,还冒冒失失的。”莫雪歌一把将妹妹捞到身边,上下看看,多少放了心:“下次小心些,崴了脚怎么办?” 莫雪蝶甜甜的撒娇,说自己知道了。又伸手戳了戳一旁修正的头发,很是心疼的说道: “你不是研制出了黑发的方子么?怎么自己不用用呢?” 修正轻轻拍开她的手:“我自己又看不见,费那个事做什么?” 莫雪蝶蹙着眉,看向自家长姐,意思是说,你看他呀,你也不劝劝。 莫雪歌却摇了摇头,示意莫雪蝶此事不要再提了。 “雪姐姐和夜九哥呢?”莫雪蝶乖巧地瞬间转换了话题。 “你夜九哥被阿齐抓了苦力,帮着处理点事情。”想起这事儿,莫雪歌就有些莫名其妙。 修齐今天一早被自己薅起来,将堆了半张桌案的文书都推给他,自己拉着修正出来接妹妹。修齐看着一桌子的杂事,也有些犯难,想了想,竟然去找了夜小楼。两个人端着茶碗,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总之大半个时辰之后,摘星楼的书房里,两人正对坐在书案前,一人手里一支朱笔,不停地写着画着。 怕是夜小楼处理自己家事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仔细和用心。 至于雪千影,则打着莫雪歌的旗号,跑去乐坊欣赏为了上巳节新排的歌舞去了。 “那我们也去找雪姐姐吧。”莫雪蝶垂眸笑道。她正好有些事情,想要跟雪千影求证。 莫雪歌瞧出了妹妹的心思,但也没点破,道了声好。三人便一起朝着城中走去。 第四百三十三章 乐坊 乐坊在摘星楼的东北方向,本是莫氏子弟修习音律的地方。重要的节庆之前,祭祀和仪程中需要的乐舞,也都是在这里排演。 三人有说有笑的朝这边走着,远远的就听见编钟清脆,琴瑟铮铮,又有琵琶如金戈交鸣,掺杂其间。 莫雪蝶皱起了眉头,不解的问道:“今年上巳演这个?” 莫雪歌摇摇头:“八成是你雪姐姐点的?” “谁家上巳演破阵乐?茕茕真是会捣乱。”修正也作此猜想,语气之中更是有几分的无奈。 三人进了大门。乐坊众弟子见是家主和二小姐来了,纷纷上前行礼。 莫雪歌询问“贵客”所在,有仆役头前带路,将几人领向了后院的排练场地。 之间雪千影翘着二郎腿,靠在躺椅上,手边还放着莫氏子弟“孝敬”的新茶和瓜果。一边,几个莫氏子弟正卖力地演奏着,台上,一群红男绿女,正和着音律,踩着节拍,翩翩起舞。 莫氏姐妹和修正三人看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雪千影翻身起来,见是他们来了,连忙招手让他们过去。 “你真是会捣乱。”修正手里的扇子,照着雪千影的额头就敲了一下,只是她躲得快,没有被敲到。就听修正嗔怪道,“明日这乐舞还要在祭祀上操演呢,你倒好,跑这儿听曲儿来了?” 雪千影笑着,指了指乐手们后排的架子:“方才鼓架子不知道为何断了,大鼓直接砸下来,差点伤了人。几个鼓手去搬新架子了,剩下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演奏些别的,也缓缓心境。” 莫雪歌神情瞬间凝重起来。她跳上舞台,看了看木头架子断裂的地方,眉头紧锁,回头看向必然已经查验过现场的雪千影:“这么齐整的断口,是被人砍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拍了拍手,本就被太阳晒得有几分红润的小脸上,更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得意和张狂:“所以啊,我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按下了,有几个想跑的,也都绑在那边了,这不就等着莫家主回来发落呢么?” 莫雪歌轻轻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叫停了乐舞,又找来心腹,将所有人分散到几个屋子里分别审讯起来。 “诶,人都被她抓走了,我看什么?”雪千影很是扫兴,再好吃的瓜果也难以下咽了。 “不就是想听曲儿么?你说你又不通音律,反而更好这个,真是奇怪。”修正说着,坐到一架筝前,拨了两下,突然收回了手指。 “正哥哥,这琴是不是该调了?”莫雪蝶也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修正轻轻拍了拍边板,又敲了敲筝头,狐疑地说道:“难不成这里面藏了东西?” 说着,修正的拇指,轻轻拂过手上的指环,指间刃悄无声息的弹了出来,接着,又顺着面板和底板的接合缝隙轻轻一划,又将指间刃直接伸进缝隙之中,稍稍用力,竟然将整个面板撬了起来。 露出夹层里藏着的两把利剑。 “呀。”莫雪蝶凑近了看一眼,蹙眉道:“这可不是我康州该有的制式。” 修正招呼雪千影过来看。雪千影懒懒的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这是昆仑翼族的佩剑,你看这里,六羽雪花,清晰可见,而且,”雪千影说着,顺手操起一把剑,看了看剑柄上的磨痕,又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听着剑锋发出的嗡鸣之声,“这把剑不是新制的,有年头了。” 修正刚想问,这剑是不是是昆仑试炼之时有人从遗墟里带出来的时候,一间用来审讯的房间打开了门,两个莫氏子弟推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出来,正是方才弹筝的女子。 雪千影拿着剑,走到她近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果然是易容了。” “元君说得是,这人来兴亿潜伏快一个月了,混入乐坊,为的就是上巳祭祀中,伺机刺杀家主。”押着她的一个莫氏子弟禀告道。 “筝里藏着两把剑,她应该还有同伙才对。”修正连忙说道,却见那女子一笑,嘴角流下血涎,而后栽倒在地上了。 修正连忙上前查看,不多时便起身摇了摇头:“见血封喉的剧毒,没救了。” 负责押解的莫氏弟子有些慌神:“这,还有同伙,若是跑了可是不妙。”说着,将尸体丢给另一个人看管,自己去找莫雪歌报信了。 雪千影看了看手里的剑:“找她同伙倒是不难。”溯回术一出,雪千影还真不信他们会提前料到自己出现,因而在兵器上做手脚。就算这把剑上已经提前施了秘术,还有那筝,还有这死人身上的东西,就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 可令她费解的是,此前生事都是博山血族的人,怎么突然又跳出来几个跟翼族有关联的? 不多时,莫雪歌也出来了,身后的莫氏弟子,还押着三四个人。 “这么多?”不单雪千影惊讶,就连莫雪蝶和修正也都有些吃惊。 “这个是来行刺的。这两个是来趁机放火,想要造成康州混乱的。还有这个,说是上巳节莫氏必然拿出珍宝作为祭礼,所以特意跑来偷东西的。”莫雪歌手里攥着一叠口供,浑不在意的丢在一旁的古琴上,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雪千影的思虑并没有因为莫雪歌揪出了这些人而放松。看了看这四个人,抬手抹去他们的易容,之后雪千影更是直接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打量了莫雪歌几眼,直到将莫家主看得不舒服了,这才收回目光,又盯着来闹事的几个人看了看,咬着嘴唇挠了挠头。 “怎么了?”莫雪歌实在耐不住,便直接问道。 “我在想啊,我们小三圣的名头,就这么不被人当回事么?虽说这境界并不能代表战力,可区区几个刚刚摸到悟道境门槛的仙修,也敢来行刺杀之事?”雪千影半是不解,半是玩味,“阿横,对你想要有一击必杀之把握,不说找一个我和夜小楼这样的高手,至少也得有乐上和流风的身手吧?” 莫雪歌点了点头,被雪千影这么一说,她也开始怀疑起来,这几个人,要么就是障眼法,用来迷惑自己放松警惕的,那么这些人必然还有后手。 要么,就是死士,特意放出来,就是为了制造一场不成功的刺杀。 可这样做,又是图什么呢? 第四百三十四章 勾结 雪千影对着从筝里找出来的长剑,施展了溯回术。但并没有给莫雪歌他们看。 莫雪歌几人眼见无常元君的脸色从疑惑变成了带着愤怒的笑意,更为不解。 “茕茕,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笑着的时候,更吓人?”莫雪歌将妹妹护在身后,生怕她被雪千影不自觉散发出来的气势给伤着了。 雪千影陡然间收了灵力,轻轻地叹了口气:“阿横,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来日我再向你解释。不过眼下我还不能说。” 莫雪歌微微一愣,瞥了一眼剑首上六羽雪花的标记,很自然的联想到,这件事定是与昆仑有关,或是与陈氏有关。心里忍不住替雪千影叹息一声。这个陈飒,怎么就阴魂不散了呢? 而雪千影现在是生气的,生气还不能发作出来,让无常元君的神情看上去多了几分压抑的狰狞。通过溯回术,她几乎已经明白过来,这个所谓的刺杀,就是为了激怒莫雪歌,进而展开针对仙门遗族的一系列动作。 没错,就是莲英那小子搞出来的事情。 只有一个环节,让雪千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青朗会帮着莲英动手呢? 还是说,自己错怪了师弟,仅仅是青朗和莲英想到一块去了? 但怎么想,后者的概率也太低了些。 雪千影手里的这把剑,乃是青氏子弟于昆仑试炼时找到并带回族中的。青朗顺手挑了两把还算轻巧的,本来是要送给自己的剑奴使用。结果不知为何突然变了卦,叫来家中豢养的死士,还特意挑了几个修为一般的,吩咐他们趁着上巳节,潜入兴亿城,趁机闹事并刺杀莫雪歌。 之所以雪千影会怀疑青朗是莲英的同谋,只因为这位一出手就神鬼同悲的朗公子,特意交代家中死士,此事只许失败,不能成功。不仅不能成功,还要主动暴露破绽,留给莫雪歌发现。 而发现之后,宁死不能供出青氏来,必须要将矛头引向昆仑。 “若是被莫家主发现了怎么办?”出发之前,那个假扮琴师、已经死了的青氏死士还特意请示青朗。 青朗却手抚长剑,笑着说,就算被发现,也只可能是无常元君恰好在那里,并动用了溯回术。但无常元君看到前因后果之后,是不会将真相说出来的。所以,朗公子摇着白纸扇,请他的死士们,放心大胆的来赴死。 雪千影觉得溯回术里,青朗手里那把白纸扇十分眼熟,想了想,便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果然,朗公子是跟莲英勾结在一起了。 可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别说联手图谋这么大的事情,就连他们认识这件事,都足以令无常元君想破了脑袋却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了。 “阿横,”雪千影揽着莫雪歌的肩膀:“我要确认一件事,这几个人,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莫雪歌疑惑的看着雪千影,心说你无常元君今天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对医仙的故族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但很快后者就被莫雪歌当成错误答案给排除了。笑话,雪千影是什么人,隔一盏茶的功夫报仇都会嫌迟的人,怎么可能学得会耐住性子放长线? 但既然雪千影提了出来,而且此一番莫氏并没有什么损失,莫雪歌便答应了。 雪千影用手中的剑给那四人松了绑,甚至还将剑递还给几人。四人不明所以,看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元君,有点激动,又有点害怕。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找出来之前从莲英那里缴获的那把白纸扇,递给其中一个人,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帮我把这把扇子交给你家主人,他自然就明白了。” 若是不明白,那也没办法,反正扇子不是自己的,有去无回她也不心疼。 那人愣了愣,接过扇子,只瞟了一眼,便大感惊讶,直接跪在地上给雪千影磕了三个头。 莫氏姐妹看向雪千影的目光都变了。 雪千影有点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事儿闹到现在,怕是已经解释不清了。 还好四个青氏死士什么也没说,确切的说,是什么也没敢说。在确认了莫雪歌的确是要放他们走的时候,头也不回的就跑了。 而雪千影只能无语的拍了拍莫雪歌,挤出十分难看的笑容,说自己欠她一个人情。 莫雪蝶还担心就这样将人放走,接下来的上巳节会不会真出什么罗乱,捧着一颗不安的心,再三与莫雪歌确认之后,也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来。 “有茕茕和夜九两个高手在,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修正不以为意,直说莫雪蝶杞人忧天。 莫雪蝶想想也是,拉着雪千影的手,甜甜地撒娇讨好:“如此,便要辛苦雪姐姐和夜九哥做苦力啦!” “总要出点力气,不然你姐姐要怪我们吃白食的。”雪千影也顺着她的话打趣了一句,余光瞥见莫雪歌一直朝她使眼色,心里不明所以,但面上还是带着笑意,对莫雪蝶道:“修大公子抓了夜小楼做伴读,你姐姐接了你之后,还要回去接手他们正在处理的家事。小蝶,你累不累,不累的话,陪我出去逛逛?” 莫雪蝶一边说着今日街上人很多,一边又说自己不累,示意修正也可以回去歇歇,自己带着雪千影离开了乐坊。 “兴亿城中,除了我莫氏的乐坊,还有几家大的粉楼——说白了也就是民间的乐坊,里面的歌舞也都属上乘,雪姐姐若是有兴致,我陪你去瞧瞧。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大多还没开门呢。” 雪千影摆摆手说不急,莫雪歌告诉过她,明日上巳祭祀上,民间的乐坊也要献歌舞,那时再看也是一样的。 莫雪蝶心里觉得铺垫到这里,已经可以了,便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阿英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邀请他过来,若是他也能在,陪雪姐姐一起过节,就好了。” 在雪千影这里,莫雪歌是将莫雪蝶和莲英的事情给瞒下了的。而雪千影只知道莲英此番游历草原恰巧他乡遇故知。如今莫雪蝶提及莲英匆忙返家,雪千影突然有点担心是不是长州又出了什么事。 莫雪蝶低低一叹:“他是在躲我。” 雪千影眉峰一挑,静待莫雪蝶的下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 前 莫雪蝶扭捏又大方的将自己请洪立妍试探莲英、又追着去表白,最终还是被拒绝了的事情说了一遍。雪千影听得心里有些难过。 她难过莫雪蝶的这么好的女孩子,偏偏要遇上自家师弟那般清醒的男子。又难过莲英果然有了心上人,可自己偏偏不知道。 不止自己不知道。回想在家小住那些日子,莲威和金悯的举止,应该也不知道莲英的事情。这小子瞒得可真仔细呀。 莫雪蝶说完之后,没有再说话,像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小蝶,我不知道这件事要如何安慰你才好,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种话,说起来又轻飘飘的毫无诚意,我……” “雪姐姐,我其实是想知道,阿英的这位心上人,究竟是哪家的小姐?”莫雪蝶搓着帕子,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虽然这实话听起来,更像是骗人的。 “但英儿不是那样的人。他若只是想要拒绝你,一定会诚恳的告诉你,不会找这样蹩脚的借口。”雪千影替自家师弟开脱道,“英儿的这个心上人,他提过很多次了。对我,对家中的师兄弟,甚至是对夜小楼。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没有正式的向师父师娘陈情以告,但既然他敢拿出来到处去说,至少是已经坚定了自己的心意,才会如此的。” “我知道。”莫雪蝶垂下头,“虽然他不喜欢我,但我总是知道他的。之所以来找雪姐姐询问,也只是因为我甘心罢了。我想知道,我究竟输给了什么样的人。” 雪千影刚想开口劝她,莫雪蝶却将她的话堵了回去:“雪姐姐你别说了,我知道的。阿姐说过,感情是不能拿来比较的,也没有对错和输赢。” 雪千影偏着头看着莫雪蝶,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劝,但又放不下心不劝。想到这里心里又忍不住骂了莲英两句,这小子,总是给自己找难题。 “其实离开草原之后,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虽然不能说已经想通了,但我已经不难受了。真的,雪姐姐,我喜欢阿英,自然也希望他能过得好。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总归是他自己挑的,自己真心喜欢的。这就够了。” 莫雪蝶的笑容,恢复了一如往日的甜美可人。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她肩膀,算是安慰,也算是感谢。 上巳节在康州极为重要。春有上巳,秋有乞巧,皆是女儿家的节日。这一天里,康州上至豪门世家,下至凡人百姓,都会起早祭拜先祖,乞求祖先保佑瓜瓞绵延,子孙和乐。而后男子们结伴前往祠堂,参加盛大的祭典,已婚的祝祷子嗣,未婚的乞求姻缘。女子则会在长辈女性的带领下盛装游街,最终汇集在摘星楼下,等待莫雪歌从高阁之上撒下带着祝福的金纸。 午后,街上的花车会停在各个主要的路口,起乐舞助兴。女子们也大多归家。康州城大多人家都会选择在这一日相亲。未婚女子会事先绣制荷包,遇见心仪的男子便主动送上。而男子则只能收取一个荷包,而后循着荷包里面的纸条,拜请家中长辈,前去提亲。 “要是先接了荷包,后面又遇见更中意的,怎么办?能还回去么?”夜小楼问了一个足以令莫雪歌将白眼翻上天的傻问题。 “当然能。”修齐将手边的文书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抬头看着夜小楼,“只要你做好被女孩子家里毒打一顿的准备,想退还几个荷包都无所谓——哦对了,云齐天士,在这件事上我康州的律法是不管用的,悔婚与停妻再娶无异,被女方家里打伤打残,就算是打死了,也活该。” “嘿,修大公子,就算你不顾念我帮你处理了大半日家事的恩情,也不要学阿正的毒舌好不好!” “这半日帮工是我拿智谋和消息换来的。”修齐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可不欠你夜少主什么人情!” 夜小楼听了,不满的撅起嘴,见莫雪歌和修正都不理他,只能看向雪千影,似乎是等无常元君帮他出头。 雪千影耸了耸肩,信手丢了个荷包过去:“拿去玩,别捣乱——阿横,这上巳节还有什么趣事,你接着说。” 夜小楼不满的抓着荷包,这个荷包真是素净极了,通篇刺绣加在一起,绝不会超过一百针。这样的绣工别说放在夜小婉这种针黹大家那里,就算是放在夜一平这种轻易不拿针线的女子面前,都是要被嘲笑的。 不过当他从荷包里翻出一张写着“长州雪千影”的字条时,瞬间嘴角裂到了耳根上。 原来这荷包竟然是雪千影亲手缝的?那别说不到一百针的刺绣,就算只有一针、就算没有,夜小楼夜半睡觉也能做梦乐醒的。 看着云齐天士瞬间变脸,莫雪歌一口茶喷了出来。修齐和莫雪蝶也是狂笑不止。只有修正十分淡定,因为有些事见得多了,总归会习惯的。 “午后是留给少男少女相亲,晚膳很多人家便要会亲家了。晚膳之后,街上的花车启动,开始游行,年轻男女大多结对出游,遇见喜欢的乐舞,会抛花作为彩头。等到天色全黑,游行结束,我莫氏的弟子会统计各个花车收到的鲜花数量,评出今年的头名和二名三名。前三名的乐舞,要在摘星楼前的大舞台上,再完整的表演一次。” 雪千影拍了拍手,她对这个环节,可是充满了期待的。 “之后就是简单的焰火什么的。年轻男女不能在外过夜,天黑也该归家了。这一日的庆典,也就算结束了。”莫雪歌想了想,自己没有落下什么,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说完了。 “今年与往年有一点不同,主要是今年的花车数量很多。除了兴亿城本地的,其他城池和世家也有选送。另外邺州的几大世家,包括公孙氏,也都会过来同我们一起庆祝。”莫雪蝶补充道,“还有就是,阿齐观测天相,说是明日会下雨。上巳落雨在康州很有些说法,总之都是些吉祥的兆头,很难遇见。而且春日微雨之中,欣赏乐舞和焰火,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第四百三十六章 祭典 一夜倏忽而过。转过天一大早,雪千影还没睡醒,就被莫氏姐妹直接从床榻上薅了出来,张罗着给她梳洗打扮。幸好金悯给她做了不少新衣裳,这才没让莫雪蝶想要给她雪姐姐穿红戴绿的小心思得逞。 因为受莫雪歌之邀,要随同她们姐妹一同祭祀的缘故,雪千影挑了一件郑重的雪青色镶银边褑衣,下面是雪白的百褶曳地长裙,脚上也换了木底的绣鞋。腰间银色丝绦足足缠了五六圈,正中系了一个蝴蝶结,展露出纤细的腰身,禁步依旧是莲叶荷心佩。 莫雪蝶等她换好了衣裳,略作思索,亲自帮她梳头发。祭典庄重,发型发饰也不能太过花哨,莫雪蝶在雪千影的头顶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戴了银质的莲冠,两边插了流苏步摇,雪青色水滴珍珠眉心坠正好垂在仙迹的位置上。剩下的头发,在腰间用银色的发箍束好,发尾再编上坠子。 最后,雪千影自己选了一对银色的莲瓣耳环,又经由莫雪歌之手,画了康州正时兴的妆容。经过这么一番长达半个多时辰的折腾,无常元君总算是可以出门了。 “夜九今日随阿齐一起,你且放心。至于阿正,他算是已经成婚了的,祭典并不与我们在一起,要随家中的长辈同行。”莫雪歌简单收拾了妆奁,而后说道。 雪千影点点头,又笑了:“参加别家祭典,我和夜小楼也算是稀罕人了。” 莫雪歌也笑了:“不止你们,今天来了不少外人呢,公孙家的姐妹兄弟今日都在,绾氏、青氏、诸葛氏还有佟氏几个世家,也都派了人过来。”只是无常元君未必会认得他们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就听见外面有莫氏子弟禀告,说是时辰快到了,家主应该出发了。雪千影和莫雪蝶并肩,跟在莫雪歌身后,缓步离开了客居的小院,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摘星楼下新搭好的祭台上。 各家的祭典仪程大多雷同,乏善可陈。雪千影也不甚走心,眼角偷看莫雪蝶怎么做,她就跟着怎么做。毕竟是客人,稍稍懈怠一些,也没有人会说她什么。这一点倒是比在长州时轻松多了。 大体的仪程走完,该莫雪歌登台致贺词。莫雪歌灵机一动,将雪千影和莫雪蝶也拉上了台。雪千影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抬眼就看见莫雪歌直看着她笑。 “你姐姐这又是发什么疯?”雪千影凑在莫雪蝶耳边悄声说道。 莫雪蝶张望了几眼,也笑了,藏在袍袖里的手,轻轻给雪千影指了一个方向。雪千影循着她所指看去,就看见了夜小楼和修齐,钻在人群里,正仰头看着高台上的她们。 尤其是夜小楼,带着金芒的双眸,正盯着自己看,眼都不眨一下。 雪千影忍不住抛给夜小楼一个微笑,但莫雪歌那边已经开始吟诵那繁复又拗口的四六骈文,雪千影连忙收了笑意,稍稍垂下头,严肃又认真的听了起来。 文章是修齐亲自草拟,又有莫氏的长辈亲自润色,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言辞华丽,可就是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空泛如洞庭似东湖——除了水,还是水。 如滔滔湖水连绵不绝的致辞终于被莫雪歌一字不差的背完了。雪千影看着台下欢呼的人群,心里着实佩服这位年少的家主。这么长的文章,别说是一字不差的背诵,就是读上一遍,都足以令雪千影感到头痛了。而雪千影在世家子弟之中,着实还不算是不学无术呢。 很多时候莫雪歌总给她一种与师娘气质相近的错觉,沉稳,端庄,举手投足显现出千年世家家主应有的风范和风采。只在很少的时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跳脱和灵动,才会让人想起,她不过就比自己大两岁而已,也还是好动贪玩的年纪。 莫雪歌诚心实意地感受着兴亿百姓的欢呼,享受着身为统御一州的世家家主此刻无上的荣耀和成就感。欢呼声终于渐渐平息,莫雪歌再次焚香祝祷,祈求上天在这一年依旧眷顾康州,风调雨顺,百姓和乐。 之后诸如呈现供品等等仪程,有莫氏的长辈们帮忙操持。莫雪歌可以趁这个功夫休息一会儿,带着雪千影和莫雪蝶与修氏兄弟还有夜小楼汇合,回到摘星楼上,吃了两口点心,喝了两口茶。 “阿正,你和小蝶陪着茕茕和夜九,四处玩玩也行,总之午膳前得回来。我和阿齐还得去招呼一下其他世家过来的宾客。”莫雪歌吩咐了一句,就和修齐走开了。 “上午都是未婚的女孩子们游街,我和夜九实在不方便出去,茕茕,你若是想要出去玩,叫小蝶带你去。”修正说着,伸手松了松玄衣外杉的衣领,扯了扯腰带,又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总算能喘匀气了,“我是胖了么?这礼服不是年前裁的么,怎么就紧了呢?” 莫雪蝶凑过来看了几眼:“正哥哥不是胖了,而是壮了一些。”说着,莫雪蝶还拍了拍修正的肩膀和后背,惊讶得发出啧啧的声音,“正哥哥你不是医者么?难道跟着雪姐姐和夜九哥还要做体力活?你这肩背厚了不止一寸呢!” 修正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撇着嘴笑道:“原来如此,虽然匪夷所思,但你且问问他们两个,短短三四月的光景里,病了几回伤了几次?我这两条胳膊,天天不是磨药就是碾草的,变得壮实些,倒也正常。” 修正语气里带着酸,实则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莫雪蝶看了丝毫不会同情他,反而忍不住偷笑,心说这俩人敢折腾得这么欢,还不是因为有了你的保驾护航么? “康州湿暖,这才三月初,花开荼蘼,如云似雾。我长州想要见到这番光景,至少也要三月底呢。”雪千影从窗子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忍不住赞叹道。 “回头我让姐姐收拾个单独的院子出来,给雪姐姐长住如何?”莫雪蝶问道。 没等雪千影回答,修正就道:“你不用可怜她,她那么有钱,看好了哪里,教她自己买!小蝶,你不知道,这位无常元君,可有钱了——我去晋州的时候不知道,后来听她家掌柜说,商行一年的利润,她自己独占五成!你们可听过这么黑心的东主么!” 第四百三十七章 近墨 “我自己名下的商行,我占五成,多么?”若不是雪千影一脸真诚,莫雪蝶和修正都想打人了。 夜小楼啼笑皆非:“我私人名下的矿脉,每年也只能拿一成利润,而且矿上的税,还要从我这一成里出呢。” 雪千影挠了挠头,这她真的不知道。当初跟焦阳合伙做生意,条陈都是焦阳拟定的,她只负责掏钱签押,剩下的什么都没管过。 甚至每年焦阳拿回来的钱,究竟有没有五成之数,她竟然也没有查算过。 听到这里,莫雪蝶轻轻抚着额头,心说修齐口中人傻钱多,说得就是雪姐姐这种人了。 可雪千影哪里傻?至少看不出傻。 “我们莫氏名下的商行,每年拿回族里的利润,也就约么五成之数。”莫雪蝶又道。 雪千影挠了挠头,莲氏名下的商行每年赚多少,她还真是不知道。 修正笑得快要滚倒在地上,伸手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你看她这懵懂的样子,将来你就是少出点聘礼,我猜她也未必数得清!” 夜小楼摇摇头,本以为自己私人名下的两条矿脉和一个林场,大概能够抵得上东湖的价值了,没想到雪千影名下一个商行就能赚这么多……夜小楼脑子里的算盘噼啪作响,心说难怪金悯瞧不上他,这不就是穷小子拐走貌美多金大小姐的戏码么? 但转念一想,雪千影钱多,开销也大,不说供养北境的粮食,就连千灯很多行当也是年年免税的。还有莲氏每年新开的高炉,长州填海的工匠酬劳,东海每年天灾人祸的安置,等等,都是要从这位元君个人钱包里往外掏钱的。 所以,其实雪千影到底有多少钱,每年要花出去多少钱,她自己心里也是一笔糊涂账。 这么一想就觉得雪千影实在是可爱极了,夜小楼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只换来莫雪蝶一个白眼,以及修正嘴边,极为轻微的哼声。 “阿横说,午后大多人家都要忙着相亲,那我们下午去哪里,做什么?”雪千影非常直接的转换了话题。 “午后莫氏族中约么有几场定亲的仪式,其实都是早就看好了的,趁着好日子操办一下,算是族里重视。我和阿姐要露个面。”莫雪蝶掰着手指说道,“至于你们,若是露面自然是给新人颜面,不露面也没什么,总归你们是客人嘛。不过,阿姐说,要带你们去见见母亲。” 提起莫夫人,雪千影的心里不太好受。夜小楼亦如是。 “阿姐说,登堂拜母,也算是知交之间的古礼。虽然她还没有去拜见过清泉天士和金无天士,但既然你们来了康州,去见见母亲也是好的。”说到这里,莫雪蝶的声音越发轻微,“没准啊,母亲见了你们,会好起来呢?” 雪千影想了想,拿出一颗幻魂珠,摆在面前的桌案上,抬头看了一眼夜小楼。 夜小楼认得那个荷包,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莫雪歌回来,看着他们还在这里说话,有些意外,听得是因为夜小楼不方便出去所以雪千影也懒得动,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雪千影的脸:“你呀,就惯着他吧。” 修正突然笑道:“茕茕这般花容月貌,若是真放了出去,被什么人看上了,可还得了?家主,你可别给自己找麻烦。到时候云齐天士拆了咱家,我可打不过他。” 莫雪歌瞪了修正一眼,却见一旁夜小楼痴痴地笑着,瞬间感到十分无奈。这个夜小楼,平日里张扬跋扈的,怎么碰见关于雪千影的事情,人就变傻了呢? 雪千影也道,自己虽然还没成婚,但大抵应该也算是定了亲的,实在不适合出门。还问莫雪蝶,长得这么美,又是这种日子,外出闲逛真的方便吗? 莫雪蝶无奈极了,指了指自己身上:“雪姐姐,兴亿城内就算有不认识我这张脸的,难道还不认识我这身衣裳吗?别说是对我有觊觎之心,就是多看我几眼,也要当心我阿姐打上门呀!” 雪千影耸了耸肩:“感情你这姻缘,都是被你姐姐给挡了——也难怪我误会,都怪你阿姐,平日里看起来宽宏仁慈,以德服人,我竟忘了纵横元君昔年可是靠杀伐起家的呢。” 夜小楼听了宽宏仁慈、以德服人八个字,险些一口茶水喷出去。修齐刚给他讲过莫雪歌是如何收服康州平定内乱、以开解他被夜一行利用的心结的。宽宏仁慈?以德服人?这八个字怎么也跟莫雪歌不沾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还差不多。 莫雪歌瞥了一眼夜小楼,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以前没觉得你伶牙俐齿,怎么几月不见,这么厉害了?” “还不是你家阿正教得好?我呀,这叫近墨者黑!”雪千影得意的瞥了一眼修正,歪着脑袋,眼珠乱转,浑一副机灵古怪的模样。 “我教得好?”修正自然不会不回嘴,“我教你好好保重身体,你怎么不学?” “那个多难,还是伶牙俐齿来得容易!”雪千影话音刚落,修正一只茶盏已经丢了过来。雪千影顺势逃走,躲到了莫雪歌的身后。 修正倒也没真的生气,只是摇摇头,无奈地一摊手:“你呀,可找着靠山了。” 莫雪歌笑不可支:“说得像她不躲你就能打着她似的。” 修正无语,转身拍了夜小楼一巴掌。 夜小楼一脸无奈,城门失火,谁让他是一条池鱼呢? 莫雪歌刚喝了半盏茶,就又有人来请,说是青氏的朗公子亲自来了,还带了不少礼物。 “这个青朗平日里极少出门走动,怎么突然跑来了兴亿?安的什么心?”莫雪歌连忙起身整理衣裙去见客。 意外的是,雪千影突然跳出来要陪她一起去。 “没怎么见过青氏的人,想去见见。”雪千影如是借口。 莫雪歌却迟疑了:“就算你不怕把人吓着,也不怕闲言碎语?长州康州一东一西,你以客人的身份留在兴亿过节,外人不会说什么,可你要陪我见客,这让外人说起来,就有些微妙了。” 雪千影不在意的摆摆手:“我方才都被你拉上祭台了,若是青氏的人一早到了,早该见过我了,还怕我主动露面?放心吧,没事,我就是好奇,想见见这个朗公子罢了。” 莫雪蝶看着自家长姐和雪千影并肩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草原上,莲英提起青朗时的那个表情。 难不成,莲英的心上人,是青氏的小姐? 第四百三十八章 青朗 雪千影跟着莫雪歌来到摘星楼的会客厅里,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中的青朗。 不仅是因为这人长得俊俏,而是他坐在一张木质的大轮椅,一身裂冰寒梅纹的群青色锦袍,头戴金冠,膝上盖着漂亮的毛皮,手上摇着一把看起来并不名贵的白纸扇,身后还站着一个好看又壮硕的剑奴。身边还围着一群与之攀谈的各家子弟,气势气度,实在都太过显眼。 青朗本不姓青,也不知是哪里人士。只知道出生不久,就因为身体上有残疾,发育不全,被亲生父母丢弃到了青氏家宅的门口。彼时青氏二爷青宏还是青二公子,为人浪荡不羁,没什么德性,但总归是看不了一个弱小的生命就这样消亡,便顺手将他捡回了青氏,随意找了两个仆役抚养。反正青氏家大业大,别说是个瘸子一辈子站不起来,就算是个瘫子,只能在床上躺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 待到青朗长到九岁,还没有名字,青氏上下,都以那个孩子来代称他。可就是那个孩子,意外的撞见了刚刚接任家主的青元,帮他出了个小小的主意,瞬间地位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知道青元跟弟弟是怎么商量的,总之从那之后,青朗就登堂入室,被接到家主正院抚养。青元未娶,没有子嗣,没过多久便将他正式收入膝下算作义子,取名青朗,还祭拜了祠堂入了族谱。 平步青云,鸡犬登天,彼时青氏上下提起这位便宜公子,嘴里说的,心里想的,无外就是这两句话。 青朗先天残疾,但人长得不赖,修习上困于先天缺陷,青元也不强求。六年之后,青朗第一次出手,便叫鳞州两个世家自相残杀到鸡犬不留,而青氏兵不血刃,坐收渔利。过后事情被张扬开来,阂族上下都对这位刮目相看了。 这样的事情约么有几次,但凡在鳞州境内与青氏作对的,要么倾家荡产,要么家破人亡,总之是没有好下场。短短两三年光景,除了靠近龙池的陆氏,勉强还能在青氏面前大声说话之外,鳞州境内世家,如寒蝉似冰虫,苟延残喘于青氏的威仪之下。 而青朗也凭借着自己的头脑,在青氏站稳了脚跟。凭一己之力,破了仙门世家才智谋略四方均衡的局面,成为莲英、修齐、绾宁和容璇玑之外,第五位令人忌惮的智囊。 为了让这位身体不便的义子有自保之力,青元亲自出面,说服青氏二老为他破例,亲自以灵力帮他洗筋伐髓,强行灌入悟道境的修为,这在青氏立家六百余年以来,堪称空前。 雪千影站在莫雪歌身后,隔着厅堂里的重重宾客,将青朗上下打量了几眼,甚至盯着他手里的扇子还看了一会儿,突然稍稍退后了两步。 莫雪歌不解地看着她。雪千影摇了摇头,低声道:“见过了,就算了。你说得对,我露面于你不便。” 莫雪歌撇了撇嘴,直觉反应雪千影对青氏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亦或是怀疑。但身为友人,雪千影不主动说,眼下她也不会问,只是点了点头,叫来一个心腹,示意她带雪千影离开。 雪千影没走几步,莫雪歌竟然追了出来:“那个青朗看见你了,说要见你,你见不见?” 没等雪千影答话,莫雪歌又道:“你要是不想见,我帮你挡回去。总归我是主人家,找些借口什么的,他也不会说什么。” 雪千影想了想,既然机缘巧合,那见见倒也无妨,便请莫雪歌帮着准备一间单独的小花厅,且不要叫人打扰。 莫雪歌示意两个弟子去办,转身看着雪千影,犹疑着是否要开口劝说。 “这事关乎我家英儿,稍后给你解释。”雪千影低声说道。 莫雪歌脑海之中电光火石之间,便与莫雪蝶想到一块去了。原来是莲英看上了青氏的小姐?她看了雪千影似乎平静但眼底又带着少许焦虑的神情,心里悠悠叹气,心说这门亲事,看来雪千影这个做师姐的,怕是不太满意。 但雪千影对师弟师妹一向是娇惯的,莫雪歌也没立场替莲英开脱什么,只是叮嘱道:“不管阿英与青氏小姐如何,总归跟这位朗公子没关系。这一位的手腕很是莫测,就算结不成亲家,你也莫要得罪他才是。” 雪千影愣愣地点了点头,等到她反应过来莫雪歌的意思,莫雪歌已经离开去接待别的客人了。 雪千影挠挠头,心说莲英若真是看上青氏的小姐,这事确实难办……不过,等一下,青氏哪有小姐? 青元未婚,青宏又是个浪荡子,没子嗣。往上数,他们俩只有一个姐姐,年纪跟金悯差不多,倒是生了个女儿,也姓青,几年前嫁了本家子弟。往旁系算,能与莲英年纪相仿的,只有青元一个族侄女——这位侄女生父的亲爷爷,跟青元青宏的亲爷爷,是堂兄弟,这么远的关系,尊称一声青小姐,都只是看在姓氏的面子上,而非血脉。 而且青氏的女弟子也不多,去过昆仑有机会跟莲英相识的就更少。雪千影印象里,只有一个叫做青黛的,据说常年跟在青元身边听教——可青黛今年及笄,才满十五岁,以莲英的心智,大概是不会喜欢跟自己年纪差上这么多的小女孩。 各家子弟经常玩笑,说青氏的风水好,谁家重男轻女又生不出儿子,就搬去鳞州万泾城里住上几年,管保会有好消息。 雪千影正想着,莫氏弟子来禀告,说是花厅已经准备好了,而且青朗已经到了,在候着无常元君呢。 雪千影点了点头,跟着弟子一路去向花厅,走到门口,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剑奴,远远的迎了上来,对着雪千影行了大礼。 雪千影亲手将人虚扶起来,笑道:“我听闻你家公子拿你当亲兄弟看待的,我和你家公子是平辈,这么大的礼就见外了。” 剑奴人长得俊美,声音却是憨憨的:“我拜元君,敬得是元君的身份,又不是辈分——公子在里面等着了,元君请进。”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心里却道,自己怎么走到哪都被人当客人呢。 雪千影进到花厅里,青朗正在高案前亲手烹茶,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只是笑道:“元君来了,快请坐,茶马上就好。” 第四百三十九章 腹诽 “能得朗公子一杯茶喝,也算是千影三生之幸。”雪千影也笑着说道,而后轻轻坐在了青朗的对面。 既然人家自认是主人,那自己也不必客气了。 青朗侍弄好茶具,突然抬头看了雪千影一眼,眉眼间的笑意,竟然很真诚。 恍惚之间,雪千影总觉得自己对面坐着的,是自家师弟,而不是这个初次见面的朗公子。 “元君?”青朗见她愣神,唤了一声。 雪千影轻咳一声以作掩饰,笑道:“公子方才说什么?” 青朗一笑,用纸扇将茶盏推到雪千影面前:“元君托人带给我的扇子,我收到了。” 开门见山,很好。雪千影盯着他手里的扇子,越看越觉得眼熟,但也不能确定就是自己从莲英手里抢来的那一把,毕竟青朗手里的折扇,多了一个应是用了很久的扇坠。 很快,雪千影收回了目光,端起茶盏,嗅了嗅,却没有喝,而是又放了回去。 “这是我从鳞州带来的茶,元君不尝尝?” “公子既然收到了扇子,可是明白我的意思?”雪千影挑眉看着青朗。 “元君的意思,不就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的意思么?”青朗阖上折扇,轻轻一笑。 雪千影叹了口气,无常元君平日里说话很是率直,可今天对上这一位,只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化作腹诽,表面上还要弯弯绕绕的与他周旋——可真累。 “那朗公子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呢?”雪千影追问道。 “元君想听什么解释?”青朗反问。 雪千影张了张嘴,竟然被噎住了。 她怎么问?问什么呢?问青朗是不是跟莲英有勾结?可他若是不说呢,若是撒谎呢? 若真的不是,只是巧合呢? 那自己岂不是把英儿给卖了么? 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朗公子这么问,我反而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了。” 青朗笑容更盛:“元君既然动将纸扇托人带给我,必然是已经动用过溯回术,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不错,元君心中所想,便是真相。我此番出手,只是帮他一个忙。” 雪千影看着青朗。他这几句话说得太过轻飘,反而让雪千影不敢相信。只是帮忙,就要动用家族死士,布这么大的一个局? “我此举动,不过是为了造势。至于为何而造势,我想元君心里是明白的,不需要我来多说什么。此一番布置,不止是莫氏,公孙氏、诸葛氏、陆氏,甚至陈氏和景氏,都在我的局中。元君放心,据回报,他们动手很是利落,而且死人是不会透露秘密的。”青朗又道。 雪千影眼皮一跳。莫氏安插进来五个人,若不是遇见自己,必然是都要丧命的。而青朗几乎在整个西南他都布置了人手,也就是说,青朗此番,为了造势,轻易将自家三十多人的性命葬送。 这人是疯子么? “元君别这么看我,你家那位比我疯多了。我第一次听他提起这样的计划,心都差点跳出来呢。纵观当今天下,竟然还有人能想出如此精妙绝伦的计划,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忍不住叫人拍手叫好。” 雪千影将手肘拄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抚着额头,大拇指在太阳穴上轻轻的揉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是不敢说,她不知道莲英到底制定了怎样的计划,能让青朗评价出一个“疯”字。也不知道莲英在青朗面前,究竟交了多少实底。在没跟莲英对过口供之前,她也害怕说多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反而影响了师弟的计划。 甚至是安危。 可她又忍不住好奇:“我想知道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能让你这样不计代价义无反顾的帮他?” 青朗垂眸一笑,笑得雪千影胆战心惊:“他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也会帮他。” 雪千影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抬头看着青朗,看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眼尾含情,眉梢带春,有些话,愈发无法宣之于口了。 雪千影心里很是难受。莲芙选了容璇玑就等于选了一条前途叵测的路,虽说能看见希望,但却十分渺茫。如今莲英也几乎是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就算六律被颠覆,世家之间不联姻的铁律被打破,青氏也不会放青朗离开家族,而莲英为了妹妹也不可能脱离莲氏。 这是个无人能解的死结。 “元君,你不要这幅表情。”青朗舔了舔嘴唇,笑道,“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没安好心呢。”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你若真是没安好心,事情反而好办了:“黄鼠狼要是都长成公子这副尊容,怕是有这副表情的就不止我一人了。” 青朗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半天,才用扇子遮着脸,道:“元君勿怪,我只是想到了与他初见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雪千影愣了愣。 “他说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青朗依旧笑着,笑得肩膀抖动,整个人都有些气短,“我便打趣他,若是鸡都长成他那样子,怕是黄鼠狼要改改口味了。” 雪千影嘴角抽了抽,干笑了两声,这好笑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雪千影很想问问,你俩初见时莲英多大,已经出落得这么沉稳了吗?沉稳到有人跟他这么说话,他都竟然没有出手揍你?自家师弟,外人觉得温润,她这个做师姐的心里清楚,莲英的性情还是挺暴躁的。 不过,应该是觉得修为差距悬殊,胜之不武吧。 还是那时已经动了心? 谁知道呢。 “我此番前来,并不知元君在此,所以也没有准备礼物,元君勿怪。”总算是笑够了,青朗收敛了神态,又恢复到了那副似笑非笑冠冕堂皇的样子。 雪千影点了点头,心说要准备也应该是自己准备礼物才对吧。只是这见面礼,送与不送总觉得都有些不合适。 “而且,我也没有想要与元君结交的意思。”青朗继续说道,“毕竟元君的朋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我也实在没必要节外生枝。” 很好。雪千影看着眼前的疯子,咬着牙,笑着点了点头。 却把青朗逗笑了:“元君与我听说的很不一样。” 雪千影终于忍不住:“朗公子与我听说的,也很不一样。” 青朗又笑了,笑得很真诚:“若我方才说,是特意来与元君结交的,元君当如何回应?” 雪千影不想回应。雪千影只想揍他一顿。 第四百四十章 公道 “元君稍安勿躁。”大概是看出来雪千影神情不豫,青朗身形后仰,连连摆手劝道,“他说过元君不善人心谋略,但方才我说的话,你却一字不差都信了。我只是好奇,元君为何信我?” “为何不信?”雪千影也收起了腹诽,正色道。 青朗稍稍蹙眉,好半天才问道:“元君与人结交,坦诚又直率,这是我不能想象的境界,我很羡慕。” 雪千影端起茶盏,轻轻品了一口。确实是好茶,只可惜有些凉了,入口微苦,回甘也淡了许多。 “人待我以真,我抱之以诚。在我看来,乃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境界。”雪千影的手指,轻轻搭在茶盏上,垂眸看着琥珀色的茶汤,“如今能有三五知交,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有什么可羡慕的?” 青朗伸手敲了敲桌子:“元君这脾性,没少吃亏吧。” “嗯。”雪千影忍不住拖了个长音,继而笑道,“确实。” “元君既然吃过亏,为何不改改呢?”青朗并非说教,是真的好奇。有莲英这样的师弟,有莫雪歌和容璇玑这样的好友,有样学样,雪千影又这么聪明,总不能说学不会识人的本事吧? “我为何要改?”雪千影抬眸看着青朗,并不凛冽的神色,却无端多出了几分不怒自威,“谁人骗我负我,我找他算账便是,若是因此连旁人也不敢信不愿信——旁人何辜?” 青朗语塞,用扇子挠了挠头:“元君真是,我未曾见闻之人。” “你敬我一声元君,我总该有些过人之处吧?”雪千影笑着,总算是扳回了一城。 青朗与雪千影相视一笑,端起茶盏,以茶代酒,碰了一下,而后将半冷的茶汤一饮而尽。 “朗公子这腿,当真没法子了?”雪千影端着空茶盏问道。她不是嫌弃,只是惋惜。私心想着,若是青朗方便走动,是不是跟自家师弟相见的机会还能更多些? 好在青朗也没有误会她的意思,反而认真的解释道:“药王谷去过许多次,老谷主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行。这天底下的医者,但凡有点名气能请得到的,义父也尽力了。没办法,天残地缺,非人力能及。我也早就习惯了。” 说着,青朗给雪千影添了热茶:“天道总归是公平的。我没有健全的身体,修为也不高,单靠脑子,便能有如今的声名,能在高手如林的青氏站稳脚跟,若是没点遗憾残缺,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雪千影并不赞同,但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元君不也是一样么,贵为莲氏首徒,有修为,有地位,有威名。可偏偏年少失怙,父母缘浅,孤苦伶仃。”青朗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雪千影:“小时候读书,义父教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教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时不懂,便觉得这天甚为可恨,偏偏不让人得偿所愿。如今却懂得,就是这一点残缺,才是真正的公道。” 雪千影垂眸不语,并不想多提自己的事情。 “不过,我与元君又有一点相同,就是运气都不错。元君有师父师娘疼爱,有师弟师妹爱护,我也有义父悉心教导,还有幸遇见了他——也算是上天偏爱了。” 青朗一直是笑着的,尤其每每提及莲英,笑容与平时就不太一样,眼睛亮亮的,好像是收获了世间无双的珍宝一般。雪千影虽然是第一次见他,但也品出了这里面的不同之处。 果然,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青朗很快主动告辞了,并且叮嘱雪千影,见过自己的事情暂且不要对莲英提起。 “今日相见乃是拜托阿横安排的,又是在莫氏的地方,朗公子只叮嘱我一人,怕是不够。”雪千影亲自推动轮椅,送他出来。 青朗终于有些窘迫:“我亲自与他说——他不叫我来见元君的。” 雪千影不解的问:“为何?” 青朗难得扭捏了半天:“他没说,我也没问,大概是为难吧。毕竟我们的关系很容易惹人非议,而且……” 雪千影突然绕到轮椅前面,虽然居高临下,但还是看着青朗的眼睛:“朗公子,虽然可能多此一举,但我还是要替他辩白一句。他只是暂时没有与家人明说,但一直坦坦荡荡的告诉所有人他已经心有所属。若他真的觉得你们的关系见不得光,根本也不会和你要好——我师弟这人别的先不提,人品德行,还请你相信。” 雪千影突然说得这么正经,青朗一时有些发怔,很快又微微脸红:“元君说的哪里话,我自是知道他的。也并没有因为他不肯向清泉天士和金夫人坦诚相告就生出什么怨怼。毕竟我也没将此事禀告义父。事关重大,我们也都不是三岁小孩,知道轻重。” “那我就放心了。”雪千影笑着点点头,将他推出花厅,交到剑奴的手上。 青朗已经向莫雪歌道过别了,所以与雪千影告辞之后,直接与剑奴离开了莫氏家宅,走出很远,青朗突然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吧。” “你们的话我听了个大概,很多地方听不明白。”剑奴蹙眉道,“世人都说这位元君没有心机城府,可在我看来,怎么觉得她句句话都带着机锋呢?还特意那样叮嘱你,生怕你误会了莲少主似的。” 青朗笑道:“没有心机城府又不是傻,况且你觉得一位悟道境的元君,会是个傻子么?更何况,事关她至亲,又怎么会不上心?” 剑奴挠挠头,似懂非懂。 青朗继续说道:“无常元君这个人,在外人看来是自恃修为到了自负的程度。可在我看来,却是天然可爱。我诚与不诚,对她来说,只要还没做出害她的事,甚至哪怕我做出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情,但只要没有伤害阿英,她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任我。甚至拿我当半个亲朋看待。可若是有一日我真的越过底线,以她的实力,天涯海角,也要找我报仇出气。所以,阿英才说,她家师姐,是天底下第一护短之人。” 剑奴恍然大悟,又有几分羡慕:“莲少主有这样的师姐护着,公子也能放心了。” 青朗耸了耸肩:“也轮不到我说放不放心——其实这位元君还是很谨慎的。世家之中,除了与之齐名的云齐天士和纵横元君,再就是容氏家主和夜氏的十六小姐,倒也没谁敢自诩是她的朋友。而他们几个早有在昆仑并肩生死的情谊。所以你看,除了身份地位之外,这位元君或许更看重诚心。” 剑奴小心推着轮椅,躲开地上的碎石块:“谁人不喜欢坦诚相待的朋友呢?可是公子啊,身在世家,早晚要有利益冲突,一旦个人情谊与家族相悖,要怎么处理?” “我怎么知道?”青朗一笑,他只能保证,不会辜负莲英。 “只是啊,咱们今日来得匆忙,无常元君见公子怕也是临时起意,连份见面礼都没准备,真是失礼又小气。” “剑奴,”青朗突然严肃起来,“心意是相互的。我们不也没给人家准备礼物么?我在青氏众星捧月惯了,你跟着我,时日长了便觉得很多事是理所应当。但其实不是。往后这种话,你自己偷偷想想便是,不要说出来。记住了么?” 剑奴认真地点头说自己记住了,旋即又想到什么:“公子的意思,以后是想经常出来走动?” 青朗点点头:“既然义父那里也有心放我出来多走动,总比困在鳞州小小一方天地里,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好,是不是。” 第四百四十一章 百家 午膳之后,莫雪歌真的如之前所说,带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去拜见了她母亲。 莫夫人躺在整块寒玉雕琢的石床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呼吸起伏,但面色依旧鲜活,发饰衣裙一丝不乱,一眼望去,根本分辨不出生死。 “母亲的脉搏和心跳都已经十分微弱了。”莫雪歌起身后轻声说道,她坐在石床边上,小心翼翼的帮着莫夫人拨开鬓角上的发丝,笑容甜蜜又苦涩,“可哪怕再微弱,她也是活着的。” 雪千影拿出幻魂珠,轻轻放在莫夫人的手边。莫雪歌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便要推辞,被雪千影按下了。 “幻魂珠能够滋养身体,拔擢灵力,促进伤势痊愈。虽然我也不知道能否对莫夫人的症状,但有总比没有好。”雪千影按着莫雪歌的手,教她千万要收下。 “这东西是你们拿命换的……”莫雪歌却依旧推辞,她不是没有见识的寻常仙修,知道这幻魂珠多么来之不易。 修正的信上说过的,雪千影差点就死了呀,夜小楼也受了重伤。就算这东西真的能治愈母亲的身体,她也会自己走一趟北海去寻,而不是去拿这颗几乎是以朋友性命换来的珠子。 “没那么夸张,你看我们俩现在不是好好的?”雪千影笑着劝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等莫夫人身体好了,你再还给我?” “晚辈见长辈,总该有所孝敬。也是我和茕茕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夜小楼也开腔帮着劝说。 莫雪歌争不过他们两个,最终轻轻道了声谢谢,颤抖着双手,将装着幻魂珠的小荷包系在了母亲的腰带上。 幻魂珠柔和的光芒,将莫夫人整个人笼罩其中。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莫雪歌甚至觉得母亲的脸色又好了不少。 从母亲的别院出来,莫雪歌缓了一会儿,露出笑脸:“走吧,带你们去喝百家酒。” “什么叫百家酒?”提起酒,夜小楼和雪千影都来了兴致。 莫雪歌卖了个关子:“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因为要出门,莫雪歌特意放雪千影和夜小楼去换了衣裳。雪千影换下了庄重的褑衣,换了之前在聚州穿过的那身新制的衣裙,戴了满月冠,配了雪青色的珍珠耳环,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又得体大方。 夜小楼则换了一件玄青色箭袖圆领袍,肩头用金银丝绣着蟠龙吞日,腰间缠着圈圈绕绕的皮革腰带,一边挂着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另一边挂着希音。头发高高束成马尾,扎了一个银杏纹样的金银双色发箍。 莫雪歌看了几眼夜小楼,忍不住打趣道:“少见你这么利落。这外头不再罩件袍子了?” 雪千影也这么觉得。印象里这是夜小楼第二次穿箭袖的袍子,即便是在昆仑时夜小楼也多穿广袖,宽大的袍袖遮天蔽日,出剑时翩然之姿如梦似幻。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直说这样喝酒比较方便。 莫雪歌无语,知道他们两个都惦记着自己说的百家酒,便一手拉一个,带着他们下了摘星楼,出了莫氏家宅。 刚刚走出不远,便有一名老者当街将三人拦下,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家中儿女定亲,请贵客登门赐福。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又都看向莫雪歌,只见莫家主大大方方的跟着老者穿门入户,对着堂中众人拱手道喜,说了许多吉祥祝词。而后,主人家端来酒水,给三人一人一杯。 雪千影和夜小楼学着莫雪歌的样子,手指蘸着酒水,掸向空中,而后将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就看见那位迎客的老者,将三人用过的酒杯,摆在了香案上,与新鲜的瓜果供品放在一处。 莫雪歌带着两人出来,小声的解释道:“康州习俗,大户人家儿女结亲,要请路人道喜,并喝上一杯喜酒,而后将酒杯供奉在祠堂里,一直等到迎亲时再拿出来用,讨个喜庆。这就叫百家酒。”说着,指了指面前半座兴亿城,“你们若是酒量好,喝遍全城都没人管!” 没人管?雪千影呵呵一笑,问夜小楼:“你出来之前,告诉阿正了么?” 夜小楼眼神一晃,摇了摇头。于是两人又都看向莫雪歌。 莫雪歌脑子快,忙着给两位好友出馊主意:“你们别喝醉了,回去之前记得用灵力醒酒。我帮你们瞒着,不告诉他!” “你真是不把阿正当康州人了。”雪千影嗔怪一句。不过心里也估么着修正在莫雪歌拉着他们两个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们要干什么了。既然没有阻拦,是不是也能算成默许?而且雪千影是真的馋酒了。 于是三人约定,今日只喝一百杯,算是入乡随俗,也算是讨个口彩。 “这么小的酒杯,康州的水酒又很淡,一百杯不会有事的。”莫雪歌也打着保票。 有了自欺欺人的自我约束,别说雪千影和夜小楼难得尽兴,就是莫雪歌都放开了手脚。而兴亿城中的富庶,远超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想象。三人从摘星楼下出发,走走停停逛了十几条街,一百杯酒,很快就喝够了数。 雪千影一直控制着灵力解酒,莫雪歌亦如是,两个女儿家虽然一身的酒气,脸上也带了酡红,可人总归是清醒的,走路稳当,说话也清楚。可夜小楼是有心事的,借着酒劲儿,心绪更是翻涌上来,堪堪一百杯水酒下肚,已然是醉了。 本来莫雪歌还想带着两人继续逛的,今天城里热闹得很,便是不喝酒,看花看景看人,也都十分有趣。可眼见夜小楼都要站不住了,莫雪歌只能让雪千影架着他慢慢往回走,自己则先行一步回莫氏叫人来帮忙。 夜里,夜小楼醒了两次,都是因为口渴。恍惚之中察觉身边一直有人照顾着,还以为是修正或是莫氏的仆役,讨了水喝,又安心的睡去。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云齐天士终于清醒过来,这才看见趴在床边熟睡的雪千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醒了?”雪千影一向浅眠,夜小楼一抬手她就醒了。 夜小楼嗯了一声,心疼的看着照顾自己一夜未能安枕的雪千影,道了一声辛苦。 第四百四十二章 生辰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起身拿了一直温在炭火上的热水,倒了一杯,放在嘴边试了试温度,递给了夜小楼。 夜小楼将热水一饮而尽,五脏六腑都跟着熨帖了。 “你昨天醉倒了,晚膳时本来想叫你。但阿正来看过,说你五内郁结,不如就此发散出来,让你睡个够。故而也没给你吃醒酒药。”雪千影收回了水杯,絮絮说道。 夜小楼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好在雪千影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莫雪歌那边备了早膳,让他起身活动活动就去吃一些,毕竟醉酒又空腹,很是伤身。 夜小楼伸手揽住雪千影的腰,整个人扑进她怀里,好半天没说话。 夜氏的事情,雪千影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夜小楼若是愿意说,她就好生的听着,若是不说,她便不问。 腻味了没多一会儿,夜小楼就把人放开。将人撵出去,自己盥洗更衣,出了门就见雪千影百无聊赖的等在院子里。夜小楼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嘴角,上前挽住雪千影的手,拉着她去吃早膳。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场醉酒起了作用,雪千影觉得夜小楼似乎松快了一些。 等他们来到摘星楼的小餐厅里,莫氏姐妹和修齐已经动了筷,见两人过来,莫雪蝶从自家姐姐身边站起来,将位置让给雪千影,又拿了新的碗筷给他们。 “昨天夜里的焰火,是阿齐特意命人从外面买回来的新样式,你们没看见,真是损失。”莫雪蝶一边给两人添饭盛汤,一边感慨着。 夜小楼看了雪千影一眼,她最喜欢热闹,他替她惋惜。 “我昨天站在院子里看了几眼。”雪千影轻轻拍了拍夜小楼的手,示意他宽心,“虽然没有摘星楼上那么壮观,但也是很好看的。” “没关系,过几日家主生辰,还是要放烟火的,到时候我再命人多买一些,全了你们的心愿,也就是了。”修齐端着碗说完这几句,另一只手上的筷子,极快地扒拉了几下,将碗底的饭菜吃光,而后对雪千影和夜小楼道了声失礼,起身先行离开了。 莫雪歌解释道,说昨日里很多宾客都留宿在兴亿,今日要启程离开,莫雪歌作为家主,亲自送客难免礼节太大,所以只能劳烦修齐,代家主送客了。 “家里人少,就这点不好。”莫雪歌笑道,“若是来的都是些年长的,还能差遣家里的长辈们做事,现在就只能辛苦阿齐了。” “是因为我们在,还是你们平时就这样子?”夜小楼端着筷子问道,见莫雪歌和莫雪蝶都不解他话中之意,便伸手指了指外面,“你家家主用膳,也不讲排场的?我家吃饭的时候最为吵闹,人多得晃眼睛。平日里哪怕我与伯父两个人用膳,伺候的仆役也能站到院子外头去。更别说有姑母或是其他叔父一同用膳的时候了。可真羡慕你们家人少,安安静静的多好!” 雪千影轻轻踢了夜小楼一脚。夜小楼微微一愣,见雪千影瞪着自己,突然反应过来,他这话说得,有些冒犯了。 好在莫氏姐妹都没介意。莫雪蝶将手里的汤递给雪千影:“想躲清净还不容易?夜九哥你多在莫氏住一住,我家别的都少,就是空院子多!给你和雪姐姐一人辟一间独门独院,还能在我和阿齐都外出的时候,陪陪姐姐。” “你呀,还是别算计他们了。”修齐笑道,“茕茕最爱热闹,你把她困在莫氏,还不如将她丢到荒郊野外去,寻个狐狸兔子什么的一起玩玩,都比在咱们家热闹。” 雪千影被姐妹俩逗笑了,自己解围说那倒也不至于。莫雪蝶吃好了,转到茶台前亲手烹茶。 “不过眼下确实又有一场热闹可以看。”修正又道,“十九是家主生辰,反正你们也不急着走,不如留下,陪她过了生辰再走。毕竟我们莫氏难得有些热闹,错过岂不可惜。” 莫雪歌抬起头,期待地看了看雪千影和夜小楼。夜小楼自己是不想回家的,也没想好接下来要去哪,反正雪千影去哪他去哪,所以在莫氏停留多久反而是无所谓的事情。于是也看向雪千影,等待她的决定。 雪千影算了算日子,突然问道:“今年名仙擂,哪天开擂?” 在座的一个家主一个少家主都齐齐摇头。 “按照往年来看,一般是提前两个月通知到各家。想来应该快了吧。”莫雪歌道,又问雪千影,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安排:“生辰年年过,无所谓的,你有事就先走,明年再来也一样——不是说好了明年要来过花朝节的吗?到时候留你住满三个月可好?” 雪千影想了想,看向夜小楼:“我原本打算名仙擂前,去博山一趟。现在想想时间怕是未必来得及了。” 夜小楼恍然大悟,想了想劝道:“博山遗迹又不会像蓬莱那样沉海,你几时去不行?阿横的生辰,咱们既然赶上了,不妨多留几日,你说呢?” 夜小楼说话的时候,一个劲儿的给雪千影使眼色。雪千影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等莲英那边的动作有成效之后再去博山,最大限度的保证自己的安全。 既然如此,雪千影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陪莫雪歌过生辰。莫雪歌高兴得就连修正都察觉到了,还打趣说已经很久没见莫雪歌这么雀跃了。 莫雪蝶将烹好的茶分给众人,自己坐在雪千影身边,好奇的问道:“雪姐姐,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自己的生辰?” 雪千影淡淡一笑:“我一个孤儿,若不是被娘亲捡到,怕是早就宁落成泥碾作尘,死成孤魂野鬼了,哪里知道自己生辰是什么时候?昔年娘亲还在,年年生辰就带着我一起。后来到了莲氏,师父师娘,英儿芙妹,还有一大帮师兄弟,过自己生辰的时候都会带上我的份儿——这样算来,似乎我从未过过生辰,又好像一年到头总是在过。” 夜小楼心疼的抓过雪千影的手。雪千影却转头看他:“你安慰我做什么,你不是也不过生辰么?” 夜小楼一怔:“婉妹告诉你的?” 雪千影点点头。 莫雪蝶差点脱口就问为何夜小楼也不过生辰,却一个激灵反应过:夜小楼的生辰,乃是他父母的忌日。 小小的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修正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心说这间餐厅风水不好,总是能凑上几个苦命的人。 第四百四十三章 贺礼 似乎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就不会生出渴求的心思。但有些东西,比如亲情,却是无法割舍的人之本能。 修氏灭族的时候,修正刚出生不久,修齐也只有三岁,童年的事情几乎没有印象。若不是被莫夫人寻得,带回莫氏抚养长大,怕早就成了无碑无牌的孤魂野鬼。故而对于修氏兄弟来说,莫夫人就是这世上至亲之人。 偏偏这份亲情没能被上天准予长久。莫夫人遇刺那年,修齐已经成年,终日在外行走,修正也已经闯出了盲医的名头。收到消息,两兄弟拼了命的赶回兴亿,却没能赶得及莫夫人最后清醒的时候。 彼时莫雪歌十二岁,莫雪蝶七岁,姐妹俩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抱头痛哭,就被莫氏族人威逼交出家主印信。面对莫氏权利分散、康州一盘散沙的困境,姐妹俩无心自怨自艾,在修齐的帮助下,打了整整两年,才将莫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才奠定了如今康州的局面。 十四岁的少年家主,还没有悟道称仙,还没有小三圣之一的名头,刚刚靠着手腕与冷血打出了一段传奇,自以为可以向命运宣战,结果却被命运反手压在地上,莫雪蝶先天缺陷、无法修习的断言,彻底将莫雪歌打入深渊。 深渊中的姐妹互相鼓励着没有妥协,可对姐妹俩伤害最深的,不是莫氏族人的趁火打劫,不是康州其他家族的不安分,甚至不是命运的不公,而是刺杀母亲的凶手,乃是她们的亲生父亲。这种无法为外人道的隐秘,将成为亘远的噩梦,纠缠姐妹俩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夜小楼更惨些,生母难产而死,生父自刎殉情。在父母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里,夜小楼总是显得很多余。幸而得伯父姑母和几位叔叔婶婶的眷顾,总算没有长歪。对于夜小楼来说,不过生辰或许只是他无人在意也无人认同的执念,但他能做什么呢?他祭奠父母的方式,也只能是自苦而已。 至于雪千影,她自己曾经玩笑过,等自己死了,将生平写成话本,经由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们演义一番,或是排成戏,一定很精彩。 至少能够赚得不少眼泪。 夜小楼和雪千影在莫氏住了小半个月,每日晨起和莫雪歌一起修习练功。白日里莫雪歌忙着家里的事情,二人就出去逛街吃喝玩乐,天黑之前再回去摘星楼。偶尔夜小楼还会帮着莫雪歌和修齐出些馊主意,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务。每每这种时候雪千影更为清闲,躲进乐坊里听莫氏子弟排演乐舞,不亦乐乎。 莫雪歌的生辰是三月十九。实际上从十六这天开始,莫氏就热闹起来。因为年少又未成婚,莫雪歌的生辰操办得并不铺张,也只接受几个相熟家族送来的贺礼。意外的是,容璿玑亲自跑来一趟,送了一副据说是他姐姐亲手挑选的赤碧屏风做礼物。 屏风是整块赤碧雕的,长有七八尺,嵌在架子上有一人高。莫雪歌见过好东西无数,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赤碧。 “年前矿里新挖出来的,姐姐说是祥瑞,算着莫姐姐的生辰,亲笔绘了图形,请了很好的匠人精心雕琢,紧赶慢赶总算是来得及。”容小公子愈发会说话了。 莫雪歌谢过容璿玑,又写了亲笔信请他带给容璇玑。容小公子又特意见了雪千影和夜小楼,又匆匆离去了。 “你是帮了聚州什么大忙么?璇玑可不是个大方的人呢。”雪千影看着这么大一座赤碧屏风,啧啧不已。 “确实帮过她,不过容氏已经谢过了。想来这算是她自己的心意。”莫雪歌伸手摸了摸赤碧上的浮雕,忍不住赞叹道:“这手艺真好,我康州八成是找不出这样的匠人。” “你帮她什么忙了?”夜小楼也很好奇。 莫雪歌一笑:“宁州内乱之后,陈飒想着北上拿容氏开刀立威。这事你们应该听说了吧?” 夜小楼抱着胳膊点了点头:“不是容小公子亲自带人给打回去了么?当时我和茕茕还说,小公子如今也能独当一面啦。” “独当一面不假,但行军打仗这种事,不是一腔孤勇就能取胜的。”莫雪歌笑容很是微妙。 “所以呢?你派人过去帮忙了?”雪千影转过身来看着莫雪歌,试着猜测道:“是你家阿齐?” “茕茕越发聪明了!”莫雪歌拍手笑道,“阿齐彼时正在邺州,我传信让他去帮忙,在公孙家主的掩护下,他乔装成容氏弟子,藏在小公子身边,出谋划策,重创陈氏。”说着,莫雪歌又看向雪千影:“诶,这事儿,我是不是应该在你这多讨一份赏呢?” 雪千影歪头看着她:“先前陈氏内乱就是你搞得鬼,然后又去给容氏帮忙,现在又来我这里讨赏——莫家主,你这一支箭出去,到底想射中几只鸟啊?” 莫雪歌想了想,突然又是一拍手:“还有件事忘了说,你知道为什么景氏这次为什么突然倒戈、从陈氏的平叛之中全身而退吗?” 夜小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阿横,你脸上,哦不,全身上下,都写着:是我是我,是我搞的鬼——这还用我们猜?” 莫雪歌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不错不错,正是我把消息卖给景氏,并且撺掇他们与陈氏联手,出卖几个叛乱世家的。” 夜小楼无奈又敬佩,伸出两只手,轻轻的拍着,敷衍地给她鼓掌叫好。 莫雪歌摊开手心,凑到雪千影眼前:“快给打赏!我忙活了这么一通,不就是给你出气么?无常元君心里可痛快了?” 雪千影伸手拍了她掌心一巴掌:“哪天你要是能逼陈飒上天台山,亲自将灭族昆仑的罪恶昭告天下,我就把名下产业,分你一半!” 莫雪歌愣了愣,长大了嘴,好半天转身找了个算盘,霹雳吧啦的算起账来。 “她算什么呢?”夜小楼不解地问雪千影。 雪千影又好气又好笑:“她在算我有多少身家,值不值得她莫家主出手一次!” 夜小楼扶额。 第四百四十四章 讨要 然而就连雪千影本人,对自己有多少身家心里都没个准数,莫雪歌又怎么能算清楚呢? 不过雪千影的话她还是上了心。陈氏是泽氏在西南安插的一颗钉子,为了莫氏的势力也好,为了西南的安稳也罢,这颗钉子还是越早拔除越好。 而陈氏最大的把柄,莫过于二十多年前对昆仑的所作所为。 莫雪歌看着雪千影,虽然不想利用朋友,不想利用她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谊。但若是真的想要对陈氏出手,怕是非雪千影做引不可。 自然雪千影也是明白的。故而半数身家之说,只不过是个玩笑。 “陈飒此番闭关,必是为了在名仙擂上,保住陈氏十大世家的名号。不过我想不通的是,只凭他一人之力,这样临时的筹谋,真的会有成效吗?还是说,陈氏掌握了什么快速提升修为的秘法?”莫雪歌收了算盘,抬起头,正色问道。 雪千影摇摇头:“若是真的有,应该也是传承自昆仑的。可若真有这样的秘法,娘亲的记忆里,不可能只字不提。” “若不是源自昆仑,而是源自泽氏呢?”夜小楼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猜测,“泽氏作为如今天下悟道境高手人数最多的世家,若是手头有些快速提升实力的法门,倒也不算稀奇吧?” “泽氏内卫已有两三百年之久,能够积累人数众多的悟道境,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莫雪歌摇了摇头,否定了夜小楼的猜测,“我读过一些记载,昔年仙尊收二十姓弟子入门墙,是严禁弟子们使用旁门左道快速提升修为的。不然为何博山血族总是被人觊觎呢?” 雪千影拍了拍额头,她怎么把血族忽略了呢? 传闻之中,血族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们的血,于提升修为有极大的作用。据说博山还未覆灭之前,时间存在很多专门捕猎落单血族的“猎人”,得手之后,转卖给一些世家仙修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史料记载,天灵六四〇年的名仙擂上,仙尊突然驾临,亲手处置了几个修为突飞猛进的仙修,并将他们的家族从世家之中除名,就是因为他们曾经利用血族人的血液,提升自己的修为。之后仙尊为了维护血族,屡屡对那些想要利用血族提升修为的人下狠手甚至是下死手,让人不得不对血族之血断了念想。”莫雪歌又道。 博山因战乱而灭族,是在仙尊为花盈袖剖心、远遁海外三年之后。若说是没了仙尊的保护,血族再次屠刀悬颈,逻辑上倒也十分通顺。 结合之前那个特意跑到太元城里给夜小楼传递消息的博山遗族所说过的话,雪千影有些怀疑,当年血族灭族的真相,或许与昆仑翼族一样,另有隐情了。 但若真如她猜测,如此大规模的猎杀行动,甚至是屠灭全族,是什么样的人动手,才能做到半点风声都没外泄? 毕竟收到消息前去救援的,是以泽氏为首的十余个世家,想瞒住一家容易,能同时瞒住这么多家,谁人又能做到呢? “这些事单靠想是没有结果的。”夜小楼出声打断了雪千影的思绪,“我陪你去博山走一趟吧。如果事实真如猜测,必然能够找到线索的——就算当年有些人有些事手脚利落,处理的干净,可那些人既然引你去,必然也是留下了什么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 莫雪歌说了不少话,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又倒了一杯递给雪千影,突然笑道:“差点被你们打岔岔过去,我的生辰贺礼呢?你们打算送我什么呀?”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追着人讨要礼物的呢。” 夜小楼在一旁,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反正我过寿辰我最大,管你们见没见过,先把礼物要到手里,才是要紧事。”莫雪歌丝毫不以为耻。 雪千影无语,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一尺多长的檀木盒子,塞给了莫雪歌。 莫雪歌打开一看,一把通体冒着寒气的短剑,就连剑柄都是如冰似雪的金属材质,上面铆刻着水浪一般的花纹。莫雪歌用双手将短剑托起,剑首为四楞形状,顶端阴刻着一只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剑柄与剑身之间,小小的一处波折便充当剑格。剑身为传统古朴的八棱造型,寒光湛湛,棱角分明,已经开了刃。剑尖迎光闪出一点星芒,刺入眼中,令人心生畏惧。 “给阿正制柳叶刀时剩下了一些材料,就拜托潇清欢造了这把短剑,给你随便用用。”雪千影解释道。 “原来是‘剩下的’,看来也没什么心意嘛!”莫雪歌虽然很喜欢这把短剑,但嘴上依旧不肯放过雪千影。 “不想要就还回来!”雪千影假做疾言厉色的威胁了一句。 莫雪歌笑呵呵的一矮身,躲过雪千影伸手来抢夺的爪子:“我是貔貅,只进不出,已经给了我的东西,再想要回去,没门!” 夜小楼也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放到莫雪歌面前。莫雪歌打开来看,成年男子拳头大的一块玄玉,雕成了海螺的形状,里面还掏空了。 “这是酒杯,还是笔洗?”莫雪歌将海螺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不得不夸赞夜小楼的手艺越发精巧,将玉质打磨得很薄,甚至还在上面雕琢出了海螺应有的生长纹理,当得起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八个字。 “今年矿上的第一块料子,顺手雕了个玩意儿,给你随便玩玩。”夜小楼学着雪千影的语气,欠欠儿的说道。 “嘿,你们俩!”莫雪歌不满的嗔怪一句,小心翼翼的将玄玉海螺收回到盒子里,转身正要反击雪千影和夜小楼,却见两只手摊在自己眼前。 “回礼!”雪千影和夜小楼异口同声。 “以及,不是说你的生辰算我一份么?贺礼!”雪千影凶巴巴的嚷着。 莫雪歌看了两人一眼,怯生生的退后两步,而后一手抓着锦盒,另一只手抓着檀木盒,泥鳅似的躲开二人合力的围追堵截,跑了。 “清净了。”雪千影假装追了两步,站定身形,拍了拍手,回身笑着对夜小楼说道。 夜小楼凑过来,正想伸手抱抱她,外面传来修正的声音:“茕茕,你今天是不是忘了吃药!” 雪千影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好热闹了。 只觉得吵。 第四百四十五章 价值 十九这日,莫氏上下热闹了大半天,直到午后,前来贺寿的宾客才散去。 莫雪歌也终于得了闲,在夜小楼和雪千影客居的院子里,一边拆看各家送来的礼物,一边闲聊。 “好在不是整寿,去年还只是半整数,差点就闹到夜里去了。”莫雪蝶很是心疼姐姐,给她轻轻的按摩手脚,等莫雪歌终于缓过乏来,便又去烹茶。 “阿齐,聚州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我才想起来,璇玑那里怕是又有事情,不然往年再忙也是亲自过来走动,今年却是差遣小公子,这不正常。”莫雪歌拆开一个华丽的盒子,里面竟然是一颗半米多长根须完整的老山参,便蹙着眉头说道:“我还在双十年华,哪里用得着这么大补?” 说着,亲笔记了账,顺手给了修正入药。 修齐道:“聚州如今最大的两项贸易,一是茶叶,二是纸张,都是春日里最为紧要。往年容氏自有旁人过问。今年却不同,容家主走不开才是正理。” 莫雪歌点了点头,又拆了几样礼物,大多是冠冕堂皇却又并不实用的东西,莫雪歌一边记账一边挠头:“这生辰过的,收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用不上不说,还得张罗还礼,真是……” 修齐却好奇:“不知无常元君和夜少主送了什么?怎么都不见家主提起?” 莫雪歌放下一个盒子,手腕一翻,亮出雪千影所赠短剑,依旧没有剑鞘,只是剑格上多了“君故”两个字。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修齐瞥了一眼,伸手接过,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发出一阵喑哑的嗡鸣,忍不住赞叹道:“真是把好剑。” 莫雪歌收了剑,又拿出夜小楼送的玄玉海螺。修齐欣赏把玩一番,笑道:“相比无常元君的短剑,这才更像是生辰贺礼——好端端的,无常元君怎么想起来送兵器了?” “那你问她去?”莫雪歌收了海螺,笑着扬了扬下巴,指了指坐在一边写回信的雪千影。 雪千影抬头看了莫雪歌一眼,又看向修齐,笑着说出了与之前一样的话。 修齐听了却蹙眉,修正手里多了新兵器,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不知道? 雪千影见他疑虑,便将前情连同晋州发生的事情,一并讲给他听。修齐虽然很是担心弟弟的安危,但沉思了片刻,心里却没有那么紧张了。 毕竟如今修正大多时候都是与雪千影和夜小楼一处走动,有了这两位的保护,怕是比留在莫氏还要更安全些。再者,修正其实从未真正遇险,便是佟傲霜也仅仅是为难一下,并没有敢对他动手。盲医自身的名头不弱,又有药王谷这一层身份在,寻常人倒也不敢招惹他。真想来招惹他的,便是有莫氏也未必拦得住。 修齐通透,雪千影料想他自己必然会想通。只是万没想到,修齐竟然反过来叮嘱雪千影,这指间刃和柳叶刀,最好莫要外传。 雪千影笑道:“指间刃除了阿正,只给了潇氏两位妹妹一人一个,柳叶刀就只给了阿正。若来日不曾佚失,便传不出去。” 再说了,这两者所需材料和锻打方法,也不是有了图纸缴获了实物,便能轻易仿制出来的。 修齐却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不止是指间刃柳叶刀这一桩无常元君拿出的这两样利器均是源自仙尊的传承。世人贪得无厌,若是知道了,怕是会逼着元君拿出更多的东西来——昆仑便是前车之鉴,元君不得不提防。” 修齐说得严肃,雪千影听了认真地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觉得疑惑。修齐所说乃是人之常情,可为何当初泽德广带着世家联名贴,逼自己封存浮光槎的时候,没有提及这一层?总不可能是泽家主没有想到仙尊会留下多少好东西给自己吧? 听了雪千影的疑问,修齐笑道:“元君怎知道无人这般提议过?只是被泽德广压了下去,改成了封存的建议而已。” 雪千影蹙眉,她可没想到当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可泽德广为何相信我一定会赞同封存的提议呢?” “若是有人贸然提出要拆了你家屋顶,元君必然大怒。可若这人退而求其次,只说要开个窗子,元君是不是也会稍作妥协呢?” 雪千影点点头,明白了修齐的意思:“也就是说,如果我当时与他据理力争,他便会将前者抛出,逼我就范?” “元君聪颖,一点就通。”修齐笑了笑:“泽德广这么做,表面上是不想与元君起冲突,又要平息世家的嫉妒之心。实际上,浮光槎上宝物再多,众世家瓜分开来,泽氏又能落多少好处?相比之下,一边在世家面前树立威信,一边又卖元君一个好处,他本人获利才最大。” “可这件事,茕茕并不知情,又如何会领泽德广的人情?”夜小楼不解的问道。 修齐一笑,手中折扇轻摇:“现在不就知道了?” 雪千影恍然大悟:“修先生自请做说客替他透漏玄机,却又故意拖延?” 修齐点点头:“不错。即便是我早说了,元君对泽氏的心结难道就能解除?所以,我早说晚说都一样,只要说了,便不算背信弃义。” 雪千影伸出大拇指,比到修齐眼前。修齐哈哈一笑,纤长的手指死死的捏着折扇,带着几分怨毒的恨意:“怪只怪泽家主所托非人,天下大把的才俊不去托付,非要找我来趟这摊浑水,也算是识人不明之过了。”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泽德广识人不明,又不止这一件事。单就他屡屡想要从我着手、瓦解莲氏的动作来看,实在算不上高明。” 修齐却替泽德广解释道:“这可不是识人不明,而是没有办法。你莲氏太过铁板一块,不从你这个外姓的大师姐着手,总不能想着去分化莲少主和大小姐吧?便只能找元君的晦气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为师父师娘分忧了。 “不过,陈飒既然已经明确知晓了你的身份,想必泽德广应该也知晓了。你猜,他们下一步会不会又有什么动作想要对你不利?”莫雪歌担忧地问道。 没等雪千影说什么,修齐却笑着摇摇头:“泽德广未必高明,但陈飒却是真傻。元君的身份被泽氏所知,乃是陈飒错得最离谱的一步棋。” “这又是怎么说?”莫雪歌和夜小楼都十分不解,雪千影倒是很淡定地品着莫雪蝶新烹好的茶汤,笑而不语。 “看来元君已经想通了——若元君身份不明朗,陈氏就还有继续被泽氏利用的价值。可元君一旦被坐实乃是医仙的女儿,是昆仑遗孤,那么陈飒成为泽德广的弃子,便是定局。”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不速 “泽德广不会这么快就跟莲氏翻脸,而茕茕又恰好是清泉天士和金夫人的心头肉,所以,泽德广虽然屡屡为难,却也不敢真的翻脸?”夜小楼如是猜想。 修齐却晃了晃手里的扇子:“非也非也。夜少主,泽氏之所以收服陈氏,为的是什么?” 夜小楼蹙眉寻思了半天,才道:“一是因为陈飒能够开启昆仑遗墟。二是为了来日图谋西南,以陈氏作为前哨。我说得可对。” 修齐笑着点点头:“夜少主说得对极了。西南这个局面,没了陈氏,还有大大小小各色世家可供泽氏合作或是利用。而昆仑么……” “我懂了!有了茕茕这个正牌的昆仑遗孤,欺世盗名瞒天过海的陈飒就没用了!”夜小楼一拍手,旋即又很不解,“可泽德广怎么敢断定茕茕会像陈飒一样与他合作?他在茕茕这里没少吃瘪吧?” “泽德广要的只是一个名分,昆仑遗孤比上门女婿好听,这就足够了。至于昆仑遗墟的真正归属,难不成夜少主以为如今昆仑真的掌控在陈飒手中么?” 夜小楼垂眸默然。雪千影将空了的茶杯递到莫雪蝶面前,示意她帮忙再添一些。而后抬头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修齐:“就算泽德广真的把昆仑还给我,也没什么用。毕竟我非翼族,更不是娘亲所生。守着宝山却不识珍宝,滑天下之大稽。” “可世人并不知情。”修齐摇着扇子,“元君要不要与我打赌?我赌最晚名仙擂之后,泽德广就会找机会揭露元君的身世,号召天下讨伐陈氏,为元君为昆仑复仇。而后再将元君推上高位,逼你自立门户,好容易掌控。” 雪千影一笑:“我不跟你赌。这样的伎俩,别说是修先生,就是我这脑子也能想得出来。修先生向来谋略过人,不妨帮泽德广出个高明些的主意?” 修齐看着雪千影,笑容玩味又微妙,好半天才微微半闭双眼,笑道:“我若是泽德广,不妨出手再狠些。逼着陈飒来杀元君,看着你们拼个两败俱伤,趁机出手灭杀陈氏,反过来将罪名扣在元君的头上,并以此相要挟,逼莲氏放弃元君。而后再将元君圈禁起来。到时候天下大义,仁心善举,尽归泽德广的囊中。昆仑予取予求自不再话下,少了元君这个重要的人物,东部亦可平。” 夜小楼和莫雪歌对视一眼,都被修齐的这一番谋略说得脊背发冷汗。而雪千影则轻轻的拍了拍手,笑着叫好。 “我也只是粗略一说。泽氏的谋士众多,难免有几个灵光一闪的,想出些更阴毒狠辣的主意。元君还是该提防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郑重地起身,谢过修齐。 “元君不必客气。”修齐起身还礼,又道:“说白了,你是家主的朋友,就是莫氏的朋友。便是为了西南的稳定着想,也巴不得元君即刻就对陈氏出手。我自忖比得上莲少主,又年长些,见惯了人心鬼蜮,元君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不要见外。” 雪千影再次致谢,突然笑了起来。在座众人皆是不明所以,雪千影心里想得却是,自己有师弟莲英,莫雪歌这边有修齐,容璇玑也是朋友,再加上青朗这一层关系,这天下最聪明的几个人,除了绾宁,竟然都算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泽德广啊泽德广,若是知道了这些,会不会捶胸顿足,怪自己失了先机? 想到这里雪千影心里又是一叹,若没有雪蕊姬这一层关系,自己哪里轮得到天下第一世家家主来算计呢? 看着雪千影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又摇头,莫雪歌和修齐都看向夜小楼,眼神里全是询问。可夜小楼很少会去猜雪千影在想什么,反正她要做什么,他就陪着,就帮着,就是了。 所以,在他这,注定莫雪歌和修齐是要不到答案的。 等到莫雪歌和修齐想通了这件事,又不免对视一眼,各自无奈地摇了摇头。果然雪千影这样的女子,便是要夜小楼这样的男子来相配。 想到这里,莫雪歌的心里似乎又松快了一些。那张沉在赤水的琴,如今想来,未免是自己太过小儿女心思了。 莫雪歌想要抚琴,雪千影得饱耳福自然高兴。莫雪蝶主动去帮姐姐取琴来,结果没走出多远,就有人来禀告,说是泽世光和泽世先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莫雪歌站起身来,不解又不满。 “说是来给家主贺寿的。”莫氏子弟禀告道,“泽少主说自己陪伴小公子游洞庭,恰好听闻家主生辰将近,便紧赶慢赶来了兴亿,没想到还是晚了半日,本想就送上礼物不登门了,可听闻无常元君和夜少主也在莫氏做客,便郑重地递了拜帖。” 莫雪歌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都赖你们!” 夜小楼一耸肩:“人家主要还是为你贺寿的,干我们什么事。” “要不是你们在,我是不是就可以不见了?”莫雪歌叹了口气。若是泽世先一人来,倒也无妨,可与泽世光应酬,她还真是不太情愿。 “各自递了三张帖子,雪姐姐,夜九哥,你们也起身吧,逃不过的。”莫雪蝶接过弟子手里的拜帖,扫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泽世光。”夜小楼不满的站起身来,伸手将雪千影也拉起来。见泽世先他们也高兴,甚至还会有些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但泽世光却不在这个故知的行列。 三人简单拢了拢衣裳,也没换正装,跟着前来报信的弟子,一路迎到了门廊。 摘星楼前,泽世光与泽世先兄弟二人并立相候。白练长袍,鹤羽外氅,当得起长身如玉翩翩君子八个字。他们身后半步,是贯做男子打扮的冷月寒,一袭素净白衣,束发玉簪,面色如玉,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再往后,还跟着八个泽氏的护卫。 “莫姐姐,雪姐姐,夜九哥!”远远的,泽世先看见他们迎出来,挥舞着手臂,高声与他们招呼。 “阿先,你小点声,别人家门口,你这样喧哗,成何体统。”泽世光嗔怪了一句,却也没真的生气,看着迎面走来两红一黑一白四个身影,也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第四百四十七章 噩耗 泽世光只在莫氏住了一日便先行离开。但就这一日,却让夜小楼莫名觉得不适。 泽世光看雪千影的眼神总让他觉得有些不怀好意。再有就是,泽世光话里话外,总有在调戏雪千影的意思。 比如,几人行酒令,泽世光抽到雪千影的签,竟然吟出了某位先哲送给自家小妾的诗。一边念,还一边观察着雪千影的反应。 也就是雪千影涵养不错,也不想与这位泽少主起冲突,假装自己未曾读过,也听不懂,叫他换了一首。 一旁泽世先和冷月寒看得冷汗连连,生怕雪千影一时羞愤,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就连一贯与泽世先要好的莫雪蝶都打趣他:你兄长若真是对雪姐姐有意,不妨去莲氏提亲,看能不能入得了清泉天士和金夫人的眼。 泽世先颇为尴尬,悄声对莫雪蝶道:“夜九哥不会揍人吧?我兄长可打不过他。”万一云齐天士对自家兄长动了手,他可就为难了。 好在,泽氏家中事情不少,泽世光也不能在外停留太久,只住了一日便告辞了。不然,怕是泽世先尴尬得都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泽世光走了,泽世先和冷月寒都松了一口气,声称要在莫氏多住几日,玩够了再回家。 “爱住多久住多久。”送走了泽少主,莫雪歌也松了一口气,“反正我莫氏地方大人又少,你们就住在茕茕他们边上那个院子吧,也有个照应。” 泽世先起身向莫雪歌道谢,紧接着便向众人行礼致歉,总归是他亲兄长给大家带来了困扰:“我还怕他不着急走,想着撺掇夜九哥带着雪姐姐先跑呢。” 泽世先挠了挠头,一副懵懂模样。 一句话确实把一直蹙眉不语的夜小楼也给逗笑了:“跑?我们又不是私奔,跑哪去?再说天下之大,你兄长哪里去不得?” 冷月寒笑道:“自然有他去不得的地方——我都想好了,若是我家少主不走,明日我就拉着无常元君出去逛花船,那种地方,他总不好还要跟着吧?” 泽世先掩面大笑,倒是修齐瞪着冷月寒:“冷先生,你好歹年纪长些,能不能正经点?花船?亏你想得出!你家少主去不得,无常元君就去得了?” “我当然去得——我哪里去不得?”雪千影轻轻一笑,连忙给修齐使眼色,让他别这么绷着,算是给冷月寒解了围。 修齐无奈地摇摇头,总不好直说让雪千影自重——若是他说了,怕是雪千影嘴里那句“反正我是在花船上长大的”正等着堵他呢。虽然他不介意雪千影的出身,雪千影自己也不介意,但既然身为朋友,这种事情还是能不提就不提的好。 “明天带你们去看城郊赏花吧?”莫雪蝶突然提议道,“我今年忙了整个春天,都没来得及去踏青。阿姐?”说着,莫雪蝶看向莫雪歌。 莫雪歌没言语,却是看向了修齐。 “行。上巳刚过,没有什么要紧事着急去处理。咱们都去。”修齐笑容宠溺。 莫雪歌这才展颜。莫雪蝶连忙起身,亲自去安排明日出行事宜。 雪千影凑到莫雪歌耳边:“小蝶这是……昨日你家阿齐又熬夜了?” 莫雪蝶提议出游没跟任何人商量,这跟小姑娘平日里周全得体的待客之道很不一样。雪千影看着修齐眼底一片乌青,瞬间想到,莫雪蝶应该是想要借着招待客人的名义,让自家义兄好好歇歇。 莫雪歌无声一叹,点了点头:“白日里陪泽世光周旋,事情都挪到夜里做了,明明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偏偏干熬心血,怎么说都不肯听——以后啊,我都不劝了,还是小蝶管用,每次小蝶缠着他出去玩,他就没辙了。” “一物降一物。”雪千影低笑了几声。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和夜小楼收拾好行装从客居的小院出来,就看见摘星楼下停着几辆华丽的马车。 “家主携客出游,这排场。”夜小楼独来独往惯了,对这些有点不适应。 雪千影亦然。可总归是客随主便,不好推辞什么。 一众莫氏子弟和仆役前前后后忙来忙去,人群中却没看见莫氏姐妹和修齐修正。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正纳闷呢。远方一道风荷须臾而至,紧接着,一条金龙也盘旋在夜小楼的肩头。 两家同时传信,必然是大事。难不成是东边出了什么变故? 两人不敢耽搁,各自拆信,结果拆出来的却都是白帖。 夜小楼身形一晃,脑海中瞬间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情。雪千影伸手扶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单手抖开信笺,先看了一眼落款。虽说震惊又心痛,但好歹心是定了下来。 白帖出自药王谷。安下士寿终正寝,谷中弟子散贴天下世家,为师尊发丧。 夜小楼也看清了帖子,抬起头与雪千影对视一眼,而后两人都红了眼睛。老谷主于他是有救命之恩的。若无老谷主当年妙手为他接续心脉,如今世间哪还有什么云齐天士? 而雪千影此前受伤于药谷安养,颇受老谷主照拂,思及当时岁月,雪千影心里自然也十分难过。 不多时,有人跑来传话,说今日出游取消。一众弟子并仆役纷纷不解,看向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雪千影却来不及解释,只是拉着夜小楼飞奔上了摘星楼。 还未登顶,便听得几声劝解,雪千影大步迈上台阶,来到摘星楼正厅。莫雪歌迎了上来,将食指比在唇间,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雪千影绕过莫雪歌的肩头,看向里面。只见修正手里捧着一张薄薄的书信,静静地坐在那里,仿若泥塑石雕,一动不动。身旁修齐轻轻抓过他的手,紧紧的握着,说着劝慰的话,可呆坐的人,怕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短短半年之内,先失去了心爱之人,如今又失去了如父亲一般疼爱他的师父。心中之痛,雪千影不敢说感同身受,但也能明白几分。而刚刚经历了夜氏内乱的夜小楼,更能明白那种五内俱焚,无以复加的难过和伤痛。 “事发突然……待他缓缓,我们便启程去药谷致哀。”莫雪歌说着,伸手摘掉了头上华丽的首饰,“药谷处理这等事务的人手怕是不够,另外还要确保安全,避免有人借吊唁之名祸乱药谷,我得从莫氏带些人走,族里的事情也要提前安排一下。” 莫雪歌说着,回头看了看修正,又转过来挽住雪千影的手,“茕茕,阿正那里,你帮我劝劝他——哪怕劝不了什么,就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事不宜迟,我和阿齐得去做准备了。” 雪千影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莫雪歌肩膀,让她放心。 第四百四十八章 血泪 莫雪歌和修齐走后,修正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雪千影和夜小楼也陪着他不说话,只等他自己消解情绪。 一直持续到午后。莫雪蝶过来了两次,送了不少吃食,摆了满满一张书案,可修正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突然,修正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麻差点摔倒,幸好被夜小楼接住,两人滚在地上,好歹都没有摔伤。 “师父的修为不足以支撑高寿,我和师兄们心里早有准备,可没想到还是这么突然。”修正突然开了口,更扶着夜小楼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餐桌前,拿起一块糕饼,整个塞进了自己嘴里。 “哪能这种吃法?”夜小楼伸手从他嘴里将糕饼抠出来大半块,自己挨了咬也顾不上疼,接过雪千影递来的热茶,硬给修正灌了两口帮他把嘴里的糕饼顺下去。 修正是故意的,想着把嘴堵上,免得自己哭出来。可夜小楼这么一弄,反而让他呛了一口,鼻涕口水一大把,瞬间一起涌了出来。 而修正再也绷不住,抱着夜小楼,呼天喊地,嚎啕大哭。 雪千影捡起一旁从修正手中掉落的信笺。信不是散给寻常在外弟子的讣告,而是杨文亲笔。信的内容不长,却将安下士从病发到身亡短短三日里的过程详细记录了下来,甚至还简略的附上了脉案和药方。 雪千影本不懂医药,但跟修正相交也有段日子了,故而也识得一些药理。从用药上来看,安下士甫一发病便是重症,第一张已经是在与命运相搏,与天抢人,第二张更是用尽虎狼只药。中间又调整过一次方子,连之前莲氏送去的幻灵草都用上了。第四张方子却突然改了路数,已然是在靠天材地宝吊命了。 第五张也就是最后一张药方,用药上已经放弃了,只是为了让老人家最后的时光能轻快些,走得舒服些。 最后,杨文写道: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师父他老人家对此早有准备,也请小师弟莫要太过颓废悲痛。师父一贯疼爱小师弟,老人家魂游未远,一灵不昧,不要让他记挂你,云云。 雪千影放下书信,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手里的信纸已经是皱皱巴巴,上面应该沾染了不少杨文的眼泪,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出身为大弟子的杨文在落笔时是怎样的难过和痛心,却仍然在字里行间努力地安慰着他的小师弟,教他坚强教他宽心,教他不要辜负师父的教导和疼爱。 与此前沈馥离世的悲恸不同,这次修正放声哭嚎,似乎要将心里积攒的委屈和难过全都发散出来一般。修正的眼睛坏了很多年,根本没有眼泪。可哭着哭着,两行血泪流淌下来,把夜小楼吓了一跳,连忙唤来雪千影。雪千影亲手端了热水,投了帕子给他擦拭。一盆清水很快变成血水,雪千影换水换帕子的速度,根本赶不及修正流血的速度。雪千影想用灵力给他止血,也被推开。最后索性不打扰他,等他哭够了再说。 修正常说,只要人没死,他就能治好。雪千影现在也抱着同样的心态,只要这人还在,哪怕拼尽她和夜小楼全部修为,总能把人留住。 修正哭了将近一个时辰,好几次差点背过气去。夜小楼一只手搂着他,支撑他,另一手抵着他的后背,缓缓的给他输送灵力,生怕他哭出个好歹来。一边又看向雪千影,用眼神疑问,这灵力透支好歹他能给补上,这血流了这么多,可要怎么补? 雪千影摇了摇头,让夜小楼先按下担忧,先让他把心里的难过都释放出来再说。 有好几次修正都哭得没了声,夜小楼低头问他是不是好一点了。结果不问还好,一问又接着哭了起来。夜小楼十分无奈,最后干脆不再问。以至于修正哭得没了动静好半天,夜小楼不看不问,就继续搂着他。好久之后还是雪千影察觉不对劲,凑近了去看,发现他一动不动,甚至胸口都没什么起伏,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鼻息,结果被修正一巴掌把手打掉,心里这才踏实了。 雪千影换了清水,和夜小楼两人一起,伺候修正洗脸梳头,又叫人拿了衣裳来换。安下士的年纪算是喜丧,不过修正作为亲传弟子,还是应该换上素色的玄端以示哀悼和敬重。可莫氏的玄端也是大红颜色,这让前来送衣服的弟子也感到有些为难。 雪千影瞟了一眼两个弟子的服色,他们穿得是殷红包边的玄色长袍。于是雪千影帮修正挑了一件红色镶边的深褐色玄端,腰带和发带都是玄色。修正听了,觉得雪千影选得合适,便叫两个弟子留下帮自己换衣裳。毕竟他现在想要自己站起来都难,总不好一直劳烦夜小楼帮忙做这些。 趁着两个莫氏子弟给修正换衣裳的功夫,夜小楼钻到屏风后面,准备将沾满了修正鲜血的衣服也换下来。结果解了外袍才发现,中衣和里衣上,也全是血。 “阿正你究竟流了多少血?”夜小楼不满的低声嚷了一句,又关切心疼的说道,“你快换了衣裳,给自己开些补血的药吧。这么多血流出来,你有没有头晕或者不舒服?” 夜小楼换了一身素净的玄青色寒蚕丝袍,周身半点刺绣装饰都没有。腰间系了款款的黑色腰带,禁步玉佩统统摘掉不要。顺手重新挽了头发,金冠摘掉,金簪也换成一枚玄玉的素簪。 雪千影趁着修正这里有人照顾,也去换了衣裳。一身雪青色镶边的雪白褑衣,腰间的丝绦也是雪白颜色。玉佩摘掉,头发高高束成发辫,所有华丽的装饰全都摘下,只缠一根雪白带珍珠坠子的发带。换完衣裳雪千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褤衣袍袖宽大,不见万物和星轨都可以隐藏在袍袖里,倒也不必摘下来。倒是右手腕上,一枚前两日莫雪歌亲手编织的花朵珠串,实在太过华丽,有些不合适。雪千影顺手摘了下来,收进了乾坤袋中。 三人换好了衣裳,雪千影挑了几样汤水放在小茶炉上热了人,让夜小楼喂给修正吃一些恢复体力。等到他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莫雪歌莫雪蝶和修齐也都处理好了族中的事情,回来与他们汇合,准备赶赴药王谷奔丧。 “阿正的身体,怕是不好御剑。”雪千影担忧的说道。可其他人御剑也带不了人,让修正乘马车前去他自己必然也不愿意。想来想去,雪千影拿出了挽风踏月,“阿正,你与我一道走吧,如何?” 第四百四十九章 奔丧 御剑是不好带人的,所需要付出的灵力,远超过独自御剑的双倍。如果是往常,修正必然是要拒绝了。可当他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也只能答应了雪千影的提议。 “我们御剑到谷口,步行进去,以示对老人家的尊重,也不叫你为难。”雪千影又道。 修正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没有道谢。这种时候,轻飘飘一个谢字,也表达不了他的心情。反正他们在一起生生死死多少回了,也不差这一个谢字。 一行人不惜灵力消耗,全力赶路,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药王谷。谷口负责迎客的,还是孙培成。可时间才过了不到半年而已,双方再见的心情与初见时全然不同。 一身孝衣的孙培成远远迎了上来,先对几位家主少家主以及雪千影和泽世先行礼,最后才对修正一揖到底:“小师叔,你可回来了……”话没说完,眼泪就砸了下来,将地上的草叶子都砸弯了腰,又滚落到地上,留下一滩小小的湿润。 “不许哭。”修正伸手抓住孙培成的手腕,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晃了晃,“你是我药谷负责迎客的弟子,要哭去老人家灵前哭,在外人面前,不许哭!” “是!”孙培成咬着嘴唇,和着血腥和哽咽,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修正拍了拍孙培成的肩膀,让他留下继续迎客,只叫两个年纪更小的弟子带路。 “孙师伯叫我禀告小师祖,各世家的人几乎都到了。”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徒孙搀扶着修正,一边小心的将他带离路面上的碎石,一边低声禀告,“大多是世家少主,也有些是族老和公子。”说着,又瞟了雪千影和夜小楼一眼,若有所指:“莲氏的大小姐也来了,说是刚好在附近行商,顺路前来吊唁。夜氏族老夜沉沉老前辈和大公子也来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雪千影并不知道莲芙的行踪,更不明白是怎样的生意需要她亲自跑一趟。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能暂时按下疑惑等见到莲芙再说。而夜小楼这边更是不解,明明夜一行亲笔传信叫他代表莲氏前来吊唁,为何夜沉沉和夜小城还亲自赶过来?而且还是赶在他之前来的。 “泽氏少主也来了。”小徒孙继续说道,“说是路过得了家里的消息,特意折返回来的。还有容家主姐弟,宋家主兄妹,潇氏少主及两个小姐,青氏二老和朗公子,绾氏少主并二小姐,诸葛家主,曹家主,白氏家主并二公子,洪氏少主并两位小姐,游氏少主并两个公子……他们大多只是过来祭拜吊唁,基本已经都离开了。” 小孩子记性极好,将已经赶来的各世家人马报了个遍。莫氏收到消息不算晚,他们出发得也不慢,竟然还算是来晚了的。 “几位师祖已经商议过了,太师祖停灵七日后发丧。按照咱们药谷的规矩,火化尸身不留遗骸,骨灰葬在河畔墓园之中。不过杨师祖那边也叮嘱过我们,一定要传话给小师祖,若是小师祖这边有别的打算,还可以商量。”小徒孙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修正的脸色。 “不必改,师兄们的安排很好。”修正应道。 “小师祖并几位贵客,先到灵前进香哀悼。几位贵客的住处杨师祖已经安排好了。小师祖自然要留下守灵——只是您的身体,还吃得消吗?要不等待会儿我把你们送到,去回禀杨师祖,叫他多给小师祖安排些人手照顾……”小徒孙说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修正藏在玄端广袖下的手腕。 在小孩子的记忆里,小师祖过年时候回来就很憔悴,虽然病好了但身子还没恢复,如今太师祖不在了,师祖们都说小师祖一定是最难过的那个。哪怕不叫他守灵,不叫他送丧,都得把人照顾好了,可别叫他随太师祖一起去了。 一想到太师祖已经去了,小徒孙眼圈一红,泪珠滚落下来,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甚至说话都不敢带半点哽咽,生怕招惹了修正。 可修正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呢?他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头,颤抖着摸索着擦掉他的眼泪,低声道:“你还小,忍不住就不要忍,一会儿随我去你太师祖灵前,可以放肆悲伤。” 小孩子抽泣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咬出了血。 身后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动容。就连一贯标榜自己铁石心肠的冷月寒,都几次三番背过人去抹了两把眼泪。 安下士停灵在春草堂中,灵棚自然也设在那里。修正站在门口,近乡情怯,迟迟不敢进去。 上次回来,他是被人抬到师父跟前的,老谷主一把年纪,守着心爱的小徒弟,皱纹里都是爱意和心疼。他亲力亲为照顾弟子,把脉撰方,熬药喂药,衣不解带十来天,终于把修正从鬼门关里抢了回来。 如今,修正好好的赶回来,却只能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 医者可以医人,却不能医己。医者可以治病,却不能换命。 修正靠在夜小楼身上,好半天才哑着嗓子说道:“你们先进去吧,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好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我在这儿缓一缓,缓一缓。” 夜小楼扶着他躲在一处出入人等都看不着的地方:“我陪着你——茕茕吩咐的,有本事你去找她争。放心吧,我夜氏已经有人来了,我晚点进去也不算失礼。阿横他们已经进去了,你且不要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好起来才是正经。” 修正伸手拍了拍夜小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道谢也好,感动也罢,尽在不言之中。 焚香,跪拜,进香,再拜,三拜,礼成。 雪千影受了杨文等人的还礼,彼此搀扶着起身。杨文有意无意的朝着雪千影身后看了一眼,四目相对,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背过人去,雪千影将白日里修正在莫氏的悲痛欲绝讲给杨文。杨文与安下士一样,对自己这个小师弟想来只有宠溺,听闻他难过至此,心疼的叹了口气。 “我们师兄弟之前还商议过,若非太不近人情,甚至都不想叫他回来,哪怕落下埋怨呢?”杨文揉了揉已经肿成桃李的双眼,“我这个小师弟,看起来毒舌又爱闹,心思却比谁都重。他不露面,是怕自己难掩悲痛,人前失礼,丢了药王谷的体面——师父在时,他几时在意过这些?如今,经历种种,顾虑难免也多了起来。” 雪千影听得心痛,正要出言安慰杨文。杨文却摆了摆手,叫来一个小徒弟,让她带雪千影去偏厅休息:“阿正是个通透的人,总能跨过这道坎儿的,元君不必记挂。莲大小姐正在偏厅休息呢,我叫人带你过去罢。” 第四百五十章 匆忙 莲芙见到雪千影,自然欢喜,但因为周遭人多嘴杂,又是奔丧,也不便说太多。只向师姐禀告,说如今莲氏与洪氏洽谈通商,因是头遭,所以自己被父兄差遣,亲自走了一趟。 雪千影点了点头,教导师妹,既然出来帮家里做事,就认真做好好做,不要马虎偷懒。 “师姐放心,不是小孩子了。”莲芙看着雪千影红肿的眼睛,轻轻钻进师姐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师姐,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一些的。” 雪千影伸手摸了摸师妹的头:“你也哭过了,是不是?” 小姑娘点了点头:“虽然只有之前陪璇玑养伤的时候见过老谷主几次,除了尊敬和对生命逝去的惋惜之外,并没有太多感情。可一想到,将来家里的长辈们……我就忍不住的难过。” 雪千影将师妹按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她们的年纪都还小,雪千影天天被人叫大师姐,实际上也不过才二十四岁,便是看过别人的生死,轮到自己,轮到至亲,又如何能堪破生死呢? 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雪千影想起杨文在给修正的信中写到的这句话。纵使人世间如何极乐,最终人生于天地还要归于天地,死去无所道,空留下亲朋挚友的悲戚和怀思。 眼见小姑娘眼圈又红了起来,雪千影连忙带开话题,问她有没有见过容璇玑。莲芙点了点头,告诉雪千影,聚州事务繁忙,容氏姐弟赶过来只进了一炷香,慰问了一番,很快又赶回去了。 雪千影感受着小姑娘的悲伤,轻轻搂着师妹,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若是一直不见一直思念,日子或许还好过一些。可短暂的重逢,未等相思诉尽,却又要分隔天涯,内心的苦楚,岂不是要成倍增加? 莲芙却道,如今容小公子渐渐能够独当一面,容璇玑已经对她承诺,名仙擂后,便将家中事务渐渐让渡到弟弟手中,而后就来找自己。 “璇玑还说,名仙擂时叫我安排她去拜见爹爹和娘亲呢——师姐,你不必安慰我,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过。” 雪千影总算有些欣慰,点了点头。心说如果真能如此这般,师妹的终身便算是定下来了。可莲英那边要怎么办呢? 莲芙不是能藏住话的人,之前帮着自己对莲威金悯隐瞒夜小楼的事情,她都要找借口躲出去,已经算是她的极限了。既然她没有提与莲英有关的事情,应该是自家师弟还没有将事情说出来。 想到这里,雪千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师姐,”莲芙突然抬头问道,“你与青氏的朗公子很相熟么?” 雪千影蹙眉,心说难不成自己与师妹还心有灵犀了? “怎么了?” “我前来祭拜老谷主的时候,正巧碰见了他。传闻之中朗公子对人不苟言笑,很是冰冷,可他见我却很是亲切,就像看自家小妹妹一般,,还安慰说老人家是高寿故去,让我不要太过悲伤,免得伤了身子,让家里人不放心——全然一副长辈的态度,可我是第一次见他呀!” 雪千影差点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确实在聚州花朝节上见过。” 莲芙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在她看来,天下世家的公子小姐,上赶着与师姐结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雪千影没有多说,她也没有多想。 姐妹俩又说了些悄悄话,潇清欢带着两个妹妹也过来了。潇氏是新得势的世家,与药王谷交情不深,能派少主亲自跑一趟,已经是礼仪周全了。炎州事情还有不少,潇清欢得尽快赶回去听闻雪千影也到了,特意过来见一面,顺便叫上莲芙一路同行。 “师父传信,叫我代表莲氏在老谷主灵前尽心。既然我到了,你先走也不算是失礼。”雪千影对莲芙说道。 莲芙点点头,她也正有此意,毕竟还要将自己与洪立华商定的事情尽快禀明父亲。只是不知道家中来人何时到达,一直未敢擅自做主离开。 潇清欢道:“家里有事,我得赶回去。但两个妹妹却不急,而且她们的身子,这样频繁御剑往返也不合适,既然茕茕你留在这里,便叫含欢亦欢跟着你几日,留下帮忙支应,也学学世家之间应酬的门道。” 雪千影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只是丧礼之后,我未必会返回长州,到时候叫她们自己回去,你可放心?” 潇清欢正要说什么,却被潇含欢打断:“我们此行穿戴尽是潇氏服色,又是姐妹结伴,能有什么危险。也就只有兄长,总拿我们当小孩子不放心。” 潇清欢当然是不放心的,但想了想,还是狠狠心,叮嘱两个妹妹一定要跟紧雪千影,不可人前失礼。又嘱咐好友,万万不能让人欺负了自家妹妹。总之翻来覆去,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放心三个大字。 雪千影实在忍俊不禁:“你再说下去,索性不要走了,我替你回去吧。” 潇清欢无奈,心知雪千影是世上第一值得托付之人,可两个妹妹单独在外他就是不放心。之后,潇清欢和莲芙与主人家辞行,而后便匆忙离开了药王谷。夜小楼和夜小楼匆忙赶来,都没能见上两人一面。 “我还有事情要向大小姐请教呢,怎么走得这么匆忙?”夜小城颇有些遗憾。 “小城哥找芙妹?有什么事你问我不是一样?”雪千影不解。 夜小城却道,这件事问雪千影可能还真没用:“夜氏东海今年填海的工程已经完成了,可耕种却迟迟没有动。这事之前是大小姐亲自督管的。我本想要问问她,耕种什么时候开始,没想到之前去找她却扑了空,只听说她去了迟州。怎么,如今莲氏竟然也同迟州做生意了?” 雪千影摇摇头,这事她还真不知道。难不成莲英去了一趟草原,私下里与洪氏有了什么约定?不然区区通商小事,实在犯不上折腾莲芙呀! 见雪千影实在是不知道,夜小城便也不再追问,只说自己是陪叔祖外出,恰好来到药谷,赶上了老人家的丧事,自己本想着叔祖也有年纪了,故人逝去,难免触景伤情,既然家里安排夜小楼亲至吊唁,那么自己便极力劝说叔祖尽快回去。 “只是,叔祖听闻雪妹妹在,想要见你一面。”夜小城道,说着又瞟了一眼夜小楼,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小楼说你的事情他不能替你决定,所以叫我来亲自问你。” 夜小城故意拖着长音,话里话外揶揄夜小楼,雪千影又如何听不出来:“长辈要见,哪有推辞的道理?叔祖何在?该是我去拜见老人家才是。” 第四百五十一章 继承 夜沉沉见夜小楼夜小城兄弟带着雪千影和潇氏姐妹过来拜见自己,客套了几句,便将两兄弟撵走,说是有话要单独对雪千影说。 夜小楼有点紧张,却看见雪千影和夜小城都对他使眼色,明知道叔祖一向是支持自己与雪千影相好的,他的担心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不知怎的,直到夜小城拉着他远离了夜沉沉所待的小客厅,夜小楼的心还是不能安安稳稳的放在肚子里。 夜小城夜小楼走了,潇氏姐妹自然也识趣的离开。雪千影目送夜小楼离开,转头看向夜沉沉:“叔祖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夜沉沉捻髯一叹,摇了摇头:“总归是别人家办丧事,小楼那样粘着你,叫旁人看了去,不合适。” “……”雪千影无语。 夜沉沉找雪千影当真只是闲聊,从天文地理,聊到各家八卦,从琴棋书画,聊到农耕桑麻,几乎没说一句重点。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为了避免闲话,将雪千影和夜小楼刻意隔开。 夜里,药谷子弟送来宵夜,夜沉沉简单用了几口。听闻各家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留下的除了与药谷交情深厚的几个家族和个人之外,大多是各家不重要的子弟。便请人将夜小城夜小楼请了回来。表示既然夜小楼要代表夜氏留在药谷,那么他和夜小城也没了多留的必要。宵夜过后,两人便向主人家告辞,连夜离开药谷,返回玄州。 而雪千影和夜小楼终于也得空,找了莫雪歌,一起去春草堂探望修正。 在孙培成的帮助下,修正正亲手整理安下士的遗物。安下士临终时曾有遗言,将春草堂里自己的一切全都留给修正。春草堂自然也交给修正来继承。春草堂乃是谷主居住的地方,与莲氏的舒风院莫氏的摘星楼地位无两。安下士这样安排,无异于将药王谷也托付给了关门弟子。 而药谷之中修正的师兄们,对此也毫无异议。 “可小师叔并没有接受继承整个药谷,只接手春草堂。”孙培成一边帮修正分拣书信,一边说道。 年纪与修正相仿的孙培成,眼睛哭得红肿,嗓音嘶哑,指尖还在微微发抖,语气倒还算平静,可他也不能理解,为何修正不肯领受继任谷主的位置。 “药王谷不是世家,没有那么多俗务需要打理,这谷主有或没有,并不影响药谷的日常。”修正靠在墙边,虚弱地喘了两口气,一边解释道,“而且很多事情,师父早就交给师兄们去做了,这些年来师兄们呕心沥血,也都料理得很好,我再横插一杠,很是没有必要。” “况且我年纪还不大,想趁着身体好多多在外游方行医,积攒经验,也不想长时间被困在谷中。春草堂是我长大的地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尽是师父昔年对我的疼爱,我当然不能推辞,但这谷主之位,还是搁置再议吧。” 莫雪歌见他想得通透,不仅自己没有劝说,反过来还安慰孙培成,让他也不要再劝了。 “我倒也不计较谁来做谷主,”孙培成声音极小,“我只是心疼小师叔,若是能长久留在谷中,也有人照顾,免得师祖在天之灵,为他担忧——算了,当初师祖都拦不住他往外跑呢,我们操心也没用。” 修正走到孙培成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总要给师父守过七七再出门。我不在的时候,这春草堂还要拜托你来打理。” “小师叔放心吧,都是做惯了的事情。师父先前有话,春草堂一应子弟,仍值守原位,不做调派。这样小师叔不管几时回来,春草堂都和之前一个样。”孙培成说着,却突然一捂嘴,知道自己失言。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 春草堂再如何维系,少了老谷主,也不会与从前一样了。 修正却拍了拍他,示意不必这样小心,更不必自责。师父去了,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不可能一日两日之内就适应得了。大家慢慢来,人生必经是要向前看的。 至于修正为何突然就看开,接受了安下士离世的现实,莫雪歌不知道,雪千影和夜小楼也不知道。三人相顾无言,却也都没有追问,总归对修正来说,能够放下悲痛,多少是件值得友人欣慰的事情。 “这一卷,是我师父老早之前的笔记,”修正拿出一卷竹简,递到夜小楼面前,“我觉得,你应该看一看。” 夜小楼很是不解,接在手里。竹简颜色老旧,很有些年头了,但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若不是老谷主生前时常拿出来翻看,就是在交给自己之前,修正已经清理并翻看过了。 夜小楼轻轻抖开竹简,一目十行,很快就明白了修正为何一定要他看这一卷笔记。 笔记中间有一段试药的记录。这在药谷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药谷子弟,大多都是亲尝百草,亲试方剂,在试药过程之中也都会留下详细的记录。但这一段与众不同的是,试药之人,乃是夜一行。 夜小楼前前后后翻找了一下,找到了安下士留下这段记录的时间,正是自己儿时心脉断绝,被送来药谷求老谷主医治的那段时间。 “师父虽然医者仁心,但接续心脉几乎是以命换命,所用药物,需要至亲血亲试过,才敢施用。更何况你当时还是孩童,试药之人要将修为散去,尽可能接近你当时的状态,试药才有价值。我之前就一直疑惑,当初是何人为你试药,问过他老人家也没得到明确的答案。如今看来,正是金无天士散去修为,以身试药,这才换回你一命。”修正手上不停,嘴里却缓缓说道。 夜小楼点了点头,阖上竹简,看似淡定却仍需要靠着书案才能站稳身形:“儿时记忆已然模糊,我只记得回到夜氏之后,伯父总是断断续续的闭关,修为也大不如前,我一直以为是族中事务繁多,将他牵绊束缚的缘故,没想到却是因为这个。”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夜一行对外总是表现得外强中干,屡屡秉承夜氏家训,不为人先,遇事总是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甚至不惜以夜小楼为饵,只求整顿夜氏上下,清理毒疮。而且那时的夜小楼还不是少家主,只是他的一个普通子侄,资质废了,他和夜氏都还另有大把选择。没想到,金无天士平生最为孤注一掷不惜代价的抉择,竟然如此“没有必要”。 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夜小楼的手臂,被夜小楼反手一把抓住手腕,握在手里轻轻的摩挲着,另一只手却死死的握着竹简,几乎快要将老旧的书册捏碎。夜小楼没有再说话,但此时的情绪与情感,尽在不言之中。 第四百五十二章 暂别 昔年夜一行与夜一平、莫夫人并称为三圣。莫夫人除了修为之外,更重音律和阵法上的研习。夜一平更重视招式和套路。唯有夜一行,对自身修为灵力最为看重。这样的金无天士,将全部灵力散去重修,平生再无法登临高手之列,任谁听了,都足以唏嘘一叹。 换成是雪千影,或是莫雪歌,自认这样的权衡实在难以抉择。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为了家人豁出性命并非难事,但却不敢夸下海口,舍得为谁将自己这身修为散去。 毕竟身为仙修,修为是名利,是地位,是一切。 这就好比是欠了一身债的赌徒,有勇气从高楼一跃,或纵身江河,一了百了——却没有勇气活下去偿清债务。 修正收拾春草堂还不到一半,便有人来请他去灵堂守夜。修正将雪千影几人都安顿在春草堂,托付给孙培成照顾,自己独自去为老人家尽最后的心意。 如是三日之后,修正终究病倒,所幸只是风寒,却将一众师兄师侄吓得够呛。若非成全他的孝心,怕是杨文当即就要下令,免了小师弟灵前的礼节。 饶是如此,修正也只休了一夜,第五天清晨,仍旧是披麻戴孝,跪与灵前,亲手料理香火灯烛。 孙培成红着眼睛找到杨文,问自家师父怎么办法。杨文也没有办法,最终也只能任凭他去。 又过了两日,安下士发丧,遗体火化,修正和几位师兄亲手收殓了骨灰,封于瓷坛,葬在药谷子弟的墓园之中。 墓园旁,修正命人起了一座茅屋。聚州有子女要服麻衣素服、居茅屋草席、守孝七七至三年的习俗。安下士没有成家也无子女,所以修正要在这里为师父守满七七之日。 修正的身体实在扛不住这么糟蹋,几个师兄弟想要上前劝说,却再一次被杨文拦下。他早已经看出,修正此番是任何人都劝不住的执拗。如今只是要守孝七七,不过月余,不如随他去,不然万一他起了性子,非要守上三年,那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请莫家主和修大公子来,将人打晕了拖去兴亿关起来么? 不过杨文也不算放任修正不管,和几个师弟排了日子,与小师弟一起守孝——守着师父还未远去的魂灵,也守着小师弟,不叫他出什么差池。 丧仪完毕,雪千影等人也该告辞离去。送走了潇氏姐妹,雪千影和夜小楼开始认真思索,接下来要去哪。 “如今各家都忙着准备名仙擂,也只有你二人逍遥自在了。”莫雪歌拒绝了雪千影和夜小楼同游的邀约,“等名仙擂之后,若是家中无事,我再跑出来与你们游乐。现在我还是要以家族为重,以名仙擂为重。” “我与茕茕虽然游山玩水不着家,但修习上却也一日都未曾懈怠。”夜小楼心中辩驳了一句,嘴上却没有说出来。莫雪歌有家事牵绊,他倒也能理解,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有几人能得真正的自由呢? 莫雪歌又道,如今各家都在筹备名仙擂,对二人难免避之不及,此番出游,怕是只能游山玩水了。 只是如今时节已经是三月底,落英纷纷,赏花显然不合时宜。而且北边的天气还不算暖和,想要继续游玩,就只能向南走。偏偏南边大多数地方雪千影都已经去过,一时之间,雪千影也拿不定主意要去哪里闲逛。 至于夜小楼,只要和雪千影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回家都行。 “要不,你们还随我和姐姐回聚州吧,就算姐姐忙着准备名仙擂没空招呼你们,我总是能腾出空闲的,再说雪姐姐不是一向很喜欢我莫氏的乐坊么?” 雪千影摇了摇头。名仙擂无论个人战还是团战,她和夜小楼都必然是两家的主力,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应该避嫌。 “不如去龙池?”修正提议道,“龙池四月景色很美,是游湖的好时节。若时间来得及,你们可以顺流向东,去一趟博山。之后还可以经由广陵、康墉北上天柱山,一路风景也十分不错。而且待我守孝期满,也方便去寻你们。” 雪千影点了点头,夜小楼也没有异议。于是两人和修正送走了莫氏一行人,又千叮咛万嘱咐修正一定要保重身体,待守孝期满,一定要赶去与两人汇合。 “放心吧,我还要游方行医,至于你们两个,要是没了我,万一死在外面了怎么办?”修正背着手,不改毒舌本色。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十分无奈。 “阿正,说你身手不好,我真是不愿相信。”夜小楼道。 “为何?”修正耐着性子没有开口,反而是孙培成不解的问道。 夜小楼忍不住笑道:“他这张嘴,活了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不是身手好,还能是因为什么?人心本善么?” 修正手里瞬间多了三枚金针,指着夜小楼怒道:“你过来,看我不扎哑了你!” 夜小楼转身拉着雪千影的手,还不忘回头对修正做了个鬼脸,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得到,做完之后转身就跑了。 修正收了针,看着两人落跑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孙培成看着小师叔的笑容,稍稍安心了些。 夜小楼和雪千影出了药王谷,一路南行来到洞庭湖边,租了一条画舫,顺广水南下,不久之后,便绕过了生州,来到了天下第三大湖,龙池。 龙池与洞庭和东湖景象都不相同。洞庭是沟通东西的水运枢纽,一眼望去湖上商船往来不断。偶尔有几条花船,也大多停靠在码头里,并不多在湖面上游动。东湖虽然也有接天莲叶和长州独有的雪青色荷花,但大多是在靠近岸边的水域。湖水之上,白日里能看见的大多数是渔船,忙碌着渔民和珠女,夜里花船出动,船灯点点,乐声阵阵,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而龙池主要是自然风光,两岸红砂滩涂,雪白的芦花接天连地,水色清浅,低头便能看见游鱼。湖面上大多是来往的商船和一些传递消息的快船。偶尔有几只游船,也都挂着周遭各个世家的旗子,想来若不是供各家眷属出游,便是用来待客的。 这样的龙池风光之中,雪千影和夜小楼这一只画舫,便格外显眼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龙池 “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撑开圆月提灯舟。”雪千影站在船头,观察着往来数量不多的船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莲氏的圆月提灯舟若是出现在龙池,反而会引起周边几家的不安。这画舫虽然扎眼,但总归不会有人特意跑来求证你我的身份呀。”夜小楼将佳人揽入怀中,笑着开解道。 雪千影身形微微向后一靠,后脑刚好抵在夜小楼的肩头。湖上微风吹拂,将她头上的珍珠流苏吹得乱颤。夜小楼轻轻拥着满怀的软玉温香,呼吸心跳全跟着微风和流苏一起乱了。 两人自互相表明心意以来,独处的时间竟然比之前还要少些。夜小楼克制自持,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尤其之前未曾禀明长辈,更不敢逾矩。最多也就只敢盯着雪千影,多看上几眼罢了。偶尔两人对视,气氛暧昧,夜小楼的目光也不敢久留,总是匆匆移开。 只是在雪千影看来,对不对视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夜小楼灼热的目光如六月骄阳笼罩着自己,又像山野间的巨蟒盯着猎物一般,在旁人未曾留意的细枝末节里,雪千影少不得被这双眼睛看得面热心跳。 雪千影是在花船上长大的,夜小楼是什么心思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夜小楼不曾宣之于口,雪千影便装聋作哑,权当自己不明白。 雪千影没有明示,夜小楼便不敢。而且之前两人多在别人家里做客,至少也有修正在。夜小楼自认掩饰得极好。如今两人终于有了撇开旁人独处的机会,不仅夜小楼藏不住心思,雪千影的心里也慌乱起来。害怕夜小楼乱来,更害怕他直截了当的问——到时候无论她同意还是不同意,都难免尴尬又难为情。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就这么站在船头,好一会儿都没开口。 直到一条小船悄然靠近。 “是……青氏的船?”夜小楼瞥了一眼船上的旗子,有些惊讶。下意识松开了雪千影,上前一步,将雪千影挡在身后。 龙池四岸,乃是鳞州、祖州、元州和生州,分别是青氏、泽氏、绾氏和诸葛氏统管。这几家与莲氏夜氏大多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交情和来往,最多不过见面三分情罢了。如今有人特意跑来打扰,除了泽世先,夜小楼实在想不出谁能有这个心思,这个节骨眼上来与他们结交。 青氏。雪千影见了也微微蹙眉。 小船之上,站立一少年,年纪不大,约么十六七岁,身着青氏服色,得见雪千影和夜小楼,连忙插手为礼:“敢为可是无常元君与云齐天士?”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我家公子听闻元君前来龙池游湖,特意命我送上一物。”说着,少年郎双手呈上一个锦盒。 雪千影抬手摄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块小小的玉质令牌,正面刻着一个朗字,背面刻着繁复的花纹——这花纹雪千影有点眼熟,似乎与昔日与青朗见面时,他扇坠上的图案很是相近。 “原来是朗公子盛情。”雪千影微微欠身,又将令牌放回锦盒,递还给青氏弟子,“只是我与云齐天士仅仅是路过而已,不日便要离开龙池继续向东。这份礼物太过贵重,在下受之有愧。还请代我向朗公子告罪。” “公子早有吩咐,无论元君是否在龙池停留,停留多久,这令牌交于元君手上,都只是他一点小小的心意,也是我青氏待客之道,还请元君不要推辞。”少年郎再次双手递上锦盒,俯首虔诚地说道。 雪千影有些挠头。看来莲英的面子上,她不应该拒绝青朗的好意。可无论青氏与莲氏,或者青朗和雪千影,总归是不要扯上关系的好。 见雪千影迟迟不接,少年郎再拜道:“我家公子料想元君会推辞,特意命我传一句话。” “你说。”雪千影微微俯身。 少年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雪千影:“我家公子说,若元君不想收,倒也罢了,不知可否帮公子做个传声筒,将这令牌带给他日思夜想之人。” 雪千影险些一头从船上栽到水里去。青朗竟然如此大胆,已经这样堂堂皇皇的宣之于口了? 不过看这少年郎的神色,似乎对自家公子让他传的话是不明所以不知其意的。 雪千影无奈之下收下了令牌。 少年郎很快离去,夜小楼看着渐渐平复的水面,又看了看雪千影,问道:“你们在莫氏见过一面,我知道,可怎么就缠上你了?” 雪千影苦笑,将令牌收入乾坤袋:“这件事我稍后再跟你解释。”莲英自己还没有禀明父母长辈,对自己也没有明说,所以她暂时也只能帮他隐瞒了。 夜小楼虽然不解,但还是足够信任雪千影,见她不想再提青朗其人,自己也不再提,直说自己饿了,问雪千影要不要登岸用膳。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心说你云齐天士在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两三个月不吃不喝都没事。这为了转换话题,也是什么话都敢说。 但雪千影也没有戳破。出来游山玩水,美食自然也是其中之意。便叫船家就近停靠,两人结算了船钱,登岸了。 “竟然是掖菰?”甫一上岸,雪千影便觉得有些后悔了。 因为当年夜一平与莲威,正是在掖菰萍水相逢。而后来夜一平和她夫君李佩,也是在这里相识的。 夜小楼也很快的反应了过来,牵着雪千影的手,轻轻地晃了晃:“长辈们的陈年旧事,与我们不相干,你别多想。” 雪千影摇摇头,若不是先有青朗送来令牌这件事,她倒也没这么重的心思。只是这接二连三的,雪千影难免惦记自家师弟。 偏偏还无处倾述。 “待会儿找了地方落脚,提醒我给英儿写封信。有些事情我要问他。” 夜小楼道了声好,又说自己也很久没给家里传信了,等找了安生的地方,也该给伯父和姑母传信报个平安才是。 只是安生二字,向来可遇不可求。刚刚走到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精致的客栈门口,眼见一个人,就从他们二人眼前,被生生地丢了出来。 第四百五十四章 青宏 夜小楼连忙拉着雪千影退后一步,将身形藏于围观的百姓之中,静观其变。结果没等两人站稳当,又有一个人被接着丢了出来。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都蹙起眉头。正在犹豫要不要管这件闲事。这时,从连续丢出两个人的客栈里,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一身裂冰寒梅纹的群青色锦袍,束发金冠,脚踩皮靴,腰间一条扎带,一边挂着金镶玉的禁步玉佩,另一边挂着一把短剑,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男子的气度气派不输寻常世家家主,身后更是跟着一群随从护卫,也都穿着群青服色,各自手执刀剑,吆五喝六,将先前被丢出来的两个人围在中间。 “青氏的人。”雪千影眉头蹙得更紧,轻轻按住夜小楼的胳膊,探出半个身子想要将事情看得仔细。她与青氏中人没什么接触,只在昆仑试炼时见过青氏二老,前不久还见过青朗,印象还算是上佳。 “是青二爷青宏。我在昆仑时陪叔祖见过他。”夜小楼眉头稍稍松开,俯身对雪千影道。 大世家的门风家教总归还算严明,鲜少出些纨绔。但这位青二爷并不在此列。青宏的大名,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如雷贯耳。青二爷做公子时为人荒诞不羁,放浪形骸,平日里喜欢流连市井,交游三教九流。博嬉狡淫,打家劫舍,今日在赌坊豪赌千金,明日在花船争风吃醋,只要这位青二爷觉得有趣,是什么都敢做的。 青氏老家主还在时,没少对其棍棒相加,可偏偏青宏是个异类,吃软不吃硬,差点没把老家主气个好歹,索性放任不管。反而是青元接任家主之后,多少还收敛些。就连青氏二老那般护短之人,提起自家这位二爷,也怒其不争,叹一声德行有亏。 看来今日,也是这两位开罪了青宏,惹上了一身麻烦呢。 夜小楼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周遭几个看热闹的百姓,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这二人也是仙修,游历至此,与青氏一个小辈起了冲突。小辈回家告了状,正巧青二爷在此,便赶来与小辈找场子。 “也怪这俩人,得罪了青氏还不赶紧走。偏偏留在掖菰盘桓,这下可走不成咯。”一个挑夫叹息着摇了摇头,眼见青氏那边有人看过来,连忙禁声,带着自己的东西,跑了。 夜小楼摇了摇头:“咱们走吧,这闲事,还是不管的好。” 雪千影也点了点头,两人正要钻出人群,却听得有人唤了一声无常元君。 雪千影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位仙修。他们在青氏众人的围殴之下,手脚并用,竟然爬到了雪千影和夜小楼近前,伸手就要去抓雪千影的裙摆。夜小楼机警,经雪千影护在身后,以身体将他二人的视线隔绝开来,低声道:“这位兄台,意欲何为?” 那位仙修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夜小楼,虽然已经将他认了出来,但还是继续对雪千影道:“元君,我是……” 没等他说完,雪千影一声惊呼:“怀州欧阳路?!” 地上那人连连点头,雪千影上前两步,亲手将人搀扶起来。 这人夜小楼没见过,但名字他有印象。听闻曾经以一人之力对抗恶虎,得当地百姓立碑称颂。如今又知竟然与雪千影也是旧识,连忙搭手,将人拉起来,又伸手将另一个仙修也拉起来。 这时,青氏众人已经围了上来,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护卫,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也敢管我们青氏的闲事?” 夜小楼抬手将二人护在身后,见青宏没有上前,自然也不会与青氏的护卫多费什么口舌。眼见那个说话的护卫,一刀砍来,夜小楼不躲也不闪,伸出两根手指,竟正好将刀刃夹住,而后稍稍发出暗劲,只听得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响,随后夜小楼一抬衣袖,那护卫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撞在客栈门前的灯柱之上。 “你!”七八个护卫围了上来。夜小楼不慌不忙的拍了拍手,对着青宏一拱手:“青二爷勿怪,玄州夜小楼有礼了。” “我管你玄州白粥……”一个护卫许是跟着青宏日久,耀武扬威惯了,见夜小楼自报家门,忍不住开口就要呵斥,话说一半,突然一个激灵。 “夜,夜少主?”围上来的七八个人,总算是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夜小楼似笑非笑,根本不理睬这几个护卫,继续对青宏说道:“青二爷,这仙修之间亮了兵器,可就算是不死不休了。您看小楼这剑,该不该拔呀?” 青宏黑着脸,踱步向前,对夜小楼颔首算作还礼:“原来是夜少主云游至此,失礼,失礼了。”说着,青宏摆了摆手,示意随从将手中兵器收了,又看了一眼被夜小楼护在身后的两名仙修,突然笑道:“怎么,夜少主是代你姑母故地重游么?” 夜小楼眉毛一挑,盯着青宏。夜小楼比青二爷高了小半头,一双镶着金边的浅眸透出寒光,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威胁意味。若不是今日要救下欧阳路,单就青宏这一句话,就值得夜小楼拔剑了。 “青二爷。”雪千影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手肘轻轻碰了碰夜小楼,抬头对上青宏一双带着疑惑的眼睛,“长州雪千影,见过青二爷。” 青宏微微一愣,忍不住多打量了雪千影几眼,口无遮拦的说道:“果然是东湖花娘所生,确实美艳。” 话音没落,青宏只觉得一阵罡风拂面而过,定睛再看,夜小楼手中破立已然出鞘,剑尖就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夜小楼。”雪千影急急唤了一声,衣袖一甩,搭在破立上,慢慢将他的手按下来,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夜小楼瞪了青宏一眼,一挥手,将剑收了。可客栈门前的一排马桩却遭了秧,只听得咔嚓几声脆响,齐刷刷的断掉了一截。 青宏看向马桩,又回过神来看向夜小楼。他根本就没看清夜小楼是如何出手,几时出手,更惊叹于夜小楼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忍不住伸出双手,给夜小楼鼓掌叫好。 夜小楼算是明白雪千影为何出手拦他。这个青二爷,就是个混不吝,跟他讲道理,纯粹是瞎耽误工夫。 第四百五十五章 威胁 “青二爷,敢问您与这两位,欧阳公子,是有什么误会么?”雪千影只认得欧阳路,另一个她并没见过,服色也因为之前被青氏护卫殴打折磨,看不太真切,只能暂时将他当成是欧阳路的同宗了。 青宏又看了一眼雪千影,似乎还在感慨她的美色,但既然美人开口发问,他哪有不答的道理:“这两个小子,与我家小辈争风吃醋,还将我家小辈给打伤了,我做长辈的,自然要为小辈出头了。” 青宏所说,与方才围观百姓所言倒也对得上。但雪千影自信识人之明,欧阳路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出手伤人。想到这里,雪千影回头看向欧阳路。 欧阳路看了看身边的同伴,很勉强的施了一礼,道:“我与这位白兄,结伴出游至此,恰好遇见一老妇沿街乞讨,便施舍了一些金银给她。没想到她看出我二人乃是仙修,便向我们求助,说她的女儿被人抢走强行纳妾。强娶一说,不仅与六律有悖,更违反鳞州律法,于是我二人按照老妇所说地址,上门要人,没想到,” 欧阳路顿了顿,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的同伴,白姓的少年继续说道,“没想到,我们上门时,那女子已经被活活打死了。我与欧阳贤弟气不过,便与那家人起了冲突,想要将其扭送青氏发落。也是过后才知道,那人竟然就是青氏子弟。据说,据说还是主家嫡系子弟,竟然龌龊至斯……” 百姓少年越说越气,后面还小声嘀咕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欧阳路却连连给他使眼色,没叫他把话说完。 雪千影听了心里隐隐叹息,与夜小楼对视一眼,看向青宏:“二爷,您看这事……” “我青氏子弟有错,自然有我青氏来处置。可他们打伤了我侄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叫一码归一码。” 没想到,青宏竟然不肯让步,这倒是让夜小楼和雪千影都有些惊讶。 “那二爷想要如何处置呢?”雪千影又问道。 青宏偏着头,看了看欧阳路和白姓少年,冷笑一声:“他们两个打坏了我侄儿的鼻子,断了他一条腿。无常元君,我听说你为人最是护短,若是你家师弟被人如此折辱,该如何处置呢?” 夜小楼咬了咬后槽牙,心说这个青宏可真是,竟然还会找这种角度发难,够缺德的。 雪千影笑了:“我家师弟可不敢强抢民女。被家里知道了,别说是打断腿,这条命怕是都保不住呢。青二爷问我,可算是问错人了。” 青宏竟然不恼,就像是完全没听懂雪千影的弦外之音,反而笑着点点头:“无常元君说得有道理。你莲氏的家教门风,自然没有子弟能做出这种龌龊事。而且元君美貌,怕是你家师兄弟,防着你被别人抢还来不及的,哪有心思惦记别人家的大姑娘呢?” 夜小楼眯起眼睛,看着青宏,若不是雪千影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的抓着他,怕是云齐天士的剑,已经割掉了青宏的舌头了。 总说修正毒舌惹人讨厌。然而此时此刻,夜小楼无比怀念有修正同游的时光,至少对上青宏这条舌头,修正应该不会吃亏。 可无常元君又怎么会是个吃亏的人呢?雪千影听了青宏这番话,不羞不恼,只是哈哈一笑:“都说万泾好风水,青氏这些年男丁泱泱,却生不出几个好女儿。果然是少了亲娘的教导抚育,就连青二爷这般人物,也不太会说人话了。” 青宏愣了片刻才听明白雪千影是在骂他,剑眉倒竖,差点破口大骂。而夜小楼和欧阳路他们两个,已经笑出了声。 “雪千影!”青宏一声爆喝:“你好歹是个晚辈……” “青二爷这会儿想起自己是长辈了?”雪千影的笑容倏然收敛,变脸之快,把青宏吓了一跳。 “青二爷,”雪千影继续说道,“青氏放纵子弟胡作非为,若是传扬出去……青二爷潇洒惯了自然不怕,猜猜令兄敢不敢拿青氏声名做赌?难不成青二爷真的以为,青氏如今作为十大世家,地位稳固,铁板一块,生怕旁人找不到攻讦青氏的由头?” 雪千影语气微妙,意有所指。青宏虽然混,但不是个傻子,很快就明白过来,雪千影这是以天下局势在威胁他放人。 如果今日之事没有遇见这二位,那青二爷还有信心将事情捂住,不教传扬出去。可任凭青氏如何在鳞州一手遮天,青宏也绝对封不了这二位的口。而且这两位的身份地位,信者甚广,自己想要辩白也是不易。 鳞州与祖州只有一水之隔,北面又有诸葛氏为泽氏马首是瞻,龙池对面还有元州绾氏虎视眈眈,如此局势之下,若这件事闹大了,传扬开来,受人指摘他当然不放在心上,可万一有人趁机把手伸进鳞州伸进青氏——回想起当初被青朗算计覆灭的那些小世家,倒也并非是雪千影危言耸听。 可青宏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自家侄儿被人欺负了,他做叔叔的不能帮着找回来,如今还要被两个小辈欺压,实在是,欺人太甚。 “二爷,分析完局势,再说今日。夜少主的身手您也看到了,我自信比他不差。今日若是二爷不肯放人,那我二人只能全力相搏,到时候场面怕是要更为难看。要是再惊动了令兄……怕是就不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千影都说过了。您也说了自己是长辈,何不宽宏大量,放过两个孩子呢?” 青宏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冷冷的看了欧阳路和白姓少年一眼,一甩袖子:“来日方长,我们走!”说着,竟然真的带人走了。 “两位可真是虎口拔牙。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能有人在青二爷手上全身而退的呢。”客栈的掌柜见人走了,总算敢冒出头来,笑容满面的凑到雪千影和夜小楼近前,尴尬地指着那一排被夜小楼砍剩了一般的马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哪位爷把钱赔了?” 夜小楼不仅掏钱赔了马桩,还把整个客栈都抱了下来。欧阳路和白姓少年之前被蹂躏得够呛,身上不少外伤,夜小楼又出钱叫店家请了大夫过来,给他们上药诊治。 忙完了这些,夜小楼回到天字上房,见雪千影抱着胳膊站在窗口,若有所思,便将脑袋凑过去,搭在雪千影肩头。 雪千影知道是他,没躲也没动。 “以前的无常元君行事向来直率,何须如此与人周旋。方才听见你以天下局势胁迫青宏,我听了真是心疼。” “若他不是青宏,我绝不会拦着你出剑。”雪千影回过身来,伸手摸了摸夜小楼的脸颊,“可你毕竟是夜氏少主,与青氏交恶,至少眼下不是明智之举。我莲氏也一样。若我还如之前那样有单独立家的打算,倒也罢了。既然已经答应英儿,非要逆着某些人的心意,趟出一条血路来,那我总要跟得上他才行。” 夜小楼都懂。可他心里还是不好受。少年郎伸出手将雪千影揽入怀中,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门板被扣响,欧阳路的声音传来:“无常元君,我方便进去吗?”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太浅 夜小楼松开雪千影,雪千影整了整衣裙,便请欧阳路进来。欧阳路兴冲冲进了门,突然看见夜小楼,稍稍愣了一下。 “欧阳公子有何事?”没等雪千影开口,夜小楼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全然一副男主人的做派。 “啊,哦,是特来感谢元君救命之恩的。”欧阳路连忙一躬到底。 雪千影虚扶了一下,笑道:“便是今日没有我们出手,想来青二爷也只是难为你们一下,不会真的要你们的命。” 欧阳路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两人会在掖菰停留多久。 “应当不会太久,我二人是只船行至此,上岸稍作歇息,准备继续走水路,去往东南。”夜小楼留了个心眼,没告诉欧阳路两人明确的去向。 欧阳路点了点头,再次致谢,倒也没再说什么,便以要照顾白姓少年为借口,离开了。 “你觉不觉得,这个欧阳公子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每每欲言又止?”夜小楼不解的说道,“难不成是我在这里,不方便?” 雪千影却没有察觉,只是摇了摇头。 用过午膳,夜小楼和雪千影决定不在掖菰多做停留,准备乘船离开。两人本意是要带着欧阳路和白姓少年一起走,可两人却还有事情在身,准备北上生州,去往风凌。于是四人结伴来到龙池湖边,欧阳路与白姓少年租用了船只,而雪千影则不再顾忌,直接撑开了一条圆月提灯舟,两方也就此分别了。 再次登船,雪千影刻意将速度放慢,几乎并不控制方向,只让提灯舟顺着水流缓缓前行。眼见船行平稳,雪千影拿出了从岸上买的酒,在夹板上布置了小小的桌案,招呼四处观望风景的夜小楼过来一起喝酒。 喝了约么小半坛,夜小楼便道,果然两个人喝酒乐趣不多。雪千影便指着湖面上一只恰好路过的花船,笑着揶揄他:“要不云齐天士移步过去,找几个漂亮的花娘陪你,一定更有乐趣。” 夜小楼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托着腮,看着雪千影半酣半醋的模样,新鲜又受用:“无常元君舍得拈酸,真是少见。” 跟你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雪千影腹诽了一句,面上却不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却没喝。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瞟向花船那边。 湖上有风,将花船里的唱曲吹过来,咿咿呀呀,断断续续,也听不真切,只能隐约听见琴瑟奏鸣之声。 “想你娘亲了?”夜小楼却能懂得她心中所思。 雪千影笑了,点点头,身子动了动,换了个慵懒的姿势,整个人半靠在夜小楼身上:“她们唱的曲子,小时候娘亲弹过,没记错的话还是她谱的呢。” 夜小楼见她伤感,不知该如何安慰,仿佛此时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能将胳膊绕过她纤细的腰肢,伸手捏了捏雪千影的指尖。 “我没事。”雪千影回复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只是在想,若那一年娘亲没有死,我现在该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夜小楼晃了晃脑袋,这种问题,他可回答不了。 “若是师父找到了我们母女,必然会将我们接去莲氏,必然还会收我为徒,想来跟如今也差不多。”雪千影自己思考了半天,直到手里的酒都快凉了才说道。 “若是他没能找到我们母女,我应该会在花船上长大——自然我弹不了琴也唱不了曲,娘亲也必然舍不得我做那种营生,估计她会拿出积蓄,给我在千灯买一间铺子,做点小生意,平凡又安稳的度过一生。” “我一直好奇,医仙自身修为极高,为何却没有引你入门修习呢?”夜小楼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如今总算是找到了机会问了出来。 “我很早就隐约知道母亲的身份和来历。也知道她将自身灵力封印于飒月之上,以避免蛊毒发作的事情。但我从来没问过她为何不教导我修习,她自己也没提起过。” 夜小楼再次握了握雪千影的手,是他不对,不该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尤其他明知道雪千影还没从安下士故去的伤感中抽离,偏偏今日又就着冷风喝了酒。 但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更伸手抚平夜小楼的眉心,示意自己没事。 “我们的母女缘分太浅了,只相处了不到七年。”但伤感也是不容易摆脱的,雪千影盯着手里的酒杯,双眸渐渐蒙上雾气,“而且她走得突然。或者关于我今后的安排,她早有计划,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我也说不定。” 夜小楼拢着雪千影,挪了挪地方,脊背倚在船舷上,好和雪千影靠得更近些,将她手里的酒杯接过来放到一边,而后将雪千影冰冷的双手捂在自己手里搓了搓,轻轻罩进自己宽大的袍袖之中,小心翼翼的暖着。 但他没说话,就抬着头静静的看着雪千影。而雪千影也没有继续倾述对娘亲的思念,而是被夜小楼从情绪之中拉了出来。雪千影回过神来,一眼撞进了夜小楼温柔如水的双眸,淡金的眸色,浅浅的瞳孔,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和关切,雪千影的心绪终于被抚平了。 “酒凉了,不喝了,我去煮甘梅饮给你。”夜小楼接住扑过来的雪千影,拍了拍她的脊背,却被雪千影抱得更紧了些。 夜小楼将蜷缩的腿打开,腾出地方将雪千影整个人揉进自己怀中。雪千影一时没了重心,猝不及防之下,撞上了少年郎的胸膛。 “你,不是要去煮甘梅饮么?”雪千影被他心跳声吵得脸红,好不容易抬起头。 “茕茕,”夜小楼轻轻的吻着女儿家的头发,“我陪你待一会儿。” 雪千影重新将头搁回了他的胸口,听着他砰砰的心跳声,酒劲儿翻涌上来,雪千影慢慢闭上了眼睛。 清冽又甜腻的甘梅饮,驱散了三月底湖上微风带来的寒意。雪千影小睡之后本来精神就好了一些,又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解了之前的酒气,果然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茕茕,你说你之前没想过修习的事儿,那你想过将来会遇上怎样的夫君么?”夜小楼拿了披风给她披上,换了新的话题。 雪千影笑了起来:“我不是找到你了么?” 夜小楼微微脸红:“那遇见我之前呢?可曾幻想过,抑或有过什么期待?” 雪千影身形微微前倾,几乎快要贴上夜小楼的脸颊:“夜少主,你平日在夜云台有多忙,我在舒风院就有多忙,你觉得我会有闲工夫如寻常闺阁女子一般思春?” 夜小楼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他又问了个傻问题。不过,他还是小声给自己找补道:“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嘛,飒爽洒脱如我姑母,也向往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生活呀。那你去到莲氏之前呢?总没有那么忙吧?想过么?” “至于在去到莲氏之前,”看着夜小楼一脸的好奇和期待,雪千影坐直了身子,又喝了一口甘梅饮,“花船上,每日里见得都是负心薄幸,露水情缘,我避之还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幻想呢?” 第四百五十七章 儿时 夜小楼默然,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心说今天自己怕不是被那青宏附体了,说出来的话怎么都专门捅人心窝子呢? 雪千影却伸手覆在他手背上被掐红的那一小块儿皮肉,轻轻帮他揉了揉。 见雪千影真的没在意,夜小楼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你对我,倒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雪千影咬唇笑道,“若是天长地久都要这般过,你早晚会厌烦的。” 夜小楼嘿嘿傻笑,挠了挠头,直说自己不会。 雪千影看着眼前这人,一会儿通透,一会儿又冒着傻气,真是有趣极了。 自己儿时虽然从未想过将来要与什么样的夫君白首一生,但还是遇到了夜小楼这样的良人,倒也算是运气不错。 儿时。这两个字,让雪千影本来明媚的笑容,又蒙上了一层晦色。 夜小楼对雪千影的眼神变化十分敏感,甚至在雪千影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抓住了她的手,紧张的看着她,生怕她又像方才那样,突然就难过起来。 “傻子。”雪千影娇嗔一句,被抓住的手轻轻荡了几下。 “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有娘亲在,自然是开心的。可我那时毕竟还小,娘亲说过的很多话,做的一些事,都不能理解。如今回想起来,才会有一些酸涩。” 夜小楼拍了拍她的手,说他懂:“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偶尔突然回想起一两件,心里也还是会难过。” 夜小楼自小没爹没娘,夜一行和夜一平再体贴周到,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在他们看不见的边角里,或者不曾留意的缝隙中,夜小楼也没少叫人欺负。 直到他十一岁时悟道称仙,被选为少家主,境况才有了明显的改善。 自然很多事情他不会告状,不会去找后账。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微末之时的冷眼和嘲讽,发迹之后最多不计前嫌,又如何能真的掏心掏肺? 以德报怨,从来也不是美德。 至少对夜小楼来说不是。 “我说话走路都很早,那时船上的鸨母周花娘怕我被人拐了去,专门找了两个信得过的婆子照看我。等后来我年纪又长了些,石老大偶然一次渔民家的孩子喊我是花船上生养的野丫头,心里气不过,便花大价钱专门请了女夫子,每天来船上教我读书识字。自然那夫子的学问不如娘亲,但总归是他们的一点心意。” 难得起了话兴,雪千影几乎是第一次主动将童年之事娓娓道来,夜小楼不打扰也没打断,安静的听着。 “约么四五岁的时候吧,有一日娘亲突然拿了一大堆图册出来,教我什么是男女之事。娘亲的几个姐妹恰好经过,吓了一跳,以为娘亲要把我卖了,梅影娘更是直接去找周花娘告状。那周花娘的性子又泼又急,差点将整条船给掀了……”说到这里,雪千影竟然笑了起来。 可夜小楼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听懂了,雪蕊姬这是害怕女儿在花船那样的地方被人欺负了还不自知,才恨不得拔苗助长,让她早早懂得这些。 “直到现在,周花娘提起这件事都还生气,气娘亲好好一个人,还带着闺女,偏偏寄身花船这样的地方。又气娘亲不信她,不信她能够帮着保护好我。”雪千影提及往事,眼睛亮亮的,似有星光闪烁。 夜小楼也想起了一件差不多的事。他冠礼之后很久,家里的长辈都没想起来该教他些什么,恰好夜一行和夜一平都外出不在家。几个年轻又未成婚的叔叔和堂兄没有轻重,便互相撺掇着要带夜小楼去逛花船。幸好被夜一亭发觉,拦了下来,夜小楼这才在小叔叔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讲述之下,补上了这一课。 想起夜一亭,夜小楼的心里像是被人攥了一把。小叔叔故去已有月余,他走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在墓前为他上一炷香。而夜小姽一直没有书信传来,也不知道小姑娘独自在外,过得怎么样。 “等到我明白娘亲的良苦用心,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夜小楼回过神来,雪千影还在继续说着,“去到莲氏之后,十五岁时,及笄之礼,师娘特意将我叫去她那里,说是给我讲讲成人的道理。当她听得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教过我的时候,抱着我心啊肝啊的,狠狠大哭了一场。真的,我见过她和师父吵架,吵得最凶的时候,都没哭得那么厉害。” “金夫人是心疼你。”夜小楼伸手摸了摸雪千影沁红的眼角,“我也心疼你。” 雪千影眼睛里闪着泪光,脸上却是笑着的:“我师娘自然是心疼我的。你不知道,那天夜里师娘跟师父大吵了一架,逼问他为什么不去杀了陈飒给我们母女报仇。”雪千影耸了耸肩,“你看,我师娘待我多好,这世上除了我娘亲真是谁都比不过她。” “谁要跟金夫人比这个?谁又能比得过?”夜小楼想起自己拜见金夫人时,她老人家那个眼神,心里仍然忍不住怕一怕。看着眼前人,夜小楼似乎与多年前那个夜里的金夫人共了情:“我现在也想杀了陈飒。” 雪千影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脸上浮起的戾色抹去,“你以为我不想么?只是娘亲对陈飒终究是有情的。他们的故事里,我总归是个外人,连个看客都算不上。又有什么插手的资格呢?” “我知道,在昆仑的时候你说过,医仙从未要求你替她替昆仑报仇,无论是他们之间的恩怨,还是昆仑和陈氏之间的仇恨,都与你无关。她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快活的活着。”夜小楼叹了口气。 他也希望雪千影能够快活的活着。 “其实我也盘算过,想要无声无息杀掉一家家主,绝无可能。最稳妥的打算,便是杀了他之后直奔天台上,自揭伤疤,将昔年昆仑之事昭告天下——可是我虽然看过娘亲留下的记忆,却拿不出任何的证据。” 雪千影垂眸苦笑一声:“所以,那日阿齐说出泽氏在知晓了我身份之后可能的计划,我竟然还有些期待,只要陈飒先出手,主动来招惹我,我就能在不披露娘亲身世的前提下,趁机反杀。” 夜小楼拍了拍雪千影的肩膀:“放心吧,你想办的事情一定都办得成。再说,你还有我这个帮凶呢。” 第四百五十八章 傻子 两人当天是在船上过夜的。夜小楼自然是君子,将雪千影哄睡之后,自己对着残月惋惜自己再次错过大好良辰。 眼见湖面上灯火渐稀,实在没什么景色可供流连,便钻回自己的房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将自己烙成大饼,最终还是无奈起身,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继续刻着一直没有完工的木雕。 雪千影其实也没有睡着,起身看过他两次,见他都没有发觉,又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都是干什么呢。”雪千影自己也觉得好笑,索性蒙着被子自欺欺人又毫无顾忌的笑出了声。等终于觉得被子里憋闷,掀开冒出头来,一眼看见坐在自己床边正看着自己满面狐疑的夜小楼,吓了一跳。 旋即再次笑了起来。 夜小楼有些无语,不明白雪千影的意思是不是自己猜的那个,又害怕自己猜错了,于是就那么手足无措的坐着,看着雪千影在那里笑得喘不上气。 “夜小楼,你,你可真是……”雪千影笑够了,坐起来顺了顺气,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傻呀。”雪千影伸出玉指,戳了戳夜小楼的额头。 难道是我说得还不够明白?雪千影盯着夜小楼的眼睛,挠了挠头,心说这还得怎么暗示呢? 要不,直接说? 夜小楼却趁着雪千影的迟疑和恍惚,直接捉了她的手指,鬼使神差的,含在了嘴里。 还用舌尖舔了舔。 雪千影整个人僵住了,瞪着眼睛,很快将湿哒哒的手指抽了回来。转身蒙着被子,倒在床榻上,背对着夜小楼,一动不敢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压制住。 就像被蛇盯上的兔子,将头扎进草丛里装死时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稍稍动动耳朵,身后的就会扑上来将自己吃掉。 无常元君顾头不顾脚,上半身是盖住了,寝衣却被蹭起了一截,露出一双玉足并雪白的脚踝,还有半截小腿。雪千影肤色极浅,几乎是泛着荧光的白。这白折射到夜小楼的眼里,灼得云齐天士终于回了魂。 脸色如熟透猪肝的夜小楼,伸手拍了拍雪千影,干哑的嗓音,唤了一声茕茕。 雪千影依旧没动。夜小楼的手就搭在雪千影的腰上,没撤走,也没动。 “那个,你若是睡了,我就回去了。”夜小楼脑子有些缺血,自己都不知道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雪千影嗯了一声。不多时,就感觉那只手慢慢挪开,竟然还帮自己抻了抻被子,把腿脚裹上,不经意间触碰到自己皮肤的手指,烫得像燃着的火折。 接着床榻一晃,脚步声响起。 这人还真走了? 雪千影长出一口气,轻轻摸了摸自己烫人的脸颊,手指上多少沾染了某人唇齿间甘梅饮的甜香,若有似无的钻进鼻子里。雪千影不由得将手指放在鼻尖处嗅了嗅,像是陈年烈酒直灌入心田,又好似解酒的丹药让人瞬间清醒。 回想起那柔软温湿,无常元君羞得再次将头蒙进被子,痴痴地笑了起来。 而此时夜小楼就站在门口,看着他家无常元君细腻直率又反复无常的怀春心思,进退两难。 一夜难捱。第二天一早,当夜小楼顶着眼底的乌青,钻进船舱来叫雪千影起身的时候,却发现人不在。 “难不成被自己吓跑了?”夜小楼心头浮起莫名的酸楚,钻出船舱,四下找了找,的确不见雪千影的身影。 人呢? 圆月提灯舟还在水上随波逐流。夜小楼害怕跟雪千影走岔了,也不敢擅自登岸去寻人,只能站在船头四下张望。 好在没多久,水面上掠过一个雪白的身影,仿若碧色湖面上,绽放的一朵昙花。 正是他家无常元君。 雪千影手里抱着几个袋子,还冒着热气,是特意从岸上小食铺子里买来的,刚出锅的肉包。 “清晨和一条花船错身而过,听船上的花娘提起,这岸上有卖你们玄州风味的小吃,特意去买了些回来。你昨日不是想家了嘛——什么表情呀你,寻不见我,着急了?”雪千影将袋子放在桌案上,一边净手一边笑着问道。 夜小楼直接奔过去,将人整个按在怀里。 “以为把你吓跑了。”夜小楼声音又哑又沉,说出来的话像是锤子一般,一下一下撞在雪千影心里。 雪千影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是一阵面热心跳,双手攀上夜小楼的肩膀,绕过他的脖子,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含情脉脉又充满危险的眸子:“傻子。” 而后,极少见的,无常元君踮起了脚,主动将甘冽的朱唇奉上。 所谓玄州风味的肉包,实在算不上地道,尤其是已经半凉的时候。肉又柴又腻,面皮也吸了太多水汽。 夜小楼只吃了一个便不再动筷,无常元君更是挑嘴,咬了一口就不吃了。 “还是茕茕的滋味更好些。”夜小楼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后才觉不妥,倏忽间臊红了脸,十分刻意地擦了擦嘴,偷偷看了一眼雪千影。 雪千影养气的功夫向来好些。似乎是盯着水中的游鱼,又好像在观察远处的画舫,全然一副没听见的样子——除了悄悄爬上脸颊的绯红。 两人都无心用膳,雪千影将桌子收拾了,准备和夜小楼登岸逛逛。往前不远就是生州州府风凌,是诸葛氏的地方。而与风凌一江之隔,便是鳞州陆氏所在的潇湘。亦是一座繁华的大城。 “所以,去风凌还是潇湘?”雪千影撵着袖口,犹豫不决。 陆氏因为莲姜的缘故,与莲氏一直没什么来往,两家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儿女婚事变得亲密,反而因为莲姜“拐”走了原本的家主继承人,闹得很僵。 至于诸葛氏,向来为泽氏马首是瞻,家主诸葛微雨更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空有一腹野心,算计全都写在脸上。若不是看在他主子泽德广的面子上,青氏早就出手灭杀了。 “去风凌吧,我们无非就是打尖用膳,别惊动诸葛氏的人也就是了。”夜小楼盘算了一下,做出了决定。 三月底的生州,温度比鳞州稍微凉爽一些。两人在城里逛了不到半条街,夜小楼便拿出披风,小心的给雪千影系上。浓情蜜意之时,必然对周遭有所忽略,在系紧绳扣的时候,突然被雪千影搂着腰扯到了一边。 夜小楼探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队人马在横冲直撞,狂奔而过。虹色百蝶衣袍翻飞如落英,看得夜小楼直蹙眉。 果然还是碰上了诸葛氏的人。夜小楼将雪千影挡在身前,又转过头来尽量避免那队人看见自己的脸,等到他们尽数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第四百五十九章 欺人 夜小楼找了个摊子,买了些有的没的,借此打听到了当地一件颇有名气的食肆,便带着雪千影,按照那摊主的指引,一路寻了过去。 食肆里人很多,还有不少穿着诸葛氏的服色,看起来应是相对边缘的子弟。夜小楼拉着雪千影钻进角落里,寻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招手唤来伙计。 伙计年纪不大,口齿却十分伶俐,眼见两位是外地人,一口气推荐了十七八道本店的名吃。夜小楼选了七八样名字听起来顺耳的。小伙计很快将碗盘摆满了餐桌。 “这点心虽然不算精致,但味道很好。”雪千影一样尝了一两口,将一盘糕饼推到夜小楼跟前,“这红豆馅儿里加了陈皮屑,甘甜而不腻口,颇有几分你们玄州佳肴的风采,你尝尝看?” 夜小楼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味道确实有些像玄州的红豆饼。只是夜云台上,红豆饼做得最好的,便是小婶婶。想到这里,看着一盘糕饼,夜小楼眼圈红了。 “我是刻意躲出来的,哪里会想家。”夜小楼沉沉说道,“我只是思念小叔叔小婶婶了。” 雪千影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拍了拍他的腿,夜小楼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又道:“是你说我们之间相处不必小心翼翼,那你也犯不着将我无意流露的情绪放在心上。” 雪千影甜甜一笑:“我就不能是讨好你?” 夜小楼失笑:“你讨好我做什么?”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的:“回去再告诉你。” 夜小楼十分配合的不再问。 两人欢欢喜喜的吃了一餐,正要招呼伙计结账,就见邻桌一个中年汉子凑了过来,只看了雪千影两眼,便将目光落在夜小楼身上。 夜小楼见状瞬间戒备起来,笑容倏忽不见,眸色冰冷地抱了抱拳:“这位仁兄,可是有什么指教?” 那人连忙挤出笑容,摆了摆手:“公子误会了。方才听你们说话,当不是本地人,特来提醒你们小心一些。” 夜小楼与雪千影对视一眼,皆是不解其意。 这时,一个身着诸葛氏服色的年轻女子凑了过来,抱了抱拳:“两日前,鳞州来了些人,大肆搜捕外地人,最终抓了两个人走。我们诸葛家得罪不起,只能忍让,同时提醒外来的客人多多小心。” “鳞州?青氏?”雪千影似乎想到了什么,心里稍稍一紧。 诸葛氏的女子点了点头。 “那两个外地人长什么样子?姑娘可还有印象?”雪千影追问道。 女子想了想:“两个人穿着普通衣裳,看不出来历。不过其中一个好像带了一枚百合图样的簪子,另一个姓氏很特别,好像是复姓。” “欧阳?” “对对对!是姓欧阳!两人都是仙修,身手也不算差,只是奈何不了青氏人多势众,被当街抓走,就连他们投宿的客栈都被砸了个七零八落,真是……太欺人太甚。” 雪千影蹙起眉头。这事可就麻烦了。 夜小楼对诸葛氏的女子和那个好心的中年人道了谢,拉着雪千影离开了食肆。 “还好那个诸葛氏的女子修为不高,应该是没去过昆仑,必然怕是早就将你我认出了——不过欧阳路这事,怎么办?咱们要管吗?”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么能不管?可这事要怎么管?打上门去要人么?”雪千影很是为难。虽说上门要人这事她不久前刚刚做了一次,效果还不错。 可佟氏又怎么能跟青氏同日而语? “朗公子所赠的令牌,你送走了吗?”夜小楼突然想起来。 雪千影经他提醒,也想起来这一桩事,从乾坤袋里将令牌取出,叹了口气:“走吧,上赶着欠人情去。” 夜小楼虽然不知道雪千影和青朗之间究竟有什么前尘。不过看着雪千影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做了决定,便由她去,也不再劝。 距离风凌最近的鳞州大城便是潇湘。雪千影决定先去潇湘,找到青氏的人,凭着青朗的令牌打听一下消息,再做进一步打算。 结果两人刚到了潇湘城前五里亭,雪千影突然停下了脚步。好半天,她转过身来,将头搭在夜小楼肩上。 夜小楼强行展开她颤抖的拳头,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脊背,安抚了好久,雪千影的脸色才好了些。 潇湘城头,挂着两具尸体。正是欧阳路与那个与他同行的白姓少年。 夜小楼死死抓着雪千影的手,生怕她冲动。两人走到城下不远的地方,雪千影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一分为二,以灵力控之悬在半空,挥手两道气劲,将绳索砍断,两具尸体滚落在披风之上。雪千影又一抬手,披风将两具尸体裹紧,而后缓缓落在地上。 身后,一众青氏和陆氏的护卫已经围了上来。夜小楼转身背靠雪千影,手腕一翻,将破立连同剑鞘拄在地上。 对付这帮乌合之众,云齐天士还不需要拔剑。只是自己出手,今日之事便无法善了,保不齐将来青氏还要向夜氏发难。 夜小楼稍稍侧头看了一眼雪千影。不过自己出手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能把雪千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不然万一无常元君怒而拔剑,可不就是伤几个护卫这么简单了。 雪千影转过身看,伸手按在了夜小楼拄剑的手背上,示意他不要出手。 夜小楼眉毛一挑,稍微带些讶异的看着雪千影:怎么,无常元君竟然转性了? 雪千影傲然一笑,反手亮出了青朗的令牌:“你们青氏是何人在潇湘主事?我要见他!” 一众青氏护卫,各个瞳孔紧缩,各自退后一步,跪倒一片。 这回轮到雪千影吃惊了,她看了看手里的令牌,看来这青朗在青氏的威信远超她的预料啊。 “是哪一位要见我青氏的主事?”一个混不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雪千影和夜小楼齐齐回头。 “原来是故人在此,真是凑巧,青二爷,咱们又见面了。”雪千影咬着牙说道。 却是连行礼都免了。 第四百六十章 护短 雪千影的袖子,将令牌遮了起来。此时此刻,无常元君虽然心中有恨,但总归还算理智。青朗赠给她令牌乃是好心,对那些护卫她仗势欺人颐指气使也就罢了,对眼前这位青二爷,别说是一枚小小的令牌,就算是青朗亲至,也得恭敬地叫一声二叔不是? 毕竟这一位对青朗有救命之恩。 雪千影心里叹了口气,今日是自己急躁了,若是因小失大,陷青朗于两难境地,可就不好了。 青宏没有看见令牌,只当方才是无常元君的威压,或是自家护卫认出了这位,完全没多想。晃了两步,站定在剧里雪千影夜小楼不足一丈的距离上,看了雪千影一眼,又看了夜小楼一眼。 而后又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身。 “无常元君,夜少主,找我有事?” 那不可一世的样子,那能奈我何的嘴脸,夜小楼的手死死的按在剑柄上,强忍着自己拔剑的冲动。 雪千影冷笑一声,指着地上两具尸身:“青二爷好手段。人都跑到生州去了,还能抓回来杀了。” “哦?”青宏哈哈一笑,“元君莫不是在说笑?这两人乃是惯偷,竟然偷到了陆氏的头上。恰好我在此巡游,将人捉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有何不妥么?” 雪千影被他气得直乐:“惯偷?偷了什么?青二爷可敢叫陆氏的人出来对质?” “元君说我是从生州将人抓回来的,可敢叫诸葛氏的人出来对质!”青宏不慌不忙的应道。 雪千影深吸一口气:“青二爷怕不是忘了我莲氏的溯回术?” 青宏盯着雪千影看了半天,突然笑道:“元君人长得漂亮,这脑子怎么不太灵光呢?我早一日便遇见了元君,岂能忘了元君的溯回术?岂会给你留下施展溯回术的机会?” 说着,青宏让开半边身子,指着两具尸身:“元君请!随便翻随便找,但得您能找到一件可供施展溯回术的物件,我青宏今日起随你姓雪!” “你!”雪千影抬手指着青宏,气得额角青筋暴跳。 “茕茕。”夜小楼见此,上前一步,将雪千影挡在身后。雪千影扶着他的胳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青宏放声大笑,笑容戏谑又嘲讽:“无常元君,夜少主,出门在外,顾好自己,少管闲事。若不是遇见你们两位,这两个小子怕是也不必死,打断两条腿,给我那侄儿出出气,也就罢了。可怪只怪他们运气不好。无常二字,真是妙极。不止能送走北境的兽人族,连这中原的仙修,也逃不过呀。” 破立出鞘,声若龙吟。雪千影来得及阻拦,却没有阻拦,长剑搭在青宏肩头。青二爷微微一怔,旋即笑得更欢:“好好好。我还以为,你们夜氏中人明哲保身惯了,如今竟然出了夜少主这般血性少年,好!青出于蓝胜于蓝,令尊当年只敢抹自己的脖子,如今总算生养出一个敢抹别人脖子的儿子啦,可喜可贺!该叫夜家主摆上几桌大肆庆贺一番才是!” 夜小楼手中剑身一横,再往前半寸,便能划破青宏的脖颈,叫他血溅五步。 “夜少主住手!”一道强大的气劲迎面而来。雪千影手疾眼快,左手挽着夜小楼的腰,往自己这边一带,而后转身卸掉力道,右手运起十成十的功力,一掌拍了出去。 来人修为似乎高于雪千影,接下这一掌毫不费力。却没有继续出招。仿佛方才出手,只是为了解青宏之困。 雪千影右手背在身后,抓出挽风踏月伞,一道绚烂的血色伞花在她身后绽放开来,珍珠流苏,轻纱幔帐,随风舞动,雪千影将手指搭在伞柄绷簧之上,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千影小友。”来人轻喝一声,眼见已经到了近前。 “前辈?”雪千影认出来人,正是青氏二老之一,青子衿。 雪千影收了伞,敷衍地拱了拱手。 青宏自己是个混人,平日里也没见对长辈们多尊重。但对青氏二老却不同。不仅自己躬身行礼,眼见雪千影态度恶劣,上前一步,张口就要骂。 却被青子衿一眼给瞪了回去。 “小友,气大伤肝,莫要如此愤愤,有什么误会,说开就是了,莫要伤了和气呀。”青子衿捻了捻自己已经全白的胡子,笑着将青宏挡在身后。 “什么误会?不过也是回护自家人罢了。”夜小楼小声嘟囔一句,眼见今天打不起来了,也将剑收了。 “夜少主不要这样说嘛。各家各姓,又有那个做长辈的不护短呢?”青子衿笑容可掬,眯着眼睛,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 “前辈,我且问你,青二爷杀害这两位公子的时候,你可在潇湘?”雪千影冷冷地看着青子衿,挑眉问道。 “不在,老祖宗今日才到。这两个小子昨天夜里就没气了——活活打死的。”青宏从青子衿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竟然还是笑着说话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青宏,又看了一眼青子衿:“好,我信。” “若我老人家昨日就到了,自然不会纵容子侄做出这等事情。”青子衿说着,回头照着青宏脑袋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声音很响,但实际上打得很轻。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是高手,又如何看不出来这种浅显的发力门道。 “那前辈可知,二爷手下两条亡魂,究竟是何许人也?” 青子衿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青宏:“不是说,是两个偷儿么?难道这里面真有什么误会不成?” 雪千影冷笑:“这一位,乃是怀州欧阳家主家的公子,名叫欧阳路。前辈与二爷都是贵人,自然没听过这位的名字。昔年过蓝炙、斗恶虎,得当地百姓立碑留名者,便是此人。” 青宏听了不言不语,青子衿则是嘴角一抽。 修习之人,出身师承往往还是其次,最看重的莫过声名二字。雪千影能比世家嫡系子弟还受人尊敬,能行走天下每每不战而屈人之兵,靠得就是多年来在北境积累的声名。 而一位修为不显的世家公子,能以一腔孤勇得到百姓如此称颂,如今却被青宏殴杀,确实有些棘手。 青子衿回头瞪了青宏一眼。青宏本不以为意,但还是被自家长辈瞪得低了头。 “另一位,是白氏的弟子,年方十六,掖菰初见之时,我记得他腰间挂着白氏暗卫的令牌。若非丧命二爷之手,必然前途无量。” “小友,夜少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不如我老人家出面,做个公道可好?”青子衿想了想,抬头看着雪千影。 第四百六十一章 惩处 “老祖宗,不过就是两个后生,犯不着……”青宏嚷了几句,眼见青子衿眼神不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犯不着您老人家伏低做小。一人做事一人当,无常元君划下道来,是打是杀,我接着就是!” 雪千影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二爷的修为,也配在我面前喊打喊杀?”说着,雪千影抬眼看了看脸色难堪的青子衿,又低下头,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自己的手:“就算是二爷把你这些护卫全都叫上,也不够我一人杀的呀。” 青宏呲了呲牙,别的他倒是可以反驳,唯独这件事,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无常元君北境屠狼的时候,他才勉强混到通脉境。别说冰原狼了,寻常野狼他一剑下去都未必砍得死。 青子衿再次将雪千影咄咄逼人的目光和青宏隔开,腆着笑脸,为自家子侄善后:“元君,不妨这样,我亲自出面,买上好的棺木将两位才俊入殓,派人送回怀州去,再多赔些银钱,你看可好?” “没了?”没等雪千影说话,夜小楼先蹙起了眉。 雪千影也看向青子衿:“就这?” 青子衿咬了咬牙:“我青氏家法也很严苛,宏儿回去,领,领五十棍,我亲自监看,小友可满意了?”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都笑了。 “前辈,小楼儿时顽劣,拆了我家伯父一张书桌,您猜他老人家怎么罚的?巧了,也是五十棍呢。” “前辈罚得可真重。”雪千影撇着嘴,憋着笑,眉宇间却慢慢攒起凌厉。本来白皙的肤色,渐渐因气血翻涌,怒意渐渐压制不住,浮上一抹杀意。 “元君,元君息怒。”青子衿上前一步,张开自己的气场,将青宏护了进去,口中的称呼,也变了:“元君若是不满意,好商量嘛。” 雪千影冷哼一声,好么,你青氏眼中,两条人命竟然也能是讨价还价? “好,五十棍,就五十棍。”雪千影突然松了口,夜小楼微微一怔,青子衿也愣住了。 青宏似乎猜到了什么,心里叫了一声不好。 雪千影又道:“五十棍可以,但要由白氏或者欧阳氏的人来打,才算公道。” “这……”青子衿蹙起眉头,“元君未免有些……” 没等他找到措辞,雪千影冷笑一声,铺开气场,强烈的威压,卷起一阵罡风,将她身后一众青氏和陆氏的护卫一下子退出几丈远。一些个修为不高的,为狠狠的压制在地上,口吐鲜血,显然是受了内伤。 “前辈若是觉得那些小世家不配惩罚二爷,倒也好办,不如我亲自来打。别说五十棍,就五棍,二爷若能撑下来,此事就一笔勾销,如何?” “元君欺人太甚!”青子衿眉毛竖起,一抬手佩剑便抓在手中。 雪千影笑着退后两步,反手拔出不见万物,一招破魔式横扫而出。 青子衿下意识护住青宏,横剑格挡,接连退后数步,这才接下雪千影的攻势。老人家正要反击,却瞥见雪千影手中的不见万物,执剑的手慢慢放下,叹了口气。 “六律有言,人命关天。”雪千影横剑身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难不成前辈以为,仙尊故去,这六律就不必遵守了?” 青子衿又看了不见万物一眼,收了佩剑,咬了咬牙:“好,就由欧阳氏和白氏来打!” “老祖宗!”青宏惊呼一声。杀人放火,他青二爷什么事没做过,从来也没人敢说要罚他。如今竟然连青子衿都松了口。青宏看向雪千影的眼神,瞬间变得恶毒起来。 青子衿只是拍了拍子侄的肩膀:“委屈你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为了这件事于雪千影拼命么?倒是未必会输,可还有一个夜小楼呢?少年人进境一日千里,昆仑时他在一旁窥探过两人的身手,若是合力,未必不能与自己分个高下。 双方辈分差得很多。若是赢了,自己以大欺小,倚老卖老,传出去青氏也不光彩。若是再输了,呵,那他青子衿岂不是只有自刎一条路可走了? 更何况,雪千影都把不见万物亮了出来,那可是仙尊的佩剑,这是要代表仙尊与自己不死不休?这天台压顶一般,自己怎么扛得住? 还不如暂时叫青宏受些委屈。反正欧阳氏与白氏,两个小世家,将来还不是予取予求,任由他们拿捏么? 青宏还想辩解,青子衿却命人去买上好棺木,并吩咐青宏亲自扶棺去怀州。并言明自己也会跟着青宏一起去,给两家赔礼道歉。 夜小楼嗤笑一声,心说您老人家这哪是去道歉的,明明是去给青宏撑腰的。欧阳氏新换了家主,年纪还不到三十,白景行更是年少当家。老祖宗的威压往那一摆,别说是五十棍,就是五棍,两位家主的手,都未必握得稳棍棒。 雪千影一抱拳:“但愿如前辈所说,还亡者一个公道,也给青二爷一个教训。稍后我会亲自传书于两位家主,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告知,请他们在怀州恭候前辈和二爷大驾。” 青子衿苦着脸点了点头,夸了一句元君周到。 雪千影拉着夜小楼,对着两具尸身拜了拜,而后也没进潇湘城,转身就走了。 “传信给朗儿。如实说。”青子衿突然对青宏吩咐道。青宏愣了愣,才应了一声,眼见青子衿看过来,目光不善,悻悻地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青子衿喝了一声,抓住青宏的肩膀,“欧阳氏和白氏两个毛头小子当家,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做个样子出来,就说自己认错人了,将此事遮掩过去。莫要坏了朗儿的棋局。” “是。”青宏点了点头,闷声应道。 “要变天了。”青子衿站在城下,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了。 青子衿回头看了看还摆在地上、被雪千影披风包裹住的两具尸身。雪千影身上的披风是夜小楼的,玄青色的绸缎,正好应了怀州入殓要以玄色裹尸的风俗。 青子衿幽幽一叹:“跟青氏作对也是你们时运不济。来生再投胎的时候把眼睛放亮一些,不要去招惹那些招惹不起的人,更不要随便结交那些你们高攀不起的人!” 第四百六十二章 春夜 雪千影走得很快,夜小楼不得不小跑才能跟得上她。 眼见雪千影横冲直撞,不顾方向,踩了一脚泥不说,还撞了两次树,好端端的裙子被刮一条很长的豁口,都没能让无常元君停下脚步。 夜小楼快走几步,一把抓过雪千影的胳膊,将人按在怀里,慢声细语的安抚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可这样漫山遍野的跑,也于事无补呀。” 雪千影伏在夜小楼肩头,好半天才道:“心里憋闷,你陪我喝点酒吧。” 于是,风凌城外一间小小酒肆里,八仙桌上摆着数不清的空酒坛。无常元君已经喝得烂醉,但还是不停地将酒水灌进喉咙。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但店家对此等烂醉的酒客仍感不喜。不过是看在夜小楼给钱爽快的面子上,还耐着性子笑语盈盈的应付着。眼见雪千影面前的酒坛又空了几个,夜小楼挥手招呼伙计上酒。掌柜的趁机凑了过来,带着尴尬又抱歉的笑容:“公子,小店小本生意,存酒不多,这位客官……” 夜小楼翻了翻荷包,拿出一小块金子,塞给店家,而后一脸冷意,看着掌柜:“存酒不够就去买,不会短了你们的酒钱。” 掌柜的双手接过金子,背过身去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确认了成色,又堆出伺候亲爹亲妈一般的笑容,说了好些个客套话。而后从柜台上抓了一把大钱,塞给两个伙计,叫他们多搬些酒回来。 夜小楼不满地挑了挑眉,但低头看了一眼雪千影,无论店家搬回来琼浆玉液还是新醅绿蚁,哪怕是酒糟兑水,眼前这位喝成这样,必然是分辨不出,他又何必跟店家计较,为难人呢? 不多时,两个伙计不知从哪里借了个挑子,前后总共二十坛的酒,搬进店里。掌柜的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伙计会意,将酒坛全都摆在了雪千影的脚边。 雪千影看也不看,抬手摄来一坛,拍开泥封就往嘴里灌。很快一坛见底,雪千影一松手,酒坛落地,散落一地碎片。 这酒喝得爽快,却不痛快。夜小楼按下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却不知如何劝。 雪千影回头看着他,一张带着酡红的芙蓉面,无悲无喜,眼神空洞,就那么看着夜小楼。 “别喝了。”夜小楼按着她的手,心疼的帮她擦去嘴角的残酒,“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就是把自己喝死,那两位公子也不能死而复生。” 夜小楼对自己这轻飘飘的两句话,本也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雪千影听了,竟然点了点头。接着,头一歪,靠在夜小楼肩头,睡了过去。 夜小楼一动不动的僵着身子,半晌之后才轻轻推了推怀里的人,确认她的确是醉过去了,稍稍松了口气。抬手将酒收入乾坤袋,而后将人横着抱起,离开了小店。 雪千影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睁开眼睛四下看看,桌案上点着几只烛火,似乎是在船上,不是圆月提灯舟,更像是一艘画舫。雪千影揉了揉太阳穴,撑着做起来,恍惚间窗外似乎有个人影,便唤了一声夜小楼。 夜小楼挑帘进来,扶着她靠好,又从火上取来一直温着的甘梅饮,递给雪千影解酒。雪千影懒得动手,就着夜小楼的手喝了几口,抿了抿嘴唇,抬头看着夜小楼。 “哪里不舒服么?”夜小楼有些紧张的问道。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说了一声谢谢。 夜小楼神情一展,也笑了:“谢倒是不必,只是以后不要这么糟蹋自己。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 雪千影眼珠晃了晃:“我记得还剩了不少酒呢,哪去了?” 夜小楼无奈:“带回来了。” “唔。”雪千影起身下床,光着脚踩在地上,感觉到凉,又缩了回来。低头扫了自己身上两眼,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里衣。 “你帮我脱衣裳了?”雪千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当看见夜小楼通红的耳根,突然自己也脸红了起来。 “是不是?”雪千影用膝盖轻轻撞了夜小楼一下。 夜小楼垂下眸子,转过头去,好半天才点了点头。他们离开小店不久,天就下起了雨。夜小楼虽然及时撑开灵力护体避雨,可两人的衣裳难免还是沾湿了些。更何况雪千影那条裙子,怕是金夫人或夜小婉亲至,也补不好了——夜小楼怎么舍得雪千影如此形容狼狈呢?故而租了船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帮她将外衣去了,也为了能让醉酒的人睡得舒坦些。 雪千影从夜小楼肩头探出脑袋,看着夜小楼通红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动手的时候不害羞,我说你你反倒害羞了?” 夜小楼的头有点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是被雪千影欺负的,还是淋雨着了凉,总之不是很清醒,竟然开口辩驳道:“你怎知我不羞?”说着,竟然还指了指腰间的玉佩,“不信你自己看。” “看什么?看你帮我脱衣服?”雪千影挑了挑眉。 两人的脸挨得极近。夜小楼甚至觉得,雪千影挤眉弄眼的幅度再大些,睫毛都能杵到自己的脸了。 夜小楼一阵口干舌燥,心也慌了,脑子也钝了,盯着近在咫尺的雪千影的双眼,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雪千影的双臂,直接从后面缠上了夜小楼的脖子,身形往后一仰,直接将夜小楼带倒在床上。 “茕茕!”夜小楼无用地叫了一声,既稳不住雪千影,更稳不住自己,手里还剩下的半碗甘梅饮,挥洒出去,泼在窗棂上,留下一道淡红的山水。 夜小楼好不容易才压住雪千影的胳膊,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茕茕,你不要这样闹,我……” “那我应该怎样闹你?”雪千影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一派天真无邪,又满是勾引和魅惑。 “你还没醒酒,我……”夜小楼刚一张口,雪千影爬起来,嘴唇凑了上来,浅尝辄止,但却恰到好处打消了夜小楼的顾虑,而副作用是他原本想说的话,此时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的心他的眼,都被这个人填满了。还能记得什么呢。 雪千影伸手勾着夜小楼的衣领,指腹在夜小楼的脖颈和锁骨上轻轻蹭着,脸上还留着酒酣未褪的酡红,柔情似水,面如桃花。 夜小楼咬着嘴唇,呼吸渐渐乱了,伸出双臂,半是撑着,半是揽着,将人松松的束缚在怀里。 手指从锁骨绕到唇边,雪千影挑衅似的扬起下巴,突然笑了起来:“夜小楼,你是不是不会?”——不然自己先是暗示四五岁便已经懂了男女之事,接着又是留门又是醉酒,没想到这个夜小楼还真是一心做君子,丝毫没有乘人之危的觉悟。 于是胆大的无常元君,只能激他了。 “你呀。”夜小楼终究是忍无可忍,胳膊移到雪千影的后腰,几乎是把人捞进怀里,又向下一压,将花枝乱颤的人压制在身下。 雪千影依旧笑着,狡猾的,得意的,得逞的。 腰腹相贴,心跳共振,呼吸相协,润泽出柔软又荡漾的春夜。 “茕茕,明月如你,终入我怀。” 渐渐急促的喘息,与床板的吱吱呀呀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终究是分辨不清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不同 雪千影像只白猫似的,蜷在夜小楼怀里,被轻轻抚着脊背,整个人乖顺又柔软。 “心里好受些了?”夜小楼轻轻吻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终究是两条性命,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过醉了一场,又……心里确实痛快了些。” “所以我才不想是今日。”夜小楼将人搂得紧些,“花好月圆的日子哪天不行,偏偏选今天。偏偏你又喝了酒。” 雪千影抬头看着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夜小楼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不对,我不该欺负你——”雪千影一把掐在他腰窝上,夜小楼连忙改了口,“不是不是,说错了,是我该早点欺负你……” 结果自然是又被掐了一下。 夜小楼反手抓了雪千影的手,稍稍用力压在床板上,嘴唇凑过去,轻轻的吻了吻带着薄汗的雪白掌心。身边的人终于消停下来,下巴在自己胸口蹭了蹭,算是示好,也算是告饶。 最难消受美人恩,既然是美人所赐,无论是疼还是痒,夜小楼都只能受着。不止全盘接受,还得甘之如饴,讨好安抚,求一个桃灿李艳,求一个鱼水合欢。 “明知凶手,却无法为他们伸冤,更没有立场为他们报仇。亏得那欧阳路对我十分仰慕,若泉下有知,知我亦是个冷血寡情之辈,不知该有多伤心。” “天下仰慕你的人多了,今天这个死了,明日那个伤了,哪能各个都照顾得到?”夜小楼拍了拍怀里的人,“想护的人护得住,便可以算是问心无愧了。” 雪千影还要说什么,夜小楼撑起身子,低头看着她:“我知你后悔,如果我们随他二位一起前去风凌,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情。可你我护得了他们一时,也护不了一世。青宏总能找到机会下手——再者,今日青子衿的出现,始终让我介意。” “你是说……”雪千影似乎明白了,又还是有些想不通。 “我们并不知道欧阳路来鳞州到底做什么。更不知道青子衿出现在潇湘所为何事——总不能是来帮陆氏筹备名仙擂的吧?分别时欧阳路欲言又止,我当时就猜想这里面或许有文章。茕茕,西南若是一滩浑水、非阿横阿齐那样的智计方能够运筹帷幄,那中原就是三足鼎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你我能够参透的微妙局面。欧阳路死得是可惜,可你也帮他们讨了一个说法,这就够了。” 雪千影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我这样说,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冷血吧。”夜小楼伸手揉开了雪千影紧蹙的眉心。 雪千影勾唇一笑:“当然不会。我不是说过么,你对我,不用这么小心。” “茕茕,”夜小楼拉着雪千影的手,抵在自己胸口,“你对我,和,我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有些话你不喜欢听,我以后也不会再提,只是,” 雪千影伸手按住夜小楼的嘴唇:“别说了,你不会是你父亲。我也不是我娘亲。” 夜小楼霎时间欢喜起来,将人拉进怀里,细细地嗅着:“你懂就最好了。” 雪千影攀上夜小楼的肩膀,又搂住他的脖子,送上一个香吻:“睡觉。” 说着,将人带倒,抓过被子,蒙在身上。 第二天一早,夜小楼先醒了,吻了吻怀里的人,便起身,寻思着给雪千影弄些吃食。画舫上除了几个船把式,夜小楼并没有留太多人,自然也没有厨子。雪千影两顿没正经吃了,昨天灌了一肚子酒,又折腾了半宿,夜小楼有些心疼,总想着给她找点合口味的哄她开心。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上岸去买新出锅的点心回来做早膳。 可还没等云齐天士离船登岸,一个雪青色的身影,飘然落在了船头。 驾船的船把式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来的水匪强盗,举起手里的桨就砸了过去。夜小楼连忙窜了过去,将桨接下,解释了两句,船把式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忙去了。 “莲少主,你们莲氏中人现在都不做仙修做刺客了吗?这来无声去无影的本事,可真得了你师姐的真传!”夜小楼拍了拍胸口,指着来人,若不是雪千影还睡着,恨不得骂得再大声些。 莲英打量了夜小楼几眼,冷笑着盯着他脖子上的殷红印子看了半天,这才从乾坤袋里摸出几个纸包,丢给夜小楼:“我们长州的风俗,圆房之后要喝怜子汤,亲自煮更见心意。” 夜小楼脸色羞红,手里攥着纸包,进退两难。 莲英反客为主,自己拉着张椅子斜斜靠坐,挑着下巴看着夜小楼:“夜九哥,好歹我也是娘家人,你能不能态度好点。开罪了我,小心我去爹娘那给你告状。” 夜小楼无语,指了指船尾的方向,又提了提手里的纸包:“我要去给你师姐煮汤,你要不要过来说说话?” 莲英笑得耸了耸肩,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你怎么跑过来了?”夜小楼将材料冲洗干净,倒进沸水里,一边小心的搅拌,一边问莲英。 “出来办点事,耽搁在鳞州,恰好听闻你们也在,就过来看看。”莲英答得坦荡又利索。 夜小楼斜了他一眼:“我和你师姐很是小心的隐藏行迹,你是从哪里听闻我们的消息的?” “哟,替我师姐审我呀?”莲英偏着头看着夜小楼,笑嘻嘻地说道,“我师姐审我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客气,轻描淡写,一点威压都没有。我师姐审我的时候,那气势,我说半句谎话就能揍我一顿呢。” 夜小楼一笑:“所以呢,你现在不说,等一会儿你师姐过来揍你再说?” “无趣。”莲英吐了吐舌头,“我的意思,是不方便跟你说。我们家的事。” 夜小楼点了点头,似乎是被糊弄过去了。 没等莲英窃喜,夜小楼回过身来:“既然你知道了我们的行迹,那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应该也知道了?” 莲英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承认了。 “谁告诉你的呢?”夜小楼冷笑一声,眼见莲英脸色变得难看,自己却不再追问,“你师姐只是不屑耍心眼,你还真当她好骗?” “哟,夜九哥,这人身份变了立场就跟着变了。”莲英忍俊不禁,晃到夜小楼近前,“你这语气,活像我家爹爹帮师姐审我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打趣我的功夫,不妨想着待会儿怎么应付她。真挨揍,我可不帮你拦着。”夜小楼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照看他的怜子汤去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解释 雪千影换了衣裳出了房间,迎面便撞上了瘪着嘴的莲英。姐弟俩在促狭的走廊里对视片刻,都笑了起来。 “你是来找我解释的?”雪千影实在太了解师弟,方才对视中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别人或许琢磨不透,但雪千影还是成功的抓住了。 莲英点了点头,指了指雪千影身后:“去你房间说?” 雪千影脸色一红,她刚起身,房间里一片狼藉,还没收拾过,怎么好让师弟进去?想了想,指了指隔壁一件空屋:“这边。” 莲英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被雪千影抬手照着肩膀给了一巴掌。 “师姐偏心。”莲英撒了个娇。 “好好说话。”雪千影却根本不买账,“解释清楚之前,就别想我有好脸色给你。” 姐弟两人落座,莲英殷勤的亲自烹茶。等到水汽弥漫,茶香四溢,莲英将茶汤倒进茶盏之中,推到雪千影面前。 雪千影没伸手,也没品茶,就这么看着莲英,同时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莲英要借着手里的动作来争取时间酝酿要说的话,这并不常见。可见待会儿要听到的事情,几乎是可以预料的震撼。 莲英拿出一个小荷包,打开,倒了倒,倒出来一块琉璃佩,伸手递到雪千影面前。 “我记得有一年你外出行走之后,这琉璃佩就再没戴过。”雪千影接过,看了一眼,便想起了前尘往事。 她对师弟师妹师父师娘的事情一向上心,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便是那次,莲英遇见了青朗? “当时师姐溯回术已有小成,害怕被师姐发现端倪,索性将当时的衣服配饰全都处理了。除了这琉璃佩。但也不敢再现于人前。”莲英垂下头,就像小时候做了错事来找师姐坦白请求宽恕一样。 “英儿,”雪千影握着琉璃佩,正色道,“虽然你们的事情,我未必赞同,甚至对青朗其人甚是不喜。但是,英儿,两情相悦乃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赞同你们相爱,你也不必为此抱歉。” 莲英抬头看着师姐,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我就知道,师姐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雪千影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师弟的头,就像小时候他心怀恐惧时,自己安抚他那样:“你的决定,我未必都赞同,但一定都支持。” 看着师姐有些纠结的神色,莲英明白雪千影想问什么,脸色瞬间羞得通红:“师姐,我与他初见时,便……我已认定,此生非他不可。不会轻易动摇。我特意赶过来,当面跟师姐解释清楚,就是害怕他跑来说些有的没的,他那个人口无遮拦,我怕他……污了师姐的耳朵。” 雪千影的眉峰跳了跳,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琉璃佩。初次见面,就,污了耳朵?……好,很好,她家师弟,还有那个青朗,真是好极了。 看着师姐变幻莫测的眼神,莲英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连忙转换话题:“我此番赶来,还要向师姐解释白氏和欧阳氏的事情。”莲英收敛笑意,抬头看着雪千影,神色很是郑重,“朗儿收到了青宏的传信,便赶紧传信给我,让我来拦你,怕你一时冲动,与他家里起冲突——青氏中人并不知道朗儿和我的计划,他们以为朗儿是在为青氏图谋布局。” 雪千影点点头。当初在莫氏相见,青朗曾经透漏了一些,那时雪千影就猜到,他应该是利用了青氏上下对他的信任,借家族之手,实现莲英的计划。 “至于白氏和欧阳氏的事情,其实和莫氏是一样的。朗儿行事激进,但也还利落。除了莫氏被师姐当场撞破,其他都很顺利。唯有这两家,不知是哪里漏了马脚。隐隐追查到了青氏的头上。青二爷那里,自然是误打误撞,但青子衿前辈,的确是受朗儿所托,特意赶去灭口的。” 雪千影微微蹙眉,看着莲英:“朗公子说,你定下了一个很疯狂的计划,我之前说过不会问,现在却着实好奇,这计划究竟有多疯?” 莲英勾唇一笑:“他们如何逼师姐的,我便要还施彼身,一般无二的去逼他们。仅此而已。至于具体的细节,师姐还是不要知道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可这样说来,欧阳路和白氏的公子,也算是因我而死了。” 莲英挑了挑眉:“我不叫师姐知道,就是因为师姐心思重,有的没的,统统算到自己头上。” 雪千影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莲英却急了:“我的确没有办法说服师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还请师姐相信,我与朗儿所做之事,便是没有我们,来日仙门遗族也会去做。今日师姐可以拦下我们,来日师姐能否拦下他们?” 雪千影沉默不语,她并不赞同莲英的话,可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欧阳路无辜么,当然无辜。可谁又不无辜呢? 还有那些青氏的死士,雪千影没有问,但他们大多也不会有好结局,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雪千影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算了,我不问了。” 莲英却点了点头:“师姐这个态度很好。仙门对师姐动手,本也与我无关。现在我做什么,也与师姐无关。” “呵。”雪千影冷笑一声,抬头看着莲英,“与那小疯子交往久了,你也变疯了?” “小疯子,师姐看人真准呢。”莲英垂眸一笑,少年人满心满眼都是欢喜,炙热而炽烈,灼得雪千影眼痛。 “我可没有他那么疯。”莲英笑得明媚,眼底却浮上阴鸷,“我还有顾忌的。” 雪千影从未见过师弟这个表情,十分陌生,甚至有点害怕,忍不住唤道:“英儿?” 莲英眼底的阴鸷瞬间消失,脸上依旧是笑的,可笑容之中却有些惆怅:“吓着师姐了?还记得初见之时,他说,我乃人间至明,而他是人间至暗。世间总是有明就有暗,就像黑夜和白天,彼此衔接,往复交替。这样的缘分,却让我难以欢喜。” 雪千影不明白莲英的意思,但还是听少年郎把话说完。 “可我宁愿自己是黑夜的灯,不然我的明,永远照不进他的暗。”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三雕 雪千影怔了怔,继而摇了摇头。 “而且就算我是黑夜的灯,又能如何?”莲英苦笑一声,微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绝望:“点再多的灯,黑夜还是黑夜,不会变成白天。而黑夜总要过去,天总是会亮的。” “英儿,”雪千影唤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劝道:“英儿,这世间的明暗,本是不分明的。更多的是明暗交叠出灰色。更何况,你想做他黑夜的灯,他又何尝不想做你灯下的影呢?” 莲英抬头看着师姐,带着几分讶异:“他与你说的?” “怎么,觉得你师姐我,说不出这样的话?”雪千影偏着头,看着莲英。说着,将手里的琉璃佩放下,从乾坤袋里取出了青朗的令牌,递给莲英:“他特意派人送来给我,让我转交给你的。” 雪千影将青宏和青子衿可能知道自己手里有这枚令牌的事情,告诉了莲英:“青宏没看到令牌,后来青子衿也没看见。但当时那么多青氏护卫,但得有一个多嘴,这件事便瞒不住青氏上下,若是有人借机向他发难……若你不来,我便要将令牌送还,提醒青朗,有备无患。” “无妨的,他已经知道了。”莲英接过令牌,“并且已经解释过了。” 自己的令牌无缘无故出现在毫无关联的人手里,真不知道这位朗公子是如何对着自家一众长辈遮掩过去的。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师姐还要帮我们一个忙。”莲英提起条件来,也毫不客气。 “你说。” “师姐得走一趟泽氏。” 雪千影蹙眉。 “我们俩手里能用的人手不多,高手更少。泽氏这边不能用青氏的人,咱们莲氏师姐是知道的,从来也没有能够掩人耳目的势力。故而,泽氏这边的布局,是我们花了大价钱,买了人命。”莲英捏着令牌,缓缓说道。 一个买字,如同一记重锤,锤在雪千影的心上。 “下定的时候我有言在先,这几个人要么死,要么跑,不能给泽氏捉了去。不然我担心,以泽氏的手段,若真是有心逼供,他们抗不过去。” “所以,你要我和夜小楼去泽氏,趁机灭口?”雪千影捡起桌案上的琉璃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灭口也好,放水也行,总之要做得自然,恰到好处,不留痕迹。”莲英正色道,“我思来想去,这件事,只有师姐做得成。这也是我来寻你们的第三个目的。” 雪千影沉默不语。 “师姐心里不要觉得有负担。我和朗儿开出的价码,虽是买命,但也十分丰厚,足够他们一劳永逸,又有师姐这样的高手保驾,不是真的让他们无谓送死。” 莲英眼见雪千影的脸色不虞,又软和下来语气,循循劝道,“师姐,你这样想,他们为我们办事,拿了甜头还有活命的机会。若是这天下真的陷入仙门遗族所构建的境地之中,世家尚且难逃覆灭的结局,那些散修们,难道不会如同蝼蚁蜉蝣一般,瞬间灰飞烟灭吗。” 雪千影摇了摇头:“英儿,反击雪靥的阴谋,不是只有变成他这一条路可走……罢了,这件事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 “师姐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了。”莲英一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令牌:“反正我也说过,这件事是我想做,我要做,跟师姐并没有关系。” 雪千影无奈地笑了,如今哪里还有她不答应的余地?方才也不知是哪个把话说得那么满:就算我不赞同,也会支持你。喏,这不是现世报是什么? 雪千影挑眉看了看十分欠打的师弟,晃了晃手里的琉璃佩:“真的让我看?” 莲英瞬间红了脸:“师姐好奇,看也无妨……” “你确定我看了不会长针眼?”雪千影继续逗他。 莲英却挑衅似的指了指雪千影脖子上两块明晃晃的印子:“我好歹还知道事后遮掩,师姐你和夜九哥能不能有点顾忌,啧啧,下嘴真狠……” 没等他说完,桌上的笔墨砚台,一股脑地朝着他砸了过去。 莲英左躲右闪,又皮了一阵,最终还是主动出来讨饶,被雪千影拍了两巴掌让她出了气,这才又笑嘻嘻地说道:“不打扰你和夜九哥的浓情蜜意,朗儿还在附近等我,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春宵一刻值千金……” 这最后一句,却不知说得是他和青朗,还是她和夜小楼了,雪千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莲英离开房间时,差点跟端着汤饮过来的夜小楼撞个满怀。夜小楼正想说他两句,没想到莲英匆匆忙忙地摆了摆手,飞也似的跑了。 “这么急着走?”夜小楼将香甜扑面的怜子汤摆在雪千影面前,指着莲英离去的方向:“你家里有事?” 雪千影摇了摇头:“去见他心上人了,不然哪能这般雀跃?”低头一看怜子汤,不由得又是一阵脸红,抬头看夜小楼:“英儿告诉你的?” 夜小楼点点头。 雪千影撅起嘴:“早知道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应该狠狠揍一顿才是。” 夜小楼失笑。他家无常元君假装发脾气的时候,嘴会嘟起来,像只金鱼,特别可爱。真想拿面镜子给她照照。 雪千影喝了汤,又撒娇说自己还没睡饱,要再去补眠。夜小楼伸手将她抱回了卧房,安顿好,哄了一会儿,见她气息逐渐安稳,这才悄然离开,准备去岸上找些吃食带回来。 夜小楼走后,雪千影睁开眼睛,看着手里的琉璃佩,一时之间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窥视莲英与青朗的过往。 由他们去罢。 不仅她自己不看,雪千影还小心的将琉璃佩收好,这东西以后只要莲英自己不提起来,她便当做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保证也不叫别人看见。 莲英离船登岸,辨别了一下方向,便一路御剑去了。 到了约定好的地方,莲英收了佩剑。这是个乱葬岗,周遭全是墓碑和野坟,除了偶有鸟雀经过,静得能让鬼都胆战心惊。 莲英并不停留,一头扎进聚魂塔。爬了两层楼梯,约好的人却还没有来。于是莲英便挽了袖子,将灰尘简单清扫了一下,找了个舒坦的地方,靠着休息。 “咳咳。”直到两声熟悉地轻咳传来,莲英抬起头,面色苍白的少年郎,一身群青衣袍,头上插着一枚寒铁制成的钉子形状发簪,周身萦绕着病气,唯有那双深渊似的眸子,灿若恒星,正看着自己。 莲英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一时之间又有些恍惚。 第四百六十六章 乱葬 那是莲英第一次单独外出走动,不曾想真就迷了路,又赶上天降暴雨。莲英不确信自己多久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既要辟谷维系生机,更不敢贸然浪费灵力来避雨,只能撑起一把油纸伞,勉强遮住头肩,至于下摆鞋袜,就无法顾及了。 前方隐约有些光亮,给急于赶路又失去方向的少年郎带来一点希望。没成想,走近一看,竟是一座乱葬岗,那光亮亦是天上的闪电映照在一具大红棺木上,反射出来的诡异光亮。 莲英暗暗骂了声晦气。 死人自然没什么可怕。可谁家大雨天红棺出殡,又不下葬,就这么弃在荒野之上,着实有些瘆人。 若是天气好些,若是平时,莲英或许还会大发善心,顺手挖个坑把棺木埋了,也算是成全亡者入土为安。可今日……莲英匆忙中与那红棺擦身而过。 雨水砸在棺木上,留下喑哑的撞击声,如磨牙吮血。但在这个声音里,竟然还夹杂着另一种敲击的声音。 叩叩叩,叩叩叩——竟好似活人指节敲击木板的声响。 莲英被这声响勾住,去而复返。全神贯注循着声响,竟然再次回到了那具红棺身边。 好么,果然是红棺诡异,难不成内里困着一只恶鬼,正在叩门? 莲英伸手拍了拍棺盖,声响瞬间停了下来。不久之后,里面传来十分微弱的说话声:“有人吗?救,救命。” “还请稍等。”莲英应了一声。 “……好。”内里的声音有气无力。 就算是一只鬼,也该是很虚弱的鬼吧。莲英想着,将伞收了,顾不得雨水瞬间浸透的头发和衣裳,围着棺木观察了片刻。 这封棺之人着实歹毒,四十九枚棺钉,颗颗没顶,有两枚被锤子敲得,钉帽都碎裂了。 莲英取出师姐所赠的鲲骨匕首彼岸,顺着钉帽缝隙楔进去,一点一点小心发力,将钉子撬了出来。 “寒铁?”莲英拈着钉子看了一眼,突然对棺中人的身份有了几分兴趣,“兄台何方恶鬼,竟然要用寒铁封棺?” 莲英嘴上打趣,手上动作却未停,接连起了七八颗钉子,棺内突然传来一声笑:“既知我是恶鬼,兄台还敢开棺?” 莲英撇开一枚钉子,也笑了:“巧了,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恶鬼长什么样子。今天不妨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呵。”棺中人笑了笑,不出声了。 莲英冒着暴雨,将四十九枚棺钉尽数起了,轻轻敲了敲棺盖:“雨大,兄台遮遮脸,我要开棺了。” 不知是不是棺中人似乎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好半天没有回话。莲英又叫了两声,那人终于敲了两声棺板,算是应了。 莲英站在棺头,掌心覆在棺盖边缘,用力一推。木板摩擦的声音比暴雨更为刺耳,眼见棺盖被掀去大半,一团毫无章法的暗器毒针,从棺内迸发出来,朝着莲英所站的方向,兜头盖脸,齐射出来。 莲英似乎早有防备,身形一闪,躲过大半,剩下的都被他袍袖一卷,收归己用。但莲英还是跳开了三四尺的距离,这才叫道:“兄台恩将仇报,可不算仗义。” “咳咳。”棺中人咳了几声,却不见出来。 “需要我扶你不?”莲英观察了片刻,见始终没有动静,再次开口问道。 “兄台能不能过来搭把手——放心,我的暗器一下子都使光了,不能再算计你了。”棺中人声音传来,似乎是说话太多的缘故,又咳了起来。 莲英慢慢靠近棺木。这人防备心重,莲英被他算计了这么一遭,竟也不恼,甚至还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体谅。但袖子里的毒针还在,若是对方是故意诓他过去,那莲英也不必客气,还击就是。 凑到棺木侧面,莲英探头一看,棺木之中,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郎,披头散发,周身带血,显然被人塞进棺木之前,还被狠狠地折磨过一通。荒郊野外冻了一阵,又被雨水一浇,更显狼狈。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少年用一只手,勉强遮着眼睛不被雨水蛰痛,透过指缝,也正观察着棺木外站着的人。 “青氏?”莲英上下打量几眼,从几乎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外袍上,找见一处隐约可以辨析是裂冰寒梅的刺绣,又见少年手腕上带着一个金环,亦是青氏族徽模样,故而有此判断。 少年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他盯着莲英看了半天,透过雨丝,辨析得出不是自己仇家,稍稍松了口气,递出一只手:“兄台好心,帮帮忙,我这腿脚不便,自己出不去。” 莲英抓住他的手,冷得像冰块子似的。发了两次力,却都没将人拉起来。少年苦笑着再度致歉。莲英松开他的手,直接弯腰将人横着抱了出来。 雨天地面湿滑,莲英将人抱出来之后,一个转身的功夫脚底下就滑了两次。少年不得已,伸手勾住了莲英的脖子。冰冷的手触到莲英温热的脖颈,刺激得他一个激灵。 “嘶,你这小冰块子……你可有去处?”莲英四下打量了一番,周遭除了坟就是坟,实在找不出个避雨的地方。自己倒还好,怀里这小子,再这么浇下去,外伤叠着风寒,小命怕是难保。 少年指了指北边:“那里有个义庄,平时没什么人,房子虽然破败,但聚魂塔尚还齐整,至少能避雨。” 莲英点点头,嘱咐他搂着自己不要松手。一边提起灵力,将两人护住,避开雨水。而后,抱着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奔去。 “你就不怕我骗你,设局害你?”少年稳稳地靠在莲英怀里,说话声音很小,很虚,但嘴里呵出的热气,那么小小的一点,扑在莲英下巴,伴着一点酥痒。 “萍水相逢,你害我作甚。” “你小时候家里大人没给你讲过故事么?恶鬼想要投生,得抓个替身。公子生得好看,心又善,可不正是个很好的替身?” 莲英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笑了:“这故事我没听过。不过,我听过另一则故事,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故事?”少年眼睛亮了亮,故作天真,“我最爱听故事了。” “小时候我怕黑睡不着,我师姐哄我,说世上根本没有鬼。我不信。她便又哄我,说便是有鬼也不怕,若是哪个不开眼的恶鬼敢勾走我的魂,上天入地,黄泉碧落,她都会把我给抢回来!” 少年愣了好半天,突然笑出声来,不是之前防备刻意的笑,也不是嗤笑嘲笑,而是那种发自真心的,大笑。 第四百六十七章 义庄 到了小冰块子所说的义庄,莲英抱着人没法敲门,只能喊了两声没人应,便抬腿踹开了门,钻了进去。 “这义庄荒废十多年了,人是没有的,你就不怕喊出鬼来?”少年靠在莲英怀里,有气无力地笑着。 莲英四下打量着,辨别着方向:“方才不还说你是恶鬼么?想来这鬼与鬼之间,也有欺软怕硬一说,他们见了你,躲都来不及,哪敢冒出来找死?” 义庄的房子很是老旧,看起来至少十来年无人光顾。于是莲英抱着少年,一头扎进了聚魂塔的方向。 聚魂塔内,一股子冲鼻的霉气,莲英示意怀里的人捂住口鼻,自己抱着他爬了两层的楼梯,这才找到了一处干爽的地方,把人放下。然后拢了些干柴,生了火。 不多一会儿,塔内温度悄然上升,莲英觉得暖和了一些,转过头来,打量着少年。 之前他救人心切,如今借着火光才看了真切。少年身上的衣服,用料很是考究,残存的一点点绣工也能看出不错,可约么是遭了折磨的缘故,外袍都浸透血污,很多地方撕破了,隐约还能看见里面染着血的中衣和里衣,甚至是泛白的伤口皮肉。 莲英蹙着眉:“你这衣裳,实在没什么穿着的必要,还有衣裳么?”莲英蹲在他跟前,伸手在他腰间摸了摸,还真找到了一个乾坤袋。 “有的。”少年从他手里拿回乾坤袋,翻找了一套衣裳出来,放在一边,抬头看着莲英,忍不住笑了:“你这人,心眼真是好,自己的衣裳都淋湿了,不先脱了烤着,竟然先来管我。” 少年一边说,一边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莲英,最终将目光落在他腰上,盯着那枚琉璃佩,“呀,竟然是莲少主,失敬了。” 莲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禁步:“你竟然还认识这个?” “见过图样。传闻莲少主悟道称仙之时,天降琉璃净火。彼时无常元君特意赶回为你护法,以快剑削得一块退火九十九次的净水琉璃,封住一丝火焰,制成这琉璃佩,赠予莲少主,以示纪念。我说得可对?” 莲英点了点头。 “无常元君待你可真好。”少年似是感慨,又有几分羡慕,“我家里就没有这样的哥哥姊姊,不然……”少年话没说完,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上好的蚕丝料子浸透了血水和雨水,凝在一块,少年如今虚弱,根本扯不开。 莲英道了声得罪,伸手帮他把腰带扯下来,结果稍稍发力,腰带便断成了两截。少年的衣袍就此散乱开来,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胸膛,以及上面道道伤痕。 “伤得这么重?”莲英也愣了一下,少年的伤势,有些超乎他所料。 “咳。”少年人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去,红着脖子和耳根,“吓着莲少主了?” 莲英不再客气,三下五除二将少年人的衣服脱了,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把将人搂在怀里。 少年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却是挣不过莲英,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起了一层红晕:“莲少主,你这乘人之危可不高明,这么近,就不怕我拿把刀捅了你?” “你有力气且可试试。”莲英嘴上毫不示弱,反正看不见自己也已经红了的耳根,一只手搂着人,另一直手腾出来,从乾坤袋里找了一张狼皮,抖开,垫在少年身后的墙壁上,抬手两颗钉子出手,将狼皮固定好,这才将人轻轻放了上去。 毛皮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柔软的酥痒。少年笑道:“莲少主可真是贴心。”见莲英没理他,便回头看了看那张狼皮,目光却盯在那两颗钉子上。 “是方才的棺钉?”少年笑出了声,听起来更像是在喘,“莲少主,你可真是,物尽其用。” “顺手抓了几颗,没想到还真用上了。”莲英也笑了,低头瞥见自己沾满了泥水的靴子,信手拿了条毯子丢在少年身上,怕他着凉。而后自己避开老远,将鞋袜脱了下来,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少年,最终还是找了些油布直接包了收起来。 少年看着莲英:“我如今这……倒也没什么可介意的。” 莲英却道:“你不懂,这狼皮制成的靴子,浸了水后得用纸一点点吸干,若是烤了就会变形,没法穿了。” 少年抱着毯子,有些惊讶:“还有这种说道?” 莲英越发一本正经的点着头,少年反而猜不透他说得是真的,还是在故意骗自己了。 莲英光着脚踩了踩地面,觉得还是不舒服,正要找双袜子,少年抓起自己的衣裳,丢在了莲英的脚下:“反正也是不要了的东西。” 莲英痛快地领情。 “你这伤,”莲英拨开毯子,相牲口似的,拉着少年的胳膊看了看,稍稍心定。少年前心多是鞭笞的痕迹,擦些药膏应该就没事了。胸口有一处烙铁留下的焦糊,大概需要他动用灵力来处理。右边胳膊上有一些不知是蛇还是老鼠留下的齿痕,看着伤口的颜色应该没毒。再就是少年手腕上,有明显捆绑过的痕迹,但只是稍稍磨破了皮,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伤势。 “我看看你身后。”莲英说着,拉着少年的胳膊想让他转身,可少年实在没什么力气,直接跌进莲英怀中。莲英别过发热的脸颊,便稍稍收了力道,小心的抱着他,从他肩头朝背后看去,顿时皱起了眉头。 少年背上有两道刀伤,一条不深,约么只划破了皮肉。另一条就不好办了,隐约已经能看见肋骨。 莲英算了算,雨停之前,他绝不可能带着少年离开此地,但听着外面的雨声,并无停歇的趋势,也不晓得这场雨还会下多久,而且,这少年的仇家会不会找上门来?真要找上门来自己能不能应付?这都是问题。 这样细细算下来,自己若是用灵力帮他恢复伤势,未免太过冒险。 将人重新撂在狼皮上,莲英看着他的脸色又有些矛盾。若是自己不动用灵力,只按照寻常办法为他疗伤,以莲少主浅薄的经验来看,这一位能不能活着看见雨停,也未可知。 “莲少主倒也不必太费心。”少年却猜出了莲英的心思,“莲少主身上有酒么?帮我擦一擦,裹上里衣睡一觉,若还能醒过来,便是没事了。” 可他越是这样说,莲英就越想把这个人救下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疗伤 莲英没有接少年的话,而是开始找东西,他身上有一整个乾坤袋是出门时师姐特意给他准备的,里面全是上好的伤药和应急的东西,如今自己没派上用场,却便宜了这个从棺材里捡出来的小冰块子。 想到这里,莲英一边找一边笑,笑得少年抓着毯子,一阵一阵的汗毛发炸。 莲英将找出来的东西摆在少年身边,金疮药,整坛的烈酒,绷带,还有一些瓶瓶罐罐装着的伤药和一把用来清创的小刀。少年瞥了一眼,听莲英说这是他师姐专门为他准备的东西,少不得又是一阵羡慕。 莲英直接开了一坛酒,将干净的软布整个浸进去,泡透了,拿出来拧到半干,掀开毯子,帮少年先将前心和胳膊擦了一遍。 少年咬着嘴唇,红着脸,任凭莲英摆弄着,一声不吭。偶尔莲英问他哪里疼不疼,少年也只是摇摇头。 而后,莲英找出相应的药膏,沾了一点,又看了看少年,突然觉得这样的肌肤相亲有些不妥,于是又找了一把刷子,蘸着药膏,一点一点的涂在少年的伤上。 少年的皮肤透着红,是病态的,羞涩的,诱惑而不自知的。 莲英的脸没红,但耳根已经红透了。他低着头,一边小心的处理伤势,一边跟少年说话,分散两人之间的尴尬。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朗。” 莲英蹙眉,这名字他真的没听说过。便开口问他父母和师承。 “家父讳元。” “青氏家主?!”莲英愣了愣,他怎么不记得青元有儿子呢? 少年反过来替莲英解围:“我是父亲收留的义子,莲少主不知道我也是正常的。” 莲英更觉疑惑:“既然是青家主的义子,也该称一声公子才是,为何会流落这般田地?” 少年笑了:“若我说是我故意为之,以身做饵,莲少主可意外?” 莲英眨了眨眼睛,很快就明白了青朗的意思。 少年娓娓道来:“父亲一直要对某家动手,却抓不到合适的把柄。我自然要利用自己的身份,替父亲分忧了。” “所以你以身为饵,诱惑对方劫持你,再等令尊伺机来救?”莲英放下手里的药罐和刷子,扯过他的胳膊,换了另一种药膏,开始帮他处理胳膊上的咬伤,“那你真是自讨苦吃了。” “岂止是自讨苦吃,简直是自寻死路!”青朗嗤嗤地笑了起来,“他们发现了我的目的之后,对我动了大刑,又毒打了一顿,还将我封入棺木,丢在乱葬岗,说是要给他们阂族陪葬。唉,我原本只想父亲为我出气,结果差点就要变成报仇啦——还好遇见了莲少主。” 莲英捏着他的胳膊,瞟了他一眼:“傻子。” “莲少主难道不是应该觉得我疯?”少年偏着头,自下而上的看着莲英,过了会儿又点了点头:“也对,你们莲氏讲得是以德服人,自然看不上我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莲英却摇了摇头:“我是说,你都没给自己留保命的后手?” 青朗愣了愣。 莲英笑着帮他上好药,抬头看着青朗一双漆黑的眸子:“莲氏以德服人不假,但不代表我不会算计人。只不过算计人之前,我都要留足后手,甚至不止一重,且要反复推敲确认没有纰漏之后,才会施展。” “那莲少主一定错过了很多好时机。”青朗半靠在莲英怀里,身上被药膏蛰得生疼,皮肤上沁出一层薄汗,本就苍白的人,看起来粉雕玉琢,晶莹剔透。 “事到临头才筹谋自然会错失……胸口的伤比较棘手,”莲英搂着青朗,看着他胸口的一团黢黑,“我要帮你把焦糊的皮肉割掉,再以灵力帮你恢复。” “莲少主不用这么费心,割掉之后,拿金疮药糊上就成。”青朗喘息着说道。 莲英却摇摇头:“不行,这里皮薄,极易感染,而且伤势久不痊愈,你这大半边身子都不好活动。” “那……便有劳莲少主了。” 莲英一只手搂着青朗,另一只抓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青朗:“你咬着点,免得伤了舌头。” 青朗听话地接过去,咬在嘴里,又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莲英的衣襟。 总归还是个小孩子,还知道怕疼。莲英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没停,手拎起酒坛子,将酒水倒在小刀上,然后拿起小刀,狠下心,一点一点的将青朗胸前的皮肉片下来。青朗疼得整个人颤抖不止,却一声不吭。 莲英将人箍紧:“忍着点。” 莲英将焦糊的皮肉割干净,涂上止血的药,又用干净的帕子蘸掉周遭的血污。做完这些,身上还没干爽的袍子,又被怀中人的冷汗浸透了。 他自己也紧张出了一身的汗。 而后,莲英将手覆在伤口上,集中灵力,帮着他把伤势恢复了七八成。 “可以了莲少主。”青朗咬着帕子说道,“已经,已经不疼了。” 莲英仔细看了看,伤口已经基本愈合,露出鲜红色的新肉,表面绷着薄薄的一层皮肤。恢复到这种程度,应该不会因为发力不当而崩裂,莲英这才收了灵力,将上好的伤药涂在上面,而后将人扯在怀里,紧紧搂住:“我要帮你处理背上的刀伤。伤口很深,会很疼,你再忍忍。” 青朗靠在莲英怀里,轻轻地点点头。 莲英直接拿烈酒浇在刀伤上,怀里的人禁不住疼痛,本能挣扎起来,莲英直接反剪了他双手,将人按住,清洗之后,又用小刀将已经腐烂的皮肉割掉,再用灵力将他两道刀伤直接恢复到了九成:“背上的伤口更易崩裂,所以要恢复得好一些才方便你活动。” 莲英没话找话,分散青朗的注意力。 青朗疼得说不出话,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莲英将人放回到狼皮上靠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幸好人并没有失去意识,多少放下了心。伸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将嘴里的帕子取了下来。 雪白的帕子上,一圈血色的牙印。 “你若是疼厉害了,就喊两声。多少能缓一缓。”莲英帮青朗将额上的汗水沾了沾。心说疼成这样还能一声不吭,也是个犟的。 “我,我哪有力气。”青朗苦笑了一声。不多时便合了眼睛,昏睡过去了。 等到莲英去拿毯子给他搭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摆,还被青朗死死攥着呢。 第四百六十九章 叹息 莲英去掰青朗的手指,但他动一下,青朗的睫毛就跟着动一下。莲英无奈,只能就近将外袍脱了,放在青朗身边,让他抓着睡。自己找了干净的衣袍鞋袜换上,将湿衣裳找了棍子架在火堆旁烤着。又捡起青朗先前的衣裳,看了看,确实没有拯救烘烤的价值了,但还是略微齐整的折叠起来,放在了青朗的身边。 趁着青朗睡着,莲英找了干净的软布帮他把头发擦干。小冰块子虽然防备心重,但被莲英摆弄着却仍旧睡得香甜,哼哼了几次也没醒。 眼见青朗睡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莲英便决定四下转转。外面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架势,久无人迹的义庄也不可能找到任何吃食。莲英拿了空酒坛,放在聚魂塔房檐边上积水,准备净化之后留作应付万一。 聚魂塔通常有七层。下面三层通常是守灵人暂住的地方。上面四层一般用来摆放牌位,给那些孤魂野鬼一个归宿。但这种风俗只有鳞州才有,莲英也很是好奇,便往上爬,想要看看这片毫无人烟的区域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他爬了两层,停下脚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一层没有牌位,也没有香烛,却更像是一间刑室。 莲英摸了摸上面的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还是红褐色,没有变黑,时间应该不长。但为什么自己在距离两层、不到十米的距离内,竟然没有闻到血腥气?不仅在下面没闻到,如今上来了之后,血腥气依旧很淡。 莲英判断,如果不是自己被青朗的伤势干扰了嗅觉,就是这里曾有高手仔细处理过。四下看了看,几乎找不到什么能够识别的印记。莲英本来就要离开,却瞥见一处铁链的缝隙里,夹着一块碎布,似乎是群青色? 莲英凑近了将碎布抠出来,上面沾了血迹,但还能辨别出本色正是群青,而且上面还有两朵不全的梅花刺绣。 “青朗的?”这个念头一旦窜入脑海,便挥之不去。莲英站起身来,打量着满室的刑具,无一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狠绝,让莲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刑室里有一张椅子,上面全是血污。莲英走过去,发现椅子腿上竟然支出两三处利刃。椅子旁边还有一堆镣铐,莲英俯下身,将铐环摆开,里面竟然带着通透的尖刺——如果这就是曾经刑讯青朗的地方,那他的脚……想到这里,莲英丢开刑具,飞似的跑回到青朗身边。 人还没醒,但莲英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拽下他的靴子,眼见一双本该是雪白的袜套,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颜色。撕开外套,脚踝上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看得莲英牙齿打颤。 伸手摸了摸青朗的裤子,沾了不少黏腻,莲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果然全是血。莲英直接掀开毯子,将青朗的裤子扯了下来,终于发现了他腿上均匀分布着几道口子,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 “莲少主这是,趁人之危?”青朗不知何时醒的,垂着头看着莲英,一双深渊似的眸子,透着些许危险。 “你腿上有伤,怎么不说?”莲英质问道。 青朗愣了愣,显然莲英的答案跟他之前想得不太一样,他勉力坐直了身体,看了一样自己的腿脚,眼神也软和下来,笑道:“我这腿脚生来便没有知觉,伤不伤的,自己原也不知道,倒是叫莲少主挂心了。” 莲英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腿,甚至轻轻压了压伤口处外翻的皮肉。少年郎果真没有半点反应。之前莲英给他上药,就算强忍,但眼神总归骗不了人。 于是莲英便知道,他没有说谎,少有的叹了口气。 “莲少主可怜我呢?”青朗盯着莲英,手里还紧紧的抓着莲英的袍子。 “怎么搞的。”莲英抬头看着他的脸。 青朗笑了起来,红唇贝齿,与这聚魂塔有种不相称的好看。 “天残地缺,出生时便已如此。亲老子娘嫌弃我,把我丢在了青氏的大门口。幸好二叔一时慈悲心起,将我抱回了青氏抚养。” 莲英默然。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莲氏善堂里许多成人了才有名姓的孩子,他也知道都是怎么来的。 但听了青朗的身世,还是忍不住叹息。 或者说是,心疼。 既然青朗说腿脚没有知觉,便是不会痛,那莲英下手处理起伤口,也不客气。直接用烈酒浇上,伤口洗净,再将腐肉割去,最后敷上金疮药,拿绷带缠起来,也就是了。 但脚踝上的两个血窟窿,却叫莲英犯了难。 他想用灵力帮青朗恢复,可如此消耗下去,怕是一旦遇险,便没有能够带着青朗逃走的把握了。 青朗看着莲英自顾自的纠结,没有说话,不拦也不劝,似乎是想等着看莲英如何选择。 “罢了。”莲英第三次叹气,用酒将两个血洞洗干净,而后直接将手覆了上去。等到两处伤势恢复得六七成,莲少主浑身脱力,脸色苍白,就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这回轮到青朗叹气了:“莲少主又是何必呢?” 莲英靠在他身边休息,笑了笑,没回答,反而问他:“你这两条腿,按理说不能活动会干瘪萎缩,可你这皮肉却很紧实,半点不像久卧病床之人。” 青朗自嘲地笑了笑:“青氏别的不说,钱还是有些的。义父花重金求了药浴的方子,又请了最好的推拿师父住在青氏,每日早午晚三次,比吃饭都应时的伺候着——虽然不能恢复用处,也能弄出个好看的样子来,不丢人罢了。” “如此说来,青家主还真是个善人了。”莲英有口无心。他只在小时候随莲威见过青元一次,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哪里知道其品性如何。 青朗冷笑:“不过是因为我有用处罢了。不然早就命丧沟壑之中,哪里还有今日……与莲少主相识呢。” 莲英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没说出来,却指了指楼上:“你知道这里,是因为之前被关在这上面?” 青朗变了脸色,偏过头看着莲英:“你上去看过了。” 莲英点了点头,青朗别过脸去,胸口的起伏渐渐变大。 第四百七十章 不问 莲英察觉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劝道:“你身上还有伤,不要太过激动。” 青朗果然听劝,过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小声嘟囔了一句:“莲少主清风霁月,虽然你见了我狼狈的样子,却不想让你知道那些不堪。” 莲英想了想:“施暴者都没觉得不堪,怎么反而要你这个受罪的不堪了?哪有这种道理。” 青朗愣了愣,脸上又挂上了自嘲的笑意:“莲少主约么是没看见吧。” 莲英却不想回忆楼上那些刑具。别说回忆,单是想着那些东西正悬在自己头顶上,他心里就不舒服。 “还有酒么?”青朗突然问道,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疼得厉害,想喝口酒缓一缓。” 莲英拿出一个小小的酒囊,递到他手里:“我娘亲酿的百花酒,味道清淡,你尝尝。” 青朗笑着说,既然是金夫人亲手酿的,他一定要好好品品。但试了两次,胳膊却始终抬不起来:“看我这玻璃做的身子,真是愁人。” 莲英接回酒囊,递到青朗身边。两人配合不算默契,两口酒洒了一大半在毯子上,喝进去的还不够尝尝滋味。 青朗笑了起来,莲英也笑,伸手将人搂在怀里,想要再喂他一口。却见青朗正盯着自己,突然收了笑脸:“莲少主哺我一口可好——既是好酒,别浪费了。” 莲英脸色涨红,顿在那里,一动不动。 “莲少主当和我是一样的人吧?”青朗看着莲英,“我从小到大,身边伺候的都是男人,可没见哪个替我换件衣裳还要脸红的。”说着,青朗又指了指手里已经攥得发皱的袍子,“传说中哀帝断袖之宠,也只有今日莲少主褪衣之怜比得上了。” 莲英没说话,盯着怀里的人。就像是冻僵了的蛇终于缓了过来,一双眸子单纯又充满诱惑,唇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娇嫩红艳,仿佛两条勾人的毒信。毫无疑问,莲英今日是捡了个美人。 八成还是个蛇蝎美人。 莲英别过脸去,将人放开,自己喝了一口酒,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我事后杀你灭口?” 青朗没有靠在狼皮上,而是伏在莲英膝头,笑得娇俏又魅惑:“事后再怕也来得及。” 莲英无语。 青朗却不再继续勾他,直起身子,却很不稳当,莲英搭着手帮他靠回到狼皮上,却没管滑落的毯子,就任由少年这么露着一身苍白的皮肉。 青朗被他盯得不自在,自己去抓毯子,却没有抓着。最后还是莲英帮他把毯子盖了回去。 “你今年多大?”莲英问道。 青朗眼皮一跳,看向莲英,没想到他竟然问这个。 “我只比莲少主小一岁。只是先天不足,看着身量小些罢了。”青朗答得诚恳。 “那你生辰是几时?”莲英又问。 青朗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笑得直喘:“不是吧莲少主,我只求露水情缘,想拉你这个俊俏公子春风一度罢了。难不成事后你还要去青氏提亲——我倒是愿意领情,父亲那里我也能周旋,只是,只是莲家主会允许你这么胡闹?” 莲英一笑:“倒也不是胡闹。莲氏择偶,只看是否两情相悦,出身门第,修为身份,都不重要的。” 青朗突然不敢说话了。他有点接不住莲英。 莲英看着他,哼笑一声:“你接着撩拨我呀,怎么,害怕了?” 青朗不甘示弱,几乎是下意识的回嘴:“六律有云,世家之间不能联姻——莲少主要为我脱离莲氏?” “也没什么不可。”莲英答得真诚又坦然。 青朗终于闭了嘴。他终于发现,眼前这个对手,不要脸得超乎他的想象。 莲英几不可查地笑了笑,灌了一口酒,却没有咽下去,伸手掰过青朗的脸,捏着他的下巴,哺了进去。 青朗之前受刑,满嘴全是血腥气,莲英也不介意,哺了一口之后,竟然问他,还要不要。 青朗看着莲英,好半天才道:“亏我自诩是个疯子,今日算是见着比我还疯的啦。” “这才哪到哪。”莲英轻轻勾唇,放开了青朗,自己也靠了回去,“我看起来不疯,是因为生在莲氏,不必疯。若你生在莲氏,也当如是。” 青朗咂么这句话的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莲少主似乎只是在炫耀。于青朗来说,只有羡慕的份儿。 “莲少主,你喜欢……莲家主和金夫人,还有你师姐,知道么?”青朗突然问道。 莲英摇摇头。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件需要刻意隐瞒或者需要刻意禀告的事儿。自己遇见心上人之后,他们总会知道的。反正莲氏门风,就算不喜子弟所择配偶,也不会反对,更不会逼他令择旁人。 “那你这些年……”青朗想问,莲英这些年难道身边的人也未曾察觉? 莲英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莲氏家中仆役极少,我自六七岁起,就没有贴身伺候的人了。娘亲和师姐偶尔还宠一宠我妹妹,但对于我,”莲英笑着噘了噘嘴。 青朗眸色一暗:“那可真是,太好啦。”青朗似乎想起了什么,垂下头不言语了。 莲英凑过去看着他,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伸手摸了摸青朗的脸。 青朗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瞪着莲英:“你别问。” 莲英也吓了一跳:“好,我不问。” 青朗不让莲英问,两人沉默了片刻,青朗却自己起了谈兴。 “小时候二叔捡了我,他自己自然不会养孩子,便将我丢给两个仆役,放在仆役的院子里养着。一直到六七岁。”青朗说着,咬了咬嘴唇,又问莲英要一口酒喝。 莲英动作比方才更轻,直等着他慢慢将酒咽下去,才挪开了自己的唇,还不忘帮他将嘴角的酒渍擦去。 “一个行动不便的小孩子,终日卧床,偶尔被推到院子里晒晒,不过是三餐一宿活着罢了,又没有什么靠山——说是二叔捡回来的孩子,实则我那时连二叔的面都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小孩子,欺负了又能怎么样,都无处告状。偏偏咱们这样的大世家,谁家找不出几个败类呢。” 青朗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喝了酒,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恨恨的盯着前方。 莲英伸出手,将人揽在怀里。 第四百七十一章 叙旧 “那人不姓青,是外姓子弟,得手了一次尝到了甜头,以为我不敢声张,更加肆无忌惮,隔几天就会来,后来还带别人来。”青朗说着,语气非常平静,身子却止不住地发抖,又被莲英束缚在臂弯之中,显得十分可怜。 “不想说就别说了。都过去了。”莲英轻轻拍了拍他。 青朗摇了摇头:“我本甘于泥淖,只求体面的活着。却总有人不肯放过我。我能怎么办呢。我用自己贿赂了一个主院的护卫,得到两个消息。一个是一件最近让家主心烦的小事,另一个是家主最近来仆役院子的时间。”青朗攥着拳头,“于是我适时出现在他面前,自以为是地给他出了个主意。” 莲英点点头,易地而处,为了改变受人玩弄的命运,他可能也会这么做。 “其实我那主意不过是投机取巧,根本没什么用。”青朗自嘲地笑了笑,“彼时父亲却惊讶于我一个先天残疾的小孩子,被丢弃在那样的环境里,仍求上进,或者叫钻营吧,少不得欣赏和怜惜。于是外人看来,我一步登天,成了养在家主院子里的小孩子。父亲比二叔可靠多了,只要他在家,每日必来看我。父亲未娶,之前为了避嫌,主院从不用女侍,为了更好的照顾我,也破了规矩。 “不仅如此,父亲说既然想让他养我,便要拿出自己的本事,体现自己的价值,他给我请师父,请大夫,能教的都找人来教,能学的都叫我学。可能我多少有点天赋,至少记性还不错,虽然开蒙晚,但很快读书便不输同宗同龄的小孩。父亲一时高兴,便认了我做义子。” 青朗抬着头,看着莲英:“莲少主几岁杀人?” 莲英如实作答:“九岁。” 青朗点点头:“那我们差不多——我既已成为家主养子,自然没人敢来再欺负我,可有些人偏偏找死,竟然以往事来威胁我,” 青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本来还想放他们一条活路的。没办法啊,我只能找了个机会,借堂姐之手,把他们全杀了。” 莲英蹙了蹙眉,他想起来一件事。数年前青氏族中一位主家小姐,被家中几个醉了酒的外姓门人欺辱之后愤而自尽。青元暴怒,一气之下将那几个依附青氏多年的外姓家族全都屠了。以至于青氏后来用了好多年,才渐渐修复了与外姓门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彼时莲英还纳闷,那几个外姓门人不可能之前没见过这位小姐,寻常人不可能喝了酒就不管不顾兽性大发。但背后种种,青氏自己不说,外人自然无法得知。 如今听了青朗的讲述,莲英算了算时间,两者竟然对得上。 “莲少主一定想说,我报仇就报仇,为什么要牵连那位堂姐,对吧?”青朗看着莲英莫测的神情,笑道:“谁让她撞见那人来找我还偷听我们的谈话,骂我是上不得台面的娈子?我不除了她,难道还要等着她去向父亲告发我?” 莲英却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他未必会比青朗宽容。没准下手更狠。 “说完了。”青朗咳了两声,抬头看着莲英。 “呵。”莲英竟然出乎青朗意料,笑得眉眼弯弯,“你还要喝酒吗?” 青朗愣了愣,看着莲英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心说这人是真的不觉得自己可怕?但如果是装的,未免心性也太过强大了些。 莲英见他不应,自己喝了口酒:“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什么?” 青朗摇了摇头,非常诚实地答道:“送到我案头的文牍里没写这个。” 莲英一笑:“那我师姐的出身,你该知道一些吧。” “听闻她是东湖花船上乐师的女儿,后来母亲亡故,无人抚养,被清泉天士收入门下。”知道莲英很是尊重这位师姐,青朗提及的时候,用词非常小心谨慎。 “我陪师姐出去闲逛,碰见几个不开眼的,竟然敢说她是花娘所生的野种。师姐听多了这样的污言秽语不当回事,但我第一次听闻却气坏了。便寻了根木棒,生生将那几个人打死了。” 青朗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莲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竟然有几分佩服,甚至是神往:“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有没有能让我亲自动手的机会。” 莲英失笑,青朗也跟着笑,两个人笑了好半天,莲英将酒囊递到青朗面前:“咱们也算是叙过旧了,你也别装了,你胳膊早就能动了。” 青朗愣了愣:“你早看出来了,为何不拆穿我?” “当然是为了占你便宜。”莲英说得理直气壮,青朗一时说不出话来。 莲英伸手从青朗手里夺下两根半尺长的针,放在眼前仔细打量了几眼:“藏在皮肉里的?” 青朗点头:“固存灵力,抽出来还能防身。亦可示弱。反正我这两条腿,也没有知觉。”说着,青朗又从另一条小腿里抽出两根针,丢到一边。 莲英就笑:“真狠。我就说嘛,一个自诩疯子的人,是不会蠢到丝毫不留后手的。” “莲少主,我后手还多着呢。不信您现在试着运功,看看还能不能用灵力。” 莲英丝毫不惊讶,但是却有点好奇:“我早就察觉到了,只是没搞清楚你是如何做到的。可以告诉我么?” 青朗指了指自己的腿:“每日药浴,除了保持皮肉紧实之外,还在我身体里沁入了一种毒,叫做闻香醉。沾染了闻香醉的仙修,便要有三日动不得灵力。” 莲英点了点头,很是郑重的说道:“那我该向你致歉才是,方才说你做事不留后手,是我浅薄武断了。” 青朗摆了摆手,顺过莲英的酒囊,灌了一口,却觉得不如方才好喝,抬眸看着莲英:“这种毒对我无效,却可以通过发汗,沾染到别人身上。方才莲少主帮我处理伤口时沾上的——倒是我恩将仇报了。” “嗯。所以你方才勾我,也是为了触发这毒?”路子虽然不上台面,但也不失为一个自保的办法。毕竟很多时候活下去才是要紧事。 “那倒不是。”青朗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缝隙,“荒郊野外,遇见个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年郎,本想着能睡上一觉,也算是一桩美事。没想到,这少年郎竟然还是能说说话的,真让我爱不释手,反而不想弄得太潦草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毒草 “莲少主现在后悔么?”青朗毫无顾忌的凑近了莲英的脸,眸色却十分晦暗:“方才你问我,怕不怕你时候灭口,我含糊过去了。现在答复你罢。莲少主至情至性,是这天下最明媚的少年,而我不过是泥潭阴沟里长出的毒草,纵使你一剑将我斩了,于这天下来说,亦是为民除害,没什么可惜的。” 莲英看着青朗,没说话。 “只可惜,你现在拔不了剑啦。”青朗瞬间换了一副面孔,狡猾地笑着。 莲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闻香醉,除了让我不能动用灵力,还有没有别的作用?就算你将我困在这里,你也走不脱呀?” “这闻香醉你我是闻不出异样,可我那剑奴的鼻子却堪比鹰犬。一百里内,总能辨别出这味道的所在。不过这几日暴雨,确实是耽搁了他寻我。不然莲少主也不会遇见被塞进棺木里的我了。说到底,莲少主也没说错,我这后手确实还不够扎实。” 说着,青朗又指了指楼上,“三日后莲少主走了也无妨,将我留在这里就好。楼上的刑具上,少不得也沾染了这味道,没有莲少主,剑奴也能找到我。” 青朗一边说着,一边拿了自己的衣裳穿,他动作又轻又慢,废了好大的功夫,虽然只穿上了里衣,但总算是上下齐备了。 “只有三日啊。”莲英轻轻念道。 “怎么,莲少主还嫌短呢?”青朗回过头看着莲英。虽然眼前是自己占了上风,但他总觉得自己掌不住这位看似明媚骨子里却比自己还疯的年少公子。 莲英眯着眼睛,上一眼下一眼的看着青朗,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为了以防万一,我身上并不带闻香醉的解药,莲少主将我看化了也没用。” “你身上还有针吗?” “莲少主当我是针筒吗?没了!” 莲英抬起手,招呼青朗离他近一点。青朗挪了过去,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莲英突然掰过青朗的下巴拉到自己近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几眼,很是满意。小冰块子虽然疯,但确实当得起唇红齿白、美貌少年八个字。 青朗拨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额头:“我竟忽略了,这闻香醉让莲少主不能动用灵力,却并非不能动。”说着,一双媚眼看着莲英,“那我是不是该离莲少主远一点?” 莲英却直接把人扯过来按在地上:“现在才想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吧?” 骨头被硌得生疼,青朗却来不及计较,只是抬头问:“你,你不嫌我?” 毫无底气又极其卑微的问题。 莲英附身看着怀里的人:“你方才说,就算我一剑将你斩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不是的,我会觉得可惜。” 青朗愣了愣,看着莲英,似乎是在探究这话的真假。 “我会觉得可惜。”莲英看着青朗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青朗笑着,仰起头,在莲英的唇上啄了一下:“如此,便算是我勾了你罢。”说着,青朗伸手去解莲英的衣裳。而他自己里衣的带子——压根就没系上。 究竟是谁勾了谁已经不重要,也分不清。外面暴雨如注,破败阴森的义庄里,谁也不会想到有人正在厮混。 青朗身上有伤,莲英又是头一遭,一边试探一边摸索,心里诸多顾忌,不得施展。但很快却发现青朗比他想象得要缠人得多。莲英渐渐也失了分寸,分不清青朗的喘息,究竟是因为疼还是别的。 果然是一株毒草,做得一手以命换命的好勾当。 一个不节制,一个不克制,偏偏阴暗逼仄的聚魂塔里连个能提醒今夕何夕的滴漏都没有。这一番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凉凉热热、黏黏腻腻折腾个几回,终得尽欢。莲英生怕青朗着凉受寒伤势加重,便抓着自己的袍子将人裹了,没等将人困在怀里歇着,青朗突然背过身去吐了两口血。 莲英抓着青朗的脉门一探,这才后知后觉,小冰块子还有内伤。 “后悔了不是?”莲英找了帕子帮他把血迹擦掉,“我现在可没有灵力给你疗伤了。只能靠你自己慢慢缓了。” “闭嘴吧。”骨头被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复好几遍的青朗自嘲地笑着,伸手去捂莲英的嘴,却是顺手将一颗丹药塞进了他嘴里。 莲英问都没问,直接吞了。 “你就不怕是毒药?”青朗嗔怪一句,自己也吃了一颗。 莲英笑着摇摇头,也不追问。 “你这人。”青朗也无奈,钻回到莲英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自己的头隔在他肩膀上。 莲英反手将人箍得紧些,问他要不要睡一会儿。 “我本就浅眠,身边有人更是睡不熟。” “那我走?”莲英玩笑一句,讨了一巴掌。 莲英稍稍翻了翻身,却是将大部分垫在身下的皮毛让给了青朗,更把他往自己身边拽了拽,而后将自己胳膊稍稍拿开一些:“你还是要睡一会儿,伤势好转得快些。” “你,”青朗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想问什么就问。答案未必包你满意,但我保证坦诚。不过,一次只许问一个问题。” 一次,一次什么?莲英没明说,青朗却红着脸又拍了他一巴掌。 “其实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莲英也不躲,就是笑。 “那你说。”青朗闭上眼睛,索性不看他。不多时,呼吸渐渐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我这人做事,很少事后找补。”莲英看着青朗的睡颜,“我敢做,就代表我已经权衡过,后果我担得起。而且,”莲英吸了一口气,“最多就是些闲言碎语,伤不着你我这样的人。” “你我是怎样的人?”青朗没睁眼睛,却开口问道。 “天下如棋盘,苍生如旗子,而我尝自诩执棋之人。我曾想过,这天下有几人配做我对手,如今看来,倒是可以算你一个。” “呵,都说莲氏子弟谦逊温润,莲少主可着实张狂呢。” “那是你没见过我师姐。”莲英不以为然,“她若是想做什么事,别说这天下人,就是天都拦不住她。” “……真厉害。”青朗称赞一句,睁开眼睛,看着莲英:“不过你说得对,我亦曾自诩执棋之手——可若对手是你,难免可惜又无趣。若你我联手,你猜这天下,还能不能找出个像样的对手来?” 莲英笑着摇摇头:“先别管对手,我们俩联手,嗯,你疯起来,我接得住。问题是我疯起来,你接得住么。”莲英伸手将青朗的腰身按在自己身上。挑衅似的看着他。 青朗明白他是意有所指,撇着嘴,“诶,你这人……” 第四百七十三章 心猿 “诶,你这人……”青朗勾着莲英的脖子,狠狠的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你好不容易来见我一次,竟然还走神?” 莲英回过神来,疼得嘶了一声,反手将人按住:“越来越狠了。”说着,咬了咬青朗的嘴唇当做反击,“今天见了师姐,难免想起之前的事儿” 青朗恍然大悟,笑道:“我们俩初见那会儿?” 莲英点点头:“也是在这。” 将私会地点定在乱葬岗的聚魂塔中,世间怕是也只有这一对疯子了。 青朗重新欢喜起来,他今天尤其疯,一见面就抱着莲英不肯松手,像一条专断落水者生路的水草,带着同归于尽的狠辣和决绝,苍白的皮肤随着喘息,渐渐沾染了一层情欲的粉红。 莲英一贯由着他纵着他,又总是小心翼翼怕弄伤了他。但两人确实有段日子没见了,莲英难免失了轻重。青朗显然更受用莲英的失控,叫得又哑又锐,也不知是会把乱葬岗上的鬼混招过来,还是会将它们吓得魂飞魄散? 阴暗逼仄的空间里,两具纠缠的肉体,两条交缠的灵魂,绯糜的气息,铺满整座聚魂塔。 “因为提前出来布局泽氏的事情,端阳不能陪你一起了。”莲英亲吻着怀里的人,有些抱歉。 还没从余韵中缓过来的青朗,嗯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见面本就不容易,有抱歉的功夫,莲少主不妨多疼疼我?” 莲英失笑,但还是哄着怀里的人:“说好了陪你去看龙舟的,是我又欠你一次。” “龙池龙舟年年都有,只是想和你一起看一次。”青朗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伸手描着莲英的唇形,又掰着手指计算,“要说欠,咱们俩之间,可是算不清了。” 莲英点点头。 日子还长,总有机会将这些一一补上。 莲英起身从衣裳里翻找出一个小荷包,打开,拿出了一条编织彩绳,上面缀满了细细密密的金铃。莲英抓过青朗的脚,小心的将彩绳系在了脚踝上,还特意打了死结。 “这是什么?”青朗被他拉着起来看了一眼,又懒懒地伏在莲英腿上,用手指轻轻蹭着他的膝盖骨。 “我们长州的习俗,端阳节要系彩绳。我特意找人编了一条给你。” “那上面的铃铛?” “这玩意儿叫做心猿,”莲英来了兴致,指腹轻轻挠着青朗的脊背,“晃动亦不发声,唯有心渴难耐,心猿意马之时,才会响动。”说着,莲英晃了晃青朗的腿脚,果然是半点声响也没有。 青朗拄着脸,抬头看着莲英,一双勾魂的眼睛,在莲英脸上身上扫了几通。脊背传来阵阵酥麻,亦叫青朗心痒。突然一声轻微又脆生的响动,紧接着,响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 聚魂塔上只有他们两个活物,前番莲英又将这楼上楼下乱七八糟的器物尽数丢了,只留下一处空旷的楼阁,十分拢音。铃声传扬开来,渐有回响,回响靡靡,如山泉流经似三月花颤,百转千回,抓心挠肝。 和着铃声,青朗也笑了起来:“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 莲英垂着头,笑得奸邪:“东湖。” 东湖?青朗气息一滞。东湖上什么最多?自然是花船最多。那这东西,是花娘讨好恩客用的? “莲英!”青朗一声尖叫,扑了上去。 可他哪里是莲少主的对手? 或者说,莲少主守株待兔,正等着猎物主动上门呢。 当然,在青朗的再三要求下,莲英给自己脚上也绑了一条。直到厮混了大半日,青朗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莲少主算计了——这玩意哪能说有就有,明明他事先就准备了两条! “我长州习俗,端阳节后第一场雨,这东西要剪了扔进水里,好帮人挡灾避祸。”莲英的声音慵懒又黏腻,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才将人安抚好了,终于能好好说话。 青朗却舍不得了:“要不,我先取下来,下次见你再戴上?” 莲英摸了摸青朗的脸:“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青朗不言语。 “下次我寻别的给你。花船上的玩意儿多得是。”莲英又道。 青朗脸上再次聚起愠怒:“你再敢,我就去莲家主那里告状——堂堂莲氏少主,流连花船,成何体统!” 莲英大笑着将化身炮仗的小冰块子搂在怀里:“你可千万别。这事儿别说我家爹爹,就是我师姐知道,都要狠狠揍我一顿的。” 青朗与莲英又说了好半天的话,商定了不少事儿。终要依依惜别。莲英目送他回到附近一处青氏寮署,眼见他被青氏的人接应,推进院子,这才放心的离开。 但青朗需要面对的局面,却有些意外。 小院之中,剑奴正被人按在凳子上打板子呢。 这一处青氏寮署,主事的叫做青蓝,虽然也姓青,但却是取了青氏主家小姐之后才改的。若是从青元那里计算辈分,青朗还得称他一声姑丈。 “朗儿回来了!”青蓝赶在青朗动怒之前出现在院子里,自以为悄无声息不着痕迹的挡在了青朗和剑奴之间。 “姑丈这是何意?”青朗面不改色,无悲无喜,抬头看着青蓝。 “下面伺候不周,对你的去向一问三不知,姑丈也是心急。” 看着青蓝那副牙酸的样子,青朗冷笑一声,指着剑奴:“既然我回来了,人也平安,是不是可以先将人放了?” 青蓝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青朗是自己回来的,不是下面人寻回来的,自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免得下次再弄丢了主子。 “姑丈。”青朗笑得灿烂:“剑奴有没有把我弄丢,咱们再说,你眼中,可还有主子?” 青蓝的笑容僵在脸上。好歹他也是长辈,被青朗一个瘸子教训,瞬间垮了脸:“朗儿,我是为了你好。” 青朗笑道:“家里主事的,除了父亲和二叔,便是两位老祖宗,几时轮得到姑丈唤我一声朗儿?”眼见青蓝的脸色愈发阴沉,青朗继续火上浇油:“来人,把剑奴给放下来!” 院子里一半是驻守寮署的青氏子弟,算是地头蛇。自然要以青蓝马首是瞻。另一半却是护卫青朗一路从万泾跟来的,人不多,但普遍战力高又忠心耿耿。听见自家公子发话,直接上手去将人抢了下来。而前者眼见主事被“外来的”欺负,也都涌上前来,将青蓝护在中间。 “怎么,要反?”青朗舔了舔嘴唇,撂下这句话,也不等青蓝回答,调转轮椅方向,竟然带着人就要走。 青蓝如何会放过他,一招手,寮署驻扎的青氏子弟,便将青朗等人围了起来。 这时,几个绕到前面的寮署子弟才发现,青朗手里,正玩着一把匕首。 “朗公子这是要做什么?”一个有些年纪的,预感不好,连忙开口,亦算是提醒青蓝。 可还没等青蓝反应过来,青朗拿着匕首,竟然往自己大腿上狠狠刺去。鲜血喷涌,瞬间染红了大半的袍子。青朗将匕首朝身后一扔,青蓝以为他要行刺自己,下意识的将匕首接住。 而后就听得青朗一声尖叫:“寮署谋逆,图谋不轨。本公子代行家主令,杀!” 第四百七十四章 枕头 实际上这场战斗,最终只是一场有预谋的单方面屠杀。青朗带来的人手,约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寮署驻扎的人手尽数屠了。青蓝也死在了乱刃之下。 “传信给父亲和姑母,青蓝谋逆,但与姑母总归是无关的,让姑母带着她的孩子,改嫁吧。”青朗靠在轮椅上,轻飘飘地吩咐道。 传信这种小事,自然有人去办。剑奴受伤并不重,上了药又服了药,活动基本自如,方才还亲手宰了两个想要刺杀公子的人。这会儿便跪在地上,帮青朗将腿上的伤口包扎上药。 “委屈你了。”青朗伸手,拍了拍剑奴的头。 这本就是一计,只是没想青蓝这个蠢货这么急着当家做主,于是这么容易的上了钩。 剑奴笑着说自己这点伤根本不算事,又问道:“公子今天可欢喜?” “当然欢喜。”青朗笑得眼睛都没了。 先是见了莲英,又定了些事。接着又尝了父亲的愿,终于收拾了青蓝,得以放姑母改嫁。这么多高兴的事情连在一起,能不欢喜么? 剑奴隐约听见了铃铛的声音,可四下看看也没找见哪里来的铃铛,便只当是自己幻听,不再理会。 却没看见他家公子红着脸偷笑了半天。 “呀,公子。”剑奴起身的时候,突然指着青朗的衣领,尴尬地压低了声音,“公子,你跟莲……那一位,穿错里衣了。” 青朗也愣了,揪起衣襟看了一眼,还真是穿错了,瞬间一张白如美玉的小脸臊得通红。 他二人的里衣都是白色的,一眼看不出分别,只是莲英的那件,领口有一圈荷花暗纹。他的那件是素的。分别之前是他痴缠胡闹,非要莲英伺候他穿衣。也不知莲英是故意,还是无心。 总之这个乌龙的后果,要他自己来承担了。 青朗红着脸,唤剑奴陪他更衣,之后便钻进了寮署的净房,匆匆忙忙地找了自己的衣裳换了,心里还忍不住的骂着莲英。 正在御剑返回长州的莲英,倒是被他念叨的打了好几个喷嚏,差点以为是自己厮混过火,着凉了,连忙找了披风给自己裹上。又担心起那小冰块子的身体来。 而青朗这边,越是心里想着莲英,脚上的心猿就越是响个没完。而心猿越响,青朗的心里就越是长草,恨不得立刻丢下这一摊子事儿,把人抓回来再没脸没皮的胡闹一通。 只是可怜了剑奴,这铃铛声越发不绝于耳,又找不到来源,最终只能归结为是自己挨打伤了耳朵。至于剑奴惨兮兮的去找青氏的医者诊脉,最终喝了几个月的苦药也未能“痊愈”,就是后话了。 里衣这事,除了剑奴,青朗也叫不准还有没有别人察觉。寮署里都是死人自然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但此番跟他出来的这些人,没过多久,也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朗公子处理干净了。 青氏料理家中叛逆,消息自然不会传开。漂在龙池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更不会知晓。又过了几日,雪千影一直盘算着,要怎么跟夜小楼提去泽氏的事情,但纠结再三,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借口。 好在莲英并没有跟她约定动手的时间,她还有工夫慢慢磨蹭。大不了就直说。 却是在四月初五这一天,两人正坐在船头对饮,莲氏和夜氏的传信几乎是同时抵达。说今年的名仙擂定在五月二十九开擂,叫两人提前半月赶去天柱山与家里人汇合。 “今次开擂好晚。”夜小楼收了信笺,看着雪千影一脸凝重,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是挺晚的。”雪千影道,心里却还在想着泽氏的事情。名仙擂时间已定,自己就更难找合适的理由去往泽氏了,要不要传信给莲英,叫他们暂缓呢? 然而名仙擂后,各家排名一定会有变化,天下局势也必然随之变化,夜长梦多,那时再动泽氏,未免有些晚了。 而且雪千影隐隐有些预感,莲英和青朗,怕是要在名仙擂上做些文章的。 “那是泽氏的船吧?”夜小楼突然指着雪千影身后说道。 雪千影回头看去,果然,一艘大过寻常画舫许多的游船,缓缓向他们这边靠近着。桅杆上挂着泽氏的旗子,船舷上绘着泽氏的徽记,船头还站着两个人,身形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阿先和冷先生么?”雪千影眯着眼睛看了看,几乎已经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心里却一阵说不出的窃喜。有了泽世先这一层挡箭牌,自己去往泽氏,名正言顺。 还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来好枕头——只是雪千影也猜不透,这枕头究竟是莲英送的,还是青朗送的。 夜小楼站起身挥了挥手。泽世先应是早就看见他们了,也朝这边挥手,又拢着手,大声喊着:“雪姐姐,夜九哥!别来无恙!” 雪千影也站起身,看着逐渐靠过来的大船,也挥了挥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不用这么大声,我们也听得见!” 两艘船大小差得太多,大船不能靠得太近,不然小船容易倾覆。于是夜小楼叫泽世先停船等候,自己叫画舫这边的船工,慢慢将船靠了过去。 泽世先心急,没等船停稳,就从大船上跳了下来,直接扑到夜小楼和雪千影近前:“真是凑巧,咱们又见面了。” 等到小船停稳当了,冷月寒才跳了过来,打量了几眼画舫,便问雪千影,为何不用圆月提灯舟。 “冷先生不觉得太扎眼了么?” “好找啊!”泽世先接过话茬,“我知道你们在龙池上,便紧赶慢赶来找你们,这两天几乎翻遍了湖上的画舫,才找到你们。这要是换了圆月提灯舟,咱们早就见到啦。” 雪千影耸了耸肩。夜小楼道:“安谷主丧仪时,你不是叫你兄长给领回家去了么?怎么又跑出来了?” 泽世先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倒是冷月寒替他答道:“少主最近在为小公子张罗婚事,相看了好些个,他都不满意。于是借着下旬夫人生辰,打着为夫人筹办贺礼的旗号,又溜了出来。”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恍然大悟。夜小楼伸手拍了拍泽世先的肩膀:“虽说你们泽氏有早婚的传统,可我记得阿先是跟阿英阿芙他们同龄的,倒也不至于这么急。” “哈哈哈,夜九哥这你可就记错了。”泽世先笑道,“我比阿英阿芙要大上三四岁呢,过了今年年底的生辰,就满二十五整啦。” 夜小楼错愕地眨了眨眼睛。雪千影也愣了愣,突然笑道:“阿先,那你这声雪姐姐可是叫得亏了,我比你小一岁呢!” “啊!?”泽世先瞪着眼睛,看着雪千影,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第四百七十五章 同游 “许是元君为人老成的缘故,抑或是经常回护师弟师妹,故而……”冷月寒帮着遮掩一句,却还不如不提。 泽世先很是脸红,这等乌龙传扬出去,怕是少不得被莫雪蝶莲英莲芙等同龄人嗤笑。小公子一心想要改口,试了几次,却终究叫不出一声“雪妹妹”,索性不再挣扎,破罐子破摔,还是喊她雪姐姐。 “行吧。”雪千影倒也习惯当泽世先是弟弟一样的小孩子看待,反正这一位的心性,让她唤一声兄长也是开不了口的,便替他解围,“娘亲当初捡到我的时候,大概分辨不出人族小孩子的年纪,看错了也说不定。没准我真是年长于你呢。” 夜小楼和冷月寒相视一笑,都是既宠溺又无奈的态度。 “雪千影邀请泽世先和冷月寒落座,给他们斟了酒,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话说,你们怎知道我们俩在龙池?” “我舅舅有个不成器的侄子,与青氏的二爷是酒肉朋友。前些日子去鳞州走动的时候,无意间听青二爷提了,曾在潇湘见过你们。”泽世先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口酒,眉毛眼睛瞬间拧在一块儿:“这什么酒,这么苦!”说着头扭向一边,呸呸几声,顺手拿了茶壶,也不管凉热,灌进嘴里漱口。 “后来他替舅舅给我母亲送东西,正好遇见我,无意间提起,正好我要出来,便来找你们了——夜九哥,你这还有别的酒么?这也太难喝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夜小楼想得是,指不定青二爷要如何炫耀自己让他们二人吃了瘪。但雪千影想得却是,青宏其人虽然混蛋,但也不是个口无遮拦的,八成所谓的无意间提起,是青朗的安排。 冷月寒趁着泽世先说话的功夫,悄悄尝了一口酒,也觉得太差,但她不比泽世先那么张扬,只悄悄将酒盏推向一边,不再碰了。 “荒村野店买的,能有什么好酒?”夜小楼伸手将桌上的酒都收了,换了新茶。又看向泽世先:“所以,阿先你要去哪里为乔夫人操办贺礼?” 泽世先挠挠头:“母亲的生辰年年都过,实在找不出什么新鲜的——但也亏得有这种借口,我才出得来呀!” 冷月寒喝着茶,看着湖上的风景,听了泽世先的话,笑着摇了摇头。 雪千影和夜小楼却是真心帮他想办法。回想起莫雪歌生辰时,兴亿那一番热闹,夜小楼突然灵机一动:“康州上巳节的时候,阿齐买了很多新鲜式样的焰火——阿先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焰火能有多新鲜?泽世先蹙眉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语塞,那日他醉过去了,半点都没看见,只能转头向雪千影求助。 “阿齐挑选的焰火确实新鲜,有花有树,有人有景,还有字。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呢——我也描述不出,要不你写信问问他?” 长辈生辰,自然不会太过看重小辈们的礼物是否贵重,终究还是要讲真心的。泽世先身为人子,送上一场焰火,倒也算是一份心意。泽世先想了想,觉得似乎也可以试一试,便将眼前的茶具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出来,匆匆几笔,传信给莫雪蝶。 之后,泽世先又邀请雪千影与夜小楼同游:“反正我要在外流连些时日,不妨夜九哥和雪姐姐随我们一起。湖上风浪虽然不大,但进了江河水域,总归是我的大船不吃亏。” 雪千影想也没想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夜小楼给画舫的船家结了账,两人收拾了东西,便登上了泽氏的大船。 不到傍晚,莫雪蝶那边就有了回复。信中还附上了修齐的亲笔,将制作烟花的几个匠人的住址写得详尽清楚,还手绘了一张地图,供泽世先去找。泽世先也没客气,叫大船逆流而上,直奔晋州而去。 因为先前佟氏的关系,雪千影和夜小楼没有上岸。泽世先留下冷月寒陪伴两人,自己带着两个随从登岸,按照修齐给予的地址,找到了几个匠人,并将冷月寒代为设计的图样交给匠人。没成想冷月寒设计的样式太过复杂,匠人们需要试制。于是泽世先便决定在岸上徘徊几日,传信给船上,叫冷月寒好好招呼客人。 “两位出来游玩,却被困在这船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出来躲人的呢。”冷月寒正在与夜小楼对弈。出门之前泽氏已经得到了关于夜氏内乱的消息,泽世光布局多年,不成想转瞬间一切成空,气得险些将他的书房给砸了。 泽德广到底有了年纪,涵养好些,但心里也不痛快。这次泽世先出来寻雪千影和夜小楼,泽家主是知情的,还特意传话给冷月寒,叫她帮忙套话。 故而冷月寒句句机锋,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我们本就是出来闲逛,去哪里都无所谓。”夜小楼辩白一句,抬头看着冷月寒,“先生这一子再不落,天都要亮了。” 冷月寒抿嘴一笑:“夜少主这棋力不见长,挖苦人的本事,越来越像修先生了——对了,修先生还在药谷中么?” “他要为老谷主守孝七七之日才会出谷。”靠在一边看书的雪千影应道,抬头不经意的瞟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笑着摇了摇头。 “我早就知道无常元君虽然不会下棋,但眼力极好,看出了什么,不妨说说?”冷月寒落下一子,将目光投向雪千影。 雪千影放下手中书卷,抬头道:“冷先生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路数,可打听不出像样的消息。” “反正你二位总能让我交差就是,我又何必在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冷月寒笑着反问一句,见夜小楼又下一城,忍不住蹙眉。 “冷先生这争胜之心再收一收,没准还能赢。”雪千影半是提点棋局,半是借喻揶揄,混说了一句,便重新拿起书卷,不再说话了。 “呵。”冷月寒眉眼间的笑意稍稍收了收,但瞳仁里却故意流露出欣赏来:“元君有指点我的功夫不如指点指点夜少主,他这一招伤敌一千子自损八百,可不是什么高招。” “不过就是下棋,输赢有什么要紧,我便是让了先生这一局,又能如何呢。”夜小楼笑着,竟然投子认输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邀请 冷月寒愣了愣。云齐天士心比天高,不说一城一池,就是一招一式,也是要计较个输赢的。可眼下看着这人,周身的气势,与昆仑初识之时变化很大。似乎多了些钝感,但也没少了天真自然就是。 “冷先生你愣什么?哦,我懂了。”夜小楼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欣赏着房间里的陈设和摆件,“冷先生有意染指的棋局,与我所执,并非是同一个。” 冷月寒恍然大悟,喃喃念了一声:“原来如此。不过能以少主做饵,这执棋之人,当得起胆大心细四字——夜家主果真还是昔年金无天士的风范。” 夜小楼笑着摆摆手,没有说话。 冷月寒却道:“夜少主恐怕并不知道当年的金无天士是何等张扬吧?我年纪比你们长一些,倒是听过不少。只是人逢大变,这心性难免要改上一改。数十年前天士成婚是一桩,后来弟弟殉情又是一桩,十多年前,又是一桩。” 十多年前,夜小楼自然想到是夜一行为夜小楼试药一事,只是这等隐秘,冷月寒是怎么知道的呢? 冷月寒见他满面狐疑,笑着摇摇头:“宁州有句俗话,叫谁养的孩子像谁。夜少主是夜家主亲手带大的,脾气秉性自然更像他多些。夜少主想想自己,平日行事,是何等负才傲物,志骄意满?” 冷月寒一颗一颗的收着棋子,缓缓说道:“昔年的金无天士,亦是如此。人若突然转性,必有缘故。缘故是什么我不清楚,但金无天士突然从一个自恃修为纵横跋扈的人,变成了老成持重、城府心计的夜家主,却是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的。” 夜小楼点了点头。 “不为人先四个字,听起来容易,想要做到却很难。尤其对于原本性情张扬的人来说。不仅需要隐忍和勇气,更需要莫大的智慧——不然群狼恶犬可看不出什么叫做以退为进,只当是虎落平阳、龙翔浅滩,到时候一拥而上,分而食之……若非夜家主这般心性心智,又怎么能有好下场呢。” 雪千影看完了一卷书,收了起来,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到了冷月寒对面。 冷月寒吓了一跳,指着棋盘道:“元君要下棋么?不如叫夜少主教你。他擅下快棋,利落干脆,更对元君的脾气。” 雪千影摇摇头,看着冷月寒:“先生一直为别人筹谋,可有自己的棋局?” 冷月寒怔怔地看着雪千影,看了好半天,揣摩她言下之意:“我一个谋士,既无资本也无身家,哪来自己的棋局,自然是要为旁人谋划了。” 雪千影哦了一声:“那真是可惜了先生的才学。”说完,起身走了。 冷月寒呆坐半晌,看向夜小楼:“元君她这是什么意思?” 夜小楼也猜不透雪千影话中机锋,愣了愣,摇了摇头。 雪千影是什么意思?雪千影没什么意思,就是随随便便感慨了一下而已。 冷月寒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翻来覆去咂么着雪千影的话。她平日里计算人心惯了,脑子里装的事情又多,别人随便一句话,她就能怀疑揣摩好久,更何况是雪千影这般人物说出的这一句颇有深意的话。 冷月寒为此冥思苦想好几天,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也没想明白雪千影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偏偏又怕雪千影是故意等她上钩,也不敢主动去问,踟蹰之日,只能暗暗记下,以期将来再解谜。 两日之后,泽世先终于回到船上。还带了个样品回来,子夜时分炸在空中,端的是华丽又炫目,一个大大的寿字,在空中耀目持久,几乎可与月光争辉。而后化作漫天花雨翩然而坠,用来贺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泽世先已经按照这个样子下了定,约了十日后亲自登门取货。 “这十日却是只能在江上飘着,没处去了。”泽世先回到船上时才想起自己还有客人要招待,将人晾了两天不说,还要拉着他们陪自己再等十天,这待客之道着实不妥帖,十分抱歉。 “无妨,反正都是闲逛,去哪都行。再说若是我们觉得烦闷,必然主动告辞,不会跟你客气的。”雪千影欲擒故纵。 泽世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已传信家母,雪姐姐和夜九哥会去海棠花海为她祝寿,家里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你们半路跑了我可怎么交代呀!” 雪千影面露为难:“阿先,如果是你的生辰,我们自然没有顾忌。可是,下月底就是名仙擂了,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筹谋备战,我们这时候去往泽氏,你就不怕令尊尴尬为难么?” 泽世先大方地摆着手:“雪姐姐多虑了。我虽然不管家里的事,但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母亲的寿辰是在海棠花海操办,约么算作是我泽氏一处别院,并不请你们去纯阳城的泽氏祖宅——若是后者,别说父亲,我还怕你们不痛快呢。” 海棠花海,本是靠近涞阳的一处野林,昔年乔氏兄妹均在此修习悟道。后来乔露嫁给泽德广做继室,乔木本想在此立家,却不想泽德广大笔一挥竟然将涞阳这么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划给了他。 而花海这边,又花了大价钱造了一座别院。特意送给乔露做礼物。 泽世先成年之后,乔露并不在纯阳城泽氏祖宅常住,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流连海棠花海。就连泽德广本人也习惯的称其为“夫人家”。故而,乔夫人的生辰操办在海棠花海,着实不算出人意料。就连雪千影这种从来不肯动脑子的人,猜到也不算稀奇。 虽然并不知道莲英和青朗派去泽氏的人是要对谁动手,但既然青朗知道泽世先特意来寻自己,并邀请自己为乔夫人贺寿,那必然也会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径。所以雪千影反而不担心耽误了莲英和青朗的计划。 见雪千影答应下来,泽世先终于面露欢喜。他虽然已经禀告过母亲,但实际上并没有正式邀请过雪千影和夜小楼。如今算是两厢把话说开,小公子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至于夜小楼那里,泽世先知情识趣,问也不问,毕竟在他看来,他夜九哥从不会拂逆雪姐姐的意思。 “不过,”冷月寒小心提点着,“公子也该传信给少主,之前在莫氏的时候,他实在不太收敛,此番若是再开罪了这两位……” “对对对!”泽世先提着袍子转身就跑,去给他兄长传信叮嘱了。 “亏得冷先生照顾。”雪千影装模作样的道谢。 冷月寒却笑道:“我也是不想给自家添麻烦。” 大家都是聪明人,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第四百七十七章 送礼 乔夫人的生辰是四月二十三,故而四月十九这日,泽世先带人将焰火搬回船上之后,不敢再多耽搁,全速赶回祖州。 涞水河道不宽,风光与寻常河流无异,只是因为支流很多,船运繁忙,少不得挤挤挨挨需要有人调停才好通过。但挂了泽氏旗子的大船,显然不受规则约束,几乎是畅行无阻,一路南下,最终进入支流,终于赶在四月二十一这日下午,停靠在涞阳城的码头上。 早就有乔氏子弟在此负责迎来送往。雪千影和夜小楼渐渐发现,他们对泽世先和冷月寒并不十分尊重,自然对他们两个生面孔,更加不放在眼里。甚至在发现泽世先对他们二人十分礼敬客气的时候,笑容之中都带着几分嘲弄和讽刺。 两人行走在外,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尤其两人都穿着常服,并不带两家的徽记。雪千影一身雪青色滚边的雪白圆领箭袖长衫,只在衣摆处绣着两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扎着皮革腰带,头发简单梳了一个马尾,戴了一个金质的发箍。远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年轻公子。夜小楼穿了一件玄青色的箭袖翻领素袍,领口绣着一条蟠龙,束发金冠,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家子弟打扮了。甚至两人还将标识身份的莲叶荷心佩和千叶玲珑金玉环佩也都摘了去。寻常人等就更认不出他们的身份了。 世人先敬衣冠后敬人,也算是人之常情。但对自家人都如此傲慢轻视,心里都有些疑惑。 “也就是小公子这般没见识,什么人都当成宝贝一样的供着,这样的闲杂人等也敢招来涞阳——幸好乔夫人一年只过一次生辰,不然咱们乔氏可要被累死了。” “就是就是。要我说还是应该让家主多劝劝乔夫人,放着泽氏的大宅子不住,没事总来海棠花海做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夫人,弄得像是外室,我们乔氏也跟着颜面无光不是?” 两个乔氏子弟就跟在几人后面,说话毫不遮掩,夜小楼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也都还不知收敛。这个声音,这个距离,估么着泽世先是听得清清楚楚,甚至可能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少年郎却也不出言训斥,就任凭他们说嘴——如此难堪的局面,泽世先忍得,他云齐天士却是看不过去了。 夜小楼的脾气虽然已经多有缓和,但仍旧算是不好的,眼见他眉心处聚了一团怒意,就要发作,冷月寒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道了声天士勿怪,更压低了声音给他们解释。 “乔夫人乃是家主的继室,小公子为乔夫人所生,平日里虽然受父兄宠溺,但并没有什么作为,也不管家里的事情,自然也不能为乔氏谋取利益,故而他们平日里多有怠慢,也是正常的。” 夜小楼十分不爽:“好歹是乔夫人的母家,乔家主还是阿先的亲舅舅呢。若不是有乔夫人母子,哪来的如今乔氏位列世家的荣耀?如此凉薄,真是太过分了。” 冷月寒冷冷一笑:“乔氏门风如此,家主也敲打多回。别说是对小公子,便是对夫人,乔氏中人也……算了,两位总归是外人,而我也只能尽量护着小公子,其他的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虽然心里不满,但冷月寒说得对,他们终究是外人。 冷月寒见夜小楼脸色阴沉,雪千影也不太高兴,只能顺口玩笑道:“乔氏小门小户,可当不起两位一怒,看在小公子的面子上,元君宽宥些,也是天下苍生之福。” 雪千影听了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声惊动了泽世先,小公子回过身来问他们在笑什么。两人笑而不语,直看冷月寒。冷月寒无奈,只能扯谎,说三人在说给乔夫人的贺礼。 泽世先连忙摆手推辞:“两位能来,已经是莫大的心意,贺礼实在不重要。” 一声嗤笑传进耳朵,夜小楼嘴角一勾,露出令人胆颤的冷笑来。吓得泽世先一个激灵。 为了给泽世先撑场面,夜少主甚至还十分刻意的清了清嗓子,“既然是来给乔夫人贺寿,这贺礼自然要讲究又合用才行。我们今次出门比较匆忙,没什么贵重的东西随身。昨日我思来想去,想到一物,送给乔夫人再合适不过了。” 冷月寒生怕夜小楼这边无人应和,这位夜少主再整出更大的动静来,连忙接过话茬:“不知是什么物件能得天士如此高的赞誉?” 夜小楼冷冽一笑:“昔年玉无尤玉大师,曾亲手制了一副一尺多高的四连插屏,乃是以血龙木为架,以玄玉、昆玉、赤碧、蓝晶四种宝石,以福禄寿喜为题材,历时数年雕琢而成。五彩斑斓,光华夺目,亦十分难得。我这年纪,实在用不得这般富贵的图样,故而一直搁着。如今送给乔夫人,勉强算是应景,也不枉阿先与我一场相识。” 乔氏子弟就算再没有见识,也总听过玉无尤的大名,听得夜小楼出手这般阔绰,言辞又对泽世先十分推崇,忍不住都是倒吸一口冷气。 泽世先吓得只有眼珠敢动,给冷月寒连连使眼色,叫她帮着拦一拦。可冷月寒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夜小楼,却也明白龙有逆鳞摸不得。今天夜少主是诚心要给乔氏的人难堪,她不敢拦,也拦不住。 雪千影也没给乔氏中人反应插话的时间,接过话茬:“我出手可没你这么阔。前几日在船上,闲着无聊,翻出几斛粉红色的珍珠,只有红豆大小,好在还算浑圆。珍珠有安眠镇静之功效,我便打了孔,穿成一道幔帐,送给乔夫人遮遮月光,也算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嚯。”不仅好几个乔氏子弟都叫出声来,就连冷月寒都拍了拍胸口,心说论阔气还是无常元君你更胜一筹。 泽世先也抽着嘴角,看着雪千影,不管不顾叫出声来:“这礼太重了……” 却是被夜小楼搂过肩膀。云齐天士大方的说道:“你跟她客气什么,整个东湖都是她的。区区几颗珍珠,九牛一毛。” 几个乔氏子弟对了一下眼色,终于猜出了雪千影的身份,忍不住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 “呵呵。”泽世先的无奈化作一声冷笑,看着夜小楼,“天底下只有东湖产异色珍珠,除了雪青色从不外流,其他的异色珍珠,都是按颗卖的。” 说着,更拿出一只女人用的头花,“前两天我一位姑母说自己的头花散了,丢了几颗蜜色的珍珠,打发我去千灯帮她配几颗。这一趟走得我很是赔本,这几个小小的珍珠,那价格都够大半副头面了。” “这么贵?”不仅夜小楼错愕,雪千影也有些吃惊,接过头花看了一眼:“珍珠定价也不止看颜色,光泽,形状,大小,亮度,皆有一定之规,寻常珍珠没这么贵的。” 雪千影一副“我还能不知道”的表情,引得泽世先十分无语。最后还是冷月寒帮自家小公子解围,“元君每年过问几次生意?怕是珍珠到底什么价格,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第四百七十八章 放心 听了冷月寒的打趣,雪千影挠挠头,将话题又引到夜小楼身上:“我那珍珠总归还有价,他那副插屏才是无价之宝呢。” 夜小楼故作摇头晃脑:“虽说玉大师每年出手的东西不算多,不过插屏总归是他很早年的作品了,与今时惊神泣鬼之作差别很大,倒也算不得无价之宝。” “两位要不还是换一换吧。”泽世先无奈,“夜九哥这份礼物拿出来,母亲怕是不敢私藏,只能放在泽氏的藏宝阁里面落灰。而雪姐姐这份礼物一出,怕是整个泽氏的女眷都要眼热的。” 两人对视一眼,纵情大笑。 冷月寒也劝,虽然泽氏是当今天下第一世家,但实际上三家的势力还算均衡,并不能明显分出高下。两人单是看在泽世先的面子送上如此贺礼,外人看见难免要联想三家的关系:“你们就不怕给各自家里添麻烦么?” 夜小楼不以为然:“乔夫人寿辰,夜氏必然要有礼物送上,我仅仅是代表自己。茕茕亦如是吧?” 雪千影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既然劝说不动,那泽世先也只能代乔露领受了二位的好意。只是那一干乔氏子弟,个个钉在当场,石雕泥塑一般,不敢再多说话了。 码头上停靠过来一只华丽的大船,听闻是诸葛氏来人给乔夫人贺寿。泽世先生怕乔氏的人怠慢了,便嘱咐冷月寒照看两位贵客,自己亲自过去迎一迎。 “两位可是出了不少的血。”冷月寒看着自家小公子意气风发的背影,低声笑道,“两位不过是争一时意气,又何必呢?你看,其实我家小公子并没有那么在意的。况且,贪得无厌之人,见了两位的阔绰,怕是要像蚊虫嗜血一般扑上来只为尝些甜头。” “扑也是扑泽氏,与我们何干?”夜小楼冷冷一笑,“难不成乔氏还能放弃姻亲,与我们两家结交?” 冷月寒愣了愣,旋即伸出一个大拇指。 “不过泽氏这些年,看在乔夫人的面子,扶植乔氏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乔木那厮……”夜小楼瞥了周遭一眼,改口道,“乔家主,就不怕人心不足,触怒了泽家主,到头来人财两空一无所获么?” “其实夫人从不向家主求什么,甚至还提过几次,请家主打压一下乔氏。许是家主不忍心吧,就这么一直护着纵着。”冷月寒眸色深冷,笑着摇了摇头。 夜小楼却道:“也对,泽氏有那样好的少主,自然对其他公子不能太过宽容。阿先他读书勤恳,腹有诗书;修习上又努力用功;年少赤诚,与人相交亦颇有名望。若不是有这样的舅舅做污点,如何能让泽少主放心呢?” 冷月寒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好半天才道:“小公子对父兄一贯敬重,这样的话,夜少主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 “你当他自己不明白?”夜小楼看向冷月寒,笑容嘲讽,“他若真的不明白,早就出手教训乔氏那些不开眼的子弟了,还轮得到我和茕茕给他撑场面?冷先生,你太小看阿先了。” 冷月寒默然不语。 “不过这样也好。”夜小楼背着手,“想得清楚便能活得自在。我家里那些个弟弟,远不如他。” 冷月寒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反而看向雪千影:“元君听我们聊这些,怕是要觉得闷吧?” 没等雪千影答话,夜小楼笑道:“你真当她是三岁孩子了?咱们无常元君只是不喜耍弄心机手腕,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将她给逼急了,怕是不会输给阿英阿齐他们。” “是是是,”冷月寒无奈地附和,“夜少主眼中,无常元君自然做什么都是一等一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你们聊你们的,带上我做什么?” “那元君方才在看什么?”冷月寒循着雪千影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她之前应该盯着泽世先的方向,却不知在看些什么。 “没什么,在听你们说话。就觉得,活在大世家里,可真累。”雪千影感慨道。 “行了无常元君,天底下没有比你们莲氏活得更轻松的地方了。”冷月寒无奈地揶揄道。 雪千影竟然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方才你们那番话我该记下来传给英儿,让他好生记得,将莲氏千年家风传承下去。” 冷月寒摇摇头,看着夜小楼:“元君平日里也是这么夸奖莲少主的?” 夜小楼笑道:“还要夸得更过些。” 冷月寒摇摇头,一边说着当你们莲氏的孩子可真幸福,一边看着泽世先,又忍不住叹气:“生在泽氏,能出落成小公子这般模样,已经算是难得了。” 泽世先应付乐诸葛世家家主诸葛微雨之后,又颠颠的跑了回来,拉着夜小楼说要带他和雪千影去拜见母亲。 “隔天就是乔夫人寿辰的正日子,想来她那里必然是人来人往,宾客如云,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凑热闹,不是给她老人家添乱么?”雪千影体贴的问道。 “方才下船时就派人给母亲传了信,想来这会儿她正等着你们呢。母亲一直很想见见你们,当面感谢你们在昆仑对我的照拂。快走快走,涞阳与海棠花海还有段距离,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赶不及啦。”说着,泽世先拖着夜小楼,叫冷月寒拉上雪千影,甩开了乔氏的子弟和自己的护卫们,一溜烟似的跑了。 到了海棠花海,天虽然还没黑,但已经是傍晚。竹木搭成的精致小院门外,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侍正在等候。泽世先远远见了,连忙招手示意。女侍见了,连忙迎上几步,行礼问候:“公子,冷先生,你们可算回来了,夫人都要等急了。” 又扫了一眼雪千影和夜小楼:“这二位想必就是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吧,婢子见过贵客。” 雪千影和夜小楼连忙欠身还礼。 乔夫人身边的女侍说话飒爽利落,进退有度,颇有大世家的风范。若不是听泽世先之前提起过,还以为是从泽氏派过来的。 “母亲那里可用过膳了?若是已经用过了,那我先招待客人用膳,再过去拜见母亲。” 女侍笑着摇了摇头:“夫人说要等公子和贵客一起——公子哪次归家,夫人都要等你的。” 泽世先一拍额头:“累及母亲为我挨饿,实在不是为人子之道。”说着更拉着夜小楼,又让请雪千影,“快快,快随我去拜见母亲,咱们好开饭!” 第四百七十九章 贺寿 乔露的年纪看起来要比金悯小上不少,但谈吐文雅,举止大方,完全让人联想不到婚前竟然只是位散修,便是说她出身大世家也有大把人信。 乔夫人带着几个孩子,一餐吃得欢喜又从容。待到碗盘撤掉,换了新茶,海棠花的香气借着热水弥漫开来,小小木屋之中,别有一番风韵流转。 “这茶真香,应是夫人的独门秘方吧?”雪千影品了一口,由衷恭维道。 “我闲来无事,便常做些窨茶酿酒的事情打发时间。元君若是喜欢,我叫人给你包一些。”乔露笑意盈盈。 雪千影连忙摆手:“我这烹茶的手艺,实在是配不上这么好的茶。” “元君说笑了。元君行走天下,见识乃是一等一的,不嫌这茶粗鄙,便是我之幸事了。” 泽世先道:“母亲若是有新启的酒,不妨送给雪姐姐几坛,相比好茶,她更好好酒。” 乔露笑了笑,抬手唤来女侍,吩咐了几句,女侍应了一声,退下了。 “我这里正有好酒,乃是前年冬日里,积了花枝上的雪水,煮沸滤净,之后以花蜜发酵,酿成酒水,总共就得了几坛。既然元君好酒,便送与元君,也算是替小儿谢过元君的照拂。” “小公子为人赤诚,能与小公子相交,亦是我等之福,夫人这么说可就太客气了——不过夫人既有好酒相赠,那千影倒是却之不恭。” 听见雪千影这么说,众人都笑了起来。两厢又聊了一刻多钟,便有女侍来报,说是泽家主到了。 “他今年到得可早了。”乔露感慨一句,便起身相迎,走了几步,又对雪千影和夜小楼道,若是觉得夜神劳累,大可先去休息,明日再拜见泽家主也不迟。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没反应过来乔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倒是冷月寒在一旁解释:“夫人是怕你们的身份,这样私下里见家主不方便——夫人,这两位都是直肠子,您大可有话直说,这样托词客套,他们反而听不懂。” 乔露笑着点点头:“正是月寒说的意思。我不管家,但这天下大势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他那个人呀……小辈们不喜欢他,也是有道理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笑着摇摇头。既然来为乔露贺寿,必然少不得要见到泽德广。反正要见,那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乔露走在头前,身后跟着泽世先陪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冷月寒并两个女侍走在最后,一行人还没等走出小院,就看见泽德广已经优哉游哉地晃了进来。 “这么晚,你迎我做什么……额,原来还有客人。”原来女侍并没有告诉他雪千影和夜小楼在此,泽德广还以为夫人正在跟儿子说话,便毫不顾忌的自己进来了。 “你呀。”乔露嗔怪一句,却也不是真的不悦。又问泽世光怎么没随他一起来。 “有些客人不方便直接来见你这个女眷,都拥到纯阳去了。我先过来,阿光自然要留下应酬。” “就会欺负儿子。”乔露笑了笑,似乎也没当回事。 泽世先上前见过父亲,泽德广拍了拍幼子,见他无病无灾,叮嘱他好生招待客人,不要让母亲担心,除此之外也没再说什么。 接着雪千影和夜小楼上前见礼,泽德广只是笑着客套了几句,便叫泽世先带着客人去休息。 “时间还早呢,年轻的孩子哪里会歇得这么早?”乔露有些不满,“我还想听无常元君给我讲她去北海的事情的……” 泽德广推着乔露的双肩,直将她推到屋子里:“孩子们说话有趣,就不兴我想你……”后面的话声音小了,渐渐听不清了。 泽世先闹了个脸红:“我父亲就是这样,外面端着稳重,见了母亲就惯爱撒娇的……我带你们去客房。” 雪千影和夜小楼相视一笑。夜小楼更是带着几分羡慕:“阿先,父母俱在,又十分恩爱,多好的事呀。你脸红什么。” 泽世先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含糊了几句,头前走了。 第二日泽世先要帮着乔露应付客人。雪千影和夜小楼有冷月寒陪着,倒也不算无聊。只是海棠花海里到处都是前来贺寿的客人,三人想要出去赏景的计划只能落空,改成了留在庭院里。冷月寒陪夜小楼下棋弹琴,雪千影靠在一旁看书。 如是度过了大半天,午膳之后泽世先跑了过来,灌下两杯凉茶,冒烟的嗓子总算是能说出来话了。 “我竟不知道这人情往来也这么累——往年母亲寿辰没有这么多客人的。他们都不用筹备名仙擂嘛!”泽世先跑了一身汗,用手轻轻扇了扇,见冷月寒递了扇子过来,笑呵呵的接过,又道:“幸好兄长来了,不然我真是脱不开身呢。” “少家主来了?”雪千影挑了挑眉,眼睛却还是没有离开书本。 “怎么,元君想躲一躲?”冷月寒笑道,“放心吧,你看小公子累成了这样子,少主必然没空过来烦你。” 雪千影耸了耸肩,没说话。 “来了这么多人?”冷月寒也有些意外,掰着手指算了算,“夫人并非整寿,眼下泽氏也没什么大事,他们都来做什么呢——都谁来了?” “数得上名字的世家基本都派人来了。还有好些个家主。主一州之地的家主,除了昨天到的诸葛氏,今天曹玉楼也来了,还带着他那个讨人厌的侄女。佟傲霜竟然也亲自来了,真是让人没想到。还有白氏的小家主,人还没到,但已经派人先送了帖子过来,大概傍晚也该到了。” 雪千影蹙了蹙眉,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冷笑一声:“看来咱们还是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出去给泽家主添乱的好。” 这几家与两人之间的前尘种种,泽世先和冷月寒大体都知道一些,听夜小楼这么说都无奈地笑了起来。 “小公子歇歇,我去给少主帮帮忙。”冷月寒爽利地投子认输,起身就要走。 “他们那些人,必然是要缠着父亲和兄长的,你过去也于事无补啊。”泽世先不解。 “我去了,总能帮元君和夜少主看着点,免得有哪个不开眼的客人走错了路,闯过来惊扰了二位的雅兴。” 冷月寒笑着留下这句话,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服还算妥当,大踏步走了。 第四百八十章 外室 冷月寒确实存了帮雪千影和夜小楼挡客的心思。可更重要的是,此番要和曹玉楼串通,让泽世光同意留下曹冰心。 伤了夜小楼的眼睛之后,曹冰心确实消停了几天,但经过了短暂的蛰伏,越发出落得狠辣难缠,更以曹氏少家主自居。倒是也给曹玉楼出过不少稳定瀛州的好主意,但自作主张的时候更多。曹玉楼其人心机谋略远逊于他兄长,掌控不住这个侄女。便想起此前冷月寒的应承,传信给她,想要快些施行之前的计划。 可曹冰心年纪太小,模样也不太合泽世光的胃口。冷月寒心里盘算着,想要说服少主添这么一个外室,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泽氏自然还有其他公子可以算计。但想要曹冰心安分认命,却非得泽少主这一重身份压制不行。 冷月寒穿过人群,找到了泽世光。泽少主正在和曹玉楼说话,曹冰心看似乖巧的跟在一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不知道在筹谋着什么事情。 满脸心机之人,自然遭人厌烦。冷月寒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曹玉楼的处境,甚至还有点同情。 “少主,借一步说话。”冷月寒对曹玉楼曹冰心行礼之后,叫走了泽世光。 “什么要紧事……我听说无常元君来了,在阿先那里?”泽世光笑着问道。 冷月寒无奈地点点头:“夜少主也在。少主先别过去,这边的事情这样多,家主和夫人知道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泽世光听了也没有不悦:“我知道。我就是问问,不急在这一时。你找我什么事?” 冷月寒将曹冰心的事情说了,泽世光虽然不喜欢这姑娘的性情,但因她的唇形与雪千影有八分相似,却也没有特别反感:“这样的姑娘反而更容易掌控拿捏。只是,带回家中必然不妥,安置在母亲这里也不合适。” 冷月寒点了点头,想了想:“朱雀大街那边的宅子,还空着,平常有人照看打扫,也不算破败,不如将这位曹小姐安置在那里?” “那宅子太偏僻,是不是简薄了?”泽世光蹙了蹙眉。 “与咱们泽氏相比,曹氏不过是小门小户。更何况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不用在少夫人面前端茶倒水已经是给足了颜面,这宅子偏不偏僻……难道还能让她经常出去走动么?” 泽世先点了点头:“今次就要将人留下?是不是太着急了?” “曹家主的意思,是先让少主和曹小姐成其好事。待到名仙擂后,正式将人送过来。” “他倒是心急。”泽世光冷笑。 冷月寒也笑了:“那少主的意思……” “就应了曹玉楼。今天晚上叫他把人送过来。父亲母亲毕竟都在这里,动作麻利些,可别给我找麻烦。” “那是自然。”冷月寒颔首应下,又低声道,“到底年纪小些,曹家主特意请我传话,请少主怜惜则个,名仙擂上曹家主还还指望这个侄女扬威呢。。” “她若是乖顺些,我自然不会下重手。”泽世光笑得冷漠,“不过就是个玩物。曹玉楼真当她是宝贝,也不会想送到我这来。” 泽世光很快收敛了笑容,不动声色,继续去招呼客人们。冷月寒拐了几次,钻到曹玉楼身边,对他点了点头:“曹家主的话,冷某也带到了。只是曹家主不妨用用手段,叫曹小姐乖顺些。我家少主虽然宽宏,但也有逆鳞,若是一时没了轻重弄死了……之前也是有过的。” 冷月寒半是威胁,半是警告,一时之间曹玉楼有些后悔。但眼下既然已经知会了泽世光,便也容不得他反悔,只能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向冷月寒承诺,一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帖。 转过天去,是乔露寿辰的正日子。让一众宾客意外的是,泽德广竟然将雪千影和夜小楼请到了主宾席上,陪坐的除了泽世光和泽世先,还有泽氏的两个族老。除此之外,乔木这个正牌的舅爷,以及诸葛微雨和曹玉楼这等掌管一州的家主,也没能轮得上。 “泽世伯这是把我们放在火炉上烤呀。”雪千影不满的小声说道。却被泽德广听见了。 “侄女勿怪,若是将你放在别的桌上,万一惹出什么事来,我可不好跟莲家主交代。小楼侄儿也是一样。”泽德广笑容慈爱又灿烂,似乎是发自真心的样子。 而且似乎这位泽家主知道了什么,拉着小儿子坐在身边,让长子挨着泽世先座。他另一边是乔露,乔露挨着雪千影,雪千影身边是夜小楼,再往下是泽氏的族老。如此将泽世光和雪千影隔开来,也免了雪千影不少应酬上的麻烦。 冷月寒身为谋士,代表主家陪在曹玉楼诸葛微雨佟傲霜这些人。还有白景行白弁星兄弟也在这一桌。冷月寒为人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自然会将客人招呼得很好。也全然就当看不见诸葛微雨和曹玉楼看向雪千影和夜小楼时那种不满的目光。 “今日怎么不见曹小姐?”诸葛微雨不爱跟几个后辈说话,就只能拉着曹玉楼闲聊。 “侄女身体不适,怕冲撞了乔夫人,派人先行送回瀛州了。”曹玉楼几乎没叫外人察觉的顿了顿,笑着说道。 “哦,那真是不巧了。”诸葛微雨附和了一句,又扯了些别的。 白景行白弁星兄弟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他们今天早上过来拜见乔夫人的时候,撞见了一辆马车。车里正是那位曹小姐。 昆仑的时候,他们兄弟与曹冰心见过一面,虽然没说上话,但对曹小姐的姿容还是有些印象的。 可今次撞见,着实令两兄弟吃了一惊。曹小姐头发松松的拢着,半边脸肿得老高,上面还能隐约看见指印。差点就让人没认出来。露出来的脖子和半边胸脯,满是红色青色的印子,还有两处破了皮。衣衫也十分凌乱,堪堪蔽体而已。车帘被风吹动,竟然还能看见曹小姐半截小腿,上面亦是有不少掐捏啃噬的痕迹。 最让两兄弟觉得惊悚的是,他们隐约看见曹小姐的手和脚,都绑着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镣铐,并且手脚相连,拴在车上,束缚得人动也不能动。 白氏兄弟不是好事之人,但对曹小姐如此遭遇,也不能坐视不理。送曹小姐马车出门的一个泽氏的护卫,两人认得,乃是泽少主的亲随。兄弟俩便凑上去打听,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虐待曹小姐。 谁知那护卫只是冷冷一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曹小姐福气好,春风一度,少主甚是喜欢。如今暂时送回曹氏,等选了好日子再迎去纯阳城呢。” 于是这兄弟俩,再看曹玉楼的眼神,便全然不同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仙门 曹玉楼自以为此事滴水不漏,哪里知道会被白氏兄弟撞见,又怎么会知道泽氏中人对泽世光的癖性早已见怪不怪,就这么随便的宣之于口呢。 冷月寒最是会察言观色,瞥见兄弟俩的神情,也沉住气按下不提,只等将来找机会再行挑唆。听着诸葛微雨和曹玉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转过头去与佟傲霜敬酒。 佟傲霜只浅饮了一口便放下,道自己身上还有伤未愈,不能多饮酒。 冷月寒心思一转,便问他关于佟哀霜的事情。佟家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也没有多说,只道既然妹妹已经与祸首同归于尽,那自己实在是没有继续追究的道理。 白景行听了,却蹙眉道:“怎么,难不成晋州也有仙门遗族作乱?” 佟傲霜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冷月寒却蹙眉半晌,佟哀霜确实丧命于博山遗族之手,可白景行口中的作乱二字,又做何解呢? “冷先生有所不知,我怀州最近遭了刺客。”白弁星连忙开口替兄长解释,“不仅我们白氏,欧阳氏等几个稍有规模的世家家主或是族老,都遭逢仙门遗族的刺杀。” 冷月寒神情一滞:“人抓到了么?” 白弁星摇了摇头:“我们白氏这边,当场杀了两个,走脱了三个。死的两个一个是翼族,另一个虽然拿着翼族的兵器,但却是中原人。也不知道是被仙门遗族收买了,还是别有什么缘故。” “翼族?昆仑翼族?”曹玉楼和诸葛微雨也都愣了愣,“怎么,难道昆仑遭逢天谴,还能有人幸存?” 白弁星摇了摇头,这种问题他可回答不了。 “二公子如何判定,那刺客就是翼族?”冷月寒拈着酒杯,面沉如水。 “我家仵作验看过,那人的骨头是空的,十分容易折断,身量与正常人无异,重量却很轻,而且那人行刺杀之事时,并未御剑,综上种种,应是翼族无疑了。” 冷月寒轻轻点头,但心里瞬间列出了好几种能够达成这些效果的办法,可以用药,亦可用毒,还可以通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手段。总之,这个身份的判定,是存疑的。 可是,有人冒充翼族行刺,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欧阳氏遭逢的却不是翼族,而是蓬莱的精魅。”白景行补充道,“据欧阳家主所述,动手的是两个女子,靠着精魅一族的不传秘法,易容成了本家仆役的模样,险些就得手了。欧阳家主奋力将两人斩杀,自己也受了伤,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起不来呢。” “先是血族,又是翼族,精魅也掺和进来了——若不是北海鲛人不方便久留陆地,还真是仙门齐聚呀。”诸葛微雨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冷月寒,“冷先生,不管这些人是什么目的,你可得好好跟泽家主说一说,不能叫他们这般猖狂下去了。” 白氏兄弟也附和了几声。冷月寒微微点头,表示待宴席散了之后,自己便会去找泽德广禀告此事。 “事有反常必为妖。仙尊在时,对刺杀之事处置最为严苛。而且咱们这些世家,也从来没得罪过仙门,他们如此狂妄悖逆,究竟所图为何?”曹玉楼思索良久,却猜不透其中关窍。 “也许,就是为了扰乱如今天下的秩序?”诸葛微雨道,“令我等不安,继而内乱,最终坐收渔翁之利?” “是不是仙门遗族眼下还不好说。但如此大规模的举动,必有阴谋。”冷月寒沉着脸,“不过还请诸位放心,此事我会尽快禀告家主,一定能拿出一个令大家满意的章程来。” 宴后,客人还没有尽数离开,冷月寒就去找了泽德广,将几位家主所说,一五一十几乎一字不差的学给泽德广听。 泽德广听了稍稍蹙眉:“青氏来的族老,还有绾氏七公子,也都提了这件事。” “绾氏青氏这样的大世家,竟然也被卷了进来?”冷月寒脸上讶异,心里却越发沉重。 泽德广点了点头:“前日我还收到了莲威和夜一行的亲笔信。两家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不过因为莲氏守卫严密,人没混进去就被发现了,但刺客还是走脱了。而夜氏刚刚经过一场清洗,人头简单,几个刺客没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被人发现,最终夜沉沉亲自出手,却也没能留下活口。” “都能确认是仙门遗族?” 泽德广却摇了摇头:“线索上看,确实都指向仙门,但细细推敲下来,漏洞却很多——莲威也说,总觉得是有人刻意送上门来,想引我们去怀疑仙门——可这么做有何目的,就算我们怀疑了仙门,还能如何呢?” “如果真的是仙门,那么最直接的目的就是复仇。可如果不是,那就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打着仙门遗族的旗号,实则另有目的。可能是为了来日嫁祸给什么人,又或者是想从仙门遗族手中得到什么东西?”冷月寒低声猜测道。 泽德广想了想,更倾向于是前者:“如今也只有泽氏和陈氏还没有遇见过类似的事情,这时候万一有仙门遗族跳出来指证,当是百口莫辩……” 泽德广话还没说外,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很快,泽世光带着一队内卫跑了进来,将泽德广护在正中,又伸手将冷月寒拉到自己身边。 “出了什么事?”泽德广声音阴沉沉。 “海棠花海遭了刺客,五个人,放火杀人分工明确。”泽世光禀告道。 “……”泽德广和冷月寒对视了一眼,难不成两人之前的猜测错了? “你母亲那里!”泽德广旋即想到什么,起身就要冲出去,却被儿子死死拦下,“父亲放心,阿先已经带人过去了。还有无常元君和夜少主也在母亲那边,现下还是父亲这里要紧。” “要什么紧,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泽德广气得想甩开儿子,却没成功,“敢来海棠花海动手,怕就是针对你母亲的……” “父亲,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你现在前去,岂不是中计?”泽世光苦苦劝道,“就算阿先不敌,无常元君和夜少主亦不敌,他们捉了母亲,还不是为了威胁父亲。只要他们敢提出条件,咱们就还有机会救下母亲。可若是父亲去了,这个缓冲没了,父亲性情刚直,万一话不投机触怒了他们,母亲的安危可就难保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刺客 冷月寒也劝,若是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挡不住的刺客,泽德广过去,难道就能将人击退救下乔露了? 这话说得不好听,却让泽德广冷静了下来。 正厅这边愈发安静,外面时不时传来走动和巡视的声音。乔露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过来,泽德广焦躁地走来走去,一刻也静不下来。 “父亲!”外面传来了泽世先的声音。泽德广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了出去。泽世光连忙带人跟上。刚走到门口,就见一脸血迹的泽世先,提着剑,对着泽德广行礼道:“刺客已除,母亲平安,叫我来给父亲报个信。” 泽德广这才松了一口气,顾不上那边还在善后,急匆匆去见乔露。 乔露这边的院子,现下已经被烧了大半,本来精致的竹楼入眼一片焦糊。两个女侍护着乔露,正坐在院子里的一处石桌前,周遭还站着几个泽氏的内卫,眼见身上都带着血污,却也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别人的。 “不是说只有五个人?怎么杀得这般惨烈?”泽世光问道。 “少主有所不知,先前放火的确实只有五个人。等到内卫聚过来救火,这才发现他们竟然还有在暗中隐藏的人手!幸亏有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在……” 眼见泽德广奔过来,乔露起身迎了两步,泽德广一把将乔露搂在怀里。 “没事吧?”泽德广心有余悸,也不等夫人回话,“叫你喜欢这无遮无隘的小竹楼,如今被人算计了都不好还手。” 乔露正要说什么,泽德广又道,索性烧了就烧了,不必复建,还是让乔露随他回纯阳更安全更放心。 “好了。”乔露轻轻柔柔地打断了他,“你还不快去向无常元君和夜少主致谢?若不是他们,咱们夫妻怕是真要……” 泽德广一把捂住妻子的嘴,瞪了她一眼。这才慢慢松开,问手下人,两位贵客——如今要叫恩公了——如今何在。 “无常元君说刺客的身份有蹊跷,在那边验看尸体,夜少主陪着去了。”一个泽氏的内卫答道。 泽德广点了点头,回身嘱咐泽世光接手善后,又叫泽世先陪好母亲,自己带了两个人,穿过人群,来到角落里的停尸处。 “泽世伯。”雪千影见他来了,抱拳行礼,又扫了他一眼,“看来世伯那边,并没有事?” “是有两个人摸到了主厅,但恰好被少主带人撞见,没交手,就跑了。”一个内卫答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泽德广环顾看去,有七八具尸体被单独摆放,剩下的都是折损的泽氏内卫,被摆放在另一边,尸体头上盖着帕子——这不是祖州的习俗,应该是雪千影或夜小楼所为。 泽德广向两人郑重致谢。夜小楼却说此番能够顺利护住乔夫人,全是泽世先的功劳:“是阿先发现了不对劲,叫来了我们,又调来了内卫。不然怕是难有此等善了的局面。” 泽德广低头看了一眼刺客的尸身,阴郁不语。 雪千影指着焦糊的小竹楼一角:“来人先放火,将人从室内引出来伏杀,又在火里添了东西,导致很多人中毒。而且这毒需要运用大量灵力才能压制。便是我等悟道境,也不敢大意。若不是阿先机警,叫后来的内卫捂住了口鼻,怕是我等今天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泽德广俯身掀开一张帕子,看了看尸体的脸,果然一片青紫,口鼻出血,确实像是中毒。 “而且这几人修为虽然不算特别高,但路数奇诡,内卫们奋力厮杀,也只留下了这几个,剩下的见势不妙,跑脱了。” 泽德广听了再次致谢,又道了辛苦。 雪千影却指了指地上一个泽氏内卫的尸体:“世伯也是惯用剑的,你看他脖颈上的伤口。” 泽德广蹲下身,摸了摸那尸体的脸颊,脸色十分难看:“这个人替我挡过一剑,他女儿的名字还是我起的。”说着,泽德广叹了口气,掰过那人的头颅,露出脖子上一条又宽又长的伤口。伤口皮肉向外翻着,出手之人身量不高,力道却很大,伤口深达颈骨,却意外看不见任何血迹。 “动手的是血族?”泽德广皱起眉头,他对血族中人的兵器可真是太熟悉了。而且这偷袭的手法,也令他内心不安。 “我怀疑是。至少兵器是。但即便是寻常人得了血族的兵器,想要使出这种效果,也得精通血族的功法才行,如今这样的人,怕是不多见了。” 泽德广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方才冷月寒的推敲。若这些人真的是仙门遗族,抱着复仇的目的而来,那也只需要针对泽氏和陈氏就可以了,为什么还会牵连其他世家呢? 夜小楼捡了一根竹棒,简单模拟了几招剑招,对泽德广道,“世伯您看这剑招。乍一看很像是血族的手段,但发力上却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而且以几个刺客那样的身量,应该很难留下这样力道的伤口才对。” “而且亦不曾听闻,血族中人会以毒作为先手伤人。”雪千影补充了一句,而后道了声失礼,将头偏向一边,用力得咳了几下,呕出一口血,用袖子擦干净唇齿,再转过来继续说话。 泽德广这才反应过来,雪千影和夜小楼应该也是中毒了,连忙召唤泽氏的医者过来医治。 夜小楼摆摆手,推辞道:“这毒目前看,只需要以大量灵力作为压制,慢慢化解便好了。若是用药,反而怕是陷阱。” 泽德广点了点头,直夸夜小楼稳妥。又十分抱歉因为泽氏的事情连累了两位,毕竟名仙擂在即,雪千影和夜小楼必是两家的主力。 雪千影却笑道:“泽世伯再这样客气,我们可就要走了。” 泽德广见他二人如此豁达,也笑了笑,命人重新收拾了客房,安顿了雪千影和夜小楼。泽德广带着乔露和两个儿子并冷月寒回到了正厅。泽德广与自家夫人说了些体己话,便叫泽世先陪着母亲去休息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了,泽德广的脸色才渐渐阴沉下来。 泽世光不解其意,冷月寒却将之前的消息汇总到一起,一条一条地翻给泽世光听。泽世光听了,也觉得很有问题。 “首先可以将无常元君两人排除,若是只为了施恩泽氏,犯不上这么大的阵仗。今日全力相护,八成还是看在阿先的面子上。更何况莲氏没有这种暗中的人手,夜氏眼下还没恢复元气。更何况无常元君的为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泽世光首先排除了这个答案。 泽德广也点头称是,他几乎就不曾怀疑过那二位的用心。 “若是为了报仇。”泽世光本来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但想了想便觉得有很多疑问不能解释,“佟氏的事情,据说血族出动了数十人。若是真要针对我泽氏,只派这几个人来,未免太过轻视了。别说刺杀不成,还要打草惊蛇,来日我泽氏加强防备,岂不是更难得手了?” “而且除去逃脱的两人暂且存疑,留下的皆不是血族。”泽德广道,“我验看过尸身,都是完好无缺的。血族中人死后会化为血水,就算是血统不纯,也难有全尸。” “而且如果为了复仇,血族必然将全部人手集结到一起,以求一战毕其伇,怎么会如此分散?”冷月寒道,“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折损了不少人手不说,还将事情搞得天下皆知,这可不像是为了复仇。” “除非他们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泽德广眸色深沉,即使知道复仇的可能性并不高,但事关血族,他便大意不得。 第四百八十三章 连环 这样捋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借着仙门遗族的名义生事。 “可能生出什么事呢?”泽世光蹙着眉头,“以仙门的名义挑衅天下世家?激起群愤,而后合力围剿仙门遗族?”泽世光说完这话,自己都不太相信竟然有人会这么做,不为别的原因,实在是无利可图啊。 但冷月寒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泽氏父子猜不到有何利可图,她却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家主和少主不如静观其变。”冷月寒道,“加强祖州防卫,尤其是家主和夫人,以及几位公子,一定不能出事。若是真有人想要借仙门遗族生事,该会继续挑起事端,最终的目的,还是要逼家主站出来,出手整治。那时,这位幕后黑手必然要走到台前,咱们再判断利弊得失也不迟。” 泽世光十分赞同冷月寒的话:“回去纯阳,我先将主院的人手筛一遍,避免有人混进来对父亲和母亲不利。还有几个弟弟那边。另外主院的防卫很久没有重新规划了,借着此番遭遇行刺,正好也重新布置一番,避免松懈。” 泽德广点了点头。冷月寒又道:“再者,名仙擂在即,若是有人想要生事,必然会赶在名仙擂上世家齐聚之时发难。在此之前,怕是还会有一些动作,家主和少主切切提防才是。” 泽世光和冷月寒准备告退,泽德广却将冷月寒留下了。 “家主还有吩咐?” 泽德广摇摇头:“月寒,此番刺杀,会不会与我泽氏内部有关?” 冷月寒想了想,摇了摇头:“几位公子手上的人,都是家主赐予的,若有调动,必然早早报得家主知晓。不会这么突然。” 泽德广点了点头,放下心来。最近一段时日里,他对除了泽世光和泽世先之外的几个儿子打压太过。倒也不怨他没有慈父之心,而是几个儿子太不知好歹,竟然都妄想将手伸到内卫里面去,如此动摇泽氏根基之举,怎能让他宽恕? 故而,包括泽世先在内,几位公子身边的护卫随从,被他一股脑地全给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公子们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每日都有人向他禀告。 排除了这个答案,泽德广明显心情好了很多。 至于冷月寒方才提及名仙擂,泽德广反而没怎么放在心上。泽氏高手众多,个人战或许没有能够比得过三圣小三圣的人,但家族群战却丝毫不惧。毕竟若论悟道境的数量,就算他和乔露不出手,几个儿子也都不出手,也没有哪个世家比得过泽氏的。 这个天下第一世家家主的位子,依旧会是他泽德广的囊中之物。 又叮嘱冷月寒要多多留意陈氏那边的动静之后,泽德广去陪夫人了。 冷月寒出了正厅,却看见泽世光在等着她。本以为少主是有事找她商议,没想到仅仅是想拉她去喝酒。冷月寒不得不提醒他,眼下还是要留神,若是少主能亲自护卫双亲的安全,传扬出去,必然又是一桩美谈。 泽世光权衡之后,便答应下来,亲自带着内卫,将整个别院的护卫重新安排了一遍,他自己拿着剑,就守在正厅,甚至还要求,每个时辰都要来向他禀告一次护卫巡视的情况。 泽世先见自家兄长如此,少不得感动,兄友弟恭了一番之后,便叫冷月寒替自己去照顾客人,他要留下陪着兄长,保护双亲。 泽世光哭笑不得:“人家好歹是你请来的贵客,对泽氏又有大恩,你将人晾着,算是什么礼数?” 泽世先却摆了摆手:“兄长不知,雪姐姐和夜九哥都是幼年失怙,对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很是向往,却求而不得。故而若是我今日丢下父兄,去陪他们,反而是要被看轻的。” 泽世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称赞两位人品高洁,幼弟能有这样的朋友令他很是欢喜又欣慰。一边又嘱咐泽世先,待明日双亲回转纯阳城后,要好好陪这两位在祖州玩得尽兴,以尽地主之谊。 冷月寒离开之后,去往客房小院的路上,突然发觉竹林里一个人影晃动。冷月寒本想示警,却留了个心眼,孤身悄声追了上去。 等到凑得近些,冷月寒发现了那人留在竹子上的记号。 竟然是自己人? 冷月寒定了定神,并没有完全信任来者。更自恃一身追踪的好本领,远远的缀着此人,始终保持着容易脱身的距离。 而那人一路走走停停,似乎是在刻意等着冷月寒一般。 直到此人行至涞水畔,上了一条小船,小船并没有动,甚至没有点灯。冷月寒思忖片刻,瞧着四下无人窥伺,便也跟着上了船。 然而船上无人! 那人竟不知何时脱了身。 冷月寒四下翻找,在夹板上发现了同样的记号。借着并不算明朗的月光,冷月寒这才发觉,这个记号是仿冒的! 不知是风还是浪,小船忽然轻轻晃动了一下。冷月寒灵机一动,直接从船上跳进了河里。 然而河里还是没有人。 冷月寒自出山开始,第一次觉得心里这般慌张。倒不是害怕自己身份暴露,不能继续施行计划,而是害怕多年隐匿的族人被人发现。 再经历一次灭族之痛,冷月寒自认承受不起。 冷月寒四处找了很久,没能找到假意约她前来之人,也没有找到其他线索。 冷月寒回到岸上,用灵力蒸干了衣裳,盯着眼前这一条小船,心竟然慢慢镇静下来。 如此看来,今夜种种,乃是一个连环局。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露出马脚。甚至眼下应该还有人正在远处窥伺。既然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再想撇开关系已经是来不及。不如稳住心神,找出破绽,或许还有扭转局面的可能。 冷月寒闭上双眼,从自己入泽氏之后开始回想,大致梳理一遍,发现自己并无破绽。如此推测的话,那么幕后之人,未必是针对自己——很有可能他在任何一家举事之时,都布置了这样一个局,为的就是引出潜藏在各家的仙门遗族。 冷月寒睁开眼睛,有了这一条佐证,那么之前自己推测的,幕后之人是刻意借着仙门的名头生事、为的是引导世家的力量针对仙门遗族出手,基本坐实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嫌疑 仙门遗族蛰伏日久,冒头出来为了什么、做了什么,冷月寒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此,会做这件事的人,基本可以圈定在五人之内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冷月寒低低感慨一句,将自己的灵力提升至最高,而后气场铺开,却发现方圆五里之内,并没有人。 夜色深沉,月光并不明朗,超出五里的范围,便是悟道境的高手,也只能看清船边上有个人,却根本看不出自己是谁。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还是此人已经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就离开了?”冷月寒喃喃两句,又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便走了。 冷月寒离开之后,整片水域都变得平静安详。过了一会儿,冷月寒去而复返,再次铺开气场,却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失望的冷月寒只好真的离开此地,返回海棠花海去了。 又过了好久,久到足够让冷月寒回到海棠花海了,水里一盏浮灯终于动了动,从里面爬出来一个人。 此人名叫青企,乃是被当年青氏老家主收留的外姓子弟,后来做了老家主的义子,改了姓氏。青企如今已是青氏的族老,此番来给乔露贺寿,便是由他代表青氏前来。 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青企有一手绝活,叫做龟息术。这个龟息术与仙尊传与夜小楼的不同,乃是自闭气门和灵海,降低体温,无限接近死物的状态,躲藏起来用以窥伺他人隐秘。 以冷月寒的修为,若是青企躲在岸上,并不保险。妙就妙在,青企此人爱动脑子,此番听了青朗的交代之后,更是多了个心眼,选择钻进了水里的浮灯之中,不仅能够借着河水,将自身体温降到极低,更不易被人发觉,即便是冷月寒察觉到浮灯与寻常不太相同,也只会当成是有不开眼的鱼儿或是螃蟹钻了进去,全然不会怀疑那里竟然有个活人。 青企深深地吸了几口岸上清冽的空气,缓过神来,转身飞向自家的大船。他只在寿宴上见过冷月寒,只当她是泽氏的谋士,根本就没打听其人姓氏名谁,如今也只能将她的样子绘制成图,打道回府向朗公子禀告去了。 冷月寒回到海棠花海,为了谨慎起见,先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将自己的衣裳鞋袜乃至饰物,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都换掉了,甚至连发髻都重新挽了,这才来见雪千影和夜小楼。 而在雪千影和夜小楼看来,冷月寒多少有些“洁癖”,只当是方才在泽德广那边也与刺客交了手,也没有任何的怀疑。 “这么晚了,两位还不休息,在谈什么?”冷月寒笑着摸了摸雪千影手边茶盏的温度,又试了试水温,准备重新为他们烹茶。 “夜深了,茶还是不喝了。”雪千影拒绝了她的好意,又问道,“此番泽氏损失如何,善后已经做完了吗?” 冷月寒摇了摇头:“是少主亲自处理,想来应该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至于损失,泽氏内卫战损自有抚恤,人数上也有一套补充的机制,元君不必太过挂心。” 雪千影轻轻一叹。对于泽氏来说,内卫只是一个数量,可对于他们的家人来说,活生生的一个人没了,其悲,其痛——就像方才泽德广不经意也好、收买人心也罢,流露出的惋惜和伤感,却不是一笔抚恤就能了结的。 还有那八个留下了性命的人。雪千影不知道莲英和青朗究竟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人,各个单打独斗都至少有莲英的身手,却从未在人前露过形容,竟然也就这么死了?而且多少还要算是死在了自己的手里。雪千影心里很是不好受。 方才她差点就要传信给莲英,叫他多加些“买命钱”以作抚恤。可一是害怕贸然传信被人截获,给莲英青朗带来麻烦,二是,这几个人能够接受莲英和青朗的条件,八成都是孤家寡人亡命徒,人都没了,买命钱又能送去谁的手上呢? 眼见雪千影神情不豫,冷月寒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她还想看雪千影更多表情。毕竟这件事虽然不可能是雪千影为幕后主谋,但她应该知情。只要她知情,那么这个幕后之人一定与她有关联。 而远近亲疏,表现在无常元君的脸上,必然是不同的。 “方才你们在谈什么?说今天刺客的事情吗?”冷月寒又问道。 却没想到,在她回来之前,雪千影已经将今天的事情对夜小楼毫无隐瞒和盘托出。夜小楼听了之后,不仅毫无怨怼,对于莲英和青朗的计划竟然还生出几分欣赏,甚至为了保护雪千影,想好了一套应对的说辞。 雪千影故作沉默。夜小楼自然地主动开口:“我们在谈论茕茕的生身父母。” 冷月寒神情一滞,竟然是在说这个?那雪千影这副神情,可就值得玩味了——难不成此番谋划,竟然与她全无关联? 她不太相信。 “似乎,还从未听元君提过生身父母的事情。之前在昆仑时我就想问,又怕冒犯元君。元君的生身父母也是昆仑翼族么?” 雪千影摇了摇头,说她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雪蕊姬一路向东奔逃,后面又有追兵,慌不择路之下,自己都未必知道身在何处,又怎么会替雪千影记得故里? “我从飒月剑上看到过一些娘亲的记忆,应是一座荒村,在娘亲赶到之前就已全村被屠,满地都是尸体,砍得七零八落的。”雪千影道,“娘亲是从一口枯井里发现了当时饿得嚎啕大哭的我,特意生火煮了些汤喂我。也因此引来了追兵。不过娘亲见我吃饱之后还算乖巧,不哭不闹,不忍让我落入陈飒之手死路一条,便一时发了善心,决定带我一同上路。” 冷月寒沉默片刻,还是把扎心的话说了出来:“也是因为医仙自己的孩子刚走没多久的缘故吧。” 雪千影点了点头,似乎也不觉得这话说得有什么问题。 雪蕊姬和陈飒的孩子,死在了密瘴林。陈氏入侵昆仑时,雪蕊姬已有五月身孕,当时为了躲避陈飒的追杀,一头钻进了密瘴林,躲了四个多月,孩子降生,却因为吸了太多密瘴林的瘴气,又受雪蕊姬中毒牵累,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雪蕊姬也因此心碎心死,将孩子葬在密瘴林中之后,决定独自东行求生。 “那元君从医仙的记忆之中,还看到了别的什么吗?屋舍,建筑,哪怕是农具的形制,至少能锁定个大概啊?”冷月寒追问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过纸笔,草草画了一座塔:“我隐约记得,娘亲带着我离开那村子走了不远,便遇见了这么一座塔,但她只是遥遥地看了几眼,没有过去,就带着我走了。” 夜小楼看了那图几眼,应是他从未见过的形制。冷月寒将图拿起来,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最后竟然也拿起笔,添了几笔:“元君,夜少主,你们看,这样补上几笔,是不是就很像聚魂塔了?” “鳞州?!”夜小楼一声惊呼,看向雪千影。 第四百八十五章 真假 雪千影看了几眼,想了想,却是否定了这个答案:“我印象里,娘亲是出密瘴林不远就捡到了我,如果是鳞州的话——不可能,娘亲当时灵力受巫毒侵扰,没法御剑,脚程不会那么快。” 冷月寒点了点头,又说这样的塔在宁州也是有一些的,不过大多是宗族祠堂之类。 “医仙会经过宁州?彼时陈氏与今时不同,昔年天下第二大世家,可是在宁州一家独大呢,按常理来说,医仙肯定会避过宁州的。”夜小楼道。 “为了出其不意,也说不定。”雪千影摇了摇头,将图丢进火炉烧了,“娘亲是个妙人,寻常人可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单凭落脚东湖花船这一点,怕是就足够让陈飒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了。” 冷月寒笑道:“难道不是为了让陈家主悔不当初么?自己钟爱的女子,宁可落脚花船上艰难求生,也不肯回去见他一面?要知道昆仑天谴之后,陈氏的大部分人手也都折了。彼时陈飒在族中可以算是说一不二,若是医仙肯回头求他几句,怕是陈家主惦念旧情,也不是一定要斩尽杀绝吧。” “当年陈飒真是在追杀医仙吗?我看多半是误会吧。便是如今天下,也还有不少昆仑遗族,陈飒后来也没有追杀他们,为何一定会追着医仙不放呢?”夜小楼也不解。 雪千影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是你们不知道,陈飒因何与娘亲反目。” “为何?”夜小楼摇摇头,“还能为何,不就是昆仑么?” 冷月寒也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两人还差点孕育子嗣,陈飒其人虽然有些算计,但并不算狠毒,怎么就闹到了后来那种局面呢? 雪千影轻轻嗤笑:“那是因为,多亏了陈老家主所谋深远,算无遗策,以娘亲勾引陈飒的护卫还珠胎暗结为由,逼着陈飒对娘亲下了毒。” 夜小楼愣在当场,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冷月寒虽然早就知道其中隐秘,但听雪千影说出来,感觉完全不同,还是跟着神情一滞:“真狠。”冷月寒叹道,“冷某人自愧不如。” “所以啊,陈飒如此急迫想要确认我是否是娘亲的孩子,这回你们知道是为什么了?一生之耻,自然要赶尽杀绝呀。” 夜小楼叹了口气,伸手抓着雪千影的手,捂在掌心,不再说话。 虽然是为了避开冷月寒对于今夜刺客细节上的追问,但雪千影说得却是真话。夜小楼的心疼,自然也是真的。 冷月寒眼见气氛尴尬,连忙转移了话题:“方才家主和少主都吩咐下来,两位如今是泽氏的贵客,是祖州的贵客,想去哪里玩,小公子和我一定代家主和少主,尽到地主之谊的。” “海棠花海的风景已经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实在没什么其他的地方想去。再说,名仙擂在即,我们也不好在泽氏叨扰太久。”雪千影迟疑着说道,却是看向了夜小楼。 夜小楼想了想:“我倒是有个地方想去,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两位如今是泽氏的大恩人,就算是想要去玉京,家主也会将二位奉为座上宾的。” 玉京乃是纯阳城泽氏家宅主院,山水环绕,以奇石做花树为景,又有朵云覆顶,朵云之上又有晶石雕刻的仙人和泽氏先祖,十分气派。玉京平日里并不接待外客,便是昔年仙尊曾到泽氏,也尊重了泽氏的传统,在玉京外等候泽老家主出来相见。 “冷先生真是说笑了。”夜小楼笑道,“玉京可不敢做妄想,倒是想去博山遗迹转一转。”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由夜小楼提出来,比较合适,至少能够替雪千影分担怀疑。 “哦?”冷月寒有些讶异。这个节骨眼上,若不是夜小楼笑得坦诚,语气又带着请求和商量的意味,她差点以为夜小楼是故意试探她了。 “是不是令冷先生为难了?”雪千影摆摆手,“若是实在不便,就罢了。” 冷月寒想了想:“博山倒也没什么去不得。我只是好奇,又有些意外,夜少主为何想去博山一观?” 夜小楼挠挠头,却是说了实话——这也是他方才就和雪千影商量好的,真话说九分,那剩下的一分,便无人怀疑了:“之前我们在白氏,曾遇见抢夺幻魂珠的人。那人修为很高,用了一把博山血族独有的粗剑。后来我们在聚州又遇见此人,我追了他几条街,又动了手,却没能将人留下,那人却留给我一句话,让我欲知真相,便入博山一观。” 冷月寒点了点头。心也跟着放进了肚子里。这两件事确实都是她安排的。只是没想到夜小楼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来。 “我来安排。”冷月寒答应了下来,“只不过去博山需要出海,要看海上的风浪如何,可能不会太快成行。若是赶不及在名仙擂之前去,我也会记得另行安排,等两位再来。” 见冷月寒答应得这么痛快,夜小楼反而客气起来,一边说着不必如此麻烦,一边又追问约么什么时候可以出海。 冷月寒笑了笑,算了算日子和潮汐:“最快也要三天之后。” “那不如我先赶去南海?”夜小楼兴奋地看着雪千影:“见惯了东海风光,对南海还真有些期待呢。”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又看向冷月寒:“得听主人家的安排。” 冷月寒却是承诺,不论此番能不能赤海,待明日送走了泽德广夫妇,自己就和泽世先陪着他们俩去往南海。 转过天一早,泽德广便带着乔露离开了。乔露有些不情愿,但拗不过丈夫和儿子,只能勉强地带着女侍,跟着泽德广去往纯阳城。 临走时夫妻俩还特意来到客房这边向雪千影和夜小楼致谢。双方又是你来我往的客气一番,直到雪千影的肚子里已经刮不出更多的客套话了,泽德广和乔露才翩然离去。 雪千影看着这夫妻俩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泽世光便凑了上来。依旧是道谢,但这个态度却暧昧了很多。 有那么无数个瞬间,雪千影很想告诉他自己和夜小楼已经定了终身,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两位在祖州,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传信给我,我人虽在纯阳城不好脱身,但还是会尽可能与两位行方便的。无论衣食住行,什么都可以找我……”泽世光笑灿烂,活像一只翘着尾巴的孔雀。 雪千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笑僵的脸,却将事情推到了泽世先身上:“有小公子相伴,想来必然周全稳妥,不会有什么需要劳烦泽少主的事情。” 于是泽世光转过身去,对着自家幼弟叮嘱了一大通。也就是在外人面前,而且兄弟俩的关系一向又好,不然泽世先怕是早就跑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南海 等到送走了泽世光,泽世先很是尴尬,想要对雪千影和夜小楼解释,却又不好开口,只能苦着脸,看着两位,一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惹得雪千影和夜小楼放声大笑。 “我兄长那人,唉。”泽世先见他们笑着,尴尬是解了,但却十分无奈,只能叹了一句,却也不好在背后揶揄自家兄长,最终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阿先,有机会你还是要替我传话给泽少主。”雪千影笑够了,拉着泽世先的衣袖,混当他是自家师弟一般亲切,“他想叫泽家主放心,想叫长辈们安心,总有很多办法,哪怕拿出少家主的狠厉来,也没人能说他什么——总拿我当幌子,明里暗里给自己硬涂上一个好色的污点,实在是,没什么必要啊。” 泽世先愣在原地,好半天没明白雪千影是什么意思。 冷月寒眸子闪了闪,看着雪千影,竟然也笑了起来:“夜少主夸得没错,以元君的机智,若放下修习改走谋略这条道,也一定能闯出与莲少主和修大公子一样的名头来。” “若是事不关己我才不肯费那个脑子呢。”雪千影玩笑了一句,拉着夜小楼去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冷先生,难道我兄长一直对雪姐姐情根深种,都是假的?”泽世先还沉浸在惊讶之中。 “真真假假,或许只有少主自己知道。”冷月寒淡淡一笑。 这种事怎么能论真假呢?若来日泽氏真的实现野心,让泽世光有了一个金屋藏娇的机会,那他满屋子照着雪千影的模样搜罗来的妾室通房,便统统都会成为泽少主痴情的证据。 可若是雪千影挡了泽氏一统天下的路呢?泽世光其人,可比他父亲还要狠厉。到时候,能让雪千影痛痛快快的去死,便是深情了。 因为有雪千影和夜小楼同行,泽德广少有的没给幼子安排护卫,四人清清爽爽的一路朝着东南而去。 北地州府已是落英纷纷的季节,但祖州的夏花却已经绽放,正是莺飞草长赏景看花的好时节。四人一路流连美景,少不得又尝了许多祖州的美酒,吃了许多当地美食。走走停停,五日之后,终于来到了南海。 “果然与东海风光全然不同!”夜小楼站在沙阳城上,远远眺望南海。今日天气不错,雾气很薄,隐约还能够看见博山三岛。 “元君和夜少主运气好。南海上雾薄的日子可不多见。”冷月寒负手站在三人身后半步的位置上,笑着给两位客人讲解,“离着最近的,叫做横岛,后面面积小些的就是碣石,大一些的就是博山了。” 泽世先道:“碣石如今在我泽氏的掌控之中,算是一座海上的补给枢纽,来往的船只,需要修缮或是停靠,都会选择在碣石逗留。” “这个我倒是知道。很多东海的船只也会选择到碣石做补给。有大风浪的时候才会回港。”夜小楼经手过不少东海相关的事情,对此自然心知肚明。 碣石是孤岛,亏得有泽氏苦心经营,才有如今的局面,自然泽氏也利用这座小岛,赚了不少钱。但若是遇见大风浪或是海上遇险,碣石和大陆之间的海峡,并不能容纳太多的船只避险,便只能赶去瀛州汶阳或是玄州的泽阳,这两处都是大港,能容纳的船只也多。 汶阳明面上是瀛州地界,应该归属曹氏,但实际上早就在泽氏的控制之下。所以说,泽氏对于南海巨大利益的掌控,是一点都不肯放松的。 夜小楼突然想,南海会不会和东海一样有珍珠?如果有,又被泽氏发现了,泽氏会不会做这桩生意呢? 眼见夜小楼望着海面出神,泽世先和冷月寒也没再打扰他,转过去跟雪千影说话。 “元君对东海应该也很熟悉吧。”冷月寒道,“听闻今年夜氏也开始做填海造田的工程,亦是元君一手推动的。”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看着冷月寒。这件事两家做得并不避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大张旗鼓,但在外人看来,此事乃是两家家主共同推动的。就连在夜一行面前,莲威都没怎么夸耀过自家徒儿的功劳,冷月寒究竟是从何而知的呢? 冷月寒见状,笑了笑:“玄州那边,几乎是大大方方的敞开给人看,到处都是千灯口音的工匠,旁人自然会以为是千灯的工匠更熟悉填海一事。但稍稍有心,便会将此事与元君联系在一起了——元君放心,这件事我家家主少主都不知情,还以为是夜家主向莲家主求来的呢。” 雪千影笑了笑,感叹道:“冷先生真是足智多谋,泽氏何德何能,能得先生这样的谋士。世人常说天下才智谋略,尽在阿英绾宁几人,最多算上个朗公子。我倒是觉得,冷先生榜上无名,若不是世人有眼无珠,便是先生刻意韬光养晦了。” “月寒只是一个谋士,”冷月寒笑道,“又如何能与这几位齐名呢。” “除去阿英、璇玑和绾宁之外,阿齐亦算是莫氏谋臣,而朗公子的出身,更不必细说。冷先生实在太过自轻了。” 冷月寒笑着摆摆手:“修大公子有挽莫氏狂澜之功,朗公子有一统鳞州之绩。月寒又有什么功劳,敢与这几位相提并论?” “若是有朝一日,泽氏野望得以实现,到时候冷先生之名,怕是还要更胜一筹呢。” 冷月寒恻恻一笑,眸底一丝精光转瞬即逝。有她在,泽氏的野望反而难以实现。 两个明氏的子弟跑了过来,对泽世先禀告了什么,复又离去。泽世先转过身来,对雪千影和夜小楼道:“明氏准备了船队,护送我们出海,明日一早便可成行啦!” 雪千影和夜小楼谢过泽世先,又请他代为感谢明氏的热情招待。两人相视之间,都压抑住心头隐隐的兴奋。 雪千影有些预感,此行怕是会知道一些了不得的事情,或许就此能够揭开一些当年的真相,也说不定。 第四百八十七章 出海 五月初一,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早早就起了身,各自换了劲装,准备同泽世先冷月寒一起出海,前往博山。 只是到了码头,却只见泽世先不见冷月寒,问过才知,泽氏家中有些急事,泽德广将冷月寒召了回去。 泽世先挠挠头:“许是内卫补充人手的事情。父亲对于内卫的事情,并不允许我们兄弟几个插手,就连兄长也不例外。但事情总要有人商量,故而冷先生算是比较好的选择罢。”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表示理解。谁家还没个急务呢,就是雪千影这种甩手掌柜,可以出来玩上半年一年也没人管,但若是家中有事,或者北境出了什么意外,也是要尽快赶回去的。 不过这样看来,泽氏一直对外宣称,是因为昆仑试炼时结下的情谊,所以从陈氏将冷月寒“买”来陪伴小公子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但以冷月寒之才,能在泽氏享有如此地位,倒也不算意外。 只是此前在陈氏做门客的经历,就值得玩味了。 三人一起登船。明氏本来是派了少主明现过来作陪的,但顾及到各家如今都在准备名仙擂,雪千影和夜小楼便通过泽世先,再三推辞了。 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氏也就顺水推舟,领情了。 但泽世先站在大船船头上,看着忙碌的明氏众人,多少有些不悦。无他,明氏此番确实派了大把的船工和匠人过来,驾驭船队送他们前往博山。但护卫却是一个都没派。若非雪千影三人修为可观,并不需要人保护,此事传扬出去,明氏的脸面也一定很难看。 作为泽氏附庸,明氏脸面难看,泽氏也必然脸上无光。故而泽世先一直暗自愤愤,实在装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夜小楼却开解他,他们三个并不需要人保护,这是其一。明氏对此番名仙擂如此看重,身为泽氏小公子,泽世先本应高兴才对,这是其二。 “还有其三,”雪千影也道,“虽是游玩闲逛,但到底咱们三个身份特殊,说些什么、闹些什么,真要是被别家人看了去,少不得要传出什么文章来,到时候阿先你该更加为难了。” “好吧,既然雪姐姐和夜九哥都如此大度,那我也不气了。”少年郎抱着胳膊,望着海面上盘桓的鸟鸥,好半天又叹了口气,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若是兄长在,他们必然不会如此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耳力都很好,自然听见了泽世先的抱怨,两人对视一眼,便也只当做没听见。 “阿先,来尝尝甘梅饮。”夜小楼招呼道。 “甘梅饮?夜九哥竟然会煮甘梅饮?”泽世先这才有了兴致,凑到两人近前,看着夜小楼推过来的碗,很是惊讶。端起来尝了一口,不禁蹙起了眉头:“这也太甜了。” 雪千影神色淡定:“我觉得刚好呀。” 泽世先瘪着嘴,又喝了一口,还是觉得甜:“夜九哥,你以后还是少放些蜜糖吧。这么甜的东西,喝多了牙齿都要坏掉了。” 夜小楼只顾着哄雪千影高兴,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稍稍有些紧张:“真的么,真的对牙齿不好?” 雪千影无奈龇牙咧嘴,露出两排雪白贝齿,还伸手敲了敲:“还都在呢,也没坏,你紧张什么?等我上了年纪,你再担心我的牙吧。” 夜小楼撅起嘴想要撒个娇,却又觉得当着泽世先的面不太合适。泽世先却笑了起来:“等上了年纪,就没有牙齿啦,到时候反而可以随便吃糖,放开了吃糖!” 泽世先的笑声,回荡在甲板上,几个明氏的船工听了,也忍不住偷笑起来。最后泽世先更大方地让他们敞开了笑,完全忘了方才的芥蒂。 出发不过半日,船队便行至碣石。明氏的船工按照出海所需,补给了吃食和淡水。泽世先本想带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到碣石岛上转转,可眼见两人兴致不高,便作罢了。 用过午膳,船队开拔。绕过了碣石,出了海峡,视野渐渐开阔起来。海上伴着船队飞来飞去的鸟鸥越发多了,水质也逐渐变得清澈,但颜色却越来越深。偶尔能够看见大鱼跃出,或是将自己的脊背暴露在水面之上,晒晒太阳。 “船工说这条航线最近,约么傍晚,最多深夜,便可到达博山。不过按我们南海的风俗,夜里是不会靠近博山的,所以咱们要明天一早才能上岸了。”泽世先看夜小楼自己跟自己下棋,觉得有趣,便凑过去走了几手,一边对两人说道。 雪千影放下手里的书卷,不解地问道:“为何夜里不会靠近博山?” “许是当年博山内战太过惨烈的缘故吧。”泽世先也不明了各种详情,只是根据他所知道的传闻猜测道,“我家里出过海的叔叔伯伯们说,博山岛上夜里还会传来厮杀之声,据说是死在内乱之中的冤魂,不甘心就这样消散,张牙舞爪等着抓替死鬼好还阳——甚是吓人呢。” 鬼魂之说,不足为信。但博山岛上经常传出异响的传闻,雪千影和夜小楼在东海也听说过。甚至有一些走失的渔船和渔民,也经常被说成是被博山上的鬼混抓走,这种传闻一度甚嚣尘上,后来就连东海渔民也养成了夜不航、昼不宿的习惯了。 “既然是风俗,那我们还是尊重的好。既然不着急了,不如把船速也放下来,好好欣赏海上风光。”雪千影算了算时间,反正不着急,实在没必要逼迫船工去赶那几个时辰。 泽世先亦做此想,拍了拍手,将自己这边输掉的棋子捡走:“雪姐姐放心,正是这样安排的。” 如此,晚膳时分,船队距离博山还有一定的距离。泽世先做主,将船上的肉食和新鲜蔬果都拿了出来,还拿出不少好酒,让船工们换班过来一起吃喝。 说是一起,但没人会跟他们三个凑热闹。几个领头的代表主人家客气了一番,过来敬过酒之后,船工们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并不耽误轮值和交班。雪千影三人则在船头的甲板上支了一个小火炉,夜小楼正亲手炙烤新鲜的渔获,看着扇贝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泽世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祖州也是靠海的,怎么这些海货你还吃不够?”雪千影咬着烤鱼,好奇地问道。 泽世先挠挠头:“父亲海货过敏,平日里泽氏很少吃到这些的。小时候偶尔兄长想起来,还能带我解解馋。现在他忙了,自然没空管我。而且冷先生几乎也不吃这些东西。我一个人吃又有什么乐趣。” “那你兄长待你这个幼弟可真是不错。”夜小楼随口客套了一句。 可泽世先的眸色,却变了变。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第四百八十八章 求生 雪千影和夜小楼一个专注地吃,一个专心的烤,自然都没有发现泽世先眼中一闪而逝的变化。 雪千影很能理解泽世先:“我家芙妹食羊肉过敏。他们小时候,英儿每每嘴馋,就来缠我,我就偷偷带着他出去找羊肉吃。因为这个,还被师父揍过。” 泽世先瞪大了眼睛:“莲家主那般宠爱雪姐姐,还舍得揍你?” 雪千影笑道肩膀耸动:“因为我把莲氏传家的玉佩,拿去换羊腿了呀!幸好那店家识货,带着玉佩找来莲氏,亲手交还给师父。不然啊,别说一顿揍,不把膝盖跪碎了,就算我运气!” “哈哈哈……”泽世先笑得差点从小凳子上翻下去。 就在这时,大船似乎晃动了一下。 泽世先一愣,以为是自己笑得太夸张的缘故,重新坐稳了,也没有太在意。反而是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各自丢开手里的东西,跑到了船头张望。 海水一片深邃平静,海浪甚微,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波动。 那方才的晃动是哪来的? “茕茕你今日没饮酒吧?”夜小楼还是觉得不对劲,谨慎地与雪千影确认。 雪千影点了点头。出门在外,又是海上,一切瞬息万变。更何况今日船工们不少是喝了酒的,他们三人便约定,都不饮酒,等到了博山,甚至回转大陆之后,再痛饮不迟。 雪千影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闪电出现在夜空之中,照亮了大半天际。没等两人做出反应,一个巨大的火球,砸在了大船夹板正中! 泽世先吓得直接跳了起来。 火球引发了夹板起火,夜小楼还算是镇静,连忙招呼船工齐力灭火。雪千影也顾不得太多,直接以灵力引海水,向着起火的地方扑去。可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没等雪千影引来的海水起作用,又一个巨大的火球砸了下来。 “是雷暴!是滚地雷!”一个年长的明氏船工喊道,“不救了,天火扑不灭!跳海,换船,都上小船!” 老船工一边喊着,一边叫自家船工跳海求生,又一把捞过泽氏先的腰,抱着他躲开砸下的桅杆,把他推到夜小楼身边。 “三位不要御剑!千万不要御剑!若是空中被这雷劈上一下,要被烧成渣渣的!”老船工喊着,“跳船,滚地雷不会劈到海里的!快走!” 雪千影不甘心的收了灵力,与夜小楼对视一眼,准备跳海。 “南海没有大鲲,这一点倒是比北海强多了。”苦中作乐的无常元君,甚至还安慰了夜小楼一句。 夜小楼无奈地笑着,两条眉毛撇成八字,耷拉在眼角。夜小楼伸手抓着泽世先的腰带,大叫:“我体力好些,带着阿先——阿先你水性如何?” 泽世先这才有些害怕:“我,河里自然没事,海水,没下过。” 行吧。夜小楼找了根布条,将两人手臂绑在两端,又看向雪千影:“茕茕,给阿先一颗避水珠!” 两人心有灵犀,夜小楼开口的功夫,雪千影已经将避水珠扔进了泽世先的嘴里。 这种感觉,让夜小楼心情大好,但眼下却不是享受甜蜜的时候,眼见船上的火越来越大,夜小楼扯着泽世先的腰带,背对大海,喊了一二三,带着泽世先栽了下去。 雪千影从火里救出两个来不及逃走的船工,眼见船工已经四散跳海逃走,游向大船后面的小船,雪千影总算是放了心,自己也含了避水珠,跳进了水中。 五月初的海水不算冰冷,但沾湿了衣裳贴在皮肉伤,还是让人觉得寒凉——但总比北海要暖和许多。雪千影适应了一会儿,就舒展开手脚,朝着夜小楼和泽世先的方向游了过去。 随着闪电越来越密集,天上乌云渐渐聚拢,天色渐渐变得骇人,又突然下起了大雨。 雷电,暴雨,这在海上都是很常见的事情。但雷暴就很少见了,算是非常极端的天气,跟海上风暴和巨浪一样,都会为船队带来灭顶之灾。 大船眼见被烧成了残骸,慢慢沉入水中。一些零碎的木板漂浮在海面上,偶尔还有雷暴砸砸在碎木板上,像是在海面上点起了一盏盏浮灯。只有靠近的人,经历的人,才会知道,这看似星星点点的浮灯,有多么的可怕。 水下,夜小楼指着不远处博山的方向,给雪千影频频打手势。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他带着泽世先先走,她来负责殿后。 雷电声声入耳,战鼓一般催得人心肝具颤。随着暴雨和雷电,还上风浪渐起,雪千影冒头换气的时候,便眼见跳进海里还没有上船的几个船工,被海浪卷走,只一个起伏,就不见了踪影。 雪千影扎入水中,想去救人,却受风浪阻碍,根本游不过去。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那几个船工已经被海浪拍碎了骨头,化作几具死尸,渐渐漂浮到水面之上,被海浪裹挟着,越飘越远了。 雪千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继续追着夜小楼和泽世先的方向前行。眼见一个巨浪朝着两人卷去,雪千影没办法开口提醒他们小心,直接加快速度朝着他们扑过去。夜小楼也已经察觉到海浪变化,拉着泽世先换了个位置,将他护在身后,而后身形调转,直接以腰腹借力海浪的冲击,不但没有受伤,反而还带着泽世先被海浪推着前行了好大一段距离。 雪千影见状,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便连忙给夜小楼打手势,让他带着泽世先下潜到海水深处,以避免海浪的冲击。夜小楼照做,雪千影亦下潜。 约么过了一刻多钟,雪千影再次浮上水面换气顺便观察水面状况的时候,才发现海上明氏的小船也少了几条。剩下的船,在救了大部分落水的船工之后,全速朝着碣石的方向退去。 少数未能被救起的落海船工,有的水性好的,就近朝着岛屿游去求一个生路。水性不好的,便只能抓着海面上漂浮的大船残骸,问天求一个好运气让他们挺过雷暴,逃出生天。 雪千影几次试图去救,可是离得实在是越来越远。海上的环境愈发恶劣,雪千影自保之余,实在分不出心思和力气去救这些无辜的人。 突然灵光一闪,雪千影想起了浮光槎,为了救人而动用浮光槎,救的又是与泽氏有些关联的明氏中人,想来泽德广再计较,也说不出什么。想到这里,雪千影突然扭动了一下手上的星轨,将浮光槎放了出来。 只是,还没等她驱使浮光槎去救落水的船工,一道雷暴直接劈向浮光槎。幸得雪千影手疾眼快,收了浮光槎又借着海浪的力量躲开老远,不然别说浮光槎能不能承受住这滚地雷的威力,就连她自己怕是也难逃被劈成焦炭的命运。 第四百八十九章 博山 雪千影又试了几次,次次都因为雷暴而失败。甚至还因为浮光槎引来滚地雷的袭击,而牵累了两个落水者。想起老船工说的话,雪千影心中哀叹不已。眼见人命将殒而不能救,让一贯秉承人之初性本善的无常元君,十分难过。 能够得着的,雪千影便送上避水珠,甚至将原本留给自己的都让了出去,帮着他们能多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实在距离远的,雪千影就是顾不上了。就连被她救助的几个船工,也都催她赶紧先行离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还劝说等到风浪小了,碣石那里自会有船出来搜救,而他们只要能够挺过雷暴便好。 说得容易,实则全看上天是否愿意怜惜这几条无辜的性命。但眼下雪千影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潜入水中,找到另外两条沉船,以灵力将船体击碎,一是为了尝试能不能将那些被扣在船里的船工们救出来一些,二也是为了增加海上漂浮物的数量,以图减少人受到雷暴攻击的可能。 做完这些,雪千影冒出水面,看着被海浪推得四散的船工们,狠了狠心,一头潜入海水深处,朝着夜小楼和泽世先的方向追了过去。 游了足足一个多时辰,雪千影再次冒头换气时,终于看见了海岸。岸上,夜小楼和泽世先已经生了火,正在烤衣裳,眼见海里冒出了她的脑袋,都兴奋地朝她挥着手。 海上风浪交加,雷电齐鸣,但博山岛上却是一派风平浪静。 就好像是有人故意制造海上一场动荡,想要将人引向博山一样。 雪千影上了岸,直接以灵力蒸干了自己的衣裳,见夜小楼和泽世先都安然无恙,自己也放了心。只是想起海里那些船工,雪千影又低落下来。若是自己修为再高些,高到仙尊那个地步,是不是今日就能多救些人? 一向随遇而安只求安稳快活度日、最多求一个快意恩仇的无常元君,心里突然多了些东西。 听了雪千影的感慨,夜小楼没说什么,泽世先却道,便是仙尊,也不能与天地争斗。海上种种,乃是意外,叫雪千影不要太过挂心:“小时候母亲常说,各人有各命。雪姐姐充其量能改自己的命,难道还能改别人的命么?” 泽世先说者无心,本是为了开解雪千影。可这改命二字,却是落进了雪千影的心里。 二十四字谶语言犹在耳,她是想改命,但真的改得成吗? 雪千影苦笑着摇摇头。 夜小楼伸手握了握雪千影的手,见有些冰冷,便帮她搓着暖了暖。雪千影垂下双眸,火光穿过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看起来失落又晦暗。 “茕茕。”夜小楼唤了一声,但又觉得泽世先在此,有些话说起来难免不合适,便放弃了原本想说的,只是笑了笑。 泽世先这才捅着火堆,毫无顾忌地说道:“雪姐姐,夜九哥,你们说,那一场雷暴是不是冲咱们来的?就是搞不懂,到底是非要咱们上博山不可,还是拦着咱们不让来?不管怎样,反正咱们都来了,想必那海上的雷暴和风浪,应该已经退去了吧?” 夜小楼瞪了泽世先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雪千影。这种话落在他家无常元君耳朵里,不知是会为自己连累了无辜而更加难过,还是会庆幸自己早早上岸? 他猜不到,亦不想猜,这种事情,正如夜氏内乱之于他夜小楼一样,得自己想通了才能过去,旁人是劝不得的。 雪千影缓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博山夜里寒凉,这天上乌云密布,眼见就要落雨。咱们得找个地方过夜。” 夜小楼闻言主动起身打量着四周,突然指着东边不远的地方道:“那里看起来像是座房子?咱们去看看。” 泽世先点了三只火把,分给雪千影和夜小楼一人一支,而后就要将火堆熄灭。雪千影却将他拦阻,说是万一有船工辨别错了方向,朝着博山这边来了,有个光亮,还能有个指引。泽世先觉得雪千影说得也有道理,便往火堆里多塞了一些干柴,这才跟着两人离开。 三人走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夜小楼之前看到的房子便完整的出现在眼前。可那并不算是一座完整的房子,整个建筑像是经历了地震海啸一般,只有两面墙还挺立着,屋顶整个塌下来,斜撘在两面立墙上,另外两面墙,已经变成了砖砾,四散在地面上。 此等废墟是不能用来过夜的。谁知道剩下那两面墙牢不牢固,万一晚上塌了,再将所有人都捂在里面。虽然三人修为不低,但被这么砸上一下,断胳膊断腿怕都是轻的。 而且博山的房屋用料很足,砖块有寻常两块那么厚。而且地上的砖石基本都是完整的,几乎没有碎块。泽世先随意踢了一脚,却没踢动,十分惊讶这砖石的重量。 于是他弯腰捡起一块,掂了掂,似乎也有些疑惑。这砖石的重量显然不太对劲,若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烧制手段,就是内里夹了东西。 泽世先拿了一把匕首,将手里的砖石简单的清理了一番,剥去表面的青苔,露出砖石原本的颜色,便忍不住呀了一声:“黢黑之中带着金芒——这不是昆仑的金砖么?” 雪千影和夜小楼凑过来看了一眼,确实与在昆仑神殿之中见到的金砖很像。 “早知道这里也有,就不用冷先生辛苦瓜分那一点点粉末了。”泽世先想将砖块收起来,带回去给冷月寒,却被雪千影拦住了。 “这砖块怕是有问题。”雪千影神色有些深沉。 “哪里有问题?”泽世先吓了一跳,主要是被雪千影少见的脸色下到的。 雪千影接过砖块,在手里翻了个儿,翻转到相对粗糙的背面,找了一处有坑洼的地方,又顺过泽世先手里的匕首,楔进坑洼,轻轻一撬。 砖块被匕首硬崩掉一个很小的碴儿,露出里面黢黑的颜色。 “这还是黑的呀。”泽世先不解。 雪千影示意夜小楼帮忙,把火把靠的近些。火把一照,这砖块表面和内里的差别就明显地显现了出来。 “怎的是泛红的?”泽世先吓了一跳,“该不是血吧?!” 泽世先纯属自己吓自己。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摇了摇头。夜小楼更笑道:“真是血的话,这么长时间过去,早该变成黑色,反而不会是红色。” 泽世先拍了拍胸口,直说你们可吓死我了。 “听闻博山有一种独有的矿石,叫做血玉。成色好的,被拿来当做宝石一样雕琢,不好的便打成齑粉,烧制成砖石,据说能做到万年不碎不腐——如此说来,这砖应该就是如此烧制的了。”雪千影道。 砖石不碎不腐,可却不能保证建筑不会倒塌。听了雪千影的话,夜小楼和泽世先再看这一地砖砾,心中都无尽感慨。 第四百九十章 发现 泽世先挑了两块干净的砖,收入乾坤袋中,准备带回去给冷月寒。 “别人出门带吃的带喝的带礼物,你可好,带回去两块砖。”夜小楼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雪千影也笑他礼重情义轻。 泽世先毫不在意:“之前冷先生从昆仑拿到了一些金砖的粉末,我现在把这个血玉砖带回去给她做对比,没准以我家冷先生之才,还能研究出一种新的砖石呢?” 冷月寒见到两块砖的时候究竟是何种表情,三人现在还不得而知。说话的功夫,天色更加阴沉,隐约有雨滴坠下。眼下最为棘手的是,乃是去何处过夜。 “从遗迹上来看,此处原本便是房屋孤悬,四周没有其他建筑。很是反常。”雪千影围着废墟简单转了转,却没有发现其他建筑的遗迹,故而做此猜想。 “会不会是周遭的建筑是用普通砖石堆砌的,在战火之中尽数被毁去了。只有这一处用血玉砖石建成的房屋保留了下来?”泽世先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摇了摇头。她弯腰捡起附近地面上的一块碎石,仔细观察并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应是一块天然的式子。雪千影用手指轻轻捻了捻,很容易就化成了沙砾:“这种石头叫做砂岩,强悍些的海风吹几下就碎成渣滓了,谁会用这种东西盖房子呢?” “所以这处建筑原本是做什么的?”泽世先起了好奇心,小心翼翼的钻进废墟之中,找了根棍子,扒拉几下,指着一处金属腐蚀留下的痕迹:“雪姐姐,夜九哥,你们看,这约么是张床?” 雪千影和夜小楼怕太多人进去,引发废墟坍塌,故而叫泽世先将火把靠近些。果然他所指的,正是一处床铺的痕迹。 “这个尺寸,约么也就一个人,还得是蜷着睡——不对,似乎血族人身量普遍小一些?那么说是一张单人床铺,倒也合理。”夜小楼尝试着分析,又叫泽世先照一照废墟里别的东西。泽世先听话地将火把照到废墟的角角落落,终于又找到一处柜子的残片。 木头已经尽数腐朽,而且之前似乎还过了火,如今只剩一团湿漉漉的糟炭。泽世先用棍子将糟炭拨弄开,露出里面光洁白皙的瓷器。 泽世先将糟炭全都拨开,数了数里面的碗盘:“两只碗,一大一小,三个盘子,一个碟子,还有一把小酒壶——看着数量,这里之前应该只有一个人住吧?” 夜小楼搭了把手,泽世先从废墟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碗,递给雪千影:“这玩意不算精致,上面的描花也十分粗糙,应该不是什么富贵人物用的。看起来也不像能够承受雪姐姐溯回术的样子。” 雪千影接过看了看,也同意泽世先的判断。 那这处建筑就有些微妙了。一方面用得是上好的材料建造,可另一方面却是住了个身份不高的人。 “所以,这里应该是个看守或者值夜落脚的地方?”夜小楼判断道,说着又回头看了看几人来路的方向,“不知我们上岸的地方是不是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航线,会不会这里是有个码头?这里住的,就是看管码头的人?” 雪千影摇了摇头。码头一般就算不建在避风避浪的天然港口里,也该是浅滩,方便铺设长堤。而他们上岸的地方,虽然也不算深,但距离修建码头的条件还是差了一截。而且雪千影明显记得,她上岸的地方,水下并没有曾经打过桩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们登岸的地方绝不会是博山原本的码头。 雪千影想了想,拿了一颗夜明珠出来,准备往天上抛一下照一照远处。夜小楼觉得她太过浪费,便把自己的火把塞给她。 “会不会失火?”雪千影问道。 夜小楼摇头,指着地上的血玉砖:“如果这岛上剩下的废墟,尽是这种材料建造的,别说你这小小一支火把,便是方才的滚地雷,也未必能奈之何吧。” 雪千影想了想夜小楼的话确实有道理,便运起灵力,用力将火把抛到了空中。 火把不算亮,但在漆黑一片的博山岛上,却能照亮不小一片方圆。借着火把的光亮,很快,三人就发现,原来他们正站在一座山前不远的地方。 山不高,但走势绵延,火把的光亮并不能照到两头。但从走势还是隐约可以判断出,他们站在很靠近山体正中的位置上。 火把跌落到地面,渐渐熄灭。夜小楼指着山的方向,有些惊喜,又有些惊讶:“我知道这房子原本是干什么的了!看矿的!” 雪千影和泽世先对视一眼,皆是恍然大悟。而夜小楼则懊悔得直拍自己的额头。开矿的营生,雪千影和泽世先不懂,他怎么也没能发觉呢? “这山应该就是矿脉,这处房子不远处,应该能够找到一些轨道的痕迹——是用来往外运送矿石的——咱们找到轨道,顺着往里走,应该就能走近矿山里,到时候别说避雨了,就是海啸,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矿脉开采到一定程度,不就会枯竭嘛?枯了的矿脉,据说很容易坍塌?”泽世先不解地问道。 夜小楼指着房屋的废墟:“这里面生活的家什全都还在,显然在坍塌之前,还有人住在这里。如果矿脉已经开采枯竭,哪里还需要有人在这里值守看管呢?” 泽世先被说服了,点了点头,举着火把大踏步走到前面:“那事不宜迟,咱们快走!我来开路。” 泽世先打头,夜小楼殿后,雪千影从乾坤袋里翻找出一盏莲蔓雪荷琉璃提灯,将之前本想抛到天上去的夜明珠放了进去,顿时照亮了一大片空间,甚至比前后两支火把加在一起都要亮。 泽世先记得在昆仑时,莲芙也拿出过这样的提灯,也是放了夜明珠进去。不过莲芙那颗要比雪千影拿出来的大一些,据说还是潇氏少主所赠的生辰礼物呢。 而且这灯设计得特别好看,净水琉璃制成的半开荷花,中间有个小机关,可以放灯烛,也可以放夜明珠。手柄是碧色的荷叶和枝蔓,荷叶上还嵌着几颗雪白的珍珠当做露珠。泽世先自从知道了东湖珍珠的价格,每次看见珍珠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顺便感慨他雪姐姐真是富得吓人。 “雪姐姐,你们家这灯,是外出行走子弟必备的么?”泽世先问道。 雪千影摇摇头:“没有那么多,只有主家的子弟能分得一两盏。这个造型很难烧制,莲蔓不小心就会断,手柄弧度太大,也容易脱手滑落。不过是当年我信手画了样子,师娘觉得好看,才命家里的工匠烧制的,实际上并不算实用。寻常子弟外出行走,更喜欢带普通的琉璃灯,轻便又耐用。” 第四百九十一章 矿坑 三人一路说着,走了不远,就看到了地上的轨道。轨道上还停着一辆矿车。 果然被夜小楼说中了。泽世先和雪千影都回头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夜小楼轻轻一拔,整个人像只燕子似的,跳上了矿车,脚掌踩着边缘,小心站稳。他打量了几眼矿车里面的东西,不解地叫了一声:“这是刚出来的矿车还没卸货?”说着,又招呼雪千影和泽世先上来看。 雪千影先跳了上去。泽世先动作没有两人麻利,上去的时候没站稳,差点直接跌到车里去,被夜小楼一把抓住了腰带。 泽世先拍拍胸口,低头一看,终于明白夜小楼为何那么说。 这车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地方装着血玉,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殷红的颜色,普遍有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一看就知道皆是上品。 也就是说,这还是个富矿。 “这是什么?”雪千影指着边缘两块血玉上,沾染的一点黑色,伸手沾了沾,抿了一下,又凑到鼻子边上闻了闻:“是血。” 夜小楼和泽世先都愣了愣。雪千影将手中的提灯往下压了压,好更容易观察车里的情况。果然,除了她先前发现的那一处之外,车里面的很多血玉上,以及车壁上,都沾染了不少已经发黑的血迹。 “传闻博山血族死后会化为血水。”泽世先怯怯地说道,又指着那些血迹,“这些该不会,该不会是有人死在这矿车上了吧?” 夜小楼伸出火把,按照血迹的形状,简单勾勒了一番,又伸手拨弄开几块原石,而后看了泽世先一眼,沉默下来。 泽世先说的没错,这车里的血迹就是个人形。只是因为血玉矿石之间有缝隙,很多血液流到了下面,故而乍看起来像是溅在上面的。 泽世先见自己猜对了,不由得有些瑟瑟。 夜小楼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是看向雪千影:“这矿车上死的人,无法得知是矿下出了问题,还是上来之后被人出其不意的伏杀——咱们还下矿吗?” 雪千影指了指天。这雨眼见越下越大,若是来不及找地方避雨,三人少不得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而且,咱们此行不就是为了……”雪千影的话没说完,但夜小楼明白,他们此行就是为了探查当年博山内乱的真相。如今既然已经接近了,哪里还有踟蹰不前的道理呢? 从矿车上跳下来,夜小楼开路,雪千影主动殿后,将害怕的泽世先夹在了中间。 泽世先不是没见过血的,性情也不算懦弱,但一想到当年博山毁于内乱,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一家一姓内斗,世间并不算罕有。但斗到灭族的程度,他只听说过这一桩。 尤其方才夜小楼提及,这人和可能是在矿下被杀,而后随着矿车被运出来的,泽世先便对未知的矿洞产生了更深的恐惧:万一下面有更多的人丧命,会看见更多的血族“尸体”呢? 三人顺着轨道,一路朝着矿脉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矿洞的入口。夜小楼回身叮嘱泽世先,一定要跟紧他。结果泽世先找了一捆绳子出来,将三人的手腕缠在一起:“我就求个心安,万一有什么变故,你们可以斩断绳子脱身。” 雪千影摇了摇头,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将挽风踏月取出来背在身后,并且为手上的星轨注入了灵力,一旦发现任何异常,无常元君可以瞬息之间十箭连发,同时展开罗伞或是拔出飒月剑对敌。 夜小楼也将当局者迷挂在了腰间。泽世先见他们两人皆是如临大敌,心里更为惧怕,直接将佩剑断弦抓在手里,将火把递交到被绳索缠绕的手中。 三人依旧是沿着轨道,小心翼翼的往里走了一段,便来到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似乎是人为开凿的一个平台。石壁打磨光滑,无遮无挡,地面平整。平台边缘,竖着一些金属制成的方格网架,架子上绑缚着滑轮。 三人凑到架子近前看了看,果然平台边缘往下就是矿坑了。矿坑不知深浅,火把和琉璃灯只能看清几米的距离。夜小楼顺手将手里的火把丢了下去,很久之后,才看见光亮停歇,但所照亮的地方因为距离过远,三人还是看不大真切。夜小楼心里估算,这矿坑至少深达近百米。 果然是一座富矿啊。 平台边上的滑轮上缠着精钢绳,绳子上吊着可供升降的金属笼子。泽世先数了一下,一共有八个,其中六个都已经被升了上来,另外两个不知道是在半路上,还是在矿坑底下。 升上来的六个笼子当中,只有一个是空的。另外五个里面都堆满了血玉原石。泽世先大着胆子举着火把仔细照了照,果然在这几个笼子上也都发现了已经变黑的血迹。 夜小楼和雪千影商量了一下,决定在这里修整。于是泽世先放开了绳子。夜小楼活动了一下手腕,从泽世先手中接过火把,开始沿着平台的边缘一点点的查找,终于找到了一盏壁灯。 夜小楼伸手摸了摸,里面还有灯油,于是用火把将壁灯点燃。瞬间照亮了很大一片地方。夜小楼走到这光亮的边缘,举起火把找了找,又找到一处壁灯,继续用火把将其点燃。如此这般,一共十九盏壁灯,整个平台也被照得亮亮堂堂,宛若白昼降临。 “果然各家矿上的设计都差不多。”夜小楼迎着泽世先敬佩的目光,十分得意地耸了耸肩。 矿坑里很冷,至少比外面下着雨的天气还要冷上不少。雪千影拿了狼皮出来,想要铺在地上,却被泽世先拦住:“这么好的东西,直接铺在地上多可惜。” 雪千影蹙了蹙眉,她独自行走在外的时候,基本都是安全舒适放在首位,从来也没考虑过浪费东西的问题。 泽世先看着布满灰尘的地面,摇了摇头。他不会让雪千影劳神费力,夜小楼更不会让雪千影动手,于是两个大男人挽起袖子,将整个平台简单洒扫了一番,就连墙面也简单清理出来一大块,然后挨着墙壁,铺了几张狼皮,又在地面上又升起了两堆篝火用以取暖。 忙活完这些,泽世先满头是汗,正想跟他雪姐姐和夜九哥撒个娇。抬眼就看见他雪姐姐正拿着帕子给夜小楼擦汗。夜小楼弯着腰低着头,笑得满脸桃花开,那样子让泽世先看了就牙酸。 索性还是闭嘴吧。泽世先心道,唉,他家冷先生怎的就没一起来呢? 虽然冷先生不会给他拿帕子擦汗,至少还有个人心疼他劳作不是? 第四百九十二章 惨烈 “咱们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看情况再说要不要下去看看。”夜小楼伸手摸了摸平台边上的金属架子,又拽了拽滑轮上的精钢绳,“都是好东西,没有锈蚀,还能用。” “夜九哥,你家矿坑也都这么大么?”泽世先见他经验丰富,忍不住问道。 夜小楼摇摇头:“玄玉和血玉不一样。玄玉矿脉是横着走的,埋得浅,起伏很小。比如你在地下三米左右挖到了玄玉矿,那么等整个矿脉开采完,你去量一下,最低可能也不过三米半的样子。但这血玉,至少目前看起来,矿脉是向下走的。而且,” 夜小楼顿了顿,伸手从金属笼子里掏出一块血玉原石,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说道,“我对血玉不熟悉,但如果是玄玉的话,是中间的品质最好,两端比较差。如果血玉也是如此,从这个成色上来看,这座玉矿还远远没有挖到尽头。” 泽世先跑到平台边上,往下看了看。方才夜小楼扔下去的火把,已经熄灭了。但大概的距离他心里还是有数的。泽小公子十分惊讶的指着矿坑底下:“一百来米,还没挖尽。这已经不能叫富矿了,这是一座宝山啊!” “据《四方志》记载,整个博山岛就是一座巨大的血玉矿。如果这传说是真的,除非把整个博山挖没了,否则血玉矿便不会枯竭才是。”雪千影道。 “《四方志》是什么书?我竟然从没读过?”泽世先回头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淡淡一笑:“是仙尊留下的,记载了很多三山四海十六州的传闻轶事,许多都得不到印证,倒也不足为信。” 泽世先点了点头,突然看向地面,用鞋底蹭了蹭,笑道:“果然是传说不足信,你们看这地面,就不是血玉的,而是普通的岩石。什么整个博山岛就是一座巨大的血玉矿,骗人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相视而笑。突然就闻到一阵肉质焦糊的味道。 三人都是一愣,雪千影以为是篝火燎到了狼皮,直接低头看了看,却发先皮毛距离火堆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也根本没有火星崩过来。 雪千影整个人几乎是跳了起来,直接举起带着星轨的左手,朝着矿洞口的位置,连续三次十箭连发,却全都落了空。 夜小楼和泽世先见状,也警觉的拔了剑,两人背靠着背站在一起。三人皆小心的朝着味道传来的方向缓慢移动,结果才发现,这焦糊的味道,竟然就来自两堆篝火! 夜小楼直接一剑刺入火堆,除了木柴和地面,并没有碰到什么东西,又试了另一堆篝火,亦是如此。 雪千影示意两人让开地方,自己以掌心聚集灵力,将其中一堆篝火推开一段距离,低下头,用手扇着闻了闻,抬头看向两人:“味道来自地面?!” 夜小楼和泽世先收了剑,也都凑到近前,闻了闻。泽世先还不顾地面被篝火烧得滚烫,伸手在边缘摸了一把。 但他不摸还好,等看清楚手上沾染的东西,泽小公子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后像是屁股被点着了一般,又弹了起来。 “血!是血!”泽世先慌张地叫道。 雪千影和夜小楼这时也都反应了过来,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雪千影换了个地方,蹲下身,伸手蹭了蹭地面,而后将指尖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神情愈发凝重起来。而后拿出一把匕首,尖端朝下,用力一楔。叮的一声,金属撞击在平台的岩石地面上。雪千影仔细看着地面上,被匕首留下约么半个指节深的一道印子。 夜小楼和泽世先凑了过来。雪千影又拿着匕首,轻轻插进那个印子里,而后将匕首倾斜,用力一刮。竟然直接刮下半指厚的一层黑色泥污。 雪千影又用匕首挖了一会儿,渐渐露出平台地面上原本岩石的材质本色。三人的脸色越来越差。 这里的岩石,本来是深棕色的。 而这上面覆盖的半指厚的泥污,竟然全都是血迹。 而且这血迹被压得非常实,故而夜小楼和泽世先方才洒扫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不对劲。 夜小楼站直了身子,打量着整个平台。从他们进来开始,这里就从没看到过深棕色,入眼全是黑色。 包括墙壁。包括平台边缘的架子、滑轮、精钢绳和金属笼。 也就是说,这个宽阔的平台上,曾经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厮杀,留下了无数血族人的性命。这些血族人死后化作血水,浸染了整个空间。 三十一年后的今天,血水中的水分蒸发殆尽,昔年被血浸透的这座平台上,只留下了这些黑色的血污,作为那些血族人当年活过的证据。 “这,这得死多少人!”泽世先浑身打着寒颤,直接掀了一张狼皮将自己裹在里面也不觉得暖和。反而因为这狼皮曾经铺在地上,靠在墙上,算是沾过血,让他更加不寒而栗。 雪千影收了匕首,站起身来,神色也十分凝重,她看了沉浸在震慑之中的夜小楼,又看了看满脸满眼都是恐惧根本掩饰不住的泽世先,开口说道:“想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难……只是,真的看见了,咱们三个能不能承受得住?” 夜小楼明白了她的意思。这里应该自发生变故伊始,就再无人涉足,故而雪千影若是找到合适的物什,施展溯回术应该不算太吃力,也不会消耗过大。 但问题也正如雪千影所说,真的看到了当年发生的惨剧,他们三个,能不能承受得住? “我不要看!”泽世先几乎是跳了起来,指着地面和墙壁说道:“我单是想一想,就已经吓破胆了!若是看见当年那一场厮杀发生在我面前,我非疯了不可!我不要看。雪姐姐,夜九哥,你们也别看!”泽世先胡乱的指着,比划着,“这看了之后,得做多少噩梦啊!” 雪千影并不觉得泽世先懦弱,反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看折地面上血迹累积成的污泥厚度,看这到处黑黢黢一片的血迹,已经足够午夜梦魇了。溯回术构建出来的景象太过真实真切,便是心性强大如雪千影,经历过不少人间惨剧,也不敢夸海口说,自己看了就没事。 夜小楼则更为纠结。一方面,他赞同泽世先的话,而且他害怕这溯回出来的景象,就是那个血族人引他和雪千影来此的目的。但另一方面,来都来了,若是不能将当年的事情搞清楚,岂不是白跑了一趟么? 第四百九十三章 无眠 “不如我们睡醒之后,下到底下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茕茕动用溯回术。”夜小楼做了决定。雪千影和泽世先都赞同。 只是眼下这地方,在三人眼中看来,哪里还是一座矿坑,分明就是一座千骨坟万人坑,怎么还可能睡得着呢? 因为泽世先害怕,雪千影和夜小楼也不想坐卧在这些“尸身”之上。于是雪千影找出两把北境用来铲雪的宽铲,与夜小楼两人合力,将地面上的血污铲除,清理出一个三米见方的空间,四面也不挨着石壁的,重新铺上狼皮。又在四面各清理出一个半米见方的空间用来生火。这才招呼泽世先过来休息。 “这些……怎么办?”泽世先裹着狼皮,盘坐在火堆边上,指着边上堆得高高的血污,却实在不知道该称呼为污泥还是血迹,抑或是尸体:“总不能就这么堆着,也不太合适吧?” 雪千影想了想:“我看过一些记载,血族中人死后,无碑无坟也不立冢,要么放任血迹渗入地下或者埋起来,取重归天地之意;要么便以业火焚之,取一了百了之意。” “以咱们三个,怕是没办法将这些血污全都清理出来带到上面去埋了。”夜小楼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又瞥了一眼泽世先。泽世先肯定不敢上手,实际上能做这事的只有他和雪千影两个。夜少主打量着这个宽阔的平台,以及到处都是的黢黑血迹,简单计算了一下,怕是两人要忙活一个多月都未必运得完——还是在借助上面那辆矿车的情况下。 “不然,还是烧了吧。一了百了也好。”雪千影示意夜小楼站到她这边来,免得被业火误伤,“既然是死于内乱,罪也好,罚也罢,人死如灯灭。” 夜小楼点了点头,站到泽世先身前,万一有什么万一,他还能护着点。雪千影自己也站得远了些,伸出手掌,先借用仙尊的灵力,做了一个结界,将堆起的血迹包裹起来,悬浮于半空。再调用她自己的灵力,覆盖在堆起的血迹之上,而后以之为祭,业火熊熊燃起,很快将血迹焚成虚无,连一丝飞灰都没有留下。 泽世先还是第一次见雪千影使用业火,新鲜好奇又觉得威力甚大,有些畏惧,他盯着雪千影的手看了看,问道:“这献祭出去的灵力,还能恢复吗?” “能,就是需要很长时间。不过没什么大的影响也就是了。”雪千影招呼夜小楼也坐下,三人几乎是背靠背,呈三角形的防御姿态,夜小楼面对的是矿坑下,雪千影则面朝矿井口,最大程度将泽世先保护起来。 泽世先心里领情,但嘴上并不道谢,有些事说出来反而让人觉得见外,只是夸赞雪千影的修为:“雪姐姐可真厉害。” 雪千影笑了笑,脸上又蒙上一层疑惑:“业火能够焚尽世间万物,不留半点痕迹,唯有天台天柱倚天这三山,算是例外。仙尊的灵力承自天地,与业火亦算是同宗同源,所以要不是有仙尊留下的灵力帮忙,我也不敢贸然在这里动用业火。万一这岩石和石壁一同被烧了,咱们三个,怕是要一并为博山殉葬了。” 泽氏先点了点头。难怪小时候母亲曾经教过他献祭灵力引燃业火的方法,但也只是嘴上讲了讲,并没有演示,更千叮万嘱不允许他用这个术法。 彼时乔露没有跟儿子说这么多,今天听了雪千影的解释,泽世先终于明白了。 靠坐在一起,又烤着火,很快三人都有了困意。雪千影提出自己值第一班,两个时辰之后再换夜小楼。夜小楼点了点头,也不推辞客气,直接靠着雪千影的后肩睡着了。 他能睡得着,可泽世先却不行,闭上眼睛便能看见尸山血海朝着他汹涌而来。睁开眼睛看着满眼的黢黑,更是惊惧。就只能瞪着一双瞳仁稍稍放大的眼睛,缩在夜小楼身边,与雪千影有一搭没一搭的悄声说话。 “雪姐姐,你说这里会不会闹鬼啊?” “雪姐姐,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雪姐姐,你不害怕吗?” “雪姐姐……” 泽世先碎碎叨叨念个不停,雪千影耐着性子跟他说话,没多久,夜小楼就被吵醒了,无奈地看了一眼泽世先,拍了拍雪千影,示意她自己来值守,教她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养养精神。 “其实我也睡不着。”雪千影苦笑一声,“我也算见过风浪的。北海见过鲲冢,见过老鱼精为惨死的鲛人集体下葬。昆仑见过神殿里躺满的尸体,还亲手帮他们入殓。东海海底亦见识过蓬莱外满是墓碑的魂归之处,甚至还在因果间杀进杀出。可面对这满是血污的博山,心里还是会感到恐惧。” “许是尸体的刺激远不如血迹强烈?更不要说墓碑和坟冢了。”夜小楼柔声安慰道,“再说,虽然神殿那次有些意外,但在进入昆仑遗墟之前,咱们早都做好了会遇见翼族尸身的准备,一路上也是战斗不停。而且神殿里的尸身都是完整的,有些面孔你还在医仙的记忆中见到过。而北海的鲲冢,你去之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去蓬莱时又有仙尊护着——这博山却不同。” 雪千影点了点头。是啊,博山的不同在于,即便是事先知道血族死后会化为血水,知道博山毁于自相残杀,但一个本来以为是安全可靠的空间,突然发现被血水浸透,那种铺天盖地的错愕与惊悚裹挟而来,措手不及的强烈刺激侵入五感六识,让人如同落水一般,倍感窒息,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 “雪姐姐,”泽世先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想说自己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可这么违心的话,他又实在说不出来。 夜小楼将雪千影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肩膀,以作安慰。雪千影回眸一笑。又道,其实她睡不着的原因与则实现并不相同。泽世先是因为害怕,而她更多的是对生命逝去的哀婉。 泽世先撇撇嘴,换了个话题:“我记得昔年博山的人口并不少,繁华程度即便比不上昆仑,也远远超过蓬莱,甚至中原的几个大城也比不过。博山仙主月虔与其他三仙门的仙主不同,他与人族很是亲善,也是四仙门之中第一个与人族通商通航的。” 第四百九十四章 起因 相比于昆仑翼族的傲慢,蓬莱精魅的刁钻,以及北海鲛人族的遗世独立,博山血族确实与人族更加亲近。而且血族人本身的长相体貌,除了身量稍显小些,看起来与人族也更为接近。 不似翼族那般轻巧脆弱,不似精魅那般变化多端,更不似鲛人族有着无法藏起的黑色鱼尾。 所以,当博山内乱以致灭族的消息传开,中原上到世家,下至百姓,都唏嘘不已,很是惋惜。 “我们泽氏因为靠近南海,与博山的关系一向要好。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据父亲和几个年长的兄长提到过,月虔仙主经常来纯阳城做客,祖父和父亲也经常去往博山。我长兄出生的时候,月虔仙主还亲自来道贺,送了他百日礼呢。故而,博山毁于内乱之后,祖父一直耿耿于怀,父亲也很是惋惜难过,直到他继任家主之后,还一直孜孜寻找博山遗族,想要给予庇护。”泽世先道。 “所以,此前众世家约定,不可前往博山寻宝,便是老家主牵头咯?”雪千影问道。 泽世先点了点头:“三两成群过来瞻仰广寒殿遗迹,或是捡几块血玉原石,倒也未尝不可,泽氏并不做阻拦。但妄图将博山遗留据为己有,那我泽氏可就不答应了。父亲继任家主之后亦是遵从祖父的命令,如此照看博山的。将来兄长接任,也必然如此。” “阿先,你家里藏书多,泽氏又世代与博山交好,你听说过血族内乱的具体原因么?”夜小楼突然问道。 泽世先想了想,皱着眉说道:“家中藏书里没有明确的记载,我只在小时候听父亲提过一次,大概是因为血族之中有一支,是掌管矿产的,对仙主月虔的统治不满,认为他对于财富和权利的分配不公允。所以发动了这场叛乱。起先只是这一支与仙主嫡系的对抗,其他人都是作壁上观。后来逐渐加入了其他力量,导致内乱愈演愈烈,终致灭族。” 夜小楼摇了摇头:“果然是人心不足。” “阿先,你说泽家主一直寻找流落人间的博山遗族,可曾找到过?”雪千影又问道。 泽世先摇摇头:“许是没有找到过吧,反正我从未听父亲和母亲提到过。若是能够找到,哪怕一两个呢,父亲必然大喜。我父亲那人,是不太藏得住喜怒的,就算能瞒过我和兄长,也决计瞒不过母亲。” 雪千影思忖片刻,但心中的猜想,却不好当着泽世先的面说出来。 若是泽德广找到了博山遗族,并将他们藏匿组织起来,形成一股暗中为泽氏牟利的力量——那劫持佟大小姐的那些人,之前毫无声息,却能突然出现,目标明确,手段毒辣,是不是就能解释得通了? 但这样怀疑天下第一世家家主,别说泽世先是泽德广的儿子,就算是随便说给一个泽氏子弟听,随便说给一个世家子弟听,都未免太过危言耸听。无凭无据,不足为信,反而可能会成为她雪千影无端攻讦污蔑泽德广乃至泽氏的口实。 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将此间怀疑暂且记下。既然有人故意引自己来博山,那么等他们离开博山之后,那些人必然还要现身,若是能从他们口中,套得一二证据,再做计较也不迟。 “对了,明日若是不下矿底,外面的雨也停了,不如我带你们去广寒殿附近转转吧。”泽世先提议道,“广寒殿是血族仙主所居,乃是用博山特有的材料建成的一座空中楼阁。周围常有月辉笼罩,人称月笼寒纱,乃是天下奇景之首。好不容易来一趟,若不去看看倒是可惜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勉强地点了点头。其实相比广寒殿,矿坑下面反而更能勾起两人的兴趣。夜小楼甚至隐隐有些预感,那个血族人之所以引他们前来,答案就在矿坑之下。 但他们两个也不想扫泽世先的兴,便纷纷推说若是雨停了,再做打算。 “广寒殿附近还有一口灵泉,叫做幻影泉,听说只有运势极佳之人方可得见。那泉水乃是血色,凡人服下能够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仙修若服了,可以提升修为扩充灵海——雪姐姐,你方才不是耗费了很多灵力献祭业火么?不如我们明天去找找那泉,你喝一些,恢复得快一点,便不会耽误名仙擂啦。” 雪千影笑道:“那一点灵力还不至于就到影响名仙擂的程度。若真是需要那一点灵力决定胜负,便是我赢了,也不算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泽世先瞪着眼睛,看向雪千影的目光颇为无奈:“雪姐姐真是会变着法的夸自己。感情你自认修为高绝,已经到了不把天下仙修放在眼里的程度了呗!” 雪千影笑着耸耸肩:“只要不是碰上有数的几个人,我想我还有这个信心。” “啧啧。”泽世先撇着嘴,看夜小楼:“夜九哥,都说你目中无人,心比天高,怎么雪姐姐现在比你还张狂呢?” 夜小楼听了一摊手:“我都打不过她,可不是得好好狂一狂么?” 泽世先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夜小楼这事借着夸雪千影同时也在夸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极为无语:“夜九哥,你可真是不负云齐二字!” 说话的功夫,雪千影终于感到困倦,靠着夜小楼小睡了一会儿。不多时,泽世先也扛不住了,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只是他可不如雪千影心性坚韧。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被惊醒了三四回。最后一回更是一声凄厉惨叫,将雪千影都给惊醒了。 好在小睡过后,三人的精神都恢复了不少。泽世先看着满目的血污,虽然心里还是很恐惧,但总归不似之前那般瑟瑟不敢上前了。 甚至还敢开玩笑,说若不是之后还有名仙擂,他都想帮着雪千影,用业火将这里整个焚了去,也算是帮当年惨死的血族中人收殓遗骸,入土为安了。 说话间,雪千影让夜小楼留下照看泽世先,自己提着琉璃灯走向矿坑口。不多时,无常元君就返了回来,告诉他们,外面的雨还在下,而且眼见没有变小的趋势。 “看来你们运气不好,广寒殿是去不成了。咱们是可以灵力辟雨,但广寒殿在阴雨天气,是看不到月辉的,去了也是白搭。”泽世先噘着嘴,很是不开心。 第四百九十五章 矿底 既然广寒殿去不成,泽世先就开始帮着夜小楼参详,如何下到矿坑底下去。 夜小楼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忍不住打趣:“怎么,不害怕了?” “怕还是怕的,这么多条性命呢,怎么能不怕?”泽世先脸上带着笑,又有些悻悻,“但怕又不能解决问题,这些人的惨死,不会因为我害怕而改变,这满目的血污,也不会因为我的害怕而消隐。与其因为害怕耽搁在这里踟蹰不前,不如多看看多找找,万一,万一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也说不定。” 夜小楼伸手拍了拍泽世先的肩膀。 还记得他们在昆仑神殿时,亦是泽世先第一个提出来,想要为那些惨死在昆仑的人,无论翼族还是陈氏子弟,整理仪容,并将其收殓。从那时起,夜小楼就坚定的相信,不论姓氏之别,也不论天下大势,乃至夜氏与泽氏两家必然走向势同水火,至少泽世先为人,值得一交。 如今的泽小公子,依旧是当时那个至纯至性、良善灵动的少年,不知是泽德广父子有意将他保护得太好,还是本性难移的缘故。 “这些精钢绳都能用,吊着咱们下去不成问题。”夜小楼拿帕子擦着手,转身对雪千影和泽世先道:“只是,咱们若是一起下去,怕出了什么万一,支应不来。须得有人殿后才行。” 雪千影很快决断,由夜小楼带着泽世先下去,她来殿后:“挽风踏月可以御风,并不受仙门境内不可御剑的约束。万一我下降途中遭遇什么变故,有你们在下面接应,应该也能保无恙。” 夜小楼点点头,但泽世先却十分担心雪千影的安全,再三确认之下,才勉强同意。 “夜九哥,你也太不拿雪姐姐的安危当回事了!”泽世先抱怨道。 “?”夜小楼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雪千影,忍不住笑道,“阿先,我信茕茕胜过信我自己。她说行的事情,就一定行,我为何要担心?” 泽世先瞪着眼睛,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耳畔回响着云齐天士的朗声大笑,心里却不知是该腹诽夜小楼,还是坦荡一些,直接说羡慕来得痛快。 夜小楼与泽世先钻进那只空了的金属笼子,缓缓放下绳索,雪千影手里抓着挽风踏月,凝神贯注的戒备着。过了约么半刻钟的功夫,缠着精钢绳的滑轮不再继续转动,应是两人已经到底了。 按照夜小楼的计划,这矿坑里的东西,他们动得越少越好。一是为了安全考量,二是为了万一雪千影施展溯回术方便。故而雪千影又等了足足半刻钟,载着夜小楼和泽世先的金属笼子,终于又回到了平台边缘上。 雪千影钻进笼子,站稳了,发现笼子里面有一个机扩,上面还挂着夜小楼的玉佩,雪千影明白这是夜小楼告诉她要按动机扩笼子才会下降的意思,于是取下千叶玲珑金玉环佩,然后撑开罗伞,按动了机扩。 笼子开始缓缓下降。雪千影透过笼子的网眼,可以看到几乎是垂直的石壁上,到处都是开凿过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有些小块的血玉残留,但大多成色一般,与被运上去的那些无法相比。越往下,温度越低,雪千影随着笼子走到半途,便扯出氅衣给自己裹上。 约么走了快半刻钟,雪千影已经看见下面正在点燃壁灯的夜小楼和泽世先。而她目测自己距离地面,约么还有不到五米的距离。她提起琉璃灯,照了照墙壁,果然,这一段的石壁已经开始呈现黢黑的颜色,与此前见到的深棕色和血玉原石全然不同。 便是浸过血的了。 落地之后,雪千影钻出笼子,将玉佩还给夜小楼,问他这笼子怎么能保证留在下面——万一上面来个人,把笼子弄走了,那他们三个可就抓瞎了。 “下来之前我看过,这个机关设计得很是巧妙,上下都不能控制,只有笼子里面才有决定上下的机扩。想来也是为了防备有人故意破坏,将人困在矿底。”夜小楼道,说着,又扥了扥精钢绳,“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上面的人手动摇动滑轮,将精钢绳卷上去,进而带动笼子回到平台上。但我下来之前也试过了,平常人一个人是很难做到的,想要将这空笼子弄上去,最起码要三四个人一起动手才行。” 泽世先的表情明显流露出惧色:“也就是说,雪姐姐的担心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夜小楼笑道:“外面下着雨,海上情况又未明,你猜是怎样的修为,三四个人跟在咱们三个后面,到现在你雪姐姐都没能察觉?” 泽世先摇摇头,对于他雪姐姐的修为,他还是很愿意相信并倚仗的。 “倒也不是全无可能。”雪千影却道,“若是翼族,或是蓬莱精魅,我察觉不到也是可能的。” 夜小楼认同地点了点头,露出一副狐狸般的笑脸:“我的无常元君,我方才说三四个,是寻常人,翼族的骨头轻,没有力气,精魅就更不用说了。若真是有翼族或是精魅动手,怕是得七八个不止,才能摇动那滑轮。而且,” 云齐天士娇宠地笑着:“真要是翼族或者精魅来此,干嘛困住咱们,直接飞下来将咱们围杀,然后再御风飞走,神不知鬼不觉,还能不留痕迹,何乐不为?” 雪千影这才笑着点点头:“说得也是。” 夜小楼说服了自家元君之后,终于收敛了笑意,拉着雪千影走到矿底深处,用手轻轻蹭了蹭墙壁,正色道:“与我之前的判断没错,这里远远没有达到开采枯竭的程度。你们看,这里应该就是矿脉的走向,这些血玉原石的成色,与上面笼子里的一样,都是极品抑或上品。” 泽世先跳起来,用袖子蹭了蹭矿脉,露出一大片晶莹血红的颜色,饶是见过很多血玉的泽小公子,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十分惊讶。 雪千影蹲下身子,用手指轻轻压了压地面,突然拔出了红尘,示意夜小楼和泽世先站开一些,而后用力一插,将红尘插进了地面。 几乎快要没到剑格的深度,才被硬物阻隔。 泽世先转头干呕了几口,整张脸变得煞白。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兵器 红尘以柔韧轻盈见长,并不算锋利。所以,他们脚下,血污的厚度,约么等于红尘剑身的长度。 这得死了多少人? 难道整个博山的人都死在这里了吗? 想到这里,泽世先又是几声干呕。 夜小楼递了个水囊给他,泽世先只要张口便是干呕,也没办法道谢,接过水囊灌了一通,总算喘匀了气,但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雪,雪姐姐,夜九哥,难不成咱们站的这个地方,是个血池不成?” 雪千影脸色惨白,但还是强作镇静地抽出红尘,找了块帕子擦了擦,而后还剑入鞘,将帕子丢进一处壁灯里,烧了。 “是不是个血池不知道。”夜小楼也有些反胃恶心,从泽世先手里拿回水囊,也灌了几口缓了缓,这才说道,“我现在怀疑这里就是所谓博山内乱的主战场。不然不可能这么多人集中死在这一个地方。” 雪千影轻轻点了点头,四下看了几眼,指着角落里的一处反光:“那是什么?” 泽世先兔子一样,一个激灵直接躲在了夜小楼身后。 雪千影示意两人不要动,自己将红尘横在身前,慢慢靠近了角落里的反光,伸手用红尘拨了拨,稍稍松了一口气:“没事,应该是不小心留在这里的兵器。” 但这句话说完,雪千影自己也终于反应过来,从进入矿坑开始,不,是从发现了看守矿脉的小屋开始,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一路走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的兵器。 血族的兵器,他们见过一些,通体黝黑,偶有伤裂还会像人一样流出红色的“血”,应是在炼制兵器时,添加了血玉的缘故。血族人死后会化作一滩血水,但他们的兵器却不会。 如此说来,这一路上发现了这么多的血污,却始终没有发现兵器,着实反常。 难道有人将所有属于血族人的兵器一件不落的处理掉了? 根据他们所知道的信息和线索,最后赶来的乃是泽老家主及其所带领的世家人马。这些人实在没有道理在赶不及阻止血族灭族之后,却将他们的兵器小心收捡,又处理得无影无踪。 若是瓜分了带回各家,博山灭族三十多年了,却也没见谁家拿出血族的兵器来用。 这显然不合常理。 雪千影转身问泽世先,家中是否有收藏血族的兵器。泽世先摇了摇头,说家中却有一两件血族的刀剑,但都是昔年博山仙主月虔所赠,而且刀身剑身上都刻着铭文,记载着因何而赠,根本不会有人拿出来使用。 “那你可曾听你父亲提到过,他们赶来博山时,曾经收整过血族人的尸身或是兵器?比如,为血族立个衣冠冢什么的?”雪千影又问道。 泽世先想了想,还是摇头:“是否收捡兵器,我不得而知。但衣冠冢是绝对没有的,若是有,父亲不可能从未提及。” 雪千影叹了口气。如此,又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而角落里的反光,并不是血族人的兵器,而是一把很寻常的短剑。雪千影垫着帕子,将短剑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却比预想中要重了一些。以她对冶炼和锻造的了解,这把短剑制造工艺算是不错,但材质很是一般。 将短剑翻过来调过去仔细查看了几遍,雪千影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标识出处的地方。雪千影将短剑递给夜小楼和泽世先,两人都看了不止一遍,却也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可这短剑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属于谁的呢? 难道是赶来救援的世家子弟不小心遗落的? 可他们如果曾经深入矿底,那为何留在平台上的六个金属笼子,只有这一个是空的?以当时泽老家主召集的人手数量来看,就是八个金属笼子全数开动,也需要往返很多次,才能将他们全都运到矿底。 又或者,这把短剑,乃是某个血族从中原带回来的,又遗落在这里? 那收捡兵器的人,为何没有将它一并收了去,而是任凭它留在这里?就因为它不是血族人的兵器? 这又是一个谜团。 三个谜团叠加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阴影,将雪千影笼罩其中。而且雪千影现在依然无法判断,引自己前来博山的血族人,究竟是想让自己看什么? 必然不是血族内战之惨烈吧。 雪千影弯下腰,找了一把匕首,想要顺着方才发现短剑的地方挖挖看,能不能再找到其他东西。她身后,泽世先突然呀了一声。 雪千影回头看去,泽世先指着短剑剑首处,叫道:“雪姐姐,你快来看,这里似乎有个字?” 雪千影转身凑过去,看泽世先用帕子一点一点将短剑剑首擦干净,确实隐约露出了一个字,但因为血污已经将阴刻的字迹堵死,短剑经年锈蚀,也已经发黑,单靠帕子一点点去擦,根本显露不出原本的样子。 雪千影将短剑接过,改用手里的匕首尖端,一点一点将堵在阴刻里的血污抠出来。等到她清理完毕,脸色愈发难看了。 “元!”泽世先不解的念了一声,抬起头,发现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将从先沈氏重剑里挖出来的令牌拿了出来,放在手上与短剑剑首一比对,果然字体一模一样。 “第三个。”雪千影没头没脑的念了一声,将令牌和短剑都丢进夜小楼手中,站在矿底正中的位置,开始打量这座曾经的人间炼狱。 这里深厚的血污之下,一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不仅能够揭开此前的三个谜团,还是博山遗族刻意引自己来此的目的。 “夜小楼,”雪千影下定了决心,转过身看向她的云齐天士。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夜小楼便笑道:“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够我带你去找到阿正就行——他不是说了么,只要你还没死,他就能把你救活!” 雪千影淡淡一笑,转回身,开始寻么那些东西能够承受她的溯回术。 她要溯回到三十年之前,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四百九十七章 筛找 短剑本身是个重要的证物,雪千影害怕它并不能承受足以溯回三十年的灵力而损毁。而血玉矿脉体量太过庞大,雪千影也没有那么多灵力可以动用。 泽世先提议她凿下一块血玉原石试一试,雪千影试了一下,结果还没等溯回到三十年前,血玉就碎成了齑粉。 如果不是因为开凿这种行为破坏了血玉原本的形态,或者人为添加了干预,那么就是血玉根本无法承受长达三十年的溯回。 总之,这条路也走不通。 夜小楼盯着送他们下来的金属笼子:“这东西是用寒铁混合了铜打造出来的,基本没有锈蚀,应该可以一试——笼子不行,还有精钢绳。” 笼子的金属丝太细,雪千影稍稍一试便断了几根。雪千影想了想,没有再对精钢绳动手,而是将其当成万不得已的备选,反过来决定将脚下的血污清理一番,看看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最理想的自然是血族人的兵器。如果没有,成色好过短剑的其他物什也可以。 雪千影拿出宽铲,沿着矿脉的断面开始挖,逐渐挖出了一个两尺多深的坑来。夜小楼也挽了袖子,帮她翻找被挖起来的血污,泽世先也顾不上害怕,过来帮着雪千影一起清理地面。 很快,三人合力,就沿着矿脉的断面,清理出一片一米多宽、六米多长的空地来。 “这地面亦是岩石,与上面平台的材质一样。”雪千影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看来这岩石应该就是包裹血玉矿脉的了。” 夜小楼这时也直起了身子,拿出了自己的战利品。被清理出来的血污,他翻找了约么不到三分之一,找到了一把镶着蓝晶的金簪,两把开矿用的凿子,还有一把短铲。 “这簪子是金的,你试试。”夜小楼觉得开矿的工具应该用处不大,但这把金簪或许可供雪千影一试。 结果雪千影接过去,刚刚注入一丝灵力,金簪上的蓝晶直接碎成了齑粉。金簪表面也蒙上了一层乌黑的颜色。 “原来是镀金的。”夜小楼噘着嘴,满脸的不痛快。 “博山富得流油,哪有人会用镀金的簪子?这可不怪夜九哥会看错。”泽世先替他辩白了一句,从雪千影手里拿过簪子,神情突然变了变。 “阿先?”雪千影看在眼里,半是关切半是不解的问道。 “这簪子的样式有些熟悉,似乎,”泽世先没有把话说完。 夜小楼却笑道:“你多心了。这是三十年前非常流行的样式,我姑母和几个婶母的妆奁里都有。我大伯母成婚的时候,还戴过这种样式呢,我在伯父卧房的画像上见过。” 泽世先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娘亲有支爱戴的簪子,跟这个长得一模一样,我还以为,呼,吓死我了。” 夜小楼打趣他庸人自扰,雪千影也笑他。泽世先拍了拍胸口,自己也笑了起来。 闹了这么一出乌龙,泽世先多少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主动请缨,继续帮夜小楼翻找血污里面的东西。 雪千影则继续清理地面,准备沿着石壁,先清理出一个环形的空间,将清理出来的血污堆在矿坑中间,方便夜小楼和泽世先筛找。 约么过了一刻钟,泽世先叫了一声,捂着手掌,雪千影连忙丢了手里的宽铲,蹿了过去,夜小楼也凑到近前一看,泽世先的手掌,竟然不知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 泽世先手上虽然疼,但整个人却十分兴奋:“是件兵器,一定是件兵器!” 夜小楼拿了纱布,给他上药包扎,雪千影则在他受伤的地方小心翻找了一通。果然,找到了一把断剑。 血族人的兵器。 “这个应该可以用吧!”泽世先捂着手,激动地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说是断剑,其实只是被削掉了剑尖,剑身还算是完好,而且剑刃几乎没有破损。剑柄上缠着的兽皮护手几乎没有任何磨损,剑首上还挂着一条金珠穿成的流苏,虽然已经被血污糊成了一团,但整把剑看起来非常新。 找到了合适的物什,雪千影面临了新的纠结:溯回出来的景象,到底要不要让夜小楼和泽世先看?夜小楼倒是无妨,可泽世先,真的能够承受住那样惨烈的画面吗? “没事,有你和夜九哥在,我不怕。反正都是假的——不是假的,是发生过,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看到的只是虚幻的嘛。要不,我试试,不行我就赶紧跑?”泽世先听了雪千影的顾虑,自己给自己鼓劲儿,最终还是觉得有点害怕。 “跑是来不及的。”夜小楼道,但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面一人多高的四折大屏风,“阿先,你站到屏风后面去,若是觉得怕了,就躲起来。这屏风是玄玉做的,应该足以隔绝视线了。” 泽世先点了点头,找了个背靠矿脉的地方,支起了屏风,站在后面,示意雪千影自己准备好了。 夜小楼则坚定的与雪千影站在一起:“我有预感,溯回出来的结果,可能会非常骇人。” 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夜小楼帮她盯着点矿坑上面:“溯回术施展过程当中,我不能分心,若是万一有人偷袭,你就带着阿先赶紧走。我会尽快打断施术,御风去与你们汇合的。” 夜小楼握了握雪千影的手:“放心吧,若是真发生什么意外,我会把阿先送走再回来接应你的。” 雪千影笑了笑,双手托起短剑,将灵力抽成细丝,以最大程度减少对灵力的消耗。直到灵力细丝一层一层缠绕在断剑之上,像是结了一层茧,雪千影缓缓盘膝坐下,在她正对面,灵力结成了一面一人多高的镜子,镜面如水波荡漾,雾里看花,什么都不真切。雪千影回身对着夜小楼点点头,示意溯回术启动。夜小楼点了点头,将当局者迷抓在手中。 镜子里的水波荡漾开去,化作一片漆黑。 十年之前。这漆黑变成了棕褐色。 二十年之前。棕褐色变成了红褐色。 三十年之前。红褐色变成了暗红色。 三十一年之前。 第四百九十八章 认人 雪千影快速将影像倒回,终于找到了剑被折断的时间点。而后又将时间倒回了几日。 断剑的主人,是个典型的博山女子,身量虽然不高,但姿容英气,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飒爽,从她连续几日的生活可以看出,她是负责看管这座血玉矿的督工,名字叫做月岚。 月是博山仙主的姓氏,亦是血族大姓,博山中人十有七八都姓月。雪千影没见过月虔,只见过月举和他几个同伴,直觉来说,月岚与他们长得都不像。但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月岚身份不低,一个人负责督管这座玉矿。每日清晨便赶来巡视,正午会留在矿下与矿工一起用膳,午后会亲切的与矿工们闲聊,而后继续巡视。晚膳她会随着下工的矿工们一起返回地上,看着他们将所有的工具都整理好,将钥匙交给看守,而后独自返家,陪同父母用晚膳。 日复一日,乏善可陈。如果没有之后的变故,怕是月岚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直到这座玉矿被开采殆尽。 这一日,月岚起得极早,似乎是心有所感,又似乎是因为癸水,晨起的人浑身上下都不太爽利,甚至还特意沐浴更衣之后,才用了早膳,拜别父母,出门之前还特意算了算日子:天灵一六二五年,九月初九,大吉。 一路上还都算风平浪静,直到月岚来到了矿井看守住的小屋里,一个护卫上前禀告,说是半月之前有一艘中原世家的商船,遇到雷暴,船上的人纷纷落海,大部分后来被救了,但还失踪了两个商行的东主,一直没能找到。世家怀疑,人是顺着洋流飘到了博山来,于是派人来寻。 月岚皱起了眉头。这事她隐约听说过。博山与中原各大世家的关系一向不错,既然是世家之中有人走失,倒也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只是既然找人,找就是了,跟他们矿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守卫苦笑了一下,道,两个东主都是女子,生得貌美,修为平平。一直没有下落,怕是被哪个坏了主意的,掳走了。 月岚不满地叫骂了一句,血族虽然不说个个人品高洁,绝不会贪财好色,但血族本身大多姿容俊美,且法度森严,犯得着去掳两个中原的女子么? 月岚虽然不满,但听闻他们已经得了仙主的命令,叫所有留在岛上的人,都集中到一起,待会儿有人前来辨认,也只能强压心里的不悦,听命行事了。 但既然人还没来,工却耽搁不得。月岚下令,矿上的所有人照常开工,等到认人的人来了,大家再集中在平台上,给他们认就是了。 看到这里,雪千影估算了一下距离月岚佩剑被折断的时间,突然有些不想看下去了。 所谓的血族内乱以至灭族,八成只是世家杜撰出来的遮羞布,而真正的原因,就出在那找人的世家身上。 只是她不明白,打着找人的借口,不应该派很多人过来,那这些人是怎么导致血族灭族的呢? 月岚照常督管矿工们井下的开采。一直到午膳的功夫,也没有人来。月岚和几个相熟的矿工提起来的时候,都十分不屑世家这种举动。当然也有人说,估么着是已经找到了,用不着耽搁他们矿上的进度啦。 月岚正跟大家玩笑着,突然平台上传来一声惊呼。 月岚下意识拔剑出鞘,一回身的功夫,眼见从平台上,被丢下来好些人。她御风而起,回到平台之上,便发现平台上挤满了同族。 “怎么回事!”月岚大呼,一路逆行,挤开无数的人,终于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月虔。 “仙主,这是……咳咳。”月岚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 月虔手中执剑,面色如霜,他深深地看了月岚一眼,用剑指了指外面。 矿口处,浓烟滚滚而来,渐渐能够看见火光。 “上当了!”月岚心中大叫,充满期望的看着仙主,希望他能够带着同族杀出去。可月虔的目光越来越暗淡,月岚心中的希望也渐渐落空。 月岚心有不甘,提剑上前一步,准备御风冲出去,刚要提起灵力,却发现灵海空空,一丝都提不起来。她回头看着月虔,终于明白,自家仙主脸上的冰冷与寒凉,究竟从何而来。 这烟有问题。 “不止是烟。”月虔嘶哑的声音,刺得月岚心痛。 “他们之前借口遭遇雷暴船难,上岸避难时,便在博山的水源里,动了手脚。” 月岚听了,睚眦欲裂,几乎是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前去,却被月虔一把拉了回来。 “无谓的牺牲没有意义。”月虔坚定的说道,“我想办法布置结界,阻碍烟和火,你,跟着我的护卫们,退到矿底,抓紧一切时间恢复灵力。我想,他们会等到里面完全没了动静,再冲进来,那时你们一举反攻,应该能够冲出去。” “仙主,可是您不也已经没有灵力了吗!”月岚想到了什么,惊讶又慌张,手紧紧抓住月虔的袖子,不住地颤抖着。 “阿岚,”月虔竟然笑了,“谢谢你还会担心我。可我是博山的仙主啊。是我识人不明,引狼入室,这是我必须做出的牺牲呀。” 月岚还想说什么,月虔却示意自己的护卫将月岚拉开,更示意他们带着人群,撤到矿底去。 月岚被人拉着,挤着,不住地倒退着。而这位掌管了博山近千年的仙主,回眸看了一眼他护佑多年的族人们,而后以身化作一团血雾,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血网,牢牢的钉在了矿口的石壁上。 雪千影咬着嘴唇,流下了眼泪。夜小楼眼角伤疤愈发猩红,瞪大的双眼之中,本来描着金边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血色。 而泽世先躲在屏风后,张着大嘴却哭不出声音,眼泪根本止不住。 只可惜,月虔的牺牲没能带给血族任何喘息的余地。那张看似严密的大网,突然被一柄利刃刺穿。 “野火!”泽世先和夜小楼齐齐地叫了起来! 野火其名,世家之间无人不知,仙修之间无人不晓。乃是天下第一世家家主泽德广的佩剑。 第四百九十九章 继续 野火划破了月虔以身为祭支撑的血网屏障,但从月岚当时的角度,并没有看见世家中人。 只见无数火把,犹如流星一般,被人投掷到矿洞之中。紧接着,无数坛火油被丢了进来。坛壁很薄,碰触到岩壁、工具或者是人,都会立刻破碎,将其中的火油倾泻出来。火油喷溅在地面上,岩壁上,工具上,人身上,稍微挨着一点火星,便会酝酿成一簇火种,瞬间成燎原之势。 而且这种火油应该是特制的,无论是扑打还是滚地,无论是浇水还是扬沙,都不能阻止大火的蔓延。 火势渐渐不可收拾。平台上来不及撤到矿底的人,被烈火焚烧,总有慌不择路的,从平台边缘栽下去,于是将矿底也引燃成一片火海。 月岚和月虔的护卫们也没能幸免,他们落地时,矿底已经被点燃,月岚的胳膊也沾上了火星。月岚挥剑砍掉了自己的胳膊求生,结果上面掉下来一具点燃的尸体,正好砸在她身边,将剑尖都给折断了。 最终,月岚与矿底众多同族一起,被焚成焦尸,而后化成血水。矿底渐渐堆积出一片血池血海。 过了很久,至少有一整天那么长的时间里,溯回术构建出的景象里,再次出现了活人。 这次是几个世家子弟,穿着厚厚的防护衣裳,带着面罩,穿着特制的水裤,完全看不出长相和来历。他们四人一组,分两边扯起一张大网,从血池的这一边,蹚到血池的另一边。之后第二组再滤,第三组,第四组……一共滤了七八次。而后他们带着打捞上来的兵器、衣裳、首饰、工具等等,乘坐金属笼,回去了平台之上。 月岚的剑之所以能够成为漏网之鱼,是因为她当时被护卫们保护在身后,死时被压在最下面,自然她的剑也被压在贴近地面的位置。而发现那把短剑的位置,是一个很小的角落,恰好躲过的打捞。 镜面再次如水波荡漾,画面渐渐变成血红,变成暗红,变成红褐,变成深褐,最终归于黑暗。 雪千影收了溯回术,捧着手里的剑,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她想说点什么,也应该说点什么,可只觉得头晕脑胀嗓子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小楼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虽然他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总归还是身体力行想给她安慰。 雪千影悲愤交集,别过头喷出一口淤血。 夜小楼跪坐在她身边,用帕子轻轻帮她擦掉满脸的泪痕,又沾了沾嘴角的血迹。 雪千影脸色苍白,一是因为灵力消耗太大,二是被溯回景象所震撼。她抬眸看了夜小楼一眼,心里堵着一大堆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见雪千影身形不太稳当,夜小楼将她手里的剑拿开,将人搂入怀中,带着稍许的灵力,轻抚脊背,帮着她缓精神。 但雪千影还没能从溯回出的惨剧中抽身出来。血族如何被灭族,为何找不到血族人的兵器,两个谜团已经解开。但此时雪千影心中的疑惑却变得更多。 那把刻着元字的短剑,为何人所有,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破开月虔血网的野火剑,是否真的为泽德广所持? 那些被搜走的血族兵器,最终去了哪里? 最重要的是,他们为何要以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灭杀血族? 过了好半天,一片阴影将两人遮住。夜小楼抬头一看,是泽世先。 “阿先,你还好吗?”夜小楼自责忽略了他,关切的问道。 泽世先却跪在地上,给雪千影磕了一个头:“雪姐姐,能不能劳烦你再施展一次溯回术,我要看看,那把剑,真的是野火吗!” 雪千影愣了愣,看向夜小楼,夜小楼伸手压住泽世先的肩膀:“阿先,就算真是野火,也未必……” “父亲的剑从不离身!”泽世先几乎是咆哮着说道。 泽世先此前为血族哭,胸口的衣裳都湿了一大片。后来被野火的出现震惊到忘了哭,硬生生被拗断的情绪,堆积在心里,堆积在喉咙里,攒成一团,堵着,噎着,五感六识,每一个毛孔,都被塞住,找不到发泄的通道。 泽世先锤着自己的胸口,眼里明明噙着泪,手舞足蹈,却是哭不出也说不出。仿佛被浸入血海的是他本人,眼前一片猩红,耳畔回响着嘶吼,血水呛住口鼻,浑身上下,犹如千刀万剐,每一根头发丝,每一道指甲缝,都是难以名状的疼痛。 夜小楼冲过去将人抱住,按着他坐下,强行叫他静气凝神,为他输送灵力。好半天,泽世先终于缓过来一些,哑着嗓子,对夜小楼道谢,又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想了想,竟然答应下来,拿过那把断剑,再次施展溯回术,直接将画面定在了破除血网的一瞬间。 泽世先只看了一眼,好不容易聚拢的气势又散了,双眸低垂,脸色惨白。那么熟悉的剑,他怎么会看错呢? 他竟然还寄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雪千影收了溯回术,将月岚的断剑收入乾坤袋,站起身来,伸手将夜小楼拉了起来,又强行将泽世先也拉了起来。 “真相如何,还未可知,现在就下结论,未免太过武断。咱们继续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能承受溯回术的东西——矿底看来是没什么搜找的意义了,咱们回到上面去。平台上一定有东西能够看见当时站在矿口的世家人等,咱们去找。” 雪千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探寻真相,一半更是为了安慰泽世先。泽德广为人令她不喜,但无常元君也不愿相信,泽德广或者说泽氏,便是当年屠尽血族的幕后真凶。 更何况,还有那个“元”字无法解释。 泽世先被雪千影一番话振作了精神,随她和夜小楼乘坐金属笼,返回到平台之上。 雪千影拿出宽铲,本想示意泽世先休息一下,平台地方没有矿底那般宽阔,即便是整个清理出来,也不需要太久。但泽世先主动从雪千影手里接过宽铲,一言不发的开始清理血污。 于是泽世先和夜小楼两人负责清理,雪千影便负责筛找。 只是将平台上的血污,从头到尾筛了两遍,也没找到任何东西。 雪千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是她太过想当然了,那些人能够记得将矿底都筛得那样仔细,平台上面怎么可能不清理? 雪千影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壁灯上:“夜小楼,这壁灯是什么材质的?” “青铜……青铜!”夜小楼叫了一声,直接奔到一处壁灯下,指着说道:“这一盏保存最好,看角度应该也能看见矿口!” “拆下来!”雪千影一声吩咐,夜小楼直接动手,将整个壁灯给拧了下来。 将灯芯熄灭,灯油控干,夜小楼又吹了吹,等灯壁也不烫手了,这才递到雪千影的手里。 雪千影捧着壁灯,看着泽世先。 “雪姐姐,我也想知道真相。”泽世先的目光异常坚持,近乎带着一丝疯狂,“若那不是我父亲,做儿子定然不能让人诬了他。若那执剑的,真是他,我,我……” 后面的话,泽世先说不出来。 他要怎样?他能怎样? 与泽氏决裂吗?他做不到。 但就此揭过,当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吗? 他也做不到。 第五百章 草草 被寄予厚望的壁灯,也没能看见矿口的人。甚至能够从月岚佩剑上看到的记忆,壁灯上却统统没有。 雪千影判断,应该是被人抹去了。 换了一盏壁灯,亦是一模一样的结果。 “难不成这些壁灯在制造时,就设置了某种禁制?”夜小楼满脸疑惑,却偏不信邪,再次去到矿底,带了一盏矿底的壁灯回来。 雪千影顾不得体虚,服了两颗修正给她应急用的丹药,再次施展溯回术。矿底的壁灯上所保留的记忆,与月岚佩剑上看到的一般无二,两者互相印证,可知从月岚佩剑上看到的当日矿内发生的事情并非作伪。 那平台上的壁灯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有人有先见之明,为了防着雪姐姐,特意清理过——可那时雪姐姐还未出生,而莲氏的溯回术,已经几百年没人修成过了。这不应该啊。”泽世先有些着急,恨不得让雪千影对整个平台整个岩壁施展溯回术。可他也知道,别说是雪千影如今灵力不逮,就是合三人全盛之力,也未必做得到。 “未必是为了防着溯回术。”雪千影看着手里的壁灯,想了想,直接将上面用以装饰的花鬘造型掰断,露出一截崎岖的断面。又将矿底带回来的壁灯也掰断了一截儿,两厢对比,就能看出,这两盏矿灯的材质是有微妙差别的。 “可惜我们三个都不懂青铜冶炼的配方和工艺,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导致的。但现在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平台之上的壁灯,在制造之初,一定是出于这样或是那样的目的,做了一些手脚。”雪千影将矿灯放下,叹了口气,“这东西应该是为了避免术法的窥探,不止是针对溯回术——只可惜,却把咱们要查的线索给拗断了。” “咱们去广寒殿。”泽世先少见地执着,“既然他们是突然被困在这里的,那月虔仙主,以及殿内诸人,走得必然匆忙,应该能够留下一些证据的。”泽世先说着,起身就往外跑。 夜小楼将灯收了,又将地上的狼皮也收了,这才跟着雪千影,一起跑出矿洞。 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未放晴,地上一面湿漉漉的泥泞。雪千影和夜小楼跟着泽世先,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了大半个时辰,一座到处洒满银辉的宫殿,逐渐显露在眼前。 这便是月笼寒纱的广寒殿。可惜,三人此时都没有欣赏景致的心思。 走到大殿门口,雪千影拿出了挽风踏月,示意两人稍后,自己御风飞到半空中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回转:“没有禁制,地上只有灰尘没有脚印,至少近十年无人踏足了。” 说着,夜小楼头前开路,泽世先负责断后,将灵力虚亏的雪千影护在中间。 三人一路进了广寒殿,走了没几步,都觉得很是失望。 泽世先照着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我该想到的,那些人连矿底都要清理,怎么可能放过广寒殿呢。” 雪千影也叹了口气。空旷的广寒殿内,就只剩下一座宫殿,别说昔年血族生活于此的痕迹,便是连一张桌案,一把椅子,都没能留下。 除了灰尘,广寒殿内什么都没有——要是灰尘能够承受溯回术的威力就好了。 雪千影四下转了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夜小楼很是不甘心,又朝着大殿深处走了一段,结果除了一张玉质的棋台之外,就连上面本该有的棋子,都被人清理掉了。 雪千影围着棋台走了两圈,伸手摸了摸边缘,指着一处缝隙问夜小楼:“能不能拆下来?” 夜小楼先是点头,继而又是摇头:“看起来是嵌进去的,实则内里是相连的。而且就算拆下来也没用,这棋台是昆玉的,你要对这东西使用溯回术,需要的灵力是普通之物的千万倍。若是你之前没有消耗那么多灵力便也罢了,现在……我可不敢保证还能把你活着带到阿正面前。” 雪千影摇了摇头,已经准备认了。 “那是什么?”雪千影不经意的回身,却发现大殿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夜小楼直接拔出当局者迷,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俯身一看,却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茕茕,你来看,这里有一块令牌!” 雪千影几乎是御风过去的,泽世先的身形速度也比寻常快了不知几倍。两人凑到夜小楼近前,果然地上躺着一块似木非木,似玉又非玉的令牌,上面雕刻着古朴又繁复的花纹。 这花纹看得雪千影心中一紧,旋即垫着帕子,将令牌翻转过来。 果然,上面刻着一个元字。 夜小楼和泽世先也愣住了。雪千影拿出矿底找到的短剑,又把自己之前从先沈氏重剑里得到的令牌拿出来对照。果然,材质,花纹,刀工笔触,一模一样。 “这是雪姐姐遇到的第三个元字了?”泽世先竟然还有点窃喜,他几乎可以认定,这令牌,这个元字,与他父亲毫无关系。这个元字出现的越多,博山灭族与泽氏之间的关联就越弱。 雪千影却摇头:“是第四个。还有一个,是在白令闻的手中。只可惜白景行兄弟一时疏忽,我们又回去得太晚,叫人盗走或是毁去了。” “这令牌究竟是什么意思?”夜小楼小心对比着两块令牌,发现他们除了一些雕刻刀工上的长短笔不一样之外,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连力道角度都一般无二,也就是说,这两枚令牌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雪千影将先沈氏的令牌收起来,看着手里的短剑和另一枚令牌:“我要对这两件东西动用溯回术,我尽量控制灵力,能承受多少是多少。” 甚至没等夜小楼和泽世先应上一声,雪千影已经将手按在了短剑上。 雪千影想要知道短剑的来历和主人,不断地注入灵力向前翻找,最终,终于看见了短剑的主人的脸。 夜小楼和泽世先都没有想到,这个答案竟然会这么简单。 “绾筠?!”夜小楼和泽世先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见了不可置信的讶异和茫然。 元州绾氏家主,绾筠。 难道这个元字就代表着元州?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雪千影继续向前翻找,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看着画面里熟悉又陌生的人,雪千影有种恍若隔日的感觉。夜小楼和泽世先则有些呆滞,全然没有想过竟会是这种结果。 雪千影刚想继续向前探查,突然听得一声脆响,短剑终于不堪灵力重负,碎成了齑粉。 而从短剑上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仙尊将短剑交到绾筠的手里,告诉他,必要时可除之。 看着地上一小堆尽数粉末,雪千影既觉得震撼,又觉得疑惑。 四十七年前,这个时间让雪千影十分敏感,那正是雪靥刚刚卜得灭世之谶的时候。所以,仙尊向绾筠赠剑又留下这样的话,是告诉绾筠必要时可以除掉谁?雪靥吗? 可绾筠彼时还不到三十岁吧,刚刚买进悟道境的门槛,又如何担得起这等重托? 还是说,这个“可除之”的之,雪千影理解错了? 雪千影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正在呼喊泽世先的名字。 雪千影连忙将眼前的东西尽数收了,示意夜小楼把剑也收了。三人简单整理了形容,看起来只是淋了雨,但不算狼狈,便一起走出了广寒殿。 “小公子,两位贵客,你们果然在这儿,真是让人好找。”一个看起来比泽世光还要年长几岁的世家公子,长身一礼。 “明少主,”泽世先欠身还礼,又为雪千影和夜小楼引荐,之后更挤出一副笑脸,再三感谢明现冒着大雨前来接应他们的恩情。 明现却道,海上的雷暴,昨日夜里就停了,只是因为船工们不愿夜里登博山岛,所以拖到了今日才来寻,还请几位不要见怪。 两边又说了些客套话,夜小楼和雪千影正盘算着怎么能在博山多留几日。明现却说,家里的老船工判断,这几日海上还要有大风暴,故而不建议三位留在岛上,不如早些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泽世先。三人心里都有不甘。泽世先一心想要知道野火究竟是不是父亲所持。夜小楼想要知道血族究竟是被何人所灭。雪千影更关心那个元字与仙门和仙尊的渊源。但事已至此,再盘桓下去,可能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反而引人怀疑。 如此,博山之行,只能草草终了了。 正当这时,一个看服色明显是泽氏子弟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一路狂奔而至:“小公子,不好了,家里出事了!”说着,还呈上了一封书信。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泽世先接过信拆开一看,不禁又急又气:“这些仙门遗族怎么还没完没了呢?海棠花海行刺不成,竟然还追去了纯阳!” “世伯和乔夫人……”雪千影强压住心中的质疑,连忙问道。 “他们都没事,但兄长和冷先生都受了伤。雪姐姐,夜九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回去。咱们……名仙擂之后再约。” 雪千影和夜小楼点了点头。明现非常有眼色的准备了快船,将三人送回了沙阳。 第五百零一章 所赠 回到沙阳,泽世先匆匆赶回纯阳去了。雪千影和夜小楼谢绝了明现的邀请,准备北上去寻修正。 “泽氏的刺杀,”雪千影果然还是在意,“我得传信给阿英问问,按理来说,无论是他还是青朗,都不太会布置这种回马枪。尤其是青朗,最擅疑兵之计,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未免操之过急。” 夜小楼却少有的拦着她:“别管是不是,都跟你没关系。万一你这一传信,反而给他们添乱呢?再忍几日,咱们就要去天柱山与他们汇合了,到时候再问不迟。” 雪千影想了想,夜小楼说得有道理。若是莲英和青朗的安排,自己传信干扰确实不妥。若不是,便极有可能是旁人布置的,那自己传书给莲英,万一被人截获,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你别着急,算算日子,老谷主的七七快过了,等咱们找到阿正汇合,也就该赶去天柱山了。”夜小楼算了算时间,又问雪千影,接下来想去哪里,要不要回千灯小住几日。 雪千影摇了摇头,说出一个让夜小楼为难的地方:“我想去元州。甚至想要去见见绾筠。” 夜小楼张嘴想要说什么,雪千影却摆摆手,转身扑进夜小楼怀里:“我也就是想一想。我还没疯呢。” 夜小楼轻轻捋着雪千影的头发,笑道:“元州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算是,咱们也不是去不得。我没想拦你。我方才是想说,你要是想去,我就给绾宁写封信。她和我一个妹妹算是手帕交,我妹妹外嫁之后,两人还时常通信。想来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不好出门走动的妹妹去看看旧友,顺便送点礼物,总能卖我个面子吧。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大大方方的上门去拜访,绾筠还能把我们撵出去不成?” 雪千影被他逗笑了,想了想又说还是不去了。 “那你想去哪?实在想不出来也不要紧,我们就找条河,租一条船,在水上漂上几日,也不错。” 雪千影蹭了蹭夜小楼的肩膀,抬起头:“我方才在想,既然仙尊曾经赠短剑给绾筠,那令牌会不会也与绾筠有关?白氏兄弟说,白令闻手里也曾有这样一枚令牌,并用做交接家产钱财的信物——如此说来,白令闻之前想要投靠的家族,莫不是绾氏?” 夜小楼点了点头,但又道:“这是一种猜测。可毕竟这短剑是仙尊送出去的,也就是说,这个元字的源头乃是仙尊。他可以送给绾筠,自然也能送给别人。不然先沈氏的令牌作何解释?只可惜他人不在了,不然还能直接问问。” 然而雪千影并不愿在夜小楼面前多提仙尊,就将话题带开了。 “这种看不清摸不透的感觉,真让人难受。”雪千影抱怨着,放开夜小楼,盘算了一下,先沈氏灭族日久,若是对那块令牌溯回,需要消耗很多灵力不说,令牌本身材质能否承受也未可知。 但从广寒殿内找到的令牌,只需要溯回三十年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雪千影很想试一试。 夜小楼也觉得可行:“只是这地方要好好选。寻常客栈不行,若是闹出太大的动静传扬出去未免不好解释。荒郊野外也不行,万一碰见什么人一路跟着我们,到时候再来偷袭,我拼了命也能护着你,可接下来还有名仙擂呢。” 夜小楼想了半天,最后道:“要不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撑起浮光槎?你用你的溯回术,我去把剩下的屏风帮你拼好。正好等着修正来找我们。” 雪千影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两人找了间小店,胡乱吃了几口饭,还小睡了片刻缓缓精神。之后,夜小楼便带着雪千影,一路向东,赶往黑湖。 黑湖算是玄州地界,因水色较深而得名,距离和氏所在的泽阳城很近。黑湖水域面积不大,与洞庭龙池等远远不能相比,但周围数十里都是河滩,平日里除了渔户,几乎无人踏足。再加上玄州五月乃是休渔期,来往淡水水域的人就更少。 夜小楼盘算着,在这里撑开浮光槎最合适,万一惊动了什么人,或是闹出了什么事儿,直接知会和氏帮忙遮掩,也很方便。 到了黑湖,已经入夜,雪千影看着四下无人便直接撑起了浮光槎。虽然确实没有看见什么人,但为了避免麻烦,雪千影还是令浮光槎高高升起,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在地面上根本看不到的高度,这才觉得心安。 多日没得亲近,好不容易没了外人,两人少不得腻味了一番。夜小楼本意是想着雪千影折腾累了,多少能睡一睡歇一歇。结果雪千影脸上的娇红还没散,整个人却更精神了。夜小楼无奈,只能亲自动手,在回廊下摆了酒桌给雪千影,让她研究令牌的时候,还能看见拼凑屏风的自己。 雪千影喝着酒,拄着腮,十分惬意的看了一会儿夜小楼,便将从广寒殿内得到的令牌拿出来放在桌案上。而后将手掌覆盖上去。 一道刺眼的弧光闪过,雪千影整个人被弹了出去。夜小楼手疾眼快,飞扑过去将她接住,结果两个人一起撞在了一处墙壁上。夜小楼整个脊背撞了个瓷实,强压着才没让淤在喉咙里的血喷出来。雪千影有人垫着,自然好一些,但也差点吐了血。手掌上还多了一块焦糊的痕迹。 雪千影扶着夜小楼坐下,用灵力帮他梳理经脉,确认没有严重的内伤,这才心安。而夜小楼捧着雪千影的手,心疼得要命,想用灵力直接帮她把伤治好,却被雪千影拒绝了。 “是我糊涂,仙尊留下的东西,怎么可能没有禁制。我该调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才是。”雪千影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看着手掌的一小块黑黢黢的焦肉:“且当是个教训,回头等阿正来了再说。我现在灵力匮乏,万一遇见点什么事,全靠你保护呢,你的灵力,还是省着些用。” 夜小楼只能点点头。但雪千影本身肤色极白,突然多了一块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扎眼。 雪千影再次回到酒桌前,夜小楼随她过去,直接坐在她身后,以防不测。雪千影抽取了不见万物上的灵力,小心的将令牌包裹其中,这一次果然没有出现之前那般强烈的反噬。 第五百零二章 还原 而令牌上所呈现出的三十年前的情景,还是让雪千影和夜小楼大吃一惊。 因为当时拿出这枚令牌的,正是泽德广。是他带着不少世家公子,齐聚广寒殿,问月虔要人。而泽氏与博山的关系实在是太友善太亲密了,月虔根本不疑有他,直接应允了泽德广认人的请求。 而这枚令牌,在泽德广口中,亦是为仙尊所赠,并称其为必要时可拿出与仙门交涉的证物。 更令人震惊的是,当时出现在广寒殿中的,还有雪靥。似乎他是先于世家公子们来到博山的,说是来做客。当月虔对泽德广提出想要寻人认人一事稍显迟疑之时,是雪靥推波助澜,成为压垮月虔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虔你不信世家,难道还不信泽少主么?更何况还有仙尊信物做保。”彼时雪靥如是说道,成功帮助世家敲开了博山的大门,将血族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亦是他提出,将泽德广手中的令牌质押在此,留待事了之后再来取回。而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负责善后的绾筠几番清理广寒殿的时候,却对遗落在角落里的令牌视而不见,而后使它在大殿一角等待三十一年,等来了雪千影三人。 如此串联下来,事情的真相,乃是泽氏与众多世家乃至雪靥进行勾结,打着寻找船难中失踪的商行东主的旗号,说服月虔同意将血族人集中在矿中,而后以火攻之,大肆屠戮,以至于博山倾覆,血族灭族。 借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出于身体上的考虑,雪千影只施术一刻钟便收了,但蛮横霸道的灵力对肌体损伤仍然很严重,雪千影稍稍喘了几口气,用还在颤抖甚至微微渗血的手,带着余悸拍了拍胸口:“幸好阿先没有看到这些,不然……” 夜小楼也点了点头。泽世先对于泽德广的敬重,远超寻常父子,本身又是个心善心软的,更何况又亲眼见到了月岚佩剑上溯回得出的血族被屠杀的景象。若是得知,泽德广果真参与了血族灭族,甚至可以说是主谋,怕不是当场就要晕厥过去。 “阿先那里,”雪千影不忍的说道,“还是要瞒下来。” 夜小楼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若他不问咱们便不提。若阿先问起,咱们就说,这上面有仙尊留下的禁制,没办法施术。暂且瞒过去吧。” 雪千影点了点头。 所以,当年所谓的博山内乱,所谓的救援不及,如今看来,全都是掩人耳目的谎话了。从溯回术可知,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世家为数不少,众口铄金,倒也由不得旁人不信。 想到这里,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是轻叹一声。为昔年博山,也为被蒙在鼓里的天下苍生。 “咱们现在又解释了两个疑问。”雪千影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声音有些哑。从雪靥的话中,可以证实,这令牌确是仙尊所遗赠的信物。至于这一块令牌与赠予绾筠的短剑和先沈氏的令牌,意义目的有何不同,如今却仍不得而知。 而之前雪千影曾经猜测,仙尊赠绾筠短剑是为了防备雪靥,但如今看来,雪靥对泽德广手中的令牌来历是知情的,那么这一重猜测便也算是被证伪了。 但雪千影心中最大的疑问,泽德广为何要灭杀血族全族,至今仍是个疑问。 雪靥这边的目的,反而令人容易猜测,毕竟他为了应和灭世之谶,推动世家对博山举起屠刀,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反而很符合这位仙主一贯的行事风格。 可泽德广,及众世家子弟,冒如此大的风险,能从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好处呢? 事情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夜小楼伸手握住雪千影颤抖的手,用帕子裹住,叮嘱她今日无论如何不可再动用灵力了。 至于明日,那也要看恢复如何再做打算。 雪千影答应下来。 夜小楼有意让她静一静,好待困意上来能乖乖去休息,于是将她独自留在酒桌旁,自己继续去跟庞大的屏风较劲。没过大半个时辰,夜小楼回眸一看,雪千影果然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夜小楼想要挪她去卧房休息,刚将人拢到怀里,雪千影的睫毛就动了动,夜小楼生怕把人扰醒了,便将她放回到桌子上,只取了氅衣给她披上,又摸了摸手脚,确实不冷,这才放下心,继续去鼓捣屏风。 待到浮光槎外天色大亮,雪千影悠悠转醒。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就看见夜小楼正站在巨大的屏风前发呆。 刚睡醒的人口干舌燥,伸手去抓酒想要润润嗓子,却不想精神恢复了,手还没有,一下子把桌上的酒壶碰翻到地上。 夜小楼应声回头,见她醒了,连忙过来,将地上的酒壶捡起来,又倒了热茶塞给她:“大早上就喝酒,等阿正回来少不得又要骂你的。” 雪千影慵懒一笑:“谁记得它是酒还是茶,我只看它离着近。”说着,喝了几口热茶缓了缓,果然周身上下熨帖了不少,便问夜小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发什么呆呢。 “三幅屏风都拼好了。”夜小楼指着斜前方不远的地方说道,“头两幅我还原了,只是这第三幅,却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第三幅之前被人打乱重新拼凑过。我按照石质纹理重新拼了,出来的形貌与之前完全不同。” 雪千影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带着几分讶异几分疑惑的咦了一声:“竟是一副风景图——怎的这般眼熟?”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拉着夜小楼,也顾不上睡了一夜腰酸腿麻,连鞋都忘了要踩一双,直接光着脚,将人拉进了书房,指着此前铺了满地一直没收的重新拼凑出的画卷给夜小楼看:“你看,是不是很像?” 岂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所以,先沈氏早就知道那壁画被人动过,或者做手脚的就是先沈氏中人。他们特意留了图样以备来日还原——只是没想到,你师承玉无尤大师,竟然可以通过石质纹理将其还原成本来的模样。”雪千影低头看着地上的画,少许惊喜很快就消散不见。 因为无论是壁画被打乱之后,还是如今做了还原,都不过是寻常山水风光,别说看不出任何线索,就连画得是哪里,以雪千影几乎快要走遍天下的阅历,也几乎看不出来。 但既然选择在壁画上动手脚,必然是为了隐藏什么。 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五百零三章 缺笔 夜小楼盯着地上的画卷看了半天,亲自动手,将这些画卷了,抱着去了屏风前。 雪千影还以为夜小楼是要两相对照,找出自己没能准确还原的地方。结果夜小楼学艺太精,直接还原了十成十,地上的画卷和屏风上的画面一模一样,就连石质纹理的走势,都找不出一星半点的区别。 雪千影看了几眼,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穿鞋,于是跑到酒桌旁,拿了干净的袜套套上,又将鞋穿好,结果一抬头,就见夜小楼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根炭笔,在画卷上标记着什么。 这些画虽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画工亦可算是上乘,雪千影本来还想着重新装裱之后,挂在浮光槎或者小荷别苑的书房里呢。经夜小楼这么一勾画,看来是行不通了。 “茕茕你来看!”夜小楼丢了炭笔,招呼雪千影到近前,指着画上几处炭笔留下的黑黢黢的痕迹,“这几处,屏风与画卷不同,似乎是刻意留了缺笔。” 雪千影看了看画卷,又抬头看了看屏风。说实话,以她对书画的鉴赏能力,基本上是看不出来这么细节微妙的差别,但夜小楼标得仔细,有一处甚至用炭笔在画卷上,将缺失的部分都给描了出来,雪千影举着画卷,比在屏风近前。果然,这一处不同,约么只有两三笔,似乎是被刻意减去,但完全不影响屏风上图画的完整和神韵。 另外几处,夜小楼标得不细,雪千影仔细对比,能看出来,但稍微退后两步,并且再不拿画卷对照的情况下,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难不成是屏风制造的时候工匠偷懒?或是先沈氏作图的时候无意间多添了几笔? 前者,这毕竟是记录仙尊事迹的屏风,偷懒一说不太可能。 后者,以雪千影所知先沈氏的严谨作风,以及世世代代对于正名的企盼,也不可能。 那这刻意被减去的几笔,一定藏着一个重要的秘密。 夜小楼拿过他标记得最仔细的画卷,指着他用炭笔留下的笔触对雪千影道:“你单看这几笔,是不是有点眼熟?” 雪千影想了想,确实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夜小楼脑海中灵光一闪,跑到酒桌旁,拿起雪千影还没收起来的那块令牌,反过来对照上面的花纹,又将图卷摆在一边小心对比,招手叫雪千影过来看:“这几笔竟然是令牌花纹的一部分。”夜小楼又抬头看着整座屏风,猜测道:“若是我将所有的缺笔都绘下来,会不会刚好就是令牌背面的整幅花纹?” 不等雪千影回答,夜小楼直接抱着画卷,踩着梯子,将所有的缺笔全都在画卷上一丝不差的勾勒下来,又回到就桌前,信手将酒壶酒盏拨弄到一边,紧接着找了朱笔出来,按照顺序,一笔一笔对照着,将屏风上的缺笔在令牌上一点一点描出来。雪千影就在一旁屏住呼吸小心的看着。 大概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光景,夜小楼放下笔,将手里的令牌递到雪千影面前。而雪千影即便没有接过去也看了个真切。 夜小楼猜得没错,整个屏风上所有的缺笔加在一起,刚好就是令牌背面的花纹。 “而且,这块令牌的这里,”夜小楼用笔杆指着令牌上的一处,“刚好是一处缺笔,略微有些突出——幅度非常小,与别处约么只有一两根头发丝的差别。若不是我这样拿朱笔细细涂抹一遍,根本发现不了。” 雪千影数了数地上的画卷,被夜小楼标出有缺笔的位置一共有九处。 也就是说,这样的令牌,一共有九枚。 而且,雪千影对于夜小楼所说的这个很细微的突起,也很在意。 雪千影拿出先沈氏的那枚令牌递给夜小楼,夜小楼试着用朱笔涂抹了一阵,终于也找到了一处细微的突起,也恰好是一处完整的缺笔。 “也就是说,九枚令牌上,都有一处细微的突起,与一处完整的缺笔相对应?”雪千影看着地上的画卷若有所思。仙尊不会做一些无用的事情瞎耽误工夫,这种令牌和壁画的对应,一定是有用处的。 至少是有原因的。 雪千影灵机一动,拿着博山寻来的令牌,站到屏风前,问夜小楼,这一块令牌上的突起对应的缺笔在哪里。夜小楼给她指了出来,雪千影拿着令牌,比着方向,将令牌往屏风上轻轻一按。 竟然按进去了! 令牌严丝合缝的被嵌在了看起来光滑如许的屏风上,只留下正面一个突兀的元字。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了一眼,似乎已经看见了找到答案的曙光。 “若是集齐九枚令牌……”夜小楼话一出口又摇了摇头,这太难了,万一其中某些已经被损毁甚至被毁去了——比如白氏那块——那岂不是线索又断了? “夜小楼,你师从玉无尤大师,有没有跟他学过作伪的本事?”雪千影揉着眉心,突然问道。 造作一途,入门都是仿制,也就是作伪,仿得像了,像到以假乱真,甚至连正主都分辨不出的程度,便算是入门了,便可以开始随从本心去创造物件了。 玉无尤是天下第一造作大师,作伪的本事登峰造极,世人无出其右。夜小楼作为他唯一承认的弟子,自然也是精于此道,堪称个中高手。 “你是想,造出另外七枚令牌?”夜小楼挠了挠鼻子,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令牌的材质,却不好选。材质直接影响重量和尺寸,万一出了些许偏差,屏风不认,甚至给出一些虚假的信息,那可怎么办? 雪千影却觉得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拉着夜小楼钻进了仙尊留下的库房,里面各种珍奇的材料都有收藏。雪千影让夜小楼挑尽可能接近的,不必替她吝惜。 “反正咱们有两块令牌在手,你先照着先沈氏这块,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验证一下,若是能嵌上去,咱们再慢慢造其他的,若是不行,那就证明是材质选错了,重新再来。若是这些材料都不行,那就证明这令牌不能作伪,咱们也趁早断了这个念想,乖乖去寻另外七块才是要紧。” 有了雪千影这番话,夜小楼的心也稍稍定了定。于是先挑选了七八种纹理和密度都与令牌很接近的材料,就着先前的酒桌,夜小楼拿出刻刀,嘁嘁喳喳的开始忙活起来。 而雪千影则拿了一坛酒,站在屏风面前,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 不知道这一次,那个人将给自己留下怎样的信息,带来怎样的震撼。 第五百零四章 投宿 只能说夜小楼的运气不错,或者说是雪千影的运气不错。忙活到天色擦黑、雪千影亲手点亮回廊上所有灯烛的时候,夜小楼试到了第三种、名字叫做白垩树玉的玉石,发现可以替代先沈氏的令牌,嵌入屏风。虽然屏风还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但也算是给了夜小楼继续“作伪”的信心。 没让雪千影动手,夜小楼将其他材料分门别类放回仙尊的库房,再把这种目前看似合适的材质全都从搬出来,用炭笔按照令牌的大小,简单在原石上勾勒出毛料的形状,满打满算,将将够做八枚令牌。 “这白垩树玉无论纹理还是手感,都与这令牌本身十分近似。保不齐当年仙尊就是用这种材质雕琢的这些令牌。”夜小楼低头看着一地的材料和碎屑,又看了看被自己圈出来的毛料,“茕茕你看,这材料正好够用,你猜会不会是仙尊刻意留给你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最好不是。不然屏风给出的线索她可就未必敢信了。 夜小楼也想通了这个关窍,气恼自己惹雪千影不开心,讪笑了几声,代开话题:“材料有限,只有一次出错的机会。接下来的我需要通过图卷,圈定每一枚令牌突起的地方,论证准确之后,才能动手。这个过程不短,你别陪着我干耗,去看看书、描描绣花样子都好,等都弄好了我叫你。” 雪千影勾上夜小楼的脖子:“所以你是打算不眠不休一直到把这些令牌全都弄出来?” 被戳穿的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的眼睛,露出一个仓惶的微笑。 “每天最多只许弄四个时辰——点灯熬油的,你眼睛不要了?”雪千影搂着夜小楼的脖子,直接把人拉走了:“先用膳,然后休息!” 夜小楼挣不过,也不敢争辩,乖乖地跟着雪千影走了。 然而,浮光槎上并没有储备食材,而且雪千影和夜小楼也都不会做饭,故而两人看着厨房里空空荡荡的架子和冰冷的灶,只能大眼瞪小眼。 “要是婉婉在就好了。”雪千影悠悠叹道。若是夜小婉也在,必然会记得上来之前就买上大把的食材,把浮光槎上的厨房塞满。 夜小楼离家时,夜小婉已经被叔父夜一宁拉走,陪他老人家闭关去了,想到回家短短数日,都没能跟堂妹说上几句话,听雪千影这么一提,夜小楼心里突然有些想家。 可心里还是别扭着,不想回去。 “要不,我下去买些吃食回来?”夜小楼揉了揉脸,揉出一个笑容。 可这方圆多少里都没有人烟,又是天色近晚,上哪去买吃的呢? 雪千影看着他眸色变了变,又变着法儿地哄自己开心,心疼地搂住夜小楼的腰,抬头看着他:“咱们一起下去吧,周遭找个镇子,投宿一晚。明日趁着早集买些食材,再回来。” 夜小楼当然不会对雪千影建议有任何意见。于是两人换了身衣裳离开浮光槎,又将浮光槎收好,一路御剑,到了泽阳附近的一座小镇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看不到一丝月光,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两人在镇子里找了一间看起来还算体面干净的客栈投宿。店已经打烊,等了好久才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见果然是路过的客人投宿,这才开门。两人进了厅堂,年纪不大的小伙计送来毛巾和热茶,两人礼貌的谢过,这才发现店家是个女人。 如此,开门这么慢,倒也是情有可原了。 店家自称姓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身量尚且纤细。身上穿着锦缎寝衣,却披着一件朴素的细布外袍。一双胖手保养得着实不错,白嫩又细腻,涂着光亮又带着甜香的油脂,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见雪千影和夜小楼自称前来投宿,店家连忙招呼小二将上房收拾出来。却在听闻两人只要一间客房的时候,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不曾束发的雪千影,甚至还避开夜小楼小声问她,是不是跟情郎私奔出来的,这男子认识了多久,可否信得过。 雪千影虽然一贯大方,但也被老板娘这么直接的问题问得满脸羞红。只说已经禀告过家中长辈,店家一听这话,便当他们是外出行走的未婚夫妻,倒也放心地不再追问了,只问他们要不要用些宵夜。 两人皆是肚腹空空,晚膳都没用。店家一听这话,便张罗着亲自下厨,要给他们蒸几个团子去。 宽敞的厅堂里,一下子就剩了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羞赧一笑。 店家手艺很好,七八个蒸团子,搭配几样腌制的小菜,抚平了两人的五脏庙,四肢百骸也都跟着熨帖了。雪千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老板娘的手,心说经常下厨之人,手还能保养得这般细嫩,便是世家中的夫人们,也没几个这样细致的。 尹老板似乎知道雪千影在看什么,便也笑了,先说是自家娘亲教导,这手就是第二张脸,自然要小心保养呵护。又说自己一把年纪还爱折腾,让客人见笑。 雪千影不是这个意思,就笑着想要解释。夜小楼却轻轻踢了踢雪千影的脚尖:“你快跟尹老板学学这保养之道,便是自己不用,回去孝敬金师娘也是好的。” 雪千影失笑,自家师娘那一双手,常年捉针线,是半点油膏都不肯涂抹的,也不用药。每日也只以热水浸泡,便算是保养了。 尹老板却大方,说着膏子乃是自己配的,家传的秘方。说着扭着细腰,钻进柜台,拿出两大罐,塞给了雪千影,还特意挖了一块在雪千影的双手上小心涂匀:“我这小店迎来送往,周遭的邻居也都算上,从来没人识货。今日遇见你们,也算是投缘了。” 雪千影听了这话便不好推脱,只能收下。心里盘算着,明日离开时,要多给老板留些银钱才是。 夜色渐沉,尹老板心疼两人赶路劳累,也不拉着他们多说话,陪着喝了一盏蜜茶算是消食,便亲自将他们让到客房里,更让伙计提来热水供两人洗沐。 夜小楼笑着道谢。尹老板上下打量他几眼,带着几分叮嘱,又像是告诫:“上房虽然空着,但我这店里也是住了不少人的,夜里动静小些,莫要扰了他人。”说完,也不等夜小楼应声,打着哈欠,晃着柳条似的身段,走了。 夜小楼闹了个大红脸,回头看着正嗤嗤笑着的雪千影,无奈地耸了耸肩。 第五百零五章 噩梦 得了尹老板的叮嘱,两人就连洗沐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半点动静。直到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夜小楼才突然失笑:“咱们明明是来住店的,怎么跟做贼似的?” 雪千影也笑了,翻身钻进夜小楼怀里。 夜小楼一心早点完成令牌的复制,完全没有旖旎的心思。雪千影心里想着那屏风上可能留下的信息,也没有什么兴致。 两人对视一眼,都懂了对方的心意,便都心无旁骛,准备就此歇了。 “这位尹老板倒是有些意思,浑不似我玄州的女子。估么是外来的。”夜小楼闭上眼睛,语气又缓又轻。 雪千影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我长州女子的泼辣。” “那膏子你闻了吗?也忒香了。这东西涂上,浮光槎上走一走,都不用熏香了。” “嗯,我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拿栀子做香膏的。这香味太过浓郁,我打开盖子差点被冲了个跟头。想来只有尹老板日日都用,已经闻不出来了。” “咱们带回浮光槎上去,摆在温泉那边,倒也应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香膏,又说着玄州的雨季。夜小楼嘴上说着惦记夜小婉,实则就是想家。雪千影听出来了也不戳破,陪他东拉西扯。雪千影无意间流露出对仙尊的想念,夜小楼也只当没听懂。两人说了会儿话,终于是困了,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的。 凌晨,雪千影被噩梦惊醒。她很少做梦,尤其是噩梦。即便是做,也大多与雪蕊姬有关。但今日不同,许是白天提仙尊的次数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算算时日,天人永隔还不到一年光景,但雪千影在梦中重见那张总是温和地笑着、却又比谁都冰冷的脸,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只是梦里的人,变得愈发冷酷无情。雪千影在梦里眼睁睁见他毁了三山四海,屠了天下苍生,她死命地拦也拦不住,索性不要命似的与他作对,可他不听劝,也不为难她。最后还把不见万物横在夜小楼的脖子上——血光刺入眼眸的这一刻,她终于醒了。 明知是梦,还是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身边的人。夜小楼不算浅眠,尤其雨夜还会睡得更沉些。伸手轻轻抓住雪千影的指尖,放在唇边吻了吻,又安心地睡去。雪千影不忍心扰他,便坐在一边,默默地消解着一身冷汗。 无论如何,至少,仙尊从未在雪千影面前展露过凶残的模样。但雪千影却从来笃信仙尊绝非良善之辈。 笑话,一个开天辟地的创世之主,若是良善,反而可能是天下苍生的祸事。 雨夜寒凉,雪千影搓了搓手,意外的发现,掌心上仙尊留下的“纯婴”二字竟然显露了出来。雪千影盯着血色的字迹看了好半天:这两个字是仙尊留给她保命的——难不成方才自己竟是命悬一线,而仙尊又救了自己一次? 雪千影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再次回身摸了摸夜小楼的脸。夜小楼捉住雪千影的手,倏然睁开眼睛,身形却没动,沉着声音:“怎么了?” 雪千影将手掌递到他面前,夜小楼一看便懂了。慢慢坐起身体,一只手抓住雪千影的手,另一只手上当局者迷无声无息的出了鞘。 好半天,俩人都没说话。房间里也没有任何的不对劲。窗外雨丝很细,风又轻,雨水扑在窗棂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积水顺着屋檐跌落到地面上,也只有很轻微的滴答声。 夜小楼抬手以灵力点燃了灯烛,柔和温暖的光,将整个房间照亮,夜小楼稳稳地环顾四周,却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许是我多心了。”雪千影低头看了看掌心,字迹的颜色已经褪去一半,留下浅浅的一团粉色的印子。 夜小楼却摇头,问她如何发现了掌心字迹的显露。 雪千影如实将噩梦道出,能记起的细节一个都没有放过。夜小楼越听眉头越紧,但也不得要领。 “许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灵力消耗太大,没事,睡吧。”雪千影反过来安抚夜小楼。 夜小楼还是摇头,伸手探了探雪千影的脉门。他之前无事时,跟修正学过一点,但道行实在太浅。莫说是雪千影这种复杂又屡屡中毒受伤的体质,便是寻常人等,云齐天士八成也只能探出个喜脉,还得是胎像稳固胎儿康健的那种。 雪千影轻轻笑了笑:“放心吧,没事了。可能是我噩梦心悸,让仙尊留下的字迹误以为我出了事。” 夜小楼想了想,倒也不无这个可能。但总归心里不踏实,默默将此事记下,待来日修正到了,再行计较。 夜小楼收了剑,又将烛火熄灭。轻轻柔柔地将人搂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两人说了会儿话,夜小楼不惜连玄州乡野的小曲都卖弄出来,好不容易将雪千影给哄睡了。可他自己却强撑着一夜没再合眼。 许是夜小楼一片痴心感天动地,抑或是知道爱人在身旁守护心里踏实,雪千影这一觉睡得酣甜无梦,十分解乏。待她醒来,夜小楼已经盥洗完毕,穿好衣裳,正靠在床边看棋谱。 雪千影伸手扯了扯夜小楼的袖子,看着夜小楼宠溺的目光和他眼底一片乌青,雪千影笑着戳了戳他的脸。 夜小楼反手搂住雪千影的腰,将她从床上捞起来,按在怀里,细细地吻着。这时,尹老板在门外轻轻敲了敲,请他们下去用早膳。两人相视一笑,雪千影于是也不再赖床,起身盥洗,穿好衣裳,和夜小楼一起,钻出客房。 两人从楼梯上看着几乎将整个厅堂坐满的客人们,都很是讶异。 原来尹老板并不是刻意说辞,这客栈还真是住了不少人。厅堂里十几张桌子,除了正中的两张,还有角落里的一张之外,都已经坐满了用早膳的客人。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下了楼梯,钻进角落,坐在桌子旁。机灵的伙计很快将新鲜的糕饼汤粥和小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看着丰盛的早膳,雪千影对着柜台的方向微微点头,向尹老板致意。尹老板也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并没有对他们刻意的招呼。 两人都不说话,专心而欢喜地吃着早膳。 就听不远处一张桌子上,一个庄汉打扮的中年男子,跟同桌的另个汉子,指着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看,是不是她?” 夜小楼稍稍蹙眉,却没有抬头,膝盖轻轻碰了碰雪千影。雪千影眨了眨眼睛算是回应。 第五百零六章 葬心 然而另一个汉子,朝他们这边打量了几眼之后,对同伴摇了摇头,似乎是说了句什么,但雪千影和夜小楼的位置离得不近,也看不到唇形。只隐隐约约听他们说着什么“没这么漂亮”“年纪不对”之类的话。 原来是外出寻人的。夜小楼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如今雪千影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自己先是费心仿冒令牌,昨夜又担心雪千影没怎么休息,真要是遇见什么事,甚至是动起手来,虽说旁人也未必能从他们手里讨得便宜,但夜小楼总归是没有把握能够确保雪千影毫发无伤。 没过多久,先前说话的两个汉子,吃好了,结了账,还不忘回头看了雪千影几眼,就走了。 “幸而你修为够高。”夜小楼凑到雪千影耳边,“不然生得这般模样,怕是多有不便。” “岂止是多有不便。”雪千影勾唇轻笑,“别忘了,我是在哪里长大的。红颜薄命,见得最多。” 夜小楼垂下头不说话了。 反倒是雪千影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又……” 夜小楼却道:“你可以不介意,大方提起,但我不行。想想你儿时吃的那些苦,我这心里总是要恨一恨的——你也别管我,不提起一会儿就好了。” 雪千影无奈,藏在桌子下的左手,偷偷抓住了夜小楼的手,摸着他被刀剑摸出来的茧子,轻轻揉了揉他的指节。 “明明是你招惹我的,结果我不难过,你倒是跟自己过不去。”雪千影笑道,“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别扭呀?” “以前咱们是什么关系?心疼你也轮不到我呀。”夜小楼稍稍撇起的嘴角,像极被抢了糖葫芦的小孩子。 雪千影笑出了声,惊觉厅堂里好多用膳的客人都朝着这边张望,连忙缩了缩脖子。倒是夜小楼收敛了神色,大方地朝着众人抱了抱拳,算是致歉。 一个农妇模样的客人,临走时特意绕到雪千影近前,叮嘱她不要乱跑,不要跟情郎失散。雪千影不解,询问周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妇人也没答,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觉得不放心,便叫来尹老板,向她打听。 尹老板叹了口气:“泽阳的方家——你们走南闯北又不是本地人,估么着也不知道——方家的一个老爷,平日里最是好色,一把年纪还抢了七八房妾室回去。方才那两个庄汉打扮的,就是出来帮着寻人的。” “哪个方家?寻什么人?”夜小楼眉头蹙起,以为是帮着外出猎艳的掮客,瞬间没了好脸色。 “那方家老爷,看上了一个二八娇娘,姓许。结果这姑娘自己不乐意,听闻是过礼之前,跑了。”尹老板一边说,手里一边摇着团扇,手上香膏的栀子香气被她这么一扇,蔓延开来,很快盖过了满桌的美食。 玄州是不许强抢女儿家做妾的,若是娶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罢了,但若是做妾,须得女儿家自己相看同意了才行。 夜小楼心里想着,要不要给和氏通个消息,叫他们出来管一管。毕竟泽阳周遭,也是和氏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夜氏也跟着脸面不好看。 雪千影突然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不解地问夜小楼:“泽阳往南不就是海了么?方才那两个汉子说是寻人,却是往南的走?” 夜小楼眉峰一挑,突然伸手揽住雪千影的腰向后一带,两人的脊背贴在了墙壁上,眼前六七支箭矢横扫而过,正钉在方才用膳的桌椅上。 而后,雪千影眼前银光一闪,当局者迷出鞘,正好架住了尹老板刺来的长剑。 “云齐天士真是机警过人。”尹老板冷冷一笑。 “承让。”夜小楼格开尹老板的剑,上前一步,将雪千影护在身后。 而厅堂中还在用膳的人们,却就跟没听见没看见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一样,个个神情淡定得很。 若是他们做鸟兽散,夜小楼的心里反而会踏实一些。现下看来,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了。 夜小楼心中叹息,面上不显,脑子转得飞快,一心想着如何说服雪千影独自逃生,让自己留下断后,而后再引和氏来救——至少以眼下情形来看,这已经是最稳妥的打算了。 “血族?”雪千影打量了尹老板手中黢黑的长剑,眉头皱了又松。 紧接着抓出挽风踏月,雪千影转过身靠在夜小楼背上。 坐以待毙,或者等着被旁人救护,可不是无常元君的行事作风。 两人身形稍稍移动,换成是雪千影剑指尹老板,而夜小楼主要看顾其他人。既然是血族,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冲着雪千影来的,这样调换位置,也更方便雪千影问话。 “两位自打离了博山,我们就一路跟着,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尹老板应该是个领头的,稍稍退后几步,终于有旁人围了上来。 雪千影粗略估算,厅堂里一共二十来个人,楼上还有十几个,各个手执长剑,应是早就埋伏好的。 “那你们为何昨天夜里不动手?”夜小楼问道。 尹老板放下长剑,却是看向雪千影:“我生怕你们对味道起疑,加了这么重的栀子遮盖,却不成想,葬心对你竟然丝毫不起作用?” “葬心?”夜小楼隐约猜到应该是一种迷药,甚至是毒药。但搜肠刮肚了半天,确定自己从不曾听闻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雪千影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叹了口气:“以翼族骨殖磨成细粉,滴入精魅之血和血族之泪,加入六种剧毒,再加上鲛骨做香饵,所成之毒,便唤做葬心。这种毒香味虽盛,但用量极微,只需要接触皮肤一点儿,便可使人丧命于梦魇之中。” “不错。”尹老板看着雪千影,神情十分不解,也是摊开了自己的手:“这香膏里掺了大量的葬心,昨天我亲手给元君涂上的,只是没成想,你还能毫发无伤的站在这里,真是令人惊讶。” 雪千影垂下眸子,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手上沾了这葬心,自己不会送命吗?”夜小楼看了一眼尹老板,周遭铺天盖地的栀子香气,让他不得不在意,不得不怀疑。 尹老板挑了挑眉。没等她回答,雪千影替她答道:“葬心对仙门异族无用。” 原来如此,夜小楼轻轻点了点头。 而尹老板看着雪千影,目光愈发复杂。 雪千影明知她可能误会,却也不解释,只是笑着将罗伞横在身前,歪着头看着尹老板,心里却也在盘算着如何对敌。 第五百零七章 无用 “所以,下毒不成,改做围杀?就算你们加在一起,有足以应付我和茕茕两人的修为,也不想想,这里距离泽阳城不算远,万一我放出信号,引和氏来救,你们岂不是全都要葬送在这里?” 云齐天士冷冽的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有几个修为不济的,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 夜小楼勾了勾唇角。几个退后的集中在同一个方向,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方接连失手,人手不足,凑不出这么多高手;要么就是对方故意设下陷阱,引他们朝那个方向突围——自然,后面还会有更大的陷阱等着他们。 雪千影上前一步,直视尹老板,脸上却露出不解的神情:“你们故意引我去博山,应是为了让我追查当年的惨案。现在我查了一半,你们反过来却要灭我的口——这样的布局,是个什么道理?” 尹老板被问得一怔,眼神跟着晃了晃。 雪千影却笑了。 尹老板的晃神证实了雪千影的猜测。莲英和青朗接连出手,已经让这些博山遗族怀疑到自己头上了。那么今日之困,怕是还有另一种说法。 “你收到的命令,应该不止是带人围杀我。不然不会如此仓促行事。”雪千影指着尹老板,“你为了隐藏身份,昨夜初见到现在,一直都穿布衣。可你这皮肤,这身段,并不像是个出来讨生活、不得不抛头露面的中年妇人该有的样子。还有你昨夜的寝衣,分明是上好的绸缎,与那身细布外衣十分不衬。而且昨日那件布衣似乎并不合身。我当时只是好奇,却没有多想。如今看来,许是你们不比我和夜小楼先到这镇上多久吧。” 尹老板点了点头。雪千影全都猜中了。 她是两天之前雪千影离开博山时才接到的命令。这些人里,她最擅追踪之术,故而一直追着两人,在浮光槎升空附近的芦苇荡里藏了两日。眼见两人出来,奔着这边镇子赶路,这才传信,清理了客栈里原本的店家和伙计,以及住店的客人,再将自己人安顿了进来。就连昨天披的那件衣裳,都是从死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的,那人身量有尹老板两个宽,又怎么会合身呢? 雪千影昨日敲门敲了半天,也是因为“伙计”还没处理好厅堂角落里的血迹,故而开门迟了。 “所以,你今日的任务,并不是要围杀我,而是围而不杀,要看究竟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何人来救我。我猜的没错吧?”雪千影说着,竟然将罗伞收了。 尹老板叹了口气,也将剑收了。甚至还示意手下让开一条路,放两人离开:“元君聪慧,已经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再这么惺惺作态,实在没有必要了。” 雪千影拉起夜小楼的手就走,一直走出客栈,果然无人阻拦。而且客栈外也没有埋伏。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不大,细如牛毛,几乎无声无息,却黏腻得令人心烦。 雪千影信手撑开罗伞遮雨,抬头看着尹老板,微微颔首:“放了我们,尹老板回去能交差么?” 尹老板却笑:“元君,这刺杀之事,有一就有二,你怎么知道今日出动的只有我这一组人呢?”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挽着夜小楼的手臂,踩着被雨浸透的青石板路,走出不远,再次回头看向客栈:“尹老板,还请你传话给你们的首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骚扰,我再好的性子也磨得不耐烦了。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妨登门直说。” 尹老板一抱拳,却没有应承她的话。 雨天镇上没有早集。夜小楼和雪千影找了几间铺子,挑了些时兴的糕点和新鲜的瓜果。两人都通厨艺,购置太多的食材反而没有必要,不如多买些现成的吃食。玄州已经有了春茶,雪千影闻着味道不错,也买了些带回去。两人一直逛了快一个时辰,这才回去了黑湖边,重新钻进了浮光槎。 而小镇客栈里,尹老板垂首站在一张桌子旁,刚刚冒着雨赶来的冷月寒,正坐在桌子旁喝着热茶驱寒。 “并非翼族,是她亲口说的,不至于是扯谎骗我们。”冷月寒放下茶盏,抬头看着尹老板。 “可是葬心并没有起效,而且,她也没有否认……”尹老板却是不解。 冷月寒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斗智斗勇这么久,无常元君的心智成长可谓是一日千里,也会跟咱们耍心眼了。葬心无用,并非因为她是翼族,而是因为当年仙尊羽化归西之前,特意给她留了保命的东西——这也是我敢让你们动用葬心的原因。” 尹老板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这位元君,可比传说之中机警百倍,难缠千倍。只是看破了我们几人的身份,便能猜到公主的计划。如此聪颖,当真不输她家莲少主。” 冷月寒轻轻一叹:“她不爱动脑子,只是因为自恃修为战力,不需要耍弄那些常人的手段罢了。真要是比心机,这天底下比得过她的人,恐怕也不多。不然雪叔叔,为何偏偏就选定了她。” 尹老板笑着点点头,亲自给冷月寒添了热茶:“只是这位元君,怕是还不肯与我们合作。公主要去见她吗?” 冷月寒摇摇头。本来是想过直接见面开诚布公的。但有了世家中人屡屡遭逢仙门遗族刺杀袭扰这件事,现在再冒头,反而不是最好的时机。 而且雪千影还没有被逼到绝路。 不过那时,见与不见更是无所谓了,反正到时候合作不合作,也由不得她就是了。 尹老板直起身:“公主,博山留下的证据和线索少之又少,无常元君真的会追查下去吗?” 冷月寒端起茶盏,放在嘴边,却没有喝,只是笑了笑:“若是不会,她便不是无常元君了。” 尹老板欲言又止,冷月寒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刺杀之事就此作罢。不过消息还是要尽快放出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搅弄风云。” 第五百零八章 心事 回到浮光槎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一个难得偷闲,翻翻书本,描描绣花样子,另一个则一心扑在了仿制令牌上。若不是有他家无常元君每日耳提面命,怕是夜少主誓要不眠不休,一鼓作气的。 仿制令牌既需要精准用料,考量重量,又要精雕细刻,确保花纹精准,能够严丝合缝的嵌入屏风,故而进度不算快。五天过去,也只做好了四枚。 夜小楼几番动心思,要不要传信给玉无尤请他来帮忙。虽然老人家已经不屑放下身段作伪,但毕竟是仙尊遗留下来的东西,仿制起来又颇有难度,以玉无尤的心性,以夜小楼对于老师的了解,他听说了肯定是会赶来帮忙的。 可偏偏这件事,事关仙尊,还可能关乎仙门,甚至关乎天下,若是将玉无尤卷进来——玉无尤造作方面虽然成就极高,但修为不过通脉境,夜小楼可不想因为这件事,给老师带来什么麻烦,乃至危险。 故而夜小楼看着一地毛料,只能自己慢慢磨了。 又是傍晚,天色渐暗,夕阳余晖为万事万物勾勒出细细的金边。雪千影紧赶慢赶,落下最后一笔,一幅一人多高的大绣屏图样终于绘制完成。直起身子揉了揉腰,退后几步打量一番,小心的补了几笔颜色,终于满意地放下笔,招呼夜小楼来欣赏她的大作。 “画得极好。”夜小楼伸手抚开雪千影粘在眉宇间的发丝,笑着夸赞:“你落个款,然后好好卷起来收了,来日送给我师父做见面礼,他必然喜欢。” 雪千影点点头,提笔落款,又盖了印章,之后找了干净的纸张将图样上下铺垫平整,小心卷好,又找了一只画筒,装进去,收起来。 而夜小楼则一盏一盏将灯都点燃,浮光槎上灯火堂皇,却比白日更多了几分清冷意味。 夜小楼熄了火折,回眸正见雪千影也驻足在廊下,不知看着什么,想着什么。 自从博山归来,雪千影的情绪一直不稳,吃得少,睡得更少。尤其又是寄身浮光槎上,难免思念仙尊。多少次午夜梦回,雪千影便再也睡不着,夜小楼明知道,却搂着她装作熟睡的样子,不打扰她的思绪,也不戳破她的思念。 这件事,夜小楼倒是不醋,就是有些心疼。 修正说过,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夜小楼也不明白自己是争赢了,还是输了。算是赢了吧,这个死人会永远鲜活于雪千影的心中,与她同生同灭。算是输了吧,偏偏佳人倾心回顾,小心地捧着他一腔真情,满心满眼,从此心无旁骛。 “想什么呢?”雪千影伸手在夜小楼眼前晃了晃。 夜小楼回过神来,捉了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饿不饿?我去拿些吃的过来?” 雪千影轻轻点头。夜小楼笑着钻去厨房。可看着他背影的雪千影,笑容却瞬间散了。 夜小楼有心事。若她全然不懂,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倒也罢了。可偏偏这心事被她猜到了几分,反而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夜小楼啊夜小楼,”雪千影喃喃叹了一句,突然想到,若是自己换个称呼,他会不会开心点,会不会踏实点? 可换什么呢?夜小楼出生不久父母双亡,名字是夜一行起的,家中长辈只唤他小楼,悟道之后有了云齐天士这个仙号,成年之后夜氏族中的长辈又赠了他“胜寒”为字,修正他们也常按行辈称呼他为夜九——这些称呼都很好,但雪千影就是觉得叫着不顺口。 夜小楼端着托盘回来,上面摆了他精心挑选的几样点心,又带了些新鲜的水果和干果过来,摆在小桌上,见她站在那发呆,便招呼她过来吃点东西。 “明日咱们得出去一趟了,囤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咱们这次换个镇子,不去之前那个,那个镇子上什么都没有……” 夜小楼絮絮叨叨,雪千影就那么看着他,突然问道:“夜小楼,你有乳名么?” 夜小楼怔了怔,摇摇头:“没有,平日里家中长辈就唤我小楼——怎么了?” 雪千影摇摇头,坐到小桌前,抓了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却被夜小楼一把夺过去:“你不是嫌弃金丝枣泥太甜腻,糊嗓子,不吃的吗?” 雪千影低头一看,果然,两人争抢一块脆弱的小点心,把馅儿都挤出来了,蹭了她一手甜香。 “茕茕,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问我乳名的事儿。”夜小楼凑近了,伸手拂过她嘴角,将点心的碎屑拂掉。又拿了帕子,把她手上沾的枣泥擦干净。 “没什么,就是,”雪千影抿着嘴唇低着头,实话实说,“就是觉得天天喊你大名,呼来唤去的,一点也不,不亲密。” 夜小楼失笑,笑得很大声,震得雪千影偏头皱眉揉耳朵。 等到云齐天士笑够了,起了玩闹的心思,挑着雪千影的下巴:“要不你叫声相公来听听?” 雪千影轻轻拍掉夜小楼的手,瞪了他一眼。 “叫夫君也行。”夜小楼继续玩笑着,突然又摇摇头,“不好不好,咱们还没成婚呢。万一叫顺口了,被旁人听了去,少不得又是一堆文章。尤其是金夫人,听见你这么叫我,非用眼神把我活剐了不可。” 雪千影不理他,抓了块点心,慢慢地吃着。 夜小楼正要追问,为何雪千影突然动了这种心思。一只莫氏传信的青鸾,徘徊在浮光槎的门口,却因为进不来,唔呀唔呀地叫着,将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雪千影走到门口,取下信笺,青鸾乖巧欢快地盘旋几周,飞走了。 “是阿正?”夜小楼凑过来看了一眼,熟悉的字迹顿入眼帘。 雪千影一边拆信,夜小楼一边算着日子:“今天是老谷主七七最后一日。估么着阿正可以走动了,想着来寻我们呢。” 雪千影点了点头,拆了信,字不多,但大意果如两人猜测。修正守孝期满,师兄们再次动了让他继承药谷谷主的心思,修正想趁着他们只是想想还没有动作,赶紧逃走。 雪千影要给修正回信,夜小楼却道:“名仙擂在即,咱们也该考虑动身前往天柱山了,孝礼严苛,阿正的身体必然虚耗。不如取个折中的地点汇合,好过折腾他远行。” 于是,雪千影以风荷传信,与修正相约,祖州康墉相见。 第五百零九章 康墉 雪千影和夜小楼距离康墉,比修正要近上一些。于是两人在黑湖边停留了一日才动身,夜小楼趁机又完成了一枚令牌。 至此还差两枚令牌没有完工。 面对屏风上嵌入的七个元字,仙尊所留线索为何,雪千影依旧毫无头绪。 但她不能食言,不能驱使浮光槎用以赶路,只能暂时将浮光槎收起来,与夜小楼御剑赶往康墉。 康墉亦在汶水河畔,处于瀛州咸阳的上游,但仍是祖州地界。康墉为束氏所属。家主束星文与莲威同龄,却是与雪千影平辈。束星文生得极为俊美,常有人守在束氏家宅门前几天几夜,只为惊鸿一面。惹得束家主出门时前呼后拥,甚至还需要多派车马做障眼法,才好得脱身。 束星文修习上颇有些天赋,但年少时争强好胜,受了重伤,如今修为堪堪卡在悟道境的门槛上已有数年,估么此生难再寸进。不知是束氏向来偏安度日,还是受了这番阅历影响,在继任家主之后,表现得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小富即安。以至于身处祖州这般深渊泥潭之地,既没有沦为狗腿,也不为泽氏忌惮,甚至在泽德广大肆排除异己收整祖州之时,仍得以保全。 然而束星文最为人所诟病的,并非他作为家主却毫无作为,而是他的夫人,乃是异母亲妹妹。 这桩婚事至今被提起,仍会惹人叹一声离经叛道。彼时还是泽老家主在世,也曾为这件事亲自上门斡旋。但不知当时束星文关上门和泽老家主说了什么,老家主临走时,只道了一声随他去,竟然默认了这门婚事。 一州之主都闭了嘴,旁人更不能置喙。于是束星文风风光光的迎娶了亲妹妹。两人相濡以沫、恩爱至今,全不顾外人如何看待,只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也算是打了不少人的脸。 不过此行雪千影和夜小楼却不打算拜见这位束家主,尤其是名仙擂在即这么敏感的时候。故而两人各自换了便装,隐匿身形,装作过路人,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康墉城。 夜小楼出手一贯大方,包了城中一座不算大但很精致干净的客栈。雪千影便给修正传信,两人在此等他来汇合。 传信之后,雪千影推开窗户,看着楼下街市上商贩云集,人来人往,很是繁华,有心出去走走,却又害怕招惹麻烦,想了想还是作罢。回身想跟夜小楼说话,却见夜小楼竟然将伪造令牌的材料带出了浮光槎,正铺了满桌子的画卷图纸,拿着刻刀,小心翼翼的琢磨着。 雪千影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在他旁边,给他倒了杯茶,却怕碰湿画卷,也没敢推太近。 夜小楼抬头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对自己不满,叹了口气,停下刻刀:“你若不喜,我不做就是。不过是因为没事做。你又不愿陪我下棋或是抚琴……” 然而,夜小楼越说,雪千影脸色越差,说到最后,竟然说不下去了。 雪千影挪开目光,不再看他。夜小楼却盯着雪千影看了好久,终于放下刻刀:“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雪千影却直接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气。”竟然将夜小楼撇下,一个人走了。 夜小楼看着她独自离去的背影,也没追。 雪千影离了客栈,逛了一会儿,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想要回去,却觉得对着夜小楼,也很没意思。索性找了间酒肆,要了两坛酒。结果还没等喝,一片阴影罩在酒桌上。 雪千影抬头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来人:“不是叫你去客栈汇合?” 对方问的却是:“吵架了?” 正是修正。 “可能吵得起来么?” “也是,夜九让着你,才不会跟你吵。”修正笑了笑,啪的一声阖上折扇,轻轻丢在桌子上,“偏偏你不肯领情。”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雪千影拍开一坛酒,倒了一碗,也不管修正喝不喝,直接推到他跟前。 而后仰起头,就着坛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将坛子重重的撂在桌子上,周身的气势也弥漫开来。幸好这时间酒肆里没有其他客人,不然非得被无常元君给吓跑了不可。 “夜小楼总是小心翼翼,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提,我明白他是怕我不高兴。可我也没那么矫情,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修正也不喝酒,拄着腮,指尖在酒杯边缘蹭来蹭去:“因为人家怕你不高兴而不高兴,还说你不是矫情?” 雪千影抬头瞪了修正一眼:“千里迢迢赶来,专门添堵的?” 修正却笑着按住雪千影的手腕,摸上脉门,不禁皱起了眉头:“果然夜九掌不住你,这又是折腾什么了?灵力亏耗这般严重。” 雪千影收回手,只说自己连续使用了溯回术。还借用了仙尊的灵力。 修正点点头,道了一声原来如此,将一个小小的玉瓶放在雪千影面前。 “这是什么?”雪千影拿起来,打开盖子,闻到一股丹药的香气。 “还灵丹。”修正说道,“师父过身,留下不少天材地宝,我守孝期间闲来无事,便炼了这个。这东西药效强劲,只需一颗便能在三日内将灵海涨满。这东西不易得,只成了五颗。你省着点用。最好不要连着吃,对身体有损耗。” 雪千影毫不客气,倒出一颗,就着酒吞了下去。之后才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东西?” 修正一笑:“夜九特意给我传信,怕你短时间内补不回来,名仙擂上吃亏。” 雪千影看着玉瓶,却没说话。 “我就猜到你们俩早晚要闹上这么一场。”修正用指节轻轻敲着桌子,“已经比我想得晚多了。” 雪千影灌了一口酒:“我可没跟他闹。” “死鸭子,嘴硬。”修正不屑地哼了一声:“还不如吵一吵,把话说开了。能过下去就好好过,过不下去趁早一拍两散。” 雪千影挑了挑眉,许是自己醉了吧,竟然还觉得修正的话很有道理。 “我和沈馥,是前车之鉴。你们可千万别等到生离死别的时候,再后悔。”修正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算是扎了自己一刀,也捅了雪千影一刀:“可就来不及了。” 雪千影丢开手里的酒坛,抬手招呼店里的伙计,一块碎金丢到小伙计怀里,让他把店里的好酒都搬来。 修正心知肚明这是个不听劝的,已经做好了陪她一醉的准备。谁知无常元君将酒全都收到了乾坤袋中,抬身就走。 “诶,你干嘛去?回头醉在大街上,我可不管你!”修正抓起扇子,连忙跟上。 “回去。找夜小楼吵架去。”雪千影说着,朝着客栈走去。 第五百一十章 吵架 金悯很早就说过,两个人想要厮守,单靠有情是不够的。 彼时雪千影不明白,现在仍然不太懂。但修正的话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活在当下四个字,对别人来说或许只是说起来容易,但对无常元君来说,做起来也不难——尤其还是借着酒劲儿。 雪千影闯进房间的时候,夜小楼正站在窗前,早就看见了她和修正一起回来。听见门响,转过身笑着要跟修正说话,却见雪千影直接扑了上来,勾住夜小楼的脖子,却转身对修正道:“你先出去。” 修正笑得直耸肩:“知道的你是来找他吵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光天白日的你们……” 一只茶盏直接砸在修正脚尖前不足一寸的地方,碎成齑粉。修正举起双手,对着夜小楼指了指他怀里挂着的人,憋着笑,退走了。 “你来找我吵架?!”夜小楼听清了修正的话,看着他将房门关好之后,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雪千影喝得不多,脸上只有淡淡的粉红,但周身的酒气骗不了人。一双刻意流露出醉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夜小楼。 “这是喝了多少?”夜小楼反手将人搂住,用下巴蹭了蹭雪千影的头。问她要不要他去煮些甘梅饮来解酒。 “没喝多少。”雪千影轻轻将人推开,两人间隔不到一尺的距离,而夜小楼的手也没松开雪千影的腰,却只是小心地扶着,生怕她摔了碰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这还怎么吵。修正真是惯会出一些馊主意。 夜小楼轻轻将人拉回来,见她不抗拒,便干脆拉扯到怀里,慢慢地顺着脊背:“要说什么?你要发脾气就好好发,折腾自己做什么?喝酒喝得不痛快会难受的……” 情绪根本不用酝酿,夜小楼这番话说出口,雪千影瞬间满脸都是委屈,生生给夜小楼吓傻了。 他家无常元君——好吧,说实话他们认识得不算久,一年都还不到——但几时有过这副模样? “你嫌弃我了对不对?琴棋书画什么都不会,你厌烦了是不是?”雪千影开口,毫无重点,全是胡搅蛮缠: “说什么着急赶制令牌,就是不想和我说话,是不是?” “你夜里明明也醒了,为什么还要装睡哄我?不想看见我?” “我提仙尊,你是不是吃醋了?什么怕我难过,我难什么过?吃醋了都不敢承认吗?” 说着,雪千影还推了他好几下,推得夜小楼连连后退,后腰硌在窗台上,疼得一咧嘴。 可雪千影依旧不依不饶,“不想陪我你可以直说”“谁要你小心翼翼”“你当我是什么”“我连委屈都怀疑是自己矫情”“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就像是装在瓷盘子里的珍珠,稍稍一倾斜,就全都洒出来了。 夜小楼挠头,斟酌着要如何反驳让她心安,可雪千影越说越离谱,最后甚至连夜小楼是不是怀疑她曾和仙尊有染这样的话都抖出来了。 夜小楼无奈之下,直接堵了雪千影的嘴。无常元君唇齿间的酒气,被一点点舔舐干净,人虽然不见得能立刻清醒,但至少住了口,不再说浑话了。 夜小楼依依不舍,捧着怀里的人亲了又亲,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这一番不着边际的发泄,每一句都让夜小楼惊讶又莫名,全然不知他家无常元君这一腔无明业火源自何处。就只顾着觉得这样的雪千影鲜活又娇憨。 偏偏雪千影说不出来的是,她恼的正是他的不知道。 “你究竟是怎么了?我哪里惹你了?你说我改好不好。”夜小楼低着头问道,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心里百转千回了无数种可能,甚至连之前修正跟他提起过、女孩子癸水时会情绪不稳都想过了,可他算算日子,又把自己否定了。 听了这话,雪千影又开始委屈,情绪翻涌上来,噘着嘴,抬头看着夜小楼,眼角噙着泪。 夜小楼心疼地把人按回怀里:“好了好了,是我不好,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夜小楼,我们之间是有什么话不能说么?”雪千影推开他,抬头问道。 夜小楼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们之间怎么会有什么话不能说?雪千影自然是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胡闹,痴缠,无赖,发脾气,就算无缘无故打他一顿也未尝不可。 至于拿捏分寸斟词酌句这种劳心费力的事情,他来做就好了。 雪千影看着他的眼睛,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夜小楼看着她这副神情,终于是有点慌了。他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必然是他的问题,不怪雪千影。他家无常元君当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听了这话,雪千影气得笑了起来,伸手捏着夜小楼的下巴:“夜小楼,夜小楼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我是个人,活人,不是泥塑的神像,不是供桌上的牌位。你每天供着我,哄着我,不累吗?咱俩这是什么呀,你上香呢还是祷告呢?就连在床上你都……你跟这叫相爱相守?” 夜小楼眨了眨眼睛,没敢说话。雪千影说得话他都能听明白,但就是没懂。 雪千影指着北边,声音又大了一些:“北境家家户户有我的牌位,都拿我当神仙供着呢。我要是图这个,去跟他们过日子不好么?夜小楼,你以为我喜欢你,是喜欢被供着被哄着吗!这天底下愿意供着我哄着我的人还少吗?我缺这个吗?” “夜小楼,相比现在,我更喜欢以前那个夜小楼。哪怕是在药谷的时候,我憎你出尔反尔,恼你自轻自贱,我伤心我难过,至少你是活生生的,我也是活生生的。不说争吵,最起码你我之间还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不是一味的你顺着我。” “我所见过的,最恩爱的眷侣,莫过于我师父和师娘。可他们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师父对师娘那般骄纵宠溺,却也不会一味的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他们会针尖对麦芒,会对自己坚定的事情互不相让,但吵过也就过去,从不会记仇,也会努力寻求双方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雪千影松开手,眼见夜小楼的下巴上被她按出两个印子,又心疼的伸手去给他揉,语气也软和下来:“可能是我矫情吧,被你这样宠着,捧在手心里,还这样那样的不满。我也在想,是不是我想得太多,要得太多——可想想师父和师娘,我又相信,我们之间是有问题的。你看,我们连吵架都吵不起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雪千影放下手,向后退了两步:“夜小楼,我是真的不痛快。” 第五百一十一章 肺腑 夜小楼张开怀抱,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而是等着雪千影自己扑过来。雪千影迟疑了一下,还是蹭过去,钻进熟悉的怀抱里。 夜小楼拍了拍她的背:“所以你这几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就是想我跟你吵一吵,好趁机把心里话说出来是不是?” 雪千影点了点头:“果然,你不是不懂,就是刻意让着我——谁稀罕你让着。” 夜小楼笑了笑,算是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之前确实不懂,也是才反应过来雪千影计较的究竟是什么。又偷偷庆幸,所幸自己还算聪慧,懂得还不晚。 “我并非供着你,也不是哄着你——当然你乐意让我哄着,我也很开心——那夜我与你说,你对我和我对你是完全不同的。你没让我把话说完,我以为你懂了。是我不好,若是当时坚持把话说开,便没有今日的烦恼了。”夜小楼说得十分温柔。 雪千影稍稍怔了怔,又想了想,两人初尝云雨时,夜小楼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彼时她还回应,说自己不会是雪蕊姬,而夜小楼也与他父亲不同。现在看来,夜小楼当时想说的,和自己理解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意思。 “我的意思,咱们之间并非不对等,也不是说我心心念念许久终得你回顾,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不是那样的人。”夜小楼搂着雪千影,抵着她的额头,笑道,“茕茕,若没有我你会如何?应该没什么变化吧,是风光无限的无常元君,是受人敬重的莲氏大师姐,有师父师娘疼爱,有师兄弟们维护,每天都是欢喜快活的。” 雪千影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夜小楼继续说道:“那我呢?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雪千影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说得不对,但好像又没办法反驳。 “你说你向来不缺追捧,不缺地位,那我又能给你什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夜小楼依旧笑着,笑意从纤长的眼线蔓延到眼尾处嫩红的疤,飞扬又真诚,绝非勉强。 夜小楼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清冷的,即便是笑,也常常都是笑得很浅,这副模样也算是少有。雪千影努力将他这副样子刻在眸子上,脑子里却还想着夜小楼的问题。 是啊,她似乎什么都不缺,而夜小楼能给的,又似乎与旁人毫无不同——甚至一些世俗凡尘的东西,比如婚事,比如名分,反而给不了。 雪千影越想越懵,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难不成自己酒劲儿上来,脑子已经迟钝了? 夜小楼说得没错,对于她来说,夜小楼从来算不得什么必须,不过就是锦上添花——可若真的这样想,雪千影又会觉得很难过。就好像是从心上生生剜下来了什么东西一样,疼。 “难道反过来不是一样?”雪千影皱着眉头,“我也只是你的锦上添花啊?没有我,你还是夜氏少主,还是云齐天士,为了族里的事情伤脑筋,也依旧争强好胜,寻么着可能的机会,去找高手过招比试。我能给你什么,你又能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夜小楼笑道:“这便是我说的不同。” 雪千影晃了晃脑袋,直说她不明白。 夜小楼将人揽在怀里,轻轻吻着她的额发:“茕茕之于我,乃是明月。无论高悬于天,还是终入我怀,除了远近亲疏的变化,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你说我拿你当神像当牌位,不是的,不是的茕茕, “月有阴晴圆缺,所以无论你怎样,我都觉得美好,觉得理所应当。你只需要在那里,我就会欢喜就会满足。若是能多些晴空少些阴雨,我就喜不自禁欣喜若狂。哪里还会对你有所求呢?” 雪千影伏在夜小楼怀里,听了这一番肺腑,有些震惊,又很感动,一时之间,向来不算笨嘴拙舌的无常元君,竟然也有了不会说话的时候。 “若是没了你,”夜小楼继续说道,“的确,日子还是照常过。可从此日无所思,夜无相伴,抬头所望,夜色茫茫无尽,晦暗无光,快意不再,缺要多很多孤寂和清冷。” “至于你所误解的,我不会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是想告诉你,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我不会为你殉情。”夜小楼勾着嘴角,眉宇间的笑意里透着几分唏嘘,又强调了一遍:“可能听起来没有那么情深义重。我可以与你同生共死,却绝不会为你殉情。我活着,我可以继续爱你。替你做完你没能做完的事情。我若是随你死了,除了感动一众无关看客,最多赚取一把眼泪之外,毫无价值。” 雪千影本想着借酒劲儿与夜小楼吵上一吵,多少能听几句真心话,没想到却引出对方这样一番肺腑。还将生生死死承诺个遍。雪千影将头抵在夜小楼胸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夜小楼稍稍松开怀抱,将手搭在雪千影的肩上,轻轻地揉捏着,又低头问道:“现在心里踏实了吗?” 雪千影抬头看着他,抬手蹭掉夜小楼眼角的泪光:“你都不问问我,我当你是什么吗?” 夜小楼笑道:“不必问,也不需要知道。你当我是什么都好。我也不介意。” 雪千影忍不住噘起嘴,心说,这不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么?看来这架吵得也没什么成果。 然而云齐天士在雪千影没看到的地方,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反正明月已入我怀,你当我是什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我还能让你跑了?” 雪千影挑挑眉毛,看着志得意满的夜小楼,竟然感到几分惊喜。 但很快,夜小楼收敛了玩笑的态度,很是郑重的告诉雪千影,若有一日,她厌倦了,想要和他分开,他会大方的放手,也绝无怨言。 “……”无语的无常元君,终于领悟到什么叫做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了。 但雪千影也给了夜小楼同样的承诺。 夜小楼点头应承下来。虽然从小到大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供模仿的恩爱范本,但好聚好散四个字,他懂。 雪千影又道:“我那天说,我不会是我娘亲,你可能也没懂我的意思。娘亲为人,通透豁达,却过于内省。而我更像我师娘,直来直去,从来不肯委屈自己。以后也是一样,我不管是觉得不满还是怨愤,都会直接说出来,甚至……” “正如今天这般。”夜小楼将噘着嘴的雪千影揉进怀里,“不欺不瞒,不疑不悔。金夫人的教导,我一直铭记于心。” 第五百一十二章 寝衣 晚膳,客栈的厨子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为三位包店的客人奉上一大桌美味。 而雪千影从酒肆带回来的美酒,在和夜小楼的争吵中完全没用上。于是大方地拿出来一部分,说是要给修正接风。 可修正却不领情:“我又不饮酒,还是便宜了你们两个?”说着,又数了数地上的酒坛子,瘪着嘴:“统统不许多饮,每人最多两坛!” 于是雪千影拿了四坛酒摆在桌子上,剩下的又都收了起来。 雪千影说康墉的酒还算不错,要分一些给修正尝尝。修正却指名要分夜小楼的。雪千影和夜小楼看着修先生,都十分不解。修正却凑到夜小楼耳边说了句什么,肉眼可见,夜小楼瞬间变成了煮熟了螃蟹,从额头红到脖子根。 雪千影不解其意,却也没问,拎起夜小楼的酒坛子,给修正倒了一碗。而她和夜小楼直接就着酒坛畅饮。一只海碗两只酒坛撞在一起,饮下的仿佛不是酒,而是快意和洒脱。 修正还给雪千影带来了莫雪歌的亲笔信。 “阿横不动用青鸾,却要你亲自带过来?这得是什么要紧事?”雪千影说笑着拆开手中的信,看了几眼,稍稍蹙了蹙眉。 夜小楼放下酒坛看着她。 “是泽氏的事儿。泽德广和乔夫人回到纯阳城没几日又遭逢了刺杀,据说又是仙门遗族动手。泽少主和乔夫人都受了伤,却连一个刺客都没能留下。”雪千影将书信递给夜小楼。 “这不是咱们早就知道的事情么?你蹙眉做什么?”夜小楼一只手接过信,另一只手去抚平雪千影的眉心。 修正见了直咋舌:“你们俩还能更腻味吗?” 夜小楼轻轻一笑,也不理他,看了一遍信,还给雪千影,突然道:“我记得,传给阿先的信是,泽少主和冷先生受伤?怎么到了阿横这里,变成了乔夫人?” “我方才想的就是这个。泽德广那人向来有些弯弯绕,泽世光更甚,会不会是防备我们,故意放出假消息?”雪千影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测。 “倒也不无可能。”夜小楼摇了摇头,“没准也不是顾忌我们,是害怕阿先着急呢,毕竟他和乔夫人的感情那么好。” 雪千影点点头。可还是没想通,为何莫雪歌要让修正亲自带信过来。 修正突然笑了起来:“算了,不跟你们打哑谜。家主是害怕我想出门又被师兄们拦阻,替我找了个借口而已。” 雪千影和夜小楼紧绷的精神瞬间松了下来。夜小楼拎起自己的酒坛,又给修正倒了满满一碗。 “不是说好的就喝一碗?”修正低头看着面前的海碗,有些挠头。 “只罚你一碗,偷着乐吧。”夜小楼恶狠狠的瞪了修正一眼,转过头去看向雪千影时便换了笑脸,两只酒坛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灌了一通,还不忘催修正,修正无奈,只能又陪着他们喝下大半碗。 夜小楼又给他斟满,修正几乎跳了起来:“夜胜寒,过分了!” 夜小楼却只是笑:“不是你方才劝我少喝些么?” “你……”修正指着夜小楼,最终还是没敢直接把方才的话原样当着雪千影的面说出来,只能狠狠地嘟囔了一句,恩将仇报。 修正极为少见的醉酒,被夜小楼扛回到房间里时,还念念有词,说夜小楼不仗义。夜小楼只是笑了笑,帮他脱了外袍和鞋袜,强行捏开嘴塞了一颗解酒丹,又在床头放了清水,以备醉酒的人夜里口渴。 做完这些,夜少主返回自己的房间。一推门,一抹鲜红撞入眼帘。 雪千影已经洗沐完毕,换了寝衣,听见动静,也回眸看向他。 纱制的寝衣,玲珑身段若隐若现。鲜红的颜色,是雪千影平日里几乎不会碰触的色彩,但却将如冰雪雕砌的人,衬出几分俗尘才有的娇媚。 夜小楼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一时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寝衣是他送的。当时两人还这么亲密。夜小楼只是碰巧从家里的箱笼里找到这件生母的遗物,摸着像是崭新的。放在一起的还有珍珠夫人和夜一令大婚时的礼服和首饰。 夜少主记得大伯母讲过一段过往,颇有些感慨,便鬼使神差的带在了身上,又鬼使神差的送给了雪千影。只当是个念想,最多只是逗弄。平时自己想想也就罢了,却也从没想过雪千影真的会穿。 而且还穿给他看。 两人虽然只是小小争执,远远算不上是破镜重圆。但雪千影肯放下身段哄他,夜小楼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明明是他不好,没把话说开让雪千影起了误会,如今却像是雪千影无理取闹似的。这样不好。 可理智已经管不住云齐天士的腿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雪千影的面前。 除了寝衣,雪千影平日里惯戴的首饰,就连不见万物和星轨,也都摘了。唯有脖子上一根金色丝线编成的线绳,上面挂着千叶玉璧。线绳两端还系着两枚金色的荷苞坠子,绕过白皙纤细的脖颈,垂在锁骨上。 “好看吗?”雪千影抬头看着夜小楼。 好像她也不用问,夜小楼的脸上都写着呢。 雪千影垂眸笑道:“你说是你娘亲的遗物,我本想留到你我大婚再穿。可如今看来,那一日怕是遥遥无期,我就先拿出来了……” 夜小楼突然将人按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发,又道让她等自己片刻。 夜小楼钻进了净室。雪千影猜测他八成是要换衣裳,可他俩如今,换个寝衣,也应该不用特意背着吧? 不多时,夜小楼钻了出来。这回轮到雪千影发愣了。 夜小楼也换了寝衣不假,却也是一身大红的颜色。袖口上用哑光的丝线绣着繁复的千叶长生暗纹,领口上却是用金线绣的一排细小的囍字。 “这是……”雪千影看着夜小楼穿红衣的样子,竟然比平日里更俊俏几分。配上眼角的疤,春花秋月,相思万种,风流含情,无外如是。 “我成年的时候,小婶婶给我裁的。”提起柳氏,夜小楼有些伤感,“小婶婶说,不知我几时成婚,她能不能看得到,便按照她家里的习俗,提前替我裁了两套大婚时的寝衣。” 雪千影隐约知道柳氏的故事,知道夜小楼是想念一直待他极好的小婶婶了,踮起脚摸了摸夜小楼的头算是安慰,又伸手抱住了他。 第五百一十三章 于归 夜小楼又取出和他身上很相似的另一套,塞给雪千影,让她去把纱衣换掉。 雪千影反而有些意外:“你不喜欢?” 夜小楼脸色如秋月的枫叶,比身上的衣裳还要红:“喜欢,就是……”斟酌了好半天字眼,云齐天士才说道:“忒不正经。” 雪千影失笑,回身指着床榻:“就要歇了,你跟我说正经?难不成以后云齐天士都要跟我做君子了?” 夜小楼反手搂住雪千影的腰,轻轻掐了一把,止住她满嘴荤话:“这寝衣乃是我大伯母送的,”说是花船上的把戏,是,是让我娘亲勾引爹爹圆房的。” 雪千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眨了眨眼睛:“那,珍珠夫人穿过吗?” 夜小楼摇摇头:“我怎么知道,许是没穿过。因为伯母说,那日这纱衣刚送去,娘亲为了替父亲集露水,从高台上摔了下去,扭了脚。伯母说,父亲当时急坏了,直接冲过去将人抱回了房,还第一次责罚家中的仆役。之后打着照顾娘亲的名义,他们也没再分房,没过多久娘亲还怀了我,所以,该是没用上吧。” 事关父母,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夜小楼说起来难免有些脸红。 雪千影啧啧两声。伸手拍了拍夜小楼的脊背。 雪千影记得夜小楼说过,他大伯母过身的时候,夜小楼才五六岁。这位夜氏主母竟然会对那么小的孩子说这种八卦,倒也是个妙人。甚至还有几分雪蕊姬的做派。 若是娘亲还活着,若是这位夫人也还活着,两人没准还能成为闺中密友呢。 可惜了。 “所以,这纱衣你还是换了吧。”夜小楼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不在意这东西的出处,可我在意。我是当成娘亲的遗物,又……起了戏谑的心思才送你的。并不是想要轻贱你。你也实在不必刻意迁就我。” 虽然知道雪千影未必爱听这种话,但夜小楼心里是这么想的,自然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雪千影倒是没恼,只是有些无奈。对付这傻子,说嘴是没用的,只能靠自己主动些了。 雪千影退后一步,捏着夜小楼的下巴,看着他带着金芒的双眸:“你实话实说,有没有偷偷想过我穿这纱衣的样子?” 本来随着回忆,夜小楼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听了雪千影这话,再次涨成了猪肝色。 雪千影心知得逞,便松开他,退后几步,展开双臂,在夜小楼身前转了一圈。宽大的袖子,露出半截玉臂,一双素手微微张开,如玉般的指节,粉嫩的指甲,映着烛火,泛出凝脂般的反光。轻纱衣摆随着她的身形飘起,又缓缓落下,边缘缀的一排细小的金铃,细碎轻微地贴服在一双白净又纤细的脚踝上。雪千影出浴之后便没有穿鞋,一双白嫩的脚,踩在木色的地板上,微微勾起的脚趾,挤出圆润的弧线。 夜小楼喉结动了动,只觉得头脑发胀,血液下行,灵力乱窜,耳边除了自己吵死人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满心满眼红云晃动。手中抱着的寝衣悄然落地,竟也浑然不觉。 雪千影站定身形,一动不动,再次问道:“好看吗?” 夜小楼点了点头。 雪千影朝着夜小楼勾了勾手指。夜小楼上前一步,雪千影抬起两条胳膊缠了上来。 夜小楼连忙将人接在怀里。 怀里的人,娇娇地笑着,呵气在夜小楼耳边,轻声说道:“我也想讨你欢心呀。你就这么不领情?” 夜小楼只觉得脖颈一阵酥痒,耳根涨满了春意。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坠下,却被怀里的人,稳稳地接住了。 夜小楼轻轻吻了吻雪千影的眼睛,将人横着抱了起来:“茕茕美意,我自然心领。既然如此,那我不做君子就是。” 雪千影今天喝了不少,虽然没醉,但难免借酒装疯,肆意洒脱。而夜小楼一贯温柔,便是情到深处,依旧理智尚存,对雪千影的怜爱之情深入脊髓。也正因如此总让对方错觉误会。但今日两人之间话已说开,平日里雪千影最反感的小心和体贴,今日却十分受用。 月辉缱绻,初夏悱恻,将万事万物镀了一层银光。夜小楼柔情蜜意将怀里的人儿哄着安抚着,直到佳人呼吸平稳,安然睡去。 一夜酣甜无梦,等到雪千影醒来的时候,身上的寝衣已经被人换了。 看着袖口精致的刺绣,摸着领口上金线绣得囍字,雪千影颇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也没什么芥蒂。这人八成这辈子都难改了。无论如何,自己接着就是。 枕着夜小楼的胳膊,抬眸看着枕边熟睡的人,雪千影伸出手指,轻轻描着夜小楼的眉眼,被熟睡的人捉了,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按在唇上。 夜小楼没有醒,雪千影拱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调皮的去把玩他的手。夜小楼的手还算白净,长而纤薄。手掌上几乎没什么肉,手指很长,指节分明,关节上覆着一层薄茧,摸起来有些涩。雪千影用双手将这只手夹住,想着它昨夜带给自己的欢愉,便忍不住一阵面热心跳。 身后的人轻轻哼了两声,雪千影害怕将人吵醒了,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亲了几下,耳畔传来平稳的呼气,湿热扑在勃颈上,雪千影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将自己的手指挤进夜小楼的指缝里,又将他另一只手挪到自己腰上。熟睡的人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人搂得紧些。雪千影看着眼前十指双扣的两只手,笑得很是快意。 锦上添花又如何。若这世上若没了夜小楼这朵开在她心上的花,便是山川风物,四时美景,繁花如锦似海,在她无常元君的眼里,也只是失了颜色、少了意趣,令她无意垂怜的俗世凡尘,白来走一遭。 “红尘如晦,与子于归。”雪千影握着夜小楼的手,轻声的说道。 “与子于归。”夜小楼在她身后说道,似是呓语,又十分郑重。 第五百一十四章 避雨 今次名仙擂是五月二十九开擂,视天气状况持续一月有余。早膳时分,修正算了算日子,今日已经是五月十二了,想来各个世家都应该动身赶赴天柱山。甚至有些大世家应该已经到了。 “你们不急着赶过去跟家里人汇合么?”修正道,“咱们过去还得一天的光景,提前半月抵达,也不算早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点头称是。他们之前收到的家中传信,便是叫他们提前半月赶去汇合的。 “水路最近,只需半天。御剑绕道天墉城其次。经元州绕过承渊山最远。”夜小楼一边给雪千影夹菜,一边规划着路线。 “但水路难免遇到泽氏和曹氏的人。绕路天墉城可以顺便探望宋大哥和飞燕。”雪千影说着,看了夜小楼一眼。 “那还不如经过元州,倒是可以找个机会跟绾氏的人碰一碰。”夜小楼也抬头看她。 修正已经知道了分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雪千影连青朗和莲英联手对付仙门遗族的事情都没有隐瞒,只是将两人的关系暂时省去没有说,以免节外生枝。 听了夜小楼的话,修正摇了摇头:“天墉城就在天柱山脚下,每次名仙擂,宋家主都会亲自带着大把人手提前上山帮忙,咱们这个时候过去,怕是要扑空的。” “至于绾氏,”雪千影接着道,“我怕提前与他们见着了,万一露了什么不该说的,会扰乱英儿的计划。” 夜小楼点了点头,如此,便只有水路这一条路可选了。 “若是你不想碰到曹氏中人,不如我们御剑去炎州,然后再入境流州,赶往天柱山?”雪千影为夜小楼考虑道。 夜小楼笑了笑:“无妨。反正双方见面,最多也只是言语上的不快,他们又不可能拿我怎么样。若是我眼睛没好,心中自然别扭,如今却是该曹氏更不自在的。” 雪千影也笑了笑,修正直说,夜小楼这张狂劲儿虽不如之前那样外显,但却是更多了几分无畏。 夜小楼笑着指了指雪千影:“这不是多了靠山么?” 早膳之后,三人打点行装,准备出发,却不曾想天降大雨。客栈的伙计站在门口房檐下张望了半天,宽解几人道:“五月里就是这样,一阵晴一阵雨。三位贵客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等上一会儿,最多不出半个时辰,这雨就能停。” 伙计自小在本地长大,自然更能摸清楚这天气的脾气。雪千影三人听了伙计的话,便回到客房等候。伙计更道,他会守在门口,若是雨停了,便上楼去告知他们,让三位客人踏实地休息。 虽然并没有这种必要,但因为小伙计的贴心,夜小楼还是多付了将近一倍的钱作打赏。 雪千影寻了新鲜的话本,和着雨声来看。夜小楼总算抓到人陪他下棋解闷,自然不会放过修正。 小伙计果然搬了一条板凳,坐在门口,数着雨花,不多时便打起了盹。倾盆的雨珠跌落在地上,石板路上一片积水,倒映出两旁的屋舍和阴沉的天色。路上基本看不见行人,除了哗哗的雨声,沉静得仿佛深夜。 突然一阵噼啪声传来,由远及近,小伙计应声抬头,一个玄衣女子撑着纸伞踩着雨水飞奔而来,径直钻进了小店之中。 “诶诶诶,你这人好生无礼,怎么不问一句就往里闯!”小伙计起身拦阻,一脸的不乐意,“我家店被几位贵客包下了,不接待外客,你且别处去吧!” 女子收了伞,跺了跺脚,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回身对小伙计微微一笑:“我不住店,就是借你家厅堂避避雨——行不行?” 姑娘身量高挑纤长,裙摆鞋袜全都被雨水浸透了。纸伞虽然遮住了头肩,但身上还是被雨水扑湿了大半。姑娘回身将伞放在门口的角落里沥水,小伙计便看见,这姑娘身后的长发都湿了一大截呢。 小伙计噘了噘嘴,回头看向楼梯的方向,既可怜冒雨出门的姑娘家,又怕恼了包店的客人。虽然三位贵客长得好看说话也客气,可谁知道会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计较呢。 见小伙计颇有些为难,姑娘甜甜的笑着,指了指屋檐:“罢了罢了,既然不方便,那我就在门口站一站吧。这半尺屋檐遮出一片晴空,也是极好啦。” 小伙计见楼上没有动静,便替客人做了主,准许这姑娘站在屋檐下躲雨。更指使厨房煮了姜汤,塞给姑娘一大碗驱寒。 姑娘翻出指甲大一块碎银塞给小伙计。小伙计却没要,好嘟囔着一碗姜汤几个钱,有这功夫不如好好向上天祷告,好叫这雨快些停下。 姑娘一碗姜汤还没喝完呢,又一个男子迎着风雨而来。小伙计瞥了一眼,奇怪地叫了一声:“这人怎么不撑伞呢?”等到人走近了,小伙计差点跳起来。他活了十多年,还第一次见有人的头发是一半黑一半白的。 虽然没有撑伞,但这男子的形容却比先前的姑娘家还要整齐许多,一身玄色长袍,披着纱氅,宽大的袖口和下摆迎着风和着脚步飞扬起来,却没有半点被淋湿。就这么一路走过来,倒也有几分仙人之姿。 男子走到女子身边,女子竟然给他腾了腾地方,示意他站在自己身边躲雨:“实在不凑巧,这店别人包了,咱们只能站在外面避一避啦。” 男子有些不满,瞪了小伙计一眼,神情清冷又骄傲,也没说话。 小伙计端了姜汤,也塞给男子一碗。先前的女子替他接了,而后竟是双手奉上。男子接过,对着小伙计点点头,似乎是道谢。 反而是小伙计不太满意男子的态度,而且还很介意他竟然对这姑娘这般不客气:“我家几位贵客可是仙修呢,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倒是你,态度傲慢,难怪大雨天还要外出奔波。” 男子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倒是那姑娘笑出了声:“叔父,你被小伙计瞧不上了呢。” “原来你们认识啊!”小伙计噘了噘嘴,连带看向姑娘的目光都不如之前那么客气了。 “他瞧不瞧得上我有什么要紧?”男子终于开口,声音很好听,但言辞之间,总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几个仙修,这点雨水便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想来也没什么过人的本事,也配与我老人家相提并论?” 小伙计听了这话,瞬间变成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嗷嗷叫着跟男子理论。男子话不多,说话声音也不高,却句句捅人心窝子,差点没把小伙计气哭了。 楼上的客房里,夜小楼和修正两人杀得尽兴,你来我往,攻城略地,十分痛快。楼下却传来了一阵争执的声音,似乎是小伙计正在与什么人争吵,几乎打断了两人的思路。 雪千影示意他们继续,自己放下书本,决定下去看看。 修正外出走动多,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有过路人想要借客栈躲雨,却被小伙计拦阻,所以才会吵起来。便对雪千影道:“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你且叫他们避避吧。” 雪千影说了一声知道,便下楼了。 夜小楼抬头看了看雪千影的背影,却笑道:“茕茕这身打扮虽然不显眼,但如今认识她的人极多,你猜那几个过路的,若是仙修,会不会反而被无常元君吓跑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故知 无常元君没有把人吓跑,反而来人看见她还很惊喜。 “婉婉,你出关啦——快进来!”雪千影稍稍一愣,之后便露出笑容,几乎是窜到那女子面前,搂着她肩膀,十分欢喜。 伙计这两日见惯了这位美人的清冷,突然变得这般活泼,十分不适,站在那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终有将想了半天才想到的反击辞色给咽了回去。 玄衣女子正是夜小婉,见到雪千影也是十分惊喜,拉着她的手,笑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还以为要到天柱山之后呢。”说着,夜小婉拉着雪千影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见她不似有伤病,神采又极佳,心中至少安稳了一半。 雪千影告诉小伙计,这一位乃是自己的手帕交。小伙计心说你们他乡遇故知是欣喜了,得罪人的事情可全让他干完了。 雪千影拉着夜小婉进到厅堂内,叫伙计去拿一条干净的毛巾来。 小伙计却问她,要不要给客人准备热水沐浴。雪千影看了夜小婉一眼,夜小婉轻轻摇了摇头。 雪千影想想也是,既然是趁着雨天赶路至此,想必夜小婉是有急事。 “淋了雨寒气重,便是五月也不能大意。”雪千影说着,叫伙计再去煮些热汤来。 小伙计应声去了。 “你这样急着赶路,是要去哪里?天柱山么?”雪千影问道。 夜小婉点点头,没等说话,雪千影又说,夜小楼和修正也在。说着就要拉着夜小婉上楼。 那半黑半白头发的男子,朝着厅堂内踱了几步,看着完全忽视了他的两个女儿家,忍不住咳了几声。 雪千影这才发觉,竟然还有个人呢。 四目相对,雪千影的目光也不能免俗的落在了男子的头发上。不经意间心头又是一惊。以她的修为,竟然在男子出声之前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即便是自己被与夜小婉重逢的喜悦冲昏了脑子,即便是此人刻意隐藏了气息,其修为也至少与自己不相上下。 甚至没准对方还要更强一些。 夜氏之中的高手,又有这样一头秀发。来人身份,呼之欲出。 “原来是啸云天士亲至,千影失礼了。”雪千影瞬间收了方才与夜小婉嬉戏的笑脸,拱手执晚辈礼,语气十分敬重。 看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雪千影,夜一宁抱着胳膊勾了勾嘴角:“你就是无常元君,小楼的那个……”夜一宁本想说相好的,可对方毕竟是成名多年的元君,自己又是长辈,实在不够尊重。 夜一宁搜肠刮肚措了措辞,露出一个自以为人畜无害,实则龇牙咧嘴十分骇人的笑容:“……小楼的那个小朋友呀。” 雪千影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夜一宁有些不好意思在晚辈面前失了颜面,挠了挠头,有心板起脸,却想着这小姑娘也未必惧怕他,方才那番恭敬,没准还是看在夜小楼的面子呢,便也笑了笑,摆了摆手:“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这么客气了。” 夜一宁惯常不近女色,身为长辈也不好盯着准侄媳妇看,但粗略几眼,也觉得雪千影相貌出众,自家侄子占了好大的便宜。更盘算着能不能找个机会,赶在名仙擂之前,跟这小姑娘切磋一番。 此时,楼上的夜小楼和修正已经发觉了楼下的动静,都从房间里出来,站在回廊上往下看。见是夜一宁和夜小婉,夜小楼又惊又喜,几乎是从回廊上跳到了厅堂里:“一宁叔叔,婉妹,这么巧,你们怎么来了?” 夜一宁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好小子。夜小楼没反应过来,只能去看夜小婉。 “大伯父带着族人先行赶去了天柱山。一宁叔叔出关迟了,伯父便叫我多等了几日,随叔叔同行。”夜小婉看见自家九哥亦是全须全尾,身康体健,心里终于踏实了,笑得眼睛亮亮的。 “叔叔此番闭关可有收获——咱们上楼说话。我们也要动身赶往天柱山呢。正好结伴同行。”夜小楼道,又拉着修正给夜一宁引荐。 夜一宁对修正的尊敬,让夜小楼和雪千影有些意外,竟然以平辈的礼节相待,反而让修正有些无措。不过想想也是,修正的年纪与夜一宁更为接近,又成名多年,夜氏一贯对药王谷更是礼遇。夜一宁这态度倒也在情理之中。 五人来到客房里,雪千影自然拉着夜小婉在一旁说话,夜小楼亲自动手给叔父斟茶。夜一宁品了一口,点了点头,又跟修正客气了几句,感谢他照顾自家子侄。 “天士有所不知,我与夜九乃是平辈的朋友,平日里吆五喝六惯了。您这般客气,倒教我赧然。” 夜一宁指着夜小楼玩笑道:“交了这么个不省心的朋友,可是把盲医累着了。” 修正装模作样的点点头,又指了指雪千影:“还有更不省心的在那边。夜九已经算是听话的了。” 夜一宁笑得肩膀耸动。他向来嘴巴不饶人的,修正亦是毒舌,单就这一点来看,两人就十分投契。 小伙计端了热汤进来,又说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可供客人洗沐。还特意带了竹炭上来,供几人烹茶。 “这孩子眼色不行,但胜在勤快。”夜一宁看着小伙计忙活着,竟然主动开口找起了场子。 小伙计神色一滞,看着夜小楼,一脸的委屈。 “我家叔叔惯爱说笑,又不太通人情,你且不要计较。”夜小楼无奈,瞪了夜一宁一眼,又抓了一把大钱塞给小伙计算是打赏。得了便宜的伙计这才重新眉开眼笑,说了几句好听的,退出去了。 等人走远了,夜小楼没好气地看着夜一宁:“您多说一句话,我便要真金白银的往外撒。难怪伯父不放心你独自出门。” 夜一宁撇了撇嘴,他确实很少出门,更少与市井打交道。自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雪千影和夜小婉两个女孩子,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夜小楼说你随啸云天士闭关,可有什么收获?” 夜小婉垂下头,多少带着些惋惜:“有一宁叔叔指点,自然是有些进境的。只是境界上没什么提升。”说着,夜小婉又露出笑容,“不过叔叔说,我出刀比之前快了些,应该算是进步了吧。” 第五百一十六章 进境 雪千影有些心疼的握了握夜小婉的手。她心里明白自己的好友资质上并没有问题,只是不能适应现下世家之中的修习法门而已。偏偏自己又不好出言指点,只能默默替她惋惜。 夜小婉却反过来安慰雪千影,自己不过是进步慢些,天长日久的积累下去,倒也不怕不能有所突破。 雪千影勉强露出笑脸,便叫夜小婉出刀试试。 夜小婉屏息凝神,一刀挥出。虽然全无动用灵力,但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与在昆仑时相比,都堪称天上地下。 雪千影很是惊喜。夜一宁果然是不世出的高手,这调教人的本事也堪称一等一。 “小婉,你用用骨刀,给无常元君看看。”正在跟夜小楼和修正说话的夜一宁瞥到这边,突然开口道。 夜小婉点了点头,换了右手刃含柔,酝酿了片刻,一刀挥出,竟有破风之声。 雪千影稍感惊讶。这一刀的速度,完全不输一些成名多年的悟道境高手呀。 夜小楼和修正更是震惊。夜小楼甚至站了起来,指着自家堂妹,半天没说出话来。 夜一宁满脸写着得意,扬着下巴,就差明说你们快来夸奖老子吧。 “一宁叔叔你真是,太厉害了!”夜小楼轻轻拍了下手,又给夜一宁比了一个大拇指。 “哼,那是。我老人家,厉害着呢。”夜一宁摇头摆尾,都要上天了。 雪千影失笑,夜小楼这位年纪很轻的叔叔,可真是有趣。总觉得和修正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重合。 “十六娘未免也太刻苦了些。”修正惊叹道,夜小婉之前的身手远不如他。如今出刀的速度他竟然已经跟不上了。进境之神速,哪里是天赋平平,明明就是能与雪千影夜小楼比肩的天才呀! 夜小婉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解释,自己随夜一宁闭关这段日子,并不算是多么刻苦,只是按照叔叔的要求,每日练功两个时辰而已。反而是操心夜一宁饮食所花费的时间更多些。 “只能说明你之前那些师父都是草包笨蛋,完全不懂什么叫做因材施教。”夜一宁志得意满,“小婉的资质虽然不如小楼等人,但胜在扎实又细致,早点拜入我们下,说不定早已经是通脉境了。” 夜小婉笑出了声,连连称是,夸赞夜一宁不愧夜氏第一高手之名。夜小楼则与雪千影相视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总归是为夜小婉高兴的。甚至夜小楼已经盘算好了,等夜小婉归入夜一平膝下之后,也还是让她跟着夜一宁继续修习。这样既能避开族中的纷纷扰扰,还能隔开亲生父母和弟弟夜小轩的纠缠。一举两得。 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一切等到名仙擂过后再张罗也不迟。 五月的雨,虽然淋漓但来去神速。几个人在客房里说了会儿话,小伙计就跑上来敲门,说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几位贵客若是要出门,现在正是上路的好时机。 于是五人不再耽搁,离开了康墉,来到汶水畔,雪千影撑开一只圆月提灯舟,邀请大家上船,准备走水路去往天柱山。 夜一宁上了船,拍了拍船舷,十分夸张地感慨道:“你们莲氏竟然还有这种好东西。”又对夜小楼道,“你也不说疏通疏通未来岳丈的关系,给家里买上几条。” 夜小楼脸色微红,暗暗腹诽夜一宁口无遮拦,嘴上解释说这是北海鲛人族的技术,莲氏只是恰好得到并仿制出来而已。 夜一宁不以为然,抬着下巴指着雪千影:“瞒得了旁人还瞒得过我老人家?谁不知道如今的北海之主便是眼前你这个相好?别说几条提灯舟,便是珊瑚鲲骨,予取予求,也不过就是无常元君一句话吧。” 夜小楼瘪了瘪嘴,还要说什么,夜一宁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你这脸皮,以前也不见薄成这样,果然是心里有了念想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不过你能这般懂事也很好。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们的身份,能谨慎些,是好事。” 夜小楼松了一口气。夜一宁又笑他傻,指着雪千影对侄子说道:“你看看人家,早就看出来我是逗你的——傻乎乎的,人家看上你什么了?” 夜小楼彻底无语。自打记事开始,这位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小叔叔便最爱开玩笑逗弄孩子们,他还好些,偶尔还敢反击。族里一些个小辈,时常被夜一宁逗哭的也不在少数。为此啸云天士还被夜一行罚过,可仍不知悔改,甚至毫不收敛。 幸好后来这一位常年闭关不出,让夜氏族中的小辈们如蒙大赦。也让夜一行松了一口气。 一旁雪千影和夜小婉也都无奈地笑着。夜小婉还对雪千影解释,说自家叔叔向来如此,请她不要见怪。 雪千影道:“阿正再年长几岁,约么就是啸云天士这般性情了吧。” 修正笑着摇摇头,还没等说什么,一旁夜一宁接过话茬:“放心吧,他不会的。” 夜小婉不解其意,连忙问他为何这般笃定。 夜一宁笑道:“我成天不着四六,是仗着修为高身手好,即便冒犯了别人,别人不敢计较,反正也打不过我——他的修为,可还差得远呢。” 修正哈哈一笑,嘴上说着正是正是。 雪千影翻了白眼。就修正那条舌头,与旁人说话已经很是克制了,若是修为高了,可怎么得了。 估么着是要人人喊打的。 圆月提灯舟逆流而上,江风习习,柔软又温润,拂过面颊,很是舒爽。夜小楼支开棋桌,本想和修正将之前的残局了结,却招来了夜一宁的棋瘾。叔侄俩于是摆开架势,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原以为夜九的棋路就够快了。没想到啸云天士更胜一筹。”观战的修正坐在一旁,啧啧称奇。 夜一宁一边敲着桌子催促夜小楼落子,一边笑道:“我们夜氏无一例外都是这个路子——除了大姐姐。” 话音没落,夜小楼已经决定了落子的位置。夜一宁几乎是紧接着又落下一子,将压力全都加在侄子身上。 夜一宁口中的大姐姐便是夜一平。雪千影记得她看过不二元君下棋,落子较常人也十分果决。但比起夜一宁夜小楼叔侄,勉强算是犹豫了一点。 雪千影笑了笑,拉着夜小婉在一旁说话,夜小婉忽然指着不远处,惊呼一声:“那不是曹氏的旗子么!” 第五百一十七章 剑意 雪千影循着夜小婉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瀛州曹氏的族徽。 乔夫人寿宴上,雪千影和夜小楼曾见过曹玉楼一面。但在泽德广小心刻意的安排下,双方并没有说上话,甚至连基本的见礼和客套都免了。 雪千影确认之后,目光瞟向夜小楼。夜小楼听到了夜小婉的话,却没有抬头,只专心于和夜一宁的棋局。 以这叔侄俩落子的速度,这一局很快终了,夜小楼小胜几子。夜一宁也并没有不服,反而夸赞侄子棋艺越发精湛,甚至都没往曹氏那边扫上一眼,全然一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狂放做派。 叔侄俩一脉相承的轻狂与嚣张,雪千影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悄悄走到船尾,注入更多灵力,让圆月提灯舟飞速前行。 很快就靠近了大船。 很快又超过了大船。 大船上的人眼见有小舟飞速擦身而过,两个曹氏的子弟扒着船舷,张望了半天,他们不认得提灯舟,更没看清船上的人,只当成是过路的寻常散修,放任不理。 反而曹冰心站在甲板上,瞥见了夜氏三人的服色,心生疑虑。想要确认之时,却已经追不上看不清。 曹冰心倒是不想就此作罢。已经习惯搬弄是非的她,几乎脱口而出,叫大船加速去追,她倒要看看究竟船上是不是夜氏中人。若是,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与夜氏龃龉的机会。若不是,她也有话说,曹氏毕竟是主一州的世家,如此轻慢无礼,她自然有发难的借口。 自从委身泽世光、被送回咸阳之后,曹冰心并没有知情人预想中的一蹶不振,或者从此变得乖觉,反而只是在房间里发了几天的呆,就想通了自己的处境。甚至无师自通,利用自己的身份继续惹是生非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她不必细想便知道叔父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她一边气曹玉楼拿自己送人情,只为了讨好泽氏,一边又恨自己是女儿身,平白被人欺辱。 而且曹冰心也明白,自己攀上了泽世光的高枝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哪怕只是个外室,但泽氏总比曹氏高贵得多,算得上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不过是还没站稳脚跟,曹冰心固然心中怨恨曹玉楼,也不会此时就发难,只将此事暂时记下,以期来日寻机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曹冰心还主动与泽世光传信,字里行间无一不是在展现着她所谓的聪明才智,更将针对夜氏的计划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泽世光见了信,少有的没不耐烦,竟然还给她回信,叫她不要有顾虑,放手去做。 曹冰心针对夜氏的第一步,自然还是从夜小楼下手。云齐天士成名多年,行事狂背,可做的文章自然很多。 坐在圆月提灯舟上分拣棋子的夜少主,自然不知道曹小姐心里的狠毒。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他刚刚得胜一局,一心想着再下一城呢。 “也不是怕他们,何必如此仓促赶路。”夜一宁语气稍稍不满,心里却也认同雪千影的处置,对这个准侄媳妇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至少有这么个修为高绝又机警得体的媳妇看着管着,夜小楼来日不管结什么仇家,都不会吃亏。 但同时,啸云天士想要和雪千影切磋一番的心思更盛了。 仗着自己是长辈,夜一宁不管不顾的将这话说了出来。没等雪千影说什么,夜小楼便出言嘲讽他以大欺小。 “你怕什么,以我二人的修为,切磋而已又不会伤人。”夜一行不满地摆了摆手。 夜小楼的话本来也有些玩笑的意味,根本劝不住自家叔叔。但夜一行也知道自己言行不妥,顺着侄子的话就将此事揭过,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语气也没那么理直气壮:“罢了罢了,反正个人战上也有机会。” 雪千影却也动了心,有些跃跃欲试:“这圆月提灯舟还需要我的灵力维系前行,而且这船太小,也承载不了你我二人同时动用灵力——不过若只是切磋招式,倒也无妨。” 夜小楼连忙冲上来拉住雪千影,小声道:“茕茕,我一宁叔叔是个武痴,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不必如此迁就的。” 雪千影笑了笑:“我几时学得会迁就别人呀?啸云天士号称你夜氏第一高手,对我来说也算是机遇难得。” 夜小楼悻悻的松开雪千影的衣袖,小心的替她抚平褶皱:“那可说好了,点到为止——名仙擂是车轮战,是恶战,你可别消耗太过了。” 雪千影甜甜地道一声知道了。一旁夜小婉见了浑身一个激灵,对修正道:“茕茕几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九哥真是……” 修正自然不会放过讥讽两人的机会,指着他们对夜小婉道:“才看了几眼你就受不了?我可是日日见他们如此腻歪——大概这就叫五色令盲,色令智昏!”惹得夜小婉大笑不止。 既是切磋招式,两人便都直接拔了剑。雪千影为防止自己控制不好灵力,选了红尘,轻盈之中透着罡劲,与疾行的船、潺潺的水颇有几分相衬。 夜一宁佩剑叫做萧萧,是一柄环首古剑,长身窄脊、当中镂空,剑格呈霜花状,剑柄上覆着玄玉雕成的鳞片护手。萧萧甫一出鞘,周遭瞬间沉寂,一派萧索落寞裹挟天地,唯有一线生机,昂昂悬于剑锋之上。 只这一个照面,雪千影心中已然明了,夜一宁修的是枯荣剑,而且其剑意已至大成境界。 夜一宁这边却十分好奇,雪千影执剑出鞘,却丝毫不显露剑意,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难不成这小丫头的修为已经远高于自己了? 夜一宁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夜小婉告诉过自己,雪千影和夜小楼差不多能打个平手,最多雪千影略胜一筹。自己的修为比夜小楼还是绰绰有余的,按理说不应该差距如此之大。 夜小婉跟着夜一宁有段时日了,多少猜到些叔叔的心思,笑着“指点”道:“一宁叔叔有所不知,茕茕修的是杀伐剑意,静时不显,动则血气肆虐,遮天蔽日,无孔不入,大杀四方。” 夜一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世间修杀伐剑意者凤毛麟角,敢说修成的更是几乎闻所未闻,眼前这个小姑娘,果然有点意思。 “不过茕茕这些日子又有进境,杀气收放自如,”夜小楼抱着胳膊在一旁得意地笑道,“隐约有月黑风高、以杀止杀之意——叔叔可要小心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指点 “臭小子,小看你家叔叔是不是?”夜一宁笑骂一句,竖剑身前,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如此,请教无常元君高招。” 雪千影手挽剑花,脚下却没动,挑眉看着夜一宁手中的剑,平地跃起,反手一道破魔式挥出。 夜一宁提剑格挡,却没有碰触到红尘剑锋。雪千影半空中招式突变,承袭自莲威的流水十二式倾泻而出。夜一宁左突右挡,连连退后,手中萧萧越舞越快,直至看不清剑芒。 夜小婉呀了一声,指着雪千影问自家堂兄:“茕茕这还是流水十二式么?速度如此之快,究竟出了几招?”夜小婉揉了揉眼睛,完全看不清雪千影手中红尘的走势了。 夜小楼笑笑不答。这便是他方才所说的进境了。夜小婉所说并不算对,雪千影出剑一贯很快,但还有章法可寻,如今出招,准确来说,却要用一个混字。 流水十二式,十二招,落在无常元君手中剑上,便可以是十二招,可以合成八招五招三招两招,也可以拆成十六招十九招二十招,甚至可以是一招,也可以是百招。 如此搅混含糊,有招又像无招,接招的人看来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摸不清她的脉络。而雪千影却在文莫之间,游刃有余,令对方措手不及,全无招架之功。 夜一宁开始还想着品品这姑娘的路数,没想到上来便连连受挫,退了六步之后,夜一宁终于明白雪千影剑招之中的深意,不由得觉得惊喜,露出了笑意。 夜一宁突然寻了个破绽,转守为攻,避开雪千影手中黏腻难缠的剑芒,一剑直刺雪千影要害。没想到,雪千影并不用心躲闪,只是稍稍错开身形,手中剑势不减,亦是直扑夜一宁的脖颈。夜一宁若不肯撤剑,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无奈,只能抽剑回防,却再次陷入了雪千影含混黏腻的剑网之中。 夜小婉看懂了这一招,十分无语:“茕茕现在怎么跟谁动手都像是搏命似的?” 夜小楼笑了笑,没吭声。倒是修正替她解释道:“若非如此,哪来的无常元君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呢?” 舍得死才能谋生。夜小婉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便用心记了下来。 夜一宁几次三番想要转守为攻,却碍于雪千影同归于尽的决绝心思,为了不误伤自家准侄媳妇,不得不再次陷入困境。 其实局势已经明朗,若非雪千影以性命相搏,这一场切磋比试夜一宁早就胜了。可若当真是一场交战,鹿死谁手却也很难说。 于是,在夜一宁第十九次不得不撤剑之后,他老人家跳出了战圈。 “不打了,没意思!小姑娘,你是不是只有这一招鲜?”夜一宁有点气急败坏。 雪千影收了剑势,回转身形卸开力道,还剑入鞘,笑而不语。 “怎么能叫一招鲜呢。茕茕的剑招,千变万化,只是求胜心切罢了。”修正在一旁笑道。 “哼,我老人家年纪不算大,好歹也是个高手吧,这种为了取胜不择手段的打法,还真是头一次见!”夜一宁冷笑两声:“是,不算是一招鲜,毕竟每次露出的破绽和要害都不一样。可故意引我去攻这种把戏,玩个一两次就够了吧?倒是会算,若我中计,便落得一个我死她伤的哀胜;若我不中计,便要与她继续纠缠,打到海枯石烂也还是难解难分——果然是求!胜!心!切!” “茕茕修得就是这杀伐剑意,自然是一心想要取人性命的。不然无论北境还是北海,哪有她无常元君今日的威名?”夜小楼笑着将帕子递给雪千影擦汗,又转身看着自家张着大嘴快要吃人的叔叔,也递了一方毛巾过去。 夜一宁瞪了侄子一眼,不满地叫道:“是是是,你家无常元君杀伐决断挥斥方遒,是我老人家拎不清了。” “那是,我家茕茕嘛。”夜小楼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着实令人牙酸。 雪千影看着叔侄俩斗嘴,还是第一次察觉夜小楼说话也这么气人。又望了修正一眼,觉得应是近墨者黑。 “不过你小小年纪,对剑招便有这番领悟,着实令人惊叹。”夜一宁跟侄子闹够了,正色对雪千影道。 他手中萧萧并没有收,而是挽了个剑花,学着雪千影之前的招式,连出数剑,继而又点评道:“你出招又快又含糊,但准头却极佳,即便是中间改换剑势,也能做到招招到位式式通达,这很难得。小楼的悟性和出剑速度并不亚于你,但若是如你这般混淆剑招去用,怕是就会失了准头。” 夜小楼在一旁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早在随莲英参悟流水剑意之时,就注意到了。故而雪千影的路数虽然威力巨大,但并不适合他来用。 归根到底,夜小楼用得是长柄剑,剑身短而促,走得还是凝滞钝锋的路子,一招一式,越发清晰了威力才能提升上来。 “而且你能完全克制住自身所修剑意,这更是难得。”夜一宁虽说是指点晚辈,但并不托大,也能正视自身不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萧萧,“我虽能压制修为,却无法压制剑意,这一桩上,我比你不如。” 雪千影微微一恓,连忙解释道,并非她能够压制自己的杀气,而是这把剑,乃是雪靥所赠,到了自己手上之后,几乎就没怎么沾过血,杀气一说,自然无从谈起。 “原来如此,那你惯常是用伞?你们莲氏子弟还修弩的吧?”夜一宁又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拿出挽风踏月,又亮出星轨给他看。 “你这伞不错,鲲骨自身带着萧杀气息,刚好可以遮蔽你自身的杀气——你这伞里,还藏着剑吧?”夜一宁没伸手,只是看了看,便察觉出伞柄处不对劲。 雪千影倒也没隐瞒,点了点头,却没有将剑拔出来:“做这个机关,并非是为了出其不意,反而是为了藏起这把剑,避免麻烦。就不拔给您看了,还请您不要介意。” 夜一宁点了点头,又瞥了星轨一眼,蹙起眉头,伸手摸了摸,还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啧啧两声:“这东西你太过霸道,你还是少用为妙。” “叔叔竟然认得这东西?”夜小楼很是诧异,连带雪千影修正夜小婉三人也感到吃惊。 夜一宁摇了摇头:“没见过,但这材料应非三山四海该有之物。而且上面的纹刻……倒也不能说不好,只是太过霸道,若我没猜错,这东西所能承载的灵力,远超你灵海所容?”夜一宁看着雪千影的神情稍稍一变,就知道自己是说对了,“平日里防身应急用用没关系,但长久下去,有了依赖,恐对修习无益。” 第五百一十九章 敢怒 这一点雪千影倒是非常认同夜一宁的观点,连忙点头称是。 夜一宁又抓起挽风踏月掂了掂重量,脸上流露出难言的诧异,好半天才笑道,“倒是我杞人忧天了。你能很好的驱使这把罗伞,灵海之广博并不在我之下,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必然要更胜许多,再用这手弩,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雪千影将罗伞撑开,夜一宁看了几眼不住口的啧啧称奇,夸奖雪千影构思奇巧:“我也收藏过一些鲲骨,没想到竟然还能这么用,这结构真是精妙,你的构思也巧。果然是一把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的好兵器。” 雪千影笑着谢过夜一宁的夸奖,夜一宁又问她的罗伞可有什么招式套路。 雪千影摇了摇头:“都是随心所欲,随机应变,偶尔也套用刀剑枪棒的招式,甚至拳法掌法也是用过的。” 夜一宁听了更是大加赞赏,更勉力雪千影要保持这番灵动随心,与她的剑意更能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夜小楼和修正、夜小婉在一旁抱着胳膊听着夜一宁都快要把雪千影夸上天了。修正轻轻拐了拐夜小楼的胳膊肘:“要是你亲爹还在,翁媳间也能如此和睦,你可就讨了大便宜了。” 夜小楼莞尔一笑:“伯父和姑母常说,一宁叔叔的性情最像我父亲,想来若是父亲还在,应如你所言吧。” 修正怔了怔:“我逗你的。” “我知道。我这不是笑了么?”夜小楼唇角翘得更高了些。 修正却叹了口气。一旁的夜小婉也惋惜地摇了摇头。 夜一宁听夜小婉提到过,说仙尊留给雪千影一把剑,便提出想要看一看。雪千影也不见外,直接拿出了不见万物,双手呈给夜一宁。夜一宁却没有接,只是弯下腰,稍稍凑近打量片刻,便教雪千影收起来。 “既是仙尊遗赠,元君好生收藏就是。”夜一宁直起身子,背着手,斟酌了片刻又道,“这把剑的材质,与你手上的手弩很是接近,能够贮存大量灵力,我猜,仙尊羽化之前,应是在这把剑上为你留足了保命的后手。”得到雪千影肯定的答案之后,夜一宁一边自得地笑了笑,一边又劝道:“不过这上面的灵力,能不用还是别用。托于外物,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雪千影点了点头。 夜一宁再次叮嘱,此事最好也不要外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元君应该懂得。” 雪千影口中称是。然而仙尊留给她保命的东西并非这把剑,而是她掌心里仙尊的名讳。就在前不久,他还救过她的命。 但这件事,只有夜小楼和几位好友知道即可,犯不上大张旗鼓天下皆知。 夜一宁一抬头,恰好看见了由远及近的曹氏船只,脸色稍稍冷了冷。众人随他所望方向看去,也都收敛了笑意。 “元君的手弩看着花哨,就是不知这威力如何。”夜一宁忽然冷笑道。 雪千影会意:“天士是想试一试?不知您想怎样试?” 夜一宁抬手一指曹氏船只的桅杆,上面挂着一面船旗,旗上绘着曹氏的族徽:“这个距离,元君可还有准头?” 雪千影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夜小婉捂着嘴,低声对夜小楼道:“九哥,叔叔与茕茕这……这合适吗?” 夜小楼桀然一笑:“换成旁人自然是不合适,一宁叔叔和茕茕,却是无妨。” 修正脸上带着嘲弄:“若是只有他们其中一人在,或许还有不开眼的不知深浅轻重。如今他们二人联手,别说是曹氏,就算船上坐的是泽德广,也最多指桑骂槐,敢怒不敢言罢了。” 雪千影听了夜一宁的话,看了看桅杆的方向,抬手一道灵力箭矢如流星闪现,顷刻间脱手而出。夜一宁手搭凉棚假装张望,眼见曹氏的桅杆一动不动,那旗子却突然一坠,而后被河道上的风给卷走了,仿佛一只断线风筝,飘飘荡荡,顺风而去。 等到船上的曹氏中人反应过来,想要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夜一宁如三岁孩童一般拍手叫好。夜小楼和修正也给足了夜一宁面子,象征性的跟着拍了拍巴掌。夜小婉心里虽然有些忐忑,但也算是舒了一口气。 夜氏与曹氏结仇也有段日子了,九哥一直为了大局着想,不曾有半分的挟私报复。族人都夸赞少主长成,心胸大度。更因少主的不计较,反而个个摩拳擦掌,伺机要给曹氏难堪。夜小婉太过了解夜小楼,失明之痛绝不可能如此过去,但也一度错觉。如今看着九哥的神情,她才恍然察觉,原来在夜小楼心里,也一直卯着劲要报仇呢。 就说嘛,自家兄长虽然算不上睚眦必报,但向来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主儿。一直隐忍不发憋在心里反而令她担心,如今这般明睁眼露的表达出厌恶,她就踏实了。 只是,旧怨放下,新仇又结。眼下这夺旗之恨,要如何化解呢? 曹冰心从大船上冒出头来,尖锐的嗓音高声喝骂,是何人不开眼,竟然敢挑自家的船旗。 雪千影放下手,抬起头,负手与曹冰心对视:“原来是曹小姐,失敬。” “……”曹冰心叱骂的话已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眼尖如她,一眼就看见了雪千影和她身边站立的夜一宁。这半黑半白的头发十分惹人注目,也让人记忆深刻。曹冰心认出这一位就是夜氏族中第一高手,瘪了瘪嘴,心里退堂鼓咚咚作响,想要就此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她往两人身后望了一眼,看见了夜小楼。瞬间火气燃到头顶,心中恨意横生,手指按在腰间,几次想要拔剑。 原因无他,曹冰心设计了夜小楼双眼受伤之后,本来很是志得意满,以为夜氏的少主就此废掉,而她也将这件事作为争夺少主乃至家主之位的筹码。却没想到因为这件事,让瀛州的经济民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去年冬季,曹氏营收不足往年三成,其中很大一部分的缺失是因为夜氏不再同曹氏购粮,瀛州的粮食堆在库房里,卖不出去了。 为此,曹玉楼重责了曹冰心,并以此为态度,肯请泽德广出面说和,修复曹氏和夜氏两家的关系。没想到夜一行全然不领情,开始还只是推三阻四,闭门不见,后来干脆将事情推到夜小楼身上,说事关侄子,得他自己首肯才行。 而夜小楼也一直流连在外,踪迹飘杳,全然不给曹玉楼卖乖的机会。 曹玉楼心中焦虑,自然不会给始作俑者曹冰心好脸色。曹冰心那一阵子伏低做小,巴结奉承,好不容易平息了曹玉楼的怒火,又使计收买了族中一个将死的老者,教他将双眼送给夜小楼。本想着如此夜氏便不能再发难,自己在曹氏的日子也能好过,顺便还能讨好泽氏,以期将来继续自己的图谋。 却没想到,等候许久,泽氏传来消息,夜小楼竟然已经复明了! 第五百二十章 乌鸦 打听清楚个中详情之后,曹冰心砸了满屋子的物什,连修正都一并恨上了。 从未听说过的妻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她想要平息夜氏怒火的时候死。而修正明明自己也是个瞎子,却将亡妻的双眼让给夜小楼!难不成他是神仙转世到人间普度众生的? 分明就是来跟自己作对的! 曹冰心心中恨恨不已,好在泽氏感念瀛州艰难,拨了钱款,总算平顺度过了春耕。曹冰心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她亦可以坐稳少主之位,却没想到曹玉楼如此歹毒,竟然将她当玩物一般送给泽世光。 同样是世家嫡系子弟,凭什么夜小楼就能受万人追捧,便是瞎了还有人心甘情愿奉上亡妻的双眼助他复明?而她就只能埋没于深宅大院,做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这些不甘和怨怼,曹冰心愤愤已久,不见夜小楼还能压得住,如今见到了,就如同火山喷薄而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冰心,何事?”曹玉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曹冰心咬碎银牙,攥着拳头,倏然间眉头舒展,手也放开,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转身向曹玉楼行礼道:“叔父,夜少主不知是咱家的船,不小心打掉了船旗,我正与他们说话呢。” 曹玉楼眉头瞬间拧起,抬头看了看空空的桅杆,随后吩咐随从,去取备用的旗子过来。一边看着曹冰心,压低了声音训斥道:“你平日里不是骄狂得很嘛,怎么被人打掉了旗子,还能这般和颜悦色?” 曹冰心笑容瞬间收敛,露出一副可怜的神情:“叔父,下面不止有夜少主,还有无常元君,还有夜氏的啸云天士,我便是心有不满,又怎么敢……” 曹玉楼神情一滞,好半天不得不挤出笑容,似笑非笑:“原来是一宁贤弟和小楼侄儿,咱们有日子不见,叙旧闲谈也无不可,直接夺旗可不是世家间应有的礼节呀。” 说着,曹玉楼又朝着雪千影拱了拱手,却是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夜小楼眉毛一挑,正要还嘴,夜一宁抢先开口道:“曹二哥,千影虽说算是你的晚辈,倒也是成名多年的元君,你这样见了面半声问候都没有,怕也是与礼不合吧?” 修正摇着扇子,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三分讥笑,却是在与夜小楼说话:“挑剔别人的礼数,自己却礼数不周,这要是放在百姓口中,当是一句十分有趣的歇后语呢。” 夜小楼自然十分捧场:“哦?你倒说说是哪一句,看看我听没听过?” 修正手中折扇啪的一声阖上,笑道:“这句便是,乌鸦落在泥潭里,偏看不见自己黑。” 修正说完,自己先大笑起来,夜小楼也笑出了声。身后夜小婉抿嘴笑着,而雪千影早已习惯了修正的毒舌,只是勾了勾嘴角。 “盲医这一句比喻,真是妙极,妙极啊!”夜一宁则惺惺作态,刻意地拍起了巴掌。 “……”曹玉楼心中怒喝,面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千影他惹不起,夜一宁他打不过,现在又被一个刚死了师父失去了庇护的药谷弟子嘲弄,却又碍于其名声,不好直接动手,真是憋屈得要死。 曹玉楼还没说话,两个随从得了曹冰心的暗示,如离弦之箭,飞掠到圆月提灯舟上,直扑修正而去。修正身形疾退,手上指间刃已经弹出,盘算着自己至少能够算计一个。 剩下的那个,雪千影和夜小楼是绝不会放任不管的。就算他们两个来不及,这还有夜一宁的——他方才的话,可是为了应和这位啸云天士才脱口而出的呢。 然而根本不需要他动用指间刃。两个曹氏的随从脚尖刚刚点在圆月提灯舟的甲板上,雪千影手中挽风踏月尚未撑开,直接以伞当棍,横扫出去,直接拦腰将一个随从扫入了水中。 另一个则更惨些。几乎没有人看清夜一宁是如何动作的,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拎着那个随从的后脖领子,将人生生丢进和河中。 得了手的啸云天士还得理不饶人,掐着腰伸出纤长的手指,昂首指着曹玉楼,一副泼妇骂街的做派:“曹玉楼,我敬你叫你一声曹二哥,你就是这样管教下属的?敢在我面前欺负我家子侄,你是逼我拔剑吗!” 夜一宁的话像是玩笑,可他本人的脸上却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还暗暗提升灵力,将威压气场铺展开来,瞬间将两条船上的人都笼罩其中。修正和夜小婉有雪千影和夜小楼护着,浑然不觉啸云天士的霸道,但曹氏船上的人可就遭了殃。就连曹玉楼本人也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鬓角流下冷汗。 曹冰心更是直接矮下身,蜷在船舷的阴影下,好半天才喘匀了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才抬起头直冲着曹玉楼摆手:“叔父,咱们惹不起这位啸云天士的呀。” 曹玉楼翻了个白眼:“废话,那船上五个人,哪个咱们惹得起?”心里却又将曹冰心骂了好几遍。 曹冰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伸手扯了扯曹玉楼的袖子,压低了声音:“人在矮檐下,咱们暂且吃了这个哑巴亏,今日事家中这么多人看着,等到了天柱山,再……” 曹玉楼听了侄女的话,也觉得是个找回颜面的好办法,便站直了身子,对着夜一宁拱了拱手,说了些赔不是的话。 夜一宁心中虽然气恼曹氏暗害夜小楼,但也只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办法来出气。毕竟无凭无据,单靠夜小楼一面之词,很难光明正大地讨回这个公道。而且眼见曹玉楼服了软,也不好再继续胡搅蛮缠,便收了威压,算是给了曹玉楼一分薄面。 两厢道了别,曹氏的大船先行一步。圆月提灯舟继续不紧不慢的赶路。 “曹玉楼今日有些反常啊。”与曹氏打过交道的夜小楼狐疑道,“就算他忌惮叔叔,不敢正面相抗,可曹冰心却没这么好说话。那张利嘴,无礼也要辩上三分的,怎么今日这么快就偃旗息鼓了?” “你怀疑,曹冰心有后手?”雪千影问道。 夜小楼点了点头。却又算不出曹冰心之后会如何动手,一时之间难免陷入苦思。 夜一宁轻轻拍了一下夜小楼的额头,讥讽道:“出息,为了这么个人伤脑筋,有这闲工夫,哄你媳妇不好玩么?” 第五百二十一章 品仙 夜小楼耳朵一红,瞪了自家叔叔一眼。但也自此不再提曹氏。 又走了一阵子,日头西沉,夜小婉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雪千影也拿了一坛酒出来,几个人欢欢喜喜的用了一餐饭。待到傍晚时分,月色还不太分明的时候,圆月提灯舟便已经进入到了下天池。 天池也是个淡水湖,但与三大湖的水域面积相差甚远,只是天柱山上积雪融化积攒起来,经由高山岩壁流下,在山脚下凹陷处形成很小很浅的一汪湖泊。所以,天池分为两部分,山上的被称作是上天池,而山下连接汶水的,便被叫做下天池或者直接称为天池了。 下天池岸边,只有一个小小的临时码头,停靠了不少船。码头边上有一些世家子弟维持秩序,迎来送往,好生热闹。 五人下了船,先到记名处记名。莲氏夜氏两家前日便都到了,驻扎在山上。莫氏也到了。五人留下名姓之后,被一名泽氏的子弟领着,去往品仙石验名。 品仙石是个非常奇妙的物件。看起来是一块一米多高的石头,正面有一处被磨得光滑的地方,两只巴掌大小。前来验名的各世家子弟,只需要对着光滑处,全力挥出一掌,再等上几个呼吸的时间,品仙石上就会显现出此番名仙擂个人战上仙修的出场次序。 排名前十八位的仙修,品仙石会给出相应的数字,拿到数字的仙修,个人战第一阶段便只能留在擂台上守擂,直到被击败或是守擂成功。而后守擂成功的十八名擂主,两两对战,车轮循环,最终决出前三名。按照往届的规矩,个人战第一名是不可参加家族群战的。但是其家族也相应拥有一次选择避战的权力。 排名十八位之后的仙修,品仙石会给出一个符号,负责记名的弟子会将这符号记录在名簿上,而后递上一枚刻着同样符号的令牌。持着这枚令牌,便可以参与个人战阶段的挑战了。令牌上符号不同,挑战的次数也不同,最多可以挑战十八次,最少的只能挑战一次。次数用光或者挑战成功成为擂主之后,令牌需要交还。 还有一些修为特别不济的,品仙石也会直接给出指引。这些人是没资格参与个人战的,只能在家族群战之中求个凑数露脸的机会了。 但不论修为高低强弱,也不论品仙石给出的结论如何,只要是记了名又通过了品仙石验证的仙修,便都有资格参与家族群战。 雪千影、夜小楼和夜一宁都拿到了守擂的资格,也就是名列前十八位。泽氏负责引领的弟子认出三人的身份,倒也不觉意外,将几人的次序都记录下来,发放对应的号牌,口中连连道着恭喜。 名仙擂十年一届,雪千影和夜小楼是初次参与名仙擂,虽然阅历较同龄人多些,面上看着淡定又平常,但能得到品仙石的认可,成为守擂之人,心里总归是有些窃喜的。 至于夜一宁,则有些不屑,冷冷地一耸肩:“次次来次次守擂,真没意思,我还想到处找人挑战呢。”这话一出口,惹得一众围观凑热闹的世家仙修们,忍不住朝他老人家这边多看了好几眼。 但当他们发现,这一位乃是夜氏的啸云天士时,都纷纷转回了脑袋,该干嘛干嘛去了。 原因无他,夜一宁乃是上届名仙擂个人战的榜首。这种狂背言论旁人没资格开口,他老人家却说得。 修正为了以防莫氏人手不够,也过了品仙石,拿到了一块可以挑战十次的令牌,浑不在意地收入囊中。夜小婉则拿到了一块拥有十二次挑战机会的令牌。 “我就说吧,十六娘如今的修为,已经高过我许多了——可就是不见境界突破,真是奇怪。”修正摇头晃脑,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离开品仙石,五人结伴上山。山路狭窄逼仄,人又多,天色渐暗,为防山火点的火把也不多。偏偏天柱山非悟道境无法御剑,导致行走缓慢,异常拥挤。夜一宁几次不耐烦,想要先行御剑离开,却又不能丢下夜小婉,心中焦躁。 偏偏此时有人不开眼。人群之中,一个服色上看不出家世的年轻仙修,正眉飞色舞地与同伴讲话:“我虽没有亲见,却也能猜到几分,夜少主向来跋扈的,别说区区曹氏,便是十大世家又有几个能被他放在眼里呢?” “就是,先前乔氏主母的寿宴上,我还见他与泽家主平起平坐呢,当真是目中无人,不知尊重二字如何写!”另一个年轻人说道。 周遭几个年轻人都连连点头称是,也说着什么,但声音不大,雪千影几人这边就听不太真切了。 夜小楼与雪千影对视一眼,都反应过来,这八成又是曹冰心搞出来的把戏。 夜一宁听了直蹙眉,胳膊肘拐了拐侄子:“你几时这般好性了?旁人这是指摘你品性呢,你都不还嘴不解释的么?” 夜小楼笑道:“倒也不算是指摘。我对曹氏不敬,这是事实呀。嘴长在别人脸上,想说就说。”说着,突然大声道,“曹家主待人接物倒是谦和有礼,就连自家船旗被人打落都不当面言语,只在背后搞这种众口铄金的把戏——阿正,此种行径,用歇后语要怎么说?” “疯狗吠月——不知天高地厚。”修正手中扇子一摇,脸上带笑,尽显毒舌本色。 听见夜小楼和修正的声音,那几个议论的世家仙修瞬间捂了嘴,好在夜小楼没有冲他们发难,让他们稍稍心安。可五月间的天气,他们几个还是被冷汗湿透了脊背上的衣裳。 夜一宁悄悄给侄子比了个大拇指:“可以啊,你如今也学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一套了。” 夜小楼笑了笑。又惋惜地摇了摇头。曹冰心其人,之前伤他双眼时,至少还有几分狠辣和果决,亏得彼时夜小楼还多少当她是个强劲的对手。如今行事却越发小家子气,只会搞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惹人厌恶。 夜小楼出声之后,周遭再也无人敢大声议论云齐天士,五人这一路走得顺顺当当。直到月上中天,时间已经接近亥时,五人终于爬上了山,来到各世家宿营的地方。 “嚯,人来得不少呀。”夜一宁抱着胳膊扫了一眼,冷笑道,“比上一届多了一倍不止。” 第五百二十二章 拜见 有负责引路的弟子,为他们指引了各世家营地大概的方向。其实他们几人倒也不用指引,若是找个小世家怕是不易,但十大世家的旗帜高高竖着,便是夜色中也非常容易分辨。 几人将要分开与各家汇合。雪千影问修正是不是要去找莫雪歌,修正想了想,莫雪歌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安排,药王谷又不算世家不参与擂台,那么他去哪里都无所谓。 “我随你去莲氏走走吧。”修正决定道,“我跟着你夜九还能多放心些。还有你那个叫莲萱的师妹,今次应该也来了吧?昆仑时与她切磋过炮制药材的技艺,很受启发,也想再找她去聊聊呢。” 雪千影点头应下。于是两人便要与夜氏叔侄道别。 “小楼,你去替我拜见一下莲家主和金夫人。若是肃风天士老人家也在,顺便替我磕个头。”夜一宁却如此安排道,甚至还拿出自己的拜帖,生怕莲威和金悯将他侄儿打出去一般。 夜小楼怔了怔,与雪千影对视一眼,又伸手指了指天色,对自家叔叔道:“去是要去,可这都什么时辰了,没准莲家主都已经休息了。而且我也得见过伯父之后再去吧,万一他也要我替他给肃风天士老人家磕头呢?我岂不是要跑两趟?” 夜一宁抬脚踹了侄子一下,低声道:“先见岳父岳母,这是礼数,若是他们已经歇了,你就找个地方等着,天亮之后立刻就去。兄长那边,我替你去说。快滚。”说着,还叫上夜小婉,施施然走了。 夜小楼耸了耸肩,手里拿着夜一宁的名帖,无奈地对雪千影道:“走吧,就当我送你了。” 于是三人循着莲氏旗帜的方向,绕过几家营地,来到莲氏主营近前。负责值守的弟子,远远就认出了雪千影,飞扑上来,见夜小楼和纠正也在,连忙行礼问候,接着就是对自家大师姐一通撒娇。 雪千影被众星捧月一般,迎进了大门,一路有说有笑,问问这个修习有没有放松,又问问那个功课有没有抓紧。修正和夜小楼不远不近的跟着,看着雪千影欢快的神情,也都跟着高兴。 走了不远,莲英和莲芙跑了出来。莲芙直接扑进雪千影怀里,蹭了好半天才放开:“师姐瘦了呀,是不是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莲英也觉得师姐清减了。 雪千影笑着看看这个,又拍拍那个,指了指身后的两位“贵客”。莲英莲芙这才看见夜小楼和修正,连忙上前见礼——自然他们相熟不见外,但礼仪也是要做给外人看的。 “师父师娘睡了吗?太叔祖睡了吗?若是没睡,”雪千影想起方才夜一宁的态度,失笑道,“夜小楼替他叔父啸云天士过来拜见师父师娘,顺便给太叔祖磕头。” 莲英微微一愣,也笑出了声。莲芙娇娇地说道:“娘亲算准了师姐今日一定会到,正和爹爹等着你呢。太叔祖那边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帮你……啊不,帮夜九哥去看看。” “那便有劳大小姐带路了!”夜小楼假模假式的行礼。又对雪千影道,“我先去见肃风天士,若是他老人家已经歇了,我就在外面磕个头,再去见你师父师娘。” 雪千影道了一声好。莲芙就引着夜小楼朝着旁边的院子去了。没走多远,小姑娘又跑回来,对雪千影悄悄地说道:“师姐见了爹爹娘亲之后先不要睡,我有事找你呢。” 等到雪千影点头应下,莲芙这才又跑到夜小楼近前,瞬间变作乖巧得体的大小姐模样,带着夜小楼走了。 莲英看着莲芙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幸而师姐回来了,不然这丫头怕是要愁得火上房了。” 雪千影不解的看着师弟。莲英笑道:“容氏也到了。娘亲可怜她,放她去见,还松口让她将人带回来看看。结果她不敢,非要等你回来之后,有人给她撑腰了,再带人回来。” 雪千影大笑起来:“师娘又不成吃了璇玑,芙妹这是怕什么呢。” 莲英道:“许是有人嚼舌头,让她听了几句夜九哥拜见爹爹娘亲时候的惨状吧。” 雪千影无语。莲英得逞地笑着。雪千影突然反击:“那你没把相好的带回来给师父师娘瞧瞧?” 莲英瞬间脸红,皱着眉头,撒娇似的嗔道:“师姐,你又欺负我。” “不然呢,难道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儿?”雪千影笑容之中意有所指,别人两个字咬得稍重些,眼见莲英的脸,更红了些,都快要滴出血了,不敢再说话。 雪千影终于换来了耳根清净的一路。 “爹爹娘亲那里还不知道,师姐你别说漏嘴了呀。”临近正院,莲英还特意叮嘱道。 雪千影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整理衣裙,带着修正,进到了厅堂之中。 向师父师娘行礼问安之后,雪千影又将修正引荐给莲威和金悯。得知这便是多次救护爱徒的盲医,莲威和金悯都连忙起身相迎,搞得修正受宠若惊。 “长辈离席,如何使得。”说着,还伸手去扯雪千影衣袖,叫她赶紧帮自己解围。 修正年纪比雪千影长了不少,但对莲威和金悯来说依然算是晚辈。伉俪俩拉着修正说了好些话,便唤来莲英,叫他亲自安排修正的起居。 修正实在过意不去,莲英却劝道:“客随主便,阿正,看在师姐和我的面子上,就当哄我爹娘开心了可好?” 修正无奈,只能领情。莲威更叮嘱儿子,名仙擂这几日,若是他和雪千影都无暇招呼客人,定要安排周全的人手跟着修正,保护好客人的安全。 莲英领命,带着修正先行去休息了。厅堂里又只剩下了莲威夫妇和雪千影三人。 “芙儿呢?没跑出去迎你?”金悯也知道女儿的小心思,笑着问道。 雪千影问师娘讨了杯水喝,坐在一旁笑道:“啸云天士叫夜小楼带了他的帖子,前来拜见太叔祖和师父师娘。这会儿功夫,芙妹应该陪着他给太叔祖磕头呢吧。” 提起夜小楼,金悯冷哼了一声:“这个夜一宁,倒是会讨便宜。深更半夜的,谁稀罕他来拜见?拜见之后呢,怎么说,是留宿莲氏,还是直接撵回去?” 雪千影端着茶盏,看着杯底残余的一点点浅金色茶汤,映出自己稍带红晕的脸,咬了咬嘴唇。 金悯自己养大的孩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有悄悄话要跟自己说,便连推搡带痴缠,将莲威撵了出去。 “师娘,我和夜小楼,在一起了。”雪千影羞得垂着头,更不敢抬头去看金悯此时的脸色。 “阿威,那混小子来了给我撵走!敢跨进门一步,就给我打断他的腿!”金悯一声爆喝,传出老远。连山上本就不多的鸦雀都给惊飞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归宁 虽然生气,但金悯眼见自家好徒儿两颊绯红,眉目间风流态度,嘴角又始终挂着笑意,知她过得快活,心里倒也不算堵着过不去。又忍不住还叹了一口气。 若是雪蕊姬还活着,看见自家女儿就这样与人私定了终身,也不知是会尊重女儿的意愿为她高兴,还是如自己一般生气,气得要去打断夜小楼的腿。 “他待你好不好?”即便是心知肚明,金悯还是凑近了,拉着徒儿的手,低声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师娘,他待我很好的。” “哼。”金悯虽然欣慰,但还是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无名无分就敢爬床,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雪千影笑了一声,眼见金悯瞪着自己,连忙收敛了笑意。却是将两人之前争吵的事情讲给金悯听。 金悯听得蹙眉,亦有些惊讶,等到雪千影说完了,心疼地拍着徒儿的手:“我的傻雪儿。这夫妻相处,向来是冷暖自知,哪能家家户户都是一个模子?我和你师父吵吵闹闹半辈子,床头吵架床尾和,可不代表你们也要如此啊。你看你几个师叔和姑姑家,也不都是这样子的。” 雪千影似懂非懂,看着金悯,等着她把话说完。 “依我看,他那样宠着你由着你也没什么不好。”金悯继续说道,“两人相处,真心诚意是一桩,乐在其中又是一桩。只要他不觉得厌烦,你也不觉得腻味。所谓厮守,不正是如此么?” 雪千影道:“可天长日久的,厌了又当如何?” 金悯笑道:“哪能一直如此呢?你们才在一起多久,往后多得是需要争吵和迁就的事情。你看我和你师父,一起过了许多年,也才磨出现在的相处之道。你别着急,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遇见问题不要回避,大大方方的去解决它。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回头看,不就是天长日久了?” 雪千影听懂了,垂眸笑了笑,点了点头。 “可这男人呀,”金悯又道,“不管他说了什么,你且听了就忘,万勿全信。漂亮话哪个不会说几句?情到浓时,色欲熏心,就是哑巴也能比划出几句情话来——你得看他如何去做。是不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事事以你为先为你着想。” 雪千影听了金悯的话,回想起她和夜小楼相处的点点滴滴,坚定地点了点头。 “当初我和你师父松口同意你们的事情,也正是因为他能拿命去护你。这样的人至少骨子里品性不坏。就算来日你们之间情分淡了,他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 说着,金悯将雪千影搂在怀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般,轻轻地拍着,“我雪儿长大了,早就是顶天立地的大女子了。除了父母缘浅,师父师娘知道你从来不缺人疼爱,这天下也没有什么事情是真能够难住你的。师父师娘对于你的将来,只求你安稳快活。我看啊,这一点,夜小楼还能做到。” 雪千影委在师娘怀里:“这么说,师娘是不准备去打断夜小楼的腿了?” 金悯恨恨地哼了一声:“我和你师父真下狠手,你还不得心疼呀。” 雪千影偷偷地笑着。金悯又低声问了雪千影许多两人床笫间私密的事儿。雪千影虽然难为情,但总归是跟着师娘长大的,倒也没什么说不出口。金悯认真地听了,又嘱咐了不少体己话。 师徒俩越说声音越小,厅堂外渐渐听不着了。站在月色下的莲威看着战战兢兢的夜小楼,脸上带着薄薄的怒意,心里却是想笑。 夜小楼早就来了,莲康已经歇下,夜小楼将夜一宁的名帖交给负责侍奉莲康的一个莲氏子弟,在门口拜了拜,便随莲芙回转到正院来。前脚刚踏进院门,后脚恰好听见金悯那句爆喝。莲芙极少见娘亲如此发火,站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正巧莲威出来,看着自家乖女儿纠结,便教她先去休息。 莲芙指了指夜小楼,莲威点点头叫女儿放心。可等莲芙走了之后,莲威就再也没有好脸色了。 夫妻连心,莲威自然猜到金悯发飙是为了什么。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着夜小楼,直看得夜小楼发毛,也只换来清泉天士一声冷哼。 夜小楼自觉没有做什么惹怒莲氏夫妇的事情,还算泰然自若,直到听见金悯那句“无名无分就敢爬床,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整个人瞬间窘迫起来,羞红从眼角眉梢一直爬到了脖根儿。 翁婿二人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听着里面偶尔传来金悯和雪千影的声音。金悯那一句只求你安稳快活,当真说到了夜小楼的心里。感念金夫人的信任,更为自己能得到雪千影家人的认可而欢喜,夜小楼一时间眼角湿润,握了握拳头,忍不住回身去看厅堂。他现在很想见雪千影,如果莲威放他进去,他还想给金悯磕个头。 莲威见他如此,亦有些动容。徒儿看上的人,怎么会不好?他又怎么可能不喜欢?但一想到这坏小子没名没分地就把自家乖徒儿拐上了床,心里总是不痛快的。 大概这就是老父亲的必经之路吧。 规矩做到三分就够了,再多,怕是自家徒儿要心疼。莲威心中如此叹息,眉宇间好不容易积攒的三分怒气也渐渐散去。 夜小楼见状心中暗喜,少年人欢喜起来,总有几分不管不顾,一时没忍住,嘴角都快要裂到耳根了。但又很快憋了回去。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趟竟然有些陪雪千影归宁的意味。但夜小楼心里也明白,自己在莲氏夫妇门前做规矩,总好过雪千影被困在夜云台。甚至他规矩做得越多,夜氏中人就越不能为难雪千影。 月色凉润,二人就那么站着,直到厅堂里面没有动静了。 “今日太晚了,我和阿悯就不见你了。山路难行,放你回去雪儿难免担心。去她那里将就一晚,明日用过早膳再走吧。” 夜小楼连忙点头应下,又害怕自己不够稳重惹岳丈大人不高兴,端正地一揖到底,口中乖巧的称着是。 莲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踟蹰半晌,还是说道:“你们还年轻,有些事情要节制。深更半夜,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就算我莲氏中人不好说闲话,你总要顾及雪儿的颜面。” 夜小楼再次躬身称是。莲威转身进了厅堂,不多时,雪千影就被放了出来。 夜小楼欢喜地上前两步,牵了她的手,两人一路晃晃荡荡,回去了专门为雪千影准备的小院。 第五百二十四章 留宿 回到房中,莲芙正等着雪千影。见到夜小楼跟着一起回来,稍稍惊讶,很快就明白过来,又忍不住调笑自家师姐。 雪千影轻轻拍了莲芙的额头,转身叫夜小楼先去洗沐,自己则拉着莲芙坐在案边。 莲芙还朝着夜小楼的方向张望了几眼,笑道:“师姐,你是不是该挽发了呀?” 雪千影抬手要打,莲芙连忙缩头,笑说自己不敢了。看着师姐和夜小楼如此亲密,想到容璇玑,莲芙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雪千影看在眼里,想起莲英的话,忍不住叹息:“英儿与我说了,师娘既然松口,你还怕什么?非得等我回来给你撑腰?” “自然是害怕的。”莲芙垂下双眸,手里绞着衣襟:“倒不是害怕娘亲难为璇玑,是害怕这件事被传扬出去,莲氏颜面不好看。若是平时,璇玑亲自到长州登门也就罢了,名仙擂上那么多世家,万一……于容氏也不好。” “你在担心这个呀。”雪千影将莲芙搂在怀里,“我家无忧无虑的小师妹,怎么也开始杞人忧天了?” 莲芙抬头看着自家师姐,噘着嘴撒起娇来:“师姐,这怎么能是杞人忧天呢?我是在为莲氏和容氏两家着想呀!” 雪千影笑了笑:“好好好,我家小师妹,最是体贴周全、善解人意了。行不行?” 莲芙坐正了身子,看着雪千影:“师姐,你快帮我拿个主意。若是你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我就悄悄去见她,将来有的是机会让她来见娘亲,不急在这一时。” 雪千影帮莲芙整理好衣襟,笑道:“我倒是觉得,师娘既然能松口,必然是已经跟师父合计好了。不管事情能遮掩住也好,传扬出去也罢,他们都已经有了完全的应对之策——从小到大,师父师娘对咱们虽然宠溺,却从不骄纵。而且师父那人,向来未雨绸缪,几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莲芙歪着脑袋想了想,点了点头。相比之下,金悯偶尔还会冲动些,但莲威为人,最是谨慎,行事做一步想十步,甚至是百步。必然不会出现什么难以掌控的局面。 想到这里,小姑娘终于露出笑容:“那我明天就去找璇玑。趁着名仙擂还没开擂,大家都不忙,关注莲氏的人也不算多。我带她过来见见爹爹和娘亲就是了。师姐,你明天出去吗?若是娘亲为难璇玑,你可要帮她说话呀。” “我凭什么帮她说话?”雪千影却故意逗弄莲芙,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说道:“当初你夜九哥拜见师父师娘的时候,我都没敢露面。万一他们明天向璇玑发难,连我一起迁怒,那可怎么得了?”雪千影说着连连摆手:“我看啊,我明天还是躲出去,躲远点,等璇玑走了再回来才好。” “师姐——”莲芙明知雪千影逗她,可心里还是着急又慌乱,拉着雪千影的手晃来晃去。 夜小楼洗沐出来,正见到这副情景,看着眼角都快沁出泪光的莲芙,万分不解。 “夜九哥,你快来帮我!”莲芙见雪千影似乎不为所动,跑过去抓着夜小楼的袖子,一通撒娇讨好。等到夜小楼终于听明白了莲芙的意思,颇有些哭笑不得。 “你师姐向来护着你的,还真能放手不管?你呀,就是关心则乱,这种当也能上?”夜小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她逗你呢。你越着急她越开心——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干脆哭一场,坐地上哭,你师姐一准过来哄你,什么条件都答应了!” 莲芙听了更觉得委屈:“夜九哥你跟师姐学坏了!”小姑娘叫着,气得直跺脚。 可夜小楼和雪千影却相视一眼,放声大笑起来。 莲芙气自己说不过,转身就走,没多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扒在门口对雪千影道:“我不管,明天师姐必须要在!” 说完又跑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笑了一会儿,雪千影这才道:“芙妹不懂。明天我若是不在,师父师娘或许还能放璇玑一马。若是人多了,为了颜面,必然要更难为她一些的。” “阿芙还小,总是不懂父母心的——别说她了,就是你我,不也还是不懂?” 雪千影点了点头,夜小楼的话有道理:“话说,你今天真住在这?回头夜家主不会训斥你?” “家里自然有一宁叔叔帮我说话,伯父不会太难为我的。”夜小楼笑道,“再说了,莲家主亲自开口留我,我不等赶紧顺杆爬?不然以后再想留下可就难了。那句话怎么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雪千影嗤嗤地笑着。夜小楼招招手,将凑过去的雪千影搂在怀里:“真难得,我还能有留宿莲氏的一天。” “说得像小荷别苑你没住过似的。”雪千影轻轻锤了他一下。 “住在客房怎么能跟留宿在你房里一样呢?”提起这个,夜小楼难免有些兴奋,“再说了,那时莲家主和金夫人也只是勉强同意我们来往。现在却是拿我当了亲姑爷,岳丈岳母的恩情,哪能不领?” 雪千影笑得花枝乱颤,伸手戳着夜小楼的胸口:“瞧你那点出息。我师父难道就不能是看天色晚了,看在夜氏的面子,出于安全的考虑,才叫你留下的?” 夜小楼笑得张扬又轻佻:“那你是没听见,方才你师父嘱咐我什么。” “师父能嘱咐你什么?”莲威为人虽然谦谨但并不刻板,雪千影是真的猜不出来他对夜小楼回说些什么。 等到夜小楼一字一句将莲威的话学了出来,雪千影抬起一脚,直接踹在夜小楼的胸口上:“哪来的浪荡子,滚出去!” 夜小楼捉了雪千影的脚踝,一点点的将人往自己身边拽。不过浪荡子这个称呼,倒是久违了:“离了昆仑之后,就没听你这么叫过呢。” 雪千影挣扎了两回,都没能把脚收回来,又不敢真的发力,生怕伤到毫无防备的夜小楼,只能以这略带几分暧昧的姿势,仰着头娇嗔道:“你若喜欢,我天天这样叫你,可好。”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带着几分轻薄几人调戏,扯着雪千影的小腿,勾在自己的后腰上,伸手扣住雪千影的大腿,将整个人托了起来:“床上叫一叫就好,别人听了去,成什么样子。” 雪千影觉得,方才那一脚自己应该再狠些才是。 第五百二十五章 藏娇 虽然答应了莲威会克制,但夜小楼总归年少气盛,又回忆起当初昆仑时的事情,难免动情,和雪千影小心翼翼辗转腾挪,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才觉得困乏。 雪千影枕在夜小楼腿上,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就看见他把玩自己的脚踝,好奇他今天怎么就对自己的脚感兴趣了?难不成就因为自己踹了他一脚? 雪千影的脚踝生得好看,白细纤长,踝骨不显,夜小楼甚至以手为尺,量了半天,有心做些什么给她戴上。 但也只是想了想,很快夜小楼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雪千影翻了个身,拄着头,看着夜小楼的手指在自己的腿脚上刮来蹭去,伸手抱住他的腰:“你都不睡一会儿?” “眼见天亮了。万一我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师父师娘那里,要失礼的。”如今,夜小楼也随着雪千影称呼了。 “你研究什么呢?难不成玉大师还教了你做鞋子的本事?”雪千影抬了抬腿,从夜小楼手里挣脱。 夜小楼翻身躺在雪千影身边,反手将人抱了满怀:“本想着做点什么给你戴在脚上,不过还是算了。” 雪千影不解,但也不甚在意:“反正平日里衣裙鞋袜遮着也看不见,不做就不做了。” 夜小楼却摇头:“我读过一则话本,讲了一个君王和美人的故事。里面君王为了能金屋藏娇,命人打了一条金链子,将美人像鸟儿一样拴在屋子里。”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你是觉得这寓意不好?” 夜小楼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我怕我万一哪天也错了主意,想把你强行束缚在身边,金屋藏娇。” 雪千影察觉到,夜小楼是欲言又止,所以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夜小楼自己把话说完。 “很长时间以前我做过一个梦。”夜小楼吻了吻雪千影的额发,声音哑得发颤:“是关于你和仙尊的,与现实发生的全然不同,而我也只是个旁观者。” 雪千影没说话,伸手捂住夜小楼的嘴。 夜小楼细细地吻了吻雪千影的手,而后轻轻地将她的手挪开,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你都不问我梦见什么了?” 雪千影摇了摇头,为了还没有发生,抑或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而忧虑挂怀,并不符合雪千影的性子。便是从夜小楼口中说出的,她也不想听。 夜小楼笑了笑,将人抱得更紧些。好半天没有说话。 “你若真是想说,那你就说,我听着就是。”雪千影说道。 夜小楼拍了拍她的背:“不想听又何必勉强呢?你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雪千影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话憋在心里会憋坏的。阿正常说,郁结伤肝。” 然而夜小楼没有继续说话,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雪千影。不多时,两人气息都渐渐平稳缓和,似乎都睡着了。 “我梦见你确实和他成婚了。”夜小楼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怀里的人,说道:“不是你愿意的,是他强迫你,还把你关在浮光槎上不让人见。我和阿横等人去救你,被打了个半死。然后一行人都被从浮光槎上丢下去,璇玑连一块骸骨都没能找到。” “我从没读过什么金屋藏娇的话本。是梦里发生的事情。他把你当成鸟儿一样,用金链子绑着你的脚,把你拴在浮光槎上。师父师娘知道了,自然要去与他拼命,而后莲氏就没了。许多世家和我们认识的人都没了。天下也没能逃脱覆灭的命运,三山倾覆,四海倒灌,苍生涂炭,十不存一。而他救了你,也只救了你,将你带去了海外。” “这梦我连续做了数日,做得真切,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梦中才是真切发生的事情,而眼下的你我却是在梦中。”夜小楼说完这番话,看着怀里熟睡的人。话说出来了人自然也好受了许多。而且,别的不说,金屋藏娇这一点,他竟然还能与梦中的仙尊十分共情——自己方才不也想着把人拴在自己身边么? 正胡思乱想着,夜小楼突然腰间一疼,整个人差点从床榻上蹦起来。 自然是被雪千影掐的。 雪千影睁开眼睛,看着夜小楼,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疼吗!” “疼……”夜小楼又莫名又委屈。 “疼就好。这回知道哪边是梦境哪边是现实了?”雪千影憋不住笑了起来。 夜小楼怔了怔,也跟着笑。 雪千影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夜小楼:“你梦里还看见什么了?” 夜小楼一怔,却不敢说梦里仙尊与雪千影是如何缠绵悱恻,又是如何风月无边。这话要是真的说出来,八成自己真要体验一下被踹下床的滋味了。 雪千影却猜到了几分,叹了口气:“你该不会与我缱绻的时候还想着那些梦里的情景吧!” 夜小楼连连摆手。他不会,也不敢。 雪千影松了口气,钻回夜小楼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阖上双眼:“你不睡也不要说话,打扰我休息。” 夜小楼看着怀里的人,哑然失笑。一直堵在心里的情绪突然就消散不见了。雪千影说得对,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既然明月入怀,那自己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夜小楼凑过去,不住嘴地亲吻雪千影,直到把人都亲得不耐烦了,这才笑着说道:“姑母时常夸赞你豁达又聪慧,果然她老人家看人准得很。” 雪千影轻轻地哼了一声:“不二元君识人甚明,又洒脱磊落。你怎么就半点都学不会?你看看你,患得患失,像什么样子?” “是是是,无常元君教训得极是。往后小可多跟您学学?” 夜小楼一副讨好卖乖的神情,惹得雪千影忍俊不禁。窗外,一声子规清啼传来,紧接着山上的鸟雀全都跟着叫了起来。 天亮了。 早膳是在正院用的。莲威金悯夫妇,雪千影和夜小楼,还有莲英和莲芙,六人围坐在圆桌旁。不知是不是金悯有意给夜小楼做规矩,生生将一餐饭吃出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意味。 金悯阴得出水的脸色,而莲威的神情也不算好看。兄妹俩瞄着夜小楼,偷笑得明目张胆。 而夜小楼百思不得其解,昨天不是还好好地,怎么一夜过去,自己又成了那个讨人嫌的。 就连雪千影也莫名其妙。自己七岁到莲氏,跟在师娘身边生活长成。金悯平日里虽然脾气不算好,但对小辈总归是喜爱又呵护,自己的嫂子和姐夫们上门,都从来没这么不自在过,总之她还是第一次见金悯这个样子。 直到餐桌下,莲英的脚轻轻地踢了踢夜小楼,又指了指雪千影露出的半边锁骨上一个红灿灿的吻痕。夜小楼这才反应过来,有一种被岳父岳母堵在床上的感觉,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好么,别说金悯给自己脸色看,就算直接把他打出去,也是理所应当。 还留自己用早膳,只能说,莲氏的家风真是宽厚呀。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主动 早膳过后,金悯又留夜小楼饮了一盏茶,便主动提出送客。 夜小楼内心忐忑,但因为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如今金悯只是叫他走,而且说得还很客气,心里已经忍不住要为这位人美心善的岳母大人行个大礼了。 “英儿,去取我的拜帖。”莲威突然发话,“既然夜少主特意来拜见我和你娘亲,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莲氏也不能失了礼数。你代为父走一趟吧。” 莲英起身称是,正要离开。夜小楼也站起身准备与他同行。 莲威又道:“再去你太叔祖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啸云天士,我记得出门前,老人家提过,带了一对镇纸要送给他的。” 莲英领命去了。夜小楼只能又坐了回去,等莲英回来。 莲威瞥了夜小楼一眼,毫不客气地开口:“听闻今年玄州的春茶很是不错,一行信中允诺给我带些来尝尝。夜少主待会儿回去,不妨替我讨了,得了空送过来吧。” 夜小楼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莲威这哪里是叫他跑腿,分明是在给他来找雪千影的借口啊。什么春茶,八成夜一行从来没提过,只是清泉天士顺口胡诌呢。 夜小楼站起来,躬身称是。没等他直起腰,金悯又吩咐道,说是叫他去帮忙问问夜一平什么时候有空,请她过来试新衣。夜小楼连忙再次领命。等他终于直了身子抬起头时,终于看见了莲威和金悯的笑脸。 金悯笑得淡淡的,莲威笑容中多少还带着一些狡黠。夜小楼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等到莲英从莲康处归来,便起身告辞,两人一起走了。 甚至夜小楼都没敢单独跟雪千影道别。 雪千影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自家别扭的师父和师娘,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出午时,他必然回来找你。你叹什么气?”金悯不满的嗔怪一句,又指了指雪千影的领口:“也不知道穿件高领的衣裳遮一遮,羞不羞。” 雪千影一愣,接了莲芙递过来的手镜,这才看见锁骨上的吻痕,两朵羞红爬上脸颊。 “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气也不错。”金悯透过窗子,望向外面,突然说道,“芙儿,去将容家主请过来见见吧。” 莲芙从椅子上跳起来,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没说出个囫囵话,只能望向师姐求助。 “看你师姐做什么?难不成叫她替你去请?”金悯有些不满意。 莲芙若是像雪千影一样,大大方方的把人领回来,金悯心里未必高兴,但总归踏实。越是像莲芙这般扭捏,当娘的心里越是觉得不满。 甚至已经开始暗暗反对和反感了。 可惜莲芙不懂爹娘的心思。 “师娘。”雪千影道,“昔日容氏内乱之时,芙妹也是在场帮忙出力了的。你现在让芙妹以什么名义过去?家主的眷侣?探望的友人?还是挟恩图报的救星?不合适。” 金悯瞪了雪千影一眼,虽然心里不舒坦,却也知道徒儿说得有道理。 “璇玑虽是晚辈,如今总归是家主,地位上算是与师父平起平坐。容氏与我莲氏又是一西一东,向来没什么交情。师父亲自过去拜访,还能对外推说是两家之间的交际应酬。让芙妹过去,再把人带过来,这也不是待客之道。难不成师父师娘想借名仙擂,将她们的事情公之于众?” 莲威轻轻摇了摇头。别说是如今世家齐聚这个节骨眼,就是将来莲芙脱离家族与容璇玑携手而去,他也不准备给天下人一个所谓的交代。 金悯已经被徒儿说服了,但还是冷哼一声,强词夺理:“既然如此,那容璇玑就该识相些,早早主动登门才是。现在这样不尴不尬不清不楚的,像什么样子。难不成我莲氏的女儿还得倒贴?” “咱家小师妹是女儿家,难道璇玑就不是女儿家了?”雪千影笑着还嘴,又哄着金悯,“容氏初定,百废待兴,璇玑必然忙得脚不沾地。师娘就想着,她也是想尽快将这些事安顿妥当好脱身,与芙妹毫无负累地双宿双栖,这样心里是不是就痛快些了?” 金悯不再做声,却朝着莲威使了个眼色。 莲威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雪儿,你们是平辈的朋友,当初容老家主还曾将她托付给你照料。你去找她叙叙旧,这总不算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吧。你再带上我的帖子,就说我从长州带了些特产,不多,请容家主赏脸过来用午膳。” “师父?” “爹爹!” 雪千影和莲芙都惊叫出口。莲威的决定让姐妹俩倍感意外。莲威很少如此强硬,看来他与金悯应是事先商议过,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容璇玑,问她要一个明确的说法了。 雪千影还想说什么,莲威淡淡地瞥了徒儿一眼:“还不快去?” 莲芙有些焦急,连连给师姐使眼色。雪千影多少明白师父师娘的意思,不愿真的忤逆他们惹他们生气,示意莲芙放心,自己则动身,带着莲威的帖子,准备去往容氏的营地。 “璇玑啊璇玑,我算是已经把好话替你说尽了。能不能过我师父师娘这一关,就看你的造化了。”雪千影心里想着,随便从自家库房里挑了两件礼物,叫上两个师妹呈着,正准备出门,还没走到自家大门口,就见一位师兄跑了进来。 “师兄何事惊慌?”雪千影口中问着,心里却想,若是哪个家主正好过来拜访就好了,正好能给小师妹解围。 “见过大师姐!”莲氏子弟抱剑行礼,“容家主亲自登门。正要去通禀家主和夫人。” 雪千影心中一喜,叫这位师兄前去通传,又叫两个师妹将东西送回去,自己则亲自迎到了大门口。 “无常元君亲自出迎,真是我容氏天大的面子。”远远的,一身藏蓝盛装长裙,头戴金色花冠的容璇玑,一揖到底,礼仪周正的,便是世家之中年纪最长的老古董们也挑不出错处。 雪千影快走两步,将人搀扶起来,自己还了平礼:“这时节穿这么正式,你倒也不嫌热。” 没等容璇玑说话,雪千影便快言快语,将家里一早发生的事情,说给容璇玑听,并教她做好被莲威和金悯消遣的准备。 容璇玑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本该昨日就来,不想被蝼蚁绊住了腿脚——别说是消遣为难,就算莲家主打我一顿,扫地出门,我也得受着。” 雪千影搂着容璇玑,给她出主意:“你都带什么礼物了?分出来一些,就说是专门送给芙妹的。相比这些俗物,我家师父师娘更在意你心里对芙妹是否在意。” 容璇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放心吧,这点小九九我还能算不清?特意给阿芙准备了不少东西呢。而且,”容璇玑笑得诡异又灿烂,“我可是有智囊的——过来之前,特意去向云齐天士求教过。” 雪千影笑出声来:“你们俩还真是,打狼的给垫底的支招,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第五百二十七章 自求 雪千影将容璇玑引入正院。意外的,门口并没有人相迎。要么莲威金悯故意给容璇玑下马威,要么就是没拿她当外人——但眼下这么看都是前者吧。雪千影不由得伸手拍了拍容璇玑,心说你就自求多福吧。 进入厅堂,莲威和金悯坐在首座,莲芙站在金悯身边,手里绞着帕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雪千影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千万沉住气,这个时候,越是跳出来回护容璇玑,师父师娘就越是看她不顺眼。 莲芙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忍得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容璇玑提着裙子跪在地上,直接行了大礼。 莲威到底涵养好些,笑着叫容璇玑起身。金悯却不管这一套,仗着堂下也没有外人,气呼呼地说道:“哼,磕个头就想拐走我家闺女,容家主拨得好算盘。” 容璇玑却丝毫不以为忤,附身再拜,直说是自己疏忽了礼数,今日也不是以容氏家主的身份前来,不求莲家主和金夫人谅解,只求能够宽宥一二。 金悯想来吃软不吃硬,见容璇玑好端端的女儿家,又是一家之主,如此低声下气,自己再端着脾气有些说不过去了。直接起身走到容璇玑身边,亲手将她搀扶起来。 “罢了。”金悯连上虽然没有笑容,但语气却软和了许多,“你能来就很好。” 雪千影突然插话:“师父师娘,还有哪些世家没有通过消息递过名帖?我和芙妹代你们一并走动了罢。”说着,还直给莲芙使眼色,示意她跟自己走。 莲威点头许可:“还没见过你恩师叔吧,此番无衣也跟来凑热闹,他许久没见你了,说是很想念。你去看看他。顺便再去一趟莫氏,我与纵横元君之间差着辈分,不好走动。你们是好友,叙叙旧。” 雪千影躬身称是,拉着莲芙就走。 与容璇玑擦身而过的瞬间,雪千影低声叮嘱:“少说空话。” 容璇玑轻轻点了点头,教雪千影放心,更看了莲芙一眼,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一直到走出莲氏营地,莲芙一步三回头的看向家中方向,不解地问雪千影,为何要将自己拉出来。 雪千影却笑:“你不在,师父师娘不论是敲打还是考验,必然都是点到为止。若是你在,他们就算是做给你看,今天璇玑也绝对讨不了好处。” 莲芙明知道师姐说得有道理,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师姐,你说,爹爹娘亲真的会同意我璇玑在一起吗?你看爹爹那脸色,都能下一场大暴雨了。小时候我把他书房拆了也没见他这么生气。” 雪千影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他们要是不同意,根本不会想见她。你几时见过咱家的长辈们干涉儿女亲事了?” “那倒也是。”莲芙想了想,点了点头。 “无非就是心头肉被人夺了去,意难平,要出出气罢了。”雪千影搂着师妹,好声哄着。 “难怪兄长说,之前夜九哥去见爹爹娘亲的时候,师姐一点都不着急不担心呢。” “哪里会不着急不担心啊。我也就是说说你,轮到自己也是一样关心则乱。”雪千影苦笑道,“不过你放心,璇玑毕竟是要料理好家中事务之后,与你双双脱离家族成婚过日子的。你们婚事,无外乎早晚而已。不像我和夜小楼这么进退两难。只要她诚意足够,能够放心将你托付,师父师娘会满意的。” 莲芙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又有些悲伤:“一想到将来要离开爹爹娘亲,我又有些舍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 雪千影笑道:“得陇望蜀乃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差你一个。不过将来你可别像姑姑那般,要时常回来看看师父师娘才好。” 莲芙连连点头。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恩氏今次算是倾巢而出,恩如山恩如海兄弟二人都在,见雪千影和莲芙过来也十分欢喜。拉着两个孩子说了会儿话,还送了不少礼物。 去过恩氏之后,雪千影和莲芙身后又多了两个尾巴。一个是恩无忌,一个是恩无衣,兄弟俩闹着要跟着出来玩,雪千影只好带着他们一起来找莫雪歌。 刚走到莫氏院门口,就听见一阵吵闹,眼见两个服色不明的仙修被人围着追着打。除了雪千影还算淡定之外,莲芙三人都被吓了一跳。 莫氏中不少人都认得雪千影。见无常元君来了,连忙上前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雪千影还礼之后,指着被打出的两个仙修问道。 一位稍年长一些的莫氏子弟主动解释,语气里强压着怒火:“让元君见笑了。不知哪里来的浪荡子,跑来骚扰二小姐,被护卫们捉了,还嘴硬。修大公子动了大怒,命人乱棍打出,打死不论。” 雪千影不禁多往那边看了几眼,对莲芙和恩无忌道:“将那两张脸认认清楚,咱们两家此番也带了不少女眷,你们回去提醒家里小心门户。” “是。”恩无忌和莲芙异口同声的应道,就连恩无衣也朝着那边多瞧了几眼热闹。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雪千影他们看向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们这边。修齐发怒,说是打死不论,实则只是把人撵走给点教训就算了。没想到这二位色胆包天,偷窥莫二小姐不成,又瞥见这边花容月貌的雪千影和莲芙,竟然打起了她们的主意。 于是当天夜里,莲氏也闹了一通贼。只是无常元君出手就没有修齐那般客气了,赏了两人一人一个耳光,两张挂着涎水的脸,直肿得比馒头还高。又将两人绑了,送到了泽德广的面前。 泽德广动了大怒,甚至未曾与其他世家家主商议,直接将两人枭首并悬于高杆之上,以儆效尤。二人所属家族从世家名录中除名,连夜撵下了天柱山,三十年之内不得再入世家之列。 自然这是后话。 雪千影带着莲芙等人看了几眼热闹,就被莫氏子弟请进了主院之中。莫雪歌和莫雪蝶正笑着说话,看来这两个浪荡子丝毫没有影响姐妹二人的心情。 “怎么不见修大公子?”礼毕之后,雪千影问道。 “诸葛家来人,我和小蝶都不愿去应酬,阿齐便替我们去了。”莫雪歌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雪千影入座,“茕茕清减了许多,可是在外流连饭菜不合胃口?” 第五百二十八章 惊蛇 雪千影笑了笑,没有回答。一路走过来,谁见了自己都是这句,偏偏她自己不曾觉察,夜小楼也没提过。 莫雪歌又看了看莲芙,笑道:“听说,璇玑去拜见莲家主和金夫人了?” 莲芙俏脸一红,委在师姐身边不说话。 “你消息倒是灵通。”雪千影嗔怪一声,瞥了一眼恩无忌和恩无衣,示意莫雪歌说话收敛一些。毕竟这事还没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莫雪歌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西南几个世家都住在这附近,谁家有个风吹草动能瞒得过我家的眼睛?” 莫雪蝶亲自烹了茶,分给众人,到莲芙跟前的时候,甜甜地笑了笑。莲芙被她笑得愈发不好意思。 堂中众人,唯有恩无忌和少不更事的恩无衣不明所以,搞不懂女孩子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陈飒刚刚带了礼物,去了绾氏。求见的却不是绾筠,而是二小姐绾宁。只可惜二小姐闭门不见,让陈家主白跑了一趟。”莫雪歌笑容越发有深意,“白氏兄弟一早也出去了,早膳都是在青氏用的。” 雪千影勾起唇角,笑了笑,没有做声。 “诸葛微雨不知道是得了谁的授意,一大早跑来巴结我们家。倒是曹玉楼更识时务,就差把曹氏的营地整个搬去泽氏了。”莫雪蝶落座说道。 “你们西南,还真是够乱的。”莲芙噘着嘴,不以为意。 “也不知陈飒此番闭关,收益几何。倒是听闻白氏兄弟最近得了青元的指点,进境颇多。”莫雪歌接着说道。 “为了陈氏十大世家的地位,陈飒此番必然无所不用其极。至于白氏,那两兄弟太大的野心没有,但为了保住一州之主的地位,也是会拼命的。”雪千影笑道。 莫雪歌点了点头,笑容渐渐散去,露出凝重的神色:“不过我要与你说的,却并非这些细枝末节无关大局的事情。” 雪千影也放下了茶盏,洗耳恭听。 “临行之前,绾宁传信于我,说是绾氏近日里受仙门遗族不断窥探乃至行刺,不堪其扰,想要趁着此番名仙擂世家齐聚之际,联动十大世家,拿出个章程来,一劳永逸的解决此事。” 雪千影微微蹙眉,心里却十分震撼。他本以为青朗或是莲英此番要主动冒头挑起事端,还因此为他们的安危担心了许久,怎么会是绾宁主动跳了出来? 她搞不懂,是他们二人拉拢了绾宁,还是背地里做了什么手脚,以至于绾宁不得不如此行径? 莫雪歌是少有的知晓谶语又知道雪靥阴谋的人。故而收到绾宁的信,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雪千影。以雪千影的心智和心计,大概不会做此主动反击。那么这件事,究竟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人相助筹谋?莫雪歌不敢传信询问,一直耐着性子直到如今,等着名仙擂上相见之后当面询问雪千影。 雪千影想了想,吩咐莲芙和恩无忌带着恩无衣去宋氏找宋云殊和宋飞燕:“你们去看看宋氏之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伸把手——文清文靖兄弟也正好给无衣做个玩伴。” 莲芙聪慧,恩无忌机敏,知道雪千影是有话要与莫雪歌单独说,便听从师姐的安排,起身告辞。 “听闻宋氏的大小姐闺名唤做飞燕的,一直很欣赏我康州的绣品,姐姐,我也想带着几个掌柜去看看,万一能谈成几桩生意呢。”莫雪蝶道。 莫雪歌也同意了,还叮嘱莲芙帮忙照看自家小妹。 “莫姐姐放心,我和无忌两个,总能护住小蝶的。”莲芙打着包票。 莫雪歌虽然信她,但还是派了一队护卫跟着一起去了。 厅堂里只剩下雪千影和莫雪歌两个人。两位元君一齐铺开气场,将面积不大的客厅包裹了里三层外三层,若是想要偷听,便是仙尊那样的修为,也很难做到不惊动二人。 “看来这件事的要紧和隐秘程度,远超我的预料。”莫雪歌甚至连佩剑都拿了出来,横放在自己身前的桌案上。 雪千影悠悠开口,却是从天墉城茅屋里,得到最后一条谶语开始娓娓道来。包括莲英的献计,青朗的参与,乃至此前兴亿城莫氏乐坊中的刺杀,以及后来针对各大小世家的种种行动,全都穿在了一起,讲给莫雪歌听。 莫雪歌越听神色越凝重,直到雪千影讲完,喝了一口茶润嗓子,莫雪歌一直沉默不语。 “这件事,阿横听过就当没听过。”雪千影端着茶盏,垂眸道,“别说我不想把你们卷进来,便是我也只知道这些了。具体英儿和朗公子是如何筹谋如何行动的,我也不知道。甚至,”雪千影笑了笑,“我怀疑英儿还特意叮嘱过夜小楼,时不时的提醒我,要跟这件事撇开关系,做个局外人,看热闹就好。” 莫雪歌点了点头,她倒是十分同意莲英的话。这件事操作不易,但思路却异常简单,无非就是打草惊蛇四个字。 谁来打,怎么打,对于蛇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雪千影给出的反应。雪千影这边越是淡定,越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蛇的心里就越加慌乱,那么惊蛇的效果就越好,打草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下一步,莲英和青朗计划将蛇圈起来困起来,却是与之前相反,是个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以莫雪歌的头脑才智,也不太能猜得出接下来他们要如何去做。 至于绾宁这边,莫雪歌也有了自己的猜测。据她这边得到的消息来看,绾氏收到的袭扰远胜于其他家,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莲英和青朗联手算计了绾氏,为的就是让绾宁来做这个出头鸟,以此来保护自己,也保护雪千影。 莫雪歌将这话说了,雪千影沉吟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因为我的关系,英儿即便不主动跳出来,自身也很难撇清。我现在很是担心他和朗公子的安危。” 尤其是青朗。莲英至少还有悟道境高手的修为在,想要对他下手不算容易。青朗虽然对外也声称是悟道境,但水分有多少,世家之间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看在青氏的颜面,不会轻易戳穿罢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破绽 雪千影喝了一盏茶,又将博山一行的收获全盘告诉了莫雪歌。莫雪歌听得直揉太阳穴。 “如此说来,昔年血族灭族,乃是雪靥与泽德广同谋?可参与此事的几个世家,能够得到什么好处?难不成雪靥给了他们不可为外人道的许诺?” 雪千影摇了摇头,这些问题她也没能想清楚,毕竟有用的信息太少了,便是夜小楼将来仿制出了全部的令牌,得到了壁画上的消息,也未必就能够解释得了关乎博山的疑问。 “难怪此前冒头的仙门遗族大部分都是血族。如果当年博山的真相是这般,那他们这上上下下的折腾就很好解释了,应该是为了报仇。”莫雪歌的手指,轻轻拍打着连环的剑鞘,“昆仑已灭,将矛头对准世家,也算是合情合理。” “若真是为了复仇,又何必去执行雪靥推动灭世的计划呢?”雪千影却摇摇头,“这一点,我实在想不通。” “或许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是我们不知道的。”莫雪歌笑了笑,宽慰雪千影道,“既然你家阿英已经把事情揽过去了,那你就不要这般心烦,静观其变,作壁上观,别给他们添麻烦,才是要紧的。” 雪千影也笑了,点了点头:“我也只是对你说一说。在外面自然不会显露出来。” 两人聊到这里,各自收了灵力,整个厅堂内的温度都随之上升了一些。两人有些日子没见,除了这些恼人的事情,自然还有旁的事情可以说说。于是又欢欢喜喜的满了一盏茶,正要聊些有的没的,外面传来修齐的声音。 “你们总算是聊完了,我在外面站得腿都软了。”修齐笑盈盈地走进来,与雪千影见礼之后,自己给自己到了一盏茶,趁着温度合适,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看来诸葛微雨并不好打发。”雪千影玩笑道。 修齐摆摆手:“我竟不知,这位诸葛家主的口才如此之好,当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呀。” 莫雪歌好奇地问道:“他跑来我们莫氏,不会只是找你我闲聊吧?” “诸葛微雨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公孙氏欲将邺州并给我们康州的事情,替他主子跑腿,过来旁敲侧击的打探。”修齐笑了笑,指着自己:“幸好我还算机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打了几个马虎眼,够他们猜上一阵子了。” 雪千影笑了笑,举起手中的茶盏,以茶代酒,算是敬了修齐一杯。 莫雪歌也笑得洋溢:“你们猜,泽德广那里,希望此事是真还是假?” “我猜他希望是真的。毕竟有了先例,泽氏想要吞并其他世家的地盘,也就有了说辞。”修齐道,又看向雪千影,“阿正是不是还在莲氏做客?今日怎么没随元君一起过来?” 雪千影出门之前确实派人请过修正,可他忙真跟莲萱切磋技艺呢,根本没空回家探望兄长。修齐听了这话,颇有些无奈:“如此,叨扰元君了。” 雪千影道了声无妨。修齐却再次转换了话题,询问雪千影黑湖遇刺一事。 “修大公子的消息真是灵通。这等小事竟然也能入你的耳朵?”雪千影不禁愣了愣,又看向莫雪歌。 莫雪歌也很是惊讶,这事修齐之前并没提过,方才雪千影也没说。她倒是不会疑心修齐有二心,只是单纯的讶异罢了。 修齐笑得神神秘秘的:“方才诸葛微雨告诉我的。诸葛微雨说,自己是从明氏得到的消息。还说,现在仙门遗族行事越发猖狂,追着泽氏家主和主母刺杀不说,就连他们和明氏这等小门小户也没能幸免,现在又打上无常元君和夜少主的主意,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提醒我莫氏多多留神呢。” 雪千影有些莫名其妙。事发之地是玄州境内,附近最大的城池乃是泽阳,最大的家族亦是和氏。而且这件事雪千影和夜小楼并未宣扬,就连自家人也没提过,明氏是如何知晓的? “诸葛微雨离了我莫氏,正要去拜访绾二小姐,口口声声要为二小姐解决仙门遗族为祸的提议站脚助威,做个马前卒呢。”修齐面带冷笑,继续说道:“若不是害怕搅乱了背后什么人的计划,我都想出言提醒诸葛微雨,做马前卒不要紧,这万一马失前蹄,伤及无辜,可就不好了。” 雪千影与莫雪歌对视一眼,不禁失笑:“咱们的眼力终究是差一些,你家阿齐一眼就看出关键了。” 莫雪歌连连点头,直说是自己拖了修齐的后腿,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智谋决断,莫氏早就称霸西南了。 “所以我并未猜错,此事果然与元君有关?”修正收敛了笑意,手指捻了捻衣袖,“是莲少主?” 雪千影点了点头,对于修齐这么快就猜了出来,倒也不算太过惊讶。 “除了莲少主,只有容家主会为元君筹谋至斯。不过她最近忙着聚州内务,腾不出手——元君,这一点我能猜到,你的对手也未必猜不到,所以之前的黑湖刺杀,与世家遭逢的并不相同,乃是仙门遗族对元君的试探?” 跟这么聪明的人说话,雪千影除了点头,基本也不需要旁的动作了。 “元君谨慎,又有夜少主在身边,应该没有漏出什么破绽吧?”修齐突然问道。 这问题倒是把雪千影问得一愣。她这才将自己与尹老板等人的对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实在没有察觉出有任何不妥。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凭借记忆,一字一句翻给修齐听。 修齐听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满脸写着“果然我就知道”。 “茕茕那句话说得不对?”莫雪歌也没察觉出不妥,但以她对修齐的了解,事关大局,这位绝不会装腔作势无病呻吟。 修齐无奈地摇摇头,就差直接说莫雪歌和雪千影笨了:“元君,你错就错在,不该点名他们的目的。” “他们的目的?”雪千影挠了挠头:“你是说,我猜测他们对我并非围杀,而是围而不杀,只为试探是否有人会来救我,这一句?” 修齐严肃地点了点头。 第五百三十章 襄助 “这话说的有什么问题?”莫雪歌也没反应过来。 修齐叹了口气,内心特别无奈,可眼前一个是家主,一个是家主的好友,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无礼,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元君既然能够点破他们是在围城打援,言下之意,不就是承认了自己与幕后策划针对世家的侵扰之人,是有关联的嘛——不然这个援字从何提起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雪千影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莫雪歌也是恍然大悟。 “元君还不如不死不休,把他们都杀了,也比将这话说出口要好。”修齐叹道,“我猜想他们的幕后之人,应该也看穿了这一层。不然有人打着仙门遗族的幌子屡屡生事,不解释可以看做是为了保存和隐藏实力考虑,全无反击的动作缺并不是仙门行事的风格。应该是就着元君的这句话,顺藤摸瓜,等着主谋现身呢。” 雪千影心中叹息,果然耍心眼的事情,自己还差得远呢。 “当务之急,这件事要赶紧通知莲少主知晓,以备万全之策。”修齐再次提醒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回去之后会马上知会莲英此事。还会提醒他切切注意自己的安全。 “不过,我想以莲少主对元君的了解,怕是早就留好了后手吧。不然为何此事是绾二小姐出头,莲少主不显山不露水的躲在幕后呢。”修齐又笑了笑。直说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雪千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修大公子,你还不如直接骂我太过蠢笨不足与谋呢。” “那也得莲少主亲自骂,我这个只说嘴不出力的哪有资格——不过以元君的威压,莲少主也未必敢吧。” 雪千影呲了呲牙,假做威胁。惹得修齐露出得逞的笑容。 “既然是莲少主在一力推动此事,那我也就帮帮忙吧。”修齐笑了笑,对莫雪歌道:“此前家里抓过几个血族的舌头,家主可否允许我利用一二?” 莫雪歌点点头。那几个人在莫氏的地牢里关的很久了。若不是修齐提起,她都要忘记了。 “修大公子要怎么做?可要与我家英儿传话?”雪千影连忙问道。毕竟都是在为自己的事情忙碌着,自家师弟也就罢了,青朗的人情她也可以不管。但修齐这边,她总不好真的做个旁观者。 “元君只需替我带一句话就好。”修齐目光深邃,笑容之中带着几分狠厉,“元君只需告诉莲少主,我要将血族灭族的真相揭出来。让他莫要措手不及。” 雪千影愣住了。修齐修正与泽氏有仇,她一早就知道。修齐帮忙也好,搅浑水也罢,总归也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可如今泽氏还是天下第一世家,如此堂而皇之的与之作对,万一泽德广恼羞成怒,莫氏可有一战之力? 雪千影看向莫雪歌,莫雪歌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太过担心。修齐虽然没有事先与她说明,但有些事情,他们迟早都是要做的。 恰逢其会,出手突然,但也不愿错过此番良机。 可修齐要怎么做呢?自己得知部分真相,乃是有溯回术为依凭,却无法广而告之。修齐单凭手里几个血族的俘虏,又如何让天下人相信当年泽氏和众世家的卑劣行径呢? 修齐却不再说下去,只是问雪千影,可否知道,当年参与屠杀血族的,都是哪几个家族? 雪千影从溯回术里看到的人并不多,只认得雪靥和泽德广,不过通过服色来判断,参与进来的约么有二十几家。大多都是祖州的世家,印象深刻的,便是绾氏、青氏、陈氏、白氏、诸葛氏、曹氏等等了。 修齐挠了挠下巴:“竟然这么多?”这倒是有些超出预料了。 雪千影点点头:“还有一些人的服色我不太认得,可能是已经失势、除名乃至被灭族的世家了。” “多谢元君如实相告。”修齐对着雪千影一抱拳,而后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是因为情况比他料想得要棘手许多,他需要时间静静筹谋接下来的动作。 雪千影见此,便提出告辞。莫雪歌亲自送她出来。还没走到莫氏大门口,修齐竟然追了出来,几乎是伏在雪千影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有个消息差点忘了告诉元君。诸葛微雨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医仙的事情。并对我透漏说,陈飒如今正上下活动,想要逼迫元君昭告身份并认归陈氏呢。” 雪千影被气得发笑。莫雪歌也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世间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修齐冷笑道:“利益驱使,脸算什么?” 雪千影舔了舔后槽牙。让莫雪歌有一瞬间恍惚自己看见的是夜小楼。她极少有这个举动,只能说明无常元君是真的发怒了。 雪千影示意莫雪歌不要送了,自己要慢慢走回莲氏去,顺便平复一下心境,免得一时怒火攻心,提剑杀上陈氏去。 “此事不太容易脱困。”看着雪千影愤愤离去的背影,修齐少有的露出忧虑的神色,对自家家主说道,“元君若是认下身份,便要澄清她与陈飒的关系。此事涉及到医仙的声名和昆仑的真相。毕竟落脚花船这种话,当真是好说不好听。” 莫雪歌也叹气,反正眼下她是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只能替雪千影多骂陈飒几句出气:“这个陈飒,绿帽戴得这么心甘情愿,却不知道茕茕根本不想认他这个便宜爹。不过茕茕也不是好惹的,万一把她逼急了,将昆仑的旧事昭告天下,想来陈飒这条狗再听话,泽德广也不敢再维护他。” 修齐摇了摇头:“元君口中所谓的真相,皆是从医仙的记忆当中来,从溯回术中来,并没有真凭实据。她可以口头指证陈氏,陈飒也可以辩驳,并不算有力。”说着,修齐又叹了口气,“若是指证元凶全靠说辞,那我和阿正又如何要苦苦筹谋这么多年一直隐忍不发呢?” 修齐没说出口的是,陈氏背后还有泽氏,而雪蕊姬不过是一个人,真要是两家发狠,编造出什么证据污蔑雪蕊姬才是昆仑覆灭的元凶。到时候雪千影若是不想被逼就范,就只有撕破脸这一条路可走了。 莫雪歌拍了拍修齐的胳膊,示意他宽心,还劝说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除非,”修齐的眸底一道精光闪过,竟有几分狰狞,“除非元君再去一次昆仑,带出陈氏中人的尸体、武器和配饰,那时昔年陈飒救援不及的说辞,便不攻自破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耳光 但如今昆仑遗墟正掌控在陈飒手中,想要进去带回证据,谈何容易呢? “放心吧,茕茕绝非良善可欺之辈。再说还有阿英和夜九帮她出主意呢。”莫雪歌道,“咱们只要做好分内事就行了。既然阿齐你答应了推波助澜实现阿英的筹谋,可要做得漂亮些呀。” 修齐轻蔑一笑:“家主放心。论智计谋略,便是叫我操控全盘,也未必就比莲少主做得差。如今只是帮个小忙旁敲侧击一下,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一旦出手,很可能要面对群起而攻的局面。修齐特意告知莫雪歌,要做好面对威压的准备。 “放心吧,齐哥哥,”莫雪歌少见地用了儿时的称呼,“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修齐笑了笑。他自然明白,这个你们,包括了雪千影,包括了莲英,更包括他自己。 离开莫氏,雪千影走得很慢,看起来就跟闲逛一般。路上遇见了不少人,眼见无常元君优哉游哉,猜测她是对此番名仙擂个人战头名已是志在必得,大多都十分羡慕。 毕竟身为仙修,尤其是世家子弟,又有几个不刻苦不勤奋的呢?可天资便是天堑,资质不如人,又能如何呢。 不少人主动上前与雪千影打招呼,攀谈一二,更多是恭维。反正他们这些人八成是这辈子都比不过无常元君了,本就不在同一起跑线上,又何必嫉妒,还不如上前卖个好,没准将来还能有得无常元君援手的机会呢。 雪千影也少有地对这些客套照单全收,走了半途,心情竟然好了不少。 不过有人顺毛捋便有人触逆鳞。不远处站着一群正在说闲话的各家子弟,“夜小楼”三个字隐隐传入了雪千影的耳中。无常元君不耐烦的挑了挑眉毛,走得近些,正见曹玉楼正在与鳞州陆氏家主陆英闲谈八卦,似乎句句都在指摘夜氏门风和夜小楼的家教。 说的自然还是汶水上夜小楼对曹氏中人态度不共一事。又加了些有的没的,甚至乔露寿宴上与泽德广平起平坐坐主桌这种事也抖了出来。陆英似乎不愿与之多说,只是嗯嗯啊啊的应和着,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倒也不是非要他礼遇我,”曹玉楼一副心怀天下痛心疾首的牙酸模样,就差捶胸顿足:“可夜氏是天下第二世家,少家主如此目中无人,并非天下之幸啊。果然,这世家门风是一说,教养小辈的责任更是重大。可惜云齐天士父母早亡,夜家主对其难免怜惜骄纵,竟养出了这等性子,唉……” 若是往常,雪千影或许不会跟他计较。更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听过,更何况当时船上还有夜一宁,自己又算是曹玉楼的晚辈,出头难免有些托大。可今日无常元君气儿不太顺,一直没有找到发泄的途径,曹玉楼也算是主动撞到了刀口上。 雪千影分开众人,走到曹玉楼近前,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抬手就抽了他一个耳光。 曹玉楼被打懵了,陆英也懵了。一众曹氏子弟下意识的拔剑出鞘,但认出是雪千影之后,又都不自觉地退后几步,手中的剑也不知道该不该收起来。 “你……无常元君……”曹玉楼头晕脑胀,眼冒金星,好半天才缓过来,本想破口大骂,却在看清了雪千影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曹家主别来无恙。我当是哪里来的鸟儿叫得这般难听,原来只乌鸦啊。”雪千影假模假式地拱了拱手。 陆英等人,并不知前情,只当“乌鸦”二字是雪千影单纯在骂人。曹玉楼听了,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几乎就要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元君是莲氏的大师姐,纵横北境亦无人敢多说什么。可如今却是连夜氏的事情也要管,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雪千影冷冷一笑,低头整了整衣袖:“曹家主,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是不想旁人代我受过。曹氏的船旗乃是被我打掉的。是我与啸云天士试弩时,无心之举。曹家主若是心存不满,大可来找我或者啸云天士讨个说法。” “无心之举”四个字被雪千影咬得很重,加之脸上冰冷的笑意,浑就一副欺负了你又如何的狂妄神态。无常元君的灵力威压虽然没有铺开,但旁人见了,总觉得她周身冒着寒气,额头上写着大大的“生人勿近”四个字。就连陆英这等高手,也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生怕被她迁怒似的。 陆英退,周遭很多围在一起看热闹听是非的仙修们也跟着退。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圈内是雪千影和曹玉楼,以及一众不知所措的曹氏子弟。圈外,有些个生怕触怒无常元君或是曹家主招致祸患的仙修们,快步地离开了。 雪千影隐隐觉得好笑,但面上依旧冰冷:“不过我记得,当时在船上,曹家主并无动怒?怎么到了这天柱山上,反而像是个怨妇,处处说个不停?身为一家之主,背后说人坏话,散布谣言,乃至指摘一位成名多年的天士的品性,可不是什么好品德。” 雪千影又拱了拱手:“世家少主需要好名声,我这个莲氏首徒却不太看重这些。若是曹家主依旧觉得不忿,大可到我莲氏来讨个说法。我家师父师娘向来为人公允,从不护短,必然会给曹家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莲氏夫妇为人公允这话大家倒是信的,可从不护短?青天白日你雪千影连这种瞎话也说得出来? 谁不知道你无常元君护短的脾气乃是与你那师父师娘一脉相承? 说完这番话,雪千影转身走了。 “原来莲家主正得空?正要前去拜会呢!”陆英顺坡下驴,招呼着自家人,追着雪千影就走了。 其他围观看热闹的各家子弟,也都逃命似的散了。只有曹玉楼和一众曹氏子弟,留在原地,进退两难。 天柱山上流言传播的速度,比上天池水流到下天池里还要快。没等曹玉楼带人回到曹氏营地,整个天柱山上都传遍了,曹玉楼欺软怕硬,搬弄是非,不敢招惹无常元君和啸云天士,却拿夜氏少主的声名作文章。 更有人翻出了此前夜小楼在曹氏守灵时遭遇刺客、双目失明的旧事。大胆猜测曹玉楼如此针对夜少主,乃是因为此前种种皆是曹氏的阴谋暗害,没想到夜小楼如今还能复明,而他曹玉楼气不过找茬罢了。 如此种种,沸反盈天。曹氏中人被人指指点点,几乎都不敢出门。却也无人同情。 泽世光听闻此事也只是笑了笑,一言未发。直到过了午后,才叫心腹送了一瓶伤药过去。 第五百三十二章 刺杀 泽世光在此前仙门遗族二次刺杀泽德广的时候受了伤,如今一条胳膊还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拿着朱笔,正在批复从祖州连夜送来的公文。 “冷先生还在父亲那里吗?”泽世光埋在公文里头也不抬,突然开口问自己心腹。 “冷先生一刻钟之前就离了家主那里,带了不少礼物,似乎是去了绾氏。”心腹答道。 “绾氏?”泽世光抬起头愣了愣,放下手中的笔,“是为了仙门遗族的事情?” 心腹点了点头。 泽世光有些意外。父亲竟然没找自己商量,冷月寒也没送消息回来。这就有些反常了。 泽氏这些年参与的大事小情,向来没有绕过他这个少家主的时候。难不成这一次,泽德广那里有人走漏了风声? 不应该啊,至少冷月寒足以值得信任和托付。 泽世光愈发百思不得其解,又问心腹,几位公子人都在哪里。 心腹便答:泽世先在陪伴乔夫人,其余几位公子自是各自忙活自己那一摊事。还有两个在后院的小校场,为名仙擂做准备。 “这几日,除了阿先,还有人被叫到父亲近前吗?” 这问题心腹一时答不出来,便被泽世光打发前去打听。 独自留在房间里的泽世光,倒是不至于坐立不安,但内心并不踏实。 五月初的那场“追”去纯阳城的刺杀,并非仙门遗族所为,乃是出自他这位泽氏少主的手笔。原因倒也很简单,海棠花海的刺杀中,泽世先一力救护母亲,又有雪千影和夜小楼相帮,在泽德广面前出尽了风头。以至于回到纯阳之后,泽德广逢人便夸,自家小儿子如今也已长成,甚至能够保护父母双亲了。 大世家中最是听风就是雨。纯阳城里的风声一下子就变了。虽然泽世先彼时去了博山,并不在城中,让很多人找不到巴结的机会。但架不住这些人的嘴除了吃饭就是说是非,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泽德广不过是信口夸赞了小儿子几句,传开了就变成泽德广有意废长立幼,将家主之位传给泽世先了。 泽世光本不在意这些,他做少家主这么多年,从无错漏,对泽德广又尊敬又恭谨,对下又和善又宽容,别说泽氏,便是放眼天下世家,也很难找出一个能够与之相当的少家主来。但突有一日,冷月寒找上门来,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令泽世光坐卧不安,心力交瘁,差点生了一场大病。 冷月寒带来的消息其实只有一句话:“家主今日召我,问我小公子能否帮他分担一些家事。” 于是,泽世光思前想后,又找来了冷月寒,趁着泽世先不在,假做了一场行刺。 若是真能杀得成泽德广,那么如今还是少家主的泽世光便能名正言顺的上位。若是不能也没关系,自己上赶着受些伤,博个同情可怜,还是容易的。 只是没想到,行事时竟然误伤了乔露。乔露被一刀划在右手背上,伤口深可见骨,如今还需日日换药。泽德广本想以灵力助其快速恢复,却被乔露劝说以大局为重,还是顾着名仙擂要紧。 泽世先自从回到纯阳,如今又到了天柱山,几乎日日须臾不离的照顾着乔露,生怕她右手受伤起居不便。泽世光也不得不每日三番五次前去问候,还将自己的媳妇派过去,日夜贴身照料者。 总之,这一场刺杀虽然发生了不少意外,但总归泽世光露了脸面,又在双亲面前做足了孝子,也算是收获颇丰了。 至少从冷月寒那里得到的消息来看,泽德广再也没说过让泽世先分担家事这种话。 但刺杀一事,用的都是他秘密培植的人手,虽然事后尽数灭口,毕竟大多曾经在纯阳城里出现过,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被泽德广怀疑,那他可就只有弑父这一条路可走了。 不多时,心腹回来,告知泽世光,自抵达天柱山之后,家主并未单独召见任何公子,只有今天一早,在校场上与几位公子见过一面。 泽世光内心稍安。吩咐心腹,去大门口等着冷月寒,只要她回来,立刻将她请来。 心腹领命去了。 泽世光想了想,还是不能坐以待毙。潦草批复了手头剩余的文书,吩咐仆役帮他更衣,说是要出去走走。 好巧不巧,没走几步,泽世光竟然遇见了雪千影。 “无常元君好兴致,眼见开擂在即,还有心思四下闲逛?怎么不见莲少主和大小姐?夜少主也没陪着你?不如……”泽世光心情大好,嘴里的话就像不要钱似的倒出来好长一串。 雪千影笑着摆了摆手:“泽少主别说了。我今日心情不好,万一迁怒了你,泽世伯那里怪罪,我可担当不起。” 泽世光微微一愣:“哪个挨千刀的,敢惹无常元君不痛快?元君与我说说,我去帮你出气!” 雪千影瘪了瘪嘴,还没等说话,身后一队世家子弟恰好路过,连忙躬身行礼向两人问候。 既然有人把话头给岔了过去,雪千影正好转换话题:“泽少主这是准备去哪里?”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泽世光还吊着的胳膊,出于礼貌地问候了几句。又问冷月寒的伤势可好转了。 泽世光只道自己不过是皮肉伤,出于长远考虑才没有动用灵力。更坦诚相告,对外声称是冷先生受伤,乃是疑兵之计,真正受伤的是乔露。 “不过母亲的伤也不要紧,阿先和我家内子每日过去照顾她起居,恢复得也很快。”泽世光笑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难怪泽世先没有一道早就跑来莲氏找她玩,原来是被母亲的伤势绊住了手脚。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天柱山上如今世家齐聚,他们之间过从甚密,未免太过惹眼了。 雪千影又问了几句关乎刺杀的事情,泽世光倒是不做隐瞒,除了幕后主谋乃是他和冷月寒之外,一律坦诚相告。雪千影越听越是心下疑惑,这一场刺杀,与此前莲英和青朗安排的袭扰相差甚大,却多少带了些她早前接触过的那些血族中人的行事风格。 “泽氏毕竟是天下第一世家,若是仙门遗族心存不轨,必然还要再犯,泽少主可千万小心提防。”雪千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将泽世光方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暗暗记牢,准备回去翻给莲英听。 第五百三十三章 细作 “元君对泽氏的事情这样上心,难不成是与你和夜少主在泽阳附近遇刺有关?”泽世光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虽然他们自觉敌不过,很快就退去了,但能够紧随我二人行程,周密布置围杀,事后又查不到线索,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泽世光几乎是第一次眼见雪千影的神情语气之中出现惧意,我见犹怜,几乎是下意识的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调派一些人手前去保护元君罢。”话一出口,泽世光便觉出不妥,又连忙找补,“自然莲氏之中高手众多,我也是关心则乱。” 雪千影笑了笑只当是领情了。 “元君这是要回去莲氏?”泽世光又道,“若是,不如我送元君一程,正好要去拜访莲叔父,有些事情要与他商议。” 雪千影摆了摆手,说自己出来,是奉师命去给不二元君请安的。泽世光倒也识相,没有继续纠缠,两厢告别,各自去了。 只是夜氏驻扎的院落,与莲氏完全是两个方向,雪千影只能调转方向,朝着另一边去了。 泽世光回了两次头,看向雪千影的背影,差点撞到人。 “泽少主好兴致呀。这是在观望美人么?”来人坐在轮椅上,正抬头望着他——正是青朗。 “无常元君天人之姿,任谁见了不想多看几眼呢?”泽世光不以为忤,垂眸笑道,“朗公子向来不爱出门的,竟然会来天柱山,倒是叫我意外。青世伯可安好?二叔可安好?” “托泽家主和泽少主的福分,父亲和二叔身体康健,好得很。泽家主和夫人可安好?少主的伤势可痊愈了?”青朗也与他客套着,声音脆爽,笑容狡黠中带着明媚,落在苍白却俊朗的脸庞上,别有几分病态的美感,虽然好看,却总让人不太舒服。 “都好都好。劳烦朗公子惦记。”泽世光也笑着应道,甚至为了方便与青朗说话,还体贴的略微弯了弯腰。 而青朗则稍稍仰着头。两人这幅画面,倒是有些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意味。 可惜,棋逢对手只是泽世光的自以为是。以青朗骨子里的狂傲,这世上除了莲英,还有谁能被他称为对手呢? 青朗本就是偷跑出来想要见莲英一面的。远远的看见雪千影和泽世光说话,本想过来搅局,顺便问问雪千影莲英人在哪里。没想到他刚靠近,就听见两人在谈论纯阳城刺杀一事,便没有靠近,和剑奴两人竖着耳朵悄悄的偷听。 泽氏遭遇的第二次刺杀,并不是他和莲英筹划的。毕竟他们已经确认了某些事情,再与泽氏作对没有必要。还不如抓紧时间逼迫绾氏来得要紧。故而纯阳城内刺杀的消息传来时,青朗就猜到这里面一定是有问题的。 不过他一直怀疑乃是真正的仙门遗族借机生事,浑水摸鱼。但听了方才泽世光和雪千影对话,他心里又生出了另一个猜想。 直到雪千影走了,他现身出来。至于轮椅会撞到泽世光,乃是朗公子指使剑奴,有意为之。 青朗招了招手,示意泽世光靠近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一个消息,特意来告知泽少主,只是不好专程登门害怕打草惊蛇,才特意等在这里的。” 泽世光微微蹙眉。虽说泽氏和青氏都扎根中原,但两家的关系一向是不亲不疏,表面文章罢了。青朗会有什么消息竟然要特意告诉自己? “我收到准确的线报,”青朗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和泽世光两个人能听得到,“先前纯阳城的刺杀,乃是泽氏内部人手所为。” 泽世光的眼皮跳了一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朗公子慎言。”泽世光厉声呵斥,却又不敢大声,“我泽氏中人,不说多么品行高洁,至少不会做出背主弑主的大逆之行……” 青朗笑着摇摇头:“泽氏中人不会,可泽氏内部也不都是姓泽的——泽少主紧张什么?” 泽世光微微蹙眉,似乎青朗的意思与他理解的不太一样,便示意他把话说下去。 “此一番接连不断的刺杀行动,乃是仙门遗族所为。而纯阳城内泽氏家宅一向防守严密,少主就从未疑心,那些刺客是怎么混进去的么?” “难道朗公子怀疑是有内应?” “不错。”青朗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又沉又重,“从我得到的线报来看,泽氏家宅之中,很有可能已经渗入了仙门遗族的细作!” 泽世光心里有鬼,任凭青朗如何煞有介事口吐莲花,他也不信。但纯阳城刺杀一事并没有抓住元凶,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始终没个明确的说法。泽德广虽然表面看起来已经放弃了追查,实则一日也不曾放松。 但如果按照青朗的意思,此事似乎可以结案了。 想到这里,泽世光几不可查地笑了笑。 青朗看在眼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便互相告辞离开。青朗坐在轮椅上,盯着泽世光远去的背影,手中纸扇唰的一声打开,摇在胸前。 “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狐狸,也敢跟我斗。”青朗冷哼一声,手中白纸扇摇得志骄意满。 “是啊,野狐狸哪里比得过你这只千年狐狸成精呢?” 熟悉的声音在青朗身后响起,青朗的笑容瞬间从冷峻变成了欢喜。 剑奴行礼之后,乖巧得退下了。留莲英轻轻推着青朗,躲进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 “不是叫你等着我去找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也不多带几个人。”莲英蹲下身子,伏在青朗的膝头问道。 “天柱山上,倒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对我如何。就是想你想得厉害。”青朗低下头,看着莲英的眼睛,笑道,“所以匆忙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想着出来逛逛,万一能碰见你也好说说话。” 莲英笑道:“还好你没直接跑去莲氏,我一早被爹爹指使出来跑腿,你要是去了,必然扑空。” “我也不敢去。”青朗噘起嘴,“万一莲家主问我去找你做什么,问咱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要怎么答?” “你就是实话实说,爹爹也不会把你打出去的。最多打我一顿。”莲英伸手摸了摸青朗的脸。 “哼,那传扬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青朗翻了个白眼,想起正事,“泽氏第二次遭逢刺杀,我摸清楚了——不过就算咱俩没遇着,你师姐回去也会告诉你的。” 第五百三十四章 放心 青朗将偷听到的,连同自己的试探和猜测,挑了重点,告诉了莲英。 莲英蹙眉点了点头:“看来与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这个泽世光,还真是心狠手辣,连自己老子都不放过。” “他连自己都下狠手呢。方才说话的时候我看了他那胳膊,小半个月过去了,血腥气依旧很重,估么着名仙擂是上不了场了。” “泽氏倒也不缺他这一个悟道境。”莲英眉头稍稍舒展,伸手摸了摸青朗的头。 青朗笑道:“不过让我觉得意外的是,这位乔夫人。据说是为了泽德广挡了一刀,伤在右手背上了——她不是跟泽世光有一腿嘛,竟然还会为了泽德广去拼命?真是有意思。” 莲英听了这话稍稍惊讶:“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青朗一摇手中纸扇:“乔露身边的一个女侍,早前被我给换了。只可惜,为了保护乔露,折了。” 莲英叹了口气。 “你都不佩服我未雨绸缪,撒网之广么?”青朗撒起娇来。 “佩服佩服。我家朗儿看人做事,哪一样不是一等一的出众,还用我来夸么?”莲英顺着他哄着他,青朗很快就高兴了。 “我只是替阿先感慨,若是知道这桩丑事,以他的心思,未必能够看得开。”莲英又道。 “你说泽氏的那个小公子?”青朗想了想,纸扇合拢,在手里轻轻敲打了几下,“阿英,你先前说过,泽氏可恨又可恶,迟早针锋相对。而最可惜的就是这位小公子。还一心想要找个法子把他摘出去,现在可想到了?” 莲英摇摇头。正是因为想不出,他才叹息的。 “那我也帮你想一想,想到了就来告诉你。”青朗讨好地说道。 莲英站起身,将人揽在怀里:“有空多歇歇精神,泽世先是我的朋友,跟你又没什么交情,实在是没必要欺负你花费这种心思。” 青朗抬头看着他:“这不是为了讨你欢心嘛。换个人可没这好事。” “是是是,我家朗儿最体贴。” 青朗笑着将头贴在莲英腰腹上,轻轻地蹭了蹭。莲英拍了拍他的头,享受难得的安静和惬意。 “绾宁那边,应该这几日就会来找你我,你准备准备,不要给她太过明确的答复。”青朗又道,“你师姐的身世,这次一定会传开的,莲氏牵扯进来怕是要进退两难。不过,我也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说服绾宁,毕竟无常元君从没在昆仑生活过一天,划归到翼族,难免有些武断了。” “听你这么说,陈飒已经去过青氏了?”陈飒上下活动的事情莲英出门一趟,隐约听说了一些,只是没想到他动作竟然这么快。 青朗点点头:“不过父亲那里,似乎对陈飒的提议并不动心。毕竟长州比宁州距离鳞州远得多。莲氏是强是弱,一时半会儿对我青氏影响不大。可若是你师姐认归陈氏,宁州的势力和声名都会飞涨一大截。父亲虽然不算机敏,但眼界不差,不会轻易给自己树敌的。再加上对昆仑遗墟的觊觎……你放心,我们青氏不会轻易附和此事。” 莲英点了点头。 “你也要有所准备。陈飒这次是铁了心逼迫你师姐,要么认他这个便宜爹,要么撕破脸。如此决绝又果断,背后必然有人指点。你回去之后,多帮你师姐出出主意,也算是帮帮我。毕竟我还要依附青氏过活呢,强敌在侧,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放心。这事我自有计较。而且我家师姐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软柿子。只要她是想撕破脸,我就敢倾我莲氏之力助她,区区一个陈飒,还真以为我们怕了他?”莲英嘴角浮起阴冷的笑意。 “我自是信你的。”青朗伸手拨了拨他嘴角,让他笑得好看些,“这几日你先不要惦记仙门的事情,一心把你师姐的事情料理清楚再说,绾氏那边,有我看着呢,放心吧,错不了。” 莲英点点头:“对了,之前你家人手绘制的画像,可复制出来了?” “我找了好的画师,日夜赶工,复制了一百多张出来,相貌上的特征都尽数能够还原的。已经叫得力的人手带着四处找人了。重点放在泽氏。我还是怀疑,若真是仙门遗族想要生事,必然是落脚在天下第一世家,消息最为灵通,行事也最为有利。” 莲英赞同青朗的判断,并叫他得空派人也给他送几张画像过去,给师姐看看。虽然莲英和青朗都判断说这个幕后筹谋之人必然不在莲氏,但毕竟雪千影接触过的仙门遗族最多,没准旁人不认识,她却见过呢。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约好了明日再相见的时间和地点。莲英先行离开,唤来路边一直等候把风的剑奴,将青朗交付给他。眼见剑奴推着青朗走了,莲英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雪千影去到夜氏,并没有找夜小楼,而是真的去给夜一平问了安。恰好夜小婉做了一桌新鲜菜色,姑侄俩见雪千影来了都十分高兴,便留她吃午饭。 夜一平还特意派了个口齿清楚的弟子前去莲氏传话,让他禀告金悯一声,午后她会随雪千影一同过去。 “两家如此亲厚,且住得距离不近,这般折腾人做什么?我既出来了,师父师娘必然知道我不会太早回去。”雪千影看着离去的夜氏子弟,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要跟他们说一声叫他们放心。”夜一平不以为然,“你常年在外,不也常常有家书报平安?如今不过这点距离,说一声叫他们安心才是你为人子弟的孝道。” 雪千影笑得直蹙眉:“如今婉婉还没归入元君膝下呢,怎么就生出父母心了呢?” 夜一平伸手拍了拍雪千影的脑袋:“你叫我一声姑母也不吃亏。” 雪千影却故意撇了撇嘴:“说好的平辈论交呢。”惹得夜一平和夜小婉一通大笑。 夜一平叫人去请夜小楼过来用餐。还叫人去问问夜沉沉方不方便过来。却没有请夜一行和夜一宁。雪千影不解。夜小婉给她解释:“一宁叔叔吃好了我做的饭菜,竟然来跟姑母说,要收我做亲传弟子,不让姑母过继我了。” 雪千影哑然失笑,倒是那位啸云天士能做出来的事情说出来的话。 “所以姑母说了,开擂之前都不要见他了。”夜小婉也笑。 “至于兄长,”夜一平突然面露愠色,“夜家主大驾光临,大家总要做规矩,板板整整的倒胃口,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好好吃顿饭。” 第五百三十五章 施压 雪千影看着不二元君满身的怒气,难免咋舌,不敢打听,只能去看夜小婉。 夜小婉只是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问。 雪千影微微点头。正想着如何代开话题,前去传话的弟子回来,说是夜沉沉在家主那边,午膳也在那边用,还特意叮嘱夜一平照顾好客人,自己就不过来了。 夜一平点了点头,似乎有所预料。更是完全不在意夜一行听见这等传话要做何想。 至于夜小楼那边,却说是有客到访,要晚些才过来。 “怎么,九哥那里有客人?”夜小婉不解地问道。她才从夜小楼那边过来不久,离开时并没有客人到访,她可不知道这天底下还能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耽误自家九哥来见心上人? “绾氏的二小姐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负责传话的子弟清清楚楚地说道。 “绾宁来了?”雪千影蹙眉,这个绾二小姐动作可是够快的,抵达天柱山不过短短三两日,几大世家几乎已经走遍了,还真是上心得很啊。 虽然明知是莲英和青朗利用了人家,也知道绾宁此举不过是出于自家角度考量、为绾氏牟利罢了,但无常元君心底还是非常感激这位二小姐如此尽心竭力的运作此事。甚至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给绾宁送点礼了。 夜一平和夜小婉都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听闻是绾宁来了,都有些惊讶。 “夜氏和绾氏除了少许生意上的来往,一向没什么交情的,她来做什么?”夜一平问道。 传话的弟子连夜小楼的面都没见着,这话乃是绾宁到了之后,夜小楼吩咐给护卫们的。 夜一平挥退了弟子,蹙着眉头好半天都没说话。 雪千影看向夜小婉。夜小婉也摇了摇头。 “这是怎么了?”雪千影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夜一平叹了口气,给夜小婉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把门。 于是雪千影更加不解。 “昨日你们抵达之前,陈飒来过。还带了不少礼物。”夜一平道。 雪千影微微皱起眉头:“来求见夜家主?为了我的事情?” “你竟然知道!”夜一平一把抓住雪千影的手,带着几分惊诧几分激动,“所以陈飒没有说谎?你真的是,是……” 雪千影没有解释,反过来问道:“怎么,难不成夜家主和姑母都不相信陈飒所言?” “自然是不信的。”夜一平道,“我与莲氏那么熟悉,与你也交手多次,你的修为和身手全部传承自莲氏,与昆仑半分关系也没有。身法更绝非翼族——我怎么会判断不出来。” “所以,夜家主是听了姑母的话,才不肯相信陈飒所说?”雪千影心里叹了口气。 “难道,你真的是医仙和陈飒所生的孩子?”夜一平紧紧握着雪千影的手,甚至有些惋惜。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非得和陈飒那种小人扯上关系呢? “夜家主是如何回绝的?姑母可方便说与我听?” “兄长说,此事乃是陈氏和莲氏两家之间的事情,我们夜氏是外人,自然不好插手。至于你本人,毕竟是成名多年的元君,在北境尤其受百姓爱戴,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要不要认祖归宗——可这也是私事,旁人是没有资格置喙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又有些感激。夜一行对自己一直也没什么好脸色,甚至之前还明言反对过她和夜小楼的事。可在这件事上,却不惜得罪陈飒,对自己一力回护。哪怕只是看在夜小楼的面子上他才如此行事,长辈的慈爱之心,雪千影亦能感知一二。 雪千影向夜一平道谢,还请她代为向夜一行道谢。 夜一平却冷哼一声,直说夜一行身为长辈,维护侄媳妇是应该应分的事情,犯不上谢他。 雪千影无语,心说这兄妹俩关系一向和睦,手足情深,眼下怎么却像是仇人似的? “茕茕,你要怎么做?”夜一平又问道,“你要认归陈氏?” 雪千影摇了摇头,自己本就不是陈飒的骨血,何谈认归二字。更何况雪蕊姬可以不去找陈飒报仇,她却不能替娘亲去原谅他,如此违背本心的事情,她不会做。 “可万一,他联合众世家逼迫于你,你又能如何?” 雪千影想了想:“这件事,陈飒想要做成,我师父那里是关键。他自己也知道,我师父是不会同意让我认归陈氏的,故而才上上下下的打点折腾,为的就是能够向师父向莲氏施压。” 夜一平点了点头,确实,陈飒的想法并不难猜。可偏偏这不难猜的想法,却很难破解。夜一平愿意相信莲威和金悯保护自家徒儿的心,可若是陈飒纠集到足够的帮手,一齐向莲威施压,即便是清泉天士宁折不弯,也要考虑莲氏的处境。 世家之间的倾轧,并不是表面文章那么简单。蠢笨如曹氏,敢直接对一家少主下手的,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之举。 雪千影道:“世家之间联手施压无外乎几种手段,莲氏乃是千年世家,底蕴深厚,武力胁迫他们未必就敢。而我长州经济一向能够自给自足,便是他们临时断了周遭通路和生意,短时间内长州也不会因此生出内乱,百姓的日子也基本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夜一平听了,连连点头。长州是少有的民生经济基本不需要外部贸易就能支撑的州府,土地肥沃,又有东海和东湖的渔获水产作为补充,想要封锁经济到影响民生的程度,怕是要倾天下之力努力上几代人也未必得行。 “边境上的动作我更不担心。”雪千影继续说道,“长州背靠北境,东临海域,南边是一贯交好的潇氏和夜氏,很难生出龃龉来。除非他们勾结兽人族大举进犯的同时又挥重兵来攻,造成我长州腹背受敌之局面。但一旦此事被人戳破公之于众,他们就是整个中原的罪人,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他们未必抗得过。” “再有,就是从内部瓦解,就像昔年绾氏、诸葛氏一般,从州府内部扶植一个新的世家,取而代之。这一点,我也不担心。”雪千影笑道,“虽说欲壑难填才是人之常情。可师父为人温厚,这些年善待长州上下大小世家亦是有目共睹。还有莲氏千年声名,百姓的拥护,安稳北境的功绩。想要扶植势力取而代之,非数十年上百年的筹谋不可。” 说到这里,雪千影冷冷一笑:“我还真不信,急功近利如陈飒者,能有这个耐心。” 第五百三十六章 担心 话虽如此,但夜一平还是提醒雪千影多加小心。毕竟人心龌龊,陈飒那种人的卑劣手段,又岂能以常理推测? 夜一平想了想,又道,陈飒突然这般筹谋,必然是有利益相随的。她让雪千影好生想一想,认归这个女儿,对陈氏、对陈飒本人,究竟有何益处? “好处还是很多的。比如昔年昆仑覆灭,陈氏前往救援折损了许多人手,而后十大世家联合商议,由陈氏暂时代管昆仑遗墟。陈飒当年亦是出于回报,这才讨好卖乖,将其设置为世家子弟试炼之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早在数年前便有世家提议,要从陈氏手中收回昆仑,转由各大世家轮管。若是我以昆仑遗孤的名义,归于陈氏,那陈飒继续攥着昆仑遗墟,就名正言顺了。” “昆仑已经被陈氏刮地三尺不止,如今还攥在手里,还能有什么好处?”夜一平虽然赞同雪千影这一判断,但还是十分不解。 “陈飒攥着昆仑并非为了从中获利。所谓的稳固陈氏十大世家的地位,也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掩盖昆仑覆灭的真相。” “昆仑覆灭不是天谴吗?难不成竟然与陈氏有关?”夜一平心中一惊,看向雪千影的眼神都起了变化。 雪千影将昆仑覆灭的前因后果缓缓道来,包括陈昊如何算计,雪蕊姬如何陷入圈套,以及陈氏如何以卑劣的手段下毒,最后雪靥又是以如何悲壮的心情决定发动禁制与陈氏同归于尽。如此这般,雪千影说了个大概,夜一平听了只觉得脊背寒凉,如堕冰窟。 “昆仑之中至今还保存了一些陈氏族人的遗体,遗落的兵器等等,这些我们去年前去试炼之时,都亲眼所见。陈氏族人遗体附近,必然能够寻得翼族遗骸,两厢对照足可证明当时陈氏并非前去救援,而是一场屠杀。而且被下过毒的饮用水,经过阿正的检查,如今仍有毒性残留。这也是证据之一。陈飒攥着昆仑不放,就是害怕这些证据被人发现之后带出来,向天下昭告陈氏的罪恶。” 夜一平听了沉默不语了良久。果然,人性之恶,无穷无尽。甚至同样作为人,都无法想象同类的所作所为。 “所以,陈飒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认,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是我生父。但我仍担心两件事。”雪千影垂下双眸,“第一我担心,陈飒逼迫师父师娘不成,恼羞成怒,进而痛下杀手。师父有修为傍身,又有多年声望积累,陈飒很难得手,但师娘却是个不曾修习的凡人。若是陈飒发狠,不顾颜面,行刺杀之事,便是我事后声讨报复,也于事无补了。” 夜一平点点头。陈飒其人,小肚鸡肠,又阴毒记仇,而且耐性还不错。真要鱼死网破,就算莲氏千日防贼,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第二,”雪千影脸上愁思更盛,“我害怕陈飒借昆仑的事情朝我娘亲泼脏水。毕竟昆仑当初如何覆灭,如今全凭他一面之词,想要将事情诬陷在娘亲头上,十分容易。偏偏我还拿不出证据辩驳。若陈飒以此为要挟,我还真不敢拿娘亲的名声做赌。” “可除非你连医仙也不认,否则即使陈飒不泼这盆脏水,医仙的声名也要受到玷污。”夜一平以为雪千影是承认了雪蕊姬和她的母女关系,不由得叹了口。虽然她也认为陈飒如此行径,雪蕊姬休夫远逃,乃至与旁人生儿育女并无不妥,可总归好说不好听。名声二字压死人,这件事真是太难解了。 雪千影心中也在叹息。可惜她生身父母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识别她身份的东西,当初雪蕊姬带她逃亡走得匆忙,也忘了留下什么标记,或是带走什么东西。以至于她现在主动声明自己并非雪蕊姬亲生,竟也成了一桩为难事。 还有,与兽人族勾结这一恶毒手段,虽然为人不齿,被人戳破也只有以死谢天下这一条绝路可走。但万一陈飒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事后他是可以一死了之,却留下北境的烂摊子需要旁人收拾。而且还有渔翁之利供泽氏等世家图谋——陈飒其人,倒也未必就不敢一试。 自己还须得提醒恩氏,切要小心提防北境兽人族的异动才是。 雪千影正沉思不语,夜小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多时,两个身影走进了厅堂之中。 是夜小楼来了。 夜小楼向姑母行礼,又伸手握了握雪千影的手,便挨着她坐下,笑着问道:“两位说什么要紧的悄悄话,竟然还把婉妹撵出去把风?”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可夜一平却笑不出来,只是叹息。 “这又是谁惹姑母不高兴了?我去将他捉来,给姑母当面赔罪?”夜小楼不解地问道,还看了夜小婉一眼。 夜小婉也不知道。今日夜一行没有来过,便不会有人能触怒不二元君。夜一平之前的神色还算正常,可与雪千影谈过之后,脸色气势就全都变了。故而惹恼不二元君的,八成是与雪千影有关? 但雪千影是不会触怒夜一平的,不然人不可能还在这里和颜悦色的坐着。夜小婉隐约记得,她出门之前,两人正在谈论绾宁来找夜小楼的事情。难不成姑母正在为这件事生气么? 但夜小婉不是舞弄口舌是非之人,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夜小楼一个劲儿的看她给她使眼色,她便只顾着摇头,推说自己不知道。 “那个绾宁,大中午的来找你做什么?”夜一平带开了话题。 夜小楼笑了笑:“最近天下各大小世家频频受到仙门遗族的侵扰和刺杀,绾二小姐忧虑此事,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仙门遗族失了家园,流落凡尘,生活不易,难免被人引诱进而走上邪路。此种情形无论对世家还是其本身都绝非好事。若是能恢复仙门建制,划给一定的地盘,让仙门遗族有了落脚之处,进而安居乐业,那么作奸犯科之人必然锐减。个别冥顽不灵者,也容易甄别。到时候,无论是世家出手整治,还是以仙门的规矩处置,都师出有名。不至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夜一平点了点头:“倒是个不错的提议。执行起来也不算难。” “我也觉得绾二小姐的提议甚好。绾二小姐想要趁着名仙擂,召请各大世家商议此事,务必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昭告天下,以安民心。”夜小楼笑道。 雪千影拄着腮,看多了夜小楼跳脱恣意的一面,现在他这般文质彬彬说话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新鲜。 第五百三十七章 午后 用过了午膳,夜小楼借着去给莲威送春茶的名头,带上夜小婉,陪着夜一平,并雪千影一起,散步消食,返回莲氏。 夜一平和夜小婉走在前面,雪千影和夜小楼不远不近的坠在后面。虽然要避嫌,不能明目张胆的牵着手,但两人并肩,看起来也十分亲密暧昧。 “听你的意思,是打算主动站出来帮着绾宁咯?”雪千影想起午膳前夜小楼提起的事情,问道。 夜小楼点了点头:“不止是帮她摇旗呐喊,我还打算推波助澜,接着名仙擂的大好时机,帮着绾二小姐把事情落实。” 雪千影垂着头没说话。 叶小楼却悄声道:“事已至此,无论是阿英还是朗公子,实在不便现于人前,只能我和阿齐主动跳出来帮忙了。” 雪千影抬眼看他:“阿齐给你通消息了?” 夜小楼笑着点点头:“我刚把字条焚了,绾宁就来了,你说凑巧不凑巧。”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心说哪有什么凑巧,算算时间,应是自己前脚离开莫氏,后脚修齐就开始动作了。 “泽氏那边,我打算去见见冷先生,试探一下泽德广的态度。”夜小楼又道:“咱们也算是有交情,便是不能透漏太多底细给她,又怕她身份尴尬,但请她帮忙打探消息总是不妨事的。本来我也考虑过阿先,但他一向不怎么管事,若是因此被兄弟们忌惮,就不好了。” 雪千影点点头,也赞同夜小楼的判断。 至于泽世光那边,雪千影提起了今日偶遇泽世光的事情,并将他说过的话,几乎是完整的翻给夜小楼听。 “我就说嘛,阿英和朗公子都是谨慎的人,犯不上在这种时候针对泽氏有所动作。果然纯阳城里的第二次刺杀是有蹊跷的——但这蹊跷只要与咱们无关,就不必管他。” “所以我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慰问几句。”雪千影笑道,“不过泽世光伤的真不轻,小半个月过去了,还能闻到血腥气呢。” “也不知道冷先生的伤势如何了。”夜小楼道,“你说她也不算是什么一等一的高手,泽氏还有内卫,泽德广和乔夫人本人也都有上乘的身手,她凑上去做什么?” 雪千影却摇头,将实际上乃是乔露受了伤、冷月寒只是个幌子这般实情告诉了夜小楼。 而夜小楼则发出了与雪千影相似的感慨:“难怪阿先没来找我们,必然是在床前尽孝了。” 两人一路说话向前走着,路上也遇见了不少世家子弟,见过不二元君之后便来向他们行礼问候。 一直走到莲氏不远处,雪千影碰到的踟蹰不前的莲芙,脸上露出了笑意。 雪千影招招手,将人唤过来:“怎么不进去?无忌和无衣呢?” 莲芙道:“我们在宋氏用了午膳,宋大哥说周遭的琐事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叫我们回去歇一歇。飞燕和文清文靖兄弟,与无衣玩得极好,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名仙擂,宋大哥派了一队人手保护他们,放他们四处玩去了。小蝶留在宋氏,与嫂夫人研究绣工技艺,说是要用了晚膳再回去。我和无忌哥哥本想跟着飞燕他们的,结果师叔派人来寻无忌哥哥回去,就剩下我自己了。” “我问的是,你怎么不进去。”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额头。 莲芙有些扭捏:“我不知道璇玑有没有离开。不是师姐你说的,我贸然回去恐怕爹爹娘亲会更难为她的嘛,就想在这里等一等。” 雪千影无语,直接拉上她,带着夜氏三人,径直走到自家门前。自有值守的弟子上前行礼。雪千影便开门见山的询问,容家主可还在里面。 弟子回禀:“夫人留了容家主午膳。” “师父呢?” “恩氏方才派人来请家主,家主没用午膳就匆忙过去了。” 雪千影蹙眉,这样着急,难不成是北境出了事情? “家主留下话来,并非是为了北境。”弟子眼见大师姐神色不豫,连忙解释道,“似乎是与无忌师兄有关,但具体的,家主又没说,只叮嘱并非什么大事,让大师姐不必挂心。” 雪千影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吩咐他们留心值守,也不要太过疲累。 “大师姐放心,少主安排我们两个时辰一换班,一点都不累。休息之后,还要去校场完成今日的功课呢。” 雪千影见自家师弟师妹们,外出也没有放松修习,很是满意,更满意莲英如今已经能够担负起这等重任,想着一定要去好好夸夸他。 想到这里,雪千影便问莲英是否已经回来了。 “少主早就回来了,今日留容家主午膳还是少主提议的呢。” 雪千影点点头,看向莲芙说道,你看,所有人都在帮你,你又何必担心呢。 莲芙却道:“换成是夜九哥在里面,师姐难道不担心?” 雪千影伸手要打她,莲芙连忙躲在夜小楼身后,还探出头来对着师姐做鬼脸。 夜一平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几个孩子,指了指边上写着长州莲氏的立牌:“你们真是……要闹也要进去闹嘛。” 方才值守弟子回话的时候,另有人前去向金悯禀告——毕竟自家大师姐和大小姐长驱直入不要紧,便是夜少主来了也没关系,但不二元君的身份,通常金悯是该出迎的,至少也该在二道门处迎一迎。 故而还没等雪千影捉住莲芙,一声轻咳从里面传来。莲芙仿若得到了救星一般,泥鳅似的一滑,躲到了金悯身后。 金悯笑着拍了拍女儿的头,又指了指容璇玑和莲英。小姑娘这才想起来,人前该有的礼数,便对着容璇玑稍稍点了点头。容璇玑笑着还礼。 看来这一餐午膳氛围不错。 金悯迎到了夜一平,便放孩子们去玩。不过金夫人虽然宽宏,但还是叮嘱容璇玑,不要逗留太久,不要得寸进尺,以免落人口实。容璇玑微红着脸,应下了。 两人许久没见,雪千影与容璇玑说了几句话,便吩咐莲芙:“容家主很少到莲氏来,你带着她四处逛逛,我还有些事要和英儿商量,要去阿正那里,你们逛够了,再过来。” 莲芙内心雀跃,脸上强忍着,行礼让师姐、兄长和夜九哥先行,而后自己拉着容璇玑的手,一溜烟似的跑了。 莲英回头看着妹妹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这丫头,也不知几时才能长大。” “你又不指望她做什么,永远都像现在这样才好呢。”雪千影纵容地笑道。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两难 莲英其实是很羡慕莲芙的。雪千影知道,却只能选择避而不提。 对于莲英来说,莲氏是他的责任,青朗是爱人,莲芙是妹妹,雪千影虽是师姐却胜似亲姐。这些人,他都希望他们能够得偿所愿,获得想要的幸福。可偏偏他想成全别人,自己就不能如愿。爱与责任难以两全,莲英的困境几乎无人可解。 雪千影不止一次感慨,莲英这条路太难走了。偏偏情之一字,如病入膏肓,无人可医。 三人一路来到莲英的院子,修正客居在东厢,被照顾的十分周到。雪千影他们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小客厅里,与莲萱争论一种药材的炮制方法。俩人争得口沫横飞面红耳赤,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回头我让萱师妹搬到隔壁院子去。省得俩人每日奔波耽误时间。”莲英笑道。 雪千影却挠了挠头:“阿齐方才还问我,阿正为什么没随我回去。真该把他请来,让他看看自家弟弟这副模样。” 听见有人说话,修正和莲萱终于察觉到有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莲萱见几人似乎是有话要谈,便要退走,雪千影却将人拦下:“我们说会儿话,萱师妹帮我们烹茶可好?” 莲萱领命,坐在茶台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声不出。 夜小楼连声赞叹:“你们莲氏中人可各个都堪称人中龙凤,这礼仪风度,便是几家的老祖宗过来,都跳出不错处。” 莲萱听了夜小楼的称赞,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权当还礼。 莲萱分了茶,而后执意告退。雪千影也不勉强,示意她抽空去后院看看年轻的师弟师妹们修习。 雪千影尝了一口,问修正:“怎么样,我家师妹的手艺,不输给小蝶吧?” 修正品了一口:“还是差一些——你家萱师妹每日要修习练功,要钻研医药,哪比得上我家小蝶,每日里研究的正是这些吃喝玩乐的门道。” 雪千影笑着摆摆手:“小蝶听了这话,非揍你不可。” 修正亦是微微一笑。莫雪蝶如今领莫氏暗卫,哪里有他说得这般清闲,不过是谦辞罢了。 雪千影将从泽世光那里听得的事情讲给莲英听。莲英听了两句便打断,直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雪千影只当他消息灵通,没有追问。 但莲英却不隐瞒,转头就将青朗偷听的事情说了出来,还告诉他们,青朗已经在泽世光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不过朗儿这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们之前就判断,若是有仙门遗族想要生事,潜伏在泽氏,乃是最佳选择。” 这道理不用过多解释,雪千影和夜小楼都能想得明白,修正也略微想想就了然于心。 “只是,血族与泽氏乃是大仇。若真是潜伏于泽氏,所图必然不止是策动我参与灭世这一桩这么简单。” “别的我们先不管,反正我和朗儿折腾这一通,也只是为了师姐能过得安稳。”莲英笑道,“至于旁的,多行不义必自毙,若非他们刻意针对师姐,大可放他们互相撕咬去,咱们乐见其成。” 雪千影又将修齐之前要她传的话,告诉了莲英。夜小楼也说,自己已经得了修齐的传书。 莲英想了想,抽了一张纸条,将此事写下来,放在一边。 “师姐放心,阿齐的谋划我明白,与我们所为并不冲突。我们针对仙门遗族,他是要针对泽氏。虽然这一招并不能将泽氏如何,却足以令他们心生畏惧,越是畏惧,对仙门遗族就越是忌惮。越是忌惮,就越是想要赶尽杀绝。那么绾宁提议成功的可能就越大。所以,也算是在帮我们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转而又将陈飒的事情说了。莲英听了连连点头,他已经从青朗那里听说过了,还安慰雪千影,说青元那里几乎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帮陈飒说话:“不仅不会,有朗儿在,没准青家主到时候还要站在咱们这一边。” “那倒是要多谢朗公子了。”雪千影道。 “这个陈飒,还真是阴魂不散。”修正嫌弃地蹙了蹙眉,“这人怎么跟癞蛤蟆似的,我一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了。” “昔年医仙没少被人称赞是天鹅之姿,陈飒可不就是癞蛤蟆了。”夜小楼也少有地呈口舌之快,不带脏字地骂着陈飒。 “不管他是癞蛤蟆还是阴魂不散。现在这桩事摆在我面前,十分为难。”雪千影垂下双眸,盯着茶盏里的茶汤,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倦怠。 陈飒的事情总归是个隐患,能够早些解决实际上是好事。可偏偏被逼到了这步境地,反而让她进退两难了。 “我倒是有个办法。”莲英道,“只是这法子难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还需要夜九哥帮忙。” “你要做什么?”雪千影眉毛一挑。 夜小楼却大包大揽:“阿英你有什么办法尽管直说,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做到。” 雪千影瞪了他一眼:“没准阿英要把你卖了,你却还帮他数钱。” 夜小楼直看向莲英,示意他把话说下去。 “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你们两个勾肩搭背——师姐你眼神收一收,别那么锋利——或者牵着手,甜甜蜜蜜地在天柱山走上一圈,就行了。” “你这是要我们昭告天下?” “你是要转移大家的视线?” 雪千影明白了,她与夜小楼的关系一旦公开,她雪千影姓什么、归于莲氏还是陈氏,便不会有人在意了。反而她与夜小楼会不会成婚、莲氏与夜氏是否要联姻,就成了世家之中关注的重中之重。 “师姐就算认归陈氏,与我莲氏也撇不开关系。若师姐真要嫁入夜氏,从莲氏嫁入还是从陈氏嫁入,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将三家紧密地绑在一起——而且重点是莲氏和夜氏将从世交变成姻亲,东海会因此变成铁板一块,陈氏不过就是个添头。到时候谁还会在意添头的想法?”莲英又道。 “我们的婚事一定会受到大多数世家的反对。泽氏会尤为反对。毕竟我夜氏是如今天下第二世家,有了茕茕这一层关系,陈氏难免倒戈。做姻亲总比做条随时能被抛弃的狗要强上百倍。无论是为了削弱夜氏的势力,还是让陈氏更加听话,或者从制衡莲氏的角度考虑,泽德广必然百般阻挠这桩亲事。不仅如此,还要顺手打压陈氏。而阻拦茕茕认归陈氏,变成了最为简单直接的办法。”夜小楼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修正也赞同,“反正你们本来也没考虑要成婚。利用这件事阻止陈飒,将来又不用再偷偷摸摸不能见光,倒也算是一举两得。” 雪千影看向夜小楼:“这件事,你我说了不算,须得禀告我家师父和你家伯父才行。”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盘算 夜小楼咬着嘴唇想了想:“其实你我若真能成婚,我夜氏是占了大便宜的。就冲这一点,想要说服伯父倒也不难。” 莲英笑着给自己添茶:“夜九哥想得真多。这事儿就是演一场戏给泽德广和陈飒看。你们的婚事,别说是我家爹爹和你家伯父,便是仙尊再世,怕也难成。” 夜小楼摇摇头:“便是做戏,也仍然是我夜氏占了便宜。至少我这个少家主之位不会再有人觊觎。下面的人安分了,伯父治家的压力也会少很多。” “大乱大治之后,夜家主治家仍有压力?”莲英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夜小楼不满地唤了一声阿英。莲英连忙摆手,又指了指雪千影,算是告饶。 这笔账不用夜小楼算,但得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得清楚,两人关系一旦公开,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是夜氏占了天大的便宜。且不说无常元君乃是莲氏家主首徒,成名多年,又有护卫北境的好名声,单就此番名仙擂,亦是个人战榜首的热门人选。能与这样的人物相交便是与有荣焉,更别提还可能结亲。 “可这样一来,压力就全都在夜氏了。”雪千影蹙眉道,“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婚事等同于嫁娶。众世家绝对不会坐看夜氏如虎添翼。” “所以才说是一场戏。”莲英手里端着茶盏,笑意映在茶汤上,“到时候我家爹爹便要狮子大开口,开出一个难以置信却令泽德广不得不答应的条件,而后再拒绝夜伯伯的提亲。夜伯伯那边自然是难过的,这样优秀的女子,不能娶入夜氏做未来主母,谁又会不难过不惋惜呢?” 看着莲英惺惺作态的恶心样子,雪千影没来由地觉得午膳用得多了些。 “到时候夜九哥再来个情深义重,在我家门前跪上几天几夜。最后夜伯父心疼侄子,亲自登门来劝——甚至还拉来泽世伯一同劝说。最终我家爹爹感念夜九哥心诚,同意你二人相许终身。但为了安抚天下人心,只能委屈你们,不嫁不娶,不办婚事,师姐不会嫁入夜氏做主母,夜九哥也不会入赘莲氏。”莲英说着,放下茶盏,给自己拍了拍巴掌,“如此,此事终告圆满解决。” 修正笑道:“最好夜九跪求的时候,天再下几场雨。到时候茕茕撑着罗伞出来,一起跪求。没多久天色突然放晴——有情人天亦怜之。妙极。” “到那时,世家关注的焦点,全都在你二人是否成婚上,谁还在意师姐究竟是谁的女儿?等到他们回过味来,名仙擂早就结束了。想要再找一个世家齐聚的当口生事,”莲英伸出手掌,掰着手指,“五年之后昆仑试炼,还是陈氏的主场,大可以试试。不过,陈氏还能不能残喘五年,倒也未可知了。” 莲英说话的时候笑眼弯弯,将眸子里闪过的精光和狠厉几乎遮了个一干二净。在场除了雪千影,几乎无人察觉到莲少主说这话时所蕴含的威胁之意。 “可是,十大世家终究不是吃素的,会放任茕茕的身世不管吗?”夜小婉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师姐姓雪还是姓陈,世家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是师姐要嫁人,对于他们来说,却只能看见坏处。毕竟如今这个当口,大争在即,别家实力增强就意味着己家被削弱,这么简单的道理,‘聪慧’如世家家主们,哪个算不明白账?”莲英冷笑道。 “而且,若单论陈飒如今所谋之事,十大世家怕是没几个愿意掺和进来的。但我二人的婚事就不同,恨不得所有人都要插进来指手画脚一番。”夜小楼冷笑道。 所以莲英此计,就是在利用世家的贪婪和欲望。 他们这边商量着对策,冷月寒也正在与绾宜讨论此事。 “绾少家主请看,”冷月寒一边说,一边拿了纸笔,列出主事十六州的世家姓氏,提到一个便勾掉一个: “陈飒如今上蹿下跳,看似热闹,实则并没有多少人愿意蹚这摊浑水。青氏已经明确表示不赞同,夜氏亦然,至于莫氏和容氏,两位年少的家主,恨不得跟无常元君穿一条裙子,陈飒根本就没去。再加上莲氏自身,十大世家已经有五家不赞同了。您说,陈飒这事还做得成么?” 绾宜点了点头:“二妹亦是这样与父亲盘算的。剩下的几家,”绾宜接过冷月寒手中的笔,“潇氏不出意外,必然要与莲氏保持一致。而公孙氏必然要追随莫氏。”说着,绾宜将潇、公孙两个姓氏也划掉了。 如此,十大世家只剩洪氏态度不明。 洪氏中人还没有抵达,故而陈飒还没有前去活动。但即便是算上洪氏,支持陈飒的,也只有泽、洪两家。 “所以,绾氏的态度,对陈飒来说,至关重要。”冷月寒坐直了身子,拢着手,笑着看向绾宜。 绾宜摇了摇头:“冷先生坦诚,我也不做隐瞒。二妹已经说服了父亲,这件事我们绾氏不参与。” “哦?冷某人猜想,二小姐的理由,必然是因为昆仑遗墟?” “不错。昆仑遗墟在陈飒手中攥了二十多年。仙门遗泽本该早就拿出来与世家共享,如今却成了他一家一姓施恩天下的手段,哪有这样的道理?此番名仙擂,有了二妹重建仙门的提议,父亲本就筹谋趁机逼迫陈氏,将昆仑交出来。”绾宜说着,露出冷森森的笑意,“到时候不论是世家轮管,还是重新分配,总好过现在我们连汤都喝不着。” 冷月寒点了点头,绾宜这话在理。世家中人,尤其是十大世家,差不多也都是这么盘算的。故而绾宁恢复仙门建制的提议,很受世家称赞。就连泽德广都动心,借此良机舍弃陈氏,令扶植一个仙门出身的傀儡,为他所用了。 这也是自己受命前来绾氏的原因之一。 “可是,绾少家主想过没有,就算雪千影不认归陈氏,她翼族遗孤的身份不假,仍是有可能掌控昆仑的呀?” 第五百四十章 玉石 “便是握在无常元君手里,也比陈氏好。”绾宜却道。 “绾少家主的意思……”冷月寒蹙了蹙眉。这个小丫头比她想象中聪明得多,也难缠得多。 “不患寡而患不均。”绾宜轻轻一笑,低头抿了一口茶。 这基本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冷月寒却笑了起来:“绾少家主可真是天真。昆仑握在无常元君手里,便等同于给了莲氏,难道少家主要坐看莲氏成为东海强敌?” “若是旁人,我自然担心,但无常元君掌控北海多年,这世间的鲲骨兵器,才多了不到一只巴掌的数量,其中还要包括夜氏女和莫家主。如此为人若是还不能令我放心,那这天下当真无人可以放心了。” 冷月寒眼珠一转,摇了摇头:“绾氏如今基业在元州,中原腹地,进可攻退可守,如此安稳的局面,倒是遮蔽了少家主的眼睛。” “哦?”绾宜放下茶盏,“愿闻其详。” 冷月寒再次提笔,草草勾出天下舆图的轮廓,而后又勾勒出三山四海十六州。单就这一手绘图的功夫,便叫绾宜忍不住道了一声佩服。 同时,绾宜也对冷月寒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能够如此轻易勾勒完整天下舆图的人,首先要对完整的舆图十分熟悉。而完整的舆图放在各世家之中皆为一等一的紧要机密,而且还都未必是最新的。 这个冷月寒,不过只是泽氏跑腿的谋士,竟也有这样的地位? 冷月寒看见绾宜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当成是没看见,继续说道:“我家家主曾经预料,此番名仙擂后,天下大争即将开启。而最终的争斗,必将集中在十大世家之中。” 绾宁点了点头,这与绾筠的判断差不多。 “也就是说,其中任何一家的增强,都是对其他家的削弱。”冷月寒抬头瞥了绾宜一眼,将笔尖戳在长州上:“莲氏乃是千年世家,底蕴丰厚,自立家伊始,便一直高居十大世家前五。又有北境安民之功。绾少家主可曾想过对付莲氏的策略没有?” 绾宜摇了摇头。 对付莲氏,对于如今的绾氏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如今区区一个西南已经让绾氏步履艰难。好不容易培植起来的白令闻和白令望死得不明不白,除了先前到手的一小部分白氏族产之外,竟然毫无价值。先前大把的付出一招付诸东流不说,白景行根本不给绾氏找补的机会,竟然直接投靠了泽氏,气得绾宜收到消息的当天就砸了书房。 如此,谈论对付莲氏,实在是为时尚早。 “虽然绾少家主如今还没有对付莲氏的有效办法,但也总不能坐视其继续壮大。各大世家都在发展,只要莲氏的步伐被拖缓一些,此消彼长之下,不就等于是削弱了莲氏么?”冷月寒循循善诱地蛊惑着。 绾宜点了点头,这话确实在理。而且不止是莲氏,放在哪一家身上都很在理。 所以,冷月寒是说了一句废话。 “而且,清泉天士偏安一隅,没有征战天下的野心,可莲少主却不是这样的性子。若是昆仑落在了无常元君的手上,今时今日或许她依旧公允,不会中饱私囊。可等到莲氏是由莲少主当家的时候——以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难道无常元君不会倾囊相助?绾少家主可还记得去年昆仑试炼之时,陈大公子只是说了几句莲氏的闲话而已,就被无常元君掌掴毒打,后来还丧了命呢。” 绾宜沉默下来。说到陈彩,绾宜多少觉得他是咎由自取。若是他敢那样说自家爹爹和姐妹,怕是自己也要寻个由头杀之后快。但自己却没有雪千影那样能够做到无声无息不留证据的能力。 而拥有这样一个强悍人物的莲氏,如果真如冷月寒所说,将来再出一位野心勃勃的家主,这天下归属,鹿死谁手,确实令人忧虑。 “所以冷先生的意思,还是希望我能够说服父亲,赞同无常元君认归陈氏?”绾宜蹙眉问道。 陈氏如今虽然日薄西山,但若多了个雪千影就难说了。陈飒几个儿子不成器,极有可能将来要将家主之位传给雪千影,有这么一位修为高绝的家主,又与莲氏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同时与夜氏、莫氏、容氏等家族交好。不说将来会有多么大的野心,绾氏在西南的利益,必将受到极大的影响。 远大过莲氏的增强。 冷月寒却笑着摇了摇头。 绾宜脸上的疑惑更盛。 “无常元君姓什么,本质上没有区别。”冷月寒笑道,“就算她认归陈氏,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便宜父亲还能有养育之恩大过天地的莲氏夫妇恩情深重么?即便她人在陈氏,抑或归于仙门,将来莲氏有什么事情,还不是莲家主连少家主一句话的事儿。” 冷月寒没说的是,这事根本不能成的原因,并不在陈飒,而是在雪千影。 绾宜听了冷月寒的话,点点头。这也是她好奇冷月寒为何来做说客的原因之一。 “那冷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我去对付无常元君——冷先生,我绾宜虽然为人有些狂妄自大,常常掂量不清自己的斤两,但也要看是对上什么人。你说个寻常人物,哪怕是世家的家主少家主,或许我也敢去跟人家碰一碰。可无常元君是什么人?北境之上兽人族闻风丧胆的杀神啊,我去找她的晦气……冷先生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冷月寒笑着摇摇头:“绾少家主真会说笑。这世上除了陈飒,哪里还会有人敢跟无常元君过不去呢?” 绾宜神色一凛,看着冷月寒。冷月寒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陈飒心知此番并不能寻回遗珠,便要杀之而后快? 可如今的陈氏,想要杀雪千影,怕不是要玉石俱焚? 不,恐怕不是玉石俱焚,而是以卵击石。 并且此事无论成败,事后陈氏都还要承受来自莲氏的怒火。一举被灭族也未可知。 “我家家主劝过陈飒,可他周旋了几日,不断被各大小世家拒绝,已经是恼羞成怒,怕是拦不住的。”冷月寒笑着喝了口茶。 绾宜想了想,又给冷月寒添了热茶:“冷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绾宜洗耳恭听。” 冷月寒等的就是这句话,放下茶盏,轻轻笑道:“绾少家主可见过浮萍?” “就是那种漂在水上的小东西?” 冷月寒点了点头:“浮萍无根,依水而生。绾少家主不妨想一想,若是没了莲氏这潭清水,无常元君这棵浮萍,飘去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绾宜沉思良久:“冷先生,你也说莲氏乃是千年世家传承,乃是强敌。我绾氏立家不过数百年,别说是我绾氏,便是泽氏这样的天下第一世家,想要对付莲氏,也要拿出同归于尽的信念才做得成吧?” “那便退而求其次。”冷月寒循循善诱,“如今我们最担心的,也不过就是莲少主的野心。若是没了这个隐患,你我便都能安枕了。” 绾宜盯着冷月寒。原来她的目的,竟然是莲英? 第五百四十一章 说服 “失去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少家主,便等同于削弱了莲氏。而少了野心勃勃的莲英,无常元君便是掌握昆仑,对你我世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冷月寒说完,笑着饮了口茶:“况且,再加上陈飒那边的图谋,无常元君即便不死,也难逃重创。绾少家主出手,即便是露了端倪,也不怕无常元君事后报复,甚至还可以嫁祸陈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若是出手时,再能多带上几个莲氏的有为子弟,绾少家主便是赚大了。” “到那时,东部再无强敌,绾少家主也可以一心一意料理西南了。相较于莫氏,我家家主可更看好绾氏呢。” “绾少家主这些年在白氏身上投入了不少精力吧,还请绾少家主放心,冷某人在此代表我家家主承诺,眼下还不到两家相争你死我活的局面,绾氏的东西,我们泽氏不碰。” “……” 冷月寒接连不断,循循善诱,一言一语仿若重锤,一锤一锤的砸在绾宜的心上。原本的戒备早已不再,绾宜如今已经被说动了。 刺杀莲威她不敢,对雪千影下手她也不敢,但带人围杀莲英,却是个不错的主意。 莲氏失去了这样的一个少家主,即便是还有别的继承人选,但莲芙是被捧在手心里娇惯大的,又如何与莲英相比呢? 更何况还有陈飒这个找死的,要同时对雪千影动手,这样一来,她就完全不担心无常元君这边的驰援和事后的报复了——毕竟陈飒为人阴毒,便是不能一举杀掉雪千影,最少也能将其重伤,最好养上个一年半载的,事情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时过境迁,她无常元君总不好再发难吧。 再说,就算发难,难不成她还能一人一剑跑到广陵城来截杀自己么? 绾氏可不是陈氏那般落魄的世家呀。 唯一令绾宜担心的,就只剩下莲威了。 “时候我要如何扛得住清泉天士的威压和报复呢?丧子之痛,不共戴天呀。”绾宜真心向冷月寒求教。 冷月寒笑容阴鸷:“绾少家主放心,我既然能够说动少家主与陈飒同时动手,怎知我没有第三路人手去纠缠莲家主呢?” 绾宜恍然大悟。如果这种种阴谋皆是出自此一人之手,这个冷月寒,还真是不简单呢。 明明是泽氏挑唆三家同时针对莲氏发难,却又把自己摘出去了,真是一盘好棋。 只是这第三路人马,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敢对莲威下手?绾宜心中仍有疑虑。万一泽氏背后捅刀子,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她岂不是要蚀本了? 冷月寒笑了笑:“这棋面上,有明子自然就有暗子。莲家主那边,会拉上一些绾少家主意想不到的世家下水。到时候是有人想要报复,也顾不上绾氏——毕竟刀子从亲朋手里捅出来,才是最心痛的。”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是她冷月寒布局的手段。 绾宜送走了冷月寒,本想去见绾筠,但想起了冷月寒临走前叮嘱的话,又作罢了。 冷月寒道:“此等小事,少家主动动手指,增添一些聊胜于无的功绩,也能帮着少家主堵一堵那些好事人的口舌。若是惊动了令尊,成了乃是他老人家运筹帷幄,不成便全都成了少家主的罪过。您看此番二小姐的作为,便是我家少主也要称赞一声自愧不如呢。” 如是,绾宜开始筹谋人手,准备等候冷月寒的信号,与陈飒和冷月寒口中的暗子,同时行事。 冷月寒回到族中,就被泽世光请了过去。冷月寒主动告罪,说自己被家主责令去往绾氏走动,分身来告知一声不难,但若因此令家主对少主生疑,便是她冷月寒的罪过了。 “你我相识多年,亦师亦友,哪里需要为这等小事告罪?”泽世光亲手将人搀扶起来,问她此行绾氏,可有收获。 “绾二小姐外出走动,月寒并没有见到人。” 泽世光点了点头,有些失望。 “但我见到了绾少家主,得知了另一桩事,少主或许会感兴趣。”冷月寒笑道。 泽世光挑了挑眉,颇为不屑:“绾宜?她能有什么事值得我感兴趣。” 一直以来,绾氏声名在外的,都是二小姐绾宁。绾宁十九岁悟道称仙,步入高手之列。虽不比雪千影夜小楼这样的天才,但在世家之中也算是翘楚。又有与莲英、修齐、容璇玑等并称的智计。而且为人谦婉,不争不抢,侍奉双亲致孝,待长姐至诚,元州上下,皆以之为荣。 反观绾宜,无论哪方面都显得平庸了些,虽然也能独当一面,但且相比之下,为人处世之手段略显毒辣,身处少家主的位置又无甚显着作为。早前曾有人向绾筠献言,为元州长远计,不妨更换继承人选。虽然绾筠不为所动,姐妹之间也依旧和睦,但绾宜背地里还是将这些人逐一打压甚至除去。 如此小肚鸡肠,着实很令人不齿。 “绾宜想要对莲英动手。”冷月寒眼波流转,露出了一丝冷笑。 “莲英?!”泽世光不屑地冷哼一声,“她是嫌少家主的位置坐得太久太安稳了,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莲英,她是觉得无常元君不会找她报复,还是觉得莲家主太过温厚好性了?呵。” “绾少家主倒也不算师出无名。”冷月寒笑道,“听闻此番恢复仙门建制的主意,乃是莲少主给绾二小姐出的。绾二小姐一旦做成了这件事,必然声望大增,到时候区区一个绾氏少家主的身份,还不是探囊取物?” 泽世光皱起眉头:“莲英给绾宁出这主意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将无常元君留在莲氏。绾二小姐以陈氏把控昆仑多年占尽了利益为由,已经说服了绾家主,不赞同无常元君认归陈氏。” “这不是咱们一早就预料到的么?”泽世光还是摇摇头,“父亲支持陈飒四处活动,为的就是将无常元君的身份公之于众,进而逼迫她与我泽氏合作,做仙门之中泽氏利益的代言人罢了。难不成还真能让陈飒捡这么个大便宜?” “话是如此,但旁人不知内情。更有甚者,还将此次反对陈飒,当成是在对抗我泽氏。某些世家,以此试探我泽氏的态度呢。” 第五百四十二章 分食 “那不是正好可以看清如今这些世家的嘴脸,将来动手的时候,谁也别喊冤。”泽世光冷冷地说道,“月寒,你继续说,绾宜那里是怎么回事?” “绾少家主那里得到消息之后,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迂回求证,确认绾二小姐和莲少主之间,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交易,林林总总十几条,大多触及到绾少家主乃至绾氏的利益。可二小姐为了夺位竟然都答应下来,这可把绾少家主气坏了。但终归是姐妹情深,绾少家主不能将自家二妹如何,更气莲少主行此不义之举,一气之下,便要将之除去而后快。” 泽世光听了没有说话,伸手轻轻敲了敲茶案,一个心腹应声进来,泽世光叫他去给乔露请安。 心腹离开之后,泽世光继续沉默许久,冷月寒也没有开口。过了好半天,一盏茶都凉透了,泽世光这才道:“然后呢?” “然后,绾少家主又想我透漏了一个消息。”冷月寒道,“陈家主此番除了带足参与名仙擂两项赛事的人手之外,还在天柱山附近暗藏了一支人马。数量不多,只有不到十人,但个个都是陈氏的前辈高手。” 泽世光皱起眉头。名仙擂的规则,是自家主为分界线,平辈和晚辈可以参与,但再往上最多只能观战。故而此番名仙擂上,莲氏的莲康,夜氏的夜沉沉,青氏二老,等等,皆是来观战掠阵的,并不能亲自上场。 如莫氏、白氏、容氏这等,家主年少尚未成婚又未满而立年华的,上一辈仍不可参加个人战,却可助阵群战,但数量以不超过十人为界。 此前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曾忧心,此番名仙擂上,容氏将面临十分艰难的处境,就是因为这等规则限制。容氏中坚一代十不存一,即便是允许他们上场,容璇玑也凑不够十人之数。而容太和容太裕那一辈倒是还有几个高手,可惜却不能出场。 所以,陈飒带这么一队人到天柱山来,意欲何为? “这些人直到昨日,无常元君驾临天柱山之后,突然失去了踪迹。据绾氏的暗哨回报,最后发现他们的踪迹,是在天柱山东北方,已经出了流州,大概消失在炎州境内。”冷月寒又补充道。 泽世光阖上双眼,想了想舆图。炎州再往东北,就是长州。陈飒派这些人潜行去到长州,所图何事,昭然若揭。 “所以,”泽世光睁开双眼,“绾宜是想和陈氏同时动手,转移视线,顺便嫁祸?” 冷月寒轻轻点了点头。 泽世光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圈,又问道:“陈氏的那些人,真的能杀得了无常元君?” 冷月寒摇了摇头:“我今日遇见了夜氏的啸云天士,他逢人就夸无常元君的身手是如何敏捷,出手是如何果断,还自谦此番绝无可能再占鳌头,榜首必是无常元君。” 夜一宁是什么修为泽世光上次名仙擂就亲眼见过。若是旁人说雪千影已经超越了夜一宁他说什么也不会信,可夜一宁亲口说的,就容不得他不信了。 想到这里,泽世光既感慨雪千影修为一日千里,颇为忌惮,又庆幸陈飒必然杀不成雪千影,图谋皆为泡影,顿感雀跃。 “只是,无常元君到底年轻一些,对战经验肯定不如陈氏那些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老家伙们。此番便是陈飒杀不成无常元君,想要将其重伤,却不是不可能。” 如此,若是绾宜同时对莲英动手,虽然是兵行险着,但赌一把也不是完全不能成事。 “此事,我们泽氏只做壁上观,不要参与进去。”泽世光道。 冷月寒点点头:“我正是如此与绾少家主说的,说我听过只当没听过。” 泽世光满意地道了声好。 “但是听绾少家主的意思,似乎希望我们能够从中传递消息,帮她和陈飒勾连起来,同时行事。” 泽世光蹙眉,半晌才道:“将消息透给陈飒,让他们自己勾搭去,不要什么腌臜事都牵扯到咱们身上。” “是。”冷月寒干脆地应着,又劝道:“少家主,咱们要不要将这个消息放出去?” “你要打草惊蛇?”泽世光摇了摇头,他虽然不舍,但一个重伤乃至半残的无常元君,对于泽氏来说,好处远大过一个完好无损的她。更何况,眼下陈氏还是盟友,不能轻易出卖落人口实。 “不,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有人得了消息,再插一杠子。比如,对莲威乃至整个莲氏动手?” “分而食之?”泽世光眯着眼睛,“怕是还不到时候吧。” “面对无法一击必杀的对手,就要想法设法的不断削弱,这才是正途。”冷月寒笑容深邃,意有所指。 泽世光思索了好半天,几次想要去问询泽德广的意见,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最终艰难的下定了决心:“做得干净些。” “少家主放心。”冷月寒口上应着,心里笑开了花。有了泽世光这句话,对外对内都可以解释是奉了少家主的命令。将来这件事若是演变得难以收拾,泽德广必然要迁怒,到时候父子反目甚至相残的局面,可是她盼了多少年才得一见的好戏呢。 莲芙带着容璇玑在莲氏逛了一圈就回来找雪千影他们。一进门就发现所有人都围在莲英身边,似乎是他在纸上勾画这什么,引众人来看。就连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的修正,也都凑过去了。 莲芙和容璇玑对视一眼,清了清嗓子,挤出笑容:“今天这么热,你们挤在一起,也不怕热出痱子?”说着,莲芙挤开了夜小楼,拉着容璇玑,也凑了进去:“看什么呢,给我看看?” 莲芙低头看向书案,上面竟然勾画着天下舆图,还用不同颜色的笔墨圈了一些地方。 莲芙看不懂,便看向容璇玑求助。容璇玑看了一眼,便等着莲英解释。 莲英先大概将自己的计划说了,惹得莲芙和容璇玑两张脸上都挂着苦笑。 “莲少主这是兵行险着,事关各家利益,更关乎六律的威严。别说是泽氏等世家,便是我和阿横,也不敢轻易答应这件事。” “所以我正在盘算应对的办法。”莲英笑道。 第五百四十三章 条件 “能有什么办法?最多就是集合两家之力,跟其他世家谈谈条件罢了。”容璇玑摇了摇头,“而且这提条件的分寸更是麻烦,提多了,怕是各世家心存不满,万一直接联合起来,剿了莲氏和夜氏,到时候你们怎么办?可若是提得太少,又显得像是在做戏。” 莲英点点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分而治之。比如,璇玑,你要阻止师姐和夜九哥成婚,最多能答应什么样的条件?” 容璇玑认真思索了半天,没说话。 雪千影亲手给她斟了茶。容璇玑看了也没看就喝了一口,瞬间苦了脸,将茶汤泼了,亲自动手烹茶。 好半天,容璇玑才道:“我容氏如今式微,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人手也不足。但钱财宝物之类的,倒是予取予求。” “好。”莲英挥笔在聚州容氏上写了一个税字。 容璇玑无语:“你少要点,我们容氏现在穷得很。” 莲英笑道:“要你们太元城一成赋税,不多吧?” 容璇玑瞪着莲英,瞪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几日不见,莲少主愈发刁钻了。一成确实不多,远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甚至不会影响来年太元城及周边的民生,但我容氏族内的日子,却会变得很难过。毕竟太元城每年的赋税,用于容氏族内的,也只有三成多一点而已。” “若我问你要雁图匣呢?”雪千影突然凑过来小声道。 “那我必然不能……”容璇玑想说必然不能答应,但说到一半就愣住了,“茕茕你的意思是?” “我若公开提出索要雁图匣,你必然不会给,想必此事必然要拉扯许久才能落听,当然我也不会真的要,但能不能给你多争取一点时间呢?” 容璇玑睁大了眼睛看着雪千影,好半天突然转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璇玑你怎么了?”莲芙凑过来,捧着她的脸,“让我看看。” “……没事,被炭灰迷了眼睛。”容璇玑笑了笑,但声音听着是哽咽了的。 莲芙不知她这是怎么了,正要安慰她,容璇玑却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 “你呀,都什么时候了,不说火烧眉毛,但我们在说你的事情呀。”容璇玑回身对雪千影道,“你现在惦记这个做什么?” 雪千影浑不在意地笑道:“这不是一箭双雕嘛。” 什么双雕,明明是双倍的麻烦!容璇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可内心却又十分感动。 “再说,我既答应了容老家主,便不能食言。老家主不在了,可咱们之间的约定还在呀。”雪千影道,“而且我还不是为了让你早点脱身,能跟芙妹好好的在一起嘛。” 容璇玑抿了抿嘴唇,本想道谢,可眼下这情形,一个谢字太过轻飘,她反而说不出来了。 雪千影直接叫莲英将此事记下,到时候见机行事。众人听她明言,这才明白两人之间方才是发生了什么。 “茕茕这是要拿身家性命护着璇玑呀。”夜小婉对修正感慨。 修正笑了笑:“她可不就是这种爱管闲事的人么?”不然他们两个怎么能对上脾气做朋友呢? 莲英的脑子转得飞快,写下雁图匣三个字的时候,就直接帮雪千影把想法完善了:“我们可以先提出索要雁图匣,容家主必然是要拒绝的。如果师姐坚持呢,那就得坐下来详谈。如是来回推拉几个回合,最后我莲氏退让,提出只借雁图匣一观。而后由容家主亲自带着雁图匣来我长州,至于你走的时候这雁图匣还在不在你身上,两家人不说出去,谁又能猜得准呢?” 雪千影给师弟比了一个大拇指。 容璇玑明知道这是很好的谋划,但心里却还是不踏实:“此事从长计议。雁图匣遭人觊觎日久,我容氏三代人与之周旋至今,以险些断送传承的代价,方才有今日残喘之局面。莲氏势大,又惯有清名,若是将你们卷进来,那些人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到时候万一祸水东引,你莲氏惹火上身,要我如何面对两家先祖,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爷爷?” 容璇玑一番肺腑,说得众人皆是沉默。但雪千影还是坚持:“机不可失。你也说那些人在聚州布局日久,保不齐你容氏至今仍有对方的暗子。能够混淆他们视线的机会并不多。咱们姑且如此谋算,成就成,不成再想别的办法。” “对,先记上,没准当时时机不对,并不能满足茕茕的想法呢。”夜小楼站出来打了个圆场,又给雪千影使了眼色。 雪千影于是也松了口,只说这是备选的条件之一,万一当时情况不允许她这么做,便还按照方才莲英计划的,索要太元城一成的赋税。 容璇玑松了口气:“其实我倒是更加赞同阿英的方案。一成赋税,多不算多,少也不算少,我容氏必然能够满足,便是不想答应下来,泽氏等几大世家也会前来游说。到那时,我必然要与你们莲氏翻脸。少了你们这个强有力的后援和庇护,那些人怕是就要等不及动手。这样我即便不能一举将之瓦解,也能将幕后之人给揪出来。” 莲英点了点头,他之所以敢开口要太元城的赋税,也正是这般替容璇玑打算的。甚至他比容璇玑还多谋划了一步:“我要了你家的赋税,族里的人必然要跟你闹。你看看哪些利益相关的,却稳如磐石,不来跟你撕闹,这些人才更需要小心提防呢。” 容璇玑笑着谢过莲少主的指点。 “我本是个不爱操心的。”莲英提着笔,笑道,“师姐曾经说我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头人,天生一副石头心肠,通透又凉薄。只可惜,偏偏有个热心的师姐,把我这石头捂热了,可不就得帮她多看看路咯。” 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大笑。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姐弟之间不需要明言谢意,但雪千影却是真心实意的感谢师弟。 莲英领受了师姐的谢意,低着头看着书案上勾画满满的纸张,指了指宁州:“师姐,你说咱们跟莫姐姐要点什么东西,她才不会揍我呀?” “有本事你把小蝶要去,我好图个耳根清静!”门口,莫雪歌的声音幽幽传来。 第五百四十四章 赌局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门口,莫雪歌带着莫雪蝶正站在那。莫雪歌一脸玩笑,但莫雪蝶却满脸羞红。 回想起在草原上发生的事情,莲英难免有些尴尬,时隔几月再见莫雪蝶,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什么说辞给自己开脱。 倒是夜小楼反应过来,笑道:“且不说眼下莲氏已经有一桩棘手的联姻亟待解决。小蝶可是世家第一美人,阿横你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怕是一众仙修们,要冲过来将阿英拆食落腹了。” “那也要打得过阿英才行呀。”莫雪蝶脸还红着,却不忘替莲英解围。 莲英笑着应了声是,又起身让她们姐妹坐下。 莫雪歌本就是借玩笑试探妹妹的态度,见她虽然羞涩,但还是大大方方的回话,却是在替莲英说话,一时之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自莫雪蝶从草原返回康州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算太好,时常走神,有一次烹茶还烫了手。偏偏到了天柱山,与莲英近在咫尺了,却绝口不提来莲氏走走,反而是在宋夫人那里玩了半日。她这个做姐姐的看在眼里,心里一直不安定。 虽说站在她的立场,觉得莲英和莫雪蝶倒也算是十分般配,可自家妹妹一厢情愿,莲英另有心上人,她又能奈之何呢? 偏偏修齐还不懂莫雪歌这一番长姐如母的心思,每每见她忧虑,便劝她小蝶年纪尚幼,并不定性,来日再见了旁的青年才俊,想要移情绝非难事。惹得莫雪歌屡屡白眼。心说你是看着莫雪蝶长大的,这小姑娘心思有多倔强,你会不知道吗? 而且,莫雪歌对于莲英这个心上人十分好奇。毕竟莲英连雪千影都瞒过了。于是,打着蹭晚膳并探望修正的名义,莫雪歌拉着妹妹过来,为的就是想要见见这个被藏得极好的人。 可眼前这一屋子打量下来,竟没有一个生面孔。莫雪歌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这个时间过来,是来吃晚膳的?”雪千影不客气地问道。 “是是是,听说十六娘来了,便带着小蝶过来蹭饭。”莫雪歌也毫不客气。 “婉婉今日是客人,哪能下厨呢?”雪千影摇了摇头,却起身唤来自家一位在外应侍的师弟,吩咐他今日晚膳要多填碗筷。 师弟年纪不大,但很机灵,早就数清楚了屋里有多少人,听大师姐这般吩咐,便赶紧去厨房传话了。 “我家兄长呢?怎么没一起过来?”修正问道。 “他忙着为莲少主的计划推波助澜,正在兴头上,我和阿姐喊了他十几声他都没听见,注定是没这个口福了。”莫雪蝶乖巧地答道。 修正笑了笑,自家兄长倒是这么个脾气。 “你们聚在一起,说什么趣事呢?怎么还要跟我莫氏讨东西?”莫雪歌瞥了一眼莲英书案上的纸张,不解地问道。 等听莲英说完了完整的计策,莫氏姐妹瞠目结舌,对视一眼,都惊骇地摇了摇头。 “阿姐,他们这算不算是,艺高人胆大?”莫雪蝶搜肠刮肚,总算寻么出这么个勉强还算贴切的形容来。 “起止。”莫雪歌道,“阿英,你这是要将莲氏推到天下世家的对立面上吗——茕茕和夜九的事情,我个人自是觉得般配极了,也十分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好结果。但站在莫氏的角度,我绝不能赞同。” “所以我才要考虑,问莫姐姐要些什么东西,才好借坡下驴,阻拦他们成婚呀。”莲英笑道。 “你……”莫雪歌无语,转瞬间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更为惊讶:“阿英,你难道是要……” “不错。”莲英笑道,“天下大争,在所难免,我便给你们一个和莲氏撕破脸的机会。谁也别端着藏着,明刀明枪的来。总好过暗箭难防。” 莫雪歌看向雪千影:“你是没看懂这一步,还是看懂了也不想拦着?” 雪千影摇摇头,在莫雪歌点破之前,她倒是真没这么想。但如果这真是莲英原本谋划中的一环,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紧张的。 莫雪歌又看向容璇玑:“别告诉我你也没看懂?” 容璇玑苦笑道:“我自是看懂了,可又能如何?以容氏如今的势力,即便天下世家联合起来围剿莲氏,也没有我容氏的份儿。而且,”说着,她指了指雪千影,又看向莲英:“他们姐弟还趁机帮我铺了一条生路出来,你让我有什么立场去阻拦呢?” 莫雪歌扶额不语。 莲英真的没有想过会被天下世家群起而攻之吗?以他的智计谋略,必然是想过的,可他为何还要这么做?是太过相信莲氏如今的实力,还是确信他们这些家主各怀鬼胎,根本联合不起来?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在赌啊。一旦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到时候真的葬送了莲氏,又当如何呢? 莫雪歌不信莲英没有后手。她放下手,抬头看着莲英。虽然莲英没有把自己计划合盘托出的义务,但莫雪歌还是希望自己至少可以从莲英的神情中,语气中,态度中,找到一些端倪。 莲英笑道:“莫姐姐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并没有你猜想中的后手,我确实就是在赌。赌世家一盘散沙,根本联合不起来。即便是能够短暂的聚在一起,利益勾连,能有什么能力瓦解我莲氏?” “可是……”莫雪歌有些急了。 “莫姐姐,若是阿齐来了,必然能够理解我的想法。”莲英依旧笑着,可笑容之中多了平日里少有的凌厉,“谋局定盘,本身就有三分靠赌,想必阿齐也常有一句话挂在嘴边,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在天二字,不就是赌么?只是有些人把握大些,有些人把握小些。有些人赌注大些,有些人赌注小些。仅此而已。” “可万一你赌输了,怎么办?”莫雪歌继续劝道。 “所以我还拉了夜氏下水呀!”莲英故作天真的样子,让人看了有些作呕。 夜小楼的手里把玩着茶盏:“是呀,这不还有我们天下第二世家夜氏做盟友呢么。世家联合起来对付一个莲氏,或许还有人跃跃欲试。我们两家一起,怕是大多数世家没等有人召集,就要先打退堂鼓了。到时候能够以少许代价换得我们两家不结亲不结盟,已经是偷着乐了。哪里还敢做他想呢?” 第五百四十五章 辩论 “可长远考虑呢?”莫雪歌还是没有被说服:“即便你们两家联手,让世家不得不暂时退让。可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你们两家都会是天下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会联合到一起,不断以各种卑劣的手段打压你们,制约你们,阿英,这你要如何应对?” “而且,”许久没开口的容璇玑道,“茕茕和夜九本就十分招人忌惮,如今两家隐隐有结盟之事,阿英你就不怕有人狗急跳墙,与你们同归于尽?” 莲英笑着摆摆手:“未来十年二十年,天下世家能够打压制约,我莲氏难道不懂合纵连横?至于璇玑所说,万一有人想要玉石俱焚,也不过就是针对我莲氏之中一两人——若是能对师姐下手他们怕是早就忍不住了,此前不能成事此后也必然不敢——所以只可能是刺杀爹爹或是我。可即便我们父子不在了,莲氏还有师姐撑住,还有芙妹,还有许许多多年少英才,总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 容璇玑摇摇头,莲氏这个底气她是没有的,自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有一点她是认同的,莲芙看起来娇惯,但也颇具才华,与莲英相比算不上太显眼,但放眼世家,也称得上是英才。 莫雪歌叹了口气,若是修齐在,或许还能和莲英切磋一二,她是说也说不过,辩也辩不过,再说下去,怕是脑子都要跟不上了。 “不过凡事总有万一,我也考虑过了。若是世家真能联合起来,给我莲氏灭顶之灾,爹爹娘亲那里我无能为力。爹爹是要与莲氏共存亡的,若是玉碎,娘亲必然生死相随。太叔祖那里,总能为我莲氏保存一二种子,一息尚存,莲氏便不算灭族。” 莲英丢了笔,拿出了雪千影所赠的机关球,嘎巴嘎巴的按了起来:“谋事的是我,自然不敢苟活。师姐和夜九哥一起,想要冲出一条生路不难。芙妹可以托付给璇玑,至于我莲氏其他子弟,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平日里我成天冷着脸督促他们练功,如今到了用的时候,便要检验谁是真用功,谁是装样子了。” “至于夜氏,只能道一声抱歉。不过谁让你们家少主见色忘义呢。夜九哥,你说是不是?” 晚膳时分,莲芙和容璇玑亲自摆了筷子,刚要请大家入座,莲威派人过来,将雪千影给叫走了。 “什么机密,竟然不叫上你?”莲芙看着自家兄长,很是好奇。 莲英摇摇头:“爹爹应是刚从恩氏回来吧,许是北境的事情?” 可若是北境的事情,莲威不更是应该召集大家商议吗?方才前来通传的弟子说,莲威只叫了雪千影,连太叔祖都没有请啊。 莲芙按下心思与众人用膳。这个功夫,洪氏和游氏两家终于上了山。冷月寒这边带着些许礼物,替泽德广走了一趟。 “洪氏很热闹吧。”泽德广示意冷月寒就座。 冷月寒谢座之后笑道:“可不是嘛,几个西南的家族,全都派了人过去,白家主更是亲至。” 泽德广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陈家主也是亲自去的。带了不少礼物,我走时,听闻还在与洪家主和洪少家主商谈要事呢。” 泽德广笑得更为冰冷:“洪涞本人目光长远,又有洪立妍洪立华这对天纵之才,八成已经算明白陈飒此番图谋必然不成。” “果然陈家主是白忙活了。”冷月寒似叹非叹。 “不过正因如此,洪涞反而会卖他个面子,支持陈飒的提议。”泽德广笑意之中透着嘲讽,“若是无人响应,陈飒怕是会就此作罢。但有了我们泽氏和洪氏两大家族的支持,反而坚定了陈飒的想法,拼了命的想要促成此事,最终只能闹出两败俱伤的结局来。” 泽氏是天下第一世家,洪氏占据了广袤的草原,这两家势力同时站在陈飒背后,看起来不容小觑,实则后者对于中原的影响十分有限,微乎其微,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分量。这也是洪涞敢站出来支持陈飒,却又不害怕开罪莲氏、开罪其他世家的原因。 泽氏并不知道洪氏已经与莲氏暗通款曲。陈飒这边前脚刚走,后脚洪立华就利用她与莲芙建立起来的通道,将消息传去了莲氏。 洪立华十分坦诚,就连此番洪氏会为了西南的利益而站在陈飒这边,都直言相告。更言明,反正这件事是做不成的,但陈飒其人难免还有后手,请无常元君小心应对,云云。 送走了众位客人,莲芙将信笺交给了莲英,莲英看过之后直接烧掉了。 “家中的事情有我,你与洪立华之间,依旧保持之前的关系就好。”莲英叮嘱道。 莲芙点了点头:“洪氏第一批要迁徙的人马,已经在草原上待命了,只等名仙擂结束,便打着前往北境收购皮货的名义动身了。我已经将这个消息传给恩师叔了。” “希望这个办法能够有效克制兽人族扩张。哪怕将来北境变成牧民一族的地盘,总归要比兽人族好控制。” 莲芙笑道:“但凡来了的,只要是人,早晚都是咱们莲氏所属。只怕洪氏那边还在做蚕食长州的春秋美梦,却忘了潜移默化,移风易俗,咱们家最擅长了。” “张狂!”莲英轻轻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 莲芙却笑得更盛。 “这件事说到底,是咱们莲氏出名出钱,真正施行的乃是恩氏。两位师叔那里,你一定要把话说得细致明白,莫要与长辈颐指气使,到时候爹爹打你板子,我可不帮你。” “兄长放心吧。”莲芙挽着莲英的胳膊撒着娇,“我第一次经手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会小心翼翼多方求教的,你呀,可别看不起我。” “若是真的看不起你,还敢将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你来办。”莲英笑不可支。 “对了,师姐还没回来?洪氏的消息,是不是该告诉她一声?”莲芙又问道。 莲英看了看门口,心中有些担心,也不知道莲威那里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竟然让师姐连晚膳都耽搁了。甚至方才夜小楼夜小婉离开,都是他和莲芙去送的。 第五百四十六章 夫妻 莲威找雪千影,与北境的事情几乎毫无关联,而是恩氏夫妇为恩无忌相看了一门亲事,两人都十分满意,但恩无忌本人却不肯见。父子之间少有地翻了脸,直到恩氏从枫桥出发赶来天柱山,两人都没能和解。 恩氏主母名叫夏妍,乃是一名散修,师承长州吕氏的一名族老,十九岁悟道称仙,在散修之中也堪称天资卓着。学成之后独自北上,于北境对抗兽人族,也是飒爽干练的女子。后来与恩如山一见钟情,成婚多年一直夫妻和睦,从未红过脸。此番却也因为儿子的婚事,两人难得争吵了一番。最后夏妍无奈,只能请莲威来帮忙说和。 雪千影听了莲威所述,悬着筷子好半天没说话。 “你婶婶那脾气,爽直又干脆,哪里会调和父子间的矛盾,反而越说越是火上添油。只能来找我帮忙。可怎么说我也是长辈,有些话不好直接去找无忌说,你这个做师姐的——是,无忌比你还年长些,可好歹你说话他是会听的。”莲威见弟子态度不明,连忙劝道。 雪千影叹了口气,将筷子上的鱼肉塞进嘴里,嚼咽干净,又喝了两口汤漱掉了嘴里的腥气,这才开口:“无忌爱慕芙妹,这件事莲氏恩氏尽人皆知,芙妹不肯接受,又与璇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偏偏她们两个的事情,无忌还不知道。” 莲威听了也叹了口气。 “我倒是能去做这个恶人,去与无忌说一声芙妹和璇玑的事情。但再多的,我也不好劝了。无忌是有主意的人,不会凭我三言两语就动摇他对芙妹二十来年青梅竹马的情谊,若能如此,恩师叔和婶婶也就不会为难了不是?” 莲威点了点头:“那你先试着去与无忌说一说,断了芙儿这边的念想,早晚能想通的。”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想通也不会接受婶婶相看的女子。只能等他自己再开窍。” 莲威想想,恩无忌的性子,倒也应当如此。一时之间有点后悔今日为了调和恩如山和夏妍的关系而大包大揽的态度了。 “再说了,婶婶相看的,必然是好人家的姑娘。人家姑娘又做错了什么,非要嫁给一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雪千影又道,“师父不如早些跟师叔和婶婶说明白,先将婚事作罢。这种事,难道不是水到渠成才好。非要强扭瓜,何必呢。” 莲威苦笑:“若你师叔和婶婶像咱们怎么看得开,不就好了。还用得着咱们爷俩在这发愁么。” 雪千影也笑:“恩师叔和婶婶也是萍水相逢、一见钟情嘛,怎么到了自己儿子这里,反而守旧起来了。” 莲威抬手用筷子敲了一下徒儿的头:“这种话你也说得?” 雪千影一缩脖子:“我这就是在师父面前说说,保证话不传六耳。” 师徒俩用了一餐饭,莲威更亲自动手烹了果茶。雪千影估么着师父找自己还有别的事情,也没着急要走,极富耐心的陪着。 一盏茶用完,雪千影率先开了口:“还记得小时候师娘就喜欢这果茶,师父当时还总笑话师娘不懂品味上不得台面,惹得师娘动不动就跟你吵。有一次还吓坏了英儿和芙妹。两个将将会走的小孩子,手拉着手跑到我院子里,口齿不清的告状:爹爹娘亲打起来啦!爹爹娘亲打起来啦!吓得我赶紧跑过去一看……” “看什么?”莲威有点心虚。雪千影撞见他们夫妇争吵的时候太多,指不定就看见点什么小孩子不该看到的东西。 “看见,”雪千影笑得合不拢嘴,“师娘耳提面命教你烹果茶的火候,师父还被师娘逼着切水果。” 莲威捂着脸,大概想起来是哪一次了。 “那时候我就想,若是将来自己也能像你们那样,吵吵闹闹欢欢喜喜的,就好了。”雪千影笑着又添了一盏茶。 莲威看着徒儿:“怎么,夜小楼敢对你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雪千影笑着耸耸肩,“但我们吵不起来。” 莲威稍稍想想,便懂了雪千影的意思,笑着开解她:“哪能天下夫妻都是一个样子。你看我和你师娘,这些年有了年纪,也不吵了。” 雪千影摇摇头,总归是不太一样。 “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也得自己摸索才行。”莲威笑道。 雪千影也笑:“师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莲威稍稍有些自得:“那是,我们都相濡四十年了呢。” 雪千影讶异地掰着手指算了算,果然,过了今年夏天,莲威金悯夫妇成婚就满四十年了:“师父师娘想要什么礼物?趁着名仙擂后还有些时间,我去亲手置办来。” 莲威笑着摇摇头:“我倒是没什么想要的,回头问问你师娘?” 提到送礼物,雪千影总是有些挠头的。师父师娘平日里实在是太过亲近了,自己的财产又几乎都是他们所赐予的,贵贱倒是好说,主要就是这个心意,很难拿捏。 还记得莲威金悯成婚三十年的时候,雪千影送了金悯整套的妆奁,还寻了上好的木材,给金悯打制了一个新的梳妆台——但这些都是金悯点名要的。今年若是她不开口,或是也没想到要些什么,雪千影就要难办了。 雪千影默默记下此事,决定回头去找莲英和莲芙商量一下。还有夜小楼,他也算是得了师父师娘的认可,也该要送上一份孝敬的。 雪千影主动提起这茬,算是哄师父开心。没想到莲威反而冷哼了一声,道了一句:谁稀罕。 雪千影乐不可支,拉着师父的袖子,撒娇卖乖。莲威只能感慨,女大不中留。 绕来绕去师徒俩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话,雪千影见莲威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能直接问他,留自己这么晚,是不是还有话要问自己。 莲威笑着叹了口气:“有你这个好徒儿,真是得继,比英儿和芙儿还贴心。” 雪千影挑了挑眉:“师父不会是想问英儿的事情吧?” 莲威稍稍有些惊讶:“你这孩子,还真成了师父师娘的肚中虫?我本想等等你师娘,等她送走了不二元君之后过来,再一齐问你的。” 雪千影却再次叹气,自己刚答应过莲英替他保密的,这可怎么办? 莲威却看懂了雪千影的为难,面上努力控制着的表情,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实则心里却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第五百四十七章 盘问 莲威心里想:自家儿子究竟是爱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然能让雪千影都觉得为难? 雪千影抬眼看了看师父,心说这要怎么帮莲英周旋呢? “师父,”雪千影硬着头皮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我问您,当初芙妹跟您和师娘坦白她和璇玑的事情的时候,您是什么态度?” 莲威略一沉吟。他知道徒儿有个习惯,在紧张的时候说话会变慢,语气也会越发郑重,平日里很少用的敬词敬语也都会一股脑的不自觉跳出来。 雪千影越是如此,莲威心里越慌。但想了想,还是先认真回答弟子的问题:“首先是觉得意外。但想想也能理解,容家主与英儿齐名,是十分出色的年少英才,不论谋略还是样貌,不论声名还是修为,都与你芙妹很是相配。故而当时我和你师娘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想就此为难芙儿。至于后来你师娘的态度,也是因为容家主迟迟不肯上门,生怕日后芙儿委屈才如此的。” “所以,师父师娘从来没有因为芙妹钟情的是个女子,就想要去拆散她们?”雪千影迟疑地、迂回地问出了这句话。 “那倒是没有。”莲威笑了笑,“喜欢男子还是女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相比之下,我和你师娘更在乎你芙妹是否发自真心,而对方是否也是真心爱慕芙儿——反正我是没有因此觉得不悦。你师娘那里应该也不会。” 难道莲英不肯向家里坦白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喜爱了一位男子么?莲威做此猜想,但又觉得,以莲英对父母的了解,倒也不会觉得他们是古板守旧之人。看来还是这个人的身份有文章。 雪千影点了点头,看着莲威有些莫测的神色:“师父,该猜到了吧。” 莲威点了点头,几乎是玩笑道:“他们是双生子,虽然性别不同,但很多事总是一样的。你这么说,我倒也不算意外。” 雪千影再次点了点头。可她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师徒之间沉默以对。除了沉默,更多的是尴尬。莲威不敢追问,生怕徒儿当即给他跪下,彻底掐断他问话的通路,若是如此,那他就只能想办法去逼问莲英了。 而雪千影不说话,却正是在等着师父逼问。 “若是师父态度再强硬一些,我就和盘托出。回头告诉英儿,我扛不住师父的威压,他会理解的。”雪千影心中想着,盼着。偏偏忘了她家师父在儿女事上最开明不过。雪千影不主动开口,他还真就不问了。 大眼瞪小眼了一阵,金悯从外面进来,见师徒俩这副德行,忍不住笑出了声。 莲威抬手打发雪千影离开。金悯却发愣:“诶?我还没问呢。” 莲威却示意雪千影快走。自己倒是竹筒倒豆子,把从徒儿那里套来的话一口气说了个干净。 夫妻同心,金悯的猜测与莲威基本一致。想了想,金悯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英儿不肯说,别是恋上了谁家有妻室的男子吧?” 莲威连连摆手:“怎么会呢。咱们生养的孩子,别的不说,品性一定不歪。英儿做不出这种事来——再说了,明知自己喜欢男子,还要娶妻生子,这种人,英儿也不会看得上。” 金悯拍拍胸口:“说得也是。人都说知子莫若母,我也信英儿不会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想了想,金夫人又道:“你猜,这个人今次名仙擂是不是也来了?” 也来了就证明乃是仙修,甚至极大可能是世家出身。如此出于不教父母家族为难的角度,莲英的隐瞒便成了情有可原。 可再为难还能有雪千影和夜小楼让人为难么? 夫妻俩对视一眼,看来莲英这件事,怕是至少要与莲芙和容璇玑一样为难。 若非雪千影已经暗示莲威,莲英钟情之人是个男子,金悯都要猜测莲英是不是与莫雪歌有什么瓜葛了。 想到这里,金悯越发跃跃欲试,莲威忍不住提醒道:“你可别想着去跟踪他。英儿如今的手段,怕是也只有雪儿才能制得住他。你去跟踪窥伺,万一被他发现了,母子之间多尴尬。” 金悯锤了他一下:“我好歹是当娘的,又这把年纪了,哪能呢。你也太小看我了——就算真要去,我也肯定指使你去。” 莲威笑着将妻子搂在怀里:“你可别打我的主意,我要是被发现了,更丢人。” 金悯竟然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金悯依偎在丈夫怀里,忍不住叹息一声:“我本想着芙儿和无忌青梅竹马,便是将来双双脱离家族,无忌也一定能将她照顾得很好,也能记得时常溜回来看看我们。到时候英儿娶了媳妇,雪儿招了赘,咱们一家就这么和和美美的,多好。谁成想,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 “以前父亲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莲威宽慰妻子,“你也别想太多,随他们去吧。” “唉,这几个孩子,不是我生的,就是你养的,总是要操心到死才算完。” “呸呸呸,什么生生死死的。”莲威拢了拢金悯的鬓发,“等到他们都有了着落,我就把家主之位传给英儿,陪你大山大河的四处玩去。你不是最羡慕雪儿天高海阔哪里都去得?到时候咱们也能。所以啊,你可别死得太早,剩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金悯未曾修习,是个凡人,如今算算年纪都快六十了,纵然是保养得好,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但凡人的寿数,莲威金悯心里都有数。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总有一日,金悯要走在莲威前面的。那时莲威要怎么办?金悯偷偷想过,却没个说得出口的答案。总不能自己还好好活着,就要给丈夫张罗续弦吧。 至于莲威想没想过,金悯也没问过。 “所以啊,若是英儿这位眷侣,也是个仙修,倒也是桩好事。” 金悯的话说得没头没脑,莲威却听懂了,将妻子搂在怀里搂得更紧些,抬手指了指窗外的月色:“今儿十四,眼见月亮就要圆满了,夫人少说些不吉利的话吧。” 第五百四十八章 开解 雪千影既然受了师父的托付,离了莲氏主院,便打着给恩如山恩如海请安的名义,踱去了恩氏。 似乎是莲威之前与他们承诺了什么,眼见师侄来了,恩如山直接叫人把恩无忌给请来了。 “你们师兄弟之间也有日子没见了,出去逛逛,如今这山上人多,热闹得很,不要拘在家里了。”恩如山吩咐道。 “无衣还等着我回去陪他玩呢……”恩无忌莫名其妙,指着外面自己所居院落的方向。 “放心吧,你娘会照看他的,去跟你师姐玩去吧。山上如今青年才俊众多,你们也该出去走动走动,打打交道。”恩如山就差直接伸手将两人推出去了。恩无忌见状,便只能乖乖听从父亲的吩咐,行了礼,随雪千影出了恩氏的营地。 “八成是我家爹娘在我这里游说不成,就去找师父把师姐请出来了吧?”走了没几步,恩无忌就笑着问道。 雪千影也笑:“知道你还问。” 恩无忌挠挠头:“那师姐就做做样子,然后帮我回了爹娘,也就是了。” “无忌,”雪千影却正色道,“论年纪,你还要长我一些,这种敷衍的话,也是做儿女的能说的?” 恩无忌瘪了瘪嘴,自知理亏,可他的确被恩氏夫妇给弄烦了:“师姐,你不在家这么多日子,你不知道。这已经不是爹娘第一次给我相看媳妇了。我算算,”恩无忌说着,掰着手指,“先是一户粮商家里的女儿,还有我们恩氏的一个师姐,后来又是……” 恩无忌一个一个数下来,到如今这位小姐,竟然已经是第八个了。 雪千影有点同情恩无忌,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那也该对师叔和婶婶好好说话。” “师姐,我知道我这态度不好。爹娘也是为我操心。可我真的不想娶一个不了解的姑娘。” “那你想娶谁,你说说我听听。”雪千影扬着下巴。 “不说非得是青梅竹马,总该是了解熟悉的吧。”恩无忌挠了挠头,“还得是我看对眼,自己喜欢的,才行啊。”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心说你不如直接报芙妹名字呢。 恩无忌眼见雪千影露了笑容,也明白她是在笑什么,有些难过,又有些沮丧:“我之前收到了阿芙的信,她明确的回绝我了。说是只拿我当哥哥看待。我是挺难过的,还没缓过劲儿呢,就被逼着去相亲,谁能乐意呀。” 雪千影收了收笑意,清了清嗓子:“那我问你,这些位小姐们,你都见过么?” 恩无忌想了想,摇了摇头:“除了我们恩氏本家的那位师姐比较熟悉之外,其他的都没见过,有几位只听娘亲形容过,连画像也没看过。” 雪千影看着恩无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都不去见见人家,何谈看对眼,又怎么会了解喜欢呢?” 恩无忌不说话了。这道理他自然懂,可他就是不想见。 这天下美好的女子比东湖的珍珠还要多。可偏偏都不是他的阿芙呀。 过了好半天,恩无忌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说给雪千影听,声音很小:“师姐,若让我现在就去相看,必然要找一个与阿芙相似的,容貌形似,性情相似,才学也相似——这样不是对人家姑娘更不公平么?都是被家里捧在手心的明珠,平白来做别人的替身,这样的事情,我也是做不出来的。” 雪千影抬手敲了敲恩无忌的额头,她比恩无忌矮了将近一头,这种小时候惯做的动作,如今却几乎需要翘脚:“不错,还没有色令智昏,失了理智。” 恩无忌捂着额头,四下看看:“师姐,不是小孩子了,还打头。打傻了怎么办。” 雪千影笑得肩膀耸动:“反正你也不聪明。” 恩无忌抬头看着月亮,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和灯火:“我没有不想成亲,我也是个怕寂寞的人,也想有个可心的人陪着,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就像爹爹和娘亲那样。或者吵吵闹闹,欢欢喜喜,像师父和师娘那样。可现在这时机不对。我没办法这么快就敞开心扉去接受旁的女子,这不好。不是她们不好,是我不能。” 雪千影点点头。她听莲威说话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真相,只是长辈们心急,又一直拿他们当孩子,忽略了恩无忌自己的心思。 至少在雪千影看来,恩无忌这种谨慎小心,总比自暴自弃流连花丛要好得多。 现在这件事情,从她劝说恩无忌,变成了要帮着恩无忌去劝说恩如山和夏妍,难度看似一样,但恩如山和夏妍都是暴脾气,自己出面恐怕是不够的,回头还是要劳烦师父再走一趟。 “师姐,阿芙那里,你该是知情的吧?”恩无忌侧头看着雪千影,突然问道:“阿芙自己吞吞吐吐,师父也没有对我明说,你总该告诉我吧?” 雪千影拉回了心思,点了点头。她就是来说这件事的。 “是世家子弟?”见雪千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恩无忌笑得眯起了眼,“世家子弟好,世家子弟至少才学品性不会太差,总归阿芙自己选的人,不会差。这人我认识吗?见过吗?” 雪千影突然话到嘴边,有些难以开口,索性抓了师弟的手,写了一个容字。 “容。”恩无忌点了点头,“是容小公子——现在该叫容公子了——他确实人不错,灵动又活泼,很有世家风范,与阿芙倒也算是良配。” 雪千影咽了口唾沫,开口有些哑:“不是容小公子。是容家主,容璇玑。” 恩无忌本还笑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刚要夸上几句,突然反应过来雪千影口中之人究竟是谁,瞬间就愣住了。 好半天,恩无忌摇了摇头:“难怪。这我怎么争得过。原来我一开始就输了。” 雪千影知道恩无忌是误会了莲芙。毕竟莲芙在与容璇玑两人之间互相表明心意之前,从未发觉自己竟然是喜欢女子的。而且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女子是容璇玑,她才会喜欢的。 可这种话,要怎么跟恩无忌解释呢? 恩无忌看出雪千影的纠结和为难,笑着摆了摆手:“师姐,你不用解释了。阿芙我总归是知道的。我不会误会她的。” 恩无忌盯着不远处的灯火,有些出神,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胡言乱语的:“容家主很好,她必然待阿芙也很好。如此,我便真的可以放下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密谈 恩无忌说他放下了,可雪千影的心里却不太踏实,将师弟送回恩氏之后,正想着要如何与恩氏夫妇回话,结果两夫妇一早派了人跟着他们,等恩无忌回了房,弟子现身,把雪千影请去了正院。 当听得雪千影所转述的恩无忌此时的心态之后,恩氏夫妇有些沉默。 夏妍甚至还有些歉疚,挽着雪千影的手:“幸而还有雪儿肯去跟他说说这些事,不然这孩子全都憋在心里,得是多苦。” 雪千影拍了拍婶婶的手:“无忌不说,并不是因为委屈,反而是在体谅师叔和婶婶。他若是听见您这么说,心里要更难过了。” “是是是。雪儿说得是。”夏妍回头看了一眼丈夫,有些埋怨,“你看看你,粗枝大叶的,儿子有话都不跟你说。” 恩如山忍不住给了妻子一个白眼,实在不好意思当着雪千影的面儿说,你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呢? 一事不烦二主,夏妍请雪千影帮忙传话给自家儿子,说相亲的事情暂且作罢,等恩无忌自己想通了再说。 雪千影却拒绝了:“好不容易有个父子母子交心的好机会,婶婶莫要再错过了。这也是我家师父的意思。” 夏妍有些迟疑,她并不知道要如何跟儿子开口。但雪千影搬出了莲威,她还是点头答应,说好了明天一早恩无忌来用膳的时候,就把话说清楚。 总算是圆满的解决了恩无忌的事情,雪千影心里轻松了不少。在回莲氏的路上,心里少不得想到莲英。他们约好了,今日夜里莲英会去见莲威和金悯,为雪千影和夜小楼的事情向他们求情。这件事莲威和金悯十有八九会答应下来,毕竟陈飒上上下下活动的事情,他们二人也是知情的。 雪千影有些害怕金悯一时耐不住会逼问莲英。更怕她强压着自己的心事,被莲英察觉反过来难受。莲英已经打定主意暂时不说,就没人能够问出来。但这样的坚持,难免会伤及父子母子间的感情。 莲威还好说,金悯几乎从来没被儿子忤逆过,除了自身豁达开明,也和莲英孝顺懂事有关系。眼下为了这样的事情不和睦,雪千影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心疼他们哪个了。 雪千影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突然一道人影晃到眼前。雪千影下示意的退后一步,同时抬起了左手。手腕上星轨灵光闪动,三支灵力弩已然在弦上,直指来人。 “啸云天士?”雪千影看清了对面是谁,放下胳膊,收了灵力:“您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吓唬人玩么?” 夜一宁咧嘴一笑,夜色之中两排雪白的牙齿十分明显:“兄长请你过去一趟。怕别人过来请不动,只能劳烦我老人家走这一趟了。” 雪千影眉毛一挑,心说夜小楼的动作可真够快的,才离开莲氏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去找夜一行了? 他们俩的事儿,夜小楼总是心急一阵一阵的。这么想想又觉得好笑。 看着小姑娘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甜美笑意,夜一宁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噫,北境的豺狼虎豹该不是被你吓退的吧?” 雪千影瞥了夜一宁一眼,因是长辈,又是来跑腿的,她也实在不好太不尊重。于是这个白眼憋在眼眶里,终于还是没有丢出来。 随着夜一宁一路来到夜氏,因为天已经黑了,各家年轻子弟又都聚在一处玩耍,所以他们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倒是省了二位还礼的麻烦。 “你是不会的,”夜一宁笑道,“是谁给小楼灌了迷魂药,非哭着喊着要与你成婚?还一副大哥不答应他就长跪不起的死样子。”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总不好这么早就把自家师弟卖了吧。 “大哥动了气,指着骂他出尔反尔、骂他言而无信——怎么,难不成你们当初跟他承诺过,只是在一起,并不会成婚?” 雪千影憋着笑点了点头。心里又有点担心夜小楼,怕夜一行万一真的动气,下狠手罚他怎么办? 不过看夜一宁这态度,倒也不像。 夜一宁笑得很大声:“做得好。对付大哥那种老顽固,就是要这种策略,先得寸,再进尺。大哥那人,看着严厉,最是心软了,你们咬死了,好好磨一磨他,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们。” 哪有这样做长辈的?雪千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啊,”夜一宁凑得近些,稍稍压低了声音,笑容也收敛了不少,“你们这些小孩子,惯爱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不把我们这些老人家放在眼里。小楼不是容易动摇的人。你么,我虽然不算了解,但也听说过许多——你们两个搞这一出,该不是在算计什么吧?” 雪千影笑着舔了舔嘴唇,夸赞了一句啸云天士高明。 “呵。”夜一宁冷笑了一声,“我有什么高明的。你们这点小九九,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就是要让人看出呀。”雪千影笑得眯起了眼睛,眼见夜一宁要发作,连忙解释道:“便是见了夜伯父,我也这么说。大家都看出来这里面的文章了,我们才好提条件呢。” 夜一宁眨了眨眼睛,突然笑着轻轻拍了拍手:“不错不错,后生可畏。以后哪个再说你自恃修为,不爱动脑子,我老人家替你去啐他。” 这一晚无常元君被请到夜氏主院做客的事情,并没有传开。只有泽氏、青氏、绾氏几个大世家的暗桩和探子发现了,回禀给家主:夜家主请离了夜沉沉和夜小楼,单独与无常元君闭门密谈了一个时辰。至于这两人究竟谈了什么要紧事,外人自然探听不得了。 但世人尽知两家世代交好,如今玄州的粮食全仰仗长州的支持,夜小楼初上天柱山就替长辈前去莲威金悯面前走动过,现在莲威派最心爱的徒儿过去回礼,倒也没什么不妥。 泽德广倒是对此生疑,问冷月寒,这两人在小荷别苑的时候就总是形影不离,但那时还有莲英,还有泽世先和冷月寒时常在侧,故而他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却总觉得两个人的关系,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冷月寒沉思片刻,似乎猜到了什么,但面对泽德广,她还是选择为雪千影暂时保守秘密。自然,这更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 见冷月寒不说话,泽德广以为她也有怀疑,正要命人再去探查。一个暗桩返回禀告: “莲家主动了大怒,传了家法要责打莲少主,无常元君已经从夜氏赶回求情去了。” 第五百五十章 责罚 “所为何事?”泽德广听到消息,惊得站了起来。 冷月寒微微蹙眉,几乎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前来报信的暗桩并不知道莲威为何要传家法责打儿子,只说自己听见莲威叱骂莲英不孝,骂他……不是人。 泽德广愣了半天,看向冷月寒,这父子俩是什么路数? 就算是做戏给旁人看,也不至于骂出这种话来。 更何况那可是清泉天士莲威呀。 冷月寒示意泽德广稍安勿躁:“莲家主要责罚儿子,我们外人自然不好置喙,但天柱上山世家齐聚之际,莲家主如此,难免伤了莲氏的颜面,更有损父子之间的情分。不如我随家主同去劝劝,万一莲家主看在咱们这些外人的面子上,能宽宥莲少主,岂不也是一桩好事?” 泽德广略一沉吟,没有应声。 “顺便,咱们也能去探探,无常元君和夜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冷月寒又道。 泽德广听了这话,仔细盘算了一下,也觉得亲自走一趟莲氏利大于弊,便点了点头,叫来仆役换了衣裳,带着冷月寒一起去了。 莲氏主院内灯火通明,场面十分壮观。莲英跪在院子正中,身边跪着雪千影,死死地将师弟护在身后。莲威手执藤棍,两只胳膊却被金悯和莲芙两人死死地抓着。 莲苹莲萱等人,跪满了大半个院子,求情的求情,讨饶的讨饶,劝说的劝说。就连莲康也来了,挡在莲威和莲英中间,摆出叔祖的架子,说什么也不让莲威教训儿子。 “叔祖,你们,”莲威少有地气得满脸涨红,“你们知道这小畜生说了什么?再不管教,我莲氏千年的基业,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了!” “父亲,英儿没错!英儿也是为了莲氏……”莲英梗着脖子,一副要与父亲争辩到底的模样。 雪千影回手就是一巴掌:“闭嘴!” 莲英抬头看向雪千影,见师姐猛给他使眼色,心知自己的戏演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就交给父亲和师姐临场发挥了。 泽德广和冷月寒赶来,正看见这一幕。 “阿威,这是怎么了?英儿还年少,犯了再大的错,你管教就是,动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泽德广说着,笑呵呵地上前,从莲威手中将藤棍夺了下来,递给身旁的一个莲氏子弟。又给跪着的雪千影使眼色,示意她赶紧带莲英跑。 冷月寒上前一步,将雪千影和莲英搀扶起来:“莲少主也是犟,这小杖受大杖走,莲家主若真是责罚了你,回过头来还要心疼的,如此岂不是更加不孝?”说着,冷月寒推着两人,就想离开。 莲威却喝了一声站住,指着莲英,好半天没说出话。金悯生怕丈夫一口气卡在心口再出了什么事,连忙伸手帮他抚着顺气:“你有什么话,好好跟孩子们说。” 莲威瞪了妻子一眼:“都是你惯的!”却又突然转向雪千影:“雪儿,你跪下!” 众人皆不明所以的愣住了。雪千影却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在莲威面前。 “你给我照实说,你是不是知道?”莲威指着爱徒叱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师父,说出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师父不要责罚英儿,是我求他的。” 莲威气得直点头,身形摇晃,借着妻子的支撑好不容易才站稳当,咬牙切齿地指着雪千影:“好好好!” 金悯看了看儿子和徒弟,又看了看丈夫,使劲捏了捏莲威的手。 莲威心中叹息,可面上却依旧是怒发冲冠。一是气莲英竟然拿他师姐的事情算计天下世家,无情又冷血,偏偏雪千影还支持他。二是气儿子和徒儿有什么事,不来找自己商量,竟然自己就做主动手了。 好歹他也活了一把年纪,难道就这么不值得儿女信任?还是孩子们觉得他已经老了,不堪托付了? 今日之事,至少眼前之事,某种程度上算是他和莲英商量好的。更贴切来说是父子之间的默契。莲英来见他和金悯,话一开头,莲威就明白儿子要做什么,但还是耐着性子,听莲英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明。 莲英口才好,详略得当,略去了灭世之谶,略去了仙尊从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只说是雪靥留下的计划,算计雪千影站在世家的对立面上。往后他是如何说服了雪千影筹谋反击,又是如何发现了线索,陈飒那边的动作是个什么动机,自己又要如何破局等等,却是一字没有隐瞒全都照实说的。 莲威听了很是生气。至少在他看来,陈飒根本不足为虑。莲英借着此事要搞这么一出,完全是出于野心。莲氏的千年声名,自然不能主动与世家撕破脸,参与到倾轧征伐之中。但莲英非常巧妙地给了天下世家一个与莲氏为敌的理由。 一旦此计奏效,往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只要天下未平,莲氏就会一直遭受其他世家的打压和攻讦。反过来,莲英也就有了不断反击和反攻的借口。 帮助师姐脱困,这莲威并不反对,但踩着亲人算计人,甚至要将莲氏拖入战火,这莲威就不能答应了。 父子俩争吵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正僵持之际,夜小楼派人来给莲英传话,说是已经按计划与夜一行商量妥当了。莲威心知此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边气夜一行添乱,一边又气雪千影给莲英做帮凶——偏偏这两人都不在眼前,于是莲威只能动手给了儿子一巴掌。 于是父子俩从厅堂内闹到了院子里,又惊动了几乎整个莲氏的人,卡在约么有外人来说和的点子上,演了这么一出戏。 说是演戏,但唯有一点,莲威是真的很想揍莲英一顿的。 若是前来劝架的是恩如山,或者是夜一行,那今日莲英这顿打必然逃不过。但出乎意料的是,来的竟然是泽德广,那莲威只能借坡下驴,放过莲英了。 不过,清泉天士以为,泽德广的出现也在莲英的算计只中,便显得更为生气了。实际上对于莲英来说,泽德广能来,也是意外之喜。 “雪儿。”莲威又唤了一声,颇有些有气无力。端方温厚的清泉天士,几时有这等狼狈相。他看着爱徒,阖上双眼,好半天才道:“为了一个夜小楼,你真的要舍弃莲氏,舍弃你师父师娘么?” 泽德广愣住了,为了夜小楼?这是什么意思?是他猜想的那个意思吗? 冷月寒也愣住了,泽德广和自己还在这里,围观的也有许多世家子弟,莲威就这样将这句话问了出来,这不就等于变相公开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关系吗? 雪千影没有说话,没有辩白,更没有求情,只是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冷月寒心中一寒。看向莲英的目光,愈发不善。 第五百五十一章 双簧 若是雪千影开口,不论说点什么,此事或许都还有转机。 但雪千影不说话,只磕头,彻底认下了这件事,以至于别无转机。 冷月寒看向莲威,不知道清泉天士要如何接招。 莲威叹了口气,指了指身边一个年轻的莲氏弟子:“来人,将你师姐关在她自己屋子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左右子弟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动。 莲威大喝一声:“去呀!” 这才有人凑到雪千影身边。可是,他们这一辈的弟子,不论年长还是年幼,哪个没受过雪千影的照顾,哪个不把她当成自家亲姐妹,又有谁真的能押解她呢? 雪千影不想让师弟师妹们为难,给师父和师娘又磕了一个头,起身主动跟着两个师弟走了。 莲威松了口气,又指了指莲英:“滚回去,把莲氏家规抄上一百遍,抄不完不许睡觉吃饭。” 莲英垂首道了声是,也主动下去了。 金悯给莲苹使了个颜色,莲苹将小辈弟子们都挥散。莲康借口去开解雪千影,搭着莲苹的胳膊,也走了。院子里就只剩下莲威金悯夫妇,以及特意赶来劝和的泽德广和冷月寒。 莲威叹了口气:“让泽家主和冷先生看笑话了,里面说话罢。” 泽德广拍了拍莲威的肩膀,跟着他们夫妇进到了屋内。厅堂之中一片狼藉,杯盘碎了一地,可见父子之间究竟闹得有多厉害。 待到仆役清扫完毕之后,金悯亲自奉茶,泽德广起身谢茶。 直到过了一盏茶后,泽德广这才开口,他倒是没敢直接质问,说你徒儿和夜小楼是怎么回事。只是婉转地问莲威,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威苦着脸摇摇头,不愿开口。金悯说道:“是我们教徒不严。小徒雪儿与夜少主暗通款曲,私定终身。怕我和她师父不答应,便告诉了英儿。英儿这孩子也是,不仅不拦着,竟然还帮着出主意,一边撺掇夜小楼去央求夜家主来提亲,一边又主动跑来替他师姐求情。” 金悯看了莲威一眼,脸上除了心疼便是怒火:“若不是他爹爹气急了要动手,我今日也要揍他的。” 泽德广看向冷月寒,冷月寒垂眸半晌,摇了摇头。 “所以一行的意思,是想让无常元君嫁过去?”泽德广试探的问道。 没等莲威说话,金悯一口拒绝:“不行,他们夜氏是个什么德行,也当得起我雪儿一个嫁字?”说着,又看了丈夫一眼,小声道:“若是这夜小楼肯入赘,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阿悯!”莲威唤了一声,摇了摇头,“仙尊六律,世家之间不可联姻。雪儿虽然只是我的弟子,又没改姓,可莲氏首徒的身份,却比一般的莲姓弟子还要高些。那夜小楼更不必说。这样的两个孩子怎么能……本就不该有这种念想。” 泽德广见莲威如此态度,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冷月寒在旁边轻咳了一声,提醒他不要太过外露。 “既然如此,那便是一行前来提亲,阿威你也是要回绝了?”泽德广继续试探。 莲威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泽德广却将这份迟疑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不踏实。他直觉莲威没有说实话。如果只是为了雪千影的婚事,莲威不至于叱骂儿子不孝,更不会骂出不是人这种重话来。 金悯道:“虽说我们作为雪儿的师父师娘,有权替她回绝夜家主的提亲。但财帛动人心,家里那些老家伙,若是听说夜氏的聘礼,哪个能无动于衷?到时候一起施压,他这个做家主的,怕是也未必扛得住。” “所以我要揍英儿你们还拦着!”莲威听了这话,火气又上来了,也顾不上泽德广和冷月寒两个外人,直接对妻子嚷道:“什么三城之地,什么两座玉矿,什么割现有半个东海渔场——是雪儿的名声重要,还是这些财物重要?英儿这哪里是替他师姐求情,明明就是把他师姐给卖了!” “嘶——”泽德广和冷月寒听了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夜一行,手笔够大的呀。 不对,看莲威的态度,这些条件,应该是莲英对夜小楼主动提的,而夜一行偏疼侄子,夜小楼当面一提,他即便是觉得为难,也还是答应了。莲氏如今衣食不缺物资丰足,长州亦是富庶的州府,再加上夜氏所给的这些聘礼,当真是如虎添翼呀。 泽德广看向冷月寒,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不能成! 冷月寒心里却十分佩服莲英。雪千影和夜小楼本就不欲成婚,这事她和泽世先是知情的。而为了化解陈飒逼雪千影认归的图谋,短短几日,莲英就能筹谋得这么周密,甚至连这些虚假的条件都能盘算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令人生疑,少一分则天下世家就不会上钩。 莲英占据着才智谋略的这个才字,果真是名副其实。 看来自己这边,也要加紧动作了。冷月寒心中盘算着。 “我也这样想,”金悯还在火上浇油,“虽说雪儿跟了夜小楼,倒也未必就会不幸福。可建立在利益上的亲事,又怎么能够长久呢?而且夜氏花了大价钱娶回的少家主夫人,必然是百般苛求。我雪儿自由无束惯了,又怎么能去受这份气?想到这里,我就心疼。” 莲威拍了拍妻子的手。 金悯却因为丈夫的安慰,几乎就要哭了出来:“可雪儿为情所困,情有可原,英儿难道也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却为了几座城几个矿,就要把亲师姐推向火坑。如此,我倒宁愿雪儿终身不嫁,也不要她去受这个苦。” 莲威将妻子搂在怀里:“放心,不嫁,我们雪儿哪都不去,就留在莲氏,留在咱们给她建的宅子里。”说着,又似是让泽世光传话似的,“那个夜小楼,若是真心实意待我雪儿,就该放弃他少家主的身份,脱离夜氏,如此,或许还有的商量!” “既是如此,阿威你也先不要着急。今天晚了,待明日,我亲自去找一行说说。他做家主也很多年了,哪里会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别的不说,便是仙尊不在了,这六律也是要遵守的。” 泽德广心中盘算,只要莲威金悯这边扛得住钱帛的诱惑不肯点头,那自己就只需要劝服夜一行就好了。 而冷月寒看着莲威和金悯合伙唱地这一出双簧,心里却只有冷笑。这夫妻俩这一番说辞,只说莲英的不是,却一句不提两家联姻对天下格局的影响,明显就是故意下套,要让泽德广主动去夜氏。相比夜一行那边,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泽德广这块肥肉送上门呢。 第五百五十二章 提亲 第二天一早,泽德广洗沐完毕,连早膳都来得及用就叫上冷月寒去了夜氏,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不仅夜一行不在,但凡能夜氏中能管点事儿的,夜一宁、夜一平、夜沉沉乃至夜小楼、夜小城等,也全都不在。 问了仆役才知道,夜一行亲自备了礼物,带着夜氏所有的重要人物,去莲氏提亲了。 泽德广气急败坏,心里暗骂夜一行动作太快,直接跑去了莲氏,离老远就看见莲氏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挤挤挨挨的,看服色各家各姓的都有,应该都是来看热闹的,或是特意跑来打探消息的。 泽德广又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夜氏的人。夜氏上下,一团喜气,映入泽德广的眼中,又添一桩火气。 夜一行为首,特意穿了一身压金描红的华丽衣袍,身后跟着的夜小楼同样打扮郑重,甚至还换了大红的里衣。再往后是夜一宁和夜一平、夜沉沉和夜小城等人,也都比平时穿得喜庆。就连负责搬抬礼物的仆役们,脖子上都围了红巾,头上插了金花。 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得出来,夜一行这是来提亲的。 只是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夜一行此来莲氏,是为谁提亲,求娶的又是莲氏的哪一位。 相比夜氏的热闹,莲氏这边清冷得有些奇怪。以千年莲氏的礼仪,夜氏家主亲至,不说莲威金悯亲自出迎,门口连个应门的弟子都没有,大门紧闭,院子里面也是静悄悄的。 便是一早整个莲氏倾巢而出,也总该留几个看家的。这显然是故意要给夜氏难堪。 泽德广分开人群,与夜氏中人见了礼,指了指莲氏的大门:“这是闹什么?” 夜一行故意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看似凑近了泽德广做耳语状,但声音却是刻意放大:“阿威阿悯是知道了我要抢他们的心肝宝贝眼珠子,气坏了,不肯见我呗。” 人群突然安静了一瞬,很快又成鼎沸。 莲威夫妇对待小辈想来和蔼又宽和,但莲氏上下能称得上是他们两口子心肝宝贝的,应该只有雪千影和莲芙两人。夜氏之中究竟是哪一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惦记这二位的其中之一? 众人猜测一番之后,很快将目光集中在夜小楼的身上。毕竟夜氏这一辈,恰好在年纪的,又能由夜一行亲自操持的,也只有这位少家主了。 可这样一来,岂不代表夜氏要与莲氏联姻了? 泽德广皱着眉头环顾四周,目光中带着少许的严厉,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泽德广满意地回过头,瞥了一眼莲氏紧闭的大门,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行,只要莲威夫妇继续气着,事情就还有谈判的余地。 最好他们一直气下去,能气死更好。气死了他就省心了。 但这种话泽德广也就在心里想想,面上只是谦和地笑了笑,对夜一行道:“既然如此,一行不如先带人回去,从长计议。都堵在这里,招来这么多人围观,也不好看。” 夜一行看了一眼莲氏紧闭的大门,似乎也觉得泽德广的话有道理,脸上有些无奈,转身招呼夜氏的人就要离开。 泽德广长出一口气。 没想到,夜一行走了两步又返了回来,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露出一种狡黠中带着蔫坏的笑意:“想要抱得美人归,你莲叔父这关不好过,你总该拿出点诚意来。” 泽德广一时没反应过来。夜小楼却听懂了伯父的话,道了声谢伯父指点,而后直接撩袍跪地,就这么大咧咧直愣愣的跪在了莲氏大门前。 嚯。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泽德广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正要与夜一行再争辩几句,夜一行直接安排仆役,将带来的礼物码放在莲氏大门两侧,自己对泽德广拱了拱手,又对围观众人摆了摆手,带着夜氏众人,施施然走了。 泽德广被晾在原地,恨得牙根痒痒,可又无计可施。只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吩咐手下叫门,他要再去与莲威谈一谈,坚定一下莲威的心意。 却没想到,莲氏今日是咬定了闭门谢客,不仅是不见夜一行这么简单。泽德广空叫了半天的门,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最终也只能无奈,看了一眼跪得笔直、如松似柏的夜小楼,越发有些气急败坏,甩甩袖子走了。 夜一行为侄儿前往莲氏提亲的消息,经由围观人等和探子之口,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快的传遍了整个天柱山。各世家的反应正如莲英之前所料,大多是讶异和无措,而后便都在观望。小世家看着大世家,大世家看着十大世家,十大世家看着泽氏,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做那个出头鸟。 莫雪歌和容璇玑昨日便问过,是否需要策应莲英的计划,但被莲英拒绝了。当时莲英没有主动解释缘由,两人也没问。但今日事发之后,莫雪歌心里还是不踏实,找来修齐,刚一开口,修齐就猜到了她心中的疑虑,笑着给她解释这里面的弯弯绕。 “莲少主是在刻意帮莫氏和容氏避嫌。你二人都与无常元君和夜少主交好,若是赞同,便是因私废公,若是反对,便是不近人情。里外不是人。不如暂做观望,无所动作,等着泽德广上门游说,到时候无论如何决议,都可推说是情势所逼。” 莫雪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笑道:“也就是我愚笨,昨日在莲氏,怕是璇玑当时就想明白了。” “家主也是关心则乱。”修齐笑着开解道。 莫雪歌又叹道:“这一场风波,也不知要闹到几时——都怪这个陈飒,一直相安无事,茕茕也不会故意去找他的麻烦,非要跳出来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惹人厌烦。” 修齐摇了摇头:“这哪里是陈飒要跳出来,分明是泽氏已经舍弃了他,要择选新的傀儡呢。” “他倒是心眼多,偏偏眼神不好。”莫雪歌难得嘲讽他人,说出来的话刻薄又阴酸:“我茕茕若是能受制于人,早就委身仙尊,流连海外去了,哪里轮得到这些宵小算计?再加上一个敢为了她对仙尊拔剑的夜九,呵。” 莫雪歌没把话说完,就有莫氏暗卫来报,说修大公子要的人,已经送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都笑得颇具深意。修齐在公文上落下最后一个句点,丢开朱笔,向莫雪歌告退:“接下来的事情,我得亲自去安排一番。” 莫雪歌点了点头,吩咐暗卫好生保护修齐,又叫他们盯紧泽氏,有什么消息,不论时辰,直接来报。 第五百五十三章 应对 夜一行亲赴莲氏提亲半日之后,这件事已经成了天柱山上议论的焦点,不论是前来参与名仙擂的仙修,还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乃至各家仆役、贩夫走卒,张口闭口全都是这桩惊天八卦。偏偏几大世家毫无动静,似乎都在观望和等待着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私下里不做应对之策。 青元是在和弟弟青宏用早膳时听闻这件事的。青宏听了探子回报之后,带着几分悔恨一拍大腿:“一定是雪千影!我在潇湘碰见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嗐,我当时就应该发现的!” 青元蹙眉,至少在他看来,夜小楼求娶雪千影,是比求娶莲芙更为严重的事情。 青朗应召而来,青宏主动挪开椅子,又将侄子推到餐桌前,挥手吩咐剑奴退下。 “用过早膳没有?你看你,离家奔波了几日,人都瘦了。”青宏絮絮叨叨地说着,拿了空碟子,各种点心菜色,堆了一座小山。 青朗笑着欠欠上身,谢过叔父的关怀,涵养极好地尝了几样膳食,细嚼慢咽之后,才放下筷子,开口询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青元将探子探得的消息说了一遍。青朗愣了愣,差点笑了出来。 好你个莲英,竟然敢行这种险招,难不成如今莲氏已经轻狂到不怕天下世家群起而攻的程度了? 不对。青朗又很快反应过来,莲英不是不怕,而是赌天下世家根本不会。而且为了加重这个“不会”,莲英还拉了夜氏下水。 可他不太想得明白的是,夜氏为何会掺和进来,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青朗没跟夜小楼打过交道,只是远远的见过几眼,看起来倒也不像是个色令智昏之人,总不会为了美人,连家族利益都不顾吧? 青元见青朗神色变了又变,知他心思百转千回,并没有打扰,甚至还制止了想要继续说话的青宏。兄弟两人默默无语吃完了一餐饭,又命人奉茶。 青朗这才开口:“我对那位夜少主不了解,但无常元君我在莫氏见过一次,还说过话。与传言之中一般无二,率直刚正,对莲氏中人极为维护,看不得莲氏声誉受损分毫。我想,这件事应该不是出于她本人的主意。” 青元点了点头。 青宏道:“长州民风质野,婚事不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自己说了算。若她真与那个夜小楼没什么勾连,夜一行又怎么会兴师动众的去提亲呢?” 青朗笑道:“我只是说,大张旗鼓的张罗联姻这件事,不该是出自无常元君之手,可没说他们两个是清白的。” “哦。”青宏挠了挠头。 “我猜,这个主意应该是出自莲氏少主莲英之手。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解陈飒的局——父亲,叔父,陈飒所谋之事,我们之前已经商议过了。虽然此事必不能成,但无常元君的身份已然尽人皆知,想要凭此做文章的,可不止泽氏。莲英此举,就是想断了泽氏扶植无常元君做仙门傀儡的谋划。也断了旁人想要对她下手的念头。” 青元点了点头:“应是此意。有了联姻一事做要挟,想必泽德广也不得不妥协。” 青宏听得不耐烦:“怎么就要挟了,怎么又妥协了,朗儿你说得细些,二叔听不懂。” 青元甩给弟弟一个白眼,示意青朗不用理会:“那你说,我青氏应该如何应对?” “莲氏与夜氏,联不联姻,结不结盟,我青氏置之不理就好。”青朗展开手中白纸折扇,轻轻摇了摇:“莲氏和夜氏,单独拿出来一个,于我青氏而言,都是难啃的骨头。这一块一块啃,还是两块黏在一起啃,又有什么分别呢。” 青元点了点头,青宏也听懂了侄子这个浅显的比喻。 “不过,父亲还是要提防泽氏。”青朗收了折扇,严肃地说道,“其一,是我们一早就说过的,往后数十年,泽氏都是我青氏第一强敌,决不可放过任何能够削弱衰减的机会。其二,此一番泽氏为了阻止两家联姻,必然要拿出相当的诚意,不仅是泽氏的诚意,而是全天下世家的诚意。为此,泽德广必然要来游说,但游说是假,试探他泽氏在世家之中的威严,才是题中之意。” “哼,他说拿出诚意咱们就要出血?凭什么要听他的?”青宏不屑地叫道。 青元沉吟片刻:“朗儿的意思,是要我与泽德广虚与委蛇,麻痹泽氏?” 青朗点了点头:“他要虚名,我们就给他。但实惠的东西,父亲还是不要太大方的好。” 说到这里,青朗稍稍笑了笑:“从我青氏的立场来说,不妨让莲氏和夜氏两家闹得久些。他们闹得越久,泽氏就越腾不出手顾及别的事。某种程度来说,便是为我青氏争取了时间和机会。所以,父亲,我要动用一些人手,逼泽德广不得不跳出来自毁。” 青元爽快地答应下来,解下自己的家主令牌交给青朗:“朗儿你只管放手去做,不必事事回报。” “多谢父亲信任。”青朗眸光流转。 “还是我朗儿看问题……”青宏本想夸赞青朗,可话说了一半却卡了壳儿,他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求助似的看向自家兄长,“那个是什么词儿来着?知什么见什么?” “知微见着!”青元抬手拍了弟弟脑袋一巴掌,“叫你多读书就是不肯,满肚子没有半点墨水。” “对对对,知微见着。”青宏笑呵呵的,越发觉得,当初自己一念之慈,将这小东西捡回青氏抚养,真是赚大发了。 绾氏营地之中,绾筠得到消息并不比青氏晚,没等他去叫人过来商议,绾宁自己就跑来父亲这里。她一早就得知了莲芙与容璇玑暗通款曲一事,更容易判断与夜小楼生出私情的乃是那位无常元君。 其他的猜测和判断就与青朗很是相近了,所出的应对与青朗也一般无二。 “只是,宁儿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想将无常元君与莲氏分隔开来,教她去统御仙门遗族么?如今怕是此事就要作罢了。” 绾宁笑了笑:“女儿这个提议,本就是个幌子。不过是我看清了泽氏想要扶持她做为傀儡的心思,顺势给泽氏一个台阶,好让他们痛快答应恢复仙门建制的提议。至于这位无常元君,她不会归于陈氏,便不会归于仙门。而且对于绾氏来说,还是让她长长久久的去做莲氏大师姐,好处更多。” 绾筠点了点头。绾宁为绾氏定下的百年之计,其中有一条就是急向西、缓向东。东部两大世家,莲氏和夜氏,绾氏暂时采取放任的态度,毕竟有泽氏作为制衡,鹬蚌相争,他们绾氏坐收渔利就好。 绾氏目前全部的心思,都压在了西部。西部大世家不多,只有莫氏和洪氏堪为强敌。绾氏本想施行收服中小世家、合围莫氏的策略,没想到半途之中,出现了白氏的变故。绾筠为此,还重责了族中几位办事不利的族老。现在白景行兄弟隐隐有投靠泽氏之意,绾宁最近除了忙着游说世家,恢复仙门建制,就是在考察新的人选,以期取代白氏,成为绾氏的马前卒。 第五百五十四章 跪求 午后,当听闻夜小楼还在莲氏门前跪着的时候,泽德广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叫来冷月寒,直截了当的问她:“你说,他们两家会不会是串通好了的?” 冷月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可算发现了。但面上却不显,还故作惊讶,思虑了一会儿:“家主的猜测,倒也不无可能。” “可若是如此,他们图什么呢?”泽德广皱着眉头,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冷月寒挑了挑眉毛:“许是因为陈飒?陈家主这些日子拜访各大世家,风声必然传入到了莲家主的耳中,如此为了爱徒筹谋,倒也不算为过。” 泽德广摇了摇头:“陈飒此番动作必然化为泡影,咱们在后面推波助澜,也只是为了公开无常元君的身份,逼她统领仙门罢了。这一点,以莲英的才智,不可能看不出来。” 冷月寒笑了笑:“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难道还能是两人真情感动了夜家主,心甘情愿为子侄冒天下之大不韪?” 泽德广瞪了冷月寒一眼,示意她不要开这种玩笑。 泽世光恰好赶来,礼毕之后,泽德广问他午后过来所为何事。泽世光却道,自己一上午接待了十几个中小世家的家主,他们都不赞同这桩亲事,更直言此举违背仙尊六律。 “可这些世家家主,人微言轻,自认没有在莲氏和夜氏面前说话的分量,只能来求父亲主持公道了。”泽世光无奈地笑了笑。 泽德广冷笑一声:“他们哪里是来求我主持公道的,分明是来试探泽氏的态度的。”若是泽氏态度暧昧,甚至根本管不了,那么他们便会有样学样,效法莲氏和夜氏,以联姻之名,行结盟之实了。 冷月寒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不愿意,但有些话还是要说:“此番名仙擂,已经有不少世家蠢蠢欲动,私下里为儿女相看亲事。听闻覃氏家主夫人,今日还特意请了陆氏的一位公子过去用午膳,动的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泽世光并不知道这等细节,惊讶地张了张嘴:“仙尊过世,还不到一年,他们就敢……” “此前虽然小动作频频,怕是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有了今早东部两大世家做样板,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冷月寒嗤笑一声,旋即道了声失礼。 “父亲,覃氏手中有重宝,那陆氏更是……这两家若是结亲,我泽氏在龙池水域的利益,必然要受到影响啊!” 泽德广点了点头。陆氏占据潇湘之地,辖制整个龙池水域,碍于青氏对其回护,泽德广一直没能拔出这颗影响泽氏利益的钉子。若是之前收到这种消息,他必然借此发难,彻底将陆氏打压殆尽。可眼下有了雪千影和夜小楼这一桩惊天动地的亲事,别说是陆氏和覃氏,往后天下世家联姻不断,他泽德广能拆得了这一对,难道还能拆得尽天下有情人? 泽德广只能问计冷月寒,冷月寒想了想:“眼下莲家主那边还没有松口,我们不妨静观其变。若是莲家主真的冷得下脸,一口回绝,那当真是最好的结果。” 冷月寒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条路绝对行不通。只要泽氏没有动静,不出三两日,莲威必然以心疼爱徒的名义,松口接受夜一行的求亲。 “若是莲家主扛不住夜氏的纠缠,”冷月寒继续说道,“那就只能请陈飒那边暂时搁置无常元君认归的计划。若是莲少主真的只是为了替他师姐解围,只要陈飒不再继续纠缠,这桩婚事也必然作罢。各退一步,也算是很好的结局。” 泽德广表示赞同。 泽世光却问道:“若是两家仍旧不依不饶,执意成婚怎么办?” 冷月寒叹了口气:“如果是那样,便是最坏的结果。家主必然要出面,代表天下世家进行拦阻。自然有维护六律这等光明正大的理由,但私下里,少不得利益交换。到时候,就只能与两家谈条件了。” 说到这里,冷月寒不禁赞叹莲英的高明。以联姻作为要挟,对于其他几大家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威胁,偏偏泽氏这个天下第一世家不能坐视不管。逼得泽德广出面调停,便宜他们占了,恶人却都叫泽氏做了。 虽然冷月寒一心消耗泽氏,但莲英此计一出,泽氏不论是实力还是声名,都难免受损,甚至惹天下世家对其怨声载道不说,莲氏夜氏两家又能趁机捞取利益,发展壮大,让她不得不赞其一声刁钻。 泽德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冷月寒的提议。按照他的想法,最好能拖过名仙擂。只要世家们散了,回到各地,那么这件事解决起来,就能拖得更久。泽德广私心想着陈飒暗地里的计划,没准到时候他还没有说服各个世家拿出交换的筹码,雪千影和陈飒两人至少有一个已经不在了呢。 可惜,泽氏的如意算盘没能打得太久。夜小楼在莲氏门前一连跪了三日,到五月十八这天早上,莲氏中再没有无动于衷,而是金悯出面,想要将夜小楼赶走。 偏偏夜小楼倔强,似乎此番娶不到雪千影便不会罢休,拖着虚耗了几日的摇晃身躯,扯着金悯的裙摆,跪行向前,几乎是要一步一个头磕进莲氏的大门。 金悯实在不忍,只能派人去请莲威出来。莲威动了大怒,直接拔了剑。据说若不是莲英亲自去给雪千影报信、雪千影以性命阻拦,又请了莲康出来,强行带走了盛怒的侄孙,怕是夜少主要就此血溅天柱山了。 闹了这一通之后,夜小楼竟然还没走。而且莲氏大门前,从一人跪求,变成了两人跪求——多出来的那个,自然是“护夫心切”的无常元君了。 “我还从没见过小楼这副模样。”夜一宁远远地看了一眼,与身边的夜一平说道,“可惜这件事要做戏做足,不然我真想现在就过去把人拉起来。” 夜一平也心知是计,但实在是心疼两人,忍不住道:“别说是你我,想来阿威和阿悯现在就隔着院墙看着呢,他们也是,做戏做了这么久,也够了,怎么还能狠得下心呢。” 夜一宁摇了摇头:“时间越久,旁人越不容易生疑。倒是苦了孩子们。” 跟在两人身后的夜小婉,低低叹道:“仙尊若在天有灵,得知自己定下的律条,竟然如此折磨自己曾经的心爱之人,怕是也会难过吧。” 第五百五十五章 风向 雪千影露面不到两个时辰,整个天柱山上的风向就变了。 虽说此举的确违背仙尊定下的六律,可一双有情人困苦如斯,也着实令人感动。 甚至已经有人悄悄的声援他们。几个年少的世家子弟,打着过路的旗号,给他们送了一些饮食,还有的送来丹药。到后来渐渐演变成,许多人刻意绕路只为说几句支持和鼓励的话。让一旁窥伺看顾的几位长辈,颇有些哭笑不得。 在不远处支了棋桌正在厮杀的夜沉沉对莲康说道:“你家阿威还要撑到几时?他媳妇也不管?” 莲康摇了摇头:“估么着他们俩早就心疼惨了,应该是英儿拦着呢。” 夜沉沉噘了噘嘴:“这帮小辈,就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狠!哟,下雨了。” 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凉亭的飞檐上,滚落下来,渐渐连成雨线。不少特意来张望的,观望的,声援的,看热闹的,打探消息的,各世家子弟和探子们,都被这一场大雨拍了个措手不及,连忙找地方避雨。慌乱之间,倒是也没留意不远处山巅上凉亭里的两个老人家。 夜沉沉被雨声扰得心烦,无心继续对弈,弃了子,起身朝着莲氏营地大门前张望。 “呵,戏做得真足,都不用灵力避雨,啧啧。”夜沉沉感慨道。 莲康也起身看了几眼,唇角勾出弧度:“盲医那里,早就替他们做足了准备,估么着避风寒的药早就吃过了。” 只是这雨越下越大。莲康伸头看了看天色,乌压压的云层厚得很,这雨一时半会儿不能停。至少要下上半宿。 “这雨一下,估么着就差不多了。再跪下去,可就有些过了。”夜沉沉念叨着。 莲康点了点头:“那咱们也各回各家准备着吧。” 说完,肃风天士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夜沉沉也隐匿身形,消失不见了。 半个时辰之后,莲氏大门洞开,金悯亲自出来,将雪千影和夜小楼搀扶起来,带回了莲氏。 至此,这一场旷日持久的跪求,终于有了个好结果。几个小世家的院子里,甚至还有欢呼声传了出来。 有人为一双有情人高兴,自然就有人忧心。泽德广听到探子回报,长叹一声,唤来心腹,叫他冒雨去给陈飒传信,逼迫雪千影认归陈氏一事,暂时搁置。 陈飒收到消息颇为无奈,他虽然不想就此前功尽弃,但人在矮檐下,将来还有许多要仰仗泽氏的地方,只能言听计从,散出人手,将消息传了出去。 金悯亲自动手,为爱徒沐浴更衣,更亲自帮她擦干了头发,换了干爽的衣裳。另一边,夜小楼也收拾妥当,修正还特意赶过去,亲自给他膝盖上了药,更灌了防避风寒的药汤。而后一家人总算能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雪千影拉着夜小楼跪拜莲威和金悯。莲威没说话,金悯好生将两人搀扶起来,更拍了拍夜小楼的手,总算是消解了此前的芥蒂,正式认可了这个准女婿。 莲芙在一边看着,悄声对莲英说道:“要不,回头我也让璇玑去白鹤莲氏家宅门前跪一跪?兴许爹娘对她的态度也能好些?” 莲英噗嗤笑出声来,又连忙捂了嘴:“师姐总是要留在莲氏的,故而娘亲才能对夜九哥这么容易解除心结。璇玑那里,可以铁了心要把你拐走。别说是跪上几天几夜,就是跪碎了膝盖,娘亲也未必就能原谅她。” 莲芙想想,的确是这个理,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这时,莲苹亲自来报,说陈氏传出消息,陈飒已经搁置了计划。金悯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 莲威看向莲英,莲英笑着摆摆手:“第一步咱们算是成功了。接下来就要看泽氏的诚意了。” “要等多久?”夜小楼问道。 莲英掐指算了算:“等三日,三日之内,若是泽氏没有动作,就请夜伯父过来提亲。” 夜小楼点头答应下来。 夜小楼在莲氏一直留到晚膳之后。大雨还在下着,是雪千影撑着她那把血红的罗伞,亲自将夜小楼送回了夜氏。快到亥时,人才离开夜氏,返回了莲氏。 这中间的个把时辰,必然是拜见家中长辈了。 天柱山上,不少中小世家及一众小辈们,为此兴奋不已。虽然雪千影和夜小楼坏了规矩,违背了六律,但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眼中,俨然成了冲破世俗阻碍的大英雄。而那些中小世家则蠢蠢欲动,借此开始暗中谋划,妄图效法,联姻结盟,趁机巩固壮大自家的势力。 其中大多数自然于泽氏无碍,但有一些,比如陆氏和覃氏这种,是实打实要损害泽氏利益的,他决不能放任。 不断有这样的消息被送到泽德广的案头上,一贯仁厚的泽家主,掀了桌子。 冷月寒在各个世家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隐约知道,这些消息的背后,是有人刻意推动的。只是当她得知,这个幕后之人,竟然不是绾宁而是青朗的时候,惊讶之情几乎是明睁眼露地挂在脸上,好半天才恢复了往日淡然的神态。 只是她心里搞不懂,青朗在这个时候出手,青氏获利有限,难不成只是为了与泽氏作对? 还是说,他也与莲英有勾结? 那这个莲少主可真是大本事了,一边能够推着绾宁帮他谋划复建仙门之事,一边又能够指使青朗出手替他逼迫泽氏,他自己却摘得干干净净。 而此三人若是联手,那她冷月寒半生谋划,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冷月寒心中再次坚定了信念:莲英此人,非除不可! 三日后,夜一行再度赴莲氏提亲,这一次没有吃闭门羹,而是莲威亲自出迎,夜一行带去的礼物,也得以进了莲氏的大门。 两个时辰之后,陆氏竟然直接吹吹打打,去往覃氏下聘去了。同时,有三四家派出德高望重的族老,去往宋氏,代自家子侄求娶宋飞燕。 消息传到泽氏,泽德广一巴掌将整张书案拍成了齑粉。 “追根溯源,这件事的源头,还是无常元君和夜少主。家主该出手了。”冷月寒临危献计。 “来人,备厚礼,去莲氏!”泽德广抬身就要走,却被冷月寒拦下。 “礼物就不必了,家主只需带上这个。”冷月寒提笔写下一张字笺,双手呈给泽德广。 “什么?你要我泽氏交出碣石!这绝不可能!”泽德广怒喝回绝道。 冷月寒却阴森一笑:“家主放心,莲氏和夜氏必然不会收。但这代表了泽氏的诚意。” “你的意思是……”泽德广似懂非懂。 “只要他们接受了我泽氏的诚意,我们就争取到了谈判的机会。至于条件,还是请他们两位家主主动提出才好——到时是多是寡,总归是他们两家贪婪,与我泽氏又有何干呢?” 泽德广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抓着字笺,出门去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开价 送走了泽德广,冷月寒隐匿身形去见了陈飒。将泽德广出面干预莲氏夜氏两家联姻一事,告诉了他。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不然眼下能够左右这桩姻缘的,就是陈氏了。”陈飒觉得有些可惜。 冷月寒心中暗骂蠢货。若真是如此,他陈飒怕是瞬间就会被泽氏抛弃。 “冷先生,您看,我现在是否要以无常元君的生父身份出面,干预这桩亲事?”陈飒不知死活的继续问道。 冷月寒摇了摇头:“如今天柱山上几乎尽人皆知她是你的女儿,嫁娶这等大事,却都不来问一问你的意见,这不孝之名,就让无常元君多顶几日吧。” 陈飒眼中精光一闪,乖顺地点了点头。 “我来是要告诉你另一件事。”冷月寒压低了声音,“前几日我家小公子无意间提起,昔日昆仑试炼之时,无常元君曾经提过,她对医仙留下的飒月剑,是施展过溯回术的。” “什么!”陈飒一惊,“也就是说,她已经知道了昆仑的真相?” “八九不离十。”冷月寒道,“据我家小公子所说,无常元君本意,是为了探究自己的身世。至于具体看见了什么,却没有明说,小公子也不得而知。” 陈飒沉默不语。 他实在猜不到,雪千影究竟看见了多少。相比于她看见了翼族灭族的真相,他更在意雪千影是否知道雪蕊姬与自己护卫偷情的事情。于陈飒而言,这一桩耻辱,远胜其他千百倍。 “我特意来给陈家主提个醒,既然事已至此,有些事情,宜提早动手才是。” 陈飒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时也运也,人常说天赋卓着之人必有上天庇佑。我之前不信,现在却信了几分。” 原来,在雪千影他们抵达天柱山之前,陈飒是在沿途安排了伏击的人手的。本以为对付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位高手,即便不能击杀,拼得几条性命,留下雪千影的性命,至少也能将二人重伤。没想到,夜一宁竟然与他们同行。陈氏中人实在没有把握同时对付这三个高手,于是只能作罢。 冷月寒听了陈飒的解释,也叹了口气,再三叮嘱陈飒,宜早不宜迟。 陈飒却摇了摇头:“此前参与埋伏的都是陈氏族中隐藏的高手,不便上山。而参与名仙擂的人手不能动。我陈氏此番还要保全十大世家的名头。此事虽然紧要,但也只能等名仙擂之后再说了。” 泽德广来到莲氏时,夜一行还没走。莲威对于泽德广的到访,似乎很是意外,他看着夜一行道:“怎么,一行你是怕我还不肯答应,故而请了泽家主来做大媒?” 夜一行差点笑出来,心说阿威你这装傻充愣的本事,可是比我强百倍。但夜家主还是强忍笑意,愣愣地摇了摇头:“难道不是你请来泽家主做见证?” 莲威抚掌:“我莲氏最不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么会惊动泽家主呢?” “那是……”夜一行话还没说完,就被泽德广打断了:“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我来是有要紧事跟你们商议。” 泽德广使了个眼色,莲威会意,将厅堂之中的人全都请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三个。 泽德广见状心中更恨,心说你们这是等着我送上门呢。 但泽德广到底一把年纪,年老成精,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悦,而是拿出之前冷月寒写下的字条,轻轻放在桌案上。 夜一行看了一眼,蹙起了眉头,莲威凑上来看了一眼,也露出不解的神情。 “泽家主这么早就来给晚辈添礼?可这出手未免太大方了些。”夜一行调笑道。 “别装了。”泽德广脸上带笑,说出来的话也是玩笑的语气,“拿我一座碣石岛,换他们二人婚事作罢。你们若是答应,就给我签字画押,若是不答应,我还可以再加!” 夜一行与莲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虽然莲英早有详细的交代,夜小楼这边与夜一行说得也非常清楚,但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泽德广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有条件尽管提。”泽德广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仿佛他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撒钱的,“我也不跟你们打那些弯弯绕。实话告诉你们,世家联姻,这个口子不能开。往大了说我要维护六律威严,往小了说,我要维护泽氏的利益。所以,你们赶紧开价,我花钱买个天下太平,行不行?” “泽世兄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是故意破坏六律似的。”夜一行甩了他一个白眼,余光却是看向莲威。 “你们自然都是好的。可架不住旁人不这么想。”泽德广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你们开了这个口子,天下世家纷纷效仿,我就再没有立场去阻拦。到时候,借着姻亲盟友的说辞,世家之间吞并倾轧,合纵连横,少不得战乱四起。若真是因为这么一桩小事,引发天下动荡,咱们,可就都成了天下的罪人。” 泽德广这话是占了大义的,莲威和夜一行听了都少不得要做出肃然的样子。莲威拈起字条,摇了摇头:“泽世兄晓以大义,我和一行也不敢不从,只是这碣石岛,是万万收不得的。”说着,莲威将字条丢进了茶炉炭火之中。 “那你们想要什么?钱财,矿产,资源,武器?提,不管是涉及到哪一家,只要你们提出来,我去置办。我亲自去置办!”泽德广又将“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棵主动伸头的韭菜,等着莲威和夜一行来割。 莲威和夜一行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难色。 “那日泽世兄是在场的,我既然不同意拿雪儿去跟夜氏换城池换渔场,自然也不能以婚事为要挟,向天下世家讨要这些东西。”莲威说道,“泽世兄也是做父亲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是把儿女的幸福放在第一位呢。” 夜一行也跟着连连点头:“泽世兄也看到了,我家小楼跪了那么多天,终于求得阿威松了口,我若是为了几个钱就将他一片痴心就此拗断,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他的生身父母呢?” 莲威和夜一行一唱一和,彻底回绝了泽德广的开价。 你能晓之以理,我便动之以情,你占天下大义,我有怜子之心。 这可不是莲英能想出来的应对之策,而是莲威和夜一行多年的智慧和默契。 第五百五十七章 开榜 谈判陷入了僵局,三位家主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泽德广率先开口,表示自己会邀请众世家家主一齐商议个章程出来,而后再与莲威和夜一行来谈。 “至于这段时间,我觉得小辈们还是要以备战名仙擂为主。听说他二人都是榜上有名的守擂之人,不能马虎大意。你们也通融我一些时间,咱们等名仙擂之后再定夺此事可好?” 莲威和夜一行对视一眼,这倒是可以答应。 夜一行更道,此来天柱山不过带了些常规的礼物,远远不到他夜氏少家主下聘的级别。今日他带来的这些东西,不过是送给孩子们玩的,若是两家真要结亲,必然还要亲自赴长州提亲云云。 莲威也道:“我和阿悯一早就为雪儿备了一份嫁妆,东西不多,尽是些钱财铺子等等。按照我长州嫁女儿的规制,需要准备的东西也还很多。还盼着泽世兄这边,能够尽快有个说法,好让我和阿悯为雪儿早做准备。” 泽德广心中暗骂莲威,口口声声说着不会用爱徒换取利益,却叫自己早点给个说法,这不是讨价还价是什么?可眼下,他也只能咬牙切齿的答应了。 送走了泽家主,莲威和夜一行都松了一口气。这一场谈判看似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实则刀光剑影互不让步,两位家主都觉得疲累至极。 “接下来,就要好生准备名仙擂了。”夜一行道。 莲威也点了点头。因为夜氏是天下第二世家,莲氏也排名在前五位,故而才能引得泽德广一边心生忌惮,一边又好声好气的与他们商谈。若没有这个前提和基础,泽德广早就翻脸了,哪还能有这番待遇。 说到底,世家争斗,实力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今日也是名仙擂个人战开榜的日子,十八位擂主的名字,将被张榜公布出来。得闲的世家子弟们自然要亲自前来观榜,便是不爱走动的世家,也会派人前来誊抄。 联姻的事情闹了这么多日,两个主人公终于露面。雪千影和夜小楼大大方方的挽着手前来看榜单。众仙修见是他们来了,纷纷让开道路,还有胆子大的直接向两人道喜道祝福。雪千影和夜小楼也大大方方的回礼致谢,仿佛即将新婚一般。 不远处,莲芙挽着容璇玑,身旁还有莫氏姐妹和夜小婉,五女见此情形,又是感慨,又是高兴。 “若此番兄长筹谋落空,真的让师姐和夜九哥成了婚,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莲芙笑道。 容璇玑竟然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总之阿英谋划的这件事,谁吃亏,他们二人也不吃亏。” 莫雪蝶也笑道:“若是他们能够成婚,我也要在世家之中挑个家主少家主嫁一嫁,过一过做当家主母的瘾。”说到这里,小姑娘又兴奋的扯着莲芙的袖子,“若是世家之间不可联姻这一条规矩不作数了,你是不是也不必脱离莲氏了?” 莲芙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过容璇玑道:“若这能如此,我就嫁到莲氏来。这样阿芙就不用离开莲家主和金夫人了。” 莲芙笑得甜蜜,莫雪歌姐妹和夜小婉看得牙酸,三女互相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明知雪千影和夜小楼能够成婚的几率不足十一百一,但大家心里还是存了希望的。 人就是这样,一边是森严的律条,一边是人情。若真能将两者切割得清清楚楚,怕是也不能称之为人了。 出现在榜单上的名字,大多都是仙修们耳熟能详甚至听出茧子来的: 泽氏三位,家主泽德广,小公子渐离天士泽世先,鸣葭元君泽德芳。 夜氏四位,家主夜一行,不二元君夜一平,啸云天士夜一宁,云齐天士夜小楼——这也是世家之中占据名额最多的。 莲氏三位,家主莲威,少家主焚妄天士莲英,大师姐无常元君雪千影。 绾氏两位,家主绾筠,二小姐繁策元君绾宁。 剩下的,分别为莫氏家主莫雪歌,荣氏家主容璇玑,潇氏少主潇清欢,恩氏少主恩无忌,陆氏家主陆英。 以及,一位名字叫做吴殊的散修。 众人纷纷对吴殊的名字指指点点,似乎在场围观的众人,从没有人听说过此人。但能力压一众世家子弟乃至家主,荣膺守擂之人,必然实力不俗。 有了这个变数,也让众仙修对即将开擂的个人战充满了期待。 乔露因伤没能位列名单之中,旁人感到意外,但雪千影等知情人却一早料到。但令雪千影和夜小楼感到意外的是,陈飒竟然不在名单之中? 那他此前闭关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刻意韬光养晦,全力备战只为夺一个体面的世家排名么? 莫雪歌摇了摇头:“今年这榜单,越发让人看不透。不过可想而知的是,今年的战事,一定十分好看。阿芙,你猜猜看,你家师姐和夜九,最后会不会在个人战决战之中相遇?” 莲芙想了想,论实力自然是有这个可能,可也得两人在擂主车轮战里一直遇不上才行。想到这里,便摇了摇头。自家师姐能够夺得魁首最好,夜九哥自然也可以。但若是旁人占据鳌头,她也觉得无所谓,毕竟榜首不能参加家族群战,莲氏虽然不缺一个悟道境的战力,但若有师姐兜底,她心里才会踏实。 “要不要开赌?”莫雪蝶跃跃欲试,“阿芙,我可是很想把那只镯子赢回来的!” “我与你赌。”容璇玑豪气地说道,“我赌小三圣之中,必有一人夺魁。赌注么,一块巴掌大的赤碧原石,如何?” 莲芙被她激起了心气:“那我赌占得魁首者,必是我家师姐,就赌小蝶之前输给我的那只镯子!” “跟你们赌了。”莫雪蝶道,“我有一只八角团扇,是用了已经玉化的湘妃竹篾编织而成,图案是我亲手绣的,手柄是昆玉的。我赌,赌……”莫雪蝶看了一眼自家长姐,她已经知道了此番名仙擂上莫氏的策略,反而不好下注了。 “阿芙赌了茕茕,你就赌你夜九哥好了。”莫雪歌笑道。 “好,那我就赌占得榜首之人是夜九哥!”莫雪蝶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掌,与莲芙和容璇玑各拍了一巴掌。 “你们这种赌法,若榜首并非小三圣之一,岂不是赌注全都落空了?”夜小婉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赌我家叔父啸云天士此番能够蝉联。赢了你们的东西全归我,输了我给你们做一桌好菜!” “赌了!”莲芙、莫雪蝶和容璇玑异口同声的笑道。 第五百五十八章 商议 五月二十二,泽德广一早便召集世家家主们前往泽氏商议莲氏与夜氏联姻一事。 除了莲威和夜一行,基本世家家主齐聚于泽氏,但泽德广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这无常元君一不姓莲,二非世家出身,嫁于夜少主,怎么能算是联姻呢?” 此言一出,响应之人竟然颇多。 开口之人,是聚州宫氏家主宫熙阳。他年纪不大,但早年因为与人斗狠,脸上留了些疤,后来得了药王谷的救治,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有几块肉却不能动了。故而说起话来,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泽德广瞪了宫熙阳一眼,宫熙阳虽不以为然,但也没继续说话。 容璇玑冷笑一声:“宫家主此言算是在偏帮,不足为凭。你家弟媳去了才两年,你就惦记上宁州景氏的小姐,想娶回去给弟弟做续弦,这几日缠得景家主几乎快要闭门谢客了——这件事,旁人不知,却瞒不了我。” 泽德广眯起眼睛,瞥了容璇玑一眼,这世道还真是变化莫测,原以为最先跳出来与自己作对的几个,必然是容璇玑莫雪歌这等与雪千影交好的世家家主,没想到,这一位却反过来替自己说上话了。 而后,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莫雪歌竟然也站在自己这边,更明言自己的私心:“自无常元君与夜少主的事情传扬开,我莫氏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站在长姐的立场,我自然不希望打开世家联姻的口子,让我家小妹成为被争抢的猎物。站在家主的身份上,我也不希望有人借此惦记我莫氏的势力。故而,”莫雪歌躬身一拜,“还请泽家主早日拿出个章程来,阻止此事,我莫雪歌全力支持。” 众家主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渐渐沉默了下来。 公孙郁金也站出来,对众人拱了拱手:“诸位,我邺州面积不大,我公孙氏也不求声名显赫,只求能够在莫氏的庇护下安稳度日。自然别家是联姻还是结盟都与我没什么干系。但也请诸位体谅我身为女子支撑一姓的艰难。” 陆英在一旁不耐烦地笑了笑:“这天下女子做家主的不算少数,怎么偏偏你公孙家主在此抱怨?” 公孙郁金看了他一眼,也笑了:“我的才干若是能与莫家主容家主这等奇女子相比,自然也不会跳出来说这番话。我公孙氏郁金天资不佳,又没有个优秀的助力或是继承人,即便夙夜不懈、宵衣旰食也只能勉力支撑一州一姓,甚至为了家族和邺州,我至今未曾婚配。诸位可以想象一下,如今若是有人上门来为我做媒,我应还是不应?” 说到这里,在场诸位家主差不多都明白了公孙郁金的意思,就连陆英也收敛了笑意,不再说话。 以公孙郁金的身份,若要成婚必然是招赘。如果世家联姻的规矩不破,这个赘婿应该是公孙氏内的子弟或是散修,无论如何,公孙氏的家业都不会受太大影响。 但如果这个人出身其他世家,而本身公孙氏内又没有一个强悍的继承人,那么很多事就会变得微妙起来。 公孙郁金又对泽德广一躬到底:“泽家主,若是联姻一事开了口子,我们公孙氏怕是就要名存实亡了。还请泽家主和众世家可怜体恤!” 潇铭圭也起身说道:“这两个孩子的事情我是不反对的,但他们以现下的身份却不能成婚。不为别的,我是有儿女的人。为人父母之心,自然希望她们能够觅得良配,而不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为晋身的跳板或是借力的筹码。” 几位上了年纪的家主,尤其是膝下有孩子的,都很是赞同潇铭圭的话。就连来之前打定了主意装哑巴不说话的青元和绾筠,也很难反驳潇铭圭的话。 青元无儿无女,青氏也一直没有选定继承人。但他疼爱养子,青朗行动不便,他一直担心,将来这孩子在他过身之后被人轻慢,不能得到很好地照顾,所以也一直在给他物色值得托付的人选。若是世家不可联姻的规矩被打破,少不得也要有人惦记青朗的婚事。青元活着的时候,对方必然对青朗好,可一旦青元过身,很多事就难说了。 绾筠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将来要继承绾氏,一个足智多谋,要留下辅助长姐,站在这个角度,他也不希望两个女儿被人肖想觊觎。 眼见几大世家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那么中小世家的态度就不那么重要了。泽德广站起身来,对众人一礼:“既然大家都不赞同这门亲事,那么我必然会出面,极力劝说阻止。只是,”泽德广话锋一转,又露出为难之色,“拆人姻缘,实属作孽。也总该给两个孩子和两家一些补偿才是。” “倒也不算拆人姻缘。”曹玉楼突然跳出来说道,“夜少主在莲氏门前跪了三四日,其诚其真,我等虽身处事外,也能感知一二。不如请泽家主出面劝说两个孩子,既然两情相悦,非君不可,不如双双脱离家族,做一对神仙眷侣逍遥天地之间,岂不快意?”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家主们的赞同,就连白景行也道:“于公于私,无常元君于我白氏有恩,我也不希望看到她错失爱侣。若是他们肯脱离家族,双宿双栖,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我白氏第一个站出来表态,若是他二人来我怀州落脚,我白氏必奉为贵宾。想住多久都行。” 一众家主连连称是。 “或者我们可以再退一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洪涞开口,“无常元君婚后亦可单独立家,北境也好,草原也罢,天下之大,她想选哪里我洪氏都支持。我看也不必三代,以他们两人的修为和德行,这一代便可列入世家名录了。” 元州柳氏家主柳思瞥了绾筠一眼,突然心思一转,连忙接着洪涞的话说道:“我看倒也不必非得单独立家,绾二小姐提议恢复仙门建制,不如就请无常元君去统御仙门。这样既不算违背六律,又成全了一对有情人,岂不妙哉?” 柳思本意是想接机拍绾二小姐和绾氏的马屁,没想到话还没说完,绾筠、泽德广、青元、莫雪歌、陈飒等无数记眼刀就全都冲着他飞了过来。可怜的柳思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面对几大世家家主的威压,他不得不闭嘴。 “既然说到无常元君的身份问题,”莫雪歌淡然开口,“陈家主,这无常元君的婚事,您不站出来说点什么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飒的身上。陈飒瞬间冒了汗,恨不得杀了莫雪歌。 第五百五十九章 人情 陈飒心里把莫雪歌骂了千百遍,可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眼见所有人都看着他,也不能不给出解释,只能讪讪笑称,昔年陈氏援救昆仑不及,引得他与爱妻雪蕊姬之间有了误会。雪蕊姬携女出走这么多年,相比雪千影对于陈氏和陈飒亦有诸多误会。眼下这些误会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就出了这么个枝节,他若是贸然插手女儿的婚事,害怕雪千影更加憎恨他这个做父亲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莫雪歌冷冷感慨了一句,嘴角的笑意冰冷,死死地盯着陈飒。 陈飒被她盯得不舒服,左右躲不开,只能硬着莫雪歌的目光看回去。莫雪歌瞬间软和了神情,笑了笑,似乎方才那副看死人的目光,根本不是她似的。 有了莫雪歌打岔,很多世家家主,尤其是大世家,对于雪千影归于仙门这件事也起了一些提防。 雪千影若是单独立家,一个初代家主即便是将她列入世家之中,又能成什么气候。 但若是统御仙门就不同了,如今天下散落的仙门遗族,少说也有数百,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落在一对本就强大的少年夫妻手里,同时这二人又与莲氏夜氏两大家族有着割不断的关系,这与给莲氏夜氏两家增加实力有什么区别? 甚至还不如让他们联姻呢。 因为柳思失言,绾筠不得不站出来解释:“恢复仙门建制一事,与无常元君的婚事,是两件事。还是应该一码归一码,一件一件去解决才是。” 泽德广点头表示同意:“恢复仙门建制的事情,绾二小姐的章程已经十分详尽,只需要按照众世家出些财物,慢慢推进就是了。但无常元君和夜少主的婚事,眼下咱们还是要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才是。” 青元也站了出来:“目前我们可以达成一致的是,两人以现有的身份不能完婚。那么接下来就有两个办法可以选。一是两人脱离家族,抛开莲氏大师姐和夜氏少主的身份,两个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单独立家也无不可,咱们管不着。第二个办法,就是将两人彻底拆散,将来各自择选可心之人婚配。这个办法虽然一劳永逸,也更合规矩,两家损失也小,却未免不近人情。” 听了青元的话,众家主都纷纷摇头。白景行更是直言,将两人拆散未免太过残忍了。 泽德广刚想说话,宋云殊却站起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而后说道:“诸位,我与夜少主有些交情,觍颜以兄长自居。年前无常元君与夜少主曾在我宋氏小住了几个月,他们两个事情,我也算是个见证。” 知道雪千影和夜小楼在北海重伤的人不多,但知道他们流连流州的人却不少。众人见宋云殊站出来,也都很好奇,站在他的立场,要向众人说些什么。 宋云殊从自己亲赴雪原将两人救回开始讲起。雪千影为救夜小楼如何九死一生,夜小楼对雪千影如何以命相护。而后两人又是如何互通心意,最终决定走在一起。种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经由宋云殊之口,娓娓道来。 宋云殊口才向来不错,为这个生死相许的俗套故事平添了几分感动。即便再冷血无情之人,也多少会起恻隐之心。就连记恨夜小楼的曹玉楼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片痴心感天动地,举世无双。 宋云殊说完,对众人深施一礼:“泽家主,诸位家主,我说这些,并非为他们两人开脱。以他二人的身份,明知六律却仍要逆势而为,是他们的不对。而且为了我家小妹的终身考虑,我也不能赞同他们以现在的身份成婚。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为了维护六律就将这样一对有情人抱憾终生,敢问各位,将来漫长余生,可还能睡得安稳?” 宋云殊一席话,在场诸位家主都深受触动,就连泽德广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但他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 宋云殊将众人的犹豫看在眼里,趁热打铁,对莫雪歌躬身道:“莫家主与他二人私交甚笃,相信还有更多不为我们所知的事情。这样一对眷侣,即便为六律不容,也请各位家主慎重决议,成全了他们吧。” 莫雪歌轻轻一叹:“宋家主说得是。我知道的远比旁人更多。只是……”莫雪歌面露纠结,扭头看了容璇玑一眼,容璇玑却是给她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宋云殊的铺垫已经足够了。她们两个再说反而过犹不及。 泽德广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思绪从宋云殊的话中拉回了现实。 “我也赞同宋家主所说,拆散这样一双人,未免太过残忍。不如我们折中处置,将方才青家主所说的第二个办法改一改,只要两人不成婚,便由他们去吧。” 这句话出乎在场大多数人的预料,都纷纷闭口不言,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按理说,作为大世家家主的青元此刻应该开口,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应该发个声。但他心下对于泽德广这个主意有些想不通透。回想起出门之前青朗特意来见他,再三叮嘱叫他只要和稀泥就好,于是青家主定了定神,决定观望一番再说。 绾筠本来也是抱着和稀泥的态度来的,他跟本不信这群人凑在一起能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脑子要比青元快一些。听泽德广这么说,瞬间想到两人若是不成婚,将来的感情未必稳定,万一双方出了什么误会,或是有人见异思迁心猿意马,那么莲氏和夜氏的世代交好便会从内部打破。如此,不须他们绾氏妄动刀兵,两家自然削弱。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绾筠率先开口,表示赞同泽德广的提议。有了领头的,剩下的墙头草自然有了导向,纷纷表示泽家主说得在理、就按泽家主的意思办。 泽德广稍稍松了一口气,这第一个坎儿算是顺利的过去了。可第二个坎儿就难办了。 果不出他所料,当泽德广提出要大家想个办法说服莲威和夜一行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家主都开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装傻充愣起来。 第五百六十章 归属 尤其当他们听到泽德广所说,夜氏愿意拿出三座城池、半个东海和三座玉矿作为聘礼的时候,不少家主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莲氏虽不贪财,可要人平白放弃这么大一块肥肉,总要补给相应的甜头才行啊! “这,”曹玉楼瞥见泽德广的颜色,只能硬着头皮跳出来,“这遵守六律,本就是天经地义,若是还要与利益关联,岂不是,岂不是,”曹玉楼搜肠刮肚了好半天,这才想到合适的说辞,“岂不是污了无常元君与夜少主之间的情谊?” 白景行轻笑一声:“家族联姻,本就是利益当先,哪里是为了一个情字?曹家主可是有些天真了。” 曹玉楼被小辈讥讽,有些脸红,咳了两声,还要说话,却被容璇玑接过话茬:“不如这样,我们将夜氏所出聘礼换算成金银,咱们这些家凑上一凑——若是无常元君和夜少主愿意单独立家,那么这笔钱倒是可以全数给出,就当天下人赠予他们的贺礼,亦可作为我等资助无常元君立家的本金。若是不肯,便打上一个折扣,算是弥补损失,想来莲氏也不会太不懂事的。” 莫雪歌点了点头:“容家主此言有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绳之以法,诱之以利。咱们将事情做得周全,莲家主和夜家主,便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洪涞道:“莫家主说得对,我赞同。只是我迟州尽是草原,牛羊多得是,但银钱上恐怕一时拿不出太多。还请各位家主给个面子,与我串换些,让我以牛羊相抵。放心,价格绝对公道。” 潇铭圭大包大揽:“洪家主尽管赶着你的牛羊马匹来找我,我炎州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洪涞哈哈一笑,谢过潇铭圭,又对泽德广抱了抱拳:“既然如此,还请泽家主拿出个比例来,我洪氏必然为天下尽心。” 有了这几家的响应,绾筠青元等还在犹疑,但其他中小世家的家主都随声附和:“还请泽家主拿出个比例,我等尽力置办!” “好!”泽德广向容璇玑和莫雪歌投去感激的眼神。不管这二位出于什么目的,但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最为难的部分给遮掩了过去,又不用自己亲自开口挨家劝说,总值得自己一个谢字。 至于没出声的几大世家,原本也需要泽德广一家一家去商谈的。 绾筠突然笑了笑,看向陈飒:“陈氏这几年过得颇为艰难,若不是有泽家主扶持,怕是难以为继。此番若是让陈家主与我们出同样的银钱,怕是强人所难。” 陈飒差点脱口而出“谢绾家主体恤”。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绾筠似乎还有下文。 “陈家主不如把昆仑拿出来,不论是与别家兑换些现钱,还是直接交给无常元君,想来都是十分妥帖的办法。”绾筠笑着继续说道。 陈飒一蹙眉,他瞥了绾筠一眼,又看向泽德广求助。 泽德广淡淡一笑,给陈飒解围:“昆仑遗墟一事,本想等仙门建制恢复之后,再与众位详谈。既然绾家主提起,那便今日一道说了。我打算待仙门恢复之后,将昆仑归还给仙门管辖。” 这回轮到绾筠蹙眉了:“昆仑遗墟的现状,已经不适合仙门遗族生存了。之前我家宁儿推动重建仙门,也是计划另择一处给予他们繁衍生息。而且方才众位家主也否决了由无常元君掌管仙门这个提议——难不成,对于仙门未来的仙主,泽家主这里已经有了决断?” 泽德广点了点头:“不错。我打算请无常元君出面,传信给北海仙主风不止,由他暂时来代管新仙门,并将昆仑遗墟和博山岛,也都交给风仙主代为辖制。” 绾筠有些惊愕,这位几乎已经没什么存在感的北海仙主的名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了。泽德广乍一提起,他还反应了半天,才想明白泽德广说得是谁。 “可是风仙主向来不曾离开北海,那这两处地方,不还是要另择人选监管?难不成要就此荒废么?”陆英按捺不住心思,开口问道。 泽德广摇了摇头:“何人监管,或是荒废,以至于是否还要开放以作试炼之地,都将交由风仙主和新仙门来决断。既然要重建仙门,该交的,该还的,自然都不能含糊。不然重建二字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绾筠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但是…… 泽德广又道:“仙门中的事情,自然要仙门中人做主,不然新仙门岂不成了我们世家的傀儡?这也是我要请风仙主出面的原因。” 很好,很有说服力的说辞。可绾筠就是觉得,泽德广这般公允,颇有些反常。 青元也这么想,但他城府究竟好些,按下心思,打了个哈哈,笑说泽家主高瞻远瞩,此举最为妥当。但心里却将泽德广的话一字不差全都记下,准备回去再向青朗问计。 绾筠见青元都是这个态度,自己也只能笑着恭维几句,准备回去找绾宁商议。 在场几大世家家主,无一不做此算计。唯有陈飒心里颇为不痛快,因为泽德广方才一番话,事先并没有叫他知情。 不论是临时想出来替自己解围的,还是早就打算好了瞒着自己的,陈飒都不赞同由风不止来统御新仙门这个决定。更不赞同将昆仑交给他来辖制。 原因很简单,雪千影对鲛人族有存续之恩。若是风不止来统御新仙门,必然对雪千影言听计从,那与雪千影来做这个仙主,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眼下不是发问的时机,陈飒只能按下心思,等稍后再说。 泽氏这边又商议了一些事情,便叫众世家散了,眼下名仙擂开擂在即,各世家还是要以此事为先。至于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婚事,泽德广会亲自去调停,请他们暂且搁置。等到名仙擂后,待世家拟定了银钱的比例,凑好了份子,再对莲氏和夜氏完诺。 离开泽氏不远,莫雪歌和容璇玑就走在了一起。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阿横,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这位泽家主,还没死心呢。”容璇玑讥笑道。 莫雪歌点了点头,嘴角挂着冷笑:“想要借联络风仙主的名义,逼茕茕接手新仙门,这算盘打得可真响啊——我刚才差点没笑出声来。” “不过我想,阿英那里,必然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容璇玑垂眸一笑。 “那是自然——怎么,你还想去问问他?”莫雪歌挑眉看向容璇玑。 容家主点了点头:“十六娘今日在莲氏,说是要烹全鱼宴,莫家主不去尝尝么?” 第五百六十一章 鱼宴 莲氏今日很热闹。夜小婉清早过来亲自下厨,容璿玑和莫雪蝶帮厨,烹了一桌从长州新运过来的新鲜渔获,给无常元君和一众好友知交尝鲜。 于是,除了雪千影这个东道主之外,夜氏的夜小楼夜小婉,莫氏的莫雪歌莫雪蝶、修齐修正,容氏的容璇玑和容璿玑,恩氏的恩无忌,泽氏的泽世先和冷月寒,潇氏潇清欢兄妹三人,宋氏宋飞燕,再加上自家的莲英和莲芙,一共十八人,围坐在一张大大的圆桌旁,一边说笑玩闹,一边摩拳擦掌等候最后一道芙蓉鱼汤上桌。 雪千影本来还想邀请青朗,但莲英觉得太过突兀,就拒绝了。但姐弟俩捡了满满一食盒的吃食,以雪千影的名义,送去了青朗的餐桌上。 为了掩人耳目,雪千影还给绾宁、白景行兄弟和洪立华姐妹甚至夜一宁都送了一些过去。以至于从不吃鱼的绾二小姐,看着摆了一桌子的全鱼宴,完全摸不着头脑。 因为人实在太多,餐桌上并没有说几句正经话。容璇玑和莫雪歌简单复盘了今日在泽氏所议之事,便转换了话题,只说些风月和八卦。 但久不闻窗外事一心照顾母亲的泽世先还是听得心惊肉跳,不停的小声与冷月寒求证。 “阿先,尝尝这个——你一直缠着冷先生说话,你自己不吃,还扰得冷先生也吃不上热乎的。”夜小楼亲自给泽世先布菜,带着少许的责怪说道。 泽世先不太好意思,吃了一口鱼,抬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先是夸了夜小婉的手艺,又带着几分怯意问道:“夜九哥,你们这么闹上一通,难道就真只是为了让世家掏些钱出来——我可不信。” 夜小楼听了这话笑了起来,雪千影莲英等人也都笑了,就连冷月寒也无奈的笑了。 “我猜这定然是莲少主的主意。”冷月寒道,“为得自然不是那点钱,无常元君有多阔绰,外人不知,咱们多多少少是心里有数的。” “那是为了什么?”泽世先追问道。 冷月寒眸光流转:“我猜,第一一定是为了他们二人以后不论如何,都可以正大光明于人前,不必遮掩。对吧?” 莲英点了点头:“冷先生继续猜。” 冷月寒想了想:“这第二么,是要试探这天下世家的野心。不是大世家的,而是那些中小世家的。我猜得可对?” 莲英抿了抿嘴:“这个,算是顺带吧。” 泽世先没听懂:“试探什么,怎么就试探了?” 冷月寒道:“在我们看来,不过是无常元君和夜少主在争取完婚,但在某些人眼中,此事乃是莲氏和夜氏谋求联姻结盟。那么那些颇具野心的中小世家,是不是也会趁机蠢蠢欲动,想要借联姻行吞并壮大之实呢?” 泽世先恍然大悟:“听阿英的意思,还有第三?” 冷月寒笑了笑:“剩下的,我可就猜不出了,也不好猜。” “冷先生真是体贴。”莲英虽是笑着,但眸色却暧昧不明。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说了。”泽世先抢先说道,“我这个人啊,嘴巴不严实的,万一不小心说出去,扰乱了阿英的计划,岂不是有损咱们的情谊——这个鱼汤真好喝,我还要!”说着,泽世先将碗递到了冷月寒的手里。 冷月寒亲自站起来给他盛汤。 泽世先说自己嘴巴不严,这明显是托词,更像个笑话。他算是很早就知道两人关系的,可一直都没有说出去,就连对自家父兄都能保密,可见是多么可靠的。 眼下这么说,显然是因为其泽氏小公子的身份。虽然雪千影和夜小楼感念他的体贴,可天长日久下去,必然要生隔阂的。 夜小楼笑道:“阿先你不要顾忌那么多,家族是家族,你是你。你看看容家主和莫家主,就明白了。” 泽世先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但又似乎没全明白,张口问道:“我刚才还想问呢,你们为什么也要反对雪姐姐和夜九哥的婚事呢?” 莫雪歌端着筷子笑道:“于我个人来说,自然是赞同又支持的,但作为莫氏家主,却一定要反对。” 容璇玑点了点头,但泽世先却依然不懂。 “这么说吧,”莫雪歌给他解释道,“若是联姻的口子一开,我康州境内,必然会有人效仿,一些中等世家就可以快速吞并小世家的力量,飞速增强实力,达到与我莫氏抗衡的地步。而他们的野心和目的,必然要取我莫氏而代之。到时候,你说我该怎么办?” 莫雪歌已经说得非常直白了,而泽世先也不笨,很快就反应过来,但他想了想,又道:“那必然是一场血战——可莫姐姐也可与其他世家联姻啊。” 莫雪蝶道:“莫氏想要联姻,必然是我要外嫁。嫁得低了,姐姐舍不得,于莫氏也无助益。嫁得高了,姐姐又要担心我被人欺负——更重要的是,中等世家可以借联姻吞并小世家,那你怎么知道我嫁过去的那一家,不是要趁机吞并蚕食我莫氏的势力呢?” 泽世先听了,恍然大悟,叹了口气,继而不再说话,默默的喝汤吃菜。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了一眼,也都无奈地笑了。一方面他们作为友人,夜小楼又虚长了几岁,总是想着要保护泽世先的单纯心性。一方面他又出身泽氏,早晚都要沾染这些,甚至早就懂得只是不想说破,揣着明白装糊涂,倒也是辛苦。 喝了满满一碗鱼汤,泽世先这才再次开口,却是问容璇玑和莫雪歌,家主们最终议出个什么章程。 容璇玑淡淡一笑:“既然大家都认定,世家联姻必然以利字为先,想要阻碍两家联姻,自然也该奉上足够的利益才行。于是大家约定,按照比例各家凑个份子出来,若是他二人肯脱离家族,那这笔钱就当做送给他们的新婚贺礼,顺便资助无常元君立家。若是不肯,那就打个折扣,算是弥补了两家的损失,婚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泽世先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这是哪个聪明人出的馊主意?众家主竟然也能答应?” 莫雪歌笑得几乎趴在莫雪蝶身上。容璇玑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手指了指自己:“不才,正是区区在下这个聪明人出的馊主意!” 第五百六十二章 擂台 往后几日,各家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名仙擂。虽然短短几日不可能提升境界或是修为,但本着临阵磨枪的精神,各家都对此十分上心。 相比之下,雪千影和夜小楼就过得很轻松。他们两个在年轻一辈之中几乎找不到对手,家中师兄弟的修习自有长辈们操心,也轮不到他们,索性自诩闲散人士,每天牵着手到处溜达,今儿个看花,明儿个赏景,羡煞一众世家子弟不说,更让一大帮欲联姻而不得、而且还没有补偿的世家家主们,碍眼又拈酸。 五月二十八这日一大清早,夜小楼就跑来莲氏,说是要约雪千影去瞧瞧场地。到了他们这个修为,又是切磋比试的性质,外部环境对于胜负的左右并不大。但夜小楼本来也不是为了看擂台才去的,而是为了能够找借口约人家出门。于是雪千影跑去跟莲威和金悯打了个招呼,叫上几个师弟师妹,跟着夜小楼就出了门。 莲英手里摆弄着机关球,嘎巴嘎巴的,让人听着闹心。故而莲芙等人都离他远远地。唯有雪千影和夜小楼不在意。 “师姐怎么不多叫几个人一起?”莲芙四下张望着,心里想着若是能趁机约璇玑出来就好了。算算从全鱼宴那日开始,她们一直都没能再见呢。 莲英眼波流转,心里似乎也有些打算。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告诉他们一会儿到了地方,可以随意走动,四下看一看玩一玩,午膳之前自行返回家中即可。 话音没落,率先冲出去的不是莲英和莲芙,而是其他几个年纪更小的莲氏子弟。雪千影看着如脱缰野马一般的师弟师妹,笑意憋在喉咙里,差点没把自己呛着。 无常元君挥了挥手,叫莲英和莲芙也走。她与夜小楼手挽着手,逛大街似的,不紧不慢到了擂台所在之处,这才发现好多世家子弟早就已经来了,他们不算早的,也不算凑热闹的。 名仙擂擂台的位置,乃是天柱山上一处风景极美的所在。此地由仙尊命名,叫做昙霁山,山体的走势,仿佛一朵盛放的昙花,错落为三层的十八枚花瓣上,分布着十八张个人战的擂台。而花蕊处,是一座更大的擂台,留给个人战最后的决战和世家群战使用的。 昙霁山周围,又有数百个大小不一的观战台,可以根据注入灵力的多寡浮空一定的高度,供各个世家前来观战。 这山是何人开凿,这擂台是何人修建,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但名仙擂十年一届,无论战乱还是灾祸,从未停办过。如今恰好是第一百三十届。如此亘久耐用,却与昙霁之名颇为不符。 “这擂台如何判定输赢?” “以前仙门还在之时,名仙擂的筹备和裁决都是交给他们来做。后来,仙尊游历海外,仙门相继陨灭,昆仑末代仙主雪靥,便在此地布置了一道阵法,登台之人,无论多寡,擂台都会自动抽取一半灵力以作维系只用。擂台自身靠着这些灵力,布置结界,并自动裁决输赢。” “家族群战擂台也是如此么?” “亦是。” “这擂台为什么叫做昙霁?昙花一现,不是很不吉利么?” “这我就答不出了,许是仙尊他老人家喜欢吧。” “……” 几个年轻的声音在雪千影和夜小楼身后不远处不停的问答。两人听了,回头看去,只见几个身着绾氏服色的年轻弟子,围着一个服色华贵但模样却很年轻的姑娘家,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姑娘很是耐心的解释着,知道的就照实说,不知道的也不会瞎编。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这位服色华贵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把纤细的长剑,剑鞘包金,剑首雕刻成了灵芝如意的形状,镶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色宝石。 这把剑名字叫做沉光,是上古名剑之一,何人所制已经不得而知。沉光二字为剑身所刻,但是否是制剑之人或是原本主人的名讳,就不得而知了。仙尊昔年曾经收藏过这把剑,便以此二字为剑名。后来几经辗转,终为绾氏所得。又经由绾氏长辈之手,赠予了绾宁。 “我当是何人如此循循善诱,言简意赅,原来是绾二小姐,失敬了。”夜小楼叉手为礼,雪千影在他身后没有开口,只是跟着欠了欠身。 绾宁笑着回礼:“就觉得是二位,没敢攀谈,家中弟妹聒噪,惊扰了二位,实在抱歉。” 雪千影笑着对几个绾氏的少年子弟道:“绾二小姐的猜测没错,仙尊十分喜爱昙花,更时常以昙花自比,坚信刹那而隽永远胜于长久却平庸。昔年他游历至此,观此山形走势,与他所钟爱的昙花十分相似,便以昙花为此地命名,寓意仙修登台的瞬间光芒,映入观者眼中,便已成隽永。” 几个绾氏的孩子互相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自家大姐姐,纷纷躬身行礼,谢过无常元君的赐教。 雪千影摆摆手,表示不必放在心上,绾宁放开弟弟妹妹让他们去玩,自己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看着雪千影和夜小楼:“二位真是好兴致,浑然不觉已经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还这般四处招摇。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艺高人胆大!”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夜小楼却道:“我怎么听说,无数世家欲效法我二人成全有情儿女呢?绾二小姐的话,看来也不足为信呀。” 绾宁轻轻一笑,上前两步,插在两人中间,几乎是贴着雪千影的耳朵,但夜小楼也能听得很是清楚:“仙尊还在时,仙门还在时,是不允许元君这样的人登上名仙擂的。” “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雪千影偏开头,甚至还不着痕迹的朝旁边退了半步,躲开了绾宁的耳语。 “元君的出身,如今天柱山上尽人皆知。只是我想不明白,元君若是归入仙门序列,统御新仙门皆大欢喜,落到手里的好处,远比做夜氏的主母多得多。人活于世,要么真通透,要么懂权衡。我本以为元君该是后者。如今元君这样选,真是叫人意外。” “这有什么意外的。绾二小姐难不成没听过那句元州土语,宁舍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呵。”绾宁嗤笑一声,“无常元君,当着明人不必说暗话。情难长久,至宝无价,这道理元君该比我更明白。有情郎若有一日无情,糟糠下堂,难免又是一部悲苦的话本。可这仙主的身份,仙门遗族归拢出来的势力,却是实打实的呀。” “我还站在这儿呢,绾二小姐就行言语挑拨,这个计谋可不高明,实在配不上绾二小姐的名声呀。”夜小楼冷了脸,描着金边的眸子,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 没等绾宁解释,雪千影笑道:“再强悍的势力,也有被瓦解的一天。仙门如是,世家亦如是,不然如今存世的千年世家为何只剩我莲氏、容氏、莫氏三家?绾二小姐熟读史书,必然懂得这个道理。而且,” 说到这里,雪千影笑得更有深意:“绾二小姐的消息怕是有误。我并非仙门遗族,又何谈统御新仙门?更没什么资格收拢仙门遗族的势力。” 绾宁皱起眉头,一双凤眼盯着雪千影,看了好半天。 难不成这么要紧的事情,陈飒还能说谎么? 第五百六十三章 提升 若真有如此弥天大谎,欺骗了几乎全天下的人,那陈飒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雪千影似乎洞察到绾宁的心思,眯着眼睛笑道:“他当然罪该万死,而且早就该死了。”但声音极轻,加之这副笑容,让绾宁即便听见了,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绾二小姐或许不熟悉茕茕的性子。”夜小楼上前一步,将雪千影和绾宁隔开,隐约是挡在雪千影身前的意思,但远看两人又似乎是亲密地并着肩的:“有赖于医仙和莲家主夫妇教诲,我家茕茕时常道,靠山山倒,靠水水跑,唯有依靠自己,才是正途。不论将来我二人关系如何,夜小楼从来都不曾也不配自夸是依靠。而无常元君四个字,足以独步天下,不必冠以夜姓。” 绾宁稍稍退后一步,躬身一礼,一揖到底:“是绾宁浅薄,看轻了元君的品性,更错看了你们的情谊。”绾宁直起身,看着夜小楼又笑道:“有妻如此,夜少主夜里怕是也会笑醒吧。” 绾宁这话说得隐晦,但实际上却是在骂人。人家无常元君不图你夜氏的势力和夜氏主母的身份,那反过来就是你高攀了?对于夜小楼这等心比天高负才傲物之辈,还有什么话会比“靠裙带”三个字,更令他恼火的呢? 但夜小楼没有给她回应,只是嘴角轻轻勾了勾,似乎是没听懂,但更像是听懂了却不屑。 绾宁看着夜小楼淡漠的笑容,心里有些纳罕。夜小楼其人,虽然没怎么见过面打过交道,但从听闻来看,应该不是这般大度无争的性子吧。 “都说才智谋略,绾二小姐占了一个略字。”雪千影方才的笑容骤然散去,双目如电,死死地盯着绾宁的眼睛,“原来绾二小姐所筹之略,就只有借势和傍靠这一条路么?不然又怎会频频以己度人呢?” 以己度人四个字,雪千影咬得很重。绾宁被她说得一愣,想要辩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毕竟,是她先挑衅发难的,现在雪千影如数归还,她也招架不住了。 “绾二小姐,我与夜小楼都不是柔善的脾性,一般被人欺负到眼前,是不会轻易作罢的。可人绾二小姐方才有句话深得我心,这人活着,总该权衡个值不值当。” 雪千影抓着夜小楼的手,稍稍欠了欠身,似乎是在告辞:“我在仙尊的藏书之中读到过一句不知是何方大哲留下的至理名言:‘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就赠予二小姐,希望你引为鉴戒,不要再做如此愚蠢的挑衅。” 说完,雪千影拉着夜小楼,头也不回就走了。 绾宁捂着心口,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回身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瞥了几眼,不禁摇了摇头。 本来还想借着雪千影的身份做些文章,没想到却是这般惨淡收场,而且还将两人得罪个彻底。今天这个亏吃的,真是得不偿失。 “你方才那个脸色,我还在想若是你出手揍她,要不要拦一拦。”夜小楼凑上来笑嘻嘻地说道。 “过两日就是名仙擂了,我也得留着力气办正事呀。再说了,如今绾二小姐还在为我的事情奔走呢,我总该领情不是?” 夜小楼点点头,一边走一边玩着雪千影的手指:“才智谋略。再加一个朗公子,咱们也算是都见识过了。这位绾二小姐,还真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意思了。至少比阿英和璇玑他们,是差了点境界和格局的。”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她凑上来,应是抱着某种目的,胁迫也好,联手也罢,总之是想利用我们做些什么。我这样急着呛回去,也是不想让她开口,让你我落于被动罢了。” 夜小楼点了点头:“依照阿英的谋划,绾二小姐还是专心去推动仙门复建之事吧,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来给我们添麻烦的好。” 两人没走几步,就有容氏弟子寻过来传话,说是莲芙与他们家主在一起,叫雪千影不要记挂。 雪千影耸了耸肩,还礼将人送走,看向夜小楼的眼神颇有些无奈。 “好了,阿芙至少还知道与你说一声,你且看去,这昙霁山间,可还能寻到阿英的影子?”夜小楼轻轻抚着雪千影的手背劝道,“你带他们出来,不就是为的这个嘛。算啦。” 雪千影勾了勾嘴角,却没能笑出来:“我当初同意了阿英的计划,谋求你我的婚事,除了要解陈飒之围,何尝不是存了能替他们也争一争的心思?如今事情闹到这一步,全天下人都在盯着莲氏,反而将偷偷摸摸的路也给堵死了。也不知道究竟值不值得。” 夜小楼不再劝,有些事情总得她自己想明白了才行。于是伸出胳膊将人搂在怀里,指着不远处一座山石笑道:“晨间下了小雨,听闻那边有道山谷,雨后能看见飞虹,我们过去瞧瞧吧。” “好。”雪千影笑着应道。 莲英与家人分开之后,像模像样的观察了一番昙霁山上各个擂台的状况,而后闪身躲进了一处石壁背后。不多时,轮椅辗过草叶的吱呀声传入耳畔,莲英回眸,总算是见到了这几日一直心心念念却不得相见的人。 剑奴依旧乖巧的行礼,将人托付给莲英之后,躲到不远处一棵古树上,算是放风,也算是戒备。 莲英目送剑奴离开之后,身后将青朗揽入怀中。 “先别急着腻味,有件事你得知道。”青朗稍稍挣开,抬头看着莲英的眼睛,“陈氏安排了不少人手,就在天柱山下,所图为何,你应该能猜到。你且记得提醒你师姐,千万要小心。” 莲英冷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青朗的脑袋:“放心吧,师姐如今与夜九哥形影不离,就陈氏那点人手,想要同时对付他们两个,怕是痴心妄想。” 看着莲英不以为意的样子,青朗连连摆手,揪着莲英的衣领,将他的耳朵拉扯到自己嘴边:“你千万别大意,那里面有三个人,在我之前的资料里面记载,不过是通脉境,如今我家探子回报,已经是悟道境的高手了——你可曾听说过,人过六十,还能在短短两三年之内突破一个境界的么?” 莲英脸色倏然一沉。青朗的消息自然不会有假,青氏的探子也没必要帮着陈飒虚张声势。陈飒想要对付雪千影这件事暂且不论,陈氏猛然提升修为的法门,是从哪里来的? 四目相对,青朗满脸的忧色:“陈飒如今是陈氏的第一高手,没道理舍弃自身优势,全用来提升手下人修为,那么他没能跻身十八名擂主之列,就很值得遐想。而且那些个族老名仙擂上是不能登台的。那么能够登台的这些,提升会不会更大——阿英,我担心,此番名仙擂上,必有大变故。” 第五百六十四章 虎斗 但这变故,在开擂之前,是无人能够预料得到的。 莲英傍晚方归,没去见莲威和金悯,先跑来见雪千影,将青朗的话转述给她和夜小楼。 雪千影投了一方帕子,递给莲英,指了指他衣领:“擦一擦,蹭上粉了。” 莲英一惊,接着臊得满脸通红,钻到铜镜前一看,雪青色的衣领上蹭了指甲大小的一块银白,用帕子拭下,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果然是青朗调配出来防蚊虫的香粉。 这东西是装在荷包里挂在腰间的,莲英腰上如今也正挂着一个——幸而这细节雪千影是不知道的。不然单就是怎么蹭到领口上的这个问题,雪千影若问,莲英就很不好解释。 “陈氏派人在天柱山周围布置的事情,我们上山的时候就察觉了。”夜小楼道,“一路上我家叔父都小心戒备着,却不想他们根本没有出手,不知是不是碍于他老人家在场的缘故。” 雪千影也赞同:“应是啸云天士的出现,让陈氏中人少了几分对付我们的把握,故而才放弃的。” “但如今既然人没有撤走,就代表着他们还有妄想。”莲英将帕子洗净,挂在架子上,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名仙擂过后,大家都要损失不少灵力,机会难得,便是还有啸云天士这样的高手陪伴,他们也会冒险兴风作浪。师姐,此事不得不防。” 雪千影点了点头:“放心,即便是名仙擂后,消耗的灵力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我还有飒月剑,还有不见万物,都可以仰仗,而且又有了事先提防,不会让他们那么容易得手的。” 而且,相比即将面对的围杀或是截杀,雪千影对陈飒如何提升修为更感兴趣。 “他临阵闭关,我就觉得蹊跷。陈飒本人的资质虽然算不上拔尖,但也不差。以他的修为,再加上从昆仑遗墟内搜刮的天材地宝,若是闭关个一年半载,有些进境倒也不意外。”雪千影拄着腮,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案,“可其他人是怎么回事?通脉境和悟道境,可是隔着一条天堑呢。” 不然,为何宋氏会因宋飞燕和宋文清宋文靖姑侄三人先后在一月之内得以突破境界,而对雪千影感恩戴德恩同再造呢? “而且,”夜小楼也道,“我家兄长去查阅过品仙石的记录,陈氏此番登记在册参与名仙擂的人手,即便是抽选三成降一个境界,依旧能勉强维系在十大世家之列。如此冒险激进,若是被人发现马脚,很容易得不偿失。” “如果是之前就有的天材地宝,或是灵丹妙药,陈飒为人患得患失,若非有看得到的利益和好处,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莲英手里摆弄着机关球,脑子转得飞快:“又或者是,受到了某些人的逼迫,让他不得不兵行险着?” 听了莲英的话,夜小楼和雪千影都觉得,后者更有可能。 因为雪千影这件事,不论成行与否,陈氏都极有可能被泽氏抛弃。之前莫雪歌就曾向雪千影透漏,泽氏欲在西南择选新的傀儡,正在接触景氏和白氏几家。如果将这前前后后联系在一起,陈飒这个时候提升陈氏参擂人手的修为,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向泽氏证明实力,以期不被抛弃? “不论如何,擂台之上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多年积累的经验,未必就会输给投机取巧提升的修为,陈氏此番究竟能是个什么作为,犹未可知。”雪千影道。 夜小楼和莲英都点了点头。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莲英突然开口下了逐客令:“明日就开擂了,夜九哥今天不早些回去?虽说先是个人战,但直接随我们莲氏露面,也不太好吧?” 夜小楼无奈,回身抱了抱雪千影,熟门熟路的,也不用人送,自己就走了。 雪千影笑个不停,瞪了莲英一眼:“有什么话,非得跟我单独说?” “青氏洞悉有人要对容氏动手,想要下先手为强,个人战结束之后,青宏就会悄悄带人回去。只是我的立场尴尬,不能干预青氏的事情,朗儿肯提前与我说一声,已经算是于家族不义了。所以我也只能来提醒师姐一声,叫璇玑多加小心才是。” 雪千影叹了口气,容氏的事情久悬未决,都快成了一桩心病。如今终于有人要开始动作,偏偏她又心中难安。 “容氏此番来的人不多,但也算是精锐尽出。容二爷爷和三爷爷此番也都跟着过来坐镇,内里空虚,若是有人趁机偷袭,必然能搅得聚州天翻地覆——可我却猜不出,是哪一家想要动手。”雪千影蹙眉说道。 “能叫青氏如此忌惮,必然是十大世家之一。洪氏可以排除,莫氏不可能,陈氏自顾不暇,如此便只剩下绾氏了?”莲英仔细的分析道,“自然也可能是泽氏,但泽氏一贯喜欢扶植傀儡,从内部瓦解,不喜欢自己动手。偏偏璇玑这大半年将聚州各大小世家敲打摸排了一遍,倒也没发现谁家与泽氏有首尾。” 而且中小世家,抽调了参与名仙擂的人手之后,想要一举击溃容氏留守在聚州的势力,谈何容易。 想到这里,雪千影几乎可以确定,十有八九是绾氏了。 雪千影将今日碰见绾宁的事情,说给莲英听。莲英却早已从自己的渠道知晓了这件事:“师姐不必放在心上。绾宁之所以努力推动仙门复建,其一自然是因为屡受侵扰,不胜其烦,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其二,乃是一直觊觎昆仑遗墟,不满陈氏独享,本来要借着推师姐接手新仙门这点恩德,攫取利益罢了。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你和夜九哥的婚事,故而沉不住气拈酸几句,也是有的。” “你们四人能够齐名,我总觉得绾二小姐的格局胸襟不该如此狭隘。”雪千影依旧有些质疑。 莲英却笑:“绾宁能与我和璇玑、阿正齐名,自然有她的独到之处,只是今时不如往日。绾氏也是大世家,内部盘根错节,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雪千影点了点头,世家之中,最容易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划分出派系。很多时候世家之间的争斗尚且能够促进势力的壮大,但派系内斗,基本等同于内耗,与世家发展极为不利。 “绾宁本人虽无心少主之位,但难保绾氏内部有人为了利益将她推至台前。而此番推动仙门复建,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引起了绾宜的忌惮,而偏偏绾宜并无容人之量,尤其是对这个声名风头一直盖过自己的庶妹。我和朗儿猜测,针对容氏的行动,很可能就是这位绾少主为了与妹妹争斗所主使的。”莲英笑了笑,“总之这件与咱们无关,只要璇玑那边不出意外,咱们坐山观虎斗就是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开擂 转过天去便是五月二十九,名仙擂开擂的日子了。 卯初时分,朝阳东升,给整个天柱山间堵上一层七彩霞光。 容璇玑晨起卜卦。得“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文,送到雪千影的手中。 元贞利亨,果然开擂的日子必是吉日。 雪千影站在院中正感慨着,就有负责事务的弟子来请莲威、雪千影和莲英三位守擂之人先行过去准备。莲威将家中事务交给金悯,又受了莲康几句叮嘱,这才带着儿子和爱徒,随来人一起,去往昙霁山做准备。 此时昙霁山上人不多,远远的雪千影就看见了容璇玑,她跟自家师父打了个招呼,就偷偷溜到容璇玑身边,将莲英昨日从青朗那里得到的消息,传给了她。 “你放心,我早就防备着这一手呢。”容璇玑垂眸看着地面,脸上波澜不惊,“我特意将容隐小姑姑留在了聚州,又分了原本二爷爷三爷爷的人手潜藏在暗处,即便是绾氏青氏这样的大族,若非调集泰半势力,怕是也动不了我聚州分毫。不过多谢你特意跑来提醒,稍后我会传书给小姑姑,教她小心提防。” 听她这么说,雪千影就放心了。 名仙擂个人战阶段并没有什么仪式,鼓乐完毕之后,擂主登台,而后法阵开启,拥有挑战资格的仙修们,便可以自行寻找对手进行挑战了。 一通鼓响,便有负责接引的子弟来请各位擂主登台。二通鼓毕,雪千影站在擂台上,便看到许许多多观战台已经高高升起。莲氏是十大世家之一,观战台很大,距离擂台也很近,雪千影朝着师娘和太叔祖招了招手。金悯和莲康也对着她摆了摆手。 因为排名的缘故,雪千影和莲威莲英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近,反而是能隐约看见隔着三瓣花瓣的擂台上,站着夜一宁。 夜一宁也看见了雪千影,挥了挥手中的剑,拢着手,喊道:“小姑娘,你可把这擂台占稳了,等着我老人家去挑战你!”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声的回复着:“江山代有才人出,前辈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夜一宁顺手做了一个劈砍的手势,雪千影则又回了他一个鬼脸。 夜一宁乐不可支:夜小楼这个媳妇找的,真是太有意思啦。至少比他们夜氏中一大帮子假正经有意思多了。 雪千影不再理会夜一宁,转过身去张望寻找那个散修的身影。终于在几乎穿过整座昙霁山的位置看见了名叫吴殊的散修。 这人头戴一枚玉冠,插着玉簪,身着一身玄色锦袍,挽着箭袖,扎着宽束腰,肩头和衣摆上用金银线绣着龙鳞状的图案,乍一看与夜氏的服色有些相似,但细看又觉得古朴很多。 世家出身的仙修,招式套路总归是有迹可循,但散修的路子往往出人意料。雪千影已经笃定要与此人过过招,一心期盼他不要太早就被挑落擂下。 三通鼓毕,阵法开启,有资格挑战的仙修可以登台对擂主进行挑战了。而挑战的规则也十分简单,一方若是重伤、死亡或是跌落擂台即为告负,若是主动认输,也只需飞身离开擂台即可。 擂主之中率先开张的,是鳞州陆氏的家主陆英。宁州景氏景妍歌,是今年年初方才确认的少家主,手中一把宽背砍刀,舞得飒飒生风,与其矮小纤细的身量很不相趁,却又意外威力强劲。 陆英的擂台位置距离雪千影不远,反正无人挑战,雪千影索性观战了一会儿。陆英与景妍歌缠斗了约么十几个回合,雪千影就摇了摇头,断定陆英必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景妍歌年少气盛,初生牛犊,虽然缺少对战经验,但出手干脆利索,无可畏惧。反观陆英,或许是受了名声所累,又有家主的身份在,出招十分犹疑,被景妍歌抓住机会,逼退了数步,眼见就要到擂台边缘了。 陆英眼见不敌,背水一战,出招一改之前的拖泥带水,这时年龄上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一时之间,竟然缓和了景妍歌的攻势。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景妍歌不止是福至心灵还是早有打算,突然改变了战法,将手中的宽背砍刀当成棍棒一般,招式从劈砍变成了砸压。而偏偏景妍歌天生力大,几招下来,陆英招架不住,长剑脱手,被景妍歌将刀架在了脖颈上,就此落败了。 万没想到,开擂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有擂主换了人。 但陆英并不是一百三十届名仙擂中落败最快的擂主。而且他还有机会向其他擂主挑战,重新夺回擂主之位。 于是陆英将目光对准了绾二小姐绾宁。绾宁出招如下棋,每一步都老谋深算,力求完美。本该与出手犹疑求稳的陆英旗鼓相当。但世人都看轻了绾宁的修为和谋略,她以手中长剑布局,在擂台上圈出一个陷阱,而后十分耐心地步步为营,终于将陆英引入陷阱之后。 而后沉光剑红光崩裂,如雨后晚霞,将陆英缠困其中,最后被绾二小姐一脚踹下了擂台。 如是,陆英连输两场,虽然算不得丢人,但总归面子上不太好看。 陆英与绾宁缠斗之时,莲芙挑战景妍歌也出了结果。两个女儿家都是憨直果决的路子,但无论资质还是经验,莲芙这个十五岁就悟道称仙的藏稚元君自然胜过景妍歌。一场韩快淋漓的战斗之后,景妍歌自知不敌,甚至差距悬殊,主动认输。这一方擂台再次易主,书记官挂上了莲芙的名字。 不论家世立场,单从出手来说,景妍歌很对莲芙的脾气,故而明明是年纪差不多,莲芙却临场给人家做上了师父:“你放在这一招,蛮霸有余,但机巧不足,若是我用重剑,与你以力相抗,或许你还能占得一些便宜,但方才我的处理你也看到了,甚至称不上巧妙,只需轻轻一拨,你的优势就变成了劣势。” 景妍歌虚心受教,又跟着莲芙将方才几招演练了好几遍,直到又有人前来挑战,景妍歌才依依不舍的下了擂台。 宋飞燕先是去挑战了容璇玑,自然败北,又去挑战了潇清欢。潇清欢算是手下留情,没有将人打落擂台,但之前一招没能收住手,剑身在小姑娘后颈上拍了一下,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虽然伤得不算重,但宋飞燕捂着脖子苦着脸走下擂台的样子,还是让潇清欢有些自责。 接着是白景行来挑战潇清欢,两人堪堪算是平手,但潇清欢年纪稍长几岁,又有在北境抵御兽人族的丰富经验,最终白景行只能算是输了半招。 但输了就是输了,白景行大大方方地行礼与潇清欢道别,转身又去挑战莲芙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挑战 半天过去,整个昙霁山上都非常热闹,夜小楼那边战绩最佳,连胜了几十场,擂台旁还有大把的仙修排队等着上台挑战。莫雪歌那里也已经获得了十六连胜。 唯有雪千影这边,凄凄惨惨冷冷清清,都还没捞着开张呢。 就连负责她这边记录的书记官——一名宋氏的前辈,雪千影在流州养伤的时候见过许多次,也算是熟悉——此时都顾不得长辈的端庄,看着雪千影不住地笑。 “看来元君的威名,足以令人闻风丧胆,不需要动手啦。”宋氏的长辈道。 雪千影也很无奈,可她是擂主,别人不上门,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远处一阵惊天的呼声传来,雪千影探着脑袋看过去,却看不清什么。直到有负责传信的弟子跑来通报,雪千影这才知道,原来是曹玉楼终止了绾筠的四连胜,荣膺擂主之位。 雪千影忍不住蹙起眉头。绾筠是成名多年的天士,虽然修为比不过夜一宁莲威等人,但与夜一行打个平手不算出人意表。而曹玉楼的修为她心里也是有数的。若是他能单枪匹马击败绾筠,汶水上又何必对自己和夜一宁那般忍让呢? 这让人颇有些想不通。 不多时,又有消息传来,莲英击败了洪立华。夜一行击败了洪涞。而游氏兄弟则败在了莲芙之手。 行吧,两家借通商偷偷交好的事情如今知道的人还不多。只当是洪氏和游氏择选一个东部的世家进行挑战,输赢都不伤和气——而实际上,也确实是不伤和气的。 又两个时辰过去,雪千影这边还是无人挑战。但其他擂台上的争斗虽然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但易主的擂台并不多,佟傲霜击败了泽氏的鸣葭元君泽德芳,又相继战胜了前来挑战的青元和恩如山,算是站稳了擂主的位置。 而潇铭圭击败了泽德广,也足以令人感到意外。但很快,泽德广又击败了恩无忌,重新夺回了擂主的位置。 恩无忌此时站在擂下,十分为难。雪千影和夜小楼以及莫雪歌这三个,他是不敢想的,打也打不过。莲芙他勉强打得过,但又不想去,莲英这边,想想两人切磋多次各有胜负,便也算了。剩下的几人,大多都是前辈高人,单论经验就远胜于自己——除了容璇玑。 恩无忌想了想,还是登上了容璇玑这边的擂台。 容璇玑所在的位置,雪千影看得很清楚,眼见自家师弟去了,差点笑得打滚。顽劣的无常元君甚至还拢起手,给恩无忌助威:“无忌,揍她!师姐给你加油!” 这一嗓子差点把半座昙霁山上人的目光全都给吸引过来,恩无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恨不得自己从没等上这座擂台。 莲芙回身张望,寻找自家兄长,莲英却示意她稍安勿躁。 毕竟恩无忌不是那等气量狭小之人,若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私下里去找容璇玑不是更好?何必用这样的方式惹人侧目呢。 没等莲芙继续担心,容璿玑跑了过来,找她挑战来了。 “手下败将,你凑什么热闹?”莲芙气得直跺脚。 容璿玑却亮出手里的小木牌给她看:“我就剩这一次挑战的机会了,你就让我用完吧。总不能让我去找雪姐姐呀,那岂不是捋虎须?”容璿玑说着,脑袋晃得像是拨浪鼓,“我可没那么蠢。” 莲芙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牌子,果然,他连莲英和夜小楼那里都去过了,有些易过主的擂台,更是去了两次,一共二十次的挑战机会,如今也只有她这里和容璇玑、雪千影以及莫雪歌三处没去过了。 莲芙不再废话,直接拔剑,无垢宛若一条雪青色的蛟龙,穿行翻飞,很快就将容璿玑逼到了角落里,再退半步,就输了。 “阿芙,你这进境太神速了些。”容璿玑主动认输,“我们上次交手,你还没这么利索呢。”容璿玑掰着手指数了数,“二十六招,原来我就值二十六招?上次还打了五十多招呢!” 莲芙翻了个白眼:“之前与你切磋没有动用灵力,你自然感受不到差距。而且方才那一招是用巧,并非用强。再说,你以为我回到莲氏这段日子,都是吃白饭的?” 容璿玑点了点头,眼见无人再来挑战,也没有离开擂台,与莲芙并肩坐下,眺望容璇玑和恩无忌那边。 两人已经缠斗了七八十招,修为和出手速度上,自然是容璇玑更胜一筹。但恩无忌纵横北境多年,最不缺的就是实战经验。故而眼下还看不出两人之间的胜负。 在夜小楼又击败了六个前来挑战的仙修之后,登台的竟然是流雨。 “诶呀,小子,你也来了?”夜小楼朝他身后看了几眼,“乐上呢?没来?” “去了莫姐姐那边。”流雨说着,拔剑出鞘,“来吧,让你看看我最近的进境。” 夜小楼笑着摇摇头,破立在手里挽了个剑花,示意流雨先动手。 白衣少年腾空而起,手中剑光一闪,兜头就砸,又像是劈砍,一招似多招,仿若织成一道剑网,朝着夜小楼罩了过来。 夜小楼轻笑一声来得好。反手抓着破立,一招破魔式横扫而出,竟然直接将整道剑网劈成两截,剑势自然消解。 流雨见此,稍稍有些讶异,挠了挠头:“乐上说得对,单凭身手的云齐天士,跟能动用灵力的,是两个人。” “该我了。”夜小楼改为正手持剑,潮汐剑意铺天盖地,山呼海啸一般,朝着流雨裹挟而去。 “师徒”二人战在一处。 同时,去找莫雪歌挑战的乐上,却已经落败了。她没有败给莫雪歌的剑法,而是败给了她的阵法。 “山海连环藏惊弦,纵横元君果然名不虚传。”乐上抱剑行礼。 “乐上元君也愈发进境了。”莫雪歌还礼道,“幽兰一别,看来元君无恙,我也就安心了。” 莫雪歌又问怎么不见其他人。乐上笑着解释,说流雨去找夜小楼了,而幽兰城的其他人自认修为登不得大雅之堂,又因他二人外出,故而此番并没有来观战,留在幽兰看顾生意了。 莲威先是击败了公孙郁金,又击退了诸葛微雨,接着又大胜两位曹氏的族老,这才腾出功夫去看徒儿和子女。眼见雪千影和莲芙都闲着,只有莲英那里挑战不断,忍不住笑了起来。 莲家主又看了看夜小楼那边,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场“教学战”,丝毫不担心。转过身去找容璇玑,却发现和她缠斗的竟然是恩无忌。清泉天士忍不住蹙了蹙眉,又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年轻人的事情,自有年轻人的解决方式。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一场切磋就能让两个优秀的年轻人自此放下芥蒂,倒也是美事一桩,不是吗。 第五百六十七章 再战 容璇玑和恩无忌这一场,打了将近两个时辰,最终以容璇玑胜出而告终。 至此,名仙擂第一日宣告结束。夜小楼以七十二胜高居战绩榜首,莫雪歌六十六胜紧随其后,最让人感到意外又哭笑不得的,是雪千影,零胜——无人挑战,自然是零——排名最末。 十八位擂主也发生了变化。泽氏仍有两位,分别为抢回擂主的泽德广和以四十余场胜利稳坐擂主的泽世先。夜氏仍然还是家主夜一行、不二元君夜一平云齐天士夜小楼和啸云天士夜一宁。莲氏多了一位,分别是家主莲威、大师姐无常元君雪千影以及莲英莲芙兄妹。 绾筠想要重回擂主却没能成行,于是绾氏只剩下了绾宁一人。剩下的便是莫雪歌、容璇玑、潇铭圭潇清欢父子、曹玉楼、佟傲霜,还有那位名叫吴殊的散修。 吴殊的战绩也很骇人,六十二场胜利,名列第三。除去雪千影这种无人上门挑战的意外,能够在世家家主、少家主等高手云集的个人战中杀出这样的名次,当真是非常不易了。 雪千影看着战绩排名,跃跃欲试,直言夜小楼等人不要阻拦自己,待到擂主车轮战之时,自己一定要去找这个吴殊过上几招。 不止是雪千影,夜小楼潇清欢等一众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也都摩拳擦掌,想要跟这位异军突起的散修过过招了。 唯有容璿玑听了他们的话,默默地摇了摇头。他第一个挑战的就是吴殊,场面上看着,自己只输了一招,但实际上两人总共只过了不到三十招,而且从头到尾都是被人压制的,这种情形他与自家姐姐切磋的时候都不至于。约么只有与放开手脚的雪千影夜小楼这样的人对战,才有可能是这种情况。 但眼下,他还不好说什么。名仙擂个人战的挑战赛环节,还有两日才结束。介时是个什么局面,现在还料想不到。 “陈飒今日一整日都没出手,难不成是放弃了个人战?”莲英窜到自家师姐身边,悄声给她透漏着消息。 “还有两日。据说往届个人战中,也有人一直耐到最后才出手的。”雪千影应道。 莲英点点头,亲自安排了人手,继续盯着。 “其实今日很多人都没有出手。泽氏的乔夫人,少家主泽世光,几个修为高绝的公子,都没有露面,没准就是要等着最后一日大家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出来大杀四方。”容璇玑道,“还有一些个小世家,比如束氏、明氏等,族内这两辈中也是有高手的,今日也都没有露面。” “宋大哥今日也没出手,一直在给飞燕掠阵。”夜小楼道,还有一些他熟悉的散修,家中的长辈和平辈们,今日也都没见出手。 “兴许还有没排上的,别着急。”前来接莫雪歌的莫雪蝶笑道,“总之明日大家还是要多多小心才是。” “既然别人足够耐心,伺机而动,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莫雪歌搂着自家妹妹,“明日我换个打法。” 雪千影和夜小楼也点了点头。雪千影今日压根没开张,还谈不上这个问题。但夜小楼这边倒是大有文章可做。比如他今日出手一直用的是破立,明日不妨换成当局者迷试试看。而且他领悟的潮汐剑意,今日只在与流雨一战时用了几招,远远没到大放异彩的程度。明日若是有高手前来对战,他正好可以趁机将此剑意和剑招再度完善一番。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青朗特意派人来给莲英传消息,说是青宏竟然没有等到个人战结束,昨天夜里就带了些人手,赶回鳞州去了。 莲英连忙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雪千影,雪千影叫莲芙亲自去给容璇玑传话。不多时,莲芙去而复返,说容璇玑那边已经给容隐传过消息了。 个人战的第二日,战况要比第一日激烈得多。第一日出场都是世家家主少家主,再不济也是有名有姓的公子小姐和嫡系子弟。而到了第二日,大把成名多年的散修涌了进来,还有世家潜藏的一些高手,也都开始四处挑战了。 夜小楼这边,开门第一位,乃是以为容氏的高手,名字叫做容诺,仙号八风天士。论辈分,容璇玑姐弟要叫他一声叔叔,但实际年纪还没过三十岁。 容诺使得是仙修中很少见的兵器,钺。造型上却又与寻常的钺不同。左手是常见的直手柄搭配近似满月形的刃口,刃口两端各有一个尖角,可以用作劈刺。右手却是长弧形,近似于弓,刃口长度足以匹敌一把单刀,两端一共四个尖角,但护手与刃口之间的距离很窄,舞动起来更像是一把双面叉。 容诺悟道很早,但声名并不算显赫,一直藏于容氏族中,早先还给容太初做过贴身护卫和亲随。后来容太初过世,容诺自请离家,去往寮署驻守,但容氏正是用人之际,容璇玑将他留下,渐渐委以重任。如今,他正给容璿玑做副手,统御容氏暗卫。 两人行礼之后,夜小楼心知遇上了难缠的对手,拔出当局者迷,横剑身前。容诺毫无长辈的自觉,提钺就攻,夜小楼剑锋舞动,剑身嗡鸣,潮汐剑意浩浩汤汤,以海纳百川之势,席卷整座擂台。 容诺见状不敢大意,圆钺呈守势,长钺呈攻势,以近似开山斧的姿态,想要将夜小楼的潮汐剑意一分两半。 夜小楼手中长剑越发钝滞,并不理会容诺手中长钺的攻势,而是坚持将原本的招式到位之后,再行下一招。夜小楼的剑势黏腻,看起来锋芒不显,却十分难缠,尤其被裹挟其中之后,很是不易脱身。容诺见他并不招架自己的攻势,只能转攻为守,撤回自己的长钺,挡下了夜小楼的第二招。 “夜少主今日出招,与昨日大不相同。”泽世光对身边的冷月寒道,“果真是天资过人,我辈难及。” 冷月寒点了点头:“便是经过了这一场消耗,几位公子想要以车轮战将其挑落擂下,也绝非易事。” 泽世光冷冷地笑着:“我昨日劝,他们几个还不肯听,非要在父亲面前邀功。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手段,能比得过夜小楼。” 冷月寒也笑了笑,掰着手指算道:“如今看来,即便是夫人的招式能够克制夜家主,夜氏也至少能够稳妥三名擂主之位,莲氏四人也不会有太多变数了。而我泽氏除了家主和小公子,若想获得更多的位置,怕是要从潇氏父子和佟家主身上做文章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相克 冷月寒口中夜氏的三个擂主,分别是夜小楼、夜一平和夜一宁。并没有将夜一行计算在内。 因为在夜小楼对战容氏高手容诺的同时,夜一行也遇到了强敌——泽氏家主夫人,乔露。 乔露此前受伤,泽德广心疼爱妻,自然不愿她出战,尤其是无伤大雅的个人战。但经过昨天一天的战事,乔露坚持认为个人战中泽氏只有两名擂主,未免于颜面有损,于是坚持说服了泽德广,请族中前辈出面,以灵力紧急恢复了伤势,并选择今日出战。 至于挑战夜一行,也有乔露的考量。她所修的剑意,与夜一行的刀法乃是相克的。 若是夜一行之前没有因为要给侄子疗伤而亲自试药,或许乔露还没有这样的把握。但经此一事,夜一行的修为近二十年止步不前,而乔露又胜在年轻,经年进境,此消彼长之下,乔露有信心能够将夜一行挑落擂下,为泽氏再夺一个擂主的位置。 此时,夜一行手中双刀荡月,舒展开来,招招式式如月落清辉,将整个擂台镀上一层清冷。而乔露手中长剑,名为含阳,剑意和着灵力,如初升朝阳一般,喷薄而出,光芒万丈,瞬间撞碎夜一行的刀光。 日月交映,清冷与焦灼相抗,很快,夜一行便落了下风。 但乔露没有冒进,夜一行也不慌不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凭借双刀的优势,又过了几十个回合,夜一行竟然扭转了败势。 这让乔露大感意外。夜一行的灵力并没有强行提升,招式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怎么就能在自己手下渐渐占了上风呢? 夜一行手中双刀依旧不疾不徐。乔露将自己出招的节奏放慢,渐渐发现了其中端倪。原来,夜一行手中的双刀荡月,与寻常双兵有个非常显着的不同之处,便是右刃早年间曾被人折断过,修补之后以至于刀身上留有一个十分突兀的折角。 这就导致他出刀的角度和力道需要经过精细的算计,对方视线观察的招架位置和躲闪的角度,与实际存在一个非常细微的偏差。而夜一行正是靠着这个偏差,极有耐心的一点点瓦解了乔露的优势,有一步一步将她推向了劣势。 等到乔露发现时,虽不算晚,但想要挽回却不容易。乔露一边招架一边思索,想了几个办法却都无济于事,似乎最终只有短暂提升灵力这一条取胜之路。 但她提升了灵力之后,夜一行也将灵力提升起来,两人交手的速度陡然加快,飞速拆了十几招,乔露并没有扭转局面,反而劣势更加明显了。 “母亲那里……”泽世光有些担心。 冷月寒道,乔露这一场基本败局已定,但对夜一行的消耗极大,接下来上场挑战的人,无论是灵力上还是体力上都将占据极大的优势,或许可以趁势拿下这个擂主。 泽世光想了想,摇了摇头。夺擂容易,守擂难。乔露之所以能够有少许的把握去挑战夜一行,也是因为她自认为可以守住优势。但旁人上去,比如泽世光和他的几个兄弟,就不好说了。 夜一行和乔露这边还在胶着之中,夜小楼和容诺已经有了分晓。 夜小楼在容诺这等高手的威逼之下,本处于劣势。但战事过半,夜小楼突然换了个思路:若是雪千影遇上这等强敌,会如何应对? 思及心爱之人,夜小楼的表情柔和了许多,甚至还露出少许的笑意。容诺本就是细致的心性,见夜小楼如此,如临大敌,每每出手再三权衡,反而被夜小楼抓住机会,逆势而上,不退反进,不断领悟并且完善潮汐剑意的同时,还在抵挡容诺双钺的间隙,创出了三式剑招。剑气稠密如汤汤海水,灵力恢弘如昭昭明月,攻守兼备,十分难解。 最终,容诺被这剑招逼退半步,出招的节奏骤然被打乱。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最终,容诺半步踏空,落到了擂台之外。宣告败绩。 两人互相行礼,容诺转身离去。按理来说,以他这个修为,换个人挑战想要拿下擂主之位并不算难。但不知为何容诺在败给夜小楼之后,直接回了容氏的看台,之后也没有再出手。仿佛此行就是专门为夜小楼来的。 但夜小楼无心思虑这些。容诺走后,紧接着就是一位泽氏的公子前来挑战。接着又是。接下来还是。 夜小楼在泽氏几位公子的车轮战之下,依旧保持着不小的优势。甚至这几位眼高于顶的泽氏公子,都没能逼出夜小楼方才草创的剑招,但是一柄当局者迷,一个潮汐剑意,就足以令他们止步了。 夜小楼接连七场大胜,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的空档。有夜氏的仆役给他送来了饮水和点心,他少用了几口,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夜一行那边。 夜一行和乔露的比试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夜一行双刀在手,不贪功冒进,也不急于求胜,不矜不盈,匪交匪舒。反观乔露这边,剑意焦阳似火,烈烈冉冉,招招式式都能做到准确格挡,同时图谋反击。肉眼看去,两人几乎是旗鼓相当。 但擂台上的众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夜一行仗着刀身上一点变化,走得是积跬步行千里的路子,稳扎稳打,一点一滴扩大自己的优势,而乔露这边,败局已定,最多只是在外人眼里输得不难看罢了。 又过了近百招,乔露突然提剑跳出战圈,主动认输了。 夜一行收刀之后,抱拳行礼。乔露欣然离开擂台,回到看台之上。 泽世光和冷月寒迎了上来。 “母亲,如何?”泽世光问的自然是伤势。 乔露摇了摇头,回头看了夜一行一眼,颇有些自责:“今日罢了。明日我去潇氏父子那里试一试。”想了想,又道,“这位夜家主比传说之中难缠得紧。我一直以为他是取巧钻滑的路子,又有几分狠绝好赌。没想到出手这么扎实,全不似平日治家的作风。是我大意了。” 冷月寒轻咳了一声:“夫人,少家主是问您伤势可有反复。” “啊?”乔露脸上微微一红,“不碍事的。” 泽世光这才放心,叮嘱冷月寒陪着乔露休息,自己决定去会一会潇清欢。 “潇氏的剑招走的是刚直的路子。唯有这位潇少主,师承莲氏,又融汇了潇氏的风骨,大开大合之间,又十分注重细节的处理。腕上的手弩屡建奇功。少主还是要多加小心。”冷月寒叮嘱道。 泽世光笑了笑:“我这个修为,去了也是白给,不过是替几位兄弟姐妹探探路。月寒你帮我叮嘱他们好生观战,我尽量打得久些,也输得漂亮些。” 乔露又叮嘱泽世光多加小心,万勿受伤。泽世光好声道一句知道了,这才大步离开了。 乔露看着泽世光的背影,又看了看泽世先的方向,满眼尽是关切和担心。 第五百六十九章 瞩目 “夫人是在担心小公子守擂受伤,还是在担心他此番风头太盛,惹人忌惮?”冷月寒问道。 乔露回身白了冷月寒一眼:“你平日里回夫君的话、回阿光的话,都是弯弯绕绕,百般权衡,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得这么直来直去?你是真不怕我与你翻脸啊。” 冷月寒笑了笑,没说话。 乔露叹了口气:“你不曾生育,不懂。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这擂台上,刀剑无眼,行的是搏命之举,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是没看到,昨日夫君脚踝上,被潇铭圭砍了好大一个口子。他没声张,若不是夜里不小心碰到,我都不知道。” 冷月寒冷漠地摇了摇头。 乔露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叹息:“口口声声说个人战不重要,只需守住世家排名即可。可他如此拼命,亲自上阵搏杀,又是为了什么?月寒,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这些男人。” “有什么搞不懂的?得陇望蜀,欲望使然罢了。” 乔露瘪了瘪嘴,回身瞪了冷月寒一眼。 “对了,有件事。”乔露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伏在冷月寒耳边,悄声说道,“昨夜夫君悄悄起身,出去见人。我借着起夜去看了一眼,是陈飒。” 冷月寒蹙了蹙眉,又轻轻将乔露推开半尺:“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冒险帮我打探这些。” 乔露笑了一声,转过头继续观战。好半天才没头没尾地说道:“不过是起夜嘛。” 冷月寒无语,只能伸手拍了拍乔露的胳膊,道了一声谢。 乔露没回头,更没看冷月寒一眼。只是好半天之后,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来。这笑容让冷月寒有些恍惚,仿佛二十年的时光恍如一梦。 夜一行这一场打得太久,体力消耗极大,乔露走后,他喘息了片刻,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对上了陈氏的一位成名多年的元君。 陈氏的这位元君按照辈分应该是陈飒的姑姑,本不该参与本次名仙擂。但她又是老家主收在膝下的螟蛉义女,算是降了一辈,成了陈飒的姐姐。在陈飒还没成年的时候,这位元君就在天下世家之中打响了名头,但此番确实第一次参加名仙擂的个人战。 很显然,她是有备而来,刻意针对夜一行的。 夜小楼远远地看着,心里不禁为伯父捏了一把汗。 夜一行想着,眼下与这位元君过招,他必然要败。如此,要不要索性认输,明日卷土重来? 但对方双剑已然出鞘,夜一行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双刀荡月交叉身前,架住了劈来的剑势。这一交手,夜一行才发现,这位元君身上似乎左肩有伤,发力有些反常,夜一行定了定心神,决定试探一番再做计较。 泽世光与潇清欢这边也已经交上手了。两人拆了不到两百招,便以泽世光落败而告终。紧接着几位泽氏的子弟先后与潇清欢交手,但都没能讨得便宜。想从潇清欢这里夺走擂主的计划,就此作罢。 转眼时间到了正午。除去夜一行那里,其他擂台上都已经休战。夜一行这边双刀对双剑,打得很是热闹,看似势均力敌,但实际上仍是夜一行占优。 让夜小楼不太明白得是,夜一行此前消耗巨大,而这位元君是第一次下场,体力保存得极好。按理来说,久战并不利于夜一行,反而容易被对方寻到破绽一击而溃。但眼见夜一行不慌不忙,似乎是有自己的打算。 两人又打了半个多时辰,夜一行的优势已经积累得十分明显了,突然刀锋一转,直接在元君的大腿和小臂上留下两道口子,同时一脚将人踹下了擂台,宣告胜利。 夜小楼再次蹙眉,甚至还摇了摇头。 此番名仙擂个人战打得十分和平,受伤是极少发生的事情。昨天打了一整天,先后有一百多名仙修上场,受伤的两只手便能数得清,而且大多是因为收招不及造成的。想夜一行这般主动伤人的,本次名仙擂上,还是第一次。 但夜一行也有自己的考量。这位陈氏的元君,手段比较脏,喜欢背地里下黑手、使阴招,甚至剑身上还淬了毒。幸好夜一行还算机敏,都成功的避开了。但夜一行不能放任她继续挑战,否则万一碰到经验不足的小辈,被重伤则个,就不好办了。 陈氏的元君虽然不忿,但也只能恨恨退场。夜一行这边终于可以暂时挂起免战牌,稍稍享受一下迟来的午休了。 名仙擂个人战第一阶段眼见过半,十八位擂主的人选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恩无忌自昨日输给了容璇玑之后,今日一上午都没有再战。直到午后,终于踏上了绾宁所属的擂台。而另一边,乔露午休之后,自觉恢复尚可,便改变了计划,选择今日就向潇清欢发生挑战。这两场战事通报出去之后,顿时备受瞩目。 今日还有另外三场颇受关注的比试,皆为约战。第一场是今天一早定下来的,佟岚挑战莫雪歌。这场比试好看的地方在于,佟岚本人的剑意,很大程度上是克制阵法的,故而莫雪歌这一战至少要丧失一半的优势。 但莫雪歌也一早有了应对之策,决定收了山海,改用双手剑,左手短剑君故,右手持长剑连环。长短互补,游刃有余。这还是莫雪歌第一次将君故现于人前,雪千影和夜小楼都觉得,此一战必有惊喜。 另一场,乃是白景行挑战夜小楼。这一场是两人昨日里就说好的。其实两人修为很是悬殊,白景行在夜小楼手下根本走不过超出一百个回合。此一战纯粹是白景行为了用光自己的挑战次数。 但两人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大众的眼光又是一回事。白景行是少年家主,以一己之力平息了白氏内乱,诛杀侵吞族产的叔父,又一改白氏奢靡的作风,更积极治沙。接任家主半年的光景里,已经颇具美名。若是在修为上还能有所建树,必然是世家中又一颗备受期待的新星。 第三场,甚至可以说是本次名仙擂个人战中最受期待的一场比试了——陈飒挑战莲威。昨日战帖送到莲威手上的时候,差点没被金悯给撕了。金夫人不改泼辣本色,直指着陈氏的方向破口大骂,骂陈飒不要脸。 莲威抬手轻轻捂着一边耳朵:“夫人,陈飒要不要脸,是世人皆知的事情,犯不着劳烦我家夫人这样费口舌。” “你明天千万不能放过他!”金悯掐着腰,吩咐自家丈夫。 “夫人放心。”莲威眸子里精光闪动,“你家夫君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第五百七十章 重头 除去这五场令人关注的比试,还有一件事颇受人瞩目。那就是无常元君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开张。 这件事就连雪千影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堂堂无常元君,堪堪十岁便悟道称仙的北境杀神,初登名仙擂,个人战战绩竟然是零。 往届也有令人忌惮的擂主,很少有人会去触霉头的那种。但少和没有终归是两码事。如今,各世家子弟已经公然开赌,赌此番名仙擂个人战的第一阶段,雪千影的零战绩能不能一直保持到最后? 莲英和莲芙兄妹俩听闻此事,都笑得肚子疼。就连夜小楼也忍不住笑着去下了注。雪千影虽然无奈,却没有办法,与书记官并肩坐在台阶上,优哉游哉地观战,仿佛她无常元君的擂台,不过是一张稍近的看台罢了。 另一桩值得世家子弟开赌的事情,便是那位名叫吴殊的散修,能否守擂成功。赛事眼看要到终了,他一共积累了一百一十九胜,已经超过了莫雪歌,紧随夜小楼之后了。而两人的战绩也只差了六场胜利而已。 而且随着名仙擂渐渐走向终局,还在四处挑战的仙修越来越少。去一个散修那里碰运气的,总归是比去夜小楼那里自讨苦吃的要多一些。所以世家子弟们纷纷也赌吴殊最终能否超过夜小楼,战绩排名第一。 午休结束之后,恩无忌挑战绾宁的这一场比试,最先开始,也最先出了结果,以两人双双跌下擂台而告终。严格来说,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擂台自身的机制判定,恩无忌身上比绾宁多了一件武器手弩,虽然他没有使用,但总体来说还是略占优势,故而擂台判定,是绾宁获胜。 但恩无忌虽败犹荣,眼见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拿不拿擂主反而无所谓,已经决定不再继续挑战了。 接下来出了结果的一场比试,是佟岚挑战莫雪歌。令众人感到意外的是,没想到两人拆了不到一百招就分出了胜负。虽然佟岚的剑法克制了莫雪歌不能使用阵法,但莫雪歌第一次拿出来的双剑十分惊艳,招式变化极为丰富,打了佟岚一个措手不及。最终以莫雪歌侥幸赢得半招而获胜。 莫雪歌这一战赢得算是取巧,但不可谓不好看。佟岚这边也是拼尽全力,甚至两人都受了些伤。但经此一战,莫雪歌今日再无强敌,而佟岚回转自家擂台疗伤之后,准备再去别处碰碰运气。 在莫雪歌与佟岚分出胜负的同时,乔露挑战潇铭圭、白景行挑战夜小楼两场比试,也都开始了。 夜小楼这边一开始就占据了优势,白景行挣扎了小半个时辰,最终还是被打落到擂台下,宣告战败。 白景行结束了这最后一场比试之后,乖乖回转白氏看台,专心观战去了。而夜小楼结束了场比试之后,似乎后面也无人挑战了。 乔露和潇铭圭打了很久。乔露的剑意用骄阳似火形容再确切不过,所到之处,如天生九日,炎炎灼灼,寸草不生。潇铭圭手中一把宽背长剑,舞舞生风,力求在艳阳之中劈开一条生路。但光是无孔不入的,潇铭圭左支右突之下,始终没能找到恰当的时机逆转战局。最终两人在三百一十二招时,潇铭圭宣布败北。 潇铭圭回到看台之后,没有想着继续挑战的事情,乔露夺擂成功之后,也暂且挂起了免战牌。 因为,陈飒挑战莲威这一场,即将开始了。 这一场实在太过瞩目,其他擂台上暂时都停下的比试,诸位擂主也都回到了自家看台上,准备认真观看这一场难得的较量。 陈飒和着猎猎风声,纵步飞上擂台,脚尖轻点,落在莲威三尺外的距离之上。步伐轻盈,衣袂飞扬,不仅毫无动静,甚至没有激起半颗尘沙。 雪千影倏然蹙起了眉头,转头去找莫雪歌。 莫雪歌也皱着眉,正在与修齐说着什么。不多时,才抛下自家人手,飞身跃至莲氏所属的看台,见到雪千影,轻轻抓了抓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雪千影会意,看来莫雪歌已经证实,陈飒的修为,确实较之前有一个很大的提升。 陈飒落地之后,笑着上前两步,稍稍一点头,算是行礼。而后手腕一翻,长剑不世铮鸣而出,青色灵光如银瓶乍裂,蒸蒸腾腾,死气弥漫,渐成一道青绿色的旋涡,层层叠叠,如纱帐似寒雾,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莲威站在擂台正中,对陈飒的“炫技”似乎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始终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也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还礼。左手抓着尚未出鞘的佩剑碎尘,垂在身侧。右手背在身后,腕上手弩净世灵光如清泉般流转恬淡,潺潺不息。好整以暇,又蓄势待发。 陈飒手挽剑花,以横扫千军之势,携罡风劲气,直扑上来。 莲威脚下丝毫不动,剑仍未出鞘,右手抬起,手弩上灵光迸发,十道灵力弩箭,如流星闪电一般,阻断了陈飒的势头。 陈飒出手华丽,莲威此招更甚。看台上发出一阵惊呼。很多人甚至直接站了起来,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结果。 有些人是见过雪千影的十箭连发的。大多数人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但几乎全天下的仙修都把这一招当成了无常元君的成名绝技,甚至盼着此番名仙擂上能够得见真容。但还没等到雪千影开张,却亲眼得见莲威使出这一招,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而且,经由莲威之手使出的十箭连发,速度更快,灵力更强,箭势更稳,较之雪千影只追求杀伤力的出手,视觉上更为炫目奔放,仿佛在空中绽放的一朵绚丽的烟花。 陈飒见此,瞬间撤回剑势,转攻为守,整个人如陀螺一般原地旋转,飞上半空,佐以长剑护身,瞬间将十发灵力弩箭尽数闪避了过去。 莲威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容。他一直没有放下的右手,腕上灵光更盛。 依旧是十箭连发。 接连三次。 看台上的雪千影捂住了脸,心说自家师父这么立威,是不是有点偏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保留 莲威再次出手,陈飒尚未落地,身边再次绽放出三朵炫目的烟花。 陈飒不得已只能跃起更高,挥舞起长剑格挡,拼得不世的剑身上多出两三个豁口,总算将三十支灵力弩箭全都躲闪了过去。 在陈飒脚尖还没落地的瞬间,莲威人如箭矢,突然窜到陈飒身边。碎尘出鞘,发出如山泉般清澈的鸣响,清泉剑意涓涓不息,将陈飒包裹其中。陈飒下意识的躲开这一剑,莲威紧接着又是反手一剑,直刺陈飒面门。 陈飒以剑格挡。两把惊世名剑碰在一起,连带剑身上裹挟的灵力也冲撞一处,泉水似的生机与枯竹般的死气夹杂在一起,以两人为中心,层层叠叠推荡开去,整座擂台似乎都随着这一次对招震颤了一阵。 若不是擂台外有结界阻挡,这一招下来,周遭观战之人,怕是至少半数要受波及。 紧接着,两人飞速弹开。莲威手中的碎尘,陈飒手中的不世,皆舞出了虚影,很多修为不够高的人早就分不清哪里是剑身、哪里是剑影了。只顾看着光影纷飞,瞠目结舌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莲英看了一会儿,不禁蹙眉对雪千影道:“即便是在北境,爹爹也极少将剑意提升到这个程度。而且若无相匹配的灵力为佐,此战即便取胜,亦是惨胜。” “可这擂台上不是有禁制么,会吸取人一半的灵力?”莲芙默默算了算,担忧地摇了摇头,“长此以往,爹爹必然灵力不济,师姐……” 莲芙唤了一声,又反应过来,这擂台上单打独斗,谁也帮不上忙,不禁更为焦虑。 “师父必然有师父的打算。”雪千影虽然猜不透莲威的心思,但还是出言安慰师弟师妹,并且她也坚信,莲威刻意为之,必然留有后手。 台上两人身法极快,快到人眼几乎就要跟不上的程度。眼下除去雪千影他们这些同等级的高手之外,其他人再看这场比试,基本没什么收获可言。但绝大多数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并且期待着结果。 青朗并不包括在这个绝大多数之内。他的修为水分太多,本人也从不以修为见长。此时,在青氏二老的保护之下,竟然悄悄登上了莫氏的看台,出现在修齐的身边。 “朗公子?”修齐先是感到看台上的威压变化,而后才看见青朗,又瞥见了不远处的青氏二老,诧异的心稍稍放了安稳,但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宠辱不惊,毫无变化。 “修大公子。”青朗四下看看,示意修齐附身,而后才悄声道:“我虽然看不懂这场比试,但有个消息,修大公子一定感兴趣。” 修齐一笑:“公子但说无妨——其实我也看不太懂,凑热闹罢了。” 青朗却没有理会修齐的玩笑,而是正色说道:“以我们青氏之前收到的探报,方才又经由我家两位老祖宗的证实,眼下陈飒出手,仍有至少两成的保留。” 修齐看向青朗:“朗公子可以确认?” 青朗点点头:“我不然我何必冒险悄悄摸过来?要知道我们两家从无交情。” 修齐点点头,唤来身边一个心腹,耳语几句。心腹轻轻点了一下头,一闪身不见了。 修齐抱拳躬身:“多谢朗公子。” 青朗摆摆手:“这个人情也不是卖给莫氏的,不过是为了借莫氏之手,传递消息方便而已。现在消息传到了,我也该走了。”说完,青朗竟然真的头也不回,被剑奴推回了青氏的看台。 他走之后,修齐感觉浑身一松。青氏二老加在莫氏擂台上的禁制陡然撤去,让他终于能够喘匀了气。 莫氏的人把消息传给了莫雪歌,莫雪歌又悄声告诉给雪千影。雪千影听了有些震动:“我算是与陈飒过过几招,他修为如何我多少知道。眼下他已经照比昆仑试炼之后提升了三成不止的修为,如果朗公子传话是真,他仍有两成保留的话……” “比你如何?”莫雪歌追问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用下巴指了指擂台的方向:“应该能跟师父打个平手,甚至略胜一筹。在不动用飒月和不见万物的前提下,我几乎没有胜算。” “陈飒这是要做什么?”莫雪歌有些恼怒,一口银牙几乎已经咬出了声音。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现在反而不担心莲威了,有擂台上禁制的保护,陈飒出手再毒辣,莲威最多也就是轻伤。大不了自己放弃个人战,接替师父统领群战也就是了。 她现在心中最大的疑问,是陈飒究竟是如何做到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修为提升了这么多的? 没来由的,雪千影突然想起了博山。血族之中最为宝贵的财富并非血玉,而是血族人的血液,传说中拥有能够提升修为灵力的神奇功效。而雪千影在容氏内乱时,也亲眼见到过容光同那个血族女侍的手腕上留有割血留下的伤口。 血族灭族之战的回忆中,雪千影看到过陈飒的身影,难不成两者有关联? 可是,当时血族不是被灭族了么?血污淹没了半座玉矿,那世家之人又是劫掠了什么东西用以提升修为的呢? 而且,当时参与的其他世家,为何就没有这么明显的提升呢? 还是说,其他世家将好处用在了数十年前,而陈飒隐忍,竟然留到了今日? 雪千影走神的功夫,台上又过了几十招,两人出手速度之快,足以令人叹为观止。雪千影将目光再次放回了擂台上,发现莲威的衣摆缺了一块,小腿上有一道血痕。而陈飒外氅的衣襟上也多了一道口子,隐隐沁出血污。 却不知是两人都是何时受伤。毕竟身边的莲英莲芙等人,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雪千影惦记着陈飒隐藏的两成实力,关切地盯着莲威一招一式,眼见莲威在台上所受的压力,远比想象之中更为沉重,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陈飒出手刁钻又狠毒,稍有不慎必然受伤。而有了挑战夜一行的陈氏元君剑上淬毒的前车之鉴,莲威只能小心翼翼尽量避开陈飒的剑锋。 很快,陈飒就发现了莲威的谨慎,心中更为得意,出招也愈发毒辣,早已远离了切磋比试的宗旨,招招式式都存了重伤莲威的心思。 雪千影见此,担忧之心更甚,抓着莫雪歌的手,渐渐沁出了汗,力道越来越重。 莫雪歌悄然不语,也不挣扎,只是默默承受着,还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了雪千影的手背上,希望借由自己手心的温暖,给予她一丝心安和力量。 第五百七十二章 可惜 但莲威年少成名,担当家主多年,纵横北境多年,其心机胆识,才智谋略,在世家同辈之中皆称翘楚。不过是性子温润敦厚,不喜张扬,却并非是柔善可欺,更非愚笨憨直、不知变通。 世人往往只道莲英占据天下之才,却忽略了血脉相承的道理。 便是雪千影,也难免关心则乱。 她在擂下能够察觉的问题,亲自与陈飒交手的莲威又如何不知?眼见陈飒狠绝歹毒,莲威突然剑势一转,凌空而起,身形倒悬,以剑拄地,飞快地躲开了陈飒接连而来的剑招。而后竟然保持这个体态,借着剑身的弹性,来回穿梭飞掠,一时间,陈飒接连十几剑扑空,不得不暂时跳出战圈,重新筹谋攻势。 莲威并没有给他太久的喘息犹豫的时间,借助体位,以高打低,改劈刺为旋转搅动,身形宛如陀螺,在擂台上呼啸而来又飞旋而去,惹得一众观战仙修眼花缭乱,却大多都无法判定莲威出现的位置。 台上的陈飒并不比看客们清晰多少,莲威每一次出招的落点都毫无规律可循,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反应速度进行应对。但这样一来,此前的优势不仅荡然无存,还会很快将自己推向劣势。 但他想了一些办法,仍旧无法摸清莲威的剑势。无法预判剑势就很难有效的反击,若是一直不能反击必然落败。陈飒小心游走,避其锋芒,心中却突然生出几分焦躁。 本来的必胜之局,忽生如此变故,莲威有如此藏而不露的独门身法,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能得到?他远在西南,消息闭塞也就罢了,可为何一直紧盯莲氏的泽氏也从未向他透露过?难不成泽德广是有意为之,想让他们拼个两败俱伤,自己渔翁得利? 事到如今,进退两难,陈飒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该咒骂莲威,还是泽德广了。 他不是没有能够克敌制胜的办法,毕竟他还存了两成的灵力没有发挥出来。而到了他们这个修为,两成灵力如果全用于速度提升,必然效果惊人。区区一个莲威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这隐藏的实力一旦暴露人前,接下来的世家群战,陈氏便再无凭仗,他要怎么办? 陈飒心中百转千回,出剑一时犹疑,被莲威抓住破绽,连续几招得手,在陈飒身上留下几道伤口。陈飒趁势,抓着莲威攻击时不能护全要害的短暂时机,不自觉地提升了灵力,以快剑反击,也给莲威留下了两个窟窿。 战事再度进入胶着。 莲氏子弟中,修习清泉剑意者极多,自然莲威出手是难得的学习机会,个个目不转睛。只是当他们看到莲威身形倒悬之后,完全不能理解家主的出招套路,只能冥思苦想,却在转瞬之间,眼睛又跟不上了,不由得懊恼不已,捶胸顿足。 只剩下莲英和莲芙、恩无忌几个修为较高的,也都张大了嘴巴,呆呆愣愣地看着擂台上莲威的动作,以及陈飒的应对,一个个仿若木头人一般,专注战局,对周遭全无半点反应。 就连莫雪歌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甚至握着雪千影的两只手都有些微微发颤。扪心自问,若现在台上之人是她,便是加之阵法辅助,限制莲威的活动范围,又能在莲威手下走过几招? 反过来,对上陈飒,自己又能有几分胜算? “这还是剑招吗?”夜小楼也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胳膊肘碰了碰同样惊讶的夜一宁。 夜一宁与夜一平对视一眼,都各自摇了摇头。 这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为剑招了,因为莲威已经与碎尘融为一体,人剑合一,把自己当做武器,而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进攻所需的出口,或者说是一个灵力的载体罢了。 “传说之中,莲氏先祖创下这清泉剑意,传与后人,阿威乃是其中少有的大成者。”夜一平忽然开口,“小楼你看,这剑势像不像一道道旋涡?清泉集聚成流水,流水奔涌湍急,若是遇见阻挡,又执意向前,便成了这旋涡——我也是许多年前,听阿威简单提过几句,也没想到他竟然真能修成,今日还能亲眼得见,真是……” 夜一平的话没有说完。 短短数语,勾连了不少前尘往事。若非要指点最为疼爱的侄儿,不二元君也不会自揭伤疤。 至于剩下的,就要靠夜小楼自己来领悟了。 青氏二老站在青元青朗父子身后,对视一眼,郁郁不语。 这世间竟然还有他们两个都看不出端倪的招式,两个加起来接近四百岁的老人家,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江山代有才人出。 如果说这世上还能有人看懂莲威的招式套路,便也只有雪千影了。她张了张嘴,几次想要给师弟师妹们解释一下,却发觉无从下口,只能悻悻闭嘴。 莲威所使的,确如夜一平所说,乃是清泉剑意传承至今的最高境界。只是莲威在剑意的基础之上,又融入了身法,而这身法,承袭自昆仑。是当年雪蕊姬救下金悯之后,教给他的,后来他又教给了雪千影——便是昆仑翼族擅长的御风之术,与雪千影用在挽风踏月上的御风术是同一法门。只是他分出的灵力很少,又为了出剑将身形放得极低,对昆仑翼族不熟悉的人看不出端倪罢了。 眼见莲威又是两招得手,逼得连添新伤的陈飒,几乎将隐藏的两成灵力全都释放了出来,换得反击的机会,一剑劈在莲威的肩头。 但莲威的身形借着这一招的余力飞悬高处,手腕一抖,仿若久困于深潭的泉水终于冲出了一个缺口,灵力奔涌,锋芒毕露。 雪千影盯着瞬息万变的战局,突然摇了摇头。她终于读懂了莲威的心思。 果然论品察人心的本事,自己和师弟都还差得远呢。 如今陈飒已经将底牌出尽,就代表这场比试已然尘埃落定。只看莲威想要何时取胜,以及想要将陈飒伤到什么程度。 只是在雪千影看来,师父还是太过仁厚。如果台上此时换成是自己,如此高速的出招,贴近的身形,雪千影必然全力扔出一把鲲骨钉,陈飒必然不能尽数躲开,到时候即便是能够逃得一条性命,也难逃重伤。 而莲威为人,当然不会这般“下作”,找准时机,避开偷袭的嫌疑,以灵力弩终止这场较量,已经是他的为人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唉,可惜了。”雪千影倏然一叹。 可惜了自己昨天偷偷塞进师父荷包里的那一把鲲骨钉。 第五百七十三章 排名 莲威到最后也没有再用手弩,而是以剑招,生生将陈飒逼下了擂台。 同时也付出了右肩被刺穿的代价。 陈飒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有保留时能够占据上风,等用尽了全部的灵力,却反而败北。 一众看客也想不明白,莲威最后反击的灵力是从哪来的? 毕竟在这之前,莲威的速度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始终维持在同一个水准之上,眼见已近强弩之末。最后的突然加速,如果靠得不是灵力,那又是什么呢? 唯有雪千影知道,莲威的灵力并没有隐藏,更谈不上提升。他只是一直在慢慢改变分配给御风术的灵力多寡,不断逼迫陈飒释放隐藏的灵力。最后的突然加速,莲威分出了三成灵力用来御风,身形速度陡然加快,让持续靠提升灵力才能跟得上进攻节奏的陈飒措手不及。 而莲威没有再次给他反应和适应的机会,直接靠着身法和剑术的配合,将陈飒逼退了。 经此一战,莲威伤得不轻,陈飒亦然。但所幸都没有伤到要害。两家都有前辈高手随行,想来并不会影响之后的世家群战。 陈飒站定擂台之下,遥遥对着莲威抱剑行礼。 莲威并没有还礼,只是还剑入鞘,找了个角落,闭目调息。 陈飒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 莲氏众人长出一口气。修正自请去为莲威疗伤,却被雪千影拦下,直言若是稍后无人挑战,还是让师父自行恢复得好。若是有人想要趁人之危,修正再去不迟。 其他看台上的人,有幸观赏这样一场大战,都在各自回味。一众小辈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似乎想要将方才所见总结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每每话说到一半,却又纷纷词穷。 毕竟莲家主的剑招,众人见所未见,甚至是闻所未闻。而陈家主的修为,也已经到了大多数人生平难以企及的高度。 而趁着众人议论的功夫,其他擂主也都回到了擂台之上。 “无常元君还能不能开张啊!”很快,一众年轻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雪千影的身上。 名师出高徒,若是有人来挑战无常元君,会不会也能让众人开开眼,欣赏一场难得一见的大战呢? 可惜事与愿违。直到第二日个人战挑战环节结束,雪千影这边的战绩仍然是零。 夜小楼仍排在第一位。但吴殊与他仅差一胜,排名第二。第三是莫雪歌,再往后便是莲英、容璇玑等人了。 小辈们除了雪千影基本都排在前面,长辈们大多殿后。想想也明白,长辈们的战绩,大多来自于他们那代人之间的切磋。小辈们再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也必然是先可着平辈挑战的。 “按照往届推算,第三日还会登台挑战的寥寥无几。今次名仙擂个人战的排名,怕是基本就要定了。”莫雪歌看着书记官贴出来的榜单,挽着雪千影的手说道。 “如果今年规则不变,决出的十八名擂主,将按照名次的单双分为两组,循环比试,两组中排名前三位的,进入下一轮。败者淘汰,胜者继续,最终的胜利者,即是榜首,败者便是第二名。其余则按照淘汰的倒序进行排名。”雪千影看了一眼榜单,除了那个吴殊,倒也没有哪个名字是能够叫人感到意外的。 “这样的话,茕茕就是第十八名了,若是明日夜九仍能保住第一名的位置,你们两个就有机会在最终的决胜战中对决了。”容璇玑对此情形颇感喜闻乐见。 莫雪歌笑道:“我明天争取不超过这个吴殊,还叫他是第二名,这样也能成全了茕茕想要跟他过过招的心思。”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啊。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雪千影心里倒也很是期待能够与这个吴殊碰上一碰。自然,自己若是能够入围决胜战,并且是与夜小楼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的话,也是个不错的事情。 三人正说着话,先行归家的莲芙跑了回来,分开容璇玑和雪千影,插在两人之中,一手牵着一个。 “师父伤势如何?”雪千影关切地问道。 “就知道师姐放心不下,你看我这不就特意跑来给你传消息了么?”莲芙邀功道,“你还不快夸夸我?” 雪千影拍了拍师妹的头:“赶紧说。” 莲芙一笑:“我能这样乐呵呵的跑出来,必然是爹爹无恙呀——师姐你的脑子难道是被夕阳晒化了?” 雪千影眉峰挑起,抬手要打。莲芙泥鳅似的,钻到了容璇玑身后。 “师姐放心,阿正和阿萱都说爹爹没有大碍。太叔祖帮忙恢复了一些紧要的伤势。”莲芙从容璇玑肩膀上探出半个头,娇滴滴地说道。 “英儿呢?”雪千影问道。 莲芙摇摇头:“我是被兄长拉出来的,他说娘亲去了,就没我们什么事了,不如趁着天还没黑到处玩玩去。等我回过神来,他人就不见了。” 雪千影猜想,他应该是偷偷去见青朗了,唇角浮上一丝笑意,又对莲芙道:“既然少家主都这么吩咐了,那你就随璇玑玩去吧。记得天黑之前回来,不要太惹眼。” 得了师姐“圣旨”的莲芙,欢呼雀跃,搂着容璇玑的胳膊就跑了。 雪千影看着她出笼小鸟一般的背影,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 “你不去看看夜九?”莫雪歌挑了挑眉毛,“他今日被泽氏一个公子刺了一剑,似乎伤得不轻。” “我知道,阿正此前去看过了,并没有什么要紧。卫尘天士此番也来了,想必已经帮他恢复过了。”雪千影道。 莫雪歌被噎得咳了两声:“那你也应该去关切一下吧?” 雪千影笑了:“我已经关切过了呀。他受伤那场结束之后我就去看过了。是确认他没事之后才回自己擂台的。” 莫雪歌看着雪千影:“算了,我实在搞不懂你们两个。说你们黏糊吧,还比不上璇玑和阿芙。说你们疏远吧,我又总觉得你们两个越来越像,看见一个跟看见两个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莫雪歌说着,摇了摇头。她本来想说的是,她觉得夜小楼越来越像从前的雪千影了。 好在雪千影倒是没有变得像从前的夜小楼——毕竟从前的夜小楼真是太令人讨厌了。 “不过,阿横你说的也有道理。”雪千影撅着嘴想了想,拉着莫雪歌,“咱们去找夜氏看看吧,要是留得晚了就找婉婉蹭饭。” “……”莫雪歌被她拖走,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第五百七十四章 怕你 转过天是六月初一,也是名仙擂个人战第一阶段的最后一天。 果不出所料,大多数擂台上,并没有战事发生。零星几场比试,基本是之前一直没来得及出手的长辈们,以及几个不死心还想重夺擂主的家主们。还有几场战斗,挑战者都是散修,吴殊那里也因此增加了一场胜绩,与夜小楼算是并列榜首的位置。 午后,宋云殊终于出手,挑战夜小楼。虽然不出所料的败北,但与之交战的夜小楼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宋云殊此番出手照比从前进境甚大,对于力道的控制变得尤为精妙。在一旁观战的雪千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在她身旁的宋飞燕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神情,直说她家兄长的进步也有她的功劳。 “小姑姑经元君调教,逐渐走向轻盈取巧的路子,与我宋氏大多仙修全然不同。备战这些日子里,小姑姑每天都拉着家主叔父切磋,赢了就讨要好处,输了就耍赖要求再战。逼得叔父不厌其烦,直说小姑姑逼他用重剑绣花呢。”跟着宋飞燕的宋文清笑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正如宋文清所说,宋云殊出剑确实比从前精致了许多。要知道使重剑的,往往是大开大合的路数,出手不够雕琢,相持又没有耐心。而宋云殊如今将这一点劣势转变为自己的优势,无异于提升了不少实力。 待到酉正时分,名仙擂个人战的第一阶段宣告结束。因为宋云殊的缘故,夜小楼的战绩也增添了一场胜利,他与吴殊还是分列前两位。其他排名,除了夜一行退了一位,而莲威进了一位之外,较昨日毫无变化。 看台上许多仙修们欢呼起来——当然不都是为了自家人的排名。而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此前都下注,雪千影的零战绩将会保持到至终。 特意去看了热闹的莲芙,跑回来将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讲给大家听的时候,雪千影早就知道了。 散场的时候,她与夜小楼并肩走在路上,遇见了不少人,无论是赌赢的,赌输的,看热闹的,还是故意讨嫌的,都特意过来见礼。个个脸上强忍着笑意,惹得雪千影十分不爽。又十分无奈。 夜小楼也忍不住的笑。此番他是下了重注的,结果赚了个盆满钵满。看着雪千影渐渐噘起的嘴,夜小楼生怕她真的恼了,便连忙哄她,说要把赢来的钱都给她。 “我要钱做什么?我又不缺钱。” “买糖吃?”夜小楼签过雪千影的手,还用手指戳了戳她嘴角。 雪千影倒也没怎么不高兴。可这事实在是太诡异了。不说长辈平辈,也不论知交还是仇敌,很多并没有达成挑战次数的仙修,宁可浪费,攥着挑战牌在一旁观战,也不肯来找自己凑数。 “我猜想,第一是他们觉得,必输之战没有必要。”夜小楼继续劝道,“第二呢,是你修习的路数,与寻常仙修不同。” “哪里不同?” “怎么说呢,”夜小楼想了想,总算寻么到一个还算妥当的措辞,“这天下大多数的仙修,修习是为了能够搏一个好的晋身机会,包括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包括自家在天下世家之中的地位。但你不是。” 雪千影蹙了蹙眉,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还没明白。 “你修的是杀伐剑意,要么滥杀无度,要么卫护苍生。若是出于私心,或者只着眼于蝇头小利,这剑意就修不成。这也是你与寻常仙修本质上的不同。” 雪千影挠了挠头。这话听着确实耳顺,但她总觉得夜小楼是没办法客观看待自己的,所说的话也未免夸大,言过其实。 “所以,同类自然要找同类去竞争,找你做什么呢?”夜小楼又笑道。 “切磋而已,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而且我也没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程度。难不成我还会故意给他们难堪吗?”雪千影不满地嘟囔着。 夜小楼搂过她的肩膀:“好好好,没有这么多弯弯绕。估么着啊,他们大多早就听闻过你在北境的威名,或者在昆仑时见识过你的实力,后来又有仙尊的名头为加持——他们怕你而已。” 雪千影的神情舒展开来。她倒是觉得,夜小楼最后这句话,或许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管是巧合也好,还是忌惮也罢。反正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什么可挣扎的了。认真准备接下来的战事,也就是了。 修整两日之后,分组循环战正式开始。 根据排名,第一组是夜小楼、莫雪歌、莲威、夜一行、莲英、佟傲霜、潇清欢、乔露和曹玉楼。而第二组是吴殊、泽世先、容璇玑、莲芙、夜一宁、夜一平、绾宁、泽德广和雪千影。 两组分别于昙霁山相距最远的两座擂台上同时进行。仙修们仍可在看台上观战。而侯战的擂主们,则可以停留在昙霁山正中的大擂台上观战或是热身。 按照规则,两组之中排名最末的要率先登台,并由他来决定循环交手的顺序。容璇玑听到这条规则时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因为这样一来他们这组刚好就是雪千影对上吴殊了。 而雪千影登台之后,所选择的第一个对手,正是吴殊。 看台上观战众人也都打起了精神。尤其是各家的前辈高人老祖宗们。往届名仙擂上,这个环节往往是最不受人关注的,因为排名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实力。两人之间最多相差十多名,又什么可比的? 但今次就不一样了。雪千影虽然战绩为零,但实力有目共睹,依旧是本届名仙擂个人战榜首的最热门人选,排名第一的夜小楼、上届榜首夜一宁都只能往后排。而吴殊又号称是一百三十届名仙擂最大黑马。这样两位实力强悍的仙修之间的对决,一定非常好看。 宋云殊甚至将各家的抽调出来的书记官和负责维护秩序的子弟,全都暂时遣散回各家看台,为的就是让他们能够好好观看这一场前无古人、不知后有没有来者的比试。 雪千影左手抓着挽风踏月,背在身后,腕上八角金环星轨上没有丝毫的灵光,却早已注满灵力,蓄势待发。 另一边,仍是一身黑袍的吴殊,手中拿着一把像是临时从铁匠铺里买来凑数的长剑,剑刃上还有两个明显的豁口,不知是之前哪位仙修的神兵利刃留下的痕迹。 第五百七十五章 试探 吴殊率先拔出长剑,手挽剑花,直指雪千影。剑身舞动,锋芒破空,哑然无声,剑身上也看不到任何灵光。 雪千影见此心下稍稍一沉。果然能够在前面的战事中杀出重围,获得如此优秀的排名,绝不会是寻常之辈。 吴殊就这么静静站在雪千影三丈外的距离,毫无动作,似乎在等待雪千影撑伞或是先出招。周身的气势仿若深渊古潭,潜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静谧。又如万年冰川,明知底下暗流涌动,却又让人抓不住任何波动。 雪千影打量此人片刻,发现他眉眼不动,腮边的肉也一动不动,仿佛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一般。经验老道的雪千影越发谨慎,心知越是这样的对手,越是难缠。 雪千影猫腰前窜,同时罗伞交到右手,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冲向前。在两人相距不到三步的时候,吴殊手腕微动,剑身横于身前,一道剑墙挡在身前。而雪千影背后倏然血红的伞花绽放,御风而起,扶摇直上,抬起一脚,正好地踢在吴殊的剑身之上。 吴殊退了两步,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眼神之中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惊讶。 雪千影笑了笑,果然,对方也被迷惑了,以为她会先出弩箭,没想到上来就是贴身肉搏。 雪千影借力后翻,空中突然调转了角度,紧接着连续三脚踢出。吴殊连忙横剑招架,将雪千影的攻势一一阻挡下来。 雪千影趁他横剑格挡之时,身形几乎是贴着剑锋,转身就是一掌,直拍向对方面门。 吴殊后退一步,躲开掌风,提剑便刺。雪千影罗伞半合,剑锋贴着伞面被划开。雪千影顺势抬起左手,星轨灵光闪动,似乎十箭连发在即,却没想到雪千影突然身形一矮,一拳打在了吴殊的腰腹。 吴殊贴着雪千影的胳膊转身卸开力道,顺势抽剑,想要拉开距离。没想到雪千影的罗伞完全合拢,以伞当剑,粘着吴殊手中长剑,贴身追上,蜷腿提胯,还是奔着腰腹,一记膝击得手。 吴殊吃痛,却没有后撤,反而提剑躬身向前,反手直刺雪千影要害。雪千影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再次撑开罗伞,身形贴着剑身,旋转飞升。 两人终于拉开了距离。 “茕茕难不成事先研究过这位散修的打法?”夜一平抱着胳膊,眼睛紧盯着战事,一眨不眨。 夜一宁摇了摇头:“这姑娘怕是不会下这种功夫——很可能是临机应变。” 夜一平瞥了堂弟一眼,以她对雪千影的了解,夜一宁的判断很可能才是真相。 可她对雪千影选择这种战法又十分不解。按理来说,雪千影以罗伞御风的优势十分明显,放眼天下几乎无人可比,如今却放弃优势选择贴身近战,虽然得了手,但也只是一招而已,对吴殊既无消耗,又无伤害,她图什么呢? 夜一宁看出堂姐的疑惑,笑了笑:“平姐,你没发现,这小姑娘到现在都还没释放过自己的剑意么?” 夜一平不以为意:“茕茕修得是杀伐剑意,一旦释放出来,便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的气势,哪能一上来就……” “可你看出吴殊的剑意了么?”夜一宁打断她的话,笑容更深,“小姑娘是在试探。” 夜一平这才恍然大悟。 一旁泽氏父子站在一处,也在讨论同样的问题。 泽世先道:“我们都没能与这位散修交手。但容氏的小公子曾经提到过,这位修为深不可测,剑意又内敛深藏,看不出端倪。没等他探究出详情,便已经落败了。又说,除非雪姐姐和夜九哥这等高手,否则很难试探出他修的是什么剑意。” 泽德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孩子,擂台比武,胜负才是第一位的,你去分辨他修习什么剑意,有什么用呢?” 泽世先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所以,雪姐姐放弃罗伞御风的优势,选择与之贴身肉搏,是反其道而行之,为的就是不中他的圈套?” 泽德广满意地笑了笑,点点头。 泽世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可真是蠢到家了。” “蠢笨的不止你一人。”泽德广又道,指了指身后一众跃跃欲试的小辈,笑而不语。 “不过,雪姐姐膝击得手之后,还是将距离拉开了,又是为何?”泽世先又有不懂,追问道。 泽德广笑容不减,但夹杂了几分冷峻:“因为她已经试探出这位吴殊的修为了。” 泽世先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他虽然心知自己与雪千影有很大的差距,但却从没想过差距会这么大。 “高手相拼,一招之内便能摸清对方底细,更何况他们已经近身搏杀三四招了?不知无常元君,怕是对方也摸清了她的实力。只是,”泽德广叹了口气,盯着雪千影手中的罗伞,有些出神,心中竟然有一丝期待,不知这位吴殊能不能逼得雪千影拔出飒月剑呢? 他可是有年头没见过那把剑的风姿了。 “只是什么?”泽世先不懂父亲心中感慨,继续问道。 泽德广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无常元君还有手弩,还有剑,便是被对方摸清了罗伞的底细,获胜的几率依旧很大。” 泽世先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雪姐姐一定能赢的。” 容璇玑、莲芙和绾宁三人站在一处,各自盯着战局,并不说话。她们三个倒是从不怀疑雪千影会取胜这件事,只是好奇雪千影究竟要用多少招才能取胜。 台上两人拉开距离之后,雪千影采用了传统的借御风之力以高打低的路子,罗伞交在左手,右手则以掌风夹带灵力,偶尔阖伞当剑或棍,劈刺砍杀,游走攻击。一招使出,无论是否得手都迅速撤开。 而吴殊则提剑,以下克上,但出招看起来完全凭借雪千影的带动,全力格挡招架,绝不主动出击。 两人如是拆了三四十招。雪千影看似处于上风,但攻击却始终没能奏效。吴殊看似落于下风,实际也没有损耗。 战事似乎进入了胶着。 看台上鸦雀无声,一众仙修屏息凝视,似乎都在等待吴殊何时转守为攻。 但擂台上的情形,与观者看到的完全相反。雪千影看似打的主动,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但实际上,她的攻势完全被吴殊的剑势所裹挟,想要改换打法而不得。 第五百七十六章 圈套 雪千影并非不想打破僵局,而是眼下她完全陷入了吴殊的圈套之中。 先前通过肉搏,雪千影基本可以断定,此人的修为和灵力与自己差不多,按照她平时与夜小楼和自家师父切磋的经验,单凭罗伞或许取胜艰难,却并没有什么悬念。故而膝击得手之后,雪千影选择快速拉开了距离,按照她最为熟悉的打法与之缠斗。 但约么三五招之后,雪千影心中暗叫不好:她中计了。 应是吴殊在她近身的时候,就已经预判了她的目的,故意露出破绽,暴露部分实力,使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而后随着两人距离的拉开,不仅雪千影开始应用自己熟悉的打法,吴殊也进入到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套路之中。 能够布下如此陷阱,吴殊其人的修为和经验,应该都远在雪千影的预料之上。 甚至远在雪千影之上。 雪千影看似打得顺风顺水,实则束手束脚。每每她想加大攻势,或者换个打法,吴殊就转守为攻,在并没有提升灵力的情况下,剑锋陡然加重,速度也随之加快,宛如手中一会儿是普通长剑一会儿是重剑,打砸中夹着劈刺,驽钝中夹着灵动。 而雪千影的罗伞本来就比寻常的刀剑要重一些,频繁招架非常困难,并且消耗加大——若是对上寻常对手,这种消耗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面对吴殊这样的对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雪千影不敢大意。 所以,逼得雪千影屡屡不得不退回到之前的打法之中。而她退吴殊也退,毫不贪心。 好在雪千影御风消耗极小,几乎没有什么灵力损耗。若是换了莲威或是旁人,这样一番纠缠下来,怕是早就力有不逮露出破绽了。 又过了十几招,两人情势依旧。台下众人看不清楚,但吴殊心思细腻,发觉雪千影这十几招全然没有走心,出手尽是重复的招式。但即便如此,他的布置还没有完成,眼下还不算是发动攻势的有利时机,便与她虚与委蛇,继续缠斗之势。 但他的谨慎,却给了雪千影可乘之机。或者说雪千影赌得正是他的谨慎。 雪千影手上不停,心里却是在思考再度与吴殊近身搏斗的可能性。 吴殊的身法没有雪千影的速度快,近身战雪千影多少能够讨得一些便宜。但挽风踏月是罗伞,无锋无刃,而且长度在近战之中发挥不出优势,雪千影只能与之拼灵力。而且雪千影方才的试探又做不得实数,两人灵力高低,此时雪千影很难分辨。万一仍是吴殊设下的陷阱,故意引她近战,怎么办? 换做常人,吴殊布下的疑阵必然奏效。但雪千影的心思却更加率直,便是陷阱她也要闯出一条生路来。故而眼见吴殊撤剑蓄力,雪千影突然收了伞,整个人垂直下落,砸向吴殊。 吴殊一愣,下意识转身闪躲。雪千影以脊背贴着吴殊的后背,手肘直接砸在了吴殊的腰眼上。 吴殊吃痛,转身挥剑便砍。雪千影却随着他的身形,贴着他的脊背,转到了另一边,罗伞交换到右手,左手掌心凝集灵力,以肩膀带动手肘,手肘带动掌风,反手一巴掌,扇在了吴殊的脸上。 看台之上气息为之凝滞,继而发出一阵哄笑。 无常元君的耳光,或早或晚,总归是等得到的。 吴殊很是恼怒,剑从肋下刺向雪千影腰间。这是天地同寿的招式,雪千影若反击,便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至于谁伤得更重些,全凭身形速度和修为高低。 而雪千影若是躲闪,两人的距离就会再度拉开,一旦拉开距离,吴殊此前的布置,便可以再度发挥作用了。 但雪千影没有躲,也没有反击,而是突然撑开罗伞,整个人高高跃起。但掌心上的灵力凝成细丝,不知何时缠绕了吴殊的脖颈。随着她纵身而起,吴殊脖颈吃痛,不得不撤剑防守,砍断这些灵力细丝。而雪千影得了这个空隙,再度黏上了吴殊的脊背。 再度贴上吴殊的雪千影,再没给他摆脱的机会,任凭他如何出招,始终贴在他的脊背上,如影随形。甚至雪千影还将罗伞收起,以拳脚、肘膝带动灵力凝成的细丝,不断袭扰,借机将其缠绕其中。 吴殊一开始只顾谋求脱身,左突右挡,始终没有效果。待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提升灵力强行拉开距离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吐丝期的蚕蛹,周身到处都是闪着猩红光芒的灵力细丝。 吴殊挥剑便砍,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身形和各处要害,出剑稳准,很快便将周身的灵力丝斩落泰半。 随着他的动作,看台上也不断发出惊呼之声。如此速度之下,一边以身法躲闪雪千影的攻势,一边还能挥剑斩断灵力丝为自己解围,如此准头,如此自信,非寻常的悟道境能够企及。 而雪千影这边也没给他更多的机会,眼见他发现自己的布置,不急也不躁,重新拿出罗伞,却没有撑开,以伞当剑,开始格挡吴殊的剑招。 吴殊出剑贴着自身要害,雪千影出伞又讲究角度,伞顶屡屡击中吴殊的要害。挽风踏月的伞顶,乃是一颗稀世罕见的硕大珍珠,圆润光洁,即便是使出很大的力道,也并不能对人造成怎样的伤害。饶是如此,但人的下意识偶尔也会拖后腿,吴殊每每瞥见罗伞此来,便会撤剑收招躲闪,剑势被打乱,砍断灵力细丝的进度大受影响。 但雪千影的策略远不止于此,她可以将灵力细丝凝于拳脚,便也能将其凝于伞顶。手中闭合的罗伞,宛如一根巨大的绣花针,而灵力细丝便当做是丝线,两者在无常元君的手中大放异彩,大有要将吴殊缝起来的架势。 可怜的吴殊,现在已经不是即将作茧成功的蚕蛹,而是不小心陷落蚕丝洞的飞虫,眼见自己被蛛丝捆缚,即将陷落蛛腹,却找不到破网升天的办法。 雪千影眼见胜局已定,露出得意的神情,正要加快速度“收网”。吴殊那边,突然身形停滞,以剑拄地,将灵力通过佩剑,注入到擂台之上。 雪千影见状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出于自保,瞬间撑开罗伞,扶摇直上,直飞冲天。 而就在她脚尖离开地面的瞬间,擂台之上一阵火光雷鸣,围绕吴殊周围,数十个近似于阵法排布的点位上,发出惊天爆响,一众看客只觉震耳欲聋,不少人甚至短暂失聪。 而擂台上烟雾弥漫,已经看不见雪千影和吴殊的身影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胜负 烟雾弥漫,不时钻出几道火光。看上的人都紧张地纷纷站起来,抻着脖子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留在大擂台上的众人更为焦急,容璇玑按着莲芙,莲威按着莲英,好不叫他们轻举妄动。但莲威按着儿子的手,微微颤抖着,稳重如清泉天士,此刻亦在为徒儿焦虑紧张。 烟雾渐渐散去,看台上的人终于看清了眼下擂台上的情势,有回过神来欢呼叫好的,有瞠目结舌说不出话的,也有使劲儿拍巴掌的。总之,表情都十分精彩。 从观战台的角度上,首先看到的是雪千影。无常元君的嘴角挂着血涎,形容狼狈,裙摆被烧掉了一截,袖子上还破了两个大窟窿,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胳膊。左手将撑开的罗伞背在身后异常显眼,阻挡住还在朝她吐着火舌的烈焰,右手端着一把闪着蓝色灵光的长剑,剑尖直抵在吴殊的脖颈上。 “飒月剑!”泽德广失声惊呼。 看台上不少知道这把剑名字和来历的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昔年医仙所佩的这把举世名剑,果然是传到了雪千影的手上。只是因为烟雾遮蔽,几乎没什么人看清她是从哪里抽出这把剑的。 虽然雪千影拔剑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陈氏看台上关注战事的陈飒,心中还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而站在她对面恰好一剑距离的吴殊,手中长剑不知何时已经被砍断,剑尖已经不知所踪,而他执剑的手也垂在一边,并没有继续无谓的抵抗。吴殊身上比雪千影也好不了多少,除去雷劈火烧的少许痕迹以外,衣袍被雪千影的灵力细丝割得尽是口子,七零八落的,看起来十分凄惨。 如是,一场大战,以雪千影获胜而告终。 看台上观战的众人并不知晓烟雾腾起后的详细战况。但如果雪千影和吴殊本人不去说,外人将永远不得而知。 一战终了,双方行礼退场。雪千影和吴殊两人的状况都不适合接下来继续比试,按照规则,接下来上场的是泽德广,他盘算了一下,选择了夜一平作为对手。 雪千影换了衣裳,准备去找吴殊复盘最后几招,可找遍了用来候场的大擂台,也没发现吴殊的身影。 倒是莲芙知晓师姐的心意,偷偷凑在她耳边,说吴殊借口更换衣服,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难不成是输了一场,怯战跑了?”莲芙满面疑惑地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结论。 雪千影摇摇头。吴殊此人,应该还有潜力没发挥出来,现在就走了,未免太过奇怪。没准人家就是换衣服动作慢呢?想到这里,雪千影叮嘱莲芙,专心观战,不必再记挂这件事。 莲芙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另外一座擂台,给雪千影简单说了说对面的形势。并示意雪千影,夜小楼要上场了。 原来,在雪千影与吴殊二人纠缠的时候,另一座擂台上已经结束了两场比试。曹玉楼作为另一边擂台上排名最末的,连下两城,战胜了佟傲霜和潇清欢,已经积下两分在手了。 而后,乔露和莲威打了一场,莲威获胜。接下来,又是曹玉楼上场,挑战的是夜小楼。 夜小楼打曹玉楼,基本没有输的可能。至于场面上好不好看,全凭夜小楼的心情。雪千影只瞥了那边一眼,挥了挥手,算是给夜小楼助威,便又将目光放到了自己这边,关注起泽德广和夜一平的这一场比试中。 果不其然,夜小楼出手干脆利落,破立剑还未出鞘,就以三招将曹玉楼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擂台上的禁制为了保护参战双方,强行判定曹玉楼告负。夜小楼原准备下擂台,继续准备接下来的比试。但曹玉楼却纠缠不休,手中长剑飞舞,不要命似的扑向夜小楼。 观战的众人都站了起来,就连乔露都蹙起眉头,指着曹玉楼:“还能这样耍赖?” 夜小楼也被曹玉楼的举止激出了火气,他身形一动,以常人完全看不清的速度,突然绕到了曹玉楼的身后,挥起带着鞘的破立,奔着曹玉楼的后颈狠狠一砸,竟然直接将人砸晕过去了。 而后,云齐天士抬起一脚,直接将曹玉楼踢下了擂台。 场下,曹冰心连忙指使自家人手,将叔父抬回看台,自己则抬头看着夜小楼,不禁破口大骂。先是说夜小楼德行有亏,对长辈出阴招下死手,又说夜小楼将人踢下擂台的举动已经超出了切磋比试的范畴,是在泄私愤。 夜小楼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转身回到大擂台上继续备战,丝毫不与曹冰心争辩。 曹冰心骂了一阵,也觉得没意思,只能悻悻住口,返回了自家擂台。 夜一行和莲威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潇清欢对莲英道:“我听说,就是她之前伤了夜胜寒的眼睛?” 莲英点点头,笑得很冷,压低了声音:“可不。曹家主听闻我家师姐和夜九哥意欲成婚一事,高兴坏了,一心想着盼着让侄女高嫁,好为瀛州找个大靠山呢。” 潇清欢也撇着嘴:“他不是有泽氏做靠山了么?还要什么靠山?”说着,又笑了笑,“再说,这样的女子,嫁到谁家都是祸害——难不成是嫁出去帮泽氏扫清障碍?那这个曹家主可真是……高瞻远瞩呢。” 莲英失笑,瞪了他一眼。示意还有长辈在呢,让他慎言。 潇清欢却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膀,但看了一眼乔露,还是闭了嘴。 很快,泽德广和夜一平的比试有了结果。泽德广并没有出全力,夜一平也有所保留,最终夜一平算是以半招取胜。但她用双刀,变化要比泽德广单独一把长剑多,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也算是打了个平手罢了。 接下来雪千影这边的擂台上进度飞快,先是泽世先胜了绾宁,又败给了容璇玑,容璇玑接着又胜了绾宁,但接着输给了泽德广,泽德广又输给了夜一宁,夜一宁连胜泽世先、容璇玑、莲芙等一众小辈,接着又赢了自家堂姐夜一平。若是还能战胜雪千影和吴殊,那他老人家基本就能以全胜的战绩,去与另一组决出的胜者争夺本届名仙擂个人战的榜首了。 另一边的进度也很快。夜小楼击败曹玉楼之后,莫雪歌先后胜了佟傲霜、潇清欢和乔露,紧接着莲英又将这些人逐个击败,最后两人遭遇,莲英以手弩战胜了莫雪歌的阵法,领先一分。 莲威击败了夜一行,夜一行又接连战胜了佟傲霜和潇清欢,但输给了乔露。乔露又打败了佟傲霜和潇清欢,但输给了莲威和夜小楼。 紧接着夜小楼大杀四方,除去还没对上的莫雪歌之外,获得了全胜的战绩。下场休息的时候,莫雪歌和莲英、潇清欢围上来打趣他:“你怎么连未来岳丈都敢赢?就不怕你家无常元君翻脸?” 第五百七十八章 循环 夜小楼明知他们是在开玩笑,但还是无奈挠了挠头,看了一眼另一边准备上场的雪千影:“擂台无父子,对战不论亲——我又没想那么多。” 而且,他和莲威这场较量,是名仙擂自开擂以来,他打得最过瘾的一场。 莲威的清泉剑意已至化境,而夜小楼领悟的潮汐剑意才刚刚有了一个雏形。准翁婿二人,把擂台当成了演武场,一个乐意教,一个愿意学,很快,在莲威的帮助下,夜小楼的剑意被完善了许多,出招的章法和速度,角度和准头,都有了十分显着的提升。 另一边莲威也非常惊讶。他一直听说夜小楼是与自家好徒儿齐名的天才。但见过雪千影修习一日千里之后,莲威本能的对天下敢称天才二字的仙修抱有怀疑态度。但夜小楼的进境速度,果真不比雪千影差,甚至对于很多细节上的领悟和处理,还要好过自家那个最爱囫囵吞枣的徒儿。 教学相长之下,两人打了个酣畅淋漓。到最后,潮汐将清泉包裹其中,夜小楼占据了明显的优势。 若是莲威动用手弩,或是使出他对付陈飒时用过的旋涡剑法,倒也有机会取胜。不过或许是莲家主有意将擂台让给年轻人,并没有出杀招,而是痛痛快快的就输了。 众人见夜小楼窘迫,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就连夜一行也笑他一时聪明一时糊涂。但莲威却一个劲儿的帮着夜小楼解围,还不许莲英和潇清欢两个为难他。 “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怎么师父你也对他这么好?”潇清欢故意翻了两个白眼。 “得,这将来有了好女婿,还有我们什么事儿啊。”莲英惺惺作态,摊了摊手,拉着潇清欢,“走,咱们看师姐比试去。” 雪千影接下来面临的是车轮战。因为与吴殊一战消耗过大,又受了点伤,故而其他人出于好心,为了给她多留些休息的时间,纷纷将自己的场次提前。可谁也没料到他们这边进度会这么快。赢的都痛痛快快的赢,输的也都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结果等雪千影休息好了,他们这边这一组,基本也就剩下她和吴殊的场次没有进行了。 “吴殊还没有回来?”雪千影四下张望一番,皱起了眉头。 泽德广和夜一平先后出去找过,都没有找到这位散修。两人加上夜一宁,三个长辈合计了一下,便以雪千影的比试为限。 “若是无常元君的场次全都打完之前,他能回来,咱们就继续比,若是没能按时回来,就只能按照往届惯例,请他出局了。”泽德广算是一锤定音了。 “往届也有这般不告而走的?”莲芙和泽世先都很好奇。 泽德广看着雪千影,突然笑了:“我是没有经历过,但在史书上看到过。约么是第十几届时,仙尊易容化名,扮做散修的模样,前来参与名仙擂的个人站。结果品仙石不作假,直接将他排到了第一位。第一阶段守擂过去,他战绩第一。到了分组循环战,大家都争着抢着去挑战他,甚至为了试探他的修为,还现场把规则给改了,从一个人登台挑战,变成了一群人一起上台和他打。最后把他老人家给弄烦了,丢下一大群人,转身跑了。” 众人听了,哑然失笑。又觉得泽德广的话不太可信。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仙尊持重端方,大抵应该是符合人们对于神仙的想象,怎么会做出这种耍赖的事情呢? 但雪千影是信的。甚至觉得,若他还活着,没准会将这种事情当成乐子亲自讲给她听。 说过了趣闻八卦,雪千影登台接受挑战。第一个上来的是莲芙,显然小姑娘抱了凑数的心思,但打得还算认真,被师姐教育了一番之后,欣然接受了败绩。 紧接着,容璇玑、泽世先、夜一平纷纷落败。夜一平这场打得最久,不二元君对这一场的重视显然要高于对泽德广,双刀东方暨白纷飞如蝶,令人炫目不已。 而雪千影这一场并没有用罗伞,而是换成了红尘剑。并借助剑身纤细柔韧的优势,与东方暨白小心周旋,最终靠着自己新领悟的剑招——就是此前在小荷别苑与莲英切磋时所用的那八招——打落了夜一平的右刃,获得胜利。 连胜四场的雪千影下台休息。泽德广连下三城,分别是对绾宁、莲芙和泽世先三个小辈。除去莲芙这一场略显纠结之外,剩下两场泽德广都打得很是轻松。 另一边的莫雪歌,也将除了夜小楼之外的对手尽数打败。此一番她动用了阵法,除了莲威的剑意令她感到头痛之外,其余皆轻松获胜。这时,曹玉楼终于重返擂台,但状态显然差了许多,接连输给了莫雪歌和莲英。如此,这边一组,莫雪歌和夜小楼两人都获得了七胜,战绩持平,两人之中将决出这一组的第一名。 其他人还要继续比试才能知道结果,目前莲威只差与曹玉楼一战的结果,但无论输赢,他都能以至少五胜的战绩,位列第三。 接下来,雪千影对阵绾宁。绾宁打得极为仔细认真,但她对罗伞和手弩这样的结合实在没什么好的办法,强撑了几十招,终于败北。 接下来,雪千影对阵泽德广。泽德广算了一下自己的战绩,以前三名进入到下一轮基本没有问题,出于保留实力的考虑,打都没打,直接认输了。 于是,雪千影以七胜的战绩,超过夜一宁。他们之间的比试,若雪千影胜,则是小组第一。若是夜一宁胜,则两人并列第一,但无论如何,两人都将毫无悬念的进入到下一轮了。 “小姑娘,我就说咱们有机会在这擂台上碰一碰吧。”夜一宁笑着,长剑出鞘,丝毫不耍花架子,直接指向雪千影:“来来来,你是用剑,还是用伞?” 雪千影想了一下,上次在船上两人小小切磋,她用的是红尘,那么此番还是用伞吧。 想到这里,雪千影背在身后的左手,凭空抓出挽风踏月,一朵伞花绽放开来,纱幔和珍珠流苏垂下。山风轻慢,吹动纱幔和流苏。雪千影右手垂在小腹,轻轻一挑眉,杀伐剑意倾泻而出,将整座擂台包裹其中,就连大擂台上观战备战的众人,都仿佛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 这还是本届名仙擂上,无常元君第一次释放出自己的杀伐剑意——却没有拔剑。 夜一宁也挑了挑眉毛,不禁笑道:“还能这么玩?” 第五百七十九章 血海 夜一宁率先出手,长剑萧萧如出水的蛟龙,剑身上孤悬一线生机,外面裹着枯败萧瑟之气,几乎将整座昙霁山由夏天带入到了深秋。剑锋劈开冲天的杀伐剑意,直扑雪千影。 雪千影罗伞一摇,乘风而起。脚下翻涌的剑气,渐渐凝成血海,粘稠骇人。雪千影身形微微一转,血浪随之卷向夜一宁。 两人一个错身,夜一宁便知道是自己大意了。 年纪轻轻,二十多岁,便能将自身剑意运用得如此自如。夜一宁不禁感慨了一句后生可畏。 雪千影没有落地,手中罗伞凭空划出一条圆弧,圆弧扩散开来,仿佛一把巨大的罗伞,慢慢将整座昙霁山遮蔽其中。观战众人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天际,似乎有种天色阴沉乌云密布的错觉。 但这也并非错觉。乌云翻滚,朝着雪千影这边擂台渐渐聚拢,而后一声惊雷,一场血雨漫天挥洒下来。夜一宁用灵力将自身包裹起来,避开血雨,手挽剑花,将长剑背在身后。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场,小姑娘不仅要与他拼剑意,还要与他拼灵力。 “你说你才多大,跟我老人家拼灵力?我吃过的盐都比你……”话说一半,夜一宁不得不咽了回去。他比夜小楼才大五岁,夜小楼比雪千影大四岁,这么算,他和雪千影虽然差着辈分,可年龄上的差距却连一轮都还没到,在这充长辈未免有些不合适。 再说了,人家师父还在下面看着呢。 夜一宁悻悻住口,突然将枯荣剑意敛于掌心,凭空挥出,不知是哪里来的枯枝落叶,被啸云天士这一掌吸引到擂台之上,翻卷飞舞拧成一条巨龙,盘亘在夜一宁身体周围,龙头恰好挡在夜一宁头顶,遮挡血雨。 巨龙绕着夜一宁盘旋不止,龙尾在地上不停地清扫,竟然将雪千影在擂台上布置的血气,生生扫出一块三尺方圆的干净空场。而夜一行恰好就站定在空场里,好整以暇,等着雪千影再出招。 雪千影见巨龙成型,突然直直坠地,罗伞唰的一声突然合拢,伞顶朝下,宛如一把利剑刺入擂台。原本凝聚在她脚下的剑气,连同落下的血雨,瞬间蔓延成一片血海,奔腾呼啸,鬼哭狼嚎,紧接着一个巨浪朝着夜一宁拍了过去。 夜一宁身周的巨龙应声而动,贴着地面,一声龙吟,将血浪冲散。夜一宁亲随其后,提着长剑,一路疾行,瞬间到了雪千影身畔,举剑便刺。 雪千影撑伞腾空,夜一宁剑招落空,想要跃起继续攻势,却发觉脚踝一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脚下血海已经淹没了他的双脚。而血海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抓着他脚踝似的,将他的攻势阻断,死死的将他禁锢在地面之上。 夜一宁尝试了几次,脚下一动也不能动,眼见雪千影借助风势,在半空中对自己拳脚相加,夜一行只能提剑格挡。但雪千影利用罗伞持续游走,夜一宁鞭长莫及,眼见落了下风。 “还能这么打?”莫雪歌战胜曹玉楼和莲英之后,借口休息,与夜小楼、莲英一起躲在大擂台上并肩观战,见雪千影竟然用这种办法对付夜一行,不禁有些瞠目结舌。 “这不就是莫姐姐的封固阵法么?”莲英拍了拍胸口,他方才与莫雪歌那一场,可是吃过这个亏的。想了想又觉得庆幸,幸好自己不用跟师姐对上,不然这种招法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去破解。 不过雪千影对付他,也用不上这种办法就是了。 “还是有区别的。”莫雪歌想了想,“我的阵法只能起到单一的效果,封固人的行动而已。但你别忘了,茕茕用的是剑意,是灵力,切磋还好,若是实战,啸云天士的两条腿怕是早就没了。” 夜小楼笑道:“这办法看着花哨,却只能在切磋当中使用。” 莫雪歌和莲英都不解地看着他。 “若是搏命,叔父大可直接驱动巨龙到茕茕身边,而后直接将剑意爆开。两个人纯粹拼灵力的话,应该还是我家叔父更胜一筹。所以这一场,是茕茕取巧了。” “你说的那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莲英想了想,摇了摇头。 “就是,你还不如让啸云天士自爆灵海呢。”莫雪歌也表示不满。 莲威却赞同夜小楼的观点:“一宁是使快剑的,雪儿也是,但终究碍于经验和年岁,要差上一些。一旦给了一宁机会,让他把速度发挥到极致,在场这些人,怕是没有人能做他的对手。雪儿用剑意封固他的动向,抹杀其优势,确实是个聪明的主意。若是单论剑招而言,雪儿必然不是一宁的对手。” “都说无常元君直率,在我看来,却是少有会用脑子打架的小辈。”乔露淡淡称赞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泽世先。 泽世先靠在父亲身边,噘着嘴,点点头,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我就是不如人家聪明,又有什么办法呢?” 泽德广笑了起来,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挽着妻子,一派天伦之乐。 夜一宁被脚下血海封住去势,提剑应对雪千影的拳脚攻击。两人大概过了三四招,夜一宁就决定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直接将剑换到反手,一剑刺入血海之中。 他的本意,是想找到是什么东西束缚自己,顺便以长剑带动剑意,刺入雪千影构建的血海之中,两者碰撞,必然会产生巨大的反噬力量,夜一宁便可以借助这股力量逃出雪千影的控制。 可他却没有想到,血海仿佛是虚幻的,剑尖直刺到擂台铺的石板上,什么都没有刺到。 一计不成,夜一宁飞快又生一计。他唤来巨龙,直接朝着雪千影冲撞而去。 巨龙冲击毫无章法,雪千影左突右闪回避巨龙的攻势,总算给夜一宁留下了时间。夜一宁以剑拄地,将枯荣剑意贴着擂台的石板地面铺撒开来。 很快,在石板和血海之间小小的夹缝中,生出一层青草。青草细嫩的草叶飞速生长,又快速枯萎,而枯叶层层叠叠,仿若垒砌堤坝,竟然从血海之中铺垫一条棕黄色的通道。 夜一宁的脚踩着枯叶铺就的通路,终于能够走动了。 雪千影正在半空中躲避巨龙呢,眼见脚下发生如此变故,觉得惊讶又觉得好笑,枯荣剑意竟然还能这样用?果然是啸云天士才能想出来的办法呀。 第五百八十章 取巧 但雪千影也没有坐以待毙。直接凝聚灵力于掌心,抽成细丝,以高速的身法将之缠绕在巨龙身上,而后突然引爆灵力,将巨龙炸了个七零八落。而后,在空中借着风力,转身继续积云。很快,擂台上落下的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而夜一宁这边为了避雨而需要耗费的灵力也越来越多。 夜一宁蹙眉,用剑指着雪千影:“小姑娘,你是不是太低估我的灵力了?这种消耗程度,你这雨下上几百年我也……诶唷!” 夜一宁本想说没事,却不成想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血冰雹直接砸到自己的脑门上!夜一宁抬手揉了揉额头,还真给砸出来了一个包! 雪冰雹疯狂的砸向夜一宁,让啸云天士不得不挥剑阻挡。好不容易腾出空隙抬头一看,原来整座擂台只有自己头顶上一块云彩是下冰雹的。 而雪千影撑着罗伞,就停在距离他不远的半空中,看着如斯场景,笑嘻嘻的,还不忘对着夜一宁挑衅:“小叔叔努力呀!” 夜一宁一边挥剑躲避冰雹,一边气急败坏地骂雪千影:“小兔崽子,你给老子过来!” 雪千影摇头晃脑:“我才不!” 就差伸出舌头做鬼脸了! 夜一宁气急,脚下生风,突然向前一跃,提剑朝着雪千影砍杀过去。而那片下冰雹的云彩,一路追随啸云天士,竟然比雪千影的动作还要快。 雪千影手中罗伞清扬,躲过这一剑,快速掠走,根本就不考虑反击。 夜一宁再追,雪千影再躲。 但夜一宁追逐的速度实际上并没有雪千影躲闪的速度快。夜一宁提剑迈步之前,还得先用剑意给自己铺路,但雪千影只要手中罗伞撑开,御风而起,就可以了。 到后来,夜一宁索性放弃了地面上的攻势,干脆御剑去追雪千影。雪千影依旧不与他正面抗衡,一味加大御风的灵力进行躲藏。于是擂台上变成了一场你追我躲的追逐战。 比武切磋形势瞬息万变,但谁也没想到雪千影和夜一宁这一场,会朝着这种略带喜感的方向上一路狂奔而去,任谁也拉不住。 但夜小楼等高手却发现,雪千影并非一味躲闪,而是在故意引诱夜一宁御剑。这样她在躲闪的同时,就能悄悄铺撒剑意,将夜一宁好不容易用草叶枯枝堆积起来的通道,早就被雪千影用杀伐剑意构建出来的血海一点点的吞噬腐蚀了。 眼下夜一宁还在御剑追赶雪千影,等到他想要落地的时候,便会发现,擂台上再一次没了他落脚的地方。 到那时两人之间的情势,会再次变成之前夜一宁寸步难行、被雪千影压着打的局面。 夜小楼想过夜一宁会输给雪千影,但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好玩。又或者说,会输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细节上。 正如夜小楼所料,等到夜一宁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为时已晚。 观战的人们都还期待着夜一宁要如何反击。毕竟对于一位成名多年的天士来说,对于夜一宁这位上一届名仙擂个人战的榜首来说,雪千影这点玩笑似的把戏,应该难不倒他才是。 出人意表的是,啸云天士洒脱的认输了。 他倒并不是没有破解雪千影伎俩的办法,但毕竟只是切磋比试,没有搏命的必要。 看台上一片哗然。不少人猜测,名仙擂前夜氏刚刚遭逢内乱,实力受损,夜一宁此举,应该是为了家族群战做准备。也有人猜测,夜一宁是故意要把雪千影送入第三阶段,甚至还会帮她取得榜首的位置,以此来限制莲氏在群战中的发挥。 但这种猜测很快又受到很多人的质疑。两家联姻在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在没必要搞这些小动作。况且夜一宁是个武痴,他要是有这般周祥的思虑,夜氏必然如虎添翼,早就今非昔比了。 如此,雪千影以八胜的战绩位列小组第一,夜一宁六胜排在第二,两人都进入到了下一程比试。 至此,吴殊依旧没有回来,最终众世家家主和前辈们商议决定,取消他的资格,直接出局。 雪千影和夜一宁站在一处,看着他们这组剩下不多的几场比试。 夜一宁想了想,终究还是气不过,但又不好在台下对雪千影动手,决计今日散场之后,回去揍夜小楼一顿。 雪千影看着他目光闪烁,大概猜到了这位的想法,忍不住笑了出来:“其实我今天的这个打法,非常好破。” 夜一宁瞬间来了精神:“你说说?” 雪千影笑道:“前辈你用枯荣剑意能凝出那么大一条龙,为何不直接在擂台上再搭一座台子呢,你灵力比我强不少,血海涨高的速度肯定比不过你台子升高的速度呀。” 夜一宁想了想,明白了雪千影的意思,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结果正拍在先前被冰雹砸的地方,忍不住嘶了一声,吸了口凉气。 雪千影再度失笑,拿出一瓶外敷的伤药,递给夜一宁。夜一宁欣然收下,也不道谢,只是撇了撇嘴,还是不太高兴。 这一组剩下的几场战斗乏善可陈,最精彩的竟然是容璇玑和莲芙这一场,两人将将算是打平了。但因为莲芙用过手弩的缘故,故而擂台判定是容璇玑获胜。 最终泽德广以四胜的战绩位列第三,进入到第三轮。最惨的是绾宁,一场都没胜,其次是莲芙和泽世先,都只胜了一场。容璇玑稍好些,加上莲芙这一场,总共胜了三场。 “站在这的不是元君就是天士,平日里都被这么称呼惯了,一交手才知道差距这么大。”莲芙有些不开心,悻悻地噘着嘴。 容璇玑挽着她的胳膊,悉心开解道:“你看这张台子上的人。那个散修吴殊修为不明,暂且不论,可也是能逼得你师姐拔剑的人。啸云天士、不二元君和泽家主,都是长辈,经历过的战事远比我们想象得多。剩下的这些个平辈,总体来说大家还是差不多的。并没有谁别谁高明多少。” 当然,雪千影不在此列。 莲芙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可她自小就是看着自家师姐不断向前拼杀的背影长大的。以前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多她伸伸手就够到了。如今看来,师姐已经是争夺榜首的有力人选,而自己却只能打赢这些人里并不以修为见长的绾宁。 如此悬殊的差距,让小姑娘心里不太好受。但并不是出于嫉妒,甚至也没有羡慕,毕竟雪千影在修习上的付出,外人不知,她这个亲师妹可是看在眼里的。 她就是有点难过,或者说遗憾。万一将来的某一天,师姐需要一个帮手,能跟她并肩而战的,却不是自己。这种失落,是无法言说的,也是旁人很难理解的。 第五百八十一章 认输 但莲芙远远的看了一眼夜小楼,心里突然又踏实了。无论如何,还有夜九哥呢。他总是会和师姐站在一处的。 想到这里,小姑娘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雪千影这一组的比试已经全部结束。夜小楼那边还有两场没打,一场是他和莫雪歌。还有一场是莲英和曹玉楼。但两场胜负都不会影响这一组的排名,夜小楼和莫雪歌之间胜者第一、败者第二,另一个能够进入第三轮的是莲威。 莲英和曹玉楼先行开战。莲英效法此前莫雪歌的战法,右手持长剑洗心,左手执鲲骨匕首彼岸,起手就给了曹玉楼一个下马威,此后更是一直压制曹玉楼。两人交手三十余招,莲英左手突然发力,直接将曹玉楼的佩剑斩断,宣告胜出。 曹玉楼看着自己的断剑,在台上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于输给莲英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竟然会输得这么快,而且还搭上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剑,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曹玉楼悻悻离去,回到自家看台。这一场比试关注的人并不多,所以曹玉楼也不算丢人太过,但似乎还是发了很大的脾气,练曹冰心都受了波及,无缘无故的被骂了一顿。 最后就是夜小楼和莫雪歌的这一场较量了。雪千影他们这一组早就等在大擂台上准备观战了。夜小楼见曹玉楼走了,便等上擂台等候莫雪歌,却迟迟没能等到她出现。 又等了一会儿,莲英和潇清欢主动准备去找人,结果莫雪歌姗姗来迟,并宣告自己认输。 不战而胜的夜小楼有些奇怪,明明在曹玉楼和莲英登台之前,莫雪歌还跃跃欲试,笑说她为了对付自己,可是提前准备了不少战术的。怎么短短不到一刻钟过去,就变卦了呢? 但擂台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散场之后,夜小楼匆匆赶去了莫氏。 “你们比我还心急。阿横呢?”夜小楼眼见莫氏戒备森严,主院这边更是添了许多生面孔,不禁有些狐疑,但还是稳住心神,与一早就赶到的雪千影容璇玑等人说话。 雪千影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喊来一个很熟悉的莫氏弟子,问他莫雪歌的所在。 名字叫做莫元的少年,对着几人一躬到底:“家主去视察防卫了,料想几位一准前来,已经安排了茶点,还请几位稍作等待。” 雪千影点了点头,与夜小楼和容璇玑对视一眼,三人都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从里往外透着诡异。 过了一会儿,莫雪蝶先行过来,说是亲手烹茶与他们几人赔罪,但眼神不住地往外瞟,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或是等着什么消息。 又等了一刻钟,莫雪歌和修齐终于回来了。 “叫你们久等了。”莫雪歌抱歉地笑了笑,坐在主位上,莫雪蝶亲手给长姐斟了茶,而后姐妹二人耳语了几句,莫雪蝶匆忙离开了。 “对你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莫雪歌直接说道,“阿齐之前的布置,你们都是知道的。方才我们比试切磋的时候,有两个人袭击了莫氏的营地,杀了那些人。” 雪千影很惊讶,夜小楼也大感意外,容璇玑更是直接站起来:“莫氏可有损耗?” 莫雪歌没说话,修齐替她开了口:“死了六个悟道境,都是准备参加群战的。还有一些仆役和负责防卫的子弟。总之没有留下人证。” 雪千影眯起眼睛,咬着后槽牙:“可还留有物证?我试着用一下溯回术。” 莫雪歌连忙摆手:“你疯了,这个时候大量消耗灵力,名仙擂还没打完呢。” 修齐道:“而且对方出手利落干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就连关押那几个血族的房子都烧没了。” 雪千影沉默下来,没有能够承载溯回术的物什,她也没了探查的办法,总不能对着废墟溯回吧——如果动用仙尊的灵力,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废墟能否承受那么强大的灵力,又是另当别论了。 容璇玑想了想,说道:“能否从知情人下手调查?” 修齐摇了摇头,这件事他做得并不隐秘,甚至还刻意张扬,知情人太多了,根本无法查清究竟是何人泄露,又都将消息泄露给了谁。 “而且,名仙擂上打得如火如荼,谁家能分出这样的高手行这样的暗杀?青氏二老?我家叔祖?莲氏的肃风天士?泽氏的四位老前辈?”夜小楼掰着手指数着此番名仙擂各家跟来的前辈高手们。 “必然不是明面上的人手。尤其是这些个前辈老祖宗,突然离席必然受人关注。万不可能做得这么滴水不漏。”修齐摇了摇头。 “可若是隐藏的势力,又是怎么瞒着天下世家偷偷上山的呢?”容璇玑又道。 “难不成,是那位叫做吴殊的散修?”夜小楼皱起眉头,“离席之后再没回来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应该不是他。这个人,我总觉得在哪见过,虽然是第一次交手,但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也没什么证据,但直觉上,他不是。”雪千影摇了摇头。 “再就是陈氏的人手。”夜小楼又道。 莫雪歌再次否定了夜小楼的猜测:“我一直死死地盯着陈氏呢,他们的底子我摸得很透。虽然在短时间内提升了修为,可两个人做下这样的事,又全不留活口,还是不太容易的。” 猜来猜去,依旧毫无线索,几人索性放弃了猜测。雪千影叮嘱修齐,请他帮忙留意现场能否收集到一些物证,眼下虽然不方便动用溯回术,但等到名仙擂结束之后,她还是可以帮忙探查的。 修齐谢过雪千影,又极为少见地叹了口气。 “能引得修大公子叹息,看来这个对手还是十分强大的。”容璇玑开了句玩笑,算是缓解了气氛。 “明天的挑战,我得为了后面的群战保留实力,必然不能全力以赴,甚至只能做做样子,认输了事。”莫雪歌心酸地笑了笑。说不遗憾是假的。小三圣齐名多年,若是条件允许,谁不想与雪千影和夜小楼争个先后呢?可偏偏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保莫氏的排名,身为家主,莫雪歌不得不如此。 修齐更是自责,若是他不那么张扬,甚至耐住性子不那么急于向泽氏发难,一切等到名仙擂后再说,就好了。 容璇玑看出修齐的情绪,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后悔是没用的。咱们还得向前看。” 第五百八十二章 腻歪 道理修齐自然都明白,但他生平自负,以谋略为武器向来是无往不利,如今突然吃了这么大亏,更何况对于莫氏来说,一下子失去六个悟道境的高手,是极为严重的损失,不仅将直接影响到世家排名,更可能妨碍他此前在西南的整体布局。旁人三言两语只能聊做安慰,总要他自己转过弯来才能释然。 “可惜家族群战我们帮不上忙。”雪千影也顺着容璇玑的话说劝解。她手里倒是有一些能够提升修为的办法,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效的。 莫雪歌摆了摆手:“还不到那个程度。不过就是缺了六个人,我来补上就是了。不过是累一点,但想保住十大世家的名头也不难。只是,”说着,莫雪歌看向修齐,突然问道:“你此前的计划,难道就此作罢?” 莫雪歌问得所有人都是一愣:人都没了,不作罢还能如何? 修齐看着莫雪歌,也没明白她的意思。 莫雪歌笑了笑:“看来你也不记得了。我是收到家中的传信才反应过来的。我们此前抓的血族人,一共有十七八个,中间刑讯死了两个,今次调来了六个,还有八个关在莫氏的地牢里。若是阿齐你不想放弃这个天赐良机,我可以再将剩下的俘虏调过来……” 修齐愣了愣,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无奈地笑了笑:“不是不记得,是根本不知情。当时我人在外面,人不是我抓的,后来刑讯审问也都是家主你亲自过问的,我没沾手,只是看了暗卫的通报,哪里知道究竟是几个人呀。” 莫雪歌笑得眉眼弯弯:“所以呢,你要继续吗?” 修齐收敛了笑容,站起身,郑重地对莫雪歌行了个大礼。 莫雪歌明白了,写下一封亲笔信,交给修齐:“为了以防万一,你亲自去提人。让小蝶分一整队暗卫给你。我就不信,还能有人敢在路上动手不成?” 修齐收好了信,点了点头:“等我回来,会直接把人带到泽氏去,以免夜长梦多。” 莫雪歌表示修齐不必在意名仙擂进行到哪里,直接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就是了。 修齐再次躬身行礼,谢过莫雪歌的支持和体恤,又请雪千影和容璇玑多多帮衬自家家主之后,之后不再耽搁,直接带人走了。 留在莫氏用过晚膳之后,三人才告辞离开。容氏营地距离莫氏很近,容璇玑先行走了。剩下雪千影和夜小楼挽着手,一边散步消食一边说着悄悄话,雪千影被夜小楼逗得止不住地笑,时不时地将头埋在他肩膀上。 自名仙擂伊始,两人都各自安分备战,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以至于很多世家和仙修都快忘了他们俩这茬儿。如此亲密不避外人,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不知是该羡慕他们感情好,还是该快步离开免得看着泛酸。 而看着那些扭捏躲闪的目光,雪千影笑得更欢了。 夜小楼指尖轻轻揉着雪千影的手指节,也笑个不停。 指尖的酥痒传到心坎,雪千影活络了心思,突然停下脚步,抬眸看向夜小楼,轻轻晃了晃他的手:“今日我取巧赢了你小叔叔,他可不高兴了,卯着劲要去揍你一顿出气呢。” 夜小楼看着爱人眼波流转,心里明白是什么意思,面上却装糊涂,伸手刮了刮雪千影的鼻子,存心逗她:“你惹的祸,自然是你来想办法了。你要是想不出,那我就只能回去乖乖挨揍了。” 雪千影偏着头,哼了一声,明知是坑却毫不犹豫的就跳了:“那本元君就勉为其难,收留你几日,等到他老人家气消了,你再回去。” 夜小楼愣了愣,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人,脸突然就红了:“你还真是直接。” “不然呢?”雪千影扬起下巴。 夜小楼笑着舔舔嘴唇。也是,他家无常元君,向来直截了当,想要什么就直接说、直接争,更是从来都不跟他绕弯子。 雪千影垂下眸子,将夜小楼腰间的千叶玲珑金玉环佩把玩在手里,掐着嗓子,声音柔得出水:“那你去不去嘛?” “去去去。”夜小楼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咱们家你说了算。” 雪千影派了个仆役去夜氏传了个口信,而后夜小楼就在莲氏住下了。 一住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雪千影难得不去莲威和金悯的院子里用膳,而是在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开火,更明言不欢迎师弟师妹们过来搅扰,摆明了是要过足朝夕独处的瘾。 气得金悯不停地跟莲威抱怨:幸好给雪千影安排了单独的院子,不然怕是一众莲氏子弟都要跟着起针眼闹耳朵了。 莲威受着爱妻和徒儿的夹板气,又不能直接去质问雪千影,只能把儿子叫过来,问他是不是又给雪千影出了什么馊主意。 正要溜出门去找青朗的莲英,听了父亲的话直挠头:“我确实想过让师姐和夜九哥闹上一闹,好催一催泽家主他们——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呢,她就闭门谢客了呀。” 莲威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莲英却笑言,这样也好,就让雪千影和夜小楼尽情地腻歪,用不了几天,保管有人坐不住。 莲威气得想揍他。自从雪千影跟夜小楼牵扯到一起,清泉天士这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爹爹还有事吗?”莲英乖觉地问道。 莲威愣了愣,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色:“没事了——这个时间,你要出去?” 莲英浑然不觉自家父亲已经腾上脑门的怒意,仍旧嬉皮笑脸:“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呀!” 莲威照着儿子的后肩,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疼得莲英龇牙咧嘴却愣是没敢叫出声。 “滚吧——不许在外面过夜!”莲威虽然生气,还是放儿子走了。 莲英飞也似的溜出门,又钻了回来:“那个,爹爹,芙妹去容氏了,说今天不回来了,让我替她跟你和娘亲说一声。” 话音没落,莲英机敏地跑了。 啪的一声脆响,莲威手边的一只茶盏径直砸在门板上,碎成瓷片。又滑落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第五百八十三章 出局 修整了三日,六月初七这一天,名仙擂个人战第三阶段开战。各家的看台上都挤满了人,争着抢着一睹小三圣对决的风采。 昔日三圣,莫夫人早已重伤不见外人,夜一行自为救侄子自毁前程,独剩下一个号称三圣之首的夜一平,今年也出了局。三个长辈里,夜一宁的年纪又不比小三圣年长多少,名仙擂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果然是一代新人胜旧人。 第三阶段为淘汰战,规则是六人可以自由互相挑战,连续落败者即为淘汰。这个规则既对修为有要求,又要有策略,毕竟到了这个阶段,想要连胜着实不易,要留到最后,争夺榜首的位置,就更难了。 为了方便观战,第三阶段是在昙霁山正中的大擂台上进行的。雪千影和夜小楼站在角落里,一个撑着罗伞遮阳,一个手中抓着破立,俩人靠在一起,脸上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神情,让夜一宁看了就想揍人。 但不等他老人家出手挑战,莫雪歌第一个站出来挑战莲威。在外人看来,莫雪歌这是求胜心切,毕竟分组循环战中,她是胜了莲威的,这样的挑战策略,虽然不太尊重长辈,是在捏“软柿子”,但好在莲威本人并不在意,乐呵呵的拔剑迎战。 毕竟放眼当今天下,能将阵法修习到莫雪歌这个程度的凤毛麟角,莲威并不介意她是平辈还是小辈,而且此前他与莫雪歌那场比试,虽然尽兴,但并不过瘾。修整这几日里,莲威专门复盘了这一场比试,找出好几种逆转翻盘的办法。今日便是莫雪歌不主动挑战,他也会找机会与莫雪歌再战的。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莫雪歌这一场似乎完全不在状态,阵法跟不上身法,剑招又漏洞百出,最后支应不过来,不得不拔出短剑君故作为弥补,却反而露出了更大的破绽,被莲威抓住机会,一举击败。 莲威也大感意外,收了剑之后看向爱徒。雪千影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莲威瞬间会意,莫雪歌今日是有意想让,虽然他并不赞同这种不尊重仙修身份的举动,但也不会越俎代庖去教训别家小辈,便按下心思,站在一旁观战。 接下来,莫雪歌又以同样的“套路”输给了夜一宁,成为第三阶段第一个被淘汰出局的人。按照规则,莫雪歌获得了本届名仙擂个人战的第六名。 “小姑娘,你这……”夜一宁性子耿直,眼见莫雪歌状态不对,便直接点了出来。 莫雪歌笑了笑,推说家中有事,昨天没睡好,影响了今日的状态。 夜一宁还想说什么,莲威走过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追问。夜一宁叹了口气,但还是对莫雪歌说道:“名仙擂十年才开一届,你这样不珍惜,要后悔的。” 莫雪歌本不想解释,但夜一宁和莲威都是她极为尊重的长辈,她不想被他们误会,想了想,还是说道:“毕竟我是莫氏的家主,很多事要以莫氏为先。” 言已至此,莲威和夜一宁都出身大世家,并非不知人间疾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也只能为她惋惜遗憾罢了。 比试继续。 接下来该是莲威或是夜一宁出面挑战了。夜一宁不想再跟雪千影打一场,浪费时间,只能在夜小楼、泽德广和莲威三人之间做选择。 泽德广此前是他的手下败将,再打一场也没什么意思。而莲威之前使出的如同旋涡一般的身法和剑招,他也一直没有想到好的破解办法,也不想贸然冒险。 最后,啸云天士的余光瞥到侄子,脸上露出了笑容。夜小楼正要躲到雪千影身后去,夜一宁已经抬起了手,指了指自家侄子,说要挑战夜小楼。 雪千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夜小楼的眼睛眉毛皱成一团,像一只焯过水的苦瓜,无奈地上前几步:“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一宁叔父,你就这么想揍我一顿?” “别贫了,你可真出息,去莲氏躲了三天让我抓不着你的人影——有本事你接着躲啊!”啸云天士手挽剑花,直指夜小楼:“少废话,拔剑!” 夜小楼收了破立,拔出当局者迷,竖剑身前,伸手指掸了一下剑身,薄如冰片的当局者迷,发出一声清脆的嗡响。紧接着夜小楼也挽了一个相似的剑花,反手就是一招破魔式。 叔侄俩谁都没有动用灵力,全凭剑招。直拆了两百多招,夜小楼竟然渐渐占了上风。 雪千影盯着夜小楼出剑的手,笑着对莲威道:“师父你可真是不藏私,什么都教——万一将来他都学了去,欺负我可怎么办?” 莲威笑得肩膀耸动,伸手指揉了揉雪千影的脑袋:“放心吧,师父不止教了剑意和剑招,这惧内的本事,也传授了个七七八八,他才不敢呢。” 这话让周遭众人听了去,都差点笑得喷出来。 说话间,两百七十四招,夜一宁落败。 啸云天士收了剑,低头看着自己执剑的手,不禁有些发愣。 “一宁叔父?”夜小楼凑上来,迟疑地问道,“若是您觉得不过瘾,我就站这让您揍一顿?保证不躲不闪不还手,行不行?” 夜一宁却笑了,抬眼看着夜小楼,伸手要打,夜小楼吓得一闭眼睛,却真的没有躲。 夜一宁的手落在夜小楼的头上,根本就没发力,而是轻轻地揉了揉:“没事,就是想你叔祖了。” 夜一宁的生父夜涟涟殉亡妻而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而后十九岁拿到了夜氏第一高手的名头,二十三岁荣膺名仙擂个人战榜首,成为举世皆知的啸云天士。但没能让父亲亲眼看到自己悟道称仙并且在修为上超过他,是夜一宁平生憾事。 侄儿夜小楼也与自己有相似的身世。但夜一宁此时觉得,自己能够见证他长成,见证他独当一面,既对得起他与夜一令之间的手足之情,又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他自身的遗憾。 夜一令突然起了凡心,想要娶个好看的姑娘做媳妇,也生这么个不省心的小子,最好生个雪千影那样的闺女,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应该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夜小楼看出叔父心绪不稳,替他要求歇上一歇,换莲威上场。 莲威站在擂台正中,看着几人,最终选定了自家徒儿做对手。 雪千影眉毛动了动,心说师父早几年之前就不是自己的对手了,现在点名挑战自己,是故意给自己送分,还是效法莫雪歌,要为接下来的群战保留实力? 第五百八十四章 师徒 但莲威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他只是想试试雪千影新悟出的剑招——就是打败夜一平的那几招——仅此而已。 雪千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直接收了挽风踏月,反手拔出红尘,起手一招破魔式,开启了这场师徒间的较量。 莲威拔出碎尘,手抵剑身,竖在身前抵挡。但破魔式威力巨大,震得他接连退后三四步,这才站定了身形。而后,清泉天士挥剑向前,以剑锋裹挟微尘星芒,以一招开天辟地作为反击,势不可挡。 师徒二人不用灵力、不用剑意亦不用手弩,就这么乒乒乓乓的全凭剑招,战在了一处。 师徒相抗,雪千影是占了便宜的。她自小由莲威教导,入门修的也是清泉剑意,对师父的剑招套路更是无比熟悉。反观她这些年时常游离在外,再加上她悟性又极高,山川风物,春花秋月,皆可入招,反而能打莲威一个措手不及。 “这破魔式乃是仙尊惯用的起手式。这两个孩子虽然在修为上不能与仙尊相比,但这出手的气势,却是学了个七七八八。”莲康捻髯笑道。 坐在他身边观战的夜沉沉亦点头称是:“仙尊用这一招,多为震慑。这两个孩子用起来,倒是实打实的杀意。尤其你家雪儿,在不释放出剑意的情况下,还能一剑挥出尸山血海的气势,当真难得。” “你家小楼也不差。也就是一宁手快能接住,换做平常仙修,只这一招,怕是要怯战了。” 以莲英和夜小城为首的两家小辈们,本来都是竖着耳朵想要听一听两位老人家对于战事的点评,没想到入耳的却是他们互相恭维吹捧,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对于莲英和莲芙等莲氏子弟来说,能看到家主和大师姐过招,也是极为稀罕的事情。故而个个屏息凝视,专注地盯着擂台上的战事。不少人——比如莲英——手上还忍不住轻轻地跟着比划。 二十几招过后,修为稍差些的,眼睛就已经跟不上台上两人出手的速度了。又过了二十几招,若非有莲康和夜沉沉时不时的讲解和点评,绝大多数莲氏子弟已经跟不上莲威和雪千影出招的节奏了。 莲英和莲芙俩时常被爹爹和师姐亲自敲打,对两人的招式很熟悉,时不时还能预判两人的招式。直到雪千影使出了之前打落莲英佩剑的剑招,莲英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叫了一声。 莲芙紧张的抓着兄长的袖子,还以为这场比试就要见分晓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可出乎意料的是,莲威竟然看破了雪千影的剑势,手腕一翻,躲过去了! 莲英学着爹爹的手法,试着比划了几下,不由得有些丧气。因为是切磋比试,雪千影用来拍打莲威手腕的乃是剑身,而非剑刃。而莲威竟然用自己的手背贴着红尘的剑身,就这么蹭了过去。若是对上红尘的剑锋,这一下怕是要削掉一层皮的——莲英心中感慨自家爹爹真是艺高人胆大,又庆幸师姐出手实在是精准。 自然这里面还有莲威对徒弟的信任。 莲芙看了看爹爹和师姐,又看了看身边的兄长:“方才这一招是怎么错过去的?是我眼花了?” 莲英将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妹妹安静:“等看完了给你解释。” 莲芙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莲康和夜沉沉也大感意外。尤其是莲康,一早就看出莲威已经掉落到雪千影以招式布置的陷阱之中,心中还在默默感慨雪千影就要赢了。却没成想,莲威以如此冒险的方式,竟然就这么化解了? 这叫什么?雪千影挖好了陷阱守株待兔,却没成想莲威这只兔子贴着树干绕过去了? 夜沉沉还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试了一下角度,又摇了摇头。换成是他,也只能想到抽剑疾退的办法,不会如莲威这般冒险。 雪千影与莲威一个错身,拉开了距离。莲威手挽剑花,将碎尘背在身后,笑看着徒儿:“就这?也不算很高明嘛。” 雪千影看着自家师父得了便宜还挑衅,眯起眼睛,竟然笑着点了点头:“行吧,师父,再来!” 说着,雪千影身形一晃,手中红尘一抖,使了一招莲氏家学的剑法。 莲威下意识的提剑格挡,却发现雪千影所使并非他判断出来的那一招,连忙抽剑迎上,剑势刚转到一半,雪千影这边却好像又换了刀法。 “这是……”莲威和夜沉沉都站了起来。不止他们,几乎所有看台上观战的仙修们,全都站了起来。 雪千影拿红尘当刀使,一反手,六式剑招倾泻而出,却是夜一平成名的绝技碧海青天。 夜一平使的是双刀,雪千影手中只有一把剑,但全场众人,几乎无人看清,雪千影是如何在两只手之间不停的交换用剑,生生用一把剑舞出了双刀的气势。 莲威疲于抵挡,很快,胳膊上就被徒儿用剑身抽了两下。 但清泉天士绝不会坐以待毙,借着雪千影换手的空档,御风而起,调转身形,剑尖拄地,与陈飒一战之中使过的旋涡剑法,朝着雪千影呼啸而去。 他隐约记得碧海青天的破法,手中剑下意识的由下而上斜挑而去。雪千影旋转身形卸掉莲威攻势,左手出剑,刀法竟然已经变作掌法,莲康的绝技,风急天高。 莲威的攻势被打断,再度转攻为守,碎尘剑身贴着红尘剑尖,擦出一道火光。而后莲威借力飞掠而退,倒悬在雪千影一丈开外的距离上。 掌法落空,雪千影去势不改。效法莲威御风而起,身形平卧悬空,剑交右手,两招剑法挥出。莲威提剑格挡,正要借机反攻,却不曾想雪千影以身形做枪身,以剑做枪尖,腰腹发力,一整套的雷霆枪法混成了一招,仿若灵蛇出洞,惊雷九霄。 莲威不再恋战,飞身躲闪。雪千影出招太过含混,似是而非,招招式式分辨不出,糊在一块,多招混成一招,一招又像是多招,配合游刃灵动的红尘剑,让人根本判断不出走向,更遑论招架。 若非莲威身法足够快,此时早已落败了。 角落里观战的泽德广,被雪千影的打法惊得说不出话来。更时不时的瞄向夜小楼。 本以为夜小楼与莲威打了一场就领悟到清泉剑意的深髓,已经极为难得了。可毕竟是受人指点,总还能看到进境的轨迹。可眼见雪千影出手,几乎是一场换一个打法。更不说她招招式式皆有传承,出手却是青出于蓝,触类旁通,甚至连创始招法的本人都接不住——如此天分,当真是独一无二。 第五百八十五章 平辈 “你们两个若是打一场,一定很精彩。”夜一宁突然开口,吓了泽德广和夜小楼一跳。 夜一宁早就闭上眼睛不看了。以他的判断,这场比试早已尘埃落定,时间长短只取决于雪千影什么时候发狠,或者莲威什么时候想通了主动放弃。 但他真的是很想看雪千影和夜小楼打一场。雪千影出手锐意,势不可挡,看似急切却又不乏耐心。而夜小楼出手追求钝感,丁是丁,卯是卯,却又不执拗于细节,善于变通。这样两个人对上,一定是一场精彩的较量。 当然前提是,他们两个得尽全力出手才行。 很快,莲威和雪千影这一场比试,在四百六十余招时结束。雪千影手中红尘剑身直接抽到了莲威的腰上,莲威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差半步跌落擂台。但雪千影并没有追击,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是在帮自家师父找面子了。 莲威大大方方的认输,收了碎尘,揉着后腰,看着爱徒:“你这招都是怎么出来的。” 雪千影亦收了红尘,咧嘴一笑,故弄玄虚:“师父猜猜?” 莲威伸手作势要打,雪千影偏着头躲过:“其实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玄妙。先哲有云,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不离于宗,谓之天人。” 雪千影还是卖了个关子,但莲威却听懂了:“无论刀还是剑,掌还是枪,兵器不同,招式不同,但目的却相同,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雪千影点了点头,嘿嘿一笑:“而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莲威拍了怕徒儿的肩膀,有些感慨,又觉得惊叹。雪千影今年才二十四岁,等她到了自己这个年纪,该是何等风范? 莲威生怕自己短命,看不到那一天。 夜一宁走了上来,怀里抱着他的佩剑,胳膊肘拐了拐莲威:“行了,咱们两个输给小辈的老不休过过招吧。” 对凡尘充满眷恋的莲威轻轻将他撞开:“你才老不休呢。” 夜一宁瘪嘴:“咱俩虽是平辈,可我今年才三十二,你比我年长一倍还有富余。我是老不休,你就得入土了!” 莲威转身直接拔剑,直指夜一宁要害。夜一宁亦出剑格挡,俩人叮叮当当打在了一起。 “累不累?”夜小楼递了帕子给雪千影。 “还好没有动用灵力。不然今天这擂台怕是打不完了。”雪千影擦了擦汗,笑了笑。 “倒也没有规定这第三轮要一天之内打完。”泽德广在一旁道,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眼见已到正午:“今天能顺利决出前两名就不错了,若是要分出胜负,不想挑灯夜战,就只能等到明天了。” “难怪这名仙擂一打就是一个来月。”夜小楼笑着摇摇头。 “今次已经算是很快了。”泽德广算了算时间,“往次个人战就要打上十多天呢。” “那这榜首的人选,也算是拼灵力了,不然哪撑得住这么多天。”雪千影也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这样也好,个人战结束之后,可以多修整一段时日,免得群战体力上吃亏。”泽德广看了看雪千影和夜小楼:“你们两家怕是早就将你们排除在群战之外了吧。倒是也好全力以赴。”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没接话。 泽德广不以为意,看了看场中的情形,似乎颇有些感慨:“啸云天士乃是上一届的榜首,今次若是加入群战,夜氏必然如虎添翼,当是最难缠的对手。” 事先熟悉过名仙擂群战规则的雪千影却摇了摇头:“有啸云天士这样一位高手坐镇,必然不会有人敢选择与夜氏打车轮战。无论是阵地战还是攻防战,一两位高手又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群战总共有三种战法,分别是车轮战、阵地战和攻防战,由参战双方商议决定,若是双方不能达成一致,便通过摇骰子决定。 车轮战本质上与个人战没有区别,双方挑选自家等同数量的仙修参战,每次指派一人上阵对决,胜方继续,败方换人,直到其中一方后继无人告负。 阵地战又叫夺旗站,双方各自划定一方区域为己方阵地,并以正中心为插旗点,可以布置阵法,抑或陷阱等,双方各自选取进攻方式,挑战、偷袭皆可,己方大旗被夺即为告负。 攻防战需要双方抽签决定攻方和守方。守方与阵地战近似,布置防御。而攻方则要等到守方布置完毕再行攻击,攻击的方法不限。攻防战有时间限制,若是到了时间,攻方没能攻下守方阵地,便为告负。反之则判守方为负。 一般家中若有高手坐镇,选择车轮战相对来说比较占据优势。但若对方有高手而自家没有,便必然不会选择车轮战,反而是阵地战和攻防战这等讲求谋略的战法,更容易取得胜利。 泽德广见雪千影这么说,并不继续反驳,只是笑了笑,继续关注莲威和夜一宁的比试。 两位天士也都没动用灵力,想要单凭剑招分胜负。夜一宁手快剑快,莲威出手亦十分果决,短短一会儿光景,两人已经对拆了快两百招,却依然没有分出胜负。 雪千影蹙了蹙眉,看出两人实际上都没有什么胜负心,甚至都没怎么用心,纯粹是为了打而打。 不然以莲威的头脑,早就布下重重陷阱等待夜一宁自己去跳了。 而擅长创新的夜一宁,也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上同一套剑法用两次。 对于两家的小辈来说,这一场比试可供学习的价值,远胜过雪千影和莲威那一场。两位天士出手精准,招式到位,将平生所学尽现于人前,仿佛是一场特意打给小辈们观看的教学赛。 这一场大战可谓是耗时持久,一直打到了未时初,才以两人双双跌出擂台而告终。 “这怎么算?平局?”雪千影和夜小楼面面相觑。 泽德广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按理来说,个人战的第三轮没有平局一说,是一定要分出胜负的。但两人确实是同时跌落擂台,难不成要重比一场? 这时,一个书记官跑了上来,公布了擂台所判定的结果:两人皆负,双双淘汰。 整个昙霁山上一片寂静。谁也没料到竟然是这个结果。 第五百八十六章 对决 夜一宁和莲威双双离场之后,泽德广身上的压力陡然增大,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 莫雪歌以两负的战绩垫底,而夜一宁和莲威都是一胜两***德广心里盘算着,若是自己直接认输,两负出局,也不过就是与莫雪歌并列垫底的成绩,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这六个人里面,就算他独自垫底,也不会觉得算是什么意外。 泽家主少见地挠了挠头,看了一眼雪千影,又看了一眼夜小楼:“要不我直接认输,正好是两负淘汰,剩你们俩打?” 夜小楼看了一眼雪千影:“泽世伯您这样不好,至少得装装样子吧。” 泽德广丢了他一个白眼。 夜小楼嬉皮笑脸的继续说道:“泽世伯您是长辈,要是就这么认输,跟故意挑拨似的,多不好看。再说了,我俩这关系……你们倒是喜闻乐见,可也得顾及我们的感受啊。” 雪千影不说话,但在旁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小楼不说这话,泽德广可能还有些犹豫。但听了他的“建议”,简直茅塞顿开:自己想挑拨天下世家一起阻拦你们的婚事,还正愁找不到名正言顺的机会呢,现在送上门来了,哪有不领受天意的道理? 想到这里,泽德广直接跳下擂台,宣布认输。 各自伸手想要阻拦泽德广却没能来得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空举着胳膊,留下台上,面面相觑。 “怎么办?”夜小楼挠挠头。 “还能怎么办?打呗。”雪千影看着夜小楼,虽说今年名仙擂个人战确实认输的情况要比往年多很多。但他们俩之中若是有人直接认输,把对方送上榜首的位置,总归是有些好说不好听。 “倒也不是不行。”夜小楼却有些跃跃欲试:“我又打不过你。” 雪千影想了想,他们上次正经动手,还是在昆仑遗墟初见的时候呢。之后虽然也交手过多次,但大多是切磋招式,极少动用灵力。 更别提全力以赴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也有些跃跃欲试,不过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所以你们商量好没有?”宋云殊跳上擂台。 “打。”雪千影做出了决定。 宋云殊看向夜小楼。 “听她的。” 宋云殊笑着摇摇头:“我真是多余问你。” 看台上发出哄堂笑声。不说莲英莲芙等人,就是刚刚下场正坐在一起喝茶的莲威和夜一宁,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既然决定要打,那看台上的众人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莫雪歌和容璇玑迅速联手做东,将此前莫雪蝶、莲芙的赌局扩大,赌无常元君和云齐天士哪个能够获得本届名仙擂个人战的榜首。为显公平,赔率都是一赔二,两金一注,上不封顶。 潇清欢得到父亲和师父的许可之后,也掺和进来,代表潇氏出面与莫雪歌和容璇玑定下契约,为赌局做担保,保证无论结果如何,赌赢的都可以很快兑换到现钱。 下注的人蜂拥而至,莫氏和容氏很快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擂台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抱着胳膊靠在一起,看着看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都十分无语。 等终于消停下来,宋云殊又道,天色近晚,两人可以选择今日回去修整明日再战不迟。但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哪怕挑灯夜战,赶紧打完利索。 谁知道拖上一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既然决定速战速决,宋云殊也没有多劝。于是,昙霁山正中的大擂台被清空,所有的书记官全都离开。擂台四周所有的看台几乎全部升空,甚至许多仆役都特意赶来,观摩这场堪称是年轻一代最高水平的对战。 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站在擂台两边,非常郑重以及正式地相对行礼,仿若初见一般自报家门。 “长州莲氏雪千影。” “玄州夜氏夜小楼。” “请指教——” 两人齐声开口,话音还未落,便是齐刷刷的反手拔剑,红尘与破立双双挥出破魔式,两道强悍又狠厉的灵力冲撞在一起,整座昙霁山都跟着晃了一晃。护持擂台的结界,几乎肉眼可见的出现裂痕,似乎即将破碎一般。 饶是离得很远,台下观战众人,都忍不住身形后仰,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余威。似乎都忘了还有结界这回事。 “这是切磋还是拼命呀!”莲英嘟囔了一句,忍不住摇了摇头。 莲芙站在莲英身边,小手拍了拍胸口。她身边的潇清欢手背在身后,却学着雪千影出招的样子,比划了几下,不由得将两道眉毛拧成一个结。 “这一招,当真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除非以同样修为正面对拼——可天下有如此修为的,又有几人呢?”青氏二老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心中嗟叹后生可畏。 “当世翘楚,莫过如是。”青元叹了一声,看了看身边的青朗:“幸好你当初拦下了你叔父没有犯傻,不然,以他那点修为……” 青朗的眼神变了变,没有说话。 青宏已经带人离开了天柱山,没能亲见这一场大战。当初青朗拦下他为难雪千影和夜小楼一事,青宏始终不满,一直以为是侄子过于危言耸听。若是今日得见两人出手,不知道会不会反应过来,人家当初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然死上百八十回也拐弯了。 “两位老祖宗,”青朗回身问青氏二老,“这一招若是以我青氏的流风式……” 没等他说完,青子衿就摆了摆手:“朗公子不可。流风式自己不发力,全凭借力,可破魔式威力巨大,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这等力道,怕是你已经跌出结界,被判为负了。” “若没有这结界呢?”青朗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青子衿捻髯沉思,片刻之后还是摇头:“便是没有这结界护持,一招破魔式躲得过,接下来呢?无常元君的身法究竟有多快,就连精于此道的不二元君都曾道出甘拜下风四个字。她若是如影随形贴上你,岂不是更糟?” 青朗无奈地笑了笑,手中折扇轻轻一摇:“这打打杀杀的事情,真是麻烦,还是不如算计人心来的痛快啊。” 青子衿一愣,忍不住丢给自家晚辈一个白眼。 青朗瞥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摇着折扇,竟然骄笑起来。咯咯如磨牙饮血,十分骇人。 第五百八十七章 旗鼓 “能与如此人物恰逢其会,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青朗摇着扇子,感慨着。 发出如是感慨的,倒也不止青朗一人。 莫雪歌和容璇玑在一块儿,时不时地给两家几个资质不错的年轻子弟讲解他们的出招。但慢慢的,她说话的速度就跟不上两人出招的节奏了。 “这也太快了。”容璇玑感慨一声,她到还不至于看不清台上两人出手,但也需要专注才能分析出招式的走势。于是挥挥手示意两家子弟自己看,不要再劳烦莫雪歌了。 “他们两个还没出全力。”莫雪歌叹道。昔日浮光槎上,有仙尊在一旁指点保护,雪千影和夜小楼出手更无顾忌,起手便是搏命的杀招。 那才叫一个精彩呢。 可惜。 雪千影与夜小楼交手次数实在太多,对彼此的招式和技巧都太过熟悉,甚至很多时候,对方出剑还没到位,自己这边已经在准备下一招如何招架了。 看台上但得还能看清两人出招的仙修,见此都忍不住长吁短叹,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但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些家主反应过来,这样一对旗鼓相当的绝世高手,若再成眷侣,那这世间,可还能有阻拦他们的人物么? 想到这里,许多人的眉头都皱紧了,看向台上的目光也越发凝重起来。 夜一行也想到了这一点,看向莲威。莲威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 擂台上,雪千影和夜小楼还在全力对拼。两人转瞬之间已经拆了一百多招。雪千影稍占上风。但夜小楼也没有显露败迹。 照这么打下去,几天几夜能不能分出胜负,也未可知。 突然,夜小楼的手稍稍动了动,执剑的位置更加靠近剑格,出招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雪千影手中招式未完,却突然收招,几乎是下意识的横档,正好抵住当局者迷的剑尖。 从这一招开始,夜小楼突然换了思路,出手越发追求钝感,一招一式极为诚恳,力求精准完美,同样的招式出招的位置,几乎连一个头发丝都不会差。 相应的雪千影出剑愈发含糊,剑招不像剑招,刀招亦不似刀招,黏黏腻腻,似是而非,比之前对战莲威时,更加不容易判断出招式和走向。看台上的许多人,甚至连她剑指的方向都判断不出。 两个人,两个风格,两个极端,却是两把同样轻盈华丽的长剑搅在一块。视觉上是相当好看,可看过之后,却又跟没看过毫无区别,什么也记不住。 青氏二老自然不在此列,青子衿还在孜孜不倦的给青朗和几个小辈高手讲解台上两人的出招,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能听懂多少。而青子吟则专心观战,不言不语。 眼见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一个错身,分开擂台两边对峙。青子衿终于得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可惜啊。”青朗唰的一声合上扇子,“义父,两位老祖宗,你们说,我们鳞州怎么就没个湖呢,要是当年医仙落脚在我鳞州,这位无常元君必然会拜入我青氏门墙,得此强援翼助,我青氏何愁……可惜,可惜了。” 青子衿笑着摇摇头:“好马也需伯乐来相。以这位无常元君的资质,我们青氏怕是教不出来的。” 青朗一愣,看了看青子衿,又看了看青元:“父亲不行,两位老祖宗也不行么?” 青子吟难得开口:“教不了。她这些招式套路,但凡出手有一星半点儿的犹豫,其威力便会大打折扣。寻常切磋演练怕是不够,得需要大量的实战演练才行。咱们鳞州可没有那么多狼给她杀。” 青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个小辈也都跟着笑。青元也笑。 青子衿替弟弟补充道:“不仅是实战演练,还得是将人逼到一定的程度,将潜力全都发挥出来,非生死之战,不能作数。” 青子吟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啊,我与兄长常说,世家年轻一辈,再厉害的,也难与无常元君相提并论,毕竟这惯常见血的,和养在温室里好看的,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品种。” 青子衿捻着长髯,点了点头。 青朗眯起眼睛,不就是拼命么。如今这天下,想要挑起几场生死大战,还能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青朗似乎不经意间望了望莲氏的方向,恰好莲英也在看他。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隐晦而尽情地相视一笑。 无人察觉。 泽德广这边,已经收到了七八封来自各家家主的手书。内容都是简单又直接,表示同意拿出一定的金银宝物,交给泽德广,并请他代为与夜氏莲氏两家谈判,阻止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婚事。 泽德广对此很满意,他的目光偶尔瞥几眼擂台上,更多时候是在观察众世家的反应。随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对战越来越激烈,各个世家家主的表情,也是越来越精彩:震惊的,忌惮的,畏惧的,艳羡的,嫉妒的,加在一起堪称一出绝世好戏,看得泽德广直想给他们鼓掌叫好。 泽德广心里也暗暗期待,希望雪千影和夜小楼能够显露更高的修为,更强的本事,唯有这样,世家才不会、也不敢放任他们。 甚至会一直替自己看着他们。 大擂台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总的来说还算是旗鼓相当。或许是单拼剑招和速度已经觉得不太过瘾,夜小楼这边,潮汐剑意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瞬间成山呼海啸之势席卷而来,整座擂台好似一片汪洋泽国,惊涛拍岸声如金鼓,浩浩荡荡水天相接。 这气势远比他之前对战莲威和夜一宁时高涨不少,看台上众人纷纷惊呼,少数修为较低的,分不清剑意和实体,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海啸,海水直接淹过来了呢。 雪千影御风而起,身形飘忽,手上挽了个剑花,嘴角轻轻一勾,似笑非笑。 夜小楼本能觉得不妙,直接御剑而起。 “他御剑干什么?”看台上大多数人都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但话音没落,就又都发出一声惊呼。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现一片血池,血水翻涌,无数只骨手凭空钻出,其中两个的指节上,还刮着夜小楼衣袍的碎片。 杀伐剑意! 第五百八十八章 高低 竟然能将杀伐剑意凝成实体? 看台上不少人吓得站了起来,连退数步。就连青子衿和青子吟兄弟,也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才与夜一宁一战中,雪千影虽然也将剑意凝成血海血浪,但本质上与气场威压无二,拼得是修为和灵力的高低。 但眼下,雪千影竟然能将剑意凝成实体,还能准确地发动攻击,这实在是超出太多人的意料。 甚至颠覆了绝大多数仙修们的认知。 “竟然不是幻术?”泽德广蹙着眉。 站在他身后的乔露,摇了摇头:“你看夜少主的衣摆处,确实破了两道口子。而方才无常元君的身形并没有移动。所以……” 泽德广听了妻子的话,盯着擂台上那一小块血池,久久不语。 其实如今天下,能将剑意凝成实体的人并不少。比如此前夜一行的月辉,乔露的初阳,方才夜一宁用枯叶凝成的巨龙,还有如今擂台上潮涌奔鸣的潮汐剑意,都属此类。 但这些剑意又怎么能跟杀伐剑意相提并论呢?杀伐剑意需要受杀意和血气滋养,虽然威力巨大,但极为难修。许多仙修初研此道经年不得进境,最终纷纷改修他途。能修习到雪千影这个程度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前无古人。而能将剑意凝成实体,别说是泽德广没见过没听过,就是莫雪歌打开凤羽翻阅史实记载,也未必能找出一个先例来。 如果雪千影的修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此前的许多布置全都要搁置作废。 想到这里,泽德广摇了摇头。 乔露伸出手,握住了泽德广的手。泽德广转头看了看妻子,淡淡一笑,教她放心。 这笑容落在泽世先眼中,是父母恩爱。落在泽世光眼中,算是长辈和睦。但落在其他兄弟眼中,就未免有些刺眼了。 擂台之上,夜小楼迟迟不敢落地。那一方小小的血池,几乎是如影随形,跟着夜小楼的身形四处游走。 夜小楼见状索性选择虚悬于半空与雪千影周旋,时高时低,似乎是在逼雪千影拿出罗伞。但雪千影没有如他的愿,手执红尘紧追不舍,以低打高,只要找到机会便发起攻势,无数招式含混在一起倾泻而出,反而逼得夜小楼只能御剑躲避,似乎并不敢与之对战。 看台上的人纷纷侧目,照这么打下去,云齐天士落败乃是迟早的事情。 两人在看台上游走僵持了一阵,天色渐暗。宋云殊吩咐仆役掌灯。三百六十支火把插在大擂台外围一圈。各个看台上也点起了火把或是琉璃灯。昙霁山真如映月绽放的昙花一般,顾盼生姿,流光溢彩。而亮起来的看台犹如繁星点点,点缀其上,让这充满了杀气和战意的山石和擂台,竟有了一丝柔和温润的美感。 夜小楼突然停止了御剑,将当局者迷交在手中,身形直直下坠。雪千影见状,先是一愣,继而眼神骤变,红尘凭空消失,挽风踏月犹如一朵猩红血花绽放于雪千影身后。血花绽放时恰好夜小楼的剑意扑到眼前,如海水般稠密的剑招,如潮汐般层叠推进而来。雪千影借着罗伞御风而起,灵力注入,纱幔薄如蝉翼锋利如刀,珠帘如挺直的钢枪一往无前,竟然将夜小楼的剑势劈开了一道豁口。 当局者迷与罗伞搅合在一起,两人错身而过,雪千影突然合了罗伞,以伞当枪,整个人横在虚空旋转而出,身形反向疾退,借着方才纱幔和珠帘劈开的豁口,一枪刺出。 夜小楼将另一之手压在剑尖上,横剑前推以作抵挡,剑身生生被被伞顶抵成如弓似月的曲线,夜小楼的身形也随之疾退,眼见就要接近擂台的边缘。 虽然夜小楼一直不占优,但看台上的众人也没想过他会落败得这么快。一时之间,不少人站了起来,期待着最终的结果。 夜一宁端着茶盏——茶早就凉了——摇了摇头,现在下结论,恐怕还为时过早。 夜小楼应该还有后手,而雪千影也尚有余力。 这场比试,胜负还未可知。 夜小楼身形突然毫无征兆地反扑,就如同海浪拍打在堤坝上而后这番那般。借着这股冲劲儿,夜小楼携汤汤剑势奔涌而来,双手举剑,迎头砸向雪千影。 看台上一声惊呼。夜一宁等修为较高的,已经看出,夜小楼这一砸并非是一招,而是接近两百余招。而夜小楼向来出招诚恳,每一招都十分到位,但肉眼却只能看见一招,可见他出招速度有多快。 莫雪歌知道,夜小楼的速度还能提升。他用当局者迷出招的极限是三百多,而且是在半年之前。这半年他又能有何等进境,眼下她也说不准。 雪千影将罗伞挡在身前,以伞面做盾,扛着重压,划开剑招。伞面上如雨打芭蕉一般密集的声响,让看台上那些本来并没有看出夜小楼出手速度的仙修们,再次惊呼起来。 招架成功之后,罗伞突然脱手而出,雪千影身形直直拔起,踩在伞面上,借力再向高空,等她落下时,罗伞已经消失不见,雪千影手中红尘直奔夜小楼头顶。看起来很像是莲威对战陈飒时使用的路数,但发招的剑意却完全不同。 同时,地面上血海再现,顷刻间就将夜小楼的潮汐剑意尽数覆盖,血海翻涌,血浪滚滚,夹杂这呼号和哀鸣,扎眼的功夫涨到半人多高。 雪千影手中红尘出招迅猛,夜小楼被她连番打压,身形层层下坠,却又不敢落地,深陷血海的围困之中,只能强行勉力支撑,脚尖已经快要接触到血海浪尖,脊背也快要贴到结界上,眼见已成败局。 夜小楼心中一叹,虽然就此落败倒也没什么可惜,毕竟他与雪千影过招一向是输多赢少。而眼见雪千影打得尽兴,他心里也跟着欢喜。全然不顾两人这一场较量,是要分出个名次来。 夜小楼仰头看着雪千影,想起了他们在昆仑时的初见,想起了第一次交手,雪千影也是这样压着他打。又想起了两人一路走来,分分合合。佳人如明月,夜夜常皎洁。 总归结果是好的。 情到浓时,傲气峰聚于心胸。夜小楼突然不再拘泥于招式,反而变得畅快恣意,想着便是要输,也要输个干净利落,还将灵力提升至最高,全部凝于手掌,潮汐剑意聚于剑锋,剑气陡然稠密,由下及上,将雪千影手中红尘包裹其中。 雪千影见势不妙,红尘脱手而出,挽风踏月抓在手中,纱幔和珠帘如刀锋般切割着夜小楼的剑气,却又瞬间被裹挟其中挣脱不出。 雪千影脚踩红尘剑首,御风而起,三四番辗转腾挪,总算是摆脱了夜小楼霸道又无孔不入的剑气。 但也给了夜小楼卷土重来之机。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边 雪千影身形飞转,纱幔和珠帘随之飞舞,似一团血色满月轮转于擂台之上。 夜小楼却没有追击,而是以双手将剑身托起,双手同时向当局者迷注入灵力,剑身正中两团灵力对冲,瞬间出现一团灵光,发出夺目的光芒,如昭昭明月般悬于剑身之上。 而后夜小楼将剑交于单手,轻轻一挥,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开合随心,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剑芒所到之处,剑气稠密如汤汤海水,灵力恢弘似满月清辉。剑身划过夜小楼身前,裹挟着无边的剑意,直奔雪千影而去。 这一招与此前击败容诺的招式极像,但又参考了夜一行的月辉刀意和他原本所修的落英剑意,并在此基础之上提炼升华,攻守兼备,是十分少见的独创剑招。 雪千影见了也感到颇为惊叹,脑子里瞬间闪过三四种解法,却都没有把握。犹豫的光景,夜小楼的剑意已经到了近前,雪千影不得不避其锋芒,御风退走。 没想到夜小楼身形如游鱼般灵巧,径直从地面追击至半空。手腕灵活翻转,又一连出了数招。雪千影眼见当局者迷已经快要逼近自己的眼前,不得不收了罗伞格挡。 但夜小楼似乎已经尽了全力,整个人也极为兴奋,剑意高涨,剑气无孔不入。招式之间的衔接严丝合缝,毫不犹豫,越来越快。 雪千影被他完全压制,剑意释放不出,就连罗伞上都渐渐裹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挥舞起来越发迟缓。单凭剑招,已经很难跟上他出手的速度。这种压制,在雪千影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几乎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雪千影再次撑开罗伞,当局者迷的剑身划过伞面,被珠帘勾了一下,意外缓和了攻势。雪千影趁机转身退走,夜小楼提剑紧追不舍,出手又是三招。 两人眼见已经到了擂台的边缘。即便是现在拔出飒月或是不见万物,借用雪蕊姬或者仙尊的灵力,雪千影也不确定自己能够突破夜小楼的压制,转败为胜。但她还有一个办法,只是威力无法估量,用在擂台上,用在夜小楼身上,雪千影又有些犹豫。 雪千影稍一迟疑,夜小楼的剑锋又到近前,雪千影躲闪不及,想要以伞当盾继续格挡也已经来不及,手背不慎被剑气割伤,身形向后一仰,一只脚踏到了擂台之外。 看台上众人惊呼,自然有给夜小楼欢呼叫好的,也有替雪千影惋惜遗憾的。 但夜小楼却冒着反噬的危险,强行收招,飞扑出去,伸手拦住雪千影的腰,生生将人给救了回来。 在看台上此起彼伏的嘘声里,夜小楼将人放到擂台上,轻轻出了一口气,搂着美人的手指还不忘偷偷敲了敲雪千影的腰。惹得雪千影却哭笑不得。 两人拉开距离再战。夜小楼虽然乐于英雄救美,但下手却依旧不留情面,很快再次进入到之前的状态里。雪千影依旧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和突破的办法,继续被压制得死死的。而且方才受伤的手,受夜小楼的剑气影响,已经使不出灵力了。眼下雪千影几乎是靠单手发力与夜小楼周旋。 场上再次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小楼这剑意……”夜一宁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毕竟周遭人多,他又在莲氏的看台上,说得多了怕是不妥。于是便放下手里的茶盏,笼着袖子:“照这么下去,怕是这场比试要没有悬念了。” 莲威也表示赞同。他早就看出来了,夜小楼虽然出招看似迟缓,但却是将三重剑意的精髓揉捏到一起,任谁第一次碰上,都难保落败。 虽然他仍然相信雪千影还有办法没有使出来。但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受这等规则限制,雪千影出手本就吃亏,对面又是爱人,不可能拿北境对付兽人族的办法以性命相搏。 看台上无论长辈还是平辈,几乎都做此想。唯有莫雪歌依旧坚持,眼下就做判断,为时尚早。 “怎么,你是知道茕茕还有后招?”容璇玑不解的问道。 莫雪歌不置可否:“我印象里,茕茕还有许多办法没有试过。至于她为何不试,或许就只能应了夜小楼手里的那把剑——当局者迷。” 但她见过昆仑遗墟中雪千影战沙用的剑墙,见过浮光槎上雪千影没能完成的那一招鱼化龙,见过不见万物的威力,见过雪千影以灵力为祭的业火。凡此种种,都是威力巨大的杀招。或许在面对夜小楼时她不会用,不舍得去用,但却不能因此就说,无常元君没有取胜的办法。 莫雪歌甚至预感并隐隐期待着,雪千影很快就会有办法了。 青朗手中折扇一合,发出一声脆响。剑奴心领神会,附身听命。 “去准备一张帖子,今日……哦不,今日太晚了,明日,我要去求见这位无常元君。” 剑奴点头领命,却皱眉问道:“还要备一份给夜少主么?” 青朗笑着摇摇头:“你别忘了,我可是下了重金,赌无常元君胜出的。” 剑奴撇嘴,小声嘟囔着:“公子这是爱屋及乌,这眼见啊,无常元君就要输了呢。” 青朗依旧摇头,挑眉看向剑奴:“要不要跟本公子赌一赌,赢了我允许你去我私库里挑一件东西,输了,就给我洗一个月的袜套。” 剑奴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掌,在青朗的手上轻轻拍了一下:“赌了!”说着,剑奴又露出欢快的笑容来,“公子,若是平日里看人,我自然不敢和您比。可这修习上的事儿,我还是能比您强一点的。” “呵。”青朗不屑地冷笑一声:“你呀,就等着给我洗袜套吧。” 夜氏这边,夜一行已经命仆役们先行返回营地,准备庆祝夜小楼荣膺榜首了。虽然夜一宁没能蝉联,但连续两届都是他们夜氏子弟拔得头筹,这份殊荣,也是极为罕见的。值得他这个做家主做伯父的,大摆筵席,大肆庆祝一番。 夜一平看着兄长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不禁笑着摇摇头,转头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夜小婉。夜小婉与旁人神色全然不同,更多了几分淡定平和。 “怎么,不为你九哥高兴?”夜一平笑着问道。 夜小婉挠挠头:“这不是还没出结果么?” 夜一行听了,惊讶地回身:“怎么,难不成小楼还能输?”说着又看了一眼自家几个已经在拨算盘计算赌息的子侄,笑着问夜小婉:“你不好好算算?也是不小的一笔零花钱呢。” “我此前是赌了一宁叔父获胜。眼下九哥和茕茕不论谁取胜,我都是血本无归呀。” 听说夜小婉竟然没赌夜小楼获胜,夜一行和夜一平都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夜小婉和两人的关系,倒也在情理之中。 “你不会还以为雪儿仍有取胜的机会?”夜一行如今也改了口,任谁听去都像是一家人的样子了。 夜小婉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五百九十章 落幕 夜小婉想到的,是浮光槎上雪千影曾经使过的鱼化龙。那是连仙尊都称赞精妙无比的招式。更直言若是两人修为拉平,他未必能够将其破解,甚至要拼着重伤的风险才勉强有一两成的把握。 夜小婉盯着擂台上的局势,却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夜一行和夜一平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他们都相信,如果这不是擂台而是战场,或者说如果对面不是夜小楼,雪千影或许有得是办法取胜。但眼下两者碰到一块,雪千影天然吃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夜小楼出手又是几十招,雪千影一味招架,似乎并没有扭转战局的办法。眼见两人你追我赶,看台上终于有人忍不住叫喊,让夜小楼可别再怜香惜玉了。 这眼瞅着就要接近子时了,就算台上两人打得兴起,他们这些个做观众的,也着实有些困倦了。 这一嗓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台上的夜小楼和雪千影,也忙里抽闲的勾了勾嘴角。 夜小楼也觉得这么打下去没意思,无非就是欺负雪千影不舍得跟他拼命嘛。万一真把人惹急了,回头还要自己去哄——雪千影倒是很好哄的,可万一莲威和金悯两位也因为这点小事来找自己的麻烦……夜小楼想想就觉得膝盖疼。 于是,夜小楼出招突然提速,愈战愈勇,想要一鼓作气结束战局。 雪千影连连败退,眼见又到了擂台边缘,雪千影想要试着扭转局面,手中罗伞一转,血红色的纱幔和珍珠流苏反向飞扬起来。 夜小楼的攻势受到干扰,下意识的缓了半招。算是露出一处小小的破绽。 但雪千影这边却出了意外。她本意是将灵力注入到纱幔和珠帘上,却不想自己手背受伤,失了准头,灵力竟然顺着伞杆游走,触发了她此前设计的机关。 挽风踏月肉眼可见的震了一震,用来渡伞的彩色丝线上突然泛起一阵光晕,光晕又如闪电一般,推向伞面,而后,两只轻纱织就的锦鲤,仿佛活了一般,游曳嬉戏,脱离伞面,直扑夜小楼而去。 很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雪千影这是什么招数。看台上,莲康和夜一宁突然都站了起来,接着,夜沉沉和守护在青朗身边的青氏二老,也都站了起来。青子衿更是直接把剑,挡在了青元和青朗的身前。 两条锦鲤穿梭游动,速度极快。夜小楼挥剑劈砍,却如入虚空,根本无法阻断锦鲤的攻势,只能疾速退走。眼见两条锦鲤交错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条蛟龙,直奔夜小楼胸口。 许多人都是一声惊呼,几乎就要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而台上的夜小楼和看台上的夜小婉、莫雪歌已经反应过来。 鱼化龙。 雪千影试着将招数撤回,却发现脱离了伞面的锦鲤,几乎不再受她的灵力控制,而是仿佛活物一般,追着夜小楼一路奔袭而去。 夜小楼眼见躲不过,横剑身前,准备硬挡。 雪千影那边却突然有了办法,她强行提取了灵海里仅剩不多的灵力,将其抽成细丝,将蛟龙的头颈绑缚,近乎是拼命一般向后拖拽,手掌被灵力细丝割破了好几处也毫无察觉。 蛟龙终于改变了方向,贴着夜小楼胸前的衣襟,头颈生生被雪千影束缚住,只能转而调头向上。夜小楼趁机躲开了蛟龙攻击的方向,雪千影终于绷不住松了手,蛟龙发出一声龙吟,直奔九天而去。 夜小楼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正要说什么,却见雪千影一口血喷了出来。 还没等夜小楼扑过去查看,蛟龙冲撞到擂台结界之上,巨大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引起强烈的反噬。夜小楼喉咙一甜,差点就喷出一口血来。而雪千影受到的反噬更加严重,整只右手经脉崩溃,整个人也不受控制的向后跌去,眼见就要跌出擂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雪千影使出这样华丽的绝招却仍然难逃一败的时候,夜小楼已经收了当局者迷,身形似箭一般冲了出去,将跌落的雪千影,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两人双双出界,夜小楼轻轻将怀里的人放下,这时才想起来抬头去看那撞到结界上的蛟龙。蛟龙最终冲破了结界,在空中盘旋数周,龙吟破空,而后散落为满天灵光,消隐不见了。 只在结界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宛若灼烧之后的孔洞,证明方才一切并非幻觉。 至此,名仙擂个人战的最后一场,落下帷幕。 宋云殊听着身边书记官的禀报,目瞪口呆。因为擂台最终结界抽取了两人各自三分之二的灵力。也就是说,雪千影最后这一招所蕴含的威力,已经超过了雪千影或是夜小楼本身全部的修为。 看台上如烧热的铁块丢入冰水中一般,霎时间人声鼎沸,议论不止。更多的人还在目瞪口呆之中没回过神来。 “幸好这结界……”青子衿眼见蛟龙消散,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但仍心有余悸。 “这一招若是成了。”青子吟眯着眼睛,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兄长,咱们是不是真的老了?” “呵?怎么,你还想不顾身份年纪,去跟小朋友碰一碰?”青子衿看穿了弟弟的心思,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这擂台有结界保护阻隔,千影小友出手再狠,也伤不到旁人。而且这结界是靠着她和夜少主的灵力支撑的,便是这一招成了,也不会重伤夜少主的。”青子衿连称呼都变了。 青子吟竟然孩子似的搓搓手,带着几分少有的兴奋:“若是没有结界……” “那就难说咯。”青子衿叹了口气。他突然理解了青朗之前的感叹,为啥他们鳞州就没有当初可供雪蕊姬落脚的湖呢?这等资质,若是能留在他们青氏,何愁大业不成啊。 青子吟思索再三,还是放弃了想要去找雪千影切磋的念头。一是两人之间差了好几辈,雪千影的年纪都没有他悟道年限的零头多,颇有些以大欺小,好说不好听。二是,自己一旦说出来,怕是兄长青子衿会忍不住揍自己一顿的。 一把年纪又是出门在外,他可不想丢人如斯。 修正已经赶到擂台旁,查看了雪千影的伤势。左手上的剑伤还算轻,抹些药包上两天就没事。但右手经脉崩溃,血流不止,修正试了几个办法,都不奏效。最终还是请了莲康过来,先以灵力止血,稳住伤势,再行医治。 “太叔祖还要在后面的群战之中看顾意外受伤的师弟师妹们,不要太过耗费灵力。待我休息之后,自己来也可以。”雪千影道。 修正手上夹着三根金针:“允许你动用灵力了么?再废话,我先扎哑了你!” 雪千影还要辩驳,却被夜小楼按下:“你就听阿正的吧,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再这样逞强,我去请你师父师娘来管教你!” 雪千影无语。 修正却是一脸得意,神情十分欠揍:“雪千影,你也有今天!” 第五百九十一章 结果 说话的功夫,这场比试的结果也出来了。 宋云殊和几个年长的书记官一起站到了大擂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尴尬,费解,惊讶,以及匪夷所思。 宋云殊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而后拢了拢袖子,对各方行了礼。 “宋家主向来是个爽利人儿,怎么今天反而扭捏起来了?”佟傲霜叫了一嗓子,惹得不少人跟着大笑起来。 宋云殊也不着急,非常有风度的站在台上,似乎是想等大家笑够了再开口。 泽德广青元这些老狐狸,从宋云殊反常的举动之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虽然在泽德广的立场看来,无论雪千影和夜小楼哪个获得榜首都没关系,但这气氛着实令人生疑,便向身边的冷月寒问道:“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冷月寒想了想,摇了摇头:“虽说夜少主为救无常元君,飞身跃出擂台,也是他先落的地。可无常元君单脚踏出结界在先,这是大家都看到的。按照规则,应是夜少主获胜——这能有什么变数?” 泽德广摇摇头,垂首不语,决定静观其变。 青元也问了青朗同样的问题,青朗摇着扇子,笑了笑:“父亲,修为上的事儿,我可没什么眼力。您问我,还不如请教两位老祖宗呢。” 青元点了点头,看向青氏二老。青子衿捻髯不语,似乎猜到了什么。青子吟脾气一向直率,若是发现了什么,根本不用青元开口,他自己早就说出来了。 等到看台上的众人再度安静下来,宋云殊这才大声宣布了这一战的结果: 战平。 昙霁山上,出现了几乎堪称旷古未有的安静。 就连掠过的山风,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过了好半天,不少人跃下看台,来到大擂台边上查看。可明晃晃的一个“和”字,又容不得他们质疑宋云殊的判断。 “这,平局可谓是旷古未有之事,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诸葛微雨忍不住开口问道,本是想推给泽德广拿个章程出来,却不想自己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各位家主和前辈高人们,仿佛一群雪地里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听得诸葛微雨头疼不已。 泽德广沉吟片刻,终于拿出了天下第一世家家主的威仪,召集众家主到擂台上议事。接着又将各家的前辈高人们请了上来。 但人越多意见就越难统一,几位修为上名不见经传的家主,还吵了起来,要不是泽德广和青元几位拦着,怕是要拔剑呢。 “有什么可议的。”修正一边施针一边不屑地笑道,“就茕茕这个伤势,你让她参加家族群战,她也只能当个擂台上的观众了。” 雪千影狠狠地瞪了修正一眼,只恨他看不见。 “夜小楼,你最后用的剑招叫什么,几时创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雪千影的心思却根本不在排名上。 夜小楼挠挠头,还没等说话,就听修正在一旁笑着搓火:“茕茕,你看,这男人就是靠不住,还没怎么样呢,他先跟你藏私了,这要是真成了婚,可还了得?你切要好好敲打他一番。至少啊,”说着,修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也得罚夜少主睡几日书房或是地板才行。” “我招你惹你了!”夜小楼也瞪了修正一眼,突然对雪千影方才的恨意充满了共情和同情。 “这几招本是一招,只是因为还没形成定式,故而看起来变化很多。是我在与容诺前辈交手时领悟出来的。与你师父切磋的时候,又稍稍完善了一些。”虽然相信雪千影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跟他发脾气使性子,但夜小楼还是很认真地解释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右手仍在施针,左手顺手从头上拔了根簪子下来,在地上勾画着:“你这里还是有些粗糙,这里也可以改进……” 夜小楼频频点头称是,时不时地接过簪子,也画上几下。 修正心中暗笑,台上为了名次商量得急头白脸,差点就要打起来,可这事跟他们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关系。而真正有关系的这二位,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心扑在钻研和修习上。 真是妙极了。 台上的议论还没有出结果,雪千影和夜小楼却将剑招完善了个七七八八。夜小楼用袖子将发簪擦干净,这才重新插回雪千影的头顶。 “这剑法极好,很高明。除了以灵力压制,或是鱼化龙这样的术法强行攻破,我暂时是找不着化解的办法。”雪千影由衷夸赞,“你想过名字没有?” 夜小楼一笑。名字这事,他还真想过了:“就叫沧海明月。” “沧海明月?”修正蹙眉,“这沧海二字我倒是能理解,毕竟你改修潮汐剑意已有所成。这明月二字做何解?” 夜小楼笑着扬了扬下巴,指着雪千影:“你问茕茕呀。” 明月如你,终入我怀。 雪千影想到了,瞬间红了脸,恼他床笫之间的私密话竟然也这么明目张胆的拿出来说嘴,抬手照着夜小楼的胸口捶了一拳。 “得,看来是我不该问,平白看你们俩腻歪。”修正无奈地摇了摇头。 值更的人敲响手头的梆子,宣告时间已经是第二日的丑初了。 修正已经收了金针,让莲萱亲自动手,给雪千影的胳膊涂了药膏,又用干净的绷带包扎起来。修正还给她开了内服的丹药,并且再三叮嘱,至少十日内不能发力,至少一月之内,不能动用灵力。 “如果你还想要这只胳膊的话!”修正疾言厉色,并表示自己绝非危言耸听。 雪千影乖觉地耸了耸肩,夜小楼则宽慰修正,说自己会帮忙看着她的。 修正忍不住冷笑:“就你?” 夜小楼正要还嘴,泽德广从擂台上跳了下来。原来家主们终于商量出了一个结果,由泽德广作为代表,前来告知当事两人。 “既然擂台判定你们战平,那我们也要尊重仙尊留下的昙霁山,尊重擂台的判定结果。”泽德广一边说着,眼神一边瞟着两人,观察他们的反应。 夜小楼点了点头,雪千影也点了点头,但追问道:“然后呢?” 如果只是这样,这群家主们犯不着研究这么长时间吧? “然后就是,”泽德广也有些为难,“既然你们都名列榜首,那家族群战,就都不能上场了。” 雪千影哦了一声,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泽世伯放心,就我这个胳膊,别说群战,就是北境现在出点什么事,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第五百九十二章 修整 虽然今次名仙擂个人战打得极为和平,几乎没什么人受重伤,但众位家主还是商议决定,修整十日,也就是六月十八再进行群战。 能暂时摆脱紧张的比武较量,最高兴的莫过于一众小辈。这一日雪千影还没睡饱,辛如尘就跑来献宝,说是昙霁山间有一处野温泉极好,可以安排师姐过去赏玩。又说自己问过修先生,泡温泉对雪千影的伤势恢复有好处。 雪千影抱着被子,眼睛都没睁开,隔着屏风,吼了一声不去,就把辛如尘给撵走了。 “泡温泉,我直接撑开浮光槎不好么?”雪千影翻了个身,呓呓睡去。 不知又睡了多久,雪千影被噩梦惊醒,抬眼见天色已经擦黑。她抱着被子在床边缓了好久,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又梦见仙尊,也没弄懂今夕何夕,只好起身,简单梳妆洗沐,出了房间,又出了院门。 她平日所居之地,虽是独立的院落,可厢房后院全都空着,除了莲英莲芙两个偶尔过来蹭饭——还得是夜小婉过来张罗下厨的时候——又或是潇清欢偶尔跑来聒噪,基本没什么人会来打扰,连仆役也不配。 所以雪千影一路走出院子,什么人都没碰上。又沿着甬道走了半晌,竟然连个巡视的子弟都没遇见。 雪千影蹙着眉头站定了身形。等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一队巡视的护卫,迎面过来。 “见过大师姐!”领头是莲苹,带着一众弟弟妹妹,笑嘻嘻的对雪千影躬身问候。 雪千影的目光瞟见莲苹腰间的佩饰,竟然是少家主的印信,皱着眉摇了摇头。这巡视的频次显然不对劲,而且之前说好名仙擂这一段日子里,防卫都是归莲英负责的,眼下看来,似乎是都推给莲苹了? 按理说莲英不会因为玩得太疯就全然不顾自己的职责所在。雪千影想到这里,有些犹疑。 “大师姐先不要发火。”莲苹年纪长雪千影很多,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自小又总在一处,大师姐的一颦一笑,他自然了解。眼见雪千影眉宇间浮上愠色,连忙主动开口解释。 “少家主出去玩,是家主叔父应允的。而且许多子弟都跟着去了。如今留在营地里的除了长辈们,十七代弟子还不到三分之一,所以才缩减了巡视的频次。但大师姐放心,少主出门前,各院都安排了得力的人手,防卫也重新布置过,不会出纰漏的。” 雪千影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但还是嗔怪道:“你们就惯着他吧。” 莲苹只是笑:“少主几时放纵过?出门在外,师姐就让他好好玩吧。家里有我们呢,不会出事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大家继续。而她则朝着主院晃了过去。还没进院子,就碰见了绯桃。 “姨母,你们用过膳了么?还有吃的么?”雪千影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绯桃指了指天:“都快戌时了,哪还有晚膳——你一觉睡到这时候?” 雪千影点了点头,心说要不是噩梦,自己还能接着睡。 绯桃捂嘴偷笑,直说她还跟小时候一样。又让雪千影先进去,她去厨房看看,能不能给雪千影弄点吃的充饥。还说夜小楼也在,正陪着莲威下棋了。 雪千影挠挠头:“他们夜氏没事做了?” 绯桃笑个不停,推着雪千影的肩膀进了正厅,自己行礼走了。 雪千影进了门行了礼,先凑过去看了一眼棋局,眼见夜小楼要输了,也没吱声,自己大咧咧地坐在正做绣活的金悯身边,盯着金悯手里的针线看了好半天,差点又睡着了。 “你都睡了一整天,还没睡够?”金悯停了手,看了看徒儿,又笑道:“既然没睡够那就去接着睡,出来做什么?” “饿醒了。”雪千影信口胡诌。 金悯听了这话便起身要去小厨房给徒儿张罗些吃的,雪千影连忙把她按下:“绯桃姨已经去了。就不劳师娘亲自动手了。” 莲威拈着棋子笑道:“我们晚膳吃了鱼呢,从长州运过来的,还很新鲜,你师娘亲自下厨烹的。你没吃着,可甘心?” 雪千影伸着懒腰:“那你们也不说留一碗鱼汤给我。”又问夜小楼,鱼可好吃。 “好吃,师娘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夜小楼诚心夸赞,“我在玄州,平日里多吃海鱼,从没想过河鱼也能这么肥美鲜嫩。” 雪千影馋得舔了舔嘴唇:“本来不馋的,让你们这么一说,”和着她的话,肚子也跟着叫了两声,雪千影一耸肩,“馋虫都勾出来了,这可怎么收场?” “你若想吃,过几日我让人再运一些过来就是了。”莲威笑着满足徒儿的心愿,“要不你去问问你太叔祖,看他那里的鱼有没有下锅?” “太叔祖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唯独好这一口鲜味,我去跟他抢食,未免有些不像话。”雪千影揉了揉肚腹:“算了算了,过几日再吃也是一样……嗯,不对,我闻着鱼香了!” 说着,雪千影竟然跳了起来,冲到门口,与端着托盘的绯桃差点撞到一起。 “我的小祖宗!”绯桃叫了一声,“夫人特意给你留的鲜鱼,清蒸的。你这要是撞翻了,可就没得吃了!” 鱼香钻进脏腑,雪千影觉得更饿了,但她现在只顾得上绯桃有没有被烫到。 “没有没有,我端得稳着呢。”绯桃笑笑,亲自布了小膳桌。雪千影舔着嘴唇坐下:“我就说师娘怎么会不给我留好吃的。” 说着,无常元君左手拿起筷子,感觉不顺手时就换成勺子,反正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很快就将膳桌正中将近一斤重的清蒸鱼分拆落腹。又喝了小半碗汤,吃了两块蒸糕,心满意足地歪在椅子上,不禁打了个饱嗝。 “吃撑了?”金悯端了蜜茶放在雪千影手边。 “有一点。”雪千影眯着眼睛撒娇。 金悯却道:“吃这么多怎么睡?你这样子,怕不是要昼夜颠倒了?我陪你去散散,今日早些睡,明日早些起。” 雪千影点点头,给夜小楼使了个眼色。夜小楼越发沉得住气,笑了笑,继续陪莲威下棋。 莲威抬头看了一眼夫人和徒儿的背影,又瞟了一眼夜小楼,不禁笑道:“你这养气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了。” 夜小楼却为难地挠挠头:“这叫人在矮檐下——师娘和茕茕,哪个我都惹不起不是?” 莲威竟然对女婿的话感同身受,忍不住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识时务者为俊杰。” 第五百九十三章 自私 “师娘单独把我叫出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雪千影陪着金悯走了一段,收了嬉皮笑脸,认真地问道。 金悯有些脸红,但借着夜色遮掩,也看不出什么:“雪儿,你近来月信可准?” 雪千影想了想,点点头。她之前在北海受了重伤,月信确实紊乱了一阵子,但有修正这个杏林圣手在,不经意间几味药,就给调好了。 金悯斟酌道:“我和你师父的意思是,你和小楼都还年轻,身子骨刚长成,这子嗣上的事儿,还是不要太着急的好。” 雪千影愣了愣,闹了个大红脸:“谁说要生孩子了,夜小楼?” 金悯摇摇头:“你们俩现在没名没分的,他怎么敢在我和你师父面前提这个,就不怕我们把他打出去——是我和你师父,吃饱了撑的,操这些没用的心。” 雪千影晃着金悯的胳膊,算是撒娇,也算是安抚她的情绪,想了想才说道:“一行伯父身体康健得很,夜小楼这个少家主,还不到要择选继承人的时候。再说就算是要选,也没必要非得是自己亲生的不是?我自己倒是从没想过这件事。” 金悯拍着雪千影的手:“既然没想过,那更要小心些,万一有了你自己又疏忽了不知道……小产最是伤身。” 雪千影点点头。金悯当初就是因为小产差点丢了性命,幸得雪蕊姬出手救治,生生把人从鬼门关给抢了回来。后来又调养了许多年,吃了无数的药,才有了莲英和莲芙这对孩子。 “要不,你去找修先生想想办法?”金悯建议道,“要是你们脸皮薄不好说这些,我帮你去说也行。虽然家中的医者也很好,但这种事情,还是找个信得过的比较好,免得传扬出去不好听。修先生跟你们两个关系匪浅,又熟悉你的脉案,人也可靠。” 雪千影还是决定自己去说:“阿正是医者,没有那么多避讳。我明日就去找他想想办法。” 棋桌旁的翁婿二人,此时也在说着同样的话题。 “你们现在还年轻,说这些未免有些早,但有些事早做打算,至少能避免一些意外。”莲威和颜悦色,循循善诱。 夜小楼拈着棋子,似乎是在思索落子,可心思却早已经不在这上面。他想了好半天,这才开口道:“若是您和师娘对我和茕茕没什么要求,我是不想她生孩子的。” 莲威挑了挑眉毛,笑道:“你可是少家主,虽说这世家之中的继承人未必就要亲生,可将来的事儿……若是你族人苛责雪儿怎么办?” 夜小楼垂着头,语气却很坚定:“有我在,他们不敢。若我走在茕茕前头,也会拜托阿英照顾她,不叫她受人欺辱。总之,除非茕茕自己喜欢孩子,否则我是不会让她生的。” 莲威对于夜小楼的强硬有些惊讶,脑子里灵光一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我不对,不该跟你说得这么直接,心里难受了是不是?若你介意,我跟你道歉。” 夜小楼连连摆手。虽然他心里确实难过,但总不会跟本是好意的莲威计较:“其实我是早就决定了的。即便不是茕茕,我也不想让任何女子为我冒险。此前没和茕茕商量过这事,是我总觉得彼此年纪还小,而且这亲事总没个定数。现在师父您提起来,是我的疏忽。” 莲威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算是安慰:“不过这总归是你们两个的事情,你该去跟她说清楚才好。不然因为这种小事起了什么误会,也不值当。” 夜小楼答应了。 金悯和雪千影消食回来,莲威和夜小楼的棋局还没结束。跋扈的金夫人直接伸手搅了棋局,吩咐道:“天也不早了,小楼你随雪儿回去吧。”甚至一点都不给别人开口的余地。 莲威撇着嘴,故作不满道:“夫人啊,我们这都快收官了。你就是要指使女婿,棋局总可以留到明日再战嘛。” 金悯瞪了他一眼,莲威瞬间闭嘴。夜小楼见状更不敢怠慢,麻利地行礼告辞,拉着雪千影就走。 两人挽着手,一路上夜小楼又是斟酌又是扭捏,却想不到要怎么开口。没想到雪千影却大大方方地说出了师父师娘对自己的担心,更直言明日要去找修正想个不伤身的法子出来。 夜小楼突然停住脚步,绕到雪千影身前,咬了咬嘴唇:“我也一直想同你说这件事,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雪千影也站定了,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他把话说完。 “我爹娘的事情,你知道的。”夜小楼垂着头,盯着地面:“我一直对女人生孩子很害怕,甚至是恐惧。人都说生孩子无异于过一次鬼门关。可前前后后也有许多事让人不得心安。怀胎十月之中要有多少变数,生产之后还会有很多问题……我从来没想过让任何女人给我生孩子,哪怕不是你,也不想——其实是不敢。” 雪千影揉了揉夜小楼的手,表示自己懂得。 “我一直想说,若你真的喜欢小孩子,我们抱养两个,或是过继两个,都好。总之,你别生。”夜小楼说着,叹息着苦笑:“但我又怕自己说了这话,让你瞧不起——我可真自私,别的女人生孩子也都很凶险,我却因为自己担心害怕,要去抢别人的孩子来养。被外人听到,要戳我脊梁骨的。” 雪千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真自私的人,哪能说出这种自省的话。” 夜小楼摇摇头,知道雪千影是在安慰自己。如果真有这事,雪千影一定是第一个反对。 “要不是方才师娘提起,我确实没想过这事儿。但就像你说的,抱别人的孩子来养,除非是孩子父母不在的,否则我们也做不出。反正我们年纪还小,这事不妨先放一放。将来的事儿谁都说不准,万一你我想法就变了呢?”雪千影偏着头,慢声细语地说着。 夜小楼摇着头说自己是不会变的。但他也愿意尊重雪千影的想法。 “哪怕有一天我突然想要自己生,你也愿意听我的?”雪千影又道。 夜小楼叹了口气,将人揽在怀里:“不是说好了到时候再说?你现在问我,我怎么答?” 过了好久,雪千影闻着熟悉的气息差点都要睡着了。夜小楼这才又开口:“其实我知道,天下芸芸众生,难产其实是很少发生的事情,更何况咱们两家里还有不少好大夫。甚至还有阿正这样的医者常年在你我身边。若你真的想生,我自然要听你的。毕竟怀胎十月辛苦的是你,我有什么资格同意或者不同意。” 第五百九十四章 迷路 夜小楼说着,松开雪千影,双手搭在她肩膀上:“但是,茕茕,你得答应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必须要听大夫的话,听阿正的话,若是他们不能确保你没有危险,必要时必须舍弃孩子,你不能任性,知道吗?” 雪千影笑道:“你这话被旁人听了去,定要说你冷血的。” “还没谋面、甚至八字还没一撇的孩子能有什么情分,就算有也须得是生下来之后慢慢培养才有的——自然是你更要紧。”夜小楼十分郑重的说道,“旁的事情,我都能与你站在一起,不说护你周全,但至少能帮你分担。唯独这件事,要你一个人去冒险。单是想一想,我就已经害怕了。” 夜小楼说着,将自己的手摊在雪千影面前。雪千影伸手摸了摸,确实冷冰冰的,上面还有一层薄汗。 “我听你的。”雪千影将他的手捂在胸口:“你放心吧。” 夜小楼得了承诺,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便挽着雪千影,说要回去早些睡,明日一早去寻莲英他们玩。 雪千影嘟囔着:“不就是个温泉吗,浮光槎上的你还没看够?”又问:“都谁去了?他们都去了?” “阿英,阿芙,还有萱师妹,如尘他们几个,还叫上了阿正,无忌带着无衣,清欢带着两个妹妹,都去了。” “这么多人?阿正竟然也会去凑热闹?这哪还叫温泉啊,下饺子呢。”雪千影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索性闭上眼睛全然不看路,任凭夜小楼牵着往前走。 “还有阿横和小蝶,璇玑带着弟弟,阿先,白氏兄弟,洪氏和游氏的几个兄弟姐妹,我家小城哥和婉妹也去了,粗略算算有二三十人呢吧。确实不少。”夜小楼说着,也笑了。 一夜酣畅好眠。第二天一早,雪千影起床伸了个懒腰,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夜小楼比她醒得还要早些,已经洗沐完毕,等着她起床用膳了。 早膳是金悯着人做好了送过来的,汤汤水水,都是些甜食,雪千影自然吃得心满意足,夜小楼本来也偏好甜食,吃得欢欢喜喜。两人吃饱喝足,便说要去给莲威和金悯道一声早安,而后就去寻莲英他们。 来收拾桌子的是樱红,听了他们这话连忙说,夫人已经叮嘱过,叫他们不必来回折腾,吃饱了直接出去玩就好。 雪千影听了,自然不会跟自家师父师娘见外,请樱红姨代为禀告一声,自己高高兴兴地拉着夜小楼走了。 结果走出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发现,迷路了。 辛如尘先前只给夜小楼说了个大概方位,并没有留下地图或是认路的人。雪千影和夜小楼走进山间,本以为循着前人走过的痕迹,应该很容易就找到他们,却没想到山间的石头和树木长相都差不多,他们俩拐了两个弯之后,就再也记不清脚下的路走没走过、几时走过了。 雪千影掐着腰:“这可怎么办?要不御剑吧?” “阿正不让你动用灵力,你忘了?”夜小楼将跃跃欲试的雪千影按下,自己御剑到半空中了望一圈,而后返回地面,轻轻摇了摇头:“至少方圆数里之内,我是没看到人,更没看到什么温泉了。” 雪千影撅起嘴:“要不就算了,反正我对那个温泉也没什么兴趣,咱们就在山间随便走走,随便逛逛,走累了就去浮光槎上歇一歇,泡泡温泉,也是很好的。反正山间无人,有这么多乱石遮蔽,也不会有人发现。” 再说,她也不是利用浮窗差赶路或是造势,也不算违反之前和众世家之间的约定。 夜小楼想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 夜小楼找了一团红色的线绳,每走到一处转弯,便扯断一截系在树上当记号。两人挽着手毫无目的的走了下去,结果一团线绳快要用完,仍旧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 雪千影回头望了望来路,挠了挠头,问夜小楼:“你确定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夜小楼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线绳,自己也并不确定:“应该能吧。话说北境比这还荒芜,怎么从没听说你迷过路?” 雪千影耸了耸肩,找了块看上去没什么青苔的石头坐了下来,揉了揉膝盖:“北境几乎没什么树木,全都是草,又一年到头罡风凛凛,很少会起雾,一眼能望出好远好远。而且。枫桥城里有一座高塔,直通天际,用来给往返运送物资的商队和仙修们指路。天气好的时候,在白鹤都能看见,哪里还会迷路呢?” 夜小楼坐在雪千影身边,点了点头,不无称赞的说道:“真不枉莲氏在北境经营多年,这么小的细节都能做得这般周全。” “那高塔还是我莲氏第十二代先祖修建的,”雪千影掰着手指算了算辈分,“就是我太叔祖的祖父。现在每年都有大笔的银钱耗费在维护和修缮上。师父刚刚接手的那几年,还在塔上添了烽火台,以备兽人族突袭。如今那塔上,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不停的巡视了望,也算是枫桥防线的一道屏障。” 夜小楼点点头,看了看天色,估么着快到午时,便拿了清水给雪千影服药。 “这药可苦了。”也不只是真的,还是雪千影故意撒娇,反正她本来就不爱吃药,平日里若不是修正横眉冷对逼着,就得是夜小楼好声好气的哄着,再就是莲威和金悯夫妻合力,不然能让无常元君乖乖吃药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此莲英和莲芙每每出门,就注意搜罗好吃的蜜饯专门给她甜口。就连莲萱的乾坤袋里,也常年备着糖块,只为不时之需。 “你先乖乖吃了,回头我让阿正多给你掺些蜜糖。”夜小楼好声好气的哄着,总算看着雪千影把药丸咽了下去。 “他才不肯。他巴不得我多吃点苦,好少受点伤。” 夜小楼忍不住笑道:“你明知道,还不肯乖一点,岂不是自讨苦吃?” 雪千影听了,眉眼嘴角全都耷拉下来:“又不是我故意受伤的。”紧接着又撒娇,说走不动了。 “那我背你?”夜小楼示意雪千影跳到自己背上去。 可雪千影不干,让夜小楼再次御剑,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想要把浮光槎撑起来。却突然听得夜小楼大喝一声:“谁!” 第五百九十五章 故人 紧接着两声清鸣,破立红尘双双出鞘。 夜小楼翩然落到地上,一个黑衣人影绕过石壁,钻了出来。来人手中并没有武器,只是看着两人淡淡发笑。 “吴殊?”雪千影认出来人,很是意外。 “你不是半路跑了么?出现在这里,要做什么?”夜小楼横剑身前,脚尖朝着边上轻轻一划,做出随时要动手的样子。 吴殊捏了捏自己的脸,带着几分疑惑:“我模样变化很大?难怪你们之前都没认出我来。” 雪千影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打量了好半天,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吴殊轻叹一声:“唉,早知道你们做人的如此健忘,当初我就不揭龙鳞送给你们了——很疼的。” “你是,无虚?!”雪千影和夜小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吴殊噘着嘴点着头:“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原形给你们看看?”说着,自己又摇摇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锦囊,打开,拿出当初雪千影他们用来封印虚魂魄的千羽纹昆玉发梳,递给雪千影:“这个东西,总不能作假吧。” 话音没落,雪千影和夜小楼已经扑了上来,一人抓着袖子,一个抱着肩膀,上下打量着。 “你们相牲口呢?”吴殊晃了晃身形,似乎是想把两人甩开。可惜没用。 “你这模样,变化可挺大的。”夜小楼更不客气,上手捏了捏吴殊的脸,“黑了些,但富态了不少。” 吴殊学着人的样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行走人间那会儿,男子崇尚纤细,大多以瘦弱苍白为美。我们兄弟自然是入乡随俗的。谁知我回了一趟古蜀再回来,却发现现在的世道,审美变了,男子都崇尚强壮孔武——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自己吃得这么壮实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听了他的话,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什么。”吴殊不满,伸手拍了拍夜小楼,“你也比半年之前壮了不少,还说我。” 夜小楼笑得更欢:“我们在昆仑试炼没有补给,一直都是靠辟谷度日,面黄肌瘦都是在所难免的——你也不想想,我一个修习之人,哪里会瘦弱呢?” 吴殊懵懂地点了点头,似乎被说服了。 “你是怎么想着来参加名仙擂的?”雪千影有些好奇。没等吴殊回答,又道:“这里风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说着,雪千影撑起了浮光槎,邀请吴殊一起上去。 浮光槎上依旧保留着雪千影和夜小楼之前离开时的样子。庭院的回廊下摆着小桌,上面散落着不少工具和材料。之前仿制出来的令牌被夜小楼按照次序摆放在石壁前。 这样待客,难免有些失礼。夜小楼挽了袖子,将凌乱的物什简单归置了一番,又掸了掸灰尘,这才请吴殊坐下。并亲手烹茶招待客人。 “此间的主人家呢?”吴殊却问雪千影,“我印象里,见过这东西,也见过此间的主人。他是雪靥的贵客,你娘亲与他也很相熟。这东西怎么到你手上了?” 雪千影垂下双眸,眨了眨眼睛,将仙尊离世的消息简单说了一下。 吴殊听了,倒是无悲无喜,只是感慨了一句,世事无常。 “我将虚的魂魄送回古蜀,请大祭司帮忙。虽然他不能重得肉身,但在大祭司的照看下,已经逐渐恢复了神志。知道是你们把我们救了出来,还要我再见你们的时候,替他致谢。还有道歉。”吴殊说着,打量着雪千影:“不过看你的气色,毒应该早就解了,这样我们兄弟也能安心了。” “那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名仙擂的?”夜小楼追问道。 “我知道你们的名字,便一路打听你们的踪迹,一直追到这天柱山下。结果——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人,把我当成了前来参与擂台的散修,领着我过了品仙石,没想到还拿了个擂主的位置。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登了记。好在开擂之后,我远远地看见了你们几个,便决定跟你们碰一碰打一打,再来现身于你们相见。” 原来如此。 “不过,”吴殊说起来,稍稍有些遗憾,“这昙霁山对于我们生灵的压制太过强烈,我只能使出不到五成的实力来跟你们对战。幸好我活得久见得多,能在招式和套路上做些文章,不然怕是等不到与你们交手的。” “所以,你跟我打完,心愿达成,就跑了?”雪千影笑得前仰后合。 吴殊自己也笑:“我算了算,要是还想跟夜小楼也打一场,就要挤进前三名,算下来还要打十几场,太多了。而且我当时的兵器都被你折了,想要再战,还得再寻么一把趁手的剑去。”说到这里,吴殊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来找我们借嘛。”夜小楼将烹好的茶推到吴殊面前,又分了雪千影一盏,这才继续说道,“我们俩再加上阿横,帮你寻么一把剑能有多难?” “我这身份,公开露面你们不好解释。所以还是算了。现在这样多好,还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吴殊不以为意。 “那你这次到中原来,除了归还娘亲的梳子,还有别的打算吗?”雪千影问道。 吴殊摇摇头:“归还信物,并向你们道谢,就是我此行的全部目的了。不过,”吴殊顿了顿,打量了几眼夜小楼:“我先前听说,你的眼睛伤了,还特意赶回去寻了一枚千年的蛇胆回来,想要送给你。不过现在看着,你这眼睛似乎已经痊愈了?” 夜小楼点点头:“是阿正,他妻子意外离世,将眼睛换给了我。” 吴殊回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阿正就是之前与他们同行的那个盲眼的医者,不免有些唏嘘:“那他自己呢,眼睛可治好了?” 夜小楼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正的眼睛,时间太久,后来又有别的变故,已经很难复明了。”雪千影替夜小楼把他难以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吴殊想了想,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夜小楼:“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帮我把这枚蛇胆送给这位盲眼的医者吧。或许能对他的眼睛有帮助,也说不定。” 夜小楼本想推辞,但吴殊却很坚持:“本来这也是我和虚要送给你们的谢礼。即便是你用不上了,也该有处置的权利。至于要送给那位医者,也只是表达了我个人的一点愿望,你若能成全我当然高兴,但若你另作他用,也没关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夜小楼就只能收下,并代修正谢过吴殊。 “那你接下来是要回古蜀,还是继续留下游历?”雪千影问道。 第五百九十六章 宁塔 “大概要四处走一走。”吴殊老实地答道:“先前被关在倚天峰下,我之前的很多记忆都缺失了,左右现在没什么要紧事要做,就想着四处走一走,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来一些。”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点了点头。 吴殊又指着摆在空地上的大屏风,问这是做什么。夜小楼灵机一动,连忙问吴殊有没有见过这三幅石壁。吴殊摇了摇头:“这石料倒是有些熟悉,可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但这上面的内容,属实没有印象。” 夜小楼有些失望,但也不以为意。雪千影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挽风踏月,拔出飒月剑,并借用了飒月剑的灵力施展了溯回术。 雪千影的动作一气呵成,根本没给夜小楼阻拦的机会。夜小楼只能心中感叹,这要是回头被修正知道了,十有八九是要连自己一起骂的。 雪千影找到了之前雪蕊姬捡到自己的画面,特意将画面静止在一个远景上。问吴殊,是否知道这是哪里。 画面中有塔,有村落,远远近近的几处屋舍。农家院子里还有一座井台。吴殊看了半天,这才不太确定的说,看起来像是宁州地界。 “宁州秋江沿岸有个镇子叫江眠镇,我和虚早年间游历的时候到过那里,隐约记得这座塔。” 果真是宁州?雪千影皱起眉头,倏然间收了溯回术。 吴殊拾起一根算筹,在地上勾画着:“这种塔当地人就叫它宁塔,取得是安宁的意思,与鳞州的镇魂塔确实有几分相似。若我没记错的话,阿蕊曾经提到过,鳞州的镇魂塔就是跟宁塔学的。但宁州后来这种塔也建得不多了。” “那这宁塔是做什么用的?”夜小楼将雪千影的手捂在手心里,替她问道。 “说白了就是家族祠堂。但与你们所常见的祠堂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是,这种塔通常是那种,怎么说呢……”吴殊用算筹挠着脑袋,想了好半天的措辞,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是叫绝户?对,就是家里没什么人了,传承不下去了,但这个家族此前又行善积德,是大仁大义之家的,同村同镇的人,就会修一座宁塔,作为纪念。” 雪千影依旧沉默不语。夜小楼点了点头。 吴殊又道,这种塔存世应该非常稀少了。因为宁塔建成之后,就会被封起来,不会再有人进去,自然更不会有人修缮维护。 “若是遭了天灾或者兵乱,塔倒了呢?”夜小楼不解地追问。 “倒了就倒了。倒了就代表这家此前的恩义都被偿还够了,耗尽了。也不会有人再想着重建。”吴殊将算筹放下,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那应该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怕是早就没有这种风俗了。不然就凭你们见多识广的,也不必来问我了。” 夜小楼点点头,看向雪千影。雪千影咬着嘴唇,一直都没说话。 吴殊此行的目的都已经达成,开开心心地与夜小楼和雪千影道别,相约有缘再见。夜小楼亲自将人送下了天梯,再回来的时候,却没瞧见雪千影。 夜小楼沿着回廊一路找了下去。卧房没有,书房没有,几处花厅也都没有。夜小楼一路找到了镜湖,却也不见雪千影的身影。 那就只能在温泉了。 想到这里,夜小楼却有些迟疑。或许雪千影想要静一静,也说不定? 于是夜小楼回到先前待客的庭院,仔细清理打扫了一遍。又从库房里找了几匹宽幅的布料,将三幅屏风全都遮起来——万一再有人前来拜访,这东西被人看见,生出些有的没的,也不好。 之后,夜小楼又将已经做好的令牌按照次序贴上编号,连同剩下的材料和工具一起,收到了书房里。 忙活完这些,夜小楼出了一身薄汗。这才换了浴衣,来温泉寻人。远远就看见,雪千影穿着浴衣,整个人浸在温泉里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脊背靠在岩玉池壁上,也不嫌硌得慌。 夜小楼走过去,轻轻坐在雪千影身边的池壁上,背靠着温泉池,伸手拂去摸雪千影脸上的水珠。 雪千影这才睁开眼睛,抬头看着他。 夜小楼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好半天。 雪千影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紧了紧鼻子,稍稍坐直了些,伸出胳膊搂住了夜小楼的腰。 没等夜小楼反应过来,雪千影直接发力,将夜小楼拦腰丢进了池子里。 噗通一声,夜小楼毫无防备,整个人几乎是以腰为中心,对折着跌入水中,溅起好高的水花。好不容易浮了上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入眼是终于有了笑模样的雪千影。 “这下你可痛快点了?”夜小楼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不生气。 雪千影笑容缓缓散去,轻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你不是常说,医仙狡黠又机敏,没准就是为了躲避追兵才故意杀了一个回马枪呢?”夜小楼耐心地开解道,“而且,就只是一座塔而已,也证明不了什么。” 道理雪千影都懂,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似有若无的不祥预感,萦绕心头,挥散不去。 夜小楼见她如此,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双手掬了一捧水,朝着雪千影就扬了过去。 雪千影倒是激灵,偏过头,躲开了。但无常元君怎么可能吃亏呢,眯着眼睛,很快就想到了反击的办法,于是两条长腿,浮上水面,不停地拍打着,卷起的水花扑在夜小楼的脸上身上,惹得夜小楼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一场水仗还没开打,云齐天士就彻底败下阵来。 但对付雪千影,夜小楼多少也积攒了一些经验。他闭着眼睛伸出手,胡乱的划拉几下,在水花里捉住了雪千影的脚踝。攀附着她的腿,像摸着纤绳,又像是循着索道,夜小楼终于一寸一寸朝她靠近。 雪千影挣了几次也没能挣脱,酥麻顺着皮肤游走到四肢百骸,雪千影的呼吸越发凝滞,身体也绷得僵直,还染上一层粉红。就像一只被锁定的猎物,紧张又期待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等到手摸到她膝盖上的时候,也终于能睁开眼睛了,夜小楼轻轻柔柔地笑着:“我身体力行地哄哄你,你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雪千影无声地应了句好。却又不甘心地蹬了蹬腿。夜小楼的手也没闲着,得寸进尺,继续往上游走,不肯放过一分一毫的领地。 第五百九十七章 温泉 雪千影受不住,翻转身形,准备离开温泉池回到岸上去。夜小楼却顺势向前,胳膊拦住她的腰,把雪千影夹在了自己和岩壁之间,另一只手撑着岩壁,生怕万一用力过猛把雪千影给压到水里去。 “你……”后腰隔着薄软的布料,贴在某人紧实的小腹上,雪千影脱口而出的惊叫,生生被憋回了大半。 眼见雪千影不再挣扎,夜小楼将撑着的手松了,抓着雪千影的腿,让她把重心搭在自己腰上。一声一声的唤着“茕茕”, 雪千影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不敢再睡了,怕昼夜颠倒。” 夜小楼俯下身,吻了吻她额头,湿乱的发丝垂下来,正好落在雪千影脸上,惹得她痒痒的:“不怕,天还没黑,你还可以再睡会儿,就当养精神了。”夜小楼笑得狡诈又暧昧,“而且只图安枕的话,我有的是办法。” 雪千影红着脸锤他,夜小楼恣意地笑着,直起身,继续帮她把头发擦干,梳顺,绑了个素净的马尾,缠了一条带着珍珠坠子的鲜红发带。 雪千影坐直了身子,拿着镜子照了照:“这是哪来的发带?我怎么不记得我有红色的发带。婉婉新绣的?” 雪千影说着,还伸手摸了摸新发带,看起来很喜欢。夜小楼还没顾得上解释发带的来历,就一把抓过雪千影的胳膊,又看了看另一条,手肘内侧各有一大块淤紫,入眼触目惊心。 “在岩壁上蹭的?”夜小楼很是心疼:“是我疏忽了,也没想起来拿条手巾垫一垫。”说着,夜小楼翻出活血散瘀的药膏,轻轻涂在患处,又用灵力帮她将淤血慢慢揉开,直到颜色只剩下淡淡的青黄,这才放心下来。 “也不怎么疼……这不是已经好了吗。再说,你哪次不都在我身上留下这样那样的印子嘛,我皮肤白,看起来明显而已。”雪千影笑呵呵的,伸手去揉夜小楼的嘴角。结果胳膊刚抬起来,雪千影的动作突然顿住了,又稍稍动了动肩膀,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夜小楼一贯的体贴又开始紧张起来:“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雪千影解开里衣带子,退了一半的衣裳,拿着手镜照自己身后。 “你可真狠。跟我有仇吗。”雪千影紧着鼻子看了好半天,丢开手镜,斜眼看着夜小楼,各种意义上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要不,我再帮你擦点药?”夜小楼十分抱歉,毕竟等他恢复理智的时候,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虽然平常也会留下一些印子,但这么严重属实是第一次。 果然,雪千影的服色太白,稍稍留点痕迹,就非常明显。 尤其是这一片万紫千红聚到一起,感官上还是十分骇人的。 雪千影半是撒娇半是出气,踹了他一脚:“不用。今天别想睡床上了。” “那你让我睡哪? 没想到雪千影直接一个窝心脚,差点把他踹回到温泉里面去。 雪千影把衣带系好,气鼓鼓地看着晃晃悠悠才站稳的夜小楼。虽然在温泉里春风一度也算是琴瑟和鸣,舒服又惬意,但以无常元君睚眦必报的性格,受了委屈自然得找补回来才行。 夜小楼表示非常理解,主动凑上来,将人松松地圈在怀里:“可消气了?若是没有,不妨再踹一脚?” 雪千影很快就笑了起来。确实如夜小楼所说,动过手,哦不,是脚,之后,心里确实舒坦了不少。 夜小楼却矫揉造作起来,捉了雪千影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轻轻地揉着,脸上还做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你可真狠。跟我有仇吗。” 雪千影哭笑不得,伸手锤他。结果夜小楼捂着胸口,诶唷诶唷地叫个不停,慢慢地蜷起身子,像是真的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一样。 雪千影看着他,本以为他闹够了就起来了。没想到好半天过后,夜小楼还是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吭吭唧唧,脸上也是很痛苦的样子。 “我不会真下手重了把人打坏了吧!”雪千影心里想着,担心又慌乱,连忙蹲下身去看他到底怎么样。 没想到,夜少主色狼上身,直接把雪千影扑在了地上。 “你……”雪千影气得一阵拳打脚踢,可夜小楼不肯松手更不肯起来,她也没什么办法。 热气扑在耳畔,雪千影一缩脖子,带着后肩火辣辣的疼。可夜小楼的吻铺天盖地,雨打荷叶似的,落在耳垂,落在唇边,落在脖颈,落在锁骨,她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思去管背上的伤呢。 “我刚睡醒。”好不容易喘口气,雪千影把头埋在他肩膀下面,声弱如蚊。 “正好有精神。”夜小楼挑了挑眉毛,眼神直直地盯着雪千影的唇角,像是要把人给看化了。 “我还没有休息好!”雪千影继续无用地挣扎着。 “是吗?我看看。”说着,夜小楼伸手解开了雪千影里衣的带子。 第五百九十八章 漏夜 “我们不是只有几天没宿在一起吗?而且还天天见面的。”雪千影累得一动都不想动,窝在夜小楼怀里,说话带着黏腻地哑音,“你这怎么跟大半年没见了似的。” 凤凰于飞,银瓶汲水声朗朗。云霄揽月,弦音凝涩歌宫商。 雪千影的本意是连夜下山,不在浮光槎上留宿。毕竟对于夜小楼来说,这算是个梦魇之地。而且梦里大多都还是她和仙尊的事情,雪千影想想便觉得心里不舒服。 但夜小楼更担心夜里走山路不安全,更心疼雪千影这连番的辛苦。于是两人还是决定在浮光槎上将就一晚,准备明日一早下山,或者继续去寻莲英他们。 夜半时分,雪千影不知为何突然惊醒,腾地坐了起来。夜小楼被她弄醒,也跟着起来了。 “怎么了?”夜小楼将人搂在怀里,带着惺忪的睡眼:“太累了睡不实吗?” 雪千影摇摇头,推说自己做梦了。 夜小楼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后背,还特意避开了伤处,哼着玄州的小调,哄她入睡。雪千影渐渐放松了精神,嗅着熟悉的气息,总算是要睡着了。忽然浮光槎外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夜小楼主动起身去看,不多时又回来,拍了拍雪千影:“是我家叔祖来了。” 雪千影一个激灵:“出了什么事?” 夜小楼摇摇头,夜沉沉没有说,只说是请他们回营地一趟。 两人飞快的穿戴整齐,来到庭院里。夜沉沉负手向后,见两个孩子出来,点了点头,也没让行礼。 “叔祖,可是出了什么大事?”雪千影问道。 夜沉沉摇摇头:“不过是夜氏的一点琐事,需要小楼回去帮着参详一下。我以为你们是跟莲少主莫家主他们在一起,就想着去找找看。没想到这一找,就惊动了好多人,现在他们都在找你们俩,不回去也不行了。” 雪千影挠挠头,对夜沉沉的话将信将疑。 夜小楼也不信,总觉得叔祖是故意瞒着雪千影的。但既然夜沉沉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于是不再迟疑,拉着雪千影的手,准备跟夜沉沉一起回去。 “你们,不收拾收拾?”夜沉沉胡乱指了指四周,大体是温泉的方向。他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膻香,知道两个孩子怕是没少厮混。他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夜小楼没反应过来,雪千影倒是闹了个红脸,推说浮光槎上轻易不待客。再说,既然劳烦老人家出来找人,还是先回去的好。 下了天梯,雪千影收了浮光槎。虽然是深夜,但有了夜沉沉带路,这一道走得比来时还要顺利许多。赶在子初之前,三人就回到了营地之中。 雪千影自觉不方便跟着夜小楼回夜氏,懂事地主动告辞。夜小楼见夜沉沉都没有开口挽留,猜到应是要商量一些她不方便在场的事情,便主动开口,说要先把雪千影送回去。 但雪千影还是拒绝了:“这营地里灯火通明的,不像山间那么难走。你快些随叔祖回去,早些把事情处理完,还能睡个好觉——明日早上再来找我。” 夜小楼和夜沉沉目送雪千影离开之后,这才转身走向夜氏。夜小楼的涵养越来越好,路上竟然十分沉得住气,也没开口询问什么。夜沉沉对自家少主行事稳重愈发满意。结果祖孙俩就这么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的走回了夜氏。 雪千影本想悄悄溜回自己的院子也就算了。结果路过主院门口,却看见莲英、莲芙、莲苹、莲萱、辛如尘、恩无忌还有几个地位不低、平日里也多少要管些事情的师兄弟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这么晚了还都不去睡?”雪千影靠近了,笑着问道。 “嘘!”莲英几乎是下意识的叫来人禁声。转身才分辨出来,原来是自家师姐。厉色瞬间散去。 “师姐你可回来了。”莲芙莲萱几个几乎是扑了过来。莲英莲苹他们也很快凑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雪千影预感不妙,蹙起了眉头。 “我们亥初之前回来的,本来是要给爹爹娘亲请安的。结果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娘亲发脾气的声音。”莲英道,“我们几个想着,娘亲发脾气,总有爹爹哄着,过一会儿也就好了。于是就都在门口等着。” “结果等了一个时辰,娘亲还在发火,好像还摔了东西。”莲芙插嘴道,“我们几个商量着,去找苹师兄把太叔祖请了过来。结果太叔祖过来大半个时辰了,里面还时不时的有娘亲的骂声传来。” “他们几个害怕,走也不敢走,进也不敢进。于是我也守在这了,以防万一。”莲苹最后说道。 雪千影的气息有些凝重,但表情还算柔和:“有师父在,有太叔祖在,师娘发发脾气也就好了。没事的。”说着,又吩咐辛如尘,安排人手将恩无忌等几个长州其他世家的公子弟子都送回去。 “声音放轻些,别惊扰了长辈们,若是怕这么晚回去吃排头,就安排在莲氏凑合一夜。”雪千影又道。 “师姐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的。”辛如尘领命去了。 “师父今日换药了吗?”雪千影问莲萱,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便吩咐莲萱也去休息:“明日还要帮阿正照顾几个伤号呢,早些去睡,不用惦记这里。” 莲萱听话地点点头,也走了。 剩下的师兄弟们,也都被雪千影以这样那样的理由都给打发了。眼下就剩了莲英莲芙和莲苹。 “苹师兄,英儿心神不稳,营地的防卫,还得你多操心。今日闹了这样的事情,怕是年轻的孩子们多有不安,苹师兄若撞见,还请多多加以安抚。太叔祖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会让英儿亲自送他老人家回去安寝的。” 莲苹点点头。莲英也乖顺的解下才刚收回的信物,再次交给了莲苹。莲苹拿了印信,领命去了。 “我进去看看。至于你们两个,”雪千影转身看向莲英和莲芙,“只能辛苦辛苦,在这里等等消息吧。”说着,雪千影迈步进了正院。 第五百九十九章 吵架 “滚出去!”金悯一声厉喝,话音正砸在雪千影还没落稳的脚步上。 雪千影稍稍一愣:“师娘?” 金悯见是雪千影回来了,神情稍稍好看了一些。 雪千影行礼之后。坐在莲康下手,看了看金悯,又看了看憋在角落里一声不出的自家师父,询问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莲康身上。 “不是说出去玩了?这么快就回来了?”莲康朝着莲威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挤出笑容,看似轻松的跟玄孙打趣:“小楼呢?这么晚了,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回来?” 雪千影照实说了:“夜氏叔祖漏夜前来,把夜小楼叫了回去,说是家里有些事情,需要他这个少家主帮着参详。”说着,雪千影又看了一眼莲威那边:“师父?这是怎么了?” 雪千影指着地上散落的不少碎瓷片:“这甜白瓷我没记错的话,还是十来年前烧制的,现在窑厂里可出不了这么好的东西的,师父师娘也舍得砸?” 莲康轻轻摇摇头,示意雪千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雪千影乖顺地住了口,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入手便知道是空的,又笑着放下:“怎么,我这还没嫁出去呢,在师父师娘这儿,就连一杯热茶都喝不上了?” 雪千影本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话音刚落,金悯亲自起身,过来给她斟茶。雪千影连忙站起来,挠了挠头。眼见金悯平日里捉针提线都很稳的手,眼下提个小茶壶都颤颤巍巍,几次将茶水倒到了茶盏之外,雪千影只能伸手将茶壶接过来,生怕师娘再烫着自己。 金悯手里的茶壶被拿走,整个人似乎恍惚未觉,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徒弟强挤出一个笑容。让雪千影心疼极了。 喝了半盏蜜茶,雪千影也想明白了,八成是师父师娘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可每每两人争执甚至是争吵,师娘总是张牙舞爪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而师父也往往很快就会服软,亲自去哄他家夫人。 今天这气氛,着实有些诡异了。 雪千影看向莲康,眼神示意太叔祖给她指条明路。 莲康看懂了她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仍旧没有开口。 雪千影跟着叹息一声,心说你们都不说我可问谁去呢?想了想,突然灵光一动,把莲英唤了进来。 “太叔祖,爹爹,娘亲,师姐叫我什么事?”莲英眼见气氛不对,异常乖觉,头也不敢抬,气也不敢喘,本来还想打个哈欠,也生生被他自己给憋了回去。 “去问问,今日莲氏可有访客。”雪千影淡淡吩咐着师弟。 莲英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却被莲威叫住:“不用查了。你先出去。” 莲英瞄了雪千影一眼,为难地摇摇头,乖乖地溜了。 雪千影无奈地转过身,探头看了看角落里的师父,棘手又挠头。 “你这一整天,都在山里?”莲康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明说自己和夜小楼去寻莲英他们,结果迷了路,索性在浮光槎上待了大半天。 “如此,你该是没听说。”莲康舔了舔后槽牙。 雪千影微微蹙眉。老人家一把年纪,脾气涵养都极好,这么火大的动作,可是好久没见了。 “今日午后,山上突然流言四起。说,说你师父极力促成你和夜小楼的婚事,是为了,为了……”莲康磕磕绊绊说到一半,竟然还说不下去了。 雪千影侧目。 为了啥?为了夜氏的钱?夜氏的矿?夜氏的势力?还是夜氏的城池? 这话不是早就有么?犯得上师父师娘吵成这样?犯得上太叔祖为难成这样? 雪千影不能理解。 “为了和不二元君重圆鸳梦,再续前缘!”金悯突然开口接道。 谁和谁?什么梦,什么缘?真是要干嘛? 雪千影愣了半天,细细咂么这几个字的意思,觉得脑仁嗡嗡响。 不是疼,就是烦。 雪千影闭上眼睛,揉了好半天的太阳穴。严重感到自己休息不足。早知道就不该听凭夜小楼这么折腾自己,多补觉才对。 不对。雪千影突然睁开眼睛:“我莲氏是什么规矩,这样的话,是怎么传进这座院子里面来的?” 金悯回头看了一眼莲威,欲言又止。 雪千影观察入微,眼见金悯如此,点了点头,心说你们不说也行,我自己去查。想到这里,转身再次叫莲英进来。 “师姐,”莲英却是机智又果决,直接道:“方才师姐吩咐的事情,我已经问清楚了。” “嗯。”雪千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午膳之后,”莲英刚开了个头,莲威一声厉喝:“出去!” 莲英悻悻闭嘴,看向雪千影。雪千影回身看了看师父,凑到莲英耳边:“你悄悄告诉我,师父要揍你,我帮你扛了。” 莲英眼神晃了晃,示意雪千影回头看。 雪千影会意回过身,却见师父终于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在金悯身后不远的地方。 无常元君偏着头,带着几分戾气,几分怒火,看着自家师父。眼见他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回身看向莲英。 莲英可扛不住自家师姐的威压,竹筒倒豆子:“午膳之后陈家主来过说是要给你添嫁妆。爹爹娘亲心软就放他进来了,用过晚膳才走的。” 说完这番话,莲英一躬到底,不等莲威或是雪千影说话,转身就溜走了。 雪千影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换做是旁人,这种事情她还害怕平白无故冤枉了人家,但既然是陈飒,那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金悯上前两步,拉住雪千影的手,似乎是怕她突然冲出去似的。 “所以,陈飒是当着你们的话,就无遮无拦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了?”雪千影看着莲威和金悯,耷着嘴角,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的话你们也能信?还因为这种吵起来。可真是……” 金悯点点头,又有些气不过:“我和你师父吵的不是这个。这么多年了,一平每每过来,他都要躲出去避嫌,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事儿。我要是连这一点都不信他,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哦。”雪千影点点头,看着自家师娘:“所以呢?你们为什么吵?难不成还是为了我?” 莲康在一旁耸了耸肩:“你师娘听了陈飒的话气不过,非逼着你师父拿出个态度来——可这种事情,当事人出面岂不是更糟?你师娘脾气急,你师父有时候说话也不好听。话赶话,就吵起来了。” 雪千影长出一口浊气,拍了拍胸口:“那就好。只要不是你们有事就好。” 第六百章 流言 莲威和金悯在雪千影的印象里,有年头没吵过这么凶了,进门的时候看见一地碎瓷片,她心里可真是吓坏了。 金悯平日里就爱吃醋,虽然夫妇俩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了,有些事早已经变成了情趣,可这不代表外人可以拿这种事情做文章,来捅他们的心窝子。 “除了这些谣言,陈飒还说什么了?”雪千影又问。 “说是整个天柱山上都传遍了。”金悯低着头愤愤地说道,“我和你师父近日也没出门,小辈们大多出去玩了不在家。有心出去打听,又害怕小辈们脸上挂不住,就……” “就跟我师父吵架,憋在院子里自己生闷气?”雪千影挽着金悯的胳膊,心疼地拍了拍师娘的脊背,给她顺气:“诶唷,可把我家师娘委屈坏了。” 金悯推开她的手:“哄小孩子呢?” 金悯瞪了自家丈夫一眼,又道:“我也明白你师父的处境尴尬。总不能叫他直接站出去说什么——怕是有人正等着他站出来越描越黑呢。又不好因为这种事去麻烦一平,她若是出面,岂不是更加让人说闲话?左右为难,就僵在这里了。” 雪千影看向莲威:“师父你怎们不当下就把人骂走呢?” “人家陈家主一口一个听来的,怕我们不知道,出门被人指点,到时候下不来台,故而特意前来告知。你师父还怎么好跟人家拉下面皮呢!”这会儿,金悯倒是惦记着替丈夫说话了。 “师父不方便,师娘你怎么不撵他走?还留他晚膳。有什么好吃的不给我留着便宜他?我莲氏的东西吃不完了?”雪千影晃着金悯的胳膊,撒着娇。 “人家都说了是流言,自己也是听来的,还一个劲儿的致歉——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怎么发火呀。”金悯此时倒是有些自责。 “流言。呵。”雪千影冷笑一声,这件事说到底,师父师娘不论谁出面,都免不了难堪和尴尬。更何况对于金悯来说,陈年往事早已释怀不假,可总归是留有心结在的。莲威和夜一平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都足以让金夫人心肝颤上一颤,更何况是“重圆鸳梦、再续前缘”这么暧昧又恶毒的八个字? 雪千影心里突然一紧,难怪夜沉沉来寻夜小楼回去,估么着夜氏应该也听到这些留言。夜一平不好自己出面,但夜一行应该也不会放任外人欺负自家妹妹,估计连夜找夜小楼回去,应该也是为了商量处理这件事。 “陈家主不是一向自诩精于世事,怎么会这么不懂事,把流言传到正主的耳朵里?还是当面来说。”雪千影冷笑不止,“看来挨了师父一顿教训,这位陈家主一点都没长记性呀。” 雪千影说得咬牙切齿,金悯听得心惊胆战,回首去看丈夫。莲威上前两步,低头看着自家徒儿:“你可别冲动。陈飒言语之间不断的撇清自己,当时你若在场,如何咄咄逼人都不过分,现在去找后账,未免太过狂悖了。” 雪千影挑着眉毛,看着莲威:“师父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陈飒既然撇清了自己,可曾提过他是从何人口中听来的?” 莲威愣了愣,很快摆了摆手:“你该不是怀疑是他自己编排出这些……应该不会,陈飒还不算蠢笨,这种瞎话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何必故意来触我和你师娘的霉头呢?” “师父也说,这种瞎话只要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雪千影一字一顿,“他陈飒如果不是故意挑事,或者真的是借着我这层关系想要与莲氏示好,为何不出手直接找出幕后长舌之人,打压一顿,或是送到师父师娘面前来呢?这种大礼送上,别说是你们,就是我将来再见他也要软和几分。他不这么做,摆明就是在挑拨是非,至少也是想要看笑话的。” 莲威眼珠转了转,揉了揉眉心,不得不承认雪千影的话很有道理。 他倒不是蠢笨或是天真,完全是被陈飒今日初进门时那一副声泪俱下惺惺作态,还有看似真心实意的承诺给蒙骗了。 “不是说来给我添嫁妆么?都送什么来了?”雪千影叹了口气,“财欲迷人眼,钱帛动人心。想不到我家师父师娘,也有被钱财蒙蔽的一天。” 金悯被徒儿说得有些下不来台,悻悻地从案边抽了一张礼单,塞给雪千影。 雪千影扫了一眼:“呵,还真挺大方的。”礼单上除了数量庞大的金银之外,还罗列了不少奇珍异宝,自然有些是源自昆仑的,但也有一些,乃是陈氏传家多年的私藏。 最让雪千影感到意外的是,礼单上还列出了昆仑遗墟四个字。 雪千影想起容璇玑和莫雪歌详细对自己说过的泽氏召集各家家主商议如何阻止自己和夜小楼的婚事时,曾经提过的关于昆仑遗墟的一系列想法,不禁恍然大悟:“难怪这个陈飒要跳脚。原来是被他主子逼着交出昆仑,反抗不得又不甘心,到我们这来找补膈应人了。” 这话说得莲威和金悯都是一愣。他们并非贪财之人,对于礼单只是礼节性的扫了一眼,除了金银数量多到令他们惊讶之外,其他的东西完全没有细看。 现在看了昆仑遗墟四个字,莲威也反应过来了。金悯更是接连骂了陈飒好几句奸诈。 “他奸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雪千影叹了口气。不过即便是如此,雪千影仍然相信,这流言绝不是陈飒编排出来的,不然他怕是没有这个勇气敢亲自登门找麻烦。他此行确实只是来传话的。 而且八成还提前打听到了自己不在。 想到这里,雪千影拿着礼单,准备出门。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金悯连忙把人拉住,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她可能是要去找陈飒,“当时当下也就算了,找后账不太好吧?” 莲威也不赞同雪千影就这么草率地把事情闹开。 “师父师娘的身份,确实不适合找后账。我却没关系。正好也借这个机会,给某些世家提个醒,我雪千影可不缺什么便宜爹。昆仑遗墟这烫手的山芋,也别想往我手里塞。” 第六百零一章 不速 当陈飒听得禀报,说雪千影来了的时候,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差点摔到地上去。 陪侍的妾室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自己也披上外衣,想要一同出来会会这个传说中的无常元君。毕竟总是听闻这一位牙尖嘴利,又睚眦必报,在妾室看来,自家这位“良善又温厚”的家主,怕不是她的对手。 陈飒却把妾室拦住了。 他当然知道雪千影为什么来,也猜到了雪千影可能会来。 却没想到雪千影真的来了。 那么有些事,自己的妾室在场就不方便了。 陈飒走出主院,只看见一行心腹护卫举着火把在此等候。陈飒略显狐疑:“怎么,没把人请进来?” “儿子请了,可元君坚持在大门口等候,不肯进来。” 回话的是陈飒第四子,名字叫做陈彦,今年刚满二十,还算是有出息。自从陈彩死后,便经常被陈飒带在身边。如今负责一些巡视、防卫上的小事,虽然不比陈彩体贴,但也算是应付得来。 陈飒听了点了点头,带着人离开主院,绕过前庭,来到陈氏营地的大门口,远远就看见雪千影背对着陈氏,负手而立。 陈飒重重的吸了口气,摆出笑脸迎了上去。 “这么晚了,雪……无常元君怎么来了?”陈飒一副令人作呕的慈爱笑容,雪千影回头看了一眼,不禁有些后悔,应该叫个人陪自己一起来,多少分担一下这份恶心才是。 “来还这个。”雪千影扬起手中的礼单,递到陈飒面前。 陈飒皱了皱眉,看着雪千影,琢磨着她此来的目的,心思跟着沉了一沉。 “既然是我的嫁妆,自然是我自己说了算。陈家主与我非亲非故,这般厚礼,我怕是不敢收也不该收的。” 非亲非故四个字,刺痛了陈飒的耳朵。他当然知道非亲非故,毕竟哪个男人能乐意戴一顶陈年绿帽,上赶着给人家做便宜爹呢? 可是,雪千影能拒绝得这样直接,他也着实没想到。世上或许有不贪财的人,可昆仑遗墟……难道这四个字她没看到? 陈飒正想辩白,雪千影接着说道:“而且这些金银宝物也就罢了,最后一项……陈家主想以昆仑为托付,那我就更不能收了。我并非仙门遗族,而如今重建仙门一事也已经提上了日程,这件事恕我难承厚望。” “可这是……” “而且这么大的事情,陈家主一人怕是说了不算的。便是到众世家家主们面前,我也自有我的道理,我的说辞,还请陈家主不要再多费口舌了。” 行吧。陈飒无语,接回了礼单。 可雪千影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稍稍抻出脖子,打量了一下陈氏的营地。 “元君还有事?”陈飒硬着头皮问道。 雪千影笑得瘆人:“听闻陈家主今日到我莲氏,与我家师父师娘,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可有此事?” 陈飒愣了愣,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解释,雪千影摆了摆手。 “我来是想问问陈家主,这些污言秽语,陈家主是从哪听来的。” 陈飒将刚才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就是之前对付莲威和金悯的说辞,说这些话是他无意间听到的,转述也只是为了给莲氏提个醒而已——毕竟两家如今也算是有些亲缘了,不说一荣俱荣,但若是雪千影的师父师娘身上有什么脏水,自己这个便宜爹脸上也无光。 “既然是听说,总该有个源头。”雪千影笑容之中渐渐渗出寒意,“陈家主是从哪听来的?听谁说的?” 陈飒哽住了:“些许流言,街谈巷语,道听途说……” “哪条街哪条巷?什么道什么途?”雪千影不依不饶。 “就是几句流言而已,而且如今整个天柱山都传遍了……” “就是整个天下都传遍了,也不要紧。我只想知道,陈家主是听谁说的。陈家主若记不清是哪个说的,也没关系,可以将听到闲话的位置告诉我,我去寻一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物什,尝试用一下溯回术。” “你的意思是……可是……”陈飒还要辩白什么,雪千影笑容瞬间敛去,从乾坤袋中抓出挽风踏月,右手搭在飒月的剑柄上,气场威压释放开来。 陈飒身后,陈彦一下子就遭不住,几个护卫连忙上前将四公子护住,手也都悄悄搭上剑柄。之前还算缓和的局势,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无常元君,你这是要做什么!”陈飒有些恼怒,但目光瞥见飒月剑的剑柄,又稍稍压下了火气:“三更半夜的,跑来我陈氏营地撒野,我陈氏好歹位列十大世家,我毕竟是你的……你未免也太不把陈氏放在眼里了!” “陈家主言重了。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来问问,那些流言,陈家主是听谁说的,从何处听到的。问到了,我立刻就走,绝不继续纠缠。” 陈飒被逼得无奈,终于不耐烦,推说自己不记得了。心里想得却是你能奈我何。 “好。”雪千影少见的和颜悦色,眼角眉梢的杀气渐渐散去,嘴角轻轻勾起,抬头看着陈飒。 陈飒稍稍松了口气,为自己的小聪明有点得意,但又有些忐忑。雪千影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最是护短,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又最是令人愤愤,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又何必大半夜的跑过来寻晦气呢? 就见雪千影挑了挑眉:“陈家主,我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请陈氏所有人都出来一下。” 陈飒愣住,似乎没听懂雪千影的意思:“元君说什么?” “我是说,请陈氏的人,都出来。”雪千影将罗伞背在身后,笑着说道。 “难道元君以为这流言是我陈氏中人传出去的?”陈飒不解,难不成雪千影要挨个审问?可溯回术不是刑讯术,她怎么会有把握一定能够问得出来? 而且,他也的确不是听自家人说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否定了陈飒的猜测,但依旧坚持,让陈飒把陈氏所有人都请出来。 陈飒无奈,摆了摆手,示意护卫们去叫人。 他倒要看看,雪千影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六百零二章 扬长 先是陈氏的长辈们,而后是年轻一辈的子弟,再往后是由护卫们看顾的女眷,最后是散居在各个院落里的仆役们。 陈氏众人不说怨气冲天,但也是各个面带不满。毕竟三更半夜把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实在不太厚道。 雪千影看了看聚集在一起议论的陈氏众人,轻轻笑了笑,示意大家再往外走一走,最好站在空地上。 无常元君如此跋扈,难免引来一片怨声载道。但眼见自家家主站在一旁也不出言阻止,陈氏一众男女老少只能暂且隐忍。 雪千影的目光扫过众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陈飒站在她身后,想要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雪千影深吸一口气,将罗伞收了,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解开纱布。 陈飒越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在场其他陈氏中人更不知道。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只精巧的手弓,却并非莲氏中人惯用的那种,而是寻常女子用来防身的东西。雪千影左手执弓,右手凝聚灵力为弦,倏然灵光如流星闪过,一道天雷,伴着陈飒和陈氏众人的惊呼,射向了陈氏营地院落里的一处房屋。 轰隆一声,房屋倒塌,激起一阵扬尘,留下一地凌乱焦糊的瓦砾和木屑。 “雪千影,你!”几个陈氏长辈围了上来,当下拔剑就要动手。 雪千影却不顾几位老人家的威压,转身对陈飒道:“现在陈家主能够回想起来,这些流言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么?” 陈飒张了张嘴,出于惊讶,出于震怒,他没能发出声音。 雪千影故作失望地点了点头,带着几分痛心疾首,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又是几道天雷射出。顷刻之间,火光四起,整个陈氏营地化作一片废墟之上的熊熊火海! “快救火!”几个随行的陈氏族老眼下顾不上雪千影,还是先组织人手救火要紧。雪千影却满意的收了手弓,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看向陈飒。竟然还面带笑意。 “陈家主,既然您说不出那些流言是从何处听来的,那我就只能默认,这些脏了耳朵的污言秽语是您编造出来,故意给我家师父和不二元君难堪。”雪千影昂首而立,“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对陈家主略施薄惩,算是您作恶的代价。” 雪千影将作恶二字咬得很重,对于陈飒来说,这番话宛如利刃不断刺向胸口。 但没等他开口反驳,陈彦实在气不过,尤其出言不逊的还是自己这个挂名的姐姐,也顾不上惧怕,上前几步,大声与雪千影理论:“无常元君莫要血口喷人,我父亲人品贵重……” 雪千影并不认识陈彦,但看服色应是陈氏的公子,看似认同地点了点头,却打断了他的话,仿佛是在对他解释,但更像是继续羞辱陈飒:“至于我为何这样怀疑,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去年昆仑试炼,陈大公子对我莲氏门风出言不逊,被我抽了一个耳光,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 陈彦语塞。陈彩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些,彼时还嘲笑过陈彩,说无常元君即便是平辈,但好歹也是纵横北境的元君,是抵御兽人族的统帅,陈彩敢主动找她的晦气,当真是猪油蒙了心——现在轮到了自己,陈彦突然有些同情当年的陈彩了。 修为上拍马难及,就连吵架也吵不过,天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绝望的压制啊。 雪千影笑了笑,继续看向陈飒:“我原以为当时那一耳光,足以令陈氏警醒,看来是我高看了陈家主的品性。虽然如此,但我毕竟是晚辈,不好直接打陈家主的脸,便只能拆了陈氏的房子。算是再给您一个教训。” 陈飒指着雪千影,果然是雪蕊姬那娼妇的女儿,伶牙俐齿,蛮横跋扈,任性妄为。可他张了半天的嘴,还是没能把这句话骂出口。 若他敢骂出口,别说区区一座陈氏营地,怕是无常元君顷刻就要拔剑,拼个两败俱伤也要与他陈氏同归于尽。 事已至此,毕竟经营多年,他陈飒可舍不得这条大好的性命。 “今天的事情,不仅是针对陈氏,也是给诸位提个醒。”雪千影环顾四周,这一小会儿功夫,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来自各家前来探听消息的弟子和探子,雪千影有意打压陈氏,同时也是为了消灭流言,杀鸡儆猴,自然有些话是要对他们说的。 “管好自己的嘴,说该说的话,吃该吃的饭。”雪千影疾言厉色,“若是自己管不好,总有人来替你们管。” 撂下这番威胁与恐吓,雪千影竟然还有心思与陈飒慢悠悠地行礼告辞。而后不顾众人的眼光,扬长而去。 陈飒怔怔地看着雪千影离去的方向,忽然一口血喷了出去,整个人仰面栽倒。若不是陈彦和几个护卫手疾眼快,怕是就要摔在地上了。 陈彦叫来族中的医者,但陈氏营地被烧了,眼下没有能够安静施治的地方。陈彦还算机灵,将救火和安置族人的事情交给几位叔伯,自己则带着人,抬着陈飒,去找泽氏求助。 陈氏的营地距离泽氏不算近。他们赶过去的功夫,泽德广已经被得了消息,不得不起身,派人叫来泽世光和冷月寒商量对策。 当听闻雪千影拆了陈氏营地,竟然是因为几句流言蜚语的时候,泽德广气得差点把书案拍碎了。 “这事,你们知不知道是谁闹出来的?”泽德广有些生气,一是因为大半夜的被扰了清梦,二也是因为这个陈飒,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端端的传什么闲话?他泽氏的仆役都没这么不识大体! 泽世光摇了摇头,撇清了自己的关系:“父亲一心想让无常元君收下昆仑,我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呢?” 冷月寒也为少家主打着保票:“家主放心,我泽氏中人被家主和少家主约束得极好,绝不会有人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泽德广点了点头,确实这种事情,泽氏做了也得不了什么利益:“那会是谁呢?难不成真是陈飒一时糊涂?” 冷月寒想了想,将这个答案否定了:“陈家主最多是个传话的,毕竟除了要按照家主的安排,将昆仑遗墟塞过去,他还一心想着让无常元君认归陈氏重振陈氏门楣呢,实在没必要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泽世光也表示赞同。 “去查,究竟是什么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不如,”冷月寒灵机一动,“这件事,不如让陈家主亲自去查,查出来了自然能给无常元君给莲氏夜氏两家一个交代。顺便修补一下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 “可若是查不出来呢?”泽德广有些迟疑。 冷月寒笑了笑:“家主放心,吃了这么大的亏,陈家主必然是能够查出来的。左右这件事跟咱们泽氏没关系,不妨隔岸观火,也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搅得莲氏、夜氏、陈氏几家不得安生。” 第六百零三章 是非 雪千影深夜赶赴陈氏发难、拆了整个营地几乎等于打肿陈飒的脸这件事,还没等她本人返回莲氏,整个天柱山就已经传遍了。 自然,大多数世家对此,不过是看看笑话。毕竟天底下哪还有什么比这父女反目的戏码更精彩?陈氏仰仗泽氏日久,陈飒其人更是有几分仗势欺人、狐假虎威,这样的人吃了瘪,还是亏在自家女儿手上,想想都让人忍不住拍巴掌。 但几大世家,比如青氏、绾氏、洪氏这些,除了看热闹之外,又对雪千影其人充满了忌惮和惧怕。毕竟以一人之力威压十大世家之一的陈氏,还能全身而退,令陈氏一众敢怒不敢言,这般气性,这般本事,当世仙修无出其右。亲者自然快意,不相干的人,除了眼热,便只剩下畏怯了。 消息也传到了夜氏。彼时夜小楼还在听自家伯父开解姑母。毕竟几句流言而已,在夜一行看来,以夜一平的身份,若是亲自计较,未免显得小气,反而落人口实。 况且这种事情,越是坐视不理,那些人觉得无趣,或许说上几日也就淡了。若是较真起来,那些人反而会像是见了血的蚂蟥,一股脑的钻上来,还不够恶心人的呢。 夜一行的话虽然颇具一家之主的风度,但夜小楼并不赞同,只是此时不好出言反驳,眼见夜一平不言语,夜小楼便笑着劝道:“伯父说得是,姑母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够那群长舌鬼一般见识呢?不如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几个小辈,见一个揍一个,听一次打一次,表明了我们夜氏的态度,若是再敢有人说嘴,便是挑衅我夜氏,到时候不论是姑母还是伯父出面,也算是师出有名。” 夜一行皱眉,夜小楼显然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正想说什么,夜小城跑进来,将雪千影去了陈氏的事情说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兴奋,说得那叫一个神采飞扬,俨然是出了一口恶气。 夜小楼偷着笑了笑。夜一平也笑着摇摇头:“茕茕可真是……” “不过闹了这么一通,至少明日这耳根子是清净了。”夜沉沉也表示满意。 唯有夜一行,撇了撇嘴,心说这姑娘果然是个天大的麻烦精,早晚非连累了夜氏不可。想着,又瞥了一眼春风满面的夜小楼,无奈地摇摇头。 没办法,谁让他宝贝侄子喜欢呢? “这种小事,该不会还要咱们去谢谢她吧?”夜一行还是不满地咳了两声,“反正她也不是为了一平,而是为了她自家师父。” “兄长自然不必去道谢。但我还是要走一趟的。”夜一平落得轻松,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茕茕虽然随小楼叫我一声姑母,可好歹我们是平辈论交。亲自过去说一声谢谢,不算过分。” 平辈论交四个字,落在夜小楼耳中,多少有些头痛。虽然说好各论各的,但属实有点别扭。偏偏自家姑母坚持如此,他又不好说什么。 “已经这么晚了。”夜一平瞥了一眼水漏,困意上来,伸了个懒腰,“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叔父和兄长也早些休息吧。我也回去,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合适给茕茕做谢礼。” 夜一行不满归不满,但还是对夜一平说,若是寻不着合适的东西,大可以去夜氏的库房里面翻一翻。此番前来天柱山,出于交际的考虑,夜氏也是带了不少好东西的。 夜一平笑道:“我还是寻些寻常玩意儿吧,哪怕一条发带一根簪子呢。弄得太隆重,茕茕反而会觉得不自在的。” 夜一行呵呵一笑。心说我就客气客气,谁让你当真了。 雪千影回到莲氏,与值守的师兄弟们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拆房子这种事,难免尘土飞扬,往返这一路又出了些汗。雪千影摸了摸净室里热水的温度尚可,于是摆开了浴桶,准备沐浴之后好睡个踏实觉。 结果整个人刚沉进浴桶,后肩上的伤口就被洗澡水蛰得生疼。 雪千影无奈,只能找了毛巾垫在脊背上,多少舒服些。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说话声,不多时,屏风后一个翩跹的人影出现,探了探头,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屏风外。 “这么晚了,师娘还不睡?”雪千影想着,幸好金悯没进来,不然看见自己身上这一片万紫千红,明天非得给夜小楼脸色看不可。 幸好。 金悯叹了口气,好半天没说话。 雪千影以为是因为跟师父闹了别扭,但金悯的性子又不爱服软,两人之间僵住了,便笑着安慰道:“师父那人,最是体贴师娘,少有的几次不主动服软,也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等您哄他罢了。师娘你放下身段,不就好了?这么多年老夫老妻,还有什么抹不开的。” 金悯依旧没有说话。雪千影继续劝道:“师娘之前不是还教育我,夫妻相处,凡事都是相互的嘛。究竟是谁服软,外人也不知道,不丢人的。你要是想好了,就别在这坐着了,我猜啊,你不回去,师父一定睡不着。” 金悯终于笑了:“你就别操心我们了。我和你师父,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吵架隔过夜?刚才还没等你回来,我们就和好了。” 雪千影松了一口气,甚至拍了拍自己胸口:“那就好。” 金悯犹豫再三,但既然来了,还是决定开口:“雪儿,你真的想好了?你和夜小楼,这才刚刚开始,就这么多是非,往后的日子,难道要一直活在这些是非里吗?” 雪千影垂下双眸,看着浴桶里自己的倒影,沉默下来。 “世上的才俊那么多,感情的事情也没什么非谁不可。你能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才是我和你师父的心愿,才对得起你娘亲。现在弄成这个样子,我有时候都后悔,这些年放你在外面的时间太多了,净认识这些……”金悯说着说着就不太能说下去了。 虽然并非出身仙修世家,但家教涵养,品评别人家的孩子,根本也说不出什么恶语来。 雪千影明白她的意思,叹息道:“师娘,这些日子,给你和师父添麻烦了。” “我们有什么可麻烦的。些许流言而已,你师父不想理会,是性情好,不愿意跟他们计较。若是这次是冲着我来,冲着你和英儿他们来,你师父怕是早就提剑杀出去了。” 雪千影笑了:“师娘这个炫耀和得意的语气,还真是,啧啧。” “你别打岔,我在说你的事情。”金悯嗔笑一声,却还是将话题带了回来。 第六百零四章 撒娇 雪千影认真地想了想:“师娘,如果不是夜小楼,你觉得我的日子就会太平了嘛?” 金悯瘪了瘪嘴,果然,跟莲威猜得一模一样,甚至一字不差。偏偏这个问题,无论是金悯还是莲威,又都回答不出来。 “前有娘亲救命和养育之恩,后有师父师娘以及家中一众长辈多年的垂怜和疼爱,还得算上我和英儿、芙妹、乃至无忌和清欢自小一起长大的手足情分,无论哪一条单拿出来,都注定了我这一辈子必然是非不断,麻烦不断——至于夜小楼,不过锦上添花罢了,便是没有他,我也不会有太平日子过。” 锦上添花四个字把金悯逗笑了,可她心里毕竟不好受,笑容转瞬就散去了。 “师娘,此前我与师父提过,想要单独立家,不久就被英儿给劝了回来。这份感情割舍不掉,我姓什么,叫什么,人在哪里,与谁婚配,都影响不了世人对我身份的断定。既然这份麻烦与生俱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又何必杞人忧天,反而伤了值得珍惜的人呢?” 金悯听懂了,点点头。果然徒儿比他们夫妇还要豁达。但值得珍惜这四个字,又让爱吃醋的金夫人有些不满:“是是是,他是值得珍惜的人,我和你师父两个就是爱多管闲事多操心的老人家!” “师娘——”雪千影拖着长音,故意黏黏糊糊的跟金悯撒娇:“夜小楼哪能和你们比?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也比不过呀。” 金悯笑了笑:“还是要比得过才好。我和师父也有年纪了。你师父还好,比着族中的长辈们,再活上个几十年倒是问题不大。可我怕是……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挺遗憾的,不能陪他一辈子。这样想来,夜小楼也好,至少能长长久久的陪着你,不会给你留遗憾。比我强。” 雪千影胡乱撩了撩水,裹着浴巾就跑了出来,钻进金悯怀里:“师娘不要说这样的话。师父听了要不高兴的。我也不爱听。” “可师娘总是要老,总是会死的呀。”金悯拿了棉布,帮雪千影擦干沾了水的发梢,瞥见徒儿背上的一片青紫,眉毛跳了跳,差点没绷住,好不容易把火气压下去,才继续说道:“总归是爱侣才能相伴一生,师父师娘总有一日要退出你的生命。” “那师娘慢些老。”雪千影抬头看着金悯,眼圈都红了,“师娘一定要好好保养,多陪陪我们。” 金悯将徒儿搂在怀里,轻轻道了一声好。 金悯取了干净的纱布,问雪千影要了药膏,帮她把右手重新包扎好:“小心明天被修先生看见,又要不饶你了。” “这都好得差不多了。”雪千影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势,噘着嘴,又觉得好笑:“师父师娘平日都不管我,英儿他们,还有夜小楼,不敢管我,偏偏出了个阿正,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真是。” 金悯笑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活该有人这样管你。你若是小心些,听话些,安稳些,修先生会平白无故骂你嘛。” “师娘,那您真是错看他了。阿正这人,平日里嘴巴就毒得很,得了理更是不饶人。明明老谷主为人谦和有礼,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得蛮横又毒舌了呢?” 金悯看着徒弟,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她一直很惋惜雪千影的身世,襁褓中失了双亲,又在半懂事不懂事的年纪失去了养母。幸好当初莲威将她带回了莲氏,这么多年悉心教导,没有长歪,真是很难得了。 现在终于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虽然对于夜小楼,金悯并不满意,但既然雪千影自己喜欢,并且坚定,那她也勉强能够接受。而且她身边还有了一些理解她陪伴她的朋友,金悯多少觉得有些踏实,甚至是安心。 雪千影九岁时就搬去了自己的院子里独居。这么多年里,除去每年雪蕊姬的忌日,还是第一次窝在金悯怀里睡着了。而金悯本来是哄着雪千影的,结果哄睡徒儿的同时,自己也睡了过去。 陪着金悯过来的绯桃,在外厅等了好久不见夫人出来,进来一看,见娘俩儿睡得香甜,便没有打扰,悄悄退了出去,返回主院向莲威禀告。莲威谢过绯桃费心,请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坐在床榻边,却困意全无。 今天的事情并非冲着他和夜一平,甚至不算是冲着雪千影和夜小楼,而是冲着两家联姻来的。如果不是雪千影突然回来了,他本不欲理会,甚至想要看看对方接下来会如何出招。结果被自家这个从来不肯吃亏的徒儿给搅合了。 虽然搅合了也好,至少让外人见识到了无常元君的态度,但若幕后寻衅之人就此隐藏,却也是个隐患。若是不能一举拔除这个隐患,怕是将来还要再生事。 “爹爹,睡了吗?” 莲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莲威佯咳一声,说自己还没有安寝,并叫他进来。 莲英进来之后,坐在了父亲的身边,声音不算张扬,但也没有故意压低:“刚从泽氏传来的消息。泽家主命人连夜收拾了几个空置的院落,陈氏中人已经搬过去了。陈家主因为呕血晕厥,虽然已经醒来,但目前还留在泽氏医治。” 莲威点了点头,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腿。 莲英继续说道:“泽家主还特意派人过来传话,说造谣中伤太过可恶,他已经责成陈家主详查此事,务必要给莲氏夜氏两家一个交代。” “呵,假仁假义假慈悲。”莲威冷笑一声。 “我倒是觉得,咱们应该领泽家主这个情。”莲英笑得很有深意。 莲威挑眉看着儿子,示意他说下去。 “如果这件事——我说的是散播流言——是泽氏或者陈氏做的,那么此举就是贼喊捉贼,所谓调查必然没有结果。爹爹猜猜,泽家主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排除异己,趁机铲除某个中小世家,然后把罪过扣在莲氏和夜氏的头上?” 莲威点了点头:“虽说粗糙了一些,但泽氏做这种事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世家之间互相倾轧,扩张势力,大多靠得是构陷污蔑,又有几个是真的能以德服人呢? 莲英也笑着点点头:“可若不是泽氏和陈氏做的,那么这个幕后之人的目的,就值得玩味了。当今天下任何一家,哪怕是泽氏,同时对上莲氏和夜氏两家,也并无全胜的把握,行此龌龊之举,万一事情败露,您与夜伯父的雷霆震怒,幕后之人要如何承受?” “所以,你的意思是……”莲威似乎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眯起了眼睛。 “我猜测,这个幕后之人,如果不是真的蠢笨,或许并不只是想挑拨我们两家和泽氏的关系,坐收渔翁之利,可能还有别的目的?” 莲威缓缓地点了点头。可这样一来,值得怀疑的范围也太大了。 第六百零五章 见识 第二日早膳时分过后,夜一平果然来了莲氏,大大方方的带着夜小婉和几个仆役,毫不避讳地说是来向无常元君道谢的。 莲威难得见了夜一平,是在莲氏营地正厅里见的,敞着门,任凭各路探子眼线前来观赏盯梢。自然,金悯在场,调节着气氛,倒也不至于尴尬。 但被不二元君感激的雪千影却不在。一大早,莫雪歌和容璇玑两位家主,就打着蹭早膳的名头,跑来找雪千影——彼时她还正梳妆呢。金悯亲自帮她挑选衣裳首饰并描眉绾发的这种待遇,无常元君也是很久没有享受过了。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被打扮得体的花容月貌呢,结果就被两个叽叽喳喳的密友给搅合了。 “你们容氏揭不开锅了?还是你们莫氏买不起米了?几乎横跨整个营地的距离,也好意思。”雪千影实在无语,还没撒娇撒够的她,此刻除了想窝在师娘身边做小女儿,谁都不想见。 夜小楼都不行。 金悯笑着,用手指戳了戳雪千影,连忙亲自出去吩咐厨房,给雪千影这边多送些好吃的。 “谢过金夫人——还是夫人大方。”莫雪歌礼仪自然得体,可嘴巴不知道与谁学的,越发不肯饶人了:“茕茕,你说你那么富裕,成天还跟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一餐早膳都要跟我们计较,真抠。” 容璇玑也拉偏架:“阿横,咱们还是别惦记她口袋里那点钱了,人家还要留着做嫁妆呢——唉,谁让咱们穷呢?” 雪千影眯着眼睛看着这二位:“两位堂堂家主,来跟我哭穷,你们也好意思?再说哪次出去游玩不是我来付账?再废话,把之前吃了我的喝了我的都给我吐出来!” 两位家主忍俊不禁,相视而笑。莫雪歌帮她把发髻紧了紧,将发钗扶正:“我们呢,本来是早起出门看热闹的,正好碰上了,想着过来夸一夸无常元君的雷霆手段——顺便蹭个饭。” 容璇玑也在一旁笑着点头。 雪千影无奈,耸了耸肩:“你们啊——热闹看得可还满意?” 容璇玑道:“满意,特别满意,入眼十分震撼,瓦砾木屑,一片焦土,拆得比昆仑遗墟都细致。” 莫雪歌也道:“而且这天雷用得极好,声音脆生,传得又远。我好好在屋子里睡着,一下子就被震醒了。就连我屋子里的房梁都跟着颤了颤呢。” 雪千影假装蹙眉:“这话听着,可不太像是夸我。” “你屋子里的房梁只是颤一颤,我那厢房的瓦片可是掉了好多呢。”容璇玑接过话茬,将手搭在雪千影肩膀上,脸蛋也凑了过来:“诶呀,也不知道这修房子的费用,是找无常元君讨呢,还是该去找陈家主要。” 雪千影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去去去,去找陈飒。我可是铁公鸡,抠得很,想从我这拔毛,没门!”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之后又一起用了早膳。莫雪歌提议出去逛逛,可容璇玑却说周遭的景色已经看腻了,出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坐在一起品茶聊天呢。 于是莫雪歌便取了箜篌,说是自己最近谱了新曲,特意拿出来献宝。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骨惊弦琴?”雪千影围着箜篌转了两圈,啧啧赞叹:“果然是价值一州之地的好东西呀!” 容璇玑也是第一次见这张箜篌,但更让她惊讶的是雪千影的见识:“你可真奇怪,明明不通音律,却对这些乐器很在行。之前阿先的那张鹤鸣秋月琴,你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雪千影自得地笑了笑:“鹤鸣秋月琴的故事被刻意传得沸沸扬扬,我娘亲还在的时候,曾经一度技痒,想借这张琴来弹一弹,只是后来没能成行罢了。而且娘亲曾经亲手绘制过一本图册,上面全是天下名琴,所以我认出阿先那张琴,也不算什么意外吧。” “至于这张龙骨惊弦么,”雪千影指着箜篌笑了笑,“我不认识它,但我认识龙骨呀。上下千年,以龙骨制琴,可不就只有这么一张么?” 容璇玑点了点头:“看来我家无常元君不仅修为高绝,人还非常聪明,至少当得起海纳百川、触类旁通八个字了。” 雪千影无比得意,莫雪歌则轻抚琴弦,满面好奇:“鹤鸣秋月琴,我只是隐约知道泽家主与乔夫人是因此琴而结缘,成就一段琴瑟和鸣的佳话,原来背后还有故事?你快说说。” 容璇玑也表示好奇。 “阿横啊,你可真是……别人一撇一捺写个人字,你倒好,一撇一捺写个八。八卦的八。”雪千影没好气的揶揄道。 “没说是王八蛋的八,我谢谢你。赶紧说。我可不就这点爱好了?”莫雪歌举手作势要打,手指却落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声。像极了茶馆里说书人的惊堂木。 “这故事,还要从古时讲起。相传,这鹤鸣秋月琴本为一对,乃是一位先哲专门为了仙尊所斫。两张琴制成之时,恰逢明月高悬的中秋时节,轻抚琴弦,便有白鹤谐鸣为和。仙尊便为这两张琴起了这个名字,还亲笔提了款识。并常年带在身边赏玩。后来种种变故,这对琴先后损毁,鹤鸣秋月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传说。后来那位先哲离世,据说仙尊为此曾经数年不曾抚琴赏月,以为祭念。” “原来是这样。”容璇玑和莫雪歌听得入神,都点了点头。 “那这张琴又是怎么跟泽家主和乔夫人扯上关系的呢?”容璇玑急切地追问道。 “鹤鸣秋月虽然成了传说,但先哲曾留有一卷未完成的斫琴经。这本手札几经抄录,后人几乎已经难以辨识这位先哲当年斫琴的手艺和风采了。但其中的几张图样,却传承下来,几经辗转,终于被泽家主得到。泽家主可是个琴痴,得了这样的宝贝,小心收藏自不必说,还特意为了这几张图,办了好几场大宴,前前后后邀请了数千宾客前来观赏。这图样之一,便是鹤鸣秋月。而这些宾客里,有一个散修,名字叫做乔广枫。” “如今的乔氏家主?!”熟悉历史掌故的莫雪歌抚掌惊呼。 “乔氏家主,不是叫做乔枫么?”容璇玑问道。 “他是为了表示对泽家主的尊重,刻意避讳,把名字里面的广字给去掉了。”莫雪歌解释道,又追问雪千影:“那后来呢?” “后来啊。”雪千影笑了笑,“你们怕是不知道,这位乔家主,有一个过人的本事,就是记性极好,过目不忘。他离开泽氏,返回家中,提笔便将这鹤鸣秋月琴的图样几乎一点不差的给复原出来了。” 第六百零六章 传说 “复原了图样之后,乔家主找了许多斫琴师傅,想要照着图样将琴复原出来,用以讨好泽家主。却没想到,斫出来的琴要么声音晦哑难听,要么就是琴身极其容易断裂。在斫了十几张废琴之后,乔家主渐渐失去了耐心,想要另寻门路。就在这时,一位斫琴师傅,在试制间隙,信手抓来一块灶台旁原本是当柴火的普通木料,竟然就将这琴给制成了。” “这是什么原理?”容璇玑不信,“既是先哲所制,又是赠予仙尊的,必然是极为名贵极为难寻的木料,怎么会是柴火呢?” “乔家主也觉得奇怪,甚至觉得这位师傅骗他取笑他,差点杀之后快。幸好他妹妹,也就是后来的乔夫人,恰好游历归来,阻止了兄长的暴行。乔夫人也爱音律,试了试这张新琴,果然如古籍记载,天地之音,松沉旷远,乃是一张难能可贵的好琴。乔家主见了大喜,打赏了这位师傅许多金银宝物,并请他保守秘密,千万不能将这张琴的事情传扬出去。” 莫雪歌一边听雪千影讲,一边思索,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我明白了。乔家主为了制琴,一定是重金求购了许多名贵的木料。这些木料此前应该大多被收藏在库房里,天长日久,难免受潮。偏偏那块柴火,放在灶台边上,烘烤干燥,正好可以拿来斫琴。”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她不懂制琴,搞不懂这木料上细微的差别。但这个故事,她也曾给夜小楼讲过,夜小楼熟悉木料,也是这般判断的。 “乔家主本意是想拿这张琴作为礼物,进而成为泽氏的座上宾,挤出一条晋身之路。可他看见了自家妹妹,想到了泽氏的家主夫人去世多年,而泽家主却始终没有再觅良缘,便动了歪心思,设了一个更大的局。” “诱饵就是乔夫人。”结合雪千影的讲述和此前听过的故事,莫雪歌猜到了一些。 雪千影点了点头。容璇玑道:“我少时听闻的故事,是泽家主于街头闻得琴声,一路找寻,邂逅了乔夫人,又得见鹤鸣秋月琴,以为是天赐良缘,故而将乔夫人纳为续弦,更破例资助乔氏,使得祖州出了一个未满三代便得以立家新世家。” 莫雪歌听说过的也是这个版本,只是她当时就心存怀疑,现在更是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乔氏当时虽然还没有立家,但兄妹两人也算是祖州非常有名的散修。乔夫人街头弹琴实在太不合常理。而泽家主仅凭琴声便一路找寻,也实在不像是泽家主平日里一贯谨慎的作风。” 雪千影道:“确实如你猜测,传闻仅仅是传闻而已。彼时乔家主公告天下,说要为妹妹择婿。还特意设下了择婿的擂台和三个条件。第一,修为要与乔夫人相当,身手最好略胜一筹。第二,要喜好音律,能与乔夫人做知音。第三,便是要合乔夫人的眼缘。” “这条件说了跟没说一样啊。”容璇玑摇了摇头。 “确实。尤其这最后一条,显然是在为他们兄妹留后路。”雪千影似笑非笑,“不仅如此,乔枫当时还给祖州各个世家及周边一些州府的大小世家散了帖子,若是家中有年貌相当的青年才俊,不妨过来试试。便是没有也没关系,也可过来看看热闹。” “那时乔夫人也就二十出头,跟咱们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容璇玑算了算,“便是以如今乔夫人的风韵,放在世家里面,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人,昔年风采,必然是倾城倾国,遗世独立了?如此佳人择婿,不管是来碰碰运气的,还是看热闹的,必然不会少吧。” 雪千影点了点头:“乔枫还亲自拜上泽氏,请泽家主亲自出面,为妹妹征婚。泽家主其人,急公好义,乐善好施,恰巧又没什么要紧事,必然乐意捧场。结果择婿当日,乔夫人一身素裙,戴着面纱出场,怀里抱着那张仿制的鹤鸣秋月琴,着实令人惊艳了。” “但泽家主年长乔夫人许多,倒也不至于见色起意吧?”莫雪歌问道。 “自然,泽家主彼时坐在乔枫身边,虽然见乔夫人貌美如斯,但也只对她怀里的琴感兴趣。可不知是乔枫的安排,还是真有天降奇缘这回事,乔夫人竟然当众谈了一曲《喜雁归》。” “这《喜雁归》有什么不寻常么?”容璇玑不解。 莫雪歌道:“倒也不算是名曲,勉强算是俚曲,登不得大雅之堂。按理来说,这样的场合,又有许多宾客在,乔夫人本不该弹此曲才对。” 雪千影点点头:“可巧就巧在,泽家主原配惜夫人,闺名便唤做雁儿,最喜欢的曲子,就是这首《喜雁归》。而且据说,泽家主与之初见时,惜夫人弹的就是这支《喜雁归》。” “这要是说事先没有预谋,我可不信。我用膝盖想都不信。”容璇玑笑得戏谑。 莫雪歌也笑着摇了摇头:“这明显就是乔枫的圈套,难为乔夫人如此人物竟然会对她兄长言听计从?” “可是,惜夫人喜爱这支曲子的事情,大概算是夫妻间的闺房之乐,别说外人无从知晓,便是泽少主怕是都不知情。”雪千影笑容里透着微妙:“而且,乔枫原本安排妹妹所弹奏的曲子,乃是《阳春白雪》。据说是乔夫人为了反抗兄长的安排,故意弹了一首俚曲,没想到正中下怀。” “哈,哈哈。”莫雪歌大笑起来,“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我是不信的,璇玑应该也不信。茕茕你信吗?” “咱们信与不信,重要吗?”雪千影语调里带着乐不可支的颤音,“重要的是,泽家主信了。他纵身飞上高台,掀开了乔夫人的面纱,一时惊为天人。两人闭门倾谈一番,最终的结果,就是泽家主身边,自此多了一位恩爱如许的继室。至于鹤鸣秋月琴,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乔夫人的陪嫁。后来乔枫四处散播,说是乔夫人意外得了仙尊佚失的古琴,由凭古琴指引,得了这桩天赐良缘,自此,算计就变成传说。后来阿先出生,长大。行冠礼的时候,乔夫人便将这张琴,当做成年礼物,送给了儿子。” “可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背后竟然是一桩心机算计。若是泽家主知道了实情,不知道会怎么想。”莫雪歌频频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唏嘘。 “我猜,泽家主怕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容璇玑耸了耸肩,“只是看破不说破。既得如花美眷,又能收服人心,还能得一条忠犬,一石三鸟,何乐不为呀。” 第六百零七章 新曲 “说得也是。”莫雪歌点点头,指尖按在箜篌上,嘈嘈切切,竟真的就谈了一曲《喜雁归》。 “这曲子旋律简单,又多重复,听起来确实有些乡俗。”雪千影摇了摇头,“不过还挺好听的,最起码足够欢快喜庆。” “可不,这曲子最开始是民间嫁娶时弹奏的。大概是因为那时民间凑不齐太多种类的乐器,应该是为了方便,什么乐器都能奏,才谱得这般简单。”莫雪歌是音律大家,解释这种小问题自然不在话下。 “欸?不对呀。泽家主续弦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怎么会知道得这般详细?”容璇玑倒不是怀疑,只是好奇。 雪千影似笑非笑:“娘亲有个要好的姐妹,花名唤做梦桐,是名噪一时的花娘,彼时是乔家主的相好。据说直到现在还偶有往来呢。这种隐秘,口口相传,被我听了来,又有什么稀奇呢?甚至当时在整个东湖上,这些事儿都不算是秘密。” “妙极妙极!”容璇玑笑得直拍巴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古人诚不欺我!” “好了好了,说够了八卦,你们还要不要听我的新曲?”莫雪歌指尖压在琴弦上,“我可是斟酌了许久,增删十次,才定下来的好曲谱。不听多可惜。” “明明是你要听八卦的,现在又怪我啰嗦了?”雪千影不满地噘着嘴。莫雪歌忙不迭地凑上来哄她,雪千影这才高高兴兴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装作很客气的样子,请莫雪歌奏琴。 莫雪歌很是受用,指尖压在琴弦上,轻轻一捻,双手齐奏,一串空灵琴音倾泻而出。雪千影听着琴音,指节在几案上打着拍子。眼前泠泠似雪山清泉,耳畔飘飘若荷塘夜风,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一曲终了,雪千影和容璇玑都沉浸在琴声之中,觉得意犹未尽,好半天,谁也没开口。直到外面有人进来通禀,说夜十六娘来了,雪千影这才缓过神来,连忙叫人快些将人请进来。一边又问莫雪歌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名字呢。”莫雪歌笑了笑,“先前拟了几个,觉得都不太好。我的文采也就那么回事儿,这不就来找你们帮忙了。” 雪千影的脑子里也飞快的过了几个名字,但似乎也不太满意,最后还是放弃了:“算了算了,我这文采,也是凑数的。我还是叫人去把英儿和芙妹请过来,叫他们费费脑子吧。”说着,就叫人去请莲英和莲芙过来,顺便把修正一起请过来。 容璇玑道:“正好,大家都来了,咱们也把之前的赌约了了。让婉婉给咱们做一顿好吃的。” “你就知道吃。婉婉每次过来必然被要求下厨,都快成厨娘了呢。”雪千影嗔怪一句,听她提起赌局,这才想起来去问:“你们不提我都差点忘了,我和夜小楼算是打成了平手,这赌局要怎么算?” “这你就冤枉我们了。这一顿饭,可是婉婉自己输给我们的。”容璇玑解释道,语气之中满是抱怨:“至于赌局,因为你们是平手,我和阿横最终与各家商议,将所有的本金都退了回去——本想借着你们这场难得的大战狠狠赚上一笔,没想到,百忙一场不说,还平白消耗了不少人工。就连过路财神都没做成!” 至于夜小婉和莲芙、莫雪蝶、容璇玑四人的赌局,因为雪千影和夜小楼平手这个意外的结局,所以只有夜小婉一个算是输家。 雪千影听了不禁放声大笑。 夜小婉踩着笑声恰好进来,见莫雪歌和容璇玑也在,正要行礼,却被雪千影拦下,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陪姑母过来,特意向你道谢的。金夫人说你这里有客人,姑母便放我过来玩。”夜小婉笑道,“不过两位家主起得可真早,难不成也是去看热闹了?” “夜氏陈氏东西相隔,你竟然连这都知道?”容璇玑有些惊讶:“我和阿横是在陈氏那边碰见的,便择日不如撞日,一起过来蹭了早膳。” 夜小婉道:“我是也想过去看看的,但跟着姑母不太方便。不过我家许多兄弟姐妹,还有仆役,不少都趁着清早已经走了一个来回。回来都说那场面简直蔚为壮观——无常元君真是好威风呢。” “你们离得远没听到。天雷滚滚、烈焰熊熊啊。茕茕此番算是拿出了当初在昆仑对付大树成精的气势了。”莫雪歌忍不住笑道。 “我记得你们家规矩很是严明,仆役们跑去看热闹,夜伯父不管的么?”雪千影皱着眉头,不解的问夜小婉。 夜小婉眸色里含着浅笑:“若是别的事,伯父怎么会不约束?今次,怕是他老人家也出了一口心头恶气呢。不过没能亲眼得见天雷劈下来,倒也算是一桩损失。”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可惜群战我不能上场。不然若是能抽到陈氏,我是不会吝惜的,可以再给你们表演一次。” “天赐的好东西,是给你这样用的?老天爷知道,怕是都想降雷劈你了。”莫雪歌忍不住调笑道。 “来啊来啊,来多少我都收着!”雪千影一副混不吝的态度,逗得几人都是一阵大笑。 “对了,我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我隐约听见赌局?”夜小婉笑着追问。 “她们说你输给他们一顿饭。”雪千影道。 夜小婉大方地笑着承认自己输了。雪千影感慨自己又有口福,还张罗着派人去请夜小楼和莫雪蝶。 莫雪歌对容璇玑故意挡着嘴,实则很大声地说道:“璇玑,你觉不觉得,某人自从有了爱侣之后,这说起话来矫揉造作,拿腔拿调,啧啧,恶心极了!” 不等雪千影反应,容璇玑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发现了,那副刻意又做作的样子,不知道在某人面前,是不是也这么——诶呀茕茕你打我做什么?” 几人正说笑着,莲英、莲芙和修正到了。莫雪歌又将自己的新曲奏了一遍,惹得莲英三人也都是夸个不停。 “别干顾着夸,我这曲子还没名字呢。”莫雪歌催促。 莲英想了想:“亭亭纷圆屿,风爽渡荷溪。不如就叫《荷风》?” “荷风。”莫雪歌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这支新曲的灵感,本就源自夏日荷塘里的清凉,如此,这名字真是好极了。” 第六百零八章 遇袭 午膳自然是夜小婉亲自下厨。莫雪蝶和容璇玑主动去帮厨。 趁着做饭的功夫,修正照例给雪千影诊脉,马上就发现了她曾经动用飒月灵力的事情,毫不客气的把她给骂了一顿。 雪千影自然虚心地低头认错,博了个宽大处理。修正重新改了方子,冷着脸叮嘱雪千影,要喝满十日才能作罢。 雪千影瘪着嘴,看着被塞进手里的方子:“没有丹药吃吗?只能喝汤药?” 修正咬牙切齿:“你再废话,喝二十日。”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高声叫着:“阿横,你家阿正欺负我!” 莫雪歌正在与夜小楼下棋,将手中的棋子落下,抬头看了看这边,笑得眉眼弯弯,又摇了摇头,对夜小楼使了个眼色:“喏,你不去管管?” 夜小楼缩了缩头:“谁?管谁?你可别坑我。我哪敢啊!”说着,夜小楼落下一颗棋子,目光也瞥向修正和雪千影那边:“他们俩,一个动不动就要用金针把我扎哑,另一个,唉,我可不想被踹下床去睡地板——再说,她叫的是你呀。我凑什么热闹。” 夜小楼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但嘴角浮起的笑意,显然是在得意地炫耀着什么。 看得莫雪歌难免一阵牙酸:“我就不该问。” 莲英和莲芙在一旁偷笑。莲芙更道:“莫姐姐,你还没习惯呐。你看我和我兄长,都一言不发的,这叫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莫雪歌忙里偷闲,朝着莲芙比了一个大拇指。 酒菜摆好,夜小婉招呼大家过来吃饭。结果大家刚落座,雪千影正要开口求求修正让她喝点酒,就有莲氏的师弟进来通报,说是容氏的人来找容璇玑,就等在大师姐的院门外。 容璇玑直接站起身来,眉毛瞬间打成了结。 “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你弟弟做不了主,还得来请你?”莫雪歌这话刚说出口,又有通报,说莫氏的人也来了。 于是莫雪歌起身,随着容璇玑离席一起往外走,差点跟跑来报信的莲氏子弟撞了个满怀:夜氏也派人来请夜小楼回去。 “先去问问出了什么事。”莲英很是敏锐,拦下莫雪歌和容璇玑,还有正要起身的夜小楼,叫过来传信的弟子先去打听消息,回来再报。 结果弟子还没迈出院门,莲威就带着泽世先一起过来了。 “莫姐姐,你家修大公子出事了!”莲威进门来不及叫行礼的一众小辈起身,泽世先就对莫雪歌说道。 莫雪歌手一抖,将手边的碗碟碰到了地上,瓷器碎裂,伴着莫雪蝶的惊呼,在安静的厅堂里尤其显出几分惊心动魄。 消息是从泽氏传过来的,泽德广听闻莫雪歌在莲氏,便叫泽世先过来传话。莲威只来得及听了个大概,就连忙亲自把人带过来了。 “修大公子回程路上遇袭,护卫们奋死拼杀不敌,修大公子受了些伤,虽无性命之忧,却难以脱困。幸好我家几位叔伯从家中赶过来,路过遇见,认出是莫氏的人,便施以援手。刺客眼见不低便做鸟兽散。我家叔伯最终只俘获四人,其中一人伤势过重,没等抵达天柱山就死了。”泽世先道。 听闻修齐没有大碍,在场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莫雪歌的神情却有些古怪,只是大家都以为她是担心和愤怒,没什么人觉得异常罢了。 修正轻轻敲了敲桌子,说想要去看看自家兄长的伤势。 “修大公子如今在泽氏,父亲已经安排家中医师照看,修先生如果不放心,一会儿可以随我一同过去。”泽世先道,“世家之间最忌刺杀暗杀,此事无论何人指使,都有违底线。故而父亲震怒,正召集众世家家主于泽氏相聚,共同审理此事,不仅是要给修大公子一个公道,更要震慑宵小,以儆效尤。” 几位家主少家主即刻决定随泽世先去往泽氏。夜小楼请莲氏的人帮忙传信,与夜一行约定在泽氏汇合。莫雪歌带着修正,却叫莫雪蝶先回莫氏等消息。虽然泽世先一再表示莫雪蝶跟过去也没关系,泽氏此番并没有限制各家人数,甚至越多越好。但莫雪歌却依旧坚持,甚至有些执拗。 “既然是审讯,各家怕是要用些手段,我胆子小,确实不太合适这样的场面。”莫雪蝶还是听从了长姐的安排:“而且,阿齐还是要送回莫氏将养才好,还有其他受伤的护卫也需要医治,死难者也要有相应的抚恤。我先回去做些安排,也是情理之中。” 见莫雪蝶如此,泽世先便不再劝。 而莲威这边,留下莲芙去给金悯传话,自己则带着雪千影先行跟着泽世先过去,叫莲英去请莲康一并也过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泽氏,却扑了空。原来各家听说此事,都十分震惊,乃至震怒,不仅是家主少家主,就连此番随行的族老,以及一些前辈高人,也都赶了过来。泽氏营地虽大,厅堂也宽敞,但终究也装不下这么多人。于是泽德广便决定,借用一下昙霁山的大擂台,将那里作为审理的地点。 于是众人又赶赴昙霁山。刚进入山间,便抬眼望见许多看台已经升了起来。不仅是各世家的看台,就连许多散修闻讯也都赶了过来。 倒是不为看热闹。毕竟刺杀是下作的事情,不仅为仙修不齿,更是仙尊都曾三令五申禁制的行径——不然重建仙门的事情也不会推行得这么快。大家都很在意,究竟是什么人,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莲氏的看台升起,不多时莲康与莲英赶来,还有几位族老和叔伯也都来了。雪千影瞥了一眼莲英,退后几步,与他并肩,却没有说话。 “师姐放心,阿齐不会有大碍。”莲英压低了声音,对自家师姐说道,“我怀疑,这件事应该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苦肉计?”雪千影蹙起眉头。 莲英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双眸之中满是兴奋,甚至还拿出了机关球放在手里时不时的按上几下,嘎巴嘎巴的声音很是令人心烦。 “师姐你就等着看吧,”莲英笑道:“阿齐这次,怕是要弄出很大的阵仗来呢。” 第六百零九章 座位 不多时,有个生面孔摸上了莲氏的看台,悄悄从人群中找到莲英,塞给他一张纸条。莲英对着来人点了点头,打开对折的纸笺,扫了一眼,便将纸张焚成了灰。 雪千影斜了他一眼,又目送来人离开。本以为莲英应该有话要对自己说,没想到莲英却上前一步,与莲威和莲康禀报,说已经调查清楚了,刺杀修齐的乃是博山遗族。 莲威和莲康对视一眼,都轻轻的摇了摇头,似乎是都有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莲康脱口而出:“这也太巧了。”莲威听了也点了点头。 仙门遗族刺杀世家人等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各大小世家不胜其扰,却始终因为始终没有抓住活口,故而搞不清他们背后的目的为何。如今终于得了几个舌头,几大世家,尤其绾氏这等挑头张罗复建仙门的,都迫不及待想要审问出个究竟来。 雪千影站在长辈们的身后,上手交叠在一起,如果方才不是莲英已经跟她做了铺垫,怕是她也会一样觉得太过巧合。 这时莲英又钻了回来,站在雪千影身边,一言不发。 “如果……需要我们帮忙吗?”雪千影心里终归不踏实,她大概猜到了修齐的计划,忍不住替他担心。 毕竟台上都是泽氏的人,若是对质时发现不对,起了杀心。虽说当着这么多世家仙修的面儿灭口不是明智之举,但谁又能拦得住呢? 事后耍无赖推脱,甚至再将修齐给搭进去,为了这么一件事,未免有些得不偿失了。 莲英摇摇头,没等开口,就有泽氏子弟过来,说是请莲威和雪千影到擂台上去。 “是我家家主的吩咐,邀请十大世家的家主到台上共同主持审理,力求公允严谨。”泽氏前来的是个小姑娘,雪千影隐约记得她要跟泽世先叫一声堂兄的。 “至于无常元君,”小姑娘抬眼看了一下雪千影,又快速地垂下双眸,“家主说,您的身份出现在台上,多少算是世家对仙门遗族的一种态度。而且既然是审理,也得准许有人为嫌犯说话才是正理。” 雪千影皱着眉头,心里却在冷笑。这个泽德广,真是贼心不死又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时候,还惦记把仙门塞给自己呢? 莲威神情不悦,看了徒弟一眼,便要开口拒绝。 雪千影却应承下来:“既然是泽家主盛情,我也却之不恭。” 莲威瞪了雪千影一眼,雪千影却待人走远了,这才说道:“师父,此事蹊跷,恐生变数。我与你一同去,也算有个照应。” 莲威不以为然:“你留在莲氏这边,才算是有照应。” 师徒二人眼神交汇,莲威的意思是有雪千影在,自己就算真有什么意外,也能毫无后顾之忧。但雪千影并不这么想。 “英儿留下,还有太叔祖在,家里这边,师父不必挂心。”雪千影道,“这擂台看着不小,若是几个刺客一起自爆灵海……我手上有仙尊留下的浮光槎,到时候不说能保住几条性命,至少能保住师父。让师父孤身犯险,我可不干——就算师娘知道了,也一定会赞同我的。” 雪千影都搬出了金悯,莲威自然无话说。与莲康之间不必太多言语,一个眼神,祖孙之间便能会意。又叮嘱了莲英几句,就带着雪千影走了。 擂台上的人此时已经不少。泽氏的人最多。本来负责看守几名刺客的就是泽氏的族老,而泽德广只叫上了冷月寒,却并不见泽世光泽世先兄弟几个的身影。 雪千影有些意外。冷月寒什么时候在泽氏这么受倚重了? 冷月寒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似乎是教她放心的意思。 几大世家的人基本都已经到齐了。潇铭圭、夜一行等长辈,莫雪歌、容璇玑等晚辈,分别按照州府排布落座。让人意外的是,青元竟然带着青朗一起过来,绾筠的身后站着绾氏二小姐绾宁。 泽德广见莲威来了,连忙上前迎候,还特意解释,自己没有邀请少家主们过来,就是怕万一生了变数,世家齐齐大乱。 而绾二小姐作为仙门复建的主要推动者,也被他特意请到了台上。 至于青朗,泽德广的说法是,朗公子擅长机辩,对于审讯问话很是在行,故而请来帮忙。 莲威恭维了一句泽家主思虑周全,便落座了。 意外的是,泽德广竟然给雪千影准备了单独的座位。虽然挨着莲威,但与坐着自己轮椅还稍后青元半步的青朗和只能站立的绾宁相比,这待遇显然高了不止一点。 雪千影倒也不客气,与众家家主见礼之后,大大方方的提裙坐下。 青朗自己摇着轮椅,来到了雪千影这边。雪千影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心。毕竟大家立场不同,青朗如此明睁眼露,万一留下了什么把柄。毕竟雪靥留下的那些人,想要找自己的晦气不太容易,但对付一个青朗却不算难。 “泽家主说,元君多少能够代表仙门遗族说话,那我这个来帮忙的审讯官,自然要与元君在一处,才好商议说话。”青朗摇着白纸扇,一副公事公办又和蔼可亲的模样。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但青朗怎么说也算是半个自己人,甚至在仙门这件事上,莲英特意与她说过,可以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青朗。 想到这里,雪千影的心又放了下来。 眼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泽德广起身来到擂台正中,对着众看台示意了一下,看台上渐渐安静下来。泽德广清了清嗓子,这才说话。 “今日公审,一是为了给莫氏的修大公子一个说法,二是理清仙门遗族为何屡屡袭扰世家。第三,自然是希望可以借此世家云集之际,将仙门复建,提上日程了。” 台上的十大世家家主跟着点头,看台上众世家的仙修和散修们也都跟着点头。 泽德广见状,很是满意,便叫自家人将几个刺客带上来。 雪千影因为坐在边上,带上来的刺客正好经过她身边,雪千影看了一眼便有些蹙眉。 “元君怎么了?”青朗摇着扇子,“可是觉得这些人有几分眼熟?” 雪千影瞪了他一眼。幸好青朗声音不大,不然她怕是立刻就要误会青朗是想要构陷她了。 雪千影盯着青朗的笑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朗公子看这几个人,身量干瘦,面白发枯,一看就是久不见天日之人。” 青朗惊讶于雪千影的观察力,瞪着眼睛点了点头。还用扇子挡着,对着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我猜想,这些人应该是从哪里逃出来的。”雪千影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但她相信修齐的谋略,断然不会忽略这种细节。甚至是故意露出,想要加以利用,也未可知。 第六百一十章 审问 泽德广命人将几个刺客带了上来。三个刺客身上绑缚着两三层绳索,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两个泽氏族老负责看押。同时,泽氏之前就跟过来负责看顾小辈的四个前辈高人,站在刺客的四角,将人给围了起来。 “泽家主可真够小心。”青朗摇了摇扇子,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毕竟是刺客。”莲威听到,回应了一句。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泽德广指了指其中一个,立刻有人将他推上前。泽德广问了几个问题,诸如为何要截杀修大公子,受何人指使,目的何在,等等,但都没有得到答案。 如是,泽德广将三人问了个遍,可惜三人都是咬紧了牙关,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泽德广可能早就料到了,负手立在一旁,不再继续审问,而是将目光瞟向了青朗。 “朗公子,看来该你出场了。”雪千影稍稍一偏头,而后看向青朗。 青朗笑了笑,摇着轮椅上前,对泽德广微微欠身,请他落座。 泽德广却不太放心。看着青朗,欲言又止。 青朗笑道:“有几位泽氏族老和前辈看顾,就算这几个暴起伤人,也绝对伤不到我。还请泽家主放心。” 泽德广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给自家四个前辈使了个眼色。当下就有两人调整了位置,站在青朗左右,以示保护。 “多谢泽家主。”青朗再次欠了欠身。而后来到三个刺客身前。他倒是没有着急问话,只是仔细打量这三个人,想了想,决定从雪千影之前发现的细节着手。 青朗绕到其中一人身后,伸出手,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剥开他的衣袖,仔细看了看。 “朗公子小心。”一名泽氏的前辈提醒道,“这些人都是死士,没准身上会藏毒的。” 青朗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这人的另一只手。而后竟然还特意绕到他们身后,看了看他们的脚踝,这才开口问道:“我们先不说刺杀的事情——你们应该是长时间被人囚禁过吧?刚逃出来的?” 青朗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台上众位家主,看台上的一众仙修,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不少人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刺客,抬头看了青朗一眼,神色之中有些慌乱和不信任,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但依旧没有开口。 “你们的手腕和脚踝上,有一些摩擦的痕迹。不是此番被俘的绑缚痕迹,而像是很重的镣铐常年累月摩擦的痕迹。所以你们之前应该是被关在牢房里,而且为了防止你们逃走,还给你们上了重镣铐。” “还有你们身上的衣料,虽然并非锦缎,而是寻常粗布,但这种粗布的质地和密度,应该不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便宜货色。” 青朗坐直了身子,摇着扇子,微微闭着眼睛,看似自言自语,实则是在小心的回忆着:“我隐约记得,前年的时候,祖州明氏改造了棉布的织机,织出的棉布就是这个质地。后来整个祖州都改用这种织机。我家也曾派人去往明氏想要购买这种织机,只可惜明氏推脱产出有限,暂时不售卖给祖州以外的世家。” 青朗说着,倏然睁开眼睛,附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血族刺客:“所以,你之前应该是被囚禁在祖州境内,对吧?” 那名刺客抬头看着青朗,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青朗的眼睛,但依旧不肯开口。 青朗也不介意,继续笑道:“你们的手腕上,还有一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叠在一起。想来,是你们之前曾经被取血的缘故。我猜的没错吧?” 没等几个刺客反应,看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 青朗回头看去,好些个世家的家主或是少家主、族老等,已经从看台上站了起来,指着擂台正中的几个血族的刺客,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 血族人被取血意味着什么,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很多人都急于想要知道,这些人之前是被囚于哪一地哪一家,又是被什么人取血用以提升修为的。 台上的几位家主也都神色凝重。青元和绾筠甚至都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似乎想要做什么,却没有发作。泽德广也稍有些坐立不安,几次想要起身,却又觉得不妥,最后强行压住自己的情绪,脊背紧紧地靠在椅子上,指尖不住的搓着衣袖。 他身后的冷月寒神色一如既往,但心里却有些犹豫。这件事这么早被揭出来,真的不会影响她的计划吗?冷月寒内心权衡着,一贯还算果决的她,少有的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边是族人,一边是自己的复仇计划。孰轻孰重,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青朗叹了口气,示意青元坐下,又看了绾筠一眼,目光扫过泽德广,最终还是落回了刺客的身上。 “所以,现在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一直与青朗对峙的那个血族人没有说话。反而是他身后的一个看起来年纪更小些的,忍不住开口道:“祖,祖州!” 整个擂台上突然安静下来。继而当看台上的众仙修意识到刺客究竟说了什么的时候,也跟着安静下来。 整个昙霁山都安静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青朗的声音无悲无喜,没有震惊,没有犹豫,仿佛还带着一点诱惑,又似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祖州!”第三个刺客开了口,“我们是从祖州泽氏的地牢里逃出来的!”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泽德广的身上。泽德广看了看四周,皱了皱眉,除了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匪夷所思。 自家豢养的血族人根本就没关在泽阳城里,而且一直都有专人重点看守,怎么可能有人逃出来?就算有人逃脱,又不可能知道自己是从泽氏的地盘里逃出来的。 还有,那些人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他对那些人的脸都算是印象深刻,而且几乎全都是亲手料理,这容貌完全对不上。 显然是有人刻意栽赃? 想到这里,泽德广的心突然就踏实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众怒 泽德广站起身来,上前几步,走到擂台正中,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几个人:“既然你们说是从泽氏逃出来的,那么请问,几位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几个人明显都不认识泽德广。但白练色海棠双螭纹的锦袍,外披鹤氅,腰间还挂着双螭首尾相衔金环,再没见识的,也该认得出,这一位乃是泽氏的家主才对。 但三人好像依旧对他没什么反应,既不畏惧,也不躲闪,直言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关在什么地方,只在逃出很远之后,经过打听才知道那里是祖州。 “我们也不知道是被关押在什么地方。那里的看守一直很严密,突然有一日看守似乎对我们放松了警惕,有一日突然摘掉了镣铐。于是我们趁着看守不备,就逃了出来。” “开始我们是向南走的,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海,似乎是南海。但附近又没有河流或是湖泊,于是我们就绕到改往北走。” 几个刺客一改此前的不肯开口,反而一边回忆一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干净。 “那你们见过这一位吗?”青朗指着泽德广问道。 三个人定睛看了看泽家主,好半天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没见过。” “那他的服色,你们熟悉吗?”青朗追问。 三个人还是摇了摇头。但其中一个,指着泽德广腰间的佩饰,说负责看守自己的一个管事的,腰间也有类似的一块佩饰,但不是金的,而是玉的。 泽氏的双螭首尾相衔金环,是家主信物,便是连少家主和族老们也不会佩戴,更不会有什么金玉之分。如果不是这个刺客看错了,就是故意在往泽氏身上攀扯。 听到这话的泽德广心定了定,没有开口解释,而是将清白留待众人言说。 果然,听了几个刺客的话,青元就主动站起来,上前几步,与泽德广并肩,伸手示意看台上的众位仙修安静下来。 “如果这几位的口供可信,那么他们之前确实被关押在祖州。只是暂时还没有线索能认定就是泽氏。祖州是大州,有大小世家近百个,难保其中有人错了主意,起了歪心思。还请大家不要急,既不能放过坏人,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污了泽氏的青白。” 青朗看了看养父,也大声地帮着泽德广解释:“就算是有证据能够指向泽氏,这件事也未必就与泽家主本人有关系。泽氏是大族,出了一两个败类,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还请诸位不要着急,容我继续问话。”却又捕捉痕迹的将嫌疑不着痕迹的扯回到了泽氏身上。 绾筠等人也在身后帮腔:“朗公子说得极是。” 莫雪歌起身,对众人抱了抱拳,走到几人身前,附身问道:“既然你们说是从祖州逃出来的,那为何又要截杀我家修大公子?” 听到了莫雪歌的问话,台上台下都稍稍迟疑了片刻,而后才响起一片附和之声。似乎是主动帮泽德广缓解尴尬,又像是刚想起来这才是今日公审的重点。 几个刺客互相看了看,好半天那个年纪小的才说,他们一共十几个人一起北上没多久,好像就被人发现了,一直有人跟踪追捕,慌不择路,正好撞上了修齐一行人,以为是前来堵截他们的,这才交了手。 “当时我们也问了对方的身份,可他们避而不答,又对我们的身份刨根问底。实在走脱不了,这才动了手。” “没想到交手之后,才发现这些人身手了得,不拼命怕是根本走不脱,这才……”另一个接着说道。 “原来竟是一场误会。”青朗抬头看了看莫雪歌,脸上有些为难。 “不管是误会也好,故意也罢,毕竟我莫氏折损了不少人手,修大公子也因此受伤——但,”莫雪歌顿了顿,也有些为难,“他们也只活下来这三个人,这样算来,倒是不好追究了。” “幸而修大公子伤得不重。”容璇玑起身,来到莫雪歌身边,拍了拍她的手。容璇玑方才听闻这几人之前被人囚禁,瞬间就想明白了一些关窍,此时走到莫雪歌身边,递给她一个眼神,是安慰,也是告诉她自己会站在她这一边。 “这几个博山遗族无故伤人确实不对,可念在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之前又被人囚禁,受了不少的苦。”青朗展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摇着:“既然修大公子伤得不重,莫家主若愿意宽宏以待,倒也算是一桩善举。” 莫雪歌抓着容璇玑的手,点了点头,当即表示莫氏将不再追究这几个血族伤人的事情。 莫雪歌又道:“但此前是何人囚禁了他们,还是要调查清楚才是。此举不仅违背了仙尊立下的规矩,更是妄图打破世家平衡、妄想谋求修习捷径的悖逆之举,背后的野心实在不可小觑!” 容璇玑也在一旁点头帮腔:“而且,博山覆灭已经三十多年了,搞清楚这些血族人是何时被捉的也很重要。或许,事关博山覆灭的真相,也未可知。”说着,容璇玑还回头看了一眼雪千影。 青朗点了点头,称赞两位家主言之有理,正要附身发问。没想到那个年纪小的,竟然抢先开口,说自己打记事起,就被人囚禁关押,此番若不是跟着几个年长的同族出逃,怕是就算可以放他出来,自己也找不到路。 “敢问,你今年……”青朗皱着眉头追问道。 年轻的血族人摇了摇头:“我自己是不记得了。但一个同族说我今年应该是三十有二。” 一些个稍有些年纪的家主听了,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也就是说,博山覆灭之时,此人尚在襁褓之中? 另外两人,一个三十六,一个三十五。据他们供述,此番出逃的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也尚不满四十之数。 “也就是说,有人在博山覆灭之前,掳走了一些血族的婴孩幼儿,于隐蔽处豢养取血,助益提升自己族人的修为?”洪涞说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如此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恶行,究竟是谁?我潇氏真是不愿与这样的歹毒凶恶之辈共担世家之名!若是查出来……非得将他们除名才是!”潇清欢也暴怒地喝道。 “不仅要除名,还得灭族!”看台上一个世家家主怒吼着。 “对!”此言一出,不少人跟风附和:“不仅要灭族,灭族之前还应该废掉他们的修为!把他们不该得的东西统统还回去!” “也给他们关上几年,放放血,叫他们也尝尝被人当牲畜豢养的滋味!” 好一派天怒人怨,群情激愤! “既然事涉祖州,泽家主一定要秉公处置,切不可偏私啊!”不知哪个角落里的什么人,突然喊出这么一句。一瞬间,许多人都顺着这个思路,叫嚷着让泽德广严刑重典,不可姑息,再次将泽德广推到了事件的中心。 第六百一十二章 证言 场面忽然间超出了青朗的控制。更出乎泽德广的意料。好不容易才摘清了泽氏的关系,这一下子又被带了进去。 好在现在这几个血族人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将冒头直指向泽氏,但眼见众怨沸然,泽德广知道自己若是不表个态,怕是不好收场。 于是,泽德广上前一步,大声的宣布:“既然事涉祖州,我再参与进来显然不太合适。这样,这件事现在开始,就交由其他几位家主联合审办。我泽氏代表祖州所有世家,竭力配合。查出任何问题,一定从严从重处理,绝不姑息!” 有了泽德广的承诺,众人的情绪稍稍平息了一些。但泽德广此时却有些骑虎难下,已经后悔不如早些灭口,何苦搞出这么一桩公审的尴尬事来,更忍不住转头去看冷月寒。 冷月寒站在众家主身后,也有些出乎意料。原以为这几个同族的出现,最多只是泼泼脏水,而且她心里比旁人更明白,泽氏早就消除了证据,这些人也不可能握有实证,闹这么一出,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一向精于算计人心的冷月寒也没想到的是,这一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口供,虽然没有半点称得上是证据的东西,也没能成功坐实泽氏的嫌疑,但至少将泽氏拖下了水,甚至泽氏的嫌疑是最大的。修齐果然是好本事啊。 不过,当年事并非泽氏一家,即便真有证据指向泽氏,也一定会有人出面替他们说话的。修齐这么做,除了很可能暴露自己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想到这里,冷月寒不经意的咳嗽一声。抬眼就看见雪千影站起身来,走到了擂台中央。 眼见无常元君站了出来,台上台下都渐渐安静下来。 先有陈飒不屑的游说和宣扬,几乎所有仙修对雪千影乃是昆仑后人的身份都坚信不疑。后有绾宁的极力推动和泽氏的助力散播,复建仙门之后十有八九雪千影将要承担新仙门仙主的重任。故而大家对雪千影这个时候站出来,既不反感,更不意外。 早在雪千影出现在台上,很多就十分期待无常元君的态度和立场,毕竟她与莫氏的关系实在要好,本身又是仙门遗族。眼下,她终于站出来了,许多人摩拳擦掌想要看看无常元君这般伶牙俐齿,到底能够吐出什么莲花来。 雪千影的目光扫视一周,落在了泽德广的身上,对他微微欠身行礼。泽德广不明所以,颔首还礼。 “名仙擂前,我曾受泽小公子之邀,流连祖州。后经沙阳出海,去往博山,游历遗迹。这件事,泽家主亦是知情的。”雪千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泽德广点了点头,画蛇添足地解释道:“博山虽毁于战火,但并非禁地。这么多年来严查往来船只,也只是为了保护遗迹,怕有不懂事的小辈无意破坏。” 雪千影点了点头,将泽德广的话敷衍而过。而后却仔细讲了自己在博山的见闻,并且将自己曾动用溯回术,看到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的事情也说了出来。当听得血族人死后尸身化为血水,经年沉淀,竟然能累积出一米多深的血污的时候,听众们的表情都十分精彩,有些胆小的,直接捂上耳朵不忍再听了。 三个刺客跪坐在擂台上,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互相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涕泪齐下,哭得十分凄厉。 雪千影见状,也不再渲染当年惨状,只是指着三个刺客说道:“如果他们的年纪没有作伪。也就是说,血族灭族之时,他们尚在襁褓,抑或只是婴孩。之前我想不明白,血族对于仙修来说,最大的价值便是活人取血,提升修为。而暴徒将博山灭族,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呢——今日见了他们,总算是明白了。” 因为成年人不好控制,而将他们尽数屠杀,转而掳走毫无反抗之力的婴幼儿,囚禁豢养,并取血助益修为提升。如此卑劣肮脏、毫无人性的作为,足以配得上世间最为恶劣恶毒的谩骂字眼,更值得公愤沸腾。 果然,看台上经过短暂的震惊和错愕之后,终于有人主动站出来,请十大世家主持公道,还血族一个清白,对施暴者更是要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既然元君动用过溯回术,可曾看到过施暴之人的模样或是服色?哪怕是武器或者其他特征也好。有没有?”泽德广焦急地问道。 泽德广看似是被众怒所感染,急于查出真相的样子,实则内心极为恐慌。虽然他确定自己当年与父兄带人将事情处理得极为干净,甚至一改泽氏的行事作风,没有留下其他任何日后足以挟制其他世家的把柄。但若是雪千影故意发难怎么办?若是这几个刺客本身就跟雪千影是一伙儿的怎么办? 毕竟雪千影的为人,哪怕是莲氏的仇敌,也会愿意相信。而且溯回术的可信度又一直极高,几乎是无法被动摇的铁证。眼下不可能拿出当年的证物让雪千影现场施术给大家看,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很快,泽德广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整个人的精神也变得安稳起来。 因为雪千影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这才摇了摇头,十分惋惜地说道:“事发的矿坑里事先布置了禁制,事后又被人小心的清理过,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也没能在溯回术中找到任何又指向性的信息。” 昙霁山上一众仙修,听闻此话,无不长吁短叹。愤怒的情绪无处释放,空留下叫做遗憾的情绪,侵蚀着每一个人。 “不过,”雪千影话锋一转,所有人的心又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尤其是泽德广。 “不过什么?”泽德广不自觉地追问道。 “不过,我还对广寒殿内残存一些物什施展了溯回术,似乎看见了昆仑仙主雪靥的身影。”雪千影九分真一分假地说道。 第六百一十三章 攀扯 雪千影这句话几乎快要把泽德广给说蒙了。广寒殿内哪里还有遗存的物什?不都被他父亲和雪靥联手以灵力粉碎了么?就连碎成的灰,都被他们带走洒进海里去了。 难不成雪千影是对整个大殿施展的溯回术? 泽德广目光闪烁,全都落在雪千影眼里。雪千影通过他的这番表现,或者可以称其为表演,几乎可以确定,在矿洞里看到的手执野火之人,必是泽德广无疑。 可她依旧没有证据。而且她心里明白,这几个血族刺客,是修齐找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囚禁在祖州时常取血的那些血族遗孤。但凡作伪,必有破绽。雪千影害怕自己若是此时发难,咬死了泽德广便是当年幕后黑手之一,一旦这几个人的身份被推翻,那么自己还能辩白一句看错了,暂时脱身,但这几个血族人保不住性命不说,修齐的一番谋划也要付诸东流了。 而且,当年不是泽氏一家,若是泽德广被指证,其他人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落井下石,以最快的速度灭口泽德广。要么力保泽氏,以求不备牵连出来。 怎么看,也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想到这里,雪千影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能够劳动雪靥仙主大驾。若非昆仑与博山无冤无仇,我都差点就要相信是雪靥仙主挟私报复了。” “元君一直没有看到暴徒的身影,又如何确定此事一定是世家所为,而非昆仑下手呢?”青朗看准了时机,帮着推了雪千影一把。 雪千影对着青朗点了点头:“朗公子怀疑得不错,我之前也作如此猜想,故而才在返回中原之后,始终没有把博山所见所闻公之于众。知道见到了这几个刺客。” 青朗露出不解的神情,摇着扇子,引雪千影继续说下去。 “昆仑灭族已有二十多年,若当年真是雪靥仙主主导了博山灭族,那么这几个刺客,早该陷入无人看管的境地,早就应该逃出来了,断然等不到今日。” “元君此言甚是有理。”洪涞插话道:“昔年昆仑覆灭,我洪氏虽不如陈氏近水楼台,但后来也是派了很多人过去帮助善后的。当时是我的一位叔父带人过去的。老人家回来之后曾经提到过,帮助收殓了许多翼族的尸骸,天罚降临,甚是悲惨。却始终没有提到过其他族类的尸身。” “洪家主此言差矣。”青元反驳道:“血族人身死,整个或者部分尸身将化为一滩血水。令叔父没能察觉,倒也是合乎常理的。”说着,青元又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无常元君的猜测我认为也极有道理。若是当年这些婴孩乃是被昆仑翼族掳去囚禁,应该早就无人看管了,不至于到今日才逃脱升天。” 绾筠道:“而且,也从来没听说这翼族也能通过血族人的血来提升修为的。”说着,他看了看其他几位家主,“或许是我见识浅薄,其他家主可曾听闻过?” 台上的家主们听了绾筠这话,都附和着摇头。看台上也有许多人议论,确实从未听说过这种说辞。 “仙门中人与我人族有很大不同。史籍有载,鲛人之血可解百毒,但也只是对人族有效,对其自身和其他异族或是生灵,就没有这个效果了,想来这血族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莫雪歌搬出了自家传承,算是证实了绾筠的话。 “既然如此,”绾筠稍稍欠身向莫雪歌致谢,又对众人说道,“那雪靥仙主抓捕血族婴孩,可以说是毫无用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夜一行沉沉一叹:“这样说来,屠杀血族,抓捕婴儿并囚禁取血的,必然是人族所为了。” 众家主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雪千影也叹息一声,看向青朗。 青朗却摇了摇头。他只能将事情推动到这里了。再多问几句,怕是不等别人质疑他的目的,回去之后青元那里也很难解释了。 这时,看台上某个角落里,之前那个叫嚣着让泽德广不能偏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绕来绕去的,这不又绕回来了?人家几个血族遗孤,从一开始就说,自己是被囚禁在祖州的,非得往昆仑身上攀扯,是什么意思?” 泽德广双目如电,扫向看台,想要寻找声音的来处,却还是没能找到这个煽风点火的究竟是谁,来自于哪一家。 泽德广有些烦躁。他再度怀疑,今天这件事,是冲着自己冲着泽氏来的。而且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只可惜,同这几个刺客指证他一样,反过来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这种说法。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泽德广很是难受。偏偏冷月寒足智多谋,却总归身份尴尬,不能像青朗或者雪千影这样,站出来帮他说话。 青朗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事情,摇着轮椅,退回到青元身后,听青元耳语了几句,就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父亲,这件事有些蹊跷。暂且不要涉入过深得好。” “哦?”青元蹙眉,想要追问,青朗却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回去之后再说。 自青朗横空出世这么多年,青元已经习惯大事小情对养子言听计从,哪怕事后还是要追问个为什么,但当下总是乐意照办的。而且无数次的经验证明,越是失态纷杂凌乱,青朗的意见最终都能被证实是最优的选择。 雪千影的目光也在看台上扫了扫,与泽德广的目的相似却又不同,她倒是也想知道这个几次三番挑衅泽德广的究竟是何许人也,是莲英安排的,还是修齐安排的。抑或是青朗安排的? 不过这人抓时机的本事,倒是不赖。 雪千影收回目光,对着看台上和擂台上的众人抱了抱拳:“既然有所怀疑,千影在此提请诸位家主和前辈们,允许我动用溯回术。” 莲威腾地站起来:“你的伤还没好利索,怎么能消耗那么多灵力?” 莫雪歌和容璇玑也都站出来表示反对。 令人意外却又算是情理之中的是,陈飒竟然也站出来反对,表示审问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反正天柱山上这么世家仙修,一家派几个人出来,总能看顾这几个血族遗孤的周全。雪千影想动用溯回术,完全可以等身体大安了再说。 雪千影笑了笑:“多谢师父和几位家主的关怀。这溯回术你们可能不太了解,就是想要溯回的事情时间间隔越久,所需要动用的灵力也就越多。他们离开关押地点已经有段日子了,现在施术我也没什么把握。再拖得久些,怕是线索就要全都断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 质疑 听雪千影这么说,莲威没有再说话。莫雪歌和容璇玑也明白,劝是劝不住的。至少他们几个是劝不住的。 于是莫雪歌要求请修正上台,在确认雪千影的伤势之后再做决断。几位家主也都表示同意。 不多时,修正上到擂台,只是简单地诊了脉,便直截了当的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行。” 雪千影无奈,只能扯着修正的袖子,小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莽撞,很可能就是做个样子。你家兄长的谋划你还不知道?肯定不会留出纰漏的。” 修正摇摇头:“我知道,方才你们说话我也都听见了。可你不想想,你每次动用仙尊留给你的灵力,都是个什么结果。眼下你的右手已经快要废了,你自己不知道?还要逞强到几时?” “可眼下这个僵局,只有溯回术能解。而且这事一旦拖得久了,阿齐的心血就要白费不说,这可是几条大好的性命啊。” 修正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对众家主行礼,说雪千影想要动用溯回术,必须先以灵力将身上的伤势恢复到十成十,并且需要四名以上的前辈高人谨慎护持施术过程,方能有一二分把握避免雪千影术后重伤不治。 修正这话说得极重。而了解他的人,或者说听说过盲医的事迹,多少知道一些盲医品性的人,都相信他这番话应该也没什么夸大的成分。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雪千影的身上。 雪千影想了想,眼下确实出了动用溯回术,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不成就此中断调查么? 绾宁站了出来:“无常元君,我听闻你的溯回术也是需要一些物什作为施术媒介的,对吧?” 雪千影点点头。 “那不妨先搜一搜这三个人,若是能搜出用得上的东西,元君再谋划也不迟。” 绾宁的提醒得到了莲威等人的一致赞同。为了公允期间,雪千影和泽德广都没动,其他家主也出于避嫌的考虑,没有上前,而是派出绾宁和冷月寒两个动手,翻检查找三个血族遗孤身上的物件。 早有两名泽氏的仆役搬了一张长条桌案上来。绾宁和冷月寒将翻找出来的东西一字排开,摆放在桌案上。而且冷月寒心细如发,不仅是找出来的东西,就连他们身上的衣服布料,之前被折断损毁却带了回来的武器,都取了一些过来。甚至就连三人的头发,也都各自被剪下一绺,跟这些东西摆放在一起,当做证物,留待雪千影查看。 雪千影看着满桌子的物什,瘪着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修齐的心思实在是太过缜密了。这些人身上原本的痕迹全都被抹去了。衣服武器都是新的,其他东西基本也没有能够承受溯回术的东西。雪千影不经意间看向修正,想说他可以下去休息了。 冷月寒将东西摆放整齐,仔细核验了一番,蹙着眉,看了一眼绾宁,又看了一眼泽德广,最后向众人抱了抱拳,又向雪千影行了个礼。 “冷先生虽为泽氏客卿,但为人十分可信,又心思细腻,体察入微。如今做此态度,想必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莫雪歌见状,笑着请冷月寒不要顾忌身份,大可有话直说。 雪千影正愁这件事推进不下去呢,见莫雪歌主动开口推波助澜,也是点了点头,让开一步,示意冷月寒开口。 冷月寒一副盛情难却、却之不恭的模样,再三行礼,而后指着桌案上的东西说道:“这几个人将矛头指向祖州,怕是受了什么人教唆指使。” “诶?冷先生此言……”潇铭圭有些不满,正要开口驳斥,却被莲威瞪了回去。 “冷先生,”莲威和颜悦色,温润依旧,“还请你不要先抛出结论。是非曲直,在场这么多家主和前辈们,心中自有判断。你方才发现了什么,又推测到什么,直说便可。” 冷月寒抱歉地笑了笑,指着长案上的布料说道:“方才朗公子也提到过,能够织出这种布料的织机,是两三年之前才改进出来的。而且这种布料如今也只有祖州才有售卖。那么敢问各位,这三人身上的衣着,是从何而来?” “当然是囚禁他们的人家……”潇铭圭话说一半,自己也觉察出不对劲,便皱着眉摇了摇头,住了嘴。 绾筠接过话茬:“这囚禁关押,必然是不见天日,而且为了取血,显然是不穿衣服,或者只给短褐穿,更方便些。这几人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损,但还能看出来,是上下齐备的袍子。这可不像囚徒应有的待遇呀。” 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 冷月寒点了点头:“不错。这布衣的来历存疑,是一桩。但更令我生疑的,乃是这些刀剑。” 冷月寒举起一截断剑,指着上面的断口说道:“这种粗打的方法,世家之间早就不用了,如今祖州各家自制的普通兵器,用的都是承袭自炎州的叠锻法。这一点,可以请潇家主来证实。” 潇清欢没等冷月寒和其他家主去请,主动上前,简单看了几眼断口便得出了结论:“不错,这种锻打方法,早在三十年前世家之中就很少使用了。如今民间的刀剑也不多见此种锻法。许多富庶的州府,怕是只有剁鸡食和猪食的菜刀,才会用这么粗糙的制法了。” 冷月寒恭谨地请潇清欢落座,自己放下那截断剑。正要开口,却被那个年纪很轻的血族人打断了。 “我们从被囚禁的地方逃出来之后,一路向南,直到大海阻隔,无处可逃,便躲到了海边的一个渔镇上,这些衣服武器,都是从镇子胡乱偷的。究竟是什么衣服什么锻法,我们都是不认得也不知道的。” 这个解释倒也很合情理。虽然台上台下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逃亡,但想来抓到什么就穿什么,碰到什么就用什么,也很是符合正常人的行为逻辑。 冷月寒也点了点头,再次对台上台下众人拱手道:“这两件事确实很容易解释过去。只是……”冷月寒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看了一眼雪千影,还是决定把实话说出来。 “冷某算是有些见识,自认对博山血族也有几分了解。血族的传承与人族很是近似,但又有些不同。”冷月寒回过身,看向几个刺客:“血脉自然是天赋不假。但血族人长到八九岁时,便需由长辈教导,才能得到血族的传承。这种传承,每家每户都不太一样,并非通用,而且只能代代相传,兄弟姐妹之间亦不能进行。” 说到这里,很多人已经反应过来,但更多人依旧懵懂,不明白冷月寒所指为何。 “敢问几位,你们一出手,就能重伤重重精锐护卫之中的修大公子,还能在泽氏多位族老的联手夹击之下,留下性命,几无重伤——按照你们的说法,尚在襁褓之时,就被人掳走关押,你们的传承,是哪里来的?” 第六百一十五章 半块 听了冷月寒的话,众人的心思再度摇摆起来,更有许多原本就不信这些血族人曾被囚禁取血的仙修们,此时已经完全认定,他们几个的出现,是故意污蔑世家,甚至是故意攀咬泽氏的。 “若真如冷先生所言,这几个人,真是心肠歹毒,其心可诛啊。”陈飒大声喝骂了一句,似乎有点为泽氏壮声威的意思。 莲威与夜一行对视一眼,摇了摇头。雪千影不会说假话,博山灭族的隐情一定是确有其事的。但冷月寒无论立场还是为人,都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说谎。那眼下这局势,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凌乱杂芜。作为无关人等,此时发声似乎有些不妥。 潇铭圭也沉默不语。他是原因相信几个血族人的话的。毕竟在他看来,这种以卵击石的行为毫无道理。而且还要平白断送性命。可冷月寒的话也很有说服力,那么这几个人究竟是从哪来的,又究竟有何目的呢? 青元和绾筠两人,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出于本能,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应该还没结束。至少如果有人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洪涞看了看坐在身旁的陈飒,心中难免冷笑讥讽。他有意开口替这几个血族人找回一些余地,但眼见莲威和夜一行闭口不言,他也决定暂且闭口不言,静观其变。 容璇玑捅了捅莫雪歌的手肘,示意轮到她来说话了。于是莫雪歌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冷月寒面前,道了一句:“冷先生辛苦了。” “莫家主,这几个人怕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甚至针对修大公子的截杀,也并非他们之前口中所说的误会。还请莫家主一定要查明真相,不要姑息才是。”冷月寒言辞恳切。 莫雪歌点头致谢,而后走到三个刺客近前,双眸清冷如水,语气更是听不出喜怒:“方才冷先生的话,你们要如何辩驳?” 稍稍年长的那个,迟疑了片刻,绑缚在身后的双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挣开绳索。 泽氏的族老直接拔剑架在他脖子上,示意他不要乱动,否则自己绝不客气。 雪千影上前一步,轻轻拨开剑身。泽氏的族老有些不满,瞪了雪千影一眼。 “前辈放心,这里这么多高手护持,就算给他松绑,他也绝不会有暴起伤人的机会。” “元君这话可有些托大了吧?”泽氏族老冷哼一声。 “你是想拿什么东西么?我可以帮你。”雪千影蹲下身子,柔声地问道。 雪千影一直在帮血族说话,三个血族遗孤看在眼里,知道这一位算是台上第一可信之人。于是年长的血族男子点了点头,示意他怀里有东西。 雪千影道了一声得罪,按照他示意的地方摸了进去,不多时,竟然从他怀里掏出一枚铜刻的小像——这让绾宁和冷月寒都大感意外。他们两个搜身搜得极为仔细,怎么会遗漏这种东西? 血族男子示意雪千影将小像摆在他身前,俯身磕了一个头。莫雪歌静静的看着他,没有阻止,也没有打断。 之后那男子用下巴指着小像:“这位,是看守我们的仙修。他见我们实在可怜,经常给我们送吃的喝的。还教我们读书识字。我们几个的身手,也都是跟他学的。” 年纪最小的那个接着说道:“我们手脚上常年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跟他学本事的时候不觉得,一旦摘掉就觉得身轻如燕,力大如牛。而且当时我们确实是在逃命,自然要以性命相搏了。” “后来,”年长男子说道,“似乎是被人发现了,又好像是他被调去做别的事情了。我们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为了怀念感激这位恩公,特意用之前藏起来的铜镇纸,磨了一块下来,雕成了他的样子,日日叩拜,不忘大恩。” 雪千影拾起小像看了一眼,这雕工实在不怎么样,勉强能看出来是个中年男子,束发,有须,但也看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雪千影将小像递给了莫雪歌,莫雪歌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又转手递给了冷月寒。 冷月寒有些头疼。血族人没有传承就不能研习本族功法,她没有撒谎。但若是完全没有开启血脉传承,只修习人族的功法,虽然不能像人族那样突破境界获取修为,但身手上想要达到一定的高度,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可能照比翼族和精魅一族,还相对容易许多。 所以,这几个人说的话不可信,但至少逻辑上没有问题。 事情再一次回到了僵持的局面。 冷月寒看向泽德广,示意他站出来说句话。泽德广虽然感到为难,但眼下中断公审,确实是比较合适的做法。至于这几个人是否需要灭口,那也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时,潇铭圭却抢先一步,问冷月寒要过了镇纸,看了几眼,似乎有话想说但又十分犹豫。 “潇家主有话不妨直说?”冷月寒道,“难道潇家主看出了这半块镇纸的来历?” 潇铭圭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去看莲威。 莲威愣了愣,不解地看向潇清欢。 “阿威,”潇铭圭压低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天机元年,为了纪念改元,我曾经炼了一炉铜?” 莲威想了想,确有此事。 潇铭圭掂了掂手里的镇纸:“那一炉铜有很大的问题,经不住太多次的锻打,故而不能做兵器,于是我把它们制成了六对镇纸,自己留了一对,剩下的都送给了你。” 莲威稍稍有些惊讶,指着潇铭圭手里的半截镇纸:“这件事我记得——你能确定这就是当年那五对之一?” 潇铭圭凝重地点了点头。他很相信好友的人品。此时已经在怀疑,是有人刻意要嫁祸莲氏了。 那他一定是要帮莲威说话的。 莲威却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将这番话公之于众。 “可是……”潇铭圭还有疑虑,但莲威请他大胆的说出来。 于是,当潇铭圭这一番解释说完之后,全场的目光终于换了个焦点。从泽德广身上换到了莲威身上。 但莲威的人品有目共睹。所有人都在等他亲口解释。 莲威沉了一口气:“这五对镇纸确实为我所有。其中一对现在仍在我书房的桌案上时常使用,另外两对,赠给了我莲氏的一位叔父和一位外姓族老。我可以保证这三对如今都完好无损的存于莲氏,众位若有疑虑,我可以派人去取来。” 第六百一十六章 去向 莲威的话无人怀疑。但还是有人追问,剩下那两对是何去向。 “还有一对,已经损毁了。”莲威继续说道。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看了一眼雪千影。 “小徒顽劣,将好好镇纸熔了,做了一面铜锣,挂在莲氏白鹤祖宅中的校场上,用来每日清晨督促师弟师妹们练功。”虽然这个时候笑是不太合时宜的表情,但莲威还是差点没忍住。好在还是把这段话说完。 “噗——”潇铭圭背过人去忍不住捧腹大笑。在场众人也无不绝倒。就连莫雪歌也捂着脸,看向雪千影:“你还有这么顽劣的时候?” “谁还没个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呢?”雪千影挠挠头,心说这算什么,自己不过是熔了师父一对镇纸,夜小楼可是拆过他伯父的书房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两人倒还真是般配极了。 “众位若是需要验证,也可派人去将铜锣取来,我溯回一下你们就知道真假了。”雪千影又道。 众人好不容易从笑声中缓过神来,纷纷摆手说倒也不必这样麻烦,他们还是愿意相信莲家主和无常元君的。 毕竟即便是今日已经长成的无常元君,也时常冒出些顽劣的举动,比如很爱打人耳光,又比如昨夜还去拆了陈氏的房子。从这个角度来说,熔一对镇纸改做铜锣这种事,实在不算惊世骇俗难以置信。 “至于这最后一对。”莲威继续开口,众人瞬间正色,也都安静下来。 莲威看向泽德广:“约么十多年之前,为了恭贺乔氏立家,我便将这对镇纸当做礼物,与其他许多东西一起,转赠给乔家主了。” 泽德广一愣,转身朝着乔氏的看台望去,从人群中寻找自己这位上不得台面的舅哥。 乔枫本来还在看热闹,突然被点到名字,众人又将目光全都聚到他身上,未免有些发蒙。等到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他飞身上了擂台,对泽德广,也是对众家主解释道,这对镇纸他有些印象,但因为不太用得上,早就当成礼物转送他人了。 “送了什么人!”泽德广非常激动,差点就要去揪乔枫的衣领了。 “这,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哪里记得。不过家里礼仪往来都有记载,只要查一查就能知道。”乔枫见泽德广如此,也十分紧张。 泽德广一把将人推开,叫来泽氏两名族老,命他们即刻带着乔枫返回祖州,去取族里的账册。 “不用不用。”乔枫连连摆手,从乾坤袋里竟然抽出一卷厚厚的本子,双手交给泽德广。 众人都看傻了,心说这位乔家主出门在外,身上竟然还带着账本? 乔枫却道,名仙擂上除了比武切磋,就是人情往来,自己此番带了不少礼物过来,就是为了能够结交世家和知名的散修们,自然这送礼的账目也就随身带来了。 泽德广喘了两口气,算是稍稍平复一下自己方才激动的心情。推说自己瓜田李下,不便查阅,将这件事交给了青朗。 青朗也不好一人动手,这毕竟是别人家的账目,于是他又请了容璇玑和绾宁来做见证。三人就着摆放证物的长案,飞快的朝着十几年前翻去。 约么过了半个时辰,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示意泽德广,找到了。 泽德广按捺住心思,强忍着没有上前,请青朗代为公布。 “天机九年,贺博阳谢氏家主得长子。”青朗说完,还特意让绾宁拿着账册,指给各位家主和雪千影都看了一遍。 博阳谢氏家主名叫谢念慈,今年已经八十有二,但看起来虽不如金悯保养得那么好,但也不过五十来岁的样子。闻听这话也来到擂台上,确认了账册上的内容,又看了看潇铭圭手里的半块镇纸,对着泽德广和众位家主抱拳行礼后,这才解释说,这对镇纸早年间曾经赏给了家中的一位外姓子弟,后来这位子弟脱离了谢氏单独立家,只是至今还未传承三代,故而没有录入世家之列。 “敢问这位仙修今次名仙擂可到场了?”青朗问道。 谢念慈摇了摇头:“他脱离谢氏不久,就因病亡故了,现在操持家事的,是他的夫人和女儿。今次名仙擂我见过他女儿登擂挑战,若是没有提前离开天柱山,此刻应该是在仙修看台那边。” “还请谢家主告知名姓,我们好去寻人。”青朗追问道。 “我只记得他女儿的乳名叫做小喜——他本人在谢氏族中时,叫谢争鸣,名字是我爷爷取的。但我记得他本姓钱,脱离谢氏之后应该会将姓氏改回去,至于名字改没改我就不知道了。”谢念慈摇了摇头。 泽德广去查二字还没出口,跪在地上的三个血族遗孤就高喊:“那位恩公的名讳,正是叫做钱争鸣!”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谢念慈也目瞪口呆,指着三个血族遗孤:“你们可不要血口喷人?你们这么说,可有证据!” “有!”年纪最小的那个大声叫道:“那个小像背面,有一个钱字,乃是恩公亲手刻上的!”说着,他又看向雪千影,“你不是能溯回吗?你看一下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潇铭圭闻言,翻转了一下手里的半块镇纸,果然上面刻着一个钱字。而且确实有些岁月的痕迹,钱字的弯钩已经有些磨平看不太清了,显然不是新刻的。 “看起来确实有十来年的样子了。如果是每日摩挲的话。”夜一行算是个金石大家,看了一眼,便做出了判断。 泽德广看向谢念慈:“所以,是你们谢氏?” 谢念慈突然觉得有些百口莫辩。谢氏不论当年还是如今,都是泽氏的忠实拥蹙,她也确实参与了博山的屠杀,确实分得了几个血族婴儿算作“奖赏”——但并没有十几个那么多。 当时捕获的血族婴孩并不少,但都被几个大族瓜分了,谢氏只分得了四个,还是泽氏从自己家应得的里面分出来的。而且这四个人还因为取血不当,没等成年就死了。怎么可能等到三十多岁还能出逃? 难不成这几个人是鬼魂吗? 至于钱争鸣,谢念慈清晰记得当年并没有带他去博山,更没有派他去看管过什么血族遗孤。但在当时,博山的事儿在谢氏不算是隐秘,钱争鸣也正是因为知情,在离开谢氏不久,就被谢念慈亲手灭口了。根本不可能教授这几个血族遗孤身手,更不会赠送铜镇纸这么贵重的礼物。 事情都对得上,但时间不对,人也不对。这些事情却被有心人移花接木,串到了一起,谢念慈便是脑子再不灵光,也明白这是有人要对谢氏下手了。 只是她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人,要用这样的方式,置谢氏于万劫不复? 第六百一十七章 真凶 “等一下,众位!”莫雪歌适时站了出来,“谢氏立家不过百余年,即便是有泽氏的帮扶,也不可能在三十年前拥有屠尽血族的本事和能力。这件事,谢氏脱不了干系不假,但应该只是一个小角色,真正的幕后主使,还应详查!” “还有,”容璇玑也上前一步,“博山灭族血案,与雪靥仙主有关,区区谢氏,何以能得他青眼,甚至还亲自出面相帮,这实在不合常理。” 莲威和夜一行也都点头,表示同意两位家主的意见。 潇铭圭道:“两位家主所言甚合情理,我们应该马上查封谢氏,关押一应人等,仔细审问当年的知情人士,查明真相,还血族一个公道,还天下一个公道!” 绾宁也站了出来:“我原以为,仙门遗族兴风作浪,是家园被毁,无处安身的缘故。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如此看来,曾经遭逢血族人袭扰的世家,包括我们绾氏,都未必清白。诸位家主,诸位叔伯前辈,绾宁提议,在审理谢氏的同时,各家还应自查,当年参与作恶的一干人等,有罪有失者,一应追究,除恶务尽,以绝后患!” 绾宁说得义愤填膺,得到了许多家主和仙修们的响应。绾筠皱了皱眉头,看向青元,青元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个节骨眼上,不说民怨沸腾,也算是众口一词,谁要是跳出来忤逆民意,就算仙修们不敢一拥而上讨伐一位大世家的家主,也难保不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反正绾宁分寸拿捏得极好,只说是自查,到时候推说没有查出来也就是了,何必在这个时候犯众怒呢。 而且,谢氏的背后是泽氏。如今看来,这三个血族人的出现并非偶然,一定是背后有人布局筹谋。那么眼见谢氏倒台已是必然,而能将泽氏牵扯多深,才是这全盘谋局的题中之意吧。 青元心中冷笑,差点就对绾筠脱口而出:你看泽德广都不着急,你又急什么呢? 也不知绾筠究竟能理解多少青元的意思,但见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青朗将两位家主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免心思一沉。看来他猜得没错,自家义父是知情人,甚至曾经参与。绾氏也逃不掉。当年博山屠杀的背后,果然逃不开几大世家的翻云覆雨手。 只是三十年来,天下格局变化并不算大。在座的除了潇氏和洪氏之外,都在当年十大世家之列。如果博山的事情,泽氏、青氏、绾氏三家逃不开关系,那么其他几家呢? 而且目前看来,容氏和莫氏不知情,至少是两位家主不知情,上一辈人有没有参与,还不能下定论。莲氏和夜氏,至少看家主的态度,至少看一贯的风评,应该没有参与进来才对。 陈氏一直做泽氏的走狗,就算真的不知情也没人相信,更何况此番名仙擂上,陈飒的修为提升如此明显,很快就一定有人会跟自己一样怀疑到他。 而新晋的洪氏和潇氏,当年也是因为族中接二连三出了许多高手,这才得以上位。这当中会不会也跟博山灭族有关联呢?还有曹氏和诸葛氏,以及祖州几个大大小小的世家,这两年不说别的,至少族中的高手多了不少,甚至有的直接翻番。此前青元还曾打趣,说这两家是鸡犬升天。如今想来,或许义父是意有所指呢? 几个呼吸的功夫,青朗已经在心里将几大世家的嫌疑排查个遍。他不在意人命,不在意礼法道德,甚至不在意善恶曲直,只是想看看这件事究竟会是个什么结果,手中纸扇一合,又将目光落在雪千影的身上。 这位一向受莲英敬重的大师姐,虽然喜欢直来直去,但脑子着实不笨,自己能想明白的事情,给她点时间去思考,也一定能够想明白。他很好奇,雪千影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呢? 她会为了几个血族人,为了所谓的正义,一口气将几大世家得罪个遍吗?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自己看在莲英的份儿上,是应该出手拦一拦,还是应该帮一帮? 但事实可能极为出乎青朗的意料。雪千影对于世家之恶的见识和体悟,或许远超过青朗能够想象的极限。而且她也根本无需靠脑力去推断当年的凶手都是谁,甚至那些青朗推断不出来的参与者,她也都知晓——因为她在广寒殿溯回术的影像里面,已经统统都看到了。 而且,这是修齐的局,她只需要站在众人的目光里推波助澜便好。至于能推到哪一步,方才莫雪歌悄悄告诉了她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绾宁的提议得到了很大的响应。泽德广示意看台上的仙修们暂时稍安勿躁,又将擂台上的家主们召集到一起,说是要尽快拿出个章程来以安民心。 “谢氏是我祖州的世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我泽氏监管不严的过失。处置和审讯的事情,我实在不好参与。你们来拿主意,我来宣布就是了。”泽德广姿态放得很低。这是刚刚群情激愤的时候,冷月寒特意凑到他身边告诉他的。 泽德广此时心里不算慌张,他并不担心谢念慈会攀咬泽氏。毕竟,不论是咬紧牙关,还是吐露一些没人相信的供词,谢念慈的命运不会没什么两样。但谢氏百十余口,总有无辜,能否为不相关的族人留下一线生机,只要谢念慈还没傻透腔儿,就能算过来账。 泽德广也不担心青氏绾氏趁机攻击泽氏。毕竟当年事大家都有参与,一旦说出来谁也没有好果子吃。而且虽然他销毁了当年所有的证据,但他们的佩剑就是最致命的证据。一旦他们互相攀咬撕扯,谁知道雪千影会不会不惜灵力对某一把佩剑动用溯回术呢——到那时才真的叫不可收拾。 泽德广没想到,有朝一日雪千影修成的这门独门术法,竟然成了他制衡旁人的杀招。真是时也运也。 第六百一十八章 不解 雪千影并没有参与家主们的讨论,而是与绾宁、青朗、冷月寒、修正四人在一起看管谢念慈。虽然她不至于就这么跑了,但总要防止狗急跳墙或是自绝封口。 “修先生的医术高明,不如暂时把人扎瘫了,咱们也就省心省事了。”冷月寒看了一眼谢念慈,突然提议道。 “是个好主意。”青朗摇着扇子,“不过我以为我就够狠心的了,没想到冷先生更是铁石心肠啊。” 冷月寒瞥了一眼青朗:“难不成我还要去同情一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么?” 青朗一笑:“确是这个道理不假。不过修先生,我建议你不要出手。” 修正抱着胳膊:“朗公子有何高见?” “万一她真瘫了,修先生就要被打成同谋了,到时岂不是有口难辩?”青朗用扇子挡着口鼻,呵呵地笑着,又连连摆手,说自己是开玩笑的。 “冷先生毕竟是泽氏的人,朗公子虽是玩笑,但先生也该主动避嫌才是。”绾宁看似说和,实则是故意挑起众人对冷月寒的不信任。 雪千影倒不会怀疑冷月寒,但青朗明显是意有所指,玩笑是假,提醒才是真。故而伸手扯了扯修正的衣袖,示意他不要掺和进来。 “朗公子说得有道理。”修正笑了笑,揉了揉手指,“我这两日,为了救治某人,消耗了不少精神,这手总是有点抖,下针难免失了准头。这位谢家主,如今可是关键人物,大意不得呢。我还是少添乱的好。”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阿正,你还真是记挂我呀。” 修正听了,只是呵呵笑了几声,翻手拿出两颗丹药,递到雪千影面前。 雪千影愣了愣,接过却没吃。 “今日怕是还要闹上一阵子,给你养养精神。再说,万一待会儿真的要动用溯回术,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修正带着几分怨气,幽幽说道。 雪千影摇摇头,仰头将药吞了。 “修先生这语气,啧啧。知道的你们是好友,不知道的,还以为无常元君跟修先生才是一对呢。”青朗仿佛说了个很好笑的小花似的,笑得直喘。 修正没接这话,直接伸手抓住了青朗的脉门,惹得笑个不停的他直接一愣,却将笑意卡在喉咙里,呛了一口气,咳得满脸通红。 “啧,”修正学着青朗的语气,也啧了一声,这才继续说道:“我药谷成名多年,总是难逃故步自封。如今这天下的高人真是太多了。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难得。朗公子若是不介意,我倒是很想与青氏这位医者讨教一二。” 青朗不明所以:“修先生指的是……” 修正笑了笑,称赞的语气十分由衷:“我虽然也善于埋针,但大多只能用来封禁毒素。青氏这位医者,却能用来封固灵力,厉害。” 青朗似乎是松了口气,笑着摆摆手:“这可真不是他们高明。而是我这身子承受不了太多灵力,偏偏之前为了医治我的先天不足,强行提升修为至悟道境。这金针封固灵力乃是为了保命,而不是为了隐藏实力。” 说着,青朗又摊开双臂:“再说了,就我这样子,站都站不起来,隐藏实力又有什么用呢。” 修正笑着摇摇头。他和青朗说的本质上是两回事。但既然青朗顾左右而言他,他也就不好再追问了。 不过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将来若是某些人故意作死,他倒是可以试试用这个法子保住他的性命。 修正和青朗玩笑半天。冷月寒瞥见雪千影神色有些沉重,便轻轻碰了碰她手肘:“无常元君这是在想什么?在想博山?” 雪千影被猜中了心思,也只是笑了笑,点了点头:“有点难受。” 冷月寒轻轻一叹,直说自己不该问。这倒不算是安慰雪千影,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该问。 若雪千影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她一定也会很难受的。但眼下这个场合,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是不太合适流露情绪。若是被有心人窥测一二,保不齐将来受其所乱。 好在雪千影并没有什么倾诉的欲望。随便敷衍了几句之后,打着调息的旗号,一个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盘膝坐下,闭目养神。 其实她心里不止是难受。更多的是不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几个向来不合的家族,为了一点利益,竟然会联合做下这样一桩惊天大案,还能同心协力的将其隐瞒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年里,几家争斗不断,却还能默契的谁也不提当年之事。 是,人族一向自视甚高,即便血族、翼族等被称作仙门,也依旧觉得他们不过是异族,与北境的兽人族、与精魅生灵等并无二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朴素观念深入人心——但这仍旧不是人族为了一点利益就可以去屠杀一个种族的理由。 还有雪靥,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目的,竟然可以将黑手伸向自己多年的好友。雪千影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偏激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生而为人,总该有人性吧?就算不悲天,至少也该能悯人吧?总该懂得什么叫做感同身受吧?总该能够区分善恶,理清是非曲直吧?可悲又可笑的是,这些被称为人的,光鲜的,身处高位的,却统统没有。 也对,首先是人,才能谈及人性。能犯下这样的罪恶,本身已经不算是人了。 雪千影睁开眼,目光掠过泽德广。又看向青元和绾筠。后两个她在溯回术中并没见过,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也亲自参与了当年的事情,但泽德广她是能够确认的。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还能如此镇定,像个局外人一样,保持表面的公允,召集家主们调停商议此事。 “元君再这么盯着看下去,怕是难免有人误会你对泽家主有敌意了。”青朗摇着轮椅过来,用扇子遮着嘴,低低的提醒了一句。 雪千影抬头看向他那双清澈冰冷无怒无嗔的眼睛,心知这是个怪物,对自己的情绪怕是很难有共鸣,忍不住叹了口气,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致谢。 青朗摇着扇子,笑道:“有些结局,是要耐心等的。阿英说,他师姐脾气急,向来是有仇有怨报在当下,绝不留过夜——这一点,元君还是要好好向阿英学一学。他可是一贯的好涵养,最是耐得住性子了。” “等不到怎么办?”雪千影一挑眉。目光飘向莲氏看台,发现莲英也正看着他们,轻轻勾了勾唇角。 青朗循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脸上的笑容很是欢畅,但话还是对着雪千影说的:“我可不是教元君相信报应。老天爷看顾好人都没工夫,谁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才能腾出手来收拾这些坏人呢?”说着,青朗收回了目光,看着雪千影,“阿英说师姐经常教导他,事在人为。我们都还在呢,又怎么会让元君等不到呢?” 第六百一十九章 宽恕 雪千影听了一笑:“你和英儿真是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青朗兴致来了,合上扇子,静待下文。 “英儿安慰我的时候,只会说,师姐你别着急,有我呢。” “啧。”青朗瞬间垮了脸,撅起嘴,“元君搁这儿跟我灌醋呢?” 雪千影愣了愣,不解的看着青朗。 “哼,大概他没跟你说吧。我可没少吃你的醋。”青朗难得流露真性情,手里的扇子都搓出了声音。 “你?我?”雪千影难以置信,但又很好奇:“你都醋什么?” “醋你们自小一起长大,醋……”青朗突然住了口,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元君如今与夜少主很是美满,阿英待我也从不曾三心二意,再说这话,倒显得像我不信他似的,就没意思了。” 雪千影挠了挠头,心说果然这天底下的小情侣闹别扭的时候都是同一副做作样子。现在她可算明白莫雪歌和容璇玑那副牙酸的神情是为什么了。 “两位看起来好像很熟络的样子。还真不曾听闻你们二位有交情。”绾宁凑过来,对着雪千影拱了拱手。至于这个问题,她是真的很疑惑。据她所知,青朗和雪千影几乎是从未谋过面。名仙擂后青朗想要登门拜访雪千影,也被雪千影以养伤为由给推脱了。可眼下看着,这两人倒像是认识许久了的样子。 “这个世上总有些人是一见如故的。”青朗故作神秘,挤眉弄眼,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无常元君天人之姿,莲氏家风又温厚识礼,我过来攀谈几句,人家不好意思驳我面子撵我走罢了。绾二小姐向来多思,这额发可是越来越高了。听闻修先生此前研制过生发的方子,二小姐要不要讨来试试?” 绾宁瞪了他一眼,没有接茬儿,而是继续与雪千影说话:“家主前辈们商议处置谢氏,应该叫上元君才是。毕竟元君……元君不妨猜猜,这位谢家主最后要如何发落?” “谢家主及族中相关人等一律处死,谢氏从世家中除名——相比血族灭族,这已经算是很轻的发落,不知绾二小姐有何高见?”青朗没等雪千影开口,帮她将话儿给丢了回去。 绾宁不禁蹙眉。这俩人不仅看起来交情匪浅,几时见朗公子主动回护旁人?而且还是这个根本不需要回护的无常元君? “我猜……或许灭杀全族也未可知。”绾宁按下心思,敷衍地说道。 雪千影却摇摇头:“若真是要灭谢氏全族,我会出面竭力说服诸位家主和前辈们,保住谢氏老幼不受株连。” 冷月寒和修正这时也都过来,正听见雪千影这话。冷月寒一蹙眉,下意识的便要阻止。 冷月寒道:“这可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谢氏之罪,罪在主事之人,老幼当然是无辜的。这道理谁都懂,但这话元君却说不得。不然一定有人会跳出来质问,谢氏的老幼无辜,那当年血族的老幼就不无辜么?到时候元君要如何作答?元君此举,不是把自己往墙角逼么?” 青朗也道:“元君悲天悯人,可这天下谁人不无辜?就连那谢家主,不也是他人手里一把刀?当年的一个小喽啰,如今被人推出来填穴,难道就不可怜了?元君可怜得过来么?” 雪千影笑了笑:“冷先生说得对,朗公子说得也对,这话我来说,的确不合适。只有受害者才有权决定是否原谅施暴者。我想,若是那几个血族人主动开口请求此事,应该不会有人这样质问他们吧。” “元君的意思是?” “绾二小姐如今正在推动仙门复建。可究其原因,终究是不胜其扰四个字。有这样的前仇在,那些散落天下的仙门遗族,又有几个敢主动归附新仙门呢?就算归附,也难免提心吊胆,不能长久。若是仙门遗族主动示好,借着谢氏的事情卖给世家一个颜面,博一个宽宏之名,这未来的日子就能好过多了。” 青朗满口称赞元君聪慧:“反正谢氏并非主谋,宽而待之,给血族遗孤们换一条栖身之途,这买卖着实划算。” 冷月寒也很认同:“是我小看了元君的心胸。这个办法看似宽恕了谢氏,实则是在保护血族遗孤。不然一旦谢氏被赶尽杀绝,当年参与者人人自危,保不齐就有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这样一来,仙门遗族与世家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迟早还要生出更大的乱子来。” “谢氏绝非主谋。就算是将之灭族,也偿还不了当年博山的滔天血债。反观新仙门,短时间内并没有自保的能力,此举哪怕能为他们多争取一些发展的时间,也是好的。”雪千影又道。 唯有修正叹息:“让你养精神,结果想了这么多事,唉,你这个身体啊,看来是好不了了。我还是早点知会夜小楼,让他提早物色续弦的人选吧。” 雪千影听了抬手要打,修正手中瞬间出现了三根金针,指着雪千影。 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冷月寒和青朗见状却是大笑起来。 “一物降一物。夜少主拿你没办法,却不成想栽到了修先生手里。”冷月寒笑道。 雪千影不以为然:“我怕的人多了,也不差他一个。再说了,就他那点修为,若是我一时失手,打死了怎么办?我可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你们听听,”冷月寒忍俊不禁,“这话乍听起来像是讥讽修先生,可细一想又像是夸赞。模棱两可,雌雄莫辩,就跟元君的剑招一模一样!” 青朗也伸出大拇指:“好本事!” 几人笑闹了一阵,还要时不时的看顾谢念慈。好在她与那几个血族遗孤在一处。几个血族人都已经松了绑,连同先前看管他们的泽氏护卫和族老一起盯着谢念慈,倒也不至于出什么事。 绾宁突然对雪千影道:“一直听闻,元君并不想接手新仙门,还三番四次的拒绝了泽家主的提议。现在却连收买人心的事儿都提前规划好了……都说无常元君不擅心计,果然传闻不足信呀。” 雪千影挑了挑眉,看了绾宁一眼,正要说什么。话茬儿却被冷月寒接了过去。 “传闻自然不足信。”冷月寒笑容透着寒意,眸子更是冷得能凝出水来,“世人还道绾二小姐能谋善断,今日一见,没成想却只会些阴阳怪气。” 绾宁脸色一滞,下意识地反唇相讥:“冷先生还有心思品评天下才俊?现在这个节骨眼不应该好好帮泽家主筹谋如何洗清嫌疑么?” 没等冷月寒说话,青朗却摇着扇子,大笑起来:“世人皆道,莲少主、容家主、修大公子与绾二小姐并称才智谋略、天下无双。可惜绾二小姐方才一番话,无常元君与修先生听了,怕是要替自家手足鸣不平呢。” 第六百二十章 致歉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绾宁有些跳脚,但还是压着没敢发火,毕竟眼前这几个,才智不输自己的有两个,还有一个打不过的:“无常元君若是无意接手新仙门,替旁人考虑这些做什么?再说了,元君哪来的把握,那几个血族遗孤,会对元君言听计从?” 青朗抬头看着绾宁说道:“元君方才所说,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这些个血族人,能够残喘至今、成功出逃,又能在被捉之后,步步为营,直至翻出旧案,形成现在这个局面。不说心机胆识,至少脑子不笨。只需有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基本不需要权衡就能得出让步的结论——绾二小姐,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别把旁人都当傻子。” 青朗平日说话虽然拿腔拿调,也经常嘲弄讽刺,但却少有这般直接犀利,完全不留转圜的余地。说得绾宁面红耳赤,很是下不来台。 冷月寒本来是想发作驳斥绾宁几句的,结果却不得不出面调解,直说家主们还没做出最后的决断,或许根本不会株连谢氏老幼也说不定。 “也对,毕竟是十大世家的家主,眼界和见识总归是有的。无常元君能够想到的事情,他们也一定能够想得到。毕竟新仙门无论势强势弱,总归是未来一方势力,早晚都要修好,谁又不想赶早呢?这等好事怕是轮不到无常元君了。”青朗恢复了平常的态度,但话里话外,还是没有放过绾宁。 绾宁有些愤愤,但没理会。她还在想方才青朗那番话。单凭这几个血族遗孤,肯定做不到这个程度,他们背后一定还有筹划之人——可这个筹划之人是谁呢? 一想到有个胆识谋略都胜于自己,却又一直隐匿暗处,谋得似乎与自己还是同一个局的高人,甚至很可能这个高人是敌非友,绾宁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轮不到无常元君更好。”冷月寒笑了笑,“多事之秋,元君少说话为妙。今日你被请到台上,我就提心吊胆的,生怕你一不留人被人算计,又怕你耐不住性子,开罪旁人却不自知。” 雪千影笑着耸耸肩。修正却道:“你看看,多少人替你操心呐。” “是是是,冷先生都顾不上自己主家了,却操心替元君筹谋,也不知该说冷先生对泽家主足够信任,还是……” 绾宁的话还没说完,青朗直接打断,全然不理会她说了什么:“不过,方才这番话,元君不应该说出来的。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借此事刻意要挟元君接手新仙门,可就不好办了。” “青朗!”绾宁实在是听不下去,指着轮椅上的青衣公子,额角的青筋都快跳起来了。 “绾二小姐有何指教?”青朗挑了挑眉毛,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讨厌样子。也就是绾宁平日里性情还算温婉,这要是换成她姐姐绾宜,怕是都要拔剑了。 “我的确一心推动仙门复建,也期望无常元君能够接手新仙门,但自问功夫都是下在明处的。从没有过什么下作的勾当,这一点我可以对天起誓!你这样明里暗里的污蔑我,究竟是什么居心?”绾宁再也忍不了了,直接跟青朗吵了起来。 “哟,好一个光明磊落的绾二小姐。”青朗摇着扇子,看着绾宁,“二小姐的目的,自然不在新仙门,也不在无常元君,而是,昆仑遗墟。若二小姐真如自己说得那般磊落,昨日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绾宁愣了愣,这件事她做得隐秘,为了防止节外生枝,除了绾筠知情之外,就连自家长姐绾宜都不知情。青朗又是如何得知的? 雪千影也愣住了。千算万算,她都没想过,这件事竟然是绾宁做的。事关自家师父,雪千影心中的气并没有因为拆了陈氏营地就完全消减,此刻看向绾宁的眼神,有些不善。 “不过绾二小姐也是有分寸的,而且这些流言虽然事关莲家主和不二元君,但目的却是在陈家主身上。二小姐找了很多人,专门在有陈氏子弟活动的地方散布谣言。陈氏子弟听了自然要禀报给陈家主。之后二小姐又上门要挟陈家主,让他阻碍元君与夜少主的婚事,否则便将他先前做的一些事情散播出去。陈家主一时为难,错了主意,这才有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冷月寒对雪千影解释道。 雪千影听了,气得背在身后的手都有些发抖,气场威压不自觉地释放出来,修正差点站不稳,青朗也觉得喘不上气,两人没办法,只能躲到了冷月寒身后。冷月寒不得已,只好撑开气场,与雪千影的威压强行相抗。 好在雪千影很快就平复下来,收了威压。冷月寒擦了一把额角沁出的冷汗,拍了拍胸口。 “经过昨天夜里的闹剧,陈家主也知道惹了大祸,醒来就直接对我家家主坦白了。元君放心,家主已经责骂过陈家主了,并且元君不论是选择做莲氏的家主首徒,还是陈氏的大小姐,我家家主都尊重支持元君自己的选择。”冷月寒又道。 绾宁这才明白过来,泄密的源头,竟然是陈飒本人?忍不住内心一阵悔恨。但面上仍旧不愿就此认输:“我绾氏觊觎昆仑的手段不光彩,我承认。难道你青氏就清白吗?朗公子一向作壁上观,置身事外,这一次肯对无常元君这般相帮,难道不是存了接手昆仑的主意?” 青朗难得放声狂笑,扬起下巴,带着几分挑衅的看着绾二小姐:“绾宁啊绾宁,我为何相帮无常元君,你这辈子都猜不出原因!” 雪千影在青朗狂纵的笑声中,平复了心绪,对着绾宁抱了抱拳:“绾二小姐,首先,我与陈飒,从无半分瓜葛,遑论认贼作父。所以这件事,就不劳二小姐劳神费心了。其次,关于家师和不二元君的谣言,我需要绾二小姐给我一个说法。” 认贼作父四个字有些言中。青朗听了心下生疑,但不好当场发问,准备留待来日见了莲英再去问他。知情的冷月寒和修正都忍不住蹙眉看向雪千影。而绾宁被青朗气得头昏脑涨,又被雪千影严词敲打,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种细枝末节。 形势比人强,绾宁不得不低头认错。只见绾二小姐叉手为礼,一揖到底:“谣言的事情,是我不对,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绾氏无关,是打是罚,绾宁任凭元君处置。但还请不要迁怒绾氏。若是元君还不消气,这样,群战开擂那日,我当着天下仙修的面,向元君负荆请罪,如何。” 伸手不打笑脸人,雪千影又吃软不吃硬。绾宁这样一番话说下来,雪千影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了。 不过事关家人,雪千影倒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绾二小姐坦诚,我本不应追究太过。只是这件事终究是家师和不二元君两位长辈脸上不好看,不论追究还是就此揭过,都要他们来决断才行。我不能擅作主张。” 绾宁诚恳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莲威和夜一平都是长辈,自然不能与身为小辈的自己计较太过,免得落得个以大欺小的坏名声。雪千影这么说,实际上已经算是放过自己了。绾宁虽然不甘心,但心里还是感激的。 第六百二十一章 利益 “至于新仙门。”雪千影又道,“仙门自然要交由仙门中人治理。我一个外人,还是不沾手的好。而且此前泽家主曾经提到过,想要邀请北海风仙主来统御新仙门。风仙主德高望重,地位卓然,备受世家尊敬,论修为、轮品性,都是十分合适的人选。我个人也非常赞同。” 绾宁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解:“无常元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新仙门未来必将成为这天下除十六州主事世家之外最大的一股势力,昆仑遗墟,博山遗迹,更是令所有人眼馋的肥肉。你看着天柱山上大把的仙修,就没有一个敢说自己内心不曾蠢蠢欲动。偏偏就你不为所动。我真是搞不懂,推到你面前的利益你都不要,难道是想凭借联姻,一统东海吗?” 雪千影蹙着眉头挠了挠头。这位绾二小姐,才智谋略确实比不过莲英、容璇玑和修齐,但这想象力,怕是当今才俊,无出其右。 “可这条路何其难?不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会给天下世家立一个靶子。换句话说,莲氏夜氏联姻之后,天下任何一家都会不顾代价的针对你们。天下哪一家发展起来都没关系,唯独你们不行。” 绾宁还在滔滔不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无常元君若是蠢笨也就罢了,可你我两次交锋,你都占了上风,除去有人相帮,自身的头脑计谋应当都不差才是,总不会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吧?” 雪千影伸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心里当真是哭笑不得。 “那个,绾二小姐,”一直只顾着看热闹没怎么说话的修正开口接过话茬儿:“世间很多事,或许并没有绾二小姐想象得那般复杂。” 绾宁不解:“这都是最简单的人情道理,怎么能说是我想复杂了呢?” 修正揉了揉太阳穴,鸡同鸭讲,突然就没了话兴和耐心:“难道他们俩就不能只是看对眼了,就是简单想要共度余生而已?” 绾宁看着修正,像是看一个天外来客。修正双眼盲了,不然看向绾宁的目光,大体应该也是如此。 半晌之后,绾宁摇了摇头:“或许我不懂无常元君,但我多少懂得人性。我不理解,也不相信。” 修正笑了,少有地露齿,红口白牙,欢畅纵情。笑了好半天,这才带着几分怜悯的语气,对绾宁说道:“既然这样,我只能说,绾二小姐真是可怜人。” 绾宁依旧想不通,一个人低着头,神情带着几分落寞和颓废,不言不语,似乎受了很大打击一样。 其他人也不打扰她。本来修正还想再说她几句,但被雪千影拦下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雪千影道。意外的是修正也没讥讽她,反而有些赞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绾宁已经这样活了二十多年,不论外人说什么,改都是不可能的。但一贯骄傲自负的人,出来一趟,所见所闻皆与以往认知不同,也足以令她好好反思了。 这样想来,修正说得很对,绾宁确实是一个可怜人。偏偏天下世家,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可怜人。 青朗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摇着纸扇,一只手拄着腮,抬头看着雪千影:“唉,元君心善,传言不虚。” “她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般针对?”雪千影笑着问道。 “连元君这么粗的心眼儿都发觉了?看来我今日确实有些焦躁了。”青朗摇了摇头,假惺惺地长吁短叹,但并没有回应雪千影的问话。 雪千影毫不介意地笑了笑,看着他没说话,也没有继续追问。 “元君还真是,没什么好奇心啊。”青朗见雪千影不上钩,有些无趣,望向家主议事那边:“也不知道要多久才有个结果。” 话音刚落,恰好莲威转身,唤雪千影过去。 “怎么又有我的事儿?”雪千影无奈,但自家师父亲自开口来叫,她总不能不给面子。 雪千影走到众家主身边,行礼道:“众位叫我过来,可是已经商议出结果了?” 潇铭圭直截了当:“泽家主提议,谢氏若肯招供幕后主使,便算是将功折罪,只诛杀参与当年屠杀的仙修,其余人皆可活命。若是不肯,那就只能灭杀全族,敲山震虎,以儆效尤。” 雪千影微微蹙眉,看向泽德广。这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他自己不用?难不成是被绾宁猜中了,是想等着自己开口,趁机拿新仙门做文章? 雪千影想了想便道:“众位家主商议的结果自然是最好的,我……” 潇铭圭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还没说完。泽家主说如今仙门尚未复建,万一仙门遗族尤其是博山遗族,害怕因揭露此事遭受报复,不敢归附,不免枉费我等世家的一番心意。故而泽家主提出,谢氏老幼可恩宽特赦。但谢氏从世家中除名是必然。残余人等也不可再以谢氏的名义活动。”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才像是泽德广的作风嘛。 “泽家主提议堪称两全其美。世家得严正律法之实,仙门得宽宏仁厚之名,甚好。”雪千影难得这么直接地夸人,就连莲威听了,都忍不住瞥了她几眼。 “既然无常元君也赞同,那就好办了。”泽德广道,“不过眼下还只是我们的提议,血族遗孤是否能够答应还是未知。元君的身份与仙门遗族关联甚大,此事还要拜托元君从中调停说和。” “我?”雪千影揣着明白装糊涂,指着自已,一脸莫名其妙。 “泽家主的意思,是想让元君去问问那几个血族遗孤,是否同意这个处置结果。若是同意当然最好,若是不同意,元君怕是就要费些口舌了。”容璇玑笑呵呵的,一边解释一边给雪千影使眼色。 “哦哦,原来如此。”雪千影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既然是劝说,自然要请能言善辩之辈前去。我这笨嘴拙舌的,要是说不明白,再出了岔子,不是辜负了泽家主的美意嘛?” “元君此言差矣。”泽德广表面和颜悦色,心里却已经骂开了,你雪千影要是也算笨嘴拙舌,那这天下大半仙修怕是都没长舌头呢。 “方才公审截杀修大公子一事,几位血族遗孤对元君很是信任。若元君肯出面,必然事半功倍。”青元在一旁帮腔。 第六百二十二章 生变 雪千影依旧表现的很是为难,虽然她知道这一遭是躲不过的。不过本该避嫌的泽德广,如今在众位家主之中仍然这般说一不二,倒是让雪千影有些意外。 雪千影与几位家主之间你来我往推辞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莲威发话:“既然几位家主都觉得你能担此大任,雪儿你就去试试吧。便是不成,也不会有人苛责于你。” 既然自家师父给自己留了后路,成与不成,自己都有话说。 于是雪千影垂着头想了想,终于点头表示答应了。 但她还是提了条件,说眼下情形,自己一个人接触血族遗孤未免有些不妥,不如请冷月寒与自己一起过去劝说。“冷先生本为散修,如今是泽氏的客卿,对血族的情况又十分了解。有她在旁辅助,必然事半功倍。” 众人都看向泽德广。泽德广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还亲自将冷月寒叫过来,叮嘱了一番。 冷月寒的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点头领命。却在与雪千影一同走向几个血族遗孤的时候,苦笑着叹道:“元君何苦拉上我?” “换你家家主安心。”雪千影眨了眨眼睛,“免得我真劝说不成,回头他再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呢。” 冷月寒无奈地摇摇头,正要继续说什么,余光掠见一道血光,心道不好,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小心!” 冷月寒说着话已经冲了出去。但动作更快的是雪千影。无常元君身形如闪电,虚空之中抓出罗伞,以伞当剑,直着冲向谢念慈,架住谢念慈的剑锋,继而抬起一脚,将人踢了出去。 饶是雪千影出手如此敏捷,却还是没能将三个血族遗孤全部救下。等冷月寒赶到近前查看,两个血族人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剩下那个年纪最小的,也捂着脖子,鲜血不断的汩汩流出,眼见有出气没进气了。 修正循声过来,手指搭了搭脉相,又查看了伤口,不禁摇了摇头:“失血太快,救过来也活不长。最多,拼尽一位悟道境的灵力,换他留个遗言吧。” 雪千影本来阖上双眸,正为亡者哀悼。但听得这话,又倏然睁开,目光如刀,刺向谢念慈。 谢念慈斜倚在地上,手中长剑早已脱手,手肘拄着地面,挣扎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终于还是放弃了。另一只手抹掉嘴角的血涎,揉了揉自己的胸口。 飒月出鞘,清冷的灵光一闪,雪千影出手挑断了谢念慈的手脚筋。方才还想起身的谢家主,整个人只能瘫在地上,变成一个废人。 台上形势骤变,很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甚至台上的几位家主,也都是在谢念慈倒地之后,才想起来应该上前帮忙的。 “谢念慈!”泽德广怒喝一声,野火出鞘,剑尖抵在谢念慈的颌下,再进毫厘,便能要了她的性命。 谢念慈嘴角勾了勾,似是而非的笑着。她抬眼看了一眼泽德广,没有说话。 青元几人也都围了过来,劝说眼下并不是发落谢家主的时候。还是救人要紧。而且如果这个时候泽德广出手,难免又有灭口之嫌。泽德广闻言收了剑,转头吩咐自家族老,全力帮助修正救治重伤的血族遗孤。 绾宁推着青朗过来,眼见这血腥的场面,都有些激动。青朗体弱,见血多了会头晕,便用扇子挡住自己的眼睛。绾宁转过身,忍不住对泽氏的护卫和族老们叫道:“你们是怎么看管的?” 一位看起来年长泽德广许多的泽氏前辈,白了一眼绾宁,冷笑道:“我们看顾血族遗孤确实不力。可这个人,”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谢念慈,“不是交给你们几个看着的么?” “你……”绾宁气得满脸通红,可面对这般指责却找不到开脱的理由——的确是他们大意了。 可谁又能想到谢念慈在被指证的时候不动手,在对方坐实证据的时候也不动手,却偏偏在家主们商议出结果的这个时候公然杀人灭口呢? “绾二小姐看着年纪不大,这推诿的本事,倒是出落得极好。”泽氏前辈继续挖苦道。 绾宁被戳到痛处,气不过想要动手,却被冷月寒拦住。 “住口!”泽德广厉喝一声,随即语气又缓和下来:“少说两句。救人要紧。” 接着,为了防止谢氏中人自戕封口,泽德广特意派了一队人去到谢氏的看台,将谢氏中人立刻看管起来。部分重要的族人更是为了防止串供单独关押。同时又叫来泽世光,让他亲自带着得力人手,返回祖州,查抄谢氏。 雪千影收了伞,心里有些感叹。现在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帮谢氏的老幼求情了。而这几个血族遗孤,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可亲眼得见,心里终究不忍,十分难过。 两个已经死去的血族人,尸骸慢慢化为血水。血水渗进了擂台石地面铺就的石板的缝隙里。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渐渐水分蒸发,终究要化作黑黢黢的血污。但只要这昙霁山还在,这血就会一直在。 除非天下覆灭,天柱山崩塌,否则千秋万代,这片石板和他们下面的泥土,会永远记得,这里有两个无辜的血族人,死于非命。 “茕茕,来帮忙!”修正叫道,“这位泽氏前辈的灵力与伤者相冲,止不住血!” 雪千影回过神来,连忙跑了过去。泽氏族老让开地方,雪千影俯身一看,伤者身上已经插满了金针,而修正的针筒已经空了,就知道修正已经尽力了。 “飒月。”修正无声的摆了一个口型。雪千影会意,将挽风踏月取出,一手握着伞柄也就是飒月剑的剑柄,另一只手覆在血族遗孤的伤口之上,以自身为桥,输送灵力,帮助稳定伤势。 谢念慈躺在地上,看着忙着抢救、忙着抓人、忙着善后的人们,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事情至此,大概就算是了结。以她一命,甚至还要搭上一些族人的性命,换取这个秘密再度不见天日,她也算不明白值不值。但既然走了这一步,正如行事之前众人约定,将来一旦事发,不管是谁被牵扯了出来,都是这个结局。 她只是运气不好。但想想谢氏风光的这些年,倒也不亏。 趁着无人注意她,谢念慈肩膀微微抬起,将她的佩剑招了回来,极为吃力的将手在剑刃上一蹭,鲜血瞬间涌出,将剑身包裹起来。这是当年行事之前,雪靥特意传授给大家的昆仑秘术,以主人的血液为引,可以将仙器彻底毁去,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雪靥仙主真是明智啊。谢念慈嘴角带笑的想着。三十多年前之前,雪靥仙主竟然就能料到日后可能会有人使用溯回术来探查这件事。古往今来第一善卜之人,果然名副其实。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谢念慈极为艰难的集中精神,渐渐将灵力提升至最大。 第六百二十三章 拗断 重伤的血族遗孤已经清醒过来,但回光返照,不能长久,修正便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话,赶紧说。 血族人看了看雪千影,道了声谢。又说以他们三人的性命,将当年血族惨案公告天下,也算是死得其所,并不后悔。 “若是……若是元君有空,能不能替我们回博山看一看。”最后,这个年纪刚满三十、一生颠沛流离,大半时间都再做阶下囚的血族人,恳求地说道,“帮我们在广寒殿外祭拜一下族人……我,我都不记得博山的样子了……” 没等雪千影答应,人就断气了。 雪千影收回了覆在伤口上的手,低头看着满手的血迹,声音有些喑哑:“好,我答应你。” 天空之中,忽然一声炸雷,继而倾盆暴雨瓢泼直坠。比谢念慈突然出手杀人更加令人措手不及。看台上自有结界护持,但擂台上的禁制却因为是公审,并没有开启。暴雨直愣愣地拍在石板地面上,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许多位家主匆忙之中运用灵力避雨,却还是被淋湿甚至淋透了。 伴着大雨,死去的血族遗孤尸身就在雪千影和修正的眼前化作血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沿着石板缝隙的沟沟坎坎,南流北淌,很快将整个擂台染成粉红色。血水伴着雨水渗进石缝,渗进泥土,渗入草木,与昙霁山融为一体。 暴雨之中,唯有两人似乎毫无知觉一般。不用灵力避雨,也没有躲闪,仍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 一个是修正。大雨降下的时候,他还在一根一根收拢自己的金针。即便大雨已经浸透锦袍,湿漉漉的衣衫紧紧的贴在脊背上,即便是遮着眼睛的绸带也吸饱了雨水,变得沉重不堪,终于从脸上滑落,修先生依旧不慌不忙,一板一眼。似乎收得不是他用来姓针救人的金针,而是一副上乘绣品完工前最后的针脚。 另一个是雪千影。在血族遗孤化作血水,又被大雨重刷流淌之后,雪千影手里拖着飒月剑,来到了谢念慈的身边。雪千影先是寻找她的佩剑,找了半天,才瞥见地上已经被雨水浸透的一截流苏。流苏的一端明显有焦糊的痕迹。雪千影这才恍然大悟,谢念慈应是用了某种办法,将佩剑毁去了。 所以,正如她所料,佩剑是当年证物之一。 雪千影不禁冷笑,被雨水冲刷扑打到有几分面目模糊的一张脸上,任何笑容都会变得诡异又怪诞。雪千影就这样低头盯着谢念慈。 而谢念慈也正努力仰着头,竟然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笑容,与她对视。 “无常元君。”谢念慈仰面朝天,一张嘴雨水就灌了进去,说起话来有些含糊,很是艰难。但将死之人倒也不会在乎这些。 飒月剑剑尖犹如一颗流星在滂沱之中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而后抵在谢念慈胸口。雪千影倒是什么都没说。 冷月寒过来,伸手遮住雪千影的额头帮她挡雨。然而雨实在太大,基本也没什么用。 “谢家主阂族性命,只为保守这么一个秘密,值得吗?”冷月寒问道。声音嘶哑,凛冽,枯涩,还带着少许的颤抖,乃至恨意。 雪千影斜眼看着冷月寒,这位冷先生倒是少见的多管闲事,情绪外露。而且冷月寒是泽氏的客卿,可言辞之间,似乎对泽氏并无回护之意,这也让雪千影觉得意外。 谢念慈看着冷月寒,好半天才笑了起来,似乎说了什么却被雨水呛得咳嗽,冷月寒和雪千影都没听见。好半天谢念慈才顺过气,带着几分挑衅的说道:“总好过你们。想要保护的人护不住,滋味如何?真是可怜。” 冷月寒却摇了摇头,回望台上台下众人:“他们可一句话都没帮你说呢。究竟是谁可怜?” 谢念慈愣了愣,循着冷月寒的目光,她突然明白过来,当年事或许早就不是隐秘,引而不发只可能是因为没有证据。 想到这里,谢念慈再一次感叹雪靥高瞻远瞩,又有些沾沾自喜。 “你以为你毁掉佩剑,无常元君就拿你没有办法?”冷月寒冷笑道,“不管你身上,还是谢氏,总能找到三十年前的东西。谢家主,你想护的人,也护不住。” 谢念慈闭上眼睛:“既然如此,你们还不给我个痛快?口供你们是拿不到的。动手吧。” 冷月寒稍稍蹙眉。谢念慈油盐不进,但冷月寒并不生气。因为她知道,前往谢氏善后的人已经动身了。他们不会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去指证旁人。别说谢氏没有,甚至泽氏都没有,不然她栖身泽氏十几年,又怎么会依旧两手空空? 雪千影偏着头,看着谢念慈。方才过来的时候或许还想与这位可怜的家主说上几句话,但现在雪千影只有杀意。 “无常元君,”谢念慈又看向雪千影,“当年事发时你还没出生,方才你又迟了一步。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嗯?”雪千影不解,旋即想到什么,瞳孔一缩,飒月剑还鞘,罗伞整个撑了起来,将她和冷月寒两个笼罩在伞下。紧接着将自己的灵力和飒月剑上所有的灵力全都引到伞面上,在两人身前撑起一道透明的灵力墙,将青朗和绾宁以及台上的几个泽氏的护卫挡在身后。 “还挺快……”谢念慈淡淡地笑着,得意,张狂,即便是话没有说完,也丝毫不觉得遗憾。 一阵炫目的光芒骤然间拔地而起。雪千影抵着冷月寒,飞速后退。隔着伞面都能看见的刺目红光,聚于一点,后又迸发,佚散,伴着比惊雷还要震耳的一声爆响,擂台上被炸出一个两丈方圆、一尺多深的大坑。 谢念慈自爆灵海,尸骨无存。 雪千影护住了别人,但和冷月寒两个却没能完全逃开爆炸的巨大冲击。谢念慈只是刚刚迈过悟道境的修为,但灵海自爆的威力也不容小觑。两人被爆炸的波动横冲出去,如断线风筝一般失去了重心,在空中扶摇直上,又直坠着砸向地面。 莲威、莫雪歌两人反应最快,没等爆炸的余波散尽,便飞身而起,将两人接住,稳稳地落在地上。 冷月寒情况还好,有雪千影挡在前面,她受伤不算严重,呕了两口鲜血,静坐调息片刻,便恢复了神志。 雪千影的情况要糟一些,但谢念慈自爆时,为了保护别人,灵力分散,用来护持自己的并不算多,面对这致命一击,几乎算是勉力硬扛。而且因为以身为桥,借用飒月灵力而造成的反噬,对于经脉有极大的损伤,口鼻尽是鲜血,周身也有多处衣衫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就连挽风踏月的伞骨都被折断了两根。 雪千影靠在师父怀里,笑了笑,摇摇头示意师父自己没事。然而她逞强的次数实在太多,这件事上在莲威这里已经失去了信用,越是自证,越是让莲威心下难安。 好在修正很快过来,诊脉之后道了一声并无大碍,总算让莲威稍稍放心。 雪千影摊开掌心,看着光芒已经淡去,但还是十分清晰的纯婴二字,不由得叹息一声。靠着师父的肩膀,昏睡过去。 莲威没看见。但修正却察觉到了,心知雪千影再一次死里逃生,恨不得立刻开口将她痛骂一顿。但还是强行做出镇定的样子,小心施治。 而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又亲眼得见谢念慈自爆灵海的惊骇,好不容易神识归位的众仙修们,不知能不能有人反应过来,当年博山屠杀的线索,随着谢念慈的死,已经全都被拗断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探望 莲威叫来莲英代表莲氏留下善后,叮嘱若是遇事不决,可与莲康商议。自己抱着徒弟直接回了莲氏的营地。 收到消息的金悯已经带着莲氏的医师们等候在雪千影的院子里,眼见徒儿是被抱着回来的,又浑身都是血,金夫人眼前一黑,若不是有绯桃扶着,差点就栽倒在地了。 莲威将人放下,给修正和莲氏的医师们腾开地方,这才来到自家夫人跟前,没等金悯发难,自己先主动开口,将修正的话复述了一遍。让她也能安心。 金悯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抓着丈夫的衣袖,探头看向里面:“不就是审几个刺客吗?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莲威摇了摇头,将事情省略掉细枝末节,只说是几个被囚禁大半生、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血族遗孤,出逃过程中无意间与修齐撞见,起了冲突伤了人,结果现场将谢氏抖了出来,最终谢念慈杀人灭口,后又自爆灵海。 金悯听得瞠目结舌,又听得自家徒儿是为了保护冷月寒等人,强行抵挡了一位悟道境自爆灵海,金悯连连摇头:“这孩子,她……”却又实在说不出指责的话来,更不能迁怒冷月寒,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那位冷先生他们如何了?” “还好。只有冷先生受了些伤。”莲威答道。 “幸好幸好,雪儿拼得性命,总归结果不辜负。不然……”金悯嘴上这么说,总归后怕。这要是有人没救下来,雪千影伤身又伤心,可就不好缓了。 就跟多年之前,雪千影亲眼看见族中一位长辈在自己面前被冰原狼撕碎,转身又见莲威重伤那次一样,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雪千影只要摸到剑,身上的杀气就压不下去。莲威几乎推了所有的事情,跟金悯一起,陪着雪千影在舒风院住了三四个月,情况才有所好转。 不多时,夜小楼和夜小婉跑了过来。两人见到莲威和金悯,还记得行礼问候。之后莲威问他们昙霁山上怎么样了,两人也只是摇头。 “伯父说堂兄担心着茕茕,反正那边也用不着他,就叫我陪着过来看看。”夜小婉眼见夜小楼不说话,只能自己开口。 夜小楼攥着拳头,神情绷得很紧,眼睛几乎不怎么眨动,眼眶被撑得发红,眼角的伤疤因为激动变得红艳,像是嗜血的杀意。鼻翼轻微的耸动,双唇轻轻抿着,似乎里面的牙齿正咬在嘴唇上。 这不是夜少主惯常有的样子,至少莲威和金悯都没见过。 就连夜小婉也很少见到自家堂兄这个样子。她伸手扯了扯堂兄的袖子,夜小楼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但还是那副吓人的样子,情绪丝毫不知收敛。 夜小婉无奈,当着人家犹如亲生父母一般的师父师娘,夜小楼这样实在太像是责备和埋怨了,即便他没有那个意思,看着也太过失礼。想到这里,夜小婉对着莲威和金悯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自己的身份立场不合适。 但莲威和金悯毕竟是过来人,多少对夜小楼的情绪感同身受。夫妻俩交换了眼神,金悯对着夜小婉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见外。而莲威则拍了拍肩膀:“好孩子,你进去看看她吧。” 夜小楼却摇摇头:“阿正和萱师妹在里面,我很放心。就是,就是……” “我明白。”莲威温和地说道,但也没有继续劝,只是与他们兄妹站在一处,等着结果。 没过多久,青氏二老陪着青朗,带着绾宁,还有一些各家探听消息的子弟,一起过来了。 前辈到访,莲威自然是要出迎的。 “擂台那边已经散了。”青子衿解释青氏二老过来的原因,“泽氏如今嫌疑最大,泽家主为了避嫌,声明不参与一应事情,只负责抄检收押,并承诺会将谢氏中人全部带来天柱山进行公审,还表示若是事情当真牵扯到泽氏,泽氏中人随时都可以接受讯问。后续由青氏、绾氏和洪氏三位家主处理。几位家主都担心无常元君这边的情况,怕别人来了礼数太轻,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叫我们兄弟过来看看。” 莲威客气了一番,又看向青朗和绾宁。 “方才擂台之上,元君对我们多有回护和照顾,现在她受了伤,我们理应过来问候。”绾宁说得客气又实在,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青朗很没精神,恹恹地点了点头:“方才若不是元君和冷先生机敏,怕是我们想跑都来不及,过来探望也是应尽之礼。至于其他人,也是各家家主都很惦记元君的伤势,便一并过来看看。” 莲威会意,应酬两句,带着众人进到雪千影的院子,正撞见莲萱陪着修正出来。两人脸上多少都带着些轻松,让人看了便觉得放心。 “叔父,婶娘,大师姐她……啊,见过……”莲萱看见青氏二老也在,连忙行礼,却被青子衿拦下。 “小姐不必多礼,快说吧。”青子衿很是和气。 莲萱瞥见自家叔父的眼色,轻轻点了点头:“师姐没有大碍,只是力竭,经脉上的损伤最好慢慢恢复。好在接下来也没什么需要她出手的大事。小心将养一个来月,就能痊愈了。” 众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 绾宁拍了拍胸口,神情也跟着缓和下来。心说这个人情总算是欠得不算过分,自己应该还还得起。 青朗也露出了笑容。心说这下莲英那里也能放心了。 他惦记着莲英。莲英恰好回来,见大家都站在院子里,还以为是师姐没有消息。 直到他看见青朗,青朗也正回头看他,轻轻点了点头。莲英会意,直到师姐没事了,这才靠在院门口,长出了一口气。又对着青朗指了指外面。 “既然元君无碍,我们在这里喧哗于她将养不利。不如改天再来探望。”青朗主动提出告辞。 他这么说,青氏二老和绾宁也只能一并告辞离开。莲威便顺水推舟送客。刚走出院子,正好遇见“刚”回来的莲英,莲英便主动代莲威送众人离开。走着走着,就剩下他和青朗两个人了。 “我回来前见过阿齐。”莲英推着轮椅,声音压得很低,脸上带着客套,任谁看了都当是莲少主礼数周全。 “闹得这样惊天动地,修大公子可还满意?”青朗摇着纸扇,脸上也是一副惯常的笑容。 莲英叹了口气:“谢念慈自爆灵海,并不在他预料之中。本以为我家师姐在台上,那些人投鼠忌器,想要灭口必然要亲自动手,总能露出马脚。没想到……” 第六百二十五章 嫌疑 “我倒是觉得,能逼出一个谢氏,让泽德广摘不清干系,修大公子已经很有本事了。”青朗摇头说道,“本来这事也难能一蹴而就,不是么?” 这话莲英倒也赞同:“不然咱们之前费心谋划那么多事做什么。” “正是这个道理。”青朗笑了笑,抬头看了莲英一眼,悄悄用眼神勾了他一下。 莲英剜了他一眼:“话说,你今天也吓坏了吧。” 青朗脸色变了变:“幸好你师姐在,我心里有仰仗,倒还不觉得。不过你现在提起,多少有些后怕。” 眼见没人看着,莲英将手搭在了青朗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慰。 “对了,我还想问你,”青朗想起来雪千影脱口而出的“认贼作父”四个字,见四下没人,便问莲英是怎么回事。 莲英叹了口气,没说话。 青朗以为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或是莲英也不好说的,便不强求,反而换了个问题:“还有件事儿,我之前一直以为,今天这几个血族遗孤闹了这么大的阵仗,应该是冲着泽氏去的,怎么最后变成了谢氏?” “现在就指证泽氏,证据不足,只凭几个血族遗孤的口供,实在很难咬死泽德广。逼急了,泽家主来一招鱼死网破,更是没人制得住他。不如在众人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反正谢氏这么多年看谁的眼色行事,整个天下都心知肚明,用不着刻意攀扯。现在谢氏倒了,无论能查出什么来,抑或什么都查不出来,除非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泽氏与此事无关,否则这嫌疑就一直难以洗脱。这样想来,眼下的结果不是更好么?” “证有容易,证无难。修大公子果然聪明——这是他告诉你的?” “我猜的。”莲英偏着头,笑了笑。 青朗一耸肩,摸了摸莲英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你也很聪明。” “至于谢氏。”莲英想了想,倒也没什么不能跟青朗说的,“当年灭族修氏的凶手,谢念慈是其中之一。” 青朗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倒是猜到了。” “我师姐的事情,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我知道的也不完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绕口令吗?”青朗不满地摇了摇头,颇有些口不对心地说道:“又不是你的事情,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流言的事情,我替师姐和莲氏谢谢你。”莲英又道。 青朗疑惑:“我们在台上说的悄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才冷先生拖着伤势,特意来找我说了这件事。还请我帮忙劝说,不要让我爹爹娘亲对绾二小姐责备太过。” “多管闲事。”青朗冷哼一声,“不过这个冷月寒啊,你还是要提醒你师姐多多小心才是。天下之大,哪家容不得一个谋士,非得给泽氏做事,啧。” “她若去了绾氏,估么着你也是这番说辞。”莲英宠溺地笑道。 “那倒也是。不过天底下除了我们中原三家,大世家也很多的,比如洪氏——不对,洪氏还有洪立华,我跟她打过一次交道,眼界城府不比你差,心胸更是比绾宁强上不少,算是个英才。那她可以去潇氏啊,潇家主性情豪爽直率,也往往容易开罪他人而不自知,又这么个心细的谋士在身边,最好不过了。” “你不是累了吗,看着眼皮都要抬不起来了,还有心思去谋划别人的出路?”莲英不满地揶揄道,“再说了,人各有志,只要她不与咱们为敌,你管她去哪里呢?” “谁跟你是‘咱们’?”青朗不满的回头瞪了莲英一眼,又转过身去,拿腔拿调地说道:“我们青氏可不像你们莲氏,乐于偏安。我们青氏可是志在天下的!” “是是是。您雄才大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过啊,你抓紧,我等着看你一统天下的那一天呢。” 青朗合上扇子,照着莲英的手背就抽了一下。 莲英也没躲,反正也不疼。但还是装腔作势的喊了两声朗公子饶命。两人嘻嘻哈哈的,闹了一路。 莲英送了人回来,眼见师姐的院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又听一直守在这里的师弟说,莲威和金悯也已经回去主院了,这才悄悄的溜进了师姐的院子。 雪千影之前醒了一会儿,但因为要她养精神,故而修正给她服了安神的药,现在又昏睡着。夜小楼坐在床边,拉着雪千影的手,脸阴得出水。 莲英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了。正好碰见也想过来看看雪千影的莲芙,便对着妹妹摆摆手,告诉她师姐已无大碍,但正睡着,也说不了什么话。 “没事就好。璇玑和莫姐姐担心极了,只是现在不方便过来,怕弄得大张旗鼓,像是几家之间有什么似的。” 莲英好奇这话从何说起:“以前也没少见她们几个天天跑过来呀。今天早上不是还来蹭了早膳?” 莲芙少见地叹了口气:“兄长离开之后,青家主和绾家主便提议说,各家先回去自查,没准有些陈年旧事,现在的家主不知情也说不定。还说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大家还是少走动多避嫌为妙,万一被有心人构陷,说是在串供勾连,有理也说不清了。” 莲英蹙眉,万没想到青元和绾筠还能整出这么一出,觉得十分好笑。 “今天台上的事情,咱们也都看见了。师姐是何等光彩,别说别人家眼热,就是璇玑和莫姐姐都觉得眼馋。璇玑特意来提醒我,让咱们低调些,倒也不是怕了谁,少些麻烦总是好的。”莲芙耸了耸肩,小姑娘的脸上尽是些不满。 “确实,师姐今日以一己之力,竟然能抗住一位悟道境家主自爆灵海的威力。别说他们,我都没有想到。眼热还是轻的,就算是忌惮,也是人之常情——亏得有璇玑劝你,旁人说这话,你肯定不爱听。” 莲芙点点头:“便是璇玑说,我也不爱听。今天的事情,是他们强行把师姐叫过去的,现在见师姐出了风头,就这这那那地说一些有的没的,净是些小人之心。” 莲英拍了拍妹妹:“那咱们就低调些。你别想着是冲他们,就当是保护师姐了。” “嗯。”莲芙乖顺地应着,“璇玑也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明日悄悄去见一趟洪立华,然后……”莲英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莲芙耳语了几句。 莲芙听了就笑:“兄长放心,这点小事我做得好。” 第六百二十六章 证物 莲师兄妹来到主院。莲威听了莲英转述的关于绾宁的事情,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既然你师姐已经对陈氏发难,咱们再追究未免显得小气。而且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对晚辈太过为难,毕竟莲氏和绾氏如今也算交好。这件事,改日叫你师娘去绾夫人那里做客的时候,提上一两句,也就是了。” 金悯却摇摇头:“绾宁不是绾夫人亲生的,她也一贯不喜欢这个庶女。我要是对她提起,绾二小姐少不了要挨一顿家法。” “正是如此,才要劳烦娘亲出面的。”莲英笑道,“这件事,总要给她一个教训,得让她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好用这种下作的伎俩去算计的。但为了避嫌,爹爹和不二元君都不好出手,就只能请绾夫人代劳了。” 金悯不满地拍了一下莲英的脑袋,对着丈夫嗔道:“原来你们是这个意思——我又不是外人,对我直说不行吗?这样的弯弯绕绕,显你们聪明是吗?” 莲芙在一旁偷笑,被娘亲瞪了一眼,瞬间憋了回去。 莲芙也将今日容璇玑和莫雪歌的意思转达给自家爹爹娘亲。 莲威听了,叹了口气没说话。 倒是金悯笑着说道:“雪儿这些个朋友倒是真的体贴。” 与此同时,洪涞叫上三个女儿,也将今天的事情复盘了一遍。 “爹爹不该蹚这个浑水。”洪立华道,“这件事查到现在,出了咱们自己,任何一家都不值得相信。他们这是拉我们洪氏下水呢。” 洪涞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担忧。但当时那种情况,莲威先走了,夜一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再说泽德广也不会让东海两家插手。容氏、莫氏都是少年家主,陈氏又与泽氏走得太近,剩下一个潇铭圭,显然没什么城府。这不就只剩下我们三家了?” 洪立华摇摇头:“既然已经踏了进来,爹爹也不必太过尽心,反正中原事务,咱们洪氏一向不怎么参与,这次也就跟着青氏绾氏两位家主,做个摆设也就是了。” “可若是真的查出来什么……”洪涞有些后悔,更有些担心。 “放心吧爹爹,泽氏的嫌疑永远都只会是嫌疑。这件事,你们到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洪立华与许多仙修一样,心里几乎已经坐实了泽氏就是幕后主谋,“除非青氏和绾氏想要联合对付泽氏。否则,谢念慈今天也不用死得这么干脆。” 洪立婉道:“这个泽家主,果然名不虚传,今日那般情形,竟然也能全身而退?还有这位谢家主,竟然不惜自爆灵海,切断追查,真是……” “怕不是早就商量好的。”洪立华道,“等着看吧,谢氏此番应该死不了几个人。” 洪立婉叹了口气:“还是咱们草原好,简简单单的,哪比得上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 洪涞也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看来咱们洪氏也不是逐鹿中原的材料。这中原的事情,还是少沾染些得好。” 洪立婉道:“如今世家之间这个局面,倒不如真的明刀明枪打上一场,来的痛快,这样干耗着,净是些心机手段,可真没意思。” “如今已是山雨欲来。”一直没说话洪立妍说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风雨到来之前尽可能的稳固实力,争取后发制人。” 青氏这边,青元与青朗屏退了族人,四目相对,一言不发。 方才,青朗直接问青元是否参与过当年事,青元沉默不语。于是青朗也就不再说话了。 眼见一炉香烧成了灰烬,半点火星也没有了。青元这才开口。 “当年,为父刚刚接任家主,内忧外患,无人信服。我也是一时糊涂,受了泽德广的蛊惑,又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压制族中反对的声音。这才……” “两位老祖宗知情吗?”青朗挑眉问道。 青元摇了摇头:“我没提过,但以他们的修为和本事,或许早就知道了也说不定。但也没明着提起过。” 青朗叹了口气。 青元还想解释什么,青朗却道,他并不觉得青元的做法不对,只是在苦恼要如何消除泽德广手里的把柄。 “他手里应该没留证据。”青元想了想,“毕竟这件事他是主谋元凶,勾结雪靥仙主的也是他。若是被捅出来,他最先落不到好处。而且这么多年,青氏、绾氏和泽氏的争斗日趋摆在明面上,也不见他拿出什么来要挟。所以,他手里应该是没有证据的。” 青朗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折扇:“人总有些不离身的东西,比如佩剑——今日无常元君就想对谢念慈的佩剑施展溯回术,幸而她足够机警,提前毁了,不然……” 青元蹙眉:“我当时并没有带惯用的佩剑去。绾筠当时也换了一把长刀。事后我们两个周身的衣裳都烧了,连头绳都没留下。至于其他人,现在估么着也怀疑不到。不过你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当时血族人躲在一个矿坑里,月虔发动了血族独有的禁制,我们破不开。当时是泽德广说他的佩剑与血族的功法相克,便拔剑砍刺,结果真的破开了禁制,这才有了后面的屠杀。” “若是野火落在了无常元君手中……”青朗展开折扇,轻轻摇了摇。 “到时候别说是泽氏,当年参与的,一个也跑不掉——不过我好奇的是,”青元说到这里,露出狐疑的表情:“她不是翼族么?按辈分她还要叫雪靥一声外祖吧,为什么看起来对雪靥毫无回护之意?” 青朗摇摇头:“我调查过,但没有查到原委。父亲放心,我会继续想办法打听的。不过先不管雪靥,那终究是他们翼族之内的事情。咱们先得想办法把野火处理掉。以绝后患。” “相比之下,泽德广的佩剑最不易得,雪千影也不可能直接去找泽德广说拿你的佩剑给我溯回一下。难道现在不是更应该担心其他人的佩剑么?”青元不解的问道。 青朗摇着扇子:“父亲,换做你是无常元君,是查出几个无足轻重的喽啰要紧,还是揭发出主谋要紧?” “也是。”青元被养子说服了,但又继续追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去处理野火?” “偷。” 可没等青氏动手,半夜里就传来了泽氏遭窃并且走水的消息。青朗穿着寝衣披着披风,赶到青氏主院,就看见青元一脸凝重。 等到挥退了所有人,青元这才说道:“看来有人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怎么?泽氏到底丢了什么?” “泽德广的佩剑,野火。” 第六百二十七章 赃物 青朗听闻野火失窃,半天没说话。 青元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劲儿的念叨着:“可究竟是谁下的手呢?难不成是泽德广自己把佩剑藏起来了?” 青朗摇摇头:“现在最不希望野火失窃的,怕就是泽德广本人了。这样一来,泽氏便是跳进龙池也洗不清了。本来对谢氏的指证和谢念慈的死,就已经让人足够怀疑泽氏了,这下连家主佩剑都能弄丢,不仅没能洗清嫌疑,反而有扰乱视听、贼喊捉贼之嫌。泽德广断然不会这样愚蠢。” 就算泽德广愚蠢,还有冷月寒这个聪明人呢,怎么会不拦着? “那会是谁呢?难不成雪千影自己动手?” 青朗一早把这个答案给否定了,见义父这样问,便解释道:“无常元君伤得很重,虽然对外声称只需将养,但我今日特意去看了,没个三五天下不来床,更别说出门偷东西。泽氏的内卫也不是摆着好看的。父亲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两位老祖宗,他们今日也是亲见了的。” 青元自然相信儿子,可这个偷剑的人,实在是太诡异了。 青朗将绾氏也排除在外了。今天擂台上绾宁那一番言辞,显然是不知情的。若是回去之后绾筠如实相告,绾宁倒也能想出这个办法。只是他更愿意相信,绾筠为人,是不会对女儿说实话的。 还有谁? 洪立华?以洪涞今天在擂台上的态度,显然更倾向于明哲保身,蹚这摊浑水做什么? 修齐?倒是不无可能。只是他今天已经闹出了这么多事情,现在静观事态发展才是上谋。而且对比莫氏暗卫和泽氏内卫的实力,若要追求把握,非得莫雪歌亲自动手才行——这风险未免太大了些吧? 莲英?这个最有可能,但若是莲英想要动手,绝不会是临时起意,应该会提前告诉自己,既然他没提,青朗相信他就不会去做。 如果今日公审的那几个血族遗孤真是从谢氏逃出来的,或许还有博山遗族动手的可能。但那几个是修齐搞出来的,也就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了。 这样盘算下来,青朗也猜不出究竟是动的手了。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与青氏不相干。青朗请义父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不要插手。 青元点点头:“我只担心,现在有人太过针对泽氏,却并不知道当年详情。万一泽德广抱定同归于尽的心思,将我们一股脑全都抖落出去,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青朗不以为然:“陈年旧事的参与者们,如今都个个身居高位,举足轻重。就算泽德广全都抖出来,又有谁愿意为一群死人同时与中原三大世家为敌呢。” 说着,青朗不由得叹了口气:“欺软怕硬,弱肉强食,乃是人之本性。父亲你今日也看到了,泽氏的嫌疑这样大,泽德广假做避嫌,众世家与仙修们便闭口不言了。这要是换个小世家,哪怕是曹氏、公孙氏那样主政一州的世家,怕也当场就会被监禁查封。” “所以,我儿啊,”青元搂着青朗,拍了怕他的手,“不论到什么时候,实力总是第一位的。不论世家还是个人。” 青朗也感慨地点了点头。 雪千影披着衣裳靠坐在床榻上,身边坐着一脸阴沉的夜小楼,两个人看着手捧“赃物”野火跪在地上的尹老板,简直莫名其妙。 “尹老板,我自问最近没有招惹你们。你们怎么又来招惹我了?还有,这剑是怎么回事?”雪千影揉着眉心。今日本就睡得多,又被尹老板这么一刺激,难免有些头痛。 夜小楼更是小心戒备,生怕这个曾经刺杀过两人的血族中人,突然暴起伤人。 尹老板一个头磕在地上:“名仙擂世家齐聚,我族人也有许多假做散修身份,混到天柱山上。今日之事,我等都看见了。元君回护血族遗孤,尹落鸢代族人叩谢元君。” 雪千影抬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 尹老板直起了身子,但依旧跪着,没有起来。 “你手里的野火是怎么回事?”雪千影也不再多说,指着她手里的剑问道。 “这是泽家主的佩剑……” “我知道。”雪千影打断了她的话,“我问的是,你把它拿到这里做什么?” “今日的公审,天下人都在怀疑泽氏就是背后主谋,只是畏惧泽氏的势力,又没有证据,敢怒不敢言罢了。元君熟谙溯回术,看过这把剑,便可知当年真相。”尹老板恳切地说道。 “可我已经知道真相,并不需要这把剑。” “元君知道了,天下人还不知道!”尹老板道,“元君只要当众施术,真相便可大白于天下!”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你自己也说全天下都畏惧泽氏,难道我不是天下人之一?难道我就不会怕?” “元君若怕,就不会追查此事至今。今日擂台之上,就更不会帮着血族遗孤说话了。”尹老板坚定地说道,跪行几步,将野火捧到了雪千影的面前。 雪千影没有接,低头看着尹老板:“我为何会追查此事,你不知道?” 尹老板态度诚恳又诚实地点点头:“知道。” 雪千影再次叹息:“既然知道我是身不由己,你又如何能笃定,我会为了当年的事情,与几大世家同时为敌?” “元君是被雪靥仙主选定的人,必然不会辜负我辈期许。而且元君早晚要与天下为敌,行灭世之责。宜早不宜迟。” 雪千影本来很可怜血族遗孤,对尹老板本人也非常同情。可当她听见尹老板提到雪靥的名字,又听了后面的话,一瞬间愠色爬上眼角眉梢,甚至转过脸去不再看向尹老板。 夜小楼道:“我有些好奇。当年血族灭族,雪靥仙主也有参与,为何你们这些遗族,还会如此坚定的执行他的计划,一心灭世,九死不悔呢?” “夜少主不必问。答案全在这把剑上。只要元君肯施展溯回术,一看便知。”尹老板将手中的长剑再次捧到雪千影面前。 “尹老板。”雪千影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伸手按住了还要发问的夜小楼。转过脸,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之前的话可能说得不够清楚。那么请尹老板听好,我再说一遍。也请你帮我转告给你们领头的。” 第六百二十八章 三问 “第一,血族的事情,我可以承诺,会尽力。但尽力不是飞蛾扑火,不是以卵击石。希望你们能搞清楚这两者的区别。反正你们并不需要调查当年的凶手都有哪些,只是想要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一点,我想,只要大家足够耐心,总会有那么一天。” 雪千影说着,嗑了两声。夜小楼起身倒了碗水,递给她润嗓子。雪千影抿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 “第二,我帮血族伸张正义,可以说是出于正义感,或者说是怜悯和同情,但与你们所谋之事无关,也并不代表我就同意你们计划——那是雪靥的计划,是你们的计划,与我没有半分关联。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对世家如此,对你们也是一样。若是你们再打着雪靥的旗号,仗着灭世的借口,来打扰我和我的亲人朋友,别怪我不客气。” 尹老板想要开口,雪千影摆摆手示意她让自己把话说完。 “第三,算是我劝你们的话。世家之恶,我不比你们见得少。也认为如今天下的制度,需要改进。甚至是颠覆。”说到这里,雪千影看见尹老板的眼睛亮了亮,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是,我曾经在康州听过一句民谚,叫‘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错事,谁来承担后果。世家不等同于天下。不能因为少数人的罪恶就将屠刀挥向所有人。苍生何辜。” “苍生何辜?”尹老板抬头看着雪千影,语气平静,但脸上更多的是愤怒: “见死不救,与帮凶何异?当年的博山,尸山血海,却只凭泽氏一句血族内乱便盖棺定论,都没有人多问一句刀兵因何而起,更无人探查真相。而且我血族并非孤例,这里面还有昆仑的血海深仇。主张调查当年事,还亡者一个公道,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 “我血族传承千年,自问从未作恶,与人族更是友善相处。却只因这天赋的血液能够提升修为,便遭此毒手。而昆仑也只是因为藏宝众多便怀璧其罪,我们要向刽子手和当年见死不救之人复仇,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 “当年血族和翼族的惨剧,涉事世家之所以能掩人耳目一手遮天,其根本在于世家统御天下,视苍生为刍狗。但凡有一分利益可图,不论是凡人、异族抑或是散修和中小世家,便只能沦为羔羊,任凭大世家的盘剥宰割。叫这天下秩序变一变,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 “既然如此,我就不明白,元君为何不肯与我们站在一边?”尹老板问得直接。 “因为我不想这世上再出现你们这样的悲剧。”雪千影答得坦然,“无论血族还是翼族,悲剧都应该到此为止,而不是传递下去。” 尹老板听了雪千影的话,沉默了好久,用力攥了攥手里的野火,重重叹息一声:“我家公主说过元君的故事。上天从不曾真正垂怜于你,你又为何要这般怜惜世间呢。” 公主?原来月虔尚有女儿活在世间?夜小楼目光沉了沉,默默记下此事,却没有插嘴。 雪千影见尹老板终于有了放弃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竟然笑道:“上天不曾垂怜于我,是我与上天的恩怨,我怨恨上天就是。又与这世间何干呢?” “元君的口才我自是不及。只是咱们立场不同,便是我觉得元君说得有几分道理,但终究不能认同。”尹老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雪千影让夜小楼扶着自己,下了床,也对着尹老板深施一礼,趁热打铁:“所以,还请你传话给你家公主,你们的事情,我不会参与。我要做的事情也与你们无关。该帮的我还是会帮,除此以外,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尹老板再次行礼,谢过无常元君恩义援手。又道,野火是重要的证物,已经偷出来了,自然是不能送还回去。既然雪千影眼下不肯收,那她便将此剑存放于天台山上,若有一日,雪千影用得上,自行去取便是了。 雪千影明白,这是他们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在天台山上,对野火施展溯回术,将泽氏等世家的罪恶昭告天下的意思。 只是,当作恶的成了大多数,昭告又有什么意义呢? 雪千影还是更倾向于修齐的做法,分而治之,徐徐图之。 但眼下这番话说出来,不仅不能说服尹老板,方才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也许又要被打破,血族敢派人去偷泽德广的佩剑,俨然已经是红了眼,故而雪千影选择了闭嘴。 夜小楼扶着雪千影躺下,将她安顿好了,这才亲自将尹老板送走,确认无人窥探,这才又折返回来。进屋时候,就看见莲英搬了个凳子坐在床畔,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而雪千影的脸上也一扫之前与尹老板说话时的阴霾,正笑个不停。 看见夜小楼回来了,莲英笑着起身见礼。 “还是你有办法,一来就能把你师姐逗得这么高兴。”夜小楼坐在床边,摸了摸雪千影的手,觉得有些凉,明知道是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非是冷,但还是轻轻地放进了被子里。 莲英看得直撇嘴:“这还是我夜九哥吗?比我家娘亲还要心细几分。” 夜小楼瞪他:“你这话敢当着金夫人的面去说?” 莲英自然是不敢,连连摆手告饶。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夜小楼也见好就收。 “我们在说今日擂台上,青朗针对绾宁的事情。师姐问我,是不是绾宁得罪过青朗,才有今日的。”莲英解释道。 夜小楼并不知道这一环节,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莲英:“看来你师姐猜对了?” 莲英点点头:“去年鳞州元州两州争地。青氏占了上风。绾宁一时气不过,不知从哪里将青朗的亲生父母给搜罗出来,送到了青氏祖宅,说什么青朗如今出息了,应该赡养父母,帮扶兄弟,说白了就是要钱。青家主亲自出面,还被那个泼妇给打了一巴掌呢。” “竟然还有这种事?”夜小楼有些惊讶,但听得莲英语气不善,猜想此事必然不会善了:“那后来呢?” “后来呀。”莲英冷冷一笑,笑容之中竟然有几分青朗的影子,“那几个人被青朗关进了青氏的地牢——现在还关着呢。” 第六百二十九章 公主 “青朗还说,反正青氏地牢里面四季湿暖,不缺吃穿,就给他们在那里养老送终了。”莲英又道。 夜小楼有些瞠目结舌。至少在他的道德观念里,赡养父母乃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自然父母也不会轻易放弃襁褓之中的小生命——如青朗这般决绝者,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过他反过来想了想,青朗先天不足,被亲生父母遗弃,若不是青宏恰好撞见给捡走了,自身又求上进,最终得以被青元收为义子,怕是早就死于沟壑之中了。哪里还能等到他夜小楼对其品头论足? 想到这里,夜小楼心情很复杂,没有说话。 反而是雪千影笑了笑:“难怪他那般针对绾宁了。我倒是能理解他。”若是昆仑没有覆灭,雪靥还活着的话,估么着陈氏一族,至少是陈飒本人,下场不会比这个好多少。 莲英也笑道:“那小冰块子睚眦必报,向来不肯吃亏。之前一直隐忍,也只是因为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还击罢了。今天可算是出了这口气。” 小冰块子,啧啧。雪千影撇了撇嘴,这称呼虽然暧昧,但这形容倒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朗公子倒也懂得隐忍。这要是换成你师姐……”夜小楼看似打趣,实则是在表示自己的隐忧。 “换成我怎么了?”雪千影挑眉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笑着拍了一下手,仿若一声惊堂木响,而他自己也学着说书人的语气:“无常元君这里,向来没有隔夜仇——知道什么叫没有隔夜仇吗?就是今日有仇今日就报,绝不会等到明天!” 莲英拊掌大笑:“夜九哥,你真是把我师姐的脾气摸透了!”说着,莲英眼珠一转,“今日师姐吃了这么大的亏,谢念慈自爆灵海的仇,师姐打算怎么计较?” “人都没了,还能怎么计较?”雪千影说这,饶有兴致地看着莲英,“怎么,你有办法?” “既然师姐已经被牵扯进去了,那么谢氏的事情,师姐若不横插一脚,怎么对得起那些人的苦心呢?”莲英笑得阴险,“绾二小姐今日可是当众再三游说,说‘事已至此,仙门复建的事情不可再拖,若是一时寻不到风仙主出面坐镇,请无常元君暂代亦可’呢。” 雪千影忍不住蹙眉,这个绾宁,还真是阴魂不散。 “我已经叫芙妹明日去见洪立华,让她劝说洪家主,提议请师姐参与谢氏后续的审问和善后。不过,师姐只要出个名就好,完全不需要出力。毕竟我猜想从谢氏带回来的人,收罗来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了。” 后面这句话雪千影很赞同:“那你要我掺和进来做什么?” “为了新仙门啊。”莲英诡诈一笑,“谢氏倒了,博阳就空出来了,正好送给新仙门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这想法倒是叫雪千影颇感意外。 “博阳是祖州所属,你要将新仙门安顿在泽氏的眼皮子底下?”夜小楼也觉得莲英有些异想天开。 “瓜田李下的道理,泽家主比谁都清楚。新仙门建在祖州境内,才能保证这些仙门遗族的周全。”莲英笑着,耐心地解释道,“而且,我和小冰块子几乎能够确定,一直暗中推动雪靥遗留计划的主使,就藏在泽氏——这不正好方便他们私相授受么。” “你的意思是……” “他们联系的越频繁,才越容易露出马脚。就算师姐方才那一番话,能够说动那些人少打你的主意,但保不齐他们哪一日又发疯。所以,不管双方为敌为友,还是两不相干,我们都得知道这个主使是谁,心里才有底。” 雪千影点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是,绾宁会同意吗?这件事毕竟是由她来主导的。” “绾宁这边师姐不必担忧。也就这一两日吧,怕是她就要闭门谢客了。”莲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为何?”雪千影不解。 莲英将自己和莲威定下的整治绾宁的计划说了。雪千影不禁笑着摇摇头:“原来如此。倒是个极好的办法。” 夜小楼却觉得这办法着实有些小家子气了,甚至不如自己或是莲英上门去揍她一顿来得体面。但眼见雪千影莲英姐弟都是满面快意,便忍住没说。 “对了,你口中的这位主使,我大概知道她的身份了。”雪千影突然想起这件事,便将尹老板叫那人公主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莲英听了挠了挠头:“我隐约记得,月虔仙主一共有六位公主,两位夭折,剩下四人,最小的一个出生的时候,爹爹和娘亲还没有成婚。但她们的名姓并不为外人所知。我得找莫姐姐帮忙查一查。不过知道姓名恐怕也没什么用,行这样的事情必然是隐姓埋名的。但总归算是继续追查的线索。” 莲英说着,又从乾坤袋里抽出青朗悄悄送过来的画像,递给雪千影:“师姐你看看,这副容貌可有印象?” 雪千影扫了一眼便道:“有些眼熟。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便是我与小冰块子锁定的主使之人,海棠花海那次刺杀,青氏的人亲眼见过她与假扮的血族人接头。只不过这人究竟是谁,现下还没有调查出来。” “我找机会问问阿先。”雪千影将画像收好,“打着寻亲的名义,想来他会帮忙,也不会起疑。” 莲英却道,他已经问过泽世先,但泽世先也只觉得这人眼熟,却不认识。 “这就怪了。”夜小楼道,“海棠花海那次我也在,阿先明显人头很熟。无论是泽氏的人还是乔氏的人,他都能应付自如。若这个人那一日在海棠花海以泽氏中人的身份出现过,阿先不可能不认识。” “难不成这人易容了?”莲英听了也顿觉蹊跷,“可易容之人又怎么能运用灵力呢?” “蓬莱精魅?”雪千影猜测道。 可就这与尹老板话中提到的“公主”二字相悖了。 难不成尹老板口中的公主,并非博山的公主,而是蓬莱人? “可也从未听说,蓬莱有过公主啊?”莲英百思不得其解。雪千影与夜小楼亦然。 “不管怎样,师姐小心留心就是。”莲英想了想,说道,“只要这人真的存在,早晚咱们能把他给捉出来!” 第六百三十章 期待 莲英说,莲威和金悯提过,要将雪千影先行送回长州养伤。但两人也了解徒儿,估么着雪千影不会答应,便叫莲英过来探探口风。 雪千影想了想:“我确实不想走。你们都在天柱山,我一个人回白鹤或者千灯都没意思得很。再说,不是还想让我掺和谢氏的事情么?这样一来就更走不脱了。” “爹爹娘亲还有我,都猜到你会这么说。”莲英脸上浮起“我就知道”的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正经:“只是,眼下天柱山不太平,娘亲的意思是你留在这里,即便是有阿正照看着,也未必就能好好将养。爹爹还想着,若是你提前回去长州,应该就能避开陈氏的人手。”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陈氏的人,总归是躲不过的。还不如碰一碰,早些料理干净得好。” “是,我也觉得一劳永逸最好——只是你现在有伤在身,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恢复。我倒也信得过家里人和夜九哥照看你。只是这旁人照看,中计调虎离山在所难免。所以,我也觉得,爹娘的想法有几分道理。” 雪千影叹了口气:“这样吧,等谢氏的事情尘埃落定再说。到时候如果真的是我先行返回长州更稳妥,我不会固执的。” “嗯。”莲英笑着点了点头。 “若你决定先回去,我陪你。”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夜小楼突然道。 “怎么,夜氏这边离得了你?”莲英看向夜小楼。雪千影看向他。 夜小楼垂眸笑了笑:“世家群战,他们不允许我上场,排兵布阵这种事,我又不擅长。留下也不过是看热闹。而且,我留意了个人战的状况,除了陈飒之外,并没有让人特别出乎意料的,尤其是十大世家,基本都表现出了与家族排名比较相符的实力。甚至提升的幅度也都差不多。所以今次世家排名,应该变化不大。想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热闹可看。” 雪千影没说话。莲英却有几分戏谑:“奇了怪了。平日里夜九哥虽然不算是最爱看热闹,可也算得上是醉心修为,争强好胜。别说是十年方得一见的大场面,便是街边两个凡人打架都能引他驻足,竟然会说此番名仙擂世家群战没什么热闹可看?夜九哥,你怕不是易了容,被人换了吧?” 说着莲英就伸手去捏夜小楼的脸,被夜小楼笑着打开手:“我都拿了个人战的榜首,还要怎么争强好胜?再说了,这世家群战主要是看战法和谋略,其次才是修为和身手,一两人之力对于胜败几乎没有什么决定作用。对我来说,确实不如街边的凡人打架好看——看凡人打架没准我还能揣摩出新的招式呢。” 莲英笑着摇摇头,一摊手:“行吧,能这么轻狂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我倒是有几场想看。”雪千影道,“阿横在个人战中保存了实力,她主修的阵法又特别适合群战,我想,群战之中莫氏必然惊艳。” “确实值得期待。”夜小楼点点头,“不过对修习来说,却没什么价值。毕竟修习阵法需要极高的天赋和成体系的传承,而且需要从小练起。如你我这半年岁,已经是来不及了。” “别的不说,单就武痴这一点,夜九哥是真的像一宁叔叔。”莲英取笑道。 “那我可远不如一宁叔叔执着。”夜小楼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杂念太多。” “再有就是陈氏。”雪千影继续说道,“陈飒的修为提升有目共睹。我猜想,为了此番保住陈氏十大世家的名头,只他一人提升是不够的,应该还有其他人走了邪门歪路。”说到这里,雪千影嘴角浮起一丝嘲讽,“我倒是很想看一看,陈氏此番群战能有什么作为。” “嗯,师姐这么一说,我倒是也很期待呢。”莲英轻轻拍了拍手。 “你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夜小楼也笑了,“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第一个抽到陈氏的世家该如何应对。若是寻常中小世家还好,陈氏不必出全力,也不怕被打个措手不及。就怕是十六州的主政世家,甚至是十大世家,毫无防备之下,没准会出大乱子的。” “陈飒与爹爹一战,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出端倪。难不成之前还真有人以为,之前陈飒与爹爹他们是一个层级的高手吗?经此一战,想来各个世家都会做一些针对性的防备。就算人手上不充足,大不了避开车轮战。夜九哥就不用替古人担忧了。” “说得也是。”夜小楼莞尔一笑。 更漏滴答作响,外面传来值夜人敲梆子的声音。原来已是子初时分,莲英便主动告辞。夜小楼主动起身相送。他已经同长辈们说好,这几日都要留在雪千影这里。故而送走了莲英,夜小楼独自去洗沐,又投了热毛巾给雪千影擦了脸和手。这才准备睡下。 “对了,你的伞骨折断了两根,身上可有材料替换修补?”夜小楼小心地将雪千影揽进怀里,轻声问道。 “有现成的。”雪千影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明日我找出来。不过得现打几个孔。而且装上去也比较麻烦。要把渡伞的线全都拆下来再重新绕。” “没事。我帮你。”夜小楼吻了吻雪千影的额发,“我随师父学过制伞的工艺。虽然不熟练,但步骤都是知道的,而且手也算稳。” “嗯。”雪千影哼哼着应了一声,将头抵在夜小楼肩窝上,呼吸渐渐舒缓起来。 夜小楼却睡不着。 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但他心里就是不舒服。 事发时他不在擂台上,而是留在自家看台,与夜一平夜一宁等在一起,不说没能保护雪千影,甚至事发时都不能与她并肩,这让夜小楼颇有些食言的自责。 而事发之后,他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也什么都做不了。疗伤他插不进手,复盘和计划,他也不如莲英机灵。甚至不如容璇玑和青朗消息灵通,这让一向轻狂的夜少主,又觉得很无力。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本来送走尹老板还回来,他是想找雪千影说说的。但被莲英岔开,如今就更不好去提了。 过了上旬的月,逐渐走向圆满。但夜小楼的心却似乎缺了一块,怎么也拼不上补不全。 第六百三十一章 糖糕 翌日一早,夜小楼顶着黑眼圈刚刚起身,就听说夜氏送来了请帖,说是要设宴庆祝夜小楼荣膺本届个人战榜首,邀请莲氏家主家主夫人及门下子弟前去赴宴。 只不过,雪千影重伤需要将养,莲芙一大早暂离天柱山去处理家中的事情,而莲英则打着“看家”的名头,都不好出门。其他年轻子弟也各有个的事情要做。于是前去赴宴的,就只剩下莲威和金悯两个人了。 而夜小楼为了陪伴雪千影,也没能在所谓的宴席上露面。于是更是如掩耳盗铃一般,赴宴是假,为了能够见面商谈找借口,才是真。 莲威与金悯流连夜氏,至晚方归。金悯没回主院,直接来探望雪千影。进门就看见雪千影披着毯子靠在窗下,手里握着书卷,却已经睡着了。而夜小楼坐在边上的书案前,正小心仔细的修理着挽风踏月。 金悯探头看了看,笑着摇摇头,转身正准备离开,正好碰见了端着托盘过来的修正。 “修先生,这几日辛苦了。”金悯笑呵呵的打着招呼,心情很好的样子:“昨天还与她师父商议,想送雪儿先行返回长州,但眼下看来或许留在天柱山才是更好的选择,所以这段时间还是要劳烦先生照顾。” “茕茕伤势不重,只是需要时间调养。留在天柱山还是长州,对她对我来说都并无区别。毕竟我是个医者,在她痊愈之前总不能把她撇开不管。” 修正难得说话这么客气,金悯有些意外,又有些想笑。 “夫人和莲家主还是应该多劝劝她。”修正一本正经的说道,“让她少作死,多为自己的寿数考虑考虑。毕竟夜九的话她是不会听了……” 金悯听了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果然这才是她认识的修正。 夜小楼听见外面的动静,主动出来查看,见是金悯来了,行礼请她进去说话。 “雪儿还睡着,我晚点再过来。让她多睡一睡养养精神。” 没等夜小楼说话,修正却道,该是服药的时间,便是金夫人不进去,他也要将雪千影叫醒的。 “茕茕睡得浅,很机警,听见你们在外面说笑就醒了。”夜小楼也坚持。 于是金悯随夜小楼和修正进到室内,正瞧见雪千影捧着罗伞研究着什么。眼见修正的脸沉下来,金悯连忙咳了两声以示提醒。雪千影一抬头见他们进来,笑了笑,却丝毫没有察觉修正的不悦。 修正重重地将药碗搁在雪千影面前,溅出来的药汤把雪千影给吓了一跳。抬头就看见修正脸色阴得出水,一副开口就要骂人的样子。 雪千影吓得一缩脖子,这才想起来,修正早上还叮嘱过她,要多休息,养精神,修伞这种劳神费力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 雪千影悻悻松开手,将罗伞放回到桌案上,伸手端起药碗,少见地没有撒娇,一口气将整碗黑黢黢的药汤,一口气地灌了下去。 喝完将碗放下,背过身去,干呕了两下,回身正要抱怨几句。只见修正的手在她眼前摊开,掌心里赫然托着一块千层藕粉糖糕。 雪千影开心得差点跳起来,以往服了药之后,修正并不允许她马上就吃甜食,怕冲了药性,至少要隔上一盏茶的功夫才行。今日突然破例,当真是意外惊喜。 雪千影伸出手指,小心的拈起糖糕,咬了一口,舔着嘴唇,酸苦一扫而空,终于露出了笑脸。 “阿正今日转性了?不继续做凶巴巴的恶人了?”雪千影吃着糖糕,还不忘反过来揶揄一下修正。 “你家夜胜寒特意从十六娘那里抄了配方,一大早趁你没起身的功夫,试制了七八次才成功。你我是不会纵容的,可总不好辜负他一番心意。再说了,夜少主一大早气就不顺,我若是不让你吃,没等出门怕是就要被他打死了。”修正掸了掸手上的点心渣子,带着几分嫌弃地说道。 雪千影去看夜小楼,夜小楼伸手将她嘴角蹭的糖渍抹去。又警觉人家长辈还在,这样亲密有些不像话,便连忙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地对着金悯笑了笑。 金悯平日里也是与莲威十分恩爱的,对这种小场面见怪不怪。而修正也已经对他们的腻歪也是习以为常,早就就把脸别了过去,根本不看他们。 雪千影欢欢喜喜的吃了整块糖糕。夜小楼问她还要不要,说是小厨房还有一整碟,都是给她的。 雪千影擦了擦嘴:“太甜了,再吃怕牙疼。” 还没等夜小楼说话,修正就笑了起来:“我就说能把人甜死吧,你还不信。” 夜小楼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直说再做的时候少放些蜜糖。 笑闹了一阵,雪千影拉着金悯的手,问师娘为何这个时间过来。 “我和你师父刚从夜氏赴宴回来。正好过来看看你。” 修正和夜小楼眼见人家娘俩要说正事,都找了借口避了出去。金悯也没有阻止。目送他们走远了,倒了清水给雪千影漱口,之后扶着她回到床榻上,扶她靠好。 雪千影挽着师娘的手:“师娘出门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这件事总归与咱们两家没什么关系。今日过去,不过是互通有无。”金悯拍着雪千影的手,“一行说,今日一早,泽德广派人送了手书到夜氏,希望等谢氏的族人和证物被送过来之后,夜氏能够派出两位德高望重的高手护卫看管。一行已经答应了。” “是姑母和一宁叔叔?”雪千影猜测道。 金悯摇摇头:“夜氏商议之后,选定了卫尘天士和无量元君两位前辈。” 卫尘天士就是夜小楼的叔祖夜沉沉。而无量元君是夜氏的外姓门人,名讳叫做秋霁,师承上代家主,与夜一行算是平辈,夜小楼也称呼一声姑母。秋霁虽然修为并不算高绝,远远不及夜一平和夜一宁等人,但为人圆融玲珑,倒是极为合适参与此事。 而且即便这两人被抽离夜氏,也对接下来的世家群战毫无影响。夜一行做出这个选择,倒也不令人意外。 “你师父今日一早也收到了泽德广的信,希望我们莲氏也能抽调人手看管谢氏中人,但你师父已经拒绝了。” “师父处置十分妥当。毕竟我已经深陷其中,接下来的事情很可能还不得脱身。这个时候莲氏牵扯得越少越好。” “你师父也是这样说的。”金悯垂下双眸,欲言又止。 第六百三十二章 撒娇 “师娘,咱们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雪千影荡着金悯的手,歪着头看向她眼睛。 金悯伸出手指,戳了戳雪千影的头:“多大人了还这么撒娇?” “师父师娘面前,永远长不大的。所以,到底怎么啦?不会是又跟师父吵架了吧?” 金悯摇了摇头:“你师父嘴角起了一溜火疱,所以不敢来看你。” 雪千影张了张嘴,知道师父一定是没少为自己操心才会这样,一时之间难免心疼又自责。 金悯连忙又来哄她,雪千影强扯出笑脸:“虽然一家人这样说很没意思,但总归是我连累了师父师娘,连累了莲氏。” 金悯听了,摸了摸雪千影的脸:“你们师徒俩,才是真真一个脾性。这话叫你师父听去,也要自责没能看护好你的。” “那我不去招惹师父,只对师娘说说,师娘别传话,咱们不叫他知道。” “嗯。”金悯爱不释手的摸了摸徒儿的头,“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你师父还说,你小的时候乖得很,从不叫人操心。结果长大了就全都找补回来了。养儿育女,果然一点心思也省不得。” 雪千影拱进师娘怀里,搂着金悯的腰,娇娇软软地撒着娇:“所以说啊,上天待我不薄的。你们也不要总是为我担心。我会好好地。师父师娘也好好的。” 金悯拍着雪千影的背,点了点头。 “对了,”雪千影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金悯,“泽家主的佩剑丢了,这事没个说法么?” 金悯愣了愣,摇了摇头:“佩剑丢了?从未曾听泽氏声张此事啊!给你师父的信上,并没有提起此事。今日一行也没说。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雪千影默然,以泽德广的城府,按下此事不做宣扬倒是情理之中。总不会是血族的人把剑主动还回去了。可接下来的世家群战,泽德广总不会不出手。到时候又如何瞒得住? 金悯看着雪千影的眼睛滴溜乱转,知道她必然是有些秘密,也不问,只说要不要叫莲英过来与她商量。 雪千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等到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师娘的神情又充满了歉意:“师娘,你都不怪我们有事瞒着你和师父么?” 金悯笑着,搂着徒儿像哄小孩似的拍着:“我和你师父不是也有很多事情不跟你们说?长大了,有秘密是正常的。而且,你怕我们担心,和我们怕你们担心,心思都是一样的。” 雪千影故意笑得谄媚又奸诈:“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了去,不然他们要嫉妒死我和英儿芙妹了。” 金悯也大笑起来,笑容里带着得意,又有一点嗔怪。 雪千影叮嘱金悯,既然泽德广没有声张,那请她和莲威也不必对此事太过上心,静观其变即可。金悯也答应了,又跟雪千影说笑了一阵,便走了。 金悯前脚刚走,夜小楼和修正就回来了。 “你们躲哪去了?这么快?”雪千影也有些好奇。 修正摸着雪千影的脉,心里盘算着方子,随口应道:“估么着你和金夫人说不了太久,就站在廊下等了一会儿。” 雪千影听了,觉得过意不去。天柱山间本来就要比外面冷很多,山风又大,昨日更是一场暴雨,将暑气灭杀个干干净净,而且各世家营地所处的位置又很高。眼见天黑起风,外面并没有六月中旬的湿热,反而是凉爽如初秋。 幸好修正搭在自己脉门上的手不算冷,不然雪千影怕是会心疼两人在外面站了这么久。 “放心吧,阿正早晚出门都会拿初秋的衣裳来穿。阿正自大病之后身子一向不太好,你萱师妹还特意做了披风给他,不会着凉的。”夜小楼心有灵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呵呵地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摸了摸:“你看,不冷的。” 雪千影这才展颜:“幸好我师妹心细。”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粗枝大叶?”修正松了手,揶揄了一句,又道:“目前看恢复得不错。明日出去晒晒太阳走动走动应该无妨。” 雪千影大笑起来:“真的?” 修正轻轻点了一下头,又提起了条件:“不过不能贪凉,不可饮酒。早晚就算了,赶在午间出去晒晒就好。还有,不能远走。最重要一点,不要劳费心神!” 雪千影抓起修正的手,跟自己的手掌对着拍了一下:“一言为定!” 夜小楼笑道:“一听能出门就这么高兴?” 雪千影正点头呢。修正就打击她:“现在各家都在‘自查’,不说人人自危,也算是风声鹤唳。就是让你出门,你能去哪呢?我家家主最近都不让我去莫氏呢。” 雪千影一拍脑门:“对了,阿齐那里……” “等你关心,人早就凉了!”修正故作清冷地哼了两声,这才道:“放心吧,我去看过,人没事。都是些皮肉伤,看着吓人而已。” 雪千影这才拍了拍胸口。 “出点血而已,几天就补回来了。他自己还说,早知道这苦肉计这么好用,何苦筹谋这么多年才算进去一个谢氏。” 修正当笑话一样提起。雪千影和夜小楼听了却觉得难过。 修氏灭门的时候,他尚在襁褓,对当年阖家惨死没有什么记忆。但骨肉亲情四个字,就是这么玄妙。饶是毫无印象的父母亲族为人所害,只要提起来,修正便觉得难过和愤懑。只是相比修齐一直不忘此事,仔细筹谋,修正平日里是不太会把这分难过表现出来的。 雪千影斟酌了一下,便劝道:“阿齐是心思深远之人。这次看起来是对谢氏发难,目的却是泽氏。你且多劝劝他,已经走出了这一步,至少目前看开局不错,千万不能激进大意。” 雪千影难得劝人。修正倒也领情:“报仇这种事情,不是人人都像你,等上一刻都嫌多。兄长最有耐心,我等了三十来年,也不差再多等几天。总之算进来一个是一个。早早晚晚。我们不着急。” 雪千影见他如此豁达,总算是放心了一些。 “修氏灭族,还在博山之前,回想起来,那几年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夜小楼突然叹了口气。 第六百三十三章 心事 “那几年,先是你师父师娘大婚,然后我姑母仓促成婚、次年姑丈身死,紧接着修氏灭族,北海、蓬莱、博山又接连出事,再接下来就是雪靥仙主主持改元的事情了。”夜小楼掰着手指盘点了一番。 修正听了却道:“说起来轻巧,仔细算算也是十年间的事情,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中间还有一届名仙擂,我隐约记得那届名仙擂仙尊还特意来了。”夜小楼揉着太阳穴,仔细回想着自己看过的史料。 “就是那一年,仙尊查出有人利用血族提升修为,当场除名了三四个家族,甚至有一家还被灭族了。而我修氏,也正是在那届名仙擂后,惨遭毒手的。”修正道。 “既然彼时仙尊还在,修氏的事情,他没有插手?”雪千影有些好奇。 修正摇摇头,不是仙尊没有,而是他不知道:“这件事,怕是得问问我义母才行——可惜,现在也问不出来。” “那,莫氏还有没有当年参与救助你们兄弟的老人可以打听?”雪千影追问道。 修正摇摇头:“当年老人,莫氏一场内乱,就没剩下的几个,后来也都因为种种原因,被我兄长剪除了。” 雪千影轻轻一叹。直说要传书给莫雪歌,让她帮忙查一查。 “都说了不让你费心神,再说你怎么对我家的事情这么上心?”修正不满的拍了雪千影一下,“你且好好养着,等养好了,爱想什么想什么,我才懒得管你。” “她不是想修氏的事情。”夜小楼道,“她是在想仙尊。” 修正瞬间语塞,下意识想要安慰夜小楼。 “我倒是不会多想。”夜小楼笑道,“就是不管什么事,一旦牵扯到仙尊身上,总难免让人多想。我们也算是经得多了,有些草木皆兵。” 修正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该行针了,让夜小楼出去等一等,免得心疼。 夜小楼于是站在廊下,靠着一根廊柱,抱着手,望着西方的余晖渐渐被夜色吞没,望着初升的月亮清辉渐渐明朗,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莲英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笑了笑,过去与他并肩而立也看着天上的月亮。 “你师姐在施针,阿正把我撵了出来。”夜小楼眸子没动,但他是知道莲英来了的。 “嗯,我猜到了。那夜九哥,你干什么呢?” “没什么,想点心事。” “哟呵,你还有我师姐也解不了的心事?”莲英好奇地看着夜小楼。 夜小楼不耐烦地转过来:“不是她也解不了,是不想让她心烦。” “呵。”莲英耸了耸肩。 “你也不会什么都对他说吧。”夜小楼又将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月亮。 莲英一时有点没弄明白,夜小楼口中的他,是指雪千影,还是青朗,便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着夜小楼在廊下站着。 小半个时辰过去,修正钻了出来,一脸倦色,见莲英也来了,同样的话又叮嘱了一遍,就说要回去休息。自雪千影之前在名仙擂上受伤,修正就从莲萱附近那座客院,搬到了雪千影这边的厢房里居住,为的就是能够好好照顾她的伤势。彼时雪千影还觉得修正小题大做,结果就又伤了一道。 目送修正离开,莲英跟着夜小楼进到里面,却看见床榻上空着,雪千影从净室钻了出来。已经换了衣裳。 “蹭了些血迹。”雪千影解释了一声,被夜小楼贴心地扶到床榻上靠好。这才问莲英从哪过来。 “我本想着去主院蹭个晚膳,没想到爹爹娘亲回来得太晚。正好娘亲说你找我,就想着过来吃也是一样的。结果。”莲英耸了耸肩,指了指小厨房的方向,“半缕炊烟都没有,我还是出去喝西北风吧。” 夜小楼笑了笑,正要说自己做了糖糕。结果雪千影却道:“天柱山上哪来的西北风,只有东南风。莲少主怕是要挨饿了。” 姐弟俩笑成一团。夜小楼无奈,干脆直接将糖糕给端了过来:“本来是给你师姐做的,她嫌太甜了。” 莲英嘴角抽了抽:“我刚想说怎么会便宜到我头上呢——我师姐都觉得甜的东西,怕是要齁了。”说着,莲英尝了一口,五官瞬间皱在一起:“这何止是太甜了,甜得都发苦了!” 夜小楼贴心的倒了杯茶给他:“那真是不凑巧,今天就只有这个了。” 莲英无奈,吃了两块,勉强垫一垫,说是要等莲芙回来,与她一起再吃个宵夜,也算是三餐齐备了。 “芙妹还没回来?”雪千影问道。 “中午就回来了。我差遣她去给阿齐送些补品,顺便去趟容氏。现在大家都不好明着走动,想要通些消息难免要找些借口,真是麻烦。”莲英颇为不耐地说道。 雪千影又问关于泽氏失窃的事情。 “泽氏确实没有声张。先前传扬野火失窃,本是阿齐搞出来混淆视听的,为的是给外人留下泽氏正在想方设法销毁证据的印象。我也是从师姐这里才确认。更没想到,竟然是血族人动手。” 莲英说着,也满脸的疑惑:“至于接下来的世家群战,除非泽德广也来一手苦肉计,假做受伤不上场,否则他要怎么糊弄过去,我也猜不到。” 雪千影点了点头。泽德广不上场,对于泽氏的影响倒也不算大。只是既然修齐已经将“谣言”传了出去,若是泽德广这么做,不是欲盖弥彰,反而引人联想么?可他若上场,到时候拿不出野火,或是临时换了一把剑,更是掩耳盗铃。 雪千影实在想不明白,甚至觉得有些头疼。 夜小楼见状,伸手帮她按摩手上的穴位缓解头疼,这还是他特意去跟修学的。 莲英见状,啧啧两声。继而又道:“既然是阿齐的谋划,我和朗儿这边都没拦着,反而加了把火。我这边今天让芙妹把这消息带给洪氏了。朗儿也有自己的渠道,能让绾氏也知道。再加上莫氏在西部世家之中安插的耳目喉舌,应该不出今天夜里,最晚明天一早,整个天柱山都会知道了。到那时,” 莲英说着,突然笑了:“即便没人逼迫,泽德广也必须拿个说辞出来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自证 姐弟俩又说了会儿话,就有人来报,说是莲芙回来了,正在到处找莲英。莲英于是告辞,找妹妹用晚膳去了。 雪千影这里又冷清下来。她白日里睡得有点多,现在天黑了反而不困。夜小楼便拿了琴出来,拨弄了几下,却不成调。 抬头正看见雪千影也在看他,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换来各自会心一笑。 “琴弦松了。”夜小楼垂下双眸,仔细地调着琴,调了好一阵,这才重新将琴摆好。 “想听什么?”夜小楼抬眸问雪千影,不等回答又笑道:“不过我可不是阿横那样的音律大家,也很久没弹琴了。” 雪千影却笑着说,弹什么都行。 夜小楼想了想,磕磕绊绊弹了一曲《十里阳关》。这曲子算是传自草原。本是牧民的长调,不知被哪位先哲听了去,改成了琴谱。平日里并不多听闻。就连雪千影幼年随雪蕊姬在花船上,也只听过一两次。方才夜小楼弹了好半天她才听出来。 “怎么想起这个?”雪千影也有些好奇。 “可能是方才听你和阿英说洪氏,心有所感。”夜小楼勉强笑了笑,指尖拨动琴弦,又弹了一曲《朝露》。 这算是两人定情的曲子了。虽然瑶琴与筚篥音色完全不同,但夜小楼弹着弹着就想起了在昆仑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忍不住浮上笑意。雪千影抱着膝盖,也听得出神。 只可惜,出神之余,雪千影觉得夜小楼今天实在不对劲。偏偏又不知该从何问起。纠结之下,却让夜小楼会错了意,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在回忆。 “茕茕。” “夜小楼。” 一曲终了,两人同时开口。夜小楼笑了笑,示意雪千影先讲。可雪千影临要开口,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没什么,你再弹一曲吧。”雪千影道。 “好。”夜小楼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又弹了一曲恢弘万象、气势磅礴的《三山四海》。 “这是仙尊谱的曲子吧。”雪千影脱口而出,但旋即后悔。 好在夜小楼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又说这琴自己调得不好,还是不太准,等明日看看要不要送去莫氏,找莫雪歌帮忙看看。 “要是太麻烦,就找阿正帮忙。他也是自小熟悉音律的。”夜小楼笑着抬头看向雪千影。却见雪千影盯着他看,眼珠一动不动,眼尾带着一点红润,似乎有话要说,又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夜小楼舍了瑶琴,做到床边,拉过雪千影的手,又摸了摸额头:“是哪里不舒服了?” 雪千影摇了摇头。只说若是调琴,明日去找自家师娘也行。 夜小楼笑了笑,说自己记下了。又以为雪千影是累了,便扶着她躺下。自己去将琴收了,又洗沐一番。等他回来的时候,雪千影闭着眼睛,翻身朝里,似乎已经是睡着了。 夜小楼叹了口气,熄了几盏烛火,自己来到桌案边,小心翼翼地给白天没修理完的罗伞渡线。 完全没有察觉雪千影正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第二天一早,果然野火失窃的消息传遍了天柱山。失窃不算小事,一家家主的佩剑更是紧要的宝物。而正如莲英预料的那样,很多人都在背地里偷偷传说,泽德广便是当年博山血案的元凶,而野火便是见证。 更有信誓旦旦者,直指是泽德广眼见博山的事情败露,自己将剑藏起来甚至毁去了。接下来可能还要灭口云云。 一众大小世家并散修们,自然不敢跑到泽氏去声讨逼问,更不敢当面质问泽德广令他交出野火。但众口铄金之下,也足以让泽德广头疼了。 众人都在等着看泽氏的应对。结果早膳时分还没过,泽德广就亲自出来辟谣。腰间挂着野火,浩浩荡荡的去往青氏,说是要先行转交一部分从谢氏抄检来的证物。 这就让人很是意外了。 “那天尹老板带来的剑,确是野火无疑。不可能我和你是师姐两个人同时看错。而且尹老板也没必要拿着一把假剑过来试探——若是你师姐当时真的不管不顾动用溯回术,事情不就败露了?”夜小楼放下筷子,搓着手,越发想不明白。 莲英也想不明白。青朗也传书过来表示不解。另一边,修齐和容璇玑也都觉得此事必有蹊跷,只是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会不会原本就有两把野火?或者一真一假,先前被盗的就是假的,不过是个诱饵呢?”莲芙灵机一动。 “阿芙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或者说,泽德广本来是想以假野火,吊出攻击谢氏的幕后之人,却没能捉住,只能再行欲盖弥彰之计,反而惹火上身。这才不得不拿了真的野火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夜小楼也认同莲芙的猜测。 莲英摆弄着机关球,没有说话。 倒是莲芙继续说道:“可惜,这种事情不好去向阿先或是冷先生打探。” “我兄长那里的意思是按兵不动。”修正道,“他应该还有后手,但我没问。” 众人听了,都点了点头。 “英儿之前怀疑,仙门遗族的首领就躲藏在泽氏。而且地位不低,甚至很可能已经接触了很多泽氏机要。如果是这样的话,泽德广这一手骗得了咱们,却骗不了他。犯不上拿一把假野火到我这来。”雪千影放下勺子,接过夜小楼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嘴。 “泽德广此人,还是很有心机城府的。没准在当年博山血案发生的时候,就瞒着所有人对野火做了手脚。既然这件事被他这样遮掩过去了,咱们不妨也先放一放。反正群战他总是要出手的。到时候野火是真是假,一看便知。”莲英说着站起身,借着师姐的书案,将方才的话写了下来,招来风荷,传去给青朗了。 莲芙不解地看着自家兄长,又看了看毫无反应的雪千影夜小楼:“兄长这是传信给谁?” 雪千影和夜小楼不说话,修正摇了摇头,莲英尴尬地脸红,假装没听见,没敢回头。 莲芙瞬间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正要开口。却见雪千影将食指比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莲芙愤愤地挥了挥自己的拳头,噘着嘴,低声嘟囔着:“感情就瞒着我一个人!” 修正笑着打圆场:“我也不知道。” “可我是他亲妹妹呀。”莲芙还是不痛快。 第六百三十五章 开解 雪千影还没想好怎么去劝说莲芙,修正却悠悠开口:“你傻不傻,他要是走了明路,你和容家主怎么办?” 莲芙瞬间噎住,指了指莲英,又指了指自己,气鼓鼓的,像一只小金鱼。 惹得雪千影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过了好半天,莲芙才拄着下巴,出神地喃喃自语:“你们说,当年仙尊为何要定下这么一条规矩呢?” 修正便给她解释了莫氏先祖的事情。莲芙听了,气性减了不少,但还是觉得可惜。虽然某种程度上她认同仙尊的考量,也觉得一旦这个口子放开了,世家之间借联姻的蚕食吞并在所难免,但却还是为天下有情人感到可惜。 毕竟身为世家子弟,最容易结识的必然也是世家子弟。尤其是家世、修为差不多的少男少女们,相处下来,难免怀春慕艾。却碍于身份和律条,要么隐忍不发,退而求其次;要么拗断亲情,远走他乡。无论哪一种选择,都难免终生抱憾,令人惋惜。 想到这里,莲芙叹了口气。小姑娘的脸上,少有的拢上一层忧思。 用过早膳,雪千影决定出门走走。修正说自己新调了个方子,想去找莲萱讨论一番,不想出去。莲英和莲芙也各有事情要去做,于是就只剩下夜小楼陪着她。结果还被修正揶揄他们招摇。 雪千影还没来得及反击,有师弟禀告说是夜十六娘来了。雪千影迎到院子里,夜小婉见她精神,很是高兴。不过她此来是请夜小楼回去的,说是家里有事,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得,这下不招摇了。”雪千影无奈地耸了耸肩。 “九哥回去,我陪你。中午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夜小婉挽着雪千影的胳膊,笑呵呵的,似乎是有什么喜事。 等到人都散了,雪千影才问起来。夜小婉只是笑笑,说自己最近修习上又有领悟,一时高兴就挂在脸上了,倒也不是成心炫耀。 “在我这里,还要这么小心做什么?”雪千影也为朋友高兴,只是她也担心,夜小婉最近进境神速,除了不二元君之外,又很得夜一宁的眷顾,生怕她父母兄弟又找她麻烦。 “夜氏之前一场内乱,反而让我爹娘得了些实权,此次名仙擂都没跟来,留在玄州忙着打理家事呢。我爹还说,毕竟家主伯父是亲哥哥,此前亏待他们,多半是因为族老们争权夺利的缘故——你听听,真是亲兄弟,哪里会这么讲话?伯父几时亏待过他们?” “一行伯父也不管?”雪千影听了也蹙眉。 “现在夜氏正是用人之际。我爹娘虽然贪图眼前利益,对我也多有苛待,但人品不算太坏,大是大非上过得去。伯父这个时候倚重他们也是有道理的。待得夜云台上权利过渡完成,伯父应该会给予他们一大笔利益,然后将他们慢慢赶出权力核心。” 这一番话让雪千影不禁对夜小婉刮目相看。此前懵懂无争、甚至有些无知单纯的小姑娘,如今竟然也能对家族形式作出一番透彻的判断,如此一日千里的成长,旁人看了只当她是受了姑母和叔父的点拨,但在雪千影看了却觉得很心疼。 “你弟弟呢?他还来找你麻烦么?” “九哥时常敲打他,人老实了不少。再说,即便是现在九哥经常不在家,我也还有姑母和一宁叔叔撑腰,他不敢对我怎么样。至少不敢向从前那样了。姑母对小辈温婉,一宁叔叔可不管这些,惯是偏帮护短的脾气与你倒有几分相似。”夜小婉笑容渐渐敛起,不经意间看向远方,“而且,你说得对,靠旁人撑腰并不长久。我得自强才行。” 说着,夜小婉又笑了起来:“我现在也就在你面前是这样子,平常在家里是很严肃的。我现在经常替姑母做事,跟族人打交道,都是尽量板着脸。他们看我严肃,也都不拿我当之前的夜小婉看待,慢慢的也就没人敢来招惹我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 “茕茕,你别叹气,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现在过得并不辛苦。反而很多时候觉得挺痛快的。”夜小婉笑着,眼睛亮晶晶的,“有了九哥和姑母的帮忙,我摆脱了联姻外嫁的命运。既然能够留在夜氏,当然要好好为自己的前程筹划。” 雪千影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将来我过继到姑母膝下。九哥已经承诺姑母,待她百年之后,由我来继承她这一支势力。你不知道,姑母现在族中身份可高了,是仅次于家主伯父的分量。所以我现在这般努力,也是为了将来可以多帮着九哥,替他分忧,好让你们多些相处的机会——这么说来,茕茕你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呢。” “是是是,我得好好谢谢你。”雪千影挑眉看着天上快速飘过的云朵,“可我怎么谢你呢?” 夜小婉笑得欢畅:“你呀,你跟我九哥好好地,就算是谢谢我了。” 提起夜小楼,雪千影不经意间蹙了蹙眉。这种细节旁人发现不了,但还是被细腻的夜小婉捕捉到了。小姑娘心思还是单纯,以为他们吵架了,瞬间紧张起来,摇着雪千影的手:“我九哥这人,直来直去惯了。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直接顶回去他就懂了。” 雪千影扶额:这都哪跟哪。 不过,有些心事,雪千影不能与旁人说,却不避讳夜小婉。等到蕙心兰质的夜十六娘听完雪千影的话,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九哥是心疼你了。却又害怕你觉得他矫情,故而憋着不敢说。” “啊?”雪千影有点发蒙,她完全没往这上想。 “我听姑母提过几句——姑母也是听你师娘说的——说九哥当初与莲家主和金夫人承诺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要与整个天下为敌,他都会站在你这边,与你并肩对敌。是有这么回事吧?” 雪千影恍惚地点了点头。这话夜小楼也对她说过,字眼不完全一样,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那前几日你在擂台上,拼了性命抵抗住谢家主自爆灵海,护住了所有人,却没人护着你。若不是仙尊……九哥知道了,当然会自责,会患得患失呀。” 雪千影松了一口气:“他以前心思也这么重?” 夜小婉点了点头:“之前他有心事,最多偶尔跟我、跟大哥说几句。可随着年龄增长,身份不同,我们也未必能够完全理解他。天长日久,就养成了他现在这副不愿意倾吐心事的性子。我原以为你这么直来直去的,能逼着他改一改,他也确实改了不少。可一旦遇见事儿,这股劲儿一上来,就又变成这样了。” 雪千影摇摇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还因为这个跟他吵过。好像有点用,又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那你继续跟他吵呀。别惯着他。”夜小婉怂恿着,“不然他不肯开口,你也压在心里,长此以往,结成心结,可如何是好?” 雪千影点点头。无常元君虽然倔强,但也能从善如流。听了夜小婉的话,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去找夜小楼“吵架”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灭口 但夜里夜小楼回来,没等雪千影发难,自己就先服了软,将这两天自己所思所想全都一股脑抖落了干净。 雪千影好奇,问他究竟是怎么就突然开了窍。夜小楼憨笑着直说,是问过了夜小城。 “行,改日我得备一份厚礼,好好谢谢小城哥。还有婉婉。今日她可没少替你说话。”雪千影钻进夜小楼怀里,“你总说你们家兄弟姐妹们不和睦,你看,小城哥和婉婉待你还是很好的。” 夜小楼点点头。以前还有一个夜小姽。夜氏这一辈三十多个兄弟姐妹,也只有他们四个比较亲近了。 可惜,夜小姽离了夜氏,一直也没传回消息。幸好此番名仙擂,和少主特意来告知,说夜小姽如今在泽阳附近的一个小城里落脚,雇了两个伙计,开了一间糖水铺子。日子过得还算安稳。那里也是和氏所辖,和少主时常派人过去关照。 夜小楼听了很是感激,还亲手送了和少主不少礼物,以示谢意。 “那等名仙擂之后,我陪你去看看她?”雪千影抬头蹭着夜小楼的下巴,“我在昆仑见过她一面,只记得是个小姑娘,印象不深。” “好。”夜小楼答应了。 “夜小楼。”虽然两人之间的风波暂时揭过,但雪千影还是决定把之前准备的话说出来,“你答应过我的。有话要直说。” “是,我记下了。”夜小楼低头吻着雪千影的额发,“我现在才明白,像你师父师娘那般恩爱几十年,不欺不瞒,不疑不悔,是多么的不容易。” 雪千影笑了笑,嗅着熟悉的香气,很快就睡着了。 夜半,酣睡的两人被外面传来的喧哗声吵醒。睁开眼一看已经过了子正时分。夜小楼示意雪千影不必起身,自己顺手批了件衣裳,出去询问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有走到院门口,就有莲威特意打发过来传话的子弟告知,说是从祖州押送过来的谢氏族人,在路上被博山遗族截杀了。 “全杀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夜小楼也倍感惊讶。 传口信的弟子点点头:“目前从泽氏传来的消息,是谢氏上下六十余口,尽是些老弱妇孺,全都被杀了。连一些个凡人仆役都没放过。” “不是还有泽氏的人护卫么?” “负责押送的是泽少主,带了两队泽氏内卫,一共四十人。却也没架得住博山遗族人多势众杀红了眼。而且他们又不敢真的对血族下杀手,只能防御。故而……” “泽氏可有伤亡?” “有的。抬回来架回来的伤员就有十多个。据说还有七八具尸体。泽少主也受伤了。” 夜小楼蹙眉沉思,久久没有言语。莲氏子弟见他如此,也没有打扰,行礼告退了。 好半天,夜小楼才回过神来,返回室内,将消息告诉了雪千影。 “谢氏上下统共一百来口,此番名仙擂上扣押了四十余口。留守博阳的都是些没什么修为的老弱家眷和少许的护卫仆役。想要截杀确实易如反掌。” 雪千影说着,又摇了摇头:“可泽氏的内卫是什么战斗力,咱们都见识过。能将四十余人杀成这样,得集结多少博山遗族?就算是他们只能防御不敢下杀手,毕竟死伤接近二十个悟道境高手啊。” 夜小楼道:“我在想,究竟是仙门遗族那些人动的手,还是阿齐。又或者,是泽世光自作聪明,杀人灭口?可是,这些人死活对谢氏的结局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反而他们对泽氏不留情面,某种程度上算是在坐实世家和仙修们对于泽氏的怀疑。” “既然消息说是血族动手,那必然是泽世光仔细确认了的——阿齐那里可凑不出这么多血族人。”雪千影摇摇头,否定了其中一个猜测。 “如果是泽氏自己灭口,也犯不上折损这么多自家人手。”夜小楼又否定了另一个可能。 “如果真是那些仙门遗族动手,难不成他们是在配合阿齐的计划?” “确实有这个可能。虽然他们与泽氏确实有仇,但这么多年隐忍不发,甚至领头人还主动藏匿于泽氏,心性之坚韧,我辈自叹不如。而且这时机利用得恰到好处,趁着阿齐铺好的路,火上浇油。如果真是那些仙门遗族做的,这些总不会也是雪靥留下的计划——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雪千影叹了口气,突然道:“你去叫上阿正,我们去泽氏走一遭。” “去泽氏?现在?” “嗯。既然泽世光受伤了,我们娶探望理所应当。顺便让阿正看看他身上的伤,究竟是不是仙门遗族动手,还是泽氏自作聪明,一看便知。”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帮着血族,再推波助澜一番?”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笑得很是玩味。 “有何不可?”雪千影勾了勾唇角,“他们不再逼迫我,反而帮助阿齐,某种程度上是在向我示好。投之以木瓜,我自然要报之以琼瑶。而且我之前说了,博山的事情,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你也说他们是难缠的对手,若是经此一事,能两两相安,也算是不错的结果吧。”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我害怕,一旦你出手相帮,他们得寸进尺,以为你站在他们这一边,再来纠缠,怎么办?” “不会的。”雪千影道是有几分信心,“那天我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而且你也说这个领头人心性远胜于常人,必然能够懂得我的意思。至少眼下,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在彻底扳倒泽氏之前,我们之间,多少算是盟友的关系,可以相安无事。” 夜小楼被说服,起身去叫修正,结果整撞见修正披着衣裳过来问发生了什么。雪千影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修正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三人出了院子,雪千影唤来一个莲氏的护卫,叫他去跟莲威那边说一声。没等他们三个走出莲氏营地的大门,莲英就飞奔而来,说是得了莲威的命令,要与他们一道去探望慰问泽世光。 一路无话。四人一行走到泽氏营地,门口果然围了不少人。许多是各家的家主少家主,说是前来探望泽少主的。还有一些是明睁眼露过来探听消息的。 四人见状,也不托大,正式的递了名帖。不多时,冷月寒就迎了出来。 “家中的医者正束手无策,修先生可真是及时雨!”冷月寒与几人见礼之后,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四人穿过人山人海,进了泽氏的大门。 第六百三十七章 伤势 “冷先生如此,可算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了。”夜小楼不咸不淡地说道。 冷月寒笑了笑:“旁人不过是来打探消息的,又有谁是真的关心我家少主伤势?几位就不一样了。无常元君从不做虚情假意的事情。又有修先生这样的杏林圣手前来施以援手。若不是家主那里……怕是都要亲自出迎呢。” “泽家主怎么了?”雪千影关切地问道。 冷月寒扫了一眼四下,用手遮着嘴,悄声道:“少主伤得不轻,家主见了,一时悲愤交加,晕厥过去——才被家中的医者救醒。”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皱了皱眉。 “夫人那里,寸步不离的照顾家主,自然顾不上少主这边,如今是我和小公子从旁支应。小公子急坏了,想着家中的医者能够支应到天亮,再去叨扰修先生,没想到你们主动过来了。真是救星啊。” 四人听了这话,都不再言语,跟着冷月寒一路走到内院。前脚还没踏进院门,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惹得莲英都连忙抬手捂住了口鼻:“这是流了多少血?” “为了救治方便,少主执意将所有的伤员全都搬到他的院子,所以……”冷月寒叹了口气,“就在你们来之前,又折了两个——我效力泽氏这些年,便是先前内讧,也没见内卫折损这么多。” 修正对着几人点了点头,拎着药箱直接往里面,夜小楼伸手接过修正的药箱,与雪千影和莲英道:“既然都是伤员,你们暂且等在门外,我陪阿正进去。若是不需要我搭手帮忙,我再出来找你们。” 雪千影点了点头。夜小楼便和修正一起进去了。而冷月寒就陪着雪千影和莲英,等候在门口。 “莲少主来了,本来应该带你们去见家主的。只是,眼下这情形……”冷月寒抱歉地说道。 “冷先生不必在意。”莲英道,“我是小辈,自然没有打扰长辈休息的道理。” “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向夫人传话,若是家主情况好转,应该会派人来请你们的。”冷月寒又道。 雪千影背着手,听着院子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哀嚎,忍不住一阵一阵打蹙眉:“这么就打成了这个样子?” 冷月寒摇摇头:“听回来的人禀告说,当时少主是不想与那些血族人为难的。希望他们能够忍一忍,将谢氏中人交付世家审讯,以期问出主使和共犯。可惜血族人不肯,听了这话又误会了少主是在回护谢氏,结果双方就交了手。” “即便是说和不成,泽氏内卫是什么实力,当初我在海棠花海是见过的。也不至于就打成了这个样子。” “少主念血族身负血海深仇,一再退让,吩咐内卫只能防卫。偏偏那些人不管不顾,把我泽氏中人也当成了敌人,手下毫不留情。甚至还故意针对我家少主,妄图杀之而后快。我家内卫死伤如此惨重,也是为了保护少主的安危,才至于斯。” 雪千影叹了口气。 不多时,夜小楼就出来了。说是泽氏的医者与修正配合很好,并不需要他这个外行帮忙,怕留在里面反而碍手碍脚,便先行出来了。 雪千影问及里面情形如何,夜小楼叹了口气,好久没说话。 雪千影拍了拍他的手,夜小楼倒也不避讳冷月寒在场,只道,夜氏内乱之时,莫过于此。 “泽少主那边已经止了血,阿正施了针也给了药,说只要夜里不发热,应该没有大事。其余的,大多是皮肉伤,只要能止血就好说。只是有两个伤势过重,阿正并不把握,怕是救不回来了。” 雪千影和莲英听了,难免叹息。冷月寒却反过来劝说姐弟俩,至少少主的性命是保住了,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我得赶紧派人去禀告家主,别让他再悬心。几位再次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冷月寒抱了抱拳,转身去找人传话。 雪千影看了夜小楼一眼,夜小楼轻轻点了一下头,并没有多说。但两人之间想要传递的意思,已经表达明白了。 泽世光确实是被血族的兵器和功法所伤。也真是的命悬一线。若不是修正及时赶来,是生是死还真难说。 至于其他人的伤势,也都不轻,几个重伤的,更是与战损无异。至少无法再做内卫了。 “阿先怎么样?”雪千影问道。 “他还好。阿先比我们想象得坚强许多。里里外外料理调度,很是得力。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泽小公子。” 雪千影点点头:“人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虽然有些残忍,但总好过不经事。” “确是这个道理。”夜小楼也点了点头。 莲英站在两人身后,仔细观察这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似乎像是在找什么人。 雪千影瞬间会意,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莲英,示意他不要太过明睁眼露。 莲英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又露出怀疑地神情,压低了声音道:“师姐,按理说,如果是泽氏的核心人物,这个时候,不在家主面前支应,就该在少家主这边。可这进进出出的人我都仔细看了,半分相像的也没有。难不成,我真的搞错了?” “你们之前不是怀疑他易容了么?若是猜对了,找不着才是应该。”雪千影也将声音压得很低。 莲英还想说什么,冷月寒正好回来:“家主那边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只是遭逢如此变故,一时之间恐怕不能待客,还请无常元君和莲少主海涵。” 雪千影和莲英都点头表示理解。雪千影更道,等修正出来,他们一并就回去了。 “修先生怕是还要忙活一阵子,不如找个地方大家坐下等。夜里山上风大,无常元君又有伤在身。”冷月寒倒是很体贴。 雪千影指了指泽世光院子门口的一处小偏厅:“我看那里没有点灯,应该是没人吧。我们在那里等等就好。” 于是冷月寒招呼人去稍作布置,很快就将三人请进了小偏厅之中。泽氏的仆役忙里抽闲还送了炭炉过来。冷月寒主动净手烹茶,也算是周全了待客之道。 热热的蜜茶下肚,雪千影非但没觉得提神,反而越发困倦,听着冷月寒和莲英天南海北的胡扯,靠在桌子旁一个劲儿的打着哈欠。 “元君不如先回去休息,我亲自送修先生回去。”冷月寒劝道。 雪千影摇摇头,看了看滴漏,已经过了丑正,用不了多久,这山上就要出太阳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身世 “之前听宋大哥提起过,这天柱山上的日出极美,是别处不能一见的好风光。可惜我来了这些日子,却一次都没能看上。”雪千影其实并不为此惋惜,只是找个借口随口一提。 “若是阿正出来得早,我们便看了日出再回去。”但夜小楼却当了真,宠溺地承诺道。 “夜少主还真是……”冷月寒看了出来,觉得甚是好笑,“你们这样也好,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心酸去吧。” “冷先生平日里可很少说这样的话。之前你还劝我们呢。”雪千影笑道。 “及时行乐,又有何不好?”冷月寒一改往日温文儒雅的风范,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当时我是站在泽氏客卿的立场,站在世家的立场,便是今时今日,离了这间屋子,站在外面,我也还会那么说——但谁不希望自己朋友过得好呢?” 雪千影对着冷月寒拱了拱手,算是致谢。 冷月寒摆摆手:“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我是堪不破,但也不想人人如此。” “倒是很少听冷先生提起尊师?”莲英好奇地问道。 冷月寒苦笑道:“乡野村夫,一生不得志。收了几个弟子,却无一善终。是个可怜人。” “能够教出先生这样的弟子,已经算不得是乡野村夫了。”莲英倒不是恭维,而是诚心称赞。 “莲少主是想问,我是如何知道那么多关于血族的事情的吧?” 莲英倒没有这个意思。不过若冷月寒肯说,他还是乐意听的。 “我曾经有两个师兄,是血族遗孤。”冷月寒盯着桌面上的茶盏,缓缓说道:“他们两个当时年纪大些,一个八岁,一个九岁,是被世家抓捕带到中原之后,逃出来的。后来被师父发现,带回身边抚养长成。后来又捡到了我。我们四口人生活在海边的小渔村里,靠着师父给人卜卦祈福,换取渔获粮米过活。” 雪千影听了冷月寒的身世,不免感同身受。冷月寒报之以微笑,说自己并不难过。 “我知道。”雪千影道,“我们都是幸运的人。” “估计当时世家抓捕的血族遗孤不少,故而两位师兄逃走之后,并没有人前来搜捕。我们也就能安安稳稳的生活。直到师兄们长成以后,拜别师父,说是要去为族人报仇。结果一去不返。师父也因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过身了。” “安葬了师父之后,我入世寻找两位师兄的下落,却始终没有他们的消息。我身无长物,又没什么本事,就只能寄身世家做门客,一边靠着智谋混口饭吃,一边借着世家的力量打听师兄们的消息。几番辗转就到了陈氏。” “无常元君,我第一次知道你和陈飒的关系时,我很矛盾。一方面我很想高攀,交你这个朋友,可另一方面,我对陈飒的恨意,也让我介意你们的关系。” 雪千影闻言一个激灵,冷月寒竟然与陈飒有仇?难不成,她那两个师兄,是丧命于陈氏? 冷月寒看出雪千影的怀疑,大方地承认了:“虽然血族没有尸身,但我偷偷翻过陈氏的存档,时间和刺客的身份都对得上。” 雪千影默然。 “有件事,我得向元君致歉。”冷月寒话锋一转,“陈彩死于我手。彼时他发现了我留在陈氏的目的,逼问我的身份,我一时情急,就借着昆仑试炼,杀了他。只是我没想到,陈飒竟然会误会是你下手,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你的麻烦。我很抱歉。” 原来如此。雪千影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丝毫不以为意:“就算陈彩不死,他也会不断来找我麻烦的。这一点,冷先生倒是不必自责。” “元君大度。”冷月寒还是朝着雪千影拱了拱手,这才继续说道,“为了向陈飒复仇,我暗地里勾结泽少主。帮忙传递消息,监视陈氏的动向。可陈彩一死,少主害怕我身份败露,便找了个机会,将我要回了泽氏。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雪千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抱了抱冷月寒。冷月寒似乎被雪千影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好半天,把雪千影都给逗笑了。 “冷先生,既然如此,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一旁莲英突然开口。 “莲少主是想问陈飒此番修为提升的事情?”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 “陈氏之中一直圈养着血族人,这我早就知道。只是关押地点十分隐秘,我一直没能摸到头绪。而且在我离开陈氏之前,不知陈飒得了什么人的旨意,亲手将这些血族人处理掉了。至于今次名仙擂,他修为显着提升,可能是在灭口之前,存了一些血。” 这和莲英的猜想差不多。看来冷月寒并不知道陈飒存了多少血,自然也就没办法判断陈氏今次名仙擂究竟有多少人提升了修为,又都提升到了什么程度。 “血族的血虽然对提升修为很是管用,但也不是无条件的。”冷月寒继续解释道,“比如临近境界突破,只要一点血,就能有一个明显的提升。可若是陈飒这种,修为稳固多年不变的,想要提升得这么明显,应该需要不少血才是。而且,” 冷月寒顿了顿,明显有些迟疑。 “若是不便讲,冷先生可以不说。”莲英道。 冷月寒摇摇头:“我只是在找合适的措辞——我知道修先生那里,是有一些可以短暂提升修为的方子,只是对肌体损伤极大?” 雪千影坦然承认:“确有其事。所以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拿出来用的。” 冷月寒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接着说道:“血族的血,一样也有这种副作用,甚至可以说是毒性,服用越多,毒性越大,需要特殊的方法来化解。而这个特殊的方法,必不可缺的就是血玉。据我所知,陈氏的血玉存量并不能支持陈飒此番提升,他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血玉,我亦不得而知。但或许这也是堪破当年博山血案同谋的一条线索。” “冷先生的意思,是陈飒很有可能用自家存下的血,去和其他世家交换了血玉?”莲英眨了眨眼睛。调查被囚禁的血族遗孤不容易,但血玉这个东西,各家存有的数量都是有记载的,想要调查易如反掌。 冷月寒点了点头:“两位师兄身世凄惨可怜,又因报仇惨死在陈氏。而我如今能为他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条件 “可是,冷先生有没有想过,”莲英斟酌再三,还是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谢氏,陈氏,这么多年都是生存在谁的翼护之下,冷先生比我们更清楚。若是,若是这调查结果,直指泽氏,冷先生该当如何?” 冷月寒愣了愣,似乎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又像是没想到莲英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默了好半天,冷月寒这才说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并不是什么艰难的抉择。冷某人一己之身,大不了……” 冷月寒说着,笑了笑,没有把话说完,但莲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不了什么?大不了将这条性命赔给泽氏,以偿知遇之恩?莲英想着,终究是摇了摇头。 说话间,天色渐明,东方已现鱼肚白,雪千影望向窗外,打了个哈欠。 这时,修正摇摇晃晃拎着药箱,踩着朝露,钻了进来。 夜小楼连忙上前搀扶。修正走到冷月寒面前,带着满脸的疲惫和一身的轻松:“冷先生,幸不辱命,全都救下了。” 冷月寒激动万分,一揖到底,谢过修先生援手。而修正几乎已经站不住身形,半倚在夜小楼身上,摆了摆手:“我是医者,冷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方子都留给泽氏的医者了。我明日或者后日再来。现在要回去睡了……”说着话,修正竟然就真的靠在夜小楼身上睡着了。 冷月寒见状,命仆役找来一顶二人抬的软轿,夜小楼和莲英搭手,将修正塞了进去,送回莲氏。 “师姐,你还要去看日出吗?让夜九哥陪你去吧,我来安顿阿正就好。” 雪千影“如愿”看了日出。场面确实壮观非常,与海上日出是全然不同的景致,是另一种宏伟瑰丽,云蒸霞蔚。倒也称得上不虚此行。 回到莲氏之后,各自补觉自不必说。雪千影一觉睡到午后,差点耽误了服药。等她起身盥洗妥当,又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打开窗子一看,原来是泽德广和乔露特意过来感谢修正的救助之恩,还带着不少礼物。 修正接受了泽氏夫妇的谢意,但礼物没有收。只说海棠花海的药草极好,希望泽家主能大方一点,今年给药王谷的价格低一些。 泽德广确实大方,直接将价格减半,并且再多送三成。修正代药王谷众师兄谢过泽家主体恤仁爱。宾主之间一派和乐融融。 而与此同时,泽世光押送谢氏族人遇袭、谢氏族人尽数被杀、泽世光及随行内卫重伤的消息,也在天柱山上传播开来。但与预想稍有不同,怀疑泽氏贼喊捉贼的并不多。毕竟半夜里,众目睽睽之下,雪千影带着修正前去探望泽世光,传说中若不是修先生,泽世光怕是保不住性命——谁家会拿少主的性命做戏呢? 但也有人依旧保持怀疑。毕竟灭杀一群老弱,血族不惜暴露实力,动用这么多人手,确实有些不太合常理。而且万一泽氏真是在做戏,这样的世家,这样的心机,难道还不足以用可怕二字来形容吗? 当听闻自己此行反而帮泽氏辟谣了之后,雪千影稍稍有些挠头。不过对她来说,走这一趟基本能够证实是仙门遗族动手,就已经算是达成了目的。毕竟天柱山上还关押着四十多个谢氏的仙修,能否撬开他们的嘴,才是指证泽氏的关键。 而在确认了“元凶”之后,雪千影又做了一件事,就是派人给绾宁传话,说自己重伤未愈,不好走动,请绾二小姐前来莲氏一叙。 绾宁如约而至。雪千影将夜小楼和修正等人全都支走,两人闭门密谈了半个时辰。雪千影隐去冷月寒的身世不提,只说陈飒提升修为的事情,更“援引史料”,将使用血族血液提升修为需要大量血玉的事情,透漏给了绾宁。绾宁毕竟聪慧,瞬间就明白了雪千影的意图,并承诺会去调查此事。 但绾宁也有条件,就是依旧希望雪千影能够接手新仙门。雪千影不置可否,只是反问绾宁,为何对此事如此执着。 绾宁毫不隐瞒:“出于对绾氏利益的考虑,若是能直接将昆仑遗墟接过来,自然是最优的选择。但眼下看来,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要么选择一个与绾氏无仇无怨的,要么选择一个行事公允能够对众世家一碗水端平的——这两个条件,元君恰好全都符合。”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不管怎么说,我出身莲氏,对于世家这碗水,就端不平。” 绾宁也笑:“那倒是没什么关系。这么说吧,元君若是肯接手昆仑,作这个新仙门的仙主,我绾氏可再退一步,支持你和夜少主的婚事。”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能够接受新仙门仙主与夜氏联姻,却不能接受莲氏首徒与夜少主成婚?” “不错。莲氏首徒与夜少主成婚,意味着东海将成为铁板一块。便是现下其他几个世家也不敢招惹你们,但百年之后呢?数百年之后呢?无论你们两家谁吞并了谁,都是令人头疼的强敌。但新仙门就不同了。” “世家之间的倾轧争斗,仙门永远可以做局外人。当年十大世家也是这么跟雪靥仙主说的。”雪千影叹了口气。 “不错。元君承袭仙主之后,不管世家之间如何,都与你无关。你愿意庇护谁,攻击谁,世家也都管不着。当你手中新仙门势力壮大到一定程度,就像当年的昆仑那般,关键时候你只需要出来说句话,主持个公道。又有谁敢不信服?还能落得一身轻松,何乐不为?” 雪千影却摇摇头:“哪有什么公道。不过是个傀儡,谁拳头大就听谁的罢了。” “至少彼时元君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人听上一听。总好过身陷其中,人微言轻。”绾宁如是劝道。 雪千影并没有即刻就答应下来,只说自己会想一想。 “元君就算不答应也无妨。陈氏的事情,我会帮着元君调查的。算是我对元君的诚意,也算是我能为博山遗族进一点心意。毕竟……”说到这里,绾宁突然打住了。 毕竟,当年博山血案你们绾氏也有参与。雪千影在心里默默替绾宁把话说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百四十章 自责 其实在这件事上,绾宁并不如雪千影这般笃定。绾筠是当年的参与者之一,是她根据父亲的反应猜测出来的。但她不如青朗那般敢直接问出来。只能小心翼翼的长吁短叹。 她并不赞同当年父亲的做法,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又能如何呢?况且她又只是个小辈。 离开莲氏,绾宁站在一棵古树下回望莲氏营地,久久未动。对于雪千影突然主动出击,绾宁并不十分信任,但思来想去她又没有骗自己的必要,最终还是信了她说的话。 但实际上,雪千影虽然没有欺骗绾宁,却只是想借她的手调查血玉,避免莲英或是容璇玑亲自动手太过打草惊蛇而已。这也是莲英出的主意。 之后绾宁又去见了一趟青朗,旁敲侧击询问他青氏血玉存量的事情。青朗已经得了莲英那边的消息,已经在查了,但还是卖了绾宁一个面子,说等清点出来数量,会亲自传书告诉她。 绾宁回到自家营地,刚走到门口,就被嫡母派人叫了去。刚刚迈进主院厅堂,行礼未毕,就被绾夫人删了两个耳光,直接将绾宁给打蒙了。 但绾夫人向来看她不顺眼,责打得多了,这理由倒也显得没那么重要。 绾夫人开始还说几句有逻辑的话,后来就通通变成了谩骂。绾宁老实地跪在地上,听着平日里雍容华贵举止文雅的绾夫人用元州俚语骂她、骂她过世的母亲,只能以沉默相抗——毕竟胆敢还嘴怕是要挨更重的打。 绾夫人发泄完了,又叫人传了家法,将绾宁拖到院子里,当着族人和仆役的面儿,打了三十棍子。之后又严令,不许家中医师前去照看,甚至都不叫人搀扶,让她自己滚回去闭门思过,直到名仙擂群战开始才能出来。 绾宁低头称是,谦卑恭谨地目送绾夫人离开。这才起身,扶着廊柱,带着一身血汗,一步一晃的回去了自己的小院。 前前后后闹了小半个时辰,绾筠那里不可能不知道消息。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若是绾筠敢来替她说句话,怕是今天绾夫人就能当着绾筠的面将她活活打死。父女俩都很无奈,遇见这种事,只能听之任之。 先活下去,再谈其他。 但几个时辰之后,青氏来人,给绾宁带来了青朗的手书,以及一些适用的伤药——但这好意绾宁只能心领。伤在背上,她自己上不了药,而她的院子里,向来是半个仆役都没有的。 通过青朗的传信,绾氏发生的事情很快传到了莲氏。雪千影靠在美人榻上,有些不好受。但莲英却劝她,这是别人家的事情,他们管不了。 “可若我们没有撺掇师娘去告状……”雪千影话说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道理很简单。是绾宁先来招惹莲氏的,虽然她的目的在于逼迫陈飒,可毕竟对莲威和夜一平的名声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而且若是那天夜里夜沉沉没有找到雪千影和夜小楼呢?若是雪千影当时决断不足,没有去找陈飒的麻烦进而平息流言呢? 男女私情艳事,最容易流传,杀伤力最强,也最难以自证辟谣。 想到这里,雪千影叹了口气。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去抽绾宁两个耳光呢。 “师姐你还是太善良了。就算你打了绾宁,绾夫人那边总要问个原委,早晚还是会知道的。绾宁这顿打是跑不了的。”莲英又劝道,“毕竟庶女行事不端,做母亲的有匡扶教导之责。这件事,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走这种邪门歪道。”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雪千影要是再执拗,就要把金悯和莲威一并责怪进来了。想到这里,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这个结果实在不是她想要的。这次就算是给绾宁一个教训,也给她自己一个教训吧。 傍晚,青氏又来人,这次是青元派过来的,特意为了谢氏的事情求见雪千影。 雪千影特意更衣,在客厅见了来人。来人说话也很利落,直说青氏、绾氏和洪氏三家,审了几日谢氏族人,实在是没什么结果。但泽世光此番从谢氏抄检了不少东西回来。青元派他来问问雪千影伤势恢复如何,几时能够动用溯回术。 雪千影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请来了修正。修正听了来人的话,盘算了一番,道:“最快也要三个月。最好再多两个月。” 来人盯着修正,嘴角抽动,似乎有什么不太好听的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简单客气了几句,告辞走了。 青氏的人前脚走,后脚雪千影就笑出了声,看着修正,带着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修正却还觉得自己说得少了,应该说最起码要养伤六个月的。 “反正事情的真相你已经知道了八九不离十。而且那些东西我估么着没什么用处,白白消耗灵力做什么?”修正说得严丝合缝,倒也让人找不到什么反驳的余地。 “师姐接下来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提议将博阳送给新仙门,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莲英也赞同修正所说,“至于从谢氏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朗儿已经看过了,确实也查不出什么。” 雪千影点点头。但修正思索了好半天,突然问道:“这个朗儿是谁?” 莲英闹了个大红脸,但幸好修正看不见。莲英支吾几句,想要换个话题遮掩过去。修正却福至心灵:“名字里带朗的,莫不是青氏的朗公子?” 莲英想飞过去堵嘴,已经来不及,就只能承认了。 修正对于这两个人搅合到了一起,大感意外。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半天,都没回过身来。 “阿正莫不是被你吓到了?”雪千影探了探头,瞥了一眼修正:“你们药谷这样的事情应该也不少吧,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修正却摇摇头:“确实不算少见,就是很意外。你说你们俩,别说是……就连认识,相熟,我都会觉得意外。毕竟此前朗公子身体不好,几乎不出门的。” 说着修正又问莲英,是不是莲芙还不知道。 “岂止芙妹,家里人只有师姐知道。再就是夜九哥知道一些。他那边,除了他贴身的剑奴,也没人知道了。”莲英耸了耸肩,“现在还不是说出去的时候。阿正,你也要替我保密啊。” “这你放心。阿正口风最严实了。”雪千影说着,慢慢蹙起了眉头。 还不到时候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雪千影隐约开始怀疑,莲英和青朗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但既然莲英不说,雪千影决定不问。毕竟自己很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多一个人知道,就少了一分安全。 第六百四十一章 群战 又过了两天,由青氏、绾氏和洪氏三家主导的谢氏族人的审讯,基本告一段落。不出所料的是,果真没有审出博山血案的其他参与者。青元甚至还拿了他们的供词互相印证,也没发现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但三人还是很谨慎,将所有人的佩剑收缴,与从谢氏抄检回来的东西放在一块,希望等雪千影恢复之后,能够动用溯回术,证实他们的青白。 “如果谢氏真的没有旁人知情,那这些人要如何处置,还是得拿出一个章程来。”洪涞道,“总不能因为家主一人之过,就将他们尽数株连,这样也显得不太公允。” “可是这四十来人也不算是个小数目,就这么放了,将来集结到一起,也是一股不弱的势力。”绾筠有些犹豫,“而且新仙门复建在即,万一这些人错了主意,去向新仙门复仇,两厢起了龃龉,可就不好了。” “当下咱们确实缺少一个能够代表仙门代表血族遗孤说话的人。若是能有这么一个人,很多事情就好办了。”青元道。 “无常元君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可惜,她本人一直不太愿意。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强人所难。”洪涞打着太极,“要我说,还有两日,世家群战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咱们不妨着急众世家家主,一道商议,拿个主意,总好过咱们三个在这里绞尽脑汁。” “洪家主说得有理。”绾筠笑道,“没准众人这么一推,无常元君就同意了呢。” “绾家主真是乐观。”青元苦笑着摇摇头,“咱们还是多挑选几个人选出来,万一无常元君就是不肯,咱们也好有后手不是。” 三位家主将结果送到了十大世家手中,几位家主都表示对审理的结果没有异议。至于如何处置这四十来口,大家的意见也空前的一致,谁也不愿做出头鸟,都推说等群战开擂那天,让大家一起拿个主意。 莲英撇着嘴,听着汇总到眼前的消息,不禁冷笑了几声。 “既然是这种结果,那这四十多人是不是能活命了?”金悯问道。 莲威摇了摇头,却没有开口,反而是莲英主动解释道:“他们是死是活,跟审问结果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可以说,在谢家主自爆灵海身亡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注定是死人了。” 金悯不解,莲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之前截杀泽少主押送的谢氏老弱,是血族人下的手。那这些人,不管被发配到哪里去,血族都不会放过他们。就算血族不下手,当年参与博山血案的其他人,也不会让他们活着。万一他们真的知道什么,就是个隐患。” “而且这个时候,为了避嫌,也没人敢主动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世家敢出面庇护他们,以免被人怀疑。再加上,现在大多数世家都赞同复建仙门。为了卖给新仙门一个好处,又有谁会在意这四十几个人的死活呢?”雪千影补充了两句,也叹了口气。 金悯听了很是感慨:“谢念慈是罪有应得,可族人终究无辜。一人行差就错,连累阂族遭殃。若是当年谢念慈动手之前能多为族人着想一点,也不至于有今日灭族之祸。” “千金难买早知道。师娘且宽心些吧。”雪千影劝了一句,但也没有多说。 “对了,说到新仙门,”金悯想起这事儿就发愁,拉着雪千影的手,“那些人是不是又要来纠缠你了?” “可不,娘亲可得吩咐好家里人,不要让他们进门,不然打扰了师姐休养,就不好了。”莲英装腔作势火上浇油。 金悯点了点头,也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但闭门不见客不是莲氏应有的礼仪,金夫人灵机一动,吩咐下去,不管是什么人来求见雪千影,都先带到自己和莲威跟前来。惹得莲威莲英父子相视一笑。 雪千影晃着师娘的手,踏踏实实地享受着来自家人的关爱,笑容毫不掩饰的映在脸上,美得都快上天了。 又隔了一日,名仙擂世家群战终于开擂。青元、绾筠和洪涞三人,当着众世家的面儿,又将对谢氏的审讯结果公告了一番。但当说到对于这些人如何处置的时候,整个昙霁山静如子夜,没有一个人开口。 就连各家平日里最是聒噪的小辈们,此刻都在长辈们的注视下,把嘴闭得紧紧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还是泽德广站了出来,提议这四十余人暂且继续关押,等到新仙门的事情落定之后,将他们交给新仙门来处置。 青元和绾筠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在感慨,泽德广果然是精明又圆滑。如此这般将事情推给新仙门去决定,不论是杀了报仇,还是放了以示宽宏,都有道理,旁人说不着。而且这恩恩怨怨,也与世家就此无关。 能做家主的自然都不是傻子,听了泽德广这话,看台上大大小小几百位家主,少有的瞬间统一了意见:就按泽家主的提议来办。 接下来就是群战了。按照惯例,应由个人战榜首亲手敲锣以示开擂,并且负责抽签。可偏偏今年擂主有两位,还是一对等待成婚的眷侣。为了减少旁人议论,十大世家家主们商议,把敲锣这个招摇的环节给取消了。只留两人在台下负责抽签。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没有意见。因为宋氏也要参与群战,故而大擂台上的禁制和监看都不再由宋氏负责,而是交由十大世家选派出来的十二位前辈高人们。于是待前辈们齐心合力发动了禁制,雪千影和夜小楼从一个不透明的大木箱里,各抓出一个木牌。 “玄州夜氏。”夜小楼看了一眼手里的木牌,自己也很诧异,怎么上来就抽到了自家。 云齐天士无奈又惊讶的表情,惹得看台上一众仙修笑了起来。 夜小楼也笑了。 雪千影手腕一翻,看了一眼,递到夜小楼面前。夜小楼一看,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迎着众人期待和好奇的目光,雪千影亮出木牌,大声宣布: “瀛州曹氏。” 第六百四十二章 首战 雪千影宣布完之后,看台上静了几个呼吸的光景,又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诚然,不会有人觉得曹氏配做夜氏的对手,但联想之前两家的龃龉,和名仙擂以来曹氏种种令人恶心的作为,倒也不失为一场热闹可看。 自然是看夜氏如果借着名仙擂光明正大的消遣曹氏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双双退回自己的座位。曹玉楼和夜一行被请上台,商议所选取的群战类型。夜一行很客气,请曹玉楼先选,曹玉楼想都没想,竟然直接选了车轮战。 夜一行张了张嘴,把嘲讽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曹家主确定?” “确定。”曹玉楼一锤定音。 好么,台上两人击掌为誓,看台上的众仙修都如同沸水一般,笑的,叫的,拍巴掌的。更有毒舌如修正者,直接捅破天机:曹玉楼失心疯了? 曹玉楼疯没疯夜一行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场,胜是必然,但胜负之外的事情就比较为难了。如果夜氏不能大胜,不能完胜,不能胜得漂亮,便要落人口实,甚至如果长辈们出战太多,也要生出许多是非。 “曹家主,既然是车轮战,你看选定几人为好?”夜一行团着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速战速决,十人。”曹玉楼似乎早有计较,爽快地说道。 “好。”夜一行答应下来。 于是两人各自返回自家看台“排兵布阵”。 “这还有什么好排的。”夜小轩气急又托大,张狂地叫嚣着:“咱家此番来人,只要不对上曹玉楼,有几个没有胜算的?” 夜一行看了夜小轩一眼,夜小轩立刻乖觉地闭了嘴。 “小城,小廊,小轩,小婉,”夜一行开始点人。 “不是吧,我姐也去?”夜小轩夸张地低声叫着,带着几分戏谑,“难不成伯父是要照顾曹氏的情绪,怕咱家一个人赢了对面十个,面子上过不去,特意送一分?” 夜一行没理他,继续点道:“夜远,夜琦,夜令安,” 这三位都是夜氏的旁系子弟,夜远是夜小楼的护卫首领,另外两个也都是夜云台护卫之中的小头目。修为上基本能与夜小城齐平。 “于飞,庞在。”夜一行又选了两个外姓弟子,都是常年跟在几位长辈族老身边的,修为也都不低。若是对上底蕴深厚的大世家,未必用得上他们,但对付曹氏,却算是恰如其分。 至此,夜一行挑的全都是小辈。 “兄长?”夜一平蹙眉。眼下还有一个名额,是她去,还是夜一宁去? “一宁,辛苦了。”夜一行最后说道。 夜一宁抱着剑,点了点头。这种安排,就意味着他是最后出场,负责压轴和兜底的那个。 “你们都精神着点儿。”夜一宁看了看被选中的九个孩子——其实大多并不比他小几岁——“这一场要是轮到我出手,那咱们夜氏的脸就丢大了。” “小叔叔放心。”夜小轩本想说,也就我姐那场没把握,剩下一水儿的悟道境,难不成还能拖到最后一人才能锁定胜局么?但夜一宁与夜小婉关系很好,虽然夜一宁常年闭关又是个武痴,但瞪起眼睛的样子,还是很吓人的。 曹氏那边,也挑好了出场的人选。除了曹玉楼和曹冰心叔侄之外,曹玉楼的两个儿子也在列。但除此之外,基本都是曹氏的族老了。许多人夜小楼在之前与曹氏争地的争端中都见过,但并不知道姓名。 双方二十人齐齐等上擂台。一方摆明了是要靠经验以大欺小,另一方却尽是小辈,显然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这样一场对决,倒也会好看。 雪千影看了一眼双方登台的二十个人,对夜小楼道:“夜伯伯真是艺高人胆大。” 夜小楼笑道:“若是狠狠心,叫一宁叔父第一个出场,怕是小城哥他们,只需要看热闹就行了。” 一声锣响,请双方派人出战。 曹氏这边第一个出场的是曹冰心。这倒是叫人有些意外。曹冰心修为刚跨进悟道境门槛,按理来说这种场合,用来凑数勉强可以,但打头阵,谁见了都觉得曹氏草率。 夜氏这边,夜一宁看了一眼身边的“孩儿”们,指了指于飞。 于飞抱拳领命,而后走到了擂台正中。 “于飞比我年长几岁,是跟在六爷爷身边的。”夜小楼给雪千影介绍:“惯使双刀。修为在悟道境之上不多,但年少时便经常在外行走,又受过姑母指点,算是经验丰富。” 雪千影点了点头,看向场中。双方已经行过礼通过姓名了。曹冰心正手拔了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指向于飞。于飞双刀出鞘,刀身一长一短,一宽一窄,算是互补。摆出架势,没有抢先手。 “看来你家这位兄长,很有风度啊。”雪千影点评了一句。 夜小楼却摇了摇头:“跟曹氏的人,倒是犯不上。”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只见曹冰心剑势如灵蛇出洞,直扑于飞,连着四五剑,全是杀招。 “曹冰心提升很多啊。”雪千影笑容骤然敛去,蹙眉叹道。 “之前在船上的时候……若不是刻意保存了实力,难不成还能是在天柱山上有什么奇遇?”夜小楼也皱起了眉头。 又看了几招,两人的心都定了下来。曹冰心出剑的速度确实有很大提升,但修为上并没有太多进境。而且十招过后,于飞已经适应了她的打法,很快后来居上,已经将她压制住了。 “不过,你觉不觉得她方才起手那一招,有点像泽氏的鹤鸣青松?”雪千影又道。 “鹤鸣青松是泽德广的成名绝技。我只见阿先用过一次,但他自己也说并不能发挥出威力。”夜小楼手腕轻轻动了动,模仿方才曹冰心出剑,“不过你这么一说,招式是很像。只是力道和角度,都差了点意思。” “也许是我想多了。泽家主怕是没什么心思去指点一个别家资质并不十分出色的小辈。更何况是这种阿先都使不好的绝招。” “没准是她偷学的呢?”夜小楼突然想到了一些自己之前听过却没有放在心上的传闻,神神秘秘地对雪千影耳语道,“我听了几句闲话,说是曹冰心这些日子没少往泽氏跑,还时常留宿呢。” 雪千影有些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询问留宿哪里。 “泽世光。”夜小楼摆出口型,没有出声。 第六百四十三章 连败 雪千影张着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泽世光成婚多年,长子都开始修习入门了,妾室也有七八房,竟然还能跟曹冰心搅合到一起去?果然是个惊人的消息啊。 两人说着八卦,擂台上的形势再度扭转。曹冰心突然提升了灵力,竟然扭转了颓势,将于飞的优势瓦解。而后曹冰心又一改之前的招式,转而近身搏斗。出手也狠辣许多。于飞双刀施展不开,眼见已经有了败相。 夜小楼看着,不禁摇头:“于飞大意了。” “不过只要能拉开距离,就还有机会。” 雪千影话音没落,突然听得于飞一声惨叫,胸口沁出一大片血迹,整个人横着飞出了擂台。幸而夜沉沉眼疾手快,将人接住,又快速地给止了血。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好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雪千影和夜小楼站了起来。跑到擂台边一看,于飞身上所中的,是一种弹珠,约么玉米粒那么大,不知是用何种机关打出,竟然一下就有数百颗。 而且这种弹珠击中目标之后,还会像烟花一般炸开,炸成一朵朵铁花,刺入皮肉之中,造成更大的伤害。 于飞当时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挥刀格挡开了一些,但因为数量太多,覆盖面积太大,胸前还是被击中了一大片。 夜氏有医者过来,用金针探了探,稍稍松了口气,禀告夜沉沉和夜小楼,这些弹珠打入不深,应该只是皮肉伤的程度。只不过接下来的战事,于飞肯定是不能参与了。 夜沉沉点点头,叫族人将人抬回营地去小心医治。夜小楼跨上擂台,指着曹冰心怒道:“曹小姐,暗器伤人这般下作的手段,可不是名仙擂上该用的。” 一旁曹玉楼走过来,对夜小楼拱了拱手:“夜少主回护自家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侄女这件手弩是报备过了的。” 夜小楼挑了挑眉,回头看向夜沉沉。夜沉沉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证实。 夜小楼回过头看看向曹玉楼,又瞥了一眼曹冰心。 曹玉楼那边还道:“无常元君亦有手弩,莲氏几乎人人都有手弩。夜少主怎么不去指摘呢?” 眼见夜小楼脸色不善,曹玉楼按了按手,笑道:“夜少主,名仙擂的规矩,是不论刀枪还是暗器,只要提前报备,便不算偷袭。” “好。”夜小楼沉了口气,甚至还笑着点了点头。回身看了一眼夜一宁。夜一宁朝着他点了点头,教他放心。 夜小楼冷笑一声:“这种手段,不过一招鲜。第一次拿出来吓人而已。我祝曹小姐,下次还能得手。” 夜小楼说完,退回到雪千影身边。脸色虽然不算阴沉,但目光却透着恶意。显然是气大了。 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夜小楼,被夜小楼反手抓住。夜小楼很少重手重脚,但不经意间,却捏得雪千影的手有点疼了。 雪千影没挣扎,脸上也没表现出来。 直到夜小楼自己反应过来,低头一看,雪千影白皙的指节上,已经出现了红色的印子,瞬间自责起来,捧在手里,轻轻地揉着,帮她活血。 两人在台上动作不大,但架不住很多人盯着他们看。很多人,比如青朗,见了之后便下意识的移开目光,或者抬手遮挡一二。 但也有更多人,对此表示羡慕。 比如莫雪歌。比如莫雪蝶。甚至有一些长辈们。 又是一声锣响。第二场比试开始。 曹氏这边仍旧是曹冰心,夜氏这边,夜一宁本来想派相对稳重的夜令安出战,可夜小轩却自己蹿了出去。夜一宁来不及阻拦,他已经站在曹冰心对面,通报姓名准备拔剑了。 夜一宁摇了摇头。对这一战结果并不乐观。 夜小楼也蹙眉。遇上曹冰心的路数,最忌急躁。偏偏夜小轩此人,最是急躁。看来夜氏难逃两连败了。 果不其然,夜小轩在曹冰心手下也就走了不到五十招。曹冰心连暗器都没用上,就一脚把夜小轩给踹下了擂台。 曹冰心连胜两场,难免得意忘形,鼻孔都要朝到天上去了,看向夜小楼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嘲弄。 “天下第二世家,原来不过如此。”曹玉楼对着夜一宁,也是一副全然不放在眼里的神情。 夜小楼拨了拨头发:“这下不好办了。若是叔父出战,必然可以手到擒来。只是这样一来,夜氏就要背上靠着上届个人战榜首才能挽回败局的名声,颜面依旧不好看。” 夜一宁也在发愁这件事。他扫了一眼几个小辈,除了夜小婉,单打独斗战胜曹冰心他都有信心。只是要赢得好看,又要避免被对方暗器所伤,这人选就有些为难了。 夜令安在修为上倒是不惧怕曹冰心,可耐力不足,最多打两场。若是接下来如果曹氏挑一个经验老道的族老出来,以大欺小,故意磨蹭,到时候就算赢了,也必然是惨胜。夜氏仍旧是下风。而且接下来的出战人选就更难抉择了。 “唉,早知道就该带个聪明人上来。”夜一宁挠挠头,“这种局面,我总不能下去搬救兵出主意吧?” “叔父,让我去吧。”夜小婉突然主动请缨,倒是把夜一宁也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婉妹就不要逞强了吧。”夜小城也劝道。 夜小婉笑着摇摇头:“我上去,输了是情理之中,只要输得不难看,也算是能为夜氏挽回一些面子。不论输赢,我都有信心把曹冰心消耗到无以为继。接下来都要请令安哥哥出手,即便是对上曹氏族老也能连胜两场,这样局面就算是回来了。” 夜一宁晃了晃脑袋,这种事情他着实不在行。只能看向夜小城求助。夜小城多少被堂妹说服了。若论修为,夜小婉是台上这些人最差的。但若论耐心,夜小婉怕是第一难缠之人。而且夜小婉最近悟出了一道绝技,对付曹冰心的弹珠,或许正合适。 想到这里,夜小城竟然点头对夜一宁表示,可以答应让夜小婉出战。不过也叮嘱夜小婉,力求拖延时间,消耗曹冰心,但也不要勉强。 夜小婉点头答应了。 等到夜十六娘站在擂台正中,抱拳行礼,双刀出鞘的时候,不止曹冰心大感意外,就连夜小楼也觉得有点恍惚。 “你们夜氏,究竟是目中无人,还是真的没人了?堂堂名仙擂,竟然派一个入门境出战?”曹冰心差点骂出脏话来。 “曹小姐,”夜小婉手执双刀,脸上带笑,很是客气:“境界高低不能决定身手强弱,灵力多寡也不能直接定下胜负。否则这擂台直接比试灵力多寡即可,又何必要大家出手搏杀呢?” 第六百四十四章 扭转 曹冰心不得不承认夜小婉说得有道理,但越是有道理,曹小姐心里就越是恼火。于是起手便是杀招,意图速战速决。 夜小婉手腕一翻,鲲骨刀含柔主攻,若水防守,在自己身前,布置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网上还流转着些许灵力,查缺补漏。 曹冰心的攻势被刀网阻碍,一连数十招毫无建树,出剑渐渐有些乱了章法。 夜小婉依旧不急不躁,继续与曹冰心纠缠。便是曹冰心偶尔出了破绽,她也依旧不做进攻,似乎只求防守严密。全无求胜之心。 “婉妹这一招……”夜小楼蹙眉。 “大概是新悟出来的。婉婉之前提过。”雪千影道,“消耗不高,又是以防守为主,确实很适合她当下的路数。” 三十招。五十招。场上局面依旧。曹冰心主动出击,却丝毫没有取得半分效果。夜小婉依旧是小心防守,接连放弃了多次进攻的机会。 八十招。曹冰心终于耐不住纠缠,直接动用了手弩,打出了一大把弹珠。 只可惜,弹珠也没能突破夜小婉的刀网,还都被嵌在刀网上,仿若一张即将收官的棋盘。 曹冰心想要再打一次弹珠,却不想夜小婉变了路数。刀网裹挟着弹珠,突然朝着曹冰心铺天盖地地包裹过去。 弹珠还没有爆开,曹冰心不敢正面抵挡,只能躲闪。但不论她如何闪躲,刀网都如影随形。最后曹冰心不得不跳下擂台,认输了。 刀网停在擂台边缘的结界上,突然卷成了一团。弹珠接连爆开,而后,夜小婉撤回了自己的灵力,刀网消失,铁花洒落地面,噼里啪啦一阵声响。 “竟然赢了?”夜小楼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回身去问雪千影,是什么时候将灵力抽细丝这样精准的招式教给了夜小婉。 雪千影摇摇头:“婉婉的办法跟我不一样。我是在灵力控制上做文章,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精准,非常难学。婉婉用的办法更像是切菜,先将自己的灵力铺开,而后用鲲骨刀去切割灵力,尽可能的切成细丝。最后细丝交织,形成刀网。” 夜小楼听了简直惊为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谁说我家婉妹没有修习天赋?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简直是个天才嘛!”又再三确认,这真的是夜小婉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吗? 雪千影点头,也忍不住笑道:“除了婉婉自己,就咱们这些人,哪个懂得切菜呀?” “那倒也是。” 另一边,夜一宁也是大感意外。他知道夜小婉最近又有进境领悟,但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夜小城笑得合不拢嘴,又有些难以置信,伸手揉着自己的脸颊:“我的天啊,我没在做梦吧。” 夜氏看台上传来一阵欢呼。小辈们大多不肯服气,但眼下却不敢当着长辈的面儿说酸话。只能将功劳推到夜一宁身上。更有几个口无遮拦的,说若是自己被夜一宁选中,带在身边调教,没准出手比夜小婉还要惊艳呢。 夜小轩自然也是不服气的之一,甚至心里都快要嫉妒死了。但听了这种言论,还是冷哼一声,少有地没有说话。 夜一平听见,蹙了蹙眉。夜一行笑了笑,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去管。小辈们争强好胜,只要不耍脏手段,做长辈的就权当做不知道。毕竟你争我抢还能有些进益,若是反过来,一个个的都不肯上进,只贪图享受,那夜氏又何谈未来呢。 擂台上,曹冰心表示不服,要求再战一场。曹玉楼也与几位负责擂台秩序的各家前辈们提出此事。但擂台规则如此,出界便算是输。曹小姐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回到曹玉楼身边,愤愤不平。 夜小婉接着又下两城。靠着自己的耐心和独门功法,连挫两位曹氏族老,引得台上欢呼声不断。不少自身资质不佳,甚至被断言此生难以跻身高手之列的仙修们,现在都快把夜小婉当成榜样了。 连战三场,夜小婉消耗巨大。第四场对曹玉楼的长子,刀网难以构建出来,不出三十招便落了下风。不足五十招就落败了。 只不过夜十六娘虽败犹荣,下场的时候,掌声,欢呼声,甚至还有尖叫声。夜小婉腼腆地朝着台下挥挥手,乖巧的走去了夜小城身边。 她身后,一道寒光乍现。眼见就要刺到夜小婉的后心。夜一宁瞬间拔剑。身形快如一道灵光,冲将出去,手起剑落,几乎是贴着夜小婉的后襟,将莫名而来的暗器给挡了出去。 夜一宁亲手拾起来一看,竟然是一枚曹冰心此前用的弹珠。被他的剑芒一碰,已经炸开了。 “曹小姐这是何意?”夜一宁将手里的东西展示给众人看了看,又送到了曹玉楼的面前。 “一时没控制好机扩。”曹冰心垂着眸子,眼珠滴溜乱转,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但面对夜一宁又不敢抬头,只能嘴硬。 “那就退下来,不要带着了。”没等夜一宁说话,曹玉楼呵斥了侄女一句。曹冰心乖乖地将手弩卸下,交给了身后的随从。 曹玉楼这才笑道:“侄女年幼,不够稳重,天士莫怪呀。哈,索性夜小姐也没有受伤,大家各退一步,何必伤了和气呢。” 夜一宁咬着后槽牙,萧萧已经出鞘一半,抬眼看着曹玉楼。 这时,夜小楼走了过来,衣袖搭在夜一宁的剑上,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夜一宁归剑入鞘。夜小楼转过脸来,瞬间换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模样,对曹玉楼道:“曹家主,我夜氏今日出战尽是些小辈,不够稳重。待会儿擂台上刀剑无眼,还请曹家主莫怪。大家各退一步,不要伤了和气。” 曹玉楼看着夜小楼,这话算是威胁了,说得极狠。可夜小楼周身的气势毫无变化,脸上的表情也未露狰狞,一时之间,竟有些闹不懂,他究竟是来放狠话的,还是来开玩笑的。 但接下来的比试解开了曹玉楼的疑问。夜令安上阵,连下两城,与之对战的曹氏中人,一个断了六根肋骨,另一个被打断了双腿,皆是重伤离场。 夜令安之后是夜小城出战,连胜三场,亦是皆将对方打成重伤。 若只是为了找回连败的场子,夜氏这么做当真是过分了。但中间有了曹冰心不知廉耻妄图偷袭这一遭,夜氏中人气性再大,出手再狠,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夜小城下场之后,夜氏外姓族人庞在上场。曹氏这边却迟迟没有派出人来迎战。 二遍锣响。青子衿代表前辈们上台催促。 三遍锣响。曹氏这边还没有人应战。便算是认输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教训 世家群战第一场就此结束。 群战的排名是按照积分进行计算的,车轮战出场几人便积下几分。另外两种要计算战损人数,每人计一分。积分越多排名越靠后,积分越少,排名越是靠前。 此一战曹氏算上认输的两人,积下十分。夜氏积五分。 两家实力本就悬殊,能拿下这样的结果,曹氏虽败犹荣。 曹冰心满脸得意,跟着曹玉楼走下擂台。 “曹小姐请留步!”雪千影突然开口,话音未落,人已经站在了曹冰心身前。 “见过无常元君。”曹冰心满脸满身的志得意满还没散去,转过身看着雪千影,脸上却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 “此前个人战,我要守擂,曹小姐不来,我也不能登门挑战。如今这群战,我又没了上场的资格——可方才得见曹小姐剑招流畅,实在是心痒,还请曹小姐赏个面子,借着擂台未散,你我切磋几招,如何?” “什么?元君的意思是……”曹冰心根本没反应过来。 雪千影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副玩味的笑容:“我方才说,在下长州雪千影,前来向曹小姐,挑战。” 曹冰心傻了。她可以不把夜小婉放在眼里,瞧不起曾经被自己算计的夜小楼,甚至对夜氏侧目。但面对无常元君,哪个世家子弟心不虚腿不软?又有哪个仙修敢受得起无常元君一声“挑战”? 曹冰心本能想要避战,曹玉楼也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但名仙擂期间,仙修之间互相挑战切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若是避战怯战,便会被人指指点点,少不得要声名受损。 而且经过与夜氏的比试,曹冰心心里对这些盛名之下的奇才们,或者出于嫉妒,或者是自大,多少生出了一些其实难副的误判。没等曹玉楼出言阻拦,曹冰心自己竟然答应了下来。 曹玉楼不得不点了点头让开。曹冰心把心一横,抱剑行礼,算是应下了雪千影的挑战。 但也有好听的话,曹冰心嘴上说,机遇难得,而无常元君身上还有伤,两人不妨只切磋剑招——连动用挽风踏月的路都给堵死了,生怕自己输得太难看。 雪千影自然点头应允。手腕一翻,红尘应声出鞘。甚至还主动将先手让给了曹冰心。 说是切磋,不如说是教训。 曹冰心拔出佩剑,气势汹汹,曹氏家学二十三式剑招如乍解冰封的瀑布般倾泻而出,招招直奔要害,似乎顷刻间就能要了对方的性命。 而雪千影反手执剑,竟然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将二十三式剑招尽数格挡下来,转身卸力,横剑身前,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一丝半点的急促。 反手执剑,本就是高对低的打法,几乎是在身量和力量完全胜对方一头的情况下才能得行。若不能将对方完全压制,便是故意给自己增加对战的难度。雪千影和曹冰心身量并不相差很多,力量也大差不差,而雪千影竟然能够如此轻松化解对方的攻势,果然无常元君不可小觑。 “曹小姐成色到底差些,担不起一家少主重任。”雪千影看着剑尖,嗤笑一声,手腕一动,改为正手,丝毫不顾及曹冰心涨的通红的脸色,一剑刺了出去。 曹冰心格挡不及,只能身形疾退。然而剑尖却如同跗骨之蛆,任凭曹冰心辗转腾挪,格挡招架,抑或无数次转变身形,剑尖就像是被人钉在曹冰心身上一般,始终抵在她锁骨上方不足寸的位置上。 一招,两招……十六招,十七招……二十九招,三十招…… 观战众人全都站了起来。就连青朗这等行动不便的,也招呼剑奴将他往前推到了看台边上,以免错过如此精彩绝伦的场面。 一百二十二招。不知是雪千影终于戏弄得厌烦了,还是曹冰心放弃了。只听得一声脆响,曹冰心长剑脱手而出,重重地落在一边。 而红尘依旧抵在曹冰心的脖颈上。 曹冰心脸色并不比死人好看,她挑眉看着雪千影,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多谢无常元君指点。” 雪千影手挽剑花,收了剑芒,抱剑一礼:“倒也谈不上什么指点。” 雪千影明明没有释放出半点威压,却足以令周遭众人压抑得喘不上气来,眉眼间沁着少见的寒意,盯着曹冰心,冷冷一笑:“只是想教训你罢了。” 曹冰心瞳孔缩了缩,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骇于无常元君不怒自威的气势,向后退了两步。 “我就说呢,小姑娘看你被人偷袭怎么会无动于衷?”观战之后的夜一宁笑着与夜小婉说道。 夜小婉却很无奈。夜氏和曹氏的仇怨算是解不开了,可平白又牵扯雪千影甚至莲氏进来,她很不自在。 但这话又不能说出来,雪千影自然不会误会,但别人听了怕是要怪她不知好歹。 雪千影还剑入鞘,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为下一场比试抽签。 夜小楼趴在雪千影耳畔:“本以为我出手教训教训她也就罢了,结果却让你抢了先。我夜氏早就和曹氏撕破了脸,现在却要连累你,何必呢?” 雪千影摇了摇头:“我是替婉婉出气,与你和夜氏都没关系。况且,他曹玉楼本也不拿这个侄女当回事,我出手,不论是落了她的面子,就算下手重些,将人打伤了打残了,也没什么话说。你若出手,我怕她又算计你,是其一;曹玉楼趁机再做文章,是其二。” 夜小楼伸手揽着雪千影的肩头:“是是是,你总是最妥当的。” 雪千影趁势靠在夜小楼怀里,娇娇地扬起脖子:“累了。” 这副亲昵的样子自然惹人侧目,就连台下的夜沉沉和莲康等人,也忍不住此起彼伏的咳了几声,总算把浓情蜜意依依不舍的两个人给分开了。 台上二人已经将这一篇掀过,可看台上关于无常元君这一场“赐教”的讨论还没有结束。 “剑奴,无常元君今日出手,你可看清了?”青朗转头问道。 剑奴点点头,又摇摇头:“寻常人或许只见无常元君只出了一招,实际上元君的剑势始终是跟随曹小姐的身形变化而不断调整的。这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控制力。依我看来,元君今日这一剑,甚至还要胜过前些日子与夜少主对战的那一场——只是以我的修为,也只能看出这些。更多的,怕是要请两位老祖宗指点了。” 一招胜过一场。这个评价让青朗感慨。他虽然修为不高,但见得比试很多,也非常赞同剑奴的判断,只是,他想着想着,突然叹了口气:“若我青氏也有如此人才,所谋之事,必然事半功倍。” 剑奴挠挠头:“公子是在替莲氏惋惜吧——有一个智计不输公子的莲少主,又有无常元君此等修为高绝的助力,偏偏对着天下毫无野望。” 青朗看了剑奴一眼,确实笑道:“所以啊,越是没本事的人,才越要算计。真正有本事的人,根本不屑这些。” 第六百四十六章 和氏 第二场对战,长州恩氏,玄州和氏。和氏直接宣布弃权。 此前的个人战,和氏只有少家主和颂和一名资质很不错的旁系子弟和学两人登台挑战。和颂与夜小婉同龄,资质不差,也是未满二十便踏入悟道境的少年英才。不过此番他战绩一般,说是挑战,不如说只是装装样子,为了维系家族颜面罢了。和学倒是进入了前一百名,算是很不错的成绩。 “和氏一向不太注重子弟修为,反而对经商更上心。”夜小楼给雪千影悄声解释,“咱们这些天都关注血族,关注谢氏,关注排名。和家主却趁着名仙擂的功夫,谈成了好几笔大买卖。” 这和家主可真是个妙人。雪千影不禁失笑,等夜小楼接着说。 “前几日各家各户为了避嫌,都闭门不出,这位和家主可不管这些。先是去跟恩氏谈成了毛皮药草和水产的生意,转过头又去跟阿横谈妥了钟南山的成药生意。”夜小楼越说越觉得好笑。 雪千影也想起来,昨日莲芙回来曾经提到过,说洪氏最近谈成了一笔大进项,连带迁徙牧民的开销都阔绰了很多。 夜小楼听了点点头:“是与洪氏谈成了牛羊马匹换水产的生意。和家主还大方的预付了定金。具体的还没报过来。应该不是小数目。” “世家之中,能出这样一位家主,也真是异数。”雪千影不予评判对错,只是感叹。 “其实作为小世家,和家主也算是高瞻远瞩。”夜小楼道,“和氏虽然主政一城之地,但毕竟是东海边陲,除了渔获,物产十分有限。这样的世家,若是将全部资源用于充实战力,也不会收到什么太大的效果,反而可能拖累族人生活困鄙,度日艰难。和家主选择以商为立家之本,虽然说起来未必好听,但过得富足。而且等到有了财富积累,无论是请名师授学,还是打造仙器,都有了资本,再去提升实力事半功倍。不失为一条康庄大道。” 雪千影也赞同夜小楼这番分析:“而且和氏依附你们夜氏而生,只要夜氏强大,和氏就有人庇佑。而就算你们夜氏有一日……”雪千影说到这里,觉得不太吉利,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新的主政世家也不会容不下一个没什么野心只专注自家经营的小世家。”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各大小世家对和家主行事褒贬不一,毁誉参半,但无一例外都敬佩他的通透和勇敢。” “我之前不是想过要单独立家嘛。当时构想的思路也跟和氏差不多。”雪千影笑着回忆,“师父师娘这些年帮我攒了不少钱,千灯物产又丰富,到时候我请几个大掌柜,将商行开遍全天下。有生之年我是做不成天下第一世家了,但做成天下第一富豪,还是很有指望哒。” “再加上你无常元君的名头,各地世家也不敢不对你童叟无欺。啧啧,想想确实是不错的日子呢。” “怎么样,夜少主有没有后悔,错失了一个做富家翁的机会?”雪千影抬头看着夜小楼,笑得灿烂。 夜小楼撇着嘴,拖着长音,嗯了一声:“回头这番话我得跟伯父好好说说,不能白白错失此等发财良机!” 两个人说着笑着,越挨越近,最后挤成了一团。莲康不得不亲自上来提醒,说是该抽下一场的签了,两人这才收敛。 只是此番抽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实力基本相当,也是选了十人规模的车轮战。但并没有出现曹冰心那等为求胜不择手段的仙修,也没有如夜小婉那般惊艳的出手。雪千影看着看着就打起了哈欠,但为了表示尊重,还是强撑着,直直地靠在椅背上做好。 两家打满了二十个回合。最终以微弱的优势分出了胜负。名仙擂世家群战第一日宣告结束。 雪千影揉着眼睛,站起身来,一头撞在了夜小楼背上。夜小楼赶紧转身帮她揉了揉额头,确认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饿不饿?” 雪千影点了点头。困意朦胧的样子,格外可爱。 夜小楼宠溺地笑着,说夜小婉早上做了糕饼,还炖了汤,就等着今日雪千影去夜氏用晚膳呢。 雪千影一听。困意瞬时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欢欢喜喜地拉着夜小楼跑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来往多了,两家平日里也不会搞得兴师动众。晚膳是摆在夜小城这里的,四人小桌。结果没等菜上齐,夜一宁跑来蹭饭,夜小城不得不添了把椅子。桌上有点挤,夜小城生怕待客不周。但夜小楼和夜一宁都说雪千影不算客人,夜小城也就不提这事了。 餐桌上,夜小楼这才想起来问夜小婉有没有在比试中受伤。夜一宁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揶揄侄子的机会,直说等他来关心,怕是夜小婉的尸体都凉了。 夜小楼被这话呛得咳了几声:“叔父,那是你亲侄女,就不能留点口德?再说今日台上凶险不说,曹冰心的偷袭实在太过出人意料,我后怕也是正常的。” 夜一宁笑道:“有我老人家在,还能出什么事?你就是多余问。看看你媳妇,多淡定。” 夜小楼瞥了一眼雪千影,揉了揉太阳穴:“她都把曹冰心消遣成那样了,要是还不消气,今日擂台上就要有人被裹上白布抬下去了。” “今日一早,阿正特意来提醒我,说不管出了多大的事情都不能动用灵力。我当时还笑他杞人忧天,擂台上能出什么大事。呵,真是没成想,这位曹小姐,越发出息了,都学会暗箭伤人了。”雪千影咬着筷子,冷笑道。 “若是没有阿正提醒,你今日要如何整治她?”夜一宁很是好奇。 雪千影想了想:“大概会把手弩抵在她脸上吧。” 夜一宁笑得喷了饭。夜小城也笑呛了,不得不放下筷子,道了声失礼,背过身去好一顿咳嗽才缓过劲儿来。 反而是夜小楼和夜小婉,已经习惯了雪千影没有“隔夜仇”,各自端着筷子,笑归笑,但也不会辜负满桌美味。 第六百四十七章 惊喜 转过天来,名仙擂世家群战第二日,一共进行四场较量。没有大世家出战,都是一些势力旗鼓相当的中小世家。 而这种实力相差不大的对战,才最是好看。 其中最精彩的一场,是流州宋氏对战怀州白氏。双方也选了车轮战,各自挑选了十人出战。最终宋飞燕以微弱的优势击败了白景行的一位堂兄,以十比九的微弱优势,为宋氏锁定了胜局。 宋云殊和白景行是平辈,各自选择出战的也全都是小辈。宋氏由宋云殊打头阵,宋飞燕、宋文清、宋文靖三个没满二十岁的悟道境十分抢眼。白氏这边,白景行迎战宋云殊,之后也是他的一众兄弟姐妹,其中年纪最小的是白景行的堂侄女,还没到及笄的岁数,已经有了接近悟道境的修为,手中一双短刺,令人惊艳又赞叹。 台下莲康夜沉沉等人,见小辈如此,都忍不住感慨,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第三日,一共进行了六场。夜氏再度出战,对战鳞州陆氏。夜氏依旧是以小辈为主的策略,但因为之前有人受伤,故而换上了夜一平。但她和夜一宁都没捞着出手,夜令安大杀四方,连胜五局,最终败于陆氏家主陆英之手,而陆英在连胜两局之后,又败于夜远之手。最终,两家打成了十比三,成为除和氏弃权之外,群战开战以来最为悬殊的一场战事。 另一场比较亮眼的战事,是曹氏对战恩氏。恩无忌打头阵,连挫曹氏四位族老。眼见情势一边倒,曹玉楼不得不出手,终结了恩无忌的势头,但转身就败给了前来替儿子“出头”的恩如山。最终,恩如山势如破竹,连胜五场,而后将战局交给了年纪尚不满十岁、刚刚迈入通脉境门槛的次子恩无衣。 “恩师叔这是要放水?”夜小楼表示不解。区区曹氏,还要在意他们的颜面吗? 但转过头又一想,自家入门境的婉妹都能连胜几个悟道境,没准恩无衣这里,也是个天大的惊喜呢? 雪千影也拭目以待,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恩无衣的功课了。上次见面还在入门境,不知道将近一年的光景,这小家伙能够出落成什么样子。 而恩无衣果然没有令人失望。以通脉境的修为,打得对方一位悟道境毫无还手之力,以压倒性的优势,为恩氏锁定了这场大比分的胜利。 六月二十一,莲氏终于出战,抽到的是炎州潇氏。 两家本就交好,于是约定了十人出战的车轮战,长辈们包括莲威和潇铭圭两位家主都没有露面,是真心实意的切磋。 莲芙首先出战,连挫潇含欢潇亦欢,被潇清欢揶揄是以大欺小。莲芙不忿,叫潇清欢上台应战。于是潇清欢以一招胜出,算是为两个妹妹“报了仇”。接下来,莲氏这边是莲英出战,与潇清欢拆了两百多招,最后轻松获胜。 战后潇清欢不服,声称自己是被莲芙消耗了太多灵力,这才导致输给了莲英。还拉着莲英莲芙兄妹去找雪千影评理。 “你能跟英儿打这么久,已经是他看在你消耗太过的面子上了。”雪千影笑道。 潇清欢还是不服,伸手就去拉扯莲英,说是要再度挑战。雪千影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带,竟然将潇清欢整个人撂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 丝毫没有动用灵力的无常元君,伤势尚在恢复的无常元君,毫无出手准备的无常元君,一招可以掀翻一个悟道境高手。与莲威坐在一起的潇铭圭,不禁感慨:看雪千影和夜小楼切磋时不觉得修为悬殊,但与自家儿子略略一动手,就能看得出,这两个孩子的修为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好歹你是承袭了仙尊衣钵的人,还跟我们一样,那才叫丢脸呢。”潇清欢不以为耻,反唇相讥,想给自己找回几分面子。 却被自家父亲狠狠的拍了一巴掌:“能被仙尊看重,岂能是庸碌之辈?还不承认自己不上进?” 潇清欢敢对莲英莲芙不服气,敢跟雪千影斗斗嘴,可不敢跟自家父亲叫嚣,只能乖乖地抱拳行礼,道了声父亲教训得是。 少有的乖觉模样,惹得一众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笑个不停。 莲氏和潇氏这一战,自然是以莲氏获胜告终。比分也不算悬殊,莲氏积七分,潇氏积十分。 回到座位上,准备进行下一场的抽签,雪千影忽然想到了什么,情绪一时有些低落。 “回想起来,我似乎只与他交过一次手。”想起那个人,雪千影的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想笑。 “是指点你鱼化龙的那次?”但夜小楼印象里,去东海的路上,雪千影和仙尊切磋过很多次。他们都和仙尊切磋过许多次,就连修正和尚在入门境的夜小婉,也都受过仙尊不止一次的指点。 但雪千影应该不会记错。夜小楼想到这里,心思沉了沉,却没有表现出来。 雪千影嘴角轻轻勾了勾。没说话。她所说的交手和切磋是两回事。他们跟仙尊切磋纯属是陪他老人家打发时间,或者叫被喂招更贴切。但若论交手,便只有她被掠到浮光槎上,宿醉醒来与之初见时,也就是手弩无常被弹指斩断的那一次,才算数。 但这是夜小楼不知道的过往。雪千影虽然无意隐瞒那段与仙尊独处的时光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却不知如何开口讲给夜小楼听。 夜小楼见雪千影情绪不佳,便开解道,自己倒是与仙尊交手过许多次,只不过都是排解寂寞打发时间罢了。若是实战,自己怕是一招都走不过。 可谁又有把握,能在仙尊手下稳稳当当地走过一招呢? 往后是接连三四场对战。雪千影一直兴致不高,夜小楼耐心的陪着她看热闹。时不时讲两句笑话。直到日头西垂,雪千影总算肯解颐一笑,让夜小楼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的最后一场,抽到了宁州陈氏。与之对战的,是鳞州青氏。 看着手中的木牌,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观察陈氏的状况。 但看了一会儿,雪千影和夜小楼都觉得,陈氏中人的提升,似乎并不算超出常理太多,寻常人十年间进境这些,也只能算是寻常资质,根本不值得惊讶。 “难不成陈氏存下的血,全都用在了陈飒身上?”雪千影百思不得其解。 第六百四十八章 隐藏 同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陈氏提升了修为的人,除了陈飒都没有登台。 但这样就显得更不合理。不为名次,陈飒冒这个险做什么呢? 青朗坐在看台上,身后的剑奴目不转睛的盯着擂台。擂台下,青氏二老也紧张的关注着对战的形势。 青朗摇着扇子,偏着头。关注战势,也关注青氏二老的神情变化。在他眼中这场对战并不激烈,全无当日陈飒与莲威那一场对战险象环生,甚至都在他能够看懂的范围之内。可既然如此,青氏二老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出于怀疑,青朗让剑奴将青氏二老暂时请回到看台上。 “两位老祖宗,依你们看,已经出战的这几位陈氏中人,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青朗摇着扇子,还是决定问出来比较好。 青子吟难得主动开口:“之前出战的两人还算正常,可加上如今台上的这个,陈氏有三个已经出战的仙修,都如同个人战中的陈飒一样,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实力。” 青朗蹙眉,他怎么完全没有看出来? 青子衿道:“这几个人隐藏修为的手法比陈飒要高明一些。手段类似埋在你腿上的金针。不是我与子吟这样的修为,又从未听说过这种手段的,几乎看不出来。” 青子吟道:“不过,这种隐藏修为的方式也不太容易一下子释放修为。毕竟以他们的程度,不拔针,很难冲破金针的封固。” 青朗收了扇子,用扇子挠了挠头,伸手抓着剑奴的袖子,让他靠近自己,耳语了几句。剑奴会意,转身跑走。但又很快回来。 青子衿和青子吟的话,几经辗转,传到了莲英的耳朵里。莲英思索片刻,找来了修正,将这件事原话复述给他听。 修正肯定了埋针封固修为的可行性:“我第一次见这种办法,就是在朗公子身上。他还特意请青氏的医者与我探讨了这种方法。如果下针足够精准,想要封固多少修为都能做到。” 莲英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这个消息得告诉师姐。毕竟她就在台上,若是陈氏中人鱼死网破,毫无防备之下……师姐有伤在身,单凭夜九哥一人之力,我害怕会出意外。” 修正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又瞥了一眼水漏:“该是服药的时间了。等这一场打完,我去给她送药,顺便将这件事告诉她。你放心,她身上还有不少宝贝,应付一两次意并不难。” “好钢自然该用在刀刃上。再说太早亮光了底牌,也没意思。”莲英笑着摇摇头。 果然,这一场对战终了,修正趁机到了台上,拿了药给雪千影,又将莲英从青朗那里得来的消息,原话复述给雪千影和夜小楼。 “原来如此。”夜小楼听了叹了口气,看着雪千影的目光带了几分担忧:“果然陈氏还是不肯放弃。不过相比之下,我更担心那几个没有上天柱山的陈氏族老。这样大庭广众对你动手,我赌他不敢。” 修正也道:“台上有夜九,台下有肃风天士,看台上还有你师父师叔和师兄弟们。真要是有什么变故,别说莲氏中人,就是我家家主、璇玑等人,也都会出手相帮的。” “就算是泽德广,为了表面文章,也要出手帮你。”夜小楼补充道。 雪千影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掌心,心思有些焦躁:“陈氏想要以这种手段害我,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但也未必就能杀得了我。只要有一丝喘息的时间,我就能反杀。只是……” 说着,雪千影眯起眼睛摇了摇头。无常元君的脸上,少有的出现了一丝悔意:“我早该打着母亲的名义去找他寻仇的。便是寻不成,也不至于有今日这么多罗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古人诚不欺我。” 修正的话送到了,便离开了擂台,回到了莲英的身边。而夜小楼则抓着雪千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夜小楼甚至觉得,如果当下陪在雪千影身边的是仙尊,这些问题就都不再能够称为问题。眼下的焦虑和罗乱也都能迎刃而解。 嚣张跋扈了二十余年的云齐天士,第一次有了自怨自艾的情绪。 陈氏与青氏这一场,最终还是青氏获胜。但双方比分相差不多,陈氏自然积下了十分。但青氏也付出了积七分的代价。 青元回到看台,有些不高兴。青朗见状,连忙将青氏二老的话原样转述,安慰义父,这并不是青氏子弟对修习不上心,而是陈氏走了邪门歪道之故。 青元听了,脸上稍稍好看一些。不久,背过人去,悄悄问养子,绾宁调查血玉的事情,可否已经有了眉目? “目前怀疑的重点,乃是邺州公孙氏和瀛州曹氏这两家。邺州公孙氏年前突然报了祖宅失窃,名目有二十余种之多,其中就有血玉。至于具体的数量能否跟陈氏所需对得上,绾宁那边还没有核实。”青朗展开扇子,挡着嘴,将声音压得极低。 青元听了摇摇头:“有个消息,我昨日才知道的。公孙郁金想要将邺州并入到莫氏治下。虽然莫雪歌拒绝了,但为了这件事,修大公子上半年可没少流连邺州——这件事你不要外传,若是传出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青朗蹙眉不语。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有告诉青元而已。但现在既然青元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估计很快就会传开。 青朗点了点头,答应了义父,而后继续说道:“至于曹氏那边,虽然报上来的血玉数量没有问题,但我通过自己的渠道核实,年前曹氏的商行走货时,里面夹带了一些血玉。当时还是贿赂了佟氏的人,才顺利通关的。” 青元听了直皱眉:“又是曹氏?就没个消停。” “而且曹冰心出手不太对劲,但这只是我的感觉,具体还需要与之交过手的,或是两位老祖宗点评才能确定。” “曹冰心一向跋扈泼辣,先是败在夜氏一个入门境的手里,又被雪千影教训了一顿,反而容易让人忽略了这些细节。”青元声音很沉,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若真是曹氏,你猜,泽氏在这场交易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六百四十九章 莫氏 陈氏和青氏的战事终了,这一日的擂台战也宣告结束。转过天去,第一场对战,雪千影抽到了莫氏,夜小楼抽到了绾氏。 此前个人战,莫雪歌并没有发挥出合理的水准,至少与雪千影和夜小楼相比,这位与他们并称小三圣的纵横元君,出局之早,总让人生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错觉。 “阿横主修阵法,单打独斗很难显出威力。但群战就不一样了。只要莫氏其他出战的仙修,能给她争取到大阵布成的时间,怕是无人能成为其对手。”雪千影搓着手里的木牌,她对莫雪歌的身手还算了解,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所以这一场就要看绾氏中人的速度够不够快了。”夜小楼将绾氏的木牌丢回,抱着胳膊,稍稍有些担忧,“这一场莫氏肯定不会选车轮战,若是能选到阵地战,那阿横的优势也十分明显,我猜想绾氏也不会选。最有可能两家要打攻防战。” “攻防战。”雪千影有些担心,但还不至于焦虑:“若是莫氏为攻方,绾氏为守方,倒也好说。但若是反过来,阿横要费些脑筋了。” 夜小楼越发觉得这一战不乐观:“绾氏高手不少,士气更盛。强攻之下,莫氏中的其他人未必能扛过太久。” 两人正说着,绾筠和莫雪歌那边也已经商量出结果,果然是选了阵地战。双方摇骰子决定攻守,点数大者为攻势。 为了防止作弊,骰子由青氏二老和一位泽氏的前辈检查之后,分给双方没人两颗,扣在骰盅里。 莫雪歌先手一摇,十一点。 雪千影和夜小楼稍稍松了口气。 绾筠只摇了一下,掀开。十二点。 “这……”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莫雪歌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情绪,拱手向绾筠行礼之后,返回自家看台,选取人手,准备布置阵地。而绾筠这边,也开始抽调人手,安排进攻阵型等等。 双方各选了自家三十位仙修参战。莫雪歌只说了寥寥几句话,莫氏的一众仙修就都散开去,各司其职。约么一刻钟之后,莫雪歌站在阵地正中,竖起了莫氏的大旗,示意自己这一方已经准备好了。 “莫氏的阵地坐北朝南,最北方已经靠近了擂台边缘,基本杜绝了被偷袭的可能。正常来说,应该将大旗安置在这里才算稳妥。可莫雪歌偏偏放在了最中间,难道是为了发动阵法方便?” “可刚刚莫氏布置阵地时,莫雪歌并没有动手,一直在闭目养神。难不成,她的阵法并没有提前布置,而是想要根据绾氏的进攻状况,后发制人?” “如此倒是有些像小三圣的风骨了。别的不说,这张狂劲儿,与台上那两位真是如出一辙。” “好歹也是十四岁就继承一州之地的少年家主。又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我猜绾氏讨不到便宜。” 看台上议论纷纷。擂台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却在莫氏开始动作之后就再也没说话。 绾筠见莫雪歌竖旗,便带着自家人手来到台上。一声锣响,攻防战正式开始。 只见绾氏的人瞬间分成了人数不等的四个小队,其中两队,各自都有七八个人,由两位绾氏的族老带领,绕到东西两翼,采取了强攻的策略。 另一个四人小队,由绾宁率领,于西南角开始进攻,攻势不算猛烈,不疾不徐,稳扎稳打,很快,莫氏阵地的西南角就陷落了很大一块。负责守卫这个角落的四名莫氏仙修也被淘汰出局。 剩下的一个十人小队,由绾筠亲自率领,绾宜也在其中。一直等到绾宁的攻势取得效果了之后才动手,很快就接管了绾宁的战果。而绾宁的四人小队,则继续深入。 很快,莫氏整个西边的阵地被攻陷。八名莫氏仙修出局。 而莫雪歌依旧端坐在阵地正中,毫无作为,甚至冷眼旁观。她身后写着莫字的绯红色大旗,被风展开,猎猎作响。 “阿横怎么还不出手?”夜小楼都有些急了。 雪千影也看不懂莫雪歌的策略,但本能的愿意相信她的判断:“应该是还在等待时机,” “还等?这样下去……”夜小楼的话还没说完,绾宁突然带人横插到东面,接手了原本东边八人小队的强攻。而这一支人手竟然开始向西北方向突袭。莫氏又有八人出局。 这样的穿插,等于是在切割莫氏的阵地,一旦被绾氏得手,莫氏这边驰援不及,被夺旗只在顷刻之间。 就在此时,莫雪歌突然动了。山海平放于膝上,手指一动,很快布下数十颗黑白棋子。 而场上也随着她的动作产生了变化。先是由绾宁带人攻下后被绾筠接手、并安排绾宜留守的西南角。平地罡风骤起,将绾宜三人围困其中。绾宜还算机敏,瞬间做出决断,准备带人突破而出,却不成想,狂风凝成了锁链,将三人绑缚,挣脱不出,就连手中的剑也被风“剿”了去。被判出局。 莫雪歌动作很快,绾宜这边的突变刚刚被绾筠和绾宁发现,还没等安排救援,莫雪歌再落六子,将绾筠和原本就在西面的两队人以冰墙隔离开来。 冰墙推移收缩,最后将除绾筠之外的所有人,三三两两的困在一起。如果莫雪歌此时要下杀手,驱使冰墙继续移动,那么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逃出生天。 绾氏又有十四人出局。 绾筠与绾宁汇合,两人收整了所有还能行动的人手,将两名受伤的留在原本的阵地上,剩下连同绾筠在内一共十一人,准备改变策略,合力突袭。 但莫雪歌没有给他们机会。手腕一翻,手里的白子换成了之前雪千影送给她的鲲骨,三十二颗齐齐落下。以莫雪歌为中心,无数道灵光从阵地边缘朝着她聚拢而去,而后所有的灵光聚合在一起,如龙卷旋风一般直冲天际。 然后,一道巨大的法阵,如铺天盖地的巨网一般,从天而降,笼罩在整个莫氏阵地之上。 绾宁还在筹谋翻盘的机会,但绾筠却突然举起手,大声叫道:“绾氏认输!” 第六百五十章 立威 在台下的各家前辈们宣布莫氏获胜之后,莫雪歌这才收了阵法,起身走出阵地,与绾筠行礼客套。 绾筠却很疑惑:“这屠魔阵失传已久,莫家主是如何学会的?” 莫雪歌哈哈一笑,靠近了些,才小声说道:“绾家主看错了,这可不是屠魔阵。” 绾筠愣了愣:“不是?” 莫雪歌抿着嘴,低着头:“这个阵法叫做六甲连环,是以困为主的阵法。只是起手式与屠魔阵有些相像罢了。” 绾筠眯着眼睛看着莫雪歌,好半天才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你诈我呀!” 莫雪歌依旧笑着说道:“便是绾家主不肯认输,我这个阵法也即将成型。到时候,将你十一人困在阵中,一直到攻方时间消耗完,绾氏还是要输的。” 绾筠叹了口气:“后生可畏。灵堂虽然也以阵法见长,但这儿,”说着,绾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真是不如你灵活。” 莫雪歌将绾筠的“夸奖”照单全收,笑得直咧嘴。 莫氏以二十分的代价,逼着绾氏积下三十分,称不上完胜,但也算是大获全胜。最重要的是,一举扭转了先前人们对于莫氏式微的判断,成功帮助莫雪歌立了威。更令众多仙修感慨,十大世家,果然个个不容小觑。 莫雪歌对众人行礼,之后准备带人离场。全场仙修欢呼“小三圣”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昙霁山上的山风,盖过了几位前辈们宣布准备下一场的声音。就连台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也觉得与有荣焉。 莫雪歌带人回到看台,莫雪蝶迎了上来,姐妹俩相视一笑,莫雪歌少有的在外人面前抱了抱妹妹。 全场的欢呼之中,自然也会夹杂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比如这一场,几乎可以说是全靠莫雪歌一人才赚取了莫氏的胜利。而接下来不管哪家抽到莫氏,都必然疯狂针对莫雪歌。毕竟莫氏就只有一个莫雪歌而已。是否还能这样漂亮的取胜,就很难说。 自然还有更酸的,将莫雪蝶也说了进去。莫氏二小姐空有一张绝世容颜,却只能做个凡人,一辈子在姐姐的荫庇下过活。这样想想,莫不是姐姐夺了妹妹的资质?算来也有些得不偿失。 这些话姐妹俩听得多了,却从未过心。与其将宵小之言放在心上,还不如专注庆祝眼前这一场大胜。倒是修齐听了,微微蹙眉,扫视一周,将那些个嚼舌头的仙修,默默记在了心里。 这些不好听的话,自然也会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比如恩无忌就听了一些,忍不住感慨,世家子弟,看似风光,实际上没谁活得容易。 “师姐以前教训过我们,既然享受了世家的好处,就要承担这些好处背后的坏处。这才叫公道。”莲芙笑道,“而且,就算是凡人,贩夫走卒,也总要为生计奔走。这天底下的芸芸众生,又有哪个敢说自己活得容易呢?” “你这说教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师姐的风范。”恩无忌白了莲芙一眼,无奈地笑道,“果然是忙着开书院的人,真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老夫子的做派。” 莲芙哼了一声:“你敢说师姐是老夫子,看我不去给你告状!” 恩无忌立刻说好话讨饶。莲芙倒也不至于真去找雪千影说这些。只是两人笑着闹了一会儿,莲芙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宇间爬上一丝忧愁。 “我的莲大小姐,你放眼各个世家,怕是也没有几个能比你日子过得还舒坦的大小姐了。你这蹙眉捧心的样子,做给谁看呢?”恩无忌翻了个白眼,本来想伸手去揉她眉心,但还是忍住了。 两人既然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而且莲芙现在也与容璇玑情投意合,便是莲芙自己看在兄妹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上不介意,他恩无忌也必须学会注意分寸,不能给莲芙添麻烦。 “我就是觉得,我这个大小姐做得确实太轻松了。”莲芙拄着腮,瘪着嘴,手指在茶盏边缘打转,“不管家里有什么事,上面有爹爹娘亲太叔祖他们护着,前面有师姐和兄长挡着,我好像真是那个只享受了世家荣光,却从不曾考虑为家族承担些什么的大小姐呢。” 恩无忌动了动嘴唇,最终安慰的话没有说出口,而是呼唤莲英:“你快来管管你妹妹,搁这伤春悲秋呢。” 莲英一直在与莲苹几人复盘方才莫氏和绾氏的对战,听得这话,还真以为莲芙怎么了,一路小跑过来。等到听恩无忌将莲芙的话复述出来,莲少主经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拍着莲芙的肩膀:“芙妹今日这般觉悟,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莲芙回身瞪着莲英,一副气鼓鼓的小金鱼模样,惹得莲英伸手去掐她的脸——莲芙被兄长掐了一把,更气了。张牙舞爪的要去找雪千影给她撑腰。被莲英一把给抓了回来。 “我家芙妹很好,已经很好了。之所以你觉得很少为家里做事,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而是因为家里人多,需要使唤你的时候自然就少了——你看,我交给你的和迟州通商的事情,你不就做得很好么?” 莲芙垂着头,绞着腰间的流苏,仍旧不开心。 莲英继续笑道:“其实很多事情只是你自己不觉得,在爹爹娘亲眼里,在我和师姐眼里,我家芙妹早就长成顶天立地的模样啦。若是将来真有一日,我们都不在了,你也能撑起整个莲氏,会做得很好很好的。” “呸呸呸!兄长你个乌鸦嘴!”莲芙本来都快被安抚好了,听了这最后几句,当真是气急败坏,一蹦老高:“我要去找师姐,让她罚你!” 说着,莲芙就跑了。留下莲英和恩无忌相视而笑。 但绾氏这边就没有这么融洽的氛围呢。当绾宜听说,莫雪歌是靠“诈”才取胜的,十分气恼,更不服气,直言要去找莫雪歌讨个公道,甚至要求重战一场。 绾宁劝道:“长姐,今日这一战莫雪歌为了立威,故意等到我绾氏积攒了巨大的优势之后才出手。若是重战,虽然我们可以更有针对性的制定攻夺计划,但莫雪歌也可以根据我们的进度而调整出手的时机。” 第六百五十一章 要好 绾宜虽然知道妹妹的话很有道理,但心里总归不能服气,瞪了妹妹一眼,冷哼一声:“但这么输也太憋屈了,难道你就甘心?” 绾宁摇摇头:“纵使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阵法是莫氏家学,外人了解十分有限。就连曾与莫夫人知交多年甚至并肩战斗过许多次的父亲,方才都没能判断出莫雪歌的疑兵之计,可见,这阵法的变化极多。我们若是要求再战,莫雪歌确实不能再使出六甲连环假装屠魔阵。可她还会别的呀,还能伪装成别的杀伤力巨大的阵法。而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万一她真的布下一个足以坑杀我们的阵法,那绾氏后续的比试,又当如何?” 绾宁说得恳切。绾筠也赞同绾宁的意思,还警告长女,此事不能声张,更不准她去找莫雪歌撕闹。 绾宜心里依旧不服气,但父亲已经发话,她不敢不从。背过人去,却狠狠的抽了绾宁一个耳光:“以后在父亲面前少多嘴,就你长舌头了?” 绾宁红了眼圈,泪水转了转,最终没有落下。甚至还找了粉盒出来,将脸上一块红肿给遮掩掉了。 她不会告状。虽然告状能让长姐得到父亲几句不疼不痒的训斥和告诫,但若是被嫡母知道了,自己就难逃一顿毒打。自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已经习惯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雪千影和夜小楼不断抽到十大世家出战。其中泽氏与夜氏、泽氏与莲氏各打了一场,皆以泽氏获胜而告终,所幸积分相差不多。莫氏几乎将十大世家打了个遍,但战绩已经变得胜少负多,而且莫雪歌还受了两次伤。 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各个世家在对上莫氏时,都变得十分有针对性,几乎是不计代价袭扰莫雪歌,阻碍她出手。而莲英更是将这种战略发挥到了极致,直接抽调一半人手对莫雪歌进行“围杀”,自己则带人清剿了莫氏其他二十余名仙修,最后靠绝对的人数优势,取得胜利。 幸好莫氏自身底蕴与其他世家还是能够拉开一定距离的,不至于跌出十大世家,但排名上,莫雪歌已经不指望能够进入前五了。 七月初一这一天,莫氏迎来了十大世家之中的最后一个对手,陈氏。 双方依旧选择了阵地战。但陈氏的策略更是奇诡,直接以“牺牲”陈飒为代价,对莫雪歌进行“斩首”,最终以六比三十的极大比分,战胜了莫氏。 “虽说擂台上如此的确有些龌龊,但若是实战,倒也算是极好的策略。”莲英和容璇玑正站在一处,认真地点评着。 “说白了,还是欺负莫氏无人。”容璇玑不以为然,“若是莫夫人还在,抑或莫氏还有旁人在阵法上的修为能与阿横比肩,陈氏的策略都毫无用处。” “确是如此。”莲英点了点头:“而且若是实战,也根本不会有这样一个明睁眼露的‘阵眼’给我们去行‘斩首’之计。” 台上,雪千影和夜小楼翻着群战的统计簿子,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战事。 “莲氏还有两场硬仗,一场是对夜氏,一场是对陈氏。”雪千影道。 “夜氏除了莲氏这个强敌,洪氏也一直没有碰上,他们家的战法与中原差异极大,我害怕一宁叔叔和姑母会因为贪功冒进而吃亏。至于容氏倒是不足为虑,璇玑他们家高手不多,而我夜氏这边,伯父除了对泽氏那一场,一直都没怎么出手呢。” 两人这话刚说完不久,莲氏就对上了夜氏。两家关系和睦,实力也算接近,便选了最为直接的车轮战。莲威和夜一行各自率领九名小辈出战,夜一宁和夜一平得以休息一轮。 台下,青子吟忍不住与夜沉沉和莲康开玩笑,说不如两家再和平些,让雪千影和夜小楼再打一场,一战定胜负,保证要比车轮战还要精彩。 莲康却道,雪千影的伤还没好,若是这时候让两人打,夜小楼就赢定了。 “还没好?”青子吟倒是有些意外,看了看自家兄长,“不是说不算严重么?” 莲康笑道:“那位修先生说,反正后面没她出战的机会,着急恢复做什么,不如让肌体自然愈合,对身体有好处——我是不懂这些,但人家修先生这么说,雪儿就只能照做呗。” “这位修先生倒是厉害。”青子衿也笑道:“无常元君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难得肯听大夫的话。” “他们要好而已。据说是在昆仑时,一起出生入死的情谊。还有莫氏容氏两位家主,亦是如此。”莲康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说道。 “可惜,我们青氏的小辈不成器,不然能交上这么一位朋友,一辈子都够吹嘘的了。真是可惜。”青子吟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酸得夜沉沉直撇嘴:“前辈这话说的,就不怕你家小辈们听了多想?” 青子吟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敢多想我打断他们的腿!修为上不得台面,还敢惦记这些?” 一众前辈们听了都大笑起来。莲康却想到了什么,笑得更有深意。 夜氏和莲氏的对战,夜氏获胜,积下七分。莲氏落败,积十分。虽说两家实力确实有些差距,但相差三分却让莲英和莲芙等人觉得脸上无光。不过莲威欣然接受了失败,还宽解儿女和弟子们不要多想。 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泽氏几乎开启了“擂主”模式,一举完成了所有的对战,甩开夜氏二十余分,提前卫冕。 七月初四,夜氏终于对战容氏,果然不出夜小楼所料,夜氏获胜,比分同样是七比十。至此,夜氏只要在对洪氏的战斗中不弃权,就能依旧将天下第二世家的名头收入囊中。 青氏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对手——恩氏,若是能够大比分拿下,基本可以稳固在第三名。 青氏后面,是莲氏与绾氏洪氏陈氏几家,积分十分相近。莲氏只剩陈氏一个对手,而洪氏和绾氏各自还有七八家需要一一打过。极大可能莲氏的积分会少于两家,排名更为靠前。 第六百五十二章 高明 七月初六,雪千影和夜小楼终于抽到了莲氏和陈氏这一场对战。两人放下木牌之后,便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紧张而期待的准备观战。 时间恰逢正午,修正趁着台上准备的功夫,来给雪千影送药。但他前脚刚踏上擂台,身后的许多看台上,都传来一阵十分细微的嘘声。 修正耳朵极为灵敏,动作稍稍顿了顿。而雪千影还以为他因为看不见而脚下绊到了什么,连忙起身前去迎接搀扶。 嘘声更大了些。就连雪千影和夜小楼也听到了。 雪千影蹙了蹙眉,修正看不见,但她回身看了一眼夜小楼。夜小楼脸色有些沉,但还是笑着对雪千影摇了摇头。 雪千影服了药,修正离开擂台之前,突然对夜小楼说了句什么。夜小楼稍稍愣了愣,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雪千影,但没有说话。 雪千影凑近了,问夜小楼怎么回事。夜小楼依旧没有说。 这显然有些敷衍,但雪千影没有追问,既然夜小楼不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声锣响,催促莲氏和陈氏的家主上台决定战法。莲威早就主动登台,表示要打车轮战。但陈飒却迟迟没有出现。 夜小楼已经知道陈氏不会来了。但还是尽量淡定,没有表现在脸上。 “陈氏应该不会弃权啊。”雪千影没有注意夜小楼的神情,而是看向陈氏的看台。 陈氏后面还有六场,但除了洪氏,没有其他大世家了。若是求稳,放弃这一场也不是不可能。但一想到两家因雪千影而结下的“仇怨”,似乎不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来决定雪千影的“归属”问题,又实在不够“世家风范。” 二遍锣响。陈飒依旧没有露面。负责主持这一场比试的青子吟本就脾气暴躁,见状更是带了几分恼怒,指着台下一个年纪不大、看服色是莲氏弟子的少年仙修,叫他去陈氏的看台催一催。 莲氏弟子迟疑着行礼,却没有答应,而是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家主。莲威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走这一趟。少年这才道了一声是,转身要走,却被夜小楼拦下了。 “青前辈,还是我去吧。”夜小楼笑着主动请命。 对于青子吟来说,谁去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氏的人赶紧过来。要打就赶紧打完利索,要是弃权也给个痛快话,这样耽误时间,他老人家的暴脾气肉眼可见已经不耐烦了。 “我与你同去。”雪千影也起身,对青子吟和自家师父行了礼,准备与夜小楼一起去陈氏看台。 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一个青氏的年轻人跑过来,对着青子吟一边行礼一边等不及说道:“陈氏那边,莫家主和陈家主打起来了!” 台上众人一听,都大感意外。有什么事不能在擂台上解决,非要私下动手?名仙擂期间虽然挑战随时都会发生,但也都是邀请见证,并在擂台上决一胜负——如同雪千影教训曹冰心那场一般——私斗向来是禁止的。尤其是直接冲到人家看台上去动手,简直不成体统! 你莫雪歌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 青子吟这样想着,越发暴怒,抓出佩剑,飞身前往陈氏看台。雪千影和夜小楼不敢耽搁,对视一眼,连忙跟上。青子衿害怕弟弟惹事,也几乎是与三人同时过去。身后还有莲威等等,也都跟了过去。 严格来说,陈氏看台上并没有真的打起来,但还是起了冲突的。莫雪歌的长剑山海就抵在陈飒的颈间。而陈飒的脸上,赫然一道五指印,嘴角也挂着血涎。显然在莫雪歌拔剑之前,陈飒已经挨了掌掴。 陈飒手里倒是没有兵器,但周围一众陈氏中人,包括陈彦等人,都拔了剑。 莫雪歌似乎是一个人来的。身边一个莫氏中人都没有。雪千影和夜小楼见状,一个直接拨开陈氏众人的剑,站在莫雪歌背后,以防有人偷袭。而夜小楼更是明心见性,将破立抓在手里,虽然没有出鞘,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 “莫雪歌,你这是做什么!”青子衿挡在陈飒面前,逼着莫雪歌撤回长剑。眼见陈飒已经挨了打,老人家更加判断是莫雪歌找茬无疑,语气带着十分的不善,外加二十分的怒意。 莫雪歌还剑入鞘,挑眉看了一眼青子吟,眼见其他人也都过来了,这才冷笑着开口:“青老前辈,晚辈真要做什么,还能等你们来救?” 青子吟听了大为恼火,但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莫雪歌说的话有道理。 方才虽然莫雪歌剑指陈飒,却半点灵力都没用,先前的巴掌反而才是泄愤。这显然不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而是好像故意在等大家过来说和。 想到这里,青子吟的态度,也就缓和下来:“那现在我们都来了,莫家主有什么话想说,可以说了。” 莫雪歌笑得更为冷峻,用下巴指了指陈飒:“几位想问我要做什么,那应该先问问陈家主做了什么。”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陈飒。 陈飒有些愣神,又有些尴尬。莫雪歌突然赶在陈氏与莲氏的对战之前过来发难,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辩驳一句,莫雪歌凭什么就断定是陈氏呢?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一位陈氏的族老,与青氏二老和夜沉沉、莲康等人一样,也是负责维护擂台秩序、必要时作为评判。那日听得莲康亲口承认雪千影与修正要好,回去陈氏营地之后,便忧心忡忡地告诉了陈飒。还以此为借口,催促陈飒赶紧将雪千影接回陈氏,以免“名声败坏”。 陈飒明知此事不可能,并不为所动。安抚了一番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旁人却不这么想。先有雪千影力压一众仙修,夺得名仙擂个人战榜首,后有深更半夜为了一句流言将陈氏所在夷为平地。很多陈氏中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甚为不满。换做旁人也就罢了,雪千影算是他们的“长姐”,不说尽孝家主膝下,竟然还屡屡忤逆父亲,身为陈氏子弟,对如此不孝之辈,实在是忍无可忍。 更何况,雪千影还有杀害陈彩的嫌疑始终没有洗清。 于是,一众小辈聚在一起,想出了一个十分“高明”的办法:那就是散播雪千影与修正苟且的流言,让这位元君,身败名裂。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下梁 几位陈氏子弟非常小心,毕竟有深夜被拆家的前车之鉴,最开始,他们只在一些西南的小世家里,挑选一些地位较低的子弟甚至是仆役来散播。后来逐渐蔓延到一些中原的小世家之中。这也是为何流言传了三五日之久,却始终没有传到莲氏和夜氏的原因——别说两家不知道,就连青氏二老,也是听了莫雪歌的话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陈飒是昨天才知道的。而且是陈彦先发现了一些师兄弟,背地里在传一些男女艳情之事,最开始也是不以为意。直到听得主角是雪千影,这才觉得兹事体大,连忙报给了陈飒知道。 而陈飒还来不及决断究竟是整治还是放任,今日就被莫雪歌打上了门。 自然莫雪歌并不知道这么多细节。只是因为莫氏有仆役听别家人说起这件事,觉得要紧,瞬间放下了手里的事情,直接禀告给了莫雪歌。莫雪歌火冒三丈,直接抓了几个人一问,甚至没等拷问逼供,就招了由来。最后顺藤摸瓜,得出了结论,抓住了源头:事情是从陈氏中传出来的。 既然查到了陈氏,莫雪歌便按兵不动,按照修齐的主意,今天直接打上陈氏的看台要个说法。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莫雪歌说完,瞪了一眼陈飒,转身对几位长辈深施一礼:“阿正虽然师从药谷,平日里称我一声家主,但实际上我和小妹都拿他当亲兄长一般尊重。有人辱我兄长,便是有辱莫氏!于公于私,莫雪歌不能善罢甘休!还请几位长辈主持公道!” 说是主持公道,但莫雪歌说得毫无恳求的意思,反而更像是在威胁几位长辈:你们给我公道最好,若是不给甚至偏帮,那我就自己来讨这个公道。 青氏二老对视一眼,觉得此事有些挠头。甚至后悔急冲冲地跑过来。站在莫雪歌的立场上来说,只是拔剑,还没伤人,已经算是非常隐忍克制了。换成是他们兄弟,若是其中一个被人传这样的闲话,至少以青子吟的脾气,不流血肯定不算完。 更何况——青子吟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雪千影:还有另一个当事人没开口呢? 君不见,莲威的眉宇间,已经开始冒火了。 另一个当事人听完莫雪歌的话,与夜小楼对视一眼,不禁苦笑:怎么扯来扯去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雪千影稍稍侧身,探过莫雪歌的肩头,看着陈飒。一时之间,从修正那里耳濡目染的毒舌技能发动起来:“陈家主,我记得你们陈氏的家训没有做狗皮膏药这一条吧?从上到下祖祖辈辈就不肯放过我了,是吗?” 陈彦喝了一声住口。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莫雪歌瞪了回去:“彦公子还不是陈氏少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陈彦被噎得胸口气闷,憋得满脸通红,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 “小友倒也不必这样说。”青子吟斜了雪千影一眼,算是帮着陈飒打了个圆场,也算是抬举了一下雪千影的身份,换陈彦一个不吃亏——毕竟他老人家叫一声小友,算是放低了身段不论辈分的结交,这也算是天大的面子——谁知,老人家一番好心却换得小友回了一个白眼。青子衿心里苦笑,倒也没生气,就是有些得不偿失。 陈飒面对此情此境,只能暂时伏低做小,抱了抱拳,再三解释自己也是刚刚听说这件事:“若不是莫家主过来,我真的不知情。” “人家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没有陈家主言传身教,你们陈氏的子弟,自己就走歪了?”夜小楼也毫不客气,补了一刀。 青子衿轻轻咳了一声,心说怎么按了葫芦起了瓢,你夜小楼一个晚辈在这火上浇油可不合适。可转念一想,却是他算差了:这位夜少主不也是当事人么。只能将还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事已至此,青氏二老并没有说和的立场,又见泽德广过来,双双退后了半步,本意是将事情交给泽德广处置,却没想到莲威直接上前一步,一副要为徒儿主持公道的样子。 “既然这样,”陈飒眼见泽德广来了,连忙行礼,又想摆出一个好看的姿态赶紧化解此事:“事情毕竟是出在陈氏的,莫家主来讨个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事发突然,而且我事先真的不知情。不如让我先行回去自查——请莫家主放心,也请雪……无常元君和夜少主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一个明确的说法。” “是非曲直已然明了,说法倒也不必。”莲威背着手,死死地盯着陈飒,沉着嗓子,终于不疾不徐地开口,“陈家主只需给句明话,这些子弟,揪出来之后,要如何发落。” “这……”陈飒有些为难,“事情还没查清楚……” “事情怎么没查清楚?”莫雪歌急了,上前一步,将山海横在身前,“流言是从你陈氏出来的,难不成陈家主当下就要翻脸不认了?” 陈飒连连摆手,示意莫雪歌不要激动:“我只是想要把事情查清楚,没准是他们年少无知不懂事,被人利用了也说不定呢?” 雪千影冷笑:“也是。别说是几个年少无知不懂事的年轻子弟,就连陈家主如此老奸巨猾城府万千,不也被人欺骗利用了么?” 雪千影说的自然是之前绾宁利用陈飒那件事。本来知情人并不多,偏偏在场的几个都知道。这让陈飒难免有些尴尬。 雪千影说着揽过莫雪歌的肩膀,却是看向莲威:“师父,阿横,咱们不妨给陈家主一个自查的机会。今天这么多前辈和家主在此见证,又有泽家主作保,量他也不敢骗咱们,是不是?” 莲威还在气头上。这人实在可恶。自家先是看在他毕竟与恩人雪蕊姬做过夫妻的情面、如今又看在大家同为家主对方又有泽氏撑腰的面子,一再忍让,却不想陈飒得寸进尺,毫无收敛之意。反而变本加厉,一而再再而三的生事。 清泉天士若是碍于一众前辈高人在、碍于泽德广等几位家主在,已经想效法莫雪歌拔剑了。所以,他明知徒儿自有打算,但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陈飒。故而垂眸不语,并没有接雪千影的话。 但莫雪歌瞬间明白过来,拿出杀伐决断的气势,不依不饶:“自查?茕茕你也太看得起陈氏家风了吧!若是能自查出个眉目,何以一再出现这种是非?” 雪千影装模作样,幽幽一叹:“阿横,你的意思我何尝不知?只是,毕竟陈氏立家多年,龌龊累累,若是让旁人动手,查出些有的没的,陈家主脸上挂不住。丢得也是天下世家的面子。” 莲威眼里瞬间添了喜色:好么,原来机锋在这里! 第六百五十四章 排名 这一军将得十分漂亮。就连泽德广都某种意义上的“眼前一亮”。 陈飒若是不肯让旁人介入调查,便是承认了雪千影口中的“龌龊”。可他若是敢让外人来调查——他又怎么敢呢? 陈飒对雪千影怒目而视,双眼几乎快要喷出火来:“无常元君,光天化日,红口白牙,你又何必如此血口喷人!” “哦?”雪千影直视陈飒双眼中喷出的怒火,神情平静,双眸清亮,不悲不喜,反而把暴跳如雷的陈飒给镇住了。 “所以陈家主的意思,是允许十大世家联手调查此事了?”雪千影淡淡的回应道。 陈飒被哽住了,这他要如何接茬儿? 一旁围观的青氏二老,都想给雪千影鼓掌叫好了!这一串连环设计,倒真有几分自家朗公子的风范呢。 就连莲威也感到意外。难不成此事又是莲英算计好的? 夜小楼低头挠了挠眉毛:他家无常元君真是太聪明了! 修正传话,只说了莫雪歌会到陈氏生事,叫他伺机配合。前因后果完全没有提一个字。夜小楼主动请缨过来请人,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但没成想,没等夜少主说话,雪千影便将话锋接了过去,与莫雪歌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效果远远好过自己开口。 不等陈飒向自己求助,泽德广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这里。他心里虽然将陈氏的列祖列宗问候了几百遍,但脸上还是带着几分真心,一副替陈飒说和的诚恳态度:“元君,既然你也同意给陈氏一个机会,不如先责令其自查。自查之后的结果,若是几位还不满意,再行决断,如何?” “阿横的意思呢?”雪千影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反而是将提条件的机会留给了莫雪歌。 莫雪歌想了想,深深地看了一眼泽德广:“既然有泽家主作保,那我暂且同意也就是了。希望泽家主和陈家主,能给我莫氏,给莲氏,也给夜氏,一个满意的答复。” 得。莫雪歌几句话,就把泽德广也给算进去了。而且外人听来,更像是泽德广才是幕后主使一般不由得纷纷看向这位泽家主。 泽德广险些气急败坏,但脸上还维持着带笑的神情,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接下来陈氏与莲氏的比试,因为这场闹剧的搅扰,陈氏不得不宣布弃权。莲氏兵不血刃拿下这场原本备受期待的对战,牢牢的将自己锁定在前五的位置上。 至于能否保四争三,还要看青氏与恩氏这一场之中的发挥。 一行人回转到擂台之上。青氏二老公布了结果,引来一阵喧哗。自然有许多知情者,不禁盯着雪千影和夜小楼窃窃私语。但更多的人不知内情——不知莫雪歌因何去闹,更不知陈氏为何弃权——只能对没能观摩到这么一场精彩的对战而感到遗憾。 接下来的比试,恰好是青氏和恩氏这一场。只要恩氏能逼得青氏积下五分,青莲两家的排名便会发生逆转。 可惜的是,青氏终究底蕴深厚,技高一筹。恩氏这边,只有恩如山恩如海兄弟取胜三场,其他人,包括恩无忌在内,尽数落败。恩氏这一场积下十分,青氏积三分,排在前三名已无悬念。 又过了两日,夜氏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场与洪氏的对战,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最终夜氏以十比八取胜,积下八分,以少于青氏两分的微弱优势,蝉联天下第二世家。 而同样完成了全部对战的洪氏,比绾氏多积了十一分,也就是说无论绾氏最后一场是赢是输,都不会影响两家直接的排名位置。 至此,十大世家前六名尘埃落定。 之后的战事乏善可陈。但转过天去,容氏意外爆冷,先后败于长州恩氏和祖州明氏之手,排名迅速下跌,而且与第十一名宋氏的积分很相近,能否排入十大世家之列,基本要看莫氏、潇氏、宋氏、恩氏、公孙氏几家最后几场对战的情况。 当日比试全都结束之后,雪千影和夜小楼去到容氏,本想安慰容璇玑,意外人却不在。 “你家家主不在?小公子呢?也不在?”夜小楼好奇地问道。 容氏一位与两人还算相熟的子弟,躬身行礼,眼见左右没人,便实话实说,聚州急务,小公子先行返回处置,家主亲自去送行了。 “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去?”夜小楼大感意外,看了雪千影一眼,雪千影也摇了摇头。 所幸两人等了不久,容璇玑就折返回来,看见两人来了便摆手笑道:“看来今日这两场容氏处理得确实不够好,竟然把你们都给惊动了。” “聚州出了什么事?竟然要派璿玑先行回去?”雪千影直截了当地问道。 名仙擂世家群战阶段虽然接近尾声,但后面还有第三阶段,也就是自由挑战阶段。任何一名仙修,都可以在大擂台上自由选择对手,挑战他人。自然被挑战的可以不应战,但若应下,便要毫无保留地打上一场。这个阶段不影响名仙擂个人排名和世家排名,但却是年轻一辈切磋较量的难得时机。每一届都有许多经典之战,引人乐道多年。 除了自有挑战之外,名仙擂后,各家也不会很快撤离天柱山。毕竟是十年一度的盛世,世家之间的应酬也很有必要。位列十大世家的自然要摆宴庆贺,类似莲氏和夜氏这等出了个人战榜首的,也要单独设宴。排名提前了的,在战事之中表现亮眼的,也都要宴请其他仙修以示庆祝。 如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往往要闹上一个多月,直到深秋,名仙擂才能算是正式落幕。 容璇玑笑得真诚:“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算棘手。叫璿玑回去,只是为了表明态度,以示我们姐弟的重视。而且现在叫他回去,正是为了不错过之后的宴饮。” “究竟是什么事?”雪千影追问道。 “聚州大小三十多个世家接连被盗。赃物价值不高,但名目种类繁多,目前统计出来的账目写满了二十多页信纸——还没统计完。聚州各大小世家联名来找我容氏出个章程,至少要表个态。我与璿玑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由他亲自回去一趟,最合适。” 第六百五十五章 裂土 “被盗?”雪千影蹙眉,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这丢失的物品名目里,可有血玉?” 容璇玑愣了愣,仔细想了想,转身绕到书案前,拿了从聚州送过来的名目翻了翻,这才确信地摇了摇头:“目前统计出来的没有。倒是有数量不算少的赤碧——你是,怀疑什么?” 绾宁正在调查各世家血玉存量这事,容璇玑也是知道的。她还借此机会彻查了聚州上下大小世家,确实没有发现有与陈氏乃至泽氏勾结的情况,多少安了心。 没想到,她刚查完,就出了这件事。 只不过,她还没有怀疑到血玉上面。事实上,聚州境内每年都会发生数起大大小小的失窃案,被窃走的物品,除了少部分值钱的金银之外,大部分都是赤碧。 雪千影接过容璇玑手上的清单,扫了几眼,惊讶地问道:“竟然这么多?” “是啊,最少的一家也丢了不下二十种财物……” “不是,我是说这赤碧的数量,竟然丢了这么多?” 容璇玑点点头:“是,目前来看,多少不等,但几乎家家户户都丢了一些赤碧。” “挨家挨户去偷盗,冒这样大的风险。为何不直接去劫掠一整座赤碧矿?”夜小楼也发现了问题,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我记得璿玑说过,你们聚州很多规模并不算小的赤碧矿,实际上是在一些势力并不算强大的小世家手中掌管。开采缓慢,守卫也不严格?” 见容璇玑点头称是,夜小楼继续说道:“这样的话,劫上两三个小世家手里的矿,轻松就能凑齐这个数目,干脆利索又难以追查,岂不是比频繁袭扰各个世家要安全得多?” 容璇玑背着手,用下巴指了指雪千影手里的一摞清单:“我收到这份名目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疑问。但询问了许人,尤其是那些跟盗匪打过照面的,便觉得对方可能是因为并没有劫掠赤碧矿的人手,所以才这么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的凑。” “也就是说,对方人不多?”雪千影挑了挑眉。 “目前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进行了画像,总共应该只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两个还非常相似,璿玑怀疑,可能是同一个人。” “人数不多,偷盗了三十多个世家无一失手——这四五个人的手脚可够麻利的呀。”夜小楼挠了挠头,也觉得这件事有些棘手。 “是啊。而且这几个人还去过我家祖宅,只是因为家中尚有高手护卫,故而只是探了探风,眼见惊动了,就溜走了。所以我猜想,这几个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应该也比不过璿玑才是,这才叫他回去坐镇。先行封闭聚州四境,以作威慑,终止偷盗发生。再清查所有库房,追缴赃物下落,徐徐图之。只要这几个人还在我聚州,就一定抓得到。” 雪千影和夜小楼听了,都点了点头,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只不过,还是得搞清楚,他们要这么多赤碧做什么。”雪千影心里依旧不太踏实。 容璇玑笑容发苦,揉着太阳穴:“我也搞不清楚这一点。这赤碧,对修习无异,对进境无助。除了好看,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或者,你们可否听说过,有什么上古遗存,或是宝物,是由赤碧打造的?”雪千影坐在容璇玑对面,拄着脸,也是毫无头绪。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这个所谓的宝物是什么。不过我已经拜托莫姐姐帮忙查阅史料,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些线索。应该不出三五日,就能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还好容氏接下来已无战事,不然你就得两头分心了。”雪千影听说莫雪歌肯帮忙动用凤羽,多少松了口气。 容璇玑这才想起来烹茶招待客人,手上一边忙着,一边笑道:“是啊,我辈已经尽力。至于最终排名如何,全看天意咯。”说着,容璇玑抬头看着雪千影,“有个消息,虽然只是听说,但我觉得也不是空穴来风。” “你是说恩氏的事情?”雪千影轻轻一挑眉,似乎是意料之中。 “看来莲氏已经听说了。那你师父那里,要如何处置呢?”容璇玑有些好奇。 雪千影想了想:“我师父那里,甚至整个莲氏的态度,都并不介意恩氏裂土单独执掌一州。只是这件事,只凭我莲氏决断还不够,还得看恩氏的意思——至少目前来看,我恩氏的两位师叔,是不肯同意的。” 容璇玑招呼夜小楼过来喝茶,又分了一杯推到雪千影面前:“那倒也是。站在功利一些的角度来说,这些年北境虽然平泰,但基本是仰仗莲氏的财力和你无常元君的威名。这两样少了其一,或许恩氏还能勉励维系,若是两个都没了,这北境防线也就岌岌可危了。” “岌岌可危倒不至于。就算恩氏裂土,单独执掌一州,我莲氏该给的人,该给的钱,也不会与现在有分毫相差。而我莲氏子弟,轮转奔赴北境防卫的旧例,也还是会执行下去。” “只是,”容璇玑抬头看着雪千影,“两家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长此以往,不说必生嫌隙,但也一定不如从前了。” 雪千影倒是认同这个观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见面三分情。一旦恩氏单独执掌一州,那两家交往必然不如现在频繁热络。不说一定就要变成仇敌,但生分是一定的。 “恩氏裂土的风声,十多年前我还不是夜氏少主的时候就有传言了。怎么最近又被翻出来了?”夜小楼端着茶盏,很是不解。 “第一,是此次名仙擂上,恩氏的表现十分惊艳。我昨日和阿齐盘算了一下,恩氏必然是在宋氏之后,但应该会在曹氏和公孙氏之前——这三家可都是单独执掌一州之地的,恩氏既然强过他们,又有赫赫战功在身,似乎裂土也就变成顺理成章呼之欲出的事情。”容璇玑笑道。 “第二,自然还是要在我莲氏身上找原因。”雪千影笑着接过话茬,“我莲氏运筹北境千年,立下无数战功,为中原打造出坚固屏障。可在外人眼中,却不知我辈对抗兽人族的辛苦,只当我莲氏养寇自重,是说不得动不得的东海强敌——现在好不容易能有人取而代之,还不赶紧趁机扒下莲氏这层荣光,更待何时?” 第六百五十六章 反目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亘古不变的道理,但提起来就难免让人心酸。 况且如今北境还远不到飞鸟尽、狡兔死的程度。但许多人,眼热莲氏这些年来的功绩,想方设法削弱、排挤,早已蓄谋已久。 “还有第三,自然就是因为茕茕你,”容璇玑继续说道,“应该还要算上阿英和阿芙……” 夜小楼蹙眉:“怎么又跟茕茕扯上关系了?” 容璇玑摆摆手,叫他稍安勿躁,听自己把话说完。 “先说阿英。千年莲氏,英才辈出,但家主的择选,大多是偏安守成之辈,清泉天士便是如此。偏偏这一代,出了阿英这样的天纵奇才。谋略才智自不必说,其野心——外人不知,或是此前不知,但茕茕你总该是知道的。他为了你,针对仙门遗族的这一场布局,甚至是你们的婚事背后,都没有那么简单。” 雪千影点了点头。夜小楼也点了点头。 “再说阿芙。”容璇玑垂下双眸,摇了摇头:“阿芙的资质和能力,还有这么多年你带着她走南闯北积攒的眼界和见识,别说是普通中小世家,就算是咱们十大世家中,当做继承人少家主来培养,资质亦是足矣。而寻常世家,若是已经确定了阿英这样一位少家主,其他子弟哪怕资质再上乘,也要适度约束限制,不说泽氏、洪氏等等世家,甚至你们夜氏都是这样做的——我和璿玑也是如此。” 雪千影听了,盯着茶盏边缘,低头不语。夜小楼则表示确是如此:“不仅是约束,必要时还要打压他们的野心,控制他们手中的权力。便是继任家主掌权之后,也多有忌惮和提防。” “可是,莲氏双殊自十五岁双双悟道称仙之时便打响了名头,比我这个智星的成名还要早。说句不好听的,不管是将来莲少主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将来长州出了什么变故,只要他们兄妹之中一人尚在,就足以中兴。莲氏不会垮,至少足以位列十大世家,延续千年荣耀。” 夜小楼听了有些发愣,至少在他看来,莲芙总是要与容璇玑双双脱离家族做一双闲云野鹤神仙眷侣的。却从没想过,莲英会出什么意外。 雪千影的手指绕着茶盏的边缘,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神色却有些暗淡:“再者就是我了。这些年,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们都看在眼里。再加上我这身世……若不是咱们交好相亲,怕是你们也不会放任我,甚至还要主动对付我吧。” 容璇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不错。即便是我们现在的关系,若是出于容氏的考虑,出于对整个聚州的未来着想,我对恩氏裂土之事,也是赞同的——最多是不发一言。我想,阿横亦是如此。” 两声叹息。一声是夜小楼。一声是容璇玑。反而雪千影神情淡定,看不出悲喜。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容璇玑睁开眼睛,盯着雪千影,语气稍稍有些激动:“你之前不是已经动过要单独立家的念头了么?为何突然改了主意?置身事外不好么?哪怕你嫁去夜氏呢?” 雪千影灿然一笑:“为何改变主意,旁人看不懂,你也不知道?” 容璇玑愣了愣,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要让雪千影自己说出答案。 “便是我脱离了莲氏,甚至如你所言嫁去夜氏,你们会放弃对付莲氏吗?” “自然不会。” “那些人会放弃对付我吗?” “当然也不会。”容璇玑再次叹息,摇了摇头。 她统统猜到了,猜对了。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用? 毕竟,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比挚友终将为各自家族利益反向而行,更令人难过的事情呢? “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又何必呢。”雪千影的笑容渐渐散去,语气不算郑重,但听起来十分认真:“英儿说得对,我永远撇不开莲氏首徒的烙印。不论我是什么身份,什么位置,都与莲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终生无法对莲氏的是非坐视不理。而莲氏,”说到这里,雪千影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永远不会抛弃我——这是师父师娘对我的恩情,也是英儿和芙妹与我的情谊。” 说完这些,雪千影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茶,没有再说话。 夜小楼也沉默不语。他先是思考雪千影和容璇玑之间的困境要如何化解,又想了想莲氏此番应该如何应对。当两者他都想不出一个妥帖的解决办法之后,夜小楼的思绪再度转折:若是他与雪千影易地而处,能否做到她这般率直旷达,这般明心见性? 很快,夜小楼就得出了答案:不能。 想到这里的云齐天士,无声的叹了口气。 容璇玑也没有说话。就默默地坐在那里,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默然地枯坐。突然,容璇玑站了起来,对着雪千影一躬到底,却依旧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恩义远高于情分。雪千影昔时施以援手,于昆仑试炼乃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多有庇护,这分恩德,容璇玑没齿难忘。若是她没有继任家主,必然结草衔环以报。但可惜的是,容太初死得太早,打乱了容氏很多部署,更何况还有未知的强敌虎视眈眈,容璇玑不得不将家族摆在个人之前。 哪怕还有莲芙这层关系在。 所以恩氏的事情,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最多只能不发一言,但却不能站在莲氏这边,与众世家为敌。但这实在是愧对友人,故而这一礼,算是提前给雪千影赔罪了。 雪千影自然心领神会。她坐着没动,生受了这一礼。 “接下来,容氏的事情,我就不便插手了。不过当初我答应老家主要护你周全,纵然老家主作古,但此约未废。将来你若有任何需要,记得来找我,我还是会履行对老家主的承诺。” 容璇玑似乎猜到雪千影不会与她计较,但还是躬身再拜:“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明白,若是真的为两家考虑,为你我考虑,割席断义才是正道。但我实在是舍不得。” 雪千影笑了笑,抬头看着她,双眸依旧如初见时透彻,还带着几分善意和狡黠。容璇玑心里又是一酸:果然变的是自己,而非旁人。 容璇玑掏出一枚金钱——是她本命仙器璇玑的其中之一——郑重地交到雪千影手上:“你们来之前,我本想登门与你谈一谈,最坏也是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当场断交。但你终究与我有恩,这枚金钱本就是要送给你算是满足我一点私心。也换我安心。你且收下。若是将来,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拿它当做信物来找我。只要不是有损我容氏,我必然倾尽所能、不惜代价的帮你。” “好。”雪千影收了金钱,与容璇玑击掌为约。 第六百五十七章 倨傲 回到莲氏营地,雪千影叫来了莲英和莲芙,将此事说了。莲芙一听就急了,当下就要去找容璇玑“理论”。 “芙妹你先坐下。”莲英将人逮了回来,按在椅子上,却是转头对雪千影道:“这件事璇玑与我和阿齐商量过,我们都觉得就眼下情形来说,是很理智的决断。” “兄长!”莲芙一声怒吼。 莲英被她震得一闭眼睛:“你小点声,我又不聋——你声音再大点我就真聋了!” 雪千影笑了笑,莲英还能如此轻松玩笑,看来无论是容璇玑和还是恩氏的事情,对他来说都并不棘手。心里一下子就安定了。 “师姐,芙妹,你们放心,恩氏的事情,父亲已经找恩师叔谈过了。恩师叔从来没有裂土的想法,也没有单独执掌一州的野心。父亲说,只要恩师叔自己坚定心意,外人再怎么撺掇也是无用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倒是意料之中。 “既然如此,为何璇玑还要与师姐唱这么一出?”莲芙不解。 莲英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你就是不肯动脑子吗?” 莲芙听了很是不满,小老虎似的张牙舞爪。 莲英笑个不停,但还是好声好气的给妹妹解释:“第一,这件事是我莲氏欠了容氏大人情,将来要还的——你们不理解也不要问,剩下的有父亲去办,你们静观其变即可。第二,璇玑如今的处境,与师姐交好,实在惹眼。而容氏如今的危机,若是公然与莲氏交好,怕是会更糟。” 莲芙眨了眨眼睛。莲英说的第一她确实不懂,但第二她已经明白过来。 “璇玑肩负复苏容氏的重任,不得不事事以家族为先。很难再分心为我筹谋什么。我这边有多少麻烦,你们也都知道。”雪千影道,“若是继续维持之前的往来,不说日久生疏,不说两厢牵累,万一有人从中挑拨,一时疏忽之下,着了外人的道,也不是不可能。既然不能顾全,不如暂时放下,先解燃眉之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莲芙点了点头,可小眉头还是紧蹙在一起,欲言又止。 “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你们去容氏的时候,我和阿齐已经在动作。到不了明天一早,无常元君与容家主起了争执、拂袖而去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天柱山。之后,再搞些细节出来,坐实你们失和甚至是反目的传闻。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莲芙斜了兄长一眼,瘪了瘪嘴:“你可真热心。” 莲英笑得直不起腰:“以后啊,璇玑可以全心全意为容氏筹谋,完全从家族利益出发。而到了生死关头,又能和师姐私下联手,互帮互助——到时候还要靠芙妹从中穿针引线呢。” “芙妹方才是想说什么?难不成是想问问我和英儿,你以后要找什么借口去见璇玑?”雪千影也笑着逗她。 莲芙摇摇头:“兄长能避开众人耳目去见他的心上人,我凭什么不行?再说你们又不是真的反目,我不担心。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莲英有些好奇。 “我只是感慨,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呢。”莲芙耸了耸肩膀。 莲英听了,稍稍有些发愣,看了一眼自家师姐,轻轻地一声叹息。 第二日,名仙擂世家群战算是已经接近了尾声,剩下的几场战事虽然会最终影响十大世家后面几个的排名,但对于整体影响已经不大。故而泽德广顺水做人情,将开擂推迟了一个时辰,算是让大家缓和一下情绪,顺便歇上一歇。 雪千影和容璇玑争执失和的传闻已经散布开来。但许多人,尤其是那些还算了解两位元君的,都不愿相信。毕竟同生共死的情谊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偏偏现在日子过得平顺了,反而不和,哪有这样的道理? 没过多久,两位元君就打了一众仙修的脸。入场时,莲氏与容氏走了个顶头碰,莲威还在客气地与容璇玑寒暄,而雪千影就跟没看见容家主一样,毫无世家礼仪风范,直接从人家身边走过去了。 惹得莲威都有些尴尬。但他是长辈,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容璇玑欠了欠身,算是代徒弟致歉。容璇玑倒是涵养极好,客气地请莲家主先行。 “闺蜜之间有些争执也是常有的。吵一吵就好了。”有人打听到夜小婉头上,夜小婉也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但想着雪千影和容璇玑的人品,并没有放在心上,便用这番话打发了来人。 好巧不巧的是,午后,莲氏与容氏有碰到了。这次更令人意外,雪千影和莲英莲芙等一众小辈径直穿过容氏众人,神情高傲,目不斜视。惹得几位容氏长辈差点开口斥责。 而莲威的态度,也比早上差了不少,只是略略点头,算是致意,也直接带着人过去了。 “这莲氏是哪根筋不对……”容璇玑一个堂妹,唤做茯苓的,实在气不过莲氏的态度,又不能冲过去找他们理论,气鼓鼓的只能拉着容璇玑抱怨。 容璇玑垂眸一叹:“咱们先去看台,待会儿我给你们解释。” 等到了容氏的看台之上,容璇玑对容氏众人说,自己提议长州一分为二,将靠近北境的部分交由恩氏统辖。而雪千影正是知道了这件事,这才来跟自己吵的。 “方才莲家主等人的态度,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容璇玑叹了口气。 容氏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茯苓挠了挠头:“家主,这么大的事情,你总该跟无常元君商量一下才是。你们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啊!” 从她个人的角度来说,觉得这事儿不算是莲氏无礼,而是自家堂姐不地道,根本就没考虑朋友的感受。若是两家易地而处,有人想要将聚州一分为二,别说倨傲无力,就算是拔剑相向,亦不为过——自己非撺掇家主与他们割袍断义不可。 容氏其他人也大多这么想。 容璇玑笑了笑:“先有容氏,才有我这个容氏家主。从家族的角度考虑,从聚州的角度考虑,我又何错之有?” 这话茯苓接不上,几个容氏族老对望一眼,也都摇了摇头。这事着实两难。雪千影于容氏、于容璇玑本人都有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分割长州,削弱莲氏,站在容氏乃至天下世家的立场上也没错。 “无常元君还是顾及往日情面的。”容璇玑看着远方,淡淡地笑道,“不然,哪还有我站在这里同你们说话呢。” 第六百五十八章 虎威 又过了一天,名仙擂世家群战已经只剩下两场比试,世家之间的排名大多已经尘埃落定。而容璇玑为何与雪千影反目,也已经传遍了天柱山。 为此,泽德广拉着青元和绾筠特意上门安抚莲威。只说此事虽然由容家主提议,但也有很多世家附和。只是事关重大,单凭提议自然不能决断,也想来听听莲氏的意见。 莲威风轻云淡地笑着:“这件事还需按照规矩来办。也得恩氏自己愿意才行。” 泽德广打了个哈哈。又给青元和绾筠使眼色,叫他们也开口。 青元无奈,只能接过话茬:“恩家主与莲家主情同亲手足,自然要以莲家主的意思为准了。” 容璇玑的提议,青元是赞同的。甚至松口,若是长州被一分为二,那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婚事青氏不再阻拦——这话才出口,就被泽德广给给叱了回去。但还是被硬拖来做说客。 “至于规矩——哪里有什么规矩?”绾筠不同意分割长州,他还指望莲氏能够牵制泽氏呢,便趁机顺水推舟:“此前州府地域分化,全由仙尊一人决断,哪里轮得到世家置喙。这天下格局,自仙尊划分三山四海十六州府之后,千年未动,也没有先例可供参考。” “既无规矩,也无先例,莲氏恩氏两家也不愿意,那你们今日过来,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品茶的?”莲威笑容依旧,却不等三位家主答话,直接派人去传话,说三位家主肯赏光留下用晚膳,请金夫人亲自出面张罗酒菜。 青元蹙眉,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见好就收的泽德广抢过话锋,更兴奋地搓了搓手:“确实好久没有尝过阿悯的手艺了。既然阿威你留我们用膳,我可不客气啦!” 绾筠与青元对视一眼,只能点头附和。 于是莲威又叫人去问雪千影的下落,若是在家没出门,便请过来陪侍。 青元嘴角一抽,他还想接着劝呢,万一雪千影来了,把桌子掀了怎么办?“阿威,咱们几个老家伙喝酒吹牛,你徒儿一个小姑娘家,不合适。” 绾筠也连连点头称是。 “前几日群战之中,我受了些伤,家中的医师和修先生都看过,叫我戒酒服药几日。我徒儿不来,谁陪你们喝酒呀?英儿的酒量可不行。” 泽德广连忙摆手:“无常元君亦是有伤在身,不好不好——明日还有两场比试,咱们大世家不好显得怠慢。今日不饮酒也罢。比试结束再补上!” 莲威笑了笑:“你们来谈北境的事情,我徒儿不在,怎么谈?你们也知道,我雪儿长大了,主意正得很,我这个做师父的,可不好事事都替她做主。” 泽德广深吸一口气:“都说了是来蹭饭的,什么北境,不谈,不谈!” 莲威这才满意,又叫人去传话,说既然三位家主不肯让莲氏多礼,自然就不必请雪千影过来了。 泽德广这才松了一口气,眼见莲威憋不住的坏笑,伸手指了指他,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你呀!” 莲威笑得更加得意。心里却愈发低沉。他只是想要试探三家对雪千影态度。没想到结果这般出乎意料。他们越是对雪千影表现出畏惧,心里其实越是忌惮。忌惮累积到一定程度,怕就要对她下手了。 幸而容璇玑机警,敢在所有人之前提出恩氏裂土一事,给了莲氏和雪千影充分的反应时间。不然,若此事是由其他人提出,或是背地里拟好方案再提出,打长州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不止莲氏被动,连同雪千影的处境也将十分危险。 便是现在,他仍要小心提防才是。 青元背过莲威的目光,看似轻松地笑着,却抬手拭去额角冷汗:“听过狐假虎威的,可曾听过师父接着徒儿的威名敲打外人的?这个阿威,真是跟他儿子学坏了。” 青元的声音不算大,但却恰好被莲威和泽德广听了去。 “你们也是有儿女的人,还都跟英儿并肩齐名呢,敢这样揶揄阿威,也不怕将来打脸。”泽德广算是帮着他们俩打了个圆场。 青元借坡下驴,连忙笑着打哈哈:“我家朗儿若是有莲少主一半,我青氏还愁后继无人么?” 绾筠也道,说自家小女虽然还算聪明,但比莲英还是差了不少的。 “你们呀。”莲威故作冷淡地笑着,“看见我家出了几个不错的小辈,就使劲儿捧杀。眼红是不是?” “当然眼红了!”绾筠眼珠一转,“对了,你家少主还没定婚事吧?看我家宁儿如何?要不要咱们两家也结个亲?” 没等莲威说话,泽德广叱骂一声:“你真胡闹。无常元君和夜少主的事儿还没闹完呢,你又来闹什么?还嫌阿威的烦心事不够多?” 莲威可不给他面子:“我可从不嫌雪儿的事情心烦——明明我和阿悯都答应了的,是你们一个个的哭着喊着不肯同意。”又故作沉吟了片刻:“按说这二小姐与我英儿也算是般配,可你舍得?” “舍不舍得,她早晚也得嫁人不是?”绾筠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她亲娘没的早,我家夫人那脾气你们也知道,肯定不会上心帮她张罗好人家。若是有莲氏这样的大世家肯来求娶,不说别的,至少待嫁这段日子,她也能过得好些。” “我看你就是找借口想疼闺女吧!”青元直接戳破了绾筠的心思。 绾筠也不避讳,点了点头。 “你家那个母老虎……哦不,嫂夫人,”青元其实比绾筠年长几岁,但绾夫人声名在外,只是故作尊重:“一个庶女而已,外室生的,计较这些年,差不多得了。你也不好好劝劝,传扬出去,不好听。” 绾筠耸了耸肩膀:“你没娶亲,不懂。这种事情,女人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我要是能劝,会打让宁儿外嫁的主意?阿威,你给个痛快话,你要是抹不开,我们绾氏主动提亲也行啊!” “还不是你活该,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青元丝毫不顾及颜面,“你学学阿威,哪还会有这种事?” “我要是学阿威,还哪来这么好的闺女?”绾筠翻了个白眼,又对莲威道:“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再去物色别人!” “嘿,你还没完了?”泽德广跳了起来,故意吹胡子瞪眼:“当《六律》是摆设?仙尊虽然不在了,可你们好歹都是十大世家,仙修表率,行事不能这么荒唐!” 莲威笑了笑,将泽德广按在椅子上:“虽然我说两个孩子般配,可我莲氏的规矩,你们知道的,婚配从不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凭自己做主。我家英儿啊,已经有了心上人。二小姐这里,绾家主还得多费心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试探 绾筠听了,着实很是遗憾:“我就说嘛,英儿这样的年少英才,惦记他的人,应该一抓一大把才是。唉。” “你家英儿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和你一样看上凡人家的小姐?还是长州的散修?”青元颇有些好奇。 泽德广和绾筠也很想知道。毕竟莲氏始终没有更换少家主人选的传闻出来,那么莲英中意的,必然不是世家子。 莲威真心实意地苦笑着,摊了摊手:“你们别笑话我。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家阿悯也不知道。只告诉了他师姐。” “嚯。藏得这么深!”青元惊叹道:“莲少主还真是,深谋远虑,不同凡响!” 绾筠和泽德广也大感意外。绾筠忍不住感慨雪千影和莲英真是要好。他也是有亲姐的人,只是亲姐去得早,这下子勾起来,一时间感同身受,难免羡慕。 泽德广心里盘算了一下,天下良人千千万万,这种事是不能靠猜的。想着回头要不要去找泽世先问一问,他跟莲氏走得近,没准也听过一些风声呢。 “既然你家英儿不成,泽家主,你还有哪个儿子没婚配?”绾筠突然掉转了方向。 泽德广被他呛得咳了两声:“我就剩一个幼子,我夫人昨日还说要多留他过几年无拘无束的日子,你别打他的主意。” “阿先比我宁儿年长三四岁呢,还留。你们夫妻可真行。”绾筠再次丢了个白眼过去。 “再说了,我家夫人可舍不得阿先脱离泽氏,所以这妻室的人选,绝不会出自世家。”泽德广又补充了一句。 绾筠耸了耸肩,噘着嘴:“要我说啊,这世家不可联姻的规矩,还是早日废了的好。” 泽德广瞪他:“你少想这些有的没的。自己的闺女护不住,净打别人的主意。要点脸吧。” 绾筠被噎得够呛。青元和莲威放声大笑起来。 “真是怜子如何不丈夫。说别的你都一本正经的,这小儿子是你命根子呀,我不过就是玩笑几句,你怎么还骂上人了!”绾筠气得咬牙,“我不惦记你儿子了,行了吧。” 泽德广也绷不住,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及莲威在场,直接说道:“若是这条律法真的废了,无常元君和夜少主的事情,你们也能同意?” 青元听了,眉峰一动,瞪了一眼泽德广,这人平日里最是八面玲珑,眼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倒是愿意的,一直不肯松口的,难道不是你泽氏么? 绾筠却是半开玩笑半认真:“无常元君怎么能一样?我家宁儿要是有无常元君这等声名和身份,我才不替她操这份心。” 莲威斜了一眼泽德广,又看了看绾筠,用同样的语气说道:“那是自然。你看,我雪儿的婚事,也没用我操心不是?” 青元记起青朗曾经与他说过,只要长州和莲氏都保持着今日的威名,那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婚事根本不能成,青氏只要保持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的态度就行了,叫他不要在人前发表意见。想到这里,青元连忙将话题又扯了回去:“绾家主,要不你看看我家几个子侄?也都是很优秀的。你要是舍不得闺女,入赘我也是可以考虑的呀。” “我看你家朗儿很不错。可谈了亲事?”莲威见青元是有意缓和气氛,便接过了话茬。 “朗儿啊。”青元一叹,“他天生残疾,自己也不愿意耽搁别人。我也不好多说——说实话,他离了青氏生活,我也不放心。” 这话说起来,难免有些沉重。泽德广也趁机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你看,若论怜子之心,我可比不过青家主。” 青元笑了笑:“我没做过父亲,朗儿也是八九岁才到我身边的。可我也没怎么亲手照顾过他。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亦师亦友,而且这么多年,青氏也离不开他。” “当年咱们几个还都是少家主或是公子,名仙擂上初遇,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引得多少女子为咱们倾倒。如今却坐到一起,聊起了儿女亲事,真是岁月如流水,一去不复还呢。”绾筠突然感叹了一句。 “是你们聊的,不要带上我。”泽德广看似不给面子,但语气很缓和,“我可是已经给好几个儿子操办过亲事了。对了,你们若是想学学经验,可以来找我呀。只是别再打联姻的主意!” “你这人,真没意思!”绾筠瞪了泽德广一眼,又叹了口气:“唉,看来还得在我元州境内寻么个不错的散修才是——个人战时那个叫吴殊的,倒是不错。只是人怎么突然跑了呢?难不成身上背了什么大案?” 其他三位家主不再理会绾筠的自言自语,相视一笑。 夜里,送走了三人,金悯裹着披风,陪莲威绕着院子散步消食。 “他们三个今日过来,就只为恩氏?”金悯有些担心。 莲威摇摇头:“是试探。放心吧,我和如山如海已经谈过了,他们也没有帮扶恩氏的真心,只是跳梁小丑,蹦跶蹦跶没有成效也就算了。” 金悯点了点头,挽着丈夫的手,没有说话。 “他们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是试探我对雪儿和小楼婚事的态度。”莲威又道,“我猜想,是他们游说各家拿出财物阻止两家联姻的事情,遇到了一些阻碍。至于猜没猜对,英儿已经去调查了。” 金悯叹了口气,又有些不满:“一个个吃饱了撑的,就只会盯着我家雪儿。” “可不是。”莲威安抚着夫人。 “这教养弟子,也是够愁的。教育得好——比如雪儿——难免令人嫉妒甚至忌惮,教育不好,又撑不起千年莲氏的门楣。唉。” “夫人啊。” “对了,今日英儿出门了大半日,才回来不久。你说,是不是偷偷去会心上人了?” “你管他呢。”莲威摸了摸金悯的手,“你看我,都不问。就当不知道。” “那是你心大。我们当娘的可不行。”金悯翻了个白眼。“我越来越好奇,英儿究竟看中了什么人,这么藏着掖着的不叫咱们知道。会不会这人人品不行,怕咱们不同意?又或者……” 莲威无奈地笑着:“你知道了能怎样,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那我总得心里有个底呀。”金悯有些急,“万一也跟雪儿似的,哪天突然就给领回来了。到时候往你面前一跪,直接就说要成亲,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认下呗。”莲威害怕金悯钻进死胡同,继续劝道,“我猜英儿现在不肯说,八成是怕给莲氏惹麻烦,毕竟雪儿的事情还没个准数呢。等他师姐那边处理好了,他一定会坦白的——你自己生养的儿子,什么脾性,还不知道?” 第六百六十章 落幕 金悯想了想,丈夫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儿女债哪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呢? “你说,他们要是真的不能按照之前的约定,凑齐财物,阻止雪儿的婚事,那咱们怎么办?”金悯又问道。 “还能怎么办。让两个孩子成婚,不是更好?”莲威笑道,“我都想好了。这事儿,算是咱们给其他世家一个面子,婚事不在莲氏和夜氏办,在千灯的小荷别苑操办。回门自然要回白鹤。之后再在夜阳摆酒。至于婚后两个孩子愿意住哪就住哪,咱们不管。” “想得挺美。”金悯点点头:“不过我看悬。泽德广那个架势,一副卫道士的模样,看了就令人作呕。哪怕最后这财物由他自己掏,也不会轻易松口的。” 莲威笑了笑。泽德广哪里是什么卫道士?不过是利益使然罢了。祖州距离长州和玄州最近,东海两家结盟,于他利益影响最大,故而才会极力反对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婚事。若是换成别家的孩子,哪怕也是少家主和家主首徒的身份,他都未必会这样尽心。 想到这里,莲威倒是有些期盼,想知道绾筠最终究竟会给绾宁选一个什么样的夫婿。私心想着最好也是世家子,看那时泽德广要如何阻拦。 名仙擂是家群战终于落幕。不出所料,十大世家照之前毫无变化,只是排名上稍有变动。陈氏连年衰败之下,终于掉出了前五,甚至排在了公认底蕴不深的迟州洪氏之后。莫氏亦如是。容氏直到最后一刻,才确认保住了十大世家的地位,虽然排名最末,但总算个好结果。 十大世家的实力,寻常人家难以望其项背。但亦有流州宋氏、长州恩氏紧随其后,宁州景氏、鳞州陆氏、祖州束氏等也在渐渐崛起,而迟州游氏、邺州公孙氏、怀州白氏等老牌世家的实力依旧不可小觑。这天下格局,也因此越发纷乱复杂。 时光倏忽而过,如白驹过隙,转瞬间沧海桑田。百年之前,四大仙门仍存,昆仑熙攘,蓬莱繁茂,北海欣欣,博山兴旺。百年之后,只余下仙修世家坐拥三山四海十六州,表面上协力同心,背地里勾心斗角。却不知再过百年,天下又会如何? 泽夜青莲绾,洪陈莫潇容。十道锦绣长幅由天柱山最高峰垂挂而下。象征着新一个十年的开启。 十年之后名仙擂又会是何光景,既令人期待,又充满了悬念。 接下来虽然还有自由挑战的环节,但对于绝大多数仙修和世家来说,今次名仙擂已经算是尘埃落定。自然,第一场大宴是由泽氏操办的。众世家和一些有名望的仙修皆列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整个天柱山上弥漫着酒肉的香气。人的精神也都跟着松懈下来。自然一些暗流,趁着无人在意,也开始涌动起来。 七月十五这日,乃是中元。各家为了纪念先人,并不摆宴。雪千影也难得睡了个懒觉。结果刚起身,还没有梳妆,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喧哗声又远去。 没等雪千影唤人来问。便有子弟跑来向她禀告,说是白氏出了事。 “白氏?”雪千影放下手里的梳子,“你且细细说来,白氏出了什么事?这天柱山上能出什么事?” 那弟子着急来报信,一路狂奔,至于事情的细节,竟然一问三不知。雪千影气得直笑,便打发他出去打探。小家伙转身就跑,没等出院子,又跟着赶来的莲苹一起跑回来了。 “苹师兄。”雪千影见礼之后,脸上的讶异还没散去:“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能劳动苹师兄前来传信?” 莲苹脸色有些发暗,撵走了报信的小家伙,这才开口。 原来,白二公子白弁星耐不住天柱山上“寂寞”,与兄长招呼一声,便带人下山,就近找个流州的城镇,寻几个花娘玩乐。流连两日,今日午后方才回转。 走到半山腰上,二公子口渴,恰好随身带的酒水又喝光了,便差遣护卫去找水。那护卫记得不远处有个水潭,是天柱山积雪融水,还算甘冽。就哄得二公子一行人同去,顺便洗漱一番解解风尘。没想到,刚靠近那水潭,二公子就一声惊叫,吓得当场坐在地上。 “那谭水泛着粉色,不远处漂着几具尸体——具体多少,二公子也说不清,一众护卫也都吓坏了。于是赶紧跑了回来,顺便报信,找人前去查看。” 听了莲苹的话,雪千影蹙眉不语。在世家齐聚的眼皮子底下犯这种大案。不说胆子有多大,单就半点也没惊动山上众仙修,也算是有大本事了。 “白家主听说之后,直接带着一行人去了泽氏。算算时间,泽家主应该会亲自带人去查看。”莲苹又道。 “苹师兄,你且先去清点家中人口,询问这几日——五日之内,可否有人离开过营地。”雪千影心中觉得压抑,又害怕有人借此事做文章,连忙拜托莲苹先行自查。 莲苹带着几分欣慰几分欣赏地笑了笑:“英儿已经去了。这会儿子怕是都调查完了。” 雪千影这才稍稍松快了些:“多事之秋,我就担心……让师兄笑话了。” “累得你也这般谨慎,说到底……”莲苹顿了顿,知道雪千影不爱听他那些自责的话,于是又勉强笑了笑:“都是他们不对,你又何必自责呢。” 雪千影这才点了点头,直说师兄说得是。 这时莲英恰好进来,见礼之后便道:“已经查清楚了,我莲氏这几日无人下山。已经报给了父亲知道,特意来告诉师姐和苹哥一声。” 雪千影和莲苹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莲英又道:“方才阿先过来,说是奉了他父亲的命令,来借医师,一同去查验尸首。萱师妹带了两个得力的去了。阿正也一道去了。” 雪千影说了声知道了。可神情之中分明是若有所思。 莲英看出了她的心思:“师姐若是也想去,不如我陪你一起?他们还在泽氏集结,现在走还来得及。” 莲苹也道,既然此事与莲氏无关,雪千影去也无妨:“万一又是仙门遗族搞鬼,没准泽家主还要再来请你。” 第六百六十一章 验尸 泽德广似乎对雪千影能来并不意外。莲氏这姐弟俩,他本就想派人去请的,只是害怕被人说厚此薄彼,这才迟迟没有决断。 而雪千影和莲英到了不久,莫雪歌带着修齐也来了。 加上之前就到场的容璇玑和跟着绾筠前来的绾宁,才智谋略四人,竟然聚齐了。 因为白弁星当时太过恐惧,几个护卫为了保护二公子也没敢细看,故而水潭里究竟有多少尸体,山上并不知情。为防万一,泽德广一共从各家借来医师二十名,并交由修正指派,负责验尸事宜。 没等一众人准备下山,青元也来了,身后吱吱呀呀跟着一架轮椅,正是青朗。 泽德广与青元客气了两句,表示来帮忙的一律欢迎。只是眼下不便多话,还是先去查看现场要紧。青元也表示认同,于是带着青朗,跟随众人一道下了山。 隔着人群,莲英和青朗对视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莲英摇头的意思,自然是告诉青朗,此事与莲氏无关,也应该不是冲着莲氏来的。青朗摇头的意思,则是此事与他自己无关,并非出于他的指使或者布局。 两人互相交了实底,彼此心里也都踏实了不少。 上山容易下山难。浩浩荡荡一行人,约么走了大半个时辰,拐了两个弯,这才在两个白氏护卫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个水潭。 远远的,青朗紧了紧鼻子。青元望向他,青朗摇了摇头:“血腥气太重,有些不适。” 莲英朝着青元拱了拱手:“听闻朗公子身子弱,这七月半的日子,再被邪祟冲撞如何是好,不如就停在这里吧。” 青元谢过莲英的关切,又看向青朗,他也是这个意思。 “眼下还无妨——父亲和莲少主都请放心,我不会逞强,若是实在不舒服,会立刻停下的。” 莲英点点头,又说了两句场面话才向前追上雪千影。 青元却笑了笑:“你看,你想结交他师姐不成,这位莲少主倒还算是通人情世故。” 青朗含糊地笑了笑。遮掩过去了。 还没等到近前,泽德广便吩咐所有人停下。自己带着几个家主和泽氏的高手,先行靠近查看一番。附近只有一处留下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对照了两个领路的白氏护卫所穿着的鞋子,判断应该是先前白弁星一行留下的,与凶手无关。 岸边没有找到大片的血迹,倒是有一处苇草被压断,怀疑是经由这里拖拽过尸体。并由此判断这里应该只是抛尸处,并不是凶杀发生的地方。 于是泽德广派了一队人,顺着拖拽痕迹反向去找。看看是否能够找到案发的地点,或是一些有明确指向的打斗痕迹。 雪千影自然也被请到了最前面。四下张望无果之后,无常元君跳上一块石头,将整个水潭收入眼中,旋即眉头深皱。 “小友?”青子衿跳到她身边,朝着同样的方向看了一眼,瞬间明白了雪千影为何如此神色不豫。 水潭不大,也就七八米纵深,最深处约么不到三尺。水面上,浮着五六具尸体,全都是脸朝下,衣服被剥得精光,也没有看见附近有饰品和武器散落。应该是凶手抛尸之前特意处理过,目的就是为了隐瞒死者的身份。 周围勘察完毕,几个临时被征调来的书画高手,快笔将现场细节勾画下来,作为来日寻找凶手的某种依据。直到他们记录完成,泽德广这才叫人将尸体打捞上岸。 不动手不知道,原来水潭表面的几具尸体根本不是浮尸,而是被堆起来,恰好露在水面上而已。他们下面还有几具尸体。因为水潭上宽下窄,故而水下的尸体反而少些。 雪千影和青子衿并肩站在石头上,看着泽德广指挥捞尸。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一名熟悉水性的夜氏子弟再三确认,水下已经没有尸体了,这才被人接到岸上更衣。 “一共十具尸体。不仅没有找到任何随身物品,连他们的脸都被划花了。我简单查看了他们的手掌和脚趾,应该都是仙修。真狠呐。”青子吟轻若鹞子一般落在雪千影和青子衿的身后,小声说给自家兄长听,也是说给雪千影。 “是啊,许久没见这么狠的私斗了。”青子衿道。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这不是私斗,而是屠杀。”说着,她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来到左边数第一具尸体旁边——修正正在莲萱的帮助下查验这具尸体,见她过来也没被停手——这具尸体身上的两处伤痕很是奇怪,像是被人削掉了一块皮肉似的。而他旁边那具的肩膀上,也有一块类似的伤痕。 青氏二老跟着雪千影一起过来,看了看这伤痕,对视一眼,都有些发愣。 “小友判断得对,这不是私斗,是屠杀。”青子吟神情越发凝重。他活了快两百年,还从没见过这么狠的凶手。杀人之后,还要毁容,毁容不算,还要割掉他们身上明显的记号——那几处不寻常的伤痕,明显是为了削掉痣或者疤痕之类的皮肉才造成的,寻常打尤其是以杀敌为目的,根本不会留下这般从容的伤痕。 青子吟怀疑,这些伤痕是死后才留下的。但修正却开口否定了他的猜测,这让老人家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是死后才割的。这些伤和毁容,都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弄出来的。最后才一剑毙命。”修正的话否定了雪千影和青氏二老的判断。正在查验其他几具尸体的医师,也大致得出了相似的结论。 青氏二老脊背发凉。两位老人家一把年纪,经历过多场大战,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人就是个疯子——修先生,能看出是几个人动手吗?”青子吟颤着声音追问道。 修正起身看了看身边的另一具尸体:“从出剑的角度来说,很像是同一人所为。不过,”修正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另一具尸体的手腕,又与莲萱确认了之后,这才继续说道:“这两人的死,前后差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就算这两人分别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死者,也是不短的一段时间。而他们的手脚处并无绑缚的痕迹,这个凶手是怎么控制他们的呢?” “药物?迷香?或者打晕了?”青子衿瞬间说出集中可能。眼下这几个人还不能准确地判断出修为。自然是修为越高能用的手段越少,但总归是有办法的。 修正蹙着眉摇了摇头,转身吩咐莲萱,给其他医师传话:不要顾及死者的身份和来历,必要时可以动刀。 而修正手边的这具尸体,很快就被开膛破肚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线索 在场众人,连同青朗在内,没人手上没沾过血。但眼见一列尸体齐刷刷地被开膛破肚,却又与杀敌全然不同,绝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不了的。 就连青子衿都背过身去,扶着石头呕了好半天,又强行调用灵力压制,这才勉强喘匀了一口气。 修正动作极快,几下就剖开了死者胸腹,指了几处给莲萱确认,又麻利地剖开死者的胃,和莲萱一起翻检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似乎要找什么人。 “阿正。阿萱。”雪千影唤了一声,唤来两人的心安。 “就是在找你——你别看了,我说给你听。”修正扶着莲萱的胳膊,站起身来,对着莲萱道谢,又拿了水袋给她。莲萱猛灌了几口,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哇哇吐了起来。 修正摘下手套,拍了拍胸口,也有些反胃,但还是强忍着对雪千影说道:“他们身上被割掉的皮肉,都在他们的胃里,至于是自己吃自己的,还是互相吃,就不好说了。” 雪千影胃口一紧,连忙捂着嘴,背过身去干呕了几下,忽然很庆幸自己没有用早膳,但这一阵一阵返上来的酸水,也足够她难受好一阵子。 “还有一个发现,可以解释他们为何死亡时间相差不少,却又没有逃走甚至是反抗。”修正也不管雪千影换没换过来,继续说道,“这几个人应该是先被人震伤了脏腑,又吸走了一部分灵力,无力反抗之下,被毁容割肉,然后一剑抹了脖子,再行抛尸。” 雪千影想要开口,又是干呕了两声,捂着胸口连连摆手,示意修正不要再说下去了。 “从伤势来看,”修正却不管这些,“这个凶手的修为,足以震碎他们的脑子。而之所以选择脏腑下手,应该是有话想要问他们。至于有没有问出来,我就不知道了。” 修正说完,接过莲萱递回来的水袋冲了冲手,掏出帕子擦干净。找了个上风口的地方,又走出十步开外血腥气淡了些的地方,这才站定了身形,负手而立。 雪千影呕得眼圈都红了,眼尾还挂着泪光,跟着修正走开一段,想要找个地方靠一靠。恰好夜一平过来,连忙搭手扶住她,拍了拍她的脊背,帮她顺气。 “姑母,”雪千影本来也正要寻夜氏中人,见是夜一平,虽然不太好开口,但想了想还是低声问道:“昔年姑丈过身,验尸时姑母可在场?” 夜一平愣了愣,这是她的伤心事,就连夜一行等几个兄弟平日里都不会提起,但又知道雪千影不会有恶意,便沉着脸点了点头。 “那具尸体,姑母可否去看一下?左边第一具。”雪千影又道。 夜一平点头答应下来,叫来莲英照看雪千影。自己踱步到尸体前,只一眼便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抬头再望向雪千影时,不二元君的眼圈已经红透了。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 雪千影看着她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这几个人的死,就算与当年李佩身死不是同一凶手所为,也必然存在莫大的关联。 昔年李佩与夜一平新婚不足一年便遇袭身亡。死状毫无异常,直到夜老家主亲自验尸时才发现脏腑被人震碎,灵力也被人吸走。此事乃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悬案,至今事发小镇上仍有碑铭提醒过往旅人,此地有“猛兽”伤人。 三十八年过去,夜一平从未放弃寻找凶手,甚至每年都会去小镇及周边走动查看,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眼下,凶手重现人间,不二元君怎能不激动呢? 跟过来帮忙的医者虽不如修正那般麻利,但也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不多时十具尸体全都查验完毕。其他人得出的结论与修正基本毫无差别。修正仆役按照死亡时间将尸体小心挪动排列。修正经手的尸体是第一个死者,而边上那具并不是最后一个,而是相对中间的一个。 总结下来,这场屠杀发生在两天之前,约么就是名仙擂世家群战宣布最终排名的时候。整个过程历经两刻多钟,凶手是一个一个将他们杀害的。并且每一个死者都经历了被吸取灵力、震碎脏腑、毁容割肉、割喉毙命这个惨绝人寰的过程。其中从震碎脏腑到毁容割肉的间隔时间较长,修正怀疑凶手是在“拷问”什么。其他医者也都表示赞同。 雪千影叫莲英把泽德广众人全都召集过来,请修正代表众医者宣布验尸结果。等到修正说完,很多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就连泽德广青元绾筠这等亲手制造了博山血案的,也都难免惊惧恶心,各自抚着胸口不说话。 这时跟着苇草痕迹一路寻找的那队人也回来了。是莫雪歌亲自带人去的,修齐随行。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里很是湿润,有被人用水清洗过的痕迹。但清洗得不算彻底,石壁上多少残存了一些喷溅的血迹。修齐根据血迹,大概判断出一些死者死亡的位置,已经用石笔勾勒出来了。 “我们还找到了这个。”莫雪歌隔着帕子,抓着一块细小的布料,“是从一个非常隐蔽的石缝里找到的,阿齐怀疑是凶手杀人时不小心剐蹭下来的——自然也可能是死者的。只是这小小一块,并非丝绸绢帛,颜色也不对劲,似乎本是白色却染了血。实在不好判断来历。” 泽德广接过莫雪歌的帕子,看了一眼,布料很小一块,只有小手指指甲那么大一点,粗略看不出来历。便传给下一个人。传了半圈,传到雪千影手中,雪千影只瞥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 “元君认识?”泽德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同绾筠和青元等人,都朝着她这边靠近了几步。 雪千影摇摇头:“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雪千影说完,将帕子传给别人。回头在人群里搜寻看看能不能找一个熟悉女红的人出来,可跟着下来的除了医者就是智者,再就是一众家主和不少高手,不说有人能与金悯的见识比肩,就是能赶上夜小婉的也没有。 帕子传了一圈,又回到了莫雪歌的手上。却依旧无人能够看出来历。唯有曹冰心怀疑这是一小块绢纱,却只是直觉上的怀疑,拿不出可供对照的证据,也没被一众家主当回事。 “不如,将此物送回山上,请我母亲看看?”莲英主动开口。 泽德广觉得莲英的提议甚好。便是鳞州、瀛州或是宁州这样盛产布料的地方,也没几个仙修的见识能够比得过金夫人这样的大家。于是叫来泽氏一位高手,叮嘱了一番,叫他带着证据,返回山上,去求见金悯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死者 这一趟来回少说也要午后才有结果。而且未必就能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泽德广没有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而是请莫雪歌和修齐带路,带着众人去那个事发的山洞看一看。 刚走到洞口,泽德广又把众人都拦了下来,询问雪千影这个山洞可否动用溯回术。雪千影仔细打量一番,指了指山体,摇了摇头:“这山少说也有几十丈,山体里没准还有矿物。不如大家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体积较小又足以承载灵力的东西,如果合适,我一定会试一试的。” 泽德广点了点头,招呼众人进入山洞。 果然如莫雪歌和修齐所说,山洞里湿漉漉的,虽然岩壁上的水大部分已经干了,但地面上还能看出来这里被人用水泼过。虽然泼得不算仔细,但大部分地方已经被清洗得很干净了。至少看不到血迹。 修齐用石笔勾勒出四个人形,能够看出是半靠在石壁上的。其中两个离着很近,身形有一些重叠。因为地面上已经找不到拖拽痕迹,很难判断出这两个人关押的时候就是靠近的,还是被杀前才拖过来的。 众人仔细搜寻了山洞好几遍,并没有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倒是修正从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些泥土,这些泥土是混了血的。修齐根据这些泥土又判断出了一个死者死亡的位置。 但也仅此而已。 “看来这个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早有预谋。”泽德广拍了拍手,“想要直接找出凶手的身份着实不易,只能从死者身上查起了。” 可问题是,现在死的是谁,也是一头雾水。 众人离开了山洞,又回到了水潭边。泽世光和冷月寒带着一些人也赶来了,两人奉命去调查各家人口有没有走失或者外出未归的情况。除了宋氏昨日有一些仆役返回天墉城,还没有传回抵达的消息之外,其余各家均无人口失踪。 但这几个人明显不是仆役,而且与宋氏所报数量也对不上,线索再次中断了。 “元君与仙门遗族多有交锋,这行凶的手法,元君可确认过了?”冷月寒问道。 雪千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尸体捞上来我就看过了。可以确定并非是翼族或者血族动手。至于鲛人族,他们惯用鱼叉,我并未见过他们用匕首或是刀剑,自然无法判断。而蓬莱精魅,的确是用剑的,而且这吸取灵力的手段,听起来确实有些相似。但我也没见过实例,所以也不能判断。” 青子衿道,自己兄弟二人与四仙门全都交过手。从尸体上的伤口猜测行凶的力度和角度,确实与之前见过的仙门遗族找不到什么关联。 冷月寒点了点头:“当真是棘手。”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泽德广请修正等人在记录验尸结果之后,再将尸体缝合。修正等几个医者也表示赞同,各自分工去做。 泽德广又召集了一众家主和族老们商议,眼下还在七月里,天气不算凉爽,尸体停放不宜过长,能否以三天为限,不论有没有结果,都安排将尸体火化,装入坛中,暂时存放在天柱山上,待到一切明朗之后,再送归家族,入土为安。 这些礼节上的文章,自然不会有人异议。青氏二老亲自收拢了所有跟来的高手们,布置了防卫,见雪千影正在和冷月寒站在一处,以为她们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分析,便凑过来听。 没想到两人就那么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你们几个聪明孩子,好好想想,还能有那些线索可供追查吧。我们这些个上了锈的老脑筋,是想不出咯。”青子吟在一旁抱着胳膊说道。 冷月寒笑着称是,拉着雪千影到了莲英和青朗身边,修齐也在,不多时绾宁和容璇玑也过来了。 “你们这群聪明人断案,拉我过来做什么。”雪千影叹了口气。 “你们过来之前我和朗公子还在自证清白呢。”莲英笑道:“我们莲氏五日内无人下山。青氏亦如是。” 绾宁生怕绾氏落人怀疑,连忙道:“我绾氏有人先行返回元州,但并无高手。你们若不信,我可以拿家中的出入记录给你们看。” 修齐笑道:“别说莫氏,整个西南,能使出这等手段的高人屈指可数,临行前我已经问过了,除了个别没来的,这几日也都没有离开过天柱山。” “这几日山上天天宴饮,各家高手有没有缺席,只需要摆宴请客的主人家稍稍回忆便可知晓。所以据我判断,凶手应该不是山上的人。又或者……”青朗说道。 “又或者这个凶手的修为,已经高到可以来去自如而不被人察觉——就连青氏两位老祖宗也没有察觉的程度。”莲英接着说道。 青子吟好杯中之物,但青子衿向来滴酒不沾。所以不论天柱山上的酒水多么醉人,也放不倒这位老祖宗。 “但若是反过来想。这人如果真是趁着众人酒醉出来犯案,是不是也只需要避开青老前辈的耳目就可以了呢?”修齐眯着眼睛猜测道。 莲英和青朗愣了愣,都点了点头。他们两个都太过信赖青氏二老的修为,反而忽略了这个可能。 这是不是就叫灯下黑? 这时,夜小楼和夜一宁也带人回来,与泽德广等几位家主交代了一番之后,也凑到了雪千影他们这边来。 “一早就不见你们,查什么去了?”莲英说着,把夜小楼拉到师姐身边,又给夜一宁让了个地方。 “去调查天柱山这几日上山人等。”夜小楼如实说道,“山下这几日刚好是我家一宁叔父负责值守看顾,顺便把他也请上来了。” 夜一宁看着一众小辈和冷月寒投来的期盼目光,抱着胳膊摇了摇头:“我这三日不眠不休,连眨眼睛都算着功夫呢。来往人等均手持家主印信和凭引,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人。” “那有没有数量超过十人的一队人手上山呢?”莲英问道。 夜一宁想了想,叫来一个夜氏的小辈子弟,从他手里接过一本册子,翻开,找了找,递给众人看:“看来我没记错。只有一队超过了十人,而且皆是仙修。” “陈氏?!”莲英一声惊呼,看向雪千影。雪千影也愣了愣,看向修齐。 修齐看了一眼册子上记录的名字,抬头迎上雪千影的目光,点了点头。 这一队人,就是此前修齐向雪千影透露的,陈氏隐藏在天柱山周围、伺机伏杀雪千影的高手。 恰好是十个人。 第六百六十四章 辨认 “不对呀。”夜一宁突然叫过那个夜氏的小辈,“我清楚地记着呢,当天是十一人一起上山,你们怎么就记了十个名字?” 那小辈看了看,又翻了翻下一页,自己也挠了挠头:“不应该有错啊,这名字是我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写上去的。写完了还核对过的,十一个人无疑啊!” “奇了怪了。”夜一宁蹙眉道:“不过既然少了一个人,没准不是这队人也说不定。” 但包括雪千影在内,在场所有人都直觉上怀疑,这些死者就是册子上登记的这些人。 而那个消失了的第十一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 容璇玑接过账册看了几眼,还摸了摸十个名字前后的位置,甚至还闻了闻。思索片刻之后,看向雪千影,几番想要开口,却突然想起她们已经“反目”了,再提前情似乎不太合适,一时僵在那里,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时机。 正巧莫雪歌过来找修齐问些细节,容璇玑终于有了救命稻草,连忙抓着她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在药王谷养伤的时候,曾经遇见过一个老者用一张做了手脚的收条,要骗隐娘回去配阴婚吗?” 莫雪歌被她突然这么一问,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事情还是记得的,便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你提这个做什么?” 容璇玑抖了抖手上的册子,问那个夜氏的子弟:“我记得山下做记录的笔墨都是宋氏准备好的,但若是自己随身携带,值守的仙修也不会阻拦,对吧?所以你们能确定,写名字的时候没人做过手脚?” 那小辈愣了愣,想了好半天,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有人叫了我一声,我回头却没有找到人。转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写好了。究竟用得是不是提供的笔墨,我不敢确定。” 夜一宁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册子:“这么说,有人在故意隐藏自己的身份?” “既然怀疑这些死者来自陈氏。不如我们先请陈家主过来认人。之后再做计较。”绾宁不知道那么多前因后果,只知道既然怀疑,不如求证一番,好过现在他们几个这样猜来猜去。 其实方才各家的人都已经来辨认过了。只是因为尸体毁容严重,身上的特征也都被人可以削去,故而在四十多个世家辨认无果之后,泽德广就叫停了这种大海捞针般的行径。 现在,听得绾宁和修齐来报,说怀疑这些人是陈氏的,又有夜一宁带着夜氏的子弟和登记名册,亲自过来作证,泽德广也觉得有道理,便说事不宜迟,赶紧派人请陈家主过来辨认。 话音没落,冷月寒已经陪着陈飒一起过来。陈飒有些发蒙。他所潜藏的人手确实上了山,但依照计划,此时应该潜伏在山间,并不需要与陈飒联络。只待名仙擂散,一路尾随雪千影,寻机围杀。而且方才他还去辨认过,确实没能发现这几具尸体身上有他熟悉的痕迹。 但当他看见夜一宁拿出的名册,又十分意外,几乎脱口而出:“这些名字都对得上——可我家这一队人手只有十个,哪来的第十一个?” “你家人手可否已经上山与你汇合?”莫雪歌顾不上细枝末节,追问下落。 陈飒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他们此行与名仙擂无关,是另有任务在身。所以,并未抵达山上营地与族中汇合。” 泽德广自然知道陈飒安排这些人是要做什么。而且他事先已经阻止过多次。此时心里一边生气陈飒生了反骨,竟然对自己的再三命令置之不理。一边暗自怀疑,难不成这桩大案是陈飒自己搞出来掩人耳目的? 众人拉着陈飒再次来认尸。可陈飒看了半天,依旧没能从尸体身上找到任何熟悉的痕迹。当下有些犯难:“我家这一队人手,修为最差的也在悟道境边缘,若是按照修先生验尸得出的结论来看,能够这样杀掉他们的凶手,修为要有多高?便是青氏二老也做不到呀!” 莲英和青朗方才借口轮椅移动不便,在众人身后很远处跟着。眼见无人关注他们,莲英道:“想要确定陈飒是否说谎很简单,直接让他联络那队人现身一见便是。” 青朗冷笑:“怕是陈家主不肯也不敢暴露那些人吧?” 莲英勾着嘴唇点了点头:“不错。而且这样一来,陈飒就要另想办法对付师姐,反而不如现在这样的明牌来得安心。” “我方才怀疑,这十具尸体是陈家主自己搞出来掩人耳目的把戏。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不认下呢?难道是欲擒故纵?阿英,你与陈家主也算是老相识了,他可否有这样缜密的心智?” 莲英想了想过往种种,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茫然,或者叫措手不及,依我看实在不像是作伪。”青朗摇着折扇,“而且,毕竟还没动手呢,只是一堆尸体,他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陈家主虽然阴诡,却无急智。换做你我,肯定已经顺水推舟将十具尸体认下,并随便推出来个第十一人当做陈氏的叛徒追捕。这样一来,那队隐藏的人手就更加隐秘,神不知鬼不觉,还能降低我师姐的防备。” 青朗听了也颇为认同:“待到事成之后,随便帮他们换个名字和身份,小心隐藏,只要仙号不败露,谁又会没事跑到宁州去抄检查找呢?”说着,青朗用扇子指了指陈飒的方向,“阿英你看,应是要放信号联络了。若真是欲擒故纵,陈飒已经推脱了两次,戏演得也差不多了。就看这次的结果了。” 陈飒终于被劝说着联络自家人手。拿出一个特制的烟花,丢上天空。虽然是晴天白日,接近正午,日头正足,可一团青竹图案还是非常醒目地绽放在天柱山的上空。约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在天柱山次峰西北角,一道同样的烟花升空。 陈飒指着那个方向,示意众人,自家人手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如果出现变故,应是不回应,或者用血红色的烟花回应才对。” 莲英与青朗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这时,被派去向金悯请教布料来历的泽氏族老赶了回来,顾不上擦汗行礼,泽德广让他直接说结论。 “金夫人说,这应该是一块绛珠纱的残片,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在中原出现过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分头 “绛珠纱?”泽德广听了愣了愣,在场众人也都摇头,表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金夫人说,”泽氏族老终于喘匀了气,“这种纱乃是以一种蓬莱特有的草植,揉制出浆,晾晒成颗粒状,掺在桑叶之中,喂食丝虫,经夏之后,吐丝纺线,再以特殊的技艺织成这绛珠纱。这种纱有一显着特性,就是对月光会变色。” 众人闻听都抬头看了看天色。 泽氏族老继续说道:“据说当年雪靥仙主非常喜欢绛珠纱。花仙主还在时,每年都会送大量的绛珠纱去昆仑。而自蓬莱坠海之后,雪靥仙主为了纪念故人,便勒令翼族上下,再也不准拿出来穿戴。所以金夫人才说,已经有三十年未现中原。她也是根据记载和少时的记忆做出的判断,也许会有出入。” “蓬莱。昆仑。”泽德广蹙眉。蓬莱沉了三十多年,除了极少数流连中原的遗民,没有幸存——时间上倒是与金悯说的一致。至于昆仑,陈氏当年手段利落,除了雪蕊姬基本无人脱逃。那这绛珠纱究竟是从哪来的? 难不成是从昆仑的死尸上扒下来的? 心中一旦生成这个猜测,泽德广的怀疑再次集中到雪千影和陈飒两人身上。以雪千影如今的能力,倒还不足以偷偷潜入昆仑而不惊动禁制。陈飒倒是有可能,可他又不肯承认死者出自陈氏,那是想做什么呢? “难不成是昆仑翼族寻仇?”绾筠猜测道——其实抛开各种隐秘和恩怨,这反而是最符合常人思路的猜测。 “究竟是不是绛珠纱,夜里一验便知。既然陈家主联络到了族人,也就证明了这十具尸体并不是陈氏中人。陈氏逃得劫难自然应该高兴,可这条线索又断了。”青元道。 “现在,反而是这第十一人,还没有眉目。”莫雪歌拿着从夜一宁手中接过的名册,“陈家主既然能够确定自家只有十人,那这个跟随陈氏上山、又在笔墨上做手脚的人,依旧十分可疑。” “可拥有这样身手的人,又何必暴露行踪呢?”容璇玑却持不同意见。 泽德广沉了沉心思:“这样吧,咱们还是分头。一宁,”泽德广刚开口便有些后悔,夜一宁的确修为高,办事也上心,但性情实在跳脱,万一被他碰见了凶手,直接追上去动手,无论哪一方受伤乃至丧命,都是一桩麻烦事。 于是,泽家主想了想:“这搜山的事情,还是需要高手坐镇的。不如劳烦青氏二老出面搜山,一宁你脚程最快,跟着跑跑腿,辛苦了。” 跟着青氏二老这样的老前辈,夜一宁倒是没有异议。尤其青子吟也是个外放的性子,还算对他的脾气,相处起来,倒也不算闷。 青氏二老领命,带走了从各家集结而来的大半高手,准备兵分两路,从发现尸体的水潭,同时向山上山下进行搜山。自然是青子衿青子吟各带一队人,夜一宁辛苦些,负责两厢传递消息。 死者丧葬示意,泽德广交给了绾筠。绾筠为人缜密圆滑,又熟悉各地风俗,礼节上十分注重分寸。毕竟是十条意外丧生的性命,在凶手未明的情况下,虽然不能入土为安,但后事总不能太寒酸。 “青家主,”泽德广又道,“这水潭附近和案发的山洞,还请青家主再带人仔细搜查一遍,之后暂时封起,以备对质。” 青元点点头。虽然他心里想的是这件事恐怕终成悬案,但泽德广的吩咐也没有错。 接着,泽德广又安排夜小楼集结这几日夜氏所有负责值守山下各个要道的护卫和子弟,仔细回忆,看看能不能勾画出一副第十一人的画像来。 “小楼丹青妙手用在这上面确实大材小用,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辛苦你了。”泽德广说得客气,夜小楼也诚然领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拉上了泽世先一起。 泽德广又从各家征调了一些人手,分派给宋云殊:“宋家主地形最熟,劳烦你带人排查那些不知名的上山小路和荒路,看看能不能多找到一些线索。” 这件事宋云殊也算是义不容辞,当下领命。 “无常元君,”泽德广终于点到了雪千影,“有件要紧又为难的差事,得元君辛苦一趟。” “泽家主太过客气,千影怕,难以胜任啊。”雪千影打了个太极。 泽德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先将其他任务,诸如封山、设卡、清查清点等等事宜安排妥当。之后便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下了雪千影。 “泽家主这样,我越发害怕了。”雪千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我想请元君暂离天柱山几日,对外宣称是去了昆仑查看禁制。”泽德广突然放开了威压,防止别人偷听。 雪千影很意外他的举动,更意外他说的话:“泽家主的意思是?” “元君不必真的走这一趟,只是找个地方潜藏几日,等我消息,回来便可。” 雪千影蹙了蹙眉,并不能理解泽德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泽德广诚恳地点了点头,端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道:“我怀疑有人故弄玄虚,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把我们的视线转向昆仑,甚至转向整个仙门遗族——元君忘了,仙门复建的事情已经提上了日程,若是这个时候仙门遗族做下惊天大案,这件事必然受阻不说,之前就因袭扰和刺杀而心怀怨怼的众仙修们,怕是要对流落在外的仙门遗族行报复之事。彼时两厢刀兵一起,再想缓和可就没有半点可能。甚至还要将整个天下拖入战火之中。” 可逼迫世家与仙门遗族翻脸,谁会得利?就算是尹掌柜背后的主使,也未必愿意看到这场战火。反而是十大世家,尤其是泽氏这等野心之辈,可以趁机逐鹿。 雪千影咬了咬嘴唇。不过泽德广既然这么说,至少能够证明,这十具尸体跟泽氏并无关联。 针对世家的袭扰是莲英和青朗两个人联手搞出来的,为的是帮她摆脱雪靥计划的纠缠。若真因此导致大把的无辜丧命,雪千影余生难安。 “若我猜对了,必然会有人截杀元君或者前来毁灭证据。若我猜错了,元君就当出去玩乐几日,也没什么损失。” “那要是有人来截杀我怎么办?”雪千影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伤还没好呢。 第六百六十六章 保护 “元君说笑了——谁敢?再说,你就在附近徘徊,昆仑在西,根本碰不上。若是今日的尸体没有被发现还好,现在已经事发,难不成还敢在天柱山附近动手?若这个凶手真是这般胆大,元君到时候只需要喊几声,青氏二老就能听到前往驰援了。” 雪千影点点头,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元君可以先返回山上,向莲家主和金夫人报个平安。明日再走不迟。”泽德广继续说道,“不过,除了莲家主和金夫人,以及莲少主之外,元君的行迹还是要保密的。” “泽家主倒是信任我莲氏。”雪千影挑了挑眉。 泽德广笑道:“世人谁还没点私心。但大是大非上,我永远相信莲氏。” 雪千影看着泽德广,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这人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登峰造极了。 不过她也明白过来,此事就是做戏,倒也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只是自己这个鱼饵,究竟能钓上来什么鱼,雪千影也很期待。 回转山上营地,雪千影与莲威金悯闭门密谈了片刻,又与莲英说了几句小话,便离开了天柱山不知去向。 两个时辰之后,泽德广才对外宣布,他已经拜托雪千影赶赴昆仑,查看禁制是否被人破坏,以至于有人偷盗翼族当年的衣料,造成血案之后再行嫁祸。 青元听了这消息,久久蹙眉不语。反而是青朗摇着扇子,追问道:“无常元君一个人?她的伤不是还没好么?” “无常元君心细、脚程快,熟悉昆仑及周遭,又有足以震慑宵小之威名,自然再合适不过。”前来传信的冷月寒微笑说道。 青朗可不信这些鬼话,冷哼一声:“真要去查看,暗地里找个什么借口遮掩过去不行?非得这般广而告之,不是拿无常元君钓鱼,还能是什么?” 冷月寒笑笑不语,直说自己还要去别处传话,便告辞离开了青氏。 青元前脚派人送走了冷月寒,后脚就对青朗说,自己要派人去“保护”雪千影。 “父亲的意思是……”青朗明白过来。如果有人对雪千影动手,那么青氏的人便是捉拿凶手的黄雀。到时候不论这凶手是哪一家的人,抑或根本不是世家中人,只要将人牢牢握住,青氏就将在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之中掌握主动权。 如果并没有人对雪千影动手呢? 听了青朗的问题,青元笑了笑:“泽德广必然派人跟着雪千影,到时候我们将这些人控制起来,再杀伤几个,究竟是去保护还是去暗杀,谁又说得清呢?” 青朗皱了皱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心说这个泽德广,以前还真是小看了。其心思缜密虽然不如自己和莲英,但做一个枭雄,还真够格了。 自然在青元的安排里,雪千影是伤是死,或者是安然无恙,都不重要。说白了,青氏的人也根本不是去保护她的,而是要拿保护她的人来做文章。 冷月寒离了青氏,便到了绾氏。绾筠和两个女儿听了这消息,也都做出了与青氏父子几乎相同的判断。绾宜更是刻薄,说万一无常元君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嫌疑岂不是要落在泽家主一人头上?如此想来,这引蛇出洞的计划,当真是不够高明。 冷月寒笑道:“走了几家,这么说的只有绾少主一人,若无常元君真出了什么意外,少主怕是也要落怀疑了。” 绾宜冷冷地笑着:“谁也不是傻子,我宣之于口,反而是光明正大!那些面上虚与委蛇,满腹阴谋诡计的,冷先生才该多提防呢!” 绾宁也道:“长姐说得有理。若非泽家主一直对无常元君赏识有加,我也要怀疑他的用心了。” 绾宜并不领情绾宁出声帮腔,翻了个白眼,侧过脸去不看她。 冷月寒将姐妹不和看在眼里,笑了笑:“所以,家主派我四处传递消息,也是害怕有人错了主意,故意来试探态度的。” 绾筠笑着客套了几句,亲自将冷月寒送走。回来之后却见绾宜和绾宁靠在一起不知道嘀咕着什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两个丫头一个鬼一个精,平日里三句话不到就能打起来,一个提议什么另一个必然要反对。不论在家还是在外人面前都是如此。 可每逢大事,又能默契配合,殊途同归。就连绾筠这个做亲爹的,也时常搞不懂,她们究竟是真的不和,还是别有算计。 “两个小东西,又在盘算什么?”绾筠轻咳一声,和蔼地问道。 “长姐说,无常元君此番出门必有灾殃。”绾宁笑着走到绾筠身边,帮他捏肩膀松松筋骨。 绾宜最看不惯绾宁平日里百般讨好父亲,但少有的只是翻了个白眼,并没有出言讽刺。 “哦?”绾筠却摇摇头:“我相信你们的推断。但是,雪千影敢去,泽德广敢主动请她去,莲英竟然也没有阻拦——这鱼饵后面,必然连着锋利的鱼钩。” 绾宁道:“父亲说的,我们也想到了。这个时候对无常元君动手无异于飞蛾扑火,所以我们的目标并非是她,而是那只螳螂。若是……”说着,抬头给绾宜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接着说下去。 绾宜会意:“若是,无常元君真的出了什么事,就算泽德广事先的安排再充分,莲氏也很难与他善了——若是泽氏派去的人没能抓住凶手,反而被我们给擒获了。到时候,就算莲家主和莲英不与泽氏撕破脸,至少咱们也能让莲氏欠咱们一个人情。” “你们是想,派人去‘保护’雪千影?”绾筠明白了姐妹俩的意思。 “是保护,也是监视。”绾宜阴狠地说道,“若是泽德广真的一时大意,并没有派人尾随,吃掉鱼饵,丢开鱼钩,也并非不可能。” 绾筠想了想,答应了。 傍晚时分,泽德广看着从外面归来的冷月寒,指了指一边的泽世光,看似没头没脑地问:“几家了?” 泽世光放下手中案牍,抬头对冷月寒点头示意,又对父亲欠身道:“算上刚动身的洪氏,已经有六家了。” 泽德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都是谁家?” 泽世光答道:“第一个动身的是鳞州青氏,元州绾氏几乎同时。紧接着是炎州潇氏和迟州洪氏。聚州容氏紧随其后。刚刚传来消息,炎州潇氏和流州宋氏的人也动了。只不过其他人都是向西,唯有流州宋氏是向东,而且是打着返回天墉城的旗号。” 第六百六十七章 欲盖 冷月寒听了有些意外,断然没想到莲氏和夜氏两家竟然这般放心。 泽德广道:“看来应该是雪千影出门之前,对阿威交代过什么。至于夜氏,我却猜不出缘由。” 泽世光道:“我反而能够理解夜氏为何没有动作。”见泽德广和冷月寒都将目光投向他,泽世光垂眸笑了笑,却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但冷月寒瞬间会意:“少主的意思我明白了。” 泽德广白了泽世光一眼,但语气并非斥责:“我看你是这些日子玩得野了,也学会了打哑谜——怎么,你是想说,若我泽氏有这样一位少主夫人,也不担心她的安全?” 泽世光难得在父亲面前开玩笑:“这是父亲说的,我可没说——其实我的意思是,既然莲氏没动,那夜氏又为何要动?动了反而惹莲氏不安心。这道理不难想,不说夜小楼是个聪明的,就算夜家主自己也能想得明白。至于恩氏和氏等,我猜想也是因为莲氏和夜氏都没动的缘故。” “傻子过年看邻居。”泽德广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泽世光,“算你有长进。” “都是月寒扶植得好。”泽世光替冷月寒邀功。 “那也是少主聪颖,一点就通。”冷月寒看似谦逊,实则不动声色的将功劳推了回去。 “父亲,”泽世光得了夸奖,难免有些得意,“这些人齐齐向西,路上难免碰见,需不需要动些手脚,让他们起些摩擦?” 泽德广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们应该走不了多久就会发现雪千影根本没往那个方向去。到时候肯定会猜到这是为父的声东击西之计,必然齐齐折返向东,那时不论能否追到雪千影,都必然会起摩擦。用不着咱们挑唆。” 泽世光点头称是,并自责是自己冒进了。 “你若不做此想,反而辜负了为父的苦心。” 泽德广话说一半,便有人来报,说是陈氏也派人下山了。而且也是往西。 泽德广腾地站了起来,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就往外走。 冷月寒也瞬间就反应过来,少有地露出紧张:“家主,陈飒他……”甚至都忘了用敬称。 昆仑禁制有没有被突破,陈氏中人最为明了。即便是陈飒远隔千里,也只需要传书一封,也能知晓详情。故而除去泽氏和莲氏是知情人不论,世家之中唯有陈氏能够推断出所谓的雪千影前往昆仑是障眼法,是鱼饵。 那他还派人去昆仑做什么? 掩人耳目,却欲盖弥彰? 泽德广边走边道:“冷先生,昨日陈飒与他那队潜藏人手联络,你可还记得那些人在何方?” 冷月寒回忆了一下:“天柱山次峰西北角。我记得那边是有一条能够下山的盘山路。是通往承渊山间。” “如果从承渊山间一路向北,绕过天墉城再回到天柱山下呢?”泽德广算了算时间,怕是正好能跟雪千影碰上!想到这里,泽德广吩咐泽世光,去陈氏把所有人控制起来。 尤其是陈飒。 却被泽世光拦下:“父亲,这时如果戳破陈飒的谋划,父亲会被莲氏误会成同谋的!” 泽德广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泽世光,反问道:“我现在不说去,难道泽氏就能逃开干系了?” 别说陈氏的手段能否得逞,也不管雪千影会不会出事,只要两方交上手,甚至只是碰上面,泽氏就有共谋的嫌疑——毕竟是他安排雪千影配合做戏的。 虽然泽德广心中盘算过,只要想要对莲氏有所图谋,雪千影要么收服己用,要么就除掉——但无论如何,不是现在。 不说旁的,北境异动的消息,莲威没有声张,但知会过他。泽德广心里明白,雪千影都不用传出死讯,只要她重伤的消息传开,北境就瞬间变成一个大麻烦。到时候打压莲氏的计划不成,反而还要助其立威。 泽氏没有做好接手北境的准备,还需要仰仗莲氏和恩氏以及几个长州世家。而一旦莲氏与泽氏撕破脸,恩氏必然站在莲氏一边。虽然以两家的人品不至于纵敌,可中原如今是个什么局面?这件事上泽德广不敢冒半点风险。 况且还有仙门复建的事情。 泽德广越想越是恼火,恨不得把陈飒揪出来先揍一顿泄私愤。 泽世光语塞。看向冷月寒。 冷月寒摇了摇头,示意泽世光不必再劝,但泽世光还是开口:“父亲,不如请冷先生走一趟。好歹还有个回旋的余地。万一陈氏中人不是冲着无常元君去的,反而让人诟病我们在挑拨莲氏和陈氏的关系呀!” “莲氏和陈氏还需要挑拨?”泽德广被陈飒气得不轻,但也觉得泽世光说得有道理,于是决定自己去料理陈氏中人,让冷月寒走一趟莲氏。 “阿光。”走到门口,泽德广突然又站住脚,回头看向一直器重的长子:“你带些人,多选些高手,再叫上你弟弟。现在就下山。” 泽世光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泽德广是想让自己去救雪千影。 可这件事,是不是有些瓜田李下?而且若是救下来了还好,最多让人误会泽氏是自说自话,故意卖好莲氏。可若救不下来呢?岂不成了欲盖弥彰? 最坏的结果,若是雪千影真的出事而自己恰好赶到,泽世光就不信雪千影在那种情形下会信任自己和泽氏?怕不是要被当做死敌一并杀之而后快吧? “所以才让你叫上阿先。”泽德广看出儿子的犹豫,耐心地解释道,“对外就说,是阿先得了消息,生怕友人出事,先是禀告了我,又自己去救。你害怕弟弟出事,亲自带人尾随而至。” 这逻辑就通顺多了,不惹雪千影疑心,也会让泽氏撇清怀疑。泽世光定了定神,心想辛亏还有泽世先与雪千影交好,不然去“追”雪千影的,怕是就只能劳烦冷月寒了。 “父亲放心,我能办好。”泽世光领命而去。 泽氏是天下第一世家不假。但陈氏好歹也位列十大世家。故而当泽德广亲自带人将陈氏营地团团围住,将所有人困在院中的时候,各家路过的子弟,关注陈氏的探子,都感到非常震惊。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天柱山。 “泽家主……”陈飒刚开口,泽德广一个耳光甩了上去,把陈飒抽飞了好几丈! 第六百六十八章 陷阱 陈彦以身相接,帮陈飒分担了摔倒墙上的力道,但自己也受了伤,偶了一口血。 父子俩相携,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陈飒捂着肿起老高的脸,看着泽德广。 泽德广挥挥手,示意手下将陈氏众人全都带走,只留陈飒一人。陈彦看了父亲一眼,得到陈飒的示意之后,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泽氏中人下去了。 之后泽德广才说道:“你派人去昆仑了?” 陈飒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点了点头。 “你说实话,是不是派人去截杀雪千影了?” 陈飒又是点点头。 “你!”泽德广气急败坏,甚至抬手还想再打他一个耳光。“我不是说过,眼下动她不得?”泽德广气吼吼地低声骂道,“你怎么就不肯听话?” 陈飒冷笑一声:“我只吩咐那一队人手,在天柱山附近埋伏,伺机截杀。可没想到她这个时候会下山。” “那你还派人向西,岂不是掩耳盗铃?” “众世家都派人向西,我也派人,有什么不妥?我是她‘父亲’,担心她的安全着人保护,不是名正言顺么?凭什么泽家主只凭这一条消息,就断定截杀是我陈氏所为?” 泽德广蹙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陈飒笑得更深:“谁知道我在天柱山附近安排了人手?又是谁主动邀请雪千影做戏并知道她准确行踪?若她半路上出了什么状况,泽家主,你猜莲氏第一个冲谁发难?” 泽德广死死地盯着陈飒,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都算好了!” “不错。”陈飒在泽德广面前少有地得意:“那十具尸体,确实与我陈氏有关,但并非是我陈氏中人。我只是做了个局而已。泽家主若是没有把事情闹大,息事宁人,那这件事无非就是我陈氏人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几个旧犯,于天下局势没有任何牵扯。若泽家主兴师动众,非要把事情闹大并查个水落石出——喏,就是眼下的结果。” 泽德广依旧盯着陈飒,没有说话。 “泽家主现在是不是还想着亡羊补牢?晚了。” 陈飒带着几分轻松,一边揉着脸颊一边说话,吐字难免有些含糊,但却并不影响泽德广理解:“算算时间,那边应该已经交上手,甚至有了结果。就算还没有,泽家主这个时候不顾影响的赶来,就已经坐实了我们是同谋——至少泽家主是知情的。” 见泽德广还是不说话,陈飒又笑道:“莲威那人最是护短,遇见他这个徒弟的事情,总是不太讲道理。泽家主,你猜他会谢你洞若观火,还是会怪你知情不报?” 说着,陈飒一拍手,笑得更是灿烂阴毒:“或者,我直接去对莲威说,这件事是泽家主指使的。我猜他一定会信——泽家主要不要与我赌一把?” “拉泽氏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泽德广怒斥一声。 “没有好处。痛快罢了。”陈飒收敛了笑容,将自己的血蹭在泽德广的衣服上——他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压抑隐忍,今日总算做了件快意事,难免得意忘形起来。 这个陷阱并不难解,如果泽德广早些动作,哪怕把消息透漏给莲氏,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他太过相信自己对陈氏的掌控,对陈飒一直以来的不满视而不见,对旁人的处境和危险视而不见,眼下,终遭反噬。却也怪不得别人。 泽德广一把将他推开,正要说什么,只听外面有人通传,说是莲氏夜氏两位家主到了。 泽德广看着陈飒,陈飒也看着泽德广。目光交汇,一边洋洋自得,一边满是杀意。 整个厅堂内静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泽德广这才想起有客人,连忙命人请两位家主进来。结果一回身,夜一行和莲威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冷先生的话带到了。英儿和小楼已经分别带人去寻雪儿了。”莲威开门见山,“泽家主,我来是想问你,此事究竟是否与你有关。” 说着,莲威又指了指夜一行:“夜家主恰好在我莲氏做客,得了消息一并来了,正好也是个见证。” 夜一行也道:“泽家主,冷先生的话我们听了,也信了,但还想求个心安。此事究竟真相如何,泽家主怎么说,阿威和我怎么信。” 泽德广看了一眼陈飒,他正靠坐在一张圈椅里,抬头看着这边,一副看戏的态度。 “此事,还要从名仙擂之前说起。”泽德广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陈飒。 这回轮到陈飒惊讶了。他万没想到,泽德广竟然会实话实说!他起身想要阻拦,莲威抬手一掌,将他拍了回去:“陈家主,咱们的账待会儿再算!” 说完,莲威又将目光挪回到泽德广身上:“泽家主,请讲。” 泽德广从自己得知雪千影乃是陈飒的亲生女儿开始讲起,甚至连自己图谋扶植雪千影为新仙门之主,掌管昆仑和博山遗迹的事情都合盘托出。并且告诉莲威,在名仙擂前自己就已经知道了陈飒要安排人手截杀雪千影。但他也辩解说,自己一再劝阻,没想到陈飒不肯听,还闹出了今天这么大的案子——只为引雪千影下山以便设伏,顺便设计自己,让莲氏与泽氏生嫌隙。 泽德广说得含蓄。可若雪千影真的出事,泽氏与莲氏又岂止是生嫌隙这么简单? “我确实有野心不假,但从未想过伤害无常元君性命!甚至对莲氏,我如今也只想削弱限制。”泽德广说着,指天为誓:“此言若虚,天人共弃!” 泽德广说得坦诚又真切,着实令人信服。况且冷月寒和莲英二人也都分析过,眼下莲氏的掣肘和与东海两家的对峙,某种程度上才最有利于泽氏扩张。无论如何,截杀雪千影这个选项,不在当下泽德广的筹谋之中。而且,即便是对于莲氏,至少就北境来说,泽氏还要倚仗一些时日,不敢这么快就翻脸。 更何况,如今雪千影一人身系莲氏和夜氏两家,泽德广就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在她身上做文章了! 莲威在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些,方才的逼问也不过是图个安心。他长出一口浊气,伸手在泽德广的肩膀上拍了拍。泽德广见此心头一松。 但他眼见莲威身形有些摇晃,气势也远不如前几日相见时那般矍铄,心知若雪千影出事,将对这位清泉天士打击极大,心里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一时难免恻隐,伸手拍了拍莲威的手。 “泽家主,听冷先说,你已经派少家主和小公子带人去救助小徒了?”莲威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鼻音,任谁听了,都对其心中煎熬感同身受。 泽德广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被莲威打断。 “那就劳烦泽家主随我一起,在这里等消息。”莲威抬头看向陈飒,原本沉重的双眸,瞬间射出两道精光,看着陈飒,宛若看着一个必死之人一般,充满恨意,却又十分平静。 “若我雪儿无事,陈家主行虐杀暗杀之事,还请泽家主给莲氏、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那是自然。”泽德广承诺道。 “若是不巧。”莲威十分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清冷又决绝:“那就只能请泽家主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了——反正你都做过一次了,也不难。” 第六百六十九章 死活 莲威言下之意,若雪千影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亲自出手结果陈飒,请泽德广不要干预,不要插手,甚至不要劝解——就当没看见。 泽德广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毕竟就算他不答应,也阻挠不了莲威,就算莲威还能讲几分人情道理,还有金悯呢?雪千影是这对夫妇养大的,与其说是徒弟,不如说是女儿。大家都是做父亲的人,泽德广想劝也张不开口。 泽德广看了一眼陈飒,陈家主依旧优哉游哉靠在一边,似乎已经笃定雪千影必死无疑,已经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了。 莲威见陈飒如此,并没有被激怒,而是转身四下寻了寻,拉了把椅子给夜一行,之后又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着等消息。 泽德广叫来一个心腹,让他传话给乔露,将泽氏所有可以动用的人手全都散出去帮着找人。 心腹有些迟疑,泽德广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他甚至怀疑自家家主是不是被人劫持了?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莲威和夜一行,心说凭这两位家主的身手,倒也不是不可能。 泽德广见他瞄向莲威,猜到他在想什么,趁着他还没开口、没把事情弄得更糟之前,一把抓住心腹的衣领,换得心腹一愣。 “告诉夫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心腹听了瞳孔缩了缩,连忙应声去了。 厅堂里再度安静下来。莲威与夜一行坐在一处,一个看起来镇静自若,但脸色阴得快要出水。另一个几番开口欲劝,但是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而且他自己也很担心。 泽德广坐在两人对面,中间隔着半个厅堂,心思百转千回,却尽量压制不露在脸上。眼下这事,确实是他不对,虽然利益相争,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但坐视不理,见死不救,与明刀明枪伤了人是完全两回事——哪怕陈飒在名仙擂上把人给打死了,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又尴尬。 而且经此一事,泽氏的野心将彻底被摆在明面上。泽德广还没有准备好。只差那么一点时间,他就能补齐泽氏的短板,逐鹿中原也好,退守祖州也罢,都能高枕无忧,应对自如——偏偏这拖延时间的关键,就是雪千影。 莲氏和夜氏的人手来报,说现下两家已经将可以动用的人手全都派出去了。莲氏这边连莲康都出去了,只剩少量人手保护着金悯,在等消息。夜氏这边更甚,连夜小婉也连夜下山了。 合三家之力,若是还救不下……泽德广瞥了一眼独坐在角落里的陈飒,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两个时辰之后,泽世光派人传回消息,说是顺着天柱山次峰西北至承渊山一路找了下去,根本没有追到雪千影和陈氏的人——别说没找到他们,这条路已经连续多日没人走动过了,就连山间几日前暴雨积水的痕迹都还在。 不多时,莲英和夜小楼两路人手也分别派人回来,没具体说寻找线路,只说没找到,会继续找。 宋云殊也派人传回消息,说是天墉城已经封城,并且查了今日往来人口,雪千影并没有进城。 接二连三的消息并没有让几位家主心安。莲威的脸色越发暗沉。陈飒越发得意。夜一行则一边防备着莲威突然动手,他要帮着拦住泽德广,另一边则害怕莲威急火攻心之下,会抗不过今晚。 若是没了雪千影,莲威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抬回去,那这个天下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泽德广也更加焦虑,雪千影下山不过半天,重伤在身脚程不快,又能走多远?而三家派出去的人足有好几百,手拉着手都够将天柱山周遭筛上一遍了。 而且天柱山下山的路是有数的,青氏二老和夜一宁还在带人搜山,难不成陈氏能在半空中将人劫走? 最可能的结果,无常元君已经凶多吉少了。 泽德广这样想着,强忍着没有叹气。他看了一眼莲威,又瞪了一眼陈飒,心里开始盘算此事要如何善后。 处置陈氏是一桩,给莲氏甚至夜氏一个交代是一桩,宁州需要择选新的主事世家又是一桩。北境需要增派人手,恩氏需要大力扶植,这是一桩。新仙门仙主的人选需要灵性择选,这又是一桩。 甚至雪千影要以何种身份下葬,要不要在天台山上刻碑留名,他都已经在考虑了。 更漏滴答,很快就过了子时。山下依旧没有消息传来。但这种时候,没有消息意味着还有希望。 陈氏客居的院落外,围了不少人。甚至有不少世家的家主都亲自守在这里等消息。 毕竟泽德广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冲冲地跑过来,紧接着莲氏夜氏两位家主也都亲自过来,眼见快三个时辰过去,只有传递消息的信使进进出出,却不见人露面澄清。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出事了。 莫雪歌带着修齐亲自过来,正好碰见了容璇玑。 “莫姐姐,我怀疑是茕茕出事了。我家派出去追着茕茕去往昆仑的人手刚刚传回消息,说沿途并未寻到她的踪迹。” 容璇玑与雪千影的事儿没有瞒着莫氏——自然也只有莫氏姐妹和修齐三个人知情。 “我也怀疑。”莫雪歌低声应着,目光扫过周遭,毕竟没人会相信这四位家主凑在一起会有什么密谋。如果真有,那必然是与雪千影有关。只是大多数人猜不到,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所以,茕茕应该并未向西,所谓前往昆仑,应是泽家主的计谋。只是……”容璇玑言尽于此,就算莫雪歌听不明白,修齐也该懂了。 “应是有人钻了空子。从现下的情形看,应该是陈氏有了什么动作。”修齐果然反应过来,眉头紧锁,“家主,陈氏暗藏的人手,难道这个时候……” 莫雪歌神情愈发凝重,颤着声音唤道:“齐哥哥。” 修齐拍了拍莫雪歌的肩膀:“你等在这里,我这就回去,将家中人手尽数散出去。既然向西是假,那咱们就向东去找,围着天柱山找,总能找到。” 莫雪歌点点头,解下腰间的令牌:“你把这枚令牌交给小蝶,莫氏暗卫,尽可调用。” 第六百七十章 不够 容璇玑也想派人帮忙。但容氏一部分人手随容璿玑先行返回聚州调查失窃案去了,另一部分高手今日午后就出发向昆仑去了。还有一些今早发现尸体时,被泽德广指派给青氏二老带领搜山。眼下她手边能够动用的人手实在是不够。 既然不能动用人力,容璇玑只能玩命开动脑筋了。雪千影会从哪里下山她猜不出,但雪千影下了山之后会去哪,倒是能够推测一二。 天柱山进出的路口,大多在东边,也就是流州境内。按照常理来说,既然宣称是去往昆仑,那么向东走确实在情理之中。 但下山之后向东不远就是天墉城。如果为了避开宋氏的耳目,雪千影未必会往这个方向走。 天柱山北侧是承渊山。再往北就是荒原。承渊山是一片高高矮矮的丘陵,树木茂密,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距离城镇较远。按照计划,雪千影是要假装去一趟昆仑,往返至少七八日,躲在山里风餐露宿,实在不像是雪千影的做派。 天柱山南边没有下山路。若是御剑飞下去,便是经由天池到汶水,进入祖州地界。雪千影倒是习惯走水路,但祖州是泽氏的势力,若是雪千影出现在祖州,泽德广应该会收到消息才对。 容璇玑盘算下来,雪千影最有可能的确是向西去了。 天柱山向西,进入元州地界。但实际上那里是有几个三不管的村镇,是流州、元州、祖州三地往来贸易的必经之地。雪千影一个独身女子,扮做外出的行商,挑个镇子住上几日,十分容易藏匿身份。 思及于此,容璇玑便开口提醒莫雪歌,让莫氏的人往西找找看。莫雪歌连忙叫人去给修齐传信。 厅堂内,冷月寒伏在泽德广耳边,说外面已经聚了不少人,如果再不出面澄清一二,万一有人借机生事,泽氏腹背受敌,恐生变数。泽德广闻之也觉得有理,抬头看了一眼莲威和夜一行,便将这个意思说了出来。 “阿威,无常元君那边咱们还继续寻着,虽说天下之大,但这么多人手散出去,总能找得到。”泽德广走到莲威身畔,斟词酌句的劝道,“但眼下这情形,若是没个准确的说法,万一被人钻了空子……” 莲威此前一直闭目养神,闻言睁开双眼,看着泽德广:“那泽家主想如何说?” 泽德广瞥向陈飒,后者也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怡然自得,似乎已经睡着了。 “公开陈氏所为,陈氏中人尽数关押待审。知情者定罪发落,不知情者遣返宁州。”泽德广发了狠心。 莲威顿了顿,摇了摇头:“不够。” 泽德广咬了咬后槽牙:“陈飒身为十大世家家主,策行暗杀截杀之举,罪不容诛!待寻到无常元君之后,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不够。”莲威抬起头:“陈氏除名,相关人等一律处死,陈氏所有仙修发配域外,永生不得再入中原,违者人人得而诛之。” “嘶。”泽德广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叫了一声:“阿威,你这是要将陈氏整个拔除吗!” “还不够。”莲威像癔症了一半,自言自语道,“陈氏之前的罪恶,也该一并清算才是。” 泽德广愣了愣,伸出手在莲威面前晃了晃,却被莲威推开。 “阿威,你……” 莲威艰难地站起身,扶着椅子,身形不太稳,少有的露出疲态,却是对陈飒说道:“当年的昆仑究竟是怎么回事,死到临头,你要不要对这天下有个交代?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陈飒终于睁开眼睛,看着莲威,冷笑一声:“是那个贱人说的?还是那个孽种说的?”陈飒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夜一行见状,手疾眼快,挡在了莲威身前。 陈飒笑得毫无顾忌,仿佛从此人生之中再无惧怕二字:“放心,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蠢,以一敌三我没有胜算。况且我还要留着命,等着那孽种丧命的消息呢。” 泽德广看了看莲威这边,又看了看陈飒:“昆仑?与昆仑又有什么关系?” 莲威看向泽德广,双眸之中尽是怀疑:“昆仑灭族这么多年,难道你从未怀疑过?” 电光火石之间,泽德广想明白了很多事。他可以串联多家,屠了博山,为什么昆仑灭族,就一定得是天谴呢? 二十多年前,陈飒突然跑来祖州,惶恐地请求庇佑。泽德广只当是陈氏被昆仑牵累,遭逢大难,损失惨重,陈飒不足以支撑宁州,这才前来求援。虽然彼时他也有过疑虑,却自恃天下第一世家家主的身份,以为陈飒总不会连自己都隐瞒欺骗,却从未想过昆仑所谓天谴,竟然也是一场阴谋? 而且,陈飒对雪千影的态度,除了被发妻戴绿帽的愤怒和恨意之外,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泽德广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何会如此,现在终于明白过来。 泽德广愣愣地看了看陈飒,虽然已经反应过来,但心中仍不敢相信:“阿威,事关重大,你可……可有证据?” 莲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昆仑遍地都是证据,泽家主被钱财迷了眼,什么都看不见。” 泽德广有些懊恼。原来莲威方才所说的“视而不见”,竟然还有这么一重意思? 是他轻信陈飒在先,刚愎自用在后,这才埋下了今日重重隐患——却不知现在补救还是否来得及? 泽德广喉结动了动,思虑一番之后,才郑重的说道:“就依莲家主的意思,陈氏除名,彻查当年昆仑灭族之事,并公告天下。两案相关人等一律处死。陈氏所有仙修发配域外,永生不得再入中原。至于陈飒本人,交由十大世家共同看守,待所有罪责查清之后,再行明正典刑!” 陈飒听了,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看着莲威和泽德广:“陈氏,二十多年之前就该覆灭,苟延残喘这些年,不过是与人做奴,没了也不可惜。我看你们也不必查了,昆仑的事情陈氏上下人人有份,就算是当年还没出生的小辈,如今也是罪恶的血脉,留着难免祸患天下,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至于我自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陈飒看着泽德广,“有些人手上的罪恶不比我少,看着我今日的结局,也就知道了自己来日的下场。很好。” 第六百七十一章 血衣 这番话让泽德广眼中沁出冷意。他盘算着如何才能杀人灭口——毕竟这些年他太过信任陈飒,很多事都不瞒他。虽然不过是暴露自己和泽氏的野心而已,但其中难免有几桩关键的,一旦传扬出去,泽氏的结局怕是比陈氏还要不如。 除非…… 但还远远不到时候。 陈飒见他眼珠乱转,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勾起唇角,垂下双眸:“至于当年昆仑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实在吐不出你们想要的口供。有本事你们自己查——又或者,你们可以祈祷那个孽种能够逃出生天,留得一口气,回来与你们诉说当年详情。又或者,” 陈飒抬起头,看着莲威:“那孽种视莲家主如生父,或许已经告诉你了许多。” 泽德广深吸一口气,想要开口,却被匆忙跑进来的泽世先打断。 “阿先?!”泽德广一愣,随即心中一喜:“可是无常元君有了下落!” 泽世先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泽德广焦急,莲威和夜一行也围了过来,让他赶紧把话说明白。 唯有陈飒,脸色稍稍有些阴沉。 “我们在元州祖州交界的一个镇子上,找到了一间被焚毁的酒肆。”泽世先勉强喘匀了气,他一路御剑回来,再加上之前寻人,灵力早有不逮,现在是强撑着回来传信。 夜一行将手覆在泽世先的脊背上,输送灵力帮他顺气:“好孩子,慢慢说,别着急。” 夜一行的灵力和话,都起到了作用,泽世先重重喘息两口,这才说道:“听周遭店家说,今日那里发生了一场打斗,一个穿白衣的女子,撑着一把红罗伞,与八九个身份不明的仙修动了手。” “然后呢?”泽德广道。 “结果呢?”莲威道。 “后来,那女子引了天雷,围杀她的仙修因此死了三四个,酒肆也是因此起火的。”泽世先拍着胸口。 白衣,红伞,天雷,他和泽世光正是由此断定,这个女子就是雪千影的。 “那女子自己也受了伤,离了客栈,一路向东南去了。剩下几个仙修就追。兄长赔偿了酒肆的损失,让我回来报信,自己带人朝着东南方向追去了。” “雪儿受伤可重?”莲威问道。 泽世先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件纱氅——袖子已经被烧了半截,上面染了血,还有几处破洞——双手呈给莲威。 这是今日雪千影出门时穿的衣裳。金悯亲手做的。莲威怎么会不认得。 看着上面的血迹,胸口一团,灵海附近还有一大块,下摆上还有几处——几乎都在要害。莲威紧紧地抓着纱氅,眼眶泛红,却没有说话。 “传令泽氏上下,全力追寻无常元君下落!另外通告祖州所有世家,遇到无常元君,无论与什么人动手,尽数擒拿送来天柱山!拘捕者格杀勿论!” 泽德广大声下着命令。泽世先和几个跟进来的泽氏护卫领命,转身去办。 “阿先!”莲威一把抓住泽世先,“我随你同去。” 泽世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阿威,这个时候……”夜一行开口相劝。 “这个时候,你要我在这里等消息?难道我能坐得住?”莲威低吼道。 “阿威,无论如何,先去给阿悯报个平安!”泽德广也劝道,“之后我们再多召集些人手……” “不行。”莲威手里依旧抓着那间纱氅,捂在胸口:“你怎知不会有人趁乱动手?”说着,莲威又指了指陈飒。 “好。”泽德广明白过来。若是不提昆仑,只为今次陈氏截杀雪千影的事情,莲威可以相信自己确实是不知情,甚至是被陈飒利用了。可昆仑的事情张扬出来,他在莲威这里,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想到这里,泽家主再次让步:“我不参与,你去找人,找你信得过的人帮忙!恩氏也好,夜氏也罢,莫氏宋氏谁都行,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救回来!” 见泽德广如此放低姿态,莲威反而冷静下来,缓缓松开了抓着泽世先的手。 “莲叔叔,回来是我兄长特意提点,如今各个世家都忙着寻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天柱山上空虚了不少。若是再没有父亲和莲叔叔、夜叔叔这样的人坐镇,万一有人行调虎离山之计,上山围剿,各家的损失可就无法估量了!”泽世先好言劝道。 泽德广和夜一行也都点了点头。这一点确实连他们都未曾想到,泽世光当真是细腻。 “不如您与父亲、夜叔叔还是留在山上等消息,顺便震慑宵小,让旁人不敢轻举妄动,我去找莫姐姐借些人手,顺带传信给阿英阿芙还有夜九哥,几队人手集结在一起,必然能够找到雪姐姐。” “动作一定要快。”泽德广叮嘱道。 “父亲放心,前方还有兄长一刻不停的搜寻追赶呢。”泽世先郑重地点点头,又安慰莲威道:“雪姐姐吉人天相,此前历险多次,都能逢凶化吉,今次不过是几个小鬼作祟,雪姐姐必然能够全身而退!” 莲威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点点头,又拍了拍泽世先的肩膀:“那就拜托小公子了。” 泽世先道了一声客气,得了泽德广的示意,这才离去了。 而莲威死死盯着手里那件纱氅,沉默不语。 “雪儿机警,没准这件衣裳是故意留下的线索呢。”夜一行宽解莲威。 莲威木头似的浑然不觉。 陈飒突然一阵大笑,指着莲威手里的纱氅:“要我说,你们还不如早些拿着这件衣服,给那孽种起个衣冠冢呢——你们都瞎了吗,那是正常血迹的颜色吗?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此番行事,我派出去的人,兵器上都淬了毒,虽不至于见血封喉,却是致命的慢毒。” 泽德广闻言一惊,道了声得罪,抓过雪千影的衣裳仔细看了看,果然那些血迹上泛着少许的金光。又嗅了嗅,瞳孔倏然放大:“一寸金!你竟然用了一寸金!” 陈飒听了狂笑不止。他之前被泽德广抽了一耳光,又被莲威打了一掌,受了内伤,一直也没有调息,眼下这般笑法,难免有些喘不运气。 “正,正是这,一寸金!想不到吧,那贱人留下的孽种,最终会死在自己独门的毒药上,哈哈,哈哈哈……” 整个厅堂里,回荡着陈飒放纵无忌的笑声。 第六百七十二章 奔逃 昆仑还在的时候,雪蕊姬一年时间里有大半年都在外游方行医,悬壶济世。她灵海充沛,灵力很高,但身手却很一般。即便手中有飒月这等神兵利器,对付凡人和寻常仙修不在话下,但若是碰见个悟道境,就很难脱身了。 而且雪蕊姬声名在外,偏又生得貌美,一些龌龊心思,不得不防。 故而昔年医仙调配了四种防身的药物,其中三种都是迷药,主要是用来逃脱的。唯有这种一寸金,是毒药。 一寸金是致命的慢毒。初中毒者只会觉得疲累困顿,渐渐提不起灵力,最后全身瘫软,力消而亡。整个过程短则两日,长则十天半月,全看中毒者自己。调用灵力越多,则毒发越快。若是能够控制自己,不用灵力,撑个十天半月,倒也问题不大。 雪蕊姬调配出来一寸金之后,只用过一次。后来还帮人解了。 一寸金的解药很简单,只需一味,却十分难找,这味药叫做血灵芝,凡人也有叫它富贵草的——据说是生前富贵良善之人,须得是善终,死后灵气凝聚于口,透棺而出,久久不散,凝成实物,便是这血灵芝。血灵芝采下来之后,无法保存,两个时辰之内必须服下,否则血灵芝将化为一团血雾,药效也荡然无存。 雪蕊姬当初为了给人解毒,挖了附近一百多座坟。为了赎罪,施医舍药,不收分文义诊了一百多天,内心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雪蕊姬死后,一寸金的方子也不知所踪。陈飒手里的那一点,还是雪蕊姬离开陈氏返回昆仑省亲时,不小心留下的。 他选择一寸金,是因为雪千影不可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一定会全力反击,只要她动用灵力,一寸金毒发,两相夹击之下,雪千影必死无疑。 再者,用亲娘制的毒杀掉亲生女,这种报复,让陈飒心里也有一种疯狂的快意。 陈飒依旧笑着,笑得狂放纵情,似乎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笑过了。 泽德广上前,抓着他的衣领,狠狠地又抽了一巴掌。打掉了陈飒两颗牙齿。血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而陈飒依旧笑着,对疼痛浑然不觉。 莲威攥着手里的纱氅,有些发愣。 好不容易才有的希望,转瞬就要破灭了吗? “去找修先生,快,阿威,咱们去找修先生!”夜一行还算理智尚存,拉着莲威就走。 泽德广松开陈飒,对着自家护卫指了指他,让他们看管好,千万不要让他自尽了。 泽德广害怕陈飒吐出些有的没的,所以公审是必然不能了。但这人实在是太过阴毒,不公开处刑,泽德广心头气难消。 此时雪千影一身白色衣裙,被血染了好几遍——自然有她自己的,更多的是别人的——早就看不出本色了。 一交手她就知道了这些正是陈氏中人。故而缠斗一番之后,雪千影选择走为上策。按她所想,往西不远就是祖州境内,临行前泽德广给她的令牌正好能派上用场。结果,没等她突出重围,雪千影就发现自己不太对劲。 为了掩人耳目,她没有动用不见万物和飒月,用得是自己的灵力。可灵力总是提不起来,出招的准头也总有偏颇。起先雪千影以为是自己重伤未愈的缘故,甚至还把修正给她的还灵丹吃了一颗。 但依旧没有任何缓解。出手反而更加滞顿。 她躲闪不及,后肩上挨了一刀之后,情况越发严重。雪千影这才开始在缠斗之余,检查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直到她在自己的脚踝上,发现了一根长不足寸、吸入牛毛的钢针。钢针上沾着她的血,在傍晚酒肆的烛火下,闪出一丝金芒。 雪千影这才笃定,自己是中毒了。 而且这毒她还听说过。听雪蕊姬亲口说过。 雪千影盘算了一下,现在解毒不太实际,只能想办法少调用灵力,边跑边打才是上策。这才有她后面引天雷烧酒肆为自己争取逃命时间的事情。 但这几个陈氏中人似乎是得了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杀掉自己的命令,对于被杀死的伙伴置之不理,没有半分情绪,而自己用天雷劈死了三个、重伤了一个,也没能丝毫阻碍他们追杀自己的脚步。 雪千影以伞御风,脚程比寻常仙修御剑稍微快些。但眼下自己受伤又中毒,只跑出一段,灵力再也提不上来,只能选择落地。还没等雪千影借着月光分辨出此地是何归属,紧随其后的五个陈氏仙修围了上来。 这些人几乎不说话,只顾着不要命的朝着自己砍杀。雪千影无奈,频频躲闪,眼见一道剑光已经到了眼前,连忙抬手放出灵力弩箭——倒是重伤了对方。可她的灵力,已经不支持再用星轨了。 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箭。 还剩四个强敌,正好封堵了四方去路。雪千影无奈,她最大的杀招鱼化龙,因为罗伞更换了伞骨,还没来得及重新布置。如此罗伞和手弩的配合已经毫无意义,雪千影收了罗伞,拔出了不见万物。 寻常仙修见了不见万物,就算不发愣,也总难免的要下意思退上一步。但眼下这些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各执刀剑,朝着雪千影合围上来。 雪千影手挽剑花,拿出看家的剑术对敌,不见万物灵光盛放,白炽耀眼,连续击退了这四人的三轮攻势,还在其中一人身上留下了致命伤。 但雪千影的手肘上也挨了一剑。血色伴着金芒喷洒出来,雪千影知道自己的毒性又加重了一分。 还有三个。 这三个算是这一队人中,身手最好的。其中一个雪千影还有些印象,是曾经随陈飒一同上浮光槎找自己为陈彩的死讨个说法的陈氏族老。按照辈分,陈飒要叫他一声叔叔,手中的剑招与陈飒很相像。就不知道是谁指点的谁了。 为了截杀自己,连族老的性命都舍得拿出来冒险,陈飒对自己的恨意可见一斑。 雪千影主动出招。用了一套她从未展现于人前的剑法。仙尊在给夜小楼喂招的时候,曾经用过的一套无名剑招。这套剑招没什么杀伤力,但胜在大开大合,调动对方东拉西扯,很容易找出对方招式里的破绽,进而破解,乃至克敌。 果然,雪千影只出了六招,位于她右后方的一个仙修就闪出了一处要害。雪千影剑势一变,一招石破天惊,将不见万物刺入了对方的小腹之中。 虽然没有刺中灵海,但也算是要害,其战力必然锐减。而以一敌二对于雪千影来说压力就轻了许多。 想到这里,雪千影心中稍稍定了定。情势却急转直下。那名被她刺中的仙修,竟然用双手死死的握住了剑身,雪千影几次抽剑不得。眼见另外两道剑芒,一道奔着脖颈,另一道直刺小腹,朝着自己夹击而来! 第六百七十三章 一步 依照往常,这种夹击对于雪千影来说根本不难躲。可眼下不见万物抽不出来,自己又没有灵力可用。情急之下,雪千影直接松开握剑的手,朝着一边闪身而去。 那名仙修最终倒地不起,手里还死死的握着不见万物。鲜血顺着剑身的血槽流淌下来,又因他的倒地而流淌回去,在不见万物上堆叠出暗红色的痕迹。 剩下的两个人,没给雪千影太多喘息的时间,眼见她手里没了兵器,手中刀剑上下飞舞,织成一张剑网,朝着雪千影兜头罩去。 雪千影闪转腾挪,用了莲威的成名技步生莲,躲避攻势。找了个空档,撸起袖子,拔出两根三寸长的金针。接着又避开几剑,撸起另一只袖子,又拔出了两根针。 这是修正效仿青氏医者,趁着雪千影重伤未愈,拿她试验。金针封固毒素的法门修正一早就会,但这次封固的,却是灵力。 从飒月剑上渡来的,完全不属于雪千影的灵力。 修正的手法还不够娴熟,也因为是试验,所以灵力存量不多,但足够她召回不见万物。 而原本这点灵力封存的意义,是帮着她在使用飒月或是不见万物时护住心脉的。 眼见一刀一剑从头顶劈来,雪千影运起灵力,一招手,不见万物飞驰而至,只听得两声脆响,正好将刀剑格挡。 雪千影抓住剑柄,运起剩余的灵力,抬手一招破魔式,逼退二人。 而后,转身就跑。 雪千影突然避战,惹得陈氏剩下两人的行动稍稍一滞。也正是在这一两个呼吸的时间里,雪千影也不顾辨别方向,撒腿狂奔向前。 两位陈氏的仙修,赶忙提着刀剑去追。 雪千影体力本就不错,这些日子为了养伤,作息规律,三餐定时,吃得也比寻常要好些,再加上修正一碗接一碗给她灌补药。眼下又是为了逃命奔忙,一时之间,两个陈氏的仙修竟然追不上她——而且还都没想起来御剑去追。 跑出一段,一寸金毒发更盛,雪千影脚下一软,差点被自己绊倒。不见万物也差点脱手。 不止如此,雪千影觉得舌根也越发变软,时不时的滑向喉咙。眼皮也愈发沉重了。 就这么一下,两个陈氏的仙修眼见就拉近了距离。雪千影只能拼了命的踉跄着继续向前—— 没想到,天有绝人之路。一条大河出现在雪千影的眼前。 如果没有受伤,或者只是受伤没有中毒,雪千影必然当机立断直接跳下去。毕竟她自幼熟悉水性,在水下哪怕修为比她高上一些的仙修,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可眼下,一寸金毒性入骨,下水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身后追兵已至,也没有活路。 雪千影回头看了看两个陈氏的仙修,心说哪怕被水淹死,也好过死在陈氏手上,不然万一人死后有灵,她哪有脸面去见雪蕊姬呢? 想到这里,雪千影定了定神,收了不见万物,一头扎进了水中。 七月十五,月光澄亮,水里却如同阴阳交汇之处,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光芒。传说中这是鬼门开的日子。地府群鬼逃窜出,若是能找到一个替死鬼,便可以还魂。 而此时湍急的河水之中,若是有水鬼出逃寻一个替身,眼下就有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雪千影坠入水中,被河水拍打夹击,脏腑移位,魂魄出窍。七月半的天气不能说冷,但深夜里的水却有些透骨。尤其是雪千影这样一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中了剧毒的人来说。但这种寒凉也只侵扰了无常元君一瞬,因为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身体随波逐流,被河水裹挟着,朝着未知的方向去了。 等夜小楼循着泽世光留下的指引,一路赶到河边时,天已经亮了。沿岸尽是泽氏子弟,正在指挥着租用的渔船,在水面上打捞。 泽世光身后,绑缚着两个人颇有些年纪的仙修,身上都不同程度带着伤。夜小楼也因此断定这两个就是参与截杀的陈氏中人。 “泽少主……”夜小楼上前行礼,话没说完,就被泽世先抓住了手腕。 “夜九哥你别激动。他们说,”泽世先指着两个陈氏的仙修,“他们说雪姐姐投河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太多了。夜小楼反应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对泽氏兄弟道了一声辛苦。 方才莲英和莲芙赶来时,泽世先说了一样的话。莲英反应极快,当下就带人去了下游。而夜小楼还记得行礼致谢,与其说他更理智还记得礼数,倒不如说他对雪千影的本事更为信任和笃定。 泽世光倒是有些歉意。他赶来时,两个陈氏仙修正跃跃欲试想要下水追人,眼见泽世光带人到了近前,才慌不择路想要逃走,被泽少主立时拿下。 两个人倒也不算嘴硬,或者说抱定了必死之心,泽世光说什么他们就答什么。当听闻雪千影投了河还不满一刻钟,泽世光立刻叫人租借渔船捞人。 “若是我脚程再快些,或许就能……唉。就差一步。”泽世光对夜小楼抱了抱拳,又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夜小楼再次谢过泽世光:“茕茕虽然有伤,但水性极好,应该不会有事。既然你们已经开始打捞,下游也有阿英支应,我去对岸看看。没准我们在这忙活,她已经上岸了呢。” 夜小楼说着就要走,泽世先迟疑了片刻便将人叫住。 “夜九哥,有个消息,应该告诉你。” “什么?”夜小楼转身看向泽世先,心中莫名升起不好的预感。 看着夜小楼通红的眼睛,泽世先突然说不出口了。 “无常元君中了一寸金!”泽世光替弟弟开了口。 “一寸金?什么一寸金?什么是一寸金?”夜小楼看似镇静,实则内心无比慌乱,口中一连串问题抛出,实则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泽世先将自己从泽德广那里听来的消息合盘托出。夜小楼听了呆呆的愣在原地,半天没动。 泽世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还是没动。泽世先一急,伸手拍了他一巴掌,可夜小楼还是没动。 “掐人中,对,掐人中。”泽世先念叨了两句,朝着夜小楼的脸伸出手。泽世光来不及阻拦,夜小楼却突然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将他的手抓住。 泽世先吃痛,却多少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候,差点背过气去,相比之下,夜小楼还能站着,还能这么快清醒过来,已经很厉害了。 “对岸不用去了,打捞的事情就拜托给泽少主。这些人是我从夜氏带过来的,都很信得过,其中也有不少水性好的,泽少主尽可调遣。”夜小楼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夜九哥你去哪?”泽世先不放心地拦在他身前,却被夜小楼轻轻推开。 “我去找解药。”夜小楼道。 第六百七十四章 走船 雪千影醒来的时候,感觉整间屋子都在晃。她以为是自己头晕眼花,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屋子还在晃。 “是船上?”雪千影挣扎着坐起身。略略扫了一眼,这房间应是个女子常住的,被褥松软还带着几分胭脂香。 杏色的幔帐配着珠帘,拨开,床头有熏香正燃着,是好闻的花木气息——花木香不算名贵,但调配不易,是遮盖味道的上品。世家用的不多,凡人用得也少。但雪千影却觉得这香气莫名的熟悉。 放眼望去,房间不大。床对面布置了一张小小的琴台,上面摆着一张古琴。地上铺着勾花的毯子。墙上还挂着一对螺钿嵌花镶珍珠的琵琶。应是这房间里最贵重的物件了。 琴台右侧是窗边,窗边有一张梳妆台,上面摆着几只描金的漆盒和一面锃亮的铜镜——那镜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是双头凤的形制。有一只漆盒没有盖严,露出两支金色的蝶恋花珠钗。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雪千影几乎可以断定,自己是被花船捡了,安置在某个花娘的房间里。 雪千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看见手肘上缠着的纱布,知道自己的伤势已经被处理过,忍不住勾了勾嘴唇。心说世人皆道花船花楼是腌臜地方,偏偏这里的好人才最多。 门轴吱扭一响,一道曼妙脱俗的人影捧着托盘钻进房间,见雪千影已经坐了起来,连忙找了个地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倩影扑到床前。 “雪儿,你醒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雪千影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一时之间,恍惚又惊喜:“梅影娘!你怎么在这!”雪千影抓着女子的手,晃了晃,“我不是在做梦吧!” 唤做梅影的女子,抓过雪千影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你捏捏看,疼了我告诉你?” 梅影是昔年雪蕊姬在花船上做琴师讨生活时的姐妹。最擅琵琶。当时东湖上,柳絮、梅影、梦桐和花蕊,四位琴师齐名,都是音律大家。雪蕊姬死后,她们三个对雪千影多有周济和照料,也与石万同和周花娘一起,为雪千影当街杀人的事情奔走喊冤。后来雪千影随莲威去了白鹤,联系慢慢少了,但消息一直都是有留意的。 约么十年之前,柳絮暴病而亡,梦桐不知所踪——传说是跟人跑了。但周花娘从不苛待花娘,想要上岸嫁人抑或是自立门户,大家都是好聚好散,完全没有偷跑的必要。 又有传说是她杀了柳絮,戴罪逃逸。还有说她是被乔枫带走金屋藏娇,但最后也都证实是捕风捉影。此事当时驻守在千灯的莲氏寮署还特意着人调查过,只是最后线索中断,不了了之了。 又过了三四年,梅影也上岸嫁人去了。周花娘也自此洗手,不再做鸨母。名动一时的东湖四大家,渐渐销声匿迹,不为人所知。 雪千影笑着扑进梅影怀里,撒了会儿娇,又抬起头来:“周花娘和石大叔说你上岸嫁人去了,怎么还在船上?” 梅影笑道:“我嫁了人,就不能在船上生活了?” 见雪千影还没反应过来,梅影笑着将她搂进怀里,“我家男人以前是下地的,后来跟了我,怕损阴德连累了我,就改成了走船。平日里就奔波在汶水上。不是什么光彩营生。好在不缺钱。就是常年不在家。索性我也跟他上了船,他就特意按照我的喜好布置这了房间。” 雪千影点点头。下地就是盗墓。走船也差不多,就是打捞水下沉船,挟持尸体或是货物,问船主索要赎金的行当。确实都不太光彩。 但梅影年轻的时候不太爱笑,清冷的样子在花船上也算是独树一帜。偏偏现在总是笑个不停,嘴角都生出笑纹了,但算算过了五十的年纪,还能这般年轻好看,可见婚后日子顺心。这男人待她不错。 “那你们是怎么捡到我的?”雪千影又问。 “昨天是十五,本来不出工。我家男人带着伙计在夹板上喝酒,我和几个女眷做女红打发时间。一个眼见的伙计看见水面上有个白影,以为是鬼,吓了一跳——可我男人是什么出身,怎么会怕鬼,当即就叫人捞上来。我们女人也凑热闹去看,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可是雪儿啊,你怎么会落水呢?身上还有这些伤?” 雪千影想了想,梅影是凡人,她家男人不管做什么营生赚多少钱,总归也是凡人,自己的事情还是不要牵累他们的好。便只说自己是遭了仇家追杀,受伤不支才落水的。至于陈氏之类的消息,她是一点都没有透露出来。 梅影点点头,心疼地揉了揉雪千影的脸:“船上的大夫只会治个跌打风寒和晕船。你这伤得不轻,他没什么办法,只叫我先帮你包扎。不过明日我们就能靠岸了,到时候找个好大夫给你瞧瞧。” 说到这里,梅影拍了拍额头:“我都忘了,你不是在那个什么长州莲氏吗?在白鹤是不是?那我们就直接走水路去东湖,直接把你送回去。听说世家之中都是有好大夫的,你回家了,我也好放心。” 雪千影搂着梅影:“不用不用,我养养精神,放个信号,叫家里人来接应一下也就是了。”说着,雪千影又觉得不妥,万一旁人先到,趁机灭口,自己身上还有一寸金未解,根本护不住梅影他们这一船的人。 自己得尽快上岸,找到解药,再来盘算接下来的去向。 截杀的事情发生得突然,雪千影为了保命来不及细想。现在终于静下来,雪千影这才开始回忆,叫自己出门佯装前往昆仑的是泽德广,安排自己进入祖州地界躲藏的也是泽德广,而追杀自己的是陈氏。陈氏一向唯泽氏马首是瞻,这场截杀,不出意外,就是两家针对自己设下的一个局。 陈飒一直想对自己杀之后快,雪千影心里明白也一直提防,却忽略了泽氏。可是她想不通,泽德广急三火四的要杀自己,图什么呢?而且此事必然败露,师父为了自己必然不能与泽氏和陈氏善了。难不成,想让莲氏先动手,泽氏借反击之名一举将莲氏清除,这就是泽德广的目的? 第六百七十五章 救急 想到这里,雪千影心中一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现在仍旧十分危险。方才梅影提到自己是在汶水上。汶水是瀛州和祖州的分界。两家有无数借口清查来往船只。自己根本藏不住。 而且她也要尽快返回天柱山,回去师父身边,阻止他冲动才行! “雪儿?”梅影见雪千影愣神,伸手晃了晃她。 雪千影回过神,看着梅影,有些纠结。 “雪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直说?”梅影倒是善解人意,笑着摸了摸雪千影的头,“你与我们是不同的,甚至你娘亲与我们也不同。你觉得不方便就不说,没关系的。” 雪千影伸手抱住她:“梅影娘,我得尽快赶回天柱山。” 梅影拍了拍她的脊背,没有多问,只说了一声好。 雪千影睡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起来。身上的伤势还在,但总算精神不错。雪千影盘算了一下,自己不能动用灵力,徒步返回天柱山,即便是无人追杀,至少要三四天的功夫。想到这里,雪千影决定连夜上路。 梅影给雪千影找了些船上妇人穿的布衣,给她化了妆,又在她头上裹了个头巾,看起来像是个风尘仆仆的农妇。雪千影对着镜子打量几眼,别说是泽氏和曹氏那些人,就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了。 雪千影又问梅影借一些她男人挖坟掘墓的工具。梅影翻出来一些旧物,只有几把铲子和两把锄头,锈迹斑斑,十分不牢固的样子。雪千影最终挑了一把铲子,拆掉木杆,带在身上。 趁着附近没有大城,梅影张罗着让船靠岸,好让雪千影离开。这时,一只小巧的快船飞速驶来。雪千影心里一惊,铲子抄在手里,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将人引开,以保证不伤到梅影等人。 而梅影却对着小船挥了挥手,说是自家男人回来了。 雪千影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从醒来到现在,还没见过梅影家的男人呢。 男人身量高壮。皮肤是水边人惯有的古铜色,借着灯光一晃,还泛着油光。男人登上大船,躲开扑上去的梅影,直说自己沾了尸气,没有洗沐,让梅影离他远点。又将手里的一个盒子递给雪千影。 男人憨厚地笑着:“既然是小梅的侄女,受了伤咱不能不管。船上缺药,咱也不懂。就知道这是好东西,你拿去补补。赶紧,晚了就散了。” 雪千影一愣,打开沾着泥土的盒子一看,竟然是一颗血灵芝! “你去找这个了?”梅影也很意外,拍了男人一巴掌:“不是说不下地了么?” “咱侄女来了嘛。再说,啥药材能有这玩意补——侄女,你别嫌弃。这可是好东西。直接吃了,你这身伤,至少能好一半!” 雪千影捧着拳头大小的血灵芝,又是惊喜又是感动。血灵芝十分难寻,全靠机缘。若是自己去寻,能不能在毒发到完全不能动之前找得到还是一个未知数。梅影男人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救了自己一命! 而且这血灵芝通常结不成太大,一般只有指节大小。这么大一颗,也不知道梅影男人短短一天的功夫,究竟挖了多少墓,才能找得着。 这一颗血灵芝下去,自己身上的一寸金,就全都迎刃而解了。随之一并解除的,是天柱山上可能发生的一场危机。 雪千影双膝跪地,一个头磕在地上。直接把梅影夫妇给拜愣住了。 梅影连忙把她拉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怎么还见外了呢?” “这血灵芝实在是贵重。姨丈辛苦了。”这是救命之恩,梅影夫妇当得起雪千影叩拜。 “果然你是懂行的。小梅的侄女,见识就是不一样。”男人笑起来眯着眼睛,两条眉毛一动一动的。他从伙计手里接过湿毛巾,一边擦手一边笑道:“小梅可能没跟你说过我之前是干什么的。我不是跟你吹牛,这汶水沿岸,大小坟茔我都熟悉,找这个不算难。” 一个小伙计趁着男人换毛巾的功夫凑上来笑道:“当家的听咱们船上的王大夫说你伤得不轻,害怕太小的不管用,直接带着咱们就奔了这一颗。姑娘你不知道,这颗啊,好多年前当家的就惦记上了,一直小心的留着,原是要等嫂子生孩子的时候,再摘下来给她补身子的!” 梅影将伙计推开:“我侄女还没出阁呢,说什么生孩子,滚去干活!” 男人也朝着伙计屁股上踢了一脚。一众伙计都跟着笑了起来。小伙计一缩脖子,端着水盆跑了。 雪千影再次向两夫妇致谢。男人直摆手,只顾着催她赶紧吃了别浪费。梅影拉着雪千影的手:“别的事儿咱们也帮不上你。只盼着你好好的。回去之后,不论高低,报个平安。”说着,梅影从男人手里接过一个小型的烟花弹,塞给雪千影:“我们在这儿多停几日。你回去之后,就朝着汶水的方向放这个信号,我们看见了,就能放心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收起烟花弹。又问梅影借了房间,将血灵芝吞了之后,仔细调息了一个时辰,一寸金终于毒解。亏虚的灵力也补上来七七八八。至于身上的外伤,有几处要紧的,被雪千影动用灵力恢复至愈合。其他几处不要紧的,等到了山上分辨了情况,再说不迟。 一步三回头的辞别了梅影夫妇,雪千影拿出挽风踏月,御风而行,一路沿着汶水飞向西北,直奔天柱山而去。 因为落水的地方与梅影船只靠岸的地方相隔甚远,雪千影一路上也没碰上前来搜救她的各家人手,心中更加怀疑是天柱山上出了大事,也顾不得灵力消耗和方便与否,逆天池水流方向,直上天柱山。 当雪千影出现在莲威眼前时,清泉天士愣了好半天,这才几步上前,顾不得人伦礼仪,直接将雪千影按在怀里。 “师,师父,疼。”雪千影叫了一声,莲威这才想起来,雪千影背上是有伤的。 雪千影龇牙咧嘴从莲威怀里挣脱出来,低头看见了莲威手里一直抓着的那件纱氅。 第六百七十六章 趁乱 当初留下这件衣服,雪千影多少是出于不得已。毕竟是以一敌多,纱氅这种东西未免有些碍事,于是在逃出酒肆的时候顺手丢下,也想万一有人来接应她,看见了,至少能够确定她还活着,能够带回消息给师父师娘,让他们安心。 可眼下见了师父,雪千影又隐隐后悔,觉得自己草率了。 雪千影从莲威手里一点一点将衣裳抠扯出来,可莲威却不肯放手,差点撕碎了。 “阿威。”直到金悯唤了他一声,莲威终于回魂,松开了手。 “徒弟回来了,你想什么呢。”金悯挽着莲威,算是支撑搀扶,一边柔声劝解。可劝着劝着,金悯自己的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她只知道陈氏突然对雪千影动手,不知道雪千影伤得多重,更不知道一寸金的事儿。虽然也跟着提心吊胆,但雪千影一直是她的骄傲,金夫人对雪千影的修为更是比寻常人自信百倍,相信她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可眼见丈夫如此失态,心知他一定有事瞒着自己,想必雪千影这次必然是凶险万分,一时之间不知是后怕还是埋怨,百感交集,怆然涕下。 莲威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头,勉强自己笑了笑,心中总算巨石落地。但他也有年纪了,熬了一天一宿,全靠一口气吊着。现在这口气松了下来,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妻子的怀里。 金悯一下子没站稳,雪千影连忙上前帮着搀扶,回身喊人。修正本就随莲氏夫妇一起等着,见状连忙上前,手起针落,直刺人中。莲威咳出一口淤血,悠然转醒。 莲威正要说话,却被雪千影劝住:“师父,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去睡一会儿。师娘也去歇一会儿。” 莲威不推辞,被金悯和修正合力搀扶回了卧房。雪千影叫来巡视的弟子,让他去传信,将莲氏外派的人手全都收回来。当听闻泽氏、夜氏和莫氏也都一直帮着找人的时候,雪千影便叫他也去通知夜氏和莫氏,就说自己平安归来。 修正从里间钻出来,正要说话。雪千影虚了一声,叫他随自己出去。 回到雪千影的院子里,修正这才伸手抓过雪千影的脉门,很快就满面狐疑:“你的一寸金解了?” 雪千影点点头:“巧遇娘亲的故人。正巧她男人是个盗墓的。” 修正长大了嘴巴,好半天才笑出声来:“你这运气,好到逆天了!真是,上天保佑。” “明明是我娘亲保佑我。”雪千影反击一句,又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一寸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中了一寸金?” 修正便将泽世先带回雪千影的血衣,正好被陈飒看到,亲口说出了这件事,莲威又被夜一行拉着回来,找他想解毒的办法,整串事情,说给雪千影听。 “泽德广派阿先去寻我?”雪千影抓住重点。 “不止阿先,泽氏的人,除了他和乔露,几乎全都派出去了。现在山上泽氏营地,全靠几个泽氏的仆役保护着。”修正抱着胳膊,“莲氏、夜氏、莫氏,还有恩氏等许多长州世家,也是如此。” “幸而无人对山上动手,不然的话……”雪千影拍了拍胸口,话音未落,只听得外面传来跑动的声音。 雪千影示意修正别动,自己跑出去查看,正撞见辛如尘已经带人回来,听见动静,也要往外走的样子。 “师姐!”辛如尘扑了上来,仔细打量几眼,确定雪千影没事,这才放心:“你没事可太好了!急死我们了!” “放心吧,你师姐我福大命大。外面怎么回事?”雪千影问道。 辛如尘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正要去看。” 雪千影想了想,如今家中无高手坐镇,很不稳妥,便叮嘱辛如尘将人都带去主院,保护师父师娘。辛如尘聪明干练,一听就明白了,自己带人去主院护卫不说,还特意派了两个人到各院传信,说是要将所有人都集中在主院外围,方便保护。 雪千影满意地拍了拍辛如尘的肩膀,来不及多说夸奖的话,起身朝着出事的方向赶去。 没走几步,就碰见了潇清欢。 潇大脑袋见她活蹦乱跳,脸上乌云散去:“要不是师父拦着,我也要下山寻你去了。你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是师父拦着?不是潇伯父拦你?” “我爹让我去的,还特意调派了不少好手给我。是师父说,天柱山上不能空虚,这才拦住我没让下山的。” 雪千影心中一定,到底老一辈掌家多年,都不是白给的,自己能想到的问题,他们应该更早一步想到才是。心下便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但她不知道,当时莲威等人,甚至泽德广在内,都已经乱了阵脚。若不是得了泽世光的提醒,怕是真会将天柱山上的人手抽调一空呢。 两人结伴往前走了一段,就看见了火光。 “泽氏?!”潇清欢一声惊叫。 雪千影也吓了一跳。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是泽氏出了乱子! 两人快步赶到,眼见泽德广正在指挥家中仆役灭火。乔露脸上沾了不少炭黑,披着毯子,但眼见目光炯炯,应该无碍。 潇清欢连忙命令自己带来的人手帮着救火。不多时,周遭几家也有人手派过来。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但若想扑灭还需要一些时间。 雪千影这才行礼询问事态。 泽德广道:“是陈氏客居的院落起火,殃及主院……无常元君!你回来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毒解了吗?” 泽德广顾不得长幼男女之分,按着雪千影的肩膀,晃了好几下,欣喜之情满溢出来,看起来比潇清欢和辛如尘还要更加高兴。 雪千影被他晃得发蒙,只顾着点头却开不了说别的。心说泽家主便是做戏,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是不是太夸张了些? 乔露也过来,再三确认雪千影没事,松了一口气:“元君可是把我们下坏了。外子一天水米未进,生怕元君回不来……” “呸呸呸!”泽德广小孩儿似的,连着呸了几声,嗔怪似的瞪了妻子一眼。 乔露却不管他,拉着雪千影的手,真切地说道:“元君别介意,他也是担心。才刚还跟我吐苦水,说肠子都悔青了。你若是真有好歹,他拿什么赔给莲氏。” 第六百七十七章 要求 泽德广叹了口气:“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快,传信,叫阿光阿先都回来,几家人都撤回来。” 自然有心腹赶着去传信。泽德广说完这话,也像是放下什么心事似的,竟然不顾形象,直接盘膝坐在地上。 他坐下了,乔露也陪着他坐下。雪千影和潇清欢两个小辈,总不好居高临下,也不得不陪着坐下。 “百密一疏,陈飒借着这场火跑了。还带走了陈氏不少好手。”泽德广目光投向火场,自言自语一般,将陈飒前后种种图谋,包括山腰水潭里的十具尸体是怎么回事,包括如何布局算计泽德广,又如何策划截杀雪千影,全都交代了一遍。 “我答应了你师父,陈氏行虐杀暗杀之事,按律应当除名。同时彻查当年昆仑灭族之事,无论是何结果,都会在天台山上留碑刻以昭告天下。两案相关人等一律处死。陈氏所有仙修发配域外,永生不得再入中原。至于陈飒本人,待查清所有罪责之后,依律明正典刑。”泽德广缓缓说道。 雪千影沉默不语。没想到昆仑的事情竟然也被提了出来。必然是师父提的。可泽德广怎么会答应? 难不成昆仑的事情真是陈氏一家所为,就没有泽氏在背后的支持? “陈飒的海捕文书我已经命人传发了。他落网是迟早的事情。这件事我一定给莲氏,给你一个交代。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办的我都帮你办。”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这话她要怎么接? “你师父骂我瞎,真是一点都没骂错。”泽德广姿态放得很低,“当年昆仑事发,我虽然有过怀疑,却急于在西南安插人手,收服鹰犬,被陈飒所谓的投诚蒙了眼睛。今次你的事情,我又一味自信自己对陈氏的掌控,对暗流视若无睹。方才又一时大意让陈飒得以逃脱。你师父骂得没错,我确实是瞎了眼睛。” 泽德广骂得情真意切,又见雪千影始终不开口,渐渐也闭了嘴。乔露坐在一旁一声不出,而潇清欢也不好插话。几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着坐了好半天。 “无论是昆仑还是陈氏,只要泽家主秉公处置,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雪千影道。既然眼下无人商议,那她也就全凭本心了:“我只希望,水落石出之后,能够在昆仑遗墟做一场祭典,告慰亡者在天之灵。” 泽德广点了点头:“这是应尽之礼。只是出于安全和其他考虑,昆仑的禁制不能撤销。之后若是你不想接手昆仑遗墟,我会将之交给新仙门来管辖。至于是否还要每五年开放一次供世家子弟试炼,全凭新仙门决断。” 雪千影也表示同意。 “至于你。无常元君。”泽德广这才看向雪千影,“我知道你不是陈飒的血脉——是陈飒自己说的,但我并不知道详情——只是这件事关乎医仙的名声,好说不好听。但若不提,处置陈氏之时,必然有小人会拿你说嘴。你还需想个说辞出来,我出面来替你澄清。好歹我这个天下第一世家家主,还是有些手腕的。” 雪千影想了想,这件事若是撒谎,总归是个隐患,不如实话实说:“娘亲和陈飒的那个孩子,出生便夭折了。我是娘亲逃亡途中,捡到的孤儿。” 泽德广瞳孔一缩,惊讶于雪千影的说辞:“元君真要这么昭告天下?” “这不是说辞,而是真相。”雪千影垂眸苦笑,“娘亲之前在密瘴林里躲了六个月,什么样的胎儿能保得住呀!挨到足月生产之后才夭亡,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虽然令人震撼,但却也合乎逻辑,不算牵强。泽德广瞪大了眼睛,几次张嘴,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乔露和潇清欢也十分诧异。这消息传扬出去,那些原本支持雪千影接手新仙门的世家们,必然反悔。到时候对新仙门权利的争夺,怕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难怪你一直推脱,不愿接受新仙门仙主的位置。我爹还以为你是不愿给师父和莲氏招惹麻烦,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潇清欢挠挠头,“若是爹爹知道,怕要怪你连他都瞒着——师父师娘可知情?” 雪千影点点头:“知情的人并不算少。”雪千影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卖”泽世先和冷月寒,只说莫氏姐妹和夜小楼也知道。 泽德广点了点头:“先不管新仙门。以你如今的声名和威望,即便不是昆仑遗族,想要接手新仙门,也没人敢说个不字——谁说这个新仙主就一定得是异族呢?” 雪千影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乔露却问道,既然雪千影不是雪蕊姬和陈飒的骨血,那么陈飒一直声称的医仙偷人,也是污蔑了? 雪千影想了想,便将陈老家主的谋划说了个大概:“其实我娘亲也不知真相,对于陈飒的翻脸和追杀也一直十分纳罕。知道我在昆仑神殿中偶遇一位陈氏族人的残魂,看过她的记忆方才知晓。陈飒当时不知内情,完全是被老家主给蒙骗了。但后来是否有人告诉他真相,不得而知。不过,今次围杀我的几个人里,似乎有人是知情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将他们捉住。” 泽德广抬手招来一个心腹:“去传信给少主,让他和阿先不必急着回来,分兵抓捕此番陈氏的杀手,务必留活口。” 心腹闻言忙去传信,不多时回转禀报,说是少主那边已经抓到了两个陈氏杀手,正小心看管起来,不会叫他们自杀自戕。正带着一起赶回天柱山。 “好。”泽德广轻轻抚掌,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有了人证和口供。不管他们是否愿意出面指证陈飒,只要他们与雪千影交过手,此事就算是坐实了。 泽氏的大火渐渐被扑灭,雪千影见此,起身向泽德广告辞。一回头,就看见夜小楼狂奔而至。 “茕茕!”夜小楼唤了一声,飞扑上来,伸手将雪千影按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伤势可好些了?毒可解了?” 雪千影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直说自己没事。夜小楼的胳膊这才松了松,容得雪千影抬起脑袋,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番:“不是说你与泽少主他们在一处嘛?怎么只有你自己?” “得了消息,先赶回来了。”夜小楼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着雪千影:“阿英阿芙稍后直接回莲氏。夜氏那边小城哥和婉妹会去向伯父和姑母他们报信。” 第六百七十八章 主使 等到泽世光和泽世先压着两个被俘的陈氏杀手返回天柱山的时候,泽氏营地的大火已经扑灭。主院少了一半,自然不能再住人。于是泽德广与乔露另择了干净的院子休息。 回禀之后,泽世光不眠不休,连夜突审两个陈氏杀手。其中一个咬死了是听命行事,内情一概不知,便是泽世光下狠手上了大刑也依旧没有松口。反而是那个被雪千影认出的陈氏族老,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此番截杀雪千影的计划,前前后后,全都招了个干净。 带着夜小楼返回莲氏的雪千影,此时还没睡下,正陪着莲威说话。收到泽世光特意派人送来的口供抄本,简单看了几眼,交给了坐在一边玩机关球的莲英。 莲英扫了一眼,冷笑一声:“招得这样干脆,怕不是别有用心?” 莲威靠在床榻上,使唤金悯帮他把口供拿过来,仔细瞧了几眼,也认同莲英的判断。 “可还能怎么别有用心呢?”金悯不解地问道,“难不成还能将脏水泼在雪儿身上?” 雪千影自然也猜不到。莲英想了想,亲自叮嘱泽氏来人,请他帮忙传话给泽少主,让他不要继续审问,晾上几天再说。 “这人,无论求生求死,都是目的,都是希望。想要审出实话,就得让他看不见希望。”莲英对自家爹娘姐妹解释道,说着又笑,“晾他几日,别让他再见泽少主,换阿齐去审。保证会有意外之喜——阿齐可是个审讯的高手。与陈氏又素无瓜葛,值得托付。” “阿英也在怀疑泽世光?”夜小楼问道。 莲英淡淡一笑,看着夜小楼点了点头:“看来此番是我与夜九哥心有灵犀了。” “这几桩事,看起来是陈氏罪行滔天。可若一件一件拆开分析,未免巧合太多。若说全是陈飒的谋划,我实在不信。” “陈飒若是有这么缜密的心思,早就不用仰仗他人鼻息了。何苦闹得这般惊天动地?”莲英手里按着机关球,“所以我猜幕后一定另有主使。想来想去,若是泽德广,今日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么几出大戏——毕竟就算他掏心掏肺,再情真意切,爹爹和师姐也不会放下芥蒂与他和泽氏交好。但若是泽世光,就说得通了。甚至可能还有一些我没想到的好处,落在他的头上。” “比如,借助外部的力量,逼迫泽德广提前让位,将泽氏家主传与他。”夜小楼道,“毕竟此番陈氏所为,泽德广也算是有失察之过。现在无人追究,不过是因为事发突然,大家还没回过神来。依我猜想,最多不出三天,就会有人闹开来,逼着他给天下一个说法。” 说着,夜小楼苦笑一声:“比如我夜氏,正作此打算呢。” “我猜,阿横也准备着出手呢吧?”雪千影亦笑道。 “不错,还有璇玑和白景行,景妍歌那里,为了吞下宁州,也正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呢。”夜小楼一早收到了莫雪歌传来的消息。 “反而青氏和绾氏正在观望。估么着是害怕泽氏因此损伤太过,打破中原三足鼎立的百年平衡,不好收场。”莲威道,“不过这件事,莲氏终究是利害相关,我猜他们行事的时候,少不得要拉着莲氏一起。” “所以爹爹伤得恰逢其时。”莲英笑了笑。却被金悯狠狠地剜了一眼,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想往师姐身后钻。 莲威笑着拍了拍金悯的手,让她不要跟儿子计较:“我也是这个意思。明日起我便闭门谢客,陪你描花绣样,养上几日。莲氏大小事务,全交由英儿决断。” 莲英起身行礼受命。又看了看雪千影:“师姐此番损耗亦重,也该闭门休养才是。”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就听英儿的。” “可就算是兄长掌事,我莲氏还是得表态呀?难不成那些世家会因为兄长是小辈就放过我们?”莲芙不解地问。 莲英笑道:“我只需要推说要等父亲精神好时,与他商议,再做决断,就是了。” 莲芙撇嘴:“父亲最多养上七八日——这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啊!” “父亲好了,还有师姐。就算师姐也好了,如此大事,还得莲氏众族老共同议事。这一来一往十天半个月就过去了。等到八月十五过了,名仙擂散了,咱们就回长州去,我就不信还有人能追过去?” “我怎么觉得,兄长醉翁之意不在酒呢。”莲芙听懂了,却又好像没听懂,挠了挠头。 “英儿这是在卖给泽氏人情。”雪千影解释道,“泽德广答应彻查当年昆仑旧事,是应了师父所请,我莲氏不出面参与攻讦他的失察之过,算是投桃报李。” “眼下,泽氏在泽德广手中,远好过交到泽世光手中。”莲威突然道,“泽德广此人,虽有野心,亦有底线。但泽世光就……”莲威说着,摇了摇头。他是长辈,不好当着一众小辈的面指摘别家小辈的德行。但泽世光此人,他实在不喜。 甚至有些忌惮。 莲芙这才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又抓着雪千影的手:“彻查昆仑旧事,那师姐的身份就得公开了?” “早晚要被戳破,宜早不宜迟。”雪千影道,“反正咱们莲氏对昆仑也没什么想法。不如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让他们争抢。也好给莲氏争取一点时间。” 莲芙点了点头,又看向夜小楼,笑嘻嘻地问他:“夜九哥方才说此番夜氏也要出手,那夜少主是趁机推波助澜,还是盘桓我莲氏躲清闲呀?” 夜小楼捂着胸口,假装咳了几声:“我今日连番奔波,灵力亏虚,又急火攻心需要休养。再加上莲氏众人经此一事难免疲敝,我理应留下照顾你师姐。” 夜一行的想法与莲威全然不同,他可没必要对泽德广施以援手网开一面。众世家联手逼迫泽德广,夜一行乐见其成却并无把握。万一事败,夜氏难免承受泽氏怒火。介时为了玄州稳定、夜氏万全,夜一行必然要卸任家主。 而夜小楼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都将成为临危受命的最佳人选。 莲芙撇了一下嘴:“夜九哥你当我傻的?你们夜氏这是在留后手呢!” 第六百七十九章 欧阳 雪千影离了莲威金悯的院子,伸了个懒腰。东方露出一道白光,新的黎明即将到来。 这一场处心积虑、层层陷阱的截杀,随着雪千影的平安归来、陈氏仅余的两名杀手落网、以及陈飒率众逃亡而告终。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仍在酝酿之中。 雪千影打着哈欠,辞别了莲英和莲芙,拉着夜小楼的手,一路晃回自己的小院。两人分别洗沐,换了寝衣,还没等躺下,就有个莲氏本家的师弟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边行礼一边禀告,说怀州欧阳氏没了。 “什么叫没了?”雪千影和夜小楼都困得不行,脑子本来就不转个儿,再加上“没了”二字表意实在丰富,两人根本没听懂。 “据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有人趁着昨晚的混乱,潜入欧阳氏的营地,将欧阳氏此番前来天柱山的人手尽数屠了。” “屠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夜小楼惊得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师弟点点头:“目前的消息是没有活口。而且,昨天师姐不在的时候,欧阳家主曾经去找过泽家主,但是扑了空。据说是因为在怀州留守的欧阳氏老小,被人杀了。去找泽家主主持公道的。” “两边同时动手?” 雪千影从床上翻下来,脚底下没站稳,差点摔了个趔趄,被夜小楼和师弟同时扶住。 “师姐……” “还有别的消息吗?”见师弟摇头,雪千影追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莲氏可派人过去支应了?” “家主和师姐都需要休息,少家主指派苹师兄带着我们几个,代表莲氏过去帮忙。我眼下回来就只为传信,还要立刻赶回去。若有新消息会马上再通传给师姐知道。” 将师弟打发了,雪千影坐在脚凳上,半天没说话。 “你是不是想到了青氏?”夜小楼问,“你还惦记着之前青宏和欧阳路的事情,是吧。” 雪千影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青二爷在群战之前就带人先行返回了鳞州。而且若是青氏发难,朗公子那里多少会与英儿打个招呼。应该不是青氏。但除了青氏,我又想不起来欧阳氏近来还有什么别的仇家。” “也许不是新仇,而是旧怨呢?” 雪千影否定了这个猜测。能够教养出欧阳路这般侠义为本的子弟,欧阳氏的门风差不到哪去。就算世家之中难免有几个败类,与别家结了仇,趁着名仙擂几大家都在,调停并不算难。哪怕调停不得,去擂台上真刀真枪打一场,总之是不至于到灭族的程度。 “这几日山上人手调动频繁,不容易找到线索。”夜小楼又道。他探过雪千影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脸色,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你想去看看,就赶紧穿衣裳,我陪你同去。” 雪千影却摇头拒绝了:“你这几日不好露面,我也刚推说重伤在身。咱们还是不去了。” “露个面而已,总能找到说辞,我又不能躲起来一直不见人。我陪你走一趟,好过你自己在这里纠结。”夜小楼劝道。他知道对于欧阳路的死,雪千影一直有心结未解。现在欧阳氏又出了事,依照雪千影的心性,若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怕是要寝食难安一阵子了。 雪千影依旧沉默不语。这时,外面传来师弟的声音。好像还带着些人。少年郎进得屋内,请随同稍后,自己进到里间禀告师姐,说是泽少主亲至,有事相求。 雪千影蹙眉,与夜小楼对视一眼,连忙更衣。而夜小楼就着寝衣,裹了件大氅,便随雪千影一同出来见泽世光。 泽世光见两人同寝,稍稍愣了愣,双眸中的冷意一闪而过,化作满脸笑容,行礼问候。 “泽少主这个时间过来,应是一夜没休息吧。”雪千影还礼,又谢过他救助的恩情。 “总归是我迟到一步,不然元君也不必蒙受落水之难。”泽世光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那个莲氏的少年,欲言又止。 “泽少主但讲无妨。都是信得过的人。”雪千影道。 泽世光点点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断刀,放在桌案上。雪千影的目光扫过刀柄,认出这是欧阳家主惯用的佩刀,名字取自欧阳家主的仙号,叫做独木。 独木难支大厦倾。欧阳氏立家数百年,一朝覆灭,倒也应了这名字。 “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关于凶手的线索。思来想去,唯有这把断刀,或许能够承受元君的溯回之术。便带了过来,请元君施以援手,帮助欧阳氏上下数百条性命鸣冤。” 泽世光说得情真意切。雪千影手指拂过断刀,点头应了。 泽世光知道自己与夜小楼和莲氏子弟相比,在雪千影这里实在算不得被信任的人选,于是退到门口,既能看清雪千影施展溯回术的结果,又能避免旁人疑心他趁火打劫。 雪千影点点头,提起灵力,就着桌案,构建出溯回影像。 只往前找了不久,一把几人都很熟悉的佩剑,映入眼帘。 “不世?!”三人齐齐发出惊呼。 雪千影生怕自己看错了,将影像放大,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杀害欧阳家主的,正是这把陈飒的佩剑,不世。 根据溯回术所得的影像,陈飒带人直接杀入欧阳氏,见人就砍。上至欧阳家主,下至欧阳氏仆役,无一幸免。而后将人手集结,穿过欧阳氏营地,取道天柱山西南的小路,下山奔逃而去。 “这样看来,陈氏屠杀欧阳氏,只是为了逃走方便?顺便拖延被追击的时间?”泽世光分析了一番,自己又摇了摇头:“可是怀州那边,却是十四那日动的手。这两者究竟有没有关联?是不是一家所为?” 一直没说话的夜小楼突然开口:“山腰水潭里的尸体,还没确定是哪一家的?” 泽世光眨了眨眼睛:“据父亲说,是陈飒自己交代的,是陈氏关押的几个旧犯。但具体归属于哪一家,并未提及。” 雪千影心思一沉,缓缓摇头:“我看过尸体,那些尸体上并无绑缚囚禁的痕迹。而且皮肤光洁,指甲干净,发根也没有淤垢,说明这些人死前的日子,至少吃穿用度上,应该很是优良才对。” 泽世光眼皮一跳:“所以元君和夜少主怀疑,那十具尸体,是欧阳氏的人?” 第六百八十章 不过 如果两边都是陈氏动手,时间对得上,可动机呢? 泽世光起身收了断刀,准备告辞:“我得赶快回去,禀告父亲,请他出面控制宁州和留守宁州的陈氏中人,避免生出更多乱事。” 夜小楼却摇了摇头:“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已经屠了欧阳氏留守在怀州的老幼,应该在行事之前便已经谋划好了逃窜的路线。眼下还是要从天柱山为起点,追击陈飒等人,最好能够赶在他们汇合时一举擒获。” 泽世光想了想,夜小楼说得很有道理,但做起来十分艰难,只能苦笑一声,承诺自己会尽人事。而后告辞离去。 经由欧阳氏和泽世光这么一搅合,雪千影困意全无。夜小楼也睡不着了。两人便换了衣裳,到院子里晨练。 修正听见动静,从自己居住的厢房钻出来,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伸手招呼雪千影过去,给她诊了脉。 “如何?可还有隐患?”夜小楼关切地问道。旁人说的他都是将信将疑,唯有修正说没事,他才真的相信。 修正撇着嘴:“血灵芝这东西好歹也是个天材地宝,可遇不可求。你吃了那么大一颗,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之前的内伤基本好得差不多了。灵力还增长了一大截。” 夜小楼这才放心,露出笑容。 然而雪千影却更了解修正,静静地站着等他说下文:“不过呢?” 修正笑得吐了吐舌头,伸手搥了搥夜小楼:“对嘛,你着什么急,我话还没说完呢。” 夜小楼丢出一记白眼,可惜修正看不到。 “不过,寻常人修习,都是先扩充灵海,而后增长灵力。就好比,”修正寻么一圈,从井沿儿上拿起一个瓢,舀了满满的水,又轻轻摆回井沿儿上。虽然他动作极轻,手极稳,但瓢里的水,还是洒出去了不少。 “人灵海就像这瓢,灵力就是这水。灵海不扩张,灵力却猛涨,便是水满则溢的下场。”修正说着,自己觉得这比喻不甚贴切,摇了摇头:“水溢出来,洒在四周,太阳出来一晒,化作水汽消失不见也就是了,于瓢来说没什么损伤。可灵海就不同了。若是这灵力过多,无处疏导,结局便是与自爆灵海无异了。” 一番话说得夜小楼心思七上八下,十分紧张:“那要怎么做?” 雪千影瘪着嘴,伸手拍了拍修正:“你别吓他。” 修正狡黠地笑了:“什么都不用做,你家无常元君的灵海突然变得十分广博,别说区区一颗血灵芝,就是把飒月剑上全部灵力都注入她灵海之中,也撑不满。” 夜小楼总算放心下来,不满地嚷道:“阿正,你不吓我会少块肉吗!” “早膳会没胃口,少吃块肉说不定。”修正嬉皮笑脸地躲开夜小楼拍过来的巴掌,钻到雪千影身后,探出白花花的脑袋,又不解的问她:“之前你内伤的时候,我帮你诊脉,你灵海还没有这么大,难道今次被人追杀,还有其他奇遇?” 雪千影摇摇头,把他从自己身后揪出来:“没了——能遇到血灵芝,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 修正听了直挠头:“那就有些奇怪了。难不成,这血灵芝除了充盈灵力,还能扩充灵海?不过世间关于血灵芝的记载少之又少,医者都当它是阴晦之物,有损阴德,并不拿来入药。应是有些我没读到过的功用,也说不定。” 雪千影从乾坤袋中找出一本手札,递给修正:“这是我娘亲行医的笔记,或许里面就记载了血灵芝的功用。” “医仙的手札,可是极为难得,说是杏林至宝也不为过。真舍得借给我?” “若非是娘亲的遗物,送你也无妨,反正我又看不大懂,放着浪费了。”雪千影道。 修正抿着嘴唇合计了一会儿:“那我能抄录一份么?不找外人,就请你萱师妹帮忙。” 雪千影笑着拍了拍手:“还是你聪明。你随便抄——只是不要外传……” 修正刚想说,他抄了只给自己慢慢研究,不会外传。 谁知雪千影接着说道:“只在药谷范围内传播即可。” 修正笑得如同三月桃花开,抱着手札转身就跑。几乎都快跑到他房间内了,才回头喊了一声谢谢。 夜小楼看着他这副痴迷的样子,不禁哭笑不得。雪千影却是一摊手,笑嘻嘻地对夜小楼耳语道:“我让萱师妹慢点帮他抄,咱们俩能清静十天半个月呢。” 夜小楼噗嗤一声,笑得差点撅到井里去。 果然两人的早膳还没送过来,莲萱就抱着行李搬了过来,直接在修正隔壁住下。两人用过早膳之后,就开始动笔,莲萱负责念诵并誊抄。而修正也没闲着,亲自动手誊抄了一份盲文版本,以便以后独自查阅。 雪千影和夜小楼,一个咬着蒸糕,一个叼着包子,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接下来这段时间里,别说修正不会来烦他们,他们要是敢主动过来多说一句话,修正都能掏出金针把他们扎哑了。 “世人总得有点痴心才能成事。阿正和你萱师妹痴迷医药,故而能成当世数一数二的医者。我一宁叔叔痴迷修习和剑术,故而能成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夜小楼感叹道。说着,又笑眯眯的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也正看他,见他目光挪过来,挑了挑眉:“想说什么?” “我痴迷于你,故而才能和你长相厮守,共盼白头。”说完,夜小楼自己一个激灵:“噫,这么肉麻的话,我是怎么说出口的?恶心恶心,太恶心了。阿正听了都忍不住要扎哑我的恶心!” 雪千影也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胃口,也表示这话让夜小楼说得,实在是有点反胃了。 两人难得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早晨。早膳过后,困意上来,两人准备和衣而卧,休息片刻。却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雪千影出门一看,是莲苹带着满身的倦意回来了。 “苹师兄,欧阳氏那边如何了?” 莲苹叹息一声:“尸首已经依照身份礼制收殓。待停灵十日之后火化,并由白氏亲自派人,送回怀州安葬。” 第六百八十一章 事外 雪千影和夜小楼听了,都难免唏嘘。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对了,白氏那边确认过了,屠戮欧阳氏留守老弱的,证实是陈氏无疑。他们借着行商的名义入境怀州,连尚在襁褓的婴孩和凡人仆役都没放过。事后又分散逃窜。待得事发,已经隐匿于人海之中无处可寻。幸好白氏留守的族老误打误撞抓了两个活口,对上了口供,这才确认的。” 果然如此。陈飒如此行事,当真是疯魔了。 “怀州那边,白家主已经传信,交由留守的族老全权料理后事。可叹欧阳氏立家数百年,一朝倾覆,无声无息,悲惨如斯。”莲苹感慨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虽然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人半分感受不到,但欧阳氏是值得尊敬的世家,寄托哀思是应尽之礼。 “那欧阳氏是就此除名还是请白氏扶持续立,可有了决断?”夜小楼从不与莲苹等人见外,想到便问。 “现下还没有决断。”莲苹道,“不过据白家主说,欧阳家主有个幼弟,昔年为了与景氏女成婚,脱离了家族。今次名仙擂个人战上两人还露过面。只是在群战之前就离开了。白家主如今正派人寻找他们。若是扶持新欧阳氏,此子乃是不二人选。” 家主亲弟,确实好过过继来的远亲和旁支。不过他的夫人出身景氏,倒让此事变得十全九美了。 宁州景氏与陈氏的关系可用若即若离四字形容。政务商务上多有冲突,以至于一直相交不深,却出其不意联手平叛。而且此番陈氏被除名,宁州必然交由景氏接管。有了这样一桩外戚,新欧阳氏的很多事情反而会被掣肘。 而景氏若有野心,借着新欧阳氏将手伸到怀州去,白氏也难免受扰。 白景行倒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原来苹师兄在这里。”莲英从外面进来,见到莲苹,笑着说道。但脸上却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 “我猜你还睡着,便先到师姐这里。没想到我猜错了。”莲苹笑着给莲英让了个位置。 “我就没睡。”莲英耸了耸肩,“我把事情梳理了一遍,就到了用膳的时候。用过早膳,派人去问苹师兄怎么还不回来,师弟告诉我,你来了师姐这里,我就跟过来了。” 莲英说着,掀开茶壶看了看,竟是空的:“感情你们口干舌燥说了半天,苹师兄连一碗茶水都没混上?”莲英说着,瘪了瘪嘴,亲自束袖烹茶。 “我本来还要去找你把话再说一遍的,现在你来了,我就不用跑两个地方了。”莲苹笑着推脱道,“我这就准备回去睡了,就不喝茶了。” 说着,莲苹又想起了什么,问莲英:“欧阳氏那边,我看白家主跃跃欲试,带着二公子张罗得很是周到,就没有上前。毕竟是西南的世家,东边掺和太多也不妥当。英儿,我这样处置,没问题吧。” 莲英点点头:“我还生怕苹师兄被人撺掇着大包大揽呢。眼下这些事,我们莲氏就在干岸上站着最好。师兄的处置半点问题也没有。” 莲苹听了终于安心,仔细想了想没有疏漏,便告辞回去补觉了。 “你这个功夫过来,可是有事?”雪千影亲自将莲苹送到院门口,转身回来问莲英。 莲英将烹好的茶推到她面前,又分给夜小楼一杯,这才抬头说道:“跟我们昨天夜里的猜测一模一样。很多世家已经开始串联动作了。” “泽氏?”雪千影隔着水汽,自家师弟垂眸盯着茶盏,神情有些晦涩难辨。 莲英点点头:“方才苹师兄在不方便说。朗儿派人传信过来,说到早膳之前,已经有四五家人去求见青家主了。想要请青家主出面,声讨泽家主失察纵下,致使陈氏灭族欧阳氏、截杀无常元君之过。” “青家主答应了?”雪千影蹙眉。 “当然没有。按照朗儿的谋划,此事青氏要置身事外,看着其他世家与泽氏撕咬,坐收渔翁之利。之后他们去了绾氏,应该也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青氏如此我能理解,可绾氏不是一直觊觎昆仑么?竟然也会坐失如此良机?”夜小楼不解。 “我也觉得意外。”莲英道,“据朗儿说,绾筠本来是要出头的,但被绾宁劝住了。父女三人避过旁人密谈许久,似乎除了泽氏的事情绾氏不会出头之外,新仙门的时候,绾宁也要脱手。” 这就很奇怪。 “我已经让芙妹想办法传信给容璇玑,叫她小心绾氏。毕竟以如今绾氏的立场,不是向东就必然向西。既然放过了泽氏,必然要在西部做文章。旁的事情他们争不过莫氏,但雁图匣他们志在必得,就不得不防。”莲英又道。 雪千影沉默不语。容氏的事情,她已经帮到头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容璇玑自己了。 “我也传信给阿齐了,叫他多少帮着容氏些。只是莫氏自己在西南也有利益,行事必然以自家为先。能帮多少还是未知。而且,”莲英顿了顿,“璇玑那里,也未必想莫氏伸手太过。” 雪千影点头称是。 “还有一件事,我猜想师姐和夜九哥也有疑问。想通了就特意来告诉你们。” “你是说,为何陈氏选择欧阳氏下手?”雪千影挑了挑眉毛。 莲英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残破的玉佩。雪千影打眼一看,便觉得眼熟。 “去年昆仑试炼的时候,欧阳少主从一具翼族尸体上摘了这块玉佩,并带出了昆仑。”莲英说着,将玉佩放在雪千影面前。 夜小楼皱起眉头:“此举虽然违反试炼的规矩,但也不至于灭族啊?” “这并非翼族之物,而是宁州所产,出自陈氏。这里还有陈氏的徽记。”莲英反转玉佩,指给雪千影和夜小楼看。果然在一处镂空的花纹里,刻着细小的竹枝孔雀纹——这是陈氏家主一脉使用的贵重物品上才会标识的印记。 “欧阳少主得了玉佩很是宝贝,给很多人看过。其中就有旧人认出,此物是当年陈老家主贿赂昆仑看守水源弟子的证物。兹事体大,欧阳家主连忙将玉佩藏起,并叮嘱自家人缄口,却还是被陈飒知道了。” 莲英面色清冷,语气平静:“陈飒命人去怀州灭族欧阳氏,特意叮嘱,将此物带出或是毁去。只可惜,陈飒慢了一步。此番名仙擂,欧阳家主有意与莲氏与师姐交好,特意将此物带了过来,并传信将始末告知于我。” 第六百八十二章 大势 “本来我们相约,七月二十欧阳氏设宴,我代父亲前去,期间找机会与欧阳家主详谈。没想到就差这么几天……这枚玉佩,还是青氏中人从欧阳家主的遗物当中找到,朗儿派人悄悄给我送过来的。”莲英满腹感慨,幽幽叹息。 雪千影拾起玉佩又放下,心中甚为惋惜。 久负侠名的欧阳氏,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好风骨,又岂止是可惜二字可以概括的? 但愿欧阳家主那位亲弟,能够重振欧阳氏门楣,延续数百年的荣光。 “若是有什么需要莲氏相帮的地方……”雪千影说着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这人情算是我个人欠下的,不该把莲氏算进来。” “师姐和我想到一起了。”莲英听了雪千影的嗟叹,安慰她道:“只是这事儿单算在师姐一人身上不公平。毕竟欧阳家主传信给我,是起了与莲氏结交的心思。” 雪千影不再推辞,点了点头。又问莲英都准备了什么。 “我盘算着,这续立与世家初建差不多,便命人准备一些财物,总归是有钱好办事。又准备了一些药材和锻炼兵器的矿物。我还传信给怀州等地的商行,未来三年与欧阳氏的交易,皆按照七成价格结算。” 莲英准备得十分丰厚,雪千影听了便放下心来,但想了想还是又提醒道:“这种事,分寸极难拿捏,往往是升米恩,斗米仇,结局很难如意。英儿,我想既然莲氏已经给了钱财,其他东西暂且免去。若是来日欧阳氏的新任家主还愿意与我们莲氏结交,再送去不迟。” “还是师姐周全。”莲英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就按师姐的意思办。” “攻讦泽德广,都有哪些家参与了?”夜小楼好奇这件事,已经忍了好半天。眼见雪千影姐弟俩说完了正事,终于耐不住发问。 莲英笑了笑:“目前已知参与进来的十大世家,排在第一的自然是夜氏——先前去过青氏绾氏的几个世家,在我的授意之下,也全被朗儿打发到夜氏去请愿了——其次是莫氏、容氏。再往下,怀州白氏、宁州景氏、鳞州陆氏、邺州公孙氏,也都摩拳擦掌。其中以白氏和景氏跳得最欢。据说两家合力,私底下已经联络了不少中小世家,准备以联名血书呈上天台山呢。” “倒是都不出所料。”雪千影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轻声说道,“只是这个白氏和景氏,将来少不得还要为欧阳氏的续立争执一番,现在却能目标一致,携手并进,真是叫人捧腹。”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如今世家哪还有什么原则和风骨,大多盛行利益为先之风。眼下的利益眼下先分着,将来的纠葛等将来再说。某种程度上倒也算是对事不对人。”莲英笑道。 “好一个对事不对人。”雪千影和夜小楼听了都放声失笑。 “不过,泽氏在宁州经营多年。景氏想要接管宁州,又不想仰仗泽氏鼻息,怕是不易。”夜小楼道,“再者,炎州潇氏、流州宋氏没有动作,我能理解,可为何迟州洪氏竟然也没搅进来?我还以为以洪氏姐妹的才情,势必要染指中原呢。” “洪氏眼下还是明哲保身的策略。对于中原逐鹿持观望态度。而且看似迟州地广,实力也不弱,此番名仙擂还拿下了世家第六的位置。但若论底蕴,洪氏远不及青绾两家,更遑论泽氏和莲氏夜氏。不掺和进来,也算是明智。”莲英解释道。 实则洪氏不参与此事,乃是通过莲芙问计莲英的结果。但事关家族利益而非个人交情,莲英没有明说,只将此事归结于洪氏自身,遮掩过去了。 “至于景氏,他们针对的是泽德广本人,并非泽氏。若是能借此事捧泽世光上位,没准还能捞点功劳傍身。区区宁州,不在话下。”莲英继续说道。 夜小楼听了莲英的分析,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果然都是利字当头。” “那为何夜伯父此番要参与这件事?”雪千影问夜小楼,“泽氏是泽德广还是泽世光做主,都是那个泽氏,并不会改善与夜氏的关系。伯父这样做,于夜氏有何好处?” 夜小楼勾唇苦笑:“虽然伯父与我直说,但我还是不太明白。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给你听。但我想,阿英应该能猜到。” 莲英点点头:“夜家主此举,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此番名仙擂,泽氏第一,夜氏第二,这个排名近百年都没有变过。夜氏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追赶泽氏,差距却越发明显。比如说,两家今年都经历内乱,但泽氏乱过之后,收紧了势力,整肃了内卫。而夜氏,虽然也消弭了隐患,却损失惨重。” “不错。治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伯父近来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夜小楼端着茶盏,认可莲英的说法。 “若两家一南一北也就罢了。偏偏还接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我说这么多,师姐可明白了?” 雪千影明白两家的地理位置和利害关系,却不明白这与夜氏参与攻讦泽德广有什么关系。难道泽世光接手泽氏之后,两家就会缩小差距吗? 按照自家师父的说法,泽世光是比泽德广更难相与的人。而且野心更盛。若是让他执掌泽氏,怕不是要立刻就与夜氏撕破脸? 莲英给三人都添了茶汤,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泽德广秉持的策略是远交近攻。一边明氏和碣石为跳板,蚕食玄州在南海的利益。一边又利用瀛州和曹氏,对夜氏不断侵扰,阻碍玄州发展。这一点,之前夜九哥眼睛受伤的时候,师姐就该看懂了。” 雪千影将往事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实如莲英所说无二。 “但泽世光不同。泽世光志在中原。同样是远交近攻的策略,他会将攻的重点放在青氏和绾氏,率先争夺龙池和汶水的利益。毕竟鳞州卡着龙池,绾氏卡着汶水,已经严重制约了泽氏的商路。而对于夜氏,有曹氏牵制,他可以放松一二。待收拾了青绾两家,回过头来再看不迟。” “而少了泽氏的全力扶植,曹氏不过蜂营蚁队,不堪一击。”雪千影揉着眉心,轻轻叹息。 “所以,”夜小楼道,“伯父说,此番逼泽德广让贤,夜氏势在必得。” 第六百八十三章 老谋 “师姐听我们说这些事,觉得无聊了吧。”莲英见她一直揉眉心,笑着问道,“我和夜九哥作为一家少主,这些都是必须的功课,师姐却不必为了这些琐事费心竭力。” 雪千影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心疼你们,这样费脑子。” “都是惯了的。”莲英笑道,“师姐乍一听觉得头疼,你看我和夜九哥,还乐在其中呢。” 雪千影闭上眼睛,手肘搭在扶手上,拄着头,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雪千影竟然睡着了。 莲英捂着嘴,无声地偷笑两声。夜小楼搭手,将雪千影抱回到床榻上,盖上被子,这才与莲英到了外间。又觉得不妥,还是怕吵醒雪千影,于是又拉着莲英,搬着茶炉茶器,到了院子里的回廊下。 “幸而七月下旬,天气还不算寒凉。不然我非得冻坏了不可——到时候师姐心疼我,又少不得要责怪你的。” “我也在这陪着你呢,若是真着凉,也有我陪你。你师姐怕是来不及责怪我。” 莲英耸肩:“一下子心疼两个——我都要心疼师姐了。”言罢,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早知师姐听了这些零零碎碎就能安枕,我早些来讲给她听就好了。”莲英又开了个玩笑。 “好主意。以后我每天给她讲上两刻钟。”夜小楼也笑道。 夜小楼陪着雪千影在莲氏休养,外面的消息,全靠每天早晚莲英过来用膳时提上几句。 短短数日,两人竟生出了山中已千年的感觉来。 七月二十五,已经闭门七日的莲氏终于重新敞开了大门。莲威宣布伤愈出关。还一大早就出门,带着莲英,先去了泽氏拜访,转头又去了夜氏,之后才回转自家营地。 午后,泽德广命人张榜公告,正式公布了对陈氏的处置。陈氏除名,相关人等一律处死,发海捕文书通缉陈飒及其党羽,其余老弱如可自证与此事无关,则在改名换姓之后,可继续留在宁州生活。其余一律驱逐域外,永世不得入中原。 这与之前对莲威的承诺一字不差。只是对昆仑的事情只字未提。甚至都没有透露出任何风声。 “泽德广说,陈飒及陈氏的罪恶,哪怕不算昆仑的事情,也足以得到这样的报应和处置了。”莲威对雪千影道,“至于昆仑的事情,还须要详细查证之后再行公告天下。在此之前,此事还需谨慎保密。这也是对你的保护。” 雪千影点点头。泽德广这番话倒也不算是推脱。昆仑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人证物证久远又繁杂,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厘清相关人等的主从关系,都需要时间和人手去慢慢寻觅核实。莫说就这几日,怕是三五个月之后能有消息,便算是泽德广尽心尽力了。 至于保护自己这种话,旁人听来不过是空口白牙卖好罢了。但雪千影明白,泽德广多少是有几分真心的。但他为什么这么做,雪千影一直都没搞明白。 “关于泽德广失察纵下的事情,这两日也有了眉目。”莲威又道,“泽德广自认罪责,发了罪己文书。并要亲赴怀州祭奠欧阳氏全族。” “还有呢?”夜小楼追问。 莲威摇了摇头:“就只有这些。” 夜小楼蹙眉,大感意外,半晌才道:“泽德广竟然能扛过去?” “此一番泽德广对各家都让出了不少好处。白氏景氏两个上蹿下跳的,前者拿到了碧津商路,后者拿到了宁州,自然也消停了。少了冲锋在前的,这后来人的锐气不足,自然要再而衰三而竭了。”莲威笑着说道,也不知是在笑泽德广狡猾,还是笑夜小楼天真。 夜小楼摇摇头,泽德广这些动作夜一行早就料到了,并且在发难前也做了一些准备。怎么还会让他这么轻易过关? “泽氏让出最多的,便是西南的利益。基本将之前借陈氏之手攫取的东西放手干净。”莲威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简单勾勒出西南舆图,指给几个小辈看,“泽德广这人,最是舍得骨头。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莲威画出洞庭上的几处大港和几条分支水路,“这些泽氏都言明不会再伸手。却没有指定由何人接手,想必接下来,西南必有大争。” “这都是康州邺州聚州家门口的东西。”雪千影盯着舆图,蹙眉道,“这是要逼着阿横和璇玑起龃龉?” 莲威点点头,又简单勾画了东部,抬头看了一眼夜小楼:“至于你们夜氏罢手的原因,便是我不说,你午后回去见你叔父,也能知道。” 夜小楼仔细看了几眼,想了想:“泽德广让明氏归还了从和氏手中夺去的南海渔场?” 莲威赞许地点了点头。 “可这远远不够啊。”夜小楼眉头紧锁,指着桌案上的舆图轮廓:“西部大争,泽氏抽身。泽德广便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继续他向东扩张的策略——伯父不该这么草率的。” “泽德广开出了一个夜氏无法拒绝的条件。”莲威抬头看着夜小楼,余光却是瞥向了雪千影。 夜小楼看向莲威,依旧不解,又瞥向莲英求助。 莲英得了父亲的示意,垂眸盯着桌案上已经渐渐干掉的水渍,沉声道:“泽德广松口,答应了夜九哥和师姐的亲事。” 雪千影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夜小楼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双手撑着桌案,慢慢坐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是夜一行无法拒绝的条件。甚至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若是夜一行拒绝,泽德广就可以拿东海两家的关系大做文章。到时两家借联姻之名行结盟之实的谣言就变成了真相。泽德广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打压两家。 若是夜一行接受,使这一桩违背了六律的亲事得以成行,算是承了泽氏天大的人情,便是还有别家不肯同意,阻力也小了许多。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夜氏也无法再向泽氏提出别的条件了。而原本要面对的打压和制约,却是一样也逃不掉。 老谋深算。泽德广其人果然不负天下第一世家家主之名。 雪千影想扯出一个笑容来安慰夜小楼,试了几次,实在难以违心,最终只是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开口撵人:“你回去一趟吧,见见伯父。听听他怎么说。”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主动 夜小楼走了之后,雪千影坐在莲威对面,一眼不发。 莲威也不说话,自顾自的看着书。却时不时的瞄徒弟一眼。 反而是莲英有些着急:“师姐,你怎么想的?” 雪千影摇摇头:“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想。为了夜氏放弃这桩婚事?这对泽德广针对东部的打压和制约毫无影响,最多是把目标从夜氏变成了莲氏罢了。 可她若是不放弃,就要眼睁睁看着夜氏陷入危局。 西部那点利益,乱不了太久。莫雪歌和容璇玑都不是贪婪的人。公孙郁金更是唯莫雪歌马首是瞻。以雪千影的判断,西部差不多要一两个月之后,等各个世家都返回各地之后才能闹起来。而后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必然平复如初。 而这五到八个月,就是泽德广的机会和时间。 这么浅显的事情,雪千影都能看懂,泽德广在出手之前必然早已经看透了。他敢这样做,就证明,他对夜氏乃至对玄州有充分的把握。 那么雪千影要如何接招? 她不能借助莲氏的力量,不能为了夜氏,贸然将莲氏拖入与泽氏乃至整个中原的对抗之中。她只能靠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以夜氏少主未婚妻的身份。 可她一个人能解决夜氏的问题吗?她又能为夜氏做什么呢? 雪千影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子,这是个死胡同,是她靠自己的本事绕不出来的那种。 啪啦一声,莲威阖上手中的竹简。看着雪千影笑道:“我和你师娘昨天盘算了,打算在天柱山待到中秋,而后返回白鹤,简单修整之后,便要换防北境。再能脱身,就要等十二月初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元月初五是个好日子,我和你师娘打算亲赴夜云台与夜氏议亲。你师娘有年纪了,冬天畏寒。夜阳暖和,我们打算开春了再回长州。若是夜家主盛情难却,住到五六月份也行。” 雪千影抬头看着自家师父,鼻子一酸。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喜欢夜小楼了?”莲威看着她眼眶里渐渐积出泪水,忍不住继续逗她,语气一惊一乍的,“诶呀,那可就不好办了。我和你师娘还打算趁着你成婚,好好敲夜氏一笔呢。你们不知道,一行这些年不似年轻时候大方了,抠门得很,想从他那占便宜可不容易。你要是不想嫁了,已经收了的这些礼物还得退回去,我可舍不得。” 莲威一边说还一边揉着下巴,一副吝啬又精明的样子。莲英在一旁看着,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可他没笑多久,就眼见师姐犹如一只飞鸟,扑到了自家父亲的怀里,差点把莲威撞了个趔趄。 “诶——”莲威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扑了满怀的徒儿,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怎么了这是?哟,还哭了?真是不想嫁啊?看来我和你师娘要白忙一场咯。”说着还摊了摊手。 结果雪千影哭得更凶了。 原来自己担心的事情,师父早就盘算好了。而且还尽了最大的可能,帮助自己走出死胡同。 诚然,便是莲威和金悯徘徊玄州,也不能阻止泽氏针对夜氏的动作。但这多少是个态度。泽德广行事之前必然要掂量一下轻重,至少是不能动武的。这样一来,夜氏再被动,也能保存实力,以图来日再战。 唯一的代价,是极有可能将莲氏拖入逐鹿的泥潭。 只是师父会没想到这种可能吗?还是明明想到了,却为了自己,主动入局? “不都是为了你和夜小楼。”莲威帮雪千影擦掉泪水,久违地捏了捏徒儿的脸,“我与一行本就是好友。即便不能倾莲氏之力出手相帮,以个人名义出面总归是做得到的。再说,” 莲威说着,顿了顿,看了一眼莲英,目光渐渐变得深邃,神情也严肃起来:“玄州与长州,本就是唇亡齿寒。夜氏若真的没了,下一个不就是莲氏了?出于这个角度,为师也要尽力想帮。” “我莲氏家训,由己及人。父亲不必解释太多,儿子明白的。”莲英欠了欠身。 “那长州怎么办?莲氏也有很多事情的。”雪千影抽噎着问道,“师父师娘去那么久,家里怎么安排?要我留在白鹤吗?” 莲威摸着雪千影的头:“你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想去哪就去哪。北境有恩氏担着,你师叔和无非大战足够抵挡,而且我还拜托叔祖,若有需要,他老人家随时带人去支援。家里的事情,就交给英儿,让芙儿帮衬着些。再说还有苹儿和如尘他们呢——若是做得好,提前把家主交给他也不是不行。” 雪千影稍稍皱了皱眉。 “我方才说了,你师娘有年纪了。我想趁着还能走动,天下尚且太平,与她名山大川的四处走走。这些年她听你说这里好、那里美的,心思早就活络啦。我也答应了她,要陪着她的。”莲威好声好气地给雪千影解释道。 雪千影咬了咬嘴唇,再次扑进了莲威的怀里。 “好了好了。为师记得,雪儿最不喜撒娇的。小时候我要抱你摘柿子你都不肯。怎么越长越回去了?”莲威轻轻拍着徒儿的背后,柔声调侃着。 雪千影听了,这才坐直了身子,抹了抹眼泪:“那我这段日子就住在千灯。如无必要,不出门。” 莲威刚想说她去哪里都没关系。雪千影却道,泽氏与夜氏这一场争端,虽不比真刀实枪的大战,但也必然十分惊险。夜小楼作为少家主,必然不能离家在外。而没了夜小楼的陪伴,自己独自外出,也没什么意思。 莲英却突然道:“师姐,阿正有阵子没回康州和药王谷了吧?” 雪千影愣了愣,点了点头,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要我陪阿正回莫氏?” “有了师姐助阵,莫氏与容氏之间的争夺再无悬念。也可顺便再次坐实你与璇玑之间交恶。”莲英笑道。 “难不成你们已经商量好了?”雪千影蹙眉看向莲威,见莲威轻轻摇了摇头,便知道这事儿应该是莲英与修齐、容璇玑三人之间的算计,与自家师父无关。 莲英爽快地承认了:“泽德广丢出来的那些骨头,我们三人已经分完了。只是这个过程不能太平和。莫氏和容氏要争,要抢,要斗。要激烈而快速的解决问题。只要西南尘埃落定,就能再次牵制泽德广,夜氏也能更安全些——我这可不是为了夜九哥着想,而是害怕爹爹娘亲流连玄州,乐而忘返。” 莲威白了他一眼:“多大了还要缠着爹娘?” 莲英笑着说,便是七老八十也还是要跟爹娘撒娇的。换来莲威轻轻一巴掌拍在头上。 “再者,”莲英又道,“只有容氏一直处于下风,那些人才好动手不是?” 第六百八十五章 拖延 “你们是想诱使对方动手?”雪千影心中一惊,立时就要阻止。 “隐患不冒头就始终要人悬心。”莲英知道师姐必然不会赞同,抢白道,“这是璇玑的意思,我和阿齐不过是帮忙罢了。” 雪千影语塞,抿了抿嘴唇,最终没有说话。 “师姐放心,阿齐在不干预聚州政事并且不妨碍康州布防的前提下,抽调了不少人手,借道邺州,布置在丽水一线。太元城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莫氏暗卫的眼睛。并且他还与璇玑约定,一旦事发,璇玑姐弟就带人往东北方奔逃,莫氏的人会接应保护他们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可心里还是不踏实。 能谋善断之人总是盲目相信自己的智计。就像雪千影常常盲目相信自己的修为。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智计和修为都无法作为依傍。尤其在瞬息万变的情势之下。 雪千影犹豫许久,几番想劝他们三思而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午后,泽德广亲自登门拜访,只带了冷月寒。 雪千影和莲英都以为他们是来找莲威的,于是准备行礼告退。没想到泽德广却是来找雪千影的。 “泽家主找我徒儿,是有什么要紧事?”莲威主动开口,想替雪千影挡过这一遭。 泽德广没有言语,却是冷月寒一躬到底,对雪千影道:“家主与我此番前来,是想求元君一件事。” 雪千影笑了笑,与这些人说话难免要留个心眼:“你们先说。答不答应另说。” 冷月寒也微微笑着:“家主想请元君带人去往昆仑一趟。” 雪千影蹙眉,正要说什么,一旁莲威轻咳一声,明显是反对的意思。 冷月寒看了一眼泽德广,见他轻轻点头,便开口直言:“陈飒率陈氏余孽逃窜日久,据各地世家留守人手回报,一直没有洞悉他们的行踪。家主与我猜测,现下没有哪个世家敢收留陈飒等人,他们人多,日常吃喝拉撒都不是小开销,是无法轻易藏匿于民间的。故而,就只剩下两处可去。” “博山和昆仑?”雪千影挑了挑眉毛。 泽德广点了点头,接着冷月寒的话说了下去:“博山需要船只出海,但东海南海都没有大量生人出海和船只被劫掠的消息传回。那么最有可能,他们是去了昆仑。” 雪千影点了点头,却沉默不语。 莲威道:“雪儿已经对你们言明,她与昆仑并无关联。泽家主要她去昆仑走一遭,这不合适。” “话是这样讲没错。只是,”泽德广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但终于下了决心,“虽然元君只是医仙的养女,算不得翼族血脉,但总归算是继承了她遗留下来的东西。昆仑遗墟元君是去过的,应该知道很多机关禁制,外人不能开启。故而……” 雪千影沉沉喘息一声,想要答应下来。结果莲威又是轻咳一声。 几人齐齐看向莲威。莲威瞥了一眼雪千影,又看向泽德广:“五日之后北境换防,依例是要雪儿过去的。” 泽德广与冷月寒对视一眼,都想要开口。 莲威继续道:“你要雪儿走一趟可以,但需要将北境安顿好了才行。你得给我们一点时间。” 冷月寒道:“还请莲家主尽快安排,追捕陈飒及陈氏人等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啊。” 冷月寒一揖到底,态度极为诚恳。莲威却不为所动,似是仔细思索了一番,伸出了三个手指头:“三日。我二十八给你们答复。” “可否再……”冷月寒还要再劝。 莲威却眉峰一挑:“不能!冷先生再劝下去,就八月初一再来吧!” 冷月寒被噎了回去,抬头见泽德广用力给她使眼色,便不再做声了。 待泽德广和冷月寒走后,雪千影问莲威,为何要托词北境,拖延三日。 莲威冷笑一声:“泽德广这个时候上门,时间太过巧合。若说他没有算计,我是不信的。明明没有发现陈飒的踪迹,却将冒头直指昆仑,我担心,他是借着追捕陈飒的名头,诓你去昆仑另有目的。” 雪千影蹙了蹙眉:“昆仑遗墟早就被他和陈飒刮地三尺了。若说还有什么没能触及的地方,便只剩下昆仑神殿和地宫——可此两处也被毁去了呀。我实在想不出,他诓我去昆仑,所为何事。” “所以爹爹才说,等上三日。”莲英道。 雪千影表示不解。 “冷月寒那句话说得好,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就是想等等看,有没有什么变数。”莲威道,“若是这三日里,发现了陈飒的踪迹,自然不需你走这一趟。可若是恰好发现他赶赴甚至正在昆仑,我想,你就不必去了。” “师父的意思是,若是太过凑巧,反而其中有诈?” 莲威点了点头:“反正你对手刃陈飒也没有执念,谁去抓不行,没必要非得你出面。” 雪千影想了想,接受了师父的想法和安排。莲威猜测是基于他对泽德广的了解而并非逻辑。而正如莲威所说,谁去抓陈飒,或者说谁去杀陈飒,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犯不上为此冒险。 又过了三日,果然有陈飒的消息传来。他带着陈氏中逃脱的人手,出现在怀州。 “消息是白氏留守落霞的人手传过来的。说是陈飒带人拔掉了白氏的六个哨卡,而后失去了踪迹。怀疑是进入了密瘴林。进而奔向昆仑遗墟。”前来送信的冷月寒道,“昆仑遗墟上虽然有禁制,需要几大世家的高手合力才能开启。但家主盘算了陈飒所携人手,强行破除禁制,也并不算难事。” 雪千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莲英稍稍撇了撇嘴,被自家爹爹和师姐瞪了一眼,连忙收了,垂首站立一旁。 莲威从书案上拿了一封文书,放在冷月寒面前。 冷月寒看了一眼信封,上面空无一字,不解地看向莲威。 莲威却示意她拆看。冷月寒取出其中信笺,扫了一眼,不禁脸色大变: “兽人族集结百万冰原狼,陈兵枫桥防线?” “不错。”莲威脸上如古井无波,丝毫看不出紧张,却透着几分凝重,“没敢把消息张扬出去,就是怕有人按捺不住,借机异动。” 冷月寒点了点头,起身告辞:“我这就回去,将消息禀告给家主。莲家主放心,我只对家主一人说,不会将消息透露出去的。” 送走了冷月寒,雪千影不解地看向莲威:“这是真的还是师父伪造的?” 第六百八十六章 得罪 莲威将信笺递给雪千影,雪千影看了一眼,确实是恩氏一位族老的笔迹。这位专门负责关于兽人族的情报传递,她的笔迹无论是莲威还是雪千影,都十分熟悉。 “既然这样,那我明日就动身去北境……”雪千影转身就要走,却被莲威一把给拉了回来。 “到今日,双方已经对峙十四天了。” “师父的意思是?”雪千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师父怀疑,阿骨讫那边,也在做戏?” 莲威点了点头。 莲英道:“在出发来天柱山之前,北境就得到消息,说是阿骨讫那边有异动。恩师叔快报于父亲知晓,我莲氏也调派了很多人手过去。” 雪千影听了,轻轻点了点头。难怪恩氏许多她要叫叔祖的族老此番名仙擂上都没露面。而莲氏这边,除了莲康之外,也没有长辈随行。 “叔祖说,名仙擂是年轻人的战场,前辈们就只能暂时替我们看顾一会儿,期待我们凯旋之后,再行换防。” 莲威顿了顿,继续说道:“数日前接了消息,兽人族大军动了。却只见冰原狼,不见其他种族。我和你恩师叔就怀疑,其中必有隐情。叫前方小心刺探消息,一日三报。三日之前,阿骨讫在阵前露面,但也只是稳固了一下军心,并未发起进攻。而陈列在枫桥一线的兽人族并没有继续增兵。” “听起来情势不算紧张,但仍需谨慎对待。”雪千影蹙眉道。 “不错。”莲威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和你恩师叔那边已经商议过了。明日他就带着恩氏和一部分莲氏子弟,先行返回长州,去往枫桥——前辈们驻守月余,也疲累了,不论兽人族打着什么算盘,都先换一换再说。” 雪千影点点头,又笑道:“所以师父就用拿着个搪塞泽氏?” 莲威也笑了:“泽德广动机不够纯良,又不肯说实话,我自然不能放你羊入虎口。” 雪千影嗤笑两声。倒是莲英笑得前仰后合:“父亲,是羊入虎口,还是虎入羊群啊!” 莲威瞪了儿子一眼,又谨慎地说道:“你的身世公开了也好,很多事情都可以摆在明面上来说。既然你对昆仑无意,那就别沾手,离得越远越好。” 雪千影点头称是。 “过几日我也拿着这个借口返回长州。天柱山这边就交给英儿。你多帮衬着。”说着,莲威又看向莲英,“你最是精明,也好好护着你师姐,别叫她被那些算进去。” “父亲放心。打太极嘛,我在行。”莲英笑得眉眼弯弯,活像一只见了荤腥的狐狸。 这天午后,莲氏突然宣布要摆晚宴。众世家家主少主并族老等,来了几百人,将莲氏营地的院子挤得满满的。 令客人们意外的是,上座的除了莲威金悯夫妇和莲康等长辈之外,竟然还有恩如山和恩如海兄弟。他们的下首,莲英和恩无忌坐在一块。另一边才是雪千影和年少的恩无衣。 这场面,结合此前容璇玑提议恩氏裂土长州的提议,难免叫人多想。可恩氏兄弟一副主人家的派头,与莲威等人其乐融融,又像是在刻意演示两家情比金坚,意图使传言不攻自破似的。 此番莲氏摆宴,与其他家一样,都是按照世家排位来安排座次。故而泽氏夜氏两家在主人家一左一右,夜一行和泽德广恰好面对面。泽氏往下是青氏和绾氏,夜氏往下是洪氏和莫氏。而一贯与莲氏交好的潇氏,还在绾氏之后。 但潇氏对面却不是容氏,而是邺州公孙氏和宁州景氏。这倒是令人意外。就算容璇玑没有亲自来、只派了家中一个族老——与莲威等人是平辈——竟然直接打发到厅堂之外、院落之中,混迹在束氏、明氏这等小世家之中,不得不说是故意怠慢了。 果然,容璇玑开罪了雪千影,容氏在莲氏这里,也就半分脸面也讨不到了。众世家见此议论纷纷,更加坐实了雪千影与容璇玑反目的传言。 时至酉初,莲威起身宣布开宴。作为主人家,他端着酒盏,少见的主动应酬,将十六州主政世家家主敬了个遍——自然是除了容氏之外。 酒过三巡,莲威回身给金悯使了眼色,于是金悯主动起身,邀请各家随行而来的内眷们,离席去了花厅。花厅早已布置了流觞曲水,摆了果酒佳肴。夫人少夫人们随金悯赏览园艺之后,分宾主落座。远离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反而更自在些。 乔露与绾夫人算是一众夫人里身份最高的。她们两个不住口的夸赞金悯。这个说金悯的手艺精巧,那个就说金夫人审美高洁。这个说金悯相夫贤良,那个就说金夫人教子有方。 别人见她们俩这么说,更是不吝惜各种赞美的字眼,一个劲儿的往金悯身上招呼。 金悯无奈,只能把话挑明了说:“你们都是有儿女没婚配的。怕不是要打我膝下一双儿女的主意?” 乔露抿着嘴笑而不语。绾夫人也是捂着嘴,笑了几声。却不再言语,只等金悯下文。 金悯见自己猜对了,无奈地摇摇头:“你们都该知道的,我莲氏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家的公子小姐看上了哪个,让他们自己说去。跟我可说不着。” 这回倒是轮到绾夫人诧异:“怎么,徒儿不管也就罢了,一双儿女也不管?” 金悯想了想,笑道:“怎么管?他们都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这个做娘的,当然只能支持不能拖后腿了。” 乔露眼珠转了转:“是谁家的孩子?” 金悯摇了摇头,故意做出一副卖关子的表情:“等办婚事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看来莲氏不止要与夜氏结亲,也要与别家联姻呢。” 这话很多人心里都在想,却只有曹冰心说了出来。 她本是小辈,又非少主夫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这几日她待乔露晨参暮礼,孝顺恭谨,乔露看在泽世光的面子上,也就时常把她带在身边,算是给她和曹氏几分脸面。 却不成想,竟然在这种场合下,公然得罪人。 乔露看向金悯,见她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以为忤,或者说是大度不愿与小辈计较。心中稍定,可还是暗骂曹冰心上不得台面。 “长州也有许多世家,莲氏还有许多优秀的外姓子弟,未必就是向外联姻的意思,是吧阿悯?”绾夫人见乔露没有说话,连忙笑着帮忙打圆场。 谁知道曹冰心竟然连绾夫人也敢得罪,听了她的话,冷冷地嘲讽道:“绾夫人这样替莲氏遮掩,怕不是莲少主要娶的,是绾二小姐?” 嚯!谁不知道绾夫人最不喜欢这个庶女?一句话得罪两个人,真是好本事呢。 第六百八十七章 羊腿 绾夫人一蹙眉,别说是个小辈,就是绾筠在她面前,也不敢这么阴阳怪气。 可还没等她考虑清楚要不要看在乔露的面子上不与曹冰心计较,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抬头一看,金悯不知何时走到曹冰心面前,赏了她一个耳光。 “虽然轮不到我来教训别家小辈,”金夫人双手交叠在小腹之上,端得是一副名门贵妇贤婉庄重的模样,可语气却是不善:“但乔夫人与绾夫人二人身份更高,与你计较怕是自降身份。我作为主人家,只能勉为其难的出手了。” 曹冰心跌坐在地,捂着脸,抬头看着金悯,目光之中尽是怨恨,几乎都要沁出毒液来了:“果然,无常元君爱管闲事的毛病,是有根由的……” 没等她话说完,金悯又抽了她一个耳光:“不止是爱管闲事这一点,雪儿最喜打人耳光这一点,也是跟我学的。” 曹冰心被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乔露和绾夫人连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扶着金悯,生怕她气出好歹无法向主人家交代。可走近了才知道,这位金夫人脸上带笑,一副浑不在意的神情。 乔露与绾夫人对视一眼,都耸了耸肩。果然,曹冰心在金悯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哪里值得这位十大世家之中唯一的凡人主母动气呢。 曹冰心还想说什么,抬头见乔露正瞪着她,只能悻悻闭嘴。 “滚,滚出去。不要脏了我莲氏的院子。”金悯却没有放过她,抬手指着院外。见曹冰心不动,便抬手招来两个莲氏的护卫,眼见就要撵人。 “既然如此,冰心你且先回去吧。”乔露开口吩咐道。毕竟曹冰心逗留越久越是丢人。真闹开了,叫曹冰心让人拖出去,不仅曹氏的面子上不好看,泽氏的面子也过不去。 曹冰心无奈,毕竟她可以开罪绾夫人,可以得罪金悯,却不能不顾乔露的命令。只能起身行礼,愤愤而去。 乔露看着曹冰心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她想给这曹冰心脸面,多少也有帮着泽德广换曹氏死心塌地的意思。可眼下桩桩件件看来,这孩子空有一张好看的脸,性子却是扶不起来的。 幸好曹冰心是送给了泽世光,他有手段足以压制她。若是送给了泽世先,那种鸡飞狗跳的日子,乔露可不敢想。 有了这样一段小插曲,一众内眷不再提莲氏双殊的婚事,反而借着流觞曲水,谈起风花雪月,宾主尽兴融融。 在金悯率内眷离席之后,各家的少主和小辈们,也在莲英的邀请下,去了他的院子。 莲英的院子里早就支了烤架,特意从洪氏那边买来的二十余只羔羊已经被炭火烤得滋滋作响,等着招待贵客。一众公子小姐见状,也不再端着规矩,更顾不上位次排名这些俗礼,除了尊重莲英这个主人家之外,各自随意找位置坐了。 自然是泽世先、恩无忌、潇清欢几人,与莲英最是亲近。尤其是泽世光留在了主院那边帮泽德广挡酒,泽世先就更如脱缰野马,自在又惬意了。 “以后各家的宴会都该这么办。”泽世先盯着烤全羊,搓着手,嘿嘿笑道,“离了长辈们,我们也好亲近些。” “说得像谁不允许咱们亲近似的。”恩无忌今日算半个主人家,揶揄了泽世先一句,便主动起身,帮着莲英招呼那些不太熟悉的世家子弟们。 泽世先笑着挠挠头,对着恩无忌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又问莲英,说雪千影怎么没过来。 “师父酒量不好,她在那边还能帮着挡挡酒。你夜九哥也在那边。”潇清欢帮着解释了一句,又伸手拨弄了一下炭火,眼见羊油滴下来,滋的一声,火苗窜了窜,差点燎到他的衣袖。惹得莲英和泽世先一通大笑。 “你们这群外行。”洪立妍距离他们不远,见潇清欢这么鲁莽,笑着摇摇头,起身过来,帮着弄好了炭火,又翻了翻肉,直说这肉已经熟透,可以分食了。 “洪姐姐,一事不烦二主。这庖丁解羊的功夫,我们可远不及你!”莲英抬着头,笑着央求洪立妍。 洪立妍哼了一声,却不恼怒,直接拔了自己的匕首,唰唰几下,切了一只羊腿下来。一旁有莲氏的仆役,见状连忙递来一只大盘。洪立妍将羊腿盛放在盘子上,示意端给莲英。 “草原上的规矩,第一只羊腿,敬献主人家,感谢款待!”洪立妍故意欠了欠身,笑着说道。 “诶,这可不是在草原上。没有那么多规矩。”莲英推辞了,“既然是劳烦洪姐姐帮忙分羊,那这只羊腿我就借花献佛,送给洪姐姐享用了。” 洪立妍笑了笑,也没说不要,却伸手招来恩无衣,将这只羊腿送给了他。 恩无衣捧着半尺多长、一扎多粗的羊腿,看了看莲英,又看了看洪立妍。前者对他来说和亲哥哥一样,但后者却不怎么熟悉。方才他们的对话小孩子全都听见了。以他的心思,这羊腿似乎他不能收下,可偏偏焦熟的皮肉散发着阵阵香气,太过诱人,惹得小朋友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 一时之间,这羊腿到底收不收,恩无衣瞪着大眼睛,十分为难。 恰巧恩无忌过来,见状拍了拍弟弟的头:“既然是洪姐姐所赠,你就大方的收下吧。” 小孩子高兴起来,欠身行礼谢过洪立妍,抱着羊腿跑了。却也没有自己独享,而是请一位莲氏的仆役帮忙,将羊腿肉片成小块,分给几个同龄的各家子弟享用。还特意亲自送了一盘过来给洪立妍,说是谢谢洪姐姐遗赠羊腿的情谊。 洪立妍接了肉,听了小孩子有模有样的客套话,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蹲下身子,抬头看着恩无衣,摸了摸他的头。却是对恩无忌和莲英道:“这孩子真是招人喜欢。你们长州的水土可真好。” 莲英一脸自得:“那是,我们长州子弟,向来都是有礼有节,进退得宜的。” 恩无衣知道莲英也是在夸他,小脸红红的,却不知道如何接话,最终纠结了半天,看了一眼自家兄长,行了个礼,跑了。 洪立妍哈哈大笑:“好玩,真好玩。要是我将来也能生出这么好玩的小东西,日子也多添几分滋味。等回去迟州,我立时就把婚事张罗起来。” 第六百八十八章 艳羡 “洪姐姐的婚事,可不容易。”莲英一本正经的帮她分析,“洪姐姐将来是要接任家主的。若是寻一个普通仙修,怕是不般配。若是大世家的公子,怕是又不好入赘。” 洪立妍知道他是拿自己寻开心,剜了他一眼:“我就不能学学你师姐,寻一个门当户对又品貌相当的男人,不嫁不娶?” 莲英一撇嘴:“世家少主里面,就更难寻了。” 洪立妍愣了愣,想想也是。十大世家里面,抛去几个平辈家主,再抛去绾宜、宋飞燕这些个女孩子,还没有明确婚配的,竟然就只剩下了莲英和潇清欢。 若是再放开眼光,似乎还有恩无忌、诸葛吟秋和青朗可选。 洪立妍目光扫过莲英、恩无忌和潇清欢,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几声,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恩无忌最先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咱们两家一南一北,洪姐姐不要打我的主意。”说着,又突然憋不住笑了起来。见众人都看向他,全是不解的表情,恩无忌笑道:“我方才想说,若是洪姐姐等得,我家小弟倒是不错。这段羊腿姻缘,将来没准也能成佳话。” 莲英和潇清欢听了,都为之绝倒。洪立妍也被气乐了,佯做一怒,柳眉倒竖,指着恩无忌:“若不是看在你家小弟可爱的面子上,我非得拔刀剁了你不可!” 恩无忌向后挪了挪,几乎是躲到莲英身后:“玩笑话,不能当真,洪姐姐大人大量,还请海涵则个。” 洪立妍破功,自己也笑个不停,竟然还顺着恩无忌的话玩笑道:“你家小弟确实是上好的人选。可惜,君生我已老。” 恩无衣对于哥哥姐姐们的玩笑浑然不觉,溜过来蹭在兄长怀疑,指着他们面前的羊肉,问他们怎么还不吃。却惹得他们又笑了起来。小家伙不解,只当是他们笑自己馋,噘着嘴,不言语。 于是洪立妍又分了一只羊腿给他,小家伙这才高高兴兴,又抱着羊腿跑走,跟他的小朋友们分享去了。 等到终于笑够了。潇清欢猛地抬头,见洪立妍正看向她,连忙红着脸:“洪少主也别打我的主意,我爹和姨娘正给我议亲呢,若是顺利,来年我炎州就有大热闹了。” 莲英和恩无忌听了,都很惊讶。这事儿他们一点都没听到风声呢。 “是谁家的小姐?你们炎州的?”恩无忌好奇地问道。 潇清欢红着脸:“是长州的,算起来还要叫师娘一声姑母呢。” 莲英和恩无忌这才恍然。见洪立妍听不懂他们几个的关系,莲英连忙解释,说潇清欢口中的师娘,便是自家娘亲金悯。而与潇清欢正在议亲的这家,就是金悯的母家。 “金氏虽不是仙修世家,但在长州也是很有影响力的家族。长州大半丝绸布料生意,都是金氏经手。”洪立妍熟知各地掌故,对金氏也有一些了解。 恰好潇含欢和潇亦欢过来,听他们正谈论未来的大嫂,也顺势加入了话题。 潇含欢道:“这位小姐算是金夫人的堂侄女。我随娘亲见过一次,眉眼有几分像金夫人的,举止风度也有些神似。” “像师娘?那你可有得苦吃了。”恩无忌小声嘟囔一句,却被莲英反手捂了嘴。 “不要命啦?被娘亲听见,打你板子!” 恩无忌连忙看看四周,眼见周围没有仆役,松了一口气。 潇含欢和潇亦欢听了也都偷笑起来。 潇亦欢道:“洪姐姐或许不知道。自从金夫人嫁入莲氏,金氏的女儿便都以她为榜样,各个出落得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不说都盼着嫁入世家做主母,至少也要学金夫人那般,撑得起一家门楣呢。故而这些年,在长州、炎州乃至玄州,上门求娶金家女儿的怕是能挤满一个东湖。” 潇含欢亦道,虽然是娶个凡人做嫂子,但这门亲事,无论是潇氏还是潇清欢本人,都不算吃亏。 “而且啊,”潇亦欢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其实周遭几人都听得很真切,但见她如此,不自觉地都将脑袋凑了过来。只听潇亦欢道:“听闻这位金小姐的性情,是有几分像雪姐姐的。我和姐姐都盼着她早点过门,好好管管兄长。” 潇清欢瞪了妹妹一眼,整张脸都红透了:“不过就是性情有几分像茕茕,我还能怕她不成?便是茕茕,我也未必就真的怕她。不过是惦记着一起长大的情谊,让着她罢了。” 这番话用欲盖弥彰来形容再贴切不过。就连洪立妍这个外人听了,都强压着惊讶,眨了眨眼睛,看向莲英。 莲英笑了笑,示意洪立妍听过就算,莫要当真。还做作地拨了拨额发,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我原以为,潇大脑袋会为了我师姐脱离潇氏,而无忌必然为了我芙妹脱离恩氏。没想到啊,现在潇大脑袋和我师姐各自有了良配。无忌也在议亲,啧啧。真是世事难料啊。” “师姐就算不跟夜九哥,也是留在我莲氏做主母最好不过,哪里轮得到潇大脑袋?” 不用回头,甚至不用听声音,只凭语气他们就知道,是莲芙来了。 莲芙今日没有列席宴饮,是有任务在身。莲英吩咐她去见洪立华,交代一些关于北境和牧民迁徙的事情。之后她又去见了容璇玑。才回来,就听闻莲英在招待各家小辈,于是就自己摸了过来。 “阿芙,你一天不呛我能死吗?”潇清欢张牙舞爪,一副要咬人的样子。 莲芙哼了一声,对洪立华行礼之后,坐在莲英身旁,笑道:“不能死,最多少吃一碗饭——诶,你敢吼我,信不信我去告诉师姐,说你肖想她?” 潇清欢被噎住,只能瞪了她一眼,瞬间偃旗息鼓了。 莲芙洋洋得意,恩无忌和潇氏姐妹哈哈大笑起来。洪立华对于他们这样的关系很是羡慕。她是家中长女,又是庶出,自幼最缺的就是玩伴。虽然长成之后,她被选为少家主,嫡庶之分不再明显。但与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总归是隔着点什么,没有这么亲近。 而眼前这几个,姓氏都不同,却是一起长大,真真亲如一家。洪立华想到这里,眸色一暗。 但她目光瞥到泽世先,见泽世先也是一脸艳羡。洪立妍想到泽氏,心中又替泽世先一叹。 第六百八十九章 筹码 莲英心细,见洪立妍目光暗沉,猜到她心中所思,便三言两语带开了话题。几个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总之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知怎的莲英突然提到让洪立妍下场跳舞。 洪立妍气得要揍莲英。莲英起身三拐两拐,竟然把她带到场中,还大声喊着,说洪少主要给大家跳舞助兴。 洪立妍无奈,治家她在行,跳舞实在不行。于是只能找来洪立婉。偏偏洪立婉只会握刀剑。勉为其难做了几个动作,惹得一众公子小姐们笑得直不起腰。 莲英又把绾氏姐妹拉到场中。绾宜和绾宁对视一眼,姐妹俩二十多年以来少有的协同一致,都想对莲英“杀”之而后快。但绾宁更稳重些,知道他是没有恶意的玩笑,大大方方的跟着洪氏姐妹做了几个动作,留下一串笑声便算过关。 反而是绾宜,一直追着莲英打。偏偏莲英滑得像泥鳅似的,抓不住也碰不着。绕来绕去,眼见莲英越跑越远。绾宜气急败坏,最终只能去找莲芙的麻烦,却被洪立妍拦下了:“莲大小姐若是会跳,早就被自家兄长拉出来了,还能等到我们来请?” 绾宜看着洪立妍,眼珠转了转:“我竟不知,洪少主几时与莲氏这般交好了?” 洪立妍听出她意有所指,却不接招,只是笑了笑:“天下之大,多得是绾少主不知道的事情。” 绾宜看着洪立妍,洪立妍也盯着她的眼睛,谁都没有躲。电光火石之间,两位少家主算是“各怀鬼胎”又不动声色的过了招。绾宜想的是,洪氏是否有意借莲氏为跳板,逐鹿中原。而洪立妍想得却是,这位绾少主如此愚蠢,智计不及绾宁之万一,究竟是怎么坐稳少家主之位的? 难不成他们中原世家,现在还有人坚持立长立嫡这样迂腐规矩的吗? 两位少家主交锋的功夫,绾宁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远远看见自家长姐与洪立妍有说有笑,也没想到她们之间会起冲突,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挪开,转而去看莲英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洪二小姐和绾二小姐好歹还比划了几下,莲少主这个始作俑者如今还在逃窜,不如我们请莲少主下场吧?大家说好不好?” 说话的是鳞州陆氏的小姐陆佩,她是莲英亲姑姑莲姜所嫁夫婿陆玄的亲侄女,严格来说,与莲英多少算是沾亲带故。虽然这些年陆氏计较,不怎么与莲氏来往,但形势比人强,如今莲氏正如日中天,陆氏也不得不动些心思,想要仰仗昔年“姻亲”的关系,不动声色的彰显熟稔。 陆佩的话得到了很多世家子弟的响应。虽然说是莲英出面招待他们,但身份地位毕竟是云泥之别,其中很多人怕是连跟莲少主说句话的机会都难得。可眼见莲少主竟然如此“平易近人”,自然少不得要跟着起哄,顺带混个脸熟。 听陆佩这样说,莲英笑了笑,指着站在一边的洪立妍和绾宜:“两位二小姐算是过关,可两位少家主还杵在那里呢——我今日可是主人家,你们别冲我来,还是快去催催两位少家主吧!”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洪立妍和绾宜的身上。绾宜气得跳脚,隔空指着莲英,龇牙咧嘴。而洪立妍瞪了莲英一眼,心里却没想通透莲少主此举究竟为何。 场下是起哄的一众公子小姐,场中是尴尬的洪立妍和绾宜。正在僵持的功夫,出人意料,白弁星竟然站了出来,连声说着献丑,却自己哼着曲子,正经地跳了一段怀州节庆里的舞蹈,替洪立妍和绾宜解了围。 洪立妍主动为白弁星喝彩叫好。绾宜纵使不愿,还是主动向白弁星道谢。白弁星只是摆摆手,回身看着莲英,带着几分嗔怪:“阿英,你再这么欺负人,我要去告诉雪姐姐了。” 这称呼倒是比旁人亲密许多。惹得正与潇清欢和恩无忌抢酒喝的莲芙轻轻蹙眉。洪立妍恰好回来,看见莲芙蹙眉,心思一转,好像明白了什么,低着头笑了笑,没说话。 莲英笑着对他拱拱手:“算我求你,回头送你一张好琴,别告诉我师姐,不然她非揍我不可。” 白弁星笑着说好,还与莲英击掌,让他千万别反悔,不然自己随时找后账。 “可是让你抓住把柄了!”莲英的语气很亲热。就像是跟白弁星认识了几辈子似的。 白弁星应道:“我们兄弟的把柄你师姐知道得还少?可算让我逮到‘雪耻’的机会了!” 莲英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笑而不语。心里却很明白,白弁星与陆佩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陆佩想得是表露出与自己相熟,让别人动心思深挖,被动的表白陆氏与莲氏的关系。而白弁星是借着与雪千影的私交,趁机达成自己的目的。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差点露出苦笑的神情。他们莲氏是清贵世家,竟然也需要应付别人的巴结讨好了?真是心累。 莲英回到潇清欢几人身边,莲芙用下巴点了点白弁星的方向,却没有说话。 莲英知她不满,也没多说。倒是潇清欢耐不住问他,雪千影与白弁星怎么会相熟? 莲芙不满地噘着嘴,三言两语将雪千影他们之前在白氏的事情讲了讲。潇清欢听了转了转眼珠,笑道:“都说这位白二公子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今日一见,传言倒是不实。” “他有自己的目的。”莲英看了一眼洪立妍,她也不算是外人,自己倒是可以放心言说,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了我师姐和夜九哥的事情,白家主也想为白二公子择一门好亲事。” 洪立妍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忍不住笑道:“白景行今年刚定亲,将来必然有子嗣。而这位白二公子的修为,也不足以支撑白氏门楣,自然不会被择选为少家主。所以他的亲事,多半是要高攀,乃至入赘的。方才那些文章,应是这位白二公子往自己身上累筹码呢。毕竟与无常元君交好,哪怕是个凡人,也能令天下世家高看一眼。” 莲英笑着点点头,信口夸赞:“洪姐姐这般头脑,以后在提起才智谋略的时候,要提六个人了。” “才智谋略,不该是四个人么?这第五个是谁呢?”洪立妍好奇地问道。 第六百九十章 冲突 “兄长说的,应是青氏的朗公子吧?”莲芙撕扯着羊肉,浑不在意的说道,“他与兄长交过几次手,兄长对他多有称赞呢。” 莲英笑得不太自然,轻轻摆了摆手:“阿正与他交手更多,对他更是赞不绝口。” 洪立妍恍然大悟:“这位朗公子我倒是一直闻名却没怎么打过交道。只听说其智近妖,是父亲千叮万嘱不可招惹的厉害人物。” 说着,洪立妍环顾四周,带着少许的期待:“怎么今日朗公子没来么?” “这位朗公子一向身体不好,平日里很少出门。今次来名仙擂都有些勉强。并不出席各家宴饮的。”莲芙道。 洪立妍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多少有些遗憾。 “洪姐姐若是有心结交,登门拜访也可啊。犯不上在这叹气。”莲英笑道,又欲盖弥彰的说,这里可没人能帮洪立妍给青朗传话。 洪立妍笑着摇了摇头:“那就太张扬了……” 洪立妍话没说话,远处好像是起了冲突。莲英和恩无忌是主人,连忙起身去查看,分开众人,从地上扶起了白弁星。 “怎么回事?”莲英递了帕子给他,目光扫向旁人:“白二公子在我莲氏的宴席上被人打了——你们这是成心想让我师姐来消遣我嘛?” 莲英这话,算是在帮白弁星撑场面了。白弁星也明白,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没有说话。 几个有眼色点子轻的世家子弟,比如陆佩等,见莲英过来,态度还很偏帮,便一边打着圆场,说些和气的场面话,一边故意地向后退去,将冲突的另一方让了出来。 莲英见了不禁蹙了蹙眉。 竟然是宁州景氏的二小姐,家主景妍歌的亲妹妹,景映蓉。 这位二小姐与别家的二小姐和二公子稍显不同,性子有些骄纵善妒。在家嫉妒做家主的姐姐,屡屡给她使绊子。景氏与陈氏起龃龉,她偏要与陈彦等几个陈氏公子来往甚密。等到景氏与陈氏联手平叛,她又对昔日好友冷言冷语。 去年昆仑试炼时,景映蓉还曾嫉妒过莫雪蝶的美貌,与莫氏起过冲突。后来又嫉妒夜小婉的运气,为此找过她的麻烦,幸好当时夜小婉是跟在夜一平身边的,才没有让她得逞。 没想到之后她更是变本加厉,每每提及小三圣便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尤其嫉妒雪千影的修为。今次名仙擂个人战上,还特意为了这件事去找雪千影切磋。没想到在雪千影留手的情况下,还是没能走过三十个回合便落败了。 于是这位景二小姐逢人便说,仙尊过世,无常元君必然是藏私了的,不然不会修为如此超凡绝伦。若是把仙尊遗泽拿出来与世家共享,无常元君必然泯然众人矣。景映蓉还特意因为此事去撺掇景妍歌生事。幸好景妍歌身为家主,总算是拎得清的,不肯为了她的嫉妒心而招惹是非,这才避免了一场闹剧。 后来又有了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婚事传开,让这位声名不佳、多次议亲失败的景二小姐内心更加不满。景妍歌甚至觉得自家妹妹每次看向莲氏和夜氏中人的眼神都透着血光,不带对劲儿。 名仙擂后,景妍歌四处走动并不经常带着她。于是又传出了景氏家主禁足亲妹的传言。景妍歌无奈,只好放任自流。今日莲氏宴饮景妍歌本没有带她同行,是她自己跑过来的。 这些话也多少传到过莲氏中人的耳朵里,只是雪千影从来不计较这些。而莲英忙着帮师姐摆脱仙门遗族的纠缠,根本也没把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不愿费心思计较罢了。 “白二公子这么擅长歌舞,我叫他再跳一曲,怎么了?你们方才叫好不也都很大声吗?”景映蓉说话声音很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是把白弁星当成她家门人甚至仆役一般理所当然。 莲英蹙眉。虽然他不知前情,但也不算难猜。在白弁星出面替洪立妍和绾宜解围之前,景映蓉借着景氏即将接管宁州、成为十六州主政世家的势头,正享受着鳞州、晋州以及宁州的几个公子小姐的巴结讨好。景映蓉极少拥有这般众星捧月的时刻,自然乐不可支。 可没想到,白弁星一支俗不可耐还透着几分荒诞的舞蹈,竟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一舞终了,白弁星得了不少瞩目与喝彩不说,那些本来身上带着帮自家姐妹物色联姻对象的几个公子,还都围过去与他谈笑敬酒,打听年纪生辰。瞬间把景映蓉给冷落了。 这可把景映蓉气坏了。嫉妒的火焰在她心中腾腾燃起,便实在忍不住要给白弁星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便有了莲英他们注意到这边之前的种种。 眼见许多人随着莲英过来和这边的吵嚷声围了过来,景映蓉更是来了精神。她伸出食指,指着白弁星,尖利的嗓音不住地挑衅:“几支舞蹈又怎么会难得住白二公子呢?不过方才那支实在太过艳俗,看了都要脏了眼睛。不如白二公子再来一段雅的,一洗我辈俗尘如何?” 白弁星看了莲英一眼,依旧没有说话,一副全凭主人家处置的态度。 景映蓉见状,更加不依不饶,惺惺作态:“我差点忘了,白二公子惯常流连风月,怕是也不懂什么叫做雅致吧。” “白二公子不懂,不如景二小姐教教他?”莲英毕竟他是主人家,遇见如此蛮横无理的客人,直接开口撵人也没人会说他什么。可莲英偏偏端出好涵养,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怒意,却笑里藏刀,反将一军。一时之间,惹来一片惊讶和嗤笑。 景映蓉冷哼一声,眼见莲英维护白弁星,更加不愿息事宁人:“我景氏的女儿可不是白二公子这般不懂自重,甘愿做个任由人取乐的玩物。” 莲英露出笑容,突然回身,对着不远处的绾宜叫道:“绾少主,有人说你家二小姐是任人取乐的玩物呢。” 绾宜本来就在莲英身后不远处,听了景映蓉的话,一贯脾气火爆又睚眦必报的绾少主眉宇间不禁浮上一层愠怒。她与绾宁如何不合,那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绾氏之中除了绾筠和绾夫人,旁人都无权置喙。 更何况就算绾宁是庶出,好歹也是绾氏的二小姐,是成名多年的元君,景映蓉一个外人,竟然敢如此出言针对。就算绾宜不好当着这么多世家子弟的面,效法无常元君甩她一个巴掌,也少不得要叱骂几句,好教她知道什么叫礼貌。 没成想,还没等她走到莲英身边。莲芙直接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尖声叫道:“绾姐姐,好歹是我兄长做东,你就是再气,也不好动手呀!” 第六百九十一章 姐妹 绾宜稍稍一愣,另一边恩无忌也跟着劝道:“绾少主大人大量,景二小姐今日吃了酒,许是醉了,还请绾少主不要与她计较。” 莲英让开一个身位,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既然绾少主不计较景二小姐酒后失言,那便请景氏的仆役过来送景二小姐先行回去吧。” 绾宜蹙眉,瞪了莲英一眼。她几时说要放过景映蓉了? 可万没想到,没等绾宜开口,景映蓉却推开搀扶她的几个人,抢上两步,伸手指着绾宜的鼻子,说她身为长姐,眼见庶妹伤风败俗丢人现眼却不加以管教,若不是绾氏门风不正,就是故意损坏绾宁的名声。 绾宜拨开莲芙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也露出笑容:“景二小姐,现在收回你方才那些话,还来得及。” 景映蓉面对绾宜的警告和威胁,抻着脖子,颇有几分视死如归:“难道我说错了么?你们这些嫡出的大小姐,又有哪个真真将妹妹放在心上?不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就不错了!我可听说,绾二小姐拿你一支簪子,都要被绾夫人打个半死呢!” 景映蓉实在找死,不仅指责绾氏的门风家教,甚至还攻讦绾夫人苛待庶女,绾宜欺负姐妹。这下就算绾宜能忍,绾宁也必须拿出态度来整治她了。 果然,没等绾宜出手,就见绾二小姐化作一道紫棠色的闪电,直接扑到景映蓉身边,左右开弓,连着抽了景映蓉十几个嘴巴,直打得景二小姐嘴都张不开了,才在莲芙和绾宜故意迟疑的阻拦下停了手。 被莲芙和绾宜一左一右架着胳膊的绾二小姐,身形被拉着后退,腿却没闲着。抬起一脚,直接揣在了景映蓉的小腹上。只听景二小姐诶唷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省人事了。 莲英连忙叫人请医师过来查看,又派了两个信得过的师姐,代表莲氏,将人送回景氏营地。又派人通传给主院的景妍歌知道。不多时,仆役回禀,说是景家主已经带人先行离席,回去看顾妹妹了。 “阿宁。”绾宜少有的唤了一声妹妹的名字,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却语带几分关心:“你这样子,回去少不了要被娘亲责罚的。” 绾宁嘴角勾了勾,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我若放任她继续疯魔下去,逃不了回去的惩罚不说,还白白害我绾氏被人嘲弄。这笔账我还算得过来。” 绾宜眼珠转了转,轻轻呼出一口气:“罢了罢了,回去我替你求情——你也不用谢我。少给我惹点事就算报答我了。” 绾宁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是。多谢长姐。”说完却又看向莲英的方向。 绾宜循着妹妹的目光望了一眼,又有些不满:“你看他做什么?他是主人家,调停维护都是应尽之礼。而且就算要去道谢,也是我去谢。你就别操心了。” 绾宁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可眉头依旧不展。她总觉得今天这事没有这么简单。景映蓉针对白弁星她不意外,可先是驳了莲英的面子,又把矛头指向自己和长姐,但凡这位脑子里还剩指甲大的脑仁,就不应该做出一下子得罪两大世家的蠢事来。 可她又抓不住把柄。毕竟她实在想不出,景映蓉拼着受伤给莲英做引子能有什么好处?还有白弁星,除了更加被人嘲笑无能之外,又能捞到什么实惠呢? 绾宁想不通,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一直盯着莲英,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直到宴饮散去,也没能找到她想要的证据和线索。只能在心里留下这个疑问,以期将来能够得到答案。 绾宜大方地向莲英致谢。莲英却反过来为没能拦住绾宁向她道歉。 绾宜笑了笑:“便宜她了。幸好是我家阿宁动手,换成是我,非……” 剩下的话绾宜没有说。但莲英却明白她的意思。昔年元州有个钱氏,势力不算小,家中有个小姐明里暗里与绾宜作对。一次宴饮之上,出了与今日差不多的事情,绾宜直接拔剑把人修为给废了。 当时绾宁还因为没能拦住长姐的冲动,被绾夫人罚跪了整整三日。倒是绾宜没受什么责罚,不过是被绾筠骂了几句。后来姐妹俩难得联手,把钱氏生生抹杀,这件事也就没人敢再提了。 想到这里,莲英笑了笑:“那今日算是绾少主给我面子了。”说着,又压低了声音,“我这有几坛炎州的好酒,没兑过水的那种,一会儿差人给绾少主送去,算是谢礼。” 绾宜笑了笑,直说莲英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好故作玩笑地问他,该不会是真的看上自家妹妹了吧:“我还有旁的姐妹,莲少主若是有意,倒是可以相看一二。只是阿宁不行。” “怎么,绾少主是怕我夺了你元州的智囊?” 绾宜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们两个一个占了才,一个占了略,双剑合璧,这天下哪还能找到你们的对手?为了天下苍生考量,莲少主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莲英笑着推脱几句,恰好有人过来敬酒,总算是把这个话题给岔过去了。 莲英脸上带着笑意与几位公子应酬,心里却在想青朗。黄鼠狼这句话,青朗也说过。而双剑合璧一句,用来形容他和青朗,也有几分贴切。只是青朗占得不是才智谋略任何一字。他占得是一个术字。 青朗谋局,从不辩是非善恶。他只会挑选最有效最有利的方式和方法,而后草蛇灰线,细入无间,无所不用其极的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人,若是你是他的亲近之人,自然无忧无虑,安乐快活。但你若是他的敌人,就如同面对一条冷血又阴毒的蛇,只能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莲英面对接连而来的敬酒,少有的贪杯,醉眼朦胧,走路都有些摇晃,却仍来者不拒。后来还是莲芙和恩无忌甚至潇清欢帮他挡了不少,这才勉强支应到宴尽。 宴散之时,已是漫天星斗。烤架上的羊骨头被火烤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细微声响,火堆旁的空酒坛横七竖八,无不彰显这一场宴饮宾主都十分尽兴。甚至中间那一段小小的插曲,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各家小辈过后回忆起来,也都变得模糊不清,渐渐淡忘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鸳谱 夜里,雪千影、夜小楼和莲英三人围炉而坐,各自端着一盏醒酒汤。谁也没有说话。 不多时,莲芙端着托盘进来,将几样切得精致的青菜摆在桌上,而后自己也在莲英身边坐了。 “恩师叔他们连夜下山了,没有惊动任何人。爹爹的意思,是今日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应该不会有人留意,明日早上再公布不迟。” 莲芙说着,夹了一筷子冬瓜片放进锅里,热汤滚沸,很快就将冬瓜片烫成了透明。莲芙用小勺小心的将菜捞出来,分给他们三个,自己也分了几片,蘸了点芝麻花生酱,塞进嘴里。 接着又往锅里添了一些青菜、莲藕和豆腐片。 几个人都是喝了不少酒,吃了几口肉,菜却没怎么吃。此时醒了酒,个个肚腹空空,却又吃不进荤腥,所以金悯才给他们几个特意安排的热锅,涮些青菜,好抚慰被酒肉糟蹋的肠胃。 “绾氏那边,绾夫人并没有因为今天的事情责罚绾宁。似乎是因为绾宜给妹妹求情的缘故。一个多时辰之前,绾氏姐妹还特意派人送了一株百年灵芝过来,说是要谢谢兄长。”莲芙一边涮着菜一边说道。 莲英听了不动声色。倒是雪千影轻轻一笑:“若是她们姐妹反应过来,今日是被你算计了,怕是就没这么友好了。” “那也得白弁星入赘绾氏之后不小心说漏嘴,她们才有机会反应。”莲英端着筷子,想了想,吩咐妹妹:“明日找个借口,去提醒一下白景行,打铁需趁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莲芙点头应下,雪千影却觉得是不是太着急了。 “趁着白景行来找过我的事情没被绾氏姐妹知道,这件事越早定下越好。”莲英吃了一口妹妹分过来的莲藕,笑道:“欧阳氏本就在怀州,掌控在白氏手里要比被景氏掌握好,于我们和莫氏、容氏都要有利得多。就算白景行不来找我们帮忙,我也得想办法让景氏与周遭几大家交恶。现在这局面,互利共赢,算是很好的了。” “只是不知道,白弁星会配给绾宜还是绾宁。”雪千影被师弟说服,点了点头。 夜小楼道:“我猜应该是配给绾宜吧。虽说都不算般配,但绾宜毕竟是少家主,要守家业。招赘是应有之意。而绾宁毕竟是庶出的二小姐,外嫁联姻,还能给绾氏再捞上一笔,绾筠为人精明,怎么会算不清这笔账?” 莲英却不赞同:“应该还是给绾宁。今日绾宜流露出的态度,似乎包括绾夫人在内,都不想绾宁外嫁。除非有特别强势的联姻人选——可细数一番,泽夜青莲四家与绾氏早晚都是敌手,不太可能让绾二小姐进门。” 莲英吃了几口菜,继续说道:“洪氏还未婚配的两个公子年纪太小。莫氏能够与绾宁身份相当的只有阿齐——想想也不可能。景氏就算没有我今日算计他们交恶,也没有合适的子弟。潇氏那边清欢正在和娘亲母家的小姐议亲,十有八九就算是定下来了。剩下的也就只有容氏的小公子了。” “璇玑那里本就对绾氏焦头烂额,才不会让自家亲弟弟娶绾宁呢——这不是引狼入室么?”莲芙叹息着摇了摇头。 “芙妹说得对。”莲英称赞一句,继续说道:“这样算来,绾宁的婚事就只能在元州内部做文章。可偏偏绾筠这两年把元州整治得铁桶一般,单靠羊肉这一条,就足以令各个世家俯首帖耳了,犯不上要靠嫁闺女去收服。所以我想,绾宁八成还是要招赘的。白弁星虽然资质一般,但白氏毕竟统领怀州,短期之内地位不可动摇,应是上乘的人选了。” “但也要看白景行的态度。”雪千影道,“昨日白景行过来,与你说得是洪氏和绾氏两家。目前他应该还在犹豫。若是白景行偏安求存,洪氏是更好的选择。” 莲英冷笑道:“偏安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依我看,白景行没有那个心性。不然就不会找我帮忙,算计绾氏与景氏交恶了。” “对了,还有件事,不久前洪姐姐特意给我传信。说是陆氏的陆佩,似乎看上了游氏的公子,只是不知道是龙虎豹当中的哪一个。”莲芙道。 “游龙今日陪着游家主在主院,没到我那去。而且我记得你之前与我提过,说游龙也相中了一位草原上的女子,明年打算完婚了。”莲英见莲芙点头,继续说道:“游豹的年纪又太小,不合适。这样算来应是游虎了。” 夜小楼对迟州很陌生,人名也不熟悉,洪氏一大堆孩子,他除了洪立妍其他都不认识。而游氏三兄弟虽然年龄有些差距,可长得很像,他也分不清。眼下听莲英这样头头是道的分析,不禁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只能低头吃菜,不言不语了。 “兄弟多就是好。至少议亲的时候不用纠结。”莲芙感慨道,又看了看莲英,“兄长你说,娘亲和爹爹当年怎么没再多生几个,这样我将来同璇玑走了,也不至于剩你一个孤单。” 莲英被妹妹这话戳了心窝子,眨了眨眼睛,没接茬。 倒是夜小楼道,于父母长辈而言,孩子再多,互相之间也难以替代。照样儿行千里母担忧。 “夜九哥还懂这个?”莲英和莲芙都感到意外。 雪千影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知道他又惦记夜小姽了。 夜小楼大方的说了小妹的事情,摊了摊手:“你看,我一个血缘上不算近的堂妹,离了家我都要这般惦记。换成莲叔叔和金婶婶,不知要如何日夜担忧了。” 莲英听了垂眸不语。莲芙稍稍红了眼眶。夜小楼见状,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些让兄妹俩伤怀的话题,连忙打圆场:“阿英那边暂且不论。阿芙,现在世家之间不联姻的规矩,算是被我和你师姐破除了。你与璇玑是不是也可以重新打算了?” 莲芙却噘了噘嘴:“本来我们的计划是要离开聚州和长州的。璇玑一心在聚州安稳之后将家主传给她弟弟,我这边也想着有兄长在,可以天高任鸟飞。可现在让夜九哥你这么一说,又有点动摇和舍不得。虽然她没有父母亲族需要尽孝,但总还有弟弟牵绊着。我这边也有父母兄长和师姐要记挂。要不将来我们安家北境算了。也算为家中尽力、给兄长帮忙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冬衣 莲英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就说我家小妹最是贴心。只不过啊,有我在,有师姐在,天下之大你哪里都去得,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些有的没的。” 莲芙蹭在雪千影肩头,语气娇憨:“你们总是这样惯着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都是相互的。自然是我家小师妹足够好,才会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惯着你的。”雪千影也拍了拍莲芙的头。 看着姐弟三个其乐融融,至少不再难过,夜小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又心酸羡慕起来。在夜氏,唯一跟他撒过娇的夜小姽已经离家,并且不会再回来了。夜小城和夜小婉虽然平日里也算亲近,但与莲氏姐弟们相比,亲近和亲热的区别,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火锅,莲英和莲芙散步回了自己的院子。夜小楼也拉着雪千影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准备散散食再休息。 “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雪千影突然问他。 夜小楼想了想,突然苦笑了一下,他的确有话想说,但雪千影主动开口问,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哪说。 夜小楼一直没说话,雪千影也没追问。两人又八卦了一番各家联姻的事情,就去休息了。 第二日一早,莲威宣布了北境的消息,又将恩氏已经先行返回枫桥布防的事情公开。 早年间,若是北境有如此数量的兽人族集结,不说人人自危,但也多少会有些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今年不知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出事,令人心智麻木了,还是因为恩氏排名蹿高,格外令人放心的缘故,总之天柱山上的议论声还没等传出各家营地的院墙,就平复得无声无息了。 令莲威意外的是,泽德广听闻雪千影并未赶赴北境,竟然没有再来劝说。反而派人送上了不少金银物资,资助前线驻防。 莲威本来不想收。但莲英劝他,泽氏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况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天道应有之意。莲威从善如流,亲自带着莲英去泽氏道了谢,又派莲苹亲自押运这些物资奔赴枫桥。 自莲氏大宴之后,各家都从之前连番惨案之中恢复了过来,毕竟陈氏的处置已经张榜公告,继立欧阳氏的责任又落在了白氏的头上。天柱山上又重新开始觥筹交错、酒池肉林般的日子。 成摞的帖子如雪片一般送到莲威的案头。往年除去十大世家的宴请,莲威几乎不露面。最多派几个有分量的族老代表莲氏出席。今年却一改往年清贵的形象,几乎是来者不拒,逢请毕至,轮番带着雪千影或者莲英出现在各家宴饮之上。 只是因为金悯耳提面命的缘故,莲威每每喝上三两杯便不再饮,却苦了帮他挡酒的徒儿和儿子。不得不劳烦莲萱,天天在雪千影的院子里调配醒酒的药丸,熬制解酒的汤药。 又过了两日,日子进了八月。天气渐渐寒凉。各家子弟都换掉了夏装,改穿秋冬的衣裳。莲氏今年在金悯的主持下改换了服制,女子更加玲珑飒爽,男子更加挺拔颀长,披风上还加了保暖的毛领,日光之下,毛针反射出柔润晶亮的光泽,看起来华丽又富贵。 八月初二清早,冷月寒陪着泽世光前来莲氏拜访莲威。见到莲氏子弟的新装,忍不住夸赞金夫人的眼光好。又对泽世光感叹,看来莲氏今年的收成又是不错,真是令人羡慕。 “幸好我祖州靠南,气候温润。不然单就这冬衣毛皮一项,免不了又要叫长州赚去许多。”泽世光玩笑了一句,又突然摇了摇头:“不对,鳞州的轻纱薄缎更贵。还不如让莲氏赚了去呢,反正也省不下!” “少主倒是不用担心这个。今年泽氏也有两家商行向北去了。”冷月寒笑道,“今年大战不多,但小战不断,毛皮比往年价格稍低。两家商行收了不少尖货。挑了一些送来纯阳,大部分都贩去了迟州,赚了不少钱。补足了与鳞州之间的逆差,还有结余呢。” “原来如此。”泽世光点了点头,“难怪今年商税进账比往年多了一成。我还派人去问,怕他们苛待商户呢。” 两人说着话,只见莲英亲自出来请他们进去。见两人正在说笑,便信口问他们在聊什么。 “在和少主夸赞莲氏今年的冬衣服色华丽呢。”冷月寒也随口应道。 莲英听了哈哈一笑:“那你们应该去潇氏转转,他家连仆役的棉袍都用锦缎呢。” 冷月寒虽然知道莲英这话多少有玩笑的成分,但还是和泽世光对视一眼,记在了心上。 炎州没什么特别的出产,只有两样却足够当地大小数百世家丰衣足食。这其一是玄铁矿,任何世家想要制作兵器,甚至凡人工匠想要一套趁手的工具,都少不了这玄铁矿。玄铁矿其他州府也有出产,但品质不如炎州一半。而且炎州多是富矿。据晋州佟氏一名老矿师推断,炎州的玄铁矿可以再采三千年都未必会枯竭。 炎州第二大产出,是金矿。这无异于上天送钱给炎州。 如今天下金银铜的兑换早已不是仙尊开天地时的比例。早年仙尊规定,一千铜换一银,一千银换一金,单位相同双方满意便可兑换,火耗由贵金属的一方来出。 可天下矿产分布并不均匀,而且银作为锻造兵器的材料,在许多地方已经退出了流通。各地更喜欢直接以金来兑换铜。某些铜多金银少的州府,兑换比例甚至能够达到一万二左右。而某些金多铜少的地方,八九千也是常见的比例。而且火耗按照惯例也是一家出一半。 潇氏先祖看到了金铜兑换比例不同而带来的商机,借着自家高炉多火耗成本低的优势,将潇氏钱号开遍了三山四海十六州,将各地的矿石变成了活钱,又省去了计算火耗的麻烦,这才有了潇氏立家、延续,进而掌控整个炎州,成为天下十大世家的历史传承。 可以说,潇氏的撅起依靠得是钱庄,是金矿,而天下许多世家能够运转起来,依靠得就是潇氏。 所以,哪怕潇氏实力低微,没几个高手,在十大世家之中排名也很靠后,但许多小世家对潇氏的尊重,甚至远胜过十大世家之中的其他家。就连泽德广也一再叮嘱几个儿子,万不可轻视潇氏。 第六百九十四章 西行 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是真理。潇氏的地位与实力这般不匹配,难免惹人觊觎。泽世光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已经想好,待自己接手泽氏之后,第一要务便是要将炎州收归泽氏所有。 但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潇氏代代与莲氏交好,自然是因为看重莲氏门风的缘故,但更多的就是为了万一潇氏出了变故,强援在侧,不至于瞬间倾覆。这也是潇氏先祖的遗言,不仅早已融入每一任家主的骨血之中。诸如泽世光这等野心之辈,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两位这个时间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宾主见礼落座之后,莲威瞥了一眼水漏,客气地问道。 泽世光起身行礼,亲切又不失风度地说道:“父亲遣我们来问一声,莲叔叔几时返回长州。” 莲威道:“中秋在长州是大节庆,我们拖家带口的流连在外不合适。好在天柱山距离长州不算远,暂时定在八月十二十三分批动身。也能让家中难得出门的小辈多与别家子弟交际一二。” 泽世光点了点头,这倒是与他们之前预计得差不多。 “那无常元君也随莲叔叔一起回长州么?”泽世光追问道。 莲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千灯那边,每年中秋都有灯会,琐碎杂务倒是用不上她亲自张罗,但须得回去主持。”说到这里,莲威又笑了笑,“你们不知道,我这徒儿来自民间,在长州很得民望的。若是她不露面,怕是百姓会猜测缘由,无端生出是非来。” 泽世光陪笑着点了点头,看向冷月寒。 冷月寒会意,连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枚令牌,双手呈给莲英,并示意莲英转呈莲威。 “这是什么?”莲英不认得令牌上的花纹,随口问道。 莲威接过令牌,瞥了一眼,稍稍蹙眉。 “莲家主应该认得此物。”冷月寒俯首道。 莲威点点头:“这是查看昆仑禁制是否完好的千里传音令。一共有四块。这一块应是泽家主保管的那一块。” “正是。”冷月寒道,“相信莲家主已经看出来了,昆仑的禁制已经被破除了。” “不错。”莲威垂下双眸,将手中令牌放在书案一侧。“所以,泽家主的意思,还是想叫我家徒儿去昆仑走一遭?” “不不不。”泽世光连忙插话道:“父亲特意叫我们过来,是为了提醒无常元君,近来最好不要往西。若是能留在长州,有莲叔叔照看保护,更是最好不过。” 莲威倏然蹙眉。 冷月寒道:“此前家主希望无常元君去昆仑走一趟,是为了拦住陈飒,不教他破除昆仑禁制进入昆仑隐藏。可现在情势已变。陈飒带着陈氏残余破除了禁制,潜入昆仑——昆仑遗墟情况复杂,面积又大,已经远远超出寻常仙修能够搜查的能力范畴。况且陈飒徘徊昆仑多日,怕是早已布下重重陷阱。为防万一,还请莲家主提醒元君,切不可西行。” 莲威重重喘息一声,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抬头看了莲英一眼。 父子间细小的动作,被冷月寒捕捉到:“怎么,莲家主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莲威示意莲英开口。 莲英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道:“前几日莫家主接到家中传信,说是一位祖辈的族老旧疾复发,许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泽世光微微蹙眉,与冷月寒对视一眼,都没明白莲英说的和雪千影有什么关系。 “两位有所不知。这位族老当年曾随莫夫人千里奔袭,修氏兄弟能够存下性命,亦有这位的功劳,是如今莫氏仅存的昔年旧人了。” 莲英垂下双眸,盯着自己的鼻尖,脸上倒是没有做作的悲伤,语气却故意放慢放缓,任谁听了都是一副感怀生命逝去的语气:“这位前辈命不久矣,多少名医看了,都说回天乏术。故而阿正已经决定在名仙擂后随莫家主返回康州,床前尽孝,陪伴老人家最后一段时日。” 泽世光和冷月寒纷纷点头,都说这是应尽之礼。 莲威道:“你们也知道,雪儿一直受修先生照料。此前受伤不轻,又出了陈氏的事情,一直没能安心休养。昨日修先生与莫家主同来,特意邀请了雪儿同行,去往康州小住,顺带调理身体。雪儿也答应,只要北境无事,便在中秋之后与他们同去。” 泽世光看了一眼冷月寒。冷月寒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就此事多说,以免捅到莲威的逆鳞。 其实雪千影身上的伤,别人不知道,冷月寒却清楚,早已经被一颗血灵芝在解毒的同时疗愈。现在莲威把这件事搬出来,无非是给雪千影去康州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甚至冷月寒已经反应过来,莲威为何要让雪千影去康州。 这一定不是莲威的主意,而是修齐和容璇玑的算计。借着雪千影与容璇玑交恶,做出一副偏帮莫氏的样子,迅速瓜分泽氏吐出的西南利益,转而压缩泽氏对付夜氏的时间。 这逻辑对于冷月寒来说一点都不难猜想。不过她也没有将个中推测告诉泽德广和泽世光父子。毕竟她的目的是想看泽氏和夜氏鹬蚌相争,甚至是刀兵相见。进而引发天下大乱。 如果雪千影去康州能够让这场争斗更加激烈,冷月寒乐见其成。 泽世光听从了冷月寒的建议,笑着对莲威道,既然是去康州,便是在莫氏的保护之下,想来陈飒不会舍弃昆仑遗墟的布置,带人去康州生事。 冷月寒也帮腔,说泽德广的意思,只是让雪千影莫要冲动去昆仑捉人。只要不去昆仑,这天下倒也没什么地方是无常元君去不得的。 莲威笑着与两人客气了几句,便叫莲英代自己送客。 莲英将两人送出了莲氏的大门,等他再回到主院,雪千影和夜小楼已经坐在莲威的小客厅了喝茶了。 “泽德广突然阻止我向西,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雪千影端着茶盏。这是宁州新采的秋茶,昨日景妍歌亲自送来的,算是为妹妹的无礼向莲氏赔罪。 “他猜不到我和阿齐、璇玑之间的计划,但这位冷先生不可能看不出来。可她为什么没有阻止呢?”莲英坐在雪千影身边,很是不解。方才他心里都已经做好要跟冷月寒打机锋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冷月寒竟然没有开口。 “师姐,你觉不觉得,这位冷先生,好像也不是那么全心为泽氏着想?”莲英低头看着茶炉上扑腾的沸水,突然说道。 第六百九十五章 不说 见雪千影低头不语,莲英继续说道:“我们结识这位冷先生的时候,她还是陈氏的门客。后来算是借了阿先的缘由,到了泽氏,晋身成了客卿。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但若说是泽德广看在阿先的面子上有意照顾,也算说得通。” 可眼下,陈氏出事,冷月寒非但没有半分念旧情的意思,反而不断的落井下石——泽氏张榜处置陈氏的公告和海捕文书皆出自她手,就连围堵陈氏残余的策略,也都是她一手拟定,这就不得不令人生疑了。 “师姐,我知你向来不爱疑心别人。但对这位冷先生,你还是要留个心眼。细数前后种种,这位冷先生的智计,丝毫不在我与阿齐之下,师姐可莫要被她算进去了。到时候追悔莫及。”莲英最后叮嘱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记下了。”而后却又不说话了。 莲英终于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看了一眼雪千影,又看了一眼夜小楼,最后看向莲威。 莲威对儿子轻轻摇了摇头。一盏茶喝完,夜小楼起身告辞,说自己明日便要随夜一行等先行返回玄州去,应对接下来泽氏的发难。又对莲威躬身行礼,表示静候莲家主携夫人元月来访。 莲威笑着点点头,让莲英送他。莲英见师姐坐着一动没动,心中疑虑更盛,但还是耐着性子,将夜小楼送出了主院。 “阿英,”夜小楼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看主院正厅,眼见雪千影还是没有跟出来,心思一沉。唤了一句莲英,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夜九哥,你和我师姐之间闹什么别扭我不管。”莲英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巴,“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欺负了她,我定不饶你。” 夜小楼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拍了拍莲英的肩膀,转身走了。 莲英送客回来,一进厅堂就见莲威和雪千影有说有笑的,不知谈论着什么,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心上一松,却对雪千影的心思捉摸不透。 “师姐,你和夜九哥,吵架了?”莲英小心翼翼地问道。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没说话。倒是莲威说起,昨日夜小楼回去夜氏,与夜一行等闭门商议了一整日,回来却对雪千影一个字都没提。 莲英蹙眉,正要开口指责夜小楼几句。莲威又道:“不过你师姐也没问,倒也不怪小楼。” 莲英怔了怔,撇了撇嘴:“你俩这是打哑谜呢?” 雪千影笑道:“他没主动提起,应是夜氏的事情,与我无关。既然与我无关,我又为什么要问?” “可你心里终究是不痛快,对吧?”莲英抢白道,“既然不痛快,为何不让他知道呢?” “他知道的呀。”雪千影道,“他若是不知道,就不会愁眉苦脸地走了。” 莲英无语,只能看向父亲求助。 莲威却对着儿子摆摆手,示意此事到此为止,让他不要再追问了。 事情的始末,旁人不晓得原委,莲威却是知道的。 莲氏设宴之前,夜小楼回过一趟家。夜一行为了玄州,本意是想推迟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婚事。借此逼迫泽德广继续让步。没想到夜小楼却不同意。或者说,夜小楼一贯不赞同夜一行对泽氏怀柔忍让的策略,更倾向于以一场正面交锋毕其功于一役。 伯侄二人起了激烈的冲突,谁也不肯让步。最终还是夜一平把莲威请过去调停,才算休战。 莲威借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和安排,夜一行听了沉默不语。他并不赞同莲威的计划,虽然明知道加上莲氏这个砝码,应对泽氏并非没有胜算。 但他并不想牵累莲氏,不想将好友卷入其中,或者说是不想借旁人之势显夜氏之威。倒不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若是在莲威的帮助下才能保全夜氏,就等于默认将来莲氏将手伸向玄州作为报答。于夜氏来说,仍是委曲求全的下策。 莲威看出他的顾虑,没有继续劝说,反而留足了时间让他自己好好想一想。却把夜小楼带回了莲氏。 直到昨日,夜小婉亲自过来,请夜小楼回去一趟。夜氏家主少家主并一众族老和紧要人等,闭门商议了一上午,却没有往外透漏半个字。之后夜小楼再回到莲氏,就是方才那个样子了。 于莲威而言,夜一行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为了雪千影,他都会继续执行之前的计划。但对于夜一行和夜小楼来说,被迫接受这样的援手,心里当然不痛快。夜小楼年纪又小,没有夜一行那样的城府,会挂在脸上,进而与雪千影闹别扭,也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雪千影的态度在他看来,也十分微妙。似乎并没有受这些琐事影响。但不管不问这种体贴,也不是什么人都有福气消受的。尤其夜小楼这种心思重的孩子。 莲威几次开口想要问些什么,最终还是作罢。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经此一事,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若是能更加坚固,也算是一件好事。反之,若是这点坎坷都熬不过去,趁早散了省心。 莲英被莲威拉着下棋,雪千影就在一旁看书。三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上午,书都没再提夜小楼的事情,直到金悯过来叫他们去用午膳。 膳桌上,金悯突然问雪千影,明日要不要去送行。雪千影想了想,还是说要去:“就算不看夜小楼,还有一平姑母、一宁叔父和婉婉呢。” 莲威和莲英都稍稍送了一口气。金悯拿了一个乾坤袋出来,说里面是给夜一平做的衣裳,让雪千影明日一并带去。 “既然你去,我就不过去了,代我祝一行一路顺风。”莲威叮嘱道。 “我去我去,师姐,我陪你同去。”莲英不自觉地转了转手里的筷子,见金悯瞪他,连忙放下,继续说道:“我从潇大脑袋那里要了不少好酒,本来是要给夜九哥送行的。既然他走的匆忙,明日就当临别礼物,送给他带回去玄州慢慢喝吧。” 雪千影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莲芙去哪了,怎么半天不见人。 没等她把话说完,莲英就伸手在桌子底下扯她衣袖。雪千影一愣,眼见金悯神色不豫,瞬间明白过来。莲芙这是偷偷去找容璇玑了。 金悯看见了儿子和徒儿的小动作,冷哼一声,没说话。 “娘亲,是我差遣芙妹跑腿的。你别怪她,要怪就怪我好了。”莲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却被金悯又瞪了一眼。连忙一缩脖子,乖乖低头吃饭了。 第六百九十六章 礼物 八月初三一早,雪千影和莲英等在天柱山下山主路处不远。不多时,就看见夜氏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过来。 昨日夜沉沉已经带着一部分夜氏子弟先走了。留下善后的子弟和仆役另有族老率领,要收拾好营地,约么午后才启程。现下跟着夜一行的,基本都是夜氏的重要族人,其中绝大部分雪千影和夜小楼都十分熟悉。 雪千影先是与夜一行见礼,交代了莲威让他带的话,又将金悯给夜一平的礼物转交给夜一平。 夜一宁在一旁抱着长剑萧萧,啧啧几声,带着几分酸涩:“小姑娘,就没有给我的礼物么?” 雪千影笑着欠了欠身,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条珍珠穿成的流苏,递给夜一宁:“萧萧一直没有剑穗,我手艺不好,托我家师妹编的,叔父看看可还相配?” “真给我的?”夜一宁眉开眼笑,接过流苏,往萧萧上比了比。蜜色的珍珠、漆黑的剑柄、孔雀蓝色的鱼皮剑鞘,衬在一起,明暗相谐,方圆得宜,日光一晃,闪出柔和莹亮的光芒,确实十分相称。 “既然如此,那我老人家就笑纳了。”夜一宁让夜小婉帮忙,将流苏绑在剑首上,抱在怀里,流苏正好顺着毛领垂在肩头,仿佛是披风上自带的装饰一般。 “这么一比,这件披风可就显得旧了。”夜一宁夸张地撇着嘴,开着矫情的玩笑。却惹来夜一平的嘲讽:“小婉明明给你做了新衣,是你自己舍不得穿,非要留着,现在又嫌弃身上的旧了。你这人,果然是闭关太久,难伺候。” 说完,夜一平拉着夜一行走了。 “姐——小辈面前,你倒是给我留点面子。”夜一宁撒娇似的拖着长音,连忙快步跟上,又回头朝着雪千影摆了摆手,“小姑娘,有空再来玄州玩,记得先给我传信,我出关招待你!” 雪千影道了声一定,又将另一个乾坤袋塞给夜小婉,里面是她和莲芙还有莫氏姐妹和容璇玑给夜小婉的东西。因为夜氏走得匆忙,没有惊动太多人,旁人自然不好来送行,故而一并拜托雪千影带过来了。 “这里面还有我师娘做的点心,还有修正配的丹药,都是路上用得着的。”雪千影叮嘱道。 “这一份是给小城哥的。”莲英也拿出一个乾坤袋给了夜小城。 夜小城谢过雪千影和莲英。夜小婉已经习惯雪千影的关照,也不跟她客气,回头偷偷瞄了一眼夜小楼,知道两人一定有话要说,便借口自己要先行一步安顿长辈起居,拉着夜小城走了。 “夜九哥,喏,之前答应你的好酒。”莲英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乾坤袋递给夜小楼,又道:“你与是我师姐应该还有话说,我去送送一行伯父。”说着,给雪千影使了个眼色,转身去追夜一行他们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相顾片刻,却都没有说话。晨风渐息,两人之间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茕茕,我……”夜小楼先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都知道的。”雪千影道,“既然你对师父说,元月恭候他们去玄州,就代表伯父那里,已经被你说服了,对吧?” 夜小楼窘迫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向我解释了。”雪千影笑得眉眼弯弯,“过程必然很难,但总归结果是好的。你不知如何开口,也只是害怕我与你一起焦虑,对吧。” “是。”夜小楼松了一口气,将雪千影揽入怀中,紧紧的抱着。 雪千影没有追问自己是如何说服伯父的,真是太好了。但享受这份体贴之余,夜小楼又隐隐有些心慌。说好的不欺不瞒,不疑不悔,自己这算不算欺骗,算不算隐瞒呢? 雪千影从夜小楼怀里挣脱,从乾坤袋里找了个锦盒出来,递给夜小楼:“此前你说你千叶玲珑金玉环佩的扣子坏了,没配到合适的,一直用丝线替代,需要经常检查更换,生怕把丝线磨断了弄丢了。我给你做了一个。” 夜小楼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枚很好看的贝壳,围着一圈金子做的浪花形状包边,上面还嵌着几颗雪青色的珍珠。最大的一颗连着扣头。贝壳的背面最下方还带着一个双环搭扣。这样一来这枚贝壳可以单独做配饰或是坠子挂起来,也可以在下面挂上别的配饰,连成一串。 “这贝壳真好看。”夜小楼说着,取下腰间的环佩,将丝线解开,将环佩挂在贝壳下方,扣好搭扣,而后带着贝壳一起,挂在腰间。改造后的千叶玲珑金玉环佩比之前长了一段,正好垂在膝盖上方一寸多的地方。倒是显得比之前华丽许多,只是走起路来,也更加限制了步幅和步速。 “这下真成了禁步——也好,我性子急,伯父总说我走路带起的风能刮翻一棵树。这回有它提醒我了。”夜小楼爱惜地摸了摸贝壳,又抬手摸了摸雪千影的脸,道了一声谢谢。 “这贝就叫长生贝。是东湖特产,不算难寻,但周正好看的不算多见。我是觉得它与你的环佩寓意相同,形状也相配,这才特意做了这个。”雪千影帮夜小楼把腰带整理齐整,自己也很满意这效果。 “我也有礼物给你。之前你受伤,我守着你的时候慢慢雕的。形制是仿古的,有些朴拙,不算很好看。做完了就后悔,一直没敢拿出来。本想昨天给你的,但当时没敢拿出来。又怕你今日不来送我,还想着等回了玄州托人给你送去。”夜小楼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锦囊,打开,里面是一片薄薄的玉佩。 “这是,两只鸟?”雪千影捧着手里的玄玉玉佩,仔细打量了几眼,果然造型太过古朴,以至于让她不敢确认这雕得究竟是什么图案。 “是鸳鸯。你们长州可能不常见,我玄州的湖里经常能见到它们出双入对,就借它们的形象做成这对尾鸳鸯佩,两只鸳鸯尾巴连在一起,各自回头对望。寓意相守,是,是,”夜小楼支吾几声,终于鼓起勇气,“是我玄州聘礼中必备之物。你若收了,便算是应了我的求娶,就不能反悔了。” 雪千影捧着玉佩,会心一笑:“好。我收下了。”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腰间的莲叶荷心佩,“这是师父师娘所赠,我从不离身。你这一块,我好生收着,等,等我们大婚的时候再带。” “好。你等我。”夜小楼伸出小手指,与雪千影拉钩。 第六百九十七章 岩茶 夜氏离开之后,短短数日之内,陆续又有许多世家离开天柱山。其中还包括青氏和绾氏。 青朗在离开之前,特意到莲氏与雪千影辞行。倒是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聊了几句各家联姻的八卦。雪千影这才发现,自己与夜小楼的亲事竟然对整个天下的影响如此之大,一时之间多少有些唏嘘。 但对青朗的来意,雪千影却没有多想,权当他是打着自己的旗号来见莲英的。 绾氏离开之前,绾宁竟然也来向雪千影辞别。言谈之中,雪千影得知,她与白弁星的亲事已经算是定下来了。双方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绾夫人主动帮她添了嫁妆。婚期就定在明年。到时候希望能够邀请雪千影过去观礼。 雪千影没有应承,直说若是有时间一定前去元州。 绾宁笑着告辞,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请雪千影转达对莲英的谢意:“毕竟没有莲少主筹谋成全,哪来我这一桩好姻缘呢?” 雪千影稍稍蹙眉,旋即也笑道:“英儿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你们算是一家人了,这等微末小事就不必计较了吧。” 绾宁不自然地笑了笑,告辞离开了。 看着绾宁离去的背影,雪千影命人去请莲英,并将绾宁旁敲侧击的话,转告给了莲英。 “我当时只想着这件事不要牵连到你,毕竟你也是受白景行所请,我也不算是说谎。”雪千影道,“只是话一出口又觉不妥。白景行能为了这种事来求你,证明对你信任又信赖。绾宁聪颖,必然联想到两州关系,若是误会长州与怀州之间有什么首尾,就不好了。” “师姐如今越发聪慧,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到了这么多事。”莲英笑道,又拍了拍雪千影的手,“师姐放心,我做事向来习惯留后手的,这件事就算绾宁有所怀疑,最终也不会怪到我头上。最多,将来他们夫妻不和睦罢了——倒也算我帮了朗儿一个忙。” 雪千影心思稍定,又看向师弟,颇有些怀疑,所谓后手之说,是他故意说来哄自己宽心的。但既然莲英已经这么说了,就算没有后手,必然也已经想到如何善后,雪千影决定不再追问,静待结果也就是了。 好在莲英并没有让雪千影等太久。几日之后,白景行突然宣布,将怀州境内岩茶独家经营权,交给了莲氏的商行。双方约定三年为限,三年内,白氏不得干预商行的经营,而商行则要每年固定上缴超出比例的商税,另外还有一笔数额不小的“独断”费。 绾筠刚回到元州,就得了这个消息。思忖片刻,因为白氏即将成为绾氏的姻亲,他不敢大意,连忙命人将绾宜、绾宁和几个打理商务的族老请过来商议。 “这岩茶我们中原内陆没几个人听说过,很值钱吗?”一个族老问道。 “中原人更喜清爽的田茶,偶尔也有好山茶的,这岩茶需求倒是极少。”另一位绾氏族老,本身也是茶商行的主事,给众人解释道,“所以莲氏要了岩茶的经营权,必然不是要卖到中原,我猜测,应该是要与迟州甚至草原做生意。” 绾宁点了点头:“我曾与洪立妍交谈过一些草原上的事情。牧民最喜岩茶,解油腻,顺肠胃,还能预防不少疾病。冬日里与酥油稞米一起煮,就能顶一个成年人的一餐饭。需求量极大。莲氏商行这笔独断费看起来不少,但与收益比起来,却是九牛一毛。” “这么说,白氏为了与绾氏联姻,也算是下了血本?”绾宜蹙眉,“这么大一块收益,白景行说放手就放手,倒也算是个人物,之前是我看轻他了。” 绾宁摇摇头:“白氏先前并不做岩茶的生意。” “为什么!放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不要,白景行年轻不经事,白氏的族老之中就没个懂商的?”绾宜失声叫道。 “并非白景行不懂,也不是白氏的族老们不懂。而是这岩茶在白氏手里,根本就卖不出去。”茶商行主事解释道,“迟州本身不产茶,先前洪氏卖给草原上的茶,都是从宁州购入,再加价卖出。白氏上任家主白令闻虽然也想过与洪氏做这岩茶的生意,却又不敢与陈氏交恶,所以。” 绾宜点点头:“原来如此。现在陈氏没了,白景行若是自己做这桩生意,还是要与景氏争抢,被洪氏盘剥,怀州的岩茶再多再便宜,利润怕是也只能与莲氏所缴的独断费持平。” 茶商行主事赞赏地点了点头:“少家主说得是。莲氏就不同了。莲氏是十大世家之一,其商行本就与洪氏有生意往来,洪氏即便是想要从岩茶生意上盘剥一笔,也要先掂量一下泽氏的分量。再者,白氏畏惧景氏,莲氏可不怕。别说是景氏,便是当年的陈氏,莲氏又何曾惧怕过?” “就算莲氏鞭长莫及,商行出了什么事来不及与洪氏计较,还有莫氏呢?”绾宜冷笑一声,“莲氏这些年与莫氏交好,那个雪千影与莫雪歌好得像亲姐妹似的。还有莫雪蝶,婚事至今没有着落,媒人都快把莫氏的门槛踏破了,莫雪歌就是不肯松口。我猜,没准两家之后还要联姻。说好的世家之间不结盟不联姻,这承袭了仙尊衣钵的小三圣,倒是一口气将这些规矩破了个干净。” “莲氏是否要借莫氏的势,眼下还不得而知。”绾宁垂眸,让人看不清情绪,“不过长姐方才有句话说得没错,之前是我们小看了白景行。” “不错。”绾宜虽然不屑妹妹夸赞自己,但还是点了点头:“本以为这位年少可欺容易拿捏,没想到心思竟然如此缜密。借着与无常元君的一点交情,又舍出一桩看似风光实则之于白氏无异于鸡肋的生意,就能趋势莲英帮他鞍前马后,替他那废物点心一样的弟弟,筹谋出这样一桩高攀的婚事。而且,” 绾宜顿了顿,“这岩茶生意明显是在为白氏做嫁衣。三年之后,白氏将经营权收回,莲氏除了赚到三年钱,还能剩下什么呢?都说莲英占尽天下之智,这件事却办得蠢笨。” 说到这里,绾宜看了绾宁一眼,又看向绾筠:“父亲,事已至此,白弁星与阿宁的亲事,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一番?” 绾筠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与白氏的联姻已经昭告天下,不能毁约。况且,白景行如何心机,白弁星如何废物,于我绾氏都不重要。”说着,他看向绾宁:“婚后三年,吞下整个怀州,才是要紧事。” “父亲说得极是。”绾宁垂首道。 一众族老都称赞绾宁识大体。唯有绾宜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第六百九十八章 贪 “姐姐方才叹气,是为我?” 绾氏议事散了,绾宁几步追上绾宜,怯声问道。 姐妹俩很少一起走,这场面一众绾氏族老见了都觉得新鲜。 绾宜不耐烦的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嚷嚷:“你是不是傻。方才我都替你开声了,你为什么不顺着我的话请父亲重新考虑这门亲事?几个族老都是墙头草,帮腔几句,没准就能成。你可好,白瞎我为你的一番心思。” 绾宁咬着下嘴唇,却不是委屈而是在憋笑。 “你笑什么?”绾宜更加不满,嘟囔着:“那个白弁星有什么好的,大把的青年才俊想要入赘我绾氏,他一个纨绔,凭什么。” “姐。”绾宁甜甜地叫了一声,不顾她嫌弃地摆手,伸手抱住了绾宜的腰。 绾宜轻轻推了两下,没推开,索性就让她这么抱着:“现在来跟我撒娇有什么用?方才你不吭声……” “姐,父亲要怀州,联姻是捷径。白氏想要绾氏主家的女儿,那就是咱们姐妹俩总得出一个。”绾宁枕在姐姐肩头,低声道,“反正我嫁给谁都没关系。你留着机会,挑一个喜欢的,不是很好么。” “你傻不傻。”绾宜依旧没好气,但心早已经软和下来,伸手戳着绾宁的脸,“他白弁星是个什么东西,继室生的纨绔罢了,还想要我绾氏主家的女儿?旁支外系嫁过去就算是给他们脸面了!再说了,不过就是一个怀州,大不了我带人杀过去——怎么就非得牺牲你呢?” 绾宜越说越气,转头又要去找绾筠。被绾宁一把拉了回来。 “姐。”绾宁眼尾发红,眸子亮闪闪的,似乎蒙了泪光,喉咙动了动,这才说道,“白弁星是继室所生,我也是庶出啊,听起来也很般配是不是?姐,你放心,这桩婚事也不过就两三年光景。白氏若没了,白弁星也不好赖着不走,到时候我与他和离,姐姐你可得收留我,再给我找个好人家。” “你呀。”绾宜狠狠地戳了一下绾宁的太阳穴,觉得下手重了,又去给她揉。 “姐,咱俩长这么大,好像说过的贴心话还没这一会儿多呢。”绾宁赖在绾宜怀里,憨笑着说道。 “哼,谁跟你贴心。”绾宜不肯承认,又憋着笑,扬起下巴不让绾宁那头蹭她,故意冷冷地说道:“看来还应该谢谢这位白家主——你去,别让我去。我不去。” 绾宁偷笑着,又想起正经事,从绾宜怀里钻出来:“姐,虽然出了岩茶的事,看起来莲英是受利益蛊惑,才帮白景行牵线的。但我还是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绾宜看着妹妹,蹙了蹙眉:“有话直说,我脑子没你那么好使。你是察觉到什么了?” 绾宁摇摇头:“我就是觉得,以莲英的智计,不会被这种蝇头小利迷惑——三年的岩茶生意,看起来诱人。可是姐,你知道吗?名仙擂的时候夜氏女生辰。无常元君出手就是一斛异色珍珠。” 绾宜的瞳孔震了震:“一斛?还是异色?好家伙,听说过无常元君有钱,没想到这么阔绰?” 绾宁点点头:“我特意打听过,整个千灯城包括东湖在内,所有的商户上缴的商税,所有船只缴纳的租金,其中都有一部分是无常元君的私房钱。田地里的产出七成归无常元君本人调配,约么至少两成的银钱落到她自己的口袋里。还有水里的产出,只要上岸,就要交一份银钱给她。姐你算算,这是多大一笔钱。” 绾宜倒吸一口凉气。就算莲威金悯夫妇心疼徒弟,私房钱零花钱给得多些。可这么大笔的银钱直接送入雪千影的口袋,莲氏夫妇眼睛都不眨一下,莲英莲芙兄妹俩也不嫉妒,这只能说明,莲氏是真的不缺钱。 “我想起来了。”绾宜拍了拍额头,“那日你去莲氏与雪千影辞行,我碰见了泽氏的冷先生。她正勾画莲氏子弟的新冬装样式。我问她做什么,她说是乔夫人看着莲氏的新装好看,让她画下来回去做参考。我记得她当时还很感慨,说泽氏可没有这么多银钱用在寻常子弟的衣着上。” “莲氏这次用的全是金夫人母家所产的锦缎,最上乘的一匹要八十金。” “八十金!”绾宜大叫出来,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新裙:“陆佩说这是鳞州今年最好的织锦,正常售价也才三十金一匹!莲氏那身衣裳,不算里衣和披风,一人一匹布料不算多,也就是一个人就要八十金!” 绾宜用手比着八,夸张地原地转了几圈,叫个不停。 “姐还没算皮毛呢?那可是冰原狼的皮毛,就算北境盛产,至少也要十金一张,还是没硝过的。”绾宁无意间瞥了一眼自己已经磨得抽丝的袖口,下意识把胳膊背到了身后。 “所以,别说是岩茶三年的经营权,就是白景行把怀州所有的茶山都送给莲英,赶得上一个东湖的出产吗?怕是都不够莲氏子弟换一次冬衣吧!姐,你别转了,你转得我头晕。” 绾宜这才停下来,手还比着八:“八十金啊阿宁,我现在就想去打劫了莲氏。我现在怀疑随便一个莲氏子弟,拎着脚抖一抖,都能掉出一地金子来!” 绾宁被姐姐的样子逗得笑个不停。好半天,姐妹俩都平复下来。绾宁这才继续道:“事有反常必为妖,如此阔绰的莲氏竟然贪图岩茶的利润,其中必然有你我想不到的阴谋。说这些,就是要提醒姐,千万还提防这个莲英,虽然咱们两家隔着很远,可没准他就能借着白氏把手伸过来呢。” “那你还要嫁给白弁星?”绾宜嗔怪一句,又道:“好,你放心。你抓紧时间收服怀州。莲英的事情我有。” 绾宜的表情之中透出阴毒和狠厉,把绾宁吓了一跳:“姐,你要做什么?不方便告诉我也要跟父亲商量商量,千万不要冲动啊!” 绾宜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杀鸡焉用牛刀?你放心,我出手必然是深思熟虑,万无一失。” 第六百九十九章 邀请 绾宜之前曾与冷月寒约定,要趁着陈飒对雪千影下手的机会,双方同时动手,冷月寒负责拦住莲威,而绾宜负责除掉莲英。 只是后来变故重重,如今陈飒被天下世家追捕,不知所踪。陈氏也已经被从世家之中除名,成了流亡在外的余孽。所谓的动手时机,成了遥遥无期的空许约。但离开天柱山之前,绾宜曾经与冷月寒会面——就是她对绾宁说,撞见冷月寒绘制莲氏子弟服制的那次——冷月寒向她透漏了雪千影中秋之后前往康州的计划。 冷月寒还特意提醒,说之前的准备并非无用,只待雪千影西行,陈飒必有动作。介时三方可以共同举事,打莲氏一个措手不及。 最保守的估算,是绾宜这边可以除掉莲英,并成功洗脱嫌疑嫁祸陈氏。若是另外两方也能同样顺利,没准还可将雪千影和莲威一并除去。介时莲氏只剩下一个莲芙,独木难支,想要对付莲氏也比现在容易太多。 绾宜听之信之。时刻准备动手。今日又从绾宁这里得知了许多细节,思来想去,准备在冷月寒的计划之上,再增派一队人手,确保万无一失的同时,还要毕其功于一役。 绾宁还要再劝,绾宜却心意已决,油盐不进。最后不耐烦了,借口要给母亲请安,跑了。 第二日,绾夫人突然宣布,要将绾宁的生母扶为平妻,牌位入祠堂,孤冢也要迁入祖坟。消息传开,绾氏乃至整个元州上下,都以为是绾筠说动了妻子,借此抬高绾宁的身份。毕竟婚事已在筹备之中,绾氏对绾宁越是看重,与白氏谈判的筹码也就越多。 只有家中少数几人,如绾筠、绾夫人以及绾宜绾宁姐妹知道,这件事乃是绾宜去跟母亲争取来的。据说绾少主在绾夫人房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足足废了两个时辰的口舌,这才让绾夫人暂且放下多年的嫉妒心,抬高了绾宁的身份。 当晚,绾宁亲自去了一趟嫡母房中,行了大礼。绾夫人对于庶女的客套嗤之以鼻,但听过女儿的劝说,还是放下了往日的傲慢,叮嘱她若是白弁星让她受了委屈,记得来找嫡母,自己就算看在绾宜的面子上,也会帮她撑腰。 绾宁离了嫡母这里,又去找长姐。自从昨日两人交谈之后,姐妹之间的感情空前要好,知心的话说得多了,隐约也有亲姐妹般的和睦。只是绾宁扑了个空。不仅绾宜不在,就连她房里伺候的仆役们,也都不知道少家主去了何处。 联想到昨日绾宜的信誓旦旦,绾宁预感很不好。但毕竟答应了要帮姐姐保密,她又不能去找绾筠和绾夫人,只能小心留意姐姐的动向,之后再行劝说。 八月初十,仍留在天柱山上的十大世家,只剩下莲氏、洪氏、莫氏和泽氏了。洪氏已经准备动身,洪立妍也早就带着弟妹们向各家长辈辞行过了,只待打点好行装便出发返回迟州。而莫氏则要留在此处一直等到中秋之后,雪千影料理完千灯的灯会,回来与他们汇合之后,再行返回康州。 这一日,金悯做东,邀请莫氏姐妹过来用晚膳。 因是正经家宴,故而没用圆桌,而是世家习惯的分桌制。莫雪蝶长得甜美,性情又乖顺,一贯讨长辈喜欢,没等菜上齐,就被金悯叫到正位上,坐在她身边。莫雪歌虽然觉得于礼不合,但莲氏是最不讲俗礼的地方,只要金夫人喜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夫人的下首是莫雪歌与雪千影同席,另一边是莲芙和莫雪歌的一位姨母。因为莲威没有出席,修齐、修正不便与女眷一起,则由莲英单独招待,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与金夫人她们中间隔了一道屏风。 金悯挽着莫雪蝶的手,笑着对莫雪歌道:“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不如让我带去莲氏吧,我们莲氏这辈孩子多,她也有玩伴,省着你事情忙,没空陪她。” 莫雪蝶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甜甜地笑着。倒是雪千影笑着帮她解释,说别看莫雪蝶年纪小,能搭手的事情着实不少,如今莫氏离了莫雪歌或许还能运转如常,但若离了莫雪蝶,许多事情就要一团乱麻了。 金悯听了稍稍惊讶,她见莫雪蝶生得漂亮,又不能修习,还以为是被莫雪歌当成花瓶一样养起来的,没想到竟然也能这般出众。不过转念想想倒也合理,莫氏人丁少,这一辈主家就只靠他们姐妹俩撑着。很多不方便假手外人的事情,不交给莫雪蝶,莫雪歌还能相信谁呢? “那真是可惜了。”金悯很快恢复如常笑脸,拍着莫雪蝶的手,“我原还想,请你去长州过中秋。等过了节,你与雪儿结伴西行,这样莫家主就可以先行返回康州,也不必记挂你。留在这天柱山上能有什么意思?就算是奇花怪石遍地,两个月过去也该看腻味了。” “师娘这主意不错。”雪千影对莫雪歌道:“不如你们姐妹同去,阿齐也去。咱们欢欢喜喜热热闹闹过了节,之后一起从千灯出发去康州。” “我家可不止我们几个,加上仆役有两百多人呢,还能都拉去长州?你那别院也没地儿住这么多人吧。”莫雪歌虽然被金悯和雪千影说得很是动心,但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不如我带人先回去。”莫雪歌的姨母笑着说道,“家主和二小姐,还有修大公子,一年到头忙得脚不离地,难得偷闲,不如随金夫人和无常元君去长州玩耍今日。左右这些天家里没什么大事。” 莫雪歌眼珠转了转,心思活络起来。她想了想,侧过身,望向屏风后的修齐。修齐也思索了片刻,朝着莫雪歌点了点头。 虽然莫雪歌没有明确表态,但修齐同意了基本就等于莫雪歌的决定。雪千影见状,欢喜起来:“既然如此,小荷别苑,恭候各位大驾!” 金悯听了也很高兴,拉着莫雪蝶的手不松开,又被小辈们恭维着,少见地多喝了几杯。 晚膳过后。莫雪歌几人跟着雪千影,连同修齐修正、莲英莲芙,一路伴着月光,散步回她自己的小院,继续聊天玩耍。 路上,走在最后的莫雪歌突然对雪千影耳语:“你师娘今天可把我给吓坏了。” 雪千影不解的挑了挑眉。只听莫雪歌继续说道:“万一金夫人直接开口,替阿英求娶小蝶,我可就为难了。” 第七百章 联姻 雪千影知道两人之间的前尘往事,只是时过境迁,莲英又另有心上人,便是金悯今日过分热情,她也没往这上想。现在莫雪歌这么一说,雪千影也觉得有些后怕。 “别说你为难,师娘真要是提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解。”雪千影拍了拍胸口,“幸好幸好。” “不过,以金夫人的为人,就算要开口,也必然问过阿英的意见。是我草木皆兵了。”莫雪歌笑着安抚雪千影。 雪千影倒是想起一件事:“听阿正说,你的耳朵,这几日都被说媒的给磨出茧子了?” 莫雪歌摇头苦笑:“正哥哥这张嘴,连自家人都不肯放过。” “都有谁家?”雪千影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比我还八卦?”莫雪歌嗔怪一句,又摇头苦笑:“十大世家里倒是没什么人打小蝶的主意,唯有那日冷先生过来送东西,提了一句阿先与小蝶年貌相当,又很相熟,若是跑开门第,倒是般配。” 雪千影蹙了蹙眉:“阿先自然是极好,只是泽氏么……” “冷先生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直说是开玩笑的。想想也不可能。我莫氏的女儿怎么会嫁去泽氏?修氏灭族多年,可不代表事情就……”莫雪歌突然住了口,四下打量一下,摇了摇头。 “放心吧,在我莲氏若还要这般谨慎,那这天底下怕是没有能说话的地方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也避免给你莲氏招惹是非。”莫雪歌还是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掰开手指数着:“剩下的,我来给你数数。祖州乔氏,替少家主求娶。祖州明氏,替少家主求娶。鳞州汤氏,替家主求娶……” “你等等。”雪千影眉峰一挑,“汤瑜今年有四十岁了吧?也来惦记小蝶?而且我怎么记得他早就成婚了还有孩子了呢?” “岂止是有孩子,三儿一女,全乎得很。”莫雪歌提起来,神色也冷了许多,“前年他发妻难产,母子具亡,今次是想求娶小蝶做续弦的。” “你没把媒人打出去?”雪千影冷笑着摇摇头。 “你知道汤氏的族老说什么?人家说,若不是无常元君与夜少主破了世家联姻的规矩,二小姐一介凡人,最多嫁给家中的外姓子弟。现在能做家主夫人,也该知足了。”莫雪歌眉宇间沁出寒意,语调甚是刻薄,不知是心中有气,还是在模仿那位汤氏族老。 “后来呢?”雪千影听得也有了火气,只是莫雪歌必然不会放过汤氏,她倒也不必越俎代庖,替人立威。 “后来呀。”莫雪歌晶亮的眸子转了转,“齐哥哥出手,短短三日,汤氏所辖康陵城,粮价涨了一成有余。若不是我和小蝶劝他没必要把事情闹得太大,怕是还要继续涨下去。” 雪千影笑着耸耸肩:“果然如阿正所说,修大公子出手,非死即伤。” 莫雪歌也大笑起来。修正虽然毒舌,但表意却十分准确。 笑了一阵,一行人到了雪千影的小院。雪千影示意大家随意,吩咐仆役上了点心和瓜果。莫雪蝶主动束袖烹茶。雪千影看着莫雪蝶贤淑温婉的模样,感慨谁家若取了这样的主母,一定能够泽被数代。只可惜,自家师弟没有这样的服气。 “除了那几家,还有谁上门求过亲?”雪千影看了一会儿,又拉着莫雪歌八卦。 莫雪歌又列举了七八家,雪千影听得直撇嘴。这些人家要么门风不正,要么需要婚配的子弟名声不好,若是嫁给这些人,对于莫雪蝶来说,当真只有委屈二字了。 “这么数下来,还不如配给阿先了呢,是不是?”莫雪歌喝了口茶,无奈地笑道。 “泽氏虽是仇敌,但不妨碍小公子人品端方雅正,是世间少有的良配。”修齐笑道,“若是泽德广舍得幼子,让他入赘我莫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莫雪蝶红了脸,瞄了一眼莲英,羞笑道:“你们别说我了,别家的联姻,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莫雪蝶的动作被莫雪歌和雪千影看在眼里。两人相视一眼,都轻轻地摇了摇头。 莲英道,这几日各家的好消息确实不断。除了白弁星和绾宁一早定下、现在两家已经开始过六礼之外,之前说鳞州陆氏看上了游氏的公子,最终确定是要将陆佩配给游豹。至于婚后定居何地,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游氏自然是想娶陆佩过门。但陆氏还没有确定少家主的人选,陆佩也算是有力的竞争人选,故而她父母的意思,自然是更希望婚后小两口能够留在鳞州。 莲英道:“游氏虽然一早定了长子游龙为继承人,但近来多帮洪氏分担草原上的事情,游豹为人憨厚,与同样性情的牧民们相处融洽,算是游氏处理草原事务的一把好手。游家主不愿放人,也是有原因的。” 另外曹玉楼给两个儿子虽然年纪还小,尚不到议亲的年纪。但曹玉楼未雨绸缪,分别为他们说定了束氏和乔氏的主家小姐联姻。再加上之前就送给了泽世光的曹冰心,曹氏算是要绑死在泽氏这条大船上了。 莲芙道:“据说飞燕那里也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只是宋大哥没应。说是宋飞燕自己心里有人。也不知道是搪塞,还是确有其事。” 雪千影道:“这事儿我听夜小楼提过一句,还特意帮着宋大哥去问过飞燕。她心里确实已经有了婚配的人选。只是飞燕如今年纪还小,对方似乎也没比她年长几岁,所以也不急着定下来。” 莲芙等人听了,也都点头表示赞同,宋飞燕还没满二十,世家子弟,二十八九议婚都不算晚,这么想也确实不着急。 雪千影笑了笑:“飞燕自己说的,若是这么早就定下来,万一将来天高海阔,自己见了更好的要反悔,可怎么办呢?你们听听,这丫头,可不就是还没长大么?” 众人哄堂大笑。 莫雪蝶道:“我听说,景映蓉议亲又没成?” 莲英点点头:“之前景妍歌给她相看了和氏的二公子。和家主不同意,又怕得罪景氏,去找了夜九哥帮忙,夜九哥又找到我这里,所以才有了宴会那天的事情。” 莫雪蝶道:“我以为你只是借着宴饮,撮合白弁星和绾氏的两位小姐,没想到竟然是一石二鸟?” 修齐摇了摇头:“是一石四鸟。逼绾氏与景氏交恶,趁机打压景氏是一桩。借绾氏之手,逼景氏退出欧阳氏继立的事情,又是一桩。” 莫雪蝶惊叹不已,轻轻一拊掌,看向莲英的目光满是敬佩:“果然你们这些聪明人,出手就是不一样!” 莫雪歌也很感慨,莲英真是擅用借力打力的计谋。就连修齐也对莲英称赞不已,明言自己出手定然不会这般周全。 已经知晓内情的雪千影微微一笑,扭头望向窗外。临近中秋,便是上弦月也格外分明。辉光透过窗子,照到室内,留下一片皎洁。 月光如玉,秋风飒爽,长空万里,正是人间好时节。 第七百零一章 故人 长州今年的中秋节庆,是莲茹先行返回,带着莲氏留守子弟操办的。而千灯的灯会,则几乎完全出自于雪千影名下几个商行大掌柜之手。八月十二,莲威和金悯及莲英莲芙等人动身返回白鹤,八月十三,雪千影则带着莫雪歌等人到了千灯。 为了庆祝中秋佳节,千灯处处张灯结彩,倒真应了“千灯”其名。 小荷别苑久违的再度开门纳客,迎进远道而来的康州贵客。莫氏姐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环岛建筑,好奇又兴奋,拉着雪千影陪她们四处浏览玩耍。雪千影只好将修齐和修正,交给石婆婆带去休息。 “劳烦老人家,茕茕可真是……”修正跟着石婆婆往客院走,忍不住的嗔怪。 石婆婆一早就在门口张望了半天,却没看见夜小楼。眼见这两位公子和蔼又亲善,便向他们打听。当听闻是玄州有事,夜小楼并不来千灯过中秋时,老人家脸色又有些不好看。 “中秋在长州是大日子,姑爷不来不像话。”老人家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声音不大,却引得修氏兄弟偷笑不已。 “夜九这个女婿可不好做。”修正笑道,“茕茕虽说身世可怜,自小孤苦,可现在却是被很多人放在心尖上疼着宠着的。夜九稍有差池,别说莲家主和金夫人给他难堪,就是莲氏的仆役也不会有好脸色。啧啧,真是可怜。” 修齐也笑:“所以啊,我之前就说,他们俩不成婚未必是坏事。如今能成婚,也未必就是好事。” 石婆婆一把年纪,耳不聋眼也不花,听修齐说雪千影和夜小楼可以完婚了,再三确认之后,喜色爬上眉梢,还帮着夜小楼找补:“听闻别的州府规矩大,新人成婚之前是不好见面的,这样想想,姑爷今次不来,也算合情理。” 修齐修正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石婆婆又问,两人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修正想了想,告诉石婆婆,具体要等元月,莲威金悯去夜云台议亲之后,才能定下来。 石婆婆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摇了摇头:“长州嫁娶的规矩不算大,但毕竟是莲氏家主的首徒。参照好些年前莲家主娶金夫人的礼制,过六礼就要八九个月。仪典要再等三个月,算下来一年就没了。想要看小姐穿嫁衣,最快也要明年底后年初。唉。” “老人家这么着急啊。”修正笑个不停。 石婆婆认真地点点头。用手比划着一尺多的长度:“当年我见着我家小姐,她才这么大。二十多年咯,老婆子一把年纪,就盼着看她成亲生子,她圆满了,我也就圆满了。” 石婆婆这话越说越伤感。修齐本能察觉出老人家情绪不太对。旁敲侧击一番,才知道,雪蕊姬当年花船上的故人,早就不剩几个,最近又有人亡故,老人家一把年纪,听了难免多思。 修齐暗暗将此事记下,和修正一起安慰着老人家。修正是医者,最会哄老人家开心,三言两语,将石婆婆的情绪化解开来,哄得老人家喜笑颜开。 莫氏姐妹拉着雪千影在小荷别苑逛了个通透,还不尽兴,直说午膳之后要去东湖游船。湖上轻风吹来阵阵丝竹之声,莫雪歌一时技痒,直说要去花船上找琴师切磋。 雪千影嫌弃地看着她:“堂堂莫家主,你真当远在长州就没人认识你?东湖的花船上迎来送往,你这身打扮,她们一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可别给我丢人了。” “这怎么能叫丢人呢?”莫雪歌揉着小腿,“技艺只分高低不分贵贱。昔年东湖四大乐师,我没能得见其风采,已经是人生憾事了。今日你再拦我,将来我可要迁怒你找后账的!” 雪千影摇摇头,抬手招呼自家仆役,去请修齐和修正来她这里用午膳。 午膳是石婆婆亲自下厨做的,尽是些东湖风味。四位客人吃得尽兴,雪千影久离故土,很是怀念这个味道,忍不住也多吃了一些。之后,眼见石婆婆将膳桌收拾干净,给他们上了茶,自己也去休息,修齐这才提起今日石婆婆的种种心思。 “又有人过世?”雪千影蹙眉,“怎么没人告诉我?”说着,无常元君起身,唤来一个仆役,让他去请石万同过来。 “阿齐,你还记得,婆婆说的过世之人叫什么名字吗?”雪千影守在门口等消息,转头问道。 修齐想了想,扯了扯修正的袖子:“石婆婆口音很重,我没太听清,是叫梅影么?” 修正点了点头,对雪千影道:“婆婆说,是一个叫梅影的娘子,还有她男人,似乎还有些别的人,一起出了事。全都殁了。” 雪千影动作一滞:“谁?!” 仆役很快将石万同请来。石万同听闻雪千影回来,一直就等在附近,本就想找机会来见她说这件事。 “石大叔,究竟是怎么回事?”雪千影问得很急。甚至顾不得给莫雪歌等人引荐石万同。 石万同也没有计较这些:“昨日午后传来的消息。说是一船人误食了一种有毒的河鱼。无一生还。” 雪千影蹙眉不语。石万同见状继续说道:“现在船停靠在康墉附近的码头上,束氏的人出面,收敛了尸体。梅影无亲无故,她男人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所以应该是就地安葬,不会送回祖籍。” 雪千影点了点头,转身走到书案前,提笔给束氏家主束星文写了一封信,招来风荷,送了出去。 抬头看见众人都在看她,雪千影这才道,月余之前,她还见过梅影和她男人,而且若不是两人救治自己,世上早就没有无常元君了。 “就是送你血灵芝的人?”修正想了起来。 “梅影娘的男人是走船的。之前是盗墓的。船上的人我都见过,不少都是正值壮年又有经验的水手,怎们会误食有毒的河鱼?这件事有蹊跷。所以,我拜托束家主暂时保管尸体不要下葬,等中秋过了,我们顺路去一趟康墉。” 雪千影说着,看向修正。 修正点了点头:“验尸嘛?放心,交给我。” 第七百零二章 旧物 两日之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白日里的千灯城游人如织,商旅云集。各家各户门前都挂了灯笼,主要街道两旁和商行商铺门前还摆着大型的花灯,未置灯烛已足够精致好看。入夜之后,明月当空如镜如盘,将乾坤照彻,印透山河。酉正时分,星烛齐燃如夜放花树,照泠泠寒露如珍似珠,暖桂影婆娑秋香千顷。 东湖上,船灯随月浪招摇,湖光剪月影入画,笙歌缥缈,丝竹解秋悲。街道上,行人熙攘,手中皆提灯盏,与街上罗列的花灯两相交织,如银汉摇曳,好一个粉屏射蜡天上人间。 千灯城环东湖而建,而东湖的中心便是小荷别苑。石婆婆听闻今次名仙擂雪千影和姑爷都拿了个人战的榜首,有意铺张庆贺,一早命人将别苑中所有灯火点燃,平日里别苑上空亮过星斗的浮灯,因为节庆的缘故数量加倍。远而望之,如繁星低垂,璀璨炫目。 莫氏姐妹和修齐修正,随雪千影出门赏灯,回到小荷别苑又被这华丽景象震撼,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星河倒悬、天街如昼。 “茕茕,你这小荷别苑真是太美了,有这一座湖心小院,我连家主都不想做了!”莫雪歌语气夸张,笑容却很实在。 雪千影笑着耸耸肩,没说话。修齐更是直接与弟弟商量,将来莫氏不需要他了,能不能搬来长州养老。 修正道:“你们是赶上了长州最好的时节。再过一个多月,这里就要入冬满眼尽是冰雪,不说天气寒冷,单就行走艰难,就足够你们吃苦头了。” 修齐不以为然:“咱们康州又不是不下雪。” 修正撇了撇嘴:“康州最大的雪能有多深?六年前,长州暴雪,一场雪下过,千灯积雪一尺多深。寻常身高的女子要没入小腿,稍矮些的,连膝盖都拔不出来。” “这么大?”修齐很是惊讶,莫氏姐妹听了也觉得惊奇。莫雪蝶好奇地问道:“那东湖也会结冰嘛?” 雪千影点点头:“会的,只是冰层不深。千灯正式入冬之后,东湖上往来船只都会装上破冰甲,只要冰层厚度不超过一尺,还是能够自由往来的。不过数九寒冬之后,冰层渐厚,往来船只就少了。要等到来年开春,冰河融化,才能再次出来活动。” “那东湖雪景是不是很美?”莫雪蝶又问。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并不喜欢湖上的冬日。小时候跟雪蕊姬生活在花船上。每到冬日结冰,船上就没有生意。花娘和琴师们百无聊赖,每天除了看冰看雪,就是睡觉聊天。偶尔有擅长针线的花娘会主动帮大家做新衣裳,留着过年穿。也有琴师趁着清闲,研究新曲。 但对年幼的雪千影来说,冬日基本就等同于无聊。反倒是后来去了莲氏,作息本就紧凑,日子过得丰富多彩。每逢下雪,都要跟着师父师娘四处奔忙,偶尔有清闲在家的日子,还能围炉吃火锅。后来又有了莲英和莲芙两个小家伙,拉着她堆雪人打雪仗,千篇一律的游戏似乎永远都不嫌厌烦。反而为雪千影的冬日添了不少生趣。 眼见雪千影目光有些散,莫氏姐妹和修齐修正都没有来打扰她。不多时,别苑门前的码头有小船靠岸,石万同带着几个伙计,搬了不少箱盒上岸。 “石大叔,中秋团圆。”雪千影回过神来,对来人笑道。 石万同也拱了拱手:“雪娘子中秋团圆。”说着,指挥伙计们把东西搬进去。 “过节还有礼物收?”修正看了看伙计手里的盒子,数量不少,体积还都不小,看起来也很重,很像是金银之类的东西。便指着那些箱盒,笑着对莫雪歌说道:“你看人家莲氏这首徒可比你这个家主风光多了。” “我们长州讲究五节,说得是新年、上元、端午、中秋、重阳。这些日子在长州都是大日子,亲朋之间互有走动,送些礼物也属平常。但雪娘子向来不收商户的礼物。就算是我们这些旧相识也不行,怕将来遇事一碗水端不平。”石万同之前来过,见过几人,知道他们身份贵重,生怕给雪千影招惹麻烦,所以非常细致的解释道。 “那这些东西……”这回轮到修正不解了。 “这些,”石万同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些都是当年雪娘子娘亲和她几个要好姐妹留在船上的东西。她们亡故的亡故,上岸的上岸,失踪的失踪,这些东西我一直都小心的保管着。现在我有了年纪,不做这花船生意了,周花娘也上岸了,这些东西没处放,就只好搬到雪娘子这里了。” 修正听了抿了抿嘴,有些抱歉勾起这种伤感的话题,却又不会跟雪千影道歉,只能稍稍转过身去。莫氏姐妹对视一眼,也觉得有些唏嘘。 倒是雪千影大大方方的,叫众人不必如此:“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聚散无常才是人间有常。你们替我伤感什么?” “你这话说的……”莫雪歌攥了攥雪千影的手。这话她感同身受,可她连自己都开解不了,又如何去安慰旁人呢。 “你们这群小女子,就是矫情。”修正抱着胳膊,故作冷态,“是刚才的花灯不够好看,还是东湖明月不够惊艳?人活一世,既然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难道不该及时行乐?有这矫情的功夫,不如进去喝酒!” 说着,修正转身进了别院。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指了指修正的背影:“咱们也快些进去。清欢从炎州送来的好酒,可别让他全给搬去入药了!” 莫氏姐妹和修齐嘻嘻哈哈地进了门。雪千影又邀请石万同也留下喝一杯,石万同却说家里有人等着他回去团圆。大家都是熟人,雪千影自然不会跟他客套,于是笑着请他自便。 石万同却叮嘱雪千影,东西搬来了,可以慢慢查看,不要操之过急:“我听金夫人提过,你那个什么术,很费灵力。当年你娘亲走的急,这些年也轮不到我们照顾你。只希望你能小心身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雪千影点点头,又听石万同啰嗦了几句,目送他们离开之后,才进门。 第七百零三章 河鲜 雪千影又在小荷别苑住了两日,处理了千灯大半年以来积压的庶务。就连三餐都是匆匆用几口就离席,夜里也要忙到子时之后才休息。惹得修正都说,从没见过雪千影忙成这样子。甚至还打趣,让雪千影备一份厚礼送给修齐,保证以最快的速度帮她把这些琐事处理好。 莫雪蝶当时还提醒,说这毕竟是别家的事情,旁人伸手不好。幸好修正只是开玩笑,雪千影也只当他是玩笑。 这一日,天降大雨。一场秋雨一场寒。莫雪歌和莫雪蝶裹着厚厚的皮毛,坐在廊下的火炉边,一边赏雨,一边看着各色人等几乎片刻不停的出入雪千影的书房。不禁感慨,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但凡出人头地一点,就没有哪个能够过得轻松。 修齐从房间里钻出来,瞥了一眼书房,又看了看自家家主,走过来坐在莫雪蝶身边。莫雪蝶见他衣服单薄,连忙分了杯热茶给他。 “齐哥哥不冷吗?这长州的寒秋可不比康州。我房里都点炭火了。”莫雪蝶道。 修齐摇摇头:“我倒是觉得还好——无常元君那里,还没忙完?” 莫氏姐妹都点了点头。莫雪歌道:“应该快了,听方才出来的两个掌柜说,北境调粮的事情已经敲定,来年春耕还有好几个月。这样算来,粮食上的事情就算是处理完了。长州的田地一年只种一茬,冬日里若是有勤快的农户愿意扣棚子种菜,也全凭自愿,世家不管,收益也不需要交税。” “少收一份税也能少操一分心,还能让农户增收。这个主意不错。”修齐心思活络,已经想要把这种经验挪去康州试试了。 “商户那边的事情好像也差不多了。”莫雪歌又道,“方才进去的据说是最后一批了。” 莫雪歌说完,又有仆役攥着名帖跑进来。惹得莫雪歌一耸肩:“得,又一批,我猜错了。” 不过,没过多久,那仆役又捧着一个盒子跑了出来。似乎是替雪千影去送信的。又过了不一会儿,雪千影书房里的客人也离开了。雪千影也跟出来,在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 “都处理完了?”莫雪歌三人迎上来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我要去补觉,晚膳不用叫我。”说着,就揉着额头往卧房的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又转身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 莫雪歌有些惊讶,没想到雪千影要走得这么急。不过想想他们还要绕道康墉城,去处理梅影一家的事情,的确也该快些动身才是。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雪千影命一位师弟亲手将自己的印信送回白鹤,交由师父师娘暂管。之后便与莫雪歌四人一道离开了小荷别苑,经由水路,横穿东湖,而后逆流而上,直奔汶水。 圆月提灯舟疾行一天一夜,终于赶到康墉。事先得了消息的束星文特意到码头上去接他们。 “得了无常元君传信,才知道那条船上的死难者都是元君的恩人。”束星文一边邀请几位贵客随他去码头附近的一处别院休息,一边带着几分抱歉的对雪千影说道:“因为是中毒而亡,按照我们康墉的规矩,停灵不过三日便要火化……” 说到这里,雪千影已经明白过来,想要验尸是不可能了。 “那船上的器物可还有留存?”雪千影问道,“尤其是炊具。碗盘之类的也可以。” 束星文遗憾地摇了摇头,直说因为船上出了事,那条船无人驾驭,随波逐流撞到了一块礁石上。船上的许多东西都佚失不见。他也曾雇佣别家水手下水打捞,但也只找到为数不多的东西。 说着,束星文命人将东西搬进来。统共只有一口箱子。 雪千影打开盖子一看,里面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裁到一半的粗布衣衫,挂着水草的香炉盖子,两把尖头铲子,一张八成新的渔网,半副罗帐,还有两张已经瘸了腿还配不成对的凳子……看起来应是船上伙计的私人物品。这些东西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而且这一口箱子还没装满。 雪千影翻了又翻,在莫雪歌的帮助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拿出来,铺开来放。最终,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把螺钿嵌花镶珍珠的琵琶,弦已经全断了,琴头都被压得有些变形。 雪千影双手端着琵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束星文猜到这应该就是雪千影信中那位故人所留下的遗物,上前两步,斟酌着词句想要劝上几句,却看见莫雪歌给他使眼色,便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琵琶下面,是一面铜镜。雪千影记得上面的图案,正是梅影房间里的那一面。只是双头凤的镜架已经不见。镜面上也多了许多划痕,不复昔日光鉴。 雪千影将琵琶和铜镜也都放在地上,站开一些距离,盯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沉默不语。 修正上前,简单扒拉几下,蹙眉道:“别说没有炊具,就算是碗盘,杯碟,连个碎片也都没有找到?” “修先生是在怀疑什么?”束星文道:“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寻常,可我们就只找到这些东西。按理来说,船上的家什都是共用的,底部会用漆画上独有的印记或是写着船老大的名字。不可能是在打捞时弄混了。” 雪千影道:“而且我记得他们船上用的是粗瓷,不值钱,不应该出现被人私吞的情况。” “正是!”束星文连连点头,“打捞的时候我也觉得奇怪。可若是故意下毒,这水一冲,不是也没有痕迹了么?为什么还要特意带走,这不是欲盖弥彰么?而且一共二十几具尸体,我倒是没有命人全都验看,只抽查了三四个,确定是河鲜中毒,而且是同一种毒,而且而且,中毒的时间也都差不多。” 修齐给雪千影使了个眼色,道:“这样看来,的确是我们多心了。” 雪千影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溯回术或许能够查到是否有人下毒,却不能验毒。如果真是有人故意下毒,也只需要把下毒的物什带走了就好。像现在这样,把炊具餐具全都带走,不像是防着她,更像是故意为之。甚至是挑衅。 修齐提醒得对。不论如何,现在没有尸身。线索完全中断。束星文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自己纠缠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的线索。 于是,无常元君请束家主帮忙,派人把这些东西送去千灯的小荷别苑交给石婆婆保管。自己则辞别束星文,与莫雪歌等人一同前往康州。 第七百零四章 骗子 雪千影心情低落,莫雪歌便提议暂且不要御剑,而是走水路。几人走一走逛一逛,看看风土人情,也多少是个缓解。 雪千影想了想,也同意了。于是五人雇了两辆马车,三女同乘,修氏兄弟乘坐另一辆,从康墉城出发,一路向龙池而去。 走了两日,终于快到龙池周边的码头。莫雪歌择了个镇子落脚,重金打发了车夫,几人包了一间客栈,正打算午休片刻再行赶路,外面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莫雪蝶打开窗子,往楼下的街道里张望,看了一会儿,回身招呼雪千影和莫雪歌,说有个游方卖药的,正在兜售他手里那瓶能够包治百病的灵药呢。 “骗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搁在康州怕是要被寮署抓去打一顿才老实。”莫雪歌专注调琴,头也不抬。 雪千影也不敢兴趣,正翻着手里一本不知从哪里来的手札:“长州的律法也差不多。借医行骗,杖三十,囚五日。” “啧啧。还是你们长州更狠。”莫雪歌撇了撇嘴。 “没办法,北境那边,鱼龙混杂,多得是中原过不下去日子的人跑去讨生活。不狠不行。”雪千影说着,翻了一页。 “你们真的不来看?没意思。”莫雪蝶噘着嘴,突然灵光一现:“我去找正哥哥,让他去‘砸场子’!” 莫雪歌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雪千影也笑:“行啊,让盲医出手指点指点,也算这骗子积德了。” 莫雪蝶见两位姐姐都同意,便一蹦一跳的出了房间,去隔壁找人。 “话说,眼下咱们是在祖州地界吧。”莫雪歌抬头想了想舆图,确认了一下,“这里主政的世家姓什么?难道没有设寮署?这种走街串巷骗钱的,都不管管?” “应该是元州和祖州的交界吧。”雪千影也在脑子里过了过舆图,摇了摇头:“这附近许多镇子,既不算边陲,又不是什么要塞,产出也不丰润,基本都是三不管的。之前我跟陈氏动手的地方,也是这种情况。没事的时候百姓各安天命。出了事就互相推诿。” “那这里的百姓总要交税吧,税交给谁了谁就要来管事啊!”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百姓不是交两份甚至是三份税?”雪千影挑了挑眉毛,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手中的书卷。 莫雪歌愣了愣,两份指的是绾氏和泽氏,这很好理解。那第三份呢?自然是本地的“恶霸”了。 想清楚这个关窍,莫雪歌冷笑一声,目光又重新落回手边的琴上,没说话。 修正听莫雪蝶说有人当街卖假药,便跟着她一起下了楼,出了客栈。修齐害怕修正和莫雪蝶跟人起冲突,自己也跟了下来。 围观的百姓不少,足有五六十人。当中围着一个把式,约么四五十岁,看起来容光焕发,保养得宜。身边还带这个十几岁的小徒弟,肤色很白,看起来似乎有些营养不良。 把式吆五喝六的一口气说了好多,先是说自己早年得好心人救助,发宏愿要救治天下穷苦人。 又说自家祖上行医,积累丰厚,到他这代虽然家道中落,但手中颇有几个金不换的古方。 修齐听得蹙眉,这不就是个走街串巷的骗子么?莫雪蝶也一个劲儿的撺掇修正,赶紧去揭穿这个骗子的真面目。 修正却听得饶有兴致,见还叫修齐和莫雪蝶不要聒噪,听这把式把话说完。 眼见不少百姓信了自己的故事,那把式话锋一转:“今日路过贵宝地,蒙乡亲们厚待,特拿出先祖留下的古方,治病救人,恩泽一方,顺带还愿,报答当年受人恩惠之情!”说着,把式打开一个箱柜,里面摆着几个精致的琉璃瓶子,透过瓶子能看到每一个里面都装着半瓶多的药丸。 “还挺下血本。”修齐笑道。琉璃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东西,琉璃瓶子更是难得,可见这骗子走南闯北,应该骗过不少钱。 “你这都是些什么药?”修正主动搭腔。 那把式见修正三人穿金戴玉,尤其修正脖子上还带着一个赤金镶宝的大项圈,顿时眼睛一亮,热情的介绍道:“我这一共有三种药。第一种叫回春丹,是救命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家中有重病之人,只需服下一颗,便可起死回生。” 修正颇感兴趣地请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种,叫做长生丹,是补药。家中有老人,有久病之人,有先天体虚之人,有营养不良之人,都适用这种长生丹。只需一颗,便能补足亏空,身体恢复康健。” 修正听了点点头,问他第三种是什么。 “这第三种,叫做驻颜丹,是女子用的。女子爱美,想要青春永驻,想要容颜如初,这丹药只需一颗,便能达成此功效。巧了,”把式扫了几眼莫雪蝶,“这位小姐就用得上。” 修正听了又是点点头,也没问药理,直接问价格。 那把式的眼睛亮得像千灯中秋灯会上的牛油大蜡一般,兴奋地搓着手,说回春丹最贵,要十金一颗,长生丹次之,要八金。驻颜丹因为材料好找,相对便宜,只需要三金一颗。 围观的百姓听了这价格,热情被浇灭了不少,很多人直接走掉了。若是往常,把式必然要降价留人。但有了修正这个“金主”,些许小鱼小虾也就不甚在意了。 “这价格倒也便宜。”修正笑道,从荷包里掏出二十金,又找了半天,将荷包递给把式看:“没有碎金了,二十金,买你三颗丹药,如何?” 把式忙不迭的点头,找了三个漂亮瓷瓶,分别将三种丹药装了,双手递给修正。那客气的态度,与之前讲述自己家学时,判若两人。 修正接了瓷瓶,又道,自己在此盘桓是为了等几个朋友,这丹药若是自己用了有效果,还会推荐他们来买。 把式连说自己会在镇上待上小半个月,应该赶得上修正的朋友。修正笑着颔首为礼,叫上修齐和莫雪蝶,在把式和一众百姓的注视之中回了客栈。 因为几人是包下整间客栈,镇子不大,极其容易找到熟人打听来历。估计用不了多久,这位走南闯北的把式就会知道,自己的“灵药”卖给了药王谷的修先生。 莫雪蝶想想这场面,又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第七百零五章 丹药 倒是修齐不解,看着弟弟满面狐疑:“你要是钱多得没地方花,多给莫氏的善堂捐一些也好。二十金,换成柴米,寻常百姓家里能用两三年不止,你就买这么几颗破丹药——别说是想研究什么古方,这名目我听了都不信!” 修正笑了笑,没解释,回到莫雪歌和雪千影这里,要了些清水,将三种丹药一一化开,每种都尝了尝,而后将三个茶盏推到一边。 “尝出什么来了?是不是真的灵丹妙药?”莫雪蝶凑过来,摸着自己的脸,“若是真的有用,我去买一些驻颜丹回来,当礼物送给家里的长辈们!” 修正一笑:“那就先说这驻颜丹。这个方子我不止,还亲手制过。是清热排毒的方子。别说是女子,不论男女只要服下,便有排毒养颜的功效,但青春永驻却不可能。” “你说的是清泻灵?就是吃了会拉肚子的那个?”莫雪蝶心有余悸。这药她小时候偷吃过,一天之内跑了七八趟净室,可谓是记忆犹新。 “不错,就是清泻灵,”修正也想起往事,忍不住笑容更盛,“小蝶,你吃过,应该深有体验吧。” 莫雪蝶瘪着嘴:“确实,吃了之后身体轻盈不少,脸上的疮痕也淡了许多。” “所以这药副作用虽然强,但却对人体无害。那人最多算是夸大药效罢了。” “那另外两种呢?我就不信,这世间还真有起死回生的丹药!”莫雪蝶指着另外两个茶盏,娇憨地较真。 “这个长生丹,确实是一种补药没错,甚至在座都曾经服用过——只不过是在小时候。” “你说的是入门之前吃的那种增补灵力的丹药?”修齐愣了愣,低头看着茶盏里化开的丹药,“可这东西凡人吃了有用?” “仙修吃了增补灵力,凡人吃了补血补气。气血足,人看起来当然就显得年轻了。至于延年益寿倒是不至于,不过若是有旧疾或者先天不足,确实是个进补的法子。只是不宜多用。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说只需一颗的原因吧。” “这么说这骗子还挺善良?”莫雪歌撇着嘴,“骗了你二十金呐,可真善良。” “最后说着回春丹。这是一种猛药,或者叫烈药,是以极强药性激发人体潜在生命力的。但在激发之后,人也就行将就木、神仙难医了。” “这不是害人嘛!”莫雪蝶站了起来,“不行,我找他去!” 修正示意她先坐下,自己却笑了起来,“这位郎中若是肯走正道,保不齐也能成名医——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这道理不仅我们懂,寻常百姓也懂,那些家中有病人的更懂。但你们也该想想,谁会花重金买这种丹药?” 修齐听了修正的话,认真的想了起来。莫雪蝶道:“起死回生,自然是要给将死之人用啊!要么病入膏肓沉疴日久药石难医,要么是突发急病,医者束手无策,死马当成活马医。” “不错。那当面临这两种情况,人是不是真的能救回来,还重要吗?”修正笑着问道。 修齐和莫雪蝶都是一愣。修正是医者,一贯秉持治病救人为先,旁人说出这种话他们不觉得奇怪,但修正说出来就不同寻常了。 “阿正的意思是,”雪千影阖上手中书册,“本来不行的病人,给一颗烈药,激发生命力,回光返照,该说遗言说遗言,该了心愿了心愿。最后心满意足的离世,家人也得个圆满。我理解得没错吧?” 修正点点头,难得夸她:“茕茕聪慧。若是现在起随我学医,估么着不到五十应该也能有所成就了。” 雪千影也不管他看不见,飞了一个白眼。 “其实我们药谷也有许多并不治病,只能宽解病人和家属心情的药方。”修正正色道,“甚至我少时学医,还自撰一良方,叫做解心疑。所用草药不过是淮山、麦芽、陈皮、山楂、太子参等健胃消食之类。”说着,修正拿出一个华丽的玉瓶,倒出几颗药丸,分了大家一人一颗,自己也吃了一颗。 莫雪蝶仔细地嚼了半天:“这不就是小时候积食吃的山楂丸么?” “差不多,加了几味平顺的补药罢了。”修正唇角勾了勾,“就是这种药,我开价十金一颗,卖给那些身体明明很健康,但就是成天怀疑自己得了大病,进而茶不思饭不想的求医者。短短两年不到,所赚来的银钱,就帮师父重新修缮了春草堂。” 莫雪蝶眨了眨眼睛,拍起了手:“妙极,真是妙极!茶饭不思之人,吃了这开胃的补药,自然吃得香睡得好。症状消除,自然也不会再疑心自己生病!好一个解心疑!” “师父在时,常说医者医心。解心疑是如此,那个游方郎中卖的三种药丸,也是如此。”修正带着几分怀念的神情,最后说道。 修齐沉默下来。医者医心。这话他听修正说过千百遍,却不及这一颗小小的丹药让他理解得更透彻。 “这么说来,这个骗子确实还不坏。”莫雪蝶点了点头,又道:“可前两种也就算了,这烈药搞不好,可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行,咱们还是得去找她。” 修正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使唤雪千影帮他写了封推荐信,收信人自然是留守药谷的师兄,推荐的正是这位江湖郎中。 “若是他肯走正道,我可以请师兄将他收入门墙,仔细教导,正如我方才所说,将来或许能够有所成就。若是不肯,我也会提醒他,前两种继续卖下去没关系,但这烈药,还是得谨慎。”修正说着,站起身来,拿着推荐信,准备去找那个骗子。 “我跟你去!”莫雪蝶跳了起来,手里团扇上的穗子都飞了起来。 “我也去。”修齐也起身跟上,但与回来时不同,此时他脸上是带了不少笑容的。 莫雪歌看着三人来来去去,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果然一出门,大家的真性情就全都流露出来了。莫雪蝶不再是端庄柔婉的二小姐,修齐也不再是老谋深算的修大公子。只有修正,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跳脱自在。 还有雪千影,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么一派洒脱又直率的性子,真是让人羡慕。 第七百零六章 茉平 离了小镇,到了龙池码头,莫雪歌本想租一条大船,不成想定金还没付,束星文就带人追了过来。 “无常元君,前日里有渔船捞上来了这个,你看看。”说着,束星文将一个乾坤袋双手呈给雪千影。 雪千影一愣,打开乾坤袋,里面竟然是一把铜壶。 “我找医师简单验看过,说是这铜壶内壁上有少许的毒素残留。但他们学艺不精,弄不清楚是什么毒,只是提醒我说若是误食河鱼,水壶里是不会有残留的。我觉得这是要紧的证据和线索,特意送来给元君。” “多谢束家主。”雪千影将乾坤袋收下,对束星文行了大礼。 “元君不必客气。”束星文道,“那条船曾在我康墉城登记录册,没能庇护他们安全已经是我这个家主的失职了,若是查不清真相,逝者不能安息,我又有何颜面再见家乡父老?”说着,束星文也一揖到底,还了雪千影一礼。 雪千影再三表示感谢。束星文见几人准备走水路,招来一个手下吩咐了几句,不多时,码头上驶来一艘大船,足有百丈长、数十丈寛,装饰极为华丽,船头旗帜无风自展,上面写着“祖州束氏”四个大字。 “这是我束氏族中最大的客船,上面水手、仆役、船医、厨子一应俱全,正好要往药王谷去接一位求医的长辈回来,就顺路送几位一程吧。” 束星文说得客气,又并非专门为几人动用大船,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便决定领了这个人情。 客船宽大,行在水上又稳又快。之前莫雪歌和雪千影还担心莫雪蝶和修齐会晕船,有了这大船,两人乘坐其上都没有任何的不适,令莫雪歌对束星文十分感激。可偏偏束氏名下的商行与康州并无生意往来,束氏平日里与莫氏也没什么交情,这人情实在不好还,多少让莫雪歌有些苦恼。 最后倒是修正想了个主意出来。既然这客船还要去药谷接人,不如他修书一封传给杨文师兄,让他们备一些世家常用的丹药,赠予束氏,以报偿束星文借船的恩情。既不铺张,又不刻意,束氏也用得上。 莫雪歌和修齐都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修齐亲自为弟弟代笔,写了一封信,借由莫氏的传信青鸾送去了药王谷。 半日之后,杨文师兄回了信。信上将修正交代的两件事——收徒和报答束氏——都给了回应。前者,只要那江湖郎中带着信去了药王谷,并且真的如修正所说,有济世救民之心,杨文就会将他收入门墙,亲自教诲。 至于郎中那个少年徒弟,杨文也决定一并收入药谷,以免他失了生计走上邪路。若是有心学医,便与刚入门的小辈弟子一起,从最基本的药理开始学起。若无诚心也无天赋,做个杂役或是迎客留在药谷,至少也能吃饱穿暖。 至于丹药,那更是简单的事情,杨文已经安排妥当,叫修正不必挂心。 杨文的书信里,还提了另一件事。前些年有一位隐居元州最北部小城茉平的散修,背上起了红疹,总不见好,治好到药谷求医。经由修正之手,不出两个月便痊愈了。只是因为皮肤顽疾不易根治,修正便要求他每年都要到药谷来复诊一次。 往年这位散修都按时前来,即便修正不在,杨文等人也会安排别的精通皮肤科的弟子帮他查看。可今年已经超出约定足足一月有余,却迟迟不见人影。于是杨文便传书,一是为了告知,二是问他若有时间,不妨绕路去一趟茉平,亲自拜访一趟以求安心。 修正听莫雪蝶帮他读完信,有些犹豫迟疑。 “阿姐,咱们不着急回家吧?”莫雪蝶主动帮他开口问道。 莫雪歌想了想,也有些拿捏不准,看向修齐。 “容家主先我们半月返回聚州,咱们路上又耽搁了不少时间,按照约定,她那边应该已经开始动手了。若是我们迟迟没有出手应对,她那边节奏被打乱还好说,被人看出首尾来,就不妙了。”修齐考虑了一下,认真的说道。 莫雪蝶瘪了瘪嘴,虽然她很想陪修正去茉平——说白了就是更想出去玩——但显然大局更加重要,她可以任性,但不能不识大体。 修正道:“既然这样,我自己去也没关系。元州很安稳,北方又一贯太平,我单独出门也不会有危险。再说,茉平距离药王谷很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求助也来得及。” 莫雪歌和修齐都没说话。莫雪蝶却直接说让修正自己出门她不太放心。 “嗐。”修正笑了笑:“我以前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出门的,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今时不同往日。”莫雪蝶看了看自家长姐,又看了看雪千影,“以前西南没有这么多利益争夺,莫氏也不受人瞩目。而且以前你也没有雪姐姐夜九哥这样的朋友。万一,我说万一,有人刻意针对,你来不及求援,怎么办?” 莫雪歌连说小蝶说得是,她也不放心修正一个人去茉平:“若是康州境内也就罢了。元州不行。我对绾氏那姐妹俩实在不放心。再说,茕茕说过,当年博山的事情,绾筠也有份。屠城灭族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还能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修正虽然不赞同莫雪歌和莫雪蝶的杞人忧天,但也被她们姐妹俩说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望向修齐求助。 没等修齐开口,雪千影道:“既然这样,不如你们兄妹三人先回去,我陪阿正走一遭也就是了。我还不信,除了陈飒和他手下那些人,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敢在我头上做文章?” “有无常元君护着自然最好。”修齐客气了一句,话锋又是一转,“可别处也就算了,元州……” “元州怎么了?我去不得?”雪千影挑了挑眉毛。 “是,元君哪里都去得。北境去得,博山去得,昆仑也去得。”修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又提醒道:“不过元君还是要小心,尽量别与绾氏起冲突。” “放心吧。”雪千影笑着耸了耸肩膀:“只要绾氏不来招惹我。” 修齐瘪了瘪嘴,这话跟没说一样。他怕的就是绾氏姐妹鬼迷心窍,主动招惹雪千影。世人大多眼盲心也盲,通常只能看到无常元君的盛气凌人和睚眦必报,却看不见她的那些情非得已和身不由己。 第七百零七章 闹鬼 大船过了龙池,顺滨江一路北上,行至洞庭,来到药王谷附近。束氏要去药谷接人,便在此与五人做别。莫雪歌莫雪蝶和修齐三人,另寻船只返回兴亿。而雪千影和修正,则沿着钟南山山势,继续向北,前往茉平。 走了一日,直至傍晚,两人终于抵达茉平城。远远的雪千影就看见城门前有绾氏子弟正在盘查来往人等,觉得很奇怪。修正也表示不解。茉平他几乎每年都要来往至少一趟。药谷许多子弟去荒原采药,也都会经由此地,从来没听说还有设卡盘查一事。 雪千影和修正不想招惹猜忌和麻烦,主动亮明了身份,一个绾氏子弟请两人在路旁的棚子里稍后,自己离开,似乎是去通禀什么人。不多时,一抹鲜亮的紫棠色入眼,服饰端庄又华贵的绾宁,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修正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绾宁竟在此地,这也太反常了。” “静观其变。”雪千影道。 绾宁上前与二人见礼,并询问两人的来意。当听得修正是来走访病人的,绾宁松了一口气。 “恕我多嘴问一句,二小姐这阵仗是为了?”修正笑容得体,礼貌地问道。 “不瞒两位。”绾宁叹了口气:“茉平本没有绾氏寮署,我也是五日之前赶来的。只因为得到百姓举告,说是此地闹鬼。家父派了几批人手过来,都没调查个所以然出来,只好派我来走一趟了。” “难怪。”修正拢着手,“听说绾氏和白氏已经在过六礼了,我还说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二小姐出来走动呢。” 绾宁欠了欠身,眼角眉梢带了少许的不满,但语气却一如平常:“便是成婚之后,只要家里需要,该走动也还是要出来走动的。” 修正咋舌,旋即叹道:“都当世家大族的小姐们养尊处优,可哪一样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赚来的?” 这话就是在夸赞绾宁了。绾二小姐明白修正之前的话并没有恶意,眉宇间的不悦转眼间一扫而空,而是轻轻笑了笑,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既然两位要进城,那宜早不宜迟,我陪两位一起。正好我在城中包下一座客栈,两位若是不嫌弃,不如与我住在一处——两位不要多心,并非是要监视,两位若是觉得不便另寻住处也可。只是此番前来的其他绾氏子弟并不与我住在一处,难免觉得冷清无聊,想着能有两位说说话也是很好的。却不知是否有些高攀。”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若是雪千影和修正拒绝,反而容易把简单的事情闹得复杂。于是两人欣然接受了绾宁的邀请,一路随她进了茉平城。 “方才二小姐说城中闹鬼,具体是怎样闹的?能不能透漏一二?”雪千影问道,“二小姐若是不方便说,那就当我没问。” 绾宁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茉平近来每逢夜里,就会有人无意识的夜游。第二天一早醒来,却又对夜里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印象。刚开始发现的只有几个,报上来当是夜游症处理。派了几个绾氏的医师过来治疗,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夜游之人越来越多。之后就有了鬼魂附体的传说。” “夜游之人可有记录?”修正追问道。 “修先生对这些人感兴趣?那去过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我带你们去看看就是了。夜里城中有绾氏子弟巡视,见到一个就抓起来一个。统一关在一处大宅子里。当发现他们没有夜游迹象之后再放了。” “夜游之症会持续多久?” “短的两三天,长的七八天也有,但比较少见。大多数都在三四天左右。修先生还是怀疑是一种病症?”绾宁蹙眉道,“可经手了好几拨的医师,都没查出有任何的问题。自然他们的医术不能与修先生相提并论,可我听说夜游症不算是难辨的病症,不可能说一位两位辩查不出来,我绾氏二十几位医师都没查出来吧?” 修正想了想,绾宁说得确实也有道理,于是不再追问,决定等亲眼见过这些人之后再说。 到了客栈,又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绾宁带着修正和雪千影来到看管夜游之人的院子里。这些人大部分是男人,体型偏壮实,除去看起来就是家里的壮劳力之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修正查看了十几个人之后,也认同绾氏医师的判断,这确实不是发病。应该是别的原因导致的。 三人一直等到深夜,一同走上街道。不过走了三四条街的距离,就碰见了四五次绾氏夜巡的弟子。也碰到了两三个夜游之人。修正在他们被抓起来之前,仔细的为他们诊脉查体,甚至还动用了金针,却依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之处。 “此事已经持续月余,倒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查出结果。”绾宁见修正眉头紧锁,忍不住开解道。 修正突然提出,茉平近来水源可否查看过。绾宁点了点头,她专门带着人去调查过水源,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不过还是特意留了人手看管,以防万一。 “绾二小姐是害怕有人声东击西故布迷阵?”雪千影赞许地笑了笑。 绾宁点点头:“虽然以我的智计,想不出在这荒凉的北部边陲搞出这种事情,能获得什么利益,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谨慎无大过嘛。” 谨慎无大过,是绾氏家训。偏偏如今的绾氏家主绾筠和接下来要继任家主的绾宜,都不是谨慎的性子。不仅不谨慎,反而还有些冒进,真是令人感慨。 “的确也不该是水源出了问题,”修正揉了揉眉心,“不然应该是一下子爆发出来,大半个城,不,是全城的人一起夜游才对,不会是这样子断断续续三三两两的。既然不是水,那就应该是食物的问题了。” “修先生还是怀疑有人投毒?”绾宁脸色有些困惑,“我到了茉平第一件事就是朝着投毒的方向去调查。可这夜游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之前所食用的饭菜我也派人看过,也都是寻常饮食,没有问题。再说,这么大规模又无规律的投毒,又持续这么久,一点马脚都不漏,也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二小姐说得有道理,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啊。”修正叹了口气。 第七百零八章 相似 第二日修正去拜访了那位前辈。原来他去名仙擂瞧热闹去了,也是刚刚回到茉平,耽误了复诊的时间。接下来的几日,修正作息极为规律,白日里躲在房间里,拉着雪千影帮他查询医药记载和手札笔记,晚上就跟着绾宁继续到处游荡,查看夜游之人。 经过修正不断的努力,总算找到了三四种能够致人夜游又容易混淆和误食的草药,并在雪千影的帮助下,绘制成图,交到绾宁手上。 结果绾宁辨认了一番,还是摇头。但凡夜游之人,家中饮食她都必然亲自查看,却并没有找到修正提供的这几种草药。事情再一次陷入了僵局,修正也忍不住挠头。这算是他入医道二十六年以来遇见过的最为棘手的难题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修正约上雪千影和绾宁,决定去茉平城郊外走一走。绾宁为闹鬼的事情焦头烂额,本不想去,但修正和雪千影都劝她适当放松,她也只好相陪。 茉平以北就是荒原,故而周边乱石嶙峋,行走其中甚为艰难,但远观却是极好的风景。三人走了约么一个时辰,都有些疲累,便找了个地方休息。绾宁主动打来清水,又铺了毯子,支了炉子,净手烹茶。在等待水开的功夫,三人望向溪边,只见不少农妇正在溪水边采集野菜。 “咱们现在地处茉平西北,这里有一处山坳,常年温润潮湿,与北边的气候全然不同。”绾宁看着炉火,给雪千影和修正介绍道:“那里是元州最好的野生灵芝出产地之一。农闲时,许多家境不算好的农妇就会过去碰碰运气,万一寻得一两株灵芝,就可以卖给城中的商行,贴补家用。往来顺路在溪边采些野菜,也算是减省一下家中的开支。” “绾二小姐来茉平不过月余,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能摸清楚,可见是真的用心了。”雪千影赞叹道。 绾宁一笑:“世家子弟的日子细究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元君平日里在家做些什么,我和长姐也差不多。差别是元君还有北境需要担当,我们不过是做些小事罢了。” 绾宁的恭维不着痕迹,雪千影听了只是笑笑没有搭腔。突然,她站起身来,指着溪边正在采野菜的农妇,伸手拉了拉修正:“我怎么觉得她们筐中的野菜与你那日叫我画的草药图样有几分相似呢?” 雪千影话音还没落,绾宁已经冲了出去,很快带来几个农妇,将她们手中的小筐在修正面前一字排开。修正挨个辨认了一番,对着两人点了点头:“不错,这就是我之前教茕茕绘制的草药当中的一种,叫做先人还。吃了之后会令人产生幻觉,进而在梦境中起身夜游。” 绾宁接过修正手中的草药,看了又看,疑惑道:“可我从未在夜游人的饮食之中发现过这种草药啊!” 修正思考片刻,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我怪我,我忘了提醒你,这种药草,采集的时候是绿色的,可做熟了却是红色的。” 绾宁这才恍然大悟。当下撤掉炉火上的水壶,换了个小盆,将菜扔进去,倒了些水,煮开,果然就变成了她见过许多次的红汤菜。 “再加些盐的话,叶子会发蔫,边缘上的毛刺和梗茎上的条纹也会消失——绾二小姐认不出来,也是应该。”修正又道。 几个农妇都认得绾宁,又听见修正如是说法,全都吓了一跳,直说这野菜是辈辈传承下来的生存经验,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会导致人夜游呢? 修正走到溪边,仔细查看一番,折了两棵植株,分左右手拿好,回到他们休息的地方,又招农妇们过来观看:“你们的经验里,应该是采集这种。”说着,修正挥了挥左手,“这种野菜叫做济世草,叫白了也会叫成鸡食草,的确是能够果腹的野菜,荒原附近的溪水边都有生长。” 修正又扬了扬右手里的植株:“这个,是导致幻觉和夜游的先人还。两种植物长得非常相像。只有这里不同,”说着,修正指着先人还的叶脉:“先人还的叶脉,是单数,而且并不对齐,在汇集之前还要断一下。” 说完,又拿起济世草,“济世草的叶脉是连续的,双数,每一组都对齐得严丝合缝,一点不差。” “这也太难分辨了,”一个农妇大着胆子说道,“像我们这种有些年纪的,眼睛已经花了,实在很难将两种分开啊。” 其他农妇也都应和着说道。 修正将手里的两株植物塞给绾宁,示意她来想办法。绾宁看着手里两种植物,也有些为难。若是干脆禁制在溪边采野菜,自然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可民生多少会受影响。可若只是画图公告,又无法杜绝误食。思来想去,绾宁最终决定,叫绾氏子弟过来,将溪边的先人还全都拔了,斩草除根。 “暂时还是要借修先生和药王谷的名义,张榜公告,教育茉平百姓辨别两种植株,尽量减少误食的情况。回去之后我会提请父亲,在茉平设立寮署,每年家中犯错的子弟,分春秋两次,派到茉平来拔草,以劳役代替惩罚。同时还能便民,一举两得。虽然麻烦,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绾宁说道。 雪千影对绾宁伸出大拇指。果然是与自家师弟齐名的才俊,这么快就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只不过,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 “这种草药本来元州并不出产,究竟是如何长到这溪边来的,还需要绾二小姐进一步留心调查。”修正提醒道。 绾宁点了点头,向修正和雪千影道谢之后,有些想要提醒雪千影千万小心自家长姐,但毕竟是亲情牵绊,而且她总不能在外人面前出卖亲姐,几番欲言又止。雪千影和修正都以为她是介意几家的关系,不好太过道谢的缘故,并没有放在心上。 解决了茉平闹鬼的事情,绾宁便要尽快返回广陵,而雪千影和修正也要赶去兴亿。双方就在茉平城门前辞别。 临别之前,绾宁再次向雪千影和修正发出邀请:“无常元君,修先生,我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明年六月间,约么是在端午之后。白弁星也算是二位的朋友。若是有时间,还请你们来广陵观礼。” 经过几日相处,雪千影对绾宁多少有些改观,知道她之前对于自己的种种算计都是为家族着想,也是无奈为止,心中已经原谅。便出言承诺只要自己不在北境,就一定前去送嫁。 第七百零九章 管得 雪千影陪着修正回了一趟药王谷交代了一些事情,等进入康州境内已经是九月初二。 整个康州境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从药谷谷口到洞庭湖,从九平到兴亿,到处都是各大小世家布置的巡防子弟,严密排查途经人等,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好几次差点与雪千影和修正动起手来。最后雪千影不得不一路撑着罗伞以亮明身份。 好容易走到了兴亿附近,天色已晚,天又落雨,两人准备在城外找间客栈休息一晚第二日再进城。没想到店里的伙计偷偷报信。一伙儿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世家子弟很快就赶到了客栈,将两人围困起来,不许他们外出走动,更不许进城。 雪千影和修正亮明了身份,但那群人丝毫不为所动,直言只要拿不出康州当地世家开具的凭引,就不能随意走动,这是莫氏颁布的新规,他们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而且若不是顾忌两人身份贵重,就不会仅仅是困在客栈里这么简单,早就抓起来关押了。 雪千影虽能体谅,却也无奈,只好以风荷传书莫雪歌。收到传信的莫家主连夜亲自出城,来迎二人,这才给他们解了围。 等到进了摘星楼,莫雪蝶特意拿了莫氏专用的同行令牌给两人。有了这牌子,康州境内方能通行无阻。 修正收了令牌,转身揶揄修齐,说这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态势,必然是兄长搞出来吓唬人的。 修齐笑笑,不置可否,只说如今聚州境内,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修正吐了吐舌头:“罢了罢了,据说今年冬天会很冷,我哪也不去,就留在兴亿好好猫冬也就是了。” “这么说,已经跟璇玑打起来了?”雪千影问道。 莫雪蝶点了点头:“我和姐姐归来短短数日,大小冲突十几次。容氏率先驱逐了莫氏的商行。康州和邺州境内亦是如此。昨日容小公子还亲自带人布防在赤水下游,截留莫氏和公孙氏的商船,挟持人质索要赎金。所以周遭世家如临大敌,才有了今日对你们的严密盘查。” 雪千影叹了口气。 “雪姐姐莫要叹息,这样闹起来才好,闹得越热闹,结束得越快。大家也好利利索索过个好年。”莫雪蝶换了香炉里的香,又给雪千影和修正斟茶。 “这样阴凉的日子,该喝酒才是。”修齐说着,摸了身上的酒葫芦出来,灌了一口。葫芦嘴刚离开唇边,就看见莫雪蝶在瞪着他。 “喝酒你也要管?”修齐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乖乖地将酒葫芦盖好。 “管不得?”莫雪蝶眉峰一挑。伸出粉嫩白皙的手掌。 “管得。”修齐笑着,欠了欠身。将酒葫芦交到莫雪蝶的手中。 “你也知道天气阴凉,还喝冷酒?”莫雪蝶嗔怪地斜了他一眼,“等着,我去给你换温的来。”说着,转身又问雪千影和修正喝不喝酒。修正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示意自己有杯热茶就够了。 雪千影却从乾坤袋里找出一个精巧的瓷坛,递给莫雪蝶:“炎州酒坊新调出来的,叫三秋暖,加些梅子煮了最适宜下雨天。” 莫雪蝶乖巧地道了声是,转身去张罗了。 雪千影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同样追着她背影的,还有修齐。雪千影见了,只当他是馋酒,转过身笑道:“阿齐也有让人管着的一天。” 正埋头案牍的莫雪歌听了这话,抬头一笑:“旁人自是管不得。唯有我家小蝶,在齐哥哥面前,说一不二。” “一物降一物。”雪千影由衷感慨道。 “说得像只管我一个人似的。”修齐眼神一晃,反击一句,也拿了书案上的文书翻看起来。 莫雪歌看了一眼修齐,只是轻轻摇头笑了笑。 反而是修正打趣自家兄长,如今天下世家联姻之风盛行,修齐也在年纪,怎么就没人打他的主意呢? 修齐笑着拍了拍弟弟的额头:“你兄长我快四十的人了。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不合适,过了三十还没议过婚的世家子弟普遍身份不够贵重,联姻于莫氏无利。与其强求联姻,不如再等等看没准能遇上个喜欢的呢。家主也是这个意思。” 雪千影却道:“仙修能活过百岁的一大把,娶亲之事的确不急。我也赞同阿齐的观点,不强求利益的话,不如挑个喜欢的。两情相悦,才是要紧。” “说到这个,元君算是个很好的例证了。”修齐将话题扯回到雪千影身上,“对了,你们的婚事还没定下来?” “要元月之后,师父师娘亲赴夜云台与夜家主商量婚事。按照我长州风俗,最快也要明年年底了。”雪千影答得倒是坦然。 修齐点了点头:“趁着泽氏不闹,天下太平,还是抓紧办了的好,以免夜长梦多。” “齐哥哥你就不能说些吉利的?”莫雪蝶端着暖好的酒回来,听见这话,看了雪千影一眼,多少有些不高兴:“雪姐姐和夜九哥是天作之合,只盼着他们顺心顺意,哪里还会有变故?” 说着,莫雪蝶重重地将修齐的酒葫芦丢进他怀里,又给雪千影和莫雪歌倒了酒,这才乖巧地坐在雪千影旁边:“齐哥哥总是未雨绸缪,说得难听点,就是杞人忧天惯了,雪姐姐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修齐笑着摇摇头。修正一惊一乍的:“诶呀,真是少见,兄长你什么时候开始连说话都要人管了?啧啧。” 修齐伸手要打,修正躲开。修齐倒是没追,继续低头看文书。 雪千影凑趣:“旁人自是管不得。”说着,搂过莫雪蝶,“我们小蝶越发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可惜啊,我看这些世家少主们,都是没这个福气的,配不上小蝶这么好的妻子。” “可惜我体弱不能修习,不然为什么非得嫁人做主母,自己做家主,像阿姐一样。或者像雪姐姐一样,天高海阔。不都比困在深宅大院里乐呵多了?” 雪千影笑着哄她:“是是是,我们小蝶志存高远,反而是姐姐们束缚你了。” 莫雪蝶甜甜一笑,还要说什么。莫雪歌却道,眼下无论康州还是莫氏,还不需要靠联姻来稳固势力,莫雪蝶年纪也不大,再多留几年也无妨。 第七百一十章 选择 夜渐深,莫雪歌今日要留在摘星楼值夜,打发大家趁早休息。雪千影却主动请缨留下陪她。 等到莫雪蝶他们都走了,莫雪歌这才抬头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讲。 “没有。我就是睡不着。” “骗谁呢?”莫雪歌直接拆穿:“前几日在茉平忙着‘抓鬼’,你帮着正哥哥查阅典籍,几天几夜没合眼,当我不知道?我说你啊,趁着没事,赶紧补觉。过几天齐哥哥不当你是客人了,差遣你做这做那的。少不得又要劳累。”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起身走到窗口附近,往外望了几眼。眼见快到子时,兴亿城里灯火阑珊,除去城墙上值夜的,和城中巡守的子弟手里的火把和提灯之外,几乎一片漆黑。反而天上因为新月未明,星光大盛,颇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热闹。 “想夜胜寒了?”莫雪歌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手,还不算冷,但还是把手里的披风递给她。 雪千影接了搭在臂弯,点了点头:“确实有些想他。临别的时候,很多话没有说完,如今,”雪千影拿出那枚对尾鸳鸯佩,抓在手里轻轻摩挲几下,没再说话。 “你们之间向来不是有话直说的么?”莫雪歌笑了笑,也将目光挪向不知名的远方,“我看你呀,就是婚事将近,心里不踏实罢了。平日里看你没什么女儿家的心肠,如今看来,算是我看错了。” “你想把小蝶留在身边,是害怕她远嫁自己会思念她吧?”雪千影突然问道。 莫雪歌眼神晃了晃,没说话。 两人沉默着站了好半天。九月初的夜风夹着秋露,颇有几分寒意。过了好半天,莫雪歌才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雪千影皱了皱眉,没说话,想听莫雪歌继续说下去。 “齐哥哥这人,说得好听点,能谋善断。说得不好听点,算计人才是他的本能。眼下不太平,他有用武之地,可看着眼前算计将来,天下总有太平的一天,那时候怎么办?我在,我能压制他,就算是我不在了,莫氏还有小蝶,他会帮扶小蝶支撑住莫氏的。可是茕茕世事无常,若是我们姐妹都走在他前面,你猜猜,他会如何?莫氏会如何?” 雪千影话到嘴边,却没有开口。 “按理来说,我或者小蝶,应该会留下子嗣,就算没有,也能指定族中优秀者接手莫氏。可后辈再优秀,于心于智,总归是赶不上齐哥哥的。到时候就算他没有野心,也要被人逼出野心来。难道我要为了防着他,逼他在我死之时殉葬么?我也做不出。” “所以,小蝶就把这件事揽在了自己头上?” 莫雪歌点了点头:“小蝶说,不能嫁给你家阿英,对她来说嫁给谁都一样。相比较而言,那些人还不及齐哥哥呢。有了这层关系在,不怕齐哥哥将来会……我劝过,却说不过她。这孩子的倔强远超乎我的想象。她说,这也是为了不辜负齐哥哥这些年的心血,不辜负他的名声。” 雪千影默然。如果和莫雪蝶易地而处,或许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或许她自始至终也不会这么勇敢。但人生没有如果,莫雪蝶的选择她也没有资格评判对错。甚至没资格替她遗憾或是惋惜。 “阿齐知道了吗?”雪千影问道。 莫雪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那么聪慧,应该能察觉到小蝶此番归来之后的种种不寻常。又或许他一直当小蝶是亲妹妹看待,不会往男女之事上想。谁知道呢。反正我们已经说好,莫氏不需要齐哥哥联姻,至于其他的事情,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还是事在人为,某些时候这两者并无太大的区别。想到这里雪千影叹了口气。秋夜果然寒凉,雪千影只觉得脚下生风,关节僵硬,便低头呵了呵手,拉着莫雪歌回到茶炉旁,烤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整个九月,就如同修正所说,康州一天冷过一天,雪千影不是躲在摘星楼里陪莫雪歌说话聊天,就是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中间莫雪歌出去两趟,跟容璇玑打过一次照面,但是没有动手。莫雪蝶也带人出去两次,没碰见容璇玑姐弟,反而是与聚州其他世家交了手,稍稍占了些便宜。 转眼间到了十月,康州正式入冬。整个洞庭湖已经尽在莫氏的掌控之中。容氏节节败退,几乎再无与莫氏争锋的可能,但容璇玑依旧没有放手,不断与公孙氏等邺州世家冲突,妄图拿回赤水水路。并且还与佟氏联合,控制了丽水兆良一段,将邺州和康州的西南商路卡了半死。 莫氏却没有着急反击,而是抓紧时间花大气力巩固对洞庭的控制。隐隐还有借上游绾氏和下游青氏两家之势,将生州诸葛氏几乎完全驱逐出洞庭。 为此,诸葛微雨特意带了重礼来到兴亿城面见莫雪歌。可当日莫氏姐妹一个借着视察寮署的名义,一个打着防患冬汛的旗号,全都不在。而修齐则称病不见客。 摘星楼上,雪千影在莫雪歌姨母的陪同下,接待了诸葛微雨。 “元君在外做客,竟然也要帮着莫家主处理庶务,真是……”诸葛微雨实在笑不出来,心里一直暗骂雪千影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些。又骂莫雪歌,竟然推一个客人出来待客,真是不怕人说莫氏无人。 雪千影不以为意,笑着与他客套,只说是莫氏姐妹不在家,修大公子又病着,只派族老待客未免轻视了诸葛家主,自己这才越俎代庖,也算是维护一下千年莫氏的礼仪。 雪千影对于洞庭的事情一问三不知。诸葛微雨跟她自然没什么好说,雪千影更是按照修齐的嘱托,一套太极打下来,托得诸葛微雨心烦气躁。只能不停旁敲侧击莫氏姐妹何时归来。但莫氏姐妹归期未定,诸葛微雨虽然害怕夜长梦多,更怕他不在家这段功夫被人趁虚而入。于是只在莫氏住了一晚,便打道回府了。 诸葛微雨前脚刚走,莫氏姐妹就返回了兴亿。诸葛微雨再来,莫氏姐妹又走。如是反复了两三回,诸葛氏在洞庭水道上的利益已经被蚕食得七七八八。而诸葛微雨始终没能见到莫雪歌一面。 诸葛微雨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莫氏的缓兵之计。可他现下却不能再向莫氏发难。因为从诸葛氏抠出来的水道利益,全都进了青氏的口袋。 第七百一十一章 混乱 诸葛微雨还没等想出办法拿回被青氏攫取的利益,龙池这边,鳞州陆氏又开始动手,重新分配了涞水沿线的利益。诸葛微雨气得大病一场。没等他痊愈,生州的耕地,又被绾氏占去了二十里纵深有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诸葛氏对外连连败退,内部又起了乱子。诸葛微雨两个弟弟,诸葛春雾和诸葛吟秋,竟然因为一桩亲事打了起来,双方都拔了剑,一个断了脚筋,一个伤了心脉。 诸葛微雨内忧外患之下,心力交瘁,只能上祖州找泽德广帮忙与青氏和陆氏说和。可他只见到了冷月寒。而泽德广此时正忙着对付夜氏,根本没空见他。 冷月寒送走了诸葛微雨,泽世光走到她身边,冷笑道:“诸葛微雨怕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算计他。” 冷月寒笑道:“若是他能想明白,就不是诸葛微雨了。” “叫陆氏抓紧,趁着冬日养精蓄锐,争取开年就送青氏一份大礼。”泽世光吩咐道。 冷月寒欠身颔首:“少家主放心,陆仁还指望少家主支持他夺取陆氏继承人的位置,自然会尽心竭力的对付青氏。” 十月三十这天,莫氏姐妹和修齐都没有外出,叫了雪千影和修正围炉涮肉。从迟州运过来的新鲜羔羊肉,鲜嫩甜美,就连一向体弱少吃荤腥的莫雪蝶都跟着多吃了几口。 “莫氏这一次,算是为他人做嫁衣。”修齐抓着他的酒葫芦,冷笑道,“没想到,我竟然也有与泽氏联手的一天。” “咱们是与冷月寒联手,不是泽氏。”莫雪歌道。 “还不是一样为泽世光筹谋。”修齐摇了摇头,示意莫雪歌不要自欺欺人。 “你们把这个人情记在夜小楼头上不就是了。”雪千影端着酒杯,看着酒汤倒影的自己的影子。 “确也可以这么说。”莫雪歌一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泽世光口中说的,诸葛微雨永远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其实是源自于修齐与冷月寒的联手算计——自然他们是各为其主,冷月寒是帮着泽世光实现他制衡青氏打压绾氏的中原计划,而修齐则是在帮着夜氏缓和压力的同时,捎带着打压一下周边最强敌青氏,避免他们与容氏鹬蚌相争之际,青氏坐收渔翁之利。 具体的计划雪千影并不知道,但看了全程的她多少可以猜到一些。莫氏借绾氏和青氏的势,趁着诸葛氏想要从洞庭利益中分一杯羹的时候,打压拖延,陆氏趁机从背后下手,争夺龙池上的话语权,造成诸葛氏腹背受敌的局面。 接下来,泽氏在冷月寒的运筹下,分心将一部分利益让出给陆氏,并大力扶植陆氏——这样一来,必然减少对付夜氏的投入——进而推动陆氏与青氏的冲突升级。 若是进展顺利,明年春耕一过,鳞州极有可能面临一分为二、青氏陆氏两家分庭抗礼的局面。 而泽世光也没有放任绾氏不管,束氏在泽世光的命令下,在冷月寒的策动下,已经开始动手蚕食鲸吞元州东南的桑田,并将利益输送给流州宋氏,以换取五色玉和金刚砂等矿产。 世家之间的合纵连横,已经频繁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雪千影觉得自己的十根手指已经快要数不过来了。心想还是长州太平,没有怎么多糟心事。但她明白一点,莫雪歌和修齐之所以能够答应与冷月寒联手,根本上还是为了能够帮助夜氏分担压力。这份人情雪千影帮夜小楼记着,将来很可能是要倾玄州之力来还的。 “人情倒是不必等夜少主来还。”修齐夹着羊肉笑道,“我们现在就有一个忙需要元君来帮。” 雪千影请他说下去。 “事情倒是不复杂。也不难办。兆良城郊,丽水之上,有一处修缮船只的船厂。里面关押了一些康州和邺州的世家子弟和商行掌柜。我想请元君辛苦一趟,带人去将这些人解救出来,将他们带回洞庭,公孙家主会亲自带人在湖上接应。”修齐笑道。 “确实不难。”雪千影端着酒盏,在修齐的葫芦上轻轻碰了一下,喝下了酒,算是答应下来。 “容家主那边已经收到消息,明日一早就把容氏主家的人都撤走,剩下的人元君可以任意发落——自然他们也挡不住元君雷霆一怒。只不过万一有不开眼的,元君失手误伤几个,也没关系。” “看来璇玑也要借我们的手来清除异己了?”雪千影笑了笑。 “是。”莫雪歌道,“聚州有几个家族,暗地里与青氏绾氏甚至泽氏这等大世家有勾连。璇玑劝过几次,可惜他们执迷不悟,须得给一个教训才能认清现实。” 第二天,雪千影依修齐所请,亲自带人潜入兆良,将此前被容氏和佟氏等几个世家绑架的聚州子弟和商户尽数解救,更将负责看管和阻拦的人手杀了个七七八八。雪千影还十分贴心的留下活口,放他们回聚州“报信”。 等到雪千影和莫氏护卫带着人质撤到洞庭上,容氏小公子亲自带人前来追击。雪千影独自与容璿玑对峙了片刻,小公子自知不敌,只能目送她护着人质离去。 但作为报复,佟氏阻断了琅环水渠。幸好眼下不是农耕季节,不然康州的农耕必然大受损失。 佟傲霜挟水渠与莫氏谈判,要求莫氏放弃部分洞庭利益,以换取琅环水渠的通畅。莫氏一边拖延谈判,一边抓紧修建新水渠,从洞庭引水进行农田灌溉。这场谈判旷日持久,期间莫氏和容氏又起了几次冲突。直到十一月中旬、莫氏和佟氏的谈判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容氏突然没了声息。 直觉上,雪千影怀疑容氏内部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联想到雁图匣,雪千影很是焦急,想要只身前往太元城查看。 莫雪歌和修齐也都很担心,但还是一边劝她稍安勿躁,一边想办法派了大量的探子潜入聚州打探消息。 直到两日之后,消息终于传来,容璿玑在那一日洞庭追击雪千影之后返回太元城的路上,遭遇了暗杀,受了重伤。 第七百一十二章 恻隐 容璿玑半躺半靠在床榻上,春桃一勺一勺喂他喝甜羹,时不时帮他擦一擦嘴角。 容璿玑的目光紧盯着春桃的脸,春桃被他盯得俏脸绯红。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对坐,时不时对视一眼又很快挪开,竟也别有一番不可言传的情愫。 容璇玑进到弟弟卧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情景。 “又跟春桃撒娇了。”容璇玑无奈地笑着,坐到弟弟床边。 春桃见是家主来了,知道她与小公子有要紧话说,欠了欠身,将餐具都收拾了,再次欠身行礼,转身出去了。 “消息已经传到康州去了。这几天我们突然停了动作,阿横和茕茕都吓了一跳。最近阿横会调整莫氏的策略,以巩固为主,进攻为辅,当然会侵占一些原本划给我们的东西,待你伤愈之后再行抢夺回来。之后阿横会卖给青氏一个面子,请青家主出面做保人,帮助两家完成谈判和最终的利益划分。” 容璿玑听了,点点头,又有些抱歉:“幸好没有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两家乃至两州的大事。不然……” “这是意外。”容璇玑安慰弟弟,“也是怪我,忽略了你的安全。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出手偷袭暗杀。” 容璿玑抓住姐姐的手:“让姐姐担心了。” 容璇玑拍了拍弟弟的手:“元凶已经抓获。家里的意思呢,自然是要明正典刑,杀一儆百。我也同意了。我知道你心善,难免恻隐,但这件事还是得听家里的,不要多说话。” 容璿玑叹了口气,他是受害人,差点丧命,没有必须原谅对方的道理,哪怕他想说罪不及家人,想说必然事出有因,想说眼下西南正乱不宜重典。但他心里也明白,无论站在姐姐还是容氏的立场上,这件事都要严惩,甚至是加倍的严苛,这是斩草除根,更是做给人看。 “那姐姐审出他们为何要对我动手了么?”容璿玑问道。 容璇玑点了点头:“云川码头本来归冯氏所有。冯氏全族上下的开销,乃至整个云川百姓的收入,都依靠这个码头。之前公孙氏动手,将码头的控制权夺走,后又被你夺回。但聚州新规,水路上的利益暂时划归容氏统一管辖。收入也交由容氏收缴和分配。这样一来,冯氏和整个云川的生计,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容璿玑叹了口气,此事是他经手,详情自然知晓。在他看来,冯家主可能是有些误会,或者说是传话的子弟没能把话说明白。容氏说的统一管辖,并非是要夺走冯氏和云川赖以生存的码头,而是将钱财从容氏手中过一道,便于卫护和统筹。码头营收还是全部归冯氏所有,容氏一分都不会要,只是周期会长上十天左右。 容璇玑接着说道:“几天之前,冯氏家主曾经到太元求见你我。但彼时我在丽水,你在栖霞。家中留守的族老虽然接待了他,但并不能做主,只好敷衍了事。眼见生计没了指望,冯家主在族人的撺掇下,便铤而走险,起了杀心。” “冯家主行暗杀之事,自然难逃一死。可是他们也不全是为了私利,毕竟是为了整个云川百姓的生计,也算是情有可原。能否对冯氏族人网开一面?”容璿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替冯氏求情。 容璇玑叹了口气:“我也想这么做。毕竟冯家主在行事之前,背着冯氏其他族人将妻儿送走……除去破釜沉舟的决心之外,也是主动抛弃了族人。纵使我容氏死难的族人可怜,冯氏其他人又有何辜——可家中的族老们不这么认为。他们断定冯氏此举,乃是故意为之,暗杀行径罪大恶极,若非灭族,加以震慑,难保其他大小世家效仿。我辩驳再三,仍不能说服他们。尤其是两位爷爷,丝毫不肯让步,已经对我闭门不见了。” 容璿玑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此事已经毫无转机,自己多说无益。自己对冯氏越是同情,可能结局反而越糟。但小公子想了想还是劝说长姐,能否放过冯家主流亡在外的妻儿。 容璇玑却道:“你知道他把家中老小送去了哪里吗?”见弟弟摇头说不知,容璇玑接着说道:“他将妻儿送去了生州。诸葛微雨那厮眼见事情败露,主动提出可以将人送回来。”容璇玑冷笑一声,“可真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诸葛氏最近焦头烂额,他主子忙着对付玄州,没空腾出手帮他撑腰,可不就要另寻人来联手,妄图夺回失去的利益么。”容璿玑也冷笑几声。 “我已经打算好,不让冯家主的妻儿回来,就让他们流亡在外,给容氏一个处理冯氏的理由,同时万一将来我们需要与生州开战,也是一个极佳的借口。你别觉得姐姐心狠。如今天下局势,混乱又紧绷,稍有不慎,便会触发大战。我容氏身处乱局之中,也不得不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姐姐说得是。” “还有件事,我特意来与你商量。”容璇玑收敛了紧绷的神情,笑着说道。“你看你和春桃,既然两情相悦,不如先把亲事定下来。眼下局势混乱,我容氏也需要一些喜事来安抚聚州的百姓。” 容璿玑听了这话,瞬间红了脸,磕磕绊绊的说道:“我是没有意见的。只是春桃那里……” “三爷爷的意见,是找族中的外姓族老,将她收为义女,抬高身份,而后再让你们定亲。春桃是孤女,容氏善堂收养的孩子。家里早就没什么人了。旁人与她沟通起来也不方便,再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所以我也只能来找你商量,问问你的意思。” 容璿玑想了想,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怕姐姐和自己这样帮她筹谋反而会伤了春桃的心,让她误会自己,一时之间有些患得患失。容璇玑静静地坐在一边,也没继续说话,等着弟弟自己想清楚。 想了好半天,小公子才作出决定:“我是不在意她出身的,春桃也不会自轻。只是如果这样做能够让族中少些非议,我愿意去劝说春桃答应。只是姐姐,如果她不愿意,我是不会强求的。” 第七百一十三章 喜事 十二月初一这一日,兴亿城迎来了天机三十年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莫雪歌依例外出视察民房,避免雪灾。雪千影留在摘星楼上,读书读倦了,窝在椅子里,身上裹着毛皮,看莫雪蝶调香。 修齐从外面进来,掸了掸身上的雪,将氅衣丢给随从,兴高采烈地进来,手里还抓着一张大红的帖子。 莫雪蝶回头看了他一样,上前摸了摸他的手,拉着他到炭火前烤着,又吩咐仆役给他上热姜茶驱寒,这才指着他手里大红的帖子问道:“这个时候,谁家的喜事,让齐哥哥这样高兴?” “是小公子,要定亲了呢。”修齐笑着说道。 西南的小公子有不少,但能落在修齐口中叫得这般亲热的,也就只有容璿玑了。闻言莫雪蝶和雪千影都愣了愣。莫雪蝶更是直接问,容小公子究竟定了哪家的闺女,怎么之前没有听说半点风声? “据说是容氏一个外姓族老的女儿,与小公子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此番小公子受伤,人家姑娘衣不解带事无巨细的伺候了小公子半个多月。一个姑娘家能做到这种地步,是什么心思还用猜么?要紧的是小公子自己也喜欢。容家主向来疼爱弟弟,跟家里人合计一番,就张罗起来了。”修齐笑道。 雪千影接过喜帖,看了几眼,又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可惜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也不能去道贺。” “明面上自然不能请我们。但好歹是小公子的人生大事。容家主特意想办法传信过来,说是租了一条花船,人都清干净了,请我们去喝杯喜酒,顺便见见新人。”修齐又道。 “难怪齐哥哥这样高兴。”莫雪蝶自己也很兴奋,拍着手跳起来,“日子定在何时?” “初五。咱们不能一起走,得避过所有人的耳目,所以今日就要开始动作了。” 莫雪蝶提着裙子站起身:“时间这么紧?不行,我得去给阿姐和自己挑衣裳首饰了——雪姐姐你来不来?喝喜酒总要穿得喜庆些不是吗?” 雪千影被莫雪蝶拉着回了姐妹俩居住的后院。修齐看了看自己一身大红的衣裳,就这样直接出门去喝别人的定亲酒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结果没等他拿起案头上新送来的文书,莫雪蝶就跑了回来,把他一起拉走了。 于是五人分批离开了兴亿城,按照莫雪蝶的话说,跟做贼似的,各自偷偷来到洞庭湖边。莫雪歌和莫雪蝶各自找了莫氏码头上的小船,送她们上了容璇玑事先安排好的花船。而雪千影则带着修正,乘坐圆月提灯舟,摸到了大船上。 最后一个到的是修齐。他借口查勘水渠工程,绕着洞庭走了整整一圈。这一走不要紧,确实发现了很多问题。本着今日是今日毕原则的修大公子,陷入公务无法自拔,直到初五傍晚,才想起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抽身上了花船。 “齐哥哥你再不来,我们就要开宴不等你了。”莫雪蝶迎了出来,挽着他的胳膊,将他迎了进去。 修齐笑道:“方才贺昭还问我,独自出来游花船被你和家主知道了怎么办。” 贺昭是莫氏的外姓子弟,修为高心思细,自名仙擂后就被莫雪歌专门指派给修齐做贴身护卫,以保护他的安全,避免“刺杀”。 “那齐哥哥怎么说?”莫雪蝶甜甜地笑着,眉眼弯弯。 “我能怎么说,借无常元君的名头呗——说她想要喝酒,却被你和家主管着,所以包了条花船邀我来作陪。” 莫雪蝶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让雪姐姐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挤兑你。” 修齐把食指比在唇边:“嘘,帮我保密,别告诉她。” 莫雪蝶伸出手掌,在修齐的掌心轻轻拍了一下:“成交!”又道,“前日里陪雪姐姐逛街,看中一支簪子,齐哥哥回头买给我,我就帮你保密!” 修齐伸手刮了一下莫雪蝶的鼻子:“你妆奁里几百支簪子,戴得过来嘛?” 莫雪蝶紧着鼻子,却没有后退半步,只是笑着应道:“哪个女儿家会嫌首饰多?就是雪姐姐那般不热衷打扮的,也常年有几个箱奁的首饰珠宝装在乾坤袋里呢。” 修齐笑着摇摇头,随着莫雪蝶进到船舱里,迎面就看见容璿玑亲自迎了出来,身边不到半步距离,还跟着一位盛装女子,头上插满金钗,脸上画着浅浅的妆容,胸前戴着赤金的镶宝项圈,上身藏青色的短袄,下身是大红的百褶裙。 “这位就是小公子没过门的妻子吧?果然生得绝殊离俗,柔桡嫚嫚。与小公子甚为般配。”修齐免去了凡俗的客套,直接夸赞新人。 “修大公子来晚了,待会儿可要罚酒的!”容璿玑笑道,又给春桃引荐。春桃笑眯眯地对着修齐行礼,起身之后又对莫雪蝶点了点头。 修齐连忙将自己的贺礼送上。年初不算忙碌的时候,他曾经亲手制了一对琴瑟。琴名初欢,瑟名念恩,送给新人做礼物最合适不过。 容璿玑谢过修齐的礼物,示意春桃好好收下,自己带着修齐进到里间。莫雪歌和雪千影正在与容璇玑说话,修正在一旁无聊地摆弄着茶具。见修齐来了,修正直接窜起来:“兄长你可算来了,我都饿了。” “些许小事,耽搁了。”修齐说着,又向容璇玑问候。 “既然修大公子来了,咱们就开宴,边吃边聊。”容璇玑笑着招呼客人们。 因为是偷偷相聚,此番容氏只有容璇玑姐弟带着春桃、以及容诺和容隐两人作为长辈列席,加上雪千影莫雪歌他们这些客人,正好十个人坐满一张大圆桌。酒菜是容氏带了厨子过来现做的,酒是雪千影带来的炎州烈酒。可惜席间没有雅乐,莫雪歌主动请缨,拿出龙骨箜篌惊弦,奏了一曲《贺新婚》,很是应景。 春桃伺候人惯了,几次三番站起来给众人布菜添酒。搞得就连之前频频起哄的修齐都有些不好意思。容璿玑将来是要接任家主的,这位春桃姑娘就是容氏未来的主母。虽说主母善良温顺乃是一家之福,但这位春桃姑娘是不是也太贤惠了些? 第七百一十四章 再别 瞥见修齐眼神晃动,容璇玑放了筷子:“修大公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修齐尴尬地笑了笑,对于春桃的事情倒是直言不讳的提点,当家主母太过温婉未必是好事:“现在西南大乱,家里那些个眼高手低又不自量力的或许顾不上。可若到了太平光景,你弟妹这样好性儿,怕是要被人欺负了去。” 容璇玑看了一眼春桃,笑道:“你看,修大公子也这么说,可见不是我和璿玑故意挑剔。” 春桃听了,被容璿玑扯了扯裙摆,只能欠身行礼而后坐下,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咽了回去。 这做派不仅修齐看了蹙眉,就连雪千影和莫雪歌见了,也都轻轻摇了摇头。 容璿玑想了想,将春桃的身世和盘托出。春桃本是容氏善堂里收养的孤女,因资质不错被选入容氏内院。只可惜才得入门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不得不用虎狼之药,致使双耳失聪,自然也不会说话。因为这场大病,春桃不能继续修习,便以女侍的身份,一直跟在容璿玑身边,两人也因此算是青梅竹马。 “所以你们都没发现,春桃会读唇术,在你们说话的时候,是会盯着你们嘴唇看的。”容小公子最后笑道。 修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就说嘛,大家闺秀或是世家女修,都是习惯被人伺候的,哪有这么勤快?而且他一直觉得春桃看人的眼神不太对劲,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在读唇的缘故。 “齐哥哥平日里最是谨小慎微,他都没发现,我们就更不会发现了。”莫雪蝶打玩笑道。 修齐勾了勾唇角,看了莫雪蝶一眼,没有说话。 容璇玑看了弟弟和弟妹一眼,颇有些感慨:“既然他们两情相悦,我也不是迂腐之人。家里也没有旁的长辈反对。之所以借了周家姨母的名义,也只是为了抬高身份,避免更多的麻烦。顺便还能帮无儿无女的周家姨母接手家事拔高地位。其实容氏族中对于春桃的出身无人不知。若是想起些歪心思,怕是现在就要开始算计了。” 莫雪歌道:“那你们姐弟可要费些心思了。” 容璇玑点点头。莫雪歌是一语双关,一是要在压制族人上费心思,二自然是要在调教春桃上花心血了。 “眼下还不急。”容璇玑道,“西南的乱局还没结束,他们小两口没那么快当家。再说还没成婚呢。我还希望他们能趁着年轻好好玩几年,多给我添几个侄子侄女。而且春桃聪慧,当家的这些琐事,一样一样,总能学起来的。” 修正提出与莫雪歌换个位置,想给春桃看看。春桃有些慌乱,容氏姐弟安慰她,说这是药王谷老谷主的关门弟子,若他有办法,没准春桃的耳朵和嗓子还有救也说不定。 春桃听了便按下心思,坐定了等着修正来诊察。但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容璿玑的袖口。容小公子将春桃的手捂在自己双手之中,借着掌心的温度安慰她不要太过紧张。 修正诊了脉,又对她的耳朵周围施针查验,拔针之后微微蹙眉。想了想,修先生道了声冒犯,将手搭在春桃的喉咙上,让她试着跟自己发出几个声音。春桃一一照做。修正满意地点了点头,退开一点身形,这才说出结论。 “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我先说坏的:若是三五年之前,耳朵还能想想办法,多少能听见一点声响现在却不成了。不过好消息是,少夫人的喉咙是好的,发声完全没有问题。” “那为何……”容璿玑既感到惊喜,又感到不解。 “少夫人之所以不会说话,只是因为听不见,所以学不了。若是小公子有耐心,从发声开始慢慢去教,三年五载之后,少夫人能说多少话,就看小公子这位师父的本事和耐心了。” 闻言,容璿玑先是愣了愣,继而抓着春桃的手笑着嚷道:“春桃,你看懂修先生的话了吗?你是可以说话的,只要现在开始慢慢学,是可以说话的!” 春桃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眼噙泪,笑着拼命点头。 修正又道,春桃这种情况和婴儿学语不同,暂时不要追求发音和表意,先努力把句子说出来。说着,又从乾坤袋里找出一本手札,出自一位药谷先辈之手,里面记载了这样一个病例学习说话的全过程。修正将这本手札赠给容璿玑,希望能够对春桃有一些帮助。 春桃打出手语,对修正表示感谢。容璿玑也说,这是收到的最好的定亲贺礼。 “阿正先是赠出一株数百年的灵芝,又送了一本学说话的手札。果然盲医一出手,就把我们全给比下去了。”雪千影笑着打趣。 “雪姐姐别这么说。”容璿玑察觉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雪姐姐所赠的鲲骨匕首,莫姐姐送的全套妆奁,还有小蝶亲手绣的喜帕,也都是十分难得的礼物。” 大家原本相熟,根本也不是真的计较这些礼节,而容璿玑窘迫又认真的样子,反正逗得大家放声大笑起来。 短暂的相聚之后,众人趁着未到子夜,依依惜别。当听得雪千影即将启程返回长州过新年的时候,容璇玑拉着雪千影和莫雪歌的手,忍不住红了眼眶:“相见时难别亦难。我和阿横至少都在西南。可茕茕啊,这一别,你我再见却不知要何时何日了。” 雪千影伸手抱了抱她,笑着排解伤感的分别气氛:“怎么会不知何时何日呢?我家芙妹可还等着你呢。你赶紧料理好家事去找她,免得她整日吵得我和英儿头疼。” 容璇玑想起莲芙,心里更是难受,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个好字。 五人趁夜色遮掩,离开花船。雪千影撑开圆月提灯舟,将几人分别放在了不同的地方,与原本护卫和等候他们的人汇合,之后各自返回兴亿。而雪千影送走了所有人之后,回望汩汩洞庭水,早已经看不见容璇玑花船的踪影,心中悻悻,御剑而去。 第七百一十五章 归家 短暂的相聚,并没有改变两家的“关系”,莫氏和容氏还是在为了各自的利益继续起争端。雪千影也帮着莫雪歌走动过几趟,靠着自己的声名和威压“撑场面”,扭转了好几次败局。大多数莫氏子弟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在演戏,只当无常元君本事大极了,拿她当神仙一样崇拜。 转眼间半个月又过去,双方的势力划分渐渐分明,剩下几处紧要的,基本都等着过年之后,按照计划,请青元出来作为调和的见证,到时候莫氏会象征性的做出一些让步,彻底解决西南持续了半年的乱局。 之所以选择青氏,是因为绾氏在西南深耕多年,若是请绾筠出面,必然要加大绾氏在西南各个大小世家之中的影响力。而青氏相较之下,一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修齐此举,一是借力打力,二是为了示弱藏拙,将世人的目光引向青氏,而不是实际得力的莫氏、容氏和公孙氏。 十二月二十五这日,雪千影收到金悯的传书,问她是否回家过年。雪千影想起年后师父师娘就要动身去玄州,怕是又要几个月不得相见,便决定立即起身,返回长州过年。 雪千影说走就要走。修正本想与她一起去长州,却恰好收到了药谷杨文师兄的传书。 原来临近新年,药谷事务繁忙,杨文一时不慎染了风寒。杨文比修正年长二三十岁,修为也不是很高,算是很有年纪的人了,再加上病去如抽丝,药谷的师兄弟都建议他好好将养,身体要紧。 至于药谷里的大事小情,就只能将修正这个闲散人召回去料理了。 于是两人与莫氏姐妹和修齐辞别。因为他们走得突然,莫雪蝶难免伤感,拉着雪千影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就连修齐也忍不住感慨,叹道:“人如浮萍逐水流,聚散不由己。无常元君,在下此时心境,正如那日船上容家主与我等送别之时。”说着,又摸了摸修正的手,少见的动情:“眼见就要新年了,就不能等过了年再走吗?” 唯有莫雪歌笑着宽解他们,最近各家联姻频繁,最快的年后就要办喜事了,少不得大家还能在喜宴上相见。 话虽如此,但该有的伤感一分也没有减少。 雪千影道:“天下虽大,长州和康州一东一西,却也没有相隔天涯。想见面总还有机会的。”见莫雪蝶红了眼眶,雪千影笑着揉了揉她的额头:“好了,你们别送了。垂泪相送肝肠断,不如好去莫回头。” 说完,雪千影抱了抱莫雪蝶,又抱了抱莫雪歌,转身就走,果然一次也没有回头。 莫雪蝶点了点头,终究还是抹了眼泪,靠在姐姐怀里,目送雪千影和修正远去了。 雪千影回到白鹤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八了。路上就收到了修正平安抵达药王谷的消息。 走在久违的故土之上,长州处处洋溢的新年气氛,将雪千影殇别的思绪冲淡了许多。不少认出她的百姓都上来主动跟与她问候,又有些看着她长大的商贩,塞了不少零食点心给她。等到莲氏大师姐走到家宅大门口,怀里抱满了各式吃食,两只手已经拿不下了。两个守门的莲氏弟子,见状连忙上前接过,也算是替雪千影解了围。 进到舒风院,拜见了莲威和金悯。莲英和莲芙以及几个莲氏重要的小辈子弟也都在。雪千影与众人一一见礼,因为人多,莲威倒也没说什么,问过雪千影旧伤是否痊愈之后,就放小辈们出去玩了。 “晚膳还是要来主院吃的。”雪千影被一众师兄弟簇拥着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金悯突然叮嘱道。 “是,师娘!”雪千影甜甜地应道,换来金悯的笑容,这才放心的随莲英他们走了。 雪千影的院子早就被莲英命人洒扫干净。几个师兄弟和闻讯赶来的小辈们,几乎快要把雪千影的客厅挤满了。 莲英主动束袖烹茶。莲苹取笑说现下能喝道少主一杯茶可是不易,也只有大师姐才有这个面子了。 “苹师兄这话说得对错各半。”雪千影笑道,“也只有我归来这几日,或者是他惹了什么祸,等着我去帮他说情的时候,才能这般乖巧。” 莲英笑了笑,没有与他们做口舌之争,只是专注烹茶。不多时,茶炉上的水壶发出沸腾的鸣响,莲英垫着帕子将水壶提起,置器、研磨、炙烤、烹煮、分茶一气呵成。这才端坐抬头,看向雪千影和众人。 “兄长这样乖巧,师姐心里怕是更不踏实了吧?”莲芙笑得快要钻到桌案底下去了。 莲英瞪了莲芙一眼,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确实有事要求师姐帮忙。” 雪千影眯起眼睛,看着莲英:“有话直说。” 莲英挠了挠头,瞥了一眼其他人,示意雪千影一会儿单独再说。 雪千影点了点头:“好,那就一会儿再说。”说完,这才笑着问大家,都是几时归家的。 问过才知道,原来今年大家归来的日期都很相近。雪千影是二十八到家,清晨时分莲芙才从迟州赶回来。而莲英是昨天从北境回来的。辛如尘和莲茹是两天之前到的白鹤,莲苹早两天。回来最早的是莲萱。她随莲威和金悯一起返回白鹤,中间去了乡下几日,赶在十二月初就回到了家中。 名仙擂上,因为莲芊和齐咸的排名都不错,莲威破例允许他们俩未满二十便在外走动为家里做事。两人一起去了东海,查看冬季渔场的状况,也是昨日才回来的。 “东海。”雪千影起了兴趣,问莲芊那边的渔民今年收成如何。可话一出口雪千影又有些后悔,小姑娘第一次替家里外出,说是做事,不如说是观摩学习长见识。问收成这么严谨的问题,莲芊怕是答不出来的。 出乎意料,小姑娘不仅答了出来,还答得头头是道,夏秋两季的总体收成,船只和渔场修缮的成本,养殖的收益和追加投入,乃至年底渔民的分红,莲芊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偶有遗漏,也被齐咸给补充上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移民 雪千影不禁对这位小师妹刮目相看。为表示奖励,特意找了一条红白相间的珊瑚手串送给她。珊瑚难得,红色更是罕见。莲芊高兴坏了,捧着珊瑚对齐咸炫耀。齐咸只是憨笑着说好看。在他眼里却丝毫没有嫉妒。 雪千影瞥了一眼齐咸的手腕,并没有佩戴手弩,又给莲英使了个眼色。 莲英会意,笑着说道:“齐咸表现也很好,也应该奖励。这样吧,年后你拿我的凭条去工坊,让他们为你定制一把手弩。” 手弩算是莲氏子弟成年的标志了。齐咸听了欣喜若狂,连忙对莲英行礼道谢,又对雪千影躬身行礼。他虽然憨直,但却不傻,明白莲英突然开口,必然是得了大师姐的暗示。 比齐咸自己更高兴的是莲芊,她扯着齐咸的袖子,兴奋地蹦跶着,还不忘显摆自己手腕上的手弩:“这下你不用羡慕我的了!” “是!”齐咸笑得更憨了。 莲芙悄悄凑在雪千影耳边,说是莲芊的父母见眼下各世家联姻之风盛行,害怕自家女儿会被上门提亲给族里惹麻烦,几次三番旁敲侧击,想在族中寻一个外姓门人,先把亲事给定下来。 雪千影稍稍蹙了蹙眉。她短短数月不在长州,竟然莲氏的女儿都要这般筹谋自己的未来,忍不住有些自责。 “不过,娘亲那边已经跟她家里说过了,我莲氏的女儿不是货品,就算是有别家前来求娶,也得两情相悦才行。前段时间师姐不在家,娘亲还特意张榜公告了呢。” 雪千影还是叹了口气。若不是她开了这个头,何至于此呢? “不过我看啊,八成婶婶的心思能成真。”莲芙笑得神神秘秘,用下巴朝着齐咸的方向稍稍指了指,“好着呢。” 雪千影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齐咸和莲芊两个,还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呢。莲芊手里握着自己的送的珊瑚,满脸兴奋,正悄声跟齐咸说着什么。齐咸也是真心为她高兴,一双满是赤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看着珍宝一般。 笑容重新回到雪千影的脸上。似乎这个结局也不错。 雪千影又问了些各自近况,听师兄弟们说了些关于北境和长州的事情。莲英见雪千影眼底发青,面露倦色,便替她下了逐客令,说师姐一路风尘,刚刚还家,是该休息一下。而且晚上还要陪莲威和金悯用膳,没准还要饮酒。师兄弟们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便纷纷告辞了。 莲芙今年要替金悯外出走动,去探望不住在主宅里的各家亲戚们。便也随着众人一起告辞,说好了等晚膳之后再来找师姐说话。莲芙离开时,还把雪千影院子里的仆役也都叫走了,说是不要打扰师姐休息。 很快,小院之中就只剩下雪千影和莲英两人。 “说吧,究竟什么事让你为难了?”雪千影靠在美人榻上,半闭着眼睛,问莲英。 “从草原过来的第一批牧民已经到了枫桥。有两个部族,约么上千人。”莲英开门见山。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也是之前两家合计好的。 “可是眼下枫桥防线上两方还在对峙。枫桥防线之外大片的草场目前都被两军用来陈兵。暂且只能把他们安排在枫桥之内。枫桥内耕地倒是有富余,可大多数牧民还是不想改变放牧的传统。时间一长,万一引发这些人的不满……一千来人,可不是小数目。难免走漏风声,这是其一。”莲英蹙眉道。“世家这边目前还不足为虑,可我担心时日拖得久了,阿骨讫会看出咱们的心思。” “所以呢,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是父亲的想法。他想与阿骨讫和谈,以牧民可以教授兽人族中原文化为条件,让阿骨讫主动接受牧民的移迁。” 雪千影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这个主意我也觉得极好,和洪立华姐妹、无忌分别商量过,他们也都觉得可行。就算阿骨讫不能接受牧民去到兽人族的领地上,至少将防线之外的草场先占上也对咱们有利。”莲英道,“只是,我害怕此事宣扬开来,父亲惹人非议。那些世家大族本就一直猜忌我莲氏养寇自重。若是知道我们和谈,怕是会闹起来——所以我劝说父亲等到师姐回来,听听师姐的意见再左决断。” 雪千影的手指轻轻敲在床头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过了好久,雪千影才道:“不论你是想我劝说师父放弃这个想法,还是希望我能够帮你们完善计划,我都要想一想。你且不要着急,安心过年。初五师父师娘离家之前,我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得了雪千影的承诺,莲英欢喜的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剩下本想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的雪千影,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展开北境舆图,思索着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莲威的目的,是以牧民为先锋,蚕食北境广阔的土地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给兽人族做出一个样板来,让他们知道,无论是耕种还是放牧,都可以过上他们之前靠劫掠过不上的好日子。尤其是农耕,不仅能够让他们富足,还能将牧民和兽人族一起固定在北境的土地上。 这个想法确实不错,可问题是,第一,从迟州过来的牧民自身对于农耕并不了解,甚至是并不认可。第二,雪千影相信莲威不是第一个报此想法的人,可为什么,千百年来,这个想法从来没有人尝试过,或者没有人成功过呢? 在雪千影看来,前者或许很容易解决。牧民懂得的中原知识虽然不多。但眼下只是第一批迁徙过来的人,洪氏可以抓紧时间大力教化,教他们在保留自己信仰的前提下,识文断字,并且学习一些技术。等后续的牧民迁徙过来,枫桥这边大把闲置的耕地,开工不足的工坊,都可以安置这些人。让他们很快就能过上向往的中原生活。 古籍中有云,人无恒产则无恒心。苟无恒心,则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对于中原人来说,这恒产就是土地,但对于牧民或者兽人族来说,将他们固化在土地上短时间内不太可能。那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也可以起到土地的效果呢? 另外,莲英所说也是她担心的,此事一出,莲威如何自处,莲氏如何自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不得不考虑这些世俗的原因。 第七百一十七章 晚膳 雪千影又想到阿骨讫。这位兽人族大祭司为人精明,而且并不好战。他对中原文化很是仰慕——自然他所仰慕的是诗书礼乐的风雅,是纺织锻造等技术,甚至是兵法战术的威力。若以此诱之,雪千影倒是有几分把握能够说服阿骨讫。 但是之后呢,东西教不教,教多少,这种分寸上的拿捏,就不是雪千影一个人所能决定了的。 世人皆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民间也有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说法。雪千影习惯待人以诚,但面对兽人族,却也害怕养虎为患。翻来覆去将事情想了几个来回,还是不能做出决定。她还是想与莲威当面聊一聊。 晚膳是金悯亲自下厨,做得都是雪千影爱吃的小菜。难得金夫人还主动温了酒,让雪千影陪莲威好好喝上几杯。 “今年整个夏秋都在外面,没来得及酿桂花酒。这还是去年的。你们几个将就着喝。”金夫人给莲威、雪千影还有一双儿女一人倒了一杯,末了,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就陪你们喝一杯。夜里北境换防的族人回来,得有人迎接才是。你们放心喝,我替你们去。” 金悯平日里很少放纵他们师徒喝酒,即便是知道莲威和雪千影的酒量都不错。 今日这般反常,必然是在她回来之前,家里有事发生。 “看来这几个月,师父在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呀。”雪千影大着胆子打趣了一句。 莲威瞪了她一眼,也没开口。金悯笑了笑,伸手戳了戳雪千影的额头:“你们师徒俩,一个脾性,求人办事的时候最乖不过。”说着,举起酒杯:“今日算是庆祝雪儿归家,给她接风!” 雪千影等人也连忙都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五只精致的小瓷杯撞在一起,发出清亮的声响。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金悯又亲自动手给大家都满上,而她自己果然是只喝了一杯就不再惦记了。 “师父最近有什么事情求师娘?”雪千影看了看莲威,又看了看莲英和莲芙。兄妹俩乖得像鹌鹑似的,一个夹菜一个喝汤,把嘴巴都装得满满的,以此来逃避雪千影的问题。 雪千影白了他们一眼,最终还是将询问的目光,落在了莲威身上。 莲威端着筷子,指着桌子当中的鱼:“中午才从东湖送来的,新鲜,你尝尝?”说着,主动给金悯夹了一块鱼腹,自己却扒了两口青菜。 雪千影眯着眼睛,想了想,解铃还得系铃人,便拖着长音唤着师娘,一副少有的撒娇模样。 “你好好吃饭。你不吃也不要缠你师娘。等吃饱了我再给你讲。”莲威瞪了徒弟一眼。又忙着给金悯布菜。 雪千影彻底无奈,既然自己的路子走不通,那就只有乖乖听话了。她自小在莲威和金悯身边长大。知道自家师父虽然温润,但犟起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反而金悯看似说一不二,却从来拗不过莲威,每次都妥协。 一家五口安安静静吃了一餐。餐后,金悯便带人出城,去迎接换防归来的族人。暖和的花厅里,就只剩下莲威、雪千影和莲英莲芙了。 “到底怎么啦?”雪千影忍不住又问道。 莲威亲手烹了茶,这才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雪千影看着他,翻了个白眼:“能让师娘这副态度,难不成是师父想要纳妾?” 咕咚一声,一个香炉朝着雪千影砸了过来。雪千影自然是躲开了,但还是乖乖起身,将香炉捡起,收拾干净,放回到莲威的手边。 “再提这茬,为师揍你。”莲威狠狠地瞪了雪千影一眼,吓得她缩了缩脖子。 “我想让你师娘与她堂兄商量,将金氏迁到平沙去。” “啥?”雪千影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莲英,又看看莲芙:“这是谁的主意?” 莲英讪笑两声,刚要开口,莲威道:“是我自己的。” “师娘惯常不会维护娘家。但师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雪千影挠挠头,心里想着该如何替师父去哄师娘,语气倒是极为认真:“平沙的气候比金氏现在所在的抱石,冷得不是一点半点。况且抱石大片的桑林,根本没办法迁移。金氏是靠锦缎起家的,离桑林越远成本越高,师父就没考虑过这些细节?” “我之前问过你师娘,想要出好丝,气候反而不能太暖和。太暖和的地方蚕容易胖,蚕一胖丝就粗,蚕丝粗了就织不出轻薄但结实的锦缎。这一点,她堂兄也是认可的。” “然后呢?总不能因为这一个原因,就叫金氏远离故土吧?”雪千影还是觉得师父太过武断了。 “其实从十年前开始,金氏就已经在平沙种桑树了。养蚕的技术也都传授给平沙的百姓。”说着,莲威抖了抖身上的袍子,“现在金氏出产的锦缎,几乎有一半的蚕丝来源是平沙。今年莲氏子弟换冬装,所用的锦缎,就是如此。而我此番提议,也只是想让金氏将宗族迁去平沙,之前在抱石的部分,乐意转手也好,保留也好,交给旁系打理也好,都由金氏自己决断。” 雪千影听得挠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莲英,半晌终于忍不住笑道:“午后英儿才来找我说起要跟阿骨讫和谈的事儿。我还一直犹豫呢,原来师父早就开始铺路了?” 莲英尴尬地笑着:“其实爹爹从洪氏提出迁移牧民的想法开始,就在为此事筹谋活动了。只是之前没告诉咱们。” 雪千影惊讶地看向莲威。莲威笑着点点头:“洪氏或许有自己的心思,但其实早在数十年前,你们祖父还在的时候,我就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中原百姓与兽人族短时间内不好在一片土地上生活,那时又不知道草原上竟然有这么多的牧民部落,所以没能践行而已。” 莲威年少的时候,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世家公子,才卓智绝,心思缜密。只是上了年纪做了家主之后,脾气越发随和,倒叫人忘了从前的莲威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七百一十八章 教化 “我那时候就想过,把整个北境变成桑田,一粒粮食都不让他们种。想要吃饭,拿桑叶来与商行交换。待这项营生稳定了之后,还可以教他们养蚕,教他们纺线,教他们织锦,总之,就是不能种粮食。” 莲威说着,语气渐渐带了些狠劲儿:“不能种粮食,就不容易囤粮。不能囤粮,即便可以沿途抢掠,终究还是少了几分挥师中原的底气。若是用桑叶交换的粮食来囤,也很容易被商行察觉,进而让中原有所提防和准备。此前我这个想法只是针对兽人族,现在想想,对于牧民来说也成立。” 雪千影听了连连点头。牧民本身排斥农耕,但对桑蚕却有些向往。毕竟对他们来说,稞米和白米一样能够果腹,但兽皮和锦缎穿在身上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同。教化牧民和兽人族种桑养蚕,确实比教他们种地要容易得多。 “穿了中原的衣裳,就得学会做人,自然要学中原的礼仪。我打算帮着芙儿把她的学堂开到北境去。和长州内陆一样,无论男女,六岁入学堂学习诗书礼乐。等学堂开得多了,就开工坊,十四岁后出学堂入工坊,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本事。天资卓越者,还可以送到白鹤来,拜入我莲氏门下,入门修习。”莲威继续说道。 雪千影点点头:“这样等过个几十上百年,无论是牧民和还是兽人族,除了长得跟中原人不太一样,骨子里却毫无不同。到时候再谈农耕,甚至将枫桥防线撤除,也都水到渠成了。” “正是。” 而且,莲威已经把她所想到的、最难拿捏的尺度问题直接给解决了。甚至还算是拟定了推进节奏。眼下兽人族虽然野心难驯,但只要控制好粮食供给,合作比劫掠更能吃饱穿暖,他们就会暂时听话。 而不论是诗书礼乐还是兵法技术,只要连同礼义廉耻,搭配着一起教,大可以放心教,随便教——真等他们学有所成,甚至青出于蓝,估么着骨子里早就变成中原人了。 “师父想得这么周全,我没有意见。等过完年,你和师娘去玄州,我就去北境转转,找个机会探探阿骨讫的口风。兽人族是按照种族分配话语权的,阿骨讫身为大祭司,也不能独断,须得给他些时间,好好跟其他种族商议才是。” 莲威起身从书案上抽了一张纸笺,递给雪千影:“这些礼物你从库房领了,带给阿骨讫,算是咱们的诚意。” 雪千影瞄了一眼,嚯!这些东西足够一个百人世家过一年日子的了:“师父啊师父,你可真舍得骨头啊。” 至于如何劝说金悯,雪千影就不管了。她相信师父师娘心意相通,甚至不用劝说,一旦他们这边开始动作,金悯自己就主动给他们帮忙了。 这个计划之中还有许多细节,需要牵涉大量的人手和财物。莲威和雪千影合计了个大概,列了张单子,交给莲英,让他有空细化。又给莲芙派了任务,教她年后见洪立华的时候,劝说洪氏在草原上多多宣扬桑蚕的价值,顺便多开几间学堂,让牧民们早些读书,多读书。 人一旦有事做,就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眼见方案草拟完成,更漏滴答,竟然已经到了子夜。莲威心里安定,雪千影也松了精神。师徒二人将莲英莲芙撵去休息,没带随从,出了舒风院,在莲氏家宅里面走了两圈,正好碰见北境归来的族人。 恩如山今年几乎将合族上下都带到枫桥去过年。所以将莲氏子弟一个不差全都给放了回来。莲氏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团圆过了。莲威见状,直接吩咐除夕宴上要加菜加酒。 此次归来的莲氏小一辈子弟,不少都是名仙擂结束之后直接去的北境,大半年没着家,对父母亲族都很是想念。雪千影陪着莲威和金悯,看着他们一个个被父母亲接走,高兴之余,又有些感慨。 “若有一日,北境不再需要这么多孩子背井离乡,征战厮杀。便是骂名又如何。” 原来师父一直都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风险。雪千影听见莲威小声的感叹,心里这才算是彻底认同了他的计划。并暗暗决心,一定要帮师父把这事儿做成。 转过天去,便是除夕。肃风天士莲康乃是腊月二十九生的,四年才过一次生辰。老人家有了年纪,爱热闹。一大早,就让莲苹拿着自己的令牌,把家里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小辈全都叫到他的院子里去了。老人家跟这个说说话,跟那个聊聊天,心情大好,还撒下大把的红包。就连雪千影和莲英也各有一个。 雪千影打开红包,里面竟是一枚纯金定制的八曲连弧形的花钱,足有五金那么重。正面是福寿宁康四个大字,中间浮雕这莲氏家徽九重宝箱团莲,背面是整面浮雕成一片莲叶的形状,叶脉根根分明,还特意錾刻出两颗灵动的露珠来。 雪千影掂了掂这枚金钱,问莲英:“太叔祖这么大方,怕是要把私房钱掏空了吧?” 莲英撇撇嘴:“太叔祖好文玩古物,平日里花钱大手大小,又经常接济旁人。能存下几个钱啊。铸币坊做了不到一半,太叔祖的私房就用得差不多了。幸好寒文姑姑心眼多,没惊动旁人,偷偷去找了娘亲。娘亲又找爹爹商量,最终从公中调拨了一些出来,才给贴补上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莲康算是如今莲氏辈分最大的了,生辰又是四年一次,族里多出些也是正理。 莲英又道:“也就给咱们几个常在跟前儿的红包大。散出去最多的是一金一枚的,主要给不常见的莲氏旁系和外姓子弟。娘亲还特地授意,做了不少铜钱,花样是一样的,用来打赏家里的仆役和前来道贺的外人,甚至这几日来送货的货郎和商户们也都有。娘亲还说,太叔祖难得过寿,今年莲氏对外的打赏,一应都用这个形制的花钱。讨个喜庆。” 说着,莲英还特意给雪千影指花钱边缘处一个小小的戳记:“长州白鹤莲氏铸币坊贺肃风天士寿诞并天机三十一年新年。也是个纪念不是?” 雪千影看着手里硕大的金钱,忍不住啧啧两声,又偷偷对莲英耳语:“找个由头,好好孝敬孝敬太叔祖。过了生辰还有新年,少不得有远道过来拜年的。可别叫老人家囊中羞涩,落了面子。” “师姐放心,娘亲早就安排了。今年太叔祖对外打赏的压岁钱,爹爹娘亲自己拿私房钱包圆了。”莲英笑道。 第七百一十九章 寿诞 雪千影听了就笑。先是给阿骨讫一大笔钱财珠宝,这又给莲康补亏空,估么着师父师娘两口子忙活了一整年,什么也没剩下。 “回头提醒我,找个借口给师父师娘塞点钱。”雪千影道。 “那我和芙妹今年还有压岁钱嘛?”莲英睁着大眼睛看着雪千影,一副肉疼的神情,“师姐,你可不能孝敬长辈就克扣我们的钱啊!我和芙妹一年到头,就指着师姐这点压岁钱藏私房呢!” 雪千影抬手要打,莲英只缩脖子却没躲:“你打就打了,钱可不能少啊!” 雪千影又好气又好笑:“你掉钱眼儿里了?家里还管你吃管你住,真金白银,师父师娘还有我都不少给你,你一年到头才几个花销,怎么还缺钱?” “不缺不缺。”莲英眼见师姐真的要生气,连忙摆手卖乖:“我这不是有备无患么?” 雪千影无语:“要不是有青朗这个关节在,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人了。”提到青朗,雪千影的表情又柔和了许多,将手里的金钱塞给莲英:“托人给朗公子送去,就说是太叔祖给侄孙媳妇的。” 莲英又把钱塞了回来:“早托人给他送去了,我特意挑了个一金的,被他家里人发现也容易遮掩过去。” 雪千影背着手,看着莲英:“你们这样偷偷摸摸要到几时呢?不如早些跟师父师娘挑明了,跟青家主好好合计,总有个办法。” 莲英垂眸不语,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雪千影又道:“我就是想着,现在家里家外这么多琐碎事,都是师娘一个人的心血,也没人帮她。将来不论是朗公子过来,还是璇玑过来,多少都是个帮手,哪怕帮着出出主意呢。偏偏你们俩……算了算了,不提了,这天底下的好事,也不可能都可着咱们一家。” “之前他试探过家里的态度。”莲英突然开口,“青家主倒是不在意他成婚远走,只是,青氏有不少人暗地里向青家主提议,若是他婚后不能留在鳞州,不如趁早除去,以绝后患。” 雪千影蹙起眉头,脸上漫开了淡淡的怒意。 青朗是个人才不假,青氏能有今日,青朗功不可没,这也不假。但不能继续留在青氏听用,便要将此人除去。或者说,宁可撺掇家主,杀掉自己养育多年的义子,留下不慈不仁的坏名声,也不肯放他离家。这般算计,这般狠毒,雪千影不仅不能苟同,甚至觉得愤怒。 “虽然青家主未必这么想,但架不住小人多。谗言说得人多了,也能歪出几分真理来。”莲英继续说道,“所以我和青朗合计,暂且不再提起此事,等些日子再说。” 雪千影点了点头,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正说着话,莲芙小鸟似的飞了出来,手里抓着莲康赏赐的金钱,凑到两人身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瞬间撅起了嘴:“太叔祖骗人,说给我一个最大的红包,结果你们也都有!” 雪千影听了展颜大笑。莲英伸手敲了敲妹妹的头:“你这小醋坛子,这大金花钱不止我和师姐有,苹哥、如尘、阿萱,还有茹师姐和小芊儿都有。就连还没到的无忌和无衣,还有清欢他们兄妹也有。你醋得过来吗?” 莲芙气得跺脚,龇牙咧嘴向雪千影告状:“师姐,你看兄长!你不在家的时候,他天天都是这么欺负我的!” 见雪千影笑而不语,莲芙要去抢莲英手里的大金花钱,莲英手疾眼快,身形一闪就躲到了雪千影身后。兄妹俩围着雪千影转了几圈,终于被大师姐一手一个按下了。 “太叔祖门前这样闹,看来真是管教你们太少了。”雪千影话说得重,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怒意,反而是笑呵呵的牵着两人,就像小时候一样。 “你怎么这个时间才来?去给太叔祖行过礼了嘛?”莲英问妹妹。 “去过了,不然哪来的赏钱呢?我一早起来就去娘亲跟前儿,帮她张罗年夜饭。一直忙活到现在,早膳都没吃。娘亲放我过来,一是为给太叔祖行礼拜寿,二是眼见正午,来领一碗长寿面安抚一下肠胃。你们呢,午膳也要留着太叔祖这边吗?还是去主院?”莲芙问道。 莲英想了想,问莲康这边不摆寿宴吗? 莲芙道:“太叔祖说了,年夜饭开饭早,让大家留着肚子晚上放开了吃喝,中午他这里就只有长寿面。” 莲英道,他中午要出面宴请莲氏名下商行的大掌柜和伙计们,长寿面自己是没有福气了。 “师姐呢?”莲芙道,“娘亲还在厨房,爹爹一早出去了,主院那边恐怕不会开火。师姐若是回去用膳,我去叫人单独给你做。” “那我也跟你一起,吃长寿面好了。沾沾喜气,”雪千影背着手,笑道,“顺便留着肚子,晚上多吃点。” “晚上不止有好酒好菜,还有几位婶婶特意安排的歌舞,”莲芙卖着关子,“还有潇大脑袋特意从晋州买来的焰火,特意派岑枫亲自押送过来的,我过来的时候正在入库。” 雪千影搓了搓手,表示期待,不过又取笑潇清欢的审美,估计所谓特意买来的焰火,很可能花里胡哨,不堪入目。惹得兄妹俩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莲英看看时间,专门出门去赴宴。莲英前脚刚走,后脚莲苹就从一大堆前来拜寿的小辈之中“杀出重围”,来请雪千影和莲芙进去领长寿面。 雪千影看着眼前的长寿面,眉毛跳了跳。 说是简单一碗面,但面是上等的精白雪花粉,十斤麦子出一斤面的那种。汤头是至少七八年的老鸭煮汤。浇头有新鲜海货,有用九腌九煮的五花肉加上各种时蔬一起制成的臊子。 这一碗长寿面,扔到市面上要卖一金不止。莲氏上下,连带客人,至少两三千碗面放出去。雪千影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即便是家中的仆役,所领长寿面也与自己这碗并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太叔祖寿诞四年一次,可是不是也有些铺张了?”就连莲芙见了,也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为难的话来。 “这回你们可猜错了——就算家主和夫人要铺张,太叔祖也会拦着呀!”莲苹见状,笑了笑,便给她们详细解释: 这顿长寿面,只有肉是家里出钱买的,厨房为了赶制臊子和面,工钱加了双份,是太叔祖自己出的。 至于其他的,海货是东海渔场的船东们孝敬的,时蔬是白鹤百姓你一棵我一棵送的,擀面条的面粉是长州各地一地一簸箕凑的。就连腌制五花肉的佐料,都是莲氏宗族平日里受教于莲康膝下的几个小孩子,在工坊帮了几个月的工,拿打赏换的。 雪千影听了,手里端着的面,仿佛已经不再是一碗面,而像是一颗颗赤诚的真心,聚成了世所罕见的珍宝。 第七百二十章 打动 天机三十年的除夕,莲氏迎来了难得的团圆。在金悯的主持下,年宴摆得铺张又奢华。摆年菜的长桌,从厅堂一直延伸到回廊下,珍馐美味如流水般应有尽有。来自炎州的醇酿,香飘十里久久不绝。还有丝竹管弦,翩翩舞姿,红袖回转,翠钿霓裳。 人间仙境,无外如是。 子夜时分,焰火腾起,整个白城上空一片姹紫嫣红。火树银花,星桥飞练,虽然转瞬即逝,却将美好永远留在观者心中,光彩照人。 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在更漏的滴答声中,在觥筹交错的欢喜和热闹之中,众人迎来了天机三十一年的元日。 新年期间走亲访友、迎来送往自不必表。元月初五,莲威和金悯应夜氏所邀,前往夜阳做客,并与夜家主商议无常元君和夜少主的婚事。雪千影亲自将师父师娘送至两州边界,前来迎客的,正是夜小楼。 双方周全了礼仪,夜小楼请莲威和金悯登车,忍不住回头去看雪千影。 两人已经有小半年没见了。短别重逢,却没什么多说话的机会。雪千影拜托夜小楼好好照顾自家师父师娘,夜小楼笑着答应下来。还伸手指了指自己环佩上的贝壳金扣。而雪千影摸了摸腰间的对尾鸳鸯佩。情谊尽在不言之中。 送走了师父师娘,雪千影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去了北境,用特殊的暗号联络了阿骨讫。 两日之后,阿骨讫回复,两人按照以往惯例,在空中相见。 人面熊身的阿骨讫,坐在一只巨大的鹰身上,盘着腿,尾巴一甩一甩的,抬头看着撑着伞俯视他的雪千影,瘪着嘴,好半天才道:“你要不要落在我家阿沁身上歇一歇,省点灵力。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阿沁是鹰的名字。还是阿骨讫无意间听雪千影念了一首沁园春,很喜欢这个沁字,便给坐骑起了这个名字。 雪千影听了点点头,收了罗伞,脚尖轻轻一点,落在了鹰头上。阿沁只是很轻微地晃了两下,便稳住了身形。阿骨讫见状,连连称赞雪千影的身手越发精进了。 “雕虫小技。”雪千影谦虚了一句。阿骨讫好半天才领悟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找我来干嘛?我已经跟你家小师弟解释过了,此番冰原狼大军出动,并非为了作战,而是要解决我兽人族内部一点小问题。”阿骨讫开门见山。 他还以为雪千影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上万头冰原狼已经在枫桥外列阵小半年了。雪千影不过问,他才会感到意外。 雪千影摇摇头:“不是为了这事儿。阿骨讫,我问你,你之前说你想学琴棋书画,想读书,想学我们中原人调香制药酿酒织布,现在还想吗?” 阿骨讫愣住了,眼睛里的光芒渐渐亮了起来,而后拼命地点着头:“你愿意教?那我马上请辞大祭司,去中原给你当徒弟去!只要你放我过关就行。除了阿沁,我一个人都不带!” 雪千影笑了笑,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盘膝坐在他对面,拄着腮:“你们族里,跟你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少吧?” “不少。除了那些没脑子只知道繁衍和打仗的冰原狼之外,就连那些长牙兽和白虎,都很仰慕你们中原的文化。可是你们敢放这么多兽人族过枫桥?我可不信。”阿骨讫的大脑袋一边说话一边晃着,样子有些滑稽,但语气十分认真。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放你们入关,而是派人到你们的领地里去教呢?”雪千影说得很慢,似乎是在斟词酌句,又像是再试探阿骨讫的态度。 “自然我们中原人与你们兽人族计算年龄的方式不太一样。至少在我们长州,无论男女,只要年满六岁就要入学堂读书识字,学习先哲的教诲。年满十四岁之后,就要入工坊做学徒,学一门足以糊口的手艺。学徒期一年到三年不等,期满就开始拿工钱。家里有土地的,或者是东海或者东湖渔户的,也可以选择回家务农或者渔猎。” 雪千影缓缓地给阿骨讫介绍长州百姓的少时生活,阿骨讫听得认真,但脸上的兴奋却在慢慢散去,认真地思考起来。雪千影也不催,就静静地等着。 过了约么一刻钟,阿骨讫才道:“这事不太容易。” 雪千影请他说下去。 “仰慕中原文化,和让自己变成中原人,是两回事。”阿骨讫道,“尤其对于绝大多数兽人族来说,中原的繁华,中原的富庶,是靠抢就能获得的,至于这些背后的内涵,对于他们来说不重要。所以这个理由,并不足以打动他们。” 雪千影挠了挠头,观念的转变确实是最大的难题。 “而且你也说,兽人族的年龄计算与你们中原人不同。比如你最熟悉的冰原狼,两岁就算成年可以上战场了,如果没有死在战场上,最多也活不过三十岁。你让他们六岁去读书,读到十几岁,这不现实。” “还有呢?”雪千影请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阿骨讫顿了顿,“兽人族中不是所有种族都能学会人言的。尤其那些战场上常见的种族,冰原狼,长牙兽,白虎,还有黑熊,能学会说人话的一千头里未必能有一个。我兽人族之前也并没有以此来分族群高低。最多与你们人族一样,算是多一项技能罢了。” 雪千影听了蹙眉,这与她所见不同。她见过的兽人族祭祀几乎都会说人话,至少能听得懂人话。 阿骨讫见她神色疑虑,解释道:“之所以你见过的许多祭祀,包括我在内,能够听懂人言甚至学会说人话,还是因为战事的需要。能够听懂人言的祭祀,能够听懂你们的指挥,进而更好的排兵布阵。所以,拜你们所赐,我这种带了人族血统本来不该有出头之日的混血兽人,有了上位的机会。” 雪千影沉默下来,事情似乎成了一个死结。 第七百二十一章 知彼 阿骨讫道:“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去试探一下各族祭司的态度,如果能够获取超过半数的支持,那么此事或许还有的商量。若是不足半数……那即便我是大祭司,也不能强迫他们接受。” 雪千影拿出了莲威准备的礼物,阿骨讫只挑了其中几样不算贵重的,诸如绸缎、茶饼和一些伤药收下,其他的一律拒绝了:“这些宝物拿出来,怕是反而会激发出他们破关入中原的野心。这些寻常的物品,就足以令他们羡慕了。” 雪千影知道这件事对于阿骨讫来说的确为难,便话锋一转,说起了牧民的事儿。 “枫桥防线之外,还有大片的草场,可供放牧。但草场距离两方战场太近。自然我不能凭此要求兽人族不再犯境,但希望你们再来扣关的时候,能够给牧民留足撤离的时间。”雪千影道,“这与方才我说要派人教导你们中原文化,是两件事,你可以分开考虑。” 阿骨讫点了点头:“这件事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你说的这些放牧的,不可以参战。不然等于是你们拉了帮手,我们多了敌人,这不行。” 牧民对中原并没有什么感情,除去自卫之外,不会为了护卫枫桥防线主动对兽人族出击。当然,一旦他们发现了兽人族皮毛的价值,主动参与狩猎,就另当别论了。 “好,这一条我可以答应。” “第二,这些牧民必须住在你们的防线之内。不然就变相等于是你们人族多占了地盘,我回去没法交代。” 雪千影想了想,枫桥和战场之间是广袤的草场,风沙很大,也没有遮蔽,并不适合牧民在此扎根。反而是枫桥城内,大把的闲置房屋和土地,牧民想住房子有现成的,想扎帐子也有足够的空间。而且,按照她和莲威之前的计划,想把牧民固定在土地上,留在枫桥城内,也更容易鼓励他们耕种。 想到这里,雪千影也答应了。 “你们迁过来多少人?”阿骨讫问道。 “两个部族,不足千人。但这只是第一批,如果他们过得好,后续还会有部族跟着迁过来的。” “草原是在西北么?” “是。”雪千影想了想,动用一点灵力,凭空勾画出简单的舆图轮廓:“这里是北境,往南是长州,西边挨着的是炎州,这里是荒原,没有人烟全是乱石。再往西是康州和邺州,然后是迟州。再往西就是草原和净海了。” 阿骨讫伸手触碰了一下草原的位置,灵力被干扰,化作一团萤光,消散不见了。 “这得多远?”阿骨讫又好奇的问道。 “约么六千多米。”雪千影说完,见阿骨讫面露疑惑,反应过来他对米这个单位是没有概念的。于是拿出了自己的挽风踏月:“我这把伞的长度,从伞顶到伞柄,约么就是一米。” “六千多个这么长?”阿骨讫很是惊讶:“这要走很久才到吧。” “是,如果单靠走的话,差不多要一个月。第一批迁徙过来的牧民,走了三十二天。” “你的话,要走多久?”阿骨讫突然很兴奋,还偷偷地摸了摸雪千影的罗伞,脸上的兴奋瞬间变成了惊讶:“这是什么布料?怎么跟你送给我的那些不一样?” “我会御风,比寻常仙修速度快一些,从长州到迟州,如果是不眠不休着急赶路的话,用不了三日就能到。寻常仙修御剑,差不多要四天。” “你说过,阿沁的速度跟寻常仙修御剑差不多,也就是从这里飞去草原,大概四天就能到?不对,阿沁一天最多只能飞四个时辰。”阿骨讫掰着手指计算,却越算越乱。 雪千影笑了笑:“阿沁带着你,自然飞得慢些,耐力也要差些。但十二天应该也到了。” 阿骨讫瘪了瘪嘴:“将近半个月了啊。都够在北境上空盘旋几周了。” 雪千影只去过北境很小的一块地方,不禁有些好奇:“阿沁从枫桥飞到北境的另一边,要多久?” 阿骨讫想了想:“顺风的话,从这里到海边,也要四个时辰吧。” “那也就是说,从这里到草原的距离,有北境纵深的十二个那么长。”雪千影说着,点了点头。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虽然阿骨讫算是兽人族当中最了解中原的祭祀,但他可是连简单的舆图都看过。反观自己却只知道兽人族大概的种族划分,具体北境有多大,每个种族都生活在哪里,疆域内有什么物产,都两眼一抹黑。 这么对比下来,自己这个“北境统帅”还真是不合格。 又和阿骨讫聊了些别的,雪千影还将自己特意带过来的书送给他——除去一些简单浅显的先哲着说,还有两本幼学堂里稚童的诗集。孩童的诗用词简单,意象明确,没有多少华丽的辞藻堆砌,但胜在情真意切,极为适合阿骨讫这种识字不多读书也不多的入门之人。 阿骨讫对礼物也的确很喜欢。回赠了雪千影两根完整的长牙兽牙齿,摇头晃脑地掉书袋:“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东西质地很脆,你们在战场上应该很难找到完整的。我也是意外得了这么一对,就送给你玩吧。” 雪千影看着阿骨讫递过来的,两根比自己身高还长的巨型牙齿,挠了挠头:“这东西,能做啥呀?” 阿骨讫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之前是当成装饰摆在座椅两边,一边一根。” 雪千影无语,收了这对牙。之后与阿骨讫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七日之后,雪千影发现了阿骨讫的暗号,如约而至。阿骨讫依旧坐在阿沁身上,见雪千影过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雪千影看他脸色不好,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果然,雪千影的一系列提议,包括开办学堂,传授中原文化和技术,除了阿骨讫之外,几乎没有兽人族祭祀认同。甚至有几个祭祀还借此指责阿骨讫“数典忘祖”,要把自己变成中原人了。 “很抱歉。”阿骨讫道,“我个人对你的提议依旧很是动心。但兽人族不是我一个人的。” 第七百二十二章 互市 其实站在兽人族祭祀的立场上,他们理解得没错,莲氏要做的,就是要把他们变成“中原人”——哪怕容貌上不能改变,至少骨子里是无限认同中原文化的。 中原人想要的是借此换来和平。但兽人族有自己的传统不想放弃。这一点雪千影将心比心,倒也能理解。 这一点阿骨讫也明白。但他还是愿意去尝试,毕竟他相信,一个繁衍了千年的文明所积攒下来的文化财富,绝不是小小兽人族弱肉强食的粗暴习俗可以相提并论的。只要日子过得好,丰衣足食,把兽人族都变成“中原人”又何妨? 可惜,明白是明白,但他不能说服其他祭司,只能暂且将想法存在肚子里了。 “不过我们几个祭司提出,可以暂时搁置刀兵,与人族进行交易。但人族需要做出一些承诺。比如不能借交易的由头开战,不能继续狩猎等等。一共六条,你看。”阿骨讫说着,从阿沁身上翻出来一张纸,上面鬼画符似的,仔细辨认还能看出来是中原人的文字。应该是阿骨讫手写的。 雪千影接过来看了几眼,六条内容很简单明确:第一,双方均不能借交易的由头开战。第二,人族不能继续狩猎,兽人族不进攻。第三,每一次交易的价格和内容由双方商定。第四,每次交易内容中要包括一定的铜铁器和成药。第五,兽人族交易内容不局限于兽皮和兽骨,人族不局限于日用品。第六,每次交易账目由人族负责记录,双方各保留一份备查。 “写得还挺详细。”雪千影笑了笑,指着第五条:“这个不局限于是什么意思?” 阿骨讫仔细看了看,挠挠头,又想了想:“这个你先看第三条。他们的意思是这样的,比如第一次交易,我们这边拿出一个定数,兽皮兽骨有多少,草药有多少,矿石有多少,然后拿着清单向你们提出想要交换的东西。下一次,换成你们拿出一个定数,跟我们提要求。这样你来我往的。” 雪千影点点头,大多数兽人族不通人言,看起来又凶猛,直接让商行过来交易她也不是很放心。如果是这样的方式,兽人族派祭司过来,中原这边可以交给世家主持,确实安全便捷得多,也不容易起误会。 “然后他们又提出,”阿骨讫说到这里有些为难,“怕轮到你们提要求的时候,不肯将紧要的铜铁器和成药卖给我们。又怕你们只要兽皮兽骨,借此来减少兽人族的数量,引起自相残杀。于是就有了第四和第五条。” 雪千影点点头,兽人族的祭司们确实还挺精明的,这些阴谋伎俩自己还没想到呢,他们先把路给堵死了。 “我知道他们是那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骨讫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这样写清楚了也好。毕竟你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万一这件事是别人主持,弄出乱子,就浪费你的心血了。” 雪千影笑了笑,这她倒是不在意。不过北境的互市贸易一旦稳定下来,必然会有别的世家掺和进来。交易上吃亏还是占便宜先且不论,万一因为这个事情再起争端,想要弥合就难上加难了。这个条陈把丑话说在前面,倒也是一件好事。 雪千影道:“这个我带走。回去跟北境驻守的几个家族好好商议一下。须得拿出一个详细的方案才行。不过最晚这个月之内,我会给你一个答复。”雪千影说着,将纸卷展开,指了指下面的位置:“如果我们这边答应下来,我会让几个参与交易的世家,在这里按下手印,然后将这张契约送去给你。” 阿骨讫很高兴,直接咬破了手指,在纸卷的下面,画了一个雪千影看不懂的图形——像是个熊头,又像是个虎头。 “这是我的标记。兽人族上下都认得。送回这张纸的时候,只要有这个标记,就会有人带你的使者来见我。而且不会伤害他们。”阿骨讫道:“为了表示诚意,今日我就将冰原狼大军撤回。” “你们的内乱结束了?” 阿骨讫神秘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内乱,更换了两个祭司而已。” 阿骨讫说得云淡风轻,雪千影却仿佛闻到了一些血腥气。 雪千影又从乾坤袋里找出一对木牌,两块合在一起正面恰好是莲氏的族徽,背面各写着一个雪字,字下面还刻画了一片荷叶。雪千影将其中一块交给阿骨讫:“这是我的信物。将来若有使者前往,必然会带去另一半,你可以用它来验明真伪。将来互市开放,这对木牌也可以继续当成双方联络和交易的信物。” 阿骨讫看了看木牌,不住口地赞叹雕刻的工艺。又小心的将木牌收好。 “你们若肯学,这种雕工,用不了三五年就能出师了——前提是你得先能看得懂图纸。” 阿骨讫吐了吐舌头:“等我不做大祭司了,就去跟你学。” 送走了阿骨讫,雪千影返回了枫桥。将兽人族提出的要求和阿骨讫草拟的契约一并交给恩如山。毕竟开放互市这件事,还得是恩氏主导才行。 恩如山对第五条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雪千影重复了阿骨讫的解释。恩如山听了直笑:“这群畜生,想得倒是周全。” 雪千影也笑:“前期成药可以多给点,但铜铁器的数量还是要控制。而且兽人族不懂冶炼技术,铜铁器要以生活器具为主。那些可能变成武器拿上战场的,至少前几十次交易里,最好都不要有。” “那兽人族不用菜刀和剪子吗?”一旁窝在恩如海怀里吃点心的恩无衣天真地问道。 “剪子我不知道,菜刀应该是要用的吧。”雪千影明白恩无衣的意思,一时之间也有点挠头。这些东西给吧,太容易变成武器,万一双方当下翻脸,自己一方岂不成了资敌?可不给的话,明显是把提防二字写在了脸上,显得没有诚意。 恩无忌道:“白石的工匠最近研究出一种新的家用刀具,师姐看看?”说着,指使两个仆役,去厨房取一把菜刀过来。 不多时,仆役捧着一把旧刀进来——说是旧刀,是因为木柄上用来防滑的花纹已经磨得看不见了。但雪千影还是看一眼就懂了恩无忌的意思。 这是一把陶瓷刀。 第七百二十三章 明细 “居家过日子常用的刀,除了斩骨刀他们都做了。剪刀也做了,用的是竹子做骨架,镶嵌进去陶瓷的刀刃。”恩无忌笑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陶瓷刀比钢刀更锋利,更耐磨,除了不禁摔,不禁磕碰,不能剁骨头,以及上手太轻之外,几乎找不到什么太大的缺点。价格也比钢刀便宜很多。 恩无忌又道:“如今枫桥城里,大部分百姓的厨房里,用得都是这陶瓷刀。还有陶瓷的大小勺子,甚至陶瓷锅。现在枫桥城里最赚钱的工坊就是陶瓷坊了!” 恩无忌说着话,笑得前仰后合。雪千影了然,枫桥城里的陶瓷坊大多是恩氏的产业,如今赚得盆满钵满,自然是该高兴的。 同样高兴的还有雪千影。她提笔在第四条边上圈了一个圈,又问恩如山和恩如海,这样一来,铜铁器要给兽人族一些什么东西呢? “炊具还是有一部分要用钢铁来做的。再就是农具。”恩如山道,“兽人族虽然不事农耕,未必会要。但我们列出来,这是诚意。至于铜器,我们常用的也是一些装饰品。不如统统列上去,让他们自己选,也是尊重。” 雪千影点了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恩如山平日里看着挺憨厚的,没想到算计起人来,也丝毫不亚于那些家主。 “武器自然不能给,但铜锭铁锭可以给一些。”恩如海道,他是详细了解莲威计划和目的的人之一,自然会努力帮着朝这个方向推动:“反正他们不懂冶炼和锻造,拿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诱惑一下,看得见却用不着,久而久之,自然也会动一动学习中原技术的心思。” 恩无忌拿出一本两指厚的册子,递到雪千影手上:“师姐,这是我闲来无事草拟的物品明细,你看看有没有需要删增的。” 雪千影接过,打开一看,里面五花八门,竟然还拟了目录。琴棋书画诗酒花,中原七大风雅,每一样都作为一个单独的门类,下面又有分支,分支又有明细,明细具体到形制和价格,有的还配了图形,后面备注了出产的商行或者工坊。 除此之外,瓷器摆设,胭脂香薰,发钗步摇,绫罗绸缎,调料香料……但凡中原人日常过日子能用到的东西,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恩无忌解释道:“咱们日常过日子能用着的,我都给他们列上了,就算他们不要,也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中原人的日子。” 雪千影听着看着,频频点头。恩无忌心思很是缜密,挑选的这些,都是不算贵重但又蕴含深意的东西。 就比如画这一项,需要笔墨纸砚和颜料。单说画纸,恩无忌列出五种,都是枫桥城内出产的,贵的不过两三金一刀,便宜的只要二十钱。还有笔,恩无忌列出十六种之多,最好的白虎尾毛玉管笔杆的,一支要卖二十金。但最便宜的,杂兽毛芦苇杆,一钱一支。 这些东西每一样单独拿出来,价格都不高,但凑在一起,琳琅满目,无论视觉还是感受,都是极为强烈的刺激。偏偏没人教,就不会制造甚至不会使用,哪怕有人教,没个几年的功夫,也不可能专精。 恩无忌是下了功夫的。雪千影赞赏地点了点头,向恩氏两位师叔提出,这件事可以全权交给恩无忌来做。 恩如山和恩如海对了个眼神,便同意了。恩无忌很高兴。虽然同为少家主,他比莲英还年长几岁,但莲英早就独当一面了。而自己,除了带人布防抵御兽人族入侵之外,这还是第一次独自承担这么大的差事。 雪千影将阿骨讫留下的纸卷,以及半块木牌都交给了恩无忌,并将她与阿骨讫之间的约定详细地告知与他。恩无忌拿了笔墨,飞速的将师姐所说,一字不差的全都记了下来。 “回头我拟个流程出来,一并带给阿骨讫,如果他同意,以后每一次的交易都按照固定的流程来走,最大程度避免出现意外。也方便将来交易扩大。”恩无忌放下笔,吹了吹,拍了拍手。 雪千影满意地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还有牧民要用防线前草场放牧的事情,阿骨讫已经代兽人族答应下来。”雪千影又道,同时将阿骨讫关于牧民不可参战、不可在枫桥外居住的两个条件说了出来。 意外的是恩如山十分赞同阿骨讫的条件。认为两族之间,即便是开放互市之后,不再打仗,也还是隔得远些作为缓冲比较好:“什么时候枫桥防线撤了,什么时候牧民就可以出关居住了。在此之前,免谈!别说阿骨讫放着牧民,我们也要防着有人首鼠两端,借着兽人族的兵力反过来侵占我枫桥呢。” 如此,雪千影此次北行几件大事都算是有了眉目。不论是对家里还是对兽人族,哪怕是对长州百姓,都能有个交代。无常元君很是满意,决定尽快启程返回白鹤去。 第二日,在恩氏两位师叔的陪同下,雪千影又视察了整个枫桥防线。阿骨讫守信退兵,驻守压力骤减。但恩氏依旧没有放松,每个时辰的巡视,每两个时辰换值,每四个时辰换哨,都执行得一丝不苟。 “师父师娘估么要在玄州待到夏天,三月里的换防,应是我或者太叔祖亲自过来。”雪千影站在城头,俯瞰前方大片的草原,与恩氏两位师叔商议。 恩如山听了却有不同意见:“顺利的话,第一次互市应该就在三月间,即便你们过来,恩氏的担子还是卸不下。不如第一次互市之后,你们再过来。” 恩如海道:“如果第一次互市很圆满,那么就不用你亲自跑一趟,或者劳烦叔祖,苹儿他们几个谁有空,带人过来跟我们换换手也就是了。当然,若是第一次互市就出现意外,自然还得你或是叔祖过来坐镇,才算稳妥。” 雪千影想了想,两位师叔说得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下来:“那到时候就劳烦两位师叔传信给太叔祖了——这段时间我未必都在白鹤,很可能要去千灯小住,万一错过了你们的传书,耽误了事情,就不好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水酒 雪千影给阿骨讫留了记号,约他见面,将这边商议的结果告知。阿骨讫认得恩无忌,听闻是他来全权负责互市相关事宜,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以前双方在战场上打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变成了做生意的伙伴,真是,用你们的话要怎么说?” “此一时彼一时?”雪千影猜测道。 “好像是什么河什么东西之类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见阿骨讫连连点头,雪千影笑着摇摇头,给他解释,这句话通常用来形容人的际遇起起落落。跟他想形容两边关系的意思不搭边。 阿骨讫挠挠头:“你们中原人的话就是复杂。看来我还得再多学几年才行。” 雪千影给阿骨讫又留了些书,都是恩无忌从枫桥城的幼学堂里寻么来的,语句浅显,文风简明,辞藻不求华丽,但却偏重礼义,对于阿骨讫和一众兽人族祭司来说,倒也算是合用。 阿骨讫谢过雪千影,又问她是不是即刻就要返回白鹤去。 雪千影想了想:“本来已经错过了上元之期,本也不急着回去。只是互市事关重大,我得告知家中的长辈有所准备。毕竟你们也不止是想与枫桥一地做交易,对吧?” 阿骨讫点了点头。他们不仅想与枫桥交易,还想与长州交易,甚至与全天下的世家进行交易。并且要把这种交易变为常态。让两族能够友好共处,不再动刀兵。 雪千影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也希望兽人族与恩氏之间的交易能够顺利,尽快摸索出一套规矩,进而推广到天下世家。让人人都能分一杯羹。免得互市之事落人口实,成了莲氏又一桩莫须有的把柄。 “希望有朝一日,你给我的书中所写的上元美景,我也能亲眼得见。”阿骨讫学着人族的样子,一揖到底,与雪千影拜别。 第二天雪千影就返回了白鹤,不仅无人相迎,院子里更是冷灶冷炕,甚至家中仆役走路都是小跑,连个停下来正经跟她行礼问候的都没有。 雪千影见状担忧又疑虑,好不容易抓住莲苹,问他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莲苹却对她解释道,眼见元月过去,长州的春耕已经要开始筹备了。莲威和金悯不在,众位长辈也在他们的授意之下故意放手,将重担全都压在了莲英和莲芙的身上。 而且今年情况有些特殊,除了常规的春耕准备,还有继续帮扶玄州填海造田的筹备,同时北境的钱粮调拨、与周边各州的粮食、渔获交易等等,往年落在一群长辈们身上各自安排负责的事情,今年全都推到了兄妹两人的头上。莲英莲芙忙得脚不沾地。别说是雪千影,就连莲康那里,都免了孩子们每日的晨昏定省。 雪千影听了十分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派人传话给莲英和莲芙,自己还要在家住上几日,若他们有空,随时可以来找自己。 结果雪千影回到白鹤整整三日,都没能见上两人一面。 雪千影只好去见莲康,将北境之事托付给太叔祖。莲康听了,也觉得互市的主意极妙,双方能不打仗还是不要打的好,各退一步,和善相处,好过北境年年添新坟、长州岁岁多孤儿。 “只是,雪儿啊,我看你的眼神,似乎心中仍有些疑虑?”莲康撵着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无奈一笑:“果然瞒得过恩氏两位师叔,终究是瞒不过太叔祖。” 莲康道:“这就叫人老成精!”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对莲康的话不以为然。又很快正色道:“我心中确有不解。莲氏家训,由己及人。可偏偏对兽人族,千般算计,万般计较。且不说师父和英儿,就连恩氏的两位师叔,平日是最与人为善,惯常替旁人着想的,就连街边的乞儿都忍不住怜惜善待。结果面对此事,也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出谋献策。太叔祖,我不明白,难道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能将两厢区别至此么?” 莲康听了连连点头,却半天没有说话。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生怕误导了雪千影。于是半晌才开口,教雪千影先回去,明日再来“听训”。 雪千影只好先行告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处理一些非她不可的琐事。等到书案上的公文全部处理完成,天色已经擦黑,雪千影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外面有人进来通传,说是莲康请她过去一起用晚膳。 雪千影听命前往。莲康支了炕桌,摆着几样精致烂熟的小菜,还温了一壶酒。见雪千影来了,连忙招呼她坐下,陪他喝上两杯。 “打去年开始,你苹师兄管着我,不让多喝,一旬只得这一壶酒。”莲康笑着给雪千影倒了半杯酒,觉得不太妥当,又很舍不得地多倒了一点,但最终也只有七八分满,就停了手。 雪千影笑个不停。 莲康白了她一眼:“就这一壶酒,太叔祖还想着你呢。你竟然还笑我,小没良心的。”说着,给自己斟了满杯。 雪千影双手捧着酒杯,与莲康对碰,将酒水一饮而尽,轻轻蹙了蹙眉,心说莲苹真是用心良苦,控制酒量也就算了,这酒还是兑了水的。 莲康也皱着眉头,将酒水饮下,对雪千影神秘地笑了笑:“看破不说破!不然连这一壶也没了!”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南边的酒软和些,也更甜糯。回头我拜托茹师姐,行商的时候带些回来给您也就是了。这兑了水的酒终究是不好喝,喝多了照样伤身,心情也不痛快,何必呢。” “还是我雪儿心疼我。不用你去找茹儿,我吩咐苹儿去找!”莲康说着,仿佛终于有人给他撑腰了似的,叫来一个仆役,让他将雪千影的原话传给莲苹,叫他去给自己找南方的软酒,再给自己掺了水的酒,小心他老人家发脾气扣他零花钱! 没等仆役离开,雪千影就笑得前仰后合:“太叔祖给的那点零花钱,还不够苹师兄给我小侄儿买零嘴儿的。现在苹师兄名下,有商行还有田产,就算您断他几年的零花钱,他都不会缺钱花,才不会受您的威胁呢!”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万民 虽然莲康没有再给雪千影倒酒,但一壶酒还是很快见了底,一桌小菜也吃得差不多。莲康放下筷子,抬起头,慈爱地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猜到莲康有话要与她说,或许就是要回答她白天的问题,也跟着放下筷子,恭敬地听着。 “你今日的问题,我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答案其实一早就有,只是在想要如何与你说,才不会误导你。” 雪千影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很多时候,包括许多莲氏中人,都会将由己及人理解成将心比心,理解成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从自己的经历、阅历、视角、思想出发,推导出旁人的经历、阅历、视角和思想,进而兼爱天下。但其实不是的。” 雪千影细细咂摸莲康话中的意思,似乎领悟到什么,又好像没有完全懂。 “我年幼时,曾受教于叔父膝下,也就是莲氏第十三代家主莲泉,他曾经详细地给小辈们解释过莲氏家训的意思,你要不要听一听?” 雪千影点点头。 “叔父曾说,莲氏以由己及人为家训,是在告诫子弟,遇事要思虑周全,留足后路。正所谓善有善报。但反过来也一样。自己对付别人耍阴谋使手腕,或是凭借武力巧取豪夺,逞一时之快。将来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主动出手,就要同时做好挨打的准备。这才叫由己及人。” 雪千影蹙眉,这与她从小接受的教导似乎全然不同。不过眼下细细回想,莲威似乎从未给她讲解过这四个字的含义。她倒是问过几次,每一次莲威都让她自己参悟。自然每一次领悟都有所不同。但没有一次,是朝着莲康所说的这个方向想的。 莲康又道:“为他人钩织罗网,引人入彀,也要防备自己跌入他人的陷阱之中。这样解释,你心中的疑虑可消了些?” 雪千影眉头并未舒展,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太叔祖这样一说,我似乎懂了,但也好像更糊涂了。” 莲康笑了笑,示意仆役送漱口水来,又对雪千影道:“太叔祖我活到快两百岁,也就领悟了这么多,能宣之于口的就更少。所谓一代强过一代,你们应该有更深刻的领悟才是。” 雪千影连连点头称是,说了些哄老人家开心的话。 莲康听了只是笑笑,最后说道:“莲氏是千年的世家,与人为善是品格,但过度的善意,容易被人轻视,乃至惹人觊觎。能够维持这份善意的,是背后的实力。你师父那人,乐善好施,施恩从不图报偿,但农夫与蛇的故事,却从未在他身上重演——难道你以为是好人有好报么?当然不是,你是师父从来不给人恩将仇报的机会。” 莲康将话说完,端茶送客,雪千影十分有眼色的主动告辞离开。慢慢地散步回去自己的院子,一路上都在寻思莲康的话。心中似乎有堵墙突然就消弭不见了。 莲康也没说自己所领悟的就是真理。只是给雪千影多了一个思考的方向。甚至她还将莲康所说,套在了莲威的日常行事上,又套在了莲英的行事作风上,套在了很多过往经历之上。短短一段路,雪千影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不仅是利用互市算计兽人族这件事,甚至对于莲英帮她算计仙门遗族,看法也都有所转变。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拜别莲康,回去了千灯,对外宣称闭关。 莲英和莲芙都没空来送她,甚至等她走了好久之后才收到消息。莲英纳罕,师姐怎么就突然闭关呢。而莲芙则后悔,自己应该将师姐按下,给她帮忙才是。 雪千影闭关两月有余。等到出关时分,已经是三月下旬,节气恰逢立夏,整个长州的春耕也已经完成。雪千影这才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像话,将大把的事情甩给别人,自己只顾着修习参悟。于是主动带人下了田地,转了两圈,又招来自己的几个大掌柜,听他们汇报了今年千灯春耕事宜,以及帮助玄州填海造田等等。亲力亲为好多事,这才多少有些心安。 眼见诸事妥当,雪千影心知都是别人的心血熬煎,便在小荷别苑设宴招待一众掌柜和管事们,珍馐美味如繁云,美酒琼浆似流水,整个东湖上空酒肉香气缭绕数日不散。接着又开了自己的私库,大把的金钱赏赐撒给底下人,博了一个善待劳苦的美名,也算是无心插柳。 忙过了宴请和赏赐,已经到了三月底。眼见四月初十小满节气,就是东海开渔的日子。 莲英和莲芙忙不开,求雪千影出面帮着周全。雪千影本意想随便指派一个主家弟子和几个有经验的掌柜管事过去,主持一下仪式也就是了。但消息传出去不到一天,便有东海渔业商会的管事,带着万民书前来求见雪千影。 雪千影吓了一跳,还以为东海出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连外袍都没披好就从卧房跑出来见商会管事。结果接了万民书一看,原来是过去一年东海风调雨顺,仅有的几次海啸和船难,遇难的人也不多,船只损失很小,渔民收成极佳。 雪千影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接着往下看。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不知从哪里来的传言,说是雪千影东海之行,斩除了潜藏在海底的妖怪,庇护了东海的渔民和渔业。故而今年的开渔仪式,渔户们想邀请雪千影亲自前往,以期再度得到无常元君的庇佑。 “这都哪跟哪?”雪千影将万民书轻轻放下。虽然言辞荒诞,但下面数千个通红的指印,是真真切切的撼动人心。不论她去不去东海,参不参与仪式,这片民心,不能辜负。 “渔户们向来迷信,师姐也是知道的。但迷信归迷信,能让他们安心,也是师姐的功德嘛。” 渔业商会的管事叫金时应,是东海渔镇济安金氏的主家嫡系子弟,为人向来憨厚良善。平日里没少帮衬渔户。就连这篇万民书,也是他来代笔的。这一点雪千影多少也猜到了。 此时见他笑眯眯地抄着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气人样子,但雪千影竟然还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第七百二十六章 心肝 雪千影乃是莲氏家主的首徒,能够亲临东海主持开渔仪式不是一件小事,不仅仪典流程要随之更改得,礼仪上要更为繁复妥帖,就连礼棚都要比平时搭得大些。故而金时应在得了雪千影的承诺之后,一刻不曾停留,当下返回东海,张罗起来。 四月初八这天,雪千影依诺动身前往东海。还没等迈出小荷别苑的大门,就收到了夜一平的传书。紧接着又收到了夜小婉的亲笔信。 原来,夜一平过继夜小婉至膝下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拟定四月十二正式举办仪典。夜一平邀请雪千影前去观礼,做个见证。夜小婉则是大事将近,心里不踏实,找闺友倾述。言语间也流露出希望雪千影能出席仪典的意思,只是可能她自己写信的时候都没有察觉罢了。 雪千影本就十分想念师父师娘和夜小楼,却碍于两家正在议婚的名头,不好主动前去。如果能借此机会过去见上一面,倒也不算是破坏规矩。再加上夜小婉流露的情绪也的确令她牵挂,雪千影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雪千影给夜一平和夜小婉分别回了信,便离开了小荷别苑。临行前还叮嘱石婆婆,说自己此行东海,要久一些才会归来,石婆婆可以回石万同那里小住几日,过几天清闲日子。 自己和石婆婆不在的日子,小荷别苑也不需要仆役日日洒扫,更不需要照看门户,统统可以放假归家,工钱和赏钱一应照发。待自己回来之后,大家再复工即可。 东海的开渔大典筹备得极为隆重。老天爷给足了面子,晨起时头顶还有几块乌云,等到仪典开始,雪千影捧着祭文、登上九丈高的礼台,天空之中突然金光乍现,穿透云层,不多时乌云竟然散去。此后日光足而不烈,海上也风平浪静。雪千影无意之间又当了一次神棍。 礼仪流程的最后一项,是一艘披红的渔船出海,象征性的下了第一网。结果竟然打上了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鱼,被一众渔民高呼祥瑞,还特意将大鱼系了红色绸带,说是要供奉到莲氏祠堂里,以示对上天尊重,同时感谢莲氏先祖对渔户的庇佑。 雪千影既然来了,自然要给足渔民们面子,也首肯了此事,派金时应拿了自己的令牌,带着大鱼,御剑赶回白鹤,直接去求见莲康善后此事。 之后,雪千影说了些体恤和关照的话之后,正式宣布开渔仪典礼成,而后风风光光的离开高台。谢绝了金时应安排的酒宴,动身南下夜阳。若说此番仪典唯一的不足,就是金时应准备了太多的鞭炮,震得雪千影直到离开东海数十里之后,耳朵还是嗡嗡作痛。 雪千影进入夜阳城时,天色已经擦黑。 按照往常,雪千影一定是找个客栈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登门拜见。但她对于师父师娘太过思念,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直奔夜云台,以至于夜氏负责值守和迎客的子弟,见到雪千影,都吓了一跳。连忙派人去禀告夜一行和夜小楼,又直接将雪千影引向莲威和金悯客居的院落。 “哪有进门不先拜见主人家的?”雪千影玩笑着嗔怪一句,示意夜氏子弟先带她去拜见夜一行。但负责迎客的弟子回话说,自己早就得了夜一行和夜小楼的吩咐,说是如果雪千影来了,直接带她去见莲家主和金夫人,他们自会去客院与她相见。 虽然这不是做客的道理,但既然主人体贴,雪千影也不好再推辞,跟着夜氏子弟来到客院,远远地就看见莲威和金悯双双站在门口,正等着她前来。 雪千影几乎是扑到金悯怀里,被金悯一把搂住:“看看我雪儿,嗯,又瘦了。一看又是没好好吃饭。” “没有没有。”雪千影狡辩道:“我虽然闭关,但也有好好吃饭睡觉,石婆婆可以作证的。” 莲威也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肩膀,笑道:“你师娘说得对,是瘦了,不过好像又长高了些。” “师父——”雪千影拖着长音撒娇,“现在都是天机三十一年了,我都二十五了,哪里还会长个儿?” “我帮你说话呢!”莲威眨眨眼睛,瞥了瞥金悯的方向。 雪千影连忙改口:“是是是,没有瘦,长个了,看起来高挑了!”说完,一家三口都大笑起来。 莲威和金悯将雪千影迎到屋子里,雪千影这才向师父师娘正式行礼。两人连忙把她拉起来,才说了几句话,便有人通传,说是夜一行、夜一平、夜小楼和夜小婉来了。 雪千影迎到门口,与几人一一见礼。夜一行过来并不是出于礼仪和客套,而是本就要来找莲威下棋,顺路看看雪千影而已。而夜一平亲自下帖邀请雪千影,两人也一直平辈论交,亲自迎客也是应尽之礼。 至于夜小楼和夜小婉,来意不言自明。前者是来见心上人,以慰相思之苦的。后者自然是来见闺友,说些小女儿之间的悄悄话。 夜一平拉着雪千影说了几句话,瞥见侄子焦急的神情,心下了然,笑着打趣几句,便放三个孩子去玩。等到她目送雪千影他们离开,回头再看,夜一行与莲威早已经摆开棋桌,黑白交战了。 夜一平摇摇头,嗔怪地瞪着自家兄长:“人家心肝宝贝千里迢迢赶过来,你可好……” “阿威都没有意见,你喊什么?这些小没良心的,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哦不……算了,反正都一样。你看看你侄子,进到门里连给岳丈岳母行礼都差点忘了,眼睛里就只有他没过门的媳妇。咱们这些老家伙,自己玩玩,打发时间,等人家腻味完了,再回来当心肝宝贝的时候,咱们再稀罕不迟!” 夜一平无语,只能狠狠地瞪他几眼。却被金悯拉到一边:“让他们俩玩去,咱们出去散散。听小婉说,四月里玄州夜里有流萤,很美,你快带我去瞧瞧。” 夜一平被她拉着出了门,给她解释说,夜云台上蚊虫不侵,想看流萤要离了夜云台,一直往西,走到竹林里才瞧得见。夜一行听见她们说要出门,便叮嘱要她们带些护卫。金悯却推辞,说守着夜一平,安全得很。 夜小楼和夜小婉,此时也正拉着雪千影在夜云台上闲逛。雪千影被夜小楼牵着,突然觉得这小半年的分别,似乎一点也不长,相思一点都不苦。 第七百二十七章 旧院 转过天,夜云台上处处挂红,一派热闹景象。到处都有仆役小跑着穿行忙碌,还有不少弟子引着前来观礼的宾客至客房下榻。雪千影清早起来,站在院前,与过路的各家宾客见礼不下数十次,胳膊都快端麻了。 直到夜小楼来找她用早膳,才算解了她的围。 在夜氏族中,无论生儿育女还是过继子女都是大事。象征着香火延续,家族后继有人。尤其夜一平在夜氏族中的分量,在内乱之后越发重要。虽然只是过继女儿,但这场仪典的规制,已经很接近当年夜小城和夜小楼的满月宴了。 早膳之后,夜小楼带着雪千影在夜云台附近逛了逛。说好晚上要带她去竹林看流萤。雪千影问夜小婉怎么没一起过来。 “婉妹今日可玩不成了。虽说仪典要明日才举行,但今日她的事情就不少。要与生身父母一起去宗祠祭祀,昭告先祖,还要在祠堂里进奉祭品,以示对先人的尊重,之后要聆听生身父母和家中长辈的教诲。而后还有敬谢生身父母的环节。” 雪千影听得目瞪口呆:“这么复杂?” “这还不算完。”夜小楼笑着耸耸肩,“之后还要与姑母一起,再去宗祠祭拜,再次奉上祭品。听从姑母和姑母这一支长辈的教诲,并要为姑母奉上礼物,感恩姑母将她收入膝下。” “今天一天忙得完这许多事?”雪千影听了就觉得头大。 “紧凑些,为了不耽误明日的仪典,总要忙完的。而且今日婉妹不能回自己的居所,要留在宗祠跪上一晚,明日一早从宗祠出发,参加仪典。” 雪千影紧了紧鼻子:“听你这么说,好像操办过很多类似的事情似的。” “确实。”夜小楼点点头:“过继在我夜氏族中是常事。收养孤儿就更多了,礼仪也差不多,只是少了亲生父母这些环节,但宗祠敬献、接受教诲等等,一样都不少。”夜小楼又问雪千影,难道她没经历过莲氏族中类似的事情吗? 雪千影想了想,莲氏族中过继不多,但收养的仪式她倒是经历过几次,但流程远没有夜氏这么复杂。只有敬告祖宗,聆听长辈教诲,而后让养父母从祠堂把人领走就行了。至于搬家什么的,自然不在仪程的范围之内。 夜小楼很是羡慕:“要都像你们莲氏这般,多好,省心又省力。我还能多些时间陪陪你。伯父说,我们还没成婚,死活不让你住到我那里去。想跟你亲近也不得行。” 雪千影抬头看看天:“大白天你说这个?真是越发没羞没臊了。”又笑道,“若是没有这么多的规矩,这么大的仪典,我又怎么会被邀请过来观礼,怎么能在婚前与你相见呢?” “说得也是。”夜小楼垂头笑着,挽着雪千影的手,带着她穿过夜云台正殿星河殿前的大广场,引她来到与夜一行所居主院相对称位置的一处院落。 “这是?”雪千影看着紧闭的门板,略微有些斑驳的牌匾和桃符,知道肯定不是夜小楼平日所居的院落,忍不住发出疑问。 “是我父母之前居住的院子。一直想带你来看看。”夜小楼轻轻推开门,院子里安静极了,显然是一个仆役都没有。但院落极为干净,能看得出是有人用心洒扫的成果。 院子坐北朝南,总共两进。一进门,迎面一道遮蔽风水的石砌屏风,正面雕刻着风花雪月四个大字,笔走龙蛇,铁书银钩。屏风上有飞檐凤舞的装饰,下有雕花砖石的底座。屏风背面,各色砖石和琉璃拼出一副龙翔九天的图案。 龙纹是夜氏主家才能用的图案。而正面的笔迹,雪千影猜测,很有可能出自夜小楼那位才情卓绝却又英雄气短的父亲之手。 绕过屏风,入眼一个宽敞的院子,既有端庄雅正之气质,又有精致细腻之巧思。有晴幽晚翠、角云低坠、磐石流水、曲径茂植。两侧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的回廊。高低相谐,浓淡相宜,可见造园之人满腹巧思。更可见之前这里的居者,品味不俗。 正面有三间屋舍,左右分别是两间花厅,正面应是待客的厅堂,虽已无人居住使用,但家什一应俱全,也没有半点尘埃。厅堂北边横着一道镶金嵌宝飞针天地通大屏风。绕过屏风,露出通向二进院落的通道。 二进院落的面积小了很多,也精巧随意很多。东边摆着兵器架,西边是一处花木架,但上面空着,并没有拜访任何花木。少许干枯的藤蔓,还能看出昔日繁茂的痕迹。花架后面,还有一张秋千。风吹日晒,红漆已然斑驳,绳索也很是粗糙,就连压着架子的青石,上面也布满了青苔。 二进院有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三间厢房。门都关着,不知道之前是做什么的。但看窗棂是不久之前才裱糊过的,与陈旧的瓦片窗格对比起来,倒是更显出几分萧瑟。 “伯父说,我出生之前,正厅是爹爹娘亲用膳和谈天的地方,左侧是我娘亲的卧房,后来也是他们的卧房。右边之前是娘亲的织房,后来父亲搬过来,就变成了他的书房。”夜小楼给她介绍道,“厢房是小厨房、摆放杂物、以及仆役们居住的地方。” 雪千影点了点头:“那现在呢?” “现在啊。”夜小楼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推开正厅的大门,挽着雪千影进去。 雪千影抬眼就看见几幅画像。正面是一对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那夫妇的形容与夜小楼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男子的眉眼,与夜小楼几乎一模一样,应该画得就是夜小楼一家。 旁边的几幅,画得都是夜小楼的母亲,各种不同的举止神态。中间混杂着一幅男子画像,手中执剑,正是夜小楼的父亲。 正面的画像前,设有香案。夜小楼拈了香,分给雪千影三支,拉着雪千影行了大礼,插好香火,又拜了拜。 “爹爹,娘亲,我带茕茕回来,给你们看看。”夜小楼抬头看着画像,虔诚地说道。 第七百二十八章 敬茶 四月十二一早,还没到寅正时分,雪千影就被仆役叫了起来。雪千影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起身梳妆。 因为要参加仪典,雪千影特意穿了正式的褑衣,雪青色衣缘、雪白锦缎裁制的深衣,下身是一条雪青色百褶长裙,腰间是一条雪青色的刺绣腰封,正中垂下莲叶荷心佩。 头发一半梳成高高的发髻,用坠着珍珠的发带缠紧,又在外面带上双鲤金冠,两边各插一支九瓣团莲珍珠步摇。另一半梳理柔顺之后,披散在脑后。鬓角梳成细细的发辫,各束一个珍珠发扣。碎发刘海儿,交由两个雨打荷叶珍珠流苏发钗固定在额前。 将头发梳理整齐之后,雪千影又挑了耳环和项圈,搭配妥当之后,起身跟着仆役离开客院,去与莲威和金悯汇合,一起出发前往夜氏宗祠。 仪典上各种细碎流程都有人指引。雪千影作为客人倒也不怕会出错。只不过她是小辈,身份再尊贵也无人想着给她看座。无常元君也没好意思主动开口询问,就乖巧地站在莲威和金悯的椅子后面。直到离了夜氏宗祠,雪千影抬头看看天色,竟然已经日悬中天,接近午时,不免有些心疼自己已经站得酸麻的两条腿。 接下来是私人的一些流程,类似于搬家暖房铺床之类的。雪千影他们作为外人,不便观礼,便被安置在一处花厅享用夜氏安排的午宴。雪千影好不容易找了张椅子坐下喝口茶,再跟师父师娘撒个娇,结果又有大把玄州和周边州府的世家人等过来寒暄。 雪千影不得不代表莲氏,频繁起身与他们应酬,饭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还额外帮莲威和金悯挡了好几杯。两条腿没歇成不说,还额外加上了口干舌燥。 好在夜氏还是有人陪客的。外来的宾客与莲氏的人客气了一阵,就都围着几位夜氏的族老做文章了。雪千影终于穿了一口气,把金悯特意给她留的一碗汤给喝了,总算是五脏庙得祭。 午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又有仆役撤桌奉茶。这时夜小城过来,邀请莲威金悯及雪千影到后堂。两家是多年好友,又即将成为姻亲,旁人自然不会多嘴挑礼。三人一路跟着夜小城来到夜一平居住的院子,眼见周遭有许多夜氏的小孩子,围闹起哄,不论见了谁,都伸手讨要红包和点心。 还好雪千影昨日得了夜小楼的提点,知道这多少算是玄州的风俗,事先托人兑换了不少铜钱,大把大把的洒出去,总算换来一条通道。 再往里走,看服色都是夜氏中人,个个面带喜色,见是贵客来了,纷纷上前打招呼。而雪千影还礼的双手一直也没能放下,一路道喜穿过重重人群,直到进了厅堂。 夜一平端坐正中,夜一行坐在左侧主家位置,身后站着夜小楼。夜小城引莲威和金悯在右侧主宾位落座。雪千影自觉地站在两人身后,背着手,与对面的夜小楼相视而笑。 “该到了奉茶改口的仪程,故而请你们过来观礼。”夜一行笑着解释了一句,就见已经换下褑衣的夜小婉,双手捧着盛茶的金盏,在一位夜氏长辈的指引下,亦步亦趋,进了厅堂。 夜小婉一路行至夜一平膝前,双膝跪地,将金盏奉上。 夜一平接过,正要说什么,雪千影却突然察觉到这金盏有些不对劲,出言阻止道:“姑母,且慢!” 厅堂内所有人都是一愣。雪千影绕过莲威和金悯,上前两步,将夜一平手中茶盏接过,打开盖子,指着边缘处一点细微的淡绿色粉末给夜一平看。 夜一平看了也是一愣,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雪千影又指给夜小婉看:“许是我多心了——这是婉婉不小心粘上的?” 夜小婉看了看茶盏边缘,又蹙着眉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衣袖,上面并没有相似的粉末,抬头对雪千影摇了摇头。 那位负责指引夜小婉行礼的长辈也凑近了看了看,亦是疑惑地摇了摇头:“这些器具都是我亲手挑选亲自清洗,摆在茶房待用。方才也是亲眼看着仆役斟茶。怎么会沾染不洁之物呢?” 老人家说着,仔细检查了夜小婉的手和袖口,突然瞥见一处银丝绣花上,有一块乌黑。连忙举起来,给雪千影和夜一平看。 “银丝发乌,难不成是……”夜一行没有把下毒二字说出来,霍然起身,招呼几位心腹兄弟,将夜一平院子里所有人全都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走。 小院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雪千影拿了干净的帕子垫在桌案上,将茶盏轻轻放在上面,避开粉末,蘸了点茶水,放在口鼻处嗅了嗅,稍稍蹙了蹙眉。 气味里隐约有隐血草的味道。但雪千影不敢确定。而且隐血草本身也并非剧毒。她确实跟修正学过一些辨别毒药的法子,但终究不够在行,实在判断不出来这粉末究竟是什么毒,能够置人如何。便转身对夜一行道:“夜伯父,可有信得过的医师?” 没等夜一行说话,夜小楼拔腿就走:“我亲自去请。” 雪千影又拜托夜小城亲自去将茶房控制起来。夜小城得了夜一行的示意,转身带人去了。 不多时,夜小城去而复返,在夜一行耳畔低语几句,夜家主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夜小楼也带着医师回来,查验了茶水,证实确实有毒,而且计量极大:“隐血草本身无毒,但若加了青竹汁,便是剧毒。而且隐血草颜色很深,味道浓烈,本极易分辨。但加了花粉和甘草,还有这青竹汁之后,气味和颜色都被遮掩住了,寻常人很难分辨。只需一口,便是医仙亲至,也无力回天。” 方才夜氏长辈已经帮夜小婉证实,她从未单独接触过茶具和茶水,更何况她也没有毒害夜一平的理由,暂且洗清了嫌疑。而这位夜氏长辈人品端正,与夜一平十分亲厚,也不会暗害于她。这样一来,最可能下手的,就是茶房中值守的护卫和仆役,以及在敬茶之前,曾经到过茶房的人。 想到这里,雪千影正要开口,却见夜一行却给夜小城使了个眼色。 夜小城会意,再次离开,不多时又回转,身后的护卫们,押着四个护卫和七八个仆役:“茶房之中并未发现线索,负责值守的弟子和仆役,全都在这了。我刚刚粗略审过,无人承认投毒之事。接下来是严刑拷问还是如何,请家主和姑母吩咐。” 整个厅堂里,倏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七百二十九章 嫌疑 隐血草是名贵的药材,活血散淤。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阴雨天气总是关节疼痛,服用此药物便可极大缓解。而懂得将其调制为剧毒,更非常人手笔。夜小城已经派人去搜查几个护卫和仆役的卧房,但说实话他也并不期望能够寻得什么线索。 毕竟能做下这种大案的,要么是死士,根本不顾个人生死,要么早就将线索抹干净,等不到夜小城来调查。 “家主。”一位夜氏的族老站出来,“严刑峻法并非立家之本,既然已经找到了嫌疑人,不妨慢慢审问调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外面还有不少宾客在,维护夜氏的颜面要紧……” 族老的话还没说完,两股强大的威压,如旋涡一般,一道以夜一平为中心,一道以雪千影为中心,漫延席卷整个厅堂。说话的族老猝不及防,被强大的气场冲了个跟头,幸而被他身后的夜一明一把接住。莲威下意识挡在金悯身前,又伸手将夜小婉拉扯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气场护住了她们。 “一平!”夜一行生怕夜一平冲动之下不计后果,激动地喝了一声。 “茕茕!”夜小楼和夜小婉也异口同声的叫道。 夜一平缓缓起身,转头看向自家兄长。夜一行也正看着她。许久之后,夜一平的气势终于缓缓收敛。但厅中众人依旧觉得不好受。因为雪千影的威压还在,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夜一平看向雪千影,眼眶有些发红,眸子里闪着后怕和无助,但脸上挂满了怒气。 “茕茕!”夜小楼又唤了一声,突然堂中众人浑身陡然一松。雪千影已经将自己的气势收起,负手站在夜一平身边。 “兄长。”夜一平对夜一行欠身道:“此事事关我与小婉,算是我的家事,请兄长交由我全权处理。” 夜一行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夜小城,示意让她去给夜一平帮忙。夜一平脾气火爆,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但夜小城还算稳重,至少不似夜小楼那么激烈,不至于叫夜云台上血流成河。 夜一平又对堂中众人伏首一礼,算是请求,也算是堵嘴。 行礼之后,夜一平看向雪千影,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盏:“茕茕,这茶盏是金制的,你看一下可否承受溯回术?” 雪千影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好,还请你立时施术。究竟什么人接触过茶盏,又是什么人、何时投毒,一看便知。” 夜一平的话,犹如烧红的炭火丢进冰水一般,惹得本来静如寒鸦的夜氏众人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就算雪千影是未来的少家主夫人甚至是家主夫人,但毕竟眼下还不是。而且两家已经说好,雪千影婚后也不会插手夜氏家事。可眼下,人还没过门,就要伸手帮忙查案,是不是有些无礼? 可这不是雪千影提出来的,而是夜一平这个主人家主动相邀,他们就算有非议,也只能冲着夜一平去。想通了这个环节,很多人都看向夜一行,希望他能出言阻止。 但夜一行伸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说道:“一平方才说了,这是她的家事,自然由她来决断。”说着,又将说话的机会推给了夜一平。 “我与茕茕平辈论交,就算没有两家的婚事,亦是我多年好友。我请她来帮忙,并无不妥。”夜一平大声说道。 还有人想站出来说些什么,但一方面碍于夜一行和夜一平都已经开口,不好反驳家主的颜面,另一方面,方才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夜小楼不自觉的上前一步,众人都看出来,这明显是少主在护妻——就算雪千影将来不来夜云台做主母,夜小楼总还是要做家主的,开罪未来家主这种事,显然是智者不为。 故而议论声渐渐平息,众人都对雪千影和溯回术拭目以待。 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夜小楼。夜小楼瞬间会意,手腕一翻,破立抓在手中。这是护卫的意思,更多的是威慑。眼见少家主亮了兵器,不管是何人,也不敢贸然出手偷袭雪千影。 雪千影站定在桌案旁,伸手覆在茶盏上方,溯回术施展开来。一边施术一边还悄悄观察那几个被擒来的护卫和仆役的神情,却也没有发现一样。 通过溯回术可知,碰触过茶盏的,除了夜一平和夜小婉,除了夜氏长辈和已经被灭口的几个仆役,就只有亲自去送仪典器具的夜小城和特意去检查物品的夜小轩接触过茶盏了。 但夜一平不记得自己曾安排夜小轩前去检查物品。问夜一行,夜一行也没有。夜小城也说自己没有劳动过堂弟。 而且,除了最后负责斟茶的仆役,只有夜小轩曾经掀开过茶盏的盖子。 如此,夜小轩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夜一平看了一眼夜小城,对夜小楼道:“去把夜小轩叫来。” 夜一行却阻拦道:“不。小楼,你去把他住处抄检了,多带几个好手,仔细地抄。小城,你去将你堂弟带来。若他不来,就给我绑来!” 夜小楼和夜小城不敢怠慢,各自提剑就去了。 夜一行又将在场诸人尽数遣散,并告诫众人不可将今日之事对外透漏。在场的不是夜氏族老,也是重要的族人和子弟,都清楚个中轻重,再加上事情又跟他们没关系,就算夜一行不说,他们也不会到外面去多嘴多舌。 眼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夜一行指使夜一明,去将夜一苍和曹氏请来,不必透漏消息,只说是夜一平这边流程已毕,请他们夫妇过来,一家人一起坐下来喝杯茶。 等了约么两刻钟不到,夜一苍夫妇先赶了过来。两人今日负责招待族中关系相对亲近的外姓族人和女眷——这样有油水又体面的事情之前是轮不到他们夫妇的,故而此番也算是尽心尽力,事必躬亲。宴席刚散,两口子还没等喘口气,就被夜一明给叫过来了。 两人进门之后,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夜一平的表情太过严肃,而说好了是一家人一起喝茶,但莲威和金悯还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女子。 “你们还没见过吧。”夜一行勉强挤出笑容,对着夫妻俩招招手,又叫雪千影过来给他们介绍:“这就是小楼没过门的媳妇,阿威阿悯的爱徒,长州莲氏的无常元君。” 夫妻二人稍稍一愣,雪千影已经极有眼色的主动行礼问候。曹氏颇有些局促,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最后摘下一只一寸来宽的玄玉镯子,硬是塞给雪千影,说是给她做见面礼。 第七百三十章 问答 雪千影本想推辞,但夜一行和夜一平都开口让她收下,雪千影只好谢过长辈恩惠,收了这个粗犷又贵重的手镯。 曹氏亲热地挽着雪千影的手,就像雪千影是她儿媳妇似的:“元君真是好人品好样貌,这莲氏的门风家教果然是极好的……元君可还有适龄未婚配的师妹?我家小轩,就是小楼的弟弟,今年二十三岁,也到了议婚的年纪,元君作为嫂嫂可得帮着留意一下,若是咱们两家能亲上加亲……” 雪千影有些尴尬的看向夜一平,夜一平偷偷眨眨眼睛,示意她敷衍过去也就是了。可偏偏雪千影是最不会敷衍之人,正愁要怎么回这位婶婶的话,夜小楼适时归来,看见这两位如此亲近,也吓了一跳。 “如何?”夜一行和夜一平齐刷刷向夜小楼看去。 夜小楼摇摇头。夜一行的心腹医师特意提点过,说这种毒药的配方之中,其他几样都是随处可寻,最难的就是这隐血草,所以夜小楼也将搜查的重点放在了隐血草之上。他带着亲信自己检查了夜小轩的住处,以及他近来常常盘桓流连之处,都没有任何发现。 但莫名的,夜小楼就是怀疑夜小轩。因为他与夜小婉的“过节”,因为夜一苍夫妇一直的偏心,还因为夜小轩的性情。这些都让夜小楼不能轻易的解除对夜小轩的怀疑。 于是他又亲自带人去查了夜云台的药房,翻看了隐血草的存量和取用记录,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可见毒药的来源并非是夜云台之内。又指派夜远,带着几个查账的好手,去调查夜阳城内所有的药行。 而他自己则先行回来,向夜一行和夜一宁汇报初步的调查结果。 夜一行与夜一平对视一眼,都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夜一行摆出和善的表情,问夜一苍,此次仪典之上,夜小轩负责什么事。 曹氏想了想,回话道:“小轩本来负责午宴餐食和酒水的供应。因是大事,生怕出什么纰漏,今早不到寅初就出了门。开宴之后就不知道他去哪了,左不过是跟着哪个叔叔伯伯迎来送往吧。” 夜一行算了算时间,夜小城应该先于夜小楼回来才是,难不成夜小轩已经跑了? 夜一平站起身来,正要唤人去搜捕夜小轩,抬眼就看见夜小城带着夜小轩回来了。 “伯父,姑母,父亲,母亲。”夜小轩恭谨地行礼,又问候了莲威金悯和雪千影。 “开宴之后你去哪了?你伯父找你半天,怎么才来?”夜一苍生怕夜小轩来得迟了错过什么好事,连忙主动开口问道。 夜小轩脸上毫不见慌张之色,对着自家父亲拱了拱手:“有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宴饮未毕,就要先行离开,几位伯父都忙着,我就代替去送客了。” 夜一苍点了点头,转过头对夜一行好一通夸赞自家儿子懂事。用词之夸张,听得莲威和金悯两位客人都忍不住蹙眉。 夜一行看了夜一平一眼,示意仆役给夜小轩看座。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今日午宴开始之前,你是不是到过你姑母这边的茶水房?” 夜小轩想了一下,点头承认:“午宴那边的餐食和酒水都富余了许多,我猜想姑母这边忙碌,家里的好厨子也都调到午宴那边去了。故而送来一些现成的吃食,直接送到了厨房,返回时经过茶房觉得口渴,去讨了一杯水喝。” 几个被看管在屏风后面的护卫和仆役,都纷纷点头,证实夜小轩没有说谎。 夜一平座位的角度,恰好能够看到屏风后,见此便追问道:“那你是否碰过行礼要用的茶盏?” 夜小轩回忆了一下,点点头:“是。我当时喝了水,看见桌子上摆了很多器具。我想这些恐怕都是行礼要用的东西,就一一检查了一遍,求个心安。之后还特意提醒仆役,既然有外人触碰过茶盏,要再清洗一遍。之后就返回午宴那边去接着忙了。” 几个仆役又都点了点头,其中一个举了举手,证实是当是夜小轩指使的正是自己。 “那你进出茶房的时候,可曾撞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人?”夜小楼问道。 夜小轩看似仔细回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喝了一杯水,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确实没有遇见什么人。” 夜小楼朝着屏风后摆摆手,有护卫将几人都退了出来,夜小楼指着这些人,问夜小轩:“小轩,你仔细辨认一下,你在茶房里见到的,是不是这些人。” 夜小轩站起身来,走到几人身边,伸手指了指那个提醒过他的仆役:“就是他提醒我说金制茶盏是行礼用的。” 夜小楼点点头,示意那位仆役后退一步。 夜小轩又指认出当时门口守卫的两名护卫,以及给他倒水的仆役。三人得到确认之后,也都有样学样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送来的东西,是这两位婆婆接手的。”夜小轩又指出两人,接着又指着一个中年仆役,示意他转过身去,仔细看了看,这才说道:“我隐约记得进门时,他正背对着我,在烧火。我没看过脸,但背影应该是他没错。” 剩下的两个护卫和两名仆役,夜小轩不能确定自己当时在茶房见过他们。但两个护卫并不是夜一平院子里的,而是夜小城临时调拨的,算是他的心腹,嫌疑极低。而剩下的两名仆役,乃是夜一行从夜沉沉那边调过来的厨娘,打夜一行记事开始,就在夜氏做工,也不太可能做出投毒的事情。 如此一来,事情又进到了死胡同。毕竟溯回术里只能看到夜小轩掀开茶盏,并没有看见投毒的过程。眼下没有确实的证据,就算再怀疑夜小轩,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而且以夜小楼对于夜小轩的了解,这个堂弟没什么城府,性子又急躁,平日极为善妒,而且从来不懂隐藏自己的小心眼。方才的问答,夜小轩表现得大方得体,毫无纰漏,若说他是在演戏,万万不会这般镇静。 夜小轩看着神情凝重的夜一行和夜一平,又看了看夜小城和夜小楼,最终将目光落到自家父母双亲身上:“那个,我能问一下,是出了什么事吗?” 第七百三十一章 刻意 夜一苍和曹氏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番问话听下来,他们也觉察出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他大伯,”曹氏主动开口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跟小轩有关吗?若是咱们不方便知道,您也直说,我们就不再问了。” 夜一平斟酌了一下,说道:“茶房里用来煮茶的泉水里,发现有人投毒。” 她这是试探,如果真是夜小轩做的,听到事情与他做的不同,总会流露出一些情绪,至少眼神也该晃一晃。 谁知,夜小轩瞪大了眼睛,看着夜一平:“是何人所为?姑母这里,可有损伤?” 夜一平摇了摇头:“发现得及时,并没有人中毒。只是这凶手,也还没有找到。听说你曾经去过茶房,所以请你过来帮忙回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等。我们也怕误导你,怕你先入为主,故而方才没有对你说实话。” 夜小轩放心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说着,瞥了一眼雪千影,拱手道:“听闻元君的溯回术甚是高绝,可曾帮姑母调查出一二线索?” 雪千影摇了摇头:“溯回术并无结果。” 夜小轩蹙眉半晌,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双手呈于雪千影。雪千影懵懂接过,却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曹氏连连给夜小轩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把玉佩拿回来。那是夜一苍亲娘留给他们的遗物,是她少有的几件舍得拿出来的值钱物件。若不是今日夜小轩要帮着迎来送往,少不得要装点门面,她才舍不得拿出来。 夜小轩却当没看见,又是拱手一礼:“我今日一早出门开始,便带着这枚玉佩。或许我的记忆会有纰漏也说不定。劳烦元君施展溯回术,没准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雪千影看了一眼玉佩,又看了一眼夜一平。如果夜小轩真是凶手,这一招撇清嫌疑可真是高明极了。 夜一平见状,从雪千影手中拿过玉佩,笑道:“小轩一向机灵,记性又好,不太可能会记错。你雪姐姐方才已经施过一次术,短时间内不好再次施术。这玉佩我暂且替你保管。用得上用不上都会尽快还给你的。” 曹氏这才心安,毕竟夜一平向来说话算数,日子也宽裕富足——不然她怎么可能同意把夜小婉过继到夜一平膝下呢——想来是不会赖下她一块玉佩的。 夜一行道:“既然这样,你们就回去吧。忙了几日,也该歇歇了。下毒的事情,一平这边会继续调查,如果需要会主动去找你们的。” 夜一苍带着曹氏和夜小轩离开。临出门的时候,雪千影瞥见夜小轩偷笑了一下。笑得很轻很快,转瞬就散了,以至于雪千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夜云台正经的午宴已经结束,很多客人已经离开,但还有些要都徘徊几日才走。夜一行少不得还要去应酬,送走了莲威金悯夫妇之后便没有回来。 夜小城将几个一直被看管的护卫和仆役也都放了回去。但还是安排了心腹日夜监视。之后也去帮着父亲忙活琐事去了。 房间里于是只剩下了夜一平、夜小楼和夜小婉,以及雪千影这个外人。 “小轩今日,似乎不太正常。”一直没有说话的夜小婉突然开口,“比平时谦逊稳重太多,说话也文绉绉的,全不似平日里三句不到就要叱骂旁人。” “我还是觉得,小轩的嫌疑最大。”夜小楼也道,“一是他今日态度实在不寻常。二是检查器具这里,实在说不通。” “他敢拿玉佩出来自证,看似磊落,实则刻意。”夜小楼又道,“而且,若真是他,敢拿这预配出来,就证明应该不是今日动手,甚至不是亲自动手。但无论何人动手,如何动手,溯回术看不到,就很奇怪。以小轩的修为,就算知道你在这里,也不可能避得开溯回术。” 夜一平听了三个孩子的话,指使夜小楼,找个心腹,去看着夜小轩,这几日无论他接触何人,统统报来并彻查。如果他真是指使旁人动手,事后的承诺总要兑现,这样一来至少两人就要有接触。夜小轩能够滴水不漏,旁人就未必了。 而他们这边,关键还是要解决投毒的手段和时机。 雪千影道:“茶房那边,验过毒了吗?” “家中的医师去查验过了,除了倒在茶盏里的这一杯,并没有发现其他地方有毒。而且因为行礼的缘故,用来煮水烹茶的器具全都是银质的,若有毒,一下子就会发觉,根本等不到这盏茶杯端上来。”夜小楼笃定地说道。言外之意,这毒应该就是被下在茶盏里的。 雪千影挠挠头。在等待夜小轩到来的时间里,她对金盏重新施展了溯回术,从夜小婉接过茶盏奉给夜一平,一直溯回到茶盏被金匠敲制出来——这是族人为了讨好夜一平特意命人新制的,直到仪典前两日才制出来,总共也没有多久。可就在这前后三天不到的时间里,雪千影没有看到过任何人曾向茶盏内投毒,那这个毒是几时投进去的呢? “九哥,金匠那边你和大哥派人去查过了吗?”夜小婉问道。 夜小楼点点头:“大哥派心腹去查过。这只金盏经手的老金匠和两个帮忙的伙计,都是夜氏家养的,年纪最小的一个还是在夜氏出生的,家人亲眷也全都在夜氏,都是信得过的人。再者,” 夜小楼顿了顿,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千叶玲珑金玉环佩上纯金的银杏叶:“纯金最是质密,想要在材料上下毒绝无可能。而且茶盏从工匠制成,到送入茶房,再到今日行礼,期间清洗不下十次——家中的医师说过,隐血草之毒,最是易溶。如果是工匠投毒,根本等不到今日行礼,就被冲洗干净了。” 说到这里,雪千影灵光一闪,对夜小楼道:“你派人去问问那几个仆役,在奉茶的茶盏端走之后,茶房里有什么东西被清洗或是焚烧过吗?” 夜小楼叫来一个心腹,命他前去问话。更叮嘱每个仆役和护卫都要单独询问。不多时,心腹归来禀告,说茶盏端出之后,除了两个负责看门的护卫,其他人都跟着跑出来看热闹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调查 “不过有一个护卫提到,在仆役们离开茶房之前,其中一个给灶坑里添了柴火,之后才起身离开的。”夜小楼的心腹伏首呈报,“但我又问了他指认的那个仆役,他却说自己一直在照看炉火,几时添过柴已经记不清了。” 夜小楼示意他下去,看向雪千影:“你是怀疑,有人帮小轩毁掉了证据?” 雪千影点点头。夜一平提出,不如亲自去看看。于是四人一起到了茶房。 夜氏的医师还在这里等候,见他们过来,连忙拱手禀告,说自己已经将这间茶房内所有能够入口的东西,甚至还没开封的几坛山泉水,也全都打开检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任何毒物。 雪千影听了直奔灶坑,用烧火棍拨了拨里面的炭灰,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痕迹。 夜小楼则又检查了其他器具,又站在屋子中间转了一圈,最终还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茶叶呢?”夜一平突然问道。 夜小楼和雪千影、夜小婉听了都是一愣,对呀,茶房内为何一片茶叶都没有? 四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医师身上,医师也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下,连忙伏首道:“老夫自进入这间茶房开始,没有发现任何茶叶或是茶饼。” 竟然是在茶叶里下毒?! 那接触过茶叶的东西,还能找到线索吗? 雪千影走到茶台前,一个精巧的架子上,正摆着烹茶用的竹镊子、茶刀、茶针等等,雪千影立时就请医师过来查验。 可医师仔细辨认了之后,还是摇头。 雪千影重重叹息一声,难不成又判断错了? 医师却道,这些东西已经被人清洗过了,更指着竹镊子边缘一处已经沁进去的水痕道:“我玄州茶艺,通常这竹镊子是不沾水的,一是为了防止竹子发霉,二是避免污了茶叶本身。可这里却留下了水洗的痕迹没有褪去,证明这些东西不久之前曾经过过水。” 雪千影想了想,目光最终落在了平日里盛放这些小物件的竹筒上。这与老医师的想法不谋而合。没等雪千影说话,老人家拿过竹筒,用浸湿的帕子朝着内壁和底部用力地沾了几下,而后用银针探查。 银针果然变黑了。 “找到了,找到了!”老医师终于验出了毒,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 “应是在煮茶的过程当中,茶刀茶针等没来得及清洗,直接放回了竹筒,所以沾了少量的毒素。”雪千影分析道,“而且这茶刀和茶针虽然也是银制,但不是新的,用的久了难免发乌,故而接触到有毒的茶叶,也没有人发觉。” 由此可以断定,这毒一定是下在茶叶里面了。或者说,更容易的做法是,直接将用来奉茶的茶叶给换掉。 但这对调查何人投毒几乎没有任何帮助。夜云台上的茶叶和茶饼,不仅品类繁多,而且每日消耗量巨大。而奉茶行礼只需要这么一点儿,从哪里都能挪得出来。而且事后,被人往灶坑里这么一丢,根本找不到证据。 夜小楼想要去将那个照看炉火的人控制起来。但夜一平不同意。她认为这样必然打草惊蛇。一个知根知底的仆役想要害她并没有充分的动机。若不是受人引诱,就是被人推出来挡灾的。 “只等夜小城那边的消息,看看这几日小轩与这名仆役是否又有接触。若是坐实私相授受,便当场拿下,我也好有话去跟他父母说。”夜一平这样坚持,夜小楼也不能忤逆长辈,只能派心腹盯紧这个仆役。 几人正准备离开茶房,夜远带人回来,说是城中所有的药行都已经查问了一遍,近一月确实有几笔关于隐血草的买卖,但药方、用量都与账目对得上,禁得起推敲。其中几个计量比较大的,夜远还派人去买主家里查证,也都没有发现问题。 “少主,周边的城镇还要继续查吗?隐血草不是易得之物,不可能完全找不到线索,少主若要继续追查,我今日就将人手派出去!”夜远请示道。 夜小楼摆摆手,示意夜远先下去。之后才面色沉重地说道:“小轩自新年以来时常外出,根本无从查起。再者,外人带进来也不无可能……” 没等夜小楼把话说完,就被夜小婉打断:“九哥切不可这样怀疑他。小轩的性子是不好,可胆子从来不大,人品也不坏。平日里在夜云台仗着身份有些跋扈,可几次外出你也见着了,是很有夜氏子弟风范的。九哥,我知道你是气他从前欺负我,这这些日子他也改了不少。勾结外人是叛族重罪,是要株连父母兄弟的,他必然是不敢。” 夜小楼听了不言语。夜一平继续劝道:“我也觉得,虽然小轩嫌疑最大,但你也不能冤枉他。只一点,若真是他,如何能缜密到这种程度。你们觉得,这是小轩能够做得出来的?他若是有这心机,干点什么不行,何至于此呢?” 夜一平一番话,虽说是在为夜小轩开脱,但夜小婉也觉得很有道理,更劝夜小楼,总不能因为夜小轩人品不佳,又与自己有过节,就一味的不顾线索和证据去怀疑他。 “现在没有证据,你们的话我也不能反驳。但现在还是他的嫌疑最大。这一点毋庸置疑。”夜小楼反驳道。 夜一平知道劝不动他,只能调转话锋:“既然这样,不如对外宣称已经查清,凶手自戕谢罪,外松内紧去查。不然闹得久了,传出去也损害夜氏声名。” 夜小楼点点头,答应了姑母的提议:“小城哥那边盯着他,我这边盯着那个仆役。剩下的,就要看证据了。若是他们真的被抓了现行,到时候别说是一苍叔父和婶婶,就算是伯父也不能为他开脱。”又叫来心腹去给夜小城传话,让他千万把夜小轩看紧了。 结果没等逮到夜小轩的把柄,当天夜里,夜云台就遭了刺客。不知哪里来的人,窜进了正院,意欲刺杀夜一行。当时夜一行不在,夜小楼也去了雪千影那里。护卫本就薄弱,又想抓活口,下手不重,却让贼人逃窜了。 护卫们正要追捕,却见夜小轩带伤而来,手下人抬着一具尸体,正是那个刺客。据夜小轩所述,这人撞到他手里,他带人拼得受伤将人擒下,却不曾想刺客牙齿里藏了毒丸,眼见无法走脱,自尽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赏赐 人虽然死了,但还能搜身验尸。不曾想,医师查验结果,这刺客所服之毒,竟然是与白日里给夜一平的金盏奉茶里面一样的隐血草之毒! 而刺客身上还带着一些夜一平院里惯用的茶叶。 如此,白日里的投毒案案子算是也有了结果。 夜小轩带人擒刺客,又受了伤,一时之间,便成了夜氏小辈当中的英武人物。长辈们少不得都要赏赐一二,奖赏他的奋勇。平辈的兄弟姐妹们也送了不少礼物给他。本来计较儿子受伤的吴氏,看着如流水般的礼物搬到房里,也不再绷着脸,终于有了笑模样。 “这是什么?”拆看礼物的曹氏,发现两个十分精致的罐子,上面用撒金纸的红纸封着,看起来很是贵重的样子。 夜小轩靠在床上,探头朝曹氏这边瞥了一眼,竟然发出一声冷笑。 曹氏拆开罐子,发现里面竟然是茶叶,不禁意兴阑珊,将罐子丢在一边:“谁送来的,这么小气?两罐子茶叶,打发仆役呢?” 夜小轩笑道:“这可不是寻常的茶叶,叫做紫金茶。是夜云台上只有叔祖和姑母那里才有的好茶。” 曹氏一听,又来了精神,连忙将罐子封了怕潮了,说是要留着将来送礼用。 “这茶品味期极短,约么只有三个月。”夜小轩伸手拿过一罐,指着罐子底下贴的纸笺:“看,从采摘到现在都快两个月了。”说着,将茶叶塞到曹氏怀里:“还不如留下尝尝新鲜。记得给爹爹送一罐去。” 曹氏不屑地啐了一口:“我就说么,金贵东西怎么能想到咱们家。你叔祖和姑母也太抠门了。” 夜小轩劝她,“这东西,叔祖和姑母必然是拿不出手的。而且我明明记得,叔祖赏了我一件软甲,说是夜氏先祖遗泽,贴身穿着能护住要害,刀枪不入的。姑母那边就更隆重了,喏,礼单还在那摆着呢。” 曹氏循他所指,也看到了夜一平的礼单,上面单是补品,眼前一张桌案就摆不下。还有成双成套的金器和玉器,以及皮毛锦缎等等。全是夜云台上最好的东西。此前夜小轩特意奉上的证物玉佩,也一并送了回来。甚至还亲手挑了一柄装饰华丽的玉鞘短匕,说是给侄儿防身用。 曹氏眼珠转了转:“如此说来,怕不是哪个仆役或者管事手脚不干净,从你叔祖或是姑母那里顺来的?若是这样,咱们可不能要。”曹氏说着起身就要去喊人,被夜小轩一把拉回来。 “娘亲,再金贵也就是两罐茶叶,就算真是贼赃,叔祖和姑母也不会苛责咱们的。而且啊,我猜测,这应该是负责采买的弟子,可以巴结。”说着,拉曹氏凑近,“前几天爹爹不是放了些高级货色进来嘛。投桃报李,也是有的。” 曹氏这才恍然大悟。夜一苍如今越发得夜一行重用,经常经手许多要紧事。前几日有一批草药送到,虽然药材没有掺假,但产地却是与契约不符。正常来说,这批草药应该退回。但夜一苍想着不同产地的药材药性上差别也不大,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难为底下跑腿办事的人,又收了人家几大块金子,便放行了。 想到这里,曹氏又嗟叹,若是夜一苍早点经手这种肥差,家里的日子也能跟着借光,过得更好些。虽然眼下也不赖,但谁又嫌钱烫手呢。 母子间的对话,被趴在房顶上夜远听得真真切切,并快速将这些话原封不动的传给了夜小楼。夜小楼听了只是笑一笑,让夜远回去休息了。 雪千影正坐在他旁边的靠椅上看书,见夜远走了,这才把手里的书卷放下,看着夜小楼,也没说话。 出了刺客的事情,夜一行和夜一平都来找过夜小楼,示意他之前下毒的事情全都推给刺客,只说是夜一平在外行走得罪了人。不叫夜小楼继续查下去。 但夜小楼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若真是夜小轩做下的,留这么个居心叵测的人在家里,怕是将来还要出更多的乱子。于是就从夜沉沉那要了两罐子茶叶,特意混在赏赐和礼物之中,又派了夜远前去监视。 “这紫金茶的并不经过家里的采买,是固定的茶农按日子送来,叔祖那边的一个侍从亲自收了,分装,再送给姑母。而且这茶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喝,招待客人也从来不用。他夜小轩是如何认得的?只可惜这些都是推断,当不成证据。” 雪千影点点头,若没有这个刺客,她本来已经放弃了对夜小轩的怀疑。她不了解夜小轩,只听夜小婉提过几次,昆仑试炼时见过一面,只觉此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是个心胸狭窄、有口无胆的小人,虽然坑过夜小婉,却从不觉他如何毒辣。 可是刺杀夜一平,一旦张扬开来,是震惊天下的大事,他夜小轩如何策划得出有承受得起后果?而且夜小婉还提过,之所以她爹娘松口,允许她被过继到夜一平膝下,多少有些图谋夜一平财产的意思。这样想来,夜小轩就更不可能对姑母动手了。 可晚上的刺客,和刺客身上翻出这些东西,却叫雪千影起疑了。 而且那个伏诛的刺客,她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忘了在哪见过。夜小婉偷偷将刺客的随身之物给她带来,施展溯回术进行探查,却发现东西都是新落在刺客手中的,而给他东西的人蒙着面,衣着饰品连同声音,也找不出端倪。雪千影思来想去,还特意请夜小楼绘制了刺客的画像,妥善保管起来,以备来日想到什么时再行核对。 “真是抱歉,你好不容易来夜云台一趟,却偏叫你看见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夜小楼见雪千影愣神,轻轻摸了摸她的手。 “但凡大族,谁家不是一地鸡毛?小门小户尚且要为三间房子两亩地打个头破血流呢,更何况是咱们?”雪千影宽解了两句,又将话题带回来:“既然你还在怀疑他,现在又算是找出了一些破绽,打算怎么办?去提醒姑母和婉婉提防吗?” 夜小楼点点头,轻轻揉着雪千影的手指:“我对小轩一直心存芥蒂,整个夜云台连仆役都算上,没人不知道我们俩不合。若我去提醒,怕是要适得其反。不过姑母想来敏锐,应该也用不着我提醒。” 第七百三十四章 两难 夜小楼的话音还没落,外面有人跑来传话,说是夜一平请他们二人过去一趟。两人连忙赶到夜一平的院子,发现夜沉沉、夜一行两人也在。 “长话短说,”夜一平道,“晋州停云镇发生了多起命案,死者皆与阿佩近似,身上无伤,但脏器被震碎,还被吸了血。我现在要立时出发,前往查看。”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蹙起了眉。 夜一行道:“你放心去。家里的事有我和叔父在,你不必挂心。”又忍不住叮嘱,“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夜小楼也道,他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出门,可以帮着伯父和姑母分担家事,让夜一平放心地去,不用担心。 夜一平点点头,接过夜小婉给她收拾好的行囊,突然又想到什么,将夜小婉推到雪千影身边:“茕茕,你哪天离开?” 雪千影答道:“四月十四是冷先生的生辰,我们约好了要去黑湖附近小聚。之后应该就要返回千灯了。” 夜一平点了点头,又问她,是否方便带夜小婉一起去:“你们也算是旧识,不如一同前去热闹热闹。我不在家,小婉最近也没事做。” 夜一平这话虽然奇怪,但雪千影联想到来之前夜小楼的那些话,瞬间明白了夜一平如此安排的用意:“我这几日对婉婉的手艺馋得紧,正要来求姑母,放婉婉陪我去千灯小住几日呢。” 夜一平感激地握了握雪千影的手:“如此,就让小婉代她九哥照顾你几日。”又叮嘱了夜小婉几句,天不亮就独自出门了。 雪千影又在夜云台盘桓了一日,整天都跟拉着夜小婉一起。夜小婉还特意带她去看了竹林的流萤。隔天一早,雪千影拜别了师父师娘,又与一众夜氏长辈辞行,之后便带着夜小婉,赶往黑湖去与冷月寒汇合。 冷月寒极少过生辰,今次也只是找个借口,想把雪千影单独约出来说些隐秘事情。但见夜小婉也来了,想说的话只能咽回肚子。冷月寒为人最是玲珑,哄着雪千影和夜小婉,说了好些玩笑,也没叫她们看出异样。三人一餐酒肉倒也其乐融融。午后,冷月寒推说还要替泽世光办事,就散了。 离了黑湖,雪千影和夜小婉返回千灯。夜小婉不知怎的,突然叹了口气:“冷先生今日虽然欢喜,但见了我,心里怕是也未必自在。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雪千影愣了一下,瞬间想起两家如今正是水火不容的态势,伸手拍了拍夜小婉:“这两日我在夜云台,感觉玄州似乎未瘦太大影响?”至少雪千影在夜云台这几日,并未发现夜氏族人的生活与寻常世家有什么不同。 但夜小婉听了,叹息声更重:“其实是受了很大影响的。去年玄州并未丰产,粮米果蔬的产粮均较往年少了两成左右。长州过来的粮食,价格虽然未变,但基本只够保障民生所需,像我们夜氏这种大族,想要维持之前的排场,自然要花费更多的银钱。夜氏自新年之后,单就餐桌上的花销,就照比往年增加了一成不止。” 雪千影有些惊讶,连忙说道:“可是千灯贩粮的账目我看过,与去年的价格无异……”说到这里,雪千影顿了顿,她是当过家的,瞬间就反应过来这里面肯定不是粮价的问题。 夜小婉摇了摇头:“过日子不仅要米,还需要炭火呀——你没发现,夜氏如今大多烧得是柴么?” 雪千影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莲氏的茶房和厨房里,几乎不怎么能看见柴火,大多都是烧炭的。 “泽氏卡了玄州的炭火,直接涨价五成。夜氏不买也没关系,反正炭火只要不受潮,泽氏就没有损失。但玄州没有炭火用,日子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夜小婉叹道:“炭火只是一项,还有许多必须品,都被泽氏卡住,玄州的世家和百姓想用,就只能高价买。夜氏是有家底的,尚能支撑。但寻常百姓和一些小世家,就很难了。” 雪千影也叹了口气。长州倒是产炭,但勉强自足,帮扶玄州肯定是不能够。再说莲威金悯在夜云台住了三个多月了,若是能施以援手,早就主动帮忙了。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沿着江水北上。眼见天色擦黑,便准备找个客栈投宿。 这时一只风荷飘来,落入雪千影的手中。 “是阿横的信。”雪千影笑着拆开信笺,扫了几眼,倏然间变了脸色。 “怎么了?”夜小婉看她笑容突然散去,以为是康州出了什么事。雪千影将信笺递给她,夜小婉看了一眼,瞬间心惊:“聚州出事了?” 莫雪歌的信中说,容氏突发变故,遭人屠戮,太元城容氏祖宅之中一夜之间无一幸存。莫雪歌得了消息,顾不上之前的“嫌隙”,亲自带人前去,却没有发现容璇玑姐弟的尸首。也就是说两人如今下落不明。 莫雪歌的信中还说,她已经带人将容氏死难者尽数收殓,停棺于容氏家宅,只待找到容璇玑姐弟之后再行治丧。而莫雪蝶和修齐已经将莫氏暗卫尽数派出,邺州公孙氏、聚州席氏、晋州佟氏等世家,也都在帮助寻找他们的下落。 “茕茕,你要去聚州吗?”夜小婉问道。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避嫌的必要,雪千影几乎是立刻就要动身赶去太元与莫雪歌汇合。这时有一只风荷飘落在雪千影的掌心。 雪千影拆开信笺,竟然是石婆婆托莲氏子弟传来的。信中告知,周花娘、石万同、陈狱婆等几位雪蕊姬昔年故人,包括很早就离开了东湖的梦桐,一夜之间全家上下尽数虐杀,尸首被人丢在了小荷别苑的大门前。 幸而石婆婆算准了雪千影的归期,那几日提前回去小荷别苑洒扫整理,这才躲过一劫。但老人家还是被这血腥残忍的场面吓得一病不起,眼见时日无多。却还拖着病体,叫莲氏子弟传信给雪千影,提醒她在外切切小心。 看着两封信,雪千影为难起来。一边是娘亲的故人突然遇难,一边是容璇玑生死未卜,两边雪千影都放不下。但聚州那边至少还有莫雪歌操持,而千灯这边如果她不回去,不仅凶案难破,她更害怕见不到石婆婆的最后一面。 “婉婉,咱们得连夜赶路了。”雪千影很快做出了决断,“咱们先回千灯,之后再去聚州。” 第七百三十五章 死因 雪千影连同夜小婉,星夜赶回小荷别苑。应门的竟然是莲芙。 莲芙说她也是刚到不久。但雪千影见莲芙穿着素服,头上身上首饰全都去了,就连编发的坠子也都摘了,心中一紧,眼圈瞬间红了。一口血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却也顾不得自己,伸手扶着莲芙的胳膊,一路朝着石婆婆的房间快速奔去。 雪千影到底没能见上石婆婆最后一面,老人家刚刚去了不到一个时辰。雪千影悔恨连连,早知如此自己昨日便回,就算不能挽回老人家的性命,至少不至于遗憾如此。 莲芙安慰她,说石婆婆走的安详,心中牵挂唯有雪千影一人,如今雪千影回来了,老人家英灵未远,亦能感知。 雪千影听了却更为难过。她知道石婆婆家里已经没人了。一把年纪遭逢家中巨变,儿孙俱被奸人所害。冤情未洗,一病不起,又没能等到最为疼爱的自己赶回就闭了眼。换成任何一人,都要死不瞑目的。 想到这里,雪千影伏在石婆婆床边痛哭出声,嚎啕不已,悲痛欲绝。莲芙在一旁却轻轻松了一口,心说师姐没憋着,能哭出来,多少是个缓解。不然五内郁结,再憋出内伤,少不得损伤了身体,令人担忧。 夜小婉摘了自己头上身上的首饰,脱了绣工繁复的氅衣,又帮着已经哭到抽搐的雪千影摘了这些,只留两把素净的银簪。起身问莲芙要如何治丧,自己多少也能帮些忙。 莲芙说自己是昨天夜里到的,接到传信只说是石婆婆不好了,谁知来了才发现闲置的偏院里竟然还停了许多棺木,这才隐约听说小荷别苑这几日发生的惨案。正要着手派人调查,师姐就回来了。 莲芙道:“这位石婆婆名义上是管家仆役,师姐幼时便有存续之恩,又照顾师姐多年,总该按照长辈的礼仪发丧才是。” 夜小婉道:“茕茕还有师父师娘在,莲氏也还有许多长辈,怕是不合适吧?” 莲芙又道:“娘亲说过,小荷别苑里诸事不必强求按照莲氏的规矩。只要师姐合心顺意就行。” 两人说着,又将目光投向伏在床榻边上的雪千影。雪千影已经哭不出声,强撑着起身,却有些头晕,身形晃了晃。夜小婉和莲芙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扶住,又搀着她起来。 “带我去偏院看看。”雪千影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且还在抽噎,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莲芙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她和夜小婉去到偏院。 夜小婉一进门就惊呼了一声。天色已经渐亮,偏院里入眼四五十口棺木,分外阴森骇人!棺木是分着摆放的,一口是单独在一边的,剩下的分成了三组,其中一组数量最多,靠前的一口棺木附近,还有些焚烧纸钱的痕迹。 此番帮忙护卫小荷别苑、并帮石婆婆代笔和传信的,是莲氏一位叫做尹默的外姓子弟,论辈分也要叫雪千影师姐。莲芙之所以赶来,也是因为她向白鹤传信的缘故。 “大师姐,小师妹,夜十六娘。”尹默迎上前来,抱拳行礼。 雪千影点了点头,指了指院子里的棺木,没说出话。 莲芙颔首道:“尹师姐,劳烦你将这几日的事情再说一遍。” 尹默点头称是。说自己刚好到千灯这边的粮商行送东西,路过渔获商行的时候,听见两个伙计议论,说东湖上死了人,尸体被塞在船上,停在小荷别苑门前。自己便带人前去查看,正好撞见回来洒扫的石婆婆。 经由石婆婆辨认,船上的尸体皆是大师姐的儿时故人,不敢大意,连忙征调城内的棺木,将尸身收殓。结果尹默护送石婆婆进门的时候,在小荷别苑的门口,又发现了一具女尸。经由石婆婆确认,正是消失多年的梦桐。 第二日,小荷别苑门前又有一船尸身。石婆婆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竟然是石万同和他的家人——凶手连他刚出世不久的小儿子和年迈的伙计们都没放过。 尹默一边请医师照料石婆婆,一边给雪千影和白鹤传信,一边还要抽调千灯城中人手,护卫小荷别苑,追查凶案真相。 “可惜,石婆婆没能熬到大师姐回来。凶案调查也没有眉目。”说到这里,尹默有些自责。 雪千影伸手用力地拍了拍师妹的肩膀,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师姐快别这么说……”见一向张扬桀骜的大师姐这般憔悴悲恸,尹默也瞬间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雪千影又指了指院子里的棺木,尹默回身抹了一把眼泪,指着单独的棺木说这是梦桐的尸身,又指着另外三组,最少的是陈狱婆一家,稍多些的是周花娘一家。最多的是石万同一家。 “石老大家最惨,每一具尸身上都有虐打的痕迹,就连刚满月的小孩子都……”尹默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指了指一具极小的、一看就是现找人改过尺寸的棺木。见雪千影想要过去查看,又下意识的抓住雪千影的衣袖,似乎是阻拦,更像是不忍,好半天才放开。 雪千影没有去看那具小小的红漆还没干透的棺木——这是长州的风俗,夭折的孩子,要装在红漆棺木里入殓,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化解他们没能长大成人的怨愤——而是先去看了梦桐的棺木。雪千影推开棺盖,虽然尹默的话已经让她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尸身时,还是吓了一跳。 她不知石婆婆是如何认出这就是昔日风华绝代的东湖四大琴师之一,她怔怔地看了好久,都没能在这张布满淤青的肿胀脸庞上,辨认出半点熟悉的痕迹。 直到她在尸体的右耳后,有一颗朱砂痣,才能确认这就是梦桐。 雪千影本不会验尸这等细致活儿,但看修正做得多了,多少也懂些窍门。雪千影学着修正平日里验尸的流程,翻看了尸身,伤口很多,却没能找到致命伤。雪千影思索片刻,突然间一个激灵,掰开了尸体的嘴,拔了发簪往她喉咙里探,带出许多血污。又看了看她颈部的一道纤细泛白的伤口,这才确认了死因。 出剑的人控制得极好,只在喉咙附近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流血虽多但不致死。梦桐真正的死因,是流出来的这些血,慢慢的堵住她的喉咙,将人活活憋死。推断至此,雪千影不禁怒气冲天,周身的气势直接将半开的棺盖给掀飞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怒极 雪千影将尸身轻轻放下,安置好,站在棺前,紧握着拳头,半天没动也没说话。 莲芙、夜小婉和尹默都被唬了一跳,连忙都凑过来。雪千影指着梦桐尸身上的伤,好半天才给她们解释梦桐的死因。 “也就是说,有人割了她喉咙一剑,而后对她进行虐打折磨,直到她窒息而死?”夜小婉颤抖着声音,脸色吓得煞白,又捂着胸口:“这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至于此?” “师姐!”莲芙无意低头,瞥见她手上有血迹流下,扯过她的手,展开一看,原来是指甲嵌进了掌心,流下四道月牙形的伤口,和四道血痕。 莲芙见此紧紧抓着雪千影的手,喊人送伤药和纱布过来,却被雪千影轻轻推开,踉跄着走到陈狱婆一家的棺木前,又查看了几具尸身。终于扶着棺木,蹲在地上,再次痛哭起来。 莲芙知道师姐伤心难过,想劝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能向夜小婉和尹默求助。而夜小婉被这惨剧吓坏了,也不敢上前。 好在尹默是利索人,不管雪千影是悲还是哭,直接过去抓了她的手,给她包扎。雪千影也没挣扎,就靠在那里等着尹默收拾妥当。而后一手借了尹默的手,一手扶着棺沿,勉强站起身来。 尹默扶着她,问她还要不要继续看,雪千影点了点头。两人又走到周花娘一家和石万同一家的棺木前简单看了看,这些死者无一例外,全是虐杀。甚至有几个的尸体残缺不全,伤口也不整齐,似齿痕,又像是斧头锔子这类并不锋利的东西。 雪千影判断不出是何种凶器所致,但心里却越发愤恨,整个人都哆嗦着,气势不受压制逸散出来,就连尹默也受到波及,气血翻涌。再加上被这些尸体弄得恶心难受,几次用灵力强压着,就是不敢松开雪千影。 雪千影站了半天,终于动了,亲手去盖阖棺木。尹默见了,连忙招呼人过来帮忙。但她自己还是没敢离开雪千影半步。 “你放心,我没事。”雪千影声音嘶哑低沉,似乎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了去,几个字说的断断续续,身形也跟着摇摇晃晃,全凭尹默支撑才能站稳,却是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我还要没为他们报仇呢,不会轻易倒下。”雪千影又道。 “师姐已经查出凶手了?”尹默看着雪千影通红的眼睛,心头一颤。 雪千影摇摇头。除了梦桐一早就不知所踪无从查起,周花娘、石万同和陈狱婆三家都住在千灯城中,雪千影只需要走上一趟,总能找到些能够施展溯回术的证物。只要溯回术能够施展,就不愁找不到凶手。 “可是,”夜小婉听了,偷偷与莲芙道,“这凶徒敢明目张胆抛尸小荷别苑门前,不该是一早就做足了准备,抹去了线索,好叫茕茕查不到他,才敢这般嚣张的吗?” 莲芙摇摇头:“我反而觉得,这人这么猖狂,若不是有恃无恐,就是等着师姐上门复仇。巴不得师姐赶紧把他找出来呢。” 夜小婉听了蹙眉:“那茕茕此去,怕不是要有危险?” 莲芙也叹:“可师姐这性子,你我又拦不住……不行,我得给兄长传信,让他来劝一劝才是。” 夜小婉绞着两只手:“要不要惊动莲家主和金夫人?你不方便,我可以传信给我九哥,让他去说说。她正在气头上,阿英的话也未必听得进去,但莲家主和金夫人的话,她总能听进去一两句。我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她着了别人的算计。” 莲芙也是这么想。若是石婆婆还在,她老人家多少还能拦得住雪千影发怒,可现在老人家也撒手归西,又是因为被家人惨死刺激重病,不治而亡。这种种恨叠在一起,雪千影不杀个血流成河已经算是克制了。 “对了,有件事,须得告诉你。”夜小婉拉着莲芙,凑在她耳边,将莫雪歌给雪千影传信告知容氏灭门、容璇玑姐弟不知所踪的事情简要说了。莲芙听得肝胆俱裂,颤巍巍地唤了一声“璇玑”,眼睛瞬间红了,又冒出些许火来:“不行,我得传信给兄长,叫他过来,我要去聚州一趟。” 夜小婉连连自责自己忽略了莲芙与容璇玑的情谊,伸手将莲芙的胳膊抓住,却找不出合适的说辞,只能推到莲英头上:“你且不要冲动,等阿英来了,与他商议之后再做决断才稳妥。”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求稳妥做什么?璇玑她现在不论是外逃还是被捉,都必然正受着苦楚。我若不去,我若不去……”莲芙说着,垂下泪来。 “容氏传承千年,不比你一人之力更强悍些?容氏上下千余口都没抗的住灭族之祸,便是你去了,又能出几分力?那些做下灭族惨案的,就不是人,眼里没有是非曲直,更不可能将世家身份放在眼里,你若去了,再连累你,到时要叫你师姐如何,叫你兄长如何,叫莲家主和金夫人如何?” 夜小婉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但眼下是真的急了,一下子说出这许多话来,反而把莲芙给唬住了。 夜小婉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半是开解半是劝说:“璇玑是个聪慧的,做事必有后手。莫家主也有决断,在西南势力正盛。她们两厢没碰上,估计是璇玑带着小公子躲起来了。等躲过些日子,安全了,也就出来了。你若去了,再落在贼人手里,到时候不是反叫璇玑为难么?” 莲芙听了点了点头,但还是担忧:“你的话有道理。有些事璇玑布局很久,还有莫姐姐帮忙,必然是万无一失的。可她若是躲了起来,怎么会不联络莫姐姐呢?” 夜小婉也被问住了,二十多年的生命里,脑子从来没转得这般快过,突然灵机一动,晃着莲芙的手:“没准,这是璇玑的计谋呢?”说着,夜小婉做出十分坚信的样子,“一定是这样的,是诱敌,是迷惑,没准还有别的后招。璇玑聪慧,咱们都猜不着寻不着,外人就更难猜难寻了不是?” 莲芙终于被这番话说服了,又像是再劝服自己似的,拼了命点头:“你说得对,璇玑细密周到,必然不会让自己陷入死地。这必然是一计谋。我若去了,反而搅局。” 夜小婉拍了拍胸口,总算是没惹祸。 第七百三十七章 阶下 绾宜穿过暗无天日的甬道,打开重重锁链,再次来到关押容璇玑的地牢。 容璇玑被绑缚在架子上,依旧垂着头,闭着眼,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睡过去了。 狠戾爬上绾宜的眉眼,但她心里却颇有几分无奈。按理说人都抓来了,开口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可他们绾氏先前的确小看了容氏的风骨,不说家族砥柱的小辈们,不算容氏姐弟的嫡系亲信,就连容太和容太裕两个墙头草老骨头,面对绾氏的酷刑逼供,竟然也能一言不发,直至被折磨致死,也没开口吐露半个字。 绾宜看着容璇玑,心里盘算着要如何逼她开口,避免夜长梦多。一名心腹跑了进来,单膝跪地。 绾宜瞥了一眼,是她派出去追捕容璿玑的人手。 “抓到了?”绾宜的声音在空旷的囚室内,泛起一阵回声。 “抓到了。”那人低头答道。 “带进来吧。”绾宜想了想,容氏姐弟情深,或许亲弟弟被抓,能够逼容璇玑开口也说不定。 心腹一挥手,身后几个人架着一个人进来。 绾宜瞟了一眼,见是女子打扮,微微蹙眉:“确认没抓错?” 心腹连忙答道:“兄弟几个害怕抓错人,已经验过了……” 绾宜眉峰一挑。一直闭着眼睛的容璇玑眼珠动了动,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验过了?!”绾宜盯着心腹一脸的猥琐,反手抽了一个耳光,又看了看昏厥的容璿玑。衣着破烂,下半身一片血污,显然是受辱不轻。 “你们真是胆大……” 几名心腹都跪倒在地,一个胆子大的轻声解释:“连日奔波,兄弟几个心里又急又气,不能动他姐姐,总得他出出火气……” 绾宜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恶心,回身看着容璇玑,挤出笑容:“行了容家主,你都醒了,就别装了。你弟弟是替你受辱,你这个做姐姐的,竟然还能无动于衷?说到底你还应该谢谢我呢。若不是我将你保护起来,就我手下这帮粗人,手脚重,不懂事,怕是容家主挺不过几日的。到时候死相难看不说,堂堂一家家主,被人凌辱致死,传扬出去,令祖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呢。” 容璇玑挣开双眼,看着绾宜,冷冷一笑:“阶下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横竖都是一死,还在乎自己死得好不好看吗?” “确实。”脚步声响起,绾宜回头一看,二小姐绾宁走了进来,对着姐姐微微一礼,又扫了几眼跪在地上的几个少家主心腹,冷冷一笑。 “姐姐,你这样容家主是不会开口的。如今你的属下欺负了她弟弟,她心中有恨,怕是更不会开口了。” “妹妹有什么好办法?”绾宜挑了挑眉毛,看着绾宁。 她和绾宁的关系虽说缓和不好,但在容氏的问题上,姐妹俩却说不到一处去。绾宁一直不同意绾宜对绾宁下手,姐妹俩每每谈论此事,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现在眼见绾宁要在这件事上插上一脚,绾宜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厌恶。 “我奉父亲之命,前来审问容家主,并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若是容家主还不开口,便将她交还给姐姐处置。如何?” 绾宜退后两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倒要看看,绾宁有什么办法能够撬开容璇玑的嘴。 “容家主,”绾宁对着容璇玑微微点头行礼,笑了笑,“我先送你份礼物。”说着,转过身,突然出手,绾宜的几个心腹霎时间尸首分离,倒了一地。 “你……”绾宜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妹妹会拿自己的人开刀。 “连裤裆里的玩意儿都管不利索,这样的属下只会给姐姐招惹是非。”绾宁拍了拍手,斜了绾宜一眼,又看向容璇玑,“这份礼物,容家主可满意否?” 容璇玑一笑,下巴指了指无人看顾倒在地上的容璿玑:“你把他也杀了,我告诉你一件你姐姐不知道的事情。” 绾宁微微蹙眉,走到容小公子近前,捏起他的下巴,喂了一颗丹药进去,回头看着容璇玑:“容家主不要太心狠了。遭受那般屈辱,小公子都没有自戕,说明他很想活下去。容家主一句话就轻飘飘的断绝了小公子的生机,这样可不好。” 容璇玑哼笑一声,摇了摇头:“既然这样,那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说着,把眼睛闭上了。 绾宁也没有再说话,静静等待着容小公子苏醒。 容璿玑醒来,看见了姐姐,略略有些激动。可当他看见了绾氏姐妹,便瞬间明晰了自己的处境,强撑着自己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姐姐。而容璇玑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是睡了。 容璿玑突然笑了,他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转头对绾宁道:“你想知道什么,我说。” 绾宁靠近他,轻声问道:“我们绾氏从来只关心一件事,雁图匣究竟在什么地方。你说了,我就放你们姐弟走。” 容小公子露出纯净美好的笑容,他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绾宁,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绾宁以为他要喝水,连忙叫人送来温水,亲手喂了他几口,这才凑近了,问道:“现在能说了吗?” 容璿玑脸上依旧带着笑,指了指自己胸口:“在这里。” 绾宁脸色一僵,伸手抓住容璿玑的衣襟,扯到近前:“睁眼说瞎话!你说你吞进肚子里我还能信上几分,心里,亏你想得出!” 容璿玑看了一眼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笑话的绾宜,笑道:“这是我容氏的秘术。我容氏千年传家,有几门不可思议的术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更何况,你们审了我姐姐这么久,她都不肯开口,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这雁图匣取出来,她唯一的弟弟就没命了啊!” 什么秘术,什么姐弟情深,这种鬼话绾宁是不信的。但绾宜却在一旁冷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是假的,看着亲弟弟在自己面前,为了保护自己开膛剖心,那般场面,想想就令人动容。” 绾宁瞪了姐姐一眼,看着容璿玑,又回头看了看不为所动的容璇玑:“容小公子,以你的修为,剖心必然活不下来,这种求死的算计,可不高明。” “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既然我说了你也不信,那你还问什么?”容璿玑找了个靠墙的地方坐舒服了,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竟然睡了过去。恍惚间又看见了春桃的如花笑靥,嘴角不自觉流泛出一丝笑意。 第七百三十八章 得仁 那日容璿玑正在房里书案前处理文书。春桃煮了宵夜,送来给他。两人没说几句话,就有人在门外传话,说是家主亲自巡夜,不需要小公子出去了。 容璿玑应了一声知道了,来人行礼之后就走了。 容璿玑嗔道:“你们这前后脚,怎的不一并进来?弄得自己多懂事似的,离了指不定怎么偷笑呢。” 春桃倏忽间红了脸,打手语说,应是底下人怕咱们不方便。 “那也得真的不方便才行。”容璿玑伸手将春桃搂在怀里,春桃羞得双颊绯红,轻轻将他推开了。容璿玑看着她就觉得欢喜,笑道:“应是姐姐知道你来了,才不劳动我的。” 容璿玑伸手摸了摸春桃的脸颊,又有些惋惜:“教了你这许多日,却还是不能开口说话,果然修先生这笔记不太靠谱。千种人有千种病,这也是医者需要辨证施治的缘故。哪能生搬硬套呢。” 春桃手语道,不是修先生的笔记不行,而是她不行。 “我怎好怪你,自然要怪修先生了。”容璿玑笑了笑,继续埋头案牍。春桃见夜里风凉,便帮他把窗子关上了。 容璿玑听见声音抬起头:“今日姐姐巡夜换路线了么?” 春桃摇头说自己不知。 “往日都是我这里是第一处的。不过偶尔换换也好,叫人摸不到规律才更安全呢。”说着又安慰春桃,说如今容氏祖宅的四门四角都建了了望用的高台,想要偷袭并不容易,比以往安全了许多。说着就低下头继续处理文书,却见方才说话时墨汁滴在文书上,连忙拿袖子去擦。 春桃也过来帮忙,用浸了水的帕子,小心帮他把墨渍擦净,又娇憨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怪他冒失。容小公子挠了挠头,正要继续落笔,突然又抬头:“春桃,你觉不觉得,今日外面格外安静了些?”说完方觉失言,幸好春桃不以为意。 春桃陪了他一会儿,便要回去了。更叮嘱容璿玑早些休息,莫要熬坏了眼睛。 容璿玑受用地点了点头。撒娇似的也叮嘱她早些睡,不要总是点灯熬油做针线,自己也不急着那几件衣裳穿。春桃见心思被他猜中,撅起嘴,让容璿玑又爱又怜。 春桃要走,容璿玑想要起身去送,春桃就只是摆手,示意他目送就好。之后自己笑着起身出去,转身将门阖上。门板间的缝隙越来越小,心爱之人的笑脸渐渐被门掩去,容璿玑这才将目光挪回了文书。 突然门缝之中传来一声惊呼:“璿玑快跑——”声音嘶哑而短促,声音极大,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掩盖不掉当中的恐惧。 容璿玑应声抬头,只见房门应声洞开,春桃的身体直愣愣地栽进房里,鲜血很快淌满她身下,像铺就一张殷红的绒毯——双眼却还死死地盯着他。 容璿玑的视线凝固在春桃渐渐没了生气的脸庞之上。半晌才抬起眼。门外,两个黑衣人,手持长剑,剑锋上染着血,正冷冷地看着他。 容璿玑如梦初醒,拔剑出鞘,与春桃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敌——袭——” 却不知自己身在梦中,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而他眼前停留的,还是那日夜里容氏家宅之中,血与火交映之下的厮杀和哀鸣。 还有泪。 泪水蛰疼了脸上的伤口,容璿玑睁开眼睛四下看看,不知道绾氏姐妹是几时离开的。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姐姐,害怕有人偷听,也没敢跟搭话。缓了缓精神,继续闭目养神。 这时,锁链一响,绾宁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容璿玑看着绾宁,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横竖就是一死,他求仁得仁,也没什么好怕的。甚至若不是还牵挂姐姐,还会因为可以去见春桃而有些欢喜。 绾宁也看着容璿玑,对带来的几个人摆了摆手。几人依次上前,诊脉,查体,有一个还扯开了容璿玑的衣裳,仔细在他胸口摸了摸。容璿玑仿佛一尊泥塑,一动不动,任凭几人折腾。 几人看过之后,都对着绾宁摇了摇头:“二小姐,或是我等医术不精,这位小公子的身体虽然虚弱,伤得不轻,但心脉处确实不见异常。” 绾宁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摆摆手让几个人都出去了。 囚室内,便只剩下了容氏姐弟和她三个人。 “我问过了。”绾宁俯下身,平视容璿玑:“你们容氏少说有十七八人都是同样的说辞。结果剖心后什么都没有发现。难怪听你说完,我姐姐是那副神情,她可是被你们骗惨了。” 容璿玑微微仰着头,看着绾宁,脸上浮起一层天真笑意:“没准他们都是假的,就我是真的呢!” 绾宁伸手掐住了容璿玑的脖子,随着她慢慢站起,将容璿玑整个提了起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你之所以被姐姐的手下那般折辱都没有寻死,就是想来见你姐姐一面吧,既然心愿已了,我便送你上路好了。” 说着,绾宁将人抓到自己近前,用很轻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小公子,别恨我,我尽力了,真的没办法保住你们姐弟两人的性命。你放心,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会有人来救你姐姐,你且安心上路罢。” 说完,绾宁也不等他反应,突然加重了力道。囚室内听得一声脆响,折断了容璿玑的脖子。 绾宁松开手,容璿玑的尸体像一只破口袋似的,跌在地上。绾宁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回头看了看容璇玑:“容家主,看一眼吧。最后一眼了。” 而容璇玑始终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但绾宁还是看到了她眼角沁出的一滴眼泪。 绾宁突然暴跳起来,大张旗鼓地叫人进来,说容小公子油盐不进,还意图劫持她越狱,总之是装模作样的骂了几句,又叹了口气,说人都死了,计较这些也没用,让手下人买一口薄棺,将小公子的尸体抬出去葬了。 而容璇玑始终一言不发,眼皮也一动未动。 绾宁是有话想对她说的,但自家地牢里的情形,她其实也不算熟悉,所以也不敢妄动。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属下来报,容璿玑已经安葬了。绾宁问出了安葬的确切地点,还大声重复给容璇玑听。 容璇玑突然睁开双眼,重重地看了绾宁一眼。绾宁知道她是领了自己的情,故意说了些敲打她的话,带着下属离开了。 容璇玑这才看向弟弟倒下的地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些日子,容氏的人在她面前死了不少,她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而容璿玑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血脉关联。如今,这关联也断掉了。 生无可恋,却投死无门。容璇玑神情悲戚,嘴角却浮上了笑容。 千年容氏,怀璧其罪。自容先知始,至容璿玑终,容氏合族上下如今只有她一人存活了。她亲手卜出的不祥之卦,终于还是应验了。 第七百三十九章 金锁 尹默觉得雪千影的呼吸越发凝滞,生怕她大怒大悲之下,身体出问题,便半是劝解半是拖拽,将她扶到一根廊柱下,让她靠了休息片刻。 尹默道:“虽说师姐验看过,要不要再找咱们莲氏的医师详细验尸?这件事闹得不小,千灯城内都有传闻,须得张榜公告以安民心才好。” 雪千影想到自己只是查看死因,万一有更多线索被自己错过,再因此寻错了仇家得不偿失。而且这等惨案,必然民心惶惶,再被人钻了空子。想到这里,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尹默的提议。 尹默给一个属下使了眼色,属下会意,转身就走。雪千影却把人叫了回来,示意他不必回白鹤找人,只需去千灯城中,将几个大药行的坐堂大夫请来帮忙便是。 说着,雪千影还拿了一块自己的令牌出来:“千灯城中药行,莲氏大多有份子,见我令牌便会听从调派。城南的济世堂就不要去打扰了,他们那里常年舍医舍药,照顾病人忙不过来,最近又派了不少人手去乡下义诊,若是请来怕是要耽误旁人求医。” 那个属下将雪千影的话复述了一遍,见没有遗漏,这才领命去了。 “你这个左右手不错。”雪千影扶着尹默的手,夸赞了一句。 “他是我堂弟,名字叫做尹横,早就能独当一面。此次本是轮转休沐,随我来千灯看风景的,却不想小荷别苑出了事,正是用人的时候,就让他留下帮忙了。” 雪千影点点头,示意尹默,等他们这趟差事办完,回去白鹤,让尹横去莲英身边听用。 尹默又惊又喜,却碍于雪千影此时的心情,不好表露。只是替堂弟道了谢。 尹横办事很是利落,未至傍晚,就已经有三四位医者随着他回来,并回禀说,还有几人在后面,已经安排了人护送。 雪千影让尹默扶着自己,坐在一处台阶上,指了指棺木,拜托几位医者验尸,自己就留在这里等结果。尹默盘算着该又是个不眠之夜,连忙指使手下人,将院子里所有灯烛都点了,照了个灯火通明。 同来的只有一位女医者,自然女眷和小孩都留给了她。她先看了石万同幼子的尸身,吓得尖叫出声,看了一眼雪千影,欲言又止。又去看了周花娘的尸身,再次惊叫出声。 尹默见此,主动上前询问。女医指着几口棺木,骇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从医四十余载,经手验看过的尸身少说也有数百,但如此惨状,却是第一次见。 尹默听了回身看了雪千影一眼,半天没有说话。其实女医还算坚强,其他医者,有的都已经吐过两三回了。 验尸一直持续到天亮,几位医者除了更仔细些,倒也与雪千影验看得没有什么出入。只是那个女医,在复检记录时,不经意间摸到石万同的胃里似乎有异物,剖了一看,竟是一枚金锁!金锁正面刻着“如端”二字,背面刻着“长命百岁”和“天机三十一年二月二十八”的字样。 尹默不敢怠慢,将金锁拿了给雪千影看。雪千影眼圈又红了。这是自己闭关前,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石万同刚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名字是石万同拜托她给起的,不论男女都叫这个名字。长命百岁四个字也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与这金锁相配的,还有一个金项圈,也是雪千影所赠。这金锁连同项圈,在幼子洗三的时候就戴在脖子上了,怎么会在石万同的胃里发现?项圈又哪里去了? 雪千影捧着金锁,很是不解。难不成石万同是被迫吞金而死? “几位验尸的医者都说,石老大是被人折断了全身的骨头,活活疼死的。”尹默低声禀告,“这金锁据几位医者判断,应是受虐之后临死之前吞下的。同时他胃里还发现了少量的泥土砂石。可为何会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莲芙道:“常听师姐说,石老大为人豪迈,颇有侠名,却最是细致人物。昔年纵横东湖,将手下一众老鸨花娘都看顾得无微不至,生意也滴水不漏。难不成,这金锁是他故意留给师姐的线索不成?” 雪千影亦做此想,顾不得自己哭了一昼夜,身体虚弱,精神不济,直接对金锁施展了溯回术。只看了一眼,莲芙就惊叫出声:“不世!这是陈飒的佩剑不世!” 雪千影也认出了陈飒的佩剑和他的身影,以及几个打过照面的陈氏高手。止不住的怒意瞬间冲上额顶,发髻冲散,用来固定头发的银簪直接被灵力冲断,叮当几声,滚落在地上。 但雪千影也怕是有人刻意栽赃引她暴怒,毕竟世人皆知她与陈飒的前仇,还是坚持着将金锁上所记录的事情全部看完,气得她没用来施术的那只手上四根手指的指甲全都折断了。 莲芙、夜小婉、尹默和她带来帮忙的莲氏子弟,还有一众前来帮忙验看尸身的医者们,也都随她一同“观看”了整场屠杀。别说是莲芙这等认得石万同他们的,就连尹默和几个医者,都看得咬牙切齿,肝胆俱裂。那个女医甚至晕厥过去,幸而有同伴施针才得转醒。 旁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雪千影? “茕茕!”夜小婉害怕雪千影冲动,更怕她怒急攻心,像那个女医一般一口气上不来,一直死死地按着她。直到溯回术中的影像全都看完,趁着雪千影没说话,主动开口唤她回魂:“茕茕,你且不要冲动,陈飒做出此等事情,就是为了激怒你呀!你若盛怒之下乱了方寸,反而中了他的计!” 莲芙也道,陈飒之所以对这些凡人下手,为得就是报复。报复当年的雪蕊姬,也是报复今日的雪千影。反正双方已经是解不开的仇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急在这一时,不如从长计议,想一个稳妥的法子,一击必杀才是上策。 但在这件事上无常元君从不自诩君子,她一刻都等不了: “传令下去,锁闭千灯所有私道,官道商路设卡,挨家挨户搜捕陈氏一干人等!张榜公告陈氏恶行,窝藏者同罪论处!”雪千影直接下了命令。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不论仙修还是百姓,但凡举告线索,赏百金! 莲芙和夜小婉劝过之后便不能再劝。更何况还有一个只知听命行事的尹默在。她极为正式地单膝跪地,伏首领命,在得到雪千影的确认之下,拿了白日里尹横去请医师的令牌,直接带人赶去千灯城中,将所有莲氏驻守子弟和常驻于此的散修们,尽数召集到一起,下达了千灯建城千年以来,第二次全城搜捕的命令。 第七百四十章 搜捕 虽然凶手还没有到案,但是按照长州的习俗,这些遇害者在偏院停灵满七日,便发丧了。 丧事是雪千影亲力亲为的。尹默怕她不支,还特意派了两个心腹跟着她。而东湖上许多受过石万同恩惠照顾的,还有昔年周花娘手下的花娘们,闻讯也都赶来。雪千影名下几家商行,也都派了精通白事的掌柜管事过来帮衬,丧礼操办得盛大又体面。 丧礼过后,雪千影就病倒了,高热不退,卧床难起。夜小婉不得不传书修正,请他来照料雪千影。 雪千影病势缠绵,幸得修正衣不解带,悉心照顾,总算好转。而此时封城搜捕已经持续了十余天。期间小荷别苑还收到了莫雪歌的传书,说是已经有了容璇玑的消息,正在核实确认,若是真的,自己会亲自带人援救,让雪千影和莲芙安心,云云。 因几桩惨案确实骇人听闻,引得众怒,加之千灯的百姓对雪千影向来信服维护,自然同仇敌忾,踊跃举告。尹默利落,尹横精明,再加上还有莲芙亲自坐镇,几乎想整个千灯翻了个底朝天。逼得陈氏众人抱头鼠窜,三番五次漏了行迹,更有十数人落网,被关押在千灯城中的牢狱之中。 但就连被抓的几个,所做下的腌臜事吐了干净,却也没能露出陈飒的行迹。 “按照他们的口供来说,灭门石老大家之后,陈飒就下令,让他们化整为零,分别藏匿逃窜,彼此之间并不联络。”莲芙将一摞供状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右手接过供状,左手将碗里残余的汤药一饮而尽,皱着眉头,紧着鼻子,将空碗递还给修正。 修正顺势摸了摸她脉门,神色总算稍稍好转些:“总归是不烧了。这是好迹象。只是你内郁不纾,堵在脏腑里,长久以往身体还是要受影响。须得找个机会发散出来才是。” 雪千影敷衍地点着头,问他要如何发散,眼睛却盯在供状上,细细将十几个人的供述都看了一遍。他们的供述与莲芙所说一般无二。只是……雪千影抬起头:“那他们没说,风声过了之后,要如何汇合?” 莲芙抽出其中一份供状,指了指末尾:“有几个交代了,说是陈飒吩咐,若是风声过了,交通恢复,便各自返回宁州去。到了宁州再汇合。” 雪千影冷笑着摇了摇头:“千灯四境已封,只进不出,就连天上也有仙修日夜御剑巡视。我就不信,陈飒能逃出去?再说,他既来了长州,若只是潜伏倒也罢了,却又欠下这许多血债,目标必然是我。我还好端端活着呢,他怎么肯走?” 说着,雪千影抖了抖手中的供状:“若不是这些人还在维护陈飒,故意说谎。便是陈飒一早就算计好,将他们抛弃了。没准,还是故意卖出破绽,分散咱们注意的呢。” “真是狠毒。如今还跟着他四处作恶的,必然是忠心耿耿,说不要就不要了?”夜小婉愤愤不已。 莲芙却摇头道:“倒也不算是狠毒。如今落网的这些个,已经调查清楚,对几桩惨案只是旁观,都没动手。便是要发落,也只能咎查以往,罪不至死。而那些个真正犯了案的穷凶极恶之徒,都被陈飒带走了。” 夜小婉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雪千影将供状丢在一旁,又看向修正:“你方才说,要如何发散来着?” 修正抄着袖子,没好气地叫骂:“你这是吃药吃多了耳朵聋了?我方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你竟一句没听见?” 雪千影被骂得缩了缩脖子。 “罢了罢了,没抓住陈飒,你这内郁就算强行用针用药散开了,怕是还要再结。我且行行好,等你几日,抓住了陈飒再说吧。” “师姐。”莲芙突然问道,“若是咱们抓了陈飒,要送去天台山公审么?还是,咱们自己发落了?若是咱们自己就能动手,我便吩咐下去,死活不论,也好叫下面人在抓捕时少些顾忌。” 这件事雪千影早有主张,想都没想:“天柱山上泽氏代十大世家发布了海捕文书,陈氏已经除名,不是世家,自然不能按照世家犯案论处。陈飒也早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虽说这里面除了我千灯百姓的性命,还有欧阳氏的血债,但欧阳氏刚刚继立,怕是没有这个精力参与。我想让陈飒死,也怕再横生枝节。所以,还是我们发落之后,通知白景行一声,就是了。” 莲芙点头,转身要去与尹默尹横知会一声,却见一只风荷飘然而至,落在了她的手上。 “奇怪,到小荷别院的书信,竟然不是给师姐的?”莲芙拆了信,扫了一眼,眉峰一动。没有再说话。 虽然莲芙已经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雪千影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何不能感知,直接开口问她,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这几月枫桥的互市很是平顺,恩氏两位师叔和无忌哥哥对于细节把控得极好,双方都交易都十分满意。基于此,洪氏便提出再迁一些牧民过来。我和兄长还有两位师叔商议之后,也就同意了。算算日子,这几天刚好是他们抵达枫桥的时间。”莲芙解释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 “这次过来的还是两个部族,千余人口,还有些牲畜,马匹牛羊之类。无忌哥哥说他亲自接收,我便没有放在心上,再加上千灯这边出事,我就赶过来了,全然没有在意,那边竟然出了乱子。” “乱子?牧民冲关了,还是与兽人族冲突了?”雪千影蹙眉,事关北境,她也紧张起来。 “倒也不是这类大事。”莲芙连忙按住雪千影的手臂,“是带队迁徙的两个洪氏子弟,与无忌哥哥之间起了争执。”莲芙将手中书信递给雪千影。 “那两个洪氏子弟我见过,是洪少家主的心腹,平日里从不见跋扈之举,待人接物都是恭谨又利落的。但无忌哥哥也是极为温厚,不可能无缘无故写信给我告状。”莲芙十分担心北境的情形,想了想,拉着雪千影的手道:“师姐,我传信叫兄长过来帮你,我亲自去北境一趟。这里面必然是出了什么误会,我去劝解一番,好叫两家不至龃龉。” 雪千影点头答应:“白鹤也有许多事情等着英儿,若是他忙,便不要折腾过来了。我眼见也好得差不多了,还有尹默和尹横帮我。支应得开。” 莲芙摇了摇头,坚持如此。想叫莲英过来,却不是因为害怕没人做事,而是想着兄长还能劝劝师姐不要冲动行事。 第七百四十一章 花船 莲芙的确是等莲英到了才离开前往北境的。走时还特意拉着莲英嘱咐了好多。惹得雪千影直笑她。 “让师姐嘲笑一顿也少不了肉。兄长,你可千万看好师姐,别叫她出事。”莲芙挽着莲英的胳膊,“有了陈飒的消息,一定要核实之后多带些人过去围捕,反正对于他,咱们也没必要讲仁义道德,没什么胜之不武。你可千万别让师姐一个人去会他。这人太过歹毒,我怕他……” “你放心。”莲英拍了拍妹妹的手,郑重地承诺道:“只要我在千灯,绝不叫师姐落单。就算我有事离开,也会安排妥当的人手,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莲芙这才放心,踏实地走了。 雪千影目送她远去,笑了笑:“你们两个,现在都出落得这般啰嗦。可是把我小时候唠叨你们的话都还回来了。” “小时候师姐也不唠叨的。”莲英笑道,“师姐那时候清冷得很,教什么授什么,都只演示一遍,之后就叫我和芙妹自己练。每次都说是有什么不懂的再问你,可谁爱看你那嫌弃的眼神啊?弄得我和芙妹两个,总觉得没你聪明是天大的过错呢!” 莲英的话把雪千影也逗笑了:“你这是说瞎话,净在婉婉和阿正面前编排我,他们要是记住了,将来拿来挤兑我,我可不饶你。” “阿正挤兑师姐,还用我帮忙?那他可真是活回去了!”莲英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们家传统是当面编排人?我还在这儿站着呢,下次记得背着我说!”修正不耐烦的甩了甩袖子,一转身的功夫却是自己也笑了。 莲英比莲芙更懂如何哄着雪千影,几日下来,雪千影的脸上终于见了笑容,精神好了许多,这病自然也跟着恢复得差不多了。 但陈飒和逃窜的陈氏众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踪迹线索可寻。尹默尹横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四处带人翻找,最终还是徒劳无功。以至于某日雪千影站在小荷别苑门前,指着东湖水,玩笑说怕不是陈飒带着人藏到水底去了。 尹默尹横听了大师姐这话,灵机一动,亲自带人查抄东湖上的花船。一口气抄了三十几条。虽然没能找到陈飒,也没抓到旁人,但尹横从一位花娘的妆奁里,竟然找到了与石万同腹中金锁相配的金项圈! 尹横不敢继续查抄,生怕打草惊蛇,便将人都扣在船上,问出口供,核查缜密。之后留了细致周到的人手保护。自己带着东西,回了小荷别苑去向雪千影回禀。 “师姐先看看这些画像,都是根据船上老鸨花娘和几个船把式的描述画的。”尹横先拿出一叠画稿,呈给雪千影。又道:“据花娘交代,四月初,这三四个人说自己是南边来的行商,包了花船,说是要在东湖上游玩几日。但这些人昼伏夜出。夜里总是莫名其妙的就出去了,天亮才回到船上。但花娘老鸨见他们出手大方,就没当回事。惨案之后,这些人又在船上住了两三日,直到师姐下令封城,这些人突然结账走了。说是要往北境贩货去。至于这个项圈,那花娘说,是自己手脚不干净,翻出来觉得精巧值钱,偷偷觅下的。” 雪千影点点头,看了看画稿,指着其中一张:“这张图你们拿去好好认认。然后私下里散播消息出去,就说在花船上翻出了陈氏余孽的线索。要传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花船上要维持常态,生意照做。只是你们辛苦些,在花船上设伏,若他回来灭口,就想办法把人留下。” 尹横抱拳称是。雪千影又叮嘱道:“这人名叫陈皓麟,是陈氏族老,当年昆仑的事情他也有份。我与他交过手,修为很高。你们不用想着留活口审问,能杀就杀。” “能抓活的最好,没准能问出陈飒的下落。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脑袋割下来挂在城中闹市口。我就不信陈氏中人不会出来打探消息!”莲英补充道。 “是!”尹横应了一声,亲自去安排了。 雪千影道,此人修为,尹横等人设伏,怕是不够稳妥,想要亲自去,莲英却不同意:“若是陈飒是故意暴露行迹,引师姐上钩,怎么办?” “小荷别苑并无严防死守,他带人直接上门,咱们也未必敌得过。又何必多此一举呢?”雪千影却如是反问,惹得莲英沉思半晌,没有继续劝说,但还是拦着不让她去。 “若是师姐担心尹默,我从附近再多调些好手过来就是了。师姐不能犯险,这是芙妹临行前千叮万嘱的,我答应了她,就不能食言。” 雪千影无奈,只能听之任之。莲英传书,请了一位名叫莲向东的族叔过来亲自坐镇花船。一连五六日过去,依旧毫无动静。 莲英自然不敢让雪千影冒险,但又怕夜长梦多,万一真放走了陈飒,让他回了西南,如鱼得水,想要再抓就不容易了。于是他自己穿了女装,假扮成雪千影的模样,大张旗鼓的去花船上守了两日,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第三日,莲英还要去,却接连收到家中和莲芙的传书。原来年初莲芙主张修建的水渠,竟有三四处接连被雨水冲垮。虽说没有伤到人,但水渠还需尽快修缮,避免影响接下来的农田灌溉。各地寮署虽已带着百姓抢修,但寮署的权力有限,钱粮物资只能从当地调拨,难免捉襟见肘。又无权互相照应配合,于是纷纷传书向家中求援。 信本是送到了莲芙手中,但莲芙还在北境走不开,就只能传回家里,请太叔祖莲康帮忙。又写信给莲英,请他帮忙调配人手。不巧莲康刚刚闭关,不得惊动。于是暂管庶务的莲苹做主,拔擢了地方上的权限,物资上也予以了一定的支援。但此等大事,少不得身份贵重的人亲临现场,斟酌之后,将消息报给了莲英。 “长州向来重视农耕,水渠不是小事,抢修更是耽误不得,再加上又是芙妹的心血——你莫要耽搁,快些赶过去才是。带上尹横,他做事很缜密,你们这几日也熟悉了,能做个合适的帮手。” 莲英点头称是。他本也已经决意亲自过去督看抢修事宜。只是放心不下雪千影这边。但权衡再三,长州的民生总归是高于私仇的。便只能临行之前千叮万嘱,教雪千影不论查到任何消息都不要冲动,最好等自己或是芙妹回来,再做决断。 雪千影被他磨得无奈,只得跟他拉钩。但同样的话,莲英又叮嘱了夜小婉一遍。甚至还叮嘱了尹默一遍。 第七百四十二章 行踪 偏在莲英走了这日,尹默的手下在东湖上发现了陈飒的行踪。但同行两人一人被杀,一人受伤,拼死逃回,将消息传了回来。 尹默当时就红了眼睛。她带来的这些人,少说也跟了她两三年,平日里大家一个锅里吃饭,几乎不分彼此。眼下被人断了手足,又是杀害大师姐恩人和故人的凶手,岂能轻易作罢?当下召集全部人手,准备前去围剿。 但陈飒的修为,自然不是尹默等人可以匹敌,便是被临时调来增援的莲向东也没有把握。雪千影权衡再三,决定与他们同去。 尹默几乎是下意识的阻拦,还搬出了莲芙和莲英的话,劝她不要前去,甚至还道:“就算我们不敌,全都折在里面,师姐将来还有机会帮我们报仇。若是个圈套,伤了师姐,我们就算到了地底下,也要不安生的!” 雪千影气得差点抽她耳光,手停在半空终究不忍落下,被正好赶来的夜小婉和莲向东拦了下来。 谁知,莲向东听了尹默的话,竟然觉得十分有理,还劝雪千影,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是没办法与莲威和莲英交代的。到时候就算他们这些人侥幸逃过陈氏的屠刀,也没脸活着回白鹤了。到时候还得自己抹脖子谢罪,还不如死在陈飒手里,最起码算是个抵御外辱的英雄。 这话把雪千影气得头冒白烟,一口淤血堵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气。 在旁围观的修正,听了这话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旋即觉得失礼,咳了几声,少有的帮着雪千影说话:“族叔,尹娘,你们这话说得不对。” 莲向东瞪起了眼睛,尹默也对修正怒目而视,脖子梗起,开口就要反驳。 修正摆摆手,正色道:“你们要对付的不止是陈飒一人,他还有许多手下,其中不少都是成名多年的悟道境高手。你们想要将人留下,稳妥起见,须得抽调近乎千灯全部的人手,也不敢说就一定有胜算吧。” 这话尹默倒是同意。一个接连犯下惨案,又能在逃亡途中还能如此小心几乎不留痕迹的昔日家主,必然是个难缠的狠角色。 “如此,小荷别苑守备空虚,万一他行得是声东击西之计。你们可还来得及回援?” 尹默没话说了。她方才集结人手时,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本来是想与雪千影商议的。但雪千影执意与他们同去,让她心中焦急,只顾着劝解,一时之间忽略了周全。 “茕茕的修为,你们都知道。有她在,留下陈飒的机会更大,你们全须全尾回来的机会也更大。再不济,她就是真伤了,难道你们还能不管她?赶紧抢了人带回小荷别苑来——还有我在这儿呢!”修正趁热打铁,继续劝道。 尹默已经被说动了,看了一眼莲向东。话已至此,他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答应。但他又指着修正和夜小婉二人问道:“你二人总是不便前去的,要留在小荷别苑吗?” 两人都点了点头。修正还说,那个负伤归来的莲氏子弟,短时间内是不能走动了,他正好趁这段时间施针用药。 莲向东皱眉,连说不妥:“你们是长州的客人。且不论待客之道,单把你们留下,万一真像修先生说的,这是声东击西之计,他们趁机偷袭小荷别苑,该如何是好?”说着,还叫尹默安排人手留下保护他们。 修正却拒绝了:“你们走的时候声势大些,我和十六娘也就安全了。” 尹默眼睛一亮,觉得修正真是聪明。陈氏设计,必然针对雪千影,只要雪千影离开了小荷别苑,哪怕不关大门,这里也能保证安全。 尹默点好了人手,回报给雪千影。雪千影听了修正的话,将小荷别苑大门洞开,浩浩荡荡大摇大摆的一行人,从正门出来,登船而去。 雪千影极少摆这种排场,引得东湖上无数来往船只侧目。瞬间就有机灵的,猜到了雪千影是要带人去抓凶徒的,纷纷出言鼓励,不少人还给他们振臂助威。让莲向东禁不住感叹一声民心可用。 之前只是雪千影和陈飒的私仇,但自从陈氏犯下血案之后,这件事的性质已经改变,陈氏如今已是千灯百姓的公敌。甚至几个有头有脸又姓陈的商户,都到寮署来报备,说自己不屑于凶徒同宗同源同姓氏,非要在东字上多加一横,以示分隔。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抵达了此前发现陈飒踪迹的地点,叫做银沙滩。之所以叫银沙,是因为这里的砂石与别处不同,乃是雪白颜色。之前被长州百姓成为雪沙滩,后来为了避讳雪千影,才改叫银沙滩的。 银沙滩总体地势呈三角形,东面抬眼可见东海,往西往南可见复水两岸的芦苇荡,再往南便是玄州地界。回眸向北,便是东湖水景,波光连天。一眼望去,空空荡荡,根本无处藏身。 而顺着银沙滩向西北,是一处乱石林,叫盘虬澳。端的是怪石嶙峋,苍苔层嶂,常年有雾气缭绕。除了偶尔有人前来取石造园林景致之外,基本无人涉足。连迁徙的飞鸟都不从这里过。 雪千影不禁怀疑人是躲在盘虬澳的。但尹默坚信属下拼了命换来的线索不会出错,命众人散开搜查。众人拉开人网,从东向西,过筛子一般。直到复水河边,终于在一处芦苇荡中,找到了打斗的痕迹,还有一条搁浅的花船,便大声呼唤雪千影过来查看。 地上的确有些血迹,旁边的芦苇也有不少被利器割断。众人围过来,仔细翻检了一阵子,从中找到了一截断剑。经由尹默辨认,正是她那个死去的下属的佩剑。 “阿素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就算身死也必然要拉上垫背。所以那些人当中必然有人重伤。咱们仔细找找,一定就在附近,跑不远!”尹默大声的鼓舞着士气,命众人继续搜找。但雪千影却发现她眼角带有泪光,于是悄悄替尹默将断剑收了,准备登船查看。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浓烟,伴着火光。 “师姐,似乎是条小船?”尹默机警,安排了两个小队,约么二十人,从两翼分别靠近。为防止万一,莲向东也跟着一同过去查看。 过了一会儿,莲向东朝着他们挥了挥手,说这是一条空船。火势不大,几下子就扑灭了。 “空船放火,必然是为了抹去线索和痕迹。尹默,你带几个仔细的过去,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些东西。”雪千影吩咐道。 尹默领命,但却没有即刻就走,而是大声呼喊,让莲向东回来,她再带人过去。 雪千影忍不住笑她太过谨慎。偏巧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炸得所有人身形一滞,呼吸一滞。紧接着巨大的一团黑烟,从不远处腾空而起——正是那条起火的小船所在! 第七百四十三章 伤亡 雪千影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着救人。而尹默已经带人冲了过去。没等雪千影到近前,尹默突然跑回来将她死死拦住,说什么也不让她靠近。 雪千影看着尹默通红的眼睛,颤声问道:“炸得很惨?” 尹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泪珠子滚落下来,将雪千影的袖子都打湿了:“师姐,别看,别看了。” 雪千影被尹默死死抓着,不得上前一步,下意识抬起头,便看见先前跑过来救人的莲氏子弟,几乎个个蹲在地上,呕的,哭的,捶地的。顿时明白了几分。 “没了,什么都没了。”一个年纪不大的莲氏子弟,坐在地上,顾不得形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打着嗝,大声地哭嚎道:“二十几条人命啊,怎么一下子就都没了!连残肢断臂都没剩下!族叔啊!” “真的什么都没了?”雪千影颤抖着声音,轻轻晃了晃尹默。 尹默摊开手,是半颗鲲骨雕的核桃。雪千影轻轻抓过来,托在手里,往事闪现,让她痛心又难过。 莲向东是莲氏善堂收养的孤儿,本姓连,后来跟着老家主做事,为人踏实上进,做事细致公道,就被收为义子,改姓莲。莲威接任家主之后,莲向东掌管族中刑律,为了公允,将近三十年间不娶妻不吃请,年节生辰的贺礼和长辈、家主的赏赐也不收,更别说小辈们送的礼物了。 直到今年新年,雪千影闲来无事雕了一对鲲骨核桃。莲向东一见十分喜欢。雪千影就说要送给他,但莲向东却不想破了自己的规矩。但这核桃他又实在喜欢。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收了这份礼物。但转头就向莲威请辞,给他换了个差事。 此事莲氏上下无人不知,提起来都是敬佩不已。 “族叔。”雪千影重重的喘了口气,身上的气势渐渐不受控制,眉心的仙迹罕见地显现出来。尹默晃了晃她,想要说什么,却被她逸出的灵力冲了个跟头,把周遭人都吓了一跳。 “师姐!”尹默慌了神,连滚带爬的起身,几个离着近的师弟师妹也都连忙扑过来,却全都被雪千影的气势给震开,好些人都因此受了伤。 雪千影的手紧紧握着那半颗鲲骨核桃,锋利的断面将手掌轻易割破,鲜血顺着掌纹流淌下来。这小小的疼痛本无法阻止一位悟道境发狂,但雪千影却意外的安静了下来。 她低头看着掌心上被鲜血染红的鲲骨,看着掌心的伤口,怒极悲极之下,堵在喉咙中的腥甜再也压不下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气势却随之消散,仙迹也敛去了。 人虽然平静了,却迈向了另一个极端,如行尸走肉一般,眼白泛着血光,眼珠一动不动,杆子似的戳在原地,给人一种风吹即倒的错觉。但雪千影心里的狠和怨,搅成一道深不见底的旋涡,是外人看不见的。 尹默擦了擦嘴角的血涎,拍了拍胸口,多少松了一口气。 “方才是有悟道境的仙修自爆灵海,才至于此。实在是没想到,陈氏这么舍得。”尹默起身说道:“只是眼下损失惨重,族叔又……” 尹默的话还没说完,又有几声爆炸的声音传来,却不似方才那般巨大。他们之前发现的花船,以及芦苇荡中的几处,还有银沙滩上方才他们站立过的地方,以及其他,总共二十余处,接连炸了起来,留下一串浅浅的坑痕。莲氏跟来的众人,不少没能及时躲避开来,一下子又伤了一大半。 好在都不致命。 这个威力,这个数量,必然不是仙修自爆,应是开山火药之类。一个在矿上做过事的莲氏子弟,查看了一番,便回禀,说应是源自佟氏的开山雷。 “佟氏?”尹默蹙眉。按理来说,宁州与晋州毗邻,两家生意往来频繁,能有几颗开山雷也属正常。但开山雷有两种,一种是需要人来引爆的。另一种却是可以定时引爆的。从他们离开之后,站立过的地方才爆炸来看,应该不是前一种。 尹默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又道:“如此看来,陈氏中人怕是已经撤走了。” 雪千影抬手指了指几个伤员:“先送回小荷别苑找阿正医治。再派人去复水畔边境核实,确认他们是否已经逃窜去玄州。如果证实,发函请夜氏协同追捕。” 尹默点头称是。雪千影说完,拔腿就像前走,尹默手疾眼快,又把她拉住了。 “我们来得迅速,一路上也没碰见可疑的人和船只。如果人没有逃窜去玄州,最有可能的藏身地点,就是盘虬澳。”雪千影目光盯着盘虬澳的方向,只顾着挣脱尹默。 “我随你去。”尹默上前一步,却终于看见雪千影的眼珠动了动。 没等雪千影开口,尹默抢先继续说道:“且等我将这些人安排妥当。该回去疗伤的疗伤,护送的护送。千灯损失这般重,须得传书回家,汇报伤情和损失,同时还得为死难的族人,尤其是叔祖,发讣告。还有……” 雪千影一摆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你且安排,我在附近转转。你放心,我不会冲动。” 尹默迟疑了一下,但见雪千影精神有所好转,便答应了。 雪千影还将手里的半颗鲲骨核桃塞给尹默:“你单独传书一封回去,帮我问问家里的规矩。叔祖无妻无子无亲族牵挂,能不能将衣冠冢起在千灯,与我相伴?” 尹默听得心里发紧她不是没经过族里办白事,平日里也不是迷信的人,可雪千影眼下的神情语气,配上这衣冠冢三个字,总让她觉得不吉利。 尹默办事利落,不到一刻钟便将一行人安排妥当。死难者六人,伤员近二十人,除了两人伤势较重,其余大多可以自行走动。尹默安排了两队一共二十人负责运送尸体并护送伤员。余下还有约么三十来人,尹默点了其中几个修为不算高但笔头还算有些功底的,各自吩咐了他们需要书写禀告的内容,叫他们一同返回小荷别苑去。 还剩下二十来人,尹默的目光扫过他们,本想说些鼓舞的话,但见他们的脸上多少带着激愤甚至是视死如归,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只叮嘱他们,此行无外三件事,其一自然是保护大师姐安全,其二是尽量抓捕陈飒及陈氏众犯,其三,尹默道:“我希望莲氏不要再有伤亡,你们都能活着归来!” 第七百四十四章 无功 雪千影和尹默带人,一路从银沙滩走到了盘虬澳,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线索,甚至连个活人也没见着。 站在通向盘虬澳的小路路口,雪千影背着手,斟酌着要不要进去,以及要不要带人进去。尹默却已经吩咐改换队形,准备继续。 雪千影拉着尹默的手,还没开口,尹默却道,已经到了这里,自然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尹默一挥手,负责探路的六人,一字排开,各执兵器,率先进入盘虬澳,同时负责挥洒药粉驱散雾气。紧接着是四个负责接应的。再往后是雪千影和尹默。后面两组人一组负责殿后,另一组与大队稍微拉开一些距离,负责接应和策应。 一行人在盘虬澳中盘桓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却仍旧没有发现。按理来说,若要动手,此时天色晦暗,又尚不足以点火把灯烛照明,是动手的最佳时机。雪千影和尹默不禁都提起万分小心,盘虬澳的乱石之中,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又转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雪千影和尹默各执一盏提灯,其他人都举起火把,将周遭照得明亮通透。 尹默趁着光亮,指了指前方:“再往前走一刻钟左右,就出了盘虬澳,到了沙焕山,翻过山就是炎州地界了。”言下之意,是在问雪千影,还要不要继续找。 雪千影迟疑了片刻,便摆摆手,示意队形调转,撤出盘虬澳,返回小荷别苑。 沙焕山是一座矿山。炎州五月里少雨少风,也不炎热,正是开采忙碌的时节,潇氏定然安排了许多好手看顾护卫。若是陈氏中人过境,不可能察觉不到。而如今已经证实,这盘虬澳中没有藏人,也就是说,陈飒已经带着人手换了藏身之地。 回去的路上,完全不如来时赫赫。东湖上来往的渔户和百姓们,早已经见过先前回去的伤员,便自发不来围观,各忙各的,以免给雪千影难堪。雪千影站在圆月提灯舟的船头,看着如此民心,而自己空忙半月,一无所获,无功而返,还折损了许多人手,不由得五内俱焚。 回到小荷别苑,雪千影直接去看伤员。夜小婉正挽着袖子给修正帮忙,见雪千影回来了,迎上前两步,却欲言又止。 雪千影预感不妙却不敢发问。最终还是修正钻出来,说那两个重伤的没能留住,一个在回来的路上就不行了,另一个也只坚持到进门。 雪千影扶着廊柱,噙着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修正却不肯体贴,没给她缓和的时间:“你那个叫沈峤的师弟,右手不中用了,须得趁早截肢避免伤情恶化。可他不肯,估么着是舍不得修为和剑术——我听旁人说他剑术很好,名仙擂上过榜的——你去劝劝他。剑术什么的将来可以再练,先保命要紧。” 夜小婉没等他说完就上前将他拽走,尹默在一旁见雪千影脸色越发难看,便劝她说,修先生是与她要好,这才说话不见外的,并非真的是刻意挖苦。 “我知道。阿正不是恶意。他也是为病患着想。”雪千影道。修正为人处世她比谁都熟悉,自己不会怪他说话难听,也用不着旁人来好心解劝。 尹默叹了口气,见她垂泪递了帕子给她。雪千影擦了擦眼角,直起身子:“我去看看沈峤。”说着便大步走去。尹默也赶紧起身,想了想,却没有跟上。 雪千影现在不需要人跟着,似乎也不必劝。自己还是赶紧去把别的事情料理好,少叫她分心才是真的帮她。 雪千影进了内室,血腥气和伤药的味道混杂,很是难闻。但伤者的哀嚎嗔叹更令人难以忍受。雪千影穿过人群,到了最里面。沈峤正在与一个莲氏子弟争执,抬头看见她,猜到自己的胳膊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突然闭上嘴,低下头,不敢看人。 雪千影坐在床边,掀开纱布看了看他的胳膊,确实伤得很重。可她斟酌再三却开不了口。沈峤的剑术承自莲康,在平辈之中堪称精湛。如今要他舍弃,确实令人哀婉。但修正说得也对,这伤势再耽搁下去,保不齐要出大变故的。 “族中亦有不少长辈是擅长左手使剑的。太叔祖也可以再教你。沈峤,听师姐的话,咱们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 “师姐。”沈峤却打断了她的话:“若是我这胳膊断了,是不是就不能跟着尹默师姐出门了?” 雪千影一愣。 沈峤接着说道:“族中不少子弟,伤了残了之后,就都要养在家里了,固然是还能做事,也大多是些轻快的不紧要的事情。我不想。我还想跟着尹默师姐,她说西边的草场大漠,我还没见过呢。还要去北境,去荒原,还要去……” 说着,沈峤哭了起来。 七尺男儿伤心垂泪,亦是人间少有的动人情境。雪千影拍着他的手,勉强扯出笑容:“原是担心这个。你放心,就算家里不同意,我去帮你说。等伤养好了,还叫你跟着尹默。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 沈峤哽咽着点头。雪千影找来修正,说他已经同意截掉右手了。 修正只是点了点头,让雪千影先出去,剩下的交给他。 雪千影却拍了拍沈峤的肩膀才起身:“你不必担心,阿正的医术是最好的。我就在外间等着。” 沈峤抹了一把眼泪,却叫雪千影也去看看别人。还不好意思的说,师姐在外间,自己怕是不好意思叫出声响。万一再憋出别的毛病来,可是要辛苦修先生了。 若放在平时,雪千影必然要怪师弟顽劣。可眼下,不论他说什么,她都能点头答应。 雪千影又去看了其他伤者。大多都是轻伤,夜小婉正和几个莲氏子弟按照修正教给的方法包扎处置。还有几个伤得较重,若不是有修正这般妙手,怕是也要跟沈峤一样落下残疾。 雪千影走出院子,抬头看先夜空。时间已过子时,正是天色最为晦暗的时辰。小荷别苑无人处并未点灯,平日里可与明月繁星相称的浮灯今日也未升起,只有这收治伤患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身在其中不觉暗淡,可一出门就只觉昏黑一片。加之雪千影心中恨意未消,更多出几分愤恨。 一盏微弱的灯光由远及近。是尹默提着灯一路跑来:“师姐,有客求见!” 第七百四十五章 凑巧 雪千影随尹默来到正厅,入眼是复水畔两个负责驻守的莲氏子弟,他们身后,竟然是夜小轩! “小轩见过嫂夫人。”夜小轩主动行礼问候。 雪千影没工夫计较这轻薄又无礼的称呼,问他怎么这个时候过境来长州,事先也没有打招呼。 夜小轩道:“我一个心腹手下,是个行商,突然失踪已有数日。昨日收到传书,有人自称绑了他,索要赎金。我禀明了伯父和兄长,亲自来赎人的。” 雪千影点点头,在桌案后面坐了:“即使如此,理应放行。你过来是想要过境文书?我现在就写给你……” “不必了嫂夫人,绑匪约定的地点就在千灯。”夜小轩道。 雪千影抬眼看着夜小轩,心中满是疑惑。长州治安极好,极少有绑架勒索的悍匪。而千灯这几日更是因为搜捕陈飒被翻了个底儿掉,怎么可能还有绑匪能够藏身? 夜小轩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雪千影。尹默隐约知觉雪千影并不喜欢这个“小叔子”,主动伸手,将书信代为接过。 “花船上交赎金?”尹默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将书信转呈给雪千影:“还是约定在银沙滩上船。” 夜小轩点头称是:“绑匪就是这么要求的。我本想直接过去等待船只,但想着既然到了千灯,总要来跟嫂夫人打个招呼,所以……” 雪千影看了一眼书信,眉眼瞬间凌厉起来,不等夜小轩把话说完,便攥紧了书信:“这是陈飒的笔迹。” 夜小轩一怔:“嫂夫人的意思是,陈家主绑架我的心腹,并向我索要赎金?他不是去了昆仑么?前几日我还听说泽家主派人去了宁州追捕堵截呢,怎么会出现在长州?” 尹默在一旁也愣住了。世间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他们这边正愁追查陈飒的踪迹,夜小轩手里突然就有了准信儿?狡兔尚且三窟,陈飒是这么马虎大意的人么? 再说,千灯封城有半个月了,陈飒哪来的功夫去绑玄州的行商? 尹默想到的,雪千影自然也想到了。她盯着夜小轩,似乎想找出一些破绽,口中却如实说道:“陈飒没有去西南,反而一直在千灯活动,半月之前,还接连做下数起惨案,杀害了数十位我千灯百姓。” “啊!”夜小轩闻言惊得瞪大了眼睛,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如此说来,我那心腹岂不是凶多吉少?不不,不是,难不成他是借着我心腹的名义,想要劫持我来威胁夜氏?这这,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得赶紧给伯父和九哥传信才是!” 尹默觉得夜小轩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甚至陈飒可能根本没有绑架他的心腹,只是故意把他调来这里当人质的。 毕竟别的条件莲氏夜氏不能答应,但手里握着这么一位夜氏主家的公子,想要在两州边境上换一条生路,还是很容易的。 雪千影道:“你那心腹失踪多久了,你是自己过来的?” “四月初离家,之后就一直没了消息。但他之前晚归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我就没在意——我还带了两个护卫,在外面。” 时间倒是对得上,可雪千影仍旧有些怀疑,便趁机敲打夜小轩:“若真是陈飒,你带两个护卫不够用。可惜我这边也刚刚遭遇重创,没法借人给你。” 夜小轩却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是与我姑母齐名的人,别说是多带几个护卫,就是伯父前来,对上他也未必有胜算。除非是我一宁叔叔或是姑母,又或者是我九哥……对,我这就传信让我九哥来!如果真是他,还能让我九哥帮着嫂夫人去抓人!” 夜小轩说着,也不等雪千影反应,跑到桌案钱前,抓过笔墨,草草写了几笔,封了,找来夜氏的传信金龙,将信送走了。 尹默叫人安置夜小轩和护卫休息。回身见雪千影盯着书信,沉默不语,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师姐也早些休息吧。事已至此,多思无异,不如等明日夜少主来了,一并计较不迟。” 雪千影点了点头,却没有动。 “师姐是觉得,夜公子来得太凑巧?” “我是觉得,这个索要赎金的时机太凑巧。陈飒不该缺钱,他绑票做什么?这说不通。” “难不成是想抓了夜公子做人质,好趁机出境西逃?毕竟无论是咱们莲氏的人还是夜氏的人,若是见到夜公子在他手上,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这倒是极有可能。可陈飒怎么就敢笃定夜小轩不会先来找自己再去见他?这样一来自己不就收到了消息,他也暴露了行藏么? 又或者说,他是故意暴露,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自己主动上门? 雪千影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尹默听,尹默也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但想着夜小楼若是收了堂弟的书信,最晚明日午后也就赶过来了,不由得心中定了定,劝解道:“好歹明日夜少主就过来了,总归是个帮手。咱们等夜少主来了再合计这些不迟。” 果然如尹默猜测,五月十四清早,雪千影还没用早膳,夜小楼便赶来。来不及与雪千影叙话,先将夜小轩找来盘问:“你只说是出门来接应心腹手下,怎么会跟陈飒扯上关系?” 夜小轩倒也实在,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连同自己的猜测,竹筒倒豆子似的吐露干净,又问雪千影讨回那封索要赎金的书信,交给夜小楼。 “这笔迹,茕茕你能确定是陈飒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昔年雪蕊姬曾经随身带着几封陈飒的手书,还模仿过陈飒的笔体抄过几本书,这些如今还被雪千影收藏着,自然不会认错。 “既然医仙能仿,别人自然也能仿。”夜小楼却依然不能信服。 雪千影拿了陈飒两封旧年的书信出来,塞给夜小楼,叫他自己比对。又道:“陈老家主单名一个昊字,陈飒的生母乳名里带着一个月字,故而陈飒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有刻意的缺笔和曲笔,尤其这个竖勾,不是非常熟悉的人留意不到,模仿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夜小楼这才凝重地点了点头,叫夜小轩先去休息,至于赎人的事情,他与雪千影商量之后,会帮他想出一个合适的法子来。 夜小轩心里这才踏实,千恩万谢的去了。 第七百四十六章 联手 “抱歉。”直到夜小轩走远了,夜小楼才道,“我不是疑你,而是疑他。”他自然指的就是夜小轩了。 夜一平被人下毒的事情,雪千影全程都在,自然明白夜小楼的隐忧。但她还是觉得,就算夜小轩就算图谋不轨,或者被人利用,也总不至于勾结陈飒。 雪千影对于夜小轩的印象,大多源自于夜氏中人对夜小轩的评价。无外乎是善妒和张狂,行事偶有算计,但多少带着些愚蠢和草率,谈不上多么狠毒。便是给夜一行下毒这件事,也只能说是嫌疑,始终找不到坐实罪名的证据。 而且陈飒是被通缉之人,与之合谋,不论结果如何,一旦此事宣扬开来,夜小轩不仅将成为天下共讨之害,还要承受夜氏本就严苛的律法,若是他牵扯不深,能留下一条命,被夜氏除名都是最轻的惩罚。陈飒得做出什么样的许诺,才能令夜小轩放弃大好的前程,来趟这趟浑水? “那个刺客你还记得吗?他身上带的隐血草之毒,我后来又找人帮忙验了。里面掺的竹汁,并非是寻常的竹子,而是宁竹。” 宁竹雪千影听说过,是宁州特产,大多是用来造纸的。 但雪千影听了夜小楼的话,并不算意外,她取出之前那副刺客的画像,展开平铺在桌案上,“这人我一直说面熟,前几日溯回血案的时候,发现了陈氏中有一人与他极为相像,只是这里多了一颗痣。”雪千影指了指画中人的下巴,“如果这个刺客也是陈氏残余,那么毒药之中有宁竹,也就十分合理了。” 夜小楼看了看画像,蹙眉不语。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雪千影带开了话题,“赎人的事情,无论真假咱们都该走一趟。抓捕陈飒也不容懈怠。家里帮我调派了一些人手过来做补充,但要明天才到。咱们两人走一趟,就算是龙潭虎穴,只要挺过明日正午,援兵就到了。” “看来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我收到信,怕你孤身犯险,就连忙赶过来。但已经让夜远带了我的印信去找闭关的一宁叔父。约定好了若是明日午时还不见我的信号,就赶来增援。对了,不是说阿芙和阿英过来帮你了,怎么不见人?” 雪千影将北境和水渠的事情说了。夜小楼想了好半天:“你别怪我多心。这听起来真像是调虎离山呢。” “不是还有你在?”雪千影笑了笑,“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陈飒若是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不把你也调开?我还真不信,他有信心,能同时对付咱们两个?” 夜小楼也笑了笑。成名多年,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就算陈飒手中还有血族的血和血玉可以用来提升修为,但终究也是有限的。只要他没把自己提升到仙尊的程度,两人联手,便无所畏惧。 仙尊?夜小楼忽然摇了摇头,好端端的,自己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雪千影见他出神,没有打扰,自顾自的将桌案上的文书图画收了收,却被夜小楼瞥见她手腕上施针的痕迹,不由得一惊:“病了还是伤了?怎么也不传信告诉我?” 没等雪千影开口解释,闻讯赶来的修正恰好进门,听得这话,冷笑一声:“你可真好意思!她都病得睁不开眼睛起不来床了,怎么给你传书?” 果然修先生一开口,情意绵绵的气氛就不在了。 夜小楼攥着雪千影的手腕,越发心疼愧疚,直说自己忙着夜云台上的琐事,以为雪千影在小荷别苑有人照顾,若不是听说了千灯惨案,又收了夜小轩的书信,怕是根本想不到还能出这般变故。 修正撇了撇嘴,掰着手指算了算时日,“我来小荷别苑半个月了,就没见你一封书信,现在知道心疼,早干嘛去了?” 雪千影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修正的话。又说自己如今已经痊愈,没告诉夜小楼,不止是害怕他担心,也是害怕他在莲威金悯面前说漏嘴。并不是故意隐瞒的。 “真的都好了?”别的夜小楼都信,最后这句,夜小楼本能存疑。 “之前的是都好了。昨日刚刚吐过血,新开了方子,才吃了一副不到。”修正耸了耸肩膀,又笑道,“行了,你来了就有人看着她吃药了,我继续照顾她那些师弟师妹们去——那个沈峤运气不错,伤势已经控制住了,你且好好保养自己,不用挂心了。” 修正说完,似一朵风吹既散红云,飘着就走了。 “他昨日忙了一夜,还有婉婉,应是忙到现在还没去休息。”眼见夜小楼看向自己,雪千影连忙岔开话题,叮嘱尹默,安排人照看好修先生和夜十六娘。 “我们照看十六娘就行了。修先生有十六娘看着呢。”尹默笑道,“早上去看几个师弟,正见十六娘逼着修先生喝补药。平日里见他毒舌惯了,可算是有人能管他,师兄弟几个都说解恨呢。” 雪千影无奈地摇摇头。这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毕竟夜小婉是把温柔刀,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往面前一摆,任谁都得缴械投降。 “我说婉妹知道我来了还不来见我,原来是帮阿正照看病人呢?”夜小楼知道堂妹最是细心不过,能帮上雪千影的忙,倒也多少减轻了他内心的愧疚。 正说着,夜小婉端着托盘进来,笑道:“九哥就是有口福。昨日有猎户送来的野味,我担心大补燥热,茕茕吃了对身子不好,就煲了汤,煮了整整一夜。没想到你就赶上了。” “你也忙了一夜,怎的不去歇着?”雪千影关切地问道。 “等你们喝了汤,我就去。”说着,夜小婉拿了空碗,给雪千影和夜小楼分别盛了汤,自己坐在一边,就看着他们喝。问了几句夜小楼家里的长辈们好不好,夜一平外出有没有回来。但就是没问夜小楼为何此时出现在这里。 山珍鲜美,夜小婉又问修正要了许多平补去燥的药材一起煮的,更多了几分滋补。雪千影喝了一碗,精神大好,又问给没给修正留一些。 “他身子喝不了这个。我另炖了别的给他。估么着这会儿已经喝了准备睡下。”夜小婉说得极为自然。倒是雪千影过意不去:“说好了是来陪我玩几天的,结果碰见这么多事。没空陪你不说,又要劳烦你做这些。” 夜小婉玩笑道:“谁让你们运气好呢?我去小睡一会儿。晚膳做别的菜给你们吃。” 雪千影和夜小楼目送她离去,也没说他们午后要出门的事情。 第七百四十七章 竹筏 午后,雪千影和夜小楼出门的时候,修正和夜小婉都还在补觉。雪千影特意吩咐,不要惊动他们。又叮嘱尹默,仔细照顾受伤的师兄弟们。并与她约定了接应的时间和地点。 “不晓得家里派谁过来。”雪千影又道,“你记得传信给边境驻守的师兄弟们,别误拦了傲云天士的大驾,回头他老人家发脾气,我可劝不住。” 尹默连连称是。她本不同意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犯险。但想着莲氏这边有人来援,夜氏那边还有夜一宁那样的高手准备着,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陈氏残余战力再高,陈飒布局再狡猾,两人坚持到明日午时,总该是绰绰有余的。 为了保险起见,夜小楼换了夜小轩的衣裳,摘了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发冠也换成了夜氏普通子弟的样式,甚至还拿了夜小轩的佩剑充门面。雪千影该做男装,换了一身夜氏的玄青服色,装作是护卫的模样,与夜小楼始终保持半步的身距。 两人按照给夜小轩的书信上所说,两人赶到银沙滩,等了一刻多钟,湖面上飘来一只竹筏。船上一个皮肤黢黑的把式,头戴大圆斗笠,撑着蒿子,张口便问是否是夜氏来的公子。 夜小楼拱手一礼,自称是玄州夜小轩,受人之遥到此,并拿出了书信为证。 那把式也没看信,只是上下打量了几眼夜小楼,嗤笑一声,说果然夜氏富贵,一个寻常公子也这般穿金戴银。 雪千影伪作男声,学着玄州口音,驳斥道:“这是咱夜氏主家的公子,自然贵胄天成,与众不同。别说是穿金戴银,就是这剑鞘上流苏,也够你撑一年的筏子了!” 那把式循声看向雪千影,冷笑道,果然是贵胄天成,就连座下走狗也这般跋扈。 雪千影趁势上前,要与他理论,被“夜小轩”伸手拦住,呵斥两句。转身向把式赔罪,又问他是不是来接人的。 那把式抱着胳膊:“我只收了接一个人的钱……” 夜小楼赶紧拿出钱袋,整个丢给了把式。 那人一愣,连忙打开,见里面都是大钱,还有零星几块金子,瞬间喜笑颜开,也不计较方才雪千影态度不好,直接邀请两人上船。 雪千影似不经意间打量四周,除了这筏子之外,再无别的船只,心道应是没有埋伏,便放心的请夜小楼登船。 不过,那把式在两人站稳之后,还是提醒道:“这筏子小,比不得公子家里的大船。两位站得稳当些,尽量别活动,免得筏子翻了,落到水里去——不过你们玄州是靠海的,公子应该会水吧。” 夜小楼连忙笑着说会。那把式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问雪千影,直接撑起筏子,晃晃悠悠的朝着湖中划去。 三人无话,行了一段水路。雪千影辨别,这不是去往东湖水域中央的方向。这个把式很高明,头前一段确实是往北走的,但不经意间就换了方向,调头向西。雪千影估么,应是要往复水上游,也叫做隐水的方向去。 隐水是连接北境冰湖和长州东湖之间的一条河。河道本身很窄,又受冰湖气候影响,每年有接近半年时间的枯水期,河道几乎看不见半滴水,所以才被叫做隐水。 后来,潇氏和莲氏两家合计,将河道拓宽,又将炎州几处不知名的淡水湖与河道打通,不仅解决了枯水期的问题,也让两岸的农田得到水源灌溉,更重要的是为两州之间,增加了一条可以行商的水路。 雪千影看着沿途风景,心中不仅懊悔,早知要往隐水走,自己应该传信给潇清欢,请他在隐水上游支援,更加万无一失。 果然,又走了一段,前方水路忽然变窄,很快又变宽。 把式道:“想来你们不认得。这里是炎州长州的交界,叫做隐水。” 雪千影道:“不是说约在花船上么?炎州可不兴花船生意,被逮到整条船上连打扫做饭的仆役都算上,全都要下大狱的。” 把式一愣,摇了摇头:“我是长州人,不懂得炎州的规矩。再说,你们是好是坏与我何干,我把你们送到地方,拿了钱就走了。” 雪千影微微勾了勾嘴角,没有接话。 又走了约么一炷香的功夫。那把式突然把蒿子放下,说了一声,到了。说完身形一矮,竟直接跳到水里去了! 夜小楼和雪千影双双伸手去抓,却谁也没能抓住他。眼见那把式被水流吞没,没影了。 “这是……”夜小楼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看了一会儿水面,确定那把式不会再钻出来了,便抬眼打量四周,视线所及,竟然连一条船都没看见,不禁越发觉得怪异:“难不成是在水下赎人?咱们也要跳下去?” 雪千影低头看了看水面,拿起蒿子轻轻放在水中,观察了一会儿,便将蒿子丢开:“这筏子还在走呢。咱们耐心等等看。” 夜小楼点点头,又想起那个把式,不禁蹙眉:“这人这么古怪的性情,真能在东湖上活下去么。” 雪千影摇摇头,稍稍压低了声音:“这人不是东湖上的船夫。东湖上怎么可能有人不认得我呢?就算换了衣裳,脸涂黑了,又伪装了声音,他们也能把我认出来才是。” 夜小楼想起,去年到小荷别苑与雪千影游船时,遇见石万同给他们安排的那个小伙计。放在一起这么一比,才令人恍然大悟,方才那个把式果然周身上下都透着不对劲。夜小楼正要说什么,又想到石万同已经不在了,生怕招惹雪千影难过,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隐水不算湍急,但眼下水流不慢。几句话的功夫,筏子已经向前漂了十几丈的距离。既然雪千影说要耐心等一等,那他也就抄着手,学着平日里夜小轩的仪态,安安静静的站在筏子正中。 忽而前方一块礁石,惹得夜小楼惊呼一声。幸好筏子顺着水流,恰好贴着礁石蹭了过去。没等夜小楼庆幸,那筏子竟一头撞在了岸边,卡在乱石滩上不动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埋伏 这里雪千影也认得。早年这里有一座金矿,但不算富矿,开采的时间很短,约么只持续了三五年的光景。开采的时候,不少矿工和家属聚居于此,形成村落,自名星北,取应星城北之意。后来矿产渐渐开发殆尽,人也大多搬走,成了无人问津的荒村。 随是荒村,但这里的有旧日屋舍和家什,虽然破败但可以勉强居住生活。还有矿洞等等。藏上三五个月确实不成问题。难怪整个千灯都没能找到陈飒的踪迹。如果是犯案之后就躲到这里来,就说得通了。 “应该就是这里了。”雪千影低语一声。夜小楼会意,连忙学着夜小轩平日走路溜肩塌背的样子,踏上乱石滩。雪千影碎步跟上,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护卫。 两人走了几步,就看见残破的村落大门。木质的牌坊,正中一块大匾,星北二字已经斑驳。穿过牌坊,小路两旁渐渐多了些房屋,不远处隐约能够看见矿山的轮廓。 夜小楼和雪千影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一边缓缓向前,一边寻找陈飒等人可能的藏身之处。突然听得鸣矢破空之声。夜小楼下意识抓着雪千影的胳膊,往旁边一躲,几只燕尾重弩贴着夜小楼的衣摆,正落在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 “夜少主好身手。”一声赞叹,伴着十来个布衣身影,各执重弩,从四下的残破屋舍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正是那个撑筏子的把式。其余人夜小楼不认得,雪千影倒是有几个眼熟的,基本可以确定都是陈氏中人。 夜小楼与雪千影背靠而立,打量四周,不见陈飒身影,很是奇怪。 “夜少主在找什么?”那把式一摆手,所有人都将重弩举起,正对着两人方向,慢慢围拢,将两人包围在正中。 “你在筏子上就认出我了?”夜小楼见身份被识破,也不必再做伪装,挺直了脊背,看向那个把式,“阁下怎么称呼?” “蔽姓胡,胡悬。是家主的贴身护卫统领。”那把式笑道,“夜少主当真是临危不乱,被这么多燕尾重弩指着,还能泰然自若,真是英雄少年。” 夜小楼摆摆手,也笑道:“既然胡前辈已经知晓我身份,也当知道我是为何而来,请将人交出来吧。” 胡悬冷笑一声:“你还真当自己是来替夜小轩那厮赎人的?不过就是找个借口,将你们骗过来罢了。” 夜小楼稍稍蹙眉,却也没有太过意外。 “无常元君,事已至此,也不必藏头露尾。啧啧,您还是穿那身儿雪白色的衣裳好看。”胡悬又道。 雪千影闻言,从夜小楼身后冒出头,大大方方的走到人前,拱手作礼:“方才就觉得您眼熟,原来是胡前辈。晚辈失礼了。” 现在被这些人用重弩指着,又被人识破了身份,她不怕有人背后偷袭。反而是这个胡悬,让她联想到一些陈年旧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胡悬稍稍一愣,顺口问道。但又不期望雪千影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星芒北落,日月递炤。乃是风调雨顺的大吉天相。这星北二字极好。两位葬身于此,倒也不算委屈。我们宁州有座山,叫做北邙山,是风水极佳的埋骨之地。可惜两位去不成了。” “北邙山?原来如此。”雪千影一笑,看着胡悬,“北邙山下,有一村落,也以北邙为名,前辈可去过?” 胡悬神情一滞:“自然是去过。” “去做什么?”雪千影追问了一句,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是去追杀什么人的吧。” 胡悬没有做声。 但雪千影的眉眼却突然凌厉起来,还带着三分动情:“前尘往事,湮灭如烟。我若说出来,难免在陈飒面前绝了你的前程。可既然二十五年前,您动了恻隐之心,放过我孤女寡母,今日为何,又要对我痛下杀手?” 胡悬沉默片刻:“元君也说是前尘往事,自然不必再提。彼一时,此一时。昔年放过你们母女,已是大错。不然哪来这二十多年的罗乱。既然今日相遇,便是上天给我改正的机会。岂能一错再错?” “也罢。”雪千影点了点头,突然跪倒在地,给胡悬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又道:“我跪你,是谢你当年一念之仁,也算是对我有存续之恩。但你受了我的礼,前恩已经两清,接下来动手,你我生死有命。” 胡悬点了点头,双唇一碰,正要说什么。却见雪千影身形拔地而起,凭空抓出挽风踏月,血红的伞面,舞出一道圆润的弧线,腥风血雨裹挟而来,所到之处,竟是凝成了实体的杀伐剑意,将一种陈氏中人手中重弩尽数打落在地。 夜小楼同时动作,宛若一道黑色闪电,直扑胡悬。不等他反应过来,夜小楼已经绕到了他身后,五指做爪,扣住他脖颈,朗声喝道:“都别动!” 众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吓了一跳,几乎来不及动作。几个想要再次出手,却也为时已晚,眼见头领被捉,只能束手。 “这么轻易?”雪千影心中狐疑。但若这只是第一道拦截自己的人手,倒也说得过去。陈飒手里约么有三四十人。好手居多,但眼前这些明显都不是。被打发来稍作纠缠,也不会令他如何心疼。 只是眼前这些人,知道自己被故意拿来送死的命运吗? “元君和夜少主果然好手段。”胡悬感慨一声,脸上却毫无惧色,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你笑什么?”夜小楼见他笑容诡异,不解的问道。但话音未落,破空之声又起。雪千影手上一动,罗伞转动,伞面当盾,挡住几只弩箭。但眼见夜小楼身后几道寒光闪过,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雪千影飞扑向前,却见胡悬突然脚下一动,竟然与夜小楼调转了站位。只听得噗噗几声,夜小楼身后偷袭重弩,尽数刺进胡悬要害。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眼见人就没了进气。 “你!”夜小楼也被吓了一跳。雪千影这才抓住他的胳膊向后退了几步。夜小楼终于松开了胡悬。尸身失去了支撑,直愣愣摔倒在地,留下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面庞,正从地上看着夜小楼和雪千影。 “我没有……”夜小楼解释了一句,雪千影便连连点头。她比夜小楼看得真切,是胡悬舍命救了夜小楼,而并非是夜小楼拿他挡弩箭。 “或许,他出现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个。”雪千影说着,俯下身,亲手阖上了死者的双眼。 第七百四十九章 悲风 身后,那几个人见胡悬死了,大多惊讶呆滞,不之所谓。但也有几个手疾眼快的,捡起地上的重弩,抬手朝着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方向射来。其他人见状,也各自拔出兵器,跟着扑了上来。 雪千影站起身来,飒月剑陡然出鞘,反手一招破魔式,荡开弩箭。紧接着剑交正手,脚踏莲步,唰唰几下,地上又多了五六具尸体。 夜小楼跟上一步,挥剑斩下,将地上的重弩尽数毁去,又抬头看向众人。 其余人惊悚更甚,不敢再靠前。 雪千影摆了摆手:“你们只要不再为虎作伥,自可自行离去,前往炎州或是长州的寮署自首,交代罪行,按律发落,之后便可做个普通人,依附世家也好,独立生存也罢,好过今日无辜丧命。你们都不是陈飒手下的要紧人物,犯不上为了他的罪孽白白付出性命。” 众人听了,都有些动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率先扔下了手里长剑,转身就跑。其余人见有了带头的,也有样学样,放下兵器,四散奔逃。 雪千影猜的没错,这些人身手不算上乘,手上的罪孽也不多,眼见跟着陈飒没有活路,自然不会放过这等保命的机会。 雪千影也没追,而是转过身来,看着地上的尸体,正要与夜小楼说什么,却又瞥见寒光,忙拉着夜小楼躲在旁边一处女儿墙侧。却发现那些弩箭并非是冲着他们而来。 雪千影叫了一声不好,正欲飞身出去,却见箭弩越发密集,幸得夜小楼伸手将她拦下。 等到箭弩停歇,两人跳出女儿墙,只见不远处倒了一地的尸首,正是那几个被他们放生的陈氏中人。 “陈飒他疯了吗?竟连自己人也不肯放过!”夜小楼骂了一声,又替这些人可惜。其中两个已经逃到了水边。他们在水边留有筏子,上了筏子就是一条活路。只可惜,就差那么一步。 “夜少主此言差矣。”一个声音从稍远处响起,“背主求荣,本就是重罪,不止我陈氏,便是放在玄州,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夜小楼回身却不见人。雪千影收了飒月剑,阖上罗伞,与夜小楼一左一右,继续朝着村子深处慢慢探去。两人极为小心,每走十来步便交叉换位一次。但始终没有瞧见说话的人,也没看见两侧房屋里有人藏身埋伏。 两人一直走到村落正中,终于被拦住了去路。这伙人没有刚才多,只有七八个。手里有上膛的重弩,正对二人。为首的一个手里抓着没出鞘的长剑。夜小楼谨慎地回头看了看,却不见有人包围上来。 “两位动作太慢,真是叫老夫好等。”为首之人说道。 从声音判断,这就是方才说话之人。 雪千影抱着罗伞,对他拱了拱手:“原来是悲风天士,晚辈失礼了。” 悲风天士就是此前在花船上漏过行迹的陈氏族老陈皓麟,是陈飒的叔辈。 夜小楼听见雪千影的话,也跟着颔首为礼。 “此前特意在花船上留了金项圈,没想到你却不肯上钩,白白废了老夫一番功夫,真是可惜。”陈皓麟捻髯笑道,“昔年昆仑余孽,如今长成这么大,却还是难逃一死。医仙在天有灵,不知是会后悔当初的百般藏匿,不惜委身花船那样的腌臜地,还是悔恨自己言行不端,终究招致杀身祸事。” 雪千影一笑:“娘亲如何想,我怎知道。不过让前辈说得,也有些好奇。不如请前辈死过去替我问上一问。身为人女,也算是我尽孝道了。” 夜小楼差点笑出声来。雪千影极少呈口舌,挖苦几句已是上限。能说出这番话,修正当真功不可没。 “至于前辈口中的言行不端,”雪千影又抢在陈皓麟之前开口,“这种污名脏水,却是不敢代娘亲冒领。”说着,雪千影笑容敛去,神色凌厉起来:“当年的事情,陈飒或许有受人蒙蔽之处,但前辈敢说,自己对内情一无所知么?” 雪千影伸出手指,指了指天:“前辈说话谨慎些吧,亡者在天有灵,可看着呢。” 陈皓麟眯着眼睛,看着雪千影,似是带着些疑惑,微微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些事雪蕊姬自己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前辈可还记得陈怜么?”雪千影挑了挑眉毛,“这世上总有傻女子相思成痴,身死亦不肯道消。一抹残识被困于敬神殿中,恰好被我遇到,于是得知了昔年陈老家主书房之中各种秘辛。” 陈皓麟愣住了,盯着雪千影看了半天:“你说谁?陈怜?曾经与家主定亲的陈怜?” 雪千影轻轻点了点头。 陈皓麟好半天才喃喃说道:“她不是被家主派去北邙了吗?后来死于飞仙渡。家主还特意找到了她的尸身入殓,葬入陈氏家祠——你怎么会在敬神殿中遇见她的残魂?” 雪千影见他不肯相信,便将陈怜是如何被陈昊骗到书房,困在墙壁之中,又是如何被拿来炼制巫毒,之后又是如何附在陈昊的剑上,一同去到昆仑,前尘种种,尽数说给陈皓麟听。 陈皓麟听了半晌没有说话,过了许久,突然以剑拄地,吐出一口血来。 这回轮到雪千影发愣,她与夜小楼对视一眼,都蹙了蹙眉。 “无常元君,你可知,那陈怜乃是我的亲生女儿?”陈皓麟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渍,抬头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张了张嘴,她的确没想到还有这种关联。不过回头想想,这些年陈皓麟对陈飒忠心耿耿,几乎是以性命托付,不论陈飒做什么腌臜事,他都甘为马前卒。此前她一直想不通,一个成名多年的天士,世间少有的高手,又是陈飒的叔辈,究竟为了什么对他这般言听计从? 若是两人之间有了这层翁婿关系,就合理多了。 雪千影道:“陈怜的残识被我寄身在一颗珊瑚珠上,托付冷先生带回宁州安葬。我想应是交到了陈飒的手上,你去问他要来,便可知晓我所说是真是假。” “你没有骗我的必要。”陈皓麟拄着剑,撑住摇晃的身形,又叹了口气:“饶是如此,我也没有记恨家主的必要,毕竟你说的这些,他也不知情。要怪只能怪老家主心狠——可他也已作古,纵然我痛失爱女、心头愤恨,又能找谁报偿呢?” 第七百五十章 道消 “前辈,你还有回头之路啊!”夜小楼连忙劝道。 陈皓麟闭上眼睛,苦笑着摇了摇头:“欧阳氏惨案我有份,昆仑旧案我亦有份,千灯血案我也有参与。种种罪行累加在一起,便是我去各处寮署自首,也难逃一死。你叫我如何回头?” 夜小楼见他动摇,继续劝说:“死与死也不相同。赎清罪孽,至少还能死得干净。九泉之下,至少还忍心父女相见。如今你仍与陈飒为虎作伥、党豹为虐,死后难逃千载骂名,又是何苦?” 陈皓麟被夜小楼的话噎住半晌,久久方才一叹:“你们说得确实有道理。” 夜小楼闻言稍稍松了松精神,雪千影也觉得轻松了一点。 “但是,”陈皓麟话锋一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虽非陈氏主家嫡系,但多年来早已把忠诚作为立身之本。今日我既承诺了家主,要拦阻你二人,便不能食言。还请见谅。” 夜小楼气得使劲儿咬了咬后槽牙:“前辈可真是冥顽不灵!” 陈皓麟却笑得释然:“抱歉。你们有你们的目的,我也有我的坚持。人性如此,既然不能共情,那各为其主,死得其所,亦是上乘的结局。” 夜小楼还要说什么,雪千影却伸手将他拦住,右手抓着的罗伞在身前一横:“既然如此,还请前辈出招。” 陈皓麟点了点头,一抬手,身边几个人飞扑上前。雪千影撑开罗伞,虚晃一招,绕过他们直扑陈皓麟。几人刚想去追,夜小楼破立出鞘,以一敌众,将众人尽数拦下。 雪千影身形前倾,窜了两下,正好落在陈皓麟身前。悲风天士手臂一甩,长剑出鞘,横在身前,挡住雪千影的去向。 陈皓麟拿出看家本事,手中长剑似蛟龙翻腾,青色剑气渐渐织起一道细密的剑网,将雪千影包裹其中,出招更是稳准快狠,丝毫不顾及自身性命。 这边雪千影也将灵力直接提升到最高,周身气势迸发出来,血红罗伞挥舞带风,宛若一道血色长虹通天贯地,凝成实体的杀伐剑意,渐渐将她所到之处铺成一片血海。血浪涛涛,白骨翻叠。小小村落,渐成地狱景象。 两人拆了四十余招,远没到见分晓的地步。夜小楼那边以一敌多,虽不吃力,但短时间内也没有轻易取胜的可能。 忽的陈皓麟剑势一转,竟朝着自己的脖颈抹去。雪千影见状连忙收拢罗伞,以伞当剑前去阻挡,却还是没能来得及。鲜血溅了她一身。雪千影却没有躲避,伸手将陈皓麟接住。 “挡你这些时间,也算是我信守承诺。”陈皓麟拨开雪千影捂在他脖颈伤口上的手,艰难地说道,“既已践诺,便不必再纠缠了。”说着,又指着与夜小楼缠斗的几个人,“他们手上都有人命,欧阳氏的,千灯的。你且都杀了吧,不要留着他们继续为祸人间。” 雪千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但老人家所托,她还是点头应了。 “当年的事情,对不住。”陈皓麟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可你若不是章静山的血脉,难不成真是,真是……” 雪千影俯下身,用极低的声音与他耳语道:“我是娘亲逃亡路上捡来的孤女,并非她的亲骨肉。这事不算是秘密,我也不想隐瞒,只是想等陈飒伏法之后,再行昭告天下,却不曾想,拖了这许多时日。” 雪千影说完,抬起身,却发现陈皓麟已经咽了气。 雪千影轻轻将他的尸身放下,阖上他的眼睛。不管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话,是释怀而去,还是抱憾而终,总归是身死道消了。 雪千影站直了身体,躬身一礼。而后转身,拔了飒月剑,去给夜小楼帮忙。 雪千影平日里出手不见这般狠辣,今日却是被接二连三的事情扰得动了心火,出手丝毫不留情面。很快那几个围攻夜小楼的陈皓麟手下,就被她砍瓜切菜一般,尽数杀了,连个问口供的活口都没留下。 “茕茕!”夜小楼收了剑,讶异地喊了她一声。雪千影亦收了剑,指了指前方,只说了一个字:“走。” 夜小楼只能快步跟上。路过陈皓麟的尸身时,未免有些失神。但念着前方还有强敌,不得不强迫自己收敛心思,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迎战陈飒。 一路前行,直到出了村子,也没再见埋伏。更不见陈飒其人。雪千影盘算,陈飒手里约么还有二十人可用,若是破釜沉舟来计,不该这般慎重。 夜小楼听了她的分析,想了想,道:“茕茕,你想没想过,反正都是围杀,为何他不趁你刚刚回来那几日围攻小荷别苑?” 雪千影蹙了蹙眉,摇了摇头。她确实没这么想过:“小荷别苑毕竟是我的地方,对陈飒来说,不知深浅虚实,不敢贸然围攻也是合情合理。” “但他敢把尸体抛在你门前,敢说事先未曾一探?” 雪千影也觉得夜小楼说得有道理:“既然你这么问,一定是想通了陈飒的某些计划?” 夜小楼点点头,但没继续说陈飒,而是提起一桩旧事:“约么十年之前,我奉伯父命,跟随几位族老,去围剿玉阳屈氏的事情,你可曾听说过?” “据说那屈氏家主将屈氏家宅布置得水泄不通,易守难攻,自己却带着心腹赶在夜氏围攻之前跑了。据说还是你亲自带人堵了小路,才将人捉回来的。” 夜小楼点点头:“就是这件事。” “你是在担心,陈飒做出种种算计,是为了自己脱逃?” “是。我猜想,这就是他没有围攻小荷别苑的原因。” 雪千影依旧不解,示意他把话说完。 “就算小荷别苑没有布置,但距离千灯城中还是很近,极易将自身拖入腹背受敌的境遇。若要围攻,必然得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方才有万一的胜算。但你看陈飒,前前后后这般折腾。说到底,还是想求生。” 说着,夜小楼指着周遭:“但这里就不同,四面通达,有山有水,脱逃的机会显然更大些。就算不敌,他横下心往水里一跳,你总不能把这河水抽干吧——只要他尚且贪生,就必然不敢全力以赴,咱们就有机会。反倒是他若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咱们就难办了。” 雪千影想了想,夜小楼说得确实有道理,但她心里莫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是夜小楼的猜测不对劲,而是陈飒这般布局,不对劲。 第七百五十一章 矿洞 经过欧阳氏血案之后,陈飒本就是过街老鼠。能够残喘至今,全因泽德广等一众家主全然没有猜到他的行动路线,纷纷在昆仑附近布置抓捕,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来了长州。现在,千灯惨案事发,他的行迹已经被人知晓,一旦世家联手围捕,便再也没有他的活路。 虽然如此,跟随他的这些人,折损得也非常严重。起初随他一起离开天柱山的有一百多,等到千灯时,就只剩下四十多个了。 这些人当中虽然有陈皓麟这种,手中血债累累,不跟着他也没有活路。但也还有胡悬之辈,只需找个寮署自首,虽然难免要受些惩罚,但想活命并不难。之所以跟着陈飒这一条道跑到黑,除了忠义,自然还有一份情谊在。按人之常情推想,微末之时不离不弃,身为主事者的陈飒,对这些人应是倚重又爱惜,不会使他们白白送命。 如果真如夜小楼所说,陈飒如此疯魔行径,是冲着雪千影来的。折损人手却无法确保置雪千影于死地,而他还单为自己留了保命的机会,得不偿失不说,还会失去人心和信任,陈飒虽然不算智者,但这笔账总该算得明白。 尤其是对于陈飒来说,虽然独自逃亡更安全,但若手下无人可用,他又拿什么东山再起,拿什么去报复雪千影?拿什么去实现他未完的野心? 雪千影一路想着这些,与夜小楼一起出了村子,走了不远,就看见了开采殆尽的金矿。 两人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个矿洞。雪千影记得莲氏对于这种废弃的矿坑是有规矩的,应该用碎石和木条进行封闭,以免有孩童误入受困甚至受伤。但眼下这些措施都不见踪影,整个矿洞像一张黑黢黢又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以极为狰狞的面目,等着某些猎物自投罗网。 “看来就是这里了。”雪千影打量了一下四周,却觉得很奇怪。矿坑为了安全,通常设有通风口,但十分狭小,不能令人通过。故而严格来说就只有这一个出口。远不如村子四通八达。相比墙壁光滑的废弃矿洞,还是村子里的断壁残垣埋伏人手更为容易。 但是陈飒在村子里只安排了两伙人手,战力也不高,并不能拖住自己多长时间,没能给两人造成什么麻烦不说,就连一道伤口都没能留下。剩下的人全都锁在矿洞之中,就算他设下重重陷阱,万一自己还有援兵,拿人命堆填,给他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夜小楼低头摸了摸地上的泥土,指了指一处被踩塌的杂草:“这里应该有人频繁往来过。”说着,又伸手拨开杂草,发现了一处炭灰。应是曾经生火起灶的痕迹。摸起来尚有余温。 “看来他们应是布置好了村子里面两道埋伏,知道咱们来了,才钻进这矿洞的。这里应该就是陈飒选择的决战之地。”夜小楼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看来是我判断错了。他选了这么个地方,必然是为了同归于尽。” 雪千影点了点头,但如此看来就更显违和了。 果然,夜小楼也发觉了:“那他设计前两道拦阻的人手做什么?为什么不把人聚在一起,一拥而上,胜算不是更大?难不成矿坑狭窄,施展不开?那他把人藏起来就是了,做什么白白送死呢?” 说着,夜小楼破立出鞘,对着洞口,一招破魔式挥出。这一剑夜小楼几乎是用了全力,潮汐剑意奔涌数十米,矿洞中顿时如海啸一般,浪涛滚滚,毁天灭地。整个矿洞都跟着颤了一颤。 两人站在洞口等了半晌,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无人招架,也无人受伤。 两人对视一眼,看来还是要进去才能与陈飒一会。夜小楼横破立于身前,打头阵。雪千影倒行殿后,亦将罗伞取出,同时手弩上灵光闪烁。随时准备应战。 两人深入约么不足百米。终于遇见了活人。但并不是陈飒,而是一个雪千影颇有些印象的陈氏族老,带着十几名好手,一字排开,拦住了去路。 雪千影与夜小楼调换位置,上前一步,拱了拱手算是礼数周全,开口便问陈飒在哪里。 那族老却没有与她多说,直接一摆手,下令围攻两人。 雪千影见此,也不与他客气,血色伞花绽放于身后,杀伐剑意挥洒,腥风血雨无外如是。 约么一个时辰之后,以雪千影肩膀上中了一剑、夜小楼大腿上添了一道不算深的伤口为代价,全歼陈氏中人。 两人小小修整之后,决意趁热打铁,继续向前。两人只走了不到三十米,终于见到了陈飒本人。 “陈家主可算露面了。真是让人好找。”雪千影将罗伞撑在头顶,冷笑道。 “没想到安排了三道人手,竟然也只阻了你这么一会儿。可惜你不是我的血脉,不然陈氏何至于此。”陈飒也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还有惋惜:“自然没那贱人什么功劳,全是莲威金悯教徒有方。可若是静山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了。” “可惜他被雪靥仙主丢进蛟腹,神魂俱灭,什么也看不到了。”雪千影挑了挑眉毛,故意隐去真相和自己的身世,只为激怒陈飒。 陈飒听了这话果真勃然大怒,他死死盯着雪千影,声音颤抖而嘶哑:“你终于承认,是那贱人偷情所生的野种。那你此前为何不认?” 雪千影也毫无惧色地盯着陈飒:“我总要顾忌娘亲的名声呀。” “你……你为了那贱人的名声,就要平白断送我陈氏吗!” “平白?”雪千影仰天大笑,“若是没有老家主精心筹谋,没有二十多年前昆仑灭族的惨案,陈氏何来今日之祸?说到底,自作孽,不可活!” “自作孽?”陈飒咬牙切齿,“那贱人背叛我是在昆仑事发之前!我何曾对不起她,换来她这般对我?” “何曾?”雪千影冷笑更盛,“陈家主,你与我娘亲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知相爱,又如何将她娶进门,你都忘了?” 陈飒神情稍稍一滞,似乎终于回忆起他不愿回想的往事来。 “陈家主,一桩婚事,起因便是一场阴谋,又怎么会有美满的结局?”雪千影看着陈飒变幻莫测的脸色,冰冷地说道。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中计 “可即便如此,我也是真心待她,从不曾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甚至不惜为她对抗父亲,想要在昆仑之后留她性命,我……”陈飒激动地辩白道。 “留她性命?陈家主你还真是大度啊!且不说事后她如何还能与你相守如初,便是陈老家主,会允许你留下一个随时可能亲手复仇的昆仑遗民?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 “可终究是她对不起我在先!”陈飒疯了似的哀嚎着,“我为了与她成亲,与已经过了六礼的未婚妻子悔婚,将此前的妾室全部送走,全然不顾其中两个已有身孕。可她呢,她是如何对我的!” 雪千影看着陈飒,竟然也生出一些怜悯的情绪,但更多的还是怨恨。 没等她继续开口,夜小楼突然道:“你用苛待旁人的方式来讨好医仙,可她就不是女子了吗?难道不会对她们的遭遇感同身受?你竟然还期望她知道以后会为你感动?我之前只当你是个野心勃勃的阴诡之辈,现在看来,非人渣二字不足以形容!” “可我在与她成婚之后,便不再与任何女子有染,这是事实!”陈飒根本不在意夜小楼如何骂他,哪怕现在雪蕊姬活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也不会在意。 “事实?呵。”雪千影看着陈飒,突然笑了,她现在是真的觉得眼前这个人可怜。 “我亲自捉住他们私会两三次,难道亲眼所见还能是假的?”陈飒对雪千影的态度很是不满,说到这里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是她的女儿,好歹她也养了你好几年,你总该是向着她的。” 说完,陈飒向后退了两步,四个手下上前一步,各自拔剑。夜小楼想着自己若能以一敌四,就能给雪千影争取更多手刃仇人的可能。亦拔出破立准备迎战,却突然咦了一声。 雪千影将罗伞横在身前,也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两人的灵力已经完全提不起来了。 “你当我真的在意那些前尘往事?”陈飒见状,突然收敛了此前的哀婉和埋怨,换做一副得意嘴脸。 “你是故意拖延时间?”雪千影终于明白,原来前三道拦阻,也是为了这个。 “不错。单送一封索要赎金的亲笔信,哪里需要动用夜小轩这么要紧的棋子?此去小荷别苑,给你们下毒,才是他的目的。”陈飒冷笑着说道。 雪千影一惊,探查灵海,果然空空如也。夜小楼亦如是。 雪千影的脸上却依旧是镇静模样:“你许了夜小轩什么条件?我怎知你不是在故意挑拨?” “小轩贤侄,不妨你自己出来,与他们说个清楚!”陈飒回身说道。 阴影里,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果真是夜小轩。 “九哥,嫂夫人。”夜小轩装模作样的行礼寒暄,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假惺惺的嘴脸令人不齿。 “果然是你。”夜小楼上前半步,将雪千影挡在身后,并给她使眼色。意思是自己拖延时间,好让雪千影想想脱身的办法。 “自然是我。”夜小轩得意洋洋,“给姑母下毒的也是我。九哥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夜小楼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九哥不问为什么?”夜小轩却对夜小楼还能如此镇定觉得诧异。 “自然是为了少家主的位置。不过即便是我今日死在这里,还有小城哥,怎么也轮不到你的头上。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好好跟我回去领罚,看在血脉亲情的份儿上,我还能放你一条活路。” “别哄人了。你与我几时有血脉亲情?”夜小轩不屑地啐了一口,颇有几分激动:“你与夜小婉夜小姽,哪怕是夜远之流,都比跟我亲近。你一直打压我,无非就是怕我出息了,抢了你少家主的风头罢了。” 夜小楼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辩白。 “姑母在外遇险,小城哥亲自带人驰援。我想用不了多久,他的那些随从护卫,就会带着两口棺木返回夜云台了。”夜小轩收敛了情绪,痛快地笑道。 “看来除了陈飒,你还勾结了别人?”夜小楼眉峰动了动。 “那是自然。不过九哥就不必知道了。”夜小轩故意偏了偏头,笑了笑。 雪千影道:“你们兄弟也说得差不多了,现在不妨听我说两句。” 夜小轩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 雪千影却突然抬起左手,手弩星轨上灵光迸发,一道灵力弩箭喷射而出,洞穿了夜小轩右肩琵琶骨。 “啊!”夜小轩痛呼一声,但更多的是惊讶,手捂着肩膀,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浸染了半边衣衫。 “你,你怎么还有灵力?”陈飒的脸色也变了变,看着夜小轩:“你不是看着他们把汤喝下去的吗!” 夜小轩也慌了神,一边忙着给自己止血,一边拼命点头。 雪千影轻轻摸了摸戴在手指上的不见万物,陈飒瞥见她指尖的小动作,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原来是仙尊留给你的东西,倒是我大意了。”陈飒说着,突然看了一眼夜小楼:“夜少主,当初这野种在浮光槎上,与仙尊是蜜里调油,百般狐媚。我亲眼所见。却不想仙尊一朝故去,转眼就跟你勾搭在了一起。看来血脉之说,还真是神奇。可怜夜少主,比我还要可怜,戴了绿帽,仍不自知。” 夜小楼无奈地瘪了瘪嘴:“陈家主以为人人都是你,受三言两语挑拨,就能杀妻灭子,抱平生之憾?世人若是皆如你一般蠢笨,天下早就没有活人了。唉,昨日之非,今日之失,到底是有根源的。” 陈飒听出夜小楼意有所指,却没理会,只冷笑一声:“既然夜少主不听好人言,也就罢了。不过这野种手里有仙尊留下的东西,可以支撑个一时半刻,夜少主可也有傍身利器,保佑你渡此难关呢?” 夜小楼一笑,还破立入鞘,手腕一翻,拿出了当局者迷:“虽不如不见万物那般经验,但好歹也是仙尊所赐。既然今日咱们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总该让陈家主求仁得仁,见识见识才是。” 陈飒见状,脸色微变。夜小轩捂着肩膀,在一旁咬着后槽牙,大声道:“陈叔叔莫要被他唬住了。这就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而已,并非仙尊遗泽。陈叔叔快快动手,了结了他们,避免夜长梦多才是!” 第七百五十三章 春雨 陈飒闻言一摆手,他那四个属下挥剑上前。没等夜小楼动作,雪千影上前一步,手中罗伞周旋,只一招便将四人逼退。 四人提剑再来。雪千影手握伞柄,辗转腾挪,借助的却是飒月剑上雪蕊姬的灵力。湛蓝灵光忽闪明灭,很快就抹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而雪千影的脚踝上也挨了一剑,短皮靴被割破,露出白花花一段脚踝。 眼下却顾不得这个。雪千影手上动作不停,罗伞边缘的珠帘舞得风生水起,似一把把利刃出鞘,很快以折断一根伞骨为代价,又毙命一人。 夜小楼怀中抱着当局者迷,忍不住给她拍手叫好。 陈飒见此却有些心慌。这四人是他最后的底牌,全都是长辈高人,个个都是不到弱冠便悟道称仙的天才,是陈氏不为人知的隐藏力量。单拿出来一个,对上莲威夜一平之流都有胜算,便是对上夜一宁或是没有中毒的雪千影夜小楼,至少也该有五五开的实力。就算雪千影手中有再多法宝利器、仙尊遗泽,也不该被打成这样。 但雪千影当真是越战越勇,完全不顾己身,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气势,出手气贯长虹,收招干脆利落,更将之前含混的剑招套路融入到罗伞的招式之中,就连夜小楼都看不出脉络。拼得身上七八条深深浅浅的伤口,竟然与两位高手占了个平手,甚至还略占上风。 夜小楼自然知道,雪千影心中愤恨未平,始终压制着。今日一战,终于将心中无限仇恨得以抒发,恨不得用仇敌鲜血祭奠惨死的故人,心头之恨方能解去十之一二。 雪千影突然手腕一翻,罗伞收阖,以伞当剑,改了路数。莲威成名绝技步生莲挥洒于罗伞之上,搅得那两人措手不及,身形差点撞在一起。雪千影也没在此时故作清高,趁着两人忙乱之际,抬手就是一弩,直接洞穿其中一人的心口。 四名陈氏高手顷刻间只余下一人。但雪千影脚踝上的伤口实在太深,已经影响了雪千影的步伐。夜小楼见状连忙出手相帮,没等扑到近前,挽风踏月再次撑开,雪千影竟然使出了鱼化龙! 两条锦鲤穿梭游弋脱出伞面,以极快的速度撞向那名陈氏高手。那人见状身形向后疾退而去,却没能躲开这致命一击。两条锦鲤合化蛟龙,当胸穿过,而后直上九天,龙吟幽噎,绕着陈氏高手的尸身盘旋数周,最终散落为满天灵光,消散无踪。 半晌之后,咚的一声,陈氏高手的尸身倒地,激起一阵灰尘。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四名陈氏高手,尽数毙命。 夜小楼站在雪千影身边,顾不上展露弱处,直接伸手接住雪千影的腰,帮她查看伤势。 而陈飒和夜小轩那边,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不是不知道雪千影的修为有多高,名仙擂个人战从头到尾,他们都没少仔细观察雪千影的招式。只是没想到,名仙擂后短短半年,雪千影竟然又有这等进益! 彼时青氏二老逢人就夸无常元君乃是当今天下不世出的奇才,很多人并不以为意。若见了今日情境,怕是也要如陈飒和夜小轩一般,惊得久久合不上双唇才是。 但这里面其实有个误会。雪千影自身灵力,远不及飒月剑上雪蕊姬留下的灵力充沛,更别说是不见万物了。若是雪千影没有中毒,与四名陈氏高手实打实的较量一场,结果未必这般令人瞠目结舌。陈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但借用飒月剑的灵力,多少会对雪千影的身体造成损伤,以至她行动越来越迟缓,出招也越来越凝塞。这一点她心里有数,夜小楼也明白。所以此一战,速战速决才是关键。 而且雪千影受伤不轻。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用鱼化龙。她脚踝上的伤口很深,整只靴子都被鲜血浸透。夜小楼帮她把破了的靴子撕扯下来,拿了干净的帕子,倒了些伤药给她捂上,可血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夜小楼还要再找止血的伤药,雪千影却摆了摆手,摸着脚踝上的筋骨,找了个位置,拔了头上的发簪,直接刺了下去。 “茕茕!”夜小楼心疼地喊出了声。却眼见血流真的变慢了。 “阿正教我的,刺穴止血法。幸好我记得的两三处里,就有脚踝。”雪千影扶着夜小楼的手,站起身来。鞋只穿一只未免碍事。雪千影干脆将另一只靴子也脱了,赤脚站在陈飒与夜小轩面前。 “夜小楼,夜小轩是你夜氏中人,归你发落。陈飒留给我。” “……好。”夜小楼咬了咬嘴唇。若放在以往他必然要与雪千影并肩对敌。可眼下他没有灵力可用,又不像雪千影手里还有飒月和不见万物,与她联手反而难免掣肘,不如全心处置夜小轩——毕竟夜小轩也是个悟道境,他单凭剑招,能否将其制服,也是未知之数。 而且,雪千影与陈飒之间是仇怨,今日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杀出个结果。方才以一对四仍能占上风,全然是占了不要命的便宜。但却他不同。处置夜小轩是清理门户,能把人活着带回夜云台自然最好,杀了将尸首带回去也说得通。 就算真让夜小轩逃了,夜氏下海捕文书追捕也就是了——但夜小楼得让自己活着,尽量少受伤,这样他就可以做雪千影的后手,或是帮她收拾残局,或是带着大仇得报的雪千影,坚持到援兵抵达,带她活着离开。 雪千影收了挽风踏月,直接拔出飒月剑,用双手托在身前,似是对陈飒,也像是对故去的雪蕊姬说道:“今日一战,用这把剑,真是在合适不过了。”说着,雪千影抬眼看了看陈飒:“别客气了,出招吧。” 雪千影话音刚落,陈飒端着不世,已经到了雪千影近前。剑身泛着幽兰寒光,显然是淬了毒,剑尖一点寒芒如星,枯竹剑意阴冷狰狞,携罡风劲气,成横扫千军之势。而剑身上的死气,随着剑身舞动,渐渐铺成一道青绿色的旋涡,层层叠叠,似纱雾瘴气一般,弥漫开来。 雪千影抬手三道灵力弩箭,将死气纱雾破开一道口子,而后长剑伴着弩箭一道送出,如暮春细雨涤净山间迷瘴,将陈飒的剑意顷刻间冲刷得荡然无存。 陈飒手中剑招,脸上神情,皆有一瞬间的凝滞,等他回过神来,从不在对战中放弃任何机会的无常元君,已经在他前胸留下一道半尺多长的剑痕,深达胸骨。 这是雪蕊姬的剑意,名为春雨。雪千影几时习得陈飒不得而知。但二十多年之后重见,终究还是勾起了陈飒心底最难抹去的涟漪。 第七百五十四章 苦战 剧烈的疼痛让陈飒回过神来,提剑上前再战。 但雪千影没给他再次施展枯竹剑意的机会。手中飒月光冲碧落,虎啸龙吟,又如云奔电闪,缥缈通玄。春雨剑意在不算逼仄的矿洞内尽情挥洒,生机宛若泉水般汩汩而出。不多时,山石缝隙里不知何时落户的草种,尽数发芽抽叶,绿油油一片生机盎然,如同三月春景重现。 陈飒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逐步提升灵力,不断挤压雪千影的优势。据他猜测,雪千影是借用了仙尊的灵力,必然不如自身的那般自如,更不能长久。只要自己不断压制,小心缠斗,扩大战果,用不了多久,就能扭转情势,占据上风。 但雪千影打得很巧妙。只要陈飒稍稍占优,她便用手弩调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射出灵力弩箭,以搅乱陈飒的节奏和布局。自然这法子时间久了被陈飒摸出门道,就不灵了。但至少眼下,雪千影凭借这种胡搅蛮缠的办法,克制了陈飒的攻势,至少不露败相。 两人又拆了数十招,陈飒这边除了之前走神被雪千影砍在胸前的剑伤之外,又在后腰、大腿和脚踝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但过多借用飒月灵力,已经导致雪千影的经脉开始崩溃,鲜血顺着手臂和小腿流淌下来,陈飒还以为是她之前的伤势所致,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雪千影心里明白,攻势越发狠辣稠密,短短几招的功夫,陈飒身上又多了七八道伤口。但得手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小腹和手肘也都留下了伤痕。 不世剑身上所淬毒素,顺着雪千影的血液开始漫延,渐渐游走全身,雪千影趁陈飒收招的时候呕了两口血出来,不仅觉得手里的飒月剑越来越重,就连视线也越发模糊了。 陈飒趁热打铁,反手一剑刺入雪千影的上臂,雪千影几乎是下意识的还手,剑锋扫过陈飒手腕。若是平时,必然能够隔断陈飒腕脉,但眼下雪千影出招已经失了准头,这一剑下去,只在陈飒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陈飒吃痛,不世落地,雪千影虽然看不真切,但听力尚存,听见长剑落地的声音,顺势扩大战果,手上动作不停,在陈飒的右臂上,留下几道伤口。 但陈飒也不含糊,拔出匕首,绕到雪千影身后,照着小腿就是重重一刺,匕首拔出,带出一道血色弧线。雪千影的痛觉因为中毒的缘故,反而没有那么明显,趁势也照着陈飒的小腿一剑刺去,留下一个血如泉涌的孔洞。 陈飒向前一跪,雪千影趁机将不世踢开老远。陈飒转身将匕首掷出。雪千影侧身躲开。陈飒手中握着另一把匕首,借机靠近,朝她脸上虚晃一下,转头直接朝着她手肘处刺去。 匕首的尖端刺破雪千影的皮肤,雪千影吃痛撤剑,在陈飒腰间抹出一道口子,但匕首的尖端在雪千影的胳膊上也划出一道豁口。陈飒趁势追击,拔出匕首刺向雪千影的颈肩。雪千影横剑抵挡,谁知陈飒却是虚招,抬手一掌,拍中雪千影的胸口,直将雪千影逼退数步。雪千影内伤呕血,陈飒乘胜追击,匕首贴着雪千影的脖子,刺进锁骨上方。 雪千影伸手掇住陈飒的手腕,使他不能远遁,右手反手一剑,抹过陈飒的脸,直接划伤了他一只眼睛。 陈飒哀嚎一声,接连数掌拍出,皆中雪千影要害。雪千影身形疾退,以剑拄地,半跪身形,一连呕出几口鲜血。而陈飒则捂着自己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雪千影。 雪千影抹了一把自己的血,将之涂抹在飒月上,而后身形弹起,飞扑陈飒,剑指他的右眼。陈飒连忙闪身躲过。抬手直刺雪千影的肋下。雪千影勉强躲过,身形一个踉跄,剑锋一偏,没能继续去刺陈飒的右眼,但却削掉了他半边耳朵。 雪千影一击得手,退后两步,身形原地旋转,从背后刺向陈飒的肋下。飒月被陈飒的肋骨卡住,雪千影一时拔不出,又不想弃剑。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陈飒的匕首,刺进了雪千影的胸口。 陈飒露出狞笑。笑得格外畅快,仿佛多年耻辱一朝得雪。他不信这一刺下去,雪千影还能活命。雪千影亦做好了重伤乃至殒命的准备,只是没能杀成陈飒,心中颇为懊悔。 谁知两人短暂的相持之后,雪千影并没有死。 两人都愣住了。雪千影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一道金光闪过,纯婴二字还没有完全隐匿,残存着浅浅的痕迹。雪千影明白过来,这是仙尊又一次保住了她的性命。 陈飒也看到了,拔出匕首,退后了两步,冷冷地笑着:“原来仙尊还有保命的法门留给你。呵,论勾引男人的本事,你们母女真是一脉相承。” 仙尊能够保下她的性命,但胸口的伤势还在。一个接近一寸宽的血洞,鲜血汩汩而出。雪千影吞了两颗修正给她的内伤丹药和解毒丹,又找了一颗止血的粗暴地塞进伤口之中。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以剑拄地,支撑着身体不至于立时摔倒。 她看着陈飒。自然陈飒也正恶毒地盯着她,似乎随时准备再一次发动致命一击。 雪千影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陈飒不屑地说道,“难道你现在还以为,你疯了我就能放过你?” 雪千影却笑得更深:“行吧。反正我也快要死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飒不屑地哼了一声,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雪千影还能吐出什么莲花来? 雪千影幽幽一笑。眼下陈飒在她眼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就连五官表情都看不见。只能靠语气去判断他眼下的态度。想要取他性命,硬拼更是毫无机会,只能靠智计了:“天机二十九年昆仑试炼之后,我曾托冷先生带了一颗珊瑚珠返回宁州安葬,陈家主可还记得?” 陈飒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珊瑚珠如今何在?” “冷先生叮嘱,那是一位陈氏旧部,命丧昆仑,只余一抹残魂,思念故土,不肯散去。现寄身于珊瑚珠之上,叫我将之葬入陈氏家祠。” “那陈家主可照做了?” 陈飒诚恳地点点头:“既然是我陈氏的先人,自然有资格在我陈氏祠堂中享受香火。”说到这里,陈飒又冷笑了一声:“现在就不得而知了。” “那陈家主可知道,究竟是陈氏那位先人的残魂,寄身在珊瑚珠上?” 陈飒挑了挑眉,示意雪千影说下去。 “那位前辈,也姓陈,单名一个怜字,乃是一位女子。” 第七百五十五章 当年 陈飒愣住了,好半天没说话。 雪千影知道她的计策奏效了,踉跄着往前探了几步。陈飒瞬时举起匕首,示意雪千影不要再向前。 “便是陈怜,又能如何?当初悔婚之后,我们便没有再见过。父亲说为了避免麻烦,他将陈怜派去了北邙山。至于昆仑一战,她前去支援,死在了飞仙渡,尸身还是我亲自寻回入殓的。你现在提起此事,是什么居心?” 陈飒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显然,他可能一早就知道,当年的事情陈昊对他多少是有些隐瞒的。但若说陈昊是故意骗他,他也不愿相信。 但雪千影会骗人吗?这么多年,双方也算你来我往,就算陈飒不喜欢雪千影,也多少知道她的人品,敬佩她的品格。雪千影几时骗过人?别说是为了保命,就是面对兽人族,无常元君又几时故意诓骗过呢? 雪千影欲擒故纵:“既然珊瑚还在,陈家主若有机会返回宁州,寻来一问便知。倒也不需我在此多费口舌了。” “你想说什么赶紧说!”陈飒怒目圆睁,盯着雪千影。 “陈家主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当年所谓医仙与侍卫苟且,乃是一桩风流冤案?” 陈飒蹙眉。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追杀雪蕊姬一半是出于愤怒,另一半也是想要找到人将事情问个清楚。后来他回到陈氏,也想过彻查此事。但毕竟事关他这个家主的颜面,陈氏中人很少有人主动提及此事。便是提起,也往往话说一半藏一半,不肯直言相告。 时过多年,当年的知情人渐渐作古。雪蕊姬也成了陈飒心中的一根刺。纵然有陈皓麟这等知情人,也不敢再提了。 “你最初发现娘亲与人私通,乃是在她房里找到了一个荷包。对吧?娘亲不擅针黹,那荷包自然不是娘亲所做,你只当是族里人讨好所赠。却从中发现了一张帕子,上面写着约她私会的时间和地点。我说得可对?” 陈飒被她说中,嘴唇颤抖。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雪千影又道,之后陈飒便按照帕子上的时间地点,偷偷前去,却发现雪蕊姬和章静山搂抱在一起。陈飒当时气急,就想冲出去找他们理论,却被陈皓麟给拉了回来。 “据悲风天士所说,他们二人这般私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家里很多人都撞见过,就连老家主都隐约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之所以没有戳破,一是因为医仙身份高贵,传扬出去未免令昆仑蒙羞。二么,自然是为了保全陈家主你的颜面。我说得可对?” 雪千影又说中了,陈飒的心沉了下去。就算雪蕊姬后来知道了他“捉奸”的经过,也不可能一字不差的知道陈皓麟当时对他说了什么——那么雪千影是如何知道的? 难不成是陈皓麟说的?或者雪千影对昔年什么物件动用了溯回术?总不该是雪蕊姬告诉她的吧? 雪千影面对如此疑问,不禁发出一阵冷笑:“这些事情,你不曾提过,娘亲如何知道?我也并未溯回当年情境。这些事,乃是陈怜前辈告诉我的。” “你胡说!”陈飒终于吼了出来:“这些事情,陈怜怎么会知道?她,她在我取消婚约之后,就被派去了北邙山,后来死在了飞仙渡,尸首还是我收的!” 雪千影一笑:“那是因为,此间种种,皆是老家主一手策划。那荷包和手帕,都是老家主派人做了放到你房里的。还有悲风天士的那些话,乃是老家主一字一句教了,他背诵下来,又翻给你听的。”雪千影说着,解毒丹已经发挥了作用,她的视线渐渐清明起来,至少已经能够看清陈飒的表情了。 接着,便把陈怜被老家主诱杀,魂魄困于尸身,被放置于书房暗格炼制巫毒的事情说了出来。又将陈怜看到陈昊是如何算计陷害雪蕊姬的事情,也简单讲述了一遍。 “这,这不可能!阿蕊和静山,是被我亲眼撞见的,怎么可能是父亲故意构陷?”陈飒没有留意到雪千影的小动作,只顾着思索,陈昊给亲生儿子扣上一顶绿帽子,为什么,又图什么? “自然是当时陈家主偏心爱妻,渐渐不肯为他所用。陈家主自己回想一下,当时老家主攻陷昆仑的计谋已经箭在弦上,是谁一直推三阻四,不肯随娘亲归省?又是谁几次三番顶撞老家主,想让他终止计划?”雪千影见他换了称呼,知他已经是将信将疑,便又补一刀,顺势又向前蹭了几步。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陈飒手中的匕首已经放下,颤声追问道。 “悲风天士虽然不在了,但陈怜前辈乃是当年的人证,前后种种细节她全都知晓。只要你拿出珊瑚珠将她残魂招出问上一问便可知晓。”雪千影说这,又拿出当年冷月寒送给她的章静山的玉佩,抛给陈飒:“这玉佩你该认得。也是一件物证。只不过我现下是用不了溯回术了。” 陈飒攥着玉佩,几乎已经信了雪千影所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当初你与娘亲的邂逅,本就是一场阴谋算计。落得这样的结局,只能说娘亲识人不明,误信了你的鬼话。自然,若是你真的对娘亲如你所说那般爱重信任,老家主再如何构陷挑拨,也不会有后来的局面。”雪千影说着,又向前凑了几步。 陈飒突然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说到底,他和雪蕊姬的婚事总归是他高攀,又惯于讨好逢迎,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比寻常夫妻还要脆弱许多。受不得半点挑拨。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雪千影:“既然你不是阿蕊和静山的血脉,那你,你是,你该是我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般折腾,这般算计,这般对付自己的骨血,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没等他把话说完,终于发现了雪千影与他已经不足两尺远近。还要说什么,却觉得胸前一痛。低头一看,飒月穿胸而过,鲜血瞬间浸染了大片衣衫。 “娘亲当年腹中胎儿确实是你的骨血。”雪千影倾身上前,垮了一步,飒月剑整个剑身几乎全都没进了陈飒的胸口。 陈飒看着雪千影,双目渐渐浑浊。 “只是那个胎儿,”雪千影伏在陈飒耳边,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生下来就夭折了。” 陈飒瞳孔一缩,艰难地发出声音:“那你……” “我只是娘亲在逃亡途中,捡的一个孤儿。”雪千影说完,将飒月剑抽出。陈飒身形不稳,直接扑倒在地。 “贱人误我!”在倒地的瞬间,陈飒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骂了一声。本能地掷出匕首,想要给雪千影留下致命伤。可他在出手的片刻,突然迟疑了。匕首也落在了地上。 他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第七百五十六章 恳求 “昆仑上下数千条人命,欧阳氏上下几百口,还有我千灯无辜百姓的性命,只一剑结果了你,真是太便宜你了。”雪千影还剑入鞘。失去了支撑的身体,颤颤巍巍的坐在地上,盘上双腿,俯视着眼前濒死的人。 面对这个人,雪千影自然不会悲悯可怜,但心中却有些难受。 这难受与以往自己杀人时不同。不是对生命即将消亡的哀婉,也不是为了雪蕊姬和昆仑翼族的悲剧而哀伤。雪千影自己也搞不懂究竟涌上心头的是何种情绪,唯一能够辨别的,是为陈飒这一生感到悲哀。 若他早知道自己只是个捡来的孩子,被雪蕊姬一年之慈所救,又侥幸被莲氏教养长大,还会这般愤怒,这般筹谋,这般穷追不舍,这般不依不饶吗? 这种问题雪千影没有答案,估计陈飒自己也没有答案。无论是他当年不信雪蕊姬,最终做了昆仑覆灭的帮凶,还是后来不断的针对自己,欲除之而后快。两人之间永远没法共情。易地而处,雪千影坚信自己有更合适的处理方法——或者说,她自信自己绝不会陷入陈飒的境地。 毕竟他和雪蕊姬,始于诡计,终于猜疑,最终变成一场阴谋,前后二十余载,不可计数的性命葬送其中,只留后人无限唏嘘。 想到这里,雪千影喉咙发痒,咳了两声,却是一口淤血吐了出来。咳嗽扯动了胸前的伤口,雪千影下意识的捂住胸口,又找了一粒止血的丹药,生生按了进去。 就在这时,陈飒突然伸手抓住了沉思的雪千影的脚踝,“我最后求你一件事。”用极为低微又极为卑微的声音恳求道。 雪千影吓了一跳。她脚踝上伤口颇深,虽然血已经渐渐止住,但疼痛干扰了她的知觉。恍惚间,陈飒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但又好像没有动。雪千影分辨不出,只能问他要做什么。 “你将我送回北邙山安葬吧。你亲自去。不必带尸体回去。烧成灰就行。”陈飒有气无力地说道。“当年我的很多同门、故旧,还有我的妾室,还有陈怜,都葬在那里。我也想葬在那里。” 雪千影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陈飒往前爬了两下,鲜血从口鼻喷涌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却是越抹越多。直到整张脸都被糊住了。 “我本想叫你把我和阿蕊葬在一起。但你应该不愿意。而且我在千灯杀了那么多人,死后若是他们都来找我算账,我也招架不住。送我回家吧。北邙山是陈氏的祖坟,祖祖辈辈都在那里。罪孽也好,冤屈也罢,死后我见了他们,自己去讨个说法。”陈飒又道。 “好。”雪千影道,“我答应你。待你死后,我会将你的尸身焚化成灰,找机会送回宁州北邙山安葬。你给陈怜立碑了么?需要我将你们葬在一起吗?” 陈飒摇了摇头——但实际上他已经动不了了:“不必,没那个必要。她也未必想见我。随便刨个坑,埋了就是。也不必立碑,免得将来再被人刨了,麻烦。” 雪千影点点头,又道了一声好。 陈飒闭上双眼,气息越发微弱,渐渐不再吸气,只是不断的往外吐气。雪千影就在他对面静静地坐着,等着他死去。 “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陈飒带着笑意,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雪千影听了心下一阵惊愕,想要追问,却见陈飒已经断了气。 死不瞑目。 雪千影摆开他抓着自己脚踝的手指,伸手帮他阖上了眼睛。这才想起来关心夜小楼那边战势如何,连忙回身去看。只见夜小楼靠在石壁上,手里提着当局者迷,肩膀下方插着一把匕首。 却不见夜小轩。 雪千影勉力站起身来,踉跄过去。夜小楼连忙去扶她。 “人呢?”雪千影问。 “没留下,跑了。”夜小楼道,探头看了一眼地上陈飒的尸体,又看了看雪千影:“你还好吧?” 雪千影捂着胸口。不知是这一下刺得太深,还是她慌乱间用错了药,血一直没止住,从伤口里缓缓流出。雪千影这才发现,她这一身黑衣,早已变作了血衣。 “死不了。”雪千影勉强笑了笑,伸手给夜小楼看她掌心纯婴二字的痕迹。换来夜小楼一声叹息。 “现在怎么办?以咱们俩的伤势,回去千灯不太可能。就地待援又怕夜长梦多。”夜小楼道。 毕竟夜小轩跑了,除了陈飒,他还勾结了什么人,夜小楼没有审出来,万一他去而复返,带了人手回来,以雪千影和夜小楼现在的战力,怕不是立时就要丧命当场了。 “咱们先离开矿洞。这里只有一个出口,万一有人堵了出口,困也能将咱们困死。”雪千影道,说着又指着夜小楼的胸口,“你这里也该处理一下。我带了伤药,只不过咱们得找个稳妥的地方。” 雪千影来到陈飒的尸体前,简单清理了周遭,又薅了些干草,找些了废木头,堆在陈飒尸体周围。算了算应是不够,又将矿洞内两个原本用来加固的木头架子拆了,当成柴火,堆在陈飒周围。 而后雪千影翻了一坛火油出来,倒在陈飒的身上和周围的木头上。又找出火折,点燃一团干草,丢进了柴木堆。 火苗窜起,将陈飒的尸身,连同他一生的罪恶与不甘,一同燃成熊熊烈火。 雪千影盯着窜动的火焰,一言不发。 “这矿洞虽然废弃,但通风还算不错。不然你这烧法,咱们俩不被憋死也要被呛死了。”夜小楼见雪千影如此,连忙找了个由头想将话题带开。 雪千影却找了一坛酒出来,猛地灌了几口,递给夜小楼。 “你伤成这样,还喝,万一被阿正知道……”夜小楼正说着,雪千影拎着酒坛的手撤了回去,被夜小楼截下,抢过酒坛也灌了几口。 酒能麻痹神经,能止痛,但只能止身体上的。却不能令人开心。 雪千影将酒坛里剩下的酒,缓缓倒在了地上:“陈飒算是守成之主。这么多年来操持宁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没有与娘亲和昆仑的前尘,他不至于此,陈氏也不至于此——却也不全是他的过错。好歹算是一代枭雄,死后就这么孤零零的,也算是凄凉了。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诚不欺我。” “至少还有你我送他。”夜小楼道,“你看他那些手下,曝尸荒村,尸首都没人收。可见地位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能让人生得不同,死得也不同。” 第七百五十七章 花船 火势渐渐由盛转衰,最终依依不舍地熄灭,只留下一地灰烬。矿洞里经过短暂的炽热之后,又恢复了阴凉。雪千影将残酒一饮而尽,将陈飒的骨灰收进空酒坛,找了一块素白的锦缎包裹紧实,找了一个单独的乾坤袋,装了进去。 “走吧。”雪千影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夜小楼说,更像是对陈飒说道。 两人出了矿洞,天已经黑透了,天上乌云密布,看不见星星月亮,分辨不出时辰。雪千影找了一盏提灯出来,微弱的灯光只能照亮周遭半米的距离。近处的矿山,远处的荒村,乃至河水,此时都尽数隐没在黑暗之中。 突然,七八条人影窜了出来。夜小楼下意识的拔剑挡在雪千影面前。 这几个人雪千影不认得,但都穿着陈氏的青白服色。雪千影算了算,陈飒应该是还剩下几个人手可用的,却没有出现在矿洞之中。应是作为后手,万一自己逃脱也必然是重伤,留着这几人黄雀在后,万无一失。 几人见两人皆是重伤在身,雪千影已然是个血葫芦,浑身上下找不见一块干净的地方,夜小楼身上还插着一把没柄的匕首。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句话不说,直接一拥而上。 雪千影手腕一翻,不见万物抓在手中,反手一招破魔式驱散众人。夜小楼借着雪千影的剑势直冲向前,手起剑落,喀嚓一声,削断了其中一人手中长剑,又反手一刺,结果了一条性命。 雪千影剑交正手,一对刀剑向她砍来。雪千影一闪身,抬手就是两道灵力弩箭,正中两人眉心。噗通两声,两具尸身栽倒在地,他们身后又一道剑光袭来。雪千影提剑格挡,抬起一脚,将人踹飞,反手一剑,砍杀了一个背后偷袭夜小楼的人,自己后背上也挨了一刀。 剑花纷飞,很快,这几个埋伏的人手被两人砍瓜切菜一般尽数料理。为首的那个见状,转身就跑。雪千影长剑脱手,直刺他背心,将人钉在了一处矮墙上。 雪千影过去将剑拔了,擦去血渍,不见万物化为指环,重新戴在了雪千影的手上。 “我把信号放了,让一宁叔父来接应我们!”夜小楼说着,掏出一个小巧的烟花,却被雪千影按住了手。 “一宁叔叔在复水边等候,便是现在得了消息,也要一个多时辰才能摸到这里。而放出信号之后,我们就要留在这里等候。可这边的情况实在莫测,万一陈飒还有布置——之前尹默跟你说过的吧,银沙滩上的开山雷,保不齐这里也有。” “那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夜小楼的脸色惨白,嘴唇上毫无血色。方才动手,肩膀上的伤口被扯动,匕首被拔出了一点,已经是鲜血横流,止不住了。身形也有些摇晃。 雪千影见状连忙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还是先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处理了伤势,再放信号等待接应不迟。” “好,听你的。”夜小楼点点头,也不再逞强,整个人的重心几乎都靠在雪千影身上,被她搀扶拉扯着,朝水边走去。 两人没敢穿过荒村,而是选择了绕道。走了一阵,就看见河面上有灯火。两人又走近了些,发现竟是一条花船! “也不知船上有没有人。”雪千影让夜小楼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自己隐身在船舷的阴影里,围着船绕了几圈,确认船只完好没有埋伏。又纵身上船,仔细检查了一番,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发现了少量留有陈氏印记的器皿和家什。 为了以防万一,雪千影将所有带有陈氏标记的东西全都丢进了水里,又把夜小楼接到船上。 “看来,这是陈飒留给自己和手下逃生用的。”夜小楼环顾四周,感慨了一句,话没说完,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你先坐下,我去将锚起了,然后就回来。”雪千影叮嘱一句,又将自己的药囊留下。起身去找驾船的机关。但这条花船与雪千影惯用的圆月提灯舟不同,是需要人时时照看的。雪千影倒是会用,但两人的伤势实在不足以支持她分心。雪千影最终只好起了锚,让花船顺着流水,飘到哪里算那里。 回到船舱,夜小楼靠在一张美人榻上,呼吸微弱。雪千影凑过去与他说话,却发现人已经昏睡过去了。 夜小楼肩膀上的匕首是大患。若是不拔出来,耽误伤口恢复。可若是拔出来,止血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而且,以雪千影这么粗糙的疗伤手法,拔出匕首的过程中,难免撕裂,而且雪千影并不会缝合伤口。面对这又长又深的伤口,她要怎么办? 雪千影心里矛盾,但手上没闲着,她把夜小楼的双腿轻轻挪动了一番,让他在美人榻上躺平,又拿了两个靠枕将他的头颈垫高。紧接着找了伤药,先把自己身上的伤口草草处理一遍。 她身上伤口繁多,但只有脚踝和胸口两处最为要紧。胸口上的血洞她束手无策,只能继续往里塞止血的丹药,又找了干净的纱布,蘸上药,连同自己肩上的伤口一起,半边膀子全都包裹起来。 脚踝上的伤势就容易多了,雪千影用烈酒将伤口和周遭的血渍冲洗干净,把止血的药膏抹在纱布上,将脚踝缠裹了起来。之后又找了干净的衣裳鞋袜换上。 之后她又帮夜小楼将残破的衣裳小心剪掉,把其他伤口处理了一番,又撬开他的嘴将解毒丹给他服下——毕竟陈飒的佩剑上淬了毒,夜小轩的匕首上保不齐也有,她不敢大意。 处理了好其他的伤口,雪千影为难地看着夜小楼的肩膀。他越发惨白的脸色,鲜血顺着锁骨和肩膀一直淌到榻上。雪千影终于横了横心。找了干净的帕子,按住伤口周围,将匕首夹在自己中指和食指之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鲜血顺着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最终溅落在花船华丽的地毯上。 雪千影的左手死死的按着伤口,右手拿过之前准备好的伤药,咬掉塞子,一股脑的全都倒在一个干净的茶盏里。又将浸了烈酒的帕子塞进茶盏,用力的揉搓了几下。 “一,二,三!”雪千影默念三声,而后将左手抬起,鲜血瞬间涌出。雪千影顾不得擦拭,快速将右手上沾满了药粉的帕子按到了夜小楼的肩头。 第七百五十八章 醒来 药粉很快被涌出的鲜血冲散。雪千影早有预料,用尽力气,几乎不留任何缝隙的按着,甚至快要将帕子塞进伤口之中。 夜小楼疼得蹙眉,嘴角轻轻抽动。哼唧着几声呓语。却还是没有醒来。 雪千影打开另一瓶伤药,抬起帕子,将药全都倒在伤口上,又将帕子按了回去。如是几次,几乎要将修正给她准备的止血药用完了,夜小楼的血流终于变缓。 雪千影松了一口气。拿了干净的纱布,帮他把伤口包好。自己净了手,钻出船舱,眼见船顺着水流已经向南飘出了好远。 雪千影回到船舱,夜小楼还没有醒。雪千影从他身上翻了信号出来,丢上天空。又找了笔墨,写下自己的位置所在,并叮嘱尹默,务必请修先生一同前来。招来风荷,传信给小荷别苑。 雪千影看着风荷离去,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的信写得语焉不详,并未言明是自己还是夜小楼受伤。但想必尹默少不得大惊小怪。而修正来了,看见他们这副样子,难免要痛骂两人一顿。 雪千影守在夜小楼床榻边,也不知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等她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雪千影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上的伤势几乎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这让她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伤口的疼痛不是假的。雪千影又翻检了昨日用过伤药的瓶瓶罐罐,发现自己确实没有用错药,心下不禁觉得奇怪。 又去看夜小楼,他的伤势倒是有所恢复,只是依旧沉睡,不曾醒来。 莲氏的援兵没有到,夜一宁也没有到。雪千影钻出船舱转了一圈,只见花船已经飘到了复水上游,非常接近东湖的地方。 雪千影跑去船尾的机关室,调整了行船的方向,等到船一直驶入东湖,隐约看见东湖上来往的花船和渔船,心里终于安稳下来。 为了防止惹人耳目,雪千影特意去换了一身平常的雪白衣裙,并不彰显她莲氏大师姐的身份,首饰也尽是些银簪银钗,不见万物和星轨也小心地掩盖在宽大的袍袖里。故而她在甲板上站了半晌,也没人认出她来,只当是一条普通的花船。 再次回到船舱,雪千影这才察觉浓重的血腥味。毕竟这里面住着两个重伤的人。雪千影将窗户打开了几扇,外面花船上隐隐约约的声传进船舱。 “原来已经过了正午?”花船上的花娘上午是不太会起床的,更不太可能练曲儿。雪千影惊讶地挠挠头,又将头探出窗户看了看天色,果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走了。 “那边咿咿呀呀的,是什么声音?” 身后,夜小楼的声音哑哑地响起,把雪千影吓了一跳:“你醒了?” 夜小楼轻轻地点了点头,想要起来,却被雪千影按下:“你伤得不比北海那次轻,还有两处在要害。我已经给阿正传书请他跟莲氏子弟一起过来。在他过来之前,你须得好生躺着才行。” 夜小楼笑了笑,指了指她胸口,他记得她那里有致命伤的:“那你也好生歇着,不然阿正来了,见你这样,也少不了要骂你的。” 雪千影笑着点了点头。夜小楼醒了,她的心情也轻快了许多。顺手拉了张靠椅,坐在了夜小楼的床榻边。两个人挽着手,相顾一笑。 “我们俩可真是,总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夜小楼笑道,又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雪千影道:“别条船上的花娘唱曲儿呢。” “听不太清。”夜小楼摇了摇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忍不住发出嘶声。 雪千影见状,连忙抓住他的手,安抚他不要乱动,又道:“夜小楼,我给你唱个曲儿吧,我比她们唱得好听。” “好。”夜小楼眨了眨眼睛。毕竟印象里雪千影不通音律,无论琴瑟琵琶全都一塌糊涂,再简单的旋律也只会变成扰人心神的贯耳魔音。就连芦管唢呐、洞箫筚篥这些本身音质清澈又上手容易的乐器,但凡落在无常元君的手里,也只会催人入魔。 不过夜小楼也的确没有听过雪千影开口唱歌,一时之间竟还有些好奇和期待。 雪千影清了清嗓子,拿捏腔调,唱道:“离风凄雨忒多情,相思到如今。郎君昨不来,奏琴无人听。郎君今不来,茶饭亦无心。郎君明不来,无意整衣裳。只盼那乌云散去天晴朗,郎君再来我花窗,淡扫娥眉理云鬓,共赴温柔乡……” “好听。”夜小楼轻轻拍了拍手,又好奇的问道:“真的好听,以前怎么没听你唱过?” 雪千影失笑道:“这都是花船上花娘留客的淫词艳曲,平日里我怎么好唱出口?”说着,又娇嗔地瞪了夜小楼一眼,“便是要唱,也只有你听得。旁人是听不得的。” 夜小楼摸了摸雪千影的手,笑道:“也是。” 雪千影又唱了一段《牡丹亭》——就是他们曾在幽兰城里听过的那段。夜小楼一边听着一边打着拍子,最后直说雪千影唱得比那些登台的戏子好听。 这种夸赞让雪千影哭笑不得,反手锤了他一把。夜小楼装腔作势地喊疼,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雪千影笑他鲁莽。夜小楼却道,自己拼得伤痛能搏美人一笑,也算值得。 “越发没个正经。”雪千影笑骂一句,又道,按时辰计算,无论是莲氏弟子还是夜一宁都早该找到他们了。迟迟未至,雪千影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夜小楼道:“他们不从一个方向来,不可能两边同时遇阻。我猜想,是咱们这条船伪装得太好了,又一直再行进,许是跟他们错过了。” “也有道理。”雪千影点了点头,又找了一枚莲氏的传信烟花,起身跑去船尾,就地下锚,又将烟花抛上了天空。 雪千影在甲板上等了不到一刻钟,两道人影——一道雪青一道绯红——御剑而来,翩然落在甲板上,正是尹默和修正。 “果然是师姐——怎么找了这么一条船?”尹默见是雪千影,脸上的凝重和焦虑一扫而空,瞬间挂满了欣喜。 “说来话长……” 雪千影话没说完,就被修正打断:“那就先别说了。你身上这么重的血腥气,你和夜小楼哪个伤了?” “都伤了。”雪千影忐忑而诚恳地说道。 第七百五十九章 记性 修正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伸手拉过雪千影的手腕,摸了摸脉门,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你这伤得不轻啊。还能活着,八成又是仙尊的功劳?” 雪千影乖顺地点点头。静候暴风骤雨。 没想到修正却没有发挥他一贯的毒舌数落雪千影,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雪千影见此,更加害怕,小声道:“那个,夜小楼在里面,肩膀上……” “我自己会看。”修正道,又拉着雪千影进了船舱:“先解毒。” “哦。”雪千影点了点头,又回身看向尹默,朝着她摆了摆手。 “大师姐放心,我会安排好人手护卫,同时安顿好傲云天士和其他夜氏来人。”尹默体贴地说道。 雪千影这才放心,跟着修正钻进了船舱。修正翻出自己所带药囊,找了半天才找到两种药粉,按照比例兑在一起,问雪千影要了些烈酒,化开,分成两半,一半让雪千影喝了。另一半递给了夜小楼。 “这毒调得有些功力。”修正道,“只封固灵力,却不会伤及肌理,高手啊。” 雪千影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这是夜小轩下在婉婉汤里的毒,为得是方便陈飒围杀我们。要不是我还有飒月和不见万物,怕是很难和夜小楼逃出生天——对了,这事儿你别跟婉婉提,不然她要难过了。” 修正冷笑一声:“难怪那夜小轩在你们走了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犯下事情就逃了?” “没逃。也跑来我们这边,来杀夜小楼。” 修正微微一怔,旋即笑容更冷,转向夜小楼:“胆子还挺大。以你的身手,就算没了灵力,料理他还不在话下,是吧。” 夜小楼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让修先生失望了。人没留下不说,还闹了一身伤。”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若不是茕茕当机立断,我这膀子怕是要残废了——我堂弟亲手刺的,用得还是我姑母之前奖赏他的匕首。” “啧啧。”修正的表情十分好看,带着点嫌弃,又带着少许的惊奇。 “匕首上有没有淬毒,我判断不出来,但已经给他服过解毒丹了。匕首在那放着呢,待会儿你看罢。” 修正点了点头。 雪千影又道:“另外陈飒的兵器上淬了毒,应该不是立时毙命的毒药。我服过解毒丹,你再看看。” 修正伸手摸了摸她的脉门,又用金针取了一些血来查验:“很寻常的毒,你服过解毒丹应该就不会有事了。我再写个方子给你,你吃几日。不过安全起见,你且安稳几日,不要动用灵力,避免血流过快,导致体内残余的毒素游走全身侵入脏腑。” 雪千影应了声是。 “你身上的伤,”修正的表情少有地凝重,“其他的处置都很得当。但胸口和脚踝两处,我需要等回去小荷别苑找十六娘帮忙——一是胸口的位置我不太方便,二是这两处都需要缝合,十六娘的手比我的稳。” “能听你夸赞旁人,真是不易。”雪千影笑了笑。 “这叫实话实说。”修正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你脚踝的伤很险,差一点就要断掉脚筋。十六娘针脚整齐,而且能下针极浅,能够最大限度的维持你脚踝的灵活性不受缝合的影响。恢复期当然要长一点,你也要乖一点,不然落下毛病,老了会跛脚的。” “你不是说我活不过四十么?”雪千影嘟囔了一句。修正听了,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她额头,用得力量不大,但足以换来雪千影一声惊呼。 “夜九不能起身,替他打你。好让你长些记性。”修正少有地发火,但还算很克制:“平日里不过都是玩笑。你若真活不过四十,我还有什么脸面游方行医?你让夜九怎么办?” 雪千影缩了缩脖子,伸手扯了扯修正的袖子:“我也是开玩笑的——以后再不说就是。” 夜小楼突然笑出了声,对修正道:“还是你能制住她。我若因为这事儿对她发火,她还要怪我小气呢。” 修正转过头,也没给夜小楼好脸色:“感情我说她没说你?你可真行,过来帮忙帮成这样?我现在都要怀疑,到底是你们俩哪个活不过四十了!” 夜小楼冲雪千影吐了吐舌头:“看,把我也拉下水了吧?”话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讨好邀功的表情,惹得雪千影也笑了。 修正给夜小楼处理伤势,雪千影得了个空,钻出船舱。莲氏前来支援的子弟尽数到了,尹默分出一部分人手前往荒村星北去善后,另一部分则作为护卫,守护花船。 尹默禀告道:“小荷别苑和白鹤那边都已经派人报信了。夜氏那边,我也已经传信给驻守复水的师弟,既然这边已经有了结果,那傲云天士就不必赶过来,请去小荷别苑更合适。” 雪千影很满意尹默的利落和妥帖,夸赞道:“安排得很好。”又叫尹默派人先行回去,告诉夜一宁,夜小楼受了重伤,避免他乍见侄子被人抬进去一时急火攻心。 尹默立刻指了个人,叫他去办。又道:“师姐不在这一日,少家主和大小姐都有信传来。少家主那边,水渠的修缮加固已经完成,问师姐如果这边不需要他,少家主就直接回白鹤。北境那边的冲突也已经调停完毕,大小姐的意思是过来千灯,也问师姐的意见。两封信都还没回,传信的人都在小荷别苑候着呢。” “等我回去亲自与他们说。托人传话怕是他们两个不肯听。” “是,少家主和大小姐向来最听师姐的话。”尹默笑道。很快又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道:“有件事,消息是昨天传过来的,目前还没有证实。” “你说?”雪千影好奇,尹默为何少见的郑重。 “容氏出事之后,家里一直很留意聚州的消息。昨天夜里传来消息,说是聚州席氏、王氏、宫氏,三家没了。” “没了?怎么没的?”雪千影瞬间皱起眉头。王氏她不熟悉,但跟席氏家主席甄有过交往,是个很好的人。还有宫氏家主宫熙阳,之前为了能帮自家弟弟娶景映蓉,还在泽德广面前帮自己和夜小楼的婚事说过话。虽然后来因为景二小姐风评不佳,婚事作罢,但这个人雪千影还是很有印象的。 “席氏是在外出寻找容家主和容小公子的途中遇袭,尽数被杀,无一活口。王氏和宫氏乃是为了争夺利益的火并,两败俱伤。” 第七百六十章 养伤 雪千影听了沉默半晌,着尹默赶快核实消息。 “师姐放心,家里的探子已经散出去了。最晚今天夜里就有结果。” “璇玑那边,还没有消息?莫氏没有书信过来?”雪千影又问。 尹默摇了摇头:“莫家主的信向来是直接传到师姐手里的。这几条关于聚州的消息,还是从宁州传过来的。” “宁州。”雪千影又想起了陈飒,不禁一声叹息,“对了,你帮我传信给家里——家里现在是谁主事?” “太叔祖闭关了,是清瑶元君在主事。” 清瑶元君名字叫做莲安,与莲威是堂兄妹,平日里雪千影和莲英莲芙这些孩子们都习惯唤她姑母。 “好,你帮我传信给姑母,就说陈飒及随他逃亡的陈氏余孽,皆已伏诛,请姑母动用家主印信,广发布告,昭告天下。” 尹默点头称是,又问她是否要透漏各种细节。雪千影想了想,摇了摇头。陈飒虽然不算个好人,但也是一代家主。人死如灯灭,功过交由他人评说便是。自己虽然答应送他回故里安葬,却不想亲手盖棺定论。 傍晚,花船停靠在小荷别苑门前。夜一宁和夜小婉得了消息,出来迎他们,见夜小楼被人抬着下船,又见雪千影被尹默搀扶着,脾气本就暴躁的傲云天士,眉间一团怒火窜起老高,若不是陈飒已经伏诛,怕是立时就要拔剑去与人拼命了。 夜小楼本想起身安抚夜一宁几句,却被夜一宁按下:“先好好养伤,剩下的事儿以后再说。” 但夜小楼还是快速将夜小轩勾结陈飒、又算计夜一平和夜小城的事情说了一遍。夜一宁听得蹙眉,抬手指了一个夜氏子弟:“赶回夜阳,把方才少主的话,一字不差的传给家主。” 那弟子领命去了。 夜一宁又安抚夜小楼:“你放心,家里有大哥,还有几位兄长在,乱不了。” 夜小楼这才少许心安,老实地躺回塌上,被几个莲氏子弟抬了进去。 夜一宁又打量了几眼雪千影:“看你这伤得也不轻?” 雪千影指了指胸口:“这里多了个窟窿,差点没命。” 夜一宁撇起嘴:“一个陈飒而已,竟然把你们欺负成这样?” 雪千影苦笑两声,没说话。倒是尹默,不知这位天士说话向来没大没小不见外,还以为是在故意奚落雪千影,沉下脸色,冷冷地说道:“若不是那位夜公子下毒,害师姐不能动用灵力,哪能伤得这么重?连带夜少主,也不至于此。” 雪千影握着尹默的手稍稍用力,示意她不要无礼。 夜一宁听了,瞬间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天才怒骂道:“这小子失心疯了?小姑娘你放心,等逮他回来,我非得亲手揍他一顿给你出气不可!” 雪千影笑道:“出气倒也不必,只是务必审问清楚,他究竟还与什么人勾结妄图对夜氏不利,这才是心腹之患。” “这种事不归我管。”夜一宁摆了摆手,“自然有人去审,审出来自会有人来禀告。你且放心养伤就是。不要为这种事情牵扯精神。” 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小荷别苑笼罩在药香中,之前在银沙滩受伤的莲氏子弟,还有雪千影和夜小楼,全都在养伤。 夜一宁陪了两日,因为家中有事,被夜一行传书叫了回去。部分之前从白鹤赶来增援的人手,也陆续离开,回归原本的职司。小荷别苑渐渐归于平静。 雪千影虽然伤得不轻,但大多损伤在经脉上,需要慢慢调养。真正紧要的就只有胸口和脚踝两处,经由夜小婉的帮忙缝合,又有修正调配的灵丹妙药,故而看起来和轻伤无异。只在床上躺了一天,便可在夜小婉的陪伴下轻松活动了。 夜小楼就惨了许多,虽然不如北海被大鲲咬伤那般凶险,但他与夜小轩一战不能动用灵力,又无外力傍身,全靠身法和剑术,拼得一身尽是外伤,被修正用绷带裹成了粽子,又被勒令在小荷别苑整整躺了七天,才能下床。 在他卧床这些日子,雪千影只看过他一次,之后便再也见不着面,惹得云齐天士抓心挠肝,差点相思成疾。仔细问过修正才知道,这些天雪千影除了吃饭睡觉处理公文,剩下的时间全都守在雪蕊姬的坟前,从早膳后守到晚膳前,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夜小婉不敢问也不敢劝,就在一旁陪着。 “除了来瞧你那次,只有半天没去,据十六娘说是整理了一些她娘亲和故人们的遗物。”修正边说边摇头,“真不知道抽得什么风。” 夜小楼叹了口气,颇有些心疼:“我约么能懂,也不全懂。若是医仙还活着,或许许多事她还能有个倾述的地方,现在,便是与金夫人,怕是也说不清楚。” 夜小楼说得含糊,但修正却听懂了:“我明白,当初师父过世,我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子。我只是不理解,死得是陈飒又不是医仙,她这个样子又是何必?” 夜小楼耸了耸肩:“让她静一静吧,过几天就好了。” 修正点点头:“我也不会去劝她,只是郁结伤肝,希望她早些走出来吧。” 话音没落,夜小婉突然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阿正,九哥,你们快去看看!” “怎么了?!”两人听见声音,一个从榻上,一个从椅子上,全都弹了起来。 “茕茕吐血了!” 夜小楼和修正听了,连忙冲了出去。 夜小婉喘着粗气,在后面追:“你们别往后面跑,已经抬回她屋子了!” “怎么好端端的,又吐血了?”夜小楼一边跑一边问修正,“你不是说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修正也觉得纳罕,今日一早他去看过雪千影,诊了脉还调了药方,雪千影明明好好地。怎么半天不到,人就又吐血了呢? 两人和夜小婉一起,来到隔壁雪千影的房间里。雪千影已经被安置在床榻上,尹默和两个莲氏弟子围着她正不知所措,见修正来了,连忙把地方让出来给他。 修正坐在床榻边上,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脉门,稍稍松了口气:“不是伤势反复,只是急火攻心——只不过,你哪里来得无名邪火?” 雪千影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脸色发黑,眼角还有泪痕。一只手被修正抓着,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支发簪——正是雪蕊姬的遗物,千羽纹荷苞簪。 第七百六十一章 呕血 面对修正一连串的疑问,雪千影一言未发。只是紧紧的攥着发簪。夜小楼和夜小婉甚至以为她昏过去了。但尹默说,方才抬人的时候雪千影还动了动,有意识,应该没事儿。 修正发觉,雪千影的手微微颤抖着,攥着发簪的那只手甚至还在发力,意识到她应该只是激动,并非昏厥,便摆了摆手,止住旁人的七嘴八舌。将无关人等全都赶了出去。想了想又把夜小楼也赶了出去,只留下夜小婉和尹默。 夜小楼本不想就这么走,但心知修正向来有分寸,总能做出与他医治患者时一样精准的决断,便跟着一众莲氏弟子出了门,守在院子里等消息。 修正放下雪千影的手,好半天才问:“你这是又遇见什么想不开过不去的事儿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雪千影喉咙动了动,却没说话,却睁开了眼睛,侧过头看了一眼修正。 “与你娘亲有关?”修正继续猜测。 雪千影仍旧没说话。 房间里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修正转身与夜小婉确认,人是在哪里吐血的,当听得夜小婉说是在雪蕊姬坟前的时候,修正点了点头,算是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别问了。”雪千影突然开口。说着,还将簪子递到修正面前,“阿正,帮我个忙,这簪子帮我收几天,我不想看见。” 修正愣了愣,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道了一声好。 雪千影翻了个身,侧卧,头朝里。顿了好一会儿,又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夜小婉还想再劝几句,却被修正轻咳一声打断,招呼她和尹默一起出去。 院子里的人,见他们出来,瞬间围了上来。修正只说雪千影想要小睡一会儿,让大家不要担心。尹默则将众莲氏子弟驱散,叮嘱大家不要吵闹。 夜小楼看见修正手里握着雪千影的簪子,心中一颤,但没说话,静静地跟着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连同夜小婉和尹默一起。 “修先生,您给句准话,师姐到底是怎么了?”尹默担心急了,若是修正不能给出一个令她信服的答案,她就要传信给莲英,请他改道来千灯一趟。毕竟少主临走前曾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世界出事。 “她这是心病。”修正的拇指,抚过簪子上的千羽纹,声音低沉,“她让我帮忙保管这簪子,应是勾起了什么事情。关于医仙的。” 尹默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最终只能闭了嘴。 夜小婉仔细回忆了一下,道:“今日同往常一样,我陪茕茕去她娘亲坟前。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张琵琶——据说是她娘亲的故人留下的。琵琶撞坏了,茕茕说要找人来修,结果抱着琵琶走了没两步就愣在那好半天,然后又说不修了。我就随她去了她娘亲坟前。” “之后呢?”夜小楼问。 “之后,她摸着医仙的墓碑,一个人念叨了几句什么话,我也没听清。后来就看见她把那支簪子拿了出来,一直握在手里,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的坐着。我见她没什么事,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去给她张罗午膳,也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再回去的时候,就看见她吐血了,我就赶紧喊人帮忙,又来找你们。” 夜小楼蹙了蹙眉,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修正手里的簪子。 “你确认她没动用溯回术之类的?”修正又问道。 夜小婉摇摇头:“我没看见——你不是不让她用灵力吗?” 修正毫无头绪,摸了摸手里的簪子,现在塞给夜小楼不合适,但自己一直拿着好像也不合适。不过眼下最为紧要的,是搞清楚雪千影突然呕血所为何事。 但问雪千影应该是问不出来,至少眼下问不出来,可她自己不说,旁人又怎么能猜到呢? “既然她不肯说,我们还是不要问了。”夜小楼突然道,“茕茕是豁达的人,给她点时间自己总会想开的。” 修正点点头,看似不着痕迹的,将簪子收到了一个单独的乾坤袋中。 这时,一条夜氏的传信金龙盘桓而至,落在夜小楼的肩头。夜小楼取了书信,当下就站起身来。 “怎么了?”修正和夜小婉都被他吓了一跳。尹默也连忙起身:“夜少主,可是夜氏有什么事?” 夜小楼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姑母遇袭,小城哥带人驰援,死战不退,两人皆重伤,同行夜氏子弟也多有死伤。一宁叔叔亲自去救,将敌手击退,却独木难支,没办法将人全都带回来。现伯父传信给我,希望我能前去接应。” 夜小婉道:“九哥,我随你同去!” 夜小楼按下堂妹:“茕茕这里,还需要你来照看。而且我去接人,必然星夜兼程,你脚程不够。而且伯父在复水边给我准备了人手。不差你一个。” “可是姑母那里……”夜小婉担心夜一平,焦急地说道。 夜小楼将书信塞给夜小婉:“伯父说了,姑母伤得不重,你且安心。待我们回转夜云台,我立时给你传信,你再回去不迟。再说……” 夜小楼说着,轻轻攥了攥夜小婉的手。夜一平为何将她支出来,兄妹俩都心知肚明。眼下夜小轩在逃,他在夜氏还有多少人手谁也不知道,现在夜小婉回去,的确不安全。 兄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夜小婉就明白了夜小楼的意思。只能暂时按下自己的担忧,选择不回去“添乱”。 “婉妹,茕茕就拜托给你。” “九哥你放心。我保证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保证她不会出事。”夜小婉承诺道。 “放心吧,还有我呢。”修正也道。 夜小楼握了握夜小婉的手,又拍了拍修正的肩膀,也没去跟雪千影辞行,转身就离开了小荷别苑。 傍晚,雪千影转醒——本也没睡实,揉着剧痛的太阳穴,从房间里钻出来,正见夜小婉端着刚熬好的粥,给她送来。 “醒得正是时候,刚熬好的粥,趁热喝一些,暖暖肠胃。我还腌了几样甜口的小菜。还有坚果和蜜饯。成天吃药,整个人都苦了。”夜小婉放下托盘,笑着说道。 雪千影冲着她点了点头,还微微笑着道了声谢。可夜小婉却觉得越发不踏实。 她总觉得,雪千影眸子里的光,不见了。 第七百六十二章 记忆 雪千影乖乖坐在餐桌前,接过夜小婉给她盛的粥,一勺一勺地喝着。夜小婉将夜小楼奉命接应夜一平、午后已经离开小荷别苑的事情说了。雪千影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夜小婉说得口干舌燥,已经找不到话说。眼见雪千影碗里的粥已经下去了一勺半,便坐在她身边,也盛了碗粥,跟她一起用膳。 结果第一勺就烫到了嘴。 夜小婉丢下勺子,连忙去试雪千影碗里的温度,果然更烫些。这才发现雪千影的嘴唇都已经被热粥烫得通红,有两处都烫起了皮。 “茕茕!”夜小婉惊叫一声。雪千影只是抬头看着她,仿佛只是对夜小婉的呼唤给出应有的反应,而对粥的热度浑然不觉。 夜小婉被吓傻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可哭是没有用的。叮嘱雪千影不要再喝粥,她去找修正拿烫伤药膏过来。 雪千影乖乖地放下勺子,安静的坐在那里,双眼盯着桌上的碗,和碗里热粥冒出的热气。 夜小婉和修正赶回来的时候,看见得就是这副平静又诡异的画面。 夜小婉扯了扯修正的袖子,意思是你看,这哪还像是个活人? 修正帮她检查了一下,拿出烫伤药膏让夜小婉给她抹上,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雪千影身边。 雪千影依旧乖顺,安静的等夜小婉给她上了药,一声不吭坐在那里,但头稍稍朝修正这边偏了偏。 修正叹了口气:“茕茕,你这样子,我们都很担心。我,夜九,十六娘,还有你的师弟师妹们,都很担心。” “是我不好。” 雪千影总算开口说话了,但夜小婉反而更加难过。忍不住背过身去,咬着自己的虎口,好让眼泪不会流得太夸张。 “有些话说出来会好受些。对我,对十六娘,抑或对你尹师妹,或者等夜小楼回来——当然你不想说,也没人勉强。劝人的话你都知道,我也不说了。只是,”修正顿了顿,寻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你这样子伤心伤身,实在不利于伤势恢复。” 雪千影眼珠稍稍动了动,点了点头。 修正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想了想,决定下一剂猛药,于是将千羽纹的荷苞簪子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夜小婉一看就急了,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修正轻轻摆手给阻止了。 “这簪子我帮你保管了半日,你该收回去了。”修正的语气很自然,几乎没什么情绪,就像是在谈论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平静又平常。 雪千影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但她身边的修正和夜小婉可以感觉到,她的情绪明显有了变化。雪千影盯着桌子上的簪子,双眸中渐渐聚起一层水气。好一会儿,伸手拿起那枚簪子,放在手里轻轻抚摸上面的花纹,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了?这句话修正想问,夜小婉也想问,但此刻两人都只是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十几遍,谁都没有问出口。 雪千影将簪子收了起来,眨了眨眼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是问修正,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出门。 “你要去哪里?”修正好奇。 “去一趟宁州。我答应了陈……陈家主,要将他的骨灰送回北邙山安葬。不能食言。” 修正眉头动了动,雪千影突然换了称呼让他在意,但更令他在意的是,雪千影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雪千影又让夜小婉帮她去把尹默找来。不多时,尹默额角上带着隐隐的汗珠,跑了过来。 雪千影道:“你帮我个忙,拿我的印信,去各家问一问,陈家主的几个子女,都死在何处,还能不能找到尸首。如果能找到,就请他们帮忙化成灰装坛送来小荷别苑。若是找不到,也问清楚名字怎么写,帮我记下来。” 尹默愣了愣,看了看修正,又看了看夜小婉,见后者一直给她使眼色,便将疑虑按在心底,应了声是。 尹默走了之后,雪千影又道:“婉婉,帮我传信给阿横,问问有没有璇玑的下落。” 夜小婉隐约觉得,雪千影这是故意支开她,但也没有多说,转身离了,说是去书房写信。 修正静静地坐着,等着雪千影的下文。雪千影却半晌没说话,而是又把千羽纹的荷苞簪子拿了出来。 雪千影纤细的手指,抚过纹理,又抚过荷苞中间的空隙。突然开口:“这支簪子,出自造物大师玉无尤前辈之手。里面是有一个机关的。” 修正没说话,点了点头,请她继续说下去。 “这里本来镶嵌着一颗昆玉珠——不是真的昆玉珠,而是由灵力结成的,里面封印了一段记忆,须得特殊的办法才能读取。这段记忆是娘亲的,是她从飒月上单独截取抽出来,存在发簪上的。梅影娘知道这段因果,特意留了一张字笺,放在她最心爱琵琶的琴头里。今天我不小心撞坏了,才发现的。” 修正愣了愣,眉峰微微一跳,心中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这段记忆读取的条件,就是要我沾上陈飒的血。”雪千影又道。 修正感到心惊,脊背上一阵发寒,额角的冷汗已经沁出来。他颤着声音,问道:“所以这段记忆,与陈飒有关?” 雪千影点点头,却没有继续说这段记忆是什么。仿佛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修正也按下自己的好奇心,没有追问。 过了好半天,雪千影才道:“娘亲还留了另一段记忆给我,在她留给我的一副项圈上。那个需要在北邙山才能读取。但我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 修正伸出手,拍了拍雪千影的胳膊:“等你养好了,等夜九回来了,我们陪你一起去。” 雪千影犹豫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将荷苞簪子收了起来。起身躺回了床上:“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修正说了声好,亲手帮她放下帐子。转身出去,还替她阖上了房门。 雪千影并没有睡,只是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第七百六十三章 一并 无论是贪是嗔还是痴,都是属于雪蕊姬的过往,但却将她牵扯进来,成为一生之憾,也是一生之痛。 如果是噩梦,那么只需要醒来便可抽身,逃离,忘却。 但这段记忆,是雪千影余生不可承受之重。 而且她不能与任何人倾诉。包括莲威和金悯,包括莲英和莲芙,也包括夜小楼和一众好友——自然他们就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她,更不会因此对她的态度有什么变化。但雪千影想要的是自欺欺人:只要旁人不知道,她就可以将这段记忆藏在心里,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原本,她手刃了陈飒,算是替雪蕊姬和昆仑翼族报了当年的仇,为欧阳氏和千灯故人们雪了今日的恨,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甚至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只可惜,雪蕊姬平生唯一一次向弱者挥起屠刀,不问对错,不辨是非,直至杀红了眼睛,却被一双婴儿的纯澈的眼睛唤回一念之慈——改变了这一切。 祖州,纯阳城。 泽世光站在高台上,欣赏落日美景。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泽世光回头看去,竟是冷月寒。 “不是在父亲那里吗。”泽世光淡淡一句,却并非发问。 “陈飒伏诛。”冷月寒简明扼要,直击重点。 泽世光的眉头动了动:“无常元君?” 冷月寒点点头:“八日前的事情了。刚刚莲氏送达了公文。无常元君还说,若是各家手头有陈氏中人的尸首,可以将骨灰送她那去,找机会一并送回宁州安葬。” “惯会沽名钓誉。”泽世光面无表情,将目光挪向夕阳。好半天才道:“陈飒不肯听劝阻,执意去东湖,便应该料到这个下场。只可惜……” 究竟可惜什么,泽世光没说,但冷月寒却心知肚明。 泽氏父子的棋局里,雪千影都是至关重要的棋子。只是对于泽德广来说,更希望雪千影能够为他所用。但对于泽世光来说,雪千影应该死在陈飒手里,逼得莲威一怒,血流成河,才更有价值。 为此,他暗地里帮着陈飒做出诸多布置,甚至动用了夜小轩,没想到,陈飒终究还是死了。死在雪千影的手里。 “还有件事。夜小轩暴露了,眼下已经逃了。”冷月寒又道。 泽世先的脸上终于迸发出怒意:“他怎么会暴露?逃去了哪里?” “我收到消息,接应了他一下,把人按在了平阳,现由木氏看管着,跑不了。”冷月寒先回答了后面的问题,之后又道:“夜小轩心急了,按照吩咐投了毒之后,还想亲自送夜少主上路,一起跟去了星北,结果,呵。” “蠢货。就他那点斤两,哪里是夜小楼的对手!”泽世光脸上的怒意很快退去,骂了一句,又吩咐冷月寒:“夜氏当中还有有分量的暗子么?” “没了。之前夜氏内乱,清剿了七七八八,夜小轩算是最合用的,只是现在也废了。” “必要时,我不介意直接送给夜氏一具尸体。咱们的事儿,不能让他吐露出半个字。” “少主放心。” “月寒,”泽世光终于转身,“夜小轩不行了,那件事怎么办?你可还有后招?” 冷月寒认真地想了想,提议道:“不如,一并推给绾氏?” “嘶,绾氏?绾氏。”泽世光冷笑,“月寒,你的心够狠的。” “反正不管是绾宜杀了莲英还是莲芙,这两家的仇怨都解不开了。不如再加一把火。他们两家都是不共戴天,你死我活,咱们不吃亏。” 泽世光思索了片刻,终于是点头答应了:“小心些,别留下什么把柄。” “少主放心。”同样的话,冷月寒又说了一次。 “可惜,雪千影还活着。”泽世光还是不甘心,“有她在,莲氏纵使……也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陈飒真是个废物。” “也是考虑了这个缘故,才要推给绾氏的。”冷月寒面色如常,但双眸之中沁出寒意,“少主想想,最理想的结果,是莲氏只剩这位无常元君。她得知了前因后果,余生都将与绾氏不死不休,这难道不正是少主想要看到的结果么?” 泽世光点了点头。论狠,论损,他还是很难望冷月寒项背。 “若是绾宜失手,也无妨。”冷月寒嘴角还挂了一点笑意,“只要无常元君还活着,谁能拦得住她复仇?这么个大麻烦,谁又劝得服?谁又护得住?到时候,师兄弟间生了龃龉,莲氏纵然有死灰复燃的可能,也再无往日荣光了。” “好!”泽世光当机立断,又称赞了一声,着冷月寒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办。不必束手束脚,但务必要将事情办成。 “夜氏那边,如何?”泽世光又问。 “没能留下夜一平。夜小城去得太快了。后面夜一宁也去了。咱们的人怕漏了行迹被他们察觉,不敢跟得太紧。不过佟傲霜那个性子,倒是帮了咱们不少忙。这一趟也不算是亏本买卖。” “他们动手了?”泽世光挑了挑眉毛。 冷月寒笑着点点头:“佟家主重伤了赶去接应的夜小城,被不二元君一掌打得呕血数升。昔年落下的旧伤反复,只是这次没有妙手回春的修先生在侧,恐怕要安生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床了。只不过,” 冷月寒卖了个关子。 “只不过什么?”泽世光对此并不在意,和善地追问道。 “只不过,白氏并没有按照约定动手,算是反手卖了佟傲霜。不然不二元君他们也撑不到夜一宁赶过去——现在怕是更没有动手的机会了。夜少主也去了。” 泽世光思忖片刻:“安排两路人手。一路灭了佟氏。另一路截杀夜氏。” 灭了佟氏本就在计划之中,可截杀夜氏?冷月寒不禁讪笑:“少主的意思,是杀成还是杀不成?” “当然是杀不成。夜一平、夜一宁还有一个夜小楼,这可是夜氏最强战力,就算后者带伤,咱们那点人手,别说杀了他们,就算伤了其中一个,都很难。” “那少主的意思……”冷月寒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这种损兵折将又讨不到便宜的赔本生意,可不是泽世光的行事风格。必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泽世光着意哪杯酒,她却一时没能猜透。 “让他们扮成白氏的人动手。剩下的不用我来交代了吧。”泽世光冷笑道:“上了我泽氏的船,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他下去呢?” 第七百六十四章 灭族 五月二十三,消息传来,晋州佟氏遇袭灭族,家主佟傲霜重伤逃亡,不知所踪。 尹默拿着消息,站在雪千影的卧房门前,念了一遍,怕她听不真切,又念了一遍。 帐子动了动,里面的人似乎坐了起来:“可知道凶手是何人?” “暂时还没有眉目。佟氏之前与容氏交好,但眼下容氏已经不复存在,怕是没人愿意替佟氏出头了。”尹默见她起身,连忙跑进去,服侍她洗沐更衣。 “连个怀疑的都没有?”雪千影被尹默搀扶到梳妆台前,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突然想起了陈飒临死前的那句话: “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一阵剧烈的痛楚冲上额头,几乎要将她的天灵盖冲破,快要将她的理智冲碎。雪千影用力晃了一下脑袋。尹默以为是她起急了不舒服,连忙蹲下身,问她可还好,需不需要去请修先生过来。 雪千影摆摆手,示意她继续之前的话题。 这样的恍惚走神,以及头痛,应该会长久伴随她下去。她需要适应。必须适应。 尹默倒了杯温水给她。“道听途说的消息。说是案发之后,白家主曾亲自带人去了晋州,帮忙料理后事。却不曾想,在佟氏家宅之中发现了几具杀手的尸体,”说着,尹默凑近了,小声道:“据说有白氏的标识。” 雪千影蹙了蹙眉,没说话。 尹默拿着梳子,给雪千影梳理头发:“只是这事被白家主掩盖下去了,没有传开。不过也有人说,这是景氏故意散播出来为了打击白氏威信的。现在大家都等着看晋州的归属呢。若是给了檀氏,那这凶手便另当别论。若是被白氏吞了,或是被景氏占了,那可就……” “瓜田李下,说不清了。”雪千影端着发钗,幽幽一叹。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不二元君和傲云天士做下的。据说之前不二元君去晋州停云镇,与佟氏的人起了冲突,佟家主还将赶去接应的夜大公子打成了重伤。不二元君向来护短,傲云天士也看不得自家小辈受欺负。所以,这种猜测也有很多人信。” “姑母看似脾气刚直,实则最有分寸。便是一宁叔叔发火,姑母也能将他安抚住。再说了,既然夜家主点名让夜小楼亲自走一遭,想必小城哥带的人折损不少。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屠灭佟氏,”雪千影说着,摇了摇头,“佟氏也是颇有底蕴的家族。又与檀氏守望相助,姑母和一宁叔叔身边的人手,实在不足以将其连根拔起。” “原来如此。”尹默点了点头。雪千影猜测的这番话,实则修正已经说过一遍了。内容上大体差不多。尹默按下不提,只是为了勾她多说几句话,转移注意力罢了。 “另外还有个消息,说是袭击容氏囚禁容家主的凶手找到了。”尹默又道。 雪千影挑了一下眉峰:“是谁?哪里来的消息?” “说是青氏。说开春那会儿青家主亲自带人去过聚州,目的是为了容氏和莫氏两家争端进行说和调停。之后不久,容氏就遭了大难。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就是谁也没有实据。听闻青家主勃然大怒,发下重金悬赏,不论是谁寻得容家主,不论死活,赏万金!” 好大的手笔!雪千影感慨道,看来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往青氏的头上泼脏水转移视线了。只是青元其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还有青朗这个智计不输莲英的智囊呢。 “师姐说得是极了。我也是不太相信这个说法的。” “为何?”雪千影倒是对尹默的态度感兴趣。 “因为莫家主没有给师姐传信啊!” 雪千影笑着点了点头,尹默最近真是越发缜密仔细了。 这件事绝对与青氏无关。但理由么,雪千影却不好说出口。青朗和莲英的关系是个秘密,旁人自然不知道。剿灭容氏囚禁璇玑这么大的事情,若真与青氏有关,青朗不可能不知情。而只要他知情,就必然会告诉莲英。 雪千影对莲英、对青朗,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梳洗完毕,夜小婉和修正陪着她用了早膳。雪千影提出想要去千灯城里逛一逛,夜小婉和修正都答应与她同去。倒是尹默拒绝出门。 “千灯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从各处抽调的人手也都应该回去各自的职司上。趁着你们出门,我将人手整理调配一下,若有缺漏,趁着少家主在家主事,赶紧报给他填补。多出来的也要尽快安顿。算算时日,家主和夫人快要回来了,可不好让他们瞧见我们偷懒的。” 雪千影笑着,像小时候一般,揉了揉师妹的头:“我都差点忘了,你们平日里都很忙的。不像我,是个大闲人。” 尹默笑了笑,没说话,但目光却不经意的瞟过书案上整理整齐的文书。雪千影昨日心绪纷乱,怠慢了正经事,但方才起身之后,趁着她与夜小婉摆桌的功夫,已经将积压的公文全都处理完了。而平日里不论是在白鹤还是在千灯,雪千影向来是今日是今日毕,大事小情,轻重缓急,从未拖沓。 就连莲英都常说,自己年少被选为少家主,贪玩好动,对庶务多有怠慢,若不是有师姐这个榜样在,怕是出落不成今日的模样。 想到这里,又想到昨日雪千影的状态,尹默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事她冒着被责备的风险,偷偷传书告诉了莲英。并在今日一早收到了莲英潦草的回信。信上说,莲芙刚到家不久,兄妹两人休整一番便会赶来小荷别苑。最晚今日傍晚就能抵达。还特意叮嘱尹默,暂时不要告诉雪千影——害怕师姐拦着不让来。 故而今日尹默不出门,多少也有等候莲英和莲芙的打算。只要少家主和大小姐来了,必然可以宽慰大师姐的。而若是师姐责备,他们三个加在一起,也应该能够扛过这一阵疾风骤雨。 雪千影本也没什么东西要买,出门只为闲逛。反而是夜小婉在千灯城中最大的绸缎庄里挑了不少衣料。 “婉婉你这是要做全套的冬衣了?”雪千影打趣道。 夜小婉一边配着花色,一边笑道:“阿默不是说,莲家主和金夫人快要回来了,想来是你和九哥的亲事定得差不多了。我给你们做两身衣裳,过礼的时候好穿……” 修正忍不住撇了撇嘴,正要取笑,雪千影的目光不经意瞟向店外,突然发现东边不远处的天空上闪过几道雪青色的烟花——是莲氏的求救信号! 第七百六十五章 困岭 莲氏子弟虽然不吝惜求助,更不吝惜信号,但七八个烟花同时升空,还是足以令人震惊。 修正一把抓住雪千影的袖子,明知拦不下她,但还是劝她返回小荷别苑集结人手,再去支援。雪千影却反将这件事拜托给他和夜小婉:“想必尹默在别苑也看见了信号,应该很快就能出发。我先赶过去,看看状况。” 说着伸手从胳膊上抽出两根修正埋下的金针:“少不得这一趟要动用灵力,阿正,你先允我冲动,回来再骂不迟。” 雪千影说完这些,拿出挽风踏月,御风而去。 夜小婉抱着一大堆布料,还没反应过来。修正无奈地望着雪千影离去的背影,直接拉着夜小婉就走,还不忘回身吩咐店家,将布料全都送到小荷别苑去。自会有人与他们结账。 “我这眼皮怎么跳得厉害?”夜小婉被修正拖着,心神不宁,总预感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你留守小荷别苑,备好热水和纱布绷带。我随尹默他们一起过去。” 夜小婉点头称好。 发出求救信号的地方,在千灯以东,附近有一处叫做琵琶岭的天然险要。如果不算水路,此处是进入长州最快的通路。但地势狭窄,山石嶙峋,步行极为艰难,便是炎夏正午,也很少有暑气能透进去。故而此地两端都没有寮署驻扎。除非紧急,就是莲氏子弟也绝少从此地经过,更遑论行商贩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会有莲氏子弟从此经过,又发出如此密集的求救信号?雪千影一路疾行,百思不得其解。 雪千影不管不顾的调用灵力赶路,不到一刻钟便抵达琵琶岭外。却没有找到放信号的人。她看着琵琶岭,心中越发焦虑。 琵琶岭内是放不出信号的。难不成自家人被困在了岭中? 此山间御风御剑都极为艰难,雪千影选择落地,撑着罗伞,徒步向前。走了不到七八米的距离,在一棵古树下,赫然躺着一个身着莲氏服色的年轻人。 雪千影连忙跑过去查看,果然是自家一位外姓师弟,平日里跟着尹横的,她曾在小荷别苑见过几次。雪千影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门,人已经断了气。周身伤痕无数,当胸一个血洞,应是致命伤。手里还抓着一个没能放出去的信号。 看来他就是传信之人了。雪千影伸手阖上了他的双目。 尹横现在大多时间是跟着莲英的。这人死前又经历过一场苦战。难不成是英儿遇袭? 雪千影的心沉了沉,眉头也紧锁起来。起身继续向前,又陆续发现了七八具尸体,大多死相极惨,心中越发觉得不妙。 莲英平日出门,大多只带一队人,也就是十个人。这样算来,莲英身边现在已经无人护卫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脚下急促起来,几乎是飞奔向前。一路上又发现了六具尸体。这几个莲氏子弟的身手稍好一些,但尸体上的伤痕却不多了。显然是被人偷袭所致。 莲英带两队人出门的时候不多,要么还有旁人比如莲芙或是莲苹莲萱等同行,要么就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使得莲少主不得不多带人手前去支援。 不论是哪种情况,被人偷袭又杀成这样,都足以令雪千影揪心。 再往前走了一段,已经是琵琶岭正中心的位置。瘴气越发浓重,雪千影不得不撑开灵力气场保护自己。同时也稍稍放慢了脚步。四下依旧没有发现活人,雪千影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在路过一棵古树的时候,在树干上发现了一个孔洞,同时树下出现几只仰面朝天的虫子。 雪千影停下脚步,蹲下查看。这几只虫子都是毒虫,算是琵琶岭独有的品种,她在莲萱的手札之中见过。而这几只虫子,竟然都是死于中毒!能够毒死毒虫的毒,若是用在人身上——雪千影不敢继续想下去。 而树干上那个光滑的孔洞,应是莲氏的手弩造成的。但这里没有发现尸体。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打斗的声响。雪千影目光一凛,快步上前,抬手一道灵力弩箭,将正在缠斗的两人分开。 “大师姐!”尹横爆喝一声,反手一招逼退两三个围上来的敌人。雪千影抬起手弩,杀掉两个,反手一掌,将另一个打飞出去。 尹横手起剑落,送那人归西。 “少主和大小姐还有萱师姐在前面。我是留在这里阻断的。”尹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又道:“对方人手众多,在琵琶岭两端设伏,待我们走到中间时同时出手,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被冲散。被人分而制之……少主为了保护我们受了伤。萱师姐和大小姐护着他,退守睚眦口。少主害怕对方行围城打援之计,迟迟不让我们求援,最后还是大小姐做主,命人死命突围出去放出信号。” “芙妹做得对。”雪千影点点头,这个时候,就算是围城打援,对方困住自家少主,莲氏也要不惜代价来救。她扫了一眼周围,就只看见尹横一人:“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尹横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些人似乎是针对少主来的。为了分散少主那边的压力,我和玄同还有几个师兄弟,各自带着三四人分守两边。以期突围。结果很快就……” 玄同姓辛,是辛如尘的堂弟,身手不如尹横好。尹横这边打成这样,辛玄同那里怕是凶多吉少了。 尹横没有把话说完,雪千影点了点头,按了按他肩膀:“辛苦了。” “大师姐一路过来,没遇见人?”尹横突然想到什么,“我不是说咱们家的人,是敌人。” 雪千影摇了摇头,心一沉:“一个都没遇见。” 尹横大叫:“不好。他们怕不是顺着琵琶岭进了长州?!难不成有人要偷袭白鹤?!” 雪千影也是如此猜测的。她按着尹横的肩膀,拿了伤药给他,又拿了自己的令牌塞给他:“英儿这里有我,千灯留守的子弟一会儿也会过来支援。你现在赶回白鹤去,拿我的印信,家里的长辈谁在就找谁,同时叩请太叔祖即刻出关主持大局!” 尹横点头。 “如果来不及,或者已经发生了意外,”雪千影死死地抓着尹横的肩膀,狠了狠心:“尹横,我代英儿授你独断之权,你知道该怎么做。” “师姐放心。我将召集莲氏所有在外人手,奋死反扑!此一战关乎莲氏生死存亡,唯有死战到底,绝不退让!” 第七百六十六章 措手 送走尹横,雪千影一路向前,左手罗伞,右手红尘,时不时还要用手弩帮忙,一路突击,很快斩杀了二三十个敌人。 这些人都身着布衣,看不出来历。但雪千影还是从一具尸体上,找到了一片绣着灵芝如意纹的里衣。 不过,为了防止嫁祸,雪千影不敢轻信,只将证物收了,继续向前。走了几十米,又遇见一伙儿敌人,正围攻两个莲氏子弟。雪千影抬手几道灵力弩箭,先帮两人解了围,紧接着冲入人群之中,以背上多出两道伤口的代价,全歼强敌。 “大师姐,你怎么来了?”两个人扑上来,拉着雪千影要查看伤势。 “芊儿?!”雪千影这才看清,两人竟然是莲芊和齐咸!“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少家主和大小姐要去小荷别苑探望大师姐,我们正好换班休沐,便闹着要跟去。”齐咸一改往日木讷,飞快地说道,“幸好我们跟着,多些人手。不然怕是还要更惨。” 齐咸说着,指了指身后几具莲氏子弟的尸体:“我和芊儿本已经退到安全的地方,没想到这伙人杀了人还要搜身扒衣服,芊儿气不过同门受辱,我俩这才杀了出来,抢夺尸体。” 雪千影眸色暗了暗,果然被她和尹横猜中了。这伙人的最终目的是要奇袭莲氏。想到这里,雪千影不由得一声叹息,伸手拍了拍齐咸的肩膀,又擦了擦莲芊脸上的血渍。两人看起来伤得不重。齐咸大腿上绑着一条手帕,应是莲芊给他处理过伤口的缘故。 雪千影突然疑惑地问道:“你们从白鹤出来,去千灯,怎么会路过琵琶岭?” 莲芊道:“我们本来都进了千灯境内,正嬉笑着抽签去给师姐你报信。结果英堂兄收了一封传书,便教我们改道琵琶岭,出长州,去玄州。” “玄州?”雪千影突然捂住胸口,咳了一口血出来,心中暗道:“玄州,难不成是师父师娘出事了?可怎么会呢,就算夜一行夜一宁还有夜小楼皆在外,可夜氏还是有高手坐镇的,难不成是有人同时袭击莲氏夜氏两家?放眼天下,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师姐!”莲芊齐咸齐齐惊呼,两边拉扯雪千影,让她靠在一棵树上。 “英儿呢?还有芙妹和萱师妹呢?”雪千影喘着粗气,双眸渐渐蒙上血色。 莲芊没见过雪千影这副模样,有些害怕,紧紧抓着齐咸的袖子。倒是齐咸年长几岁,更加经事些:“师姐放心,少主他们在睚眦口。那里易守难攻,有萱师姐和大小姐两人护持,一时半会儿攻不上去。” 莲芊也道:“再说他们只是人多,修为并不高。” “修为不高?”雪千影蹙眉。 “是,都没遇见几个悟道境。而且也就刚开始那阵攻势猛烈些,我们措手不及罢了。不然就凭我们俩的身手,哪能支撑到现在?”莲芊道。 修为不高。雪千影仔细咂么这四个字,又回想自己一路过来遇见的尸体和敌人,心中渐渐清明起来。此前围困尹横的敌人,身手要比莲芊和齐咸面对的这些高上一些,而从尸体判断,阻碍莲氏子弟突围的那些人,身手还要更好。 如此说来,并非是来犯之敌修为不高,而是对方做了精细的安排,这边靠人海战术拖延时间,掩护高手进入长州。 但如果他们的目标里也包括了莲英呢? 雪千影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一言不发,提着剑就往睚眦口赶去。莲芊和齐咸见师姐的气势突然变了,也不敢多问,连忙快步跟上。 一路上阻拦之敌众多,其中不乏悟道境的高手。但似乎没有料到会有人反向突进来,故而也算是被雪千影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而且三人配合还算默契,以雪千影为主攻,莲芊齐咸二人负责补刀。但即便这样,不到三里的路程,三人也走了快半个时辰。 打着打着雪千影索性收了剑,以罗伞当盾,以手弩御敌。这样既能减少灵力消耗,同时又能不动声色地调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虽然多少有些偷袭的意味,但面对这些歹人,倒也不必讲什么道义。 莲芊和齐咸也效法雪千影,果然比拼剑术修为利落了许多。但两人跟着一路走来,越发心惊,因为这半个时辰里,他们连一个活着的莲氏子弟都没遇见。 “难不成是障眼法故意迷惑我们的?”莲芊反手一道弩箭,杀掉了一个敌人,侧头对齐咸说道。 齐咸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他虽然不算聪明,但也不笨。一路杀将过来,雪千影和尹横之前的猜测,他多多少少也想到了一些:“看来咱们是中计了。” 三人一路杀到睚眦口附近,山间瘴气越发浓重。除了瘴气,雪千影还隐约嗅到了毒烟的味道。莲芊和齐咸不会闭气龟息之术,雪千影便让他们拿帕子捂住口鼻。而她则借助不见万物上的灵力,铺开气场,驱散瘴气和毒烟。 “竟然还放毒?”莲芊气得跺脚,“下作!” “都已经行暗杀之事了,些许毒烟算什么。”齐咸也极为不满的骂了两句。 这时,毒烟散开,露出了一道雪青色。 “玄同师兄!”莲芊和齐咸一起叫出了声! 辛玄同已经身负重伤,勉力支撑。而尹横所说的跟着他的那些人,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雪千影连续三次十箭连发,将包围撕出一条口子,莲芊和齐咸连忙上前支援,帮他逼退强敌,扶住了重伤的辛玄同。 “师姐。”辛玄同看见雪千影来了,松了一口气,指了指身后:“少主重伤,大小姐也受了伤,他们在里面。” 雪千影点点头,将一个装着伤药的乾坤袋丢进莲芊的怀里,示意她和齐咸照顾辛玄同,自己则准备御敌,却被辛玄同一把抓住袖子。 “师姐,帮我告诉我堂兄,是我对不起他。”辛玄同说着,嘴角竟然勾出一抹笑容,“本来说好的,等他单独立家之后,我就给他做族老,将来还要扶持他的儿子、孙子、重孙子……这下做不成了。” 雪千影听得心一沉,目光扫过他身上,这才发现,辛玄同身上七八个血窟窿,左边小腿不知去了哪里,手指也被砍断了两根。 最要紧的,灵海被人一剑刺穿。若不是雪千影他们到来,有一口气撑着,辛玄同还能多活一阵子。现在这口气松了,人眼见就不行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果然 “玄同,有什么话你自己去对如尘说。如尘最是记仇,他要恨你的,恨你一辈子!”雪千影抓着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续命。 辛玄同轻轻挣开:“别空耗灵力了,师姐,少主还等你去救呢。”说着,辛玄同又笑道,“能死在师姐跟前,也算是……师姐,若不是有夜少主,我本想跟师父师娘提……” 话没说完,辛玄同咽了气。 “玄同师兄!”莲芊一声惊呼,眼泪淌了下来。 雪千影看着师弟的手从自己手中滑了下去,看着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再也抬不起来。心中如万千刀搅,喉咙一甜,一口血直接呕了出来。 “师姐!”莲芊连忙扶住摇晃的雪千影,带着哭腔,口不择言地劝道:“师姐保重啊!玄同师兄英灵未远,见师姐如此,也要跟着难受的!” 雪千影搭着莲芊的手,擦掉嘴角的血渍,站稳了身形。身后,又有不少人围了上来,雪千影抬手连续三次十箭连发,将人逼退。这时人群中终于有人认出了挽风踏月,惊呼一声:“无常元君来了!” 莲芊以为师姐的名头能把这些人吓退。没想到,对方却只是变换了阵型。从一众年轻人主攻,换成了几个年长的为首。 “果然是绾氏?!”雪千影稍稍一怔,旋即冷笑一声。 对面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抱拳寒暄:“无常元君,久违了。” 这人名叫绾思,绾氏的族老。是绾夫人的亲弟弟,绾宜的亲舅舅。天柱山上时常跟着绾筠出入,雪千影见过他许多次。他身后的几个年长高手里,还有两个绾氏的族老在。再往后,一众年轻人里,也有三四个是名仙擂个人战上榜的绾氏小辈高手。 雪千影细细看着这些人,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好,很好。” 这些人敢用熟面孔行暗杀之事,一是今日是志在必得,二是不怕有人将事情翻到明面上。或者说,背后还有人勾连,甚至是撑腰。 “本以为无常元君不会过来,那我们这些人也就没必要露面。”绾思道,“不过,既然大家相见了,那么今日,就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不然呢?”雪千影冷笑道:“难不成前辈还能心存仁慈,放了我师弟?” 绾思也笑了:“那自然不会。今日这么大的阵仗闹出来,若是无功而返,我辈还留着这吃饭的家伙做什么,一头撞死算了。” “绾宜呢?亲自去了白鹤?”雪千影没有理会绾思话里的威胁之意,冷声问道。 这回轮到绾思怔了怔,点了点头:“无常元君果然聪颖。” 雪千影一派淡定模样,让绾思几乎要怀疑,莲氏是不是有所防范了——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雪千影看着他神色变幻,笑了笑,没理他,回头示意莲芊松开自己,又指了指辛玄同的尸身,“你们去找少家主。” “可这里……”莲芊的目光扫过对面的六七十人,放心不下。 “交给我。你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教我分心。”雪千影说得很认真,并不是玩笑话。 “……”莲芊还要说什么,齐咸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赶紧走,别耽误事。 莲芊心里嘀咕,雪千影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们和善得很,这么冰冷又嫌弃的态度,她还是第一次见。怕不是师姐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莲芊心头一凛,那她可得赶紧去告诉英堂兄,让他来拦着点。 眼见两人走了,雪千影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绾思等人:“这点人手,还不都是悟道境,就想把我们姐弟留下?前辈未免天真了。” “莲英已经重伤,哪怕龟缩不出,只要我们拖个三五日,也能拖死他。至于元君你……”绾思笑了笑,目光扫过雪千影身上的血迹,话锋一转,“不过你那个师妹倒是厉害,想不到莲氏还有这等用毒高手。死在这儿也算是可惜了。” 雪千影挑了挑眉峰。用毒的高手必然不是莲芙,只能是莲萱。可莲萱几时会用毒——是了,她会。莲萱在昆仑试炼的时候拿到过一本手札,其中记载着十几种可以灵力催发的剧毒。但反噬也十分厉害。当时雪千影和莲英还劝她不要沾染,就连修正看了也不建议修习。最终莲萱只是翻了翻,记了些以毒攻毒的法子,并没有真的专注此道。 这本手札雪千影也看过,其中不用事先准备又能杀敌的,就只有一个,叫做千毒万蛊大阵,乃是昆仑禁术。威力巨大,反噬也最厉害,每毒杀一人,施术者就要受到一层毒素的反噬。以莲萱的修为,若是毒杀超过百人,便算是同归于尽,神仙难救了。 原来在她到来之前,绾氏众人已经将莲萱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了? 那莲芙呢?她在干什么?就算莲英重伤,她怎么会容许莲萱冒此风险? 难不成,莲芙也…… 雪千影不敢想下去。手腕一翻,血色伞花绽放在身后,又微微抬起灵光闪烁的左手:“既然如此,多说无益,请前辈动手吧。” 绾思挥了挥手,大声下令:“结阵!” 话音没落,绾氏众人就动了起来。但雪千影速度更快,众人只见一道血光闪过,顷刻之间,绾氏这边便有十余人倒地。 而就连绾思在内,都没看清雪千影是如何出招的。 但不得不说,绾氏此行人手训练有素,空位迅速有人补上。雪千影没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在剑阵还没成型的时候,左冲右突,很快又将他们的剑阵打乱。 如此这般,雪千影再来几次,不仅绾氏士气低迷,而且剑阵不能成型,那么想要困住莲英、拦住雪千影的计划便不能成功。 绾思见此,连忙拔剑拦阻雪千影,雪千影反手以伞面架开他的剑锋,抬手一道十箭连发,再次将即将成型的阵势扰乱。但绾思不是寻常高手,雪千影此举亦是勉力为之,并且手臂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作为代价。 但雪千影“不思悔改”,几乎是不计代价的一心二用,一边以罗伞与绾思缠斗,防守为主,一边找准机会,扰乱绾氏中人成阵。借着绾思的身形遮蔽,以手弩不断袭杀绾氏中人,甚至还暗算了两位高手。 不多时,雪千影的身上虽然多了十几道剑伤,胸口尚未愈合的旧伤也被牵扯撕裂,鲜血直流。但绾氏这边,想要成阵的人手也已经不够,想要困死雪千影的计划只能作罢。 但绾思是高手,鲜少与人配合,这些人又不能在此时一拥而上围杀雪千影。就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绾思见状十分焦虑,一时分神。雪千影趁机伞面一晃,挡住他的视线,左手突然抽出飒月剑。绾思瞬间反应过来,连忙退后,剑锋划过了雪千影的手腕。雪千影却不退反进,用手臂架住对方的剑身,左手一剑刺穿了绾思的灵海。 第七百六十八章 噩耗 绾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眼见自己灵力溢散,扑向雪千影妄图将人制住。雪千影趁机反手一剑,抹过他的脖颈。血光喷涌,绾思一头栽在地上,抽动了几下,咽了气。 绾氏众人见此,都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他们知道无常元君厉害,却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强悍。他们当中绾思是第一高手,竟然就这么轻易的被杀,怎能不令人畏惧,令人忌惮。 这也是雪千影拼得受伤,也要将绾思斩杀的原因。 雪千影收飒月入鞘——若不是情势紧急,她怎么也不可能再动用这把剑,但眼下实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又拿出绷带,手口并用,胡乱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了几道。而一众绾氏子弟,就这么看着她处理伤势,无一人胆敢上前。 这种威慑的效果,雪千影很是满意。她处置好了伤口,抓着罗伞,目光不怒自威扫向众人:“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送死?” 绾氏众人闻声,又退后两步。 他们的任务是截杀莲英,和尽量拖住雪千影,不让她回白鹤支援。而眼下莲英已经重伤,他们为了拖住雪千影而白白浪费性命,属实不划算。 但他们这点心思早就被雪千影看透。他们不动,自己却不能跟他们一起拖延,想到这里,雪千影突然御风而起,身形快如闪电,直接冲入人群之中,罗伞配合手弩,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一个来回。饶是绾氏众人连忙提剑抵挡,但也比不过无常元君身形迅速。顷刻之间,又是十几条人影倒下。 雪千影再次退到辛玄同丧命的地方,收阖罗伞,喘了两口气。她自己的灵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再想来这么一遭,就得靠不见万物了。 这时,绾氏中终于有人振臂一呼,号令大家一拥而上,围杀雪千影。绾氏众人应声而动,二十余人齐齐冲了上来。雪千影反手拔出飒月,一招破魔式,逼退数人,抬手连续三次十箭连发,又有数人倒地。 剩下三两个冲到雪千影面前的,红尘如灵蛇出洞,不多时,又将几人尽数斩杀。 绾氏尚有一战之力者,不足半数。众人见此,越发不敢妄动,纷纷向后退去。雪千影浑身浴血,一手提着剑,一手抓着罗伞,缓步向前逼近。 终于有人扛不住无常元君杀神般的气势,叫了一声,拔腿就逃。他这一逃,带动了不少人,顷刻之间,绾氏竟成溃败之势。 雪千影追了几步,砍杀了几人,生怕再有伏兵,抑或中了调虎离山,就停住了脚步。观望一阵,见他们没有回转的意思,还剑入鞘。调转身形,进了睚眦口。 睚眦口是一处葫芦形的山坳,口子极小,内里还算宽阔,但走不了多久,又是一处逼仄的路口。莲萱在第一个窄口布置了阵法,堆积了不少绾氏的尸身。雪千影扫了几眼,皆是中毒而亡。 果然,莲萱是动用了千毒万蛊大阵。 雪千影小心翻过大阵,来到第一处开阔地,绾氏的尸体之中混杂着两三具莲氏服色的尸体。雪千影将人拖出来,辨认之后,用干净的帕子帮他们蒙了脸。进而继续向前。没想到,窄口处又是一处千毒万蛊大阵。入眼又有不少尸体堆积。 雪千影的视线被这惨状染红。死了这么多人,莲萱可还能安好吗? 绕过大阵,在一块巨石后面,雪千影终于找到了莲英等人。 “师姐!”莲芊哭着扑进了雪千影怀里,雪千影的心被人紧紧攥了一把。难不成自己来晚了,莲英已经…… “师姐。”莲芙虚弱地冒出头来,浑身上下都是血,显然伤得不轻。她身边是靠在石头上的莲英,脸色惨白,齐咸正跪在他身边,不断给他输送着灵力。另一边的草丛里,躺着莲萱,面如炭色,呼吸微弱,显然中毒不轻。 雪千影摸了摸莲芙的头,又去看了莲英。莲英伤得极重,齐咸的灵力显然不够用,雪千影连忙调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暂时帮他护住心脉。而莲萱这边,雪千影无能为力,只能先找了解毒丹给她服下——可莲萱此时已经不太能吞咽了。 “尹默带人在后面,应该快要到了。”雪千影道:“只要别再遇上绾氏的人。” 莲芙靠在雪千影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小姑娘此番是吓坏了,又吃了不少苦头的。终于见了亲人,难免脆弱。 雪千影摸着她的头,安抚了半天,又夸赞她做得很好。这才想起来问她:“你们为何改道琵琶岭?” 莲芙摇摇头,莲英收了书信之后就下了命令,却没将书信给她看。 雪千影站起身,因为失血过多有些头晕,幸好莲芊机警,扶住了她。雪千影来到莲英身边,翻了翻他身上,终于在袖子里找到了那封书信。 雪千影只看了一眼,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眼前一黑,直接摔在了莲芊身上。莲芊一时没能接住她,被她带倒,两人滚在一起,摔在了地上。 “师姐!”莲芊、齐咸还有莲芙都惊叫道。 雪千影攥着信,眼角沁出血泪。捂着胸口,口鼻鲜血齐流,几处旧伤新伤也涌出鲜血来。 这是金悯的笔迹,虽然潦草,但还是很容易辨认。信上字不多,只有两句话:“乃父于夜云台遇刺,望尔速速来接。另勿惊动雪儿。” “芙妹。”雪千影唤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这等噩耗,她如何能对莲芙说出口呢?只能将信塞给莲芙,让她自己看。莲芙看了一遍,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看自家师姐,又看了一遍信。突然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芙堂姐!”莲芊又赶紧去扶莲芙,小姑娘被吓傻了:“师姐,这,这是怎么了?” 可雪千影现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将书信从莲芙的手里抠出来,收进了自己的袖中。眼下此事不宜声张。夜云台发生了什么事,师父到底有没有受伤,她都得亲自去确认才行。 睚眦口外,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是在呼喊着雪千影的名字。雪千影抬手指了指外面,齐咸连忙起身去查看,不多时又跑了回来,欣喜的嚷着:“是尹默师姐带人来了!” 雪千影点点头,想要起身去迎,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第七百六十九章 奇袭 齐咸亲自将尹默等人接应进来。尹默见到眼前的情形,也不禁愣住了:“这,这是……” 反而是一同前来的修正最先反应过来,跑到莲英身边,摸了摸脉门,不禁摇了摇头。莲英伤得太重,又中了毒,怕是凶多吉少了——可眼下这话他不能说出口。 修正又查看了莲芙和莲萱,前者虽然也受了伤,但伤势不算重,只不过气血翻涌,隐隐有冲破心脉的趋势,不得不防。后者没有受伤,只是中毒太深,修正并没有把握能把人救回来。 最后修正才到雪千影身边:“你师弟师妹伤得不轻,须得找个安稳的地方疗伤——你还好吗?” 雪千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借着修正的手,在尹默的搀扶下,摇晃着站起身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师姐的嗓子……”莲芊叫道,伸手去拉修正。修正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喉咙,稍稍放下心来,示意莲芊不要慌乱:“急火攻心,缓一缓就好了。” 莲芊多少松了一口气,可她几时见过雪千影这样子,实在是心疼又难过。 雪千影又说了一遍。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好在尹默耐心读唇,辨认了一会儿,问道:“师姐的意思是,送少主和大小姐回白鹤?” 雪千影点了点头。又觉得说得没有写得快,便扯过尹默的手,在她掌心写道,让她传话给莲芙,信上的内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一切等她回到白鹤再说。 尹默不知道什么信,也不理解师姐的命令,但还是点头称是。 而后,雪千影丢下这些人,御风而去。将莲芊尹默等人的呼喊声,抛在了身后。 “师姐是先行赶回去支援家里了。咱们也动作快点。”听得绾氏中人只言片语的莲芊和齐咸,隐约知道他们还派了人手奔袭白鹤,还以为雪千影是担心家中状况赶回支援,便如是劝说众人。 尹默点点头,快速安排人手。但心里却一直悬着,十分不安。一个劲儿的催促手下人动作快些。 雪千影其实也很纠结,一边是莲氏,一边是师父师娘,这个选择并不容易。 今日显然是一场针对莲氏的阴谋,刺杀家主、围杀少主、奇袭莲氏必然是三箭齐发,为得就是最大限度削弱莲氏,乃至拔除莲氏。 但雪千影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没有针对自己的行动?按照方才绾思的口风来推断,他们似乎料定自己会前往琵琶岭救援,并且特意安排了拖住自己的人手,只是没能成功。 情感上她一定会先去看望师父和师娘,但从理智的角度出发,重要的或许不是她要如何选,而是绾氏希望自己如何选择?又有何对策? 若是在自己赶来之前,莲英就已经丧命,那么自己就不太可能知晓师父师娘的消息,必然返回白鹤护卫家宅。但若是自己得到了消息,肯定会不顾一切前往夜云台查看。这几乎不需要铺垫和算计,就算是龙潭虎穴,是必死陷阱,事关师父师娘,自己也会一头闯进去的。 如此说来,绾氏必然在白鹤和夜氏做了两手准备。但前者还好,只需要多布置人手半路拦截自己就够。可后者,夜一行再大意,也不可能让绾氏将手伸得这么深。 况且,金悯的信上没有说明刺杀的结果,又叮嘱莲英不可让自己知道,显然是害怕自己与夜氏起冲突破坏两家多年来交好的情谊。雪千影心中猜测,莲威应该是受了伤——但看在师父师娘的面子上,自己纵然对夜氏不满,最多言语上不尊重,也不会太过造次。 如是推断下来,雪千影打定主意,准备先去夜云台看一眼师父师娘,确认他们无事,再赶回白鹤支援家里。如果是不计代价,借用不见万物的灵力,应该来得及。 与此同时,白鹤城中遭遇莲氏立家千年以来的第二次大危机——仅次于数百年前兽人族突破防线南下长州劫掠那次。 尹横赶回白鹤的时候,城内已经乱成一团。城内不少房屋已经倒塌或是起火。幸而绾氏的目标是莲氏而非凡人百姓,并没有对城中居民大肆屠戮。但若是进攻路径上的民宅和商户就不能保证安全了。尹横将御剑的高度放低,看见有不少莲氏子弟和城中的散修,正救助和掩护百姓避难。心中稍稍安稳一些,没有多做停留,直奔莲氏家宅。 莲氏外围已经失守。不少房屋受损,地上也躺了不少尸体,有莲氏子弟,也有来犯之敌。但一路走来,并没有看见几个活人。尹横心知应是外围受不住,众子弟退守舒风院,想到这里不禁更加焦虑,顾不得莲氏家宅内不可御剑的家规,一路朝着舒风院飞速而去——终于在舒风院围墙外看见了不少身穿绾氏服色的人,正在围攻。 尹横砍杀了几个正欲破门的绾氏中人,翻身进入院内,迎面一剑砍来,尹横险险躲过,惊叫了一声“如尘师兄”。 辛如尘这才发现是尹横,脸上的杀意稍稍敛去:“你不是跟着阿英么?怎么回来了?” “少家主和大小姐琵琶岭遇袭,师姐得到消息前去救援。”尹横短短两句将事情交代清楚,又拿出雪千影的令牌:“师姐吩咐,叩请太叔祖出关主持大局,死守家宅!” “太叔祖已经出关了。”辛如尘听闻雪千影去救,还能分心派尹横回来,便以为那边是没事的,也没有深问,只给尹横解释眼前情形,“绾氏中人直接御剑进城,从天而降,投下无数火焰,莲安姑姑虽不擅战,但最是机警细腻,没有派人救火,而是直接收拢人手,护卫老幼转移,避免了被绾氏围困屠戮。又亲自去请了太叔祖出关。只是这个时节,家中留守的人不多,绾氏来人众多,高手也不少。分散作战不占优势。于是太叔祖命令我们放弃外围,退守舒风院。” 尹横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辛如尘左边肩膀。辛如尘平日里最重视仪态,但现在看着他左肩似乎塌了下去,应该是受了伤。 联想到一路走来,莲氏子弟伤亡惨重,尹横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同兄姊一样四岁拜入莲氏,至今二十余载,何曾见过莲氏如此惨状?那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死尸,可都是曾经跟他一个锅里吃饭的师兄弟啊! 第七百七十章 问底 辛如尘吩咐两个师弟守好此处,自己带着尹横去见莲康和莲安。瞥见尹横红着眼睛看着他,大概懂得师弟的心思,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他还是安慰了一句:“未至终局,何敢言弃?我莲氏的每一条性命都不会白白牺牲。” 尹横拼了命地点头,扯谎说是被飞灰眯了眼睛,背过辛如尘,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辛如尘没有过多安慰,继续给他交代家里的情况:“目前绾氏中人已经退了下去,似乎是在收拢人手准备再犯。太叔祖已经召集了高手,分成数个小队,在外袭杀绾氏,同时刺探情报,相信很快就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为了避免他们组织起大规模的攻势,太叔祖已经启动了舒风院的各种禁制和法阵。仗着地形的优势固守,至少能够抵御到天黑,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攻不进来,还算安全。” 那天黑之后呢? 一味死守,总有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一绾氏真的撕开一个缺口,到时候怎么办? 而且入夜之后,防守必然更加艰难,若无外援,岂不是要被困死? 但很快,辛如尘就打消了他的顾虑:“太叔祖已经派人突围,向长州其他世家求援。” 尹横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没有向炎州和玄州求救?” 毕竟三家乃是世交,潇铭圭和夜一行也都是莲威的好友,更何况莲威和金悯还在夜氏做客,身边带了不少人,能赶回来也是一支强援。 辛如尘摇了摇头。有些话若在以往他不会对尹横讲,但眼下却不是顾忌的时候,他伏在尹横耳边,低声道:“怕有人趁火打劫,还是咱们长州自己人最可靠。” 尹横心中一凛,连忙点头。 辛如尘又叮嘱他,这话自己听了就好,不要与外人说起。免得动摇人心。 尹横连连称是。 两人来到正院正厅内,莲康和几个莲氏的族老正对着舒风院的地图布置着什么,听闻尹横是雪千影派来的人,都纷纷抬头看向他。 到底是莲安最心细,只看了一眼尹横便问他怎么受了伤。辛如尘这才发觉,尹横的衣衫多处染血,手臂、肩膀和小腿上都有伤口——若是一路从莲氏外围感到舒风院内,应该不会伤得这么重。 但辛如尘想来稳重周到,更何况当着长辈的面,尹横不说,他也不能这时候发问。 尹横将方才对辛如尘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并没有透漏莲英重伤的消息。方才辛如尘的话提醒了他,莲氏中人虽然值得信任,但就算不论隔墙有耳,万一打击了自家人的士气,就不好了。 莲康点了点头,他与辛如尘想得差不多,家里出了莲英和莲芙,几乎没什么人知道雪千影中毒又受伤的事情。故而也都认为,雪千影去支援琵琶岭,必然是万无一失的。 尹横又拿出雪千影令牌,交给莲康,将雪千影的命令复述了一遍。莲康收下令牌,让尹横去处理伤口,再换身衣服:“既然你师姐信你,你就留在我们跟前,传话跑腿吧。” 尹横领命而去。 尹横走了之后,辛如尘也离开正厅,回去自己驻守的地点。 莲安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似乎方才尹横的话哪里不太对劲。 莲康继续安排接下来的防御,又点了几处薄弱环节,需要另派人手固防。莲安只能收敛了心神,全力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申正刚过,舒风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果然,绾氏的人又攻了上来。 依靠舒风院的禁制和阵法,这一波攻击很快被击退。但间隔不到半个时辰,绾氏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没有选择之前围攻的策略,而是选择了一处角门,用开山雷将门板和院墙炸了一个豁口出来。 所幸豁口不大,绾氏中人进来得也不多,狭路相逢之下,莲氏驻守的子弟发挥出超常的战力,仅靠四个小辈,以生命为代价,扛住了绾氏三十余人。一直支撑到莲康赶来支援,成功打退了绾氏的攻势。 但这个豁口眼下不容易修缮,若是多派人手把守,或是留下高手驻防,未免中了对方画地为牢的计策。好在辛如尘急中生智,命人推了两座小型的高炉过来,往角门和院墙上一倒,铁水瞬间将豁口封固,当真是铜墙铁壁了。 “虽然不好看,但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辛如尘拍了拍手,转身就看见莲康对他比着大拇指。 “开山雷这玩意咱们家虽然没有,但开矿的火药应该还有一些。”尹横也大着胆子出主意,“不如命人拿一些埋在外围要道上。反正战后不少道路也是要重修的。” 莲康点了点头,让尹横放手去办。这个时候,他对小辈的意见向来是从善如流。因为尹横不是掌管库房和矿产的弟子,莲康还派了辛如尘和他一起去拿火药。 离了库房,尹横盘算着要将火药埋在哪里才最有效。辛如尘突然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回来的时候撞见绾氏的人了?” 尹横心思沉了沉,没想到还是被辛如尘察觉到了。连忙慌乱着遮掩:“我不是说了嘛,我随少主出门,在琵琶岭遇袭。我是受了师姐的指派,突围回来的。身上有些小伤才正常吧。” 是了。辛如尘终于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们不是要去千灯探望师姐吗?为什么会去琵琶岭?” 尹横瘪着嘴,不言语。 “袭击阿英和奇袭莲氏几乎同时发生,这绝不是巧合。莲氏这边打成这样,阿英那边怎么样?”辛如尘追问道。 尹横想了想,眼下不是说实话的时候,但他也不能骗辛如尘,便只说他们被冲散了,而自己在找到莲英之前,先遇见了赶去支援的雪千影。 辛如尘还是疑惑重重:“你们带足了三队人手,阿英阿芙阿萱都是高手,怎么会一下子被人冲散?对方什么来头?有多少人?战力强不强?你受了伤,其他人呢?” 面对辛如尘的刨根问底儿,尹横心里连连叫苦,心说我的祖宗啊,这让我怎么答? 第七百七十一章 棺木 好在绾氏又一波攻势上来,辛如尘连忙赶去支援,让纠结又无助的尹横松了一口气。 但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他最终还是要说实话的。 现在他心里只盼着大师姐赶紧回来。 日落时分,雪千影终于赶到了夜阳。无常元君顾不上夜云台不可御剑的规矩,直接落在了正院正中。 几个巡守的夜氏子弟见有人来犯,拔剑围了上来,当看见是雪千影时,不禁有些意外,又有些怯意。 雪千影无意冒犯夜氏,只是事态紧急,但无常元君如今浑身浴血,不怒自威,天然一副杀神模样,又如何令人不心惊胆战? 几个夜氏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上前说话。最后还是一个稍稍年长的,指使一个年轻弟子去给夜一行传信,又寒暄道:“无常元君远道而来,应是探望莲家主和金夫人——你这身上可是有伤?” 雪千影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她一路疾行,根本就顾不上这些。 年长弟子道:“莲家主和金夫人仍在客院,我给元君带路。”说着,便要将雪千影往相反的方向带。 雪千影只想尽快见到师父师娘,客院的路她是认得的,毕竟一个多月之前刚刚来过。可这个夜氏弟子,为什么要把她往相反的方向带?难不成是新调到正院来的,不熟悉路? 一定是这样的。 雪千影丝毫没把这种小动作放在心上,身形一晃,直奔客院御风而去。 那年长的弟子跟不上,只能在她身后急得跺脚,指使旁人:“你们,快,快去把她拦下呀!” 但眼下却没人愿意触这位无常元君的霉头,几名夜氏子弟收了剑,各自说是要去请长辈和族老过来,瞬间做鸟兽散。 那年长的弟子无奈,只能自己来追雪千影。可无常元君的速度他又如何跟得上。等他追到客院门前,正见雪千影愣愣地站在门口。 夜氏客院门前的牌匾上,挂着白布,两边戳着白幡,大门敞着,院子正中横放着一口大红棺木,前面是个火盆,正有莲氏子弟跪着烧纸焚香。 雪千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院内一声惊呼:“大师姐来了!” 几个莲氏的弟子冲了出来,围着雪千影全都跪倒在地,痛哭起来。这个说自己没能护卫好家主,那个说若是雪千影早来半日,或许还能见上家主最后一面。 雪千影听得真切,但脑子却是迷糊的。眼前的画面也跟着摇晃起来,仿佛是做梦一般:什么叫做见上家主最后一面?师父怎么了?这棺木里躺得是谁? 是了,师父师娘于夜氏遇袭,想必她的师弟师妹们一定是奋死拦阻,这棺木里应该是某位被刺客所杀的师弟吧。 一定是这样的。 雪千影按了按一位师弟的肩膀,摇晃着身形跨进院中,被门槛绊了一下,幸得一位师妹将她扶住。雪千影想要道一声谢谢。她理应道一声谢谢的。但此时她的嗓子还是说不出话,只能做出一个嘴型叫师妹自己会意。 那姑娘见此,终于注意到雪千影身上带着伤,周身都是血,瞬间哭得更凶了。 雪千影走近院中,伸手摸了摸棺木。这棺木的形制不对。此番跟着莲威和金悯来夜云台的,都是小辈子弟,哪里用得上这么名贵的寿材?一定是夜家主自责,害怕失礼人前,特意拿了夜氏长辈所用的上好棺木来收殓自家师弟吧。 一定是这样的。 金悯被人搀扶着从屋中出来,见是雪千影,颤颤巍巍地扑上来,扳着她的肩膀:“雪儿,你怎么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雪千影扭过头看着金悯,见她一身孝衣,头上还扎了白带子,脸上全无泪痕,但看起来颇有些憔悴,两条暗沉的眼袋,嘴角还长着火疱——这哪里还是一贯精心保养的金夫人该有的样子?不禁有些纳罕,忍不住张了张嘴:师娘怎么会给小辈戴孝呢? 想着,她又探头看看里面,师父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出来? 想到这里,雪千影又笑了,师父一定是害怕丧仪麻烦,故意将琐事都推给了师娘,自己偷偷躲清闲呢。真是,就不怕师娘找后账消遣他么?到时候她可不要帮着师父。 一定是这样的。 金悯聪慧,见雪千影如此,心下猜到了八分,将好徒儿搂进怀里,轻声道:“雪儿,师娘跟你说,你别激动。你师父他,他不在了。” 师娘真会说笑话,您在这呢,师父能去哪呢?您是怕我冲动,非要替死难的师弟跟夜氏讨个说法,才故意逗我的吧?我又不是七岁小孩了,哪里还能这么不辨是非呢? 金悯松了松手,见雪千影神情毫无变化,甚至还在不停地探头,似乎在找着什么人,心下明白她此时的心境。一时之间心肝悲催,五内俱焚。但雪千影这样子下去不是个办法,她早晚都该面对现实,莲威死前还有话留给她,金悯也要向她托付很多事情。 想到这里的金夫人,终于狠了狠心,拉着爱徒走到棺木前,一把推开了棺盖。 棺盖掀起,所有莲氏子弟都嚎哭起来,声音悲切凄怆。守在门外的夜氏子弟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就连路过的飞鸟闻声,也要跟着叫上几嗓子,以示哀悼。 雪千影俯身看向棺内,莲威躺在金丝绸缎铺就的棺褥上,身上盖着半截的满绣丝缎锦被。头顶金丝匣,脚踩祥云柜。双目紧闭,脸色有些发乌。双手自然的搭在胸前。左手抓着一把匕首,右手握着一颗明珠。棺内四角放着金丝包裹的冰袋,冷气袭人。 雪千影看了半天,似乎并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躺在棺木里。她伸手摸了摸莲威的脸。五月的夜阳已经入夏,但师父的脸为何这么凉? 她懵懂地回头看向师娘,想要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雪儿啊!”金悯悲声大叫,握着她的手,放在了莲威的鼻息处:“你师父他去了啊!” 雪千影的手停在莲威的嘴唇上方,好半天一动没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下来。就像一尊凝固的雪雕,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足足一刻钟。 她是谁,她在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短短从琵琶岭到夜云台的一段路,她的师父就躺进了棺木?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哭,甚至她自己也在哭——雪千影的眼泪顺着脸颊淌到下巴上,滴到了莲威的脸上。 师父死了。 师父,死了。 第七百七十二章 起灵 无常元君终于认清了师父已经过身的现实,整个人突然想瘪掉的水袋,精气神被一抽而空,一道灵力从眉宇间直冲天际,将发冠冲成齑粉。头发随即披散,落在她身前肩后。仙迹也在眉间闪了几闪,隐匿不见。 别说是跟来的这些莲氏子弟,或是外面那些夜氏弟子,就连金悯也不曾见过雪千影这副模样。 但见无常元君摇晃了几下,几个莲氏子弟连忙上前,搭手却觉得师姐突然苍老了不少,整个身体枯萎凋谢,与初夏的天气格格不入。 金悯走上前来,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捂在手里,轻轻地晃了晃,企图唤回雪千影的神志:“雪儿,你要是实在难过就哭一场,不要吓师娘好不好?” 雪千影的目光终于从莲威身上挪到金悯身上,看着师娘,之前如同行尸走肉、似乎什么都能听见、但又好像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的人,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变化。 “雪儿,你怎么来了,你是看到我给英儿的信了吗?你是来替英儿接你师父回家的,是吗?”金悯继续说道。 是了,回家。 雪千影瞬间回魂,背过身去,喷出一口鲜血。 金悯吓得尖叫一声,雪千影说不出话,只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师娘安心,自己没事。 可她一身血衣,又呕血,金悯怎么可能不担心? “你在夜云台休息一晚,咱们明日启程回长州……” 雪千影却打断了金悯的话,用力地摇了摇头。 白鹤遭袭,如今是什么情况还不得而知。还有莲英和莲芙都受了伤,她和师娘都得尽快赶回去,主持大局。 还有为师父发丧。 雪千影捧过金悯的手,在她掌心写到:“现在就走。” 金悯虽然不同意这样匆忙,但她此时却愿意依赖雪千影,便点了点头,招来一个弟子,吩咐几句。那弟子办事也算利落,召集所有莲氏弟子,将启程的准备安排下去,不多时,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那弟子回禀,最快一刻钟之后,就可以启程。 雪千影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门外几个夜氏子弟见状,连忙上前拦阻:“元君要走,总该等家主来了之后再……” 话还没说完,雪千影红着眼睛瞪了过去,那人瞬间住了嘴,一声不敢再出。 雪千影当然知道迁怒毫无道理,也没有意义。但她此时,也唯有迁怒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很快,莲氏子弟收拾停当,准备启程。莲氏起灵颇有些规矩,但眼下在别人家,一切从简。金悯只召集莲氏众人,在棺前叩首行礼,又焚香祝祷,洒了纸钱,便算是全了礼仪。 负责车马的子弟,找了一辆稍窄些的车给金悯乘坐。还特意提醒雪千影,这辆马车虽然不够宽敞,但容纳两人足矣,请雪千影也登车休息。但雪千影却拒绝了,只是亲自将金悯扶上马车。 按照长州的丧仪风俗,长辈起灵须有直系的晚辈走在头前,打幡引路。莲英不在,雪千影便要担当这个职责。 雪千影没来记得换衣裳,只拿了一条白带子绑在头上。手中举着引路幡。而其他子弟则要按照规矩,步行返回家中。 来时莲威和金悯乘坐的马车,被拆掉了前后的车板,大红的棺木正好穿过车厢,安放在车。莲氏子弟又用牛筋绳将棺木捆绑结实,就算是崎岖山路也不会因为颠簸而摇晃。 大车后面,还有几辆小车,也如是安放着七八具棺木。雪千影这才意识到,这场刺杀之中,死难者不仅师父一人。心里更加悲痛。她亲自检查了每一辆车,抚过每一口棺木,记下了每一个死难子弟的名字。而后下令出发。 从客院离开夜云台,必然要经过正院大厅门前的广场。当莲氏一行人刚刚走到广场前的时候,夜一行、夜沉沉以及一众夜氏族老,皆身着素服,聚集在此,正准备去往客院。 “无常元君!”夜一行看见雪千影,半天才认出来,忍不住一声惊呼,“你这是……这就要扶灵返回长州吗?” 雪千影点了点头。知道她不方便说话,又少不得要有一番交涉,金悯从车里下来,对夜一行和夜氏众位长辈敛衽为礼。夜一行等人也连忙还礼。 在确认了金悯也同意雪千影扶灵返回长州之后,夜一行的表情有些为难:“便是要走,也不该这样匆忙。眼见天就快黑了,此去长州有段路程,你们且等上一两日,我安排些人手保护你们。” 雪千影摆了摆手,无声地说道:“不必。” 金悯见此,也道:“夜家主的心意,未亡人感同身受。不过既然有雪儿来接,我想安全不是问题。按照莲氏的丧仪规制,家主最多停灵一月便要发丧。算算时日已经不算宽裕了。夜氏好客,待我们夫妇周到有礼,金悯心领了。” “可是……” “夜家主是还有别的事情要与我交代?”金悯挑了挑眉毛,“可是那个刺客审出眉目了?” 雪千影蹙眉,她以为刺客早就死了,没想到还有活口?可夜氏怎么不将人交出来呢?而且她来了这么半天,师娘竟然一句都没提? 雪千影本能的怀疑,这里面有文章。 夜一行为难地摇了摇头:“审是审了,只可惜……” 夜沉沉突然开口:“是我们夜氏的疏忽,人死了。” 两人的态度,让雪千影怀疑加剧。她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可发不出声音,颇为气恼,转身捧着师娘的手,在她掌心写道:问他们要尸体,要证物。 金悯点头,将雪千影的意思说了。夜一行的脸色更加为难。夜一明道:“无常元君,既然事发我夜氏,此事自然该我夜氏处置。” 一个莲氏的弟子跳了出来:“那人明明就是你们夜氏中人,处置?我看是藏匿罪行吧!” 雪千影瞪了师弟一眼,本想斥责:长辈说话,哪里又他插嘴的份儿?可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转向金悯,又看向夜一行:竟然还有这种事? 金悯拉着雪千影的手,生怕她冲动。但实际上她对夜一行在这件事上的处置也多有不满,不然也不会秘密传信给莲英了。 金悯道:“本不是要瞒你,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也害怕你误会。那个行凶的刺客,是夜云台的一名仆役,已经在夜氏做工十多年了。” 这么说,就不是外人动手咯?雪千影看向夜一行的目光,愈发不善。周身气势漫延开来,引在场所有人侧目。 第七百七十三章 喊冤 雪千影修的是杀伐剑意,平日里控制得极好,从不轻易显露出杀意。唯有报了必杀必死之心,气势才会不受控制的外溢,如尸山血海一般杀意肆虐,遮天蔽日,无孔不入。而眼下,雪千影正如一尊远古的杀神、旷世的修罗一般,站在夜云台上,以一人之力,对抗苍生万物。 夜一行等人被这威压所骇,纷纷退后。几个修为不够的,差点被掀翻出去。就连夜沉沉也无奈之何,也跟众人一起退后了几步。负责守卫夜云台正院的子弟遭了池鱼之灾,个个都被无常元君的气势压得直不起腰,好些个还吐了血。 但她身后的莲氏子弟都没事。就连离她最近、站在她身前半步的金悯,也毫不受影响。仿佛无常元君的灵力是认得她、故意绕开她一样。 夜一行勉力向前一步,对雪千影连连摆手:“雪儿,你先收了,咱们有话好说!” 他若是全力撑开气场,就算不能与之一敌,但至少能够保全自己和周遭数人不被威制。但这件事总归是夜氏理亏。若他出手,与雪千影对峙,误会岂不是要越来越深?况且他唤出一声雪儿,本也有借夜小楼的关系缓和气氛的意思。 雪千影抬眼看了看他,动了动嘴唇:夜家主还有何话说? 金悯帮她重复了这句话,但语气缓和了许多。 “那人在我夜氏做工十余年,家眷老小都在夜氏,案发后尽数被人灭了口。”夜沉沉开口道,“但他所用的兵器、剑招乃至身法,都与身份不符。现在已经安排了人验尸,查看此人是否是被人替换。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我莲氏的冤自己申,莲氏的案,自己查。” 夜沉沉道:“雪儿,我知道你心中愤慨,但事已至此,还请你节哀。事发于夜云台,我们必然会给你一个说法,给莲氏一个说法的。” 雪千影再次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尸体、证物,我们带走。查出来之后,给夜氏一个知会,也就是了。” “雪儿!”夜一行听了金悯复述的话,戚戚叫道,“你不要这样,阿威走了,我也很难过,可毕竟这是夜阳,是玄州,我们夜氏查起来总归要容易一些。” 没等雪千影说话,就有莲氏子弟叫道:“事发已经三日有余,若是你们夜氏能查出来早就查出来了!自己查不出,还不许我们自己查,是什么道理?” 另个也道:“感情死得是我们莲氏的家主,不是你们夜氏的。你们不尽心,大师姐也没有指责,我们现在只是想亲手给师父讨个说法,你们这样推三阻四,难不成是怕我们查出什么龃龉来,夜氏脸上无光?” 一众莲氏年轻子弟,心里似乎是憋了不少的火气,眼见有人挑头儿,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来去,就差指着夜一行的鼻子指责夜氏包庇凶手甚至是纵下行凶了。 金悯轻咳一声,回头望了一眼,止住孩子们的议论,转过身挽着雪千影的手,对夜一行道:“一行,不是我们雪儿不讲道理,实则是……这孩子跟阿威感情深,心里正难受着,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且不要介意。” 夜一行点了点头,连忙说这是人之常情,自己不会在这上面跟小辈过不去。 “但是,”金悯话锋一转,语气也不如从前柔和,“雪儿方才所说,也是我想说的。阿威是在夜云台遇刺,幕后之人自然也有挑拨我们两家关系的意思。你们夜氏涉入太深,实在不妥。不如将此事交给莲氏全权处置,里里外外都好说也好交代。” 夜一行听了金悯的话,半天没言语。自然他心里没有鬼,却并不自信刺客就与夜氏无关。这件事握在夜氏的手里,若是查出与夜氏中人相关,他就有机会遮掩解释,若是无关,也好卖给莲氏一个人情。 可若是落在别人手中——自然他相信雪千影和金悯,但别人就不好说了。只是这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冲动的雪千影和悲伤的金悯,他实在没法说出口。 只是,他忽略了面前两个女人的坚持和坚定。尤其是雪千影,盯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神情越来越冷。夜一行越是纠结犹豫,雪千影越是怀疑,刺杀一事与夜氏颇有关联。 “这样吧,阿悯,”夜沉沉道,“眼下调查凶手的身份不会这么快就有眉目,不如你与雪儿再多住几日,等事情调查清楚了,你们再扶灵返回长州。阿威在天之灵,不会计较这几日的耽搁。” “卫尘天士这是要将我们师徒软禁在夜云台吗!”雪千影的嘴动了动,说出来的话极为不善。远了的人,她身后的莲氏子弟看不见,但对面的夜一行和夜沉沉,他们身后一众夜氏族老,还有她身边的金悯,都看了真切。 “雪儿,不要对夜家主无礼。”金悯看似斥责,实则维护。 但夜一明等人见此,都十分震怒。夜一明更是上前一步,怒道:“自案发到现在,我夜氏对你们尽心尽力,冷言冷语也一再忍让,无常元君却这样小人之心,可是不把我夜氏放在眼中么!” 雪千影伸手将金悯挡在身后:“前辈如此疾言厉色,是被我戳破心思,恼羞成怒了么!” “你!”夜一明在夜云台上德高望重,便是夜沉沉对他说话也颇有几分客气,还从未被小辈这样忤逆过,一时气得脸涨通红,手按在刀把上,眼见就要动手了。 夜一行连忙上前一步,将夜一明拦下。 金悯道:“夜家主不必再解释了。我莲氏家主在外遇刺,事发三日,夜云台上没有半点消息传出去,可见夜家主好手段。刺客是你夜氏之人不假,你们夜氏拦截我书信、掩盖消息不假,只这两件事,你们夜氏实在没有立场来指责我们师徒是小人之心!” 眼见金悯也急了,夜一行连忙软下态度解释:“我,我们夜氏,从未想过要掩盖此事,只是想还阿威一个公道!” 夜一明也窜上来:“夜氏阂族上下,调动几百口只为调查此事,这三日来家主更是不眠不休。早知道你们这样不领情,我们夜氏上下这又是何苦?还要被你们红口白牙这样污蔑……” 雪千影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人,听着他们的话,觉得他们惺惺作态的嘴脸十分可笑,终于是无声的笑了出来。 雪千影仰面朝天,笑得涕泪纵横,笑得诡异怪诞。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位笑得张狂的元君吸引,就连夜一明也被迫住了口。 雪千影转身伏在金悯肩头,捂着嘴呕出一口鲜血,引来莲氏子弟一阵惊呼。雪千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动,又将金悯拉扯到自己身后,冷静,不屑,轻描淡写又极尽嘲讽之能:“怎么做贼的是夜氏,现在喊冤的也是你们夜氏?” 第七百七十四章 动手 金悯拿了帕子,帮雪千影将嘴角的血迹擦去,转而对夜一行道:“夜家主,既然夜氏上下调查此事辛苦,那就不要费心劳神了。请你将凶手的尸体和一应证物交出来。拿了东西,我们马上就走,绝不叨扰。” 夜一行与夜沉沉对视一眼,有些为难。夜一行更是朝着金悯迈了一步。雪千影手腕一翻,红尘出鞘,横在身前,将正要开口的夜一行给逼退了。 雪千影此举唬得一众夜氏中人,齐齐惊呼,又纷纷拔剑出鞘。 金悯将手按在雪千影的手上,却压不下徒儿的怒火,只得对夜一行道:“夜家主,我们只是要尸体和证物,只想查明阿威遇害的真相,不会故意攀咬夜氏。还请夜家主看在与阿威朋友一场的情谊,通融则个吧。” “可是,”夜一行还要说什么,就见雪千影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冷漠和鄙夷:“夜家主不肯给,是让我动手抢么。” “黍子猖狂!”夜一明爆喝一声,拔刀冲了过来。雪千影提剑格挡,被这一刀逼得退后了几步,但还是死死护在金悯的身前。 “一明,退下!”夜沉沉怒斥道。 夜一明实在气不过雪千影和莲氏中人的态度。之前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你好我好大家好,没想到出了事就反咬一口,翻脸不认人。世间小人嘴脸,莫外如是。夜一明假装没听见叔父的话,继续挥刀向前。雪千影又退让两次,突然剑锋一变,以移山填海之势,一招就将夜一明打得横着飞了出去。 夜一明的身体撞在廊柱上,整个广场都跟着颤了颤。老人家内伤颇重,呕血不止。夜一行赶紧吩咐正院的护卫将他抬走医治。 夜云台的护卫大多都是夜一明亲手带出来的,见状都红了眼睛,各自拔了刀剑,朝着雪千影围拢过来。 “都住手!”夜一行运足灵力,爆喝一声,将夜氏众人喝退,自己上前一步:“雪儿,你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我今日不给你,你要拆了我夜云台不成?你且耐心再等两日,只需两日……” 雪千影嘴角勾了勾,挥剑就砍:“拆了你夜云台,我师父也回不来了……况且你能奈我何?” 雪千影出招极快,夜一行左躲右闪,勉强支撑,却始终没有拔剑。但他发现,雪千影对于灵力很是珍惜,不是杀招几乎不动用丁点儿灵力。不知是故意放水演戏,还是她的伤势严重,不足以支撑她连出狠招。 若是前者,她演戏给谁看?若是后者,她是从哪里来,怎会伤得这样重?难不成是对付陈飒那时留下的旧伤?那夜小楼是不是也…… 雪千影一连砍了数十剑,夜一行始终躲闪忍让。倒是一众夜氏子弟看不过,纷纷拔剑上前。莲氏这边的孩子们,眼见自家师姐要遭人围攻,也都拔了剑,几个年长的护在金悯周围,其他人也都朝着夜氏那边围了上去。 夜沉沉厉喝一声,叫夜氏中人不可冲动。金悯也连忙将自家人手拦下,叫他们不要冲动。但两厢气氛越发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雪儿!阿悯!你们不要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啊!”夜沉沉见此,急得大喊。 “难道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的,不是你们莲氏吗?”雪千影嘴唇开阖,虽然发不出半点声响,但夜一行还是看清了她在说些什么。 是啊,说到底,他一再忍让,不过就是因为那个刺客乃是夜氏的仆役,这件事夜氏天然的理亏。不然又有什么人敢如此这般大闹夜云台呢? 可眼下凶手的身份还没调查清楚,他又有重重顾虑,实在没有立场去说服雪千影住手。只想拖上一阵子,让雪千影消气便罢——可他却想错了。雪千影与莲威的感情深笃,别说跟他虚着过几招,就是真的把夜云台拆了,也未必就能将这股邪火发泄干净。 夜一行现在无比盼着夜小楼能够出现。心想至少侄儿的话,这位骄狂惯了的无常元君,总该能听进几句吧。 不知上天哪位神仙,听到了夜一行的祈祷,并且实现了他的愿望。夜小楼还真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夜云台。 夜小楼将死难的夜氏子弟的棺木安顿在义庄,自己和夜一平、夜一宁二人准备来找夜一行回禀。一路见防卫松散,还有人慌乱跑动,不禁皱眉表示不满:“一明伯父最近是不是太忙了?这夜云台上的防卫,可是大不如前了。” 夜一平和夜一宁对视一眼,也有这种感觉。 “小楼,你是小辈,这种话不好直接对长辈去说的。还是待会儿我与兄长去说说。”夜一平道,“自内乱以来,兄长对一明兄长十分倚重,总有些难办的差事交给他,分身乏术也在所难免。” 夜小楼点了点头,谢过姑母回护他的好意,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忍不住咦了一声:“怎么有人敢在夜云台上动手?” 夜一平和夜一宁循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果然,约么是正院的位置,偶有灵光闪烁,定是有高手在过招。 三人见此不敢怠慢,拔腿奔向正院。夜小楼更是如离弦之箭,飞身而至,入眼正瞧见正院前广场上有两人正在缠斗。其中那个穿黑衣的,不是自家家主伯父又是何人? “何人胆敢在夜云台上造次!”夜小楼爆喝一声,直冲向前。眼见一道剑芒朝着自家伯父刺去,云齐天士心头一紧,反手拔出当局者迷,全力挥出一击! 破魔式! 对方毫无准备,长剑脱手,当的一声,直直钉在一根廊柱上。夜小楼这才看清,竟是红尘?! “茕茕?!”夜小楼惊叫一声。 等他转身去看,雪千影已经栽倒在自家师弟怀中,左手捂着小腹,血流不止。瘫放在一边的左手,掌心处纯婴二字金芒闪动。 夜小楼几乎是冲到雪千影近前,却被一众莲氏子弟仗剑逼退。 夜小楼提着当局者迷,只能慌乱而惊恐地回身,看向自家伯父,期待他能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浑身是血,衣裳都看不出本色的女子,怎么会是茕茕? 夜一行指了指莲氏众人身后的棺木,又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下完了,今日就算是仙尊复生,这误会也解不开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成全 金悯将雪千影揽在怀里,血流到金悯的衣裙上,留下一摊殷红。有随行的莲氏医师连忙赶过来,诊了脉,神色越发凝重。他不敢对金悯说,雪千影身上新伤旧伤加在一块足以要她几次的命,只能拿出伤药,给她敷上,又施针止血。 忙活了好半天,雪千影脸色越发惨白,伤势毫无起色。 金悯慌了神,她本不是坚强的人,不过是有几分要强罢了,这些年靠着丈夫的宠爱,靠着徒儿和儿女的孝顺,顺风顺水都走了半生,一朝跌落深渊,失去了相濡以沫大半生的丈夫。眼下实在无法承担失去徒儿的痛苦。 金夫人将雪千影紧紧的抱着,伸手摸着雪千影的脸,形容悲戚,但还是雪千影小时候她哄她睡觉时那般轻声:“雪儿,雪儿你醒醒,你还好吗?你哪里疼,师娘抱着你,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雪千影伤得极重,不仅仅是夜小楼添上的一道致命伤。还有她一直以来,不断调用不见万物灵力对肌体造成的损伤。撑得住的时候,这些伤或许靠意志都可以压住。但一旦倒下,经脉崩溃,以莲氏寻常医师的功力,又怎么能止得住血? 更别说能把人救回来。 “夫人,”莲氏的医师不得不开口:“师姐伤得太重,伤药不起作用。” 金悯抬头看向医师,目光里的死寂令人恐惧。 医师又道:“我要给师姐施针,有风险,若是……” “没有什么若是。”金悯道,“你全力救治,无论结果如何,我不怪你。” 那医师点了点头,示意金悯将人放下。又喊了两个莲氏子弟帮忙,将雪千影的身体放平。这才拿出金针,重重地在自己嘴唇上咬下一道血痕,将金针刺入了雪千影的一处大穴。 金悯摇晃着站起身来,甩开身边人的搀扶,踉跄上前两步,凄厉地吼着:“夜一行!好,好啊,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吗!你倒是连我也杀了啊!” 夜一行默然而立,他看着金悯,看着地上的雪千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小楼想要过去查看雪千影的伤势,却被莲氏子弟的气势给唬住,抬起的脚迟迟不敢落下,最终还是落回了远处。 金悯又笑了:“夜一行,咱们也算认识很多年。今日的事情,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你最好祈祷雪儿没事。若是救不回来,”最后这几个字,说得金悯自己肝胆欲碎,捂着胸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缓了缓,抬手指着夜小楼:“若是雪儿救不回来,你也别活了。当初不是跪在我面前要我成全你吗?好,我这就成全你。” 说着,金夫人反手拔出一个莲氏子弟的佩剑,上前两步,直接抵在了夜小楼的胸口。 夜氏众人一声惊呼,不少人围上来想要夺下金夫人手中长剑,却被夜一行喝退。他知道金悯不会真的刺下去,就算金悯真的动手,也只能是夜小楼自己抗下,旁人掺和进来,只能将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家主!”大多人不能理解夜一行的决断,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夜一行却抬手一掌,直接将说话的人打下夜云台。 数百级台阶滚过,那人在落定之间就昏了过去。夜一行派人请医师去救,自己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夜氏终于无人再敢聒噪。只等纷纷心疼地看着自家少主。 夜小楼一直没有动,就站在金夫人面前。任凭金夫人用剑指着他,任凭长剑的锋芒划破衣衫,刺破纱布,引得旧伤复发,鲜血浸染出来,渐渐染红半边衣衫。 他全力出手的破魔式,威力有多大,自己心知肚明。雪千影若与他全力相抗,最多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没人能全身而退。 更何况,他刚刚是偷袭。 而雪千影身上的旧伤有多少,有多重,他比旁人,甚至比金夫人更加清楚。 若雪千影真的止不住血,就这么去了。那他也会站在这里,直到血流干的那一刻。 从不曾理解过亲生父亲当年殉情之举的夜小楼,今日算是站在与父亲同样的选择上。父子俩迟来二十余年的感同身受,并没能抚平夜小楼心中悲怆。 若是他没有挥出那一剑,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 可惜时间不能倒退。便是修正也做不出后悔药来。 突然,莲氏那边爆发出一阵惊呼。金悯长剑脱手,转身扑到雪千影近前。那个医师抹了一把汗,却是将雪千影的血抹了自己一脸,但语气里却是压制不住的喜悦:“血止住了!夫人,血止住了!” 金悯松了一口气,跌坐在雪千影身边,抓过徒儿的手,握在手里,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让她松开。 夜氏这边,也松了一口气。脸上多少都露出一些喜色。夜一行连忙吩咐人收拾客院,雪千影的伤势太重,需要安静又干净的地方妥善休养才是。 唯有夜小楼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谈不上庆幸,更没有欢喜。 无论雪千影是死是活,余生都不会再与他有关——可能雪千影死了,他还能殉情搏个好听的名声,可现在她活着,两人却从此不相干——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冲动之下,亲手拗断了两人的美好。既然这样,周遭的一切,人,事,天下,苍生,抑或其他,还有什么能牵动他欢喜? 还有什么值得他欢喜? 金悯那一剑没能刺下去。但夜小楼已经死了。 雪千影昏然转醒,看着师娘,还伸手将她脸上的污渍抹去。 “师姐,最多只能说三句话,你现在的气息不足,说话太多伤势会反复!”莲氏的医师见雪千影的嘴唇动了动,连忙阻止道。 雪千影极为勉强地点了点头,从自己的药囊里找了修正给她准备的救急丹药服下。又用力捏了捏金悯的手,虽然嘶哑干涩,但总算是发出了声音,断断续续,极度虚弱的说道:“师娘,我想回家。咱们带师父回家。” “好。”金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回应她,也是在说给旁人听:“咱们回家!” 夜一行上前一步,本想劝,但被金悯和雪千影师徒二人的眼神给逼了回来,只能同意他们离开。他调来了自己的马车,本意是想让雪千影躺得舒服些,路上少些颠簸,也被金悯拒绝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委屈 夜沉沉忍不住劝她,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总归是雪千影的伤势更要紧。 金夫人却只冷冷的哼了一声:“既然不计较,那就请夜氏将凶手和证物一起交出来吧。” 夜沉沉语塞,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金悯这女人这么不讲道理。可转念一想,换成自己,丈夫过身,爱徒重伤,眼前又有一帮不愿意通融理解的人,怕是比她还要蛮横无理,心中顿时又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夜一行叹息一声。之前还有的商量,现在雪千影被夜小楼重伤,他还有什么立场回绝金悯?难不成逼得金悯代表莲氏与他决裂吗?就只能答应下来,命人备了棺椁,将凶手的尸身安放好,又连同随身物品并凶器等等,一并交给了莲氏子弟。 雪千影是走着离开的夜云台。本来医师坚决不同意,但眼下她谁的劝告都不听,也没人能管得了她:就凭那副要杀人的眼神,谁敢跟她拧着来。 于是,这个一条腿踩进鬼门关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己站了起来,将伤口简单包扎,服了些药,便在一个师妹的搀扶下,手里高举着引路幡,看起来就像是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每走十步便要高喊一声师父回家。 一路喊着,走下夜云台的几百级台阶,走出夜氏家宅,走出夜阳城。 杜鹃啼血,悲莫如是。 夜一行和夜沉沉等人,跟在莲氏队伍的后面,一路相送。而莲家主于夜云台遇刺的消息,终于传开。 走出夜阳城,雪千影终于倒地不起。金悯命人将她抬到马车上,亲自悉心照顾。不仅给她重新包扎了伤口,还给她从里到外都换了衣裳。当金夫人看到雪千影身上大大小小尚未愈合的伤口,心疼得欲哭无泪。 原来她的雪儿,是撑着这么重的伤,特意赶来接她的。 “阿威,你看到了吗?放心了吗?”金悯痴痴喃喃地念着。车外几个听见了的弟子,都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一夜疏忽而过,雪千影幽幽醒来,看着身边的师娘,勉强扯出笑容来。 金悯见了更加心疼,伸手揉了揉她的脸,问她疼不疼。 雪千影像小时候一般撒娇:“师娘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金悯笑出了声,但旋即眼泪就止不住了。 雪千影伸手帮金悯把眼泪擦去:“师弟们说,师父过身,师娘可坚强了。一滴眼泪都没掉,谨慎又周祥地与夜氏周旋——这会儿怎么还哭起来了?” 金悯抱着雪千影,终于嚎啕起来。雪千影却松了口气。她听师弟们说师娘一直没哭过,心里就十分担心,生怕金悯一时想不开,随莲威去了。现在她情绪宣泄出来,应该是想开了吧。 可她并不知道,金悯哭不为自己,也不为莲威,而是为了她。 哭了一阵,雪千影又哄了一阵,金悯终于止住了眼泪,投了帕子擦了脸,又问雪千影饿不饿。 雪千影摇摇头。她现在满肚子就是焦虑和疑问,以及不知道要如何对金悯说起的话,哪里还有地方装吃食? 金悯找了些干粮,干噎了两口,这才小心问道:“纯婴是谁?” 雪千影愣了愣,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左手。 “我给你换衣裳的时候,你掌心里好几次出现这两个字,我猜想,应该是个人名吧?”金悯不算笨,其实已经猜到,不过是想勾雪千影多说几句话而已。 谁知雪千影听了这话,盯着自己的左手,呆呆看了好久。 好几次?师娘不会对自己说谎,也就是说,仙尊又救了自己不止一次? 想到那个人,雪千影心里有些酸楚,少见地又生出了一些委屈:若是那个人还活着,自己可能被这样欺负? 那个人凉薄,清冷,遗世独立,却将生命最后的温暖全都给了自己。想要依赖他的心思,在雪千影没有察觉的时候不慌不忙地落地生根。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心里已经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 金悯握着她的手:“是仙尊吗?” 雪千影恍惚着点了点头。 “仙尊,是个怎样的人啊?”金悯小心翼翼的问道。她之前和莲威商议过这件事,几乎是刻意避免在雪千影面前提及仙尊,不仅是害怕惹她难过,也是怕搅扰了她和夜小楼的关系。可是眼下,她实在找不着别的话题可以与徒儿谈论。莲威不行,自己不行,夜小楼更不行。 想起夜小楼,外刚内柔的金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怨怼。 “仙尊啊。”雪千影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不见万物“他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是最无情的人。他这人行事,向来只做不说,哪怕被人误解也从不辩白……” 看着徒儿陷入回忆之中,金悯无声叹息,却选择了不去打扰。 摇摇晃晃的马车,片刻不停的赶路,再次天黑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复水边。夜氏寮署的驻守弟子早就收到了消息,将岸边照得灯火通明,还为莲氏准备了渡河的大船。金悯却拒绝了,叫弟子御剑渡河,让莲氏寮署的弟子派船来接。 那几个夜氏子弟本来对此颇有些怨言,可当他们越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看见穿着中衣的雪千影的时候,瞬间将所有不好听的话都咽了回去。 随着莲氏家主于夜云台上遇刺的消息同时传开的,还有不可一世的无常元君差点丧命夜少主之手的骇人传闻。但凡见过夜小楼和雪千影在一起的夜氏子弟,都被这个消息吓得掉了下巴。谁不知道他们少主对无常元君如珍宝一般爱之重之,竟然会出手伤她? 但雪千影重伤不假。雪白的中衣隐隐透出血迹。腰腹那里照比寻常粗了两圈,想想也知道必然是缠了厚重的绷带。还有那嘶哑的嗓音,一听就是呕血太多、喉管灼伤所致。 几个夜氏子弟目送莲氏的船只远去,金悯和雪千影还亲自出来与众人道别。礼数周全得叫人心疼。夜氏子弟各自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叹息起来:这么好的少家主夫人,夜氏怕是无福消受了。 金悯一行人乘船渡河,到了莲氏的寮署,稍作停歇,便准备换马车继续赶往白鹤。但负责寮署日常事务的一名女弟子,请金悯稍等片刻。很快,就将尹默带来了。 “弟子尹默,见过家主夫人。”尹默双膝跪倒,行的是大礼。 “好孩子,辛苦了。”金悯将人搀扶起来,却见她穿着素服,心中疑惑,难道莲威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到家里了? 可尹默这身衣裳,为家主服丧,形制又不太对。 第七百七十七章 惨痛 尹默亲自护送莲英和莲芙返回白鹤的时候,莲氏家宅的战斗已经结束。莲氏子弟死伤无数,舒风院外围尽落敌手。幸而关键时刻,在外子弟集结而返,与包括恩氏在内的长州数十个家族精锐合兵一处,里应外合,终于以十分惨痛的代价,击溃绾氏,护住了家园。 在这场大战当中,莲氏损失仙修两百余名,莲安等莲威同辈兄弟姐妹及外姓长辈死难数十人,莲氏族老仅余莲康一人。小辈之中,莲茹及所率部属无一生还,莲苹重伤不治,辛如尘双腿髌骨被刺穿,其他重伤弟子不计其数。家中精锐只剩不到两成,仆从附庸近千人殒命。 赶来支援的世家当中,有六位家主在此战之中丧命。其中以恩氏损失最为惨重,恩如山当场死亡,恩如海重伤不治,恩无忌也受了伤。若非修正及时赶到,左臂也险些保不住。 尹默站在舒风院前,呆立半晌。这不是她熟悉的家园,更不愿相信千年莲氏几乎毁于一旦。 将莲英、莲芙和莲萱三人安顿在正院里,尹默向莲康复命。又十分关切地询问雪千影的下落。当得知雪千影并未返家,尹默心中疑惑,便找来莲芊和齐咸,将琵琶岭截杀详细说给莲康听。莲康也不明所以,只猜测雪千影此时不在长州。 幸而莲芙很快醒来,将金悯的书信交给了莲康。莲康心知事关重大,并未声张,只派遣尹默亲自带人前往复水边寮署接应。 而尹默的孝衣,是为了族中的长辈和死难的莲氏子弟而穿。 可她面对金悯的疑问,又如何敢说实话?只能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紧紧握着师娘的手,好半天才道:“师娘,这事儿还得从师父遇刺说起。” 金悯蹙起眉头。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雪千影将夜云台莲威遇刺,莲英莲芙收到消息改道琵琶岭,进而遭遇绾氏截杀,同时绾氏穿过琵琶岭,直扑白鹤莲氏家宅,三件事串了起来,徐徐说给金悯听。 本来雪千影和尹默都害怕金悯听了一时招架不住,气得昏厥过去。谁知金悯听了连连点头,最后竟说道:“阿威也曾说过,刺杀必然只是一个开始,后面一定还有很多算计。” 雪千影愣愣地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你师父一再叮嘱我,他走了以后,尽快赶回白鹤。迟则生变。没想到,”说到这里,金悯不禁叹了口气,“可惜被夜一行再三拦阻,不然也不会生出这般变故。” “幕后之人必定是将夜家主一贯优柔寡断的性情也算了进去。他为了夜氏的声名,必然不肯轻易放师娘和师弟师妹们离开,耽误了消息传递的时间,给了绾氏截杀英儿奇袭白鹤的可乘之机。”雪千影也叹息一声,“甚至我怀疑,将脾气爽直的不二元君和傲云天士统统调离夜云台,也是计划当中的一环。” 雪千影没提夜小楼。但即便夜一行没有指派夜小楼去接应夜一平等人,也该是与雪千影在一起,帮不上夜氏什么忙。 金悯点了点头,雪千影这么一梳理,她全都听明白了,甚至对夜一行已经没有那么气恼了。 又问尹默,家中如何。 尹默将自己从莲康那里听来的损失统计一一上报,又害怕金悯受不了,只说自己没有听得完全真切,也可能记错了很多。 但金悯却道:“叔祖行事豁达却不失严谨。这些数字,怕还只是冰山一角啊。” 雪千影拍了拍师娘的手,以示安慰,却没有说话。 “既然家中有难,咱们也得快些赶回去。阿威虽然不在了,可我还是莲氏的家主夫人,总不能让叔祖和英儿这一老一小操持家事太久。对了,琵琶岭那里,英儿和芙儿没有受伤吧?” 金悯似是不经意间提起,又像是才想起来要问问自己一双儿女的状况。但这句话却惹得尹默和雪千影双双语塞。 “是,伤了?”金悯见此,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试探着询问,“严重吗?” 尹默不敢说话,看向雪千影。雪千影咬了咬嘴唇:“师娘,绾氏在琵琶岭设伏,杀了英儿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手段实在是有些卑劣……” 金悯下意识地握紧了雪千影的手,轻轻晃了晃:“嗯,我想也是。我莲氏儿郎,只要一息尚存,便不会坐以待毙。英儿和芙儿少不得要身先士卒,必然是受伤了的。那,那伤得严重吗?” 雪千影见金悯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担忧,惊惧,全都写在眼神里,却又害怕自己为难,不得不小心发问的样子,实在让她心疼极了。便只能实话实说:“英儿除了受伤,还中了毒,我离开琵琶岭时,他还没醒。芙妹也受了伤,但不算严重。” 金悯点了点头。吩咐尹默,传信白鹤,她的意思是,此事无需隐瞒,莲氏作为受害一方也不必自怨自艾,不妨大大方方的昭告天下,同时宣告莲氏自此与绾氏不两立。 之后便不再说话。 雪千影吩咐尹默,传令下去,疾行赶路,天亮之前,务必赶回白鹤。 金悯雪千影扶棺离去之后,夜小楼弄清了事情的大概,更加悔恨懊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任凭是谁去叫,也不肯吭声。最后还是夜一行拔剑破门,将颓废的云齐天士从房间里生生拽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 同时在书房里等候的,还有夜一平。 “兄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夜一平忍不住问道。 夜一平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个仔细。三天前,有人趁着送晚膳的时机,刺杀莲威金悯。莲威为了保护金悯,身中两剑。凶手在逃窜过程中,又打死打伤多名莲氏子弟。最终在莲氏和夜氏护卫的夹击围困之下,俯首就缚。 事关重大,夜一行不敢怠慢,为求公允请夜沉沉出关,主持调查此事。夜沉沉首先核实了此人身份,证实的确是夜氏仆役,受雇于夜氏十余年,全家老小也都在夜氏做工。但在追查他家人的时候,却发现阖家上下十余口尽数被杀。紧接着,凶手趁看守不查,自戕身亡。 “如此种种,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我夜氏推脱责任罢了。叫我怎么跟阿悯说?叔父决定着人验尸,调查此人是否易容假冒。结果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雪儿赶来,强行要将阿悯和阿威的灵柩接走,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消息 夜小楼听了伯父的话,神色一暗。 夜一行继续说道:“我的本意绝非拖延,而是想至少查出凶手的身份,给阿悯和阿威一个交代,自然更是要维护夜氏。却不想反而让两家生了嫌隙。” 夜一平问,现在凶手的身份核实了吗? 没等夜一行回答,正巧夜沉沉进来,神色凝重,坐下饮了一杯茶之后,回答了夜一平的疑问:“核实了。并非易容假冒。” “我这就派人去查他近来都与什么人接触过。”夜一行起身就走,被夜沉沉按下:“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了,与往常无异。” 与往常无异。 这五个字让夜一行沉默了。夜一平声音有些颤抖:“这么说,有人费尽心思,在我夜氏安插了一个暗子,一个死士,十余年之后才启用,还暗杀了阿威?” “极有可能。”夜沉沉道。 室内四人齐齐沉默下来。夜一行之前一直断定,是有人收买也好,利用也罢,甚至是易容替换了夜氏的仆役,对莲威下手,用以挑拨两家的关系。可现在夜沉沉的调查却让他产生了疑惑:夜氏虽然不算是铁板一块,但对于仆役身份的核查也一向严格。更何况经历了之前的内乱,夜云台上更是出入严明。一个隐藏了十几年的暗子,一朝启用既以身赴死,只为让两家生嫌隙,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得不偿失? 又或者,夜云台的刺杀只是计划当中的一环,幕后之人还有后手? 只是眼下一切不得而知。 “叔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夜一行也没了主意。只能问计夜沉沉。 夜沉沉摇了摇头:“为今之计,还是要接着调查凶案的真相,如此才能给莲氏一个交代,与莲氏的关系,也才有转圜的余地。” 说着,三个长辈又齐齐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算夜氏和莲氏的关系还有缓和的余地,自己和雪千影也到此为止了。往后再见,一个莲氏的大师姐,一个夜氏的少家主,除非他……可他却没办法跟夜一行他们解释。 夜一行拍了拍侄子的肩膀:“既然有误会,说开了就是。你这样缩在家里,也于事无补。” 夜一平也道:“茕茕并非不讲道理的人。谁还没个冲动武断的时候?等事情调查清楚,她不会对你……” “先不说这个了。”夜小楼少见的打断了姑母的话。茕茕的事情他已经有了主意。只是眼下还不便说。又问夜一行和夜沉沉,可有夜小轩的下落。 夜一行摇了摇头:“我已经将他亲娘老子并好友心腹全都监看起来,没有发现小轩与他们联络。行刺少主,是死罪,做下这么大的事情,我想他应该不会再返回夜氏了。” “可这样一个人,又有谁家敢收容包庇、明着与夜氏撕破脸,除了泽氏?”夜小楼摇了摇头。 这时,书房门外有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夜一行十分不满,他已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怎么还敢有人造次?夜云台可真是需要好好整治一番了。 脚步声在书房门前戛然而止,随之熟悉的声音传来:“属下夜远,有要事禀告少主!” 夜小楼一愣,将人叫进来。 夜远跑进来,顾不得礼数周全便快速的说道:“刚刚传来的消息,绾氏发动千人奇袭白鹤,莲氏家宅毁损大半,死伤惨重!” 夜一行、夜一平和夜沉沉闻言,全都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夜小楼问道。 “昨日。五月二十三。”夜远不敢看夜小楼死人般的脸色,垂着头继续说道:“据说绾氏在奇袭白鹤同时,还在琵琶岭设伏截杀莲少主和莲大小姐。两边同时起事,打了莲氏措手不及。” “莲少主和大小姐可有受伤?”夜一平追问道。 夜远摇摇头:“听闻幸得无常元君驰援,派人将他们送回了白鹤。具体的消息目前还没有。” “所以昨日雪儿是从琵琶岭来?”夜一行蹙着眉头,点了点头:“这就是了。阿悯说她是传信给了英儿。雪儿应该是从英儿那里得了消息赶过来的。这样说来,莲少主应该无恙?” 夜沉沉也点点头。这样一来,雪千影昨日那副浴血的形容,就说得通了。 夜小楼身形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在地上,被手疾眼快的夜一平一把扶住。 夜沉沉算了算时间,若是抓紧赶路,这个时候莲氏一行应该已经离了玄州,进入到长州地界,便吩咐夜远,多派人手,事关莲氏,无论大小,一律回报。 “是!”夜远领命而去。 不多时,夜远又回来:“刚得着的消息,金夫人和无常元君已经离开玄州,进入长州地界了。金夫人拒绝了我们准备的船只,派人传信,叫莲氏的船来接。莲氏前来接应的子弟皆着素服。并不避讳白鹤遭袭一事为人所知。金夫人亲自下令,将两件事昭告天下。如今消息已经传开了。炎州潇氏家主潇铭圭已经带着大把的钱财和人手赶去白鹤。宋氏家主少家主也已经动身前去吊唁。其他各州各家各有动向,但具体未明,待详查后再行回禀。” 夜沉沉点了点头,命他再探。 夜一行道:“既然潇家主去了,那咱们是不是也该过去吊唁?” 夜一平也道,便是金悯还在气恼,将他们拒之门外,但夜氏该有的礼仪不能少。更何况,无论金悯还是雪千影,都未曾说过婚约作废,两家原本就比别家更亲近些。 夜沉沉也赞同,合计了一下,决定让夜一行和夜一平同去,前者以夜氏家主的身份,后者则是以个人的身份,前往白鹤吊唁。若莲氏复建,需要钱粮上的支援,尽可以夜氏最大的限度相帮。 “小楼,”夜沉沉又道,“你也去。” 夜小楼咬了咬嘴唇,突然跪在三位长辈身前:“我也正有此意。而且想着,此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小楼!你这是何意?你,你要放弃夜氏少家主的身份?”夜沉沉惊呼一声,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终于从夜小楼的身上,看见了侄儿夜一令的影子。 第七百七十九章 去意 “是。”夜小楼答得干脆直接:“莲氏遭逢此难,夜氏也跟着受牵连。不论究竟为何,但起因总归是我与茕茕的婚事,遭人嫉恨。我早就知道,此事必然难以两全,即便当下安稳,也必将为将来埋下祸根,却不曾想,这么早就……” 说到这里,夜小楼一个头磕在地上,却迟迟没有起身:“叔祖,伯父,小楼实在割舍不下与茕茕的情谊。我曾经对金夫人承诺过,今生不求能与茕茕白首偕老,只为能与她并肩。可我现在已经食言,只想尽力补救。” “小楼,你,你,”夜沉沉指着侄孙,咬着牙,晃着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夜小楼起身,又磕了一个头:“孙儿还有私心。此事一出,就证明夜氏不是铁板一块,想要详查必然要经过一番大清洗。但夜云台上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伯父碍于人情世故,出手未必就能不留情面。若我将这些人事料理干净,而后叛出夜氏,即便是发落错了什么人,也给了伯父转圜的余地,同时又不会有损伯父身为家主的威仪。” 夜沉沉沉默下来,好半天,亲手将夜小楼搀扶起来。 夜小楼看着叔祖的眼睛,又道:“方才说的是其一,还有其二。天下大乱在即,我夜氏难以独善其身,需要莲氏这个强援。而我亲自过去,为友也好,为质也罢,不论我与茕茕之间如何,都是一分诚意。阿英最擅审时度势,知我夜氏诚意,也不会抓着莲家主遇刺的事情不放。” 夜沉沉闭上眼睛,好半天才道:“一行,你看呢?” 夜一行惊讶得长大了嘴。夜沉沉这话的意思,就是同意了。可站在家主的角度,他却不情愿。 且不说夜小楼乃是夜氏这一代当中最为翘楚者,论才干论修为论眼界,哪一样都无人可比。就说他身为夜氏少家主多年,威信也是无人能及。夜小轩成日里觊觎少家主的位置,在一众长辈眼里却比不过夜小楼半分。就是夜小城,也最多只有夜小楼三两成而已——夜小楼若真是离开了夜氏,夜一行上哪再去寻么一个德才兼备又能服众的继承人呢? 可是,他心里也明白,夜小楼既然说了出来,就代表去意已决,他是家主,可以管教约束,甚至把人关起来不放行。但却阻挡不住少年人的一颗痴心。 他是伯父,一手将夜小楼抚养长大,却不是父亲。而就算夜一令在,眼下也未必能拦得住夜小楼。 “好吧。”夜一行最终还是松了口,“但有两个条件,你得答应。” 夜小楼点点头,请伯父说下去。 “第一,你不能即刻就走,须得将夜氏诸事料理停当之后,与我和你姑母一起前往白鹤。” 夜小楼答应了,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第二,”夜一行似乎有些犹豫,顿了一会儿才道,“夜氏少家主的位置,暂时不会考虑旁的人选。待时机合适,你还得回来,接手玄州和夜氏。” “伯父?”夜小楼愣了愣。 “对外声称,你是叛逃家族,革除一应身份地位。但在我这,你只是去莲氏为质。总还是要回来的。”夜一行坚定地说道。 夜小楼看向夜沉沉和夜一平。夜一平从来不拿这种大主意。但也觉得夜一行的想法可行。夜沉沉更是直言表示赞同。唯有夜小楼有些不情愿。他牵连着夜氏的身份,却又打着践诺和补救的旗号去到莲氏,陪伴在茕茕身边,动机且不论,心里总觉得是在隐瞒和欺骗。 夜小楼想要说什么,却被夜沉沉扳着肩膀,笑道:“你伯父身体还算健朗,若无意外,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问题。怎么,你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花上几十年都哄不好一个姑娘?” 夜小楼无语地挠挠头。叔祖还是不够了解雪千影的性情。不然怕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却不想夜一平也道:“茕茕虽然气性大,却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这些日子咱们要抓紧,将阿威的事情调查清楚,将结果带过去给她。她不会与你无理取闹的。” 夜小楼苦笑。心说姑母怎么也会这么说?抬眼正想辩白几句,却见夜一平正悄悄给他使眼色,只能将心思按下,过后再说。 夜远又跑进来送消息,说是此番莲氏子弟伤亡严重,修正已经传信药王谷,邀请自己的师兄们赶来帮忙。为了防止路上生出意外,还特意传信给莫雪歌,请她派人沿途保护。同时征召天下医者,前往长州相助。 “修先生可真厉害。这些事情都是做在明里的,即便有人想要对医者们动手,阻碍莲氏复苏,也不敢贸然动手了。就算莲氏如今蒙难式微,还有莫氏呢,想来就算是绾氏,也不敢这么同时开罪东西两大家吧。”夜远说得眉飞色舞。于情于理,他当然都要站在莲氏这边。 这勉强算是好消息,夜小楼听了总算展颜:“阿正虽然专精于医道,但智计却不逊当世豪杰。毕竟是阿齐的亲弟弟嘛。” 夜一行道:“夜远,传令下去,纠集玄州医者,护送去长州支援。若是莲氏不肯接收,就让他们说是得了修先生的消息。另外再购置些药材,以止血补血的为主,一并送过去。” 夜远称是,刚要走。夜小楼却将他叫住:“这些庶务你平日里不经手,怕是不够熟悉,你拿我的令牌,去找沙家婶婶,城中的医馆药房,他最熟了。” 夜小楼口中的沙家婶婶,就是沙若雨的母亲,是商户出身,平日里夜云台上往来的药材大多经她之手。夜远领命,拿了夜小楼的令牌,便去安排了。 “伯父,”夜小楼目送夜远离开,转身对夜一行道:“接下来我会做一些混账事,还请你不要干预,静观即可。” 夜一行突然捂住胸口,一副风吹即倒的样子。将夜小楼和夜一平都吓了一跳,夜一平更是连忙将兄长搀扶坐下,出去喊人请医师过来。 “诶唷,诶唷唷,我这心口好疼……一定是那日与无常元君交手伤着了。诶唷……”夜一行不住口的呻吟叫唤着。 惹得夜小楼没绷住,笑出声来:“伯父,你这也太假了。” “假不假的,只要有人信!”夜一行挑了挑眉毛,满不在乎的说。 第七百八十章 归来 不知是不是进入了长州地界,终于令人心安的缘故,雪千影自传令尹默疾行赶路之后,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金悯叫了她两次,都没有任何反应,吓得赶紧叫医师过来查看,得到雪千影只是虚耗过度陷入沉睡的解释之后,金夫人这才稍稍安心,挽着雪千影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这几日来,金悯可谓是心力交瘁。此前在玄州地界,害怕有人监视,即便为丈夫难过,为雪千影挂心,也一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维系着平日里的持重端庄,忐忑赶路。 现在终于快要到家,心思稍稍安稳,虽然牵挂白鹤家宅,又担心莲英和莲芙的伤势,但总好过之前担惊受怕,终于也昏昏睡去。却又睡不沉,总是做噩梦。一会儿是莲威之死不断重演,一会儿又是看见雪千影重伤倒在自己面前,还看见莲英一身是血,来与自己诀别。惹得金夫人频频惊醒,神思恹恹,心慌意乱。 抵达白鹤城,已是天黑。金悯再度被噩梦惊醒。挑开车帘想要透透气,入眼却尽是疮痍。往日入夜依旧繁华的街道,如今凄惶而空旷。白鹤本没有宵禁的传统,估么是莲康因事态紧急临时颁布了禁令,除了莲氏的巡守无人走动,更显出悲惨萧瑟。 白鹤地形如白鹤亮翅,城中两条主路伴随内河,将地形切割为三个区域,地势中间高拱,两翼低缓,水系延伸,是为两只鹤脚。从鹤头到鹤脚为莲氏族人及附庸聚居之地。两翼则是白鹤百姓居所,东城繁茂,商行林立,高门大院鳞次栉比;西城安乐,民宅错落有致,客舍酒肆点缀其间。 如此繁华熙攘的一座大城,莲氏根植千余年的家园,一朝被损毁至此,金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作为莲氏主母、舒风院的主人,又如何能不心疼,如何能不悲痛呢? 金悯突然叫来尹默,命她传令莲氏子弟,修整一刻钟再进城。同时命令,进城时放下车板,掀起车帘,大大方方走主路,自己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莲氏主母并家主首徒,扶灵归来。 尹默敬佩夫人的坚强,心中豪情也被金悯勾起。她咬着嘴唇,将夫人的原话,一字不差地传给莲氏每一个人。众弟子听得金悯如是命令,各自更换素服,摘除首饰,整理仪容。还有几人就着河水洗了一把脸,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这时雪千影也醒了过来,见莲氏上下如此郑重,自己自然也不能对师父的身后事懈怠,勉强起身,在金悯的帮助下更换了素服,外披麻衣,头上簪钗尽除,只扎上孝带。端坐在金悯身后半尺的位置之上。 见莲氏上下皆收拾停当,尹默下令进城。车轮滚动城中的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巡守的莲氏子弟眼见自家主母和大师姐归来,暂时停下巡街,站立在道路两旁,肃立迎接家主的灵柩归来。 沿途的百姓也听见动静,民宅中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漆黑肃穆的城瞬间如星河坠地般闪耀。莲威遇害的消息已经传开,不少百姓早就换好了白衣,听见声音就立刻大着胆子钻出家门,手持白杆,站在门口,静静地用注视着车队,缓缓驶过自家门前。 突然。前来迎接莲威的长州百姓,以手中长杆杵地,发出“笃笃”声响,紧接着,静立两旁的莲氏子弟也以手中长剑加入阵列,笃笃变成了咚咚,很快又变成了隆隆! “魂兮归来!”一个苍老而古远的声音,几乎耗尽了生命中全部的力量,长诵此句!紧接着,所有人都和着节奏,大声念诵着《招魂》古文: “魂兮归来!白日昭只,万物遽只,无远遥只!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南有虎豹,鰅鳙短狐。 西有流沙,漭洋多害。北有寒山,寒凝颢颢。 魂乎无往,家园美冒,先威后明,善美明清。 魂兮归来!闲以静只。魂兮归来!安以定只。心意安只。 魂兮归来!年寿延只。乐不可言,恣所尝只。丽以先只。 魂兮归来!不遽惕只。定空桑只。听歌譔只。静以安只。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 在这样的敲击声中,这样的念诵声中,这样的瞩目之中,护送着莲威和莲氏遇难子弟的车队,缓缓驶入莲氏家宅,驶过破碎不堪的石板路,停在舒风院前。 舒风院是莲氏的核心,位于鹤胸之上。前有狭长要道为天然遮蔽,后有广阔腹地可供退守,两侧有水系防护,鹤头、翅尖、两脚上还设有岗哨,可谓众星拱月,易守难攻。 但即便是这样,在莲氏子弟的死守之下,在长州各世家的驰援之下,舒风院虽然没有完全陷落敌手,损毁也十分严重。除去正院的围墙到了半边、另外半边也出现不少残破和缺损,以及金悯最为喜爱的一间花厅完全被毁之外,西院一众族老日常起居办公的院落和莲英等人的居所,几乎被夷为平地,只留一地焚烧过的砖石瓦砾。东边客院也被毁坏了大半。有两座厅堂的大梁都被斩断。有莲氏的仆役正在连夜清理。 但凡莲氏子弟,进过舒风院大门的,都从来没有想过,这座经营了近千年的莲氏主院,竟然还会有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天。 尹默搀扶着金悯和雪千影下了车,并请示莲威和其他子弟的棺木要停放何处。金悯一手抓着尹默,一手抓着雪千影,好半天才道:“舒风院前搭设灵棚,用以停放家主和死难子弟的灵柩。” 尹默点了点头,快速跑去传信。不等她回转,莲康率莲氏全部残余部属,浩荡而来。 只这两日,肃风天士头发就白了大半,胡乱地束在脑后,平日里十分爱惜的胡子如今只剩下半边,脸上带着擦伤,胳膊上还绑着绷带。老人家虽然憔悴,但脊背挺拔,如一棵傲雪寒松,走在所有人前面,在金悯和马车前站定。 而后,正衣冠,理形容,叉手胸前,一揖到底:“恭迎家主归来!” 老人家身后,附和的喊声震天:“恭迎家主归来!” 第七百八十一章 抽风 相比莲氏上下的悲恸,夜氏这一日可谓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夜小楼不知抽了什么风,先是以勾结刺客的名义,将夜一明打了一顿,禁足在家,将夜氏防卫权转交给了夜小城。又将夜一苍和曹氏一家上下连同仆役、外戚十余口尽数圈禁,放出消息,夜小轩一日不归,亲族之中便抽一人处死。直到杀光为止。 紧接着,夜小楼又将莲威遇刺当日,客院所有仆役及家眷下狱,严刑拷打,短短半日,便拖出去四五具尸体。 不少族老和长辈们看不得夜小楼如此胡闹。后两件事也就算了,毕竟莲氏的家主死在夜云台,事情不调查清楚,他们将来外出行走也会受人指点。但夜一明何辜?不过是因为与雪千影口角几句罢了。而且还被雪千影打得吐血。夜小楼此举,显然是在泄私愤啊! 于是一众在夜氏举足轻重的人物集结在一起,来找夜一行,请他出面阻止。夜一行却称病,谁也不见。于是他们又去找夜沉沉闹。结果夜沉沉闭关了。万仞山路窄不好通行。他们又来找夜一平,谁知夜一平却宣称要为故友莲威守祭礼,三日不出门不饮食,连面也没露,只派一个仆役,就将一干人等给挡回去了。 这种事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他们在夜一平这里也吃了闭门羹,大多数人都只能叹息不再过问,或是派人盯着牢狱的情况,而自己则回到职司上去,专心庶务。 自然有放弃的,就有坚持的。夜氏有一长辈,名叫夜霭,与夜沉沉是平辈,论辈分算是夜一行的远房姑姑。在夜一行初接任家主的时候,夜霭出任族老,专管家中的仆役和采买杂事。后来渐渐有了年纪,便退了下来,不再管事。但仍留在夜云台受夜氏供养。 夜霭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只收了两个义女,如今一个外派寮署,监管一方,另一个则没有修习,而是入了医道,常年在外行医。平日里,总是曹氏照料她多些,她也经常拿自己的体己贴补夜一苍和曹氏夫妇,故而姑侄两家的关系非常融洽。 旁人闹事,大多是为夜一明鸣不平。而夜霭却是为了夜一苍一家。眼见人都散了,却没闹出个结果来,夜霭心中焦虑,转去了夜一苍一家居住的小院,却被挡了驾。负责看守的是夜小楼的心腹亲卫,不肯卖老太太的面子,夜霭胡搅蛮缠倚老卖老一通,也没管用,只得离开,再想别的法子。 而夜一苍院子门前发生的事情,被人原封不动报给了夜小楼。夜小楼正与一众被下狱的仆役们围坐说笑。监牢之中的气氛与外面传说的大相径庭。夜小楼并没有为难这些忠心耿耿为夜氏服务的仆役们,而是给他们解释清楚自己的目的,和他们谈天说地,聊得不亦乐乎。 至于抬出去的尸体,不过是监牢里病死的旧犯,本来已经运走了的,偷偷从密道运回来,再抬出去一次,做戏罢了。 夜少主听到属下回报,不禁一声冷笑,命人将夜霭盯牢了,看她与什么人接触,又与什么人传递消息。一旦发现她联络夜小轩,便顺藤摸瓜,将人拿下。 “少主,要不要用些手段?”亲卫小心的建议。毕竟夜小楼已经冒进如斯,直接在草丛里放了一把火,还怕什么打草惊蛇?与其耐心等待对方出错,不如直接下钩子,钓一钓对方。以眼下的情形来看,马脚几乎是一抓一个准。 夜小楼却摇了摇头。他还得叫夜霭一声姑祖母。如果坐实了她勾结外人私相授受,那怎么处置都不为过。可钓鱼就有些过分了。就算夜一行和夜沉沉准许他胡闹,却不能乱来到这种程度。 下属领命离开。一个客院的老仆役,听了夜小楼与属下之间的交谈,突然想起了一段旧事,对夜小楼道,他曾经撞见过那个行刺的仆役,见过夜小轩。 “是平娘收十六娘的仪典之前。小轩曾经来过客院,说是给莲家主和金夫人送些东西。可他最终却没有面见莲家主或是金夫人。只将东西交到了蔺伯的手上,就走了。后来我也没见过那些东西出现在莲家主和金夫人的房里。” 平娘指得是夜一平。蔺伯就是行刺的元凶——并非他辈分高,足以让人称一声伯父,而是他在家中排行老大,故而夜氏上下无论亲疏,都以蔺伯称呼于他。 夜小楼听了蹙眉不语。如果自那时就已经布置好要暗杀莲威,那这个刺客是如果做到与绾氏配合相契,同时动手的呢? 按常理推断,一定是夜小轩前去联络此人,先将计划告知。而准确的动手时间,一定是另有渠道通知于他。 于是一众仆役都在帮他回忆,莲威遇刺那几日,前前后后都有谁与蔺伯接触过。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约么提供出一个六七人在列的名单来。其中大多都是夜氏在别处工作的仆役,少数几个是夜云台上的管事,看起来都像是正常的接触。而仆役们每说出一人,就有夜小楼的心腹前去将人悄悄监视起来。 当天夜里,夜小楼是留在监牢里度过的。其用意,第一,自然是要给外人做出一副夜少主疯魔缉凶不眠不休的样子出来。第二,他现在出去,少不得要被那些盯着他这边动静的族老和长辈们知道,万一他们找过来与他理论,夜少主怕是招架不住。既然惹不起,那就一直躲着。反正没有家主少家主的手令,监牢重地,旁人是进不来的。 子时刚过,夜小楼刚打了个盹,却被疾步而来的护卫唤醒。果不出他所料,夜霭坐不住了。 “老人家放飞了一只信鹰。我们将信截下,背诵下来,又原样放回,将信鹰放走了。信上没有称呼,只写道:汝双亲被囚,盼设法营救。落款只写了一个霭字。” 说话的护卫叫做玉露霜,今年才十六岁,是沙氏夫妇收养的孤儿,自小跟着沙若雨长大,算是他的义妹,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刺探好手,耳力极佳,心思严密,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沙若雨重伤之后夜小楼身边所有重要的监视监听全都由她接手。 “做得好。”夜小楼夸赞道。说着,将手边一碟没动过的玉露霜点心推给小姑娘做宵夜。 玉露霜爱吃玉露霜,这在夜小楼心腹之中不是秘密,甚至她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玉露霜却推辞了:“事儿还没做完,吃了点心留有气味,容易被人察觉。”言罢,身形一晃,又隐匿在黑暗之中,倏然间不知去向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秘密 行礼之后,莲康亲自陪着金悯监看灵棚搭建,之后便是移灵和停棺,莲威的棺木摆在灵棚正中,单独设了牌位和香案。其他死难子弟摆在两侧,也都单独设了可供祭拜的牌位和香案。 金悯与莲康一起焚香祭奠,之后,又带着金悯走了一趟后堂,祭奠绾氏奇袭白鹤之中的死难子弟,并简单说了一下此番莲氏的损失。 处理完这些事,本该金悯披麻戴孝,以未亡人的身份守在灵棚,等候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但莲康却托词莲英和莲芙多日未见母亲和师姐,先去见上一见,再周全礼仪不迟。 金悯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整个人晕晕乎乎被莲康引着,尹默唤来二人抬,载着不便行动的雪千影,跟着金悯一起,挪去了莲英和莲芙暂居的小院。 进了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呛得雪千影一阵咳喘,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这时莲康将所有人包括莲氏的医师,全都清了出去。又将雪千影从二人抬上搀扶起来,而后亲自带着金悯和雪千影,进了内间。 内间里温度骤降,穿着单衣的雪千影下意识搓了搓胳膊,这才看见房间四角放着冰——五月末的长州,远不到用冰的时候。事有反常必为妖。雪千影心中瞬间充满了不好的预感。 修正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跑出来查看,手里还拿着药瓶和绷带,见是金悯和雪千影回来,紧绷的神情瞬间舒展开来,松了口气,但很快,眉宇间又蒙上一层悲伤。 修正放下手里的东西,整理衣冠,之后对金悯一揖到底:“对不起金夫人,对不起茕茕。还请你们节哀。” 金悯似乎怔了怔,眼圈很快就红了,喉咙动了动,好半天也没说出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噎住了。许久,终于缓出一口气,伸手虚扶修正:“修先生请起。请继续说。” “阿芙的伤势没有大碍,送回来不久就醒了。莲家主遇害的消息,也是她亲口告诉我和肃风天士的。现在她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不出三日便能下地走动。”为了缓和金悯的心情,修正先说了好消息。 金悯点了点头,连日来的悲痛让她麻木,但丧子之痛却又不同。莲芙的生还并不能缓解她失去莲英的痛苦,这种缓和对此时的金夫人来说,起不到任何抚慰。 “阿英他,”修正开了个头,也哽住了,背过身去,缓了半天,呼出一口浊气,这才转身继续说道:“阿英他有两处伤在要害,可并不致命。真正害死他的是毒。” 雪千影道,以修正的医术修为,这世上也有解不了的毒吗? “是巫毒。”修正垂下头,虽然救不回莲英不是他的过错,但他也的确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巫毒!?”雪千影惊呼出声,“是当年陈氏用在昆仑的巫毒?!” 修正点了点头:“不仅是巫毒。我用阿英的血试过,应该与当年昆仑的是同一个源头,若不是绾氏特意从昆仑取来,就是陈氏还藏有剩余,被绾氏拿了来。” “巫毒,巫毒……”雪千影念了两声,不禁绝望地冷笑起来。如果是旁的毒,修正就算不能全解,至少还能延缓毒素要命的时间。或者如果莲英身上没有别的伤,他自己封闭灵海,永远不动用灵力,也能维系不会毒发——当初雪蕊姬就是这么做的。 可现实就是,没有如果。 “阿英的尸身我已经处理过,撒了药粉,还安放了药包,近身接触也不会扩散。但形容上未免不好看,若是供人瞻仰吊唁,实在不妥。这也是我和肃风天士商议,暂时不公开阿英死讯的一个原因。” 金悯强撑着,谢过修正,说是想去看看莲英的尸身。修正迟疑了一下,让开了身形。金悯没有往前走,只越过修正的身体,朝里面的床榻上望了一眼,整个人瞬间战栗起来,无力地蹲下身,从抽噎到啜泣,进而嚎啕大哭,终于将这几日的惊惧和委屈全都哭出来。 雪千影想去搀扶师娘起身,却被修正拦下。他低声道:“我本不想让你们看的。尤其是金夫人。我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阿英的尸身多么……”修正说着,抿了抿嘴唇,又道:“让你师娘哭一会儿吧,惊惧萦绕于心,郁结于内,若不排解出来,伤了心脉,易成顽疾。” 雪千影喉咙动了动,点了点头:“阿正,谢谢你。” 修正本想露出一个微笑回应她,但眼下他实在笑不出来,只拍了拍雪千影的手,告诉她他都知道。 一直没说话的莲康,突然道:“没有公开英儿的死讯,除了修先生所说,尸身不宜经人瞻仰之外,还有出于对当下局势的考虑。莲氏不能同时失去家主和少家主。传扬出去,且不说内讧内斗,莲氏对于整个长州的掌控会减弱,在世家之中的地位和威信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我做主,暂时不公布消息,等候你们归来。” 金悯最终没有去详看莲英的尸身。就只是哭。一直到莲康说完这番话,金夫人突然没了声息,吓得修正和雪千影齐齐扑了过去。却见金悯擦了擦眼泪,回眸看了莲康一眼,借着雪千影的手,想要站起来。金夫人哭得脱力,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也恩本站不起来,只能虚弱地靠在雪千影怀里。雪千影身上也有重伤,支撑不住,很快两人便一起委在地上。 金悯又请修正去将莲芙请来。此时莲芙正在睡觉,被修正唤醒,听闻是娘亲和师姐回来了,连鞋都没穿,直接跑出来,跪在金悯面前,自责没能保护好兄长——莲英过身的事情修正和莲康倒是没有隐瞒于她,小姑娘也知道轻重,以养伤的由头,不见任何人,为的就是不泄露这个“秘密”。 “我芙儿长大了。”金悯伸手擦去莲芙的泪水,又摸着她的头,“英儿的事情,怎么也不该怪到你头上,你这样为难自己,英儿知道了也不会快活的。” 莲芙却哭诉,那日她和莲英本来出门要去千灯,因为她胡闹,非要扮男装扮成莲英的样子。而特意被他们拉上的莲萱,则扮成了莲芙的样子。 “兄长说,既然‘少家主’和‘大小姐’都有了,那他就办成侍卫的样子……”莲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那些人出手就直奔我和阿萱,想要我们的命。兄长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才……” 第七百八十三章 责任 金悯搂着女儿,轻轻抚摸拍打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抚:“我知道,我都知道。芙儿,你不要自责,能将你自己保全下来,娘亲已经很感激了。” 莲芙听见母亲的话,却哭得更凶了。 雪千影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金悯身后,一手撑着金悯,一只手握着腰腹间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平静得像个看客。但她心里恨意如海浪翻涌,随时会生成一场海啸,将一切毁灭击碎。这是旁人感受不到隐藏杀气,莲康却频频侧目,最终不得不开口唤了一声雪儿,并叫她凝神。 雪千影摆了摆手,示意太叔祖不用担心自己。但她越是逞强,莲康心里就越是不踏实。 金悯也没有再说话,直到莲芙哭够了,她这才一只手揽着莲芙,一只手搂过雪千影,柔声细气的说道:“阿威临终的时候,叮嘱了我几句话。”说着又抬头看向莲康,“叔祖也听一下吧。” 莲康蹲下身,“你说。” 修正见状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但金悯却将他也留下了:“外子的嘱托虽然与修先生无关,但先生照看我雪儿,如今又救治我一双儿女,也不是外人,不必避讳。” 于是修正也盘膝坐在地上,静候金悯开口。 “阿威说,他不在了,莲氏可以放心交给英儿。有英儿在,千年莲氏就能延续下去。” 在场四人都点了点头。莲芙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如今莲英不在了,莲氏当如何? “阿威还说,若是英儿也不在了,”金悯哽咽了一声,“我芙儿的才干不输兄长,莲氏亦可中兴。” 莲芙泪眼朦胧看着金悯,爹爹的意思,难道是要自己接任家主吗? “只是要委屈我芙儿了。”金悯紧紧的搂着女儿,“叔祖说得对,莲氏不能同时失去家主和少家主,莲氏对长州的掌控力不可以减弱,更不可给天下世家软弱可欺的印象。” 莲康点点头,他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敢贸然公开莲英的死讯。 金悯道:“你爹爹说,我莲氏的儿郎自然是好的,但难保有野心之辈,被压制管束尚还老实,可一旦被人撺掇唆使,就不好说了。他不能去拿莲氏的未来跟人性赌,跟人心赌。” 莲芙胡乱抹了几把眼泪,母亲如此坚忍,师姐尚且坚强,她如今是要撑起家族的人了,不能软弱,“所以,爹爹的意思是?” “芙儿啊,委屈你,你,你爹爹留下四个字:李代桃僵。”金悯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是要你假扮英儿,继任家主。” 莲芙只愣了不足一息的时间,便点头答应了。 反而是雪千影拉住她的手,尖声叫道:“芙妹,你再好好想一想。此事不急!你再想想!” 莲康也不赞同。莲英莲芙是双生子,偶尔互相缓缓身份不易被人察觉,却并非是长久之计。就算身边的人都可靠,不会说出去,但也总要悬心,提防旁人,这样的日子可不好过。 况且,老人家也实在不认为,今日之莲氏,已经到了需要如此牺牲莲芙的地步。但老人家没有说话。 “师娘,莲氏失去了英儿,确实是极大的损失。可还有我,还有如尘,还有一众师兄弟,我们可以帮衬着芙妹,实在不至于此啊!” 莲芙抓着师姐的手,反过来劝道:“师姐,我已经想好了。假扮兄长我最擅长了,除了爹爹娘亲还有你,就连阿萱和苹哥也看不出来。”提到已经故去的莲苹,小姑娘的眸色暗了暗。 可雪千影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我知道,师姐是怕我委屈。可这根本不是委屈,而是责任。是我作为莲氏十六代家主嫡女的责任。”莲芙垂下双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眼底投下一片湿润的阴影,“我从小到大,泽被莲氏千年的荣光,享受大小姐的尊荣,倚仗爹娘和兄长师姐的庇护。世家里的小姐多了,哪个比我过得自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干什么都能干得成。这是我的姓氏,我的身份,给予我的特权——现在,到了该我回报的时候。” 莲芙说话的时候,脑海里不断窜出小时候的回忆,禁不住嘴角露出笑容:“兄长说过,这人呐,权利和义务都是对等的。以前我只顾着享受,现在也该履行我应尽的义务啦。兄长以性命为我铺就一条生路,我就不能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 最后这句话,把雪千影本来要说的统统堵了回去。 莲英又道:“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以你我二人,撑起莲氏——我虽然不太自信,但我信你,你说我们行,就一定能行。可莲氏现在的状况,给我们的时间太少了。我要以最快的速度修缮受损的各房各地,尽快补齐必须的人手,还要尽快收拢势力,重整防务,以备绾氏卷土重来,或是他人妄想的渔翁之利。师姐,我来不及树立威信了,我只能借兄长的身份,尽快将莲氏扶上正轨!” 雪千影几乎要被说服了,可她总觉得替莲芙不甘心。差点问出口,你和璇玑怎么办? 却没想到莲芙已经想好了:“莫姐姐之前传信,说是已经找到了璇玑的下落,正设法营救。我想啊,无论璇玑死活,这聚州她是回不去了。以她一己之力,也难以复建容氏。不如把她接到长州来安养一段。就住在师姐的小荷别苑里,这个距离不会让我成天想着要偷懒。等她养好了,我就请她来帮我。我的头脑智计远远比不上兄长,需要一个智囊。” 可是,容璇玑毕竟是容氏家主,早晚要有回归家园复建容氏的一天啊! 莲芙没有留意到雪千影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盘算着:“如今天下,世家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我舍不得璇玑再陷进去,不如把她留在我身边更安全——哪怕我真不是那块料,将来莲氏也败在我手里,说句自私的话,总还能跟璇玑死同穴不是?若我和莲氏运气都好,能等到天下乱局平息安定的那天,我就放她回去,帮她复建容氏,重夺家园。自然,这也是我请她作为智囊助我的条件之一。” 雪千影看着小师妹,心疼极了。她是看着莲芙长大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活泼烂漫的小师妹,就这样被逼一夜长大。她这个做师姐的舍不得,更替师父师娘舍不得。 第七百八十四章 血誓 金悯对于女儿的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怜惜,将爱徒和女儿的手,叠在一起,用力按了按。 “雪儿,你的顾虑我也都有,也与你师父说过。可他却说了与芙儿很相似的话。他说,像莲氏这样的千年大族,犹如百足之虫,外力使然,断头腰斩,都未必杀得死,外面再怎么沸反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奈之何。可若是内部起了龃龉,便好比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摧枯拉朽,也未可知。莲氏需要一个对内足以弹压各方势力,令人信服的继任家主。芙儿的才能不差,但长久不管事,需要时间才能显露本领——可莲氏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雪千影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放开。她忽然明白,师父在临时前,几乎猜到了绾氏全部的计划,并且做出了最周密最合适的应对。 她甚至相信,若莲芙也死于绾氏之手,师父也会有相应的安排。只是这安排,她猜不到。 雪千影猜对了。金悯并没有把莲威的遗言全都说出来。莲威临死前的话,还有最后一段:“如若不幸,芙儿也没能保住。你便以养恩要挟雪儿改姓,之后继任家主。雪儿头脑不如英儿,伶俐不如芙儿,但有名声,有铁腕,风雨飘摇之际,唯有她才能力挽狂澜。” 只是眼下,确实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雪千影其实已经被说服了,但她还是看向莲康:“太叔祖以为如何?” 莲康沉吟片刻,最终也点了头。 莲氏如今已经没有别的族老了,这个屋子里四个莲氏中人决定的事情,无人再能反驳。 金悯道:“如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说着,又转向修正,“还要拜托先生,天亮之后,经由你口,公布芙儿的死讯。” 修正答应了。 金悯又道:“紧接着,我会在阿威灵前,宣布由英儿继任家主。之后就要有许多事情忙起来了。叔祖,雪儿身上有伤,这些事情,就要拜托您带着芙儿忙活了。” 莲康道了一声好,金悯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要交出主母的权力不再理事。当然,这在“莲英”没有娶亲之前肯定行不通。老人家只当是金悯丧夫丧子内心悲痛,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抚平伤痛,倒也没有想太多。 只是经历过更多生离死别的老人家,心更狠更硬,直接提醒道:“既然已经决定,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叫芙儿了。莲氏没有芙儿了。” 金悯强忍住泪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但很快,还是将莲芙搂在怀里,悲伤得无法自已。 她一生之中最引以为傲的家人们,如今丈夫撒手人寰,一子一女,一个故去但名字却要活着,另一个明明活着,但却要将名字刻在墓碑上。一时之间,金悯不知道自己应该更为哪个孩子心痛。 雪千影道:“师父书房书案后的架子上,左数第四,上数第三,是个暗格,里面藏了一块幻形玉,注入灵力后,只要戴上就能变成你想易容之人的模样,不用次次小心梳妆,身高、身量也都能瞬间变幻,无人能看出破绽。方便,也不用一直提着心,我去取来,给你戴上。” 莲芙点了点头,说这个办法好过自己小心翼翼的梳妆改扮。这时一直守在门外的尹默突然出声,说是夜一宁前来吊唁家主,顺便探望雪千影。 金悯的脸色瞬间阴沉,把莲芙和莲康都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金悯就厉声吩咐尹默,但凡是姓夜的,不管是谁,一律不准进入莲氏的大门! 雪千影也被金悯的态度吓到了,伸手轻轻晃了晃她的胳膊:“师娘。” 金悯自觉失态,但浑不在意,翻了个白眼,才道:“除了不二元君和一直留在小荷别苑的夜十六娘之外,胆敢放一个姓夜的进门,全都家法处置!” 尹默在外面,怯怯地应了一声是。莲康莲芙和修正则好奇,夜氏究竟怎么得罪了金悯,能气得这位一贯待下宽厚的主母说出家法处置这样的重话来。 雪千影轻轻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问。又唤尹默进来,帮着她把莲芙和金悯都扶起来,送到里间休息。而李代桃僵的计划,她也没有对尹默隐瞒,只叮嘱她不可传与他人知晓。毕竟莲芙也需要可靠的人照料。而眼下尹默就是最好的人选。 “从今往后,你就跟在家主身边,日常起居,事无巨细,你通通经手,要亲力亲为,用你的命,你的名声,你的一切,确保家主的安全!”雪千影对尹默一揖到底,郑重地将莲芙托付给她。 尹默受了雪千影一礼,而后双膝跪地,抬手用指甲在自己颧骨上划了一道口子,将血抹在佩剑上,双手托着佩剑:“师姐放心。从今往后无论任何人要伤害家主,都只能从我的尸身上踏过!一息尚存,此誓不废!” 雪千影也受了尹默的血誓,而后将人搀扶起来:“今日起你就守在这里,给修先生帮忙,照看师娘和芙妹。明日一早……”说到这里,雪千影也黯然了许多,“明日开始,莲氏就不再有大小姐了。你留神些,别叫错了。” 尹默点了点头,转身也进了里间,突然又转回来:“师姐,你该换药了。” 修正道:“放心吧,交给我。” 尹默这才进去守着金悯和莲芙了。 莲康道:“外间很多宾客前来吊唁,前面不能没人支应,现在家里人手不够,都靠孩子们怕难免让人看轻。我去给他们撑撑场面。”老人家说完,推门就走,刚跨过门槛,又回身对雪千影说道:“换了药去给你恩氏两位师叔上柱香。我传信让你夏氏婶婶过来,估么着明天能到。你若能走动,亲自去迎一迎。你夏氏婶婶一贯偏疼你的,有你出面,也好让她放肆悲伤,不至于憋出毛病来。” 雪千影心口堵得慌,哑着嗓子说好。 莲康叹了口气,走了。 修正抓过雪千影的手腕,这才发现她前襟上已经被血浸透了,也叹了口气:“伤得这么重?你这演戏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总不能让太叔祖和师娘再为我操心了。你先不着急给我换药,我得去见见啸云天士,他大老远一个人跑过来,这样被挡了驾,不太好。” 修正道:“那我先给你止血,然后陪你同去。回来顺便去看看其他伤者。无忌一直吵着要见阿芙,你们回来之前,他还发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吃药。你们莲氏的医者拿他没办法,来请我过去,我把你和金夫人都搬了出来,这才把他镇住了。” “无忌啊。”雪千影胸口堵得慌,一口血呕了出来。 第七百八十五章 求生 天刚蒙蒙亮,夜远就亲自押着夜小轩回到了夜云台的监牢之中。 夜小楼睡得不踏实,做了好几次噩梦,全都是梦见雪千影被陈飒杀死。夜远回来的时候他刚好再次被惊醒,心中郁火正无处发泄,见人抓回来了,冲过去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紧接着又连踹了好几脚。夜少主全然没用灵力,但也把夜小轩打得够呛。 发泄了一通,夜小楼指了指夜远,让他开口。 夜远便道:“我们跟着姑祖母的信鹰一路到了平阳,守了四门,没过多久就见他趁夜色摸了出来,直接扣住带了回来。” “平阳,木氏?泽氏的附庸啊。”夜小楼似笑非笑。 “是,少主料事如神,这个节骨眼上,除了泽氏,谁敢收留他。”夜远也笑了。 “严刑拷问,不,不用问了。”夜小楼突然改了主意,“活活打死,尸首挂出去。” 夜远一惊,蜷缩在地上的夜小轩也突然梗起脖子,呜呜地叫了几声。 夜远道:“他还与什么人勾结,又是如何刺杀莲家主的,这事儿不查了?” 夜小楼却冷笑着蹲下身,捏着夜小轩的下巴:“你看他这样子,问他他能说吗?” 夜远配合着笑了:“少主说得是。” 夜小楼不顾夜小轩拼命点头,继续笑道:“还不如直接弄死出气,挂出去还能杀一儆百呢!” “九哥,九哥,我说,我说!”夜小轩清清楚楚地看见夜小楼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慌了神,连连告饶:“我知道很多事情,我说,我都说!只要九哥饶我一条命!” “呵,现在知道我是你九哥了,杀我的时候也没留情面啊。你捅我那一刀,现在还疼呢。”夜小楼松开他的脸,将血渍蹭在他衣服上,站起什么,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夜远道了一声遵命,便招呼人将夜小轩拖下去打死。求生欲果真能够使人爆发无穷的力量,夜小轩竟然挣开了两个护卫的手,扑上去抱住了夜小楼的大腿:“九哥,九哥,设计围杀你和雪千影的是泽世光,但他是收了绾宜的好处,才安排陈飒这么做的!” 夜小楼一愣,他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勾结,于是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转身低头看着夜小轩:“哦?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泽世光因此被泽家主传了家法,若不是冷先生求情,怕是半条命都要搭进去了。”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看管我的木氏的人说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能跑出来呢。”夜小轩见夜小楼感兴趣,有了保命的希望,更加卖力的说道:“之前投毒陷害姑母和……和阿姐,也是泽世光指使我的。他说只要夜云台乱了,就给我记上一功。” “泽世光为何要让夜云台乱起来?”夜小楼挑了挑眉。 “泽世光本想趁乱刺杀莲家主和雪千影。”夜小轩道,“只是我没能成功。所以他们将陈飒给了绾宜,改由绾氏主导此事。” 夜小楼垂下双眸,好半天没说话。 “刺杀莲家主的是绾氏的人。泽氏除了我在夜氏已经没有暗子了。”夜小轩又道,“刺杀莲家主,琵琶岭围杀莲少主,还有奇袭莲氏家宅,都是绾宜的主意。她一早就计划好了的。在天柱山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莲氏之于泽氏,远比绾氏更成心腹之患,绾宜怎么做,向泽氏讨了什么好处?”夜小楼蹙眉道。 “绾宜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来日绾氏与青氏争利,让泽氏两不相帮。” 夜小楼听了,心里更加疑惑。中原局面,乃是三家争利。绾宜如此,难道不怕她与青氏争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泽氏突然跳出来坐收渔利? 还是说,绾氏想要故伎重演,用对付莲氏的办法对付青氏,打青氏一个措手不及? 又或者,夜小轩知道的信息是经过泽世光甄选之后的,真真假假,未必能全信。自然,泽世光未必有这个头脑,但若是冷月寒出手,如此缜密周祥的布局,也的确是她的风格。 见夜小楼半天没说话,夜小轩以为他是不信自己的话,又是一通赌咒发誓,看得夜小楼心烦:“我再问你,夜霭姑祖母是怎么回事?她可曾与泽氏勾连?” “姑祖母?没有没有。她只是给我传消息。”夜小轩连忙说道:“我临行前,就是去星北之前,害怕万一家里有变故,就拜托姑祖母帮我看着点,有消息就及时传递给我。” 夜小楼轻轻摇了摇头,夜霭本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甚至还有些明哲保身。帮夜小轩这一次,若只是看在平日里夜一苍和曹氏照顾她的情谊,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可他的确也想不到,帮夜小轩这一次,夜霭能得到什么好处。 夜小轩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我曾经承诺姑祖母,若是我将来继任家主,便请她出山做族老,取代叔祖。” 是了。夜霭和夜沉沉之间是有仇怨的。夜霭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个恋人,是个散修,两人感情很好,几乎快要成婚。却被夜沉沉棒打鸳鸯,因为夜沉沉查到这个人底细不干净,还背着两条的人命。 夜沉沉在老家主面前捅破此时,老家主便将散修驱逐。夜霭本来是要与情郎一起离开夜云台,却因为一点琐事耽搁了半日,等她再去找那个散修,却发现人已经被前来寻仇的仇家给打死了。 至此,两人结下仇怨,数十年不能化解。 夜小轩的承诺确实是说到了夜霭的心坎儿里。毕竟无论是夜一行还是自己,对夜沉沉一向倚重尊敬,是不可能站在夜霭这一边的。 “你还知道什么?”夜小楼眼珠转了转,接着问道。 夜小轩摇了摇头,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一件事。曾经有个外出的青氏子弟被泽氏的人误杀了,后来泽世光让我把那柄剑交给了绾氏的暗子。” 夜小楼舔了舔后槽牙。绾宜这是留了后手,万一事情败露,便污到青氏的头上。只可惜,她不知道青朗与莲英的关系,就算青氏想要对莲氏动手,对莲威动手,青朗拼了命也会阻拦。就算拦不下,也会传递消息示警的。 眼见夜小轩再也吐不出要紧的东西,夜小楼摆摆手,示意夜远将人带走:“给他个痛快吧。” 夜小轩倏然瞪大了眼睛:“九哥?九哥!”鬼哭狼嚎被拖走,不多时,哭喊声戛然而止。 第七百八十六章 重罚 天光大亮,夜小楼终于走出了监牢,抻了个懒腰。事情调查到这个程度,他算是能给雪千影和莲英一个交代了。至少他现在有脸能够前往长州吊唁莲威了。 因为夜小轩与外人勾结的事情,与夜一苍和曹氏无关,所以夜小楼也没有继续追究或是连坐,在夜小轩的尸体被挂在夜云台的高杆上之后,就命人解除了对夜一苍夫妇的监看。 但夫妇俩唯一的儿子突然丧命,还是死在夜小楼手里,这让一贯将夜小轩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曹氏尤其不能接受。 曹氏哭着喊着要找夜小楼讨个说法,被夜远等人拦下之后,又去找夜一行闹。但夜一行依旧称病不出,曹氏哭喊了一通也没有结果,竟然回家去把自己男人连揍带挠地揉搓了一顿。嘴里还不停的念叨都怪夜一苍不争气,身份地位不如人也就罢了,如今儿子死了,连个声都不敢放,杀子之仇都能忍下,还不如死了算了。 动静闹得不小,引来许多围观之人,听曹氏这么说,都是又好气又好笑。夜小楼不追究他们夫妇教子无方之责,已经是给足了长辈面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将他们全家逐出夜云台逐出夜氏,都不算是严重的惩罚,曹氏哪来的脸面在这里哭天抢地? 夜一苍也极度气恼。他已经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夜小轩之死乃是咎由自取,自己实在没脸跟曹氏一样去撕闹。只是非常后悔。当然不是后悔没能管束好夜小轩,而是害怕被儿子连累,自己今后在夜云台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自夜氏内乱之后,他的地位已经升了不少,至少夜一行表面上对他很是倚重,很多大额的金钱交易全都交给他经手,甚至都不怎么过问账目。而且夜小轩近来也很争气,甚至还对他说,自己有望成为少家主人选。当时自己正忙着做假账,就没有多问,没想到竟然做出了刺杀少家主、勾结外人行刺的事情来! 而他原本他通过见不得光的一些手段,已经存下一笔钱,正要托人给夜小轩说亲,他看上了明氏家主的一个亲侄女,若是婚事能成,对自己将来的地位也大有助益。 “别闹了!”夜一苍越想越气,一个耳光糊在曹氏的脸上,直接把曹氏给打蒙了:“小轩活该,没连累你我已经算是小楼宽容了。你再这样闹下去,好好的日子就要被你闹没了!” 曹氏坐在地上,连哭带喊,一会儿说是夜小楼害死了他儿子,一会儿又说夜一苍没本事,一把年纪竟然绝了后。说着说着竟然将夜一苍收受贿赂的事情给捅了出来。夜一苍恼怒至极,越发觉得这个媳妇是自己的绊脚石,竟然拔剑将曹氏捅死了! 出了人命,死得又是夜云台上的重要人物,一时之间,围观的众人不再看热闹,报信的报信,请医师的请医师,忙成一团乱麻。 夜一行不能再托病,只能出面解决这件丑事。且不论夜氏家规。六律有云:人命关天,轻伤赔,重伤罚,致残者刑,伤人命死。救人可免,误伤从轻。为至亲复仇免罪,辱母者杀之无罪。教唆伤人者同罪。而玄州律法又有规定,若是妻子或是丈夫本无错处,杀之重判不恕。 夜一苍既不属于免罪中的任何一条,曹氏本身除了哭喊吵嚷,也不算有错处。故而若是夜一行不肯故意谋私情,就只能将堂弟处死以证律法森严了。 事情传到夜小楼那里,夜小楼冷笑一声,并未回应。过了好半天,才让玉露霜给夜一行传信,说自己要去牢中探望夜一苍,之后再行处置。 夜一行应允。夜小楼独自去了监牢,很快就出来了。但他离开没多有,监牢管事就回禀夜一行,说是夜小楼亲手扼死了夜一苍。 夜一行蹙眉,联想到之前夜小楼想要离开夜氏的计划,心中有了计较。 但还是叹了口气。 他最信赖,最器重,最期待的侄儿,如今要离家远去,且长久不归了。 早膳过后,最新鲜最惊悚最难以置信的消息如春风般吹遍了夜云台:夜小楼因殴杀长辈,被夜一行除以杖责一百的重罚,行刑之后革除少家主的身份,逐出夜氏。 从此开始,夜小楼就不再是夜氏少主了。 夜小楼跪在夜云台正院门前,丝毫没有动用灵力,当着众人的面儿生生受了这一百杖,而后返回自己的院子,收拾东西,准备赶在午时之前离开夜云台。 房门口,夜小楼的亲卫们,夜远沙若雨玉露霜等,挤满了小半个院子,都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夜小楼的一举一动,却又没人开口。 他们都是知晓内情的人,夜小楼与他们仔细解释过为何要离家,离家去做什么,甚至什么时候回来。但除了玉露霜之外,这些个亲卫与夜小楼都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共过生死,如今又不是寻常的分别,如何能够舍得? “少主,我随你去了吧。”玉露霜最先绷不住,她年纪最小,对夜小楼也有孺慕之情。虽然夜小楼已经给他们这些人各自安排了妥帖的去处,但小姑娘就是想不通。 “霜儿别闹。”沙若雨作为兄长,少不得要教训妹妹。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颇叫人哭笑不得:“少主是去办正经事的,若是能带人,哪能轮得到你,我和阿远早就打破头了!” 夜远被他气乐了,咳了两声,但还是耐下心思给玉露霜解释:“少主是去娶媳妇的,娶到了就回来了,你跟去添什么乱?” 玉露霜一派天真:“我可以帮忙啊!就像当初帮我若雨哥哥追求……唔!”小姑娘说了一半,就被沙若雨捂了嘴,惹得众人放声大笑起来。 伤感的离愁别绪,总算是缓和了许多。 夜小楼拿出一对凤钗,又拿出一对金环,另有几匹锦缎,以及漆盒等等,一并塞在沙若雨怀里:“你成婚时我怕是不方便回来。这对凤钗是金夫人成婚时戴的,后来给了茕茕,茕茕又叫我转赠给你。金环和剩下的这些都是我的,算是给你添些体己。你不要一下子拿出来,自己好好留着,将来讨好媳妇用得上。” 沙若雨红着脸,捧着一大堆好东西,用力地点了点头。 “远哥,咱么这些人里你年纪最大,我不在这些日子,你多看顾他们。”夜小楼又叮嘱道。 夜远拍着胸脯打包票:“少主放心。有我在,这些人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去,也散不了。” 第七百八十七章 代劳 雪千影是在莲氏门外见的夜一宁。因为金悯死活不肯放他进去,雪千影也没办法。 “那天我没能拦住小楼,确实抱歉。金夫人倒也不算迁怒。”夜一宁少有的通情达理:“之后兄长和平姐,会一并过来吊唁祭奠。我此来只代表我自己。” 雪千影点了点头。但她现在不想提夜小楼。只问夜一宁下榻何处。 夜一宁挠了挠头:“我本想上柱香就回去,现在既然金夫人不肯通融,那我便在此行礼,也算是尽一点心意。”说着,夜一宁对着莲氏大门,拜了拜。 “好了,丫头,我得回去了,夜云台上一堆事儿呢。”夜一宁起身摆了摆手,直接走了。 “这位啸云天士还真是性情啊。”修正抄着手,撇着嘴,一脸的无奈。 “世家之中能这般随心所欲地过活,真是令人羡慕。”雪千影耸了耸肩。 修正摇了摇头:“你也好意思说羡慕?” “以前不好意思,以后还真好意思。”雪千影贫了一句,转身进到莲氏家宅之中。结果刚进门就看见了吊着膀子的恩无忌。 雪千影颇感无奈:“无忌,阿正已经向我告状了,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 恩无忌咬了咬嘴唇,犹豫着开口:“我想去看看阿芙。” 雪千影心下为难,若照以前,还可以将真相告知于他。但现在恩无忌与莲芙一样,要接受家族,继任家主,有些话反而不好说了。 她倒是不怕恩无忌会出卖莲芙出卖莲氏,但反过来,恩无忌若是顾念往日情谊,倾恩氏之力帮助莲氏恢复元气,也未必就是雪千影和莲芙想看到的结果。 “阿芙是不是伤得很重?”恩无忌见雪千影脸色不豫,心中猜到了几分。 雪千影将人拉到一边,低声道:“无忌,阿正的医术虽然已臻化境,但人力终有不可及,芙妹,芙妹她……” 恩无忌呆住了,好半天才道:“师姐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是,是昨天的事儿?” 雪千影摇摇头:“送回来就不行了,一直拖着没说,也是在等师娘回来。今日就会公布。” 恩无忌恍惚着点了点头,扶着一处矮墙,神情慌乱又狰狞,眉心处的仙迹闪现了几次。雪千影不忍看他,想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内心纠结无比,最后只能背过身去,重重一叹。 半晌,终于听得身后几声啜泣,雪千影心里松了一口气。能哭出来总比哽在心里强得多。 雪千影和修正将恩无忌送回居所,外面通传夏夫人来了。于是三人又再次出去相迎。 夏妍已经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小叔子全都遇害,知道此番前来支援的恩氏子弟没有几个生还,也知道恩无忌重伤的事儿。当时收到莲氏求援的消息,恩如山便坚持要妻子坚守枫桥以防不测,更叮嘱若是他遇难,便要妻子扶持恩无忌继任家主,无论如何,恩氏不能乱,枫桥不能乱。 那个时候,夏妍心里就有了预感,或者说觉悟:或许此一战,他的丈夫和儿子未必能够平安归来。但夏妍是飒爽女子,含着眼泪,亲自送丈夫和儿子前往战场。 如今,她来给他收尸了。 但失去亲人的痛楚,预感是一回事,真正坐实了又是另一回事。夏妍带着几个亲卫,一路御剑赶来,也念叨了一路。中间不知哭了多少次。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儿子,甚至担心自己悲伤过度,惹得儿子没法养伤。但一进莲氏的大门,看着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夏夫人被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不是在莲氏长大的,但婚后与恩如山在莲氏住了不短的一段日子,平日里走动也勤,甚至她在枫桥的院子,都是仿照舒风院的形制和风格建造的。今日眼见往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毁于一旦,心中的伤痛并不比莲氏子弟少。 夏夫人搂着雪千影和恩无忌,心肝肉的哭了一通。之后,恩无忌带着娘亲去了恩如山和恩如海的停灵处,焚香祭拜。 恩无忌重伤,在此以亲属身份还礼的是恩氏一个年少的弟子。少年郎终于见了自家师娘和大师兄,再也顾不上人前端着的礼仪,扑进夏妍怀中痛哭流涕,一边诉说着自己连日来的惊惧,一边又自责没能保护好师父和师兄。 夏妍安慰了孩子,告诉他接下来自己会留在这里支应,让少年郎去休息。但少年郎抹了两百眼泪,回说如今莲氏缺人手,自己再去找莲康领别的事儿做,转头就哭着跑走了。 惹得夏妍又陪了一把眼泪。 莲氏给几个前来支援的长州家族都单独设了灵棚香案。恩氏兄弟两人的棺木并排摆在一起,后面还停放着恩氏其他子弟的棺木。一共六十几口。全是高手,是恩氏嫡系最为核心的战力。这是恩氏自立家以来,战损最多的一次。 夏妍扶着恩如山的棺木,问雪千影,为何不将恩氏子弟的棺木灵位并入莲氏,一同入殓。 雪千影解释这是太叔祖的意思:“恩氏虽然没有单独裂土一州,但如今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族,再以莲氏附庸论,不合适。而且此番所有来援的家族都单独设了灵棚,还为散修单独设了一个灵棚。”雪千影指了指远处,“那里还有莲氏仆役的祭奠处,还有此番死难的百姓,也全都停灵莲氏,之后发丧。” 夏妍点了点头。放眼望去,棺木几乎是无边无际,便是义庄里也不会同时停放这么多棺木。当真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释放了悲伤的情绪,夏妍提出要去面见金悯和莲康。却被雪千影挡下了:“英儿和芙儿都伤得很重,师娘正陪着,谁都不想见。太叔祖那边如今正忙着——莲氏如今几乎没什么长辈了,太叔祖说全靠小辈害怕被人看轻,故而他在前面撑着场面,怕是也没空见婶婶。” 夏妍道:“既然如今莲氏是这个样子,你们好歹是从小叫我婶婶的,我不能袖手旁观。前来吊唁的宾客总会有些女眷,叔祖出面不合适,嫂夫人悲伤难过又支应不过来。你们年纪还小,再说也伤得不轻,就由我来代劳吧。” 第七百八十八章 座次 夏妍此举于莲氏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雪千影命人回禀莲康一声,就请夏妍去正院帮忙接待女眷。 而恩氏这边,夏妍指派了几个年长的亲卫,轮换值守,应对人情往来。 雪千影陪着修正走了一大圈,对于此番莲氏的损失也有了更为直观的感受。但同时也更为惊叹师兄弟们的坚强。昨日夜里见莲芙的时候,小姑娘哭得不能自已,但今天这一路走来,大家几乎都是强忍悲痛,笑着与雪千影打招呼,没有诉苦,没有抱怨,更没人向她描绘被绾氏奇袭的惨相。 有的只是乐观,坚强,同仇敌忾。 但越是这种气氛,雪千影越是难过,走到一半,蹲在一处小回廊里,抱着胳膊哭了好半天。 修正也没劝。他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虽然那时他尚在襁褓,但成长路上除了兄长之外,再无亲族长辈的宠爱,也没有平辈手足的关照,个中滋味虽不为外人道,但内心总归是凄苦的。但幸好有安下士的疼爱和眷顾,让修正少了悲凉的底色,多了些洒脱不羁。 这跟雪千影一路走来的遭遇很相似。修正相信,既然自己能从师父死亡的悲痛当中走出来,那么雪千影也一定能走出来,她只是需要时间。 雪千影哭了一阵,情绪缓解,又跟着修正去看其他人。他们先去看了莲萱,如今是杨文照看着。杨文是用毒解毒的高手,虽然用了虎狼之药,恐留有后患,但至少眼下性命是保住了。 “阿萱刚睡下。”杨文见他们来了,将食指比在唇边,将两人拉到外间,才开口:“阿萱恢复得不错,也很配合。一天十几碗的药,我看着都难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灌下去,真是……受苦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 “元君也不必叹息,放心吧,虽然是药三分毒,但只要你们别着急,慢慢调理,我不敢夸口能恢复如初,至少恢复到当初七八成,不是难题。” 修正也道:“放心吧,我师兄向来不打诳语。” 雪千影点了点头。出来之后却叮嘱修正,莲萱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诉阿芙,小姑娘进来长成很快,但心思也跟着加重起来。若她知道莲萱如此,必然要自责的。 “我看啊,心思最重的是你。”修正虽然答应了,但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只换来雪千影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 两人又到了辛如尘这边。辛如尘的双腿虽然被修正全力保下,或许将来还能站起来,但想要行走自如却很难。雪千影心痛不已,没想到辛如尘却比自己更加看得开。 “没事的师姐,我能养好。就算养不好了,也不影响什么。”辛如尘反过来安慰雪千影,“昔年莲氏第十一代家主年轻时与人斗狠,被断了右臂,沉寂数年,一朝醒悟,改练左手,终获名仙擂头名榜首,跻身无双高手之列。”辛如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抿着嘴唇,“师父经常教导我们要青出于蓝,列祖列宗能做到,我也能。” 雪千影转过身么,轻轻沾了沾眼泪。 修正道:“我在记载中也看到过一些坐着轮椅的高手,璇玑那个小叔叔不就是其中之一么?修为,剑术,身手,专精一项就是高手啦,你总不能要求你师弟们个个跟你一样,样样精通吧?” “难得见你说话这么讲道理。”雪千影点了点头,又拍了拍辛如尘的肩膀,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休养,不要着急。 “我难得遇见几个肯听话的好病人,可不得帮着多说几句话么?”修正耸了耸肩,“我还以为莲氏子弟全是你这个脾气呢。幸好不是。你的师弟师妹们都是听话又乖巧的。我就纳闷,你这脾气究竟像了谁。明明莲家主和金夫人……” 修正突然住了口,他本是要哄雪千影的,可这个时候提莲威,不是捅雪千影的心窝子嘛? 果然,雪千影想起师父,神色瞬间暗淡,方才好不容易被辛如尘暖到的心口再次冷得发疼。 修正看着捂着胸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雪千影,一时间手足无措。幸好这时莲康派人来请两人去正院莲威灵前。两人知道这是要宣布莲芙的“死讯”了,都连忙收敛了情绪,整理仪容,赶去正院。 两人到时,莲威灵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莲氏的子弟和仆役,有长州其他世家赶来帮忙和前来吊唁亡者的人手,还有一大帮赶来吊唁的宾客。 见雪千影和修正到了,有人连忙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两人一路走到灵棚中,正中摆着五把椅子,居中是金悯,上首坐着莲康,下首却空着,再往下是已经易容成莲英的莲芙。而莲康旁边的椅子也空着。 左右乃是长州各个世家的家主或者长辈族老,夏妍也在其中,还有一些是前来吊唁的贵客,当中有潇铭圭和潇清欢父子,还有宋云殊和宋飞燕兄妹。 金悯示意雪千影坐在自己和莲英当中,莲康则起身,将修正让到了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如此座次足以令人遐想,许多宾客不明所以,小声议论: “修先生如今算是莲氏的人了?” “不是,听说修先生救活了莲氏的少主,还救活了莲氏不少人,莲氏当他是贵客,哪怕以客卿论,也不过分。” “怎么无常元君的座次还要高于莲少主?这是什么道理?” “你没听说吗,莲少主曾经当众说过,就算自己将来做了家主,见了他大师姐也要行礼的。此番莲氏损失惨重,族老仅余肃风天士一人,我猜想,金夫人要就势宣布无常元君正式以族老的身份参与莲氏大小事宜了吧?” 莲康见人差不多到齐了,站起身,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老人家的话很简单,先是请修正作为见证,宣布了莲芙的死讯,引得众人一阵惊呼。潇清欢更是几乎就跳了起来,直说不能相信。宋飞燕也扑进兄长的怀里,痛哭起来。 莲康又道,如今莲氏疲敝,家主遇害,诸事不举,百废待兴,仅靠他和金悯两人难以支撑,急需主事之人也就是继任家主。 众人纷纷点头,莲氏遭逢大难,所幸少家主尚在,正位自然是正理。 第七百八十九章 不疑 莲康说完之后就坐下了。金悯接着起身,对众人欠身一礼:“外子过身前曾有叮嘱,英儿在,则千年莲氏无延续之忧。”说着,她走到莲英面前,母子俩对视一眼,金悯牵起莲英的手,带着他走到灵棚正中。 莲康和雪千影起身,单膝跪地,行大礼,参拜莲氏第十七代家主。修正也起身一揖到底。 而后,所有到场的莲氏子弟,并长州大小世家来人,全都起身对莲英行了大礼。 金悯又宣布雪千影即日起将作为莲氏族老,至少在丧仪完成之前,辅助莲康决策莲氏一应事宜。 众莲氏子弟又对大师姐行礼,长州各世家也过来致礼。 如此,莲氏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算是定下来了。 金悯握着雪千影和莲英的手:“莲氏的将来就交给你们了。只要你们齐心,阿威和我也就都能安心了。” 莲英和雪千影垂首称是。雪千影却总觉得金悯的话有问题,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按下稍后再问。 金悯松开两人,径直走到灵棚深处,抚过莲威的棺木。 莲威现在用的这口棺木并不是夜一行安排的那一具。回到莲氏,金悯就命人更换了莲威昔日自己备好的寿材。这一口棺木很大,形制是合葬所用。当初莲威备下这具寿材的时候还玩笑,说将来万一他们夫妻俩有人走得早了,岂不是要等很久才能下葬?彼时还被金悯掐了一顿。 往昔甜蜜,如今想来,尽是伤痛。 金悯伏在棺木上,放声恸哭起来,其哀婉悲痛,闻着皆能感同身受。雪千影想要过去劝劝,却被潇清欢缠住。潇大公子急于知道莲芙的事情,一手拉着雪千影的袖子,一手拽着修正的胳膊,一副不问出个究竟不肯罢休的样子。 雪千影将对恩无忌之前说过的话又对潇清欢说了一遍。潇大公子听了,忍不住攥着雪千影的袖子嚎啕大哭起来。 金悯那边,突然止住了哭声,擦了擦眼泪,简单整理了形容,柔声道:“阿威,等久了吧。家里的事情我都安顿好了,这就来陪你,好不好?” 雪千影一直关注着师娘这边,听见这话心中一惊,顾不得潇清欢纠缠,直接扑向金悯。修正耳朵最灵,也很快反应过来金悯在说什么,也跟着冲向金悯。 两人将潇清欢带了个趔趄,潇大公子摔倒在地,还被同样扑过去的其他莲氏子弟踩了两脚。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一声惊呼,也冲了过去。 但包括雪千影在内,所有人都没能来得及阻止什么。甚至都不知道金悯是何时将那把她与莲威定情的信物、一柄名为“不疑”的玉鞘金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修正查看了一下,便对着雪千影等人摇了摇头。雪千影想要给金悯输送灵力保命,也被修正拦下了:“金夫人从未修习,经脉极窄,你的灵力输进去,怕是瞬时就要撑爆经脉,……”死得更快四个字,修正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雪千影等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雪千影抓着金悯的手,对着修正几乎是咆哮道:“那怎么办?” 修正放在诊脉的手,摇了摇头。他是医者,见过最多的死亡,却依旧会为每一个生命的逝去感到无力。他没办法回答雪千影的问题,因为他真的没有办法救回金悯了。 雪千影自己也清楚,她只是在发泄情绪罢了。不疑不是普通的匕首,上面留有莲威的灵力,只要沾血,人很快就没救了。 本是莲威留给金悯防身的利器,如今却将金悯送上黄泉路。雪千影心里不知该不该埋怨师父,但她也明白,师父先走了,师娘很可能活不好也活不下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鲜血流淌,渐渐染红了金悯的白色孝衣,像极了一件大婚时穿的红妆。莲英方才听见动静,愣在人群之中,他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为什么自己的亲人一下子都离要离开自己?爹爹是遇害,兄长是自己的过失,那娘亲呢?她不要自己了吗? “娘亲——”莲英一声凄厉哀嚎,冲出人群,冲到金悯身边,死死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她,却依旧只能感受生命如细沙般渐渐流逝,却又无力挽留,顿时泪如泉涌,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莲英突然没了声音,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厥过去。潇清欢连忙给他输送灵力,帮他顺气,修正也接连两三根金针出手,这才好不容易将人给救回来。却不再哭泣,只是抱着金悯渐渐僵硬的身体,双眸渐渐失去了生气,再无半点光彩。 仿佛金悯的死,也带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全部的情感。 金悯死了,众目睽睽之下的殉情,令人哀叹惋惜,又羡慕他们夫妇的感情。只是没有给儿子和徒弟留下只言片语。 她最后说的话,是要去陪莲威。 雪千影想要伸手去摸摸师娘,却停在半空,最终无力的垂下去。她摇晃着身形,站起身来,尹默伸手扶了她一把,也被她推开。就这么摇摇晃晃的走着,走出不到三米远,一头栽了下去。 雪千影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修正就守在她旁边,还有从小荷别苑特意赶来的夜小婉。 “什么时辰了?”雪千影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动了动嘴。 但夜小婉还是看懂了:“已经是戌初了。你饿不饿,我煮了粥,你吃一些。” 雪千影点了点头。 夜小婉去给她盛粥,修正趁这个功夫又给她施了一次针,难得露出一脸愁容:“你这个身体现在亏虚太过,怕是得个几年才能补回来。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总能医好你。” 夜小婉端着粥回来,白了修正一眼,可他也看不见,继续说道:“只是你也得好好配合保养才是。不能在这么耗下去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喝了两口粥,直说美味,竟然劳烦夜小婉替自己走一趟,盛一些给师娘和莲英送去:“想来师娘这两日胃口也不好,婉婉这粥开胃又入味,师娘一定喜欢。” 夜小婉愣了愣,她已经从修正口中知晓了金悯的死讯,还特意到灵前上了一炷香,可眼下雪千影这态度,怕不是人痴了? 修正咳了一声,拉着夜小婉到外间:“估计是还没反应过来,你送一些去灵前摆着就是了。” “可是茕茕她……”夜小婉担心极了。 修正叹了口气,看了雪千影一眼:“给她点时间,明日出去一走动,总能接受的。” 第七百九十章 书信 雪千影喝了粥,精神好了一些。有弟子从莲康那边过来请示一些事情。其实这些琐事雪千影远不如莲康有威信有经验,莲康这么大张旗鼓,为得是快速帮她树立权威。 雪千影心里领情,但面子上还得公事公办,干练地将事情处理完,披上衣服,说是想出去走走。 修正这几日忙着找看伤者,十分疲累,再加上莲英今日悲痛过度,夜里怕是要伤势反复,他得亲自照管才能安心,便推说不去。于是只有夜小婉陪着她出门。两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雪千影就不想走了。 满眼望去,除了废墟瓦砾,就是灵棚棺木,香火缭绕于半空,聚成一团一团的烟雾腾腾而上,氤氲之前,形成一种超脱现实的虚幻境地。只是这幻境毫不诱人,却是尸骨如山,家园破碎。 于莲氏来说,切肤之痛,铭心之恨。 一股怨怒在雪千影心头萦绕不去,却无处消遣,只能暂时积压在心中。雪千影握了握拳头,看着自己的青筋越发清晰起来,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对了婉婉,你怎么来了。”雪千影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夜小婉扭捏一阵,才说了实情。原来夜小楼没敢直接来白鹤,而是先到了小荷别苑,去找夜小婉打探一下消息,还拖夜小婉给雪千影带来了一摞书信。 但雪千影此时并不想谈及与夜小楼有关的任何事情,对夜小婉的话沉默以对。 夜小婉道:“这里面有夜小轩的供状,详细说了莲家主被刺杀、阿英阿芙琵琶岭截杀和白鹤奇袭的前后主使。还有一些夜氏收集到的证据和证词。我知道你生九哥的气,这件事的确是他不对,你不理他是应当的。可为了莲家主,为了金夫人,为了阿英和阿芙,这些东西你总该看一看的。哪怕来不及亡羊补牢,至少心里有数,以防万一啊。” 雪千影叹了口气。将夜小楼托夜小婉带来的东西接过,一张一张看了个仔细。 绾氏截杀莲英和莲芙多少还做了些伪装。但围攻白鹤莲氏家宅是由绾宜亲自率领的。并没有做任何的遮掩。世家之间虽然很少明面上撕破脸,但明睁眼露的攻伐,倒也不算是违背律法和道义。 反而是截杀暗杀这种事,为天下人所不齿,一旦被人揪出来,至少明面上会被当做公敌声讨。故而绾宜布置得十分小心,若不是雪千影心细,发现了证据,又认出了对方带队的绾氏族老,怕是就要遂了绾宜的愿,让这场截杀成为无头公案。 而夜云台上的刺杀,则更为隐蔽。若没有夜小轩的证词,怕是雪千影很难相信,绾氏会如此针对莲氏,以及在十多年之前就在夜氏埋下暗子。而夜小楼特意在书信中言明,夜小轩虽然为保活命将所知吐了个干净,但所说也是一面之词,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绾氏与莲氏往日并无仇怨,出手便如此狠毒,实在让雪千影不解。 “兄长还说,左右咱们不能留着夜小轩与绾氏和泽氏对质,即便对质,他们也一定多有推脱,所以他已经将夜小轩处置了。免得遗留后患。” 夜小婉提起这个亲弟弟,早已经没有半点情分,有的只是愤恨。恨他竟然敢勾结外人搅乱夜氏,更恨他竟然敢勾结陈飒伤害雪千影和夜小楼。 雪千影冷笑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他倒是果决。” 夜小婉听出雪千影的言外之意,但这件事不可能一直这么避讳下去,夜小楼总要来,夜小婉也有心替自家九哥说话:“茕茕,我知道这件事的处理上,伯父和九哥难免伤了你的心。我也不替他们恳求你的谅解,但他们也是为了夜氏考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将事情揭开,伯父也会很难做的。” 雪千影冷哼一声,没说话。 “伯父看似圆融,但实则这些年夜氏的日子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光鲜。我也知道,太过明哲保身并非是上策,尤其现在又与泽氏正面对抗。可玄州本就是个地窄资源少的地方,别的不说,若无莲氏周全,玄州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这样的压力之下,伯父瞻前顾后,也是常理。” 雪千影摆了摆手,示意夜小婉不要再说了。 夜小婉自然也闭了嘴。话要等人想听的时候再说,不然就是适得其反。这么浅显的道理,夜小婉还是懂的。 雪千影将夜小婉带了的信笺收拾起来,装好。正好遇见齐咸带人巡夜,便叫他亲自将这份东西交到太叔祖的手上。 齐咸道了一声是,又多问了一句,大师姐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雪千影道:“师娘休息了吗?” 齐咸一愣,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圈先红了。 雪千影却点点头:“应是睡了,那我便不去打扰。正院那边的巡守要加派人手,也要保证安静。师娘现在需要足够的休息,调养身体,才是要紧。” 雪千影说完,也不等齐咸反应,摆摆手让他继续,自己拉着夜小婉往回走。 夜小婉有些惊恐失措,她回头看了齐咸一眼,齐咸比她还要更为慌乱。夜十六娘急中生智,对齐咸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戳破。而齐咸也算脑子够快,对着雪千影的背影大声应了一声是,而后招手带人头也不敢回地就走了。 齐咸捏着信,掌心里全都是汗。 “阿咸,”队伍里一个年纪较长的外姓子弟突然小声说道,“师姐怕不是傻了吧?” “住口,不许瞎说。”齐咸呵斥了一句,却见其他子弟不少都在点头。连忙又道:“师姐,师姐就是,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你们不许到处胡说,听见没有!” 众人都点头称是。那个年长子弟又问,这件事要不要跟太叔祖说一声。 齐咸看了看手里的信,点了点头。 与夜小婉相比,齐咸算是反应快的。夜小婉随雪千影回去的这一路上,都没能从惊惧之中缓过神来。联想到方才送粥的事儿,她十分怀疑雪千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至少也可能是失忆了。回到住处,安置好了雪千影,她急急忙忙跑来找修正,将雪千影方才的事儿都与他说了一遍。 第七百九十一章 如梦 “人在大喜大悲之下,下意识的逃避现实,做出茕茕这种近似于失忆的举动,在医术记载里也是有过的。有先辈将之归为失魂症。大多数过一段时间接受了现实就会好转。自然也有一辈子都转过来的。”修正道。 “那怎么办?茕茕她……”夜小婉急得跺脚。 修正摆了摆手,示意夜小婉不要焦躁:“我这倒是有一剂猛药,或许可治她的病,又或许将事情推到更为糟糕的境地,也未可知。事关茕茕将来,我不能做主,须得问过肃风天士和阿……阿英,甚至还有夜九,才行。” “是个什么法子?”夜小婉追问道。 “我师尊曾撰一方,名为如梦令。是一种致幻的丹药。经由我手,又调整过几次,能将药物当中对人的伤害降到最低,药效也相对柔和。如梦令服下之后,可短暂进入梦境,梦境之中所发生的一切,皆是与最为思念之人的回忆和过往。” 夜小婉一愣,竟然还有这种奇药?禁不住跃跃欲试。 修正说着,又叹了口气:“若是心性强大之人,服下定能缓解短暂失忆,将人拉回现实。可若是心性不够,沉湎幻境不能自拔,怕是人就要废了。这也是我不敢冒险的原因。” 夜小婉也从方才的激动渐渐归于冷静。雪千影自然算是心性强大的。可她会出现这样的症状,也足以证明她对金悯的感情,以及对这一连串打击的承受,或许并没有外人想象得那般坚强。是药三分毒且不论,若她真的沉溺梦境,自甘堕落,到时候没人能把她拉出来,怎么办? 但她还是不死心,劝说修正去与莲康和莲英商量一番。 修正也点头答应了。 转过天一早,夜小婉起身,却见雪千影的床榻空着。她追出去信手抓了个莲氏子弟询问,得知雪千影一早便起身去给金悯请安了。 夜小婉心中一紧,忍不住哭了起来。不过很快,她就接着问,雪千影就没发现金悯的房里没人么?但问出口又觉察过来,一个普通的莲氏子弟,怕是也不知道个中详情,还是自己走一趟最为稳妥。 却没有想到,这弟子还真的知道:“这事儿一早整个舒风院都传遍了。师姐去到夫人院中,见房门紧闭,说是夫人应当还没起,不便打扰,在院子里行了礼,还亲自去小厨房叮嘱夫人今日的膳食安排,把小厨房的几个仆役都给吓傻了,痛哭着去找太叔祖他老人家告状,说是大师姐撞邪见鬼了。” 夜小婉愣了愣,又问雪千影如今何在。 “太叔祖知道了以后,只说师姐是太过思念夫人,不肯接受现实罢了,让我们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戳穿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师姐在太叔祖那里,已经用过了早膳,正处理事情呢。” 夜小婉拍了拍胸口。果然还是老人家见多识广,救了雪千影。不然一朝戳穿,雪千影失神是小,就她那脾气,万一错手打伤几个同门,可就遭了。 夜小婉于是来找修正,正好他在莲英这里,当着两人的面,夜小婉便将早上的“闹剧”说了一遍,又将昨天晚上的事情重复了一遍。莲英委在床榻上,听着听着就红了眼圈。 “阿英你也别着急,阿正说他有个冒险的法子,你要不要听一听?”夜小婉将事情推给了修正。 修正将如梦令的事情说了,莲英也陷入了纠结。 雪千影一直这样子不是办法,且不说莲氏如今诸事繁多,少不得要雪千影殚精竭虑,就这精神状态,总归是个隐患。莲氏上下自然可以由着她,不管病多久都不要紧。可师姐是闲不住的人,一旦出去走动,被外人戳破,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加剧莲氏的内忧外患还在其次,万一师姐再伤了,可怎么办? “我去找太叔祖商议一下。”莲英穿着寝衣就跑出去了。不多时又跑回来说,莲康已经同意了。 这让修正十分意外:“肃风天士,答应得这么果决?” 莲英点了点头:“太叔祖说,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有这个机会,可以试一下,赌一把,至少可能换回一个正常的师姐。哪怕失败了,一个疯疯癫癫沉湎梦境的无常元君,只要莲氏还在,她修为还在,也没人敢指手画脚——而且,” 莲英说到这里,顿了顿,眼圈再一次红了,却强忍着咬着嘴唇没有掉下眼泪来:“太叔祖说,就算沉溺梦境,至少师姐她自己是快活的。” 夜小婉背过身去,哭出了声。修正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 既然决定,那便事不宜迟,况且对待患者上,修正总是雷厉风行的。当天午睡的时候,他就拿出这种带着紫色光晕的靛蓝色药丸,给了雪千影。 “这是什么?”雪千影倒也不怀疑,直接吞了下去,然后才浑不在意地问道。 “你内伤颇重,我之前从师父那里抄过一个方子,有些冒险,但值得一试。”修正拢着袖子说道。 “唉,你倒是先问问我,莲氏如今事情多,哪里有空这样试……”雪千影话说了一半,如梦令的药效已经开始起作用,雪千影恍惚间,看见金悯正朝着自己走来。 “阿正,”雪千影迷迷糊糊地说道,“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药……” 金悯将年幼的雪千影从马车上抱下来。其实以她的身量,抱起一个七岁的孩子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这样做了。丈夫出发之前,她们曾经商量过,这孩子命苦,修习上的事儿当然要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但其他的就不要那么多讲究,得先把孩子的心暖起来,让她有个家才行。 但雪千影对陌生的拥抱很不适应,挣扎了一会儿,金夫人就明白过来,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雪千影友好地没有躲开。 金悯嘴上埋怨莲威不会照顾人,连套新衣裳都没给买,就用自己的披风把人裹回来了。莲威却一脸委屈,雪千影是个已经七岁的小姑娘,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好给她换衣裳? “说你笨你还真不灵巧!你带她去买成衣,店里总有女裁缝女伙计啊!”金悯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拉着雪千影的手,“走,咱们不跟这个小气的师父说话,师娘带你买衣裳去。首饰也要添一些。” 雪千影不缺衣裳,也不缺首饰,甚至雪蕊姬给她的那些首饰,拿出来金悯都要惊叹一番。但莫名的,这点“小恩小惠”,以及“师娘”两个字,毫无道理地就把她给收买了。 走了娘亲,又来了个师娘,似乎也不错。雪千影心里想着,被金悯拉走了。 第七百九十二章 殉主 这是一个漫长而酣甜的梦。毕竟雪千影在莲氏的每一天,都是值得回忆的宝贵时光。长辈的关爱,师父师娘的宠溺,兄弟姐妹间的和睦,是旁人几辈子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只是这福气终有尽头。 其实她在梦里看见莲威的那一刹那,就清醒了。她只是不愿面对金悯过世的现实,但她心里知道,莲威和莲英已经不在了。 美梦令人沉溺,往昔的回忆太过美好。自返回白鹤之后,雪千影第一次睡得这般香甜。 雪千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夜小婉趴在她床榻边打盹,修正坐在靠椅上养神,莲康和莲英正在对弈。 雪千影挣扎着坐起身,四人急忙都凑过来。看着他们,雪千影叹了口气:“谢谢。”又对莲康和莲英道:“让你们担心了。” 莲康摸了摸她的头——就想她小时候那样——但老人家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倒是莲英搂着雪千影哭了一通。 雪千影没劝也没哄,她的小妹妹总要有一处可以放肆悲伤的地方。就算别处不行,那么她这里,也应该可以。 送走了莲英,夜小婉准备安置雪千影安寝,不经意间提起:“经此一事,阿英变了好些。以前从未见过他落泪的。” 雪千影动作滞了滞。只听夜小婉又道:“不过一朝双亲离去,阿芙也不在了,莲氏又陷入如此境地,想来阿英心里也有许多苦楚吧。” 雪千影敷衍地点了点头。等她走了,却又重新坐起身来。 莲芙这样子下去不行。夜小婉与莲英不算熟悉,如今都发现了他不寻常之处,来日潇清欢恩无忌等从悲痛中缓过来,莲氏的师兄弟们振作起来,甚至夜小楼宋飞燕等人,必然会发现她与昔日莲英的不同。 如果这么轻易被人看破,那易容改面的意义何在,莲芙牺牲的意义又何在? 其实她明白,对莲芙说什么最有作用。只需要一句“你兄长不会如此”就足以敲醒她。可雪千影不忍心。那是她和莲英呵护在手心的小妹妹,是师父师娘的掌上明珠,是整个莲氏疼爱的大小姐,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连悲伤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陷入纠结之中的无常元君,辗转反复,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这才得知昨日莲英痛哭的原因。原来在金悯殉情之后,她从娘家带来的两个陪嫁,绯桃和樱红,投缳殉主了。 雪千影亲自去给两人入殓。添了不少体己做陪葬。加上昨日莲英亲自过来添的东西,两女随葬规格之高,足以令寻常宾客咋舌。 说是殉主,只是为了好听罢了,莲氏上下就没人拿她们当过仆役。绯桃和樱红她们本是金氏佃户的女儿,因为自小跟金悯玩在一处,说是主仆,但更像是姐妹。金悯与莲威定亲之后,绯桃推了家里安排的婚事,致意要跟着金悯嫁到白鹤来。后来樱红也决定跟她们一起来。 于是金悯就有了两个不是仆役的陪嫁,莲氏也多了两个不是娘姨的主院女管事。 金悯曾经起意,将两人给莲威做妾。可莲氏不兴纳妾是一说,没有感情的婚姻也不会长久,两人也不乐意,于是作罢。但金悯一早就叮嘱过绯桃和樱红,若是有一日自己走在莲威前头,还请她们两个代自己继续照顾莲威和一双儿女。 她们答应了。 可是如今,莲威也不在了,甚至还先金悯而去。两人跟着金悯走了,也不算违背诺言吧。 三个女子几乎一生都在一起。如今死亡也没能将她们分开。 雪千影叮嘱丧仪主事,把绯红和樱桃葬入莲氏宗祠,葬得与金悯近一些。 若在往常,必然有人嚼舌这不合规矩。但眼下的莲氏,却没人会违背大师姐的任何决定。 “绯桃姨,樱红姨,愿你们来生还跟师娘做姐妹,做亲姐妹。生在一处,长在一处,长长相伴。若非死离,绝不生别。”雪千影说着足以令人心惊肉跳的话,上了一炷香。 “少……家主在哪里?”雪千影还不太习惯这样称呼莲英,总是叫错,幸好身边的师弟师妹们也都能理解她的口误。 “家主在前面待客呢。修大公子亲自来了。还带着几个康州和邺州的世家家主。家主怕我们经手显得怠慢,故而亲自去了。” “阿齐了啊。你去后院请修先生到前面来一趟,就说他兄长来了。他们也很久没见了。”雪千影吩咐道,“我亲自去前面看看。” 领命的师妹正要走,却见尹默飞奔而来,一把抓住雪千影的袖子:“家主让我传话给大师姐,暂时不要到前面去!” 雪千影蹙眉:“出了什么事?” 尹默却不肯说。惹得雪千影几乎要翻脸,这才跪在地上:“绾宜来了!” 雪千影顿时火上眉梢,拔腿就走,却被尹默死死的抱住大腿不放。几个本来跟在雪千影身边年轻子弟,也都拔了剑,眼见就要冲到前面去。 “家主派我过来,就是怕师姐冲动啊!”尹默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外面各家的宾客都在,师姐不能在这个时候对绾宜动手啊!” “便是六律,也有为至亲复仇免罪的说法,我就算在天台山上杀了她,也不违背任何律法道义!”雪千影挣了一下,几乎要把尹默挣开。尹默飞扑上来,再次将她拦住。 “可家主的死,咱们没有证据!奇袭白鹤,乃是两家对战,不能寻仇啊!” “那琵琶岭截杀呢?难道少主不是证据?”那个本来要去传信的小姑娘,不满地叫道。 “那也是少主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尹默苦苦相劝:“师姐,家主特意让我多带一句话给你。” “说!” “今时不同往日!”尹默大声喊着。 雪千影突然不动了,愣了一会儿,伸手将尹默拉起来,帮她揉了揉膝盖和蹭破了皮的手掌。 “英儿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雪千影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自己的精神也呼了出去。 往日是何时?是莲氏位列十大世家第四,威慑北境,镇服八方,拥有天下任何一家都不可小觑的战力。 可今时呢?家中精锐不足两成!她无常元君可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出其不意冲过去砍杀了绾宜。之后呢?莲氏如今能不能抗得过绾氏的反扑是一说,被宵小之徒发现莲氏如今势力大不如前,再起龃龉心思,莲氏倾覆,怕也在旦夕之间。 第七百九十三章 讨要 况且,她现在的伤势,未必就能对绾宜一击必杀。而一旦陷入纠缠,一众宾客必然要跳出来调停,而他们手里的证据却又不足以指证绾宜。到时候被逼着握手言和,她又怎么能咽的下这深仇大恨? 雪千影苦笑一声。曾经何时,她无常元君做事,也要这么瞻前顾后? “绾宜来干什么?”见雪千影不说话了,一个师弟问道。 尹默咬了咬嘴唇,声音极小:“来讨要绾氏死难者的尸骸。” 一众莲氏子弟,全都暴跳如雷,若不是看雪千影没有动作,怕是顷刻就要冲出去与绾氏再次搏杀一通,才能化解心头怒火。 “无耻!卑鄙!伪善!他们千里迢迢跑来我莲氏作恶,现在竟然还敢向我莲氏讨要尸体?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耻之人!不要脸,真是不要脸!”那个本来要去传信的师妹几乎跳起来,用她平生所见最为恶毒的言语咒骂着绾氏。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尹默实在不敢再提,说莲英已经答应下来,已经将莲氏的仆役们都散出去筹集棺木了。 但雪千影还是猜到了。 雪千影勾了勾嘴唇。看来是她杞人忧天了。她的小妹,从小就是天下最灵动最聪颖的孩子,有着不输她兄长的智计,不输她父亲的沉着,有不输她母亲的坚韧。即便偶尔脆弱,顽童心性,大事上也绝对不会含糊。 今天的事情一旦传扬开来,莲氏上下必然同仇敌忾。哀兵必胜,是自古不便的道理。而且莲英此举,更加令其他世家摸不透莲氏的底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为莲氏尽可能的争取了恢复元气的时间。 推断至此,雪千影都想给莲英比一个大拇指了。 雪千影转身看着一众师弟师妹,叫他们先把剑收了。 “绾氏的提请也算合理。家主必然应允。毕竟就算是约战,也会允许双方打扫战场收殓死难。你们就当战场刚好在我莲氏也就是了。” “可是……” “你们听我把话说完。”雪千影道,“家主此举,有两层深意,你们可懂得?”说着,雪千影将莲英有意凝结莲氏力量,提升气势,及迷惑众世家,为莲氏争取时间,这番话说了出来。 听了雪千影的话,众人都沉默下来。几个孩子重重地还剑入鞘,各个顾左右而言他,张罗着去做正经事。那个本来要去传话的师妹,行了礼转身就跑了。 这些孩子都还不太经事,若不是莲氏遭逢此难,都不会这么早提刀剑出来跟着雪千影做事,脑筋都是直的。有些话雪千影不点破,他们根本想不到。 而雪千影现在想帮莲英再加一把火,吩咐尹默,莲氏还有没收殓的子弟和仆役可以暂缓,寿材先拿去供绾氏使用。 尹默愣了愣:“师姐,这话传出去,你不怕被死难者的家眷们戳脊梁骨吗?” “戳也是戳我的,不会戳你们家主。”雪千影明明是笑着,可神色却冷得叫人害怕,“再说,我莲氏上下,皆是聪明睿智,稍加点拨,必然就能想通。就算有个把一时没反应过来的,这帮孩子们也会把我方才的话传出去的。” 尹默无奈,只能帮她去传话。让她惊讶的是,各家长辈们,主事们,听闻前面的事情,又听得雪千影的命令,竟然很多都是主动将棺木让出来。甚至有些老人还将给自己准备的寿材也让了出来。 这大为出乎尹默的预料,却又让她再一次感叹,大师姐和小师妹,哦不,是家主,如此默契。 心有灵犀。 后面发生的事情,前面还不知道。前面的场面,后面也想象不到。 莲英站在莲氏家宅大门前,身边是特意站出来帮他撑场面的潇清欢和修齐,身后是一众前来吊唁的各家宾客。而他面前,是绾宜带着一百多绾氏子弟,正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莲少主,”绾宜冷笑,“好歹咱们都是少家主的身份,我在这站了半天了,怎么连把椅子都没有啊。你们莲氏现在穷到了这份儿上?” 这话气得几个莲氏子弟都要拔剑了。就连潇清欢也气不过想要上前反驳。莲英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对绾宜抱了抱拳:“确有招待不周之处。只是我莲氏适逢大丧,宾客众多。绾少主既然不是来吊唁的,那我莲氏也实在腾不出人手和桌椅板凳招待诸位了。” “你怎知我不是来吊唁的?”绾宜柳眉一竖,蛮横地叫道。 莲英稍稍侧身,让出一条通往莲氏宅内的通道:“那绾少主请。” 绾宜稍稍一愣。莲英的态度实在太过云淡风轻,轻得让她怀疑,莲威是不是真的死了,莲氏的损失是不是真如自己见闻中的这般惨重。 “只不过,”莲英垂眸道,“我敢放绾少主进去,绾少主敢到家父灵前上香么?” 绾宜又是一愣。好你个莲英,果然温润的外表下包裹的尽是利刃。 “有何不敢?”绾宜依旧嘴硬。 莲英又侧了侧身,并没有说话。言下之意,不屑与她做口舌之争。 一旁倒是有些长州其他世家的子弟起哄:“绾少主,道儿我们家主都给你让出来了,你倒是进去呀!” “万一老家主在天有灵,受你一炷香火,再气得活过来,我们长州还要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呢!” 绾宜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虽然是奇袭,但世家之间的攻伐,约战计战都不容旁人置喙。但若是在人家婚丧嫁娶的节骨眼上打上门来,大闹灵堂,传扬出去,她这个绾氏的少主怕是就得换人了。 虽然她背地里做下的恶事远不止于此,但就算里子烂透了,面子上也得是光鲜的。 绾宜不再说话,任凭嘲讽也不还嘴。修齐蹙了蹙眉,觉得绾宜突然安静,必有蹊跷。 果然,等到莲氏这边声音渐渐平息,绾宜朝着莲英拱了拱手,脸上带笑:“莲少主,两家战事已平,是非功过且先不论,莲氏如今要为死难子弟发丧,我绾氏自然也当如此。绾宜今日前来,特请莲少主将绾氏死难者遗体归还,以全我绾氏上下悼祭之心!” 她就是来吵架的,激怒莲英是她的目的。甚至想要比莲英动手。毕竟眼下这个情势,两家肯定打不起来。而一旦莲英动手,将来就不能再找后账了。 “好。” 可绾宜万没想到,莲英竟然答应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交锋 莲英抄着手,下颌微抬。他本就比绾宜高上一头,此时正俯视着她,目光清淡如水,毫无锋芒——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莲英。尤其是见过昨日抱着娘亲尸身痛苦的莲英之后,更加不敢确信这是同一个人。 而他的这一声好,说得云淡风轻又举重若轻,却如万钧雷霆般炸在每个人的耳朵之中。绾宜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遍。 莲英道:“绾少主不必一再确认,我已经答应了。” “阿英!”潇清欢和修齐都大感意外,齐声惊呼起来。 潇清欢算是与莲英一同长大,知他城府智计,更知他清高傲骨。但却从不知他还能这般隐忍。一时之间气愤不过,手压在剑柄上,想要冲上去替莲英出口恶气。 而修齐与莲英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知己。如今这局面,更知他处境艰难,须行不平常之举才能维持住莲氏和长州的安稳。但他也觉得莲英退让过了头。平心而论,易地而处,他实在也做不到莲英这般。 莲英按了按潇清欢的手,又对修齐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不用他们帮忙自己也能处置。转身将尹横招呼过来,令他前去传话:叫莲氏子弟收集棺木,收殓绾氏死难者,送还给绾少主。 尹横一愣,咬了咬嘴唇,虽不情愿,但对莲英的话向来都会坚定不移的执行,但还是是不满地看了绾宜一眼,转头跑了。 莲英又叫来尹默,叫她去拖住雪千影,千万不要让她到前面来,免得血溅五步,再起纷争。 尹默含泪去了。而此时在场的莲氏子弟,又有哪个不是红着眼圈,强压怒火,满腹的委屈?就连到场的宾客们,也有很多看不下去。只是莲英已做决断,旁人又哪有立场相劝? 这时,潇铭圭突然站了出来,唤了一声英儿。潇氏与莲氏多代交好,莲英叫他一声伯伯。潇家主脾气直爽,向来见不得小辈受人折辱,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若不站出来,看午夜梦回,莲威都要怪他。 “潇伯伯。”莲英连忙欠身行礼。 潇铭圭站到莲英身前半步的位置,一副袒护的样子,还不忘狠狠地斜了绾宜一眼,之后才对莲英道:“有什么难处,还有叔叔伯伯们,倒也不必这般委曲求全。难不成还怕了这个小丫头?” 绾宜见还有转机,忍不住笑道:“潇家主,请你慎言!” “我与自家侄儿说话,关你什么事?绾氏好歹也是十大世家之一,这家教门风实在不敢恭维。”潇铭圭阴阳怪气,把不少人都逗乐了。 绾宜也借势想要把事闹大,冲上来就要与潇铭圭理论。 “潇伯伯,您好歹是炎州之主,没必要替绾家主教育子女。”莲英拉着潇铭圭的胳膊,往后拉了两步,“绾少主所请甚合情理,没能将绾氏死难者提前入殓等候绾少主来接,是我的疏忽,此事是我莲氏失礼在先,也怪不得绾少主怪罪。” 潇铭圭瞪大了眼睛,看着莲英。他印象里的莲英,虽然继承了莲威的温厚,却也常常显露锋芒,大是大非上从不退让,今天这是怎么了? 莲英在潇铭圭的胳膊上按了按,潇铭圭虽然心中疑惑甚重,却也还是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绾少主,”莲英又对绾宜欠了欠身,“潇伯伯向来是个直肠子,又心疼我这个异姓侄儿,还请您不要与他在言语上计较。” 绾宜张了张嘴,瞬间语塞。莲英这样放低姿态,还让她怎么激怒对方? 但绾宜的脑子转得很快,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眼珠一转,也露出和善的笑意,先是对潇铭圭表达歉意,直说是自己不懂事,还请潇家主看在她为自家死难者悲痛的份儿上,原谅自己这一次。 伸手不打笑脸人。潇铭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计较。但还是警告绾宜,适可而止,不要欺负莲氏没有长辈。 绾宜笑着应了一声是,又对莲英欠了欠身:“莲少主悲悯宽厚,必然能够体恤我的苦处。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去元州路远,我所率之中也有不少伤员需要照顾,实在无暇护送亡者返回元州。莲少主不如好人做到底,帮我把绾氏亡者的尸骸送回去吧。” 这显然是得寸进尺了。 潇铭圭怒道:“绾少主,我刚刚警告你要适可而止,你……” 绾宜笑得人畜无害:“潇家主,您是潇氏的家主,却要做莲氏的主,未免手也伸得太长了吧?等莲少主说了不答应,您在替他出头不迟!” 绾宜将“替他”两个字咬得极重,除了将莲英一军,自然也有挑拨两家关系的意思。 “你!”潇铭圭果然暴怒不已。却被莲英拉着手臂,拦在了身后。自己则抬头对绾宜道:“绾少主所请,也不算是过分。这样吧,运送棺椁,走陆路实在太过缓慢,如今天气又热了。不如我征调一些船只,经由水路,将绾氏死难者的棺椁护送回去,稳妥又安全。绾少主看这样可好?” 莲英退让至此,绾宜被惊得瞠目结舌,瘪了瘪嘴,实在没有别的话说,只好点了点头,称赞莲英豁达通透,悲天悯人。 莲英态度极为诚恳:“既然事情已经谈妥,那绾少主也不必等在这里,可以先行返回元州去了。待我所派船队出发,再行传书通知绾少主安排接应。” 绾宜见莲英犹如一团棉花似的,叫她实在无从发力。一番交锋之下,自己没能占到半点便宜不说,反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咄咄逼人。既然目的无法达成,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反而容易暴露,于是敷衍地欠身行礼,准备离开。 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朝人群之中望了望:“莲少主,怎不见你家师姐无常元君?” 莲英双眸一暗,声音也不似方才清亮:“双亲过世,师姐悲痛之下,难免伤身,再加上之前被陈飒设计围杀,伤势未愈。如今正着人好生照顾调养,实在不便出来待客——绾少主的问候,在下会帮忙带到的。” 绾宜心中生疑,但莲英所说又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只能点了点头,说了两句客套话,带人走了。 见绾宜终于肯离去,莲氏子弟并长州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莲英。 第七百九十五章 只身 莲英传令,今日前面发生的事情,不准对雪千影透漏半句。可他也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有潇铭圭、修齐这些人在,早晚都要传到雪千影的耳朵里。 而潇清欢在一边已经气得直跺脚:“茕茕这个时候哪去了?有她在,必然见不得你被人这么欺负!” 身边一众潇氏随从和莲氏子弟,也都纷纷点头。个个义愤填膺。 事情果然很快就传到了雪千影的耳朵里。她听了之后,跪坐在莲威和金悯的灵前,自顾自地烧着纸钱,神情、眼神都没有任何波澜。 这份平静反而让夜小婉担心,忍不住念道:“绾宜这个人,之前只觉得她心胸不宽,却没想到这样狠毒无耻,竟然还敢来挑衅。茕茕,你说,绾宜见如今你和阿英仍能撑得起莲氏门楣,会不会再生狠毒之心?你可要小心提防才是啊。” 雪千影点了点头,烧完手里最后一叠纸钱,拜了拜,转头扶着夜小婉的手起身,看着莲威和金悯的牌位,突然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给她这种机会。” 夜小婉一怔,下意识地问道:“茕茕,你要做什么?” 雪千影轻轻勾了勾嘴唇,拍了拍夜小婉的手:“放心吧,我自有计较——该施针了,我们去找阿正。” 夜小婉心里十分不踏实,借着雪千影施针的功夫,一路跑着去找莲英,将灵前的事情,一字不差的与莲英说了一遍。 莲英听了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不好!”说着,叫尹横去请莲康到雪千影处,自己则全然不顾家主仪态,一路狂奔。 却终究晚了一步。 雪千影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请修正转交给莲英。 莲英咬着嘴唇,手里攥着信,直等到莲康来了之后才将书信拆开。 雪千影信里写了两件事,但其实是一件事。第一,绾宜这次来闹,说白了是要试探莲氏的虚实。莲英虽然退让,化解了这番攻势,但保不齐绾宜不死心,还会再次来犯。所以她要想办法一劳永逸。 第二,莲氏如今疲敝,百废待兴,她不能给任何人可乘之机。绾氏如果不能恶有恶报,将来旁人皆效法之,都给莲氏来这么一下子——莲氏可再也经不起这样惨痛的损失了。所以,她要敲山震虎,震慑天下所有人。 莲氏没有倒,依旧是十大世家之一,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任何侵犯乃至轻视,都要付出代价。 莲英默默地将信折叠起来,收好。垂着眸子,一句话也没说。 他心里早就知道,莲威遇刺身亡,雪千影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甚至于整个莲氏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但莲英心里规划的时间,不是现在。 他心里有怨,有恨,自然要发狠。他想得是待莲氏重整河山之后,以同样的方式奇袭绾氏所在的广陵,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他要彻彻底底的公道,要明明白白的震慑。 而不是雪千影这般,单枪匹马,千里追杀。 他不是不信他的师姐,从小到大,只要雪千影想做的事情,就一定做得成。但他担心,雪千影如今一身重伤,能不能支撑到广陵都是未知,更何况绾氏之中战力尚在者,还有约么两百之数,大多都是悟道境的高手。如此悬殊的战力,就算雪千影能够报仇,也必然是惨胜——若是莲氏以付出雪千影为代价去报仇,这仇就算报了,又有什么意义? 尹默道:“我现在就带人去追。大师姐身上有伤,脚程不快,我现在去追还能把人追回来。” “等一下。”莲英一把拉住尹默,吩咐道:“你去收拾一下,我随你们一同去!” “英儿!” “阿英!” “家主!” 莲康、夜小婉和尹默等人齐齐叫道。 “从小到大,都是师姐护着我,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莲英很坚持。 莲康劝不了,尹默没法劝,夜小婉没立场劝,于是大家都看向了修正求助。 果然,修正道:“阿英,茕茕临走之前,还有些话留下。你若非要随她同去。也先把这些话听完好吗?” 莲英点了点头,示意修正说下去。 “茕茕说,追杀绾氏,这个想法她很早就有。只是重伤在身,又碍于丧礼,又怕你阻拦。她说,想要将绾氏中人尽除不容易,但趁机除掉绾宜,却不难。”修正说着,拿出另一叠书信,是夜小婉帮夜小楼带过来的证词口供等等,递交到莲英的手上。 “这是十六娘带过来的,是莲家主遇刺一事,夜氏的调查结果。这件事虽然是绾氏主导完成,但背后亦有泽氏的影子。” “泽氏?”莲英和莲康都有些惊讶。 修正点了点头:“至少夜氏送来的书信是这么说的。我想,这么大的事情,夜家主和夜九都不至于撒谎。” 莲康叹了口气。他已经明白雪千影为何孤身启程去找绾氏的麻烦了。就算这件事背后有泽氏的鼓动和教唆,但如今,不论是莲氏还是茕茕,对上泽氏都没有胜算。雪千影只能通过绾氏去敲打泽氏,尽快阻止他们接下来针对莲氏的行动。 从实力上来说,经过白鹤一战,绾氏的损失也不小。绾宜亲率千余人千里奔袭,除去琵琶岭截杀之外,抵达白鹤莲氏家宅的约有八百之数。但撤走的时候,据莲康估算,应只有不足五百。其中伤者过半,更不乏重伤之人。 初期莲氏措手不及之下,确实被打得很惨,直至退守舒风院。但后来随着长州其他世家来援,莲氏在外子弟集结里应外合,绾氏先前优势尽失,情势几度扭转,攻势被击溃数次。最终在损兵折将之下,实在无力突破舒风院,绾宜这才决定撤走。 如此计算,雪千影一鼓作气之下,诛杀绾宜,并几名族老,想要全身而退,并不是难事。 只是,她身上的伤,莲康也很担心。 “至于茕茕身上的伤势,你们不用担心。我给她埋了针,还给她带了足够的药,身上几处比较严重的伤口也都做了处理。只要她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别伤到灵海,我就有信心能把她救回来。” 修正垂着头,身为医者,平生第一次对病患家属说了谎话。因为他答应了雪千影,要不惜代价,不计办法,拦住莲英。 莲氏可以没有大师姐,但必须有家主。这是雪千影临行前,留给修正的最后一句话。 第七百九十六章 尾随 莲英不是没有怀疑修正是故意说出这些话骗他的。毕竟师姐身上的伤有多重,不是个秘密。 但他也明白,修正会这么说,一定是受师姐之托,而师姐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年轻莲氏家主不再说话。他心里苦闷极了。他不想放师姐一人去犯险,又不能辜负师姐的心意,两难之下,莲英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阿英,你就听她一句。从小到大,她但凡承诺了你的事情,哪件没做到?”修正又道。 莲英毫无气力地答应:“是。” 夜小婉灵机一动:“阿英,眼下莲氏人手不足,要不我传信给我九哥,让他追着茕茕走这一趟,多少是个照应?” 莲英想了想,眼下的确没有更为合适的人选,便点头答应了。 外面传来动静,说是泽氏的人到了:“泽家主并乔夫人都亲自来了,冷先生也来了。” 莲英擦了擦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瞬间转换成了往昔淡定的神情:“泽家主亲至,我自该出门相迎。”说着又叮嘱夜小婉即刻传信夜小楼,请他随雪千影走一趟。 夜小婉道:“你放心,我即刻赶回小荷别苑,当面告诉他原委。” 修正道:“我即刻修书家主,请她从西南同时出发,也是个照应。” 莲英点了点头,再次谢过修正,带着尹默等人走了。 直到莲英走远之后,莲康才深深地看了一眼修正:“修先生说谎的时候喜欢摆弄袖口,这个习惯可不好。” 修正一怔,揉搓了一下袖口,苦笑道:“并非是说谎时,我往日从不说谎。不过是因为紧张,手里总想抓些东西罢了。” 好在莲康也并不是责怪的意思。老人家叮嘱夜小婉转告夜小楼,记得随时传信与莲氏保持联络,不要断了消息,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修正这才松了口气。面对莲英可以诓可以骗,但面对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家,若坚持要他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他还真开不了口。 且说雪千影离开莲氏之后,并没有藏匿身形,或是绕路埋伏。而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迹,大大方方的尾随着绾宜一行人。 绾宜这边负责殿后的手下,很快就发现了雪千影,并禀报给了绾宜。 绾宜身边的人并没有雪千影估计得那么多。绾氏此行阵亡三百余人,重伤一百多,轻伤但不便赶路的也有接近一百,绾宜在登门莲氏讨要死难者遗体之前,就已经分出一部分绾氏高手,和战力尚在的轻伤弟子,负责护送这些伤员先行返回元州。剩下不足一百之数,跟随绾宁,保护少家主的同时,也提防有人黄雀在后。 只是她没想到,这只黄雀来得这么快,这么嚣张。 “带了多少人?”绾宜如临大敌,几乎立时宣布停止前进,并准备列阵迎敌。 时至傍晚,若是雪千影带人杀来,借助地形熟悉的优势,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全力一搏,自己怕是就要客死异乡了。 “目前只发现无常元君一个。”下属再三探查确定之后,回禀道。 “一个人?”绾宜愕然,“她一个人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下属摇了摇头,这问题并不是他能回答的,不过他还是说道,自己一个三人小队前去探查状况,只打了个照面,雪千影毫不客气的出手,三道灵力弩箭,瞬间要了两人的性命,而自己靠着身形灵巧又谨慎提防,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见面即是杀招。雪千影来势汹汹,绾宜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一位绾氏的族老不以为然:“之前不是得了消息嘛,无常元君被陈飒设计围杀,身受重伤。就算那盲医修正妙手回春,伤势愈合也该有个时间。少主且带人先行,我带几个人留下阻她。呵,正愁没能斩草除根呢,自己送上门来,可怪不得我绾氏心狠。” 这位族老算是绾宜的叔祖,就连绾筠和绾夫人对他也一向尊重。绾宜闻听此言,点了点头,道了句拜托叔祖,便留下十几人给他,自己带人先走了。 绾宜前脚刚走,雪千影后脚赶到。隐约还能看见绾宜一行人的队尾,又瞄了一眼留下阻挡她的人,不禁一声冷笑。不等对方开口问话,抬手就是十箭连发,而后反手拔出红尘,起手就是一招破魔式。 绾氏断后人等,顷刻葬送六条性命。 绾氏族老一惊,拼下半生修为才挡下雪千影致命一击的他,实在难以想象,眼前犹如天降杀神一般的人物,就是传闻当中那个被陈飒设计截杀重伤,又大闹夜云台、被夜小楼一剑差点要了性命的无常元君。 “娃娃,你敢……”绾氏族老大吼一声,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道剑光闪过,脖颈处一凉,紧接着又是一热。他伸手摸了一把,殷红沾满掌心。等到他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已经渐渐不受控制,最终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几个绾氏弟子见此,瞬间没了斗智,做鸟兽散。雪千影提剑追上,如砍瓜切菜一般,将这些人几乎尽数砍杀,只余下一个已经跑远了些的,雪千影没有继续追,而是放任他逃走,回去给绾宜报信。 雪千影就着一名绾氏子弟的衣裳,擦干剑身上的血迹,还剑入鞘。雪千影盯着地上年轻的脸庞,看服色这只是绾氏小辈当中一个地位很低的弟子,平日里估计也就是跑腿传话的角色,却被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剑斩杀,心中颇有几分悲哀。 自己为了报仇,终于变成自己痛恨的那种人,与绾宜一样的人:为达目的不辩黑白是非,即便滥杀无辜,也毫不手软。 雪千影叹息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突然被阴云遮蔽,天色暗沉,似乎要落雨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雪千影定了定心神,抬步向前。天空中突然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雪千影撑开挽风踏月,血红的伞面撑起小小的一片晴天。纱幔珠帘很快与大雨融为一体,摇曳之中多了几分诡谲。而手握在伞柄上,也是飒月剑的剑柄上,雪千影久违地感受到来自雪蕊姬的力量。 在磅礴大雨中,母女两代人的同心共情,历经二十余年终于完成。也唯有在这一刻,雪千影突然能够理解当年雪蕊姬愤极屠村、砍杀无辜时的心境。 第七百九十七章 两面 莲英亲自将泽德广和乔露迎入莲氏,并陪同他们一起祭拜了自己的双亲,和一众莲氏死难子弟。 泽德广拉着莲英的手:“阿英,我与你父亲算不得朋友,但总归有些交情,你若是有什么需要,不要吝惜开口,尽管向祖州求助便是。” “多谢泽家主。”莲英不着痕迹的挣开泽德广的手,叉手行礼:“劳烦泽家主和乔夫人亲自过来。只是我莲氏遭逢大丧,人手不足,难免待客不周。还请两位长辈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不要与我计较才是。” “诶,这是说哪里话。”泽德广拍了拍莲英的肩膀:“哪个没有眼力见儿的,敢在这个时候与莲氏为难,你来告诉我,我替你消遣他!” 莲英点头称是。一旁莲芊小声嘟囔着:“那是泽家主来晚了,若是早几个时辰,见到绾少主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怕是也得退避三舍呢。” 莲英回头看去,轻咳了一声。莲芊闭上了嘴,可神情上依旧十分不满。齐咸见状,连忙将她拉走:“我的小祖宗,这个时候你添什么乱。赶紧走,外面还有事没做完呢……” 莲芊也害怕自己让莲英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可她面对齐咸又强硬惯了,哼唧了一声,不满地继续说道:“谁知道这些个家主少家主们,看着温厚有礼,肚子里都藏着什么坏水?像绾少主那般,明刀明枪的,咱们莲氏也未必怕了她。怕就怕,有些人满腹算计,正打算趁我莲氏不备,扑上来咬一口狠的呢!” 齐咸被她拿腔拿调的样子逗笑了,又觉得在外人面前不够庄重,只得捂了嘴咳了一声:“你可少说几句,被大师姐听见你在外人面前给家主不好看,少不得要收拾你。” 莲芊吐了吐舌头,一缩脖子,跟着齐咸麻利地跑了。她还是有怕的人的。 “让泽家主和乔夫人看笑话了。”莲英目送两人离去,对泽德广和乔露欠了欠身,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些个兄弟姐妹,平日里都是与我玩闹一处的,现在便是身份有了差别,我也很难对着他们端起身份规矩,又实在没空在这个节骨眼上约束他们,真是……” “兄弟齐心,才能断金。人心可用这是好事。莲家主倒也不必自责。”乔露倒是对莲芊的直率很欣赏。毕竟莲芊看起来不过刚刚及笄,敢在天下第一世家家主和夫人面前,这般阴阳怪气的内涵一番,替自家人说话,倒也算是少年无畏,英勇非凡八个字。 泽德广也道:“规矩这东西,等家里收拾妥当,事情都恢复了正规,总能端起来的,你也不用着急。你们莲氏是千年世家,清贵门风代代相传,底下的孩子看着大人们做事,言传身教必然不会差。” 莲英谢过两人的体恤。又问怎么不见冷先生。 乔露道:“月寒自说不敢高攀了莲家主和金夫人,但与大小姐总归是有交情的,故而先去祭拜大小姐了。待会儿就该过来了。” 莲英神情一暗,点了点头。 泽德广道:“月寒的身份,倒也不至于让阿英你在这里候着她。况且既然是孝礼,死者为大,就如我方才所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挑你莲氏的不是。你若有事,便先去忙。也不用陪着我们。” 莲英勾了勾嘴唇:“今日到的贵客,也就是您二位了。我若是不陪着,不合适。” 乔露带着几分心疼:“好孩子,那就去歇歇精神也好啊。你看你这眼里的血丝,眼底的乌青。听伯母的话,接下来祭礼冗繁,少不得你要支应,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如今又没有旁人能跟你替换……快去歇着吧。” 莲英苦笑着摇摇头:“就是离了前面也歇不下。如今莲氏重建,大事小情少不得找我做主。况且就算没人来找我,我自己……闭上眼睛,总能看见爹爹和娘亲。不瞒伯母,自从爹爹的尸身送回来,我一直都没合过眼。” 乔露将莲英揽在怀里,忍不住哭了起来:“好孩子,可是受苦了。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也要心疼的。” 莲英也掉了几滴眼泪,但又强行憋了回去。自己能在家里人面前哭一哭也就好了。当着外人,尤其是这对夫妇,实在叫他哭不痛快。 正说着话,冷月寒翩翩赶来,看见莲英,本已经哭红了的眼睛,又止不住的流下眼泪。 若放在之前,莲英必然为这份情谊所动容。可如今,他看过夜小轩的口供,知道很多事情的背后都有这位冷先生出谋划策推波助澜的影子,又如何能对这样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人掏出真心呢? 莲英神情淡淡,引着冷月寒祭拜了莲威和金悯。冷月寒哭得泣不成声,好半天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听闻无常元君也伤了,可否方便探望?” 莲英差点把心里的冷笑显露在脸上,一个激灵之下,赶紧背过人去,揉了揉嘴角。但在泽氏夫妇和冷月寒看来,莲英转过身去是在擦泪。难不成雪千影也…… “师姐她,”莲英声音嘶哑,听起来更让他们信服自己方才的判断。莲英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说道:“师姐伤得极重,由修先生照看着。若是能够走动,早就出来帮我支应了。一直没露面,确实是因为,因为伤情太重的缘故……” 莲英太过担心雪千影的安危,也不止她如今是否已经追到了绾宜,是不是已经交上手,有没有再受伤,之前的旧伤有没有复发。种种情绪之下,惹得他瞬间红了眼眶,哽咽了声音。 乔露掏出帕子递给莲英,却被莲英拒绝了。看着渐渐阴沉的天色,莲英道:“伯母见笑,我也是情难自已。你们知道,我与师姐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如今莲氏风雨飘摇,师姐又……昨日夜里,师姐伤势有反复,阿正忙活到快天亮才把人从鬼门关抢回来……我作为师弟,恨不能以身替之,实在是……”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莲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句是实情哪句是扯谎。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已经拦不下师姐,不如多为她争取一点时间。 时间就是生机。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话与冷月寒方才打探到的消息完美地对上了。冷月寒方才听几个莲氏子弟提起过,说是绾宜曾经带人上门挑衅,大闹灵堂。便是这样,雪千影竟然都没有露面帮师弟撑腰,可见果真是伤得极重。 一代天骄,就此陨落,也未可知。 第七百九十八章 夜色 大雨没能阻挡雪千影复仇的脚步,却让绾宜越发焦躁,总想快些解决掉身后跟着的这个大麻烦,不断派人前去拦阻,却不想正中雪千影下怀。 若绾宜将所有人手压上来,雪千影本就重伤,力有不逮,一拥而上之下,以一敌百必然落败甚至丧命。但这样零零散散,妄图跟雪千影打消耗战,雪千影反而可以量力而行,循序渐进,以较小的代价逐步削减绾宜的爪牙,达成复仇的目的。 可惜眼下无人提醒绾宜,最开始她想着雪千影身上有伤,自己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其拿捏。而随着不断的折损人手,让她愈发害怕这位无常元君,又只顾逃命,暂时想不到那么多。而雪千影也只顾杀人,不做口舌之争,不给绾氏中人任何传话的机会。就这样,双方纠缠着,从长州打到炎州,又进入到流州地界,留下一路尸体。 再往前不远,就是天柱山。天柱山常年有宋氏子弟值守,自己与宋氏兄妹交好不是秘密,绾宜必然不敢冒险带人去往天柱山,应是绕道向北,走承渊山。承渊山脉连绵起伏,层峦叠嶂,树林繁茂,若非御剑,不算好走。而过了承渊山往西,就是元州地界。一旦进入元州,绾宜就能搬到救兵,雪千影的处境必将变得十分艰难。 最理想的结果,是在绾宜带人进入承渊山中之前,雪千影就能得手。但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尾随绾氏众人进入元州,直面一场乃至多场的恶战。 此时大雨已经停了。雪千影靠在一棵大树下,心里盘算着这些,手上动作却不停,扯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将胳膊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而她做这些的时候,红尘就插在一旁的泥土里。周围站着七八个个绾氏子弟,各执刀剑,没有一个敢上前。 因为无常元君的脚下,就有两具尸体,全是趁着她包扎伤口时想要偷袭而丧命的绾氏子弟。全都是被一剑毙命的。而这一路上,不断有熟悉的同伴变成尸体,也足以震慑这些绾氏中人了。 雪千影擦了擦嘴角的血涎,抬头看了一眼正围着自己的七八个人,用不了多久,大概也全都会变成尸体。 一旁的红尘,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滴入土地之中。红尘是雪靥的佩剑,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兵利刃。只可惜明珠投暗,落入了雪千影手中,就只能干一些杀人的脏活。 这一路厮杀,剑刃上崩出两个豁口,剑格上镶嵌的一颗宝石还添了一道划痕,花枝流苏也被砍掉了一截,不知道还能不能接得上。 真是令神兵蒙尘。 但红尘也不算赔本。毕竟剑下亡魂,也足以为宝石和流苏做祭了。 果然,雪千影包扎了伤口之后,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之冷,足以止小儿夜啼。突然,无常元君手挽剑花,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将出去。绾氏众人见状,两个年长并且还算勇武的连忙冲上来拦阻,剑光闪过,雪千影脚下再添两具尸体。 见此惨状,有两个少不经事的终于崩溃,大喊一声掉头就跑,被红尘刺穿背心,倒在地上。 而剩下的几个,雪千影配合着手弩,一个转身的功夫又放下了一个。剩下的几人见大势已去,只好逃遁。雪千影没有追,放任他们去找绾宜求援。这样绾宜走得慢一点,自己杀得也快一点。 雪千影看着地上新添的几具尸体,点了点数量,掏出一条孝带子,蘸着死者的血,在上面划下正字。而上面已经有六个完整的正字,代表着雪千影已经杀了三十余个绾氏子弟。 其中还包括两个族老。 绾宜身边约么还有不到五十人。只是剩的人越少,单个的战力也就越高。而且人在极度惊惧之下,往往能够发挥无尽的潜力。而且眼见天黑,绾宜会不会利用夜间人多的优势反攻也未可知。困兽之斗,绝地反杀,不可不防。 然而相较于雪千影害怕绾宜趁天黑反攻,纠集所有人手围杀于她,绾宜对雪千影更为恐惧。眼见天黑,她没有安排宿营,而是留下一队拦阻的人手,叮嘱他们不惜代价,尽量拖住雪千影。自己则带人加紧步伐,连夜赶路。 此番留下的十个人与之前不同,乃是绾氏豢养的死士,多少给雪千影造成了一些麻烦。双方厮杀直至星光漫天,无常元君托着红尘,以身受两道剑伤的代价,将这一队死士变成了笔下的两个正字。 雪千影辨别了方向和时间,之后没有继续紧逼绾宜。而是停下脚步,找了一片干净的空地,拿出舆图,确认了绾宜逃窜的路线之后,又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了衣裳,又嚼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水。稍稍喘息片刻,看着自己渗出少量血迹的手臂,叹息一声,吞了几颗修正给她准备的能够修复经脉的药丸。还服了一颗还灵丹。 她自己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临行前修正特意叮嘱她至少也要等到三日之后才能够使用自己的灵力。在此之前,她只能调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难免会对身体和经脉造成极大的损伤。所以修正叮嘱她每日早晚两次,服用修复经脉的药丸,以抵抗不见万物上霸道的灵力对于肌体的损伤。同时还要每日服用还灵丹,积蓄灵力,以免灵海恢复时,自己却无灵力可用。 幸而天黑了,绾宜又一心只顾逃命,全然忘记利用自身优势反杀。雪千影可以趁夜色掩盖行迹抄近路。也能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恢复的时间。 却在这时,一只传信的青鸾,差点暴露了雪千影的行迹,幸好她走小路,在暗处,有灌木遮掩身形。才逃过了绾氏断后子弟的眼睛。 雪千影将信取下,挥退青鸾,找出一颗夜明珠摆在地上,蹲下身,展开书信。信是莫雪歌亲笔,字迹潦草且只有寥寥数语。信中告知雪千影,她已经通过内线,找到了容璇玑的确切下落。 就在绾氏的地牢之中! 而且莫雪歌还确定,容氏除了容璇玑一人之外,已经尽数被绾氏杀害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殴打 这边雪千影千里追杀绾宜复仇,胜负未果。另一边还在舔舐伤口的莲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泽德广和乔露前来莲氏的当天夜里,莲英带着尹横亲自督看,将绾氏死难者装殓经码头装船礼送出境之后,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迎面而来的拳头,打了个趔趄! 幸好尹横还算机警,一把将莲英扶住,又上前一步挡在莲英身前,这才看清,前来闹事的,竟然是恩无忌! “恩师兄,你这是?”尹横大为不解。 “你让开。”恩无忌伸手将尹横推到一边——他伤还未愈,力气不大。但尹横小时候曾有段时间是跟着恩无忌修习的,长大之后初次外出走动,也是恩无忌亲自带着他。情谊深厚自不必说,内心多少还有些敬重和惧怕。 恩无忌提起莲英的衣领,尹横见状,竟然直接跪在地上:“恩师兄,你与家主情同手足,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你们身上都带着伤,禁不起这般折腾啊!” “你闭嘴。”恩无忌吼了他一句,转过脸盯着莲英:“我问你,方才送走的都是些什么人?” 莲英看着恩无忌的眼睛,坦率而真诚:“是围攻我莲氏的绾氏子弟死难者。” “恬不知耻!”恩无忌一拳打在莲英的脸上。莲英没躲,就生生挨了这么一下,嘴角瞬间就流出了血。 殴打家主是重罪,哪怕恩无忌本身也是家主。尹横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劝住的事儿,连滚带爬,去搬救兵了。 恩无忌听见动静,知道他跑了,也猜到他去干什么,却没开口阻拦——虽然他明知道只要自己喊一声站住,十有八九尹横是会听他的话的。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恩无忌此时满腔怒火,全在莲英身上。 “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咱们莲氏多少人?”恩无忌红着眼睛,仿佛他对面的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而是杀害他至亲的仇敌。 “仆役和白鹤百姓都算上,两千九百七十二。”莲英道。 “你还知道!”恩无忌又是一拳。 莲英依旧没有躲。脸颊上又添一块青紫。 “那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送走的那些人,都是杀害我们莲氏中人的凶手?” “知道!” “长州上下,连贩夫走卒都想将他们挫骨扬灰。你竟然还为他们收殓骸骨,以贵礼送之?” “是!” “莲明镜啊莲明镜,你亲妹妹的仇你忘了吗?你的族人长辈,爱戴你的长州百姓,他们的仇你都忘了吗?”他还不知道夜云台刺杀也是绾氏的手笔,不然怕是会更受打击,也更加愤怒。 “没有。”莲英干脆利落的回答,更像是故意讨打。而恩无忌也不负所望的在他脸上添了一处又一处新伤。 他盯着莲英的眼睛,想在他眼神之中找到一些自己曾经熟悉的神采。最终却只找到一片如灰般的黯淡和如同死寂的平静。 他很失望。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师弟,两个人小时候经常睡一个被窝,长大了也常常不分你我。在北境,对方永远是自己最为投契的伙伴和同谋,是自己能够放心交付后背的朋友。是他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和师父师娘还有师姐之外,最为信任的手足。 更是他如今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可他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恩无忌死死的攥着莲英的衣领,头渐渐垂下,抵在莲英的肩头,哭出声来。 “你知不知道,我是在莲氏长大的,对我来说枫桥有爹娘弟弟,却更像是战场。白鹤才是我的家,莲氏才是我的家。现在家差点没了,亲人也都没了,你让我,我……” 莲英拍了拍恩无忌的脊背,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银光一闪,恩无忌的佩剑浮生出鞘,剑尖就抵在莲英的胸口上。 “你为什么不报仇?莲明镜,匹夫尚知血溅五步的道理,你的温厚端方,你的风骨礼仪,难道要比亲人的仇还重要吗?你究竟有没有心?你这里不会痛吗?你竟然放任仇敌全身而退。那是阿芙啊,阿芙不在了啊!她不仅是你的亲妹妹,也是我的青梅竹马,是我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啊。她就死在了你面前,她是在你面前被绾氏的人杀死了啊!” 恩无忌痛哭不止,手中长剑也端不稳,最终落在了地上。他也蹲在地上,整个人蜷成一团,泣不成声。 “还有茹师姐,苹师兄,安姑姑,娍姑姑,婓师伯,尹家两个婶婶,齐家几位叔伯……”恩无忌报出一长串名字,全都是此番绾氏奇袭当中的死难者,“阿英,你为什么不报仇,为什么不杀了绾宜,你杀了她啊!” 莲英低着头,看着恩无忌,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 有好几次,他都想将详情告知,告诉这个自小就宠爱自己的师兄,自己还活着,死的是莲英。可他不能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对于莲氏就越没有好处,就算要说,也要等莲氏恢复元气之后才能说。 可眼下这情形,他要如何安慰恩无忌? “阿英啊,你知道吗?”恩无忌抬头看着星光下的莲英,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呜咽着说道,“我自小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了能娶阿芙,找一个离白鹤不远的地方住着,或者我们就在枫桥。隔三差五回来看看师父师娘,还能帮帮你。可现在,我还在,你也在,阿芙却不在了。” 恩无忌拍着自己的胸口:“家没了,亲人没了,阿芙也没了。我这里少了一半,一大半你知道吗?” “还有我爹,我叔叔,他们就死在我面前。我爹连句遗言都没能跟我留下。我叔叔被人斩成两截,血喷了我满头满脸。还有我婶婶,直到入殓的时候,一条胳膊都没能找回来,阿英你知不知道啊,你究竟知不知道啊!” 莲英也蹲下身,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抹了两把:“我知道,我都知道。这里面不止有莲氏的仇、恩氏的债,还有长州各个世家的血,白鹤百姓的恨,我都知道。这场大战之中,死去的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 “那你还……”恩无忌再次举起了拳头。 “可你知道莲氏活下来多少人吗?你知道长州各个世家活下来多少人、白鹤的百姓活下来多少人吗?你知道莲氏家宅修缮、白鹤百姓安置需要花费多少银钱,需要多少物资吗?你知道莲氏接下来要填补多少人口、征召多少新弟子才能确保白鹤的安全吗?”莲英突然扬起了下巴:“我知道。” 恩无忌瞳孔猛地一缩,拳头却没有落下。 第八百章 割袍 “杀绾宜容易,之后呢?你忘了在场的宾客,他们都是来真心吊唁的吗?无非是想要观察如今莲氏实力如何。杀了绾宜之后,除了暴露莲氏的不济,还能得到什么?你是快意恩仇了,莲氏扛得住当时绾氏的奋力反扑吗?扛得下后续绾氏的寻仇吗?还有那些秃鹫鬣狗豺狼蚊蝇,若看准了一起扑上来,莲氏打得过吗?为了报仇,玉石俱焚,却连莲氏最后一点根基都断送掉,恩无忌,你倒是有情有义,可你的脑子呢?也随阿芙一起去了吗!” 恩无忌被骂得说不出话来。 “莲氏如今,最需要的是恢复元气的时间。”莲英最后说道。 恩无忌不是不明白这些。他只是为仇恨蒙蔽了双眼。或者说被莲芙之死,和恩如山恩如海的惨死,冲昏了脑子。 “是我鲁莽。”恩无忌垂着头,抬手擦了擦眼泪,“可我,我就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师姐说过,拳头要收得回来,打出去才能更狠。”莲英按了按恩无忌的肩膀,“师姐白教你了,都忘干净了。” 恩无忌垂头不语。 “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莲英又凑近了,伏在恩无忌耳边,“师姐去追杀绾宜了。” “她的伤……”恩无忌再次激动起来。 “嘘。”莲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眼下这事,除了阿正和十六娘,只有我和太叔祖知道,还有尹默也知道——你是第六个。” “可她的伤?”恩无忌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担心。 “你恢复得怎么样了?”莲英话一出口,旋即又后悔:“不行,恩氏这一战也损失惨重,我不能派你去涉险。而且一旦消息传扬开来,北境会有变数。兽人族,牧民,还有其他各家的仙修和散修们,单独拿出来一个或许不能动摇枫桥,但若是勾结在一起,咱们不可不防。这样,就着你我今日吵架,你带着我夏氏婶婶和你们恩氏的人,回枫桥去。眼下稳固枫桥防线最为要紧。” 恩无忌看着莲英,这才是他熟悉的师弟,可说不出哪里又不太一样。 “师姐带了多少人?不如我打着回枫桥的旗号,偷偷赶过去……”恩无忌这几日都在养伤,对于外面的人手调配并不知情。若他出来走动几趟就不难发现,莲氏如今除了雪千影,还能站出来活动的一个都没少。 莲英摇了摇头:“还是北境更为紧要。师姐那里,我已经让十六娘去请夜九哥帮忙。阿正在料理了这边的伤患之后,也会赶过去做接应。而且他还给莫姐姐传了书信,必要时请她出手相帮。” 恩无忌已经知道了夜云台上的事情,听到夜小楼的名字,不禁撇了撇嘴。 “眼下莲氏困顿,能用的人手有限,就先别计较这么多了。”莲英知道他有情绪,连声安抚道:“到时候若是师姐不喜,咱们过河拆桥也就是了。” 恩无忌直摇头:“夜九哥殴杀亲族长辈,已经被逐出夜氏了。若是师姐也不肯收留他,那就真成了孤魂野鬼了。” “谁让他重伤师姐的?活该。”莲英翻了个白眼,看着地上的浮生,便将洗心也拔出来丢在地上:“估么着太叔祖或是夏氏婶婶要来了,咱们接着打。” 恩无忌却下不了手,还摸了摸莲英肿起一片的脸颊:“你打我吧,我把你打成这样,不用演戏也是真的了。” 莲英却毫不客气,一拳打在了恩无忌的眼眶上。恩无忌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睛就肿成了桃。 莲康和夏妍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入眼便是两个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滚在地上,毫无章法地扭打在一起。 “都住手!”莲康运足了中气,吼了一声。夏妍和尹默尹横等人,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莲英脸上大片的青紫,嘴角还挂着血渍,一看就没讨到便宜。而恩无忌那边,眼眶一块红肿,身上的袍子还撕破了几处,胳膊上的绷带也散了,伤口渗出血来,亦是十分狼狈。 “你们两个……”夏妍开口就觉语塞。眼下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责备哪个都舍不得。 “两个家主扭打在一起,成什么样子?传扬出去,莲氏的脸面,恩氏的脸面,都不要了?”莲康是真的气坏了,忍不住开口呵斥道。 恩无忌却不依不饶,不顾亲娘的拦阻,还要冲上去揍莲英,口中喊着:“你为什么不去给阿芙报仇,为什么不去给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们报仇?你不报仇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对待绾氏如此有礼?几具尸体,还不还就那么要紧?你忘了他们是你的仇人?” 莲芙二字,惹得老人家心头一紧,不由得看向莲英。 莲英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冷笑着看向恩无忌,也哑着嗓子吼道:“亏你还在莲氏长大,莲氏的家训是什么?由己及人?忘啦!他绾氏千里奔袭,杀我族人毁我家园不假,可战场之上本就刀剑无眼,技不如人找机会打回来就是了!拿死人出气?恩无忌,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啦!” 眼见两人又要打起来,莲康既心疼又恼火,大吼一声:“够了!谁再多说一句,就给我去跪祠堂!” 跪祠堂是家法,二人作为家主,旁人罚不得,莲康作为长辈却是例外。 “好,你们莲氏讲礼义廉耻,讲由己及人,却不是我恩氏的规矩!咱们个人顾个人,恩氏的仇怨不必假手他人报偿,想必莲家主现在也看不上恩氏这点人手。我今日就回枫桥去。从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无忌!”夏妍惊呼一声,儿子这话,是要跟莲氏决裂吗? “好!”莲英毫不犹豫的应了一声,捡起地上的洗心,直接割断自己半幅袍子,丢在恩无忌身上:“从今日起,咱们割袍断义,再无相干!” 莲英收了剑,转身就走。尹默和尹横对着莲康和夏妍拱了拱手连忙跟上。 恩无忌也捡起地上的佩剑,还剑入鞘,对着莲康一揖到底,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夏妍,自己这就去收拢人手,即刻扶棺启程,叫夏妍也回去收拾收拾。 说完,恩无忌也走了。 夏妍被吓傻了,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急得大哭起来:“叔祖,叔祖,您快劝劝,这两个孩子是怎么了?无忌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啊!” 莲康却蹙着眉,低声安抚夏妍:“妍儿放心。他们两个做戏呢。” “啊?”夏妍的哭声戛然而止。 “什么割袍断义,太假了。”老人家气急败坏,拂袖而去。 第八百零一章 纵情 两个孩子无论动机还是言语,争吵得实在刻意。夏妍是一时被唬住了,才没能察觉。莲康看着他们长大的,还能猜不到他们心里的小九九? 但老人家生气也是真的。他一脚踹开了莲英书房的门,吓得尹横拔剑出鞘。见是莲康,愣了愣才想起该把剑收起来。 “都滚出去。”莲康难得骂人。尹默尹横姐弟对视一眼,决定不要触霉头,看都没看莲英,行了礼扭头就跑。 “太叔祖请坐。”莲英亲自给莲康斟了茶,坐在他对面,带着几分莲芙才有的灵动和狡黠,“被太叔祖发现了?” “哼。”莲康冷哼一声。 莲英却将自己对北境的担忧告知,惹得莲康也忧虑起来:“若不是眼下莲氏这个情势,我应该去看看才是。” 莲英摆摆手:“月前我才从北境回来,那边如今因为互市的缘故,还算安稳。迁过去的牧民的生活也慢慢走上了正轨。只要长州这边没有大的变动,北境应该无虞。” “那你还和无忌做这场戏?”莲康蹙眉道。 “我方才说的是,只要长州没有大变动,北境应该无虞。可什么才算是兽人族眼里的大变动呢?莲氏恩氏两家家主同时过世,算不算大变动?莲氏精锐十不存二,恩氏战力折损近半,算不算大变动?” 莲康沉思不语。 “就算兽人族如今日子过得好了,又有阿骨讫全力压制,渐渐没了南下的野心。可牧民呢?还有其他各家各地前往北境参与驻防的仙修呢?万一他们趁机夺取枫桥,我长州岂不是要面临卧榻之患?我也是未雨绸缪。无忌早些回去,才能平衡各方势力,震慑宵小,安稳北境。” 莲康点了点头。终于赞同了莲英的处置。 “再说,本来今日无忌哥哥就是来找我吵架的。”莲英少有的流露出了莲芙才有的情绪。惹得莲康一叹。“他质问我为何不给阿芙报仇。不去杀了绾宜。我解释了,他也明白过来。” “苦了你们这些小辈。”莲康有些难过。 “对了,太叔祖,苹哥不在了,您身边缺人手,我调尹横过去跟着您。明日就叫他搬到您的院子里去。您若是不想动苹哥的东西,就让他住到西厢房去。尹横还没成婚,也用不着大房间。最多我命人给他隔半间书房来也就够用了。” 莲康愣了愣。他一直不太愿意面对莲苹故去的事实,这几日连平日里最宠爱的莲苹的一双儿女都不太相见。莲英这么一提,倒是勾起了老人家的难过。 “按照家里的规矩,父母双亡的孩子,若是没有长辈收养,就要送到善堂去。眼下顾得上收养清儿和泷儿又身份合适的族人也不多。嫂夫人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可毕竟是苹哥留下的血脉,我也不想轻慢了他们。我想着,等师姐回来了,让他们拜入师姐门下,做师姐的徒弟。这样有了名分,不管留在哪照顾,也都方便。” 莲康点了点头,答应了。 “不过眼下师姐未归,这两个孩子还要劳烦太叔祖亲自教导了。自然尹横也能帮些忙。你别看他是个大男人,又还没成家,平日里心思却很细腻,连他堂姐都比不过。” 莲康又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有句冷血的话,也就当着太叔祖一人的面我敢说出来。”莲英突然叹了口气,“我有时候想,若是爹爹娘亲相继离世,我能不能承受得住那种痛苦。我也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失去师姐失去兄长,可单是想一想,就让我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如今,莲氏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失去亲人的苦楚,似乎反而被冲淡了。或者说麻木了更合适。” 莲康抬头看着莲英,眼中渐渐聚满了泪水。 “太叔祖也是吧。之前爹爹一直不给苹哥调派太过紧要的差事,就是怕他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有个万一。怕太叔祖得知噩耗,承受不住。眼下莲氏死了这么多人,大多都是太叔祖看着长大的,太叔祖一时之间,也没空为苹哥一个人悲伤,是吧?” 莲康扭过头去,许久,莲英见他喉结动了动,递了一方帕子过去。却没察觉,其实他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一老一少在微风轻袭的夏夜里,无声地纵情悲伤。 许久,莲康哽咽着说道:“你越发像英儿了。” 莲英点了点头:“我就是英儿。” 一句话,犹如一句咒语,放开了一道闸门。莲康大放悲声,肝肠寸断。 守在门口的尹默和尹横,一个咬着帕子,一个干脆咬着自己的手腕,也都陪着屋内的一老一少,哭得泪流满面。 不多时,有人送来信笺,是夜小婉从小荷别苑传过来的。信中说,夜小楼已经动身去追赶雪千影了,叫莲英放心。 莲英和莲康收到消息,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至少有了夜小楼这个强援,雪千影的安全能够多一分保障。 过了午夜,消息传来,恩氏中人果然连夜走了。而恩无忌和莲英打架的事情,也经由有心人之口,悄悄传开。莲氏上下,自然要站在自家家主一边,但不少长州世家,却觉得恩无忌身负丧父丧叔之痛,便是有几分不理智,也在情理之中。 “尹默,你明日留心一下,都有哪些世家站在无忌那边。顺便听听他们说什么,回来告诉我。”莲英如是吩咐道。 尹默领命。莲康却问莲英,是要趁机清洗长州世家吗? 莲英摇摇头:“眼下人心浮动,我总得掌握他们的动向才行。不然万一哪个野心之辈突然跳出来,打我个措手不及,可就不好了。” 莲康赞许地点了点头。并叫尹默将听到的看到的,也来回禀自己一声。 第二天一早,修正亲自向莲英辞行。他准备去接应雪千影。 修正道:“我已经传书夜九,他会在天柱山一带等我汇合。我家家主那边,也已经动身,莫氏的暗卫有不少已经渗透到元州境内。你们放心,怎么也能把她平安带回来。” 莲英一揖到底:“我家师姐的身家性命,就拜托了!” 修正受了这一礼,也正经的还礼道:“必不负所托!” 第八百零二章 遗命 修正临走前,拿出一对荷叶形状的玉佩,交到莲英的手上。这对玉佩是整块的青白色昆玉雕琢而成,叶脉蜿蜒清晰,边缘是波浪形,还带着少许的卷曲。堪称栩栩如生。触手更有灵光闪过。两枚玉佩形状颜色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枚稍稍带了一点烟青的俏色。 莲芙喜欢烟青色。 “这是茕茕给你和阿芙准备的生辰礼物。是之前围捕陈飒的时候,她在小荷别苑亲手雕的。昨日她临行前叮嘱我,若是明天她赶不回来帮你们庆贺生辰,就托我交给你。”接着,修正又拿出一个玉瓶:“这是我亲手调配的十颗解毒丹,能解世间千百种毒药,送给你防身。” 莲英接过玉佩和玉瓶,谢过修正。留下那枚带着烟青色的玉佩,吩咐尹默将另一枚放入莲芙的棺木之中。 修正走后不久,有人来报,说是夜氏家主和不二元君前来吊唁。 莲英叹了口气:“请二位在院外等候,我亲自去见。” 前来白鹤吊唁的宾客前几日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但莲氏门前依旧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夜一行兄妹站在大门口,多少有些尴尬。莲氏负责待客的子弟一再强调,家主吩咐,让二位在此等候家主亲至。哪怕夜一行一再声明,自己是来吊唁祭拜的,并不需要如此隆重的礼节,可依旧不被放行。 “几时莲氏的孩子也这般刻板不知变通了?”夜一行争执不过,只能等候,忍不住抱怨道,“这个节骨眼上,阿英必然忙碌,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夜一平心里却又别的猜测,只是眼下不好说罢了。 好在莲英很快就出来了,对着夜一行和夜一平也没有托大,依旧执晚辈礼。夜一行搂着莲英,瞬间红了眼圈,流下眼泪,可莲英的神情却是淡淡的,不知是不是已经麻木了的缘故。 “那日雪儿亲上夜云台迎回阿威的灵柩,阿悯还是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好孩子,受苦了。快带我去祭拜你父母双亲。”夜一行扶着莲英的胳膊,就要往里走。 “夜家主,请留步!”莲英站在原地没有动,收回了手臂,双手抄在身前。 夜一行转身看着莲英,很是不解。 “咳。”莲英轻咳一声,这才道:“家母临终前有遗命,除了不二元君和夜十六娘,不准放一个姓夜的进门!” 夜一行张了张嘴,指了指自己,又看向夜一平,半天没说出话来。 莲英从一个随从手中接过三炷香,递到夜一行面前:“此前啸云天士来过,也是在门前祭拜的。母命不可违,还请夜家主不要叫晚辈为难。” “阿悯她,她,她怎么可以……”夜一行也不接香,只顾气得原地转圈,跺着脚,却又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强闯吧? “或者请不二元君代为祭拜也可。阿默,你请元君进去吧。”莲英转身吩咐道。 尹默上前,引夜一平进了门。将夜一行独自留在门外。 夜一行就站在莲氏大门“香远益清”的牌匾之下,距离灵堂只有一道大门一个院子的距离。明明知道金悯是故意迁怒,可他却没有办法,只能听之任之。感觉自己这一辈子都没这么无奈过。 眼见莲英是铁了心不让他进去,夜一行也不能强求,只得接过了香,祭拜祷告一番,而后将香交给一个早就在此等候的莲氏子弟,请他小心送到莲威和金悯的灵前。 而后,他没说要走,莲英也耐心的陪着,两个人相顾无言,只听得长州初夏的风声,从两人身畔穿梭而过。 “你师姐呢?伤可好些了?”夜一行突然问道。 莲英还是搬出对付泽德广等人的那套话,师姐重伤未愈,不便见客。 夜一行叹了口气。又问夜小楼可曾来过。 莲英摇摇头:“夜九哥不敢直接到白鹤来,如今应是在小荷别苑暂住。” “这孩子。”夜一行摇了摇头,问莲英,若是夜小楼来了,他难道也这么拦着吗? 莲英点了点头:“我方才说了,这是家母的遗命,不可违背。” “阿悯她,”夜一行本来想问,金悯走得痛不痛苦。可金悯是殉情自杀,这种话问人家儿子,终究不太合适,只得话锋一转,问莲英金悯可曾还留下别的话来。 莲英垂下双眸,神情忽而暗淡,好半天才道:“母亲说,她已经安顿好了莲氏,要去陪父亲了。” 夜一行一叹。伸手拍了拍莲英的肩膀:“辛苦你们这些小辈了。有什么需要,传书到夜阳,能帮的我尽力相帮。” 莲英却拒绝了:“先谢过夜家主。只不过,有借就有还,还的时候是要给利息的。莲氏如今不太付得起利息,所以只能自强了。” 莲英的语气温润,话却十分强硬,把夜一行说得一愣。他拍了拍莲英的肩膀:“虎父无犬子,见你如此,阿威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莲英心中暗道:若爹爹在天有灵,我倒是希望他能回来看看我。 只是这话,莲英无处去说。 不多久,夜一平就出来了,并对夜一行点了点头。夜一行道,夜氏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两人不能多留,莲威和金悯的丧礼也不便参加,请莲英不要见怪。 莲英点了点头,没多说话,恭送两人离开了。 尹默见夜一平走远,低声道:“不二元君要见十六娘,我推说十六娘留在小荷别苑照顾夜……云齐天士,并不在白鹤。元君似乎没有起疑,算是应付过去了。” 莲英点了点头:“你传信给十六娘,告诉她若是不二元君顺路过去探望她和夜九哥,想办法找个借口推脱过去,暂且还是不要透露师姐的行踪。” “是。”尹默领命去办。 莲英回头看了看大门上的牌匾,心中盘算着师姐离开的时间,自言自语道:“恐怕那边已经交上手,估计也瞒不了多久了。” 忽然,一只传信的青鸾落入莲英手中,信是莫雪蝶的亲笔:白景行替新欧阳氏家主欧阳同求娶景映蓉,而后借过六礼的由头,亲自带人杀入宁州,俘景氏上下一千余口,公布包括灭族晋州佟氏在内的数十条罪状,而后将这千人尽数斩杀于闹市之中! 宁州景氏宣告覆灭! “不出三日,消息便会传开。白景行已经赶往天台山,准备宣布,将怀州交于欧阳氏之手,白氏举家前往宁州。宁州上下数百世家,无一反对。”莫雪蝶在信的末尾处写道。 第八百零三章 反客 趁着夜色遮掩,绾宜率众逃出一百多里,再往前走不远,便到了承渊山间。负责殿后的子弟屡屡回报,说没有发现雪千影继续追踪,可见已经将人甩开,或是人已经离去,请少主放心。但绾宜心里仍不踏实。 果然,天亮之后,绾氏众人疲累非常,她只得吩咐找一处便于防守的开阔地造饭并稍作休息。结果她刚坐下,连口热汤还没喝上,一抬头的功夫,雪千影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虽然与他们所在的位置还隔着一座小山丘。可雪千影并没有故意掩蔽身形,而是手里举着她那把血红的罗伞,站在一棵树下。红绿相应,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得清。 果然,这御风的速度比御剑快多了。一夜奔波甩开的距离,竟然这么一会儿就被追上了。 其实绾宜不知道,雪千影早就摸好了地形,昨天他们疲于奔命的时候,雪千影就赶到了绾宜一行的必经之地,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了。 “少主,不如你带人先走,往前不远,就是承渊山,进了山,御风的优势就没那么明显了。”一个年长的绾氏子弟提议。 绾宜气急败坏:“愚蠢。山间不能御风,难道御剑就方便吗?还不如走大路,抓紧御剑返回元州。” “是。那请少主御剑先行。即便我们拦不住她,也总能拖住一阵子。到时候少主已经远遁,她就不好追了。”另一个幸存的族老建议到。 多数弟子都赞同这个族老的意见。毕竟他们都觉得,雪千影再跋扈狂妄,也不至于追到元州去吧? 但绾宜心里明白,雪千影这般阴魂不散,就是冲着她来的,只要她还活着,雪千影就会一直跟着他们。哪怕追到元州境内,甚至是追到绾氏家宅,也都不会放过自己。 她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干脆带人去围杀雪千影。可这一路下来,雪千影战力成迷,又让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一拖再拖,原本人数上的优势渐渐丧失。也让她越发没有正面对敌的信心。陈飒带着四五十的好手,又里应外合的下毒,都没能杀死雪千影。自己手头这些人,且不说已经被这一路的追杀磨灭了心性吓破了胆子,也必然不如背水一战的陈氏残余更加舍生忘死。 而且,绾宜总还有一点不甘心。绾氏奇袭白鹤,大获全胜,又拔去了莲氏多个支柱,同时除去了莲威和莲芙,金悯殉情更是意外之喜。如此战绩之下,却被一个雪千影千里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传扬出去,她绾少主的脸面还往哪放? 眼下这等尴尬境地,绾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雪千影已经收了罗伞,靠在树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等人。 雪千影换了衣裙首饰,头发也重新梳过,全然看不出半点疲惫,更别说狼狈。似乎昨日绾氏丧命的三十余人,只是开胃小菜,没能给这位元君造成任何困扰。 绾宜决定不再留人断后,而是尽数御剑逃向元州。可他们这边刚刚准备动身,雪千影撑着罗伞从天而降,手弩星轨灵光闪烁,连续数次十箭连发。绾氏猝不及防之下,五人丧命,另有数人受伤,轻重不一。 雪千影得手之后,没有急着继续扩大优势,而是趁着绾氏还没有反应过来,遁入树丛。绾氏中有几个机警的,散开搜寻一阵,也没能找到人,害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得退了回来。而绾宜看着新添的伤员,有些发愁。若是带上这些伤员,势必影响赶路的速度,可若是放任他们缓行,最终的结果就是变成雪千影的剑下亡魂。 绾宜咬了咬后槽牙,骂了一声卑鄙。突然灵机一动,叫来一个心腹,吩咐了几句,心腹得令,叫上几个人,带着伤员,先行一步。而绾宜则带着剩下的人,原地修整,似乎又不急着赶路的样子。 躲在高处的雪千影将绾氏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雪千影猜测,绾宜应该是赌自己不会针对伤员下手——毕竟这更加符合自己一贯的行事风格——她留在这里拖延时间,而那些负责护送伤员的绾氏子弟当中,必然有单独行动率先返回元州求援的信使。 权衡之下,雪千影决定先去拦截伤员,再折回对付绾宜。无常元君御风而去,没走多远就追上了护送伤员先行的队伍。数了一下,果然少了两个人。雪千影没有与这些人为难,而是继续向前,总算是追上了那两个绾宜的心腹,手起剑落,将两人处理掉,有掉头回去,将两具尸体丢在了绾宜的面前。 绾宜终于是被雪千影气疯了。不管不顾地拔剑,招呼手下围杀雪千影。雪千影也一改之前“咬尾巴”的策略,反客为主。红尘出鞘,一招破魔式足以令天地变色,紧接着又是几道灵力弩箭射出,直奔绾宜而来。 两厢配合之下,绾宜必然是躲不过的。但绾宜对于莲氏来说,算是阴诡仇敌,但对于绾氏来说,却是振兴门楣的少家主。几个绾氏弟子见雪千影出手,都不顾生死的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下破魔式,挡下弩箭——温热的鲜血溅了绾宜满脸满身,终于让冲动的绾少主冷静下来。 绾氏弟子一边与雪千影拼了命的纠缠,一边护送绾宜快走。绾宜被拉扯着逃出老远,回头望去,同门同族虽然英勇,却敌不过雪千影一颗复仇的心。很快,无常元君脚下就添了七八具尸体,而代价不过是她身上两三道血痕。 绾宜想要回去与雪千影对战,但属下死死将她拦住:“少主,你若回去,他们就白死了!” 绾宜听得一个激灵,哽咽了一声。 那人又道,他们跟着绾宜从元州出来,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死在这荒郊野岭,与死在莲氏家宅本质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为绾氏建功立业罢了。 绾宜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皮肉,流出血来。却对身后的屠戮无能为力,只能不再回头,随着族人御剑逃命。 第八百零四章 追杀 雪千影眼见绾宜被手下簇拥着逃走,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这边所面对的厮杀并不轻松,算是她追杀绾宜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战。 这一波激战,绾氏投入了二十多人,除去一众普通的悟道境弟子,还有两个名仙擂个人战榜上有名的族老,和一个准头极好的弩手。 而且这一组人与之前遭遇的全都不同,他们平日里大概就是集结在一起行动的,故而配合十分默契。而且,这些人对于绾宜也更加忠诚,战不畏死,可奈之何? 他们也的确给雪千影造成了极大的麻烦。红尘剑甚至被打落了一次,让她不得不拿出挽风踏月,御风而起暂避绾氏锋芒,以手弩反转情势。甚至还当着这些人的面拔出飒月应战。那两名族老当中一个年级较长的,甚至还认出了飒月剑——也正是趁着对方一愣神的功夫,雪千影抓住了反杀的机遇,将其重伤。但自己也随即遭遇猛烈的反扑。 如是纠缠了半个多时辰,雪千影才堪堪惨胜。 孝带上多添了四五个正字,雪千影的右肩被戳了两剑,小臂被折断,大腿上挨了一弩箭,背上还挨了一掌。脚踝旧伤复发,下巴上也多了一处血痕。 雪千影明知这段时间内绾宜可能已经逃远,但还是不得不停下处理伤势。剑伤再重,修正的灵丹妙药也能发挥神奇的功效,止血生肌,加速伤势好转。燕尾弩虽然难缠,拔下时还带了一块皮肉,但总归也是硬伤。脚踝上的旧伤也仅仅需要重新包扎即可。但小臂的骨折就很麻烦了,雪千影不得不用自己粗糙的手法,强忍剧痛来正骨,而后动用不见万物的灵力,将其快速恢复。 但这一番虚耗下来,雪千影的内伤少不得又要加重几分。拆了东墙补西墙,并非长久之计。但眼下对于雪千影来说,倒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之后,雪千影还试着提了一下自己的灵力。虽然离开仙尊灵力的护持,身上的伤势必然反复,但也少了对经脉的冲击,而且经过几日的调理和还灵丹的补充,灵海已然充沛,虽然在高强度的追杀当中不能支撑太久,但应急足矣。 处理好伤势之后,雪千影又将染血的衣裳脱下来,找了干净的换上。等她再次准备启程去追赶绾宜的时候,距离绾宜逃走,已经接近一个时辰过去了。 绾宜是御剑走的,就不会选择承渊山间,那么只有两条路径可以选择,要么是就这天柱山和承渊山之间的缝隙小路御剑前往元州,要么是绕道荒原,经茉平返回元州。绾宜着急赶路,必然不肯绕那么远,那么就只能选择前者了。 雪千影展开舆图,查看两山及四周情况。两山之间缝隙极窄,每次仅容一人通过,即便是御剑或是御风也通行缓慢。而且极易设伏。雪千影盘算,绾宜身边如今还有不到二十人,虽然至少也要两个时辰才能通过,但足够设下很多埋伏阻碍自己,所以她必然不能按照这条路径去追。 而绕道荒原,显然更不可行。为今之计,若是自己冒险从承渊山间御风疾行,是有机会可以赶在绾宜之前抵达小路尽头的。将绾宜一行人阻在小路里,完成截杀,是目前最为可行且唯一可行的计划。 虽然很冒险,但为了不让自己此行无功而返,雪千影还是决定一试。她收了舆图和红尘,取出挽风踏月,服了一颗稳固经脉的丹药,疯狂加大对于不见万物的灵力调用,一路疾行而去。 绾宜的确担心雪千影摸清她的路径,一路上也的确设下了不少伏兵。但眼见逃了一个时辰,身后依旧毫无动静,更无自家人手的信号传来,绾宜心中多少安定了一些。猜测留在开阔地阻拦雪千影的那些人,想要杀了她不太可能,但若配合得当,使之重伤倒也不算难。而雪千影这么久没有追上来,多少也让绾宜对自己的猜测颇有几分信心。 于是绾少主下令,找隐蔽的山石休息,一刻钟后再继续前行。又传信给留在后面的埋伏,叫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依次后撤一段,一个接一个的回到自己身边。 休息之后,绾宜带人继续赶路。不知是不是因为压力减轻不少的缘故,绾氏一行赶路的速度降慢了许多。其中不少人开始回乏,接连赶路和一夜没睡的疲累感翻涌上来,再加上正午的阳光透过两山缝隙直射到人的头顶和脸上,惹得众人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绾宜不得不下令再次休息。此时还留在后面的伏兵只有三四人。始终也没发现雪千影的身影。绾宜多少松了口气。 这时,又有人提议,不如提前放出信号,叫元州派人来接。但这个想法很快又被其他人否定。虽然眼下不见雪千影的踪迹,但这位元君擅长御风,行踪飘忽,神鬼难测,没准正在搜寻他们却不得其道。而此时信号升空,不正是向敌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吗? 绾宜也同意暂时不要发信号。毕竟最多一个时辰,自己一行就要进入元州境内了。到时候不用说求援,自己纠集人手,反过来围杀雪千影,也不算是难事。 此时的雪千影,正在承渊山间,艰难而急速的前行着。山间的瘴气和浓雾远超雪千影的预料,多少也拖延了她的行进速度。雪千影不得不服下以毒攻毒能够克制瘴气的毒丸,而后一手举着罗伞,一手不断用红尘清理前路。幸而雪千影方向感尚还算不错,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也没有搞错方向迷了路。换做旁人,怕是早就南辕北辙了。 而昨日连夜出发的夜小楼,一路御剑疾行,已经赶到了流州境内。而今日一早启程的修正,此时也不顾代价的使用灵药提升灵力,御剑飞驰,追赶着雪千影的步伐。 另一边,莫雪歌收到修正传书后,安排好人手盯住绾氏,自己也带了人手,赶往元州与流州的交汇处,准备帮助堵截绾宜,接应雪千影。 第八百零五章 匿名 送走修正之后,莲英将主要的精力全都放在了丧礼的安排和处置。按照长州风俗,寻常百姓停灵三日最多五日便要发丧,而身份越高的人停灵时间就越长,比如莲威、金悯和一众死难的族老,都要停灵一个月。 而且眼下已经到了五月底,天气炎热,遗体的妥善保存也是个难题。往常可以用冰用药,甚至用石灰,但此番莲氏死难者太多,医师们药师们忙得脚不沾地也还是怕顾不过来。故而莲康决定,将寻常小辈子弟也都尽快分批安排发丧。 从白鹤遇袭,到今日,正好是五日。早有管事的师兄斟酌出每日发丧的名单,莲英也特意更换了郑重的玄端,亲自将仆役和遇难百姓的棺木,按照礼仪,经由正门,送出莲氏,送往各自家祠或祖坟进行安葬。 而莲氏自家小辈的遗体,则要按照莲氏的规矩,从正门抬出,绕莲氏家宅一周,而后送入莲氏墓地安葬,之后再将牌位请回祠堂,由莲英率平辈以下族人进行祭拜,才算礼成。 等到忙完了今日的丧礼,已经过了午时。莲英草草吃了一口午膳,就收到了恩氏阂族上下已经平安返回了枫桥的消息,而且枫桥平泰,没有出现莲英所担心的状况,这算是连日来唯一的好消息,总算让莲英松了一口气。 一顿饭还没吃完,莫雪蝶的传书又至。洪立妍突然亲自带人占了怀州,驱逐怀州大小世家。同时洪立华代表洪氏前往天台山,意欲宣告从此将怀州并入迟州,原怀州大小世家一应迁往宁州。 莲英命尹默将莫雪蝶书信里的内容口述给莲康知晓,自己则将书信焚毁,免留遗患。 “这些天还有什么人传书过来么?”莲英放下筷子,又问。他所指的并非是给他或者莲氏的书信,而是传给莲威、金悯以及莲氏其他死难长辈的私信。 尹默说有。将早就整理好的一叠书信放在他面前。数量之多,让莲英也有几分惊讶。 “大部分是给老家主的私信,我拆了些不紧要的,基本都是因故不能亲至,表达悲悼之情的。写老家住的名字,大抵是为了攀个交情或者避免误会。”尹默说得很直接。 莲英点点头。 “还有一些是过往的私信,发出的时间早在莲氏遇袭之前。长辈们来不及回复就……我已经安排文书,撰写回信,并讣告一起回信了。” “做得对。” “还有两封信,我不敢擅自处置。”尹默从一堆书信之中抽出两封。其中一封是写给金悯的,是金氏的老夫人写给女儿的家信。 “太叔祖亲自下令要对金老夫人封锁消息,金氏上下无一人敢将详情告知老人家。老夫人有每月底与夫人通信的习惯,我没敢让人动,更不敢安排回信,害怕老人家从字里行间发现端倪。” 莲英将书信展开,果然只是老人家问候女儿的信件,里面偶尔提了两句家长里短,都是些轻松又无关紧要的言辞。 莲英也许久没见外祖母了,心里又有些难过,将书信放在一边:“夜里提醒我,去翻一翻娘亲此前的书信,揣摩一下她之前回信的口吻,我模仿娘亲字迹有八九分像,外祖母有了年纪,应该看不出来。” 尹默应了声是,又指着另一封:“这一封,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就是白板,不知道是寄给谁的,内里也没有落款,不知道是哪里寄来的。信中却将此番琵琶岭截杀、白鹤奇袭、夜云台行刺乃至星北围杀大师姐几件事的前因后果、筹谋设计写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佛前后种种都是他参与的一样。” 莲英展开这封信,果然找不到任何寄信者的信息,字迹也是中规中矩的字体,不熟悉也不算陌生,完全看不出来历。便问这封信是几时收到的。 “昨天。” “如果此人是知情人,写信告诉我们这些却又不留名姓,莲氏不会感激更不会领受这份好心人情。我猜一定不是。所以,一定是有人帮我们调查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不好得罪泽氏开罪绾氏,故而匿名告知。” 尹默皱了皱眉头:“那这人可真厉害。五月二十三事发,昨日书信寄到,寄出时间还要更早。短短三四日就能摸清楚这么多事情,这智计,也不输……不输家主了。”尹默差点说漏嘴。 “是啊,不输兄长。可这人是谁呢?”莲英轻轻一叹。修齐就在莲氏,不用这样藏头藏尾。容璇玑失踪多日生死未卜,更不可能。绾宁就算再同情莲氏的遭遇,也不可能出卖自己的家族。 难道是青朗?可他为何要向莲氏示好却又不留名呢? 抑或这天下还有什么智计超群却不为人所知的人物?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对了,鳞州青氏此番是什么人代表家族过来?”莲英突然问道。 尹默想了想:“是青家主的一个年纪不大的侄女,叫做青黛的。她说青氏的二爷青宏得了急病暴毙,如今青氏也在治丧,青家主悲痛之下也病倒了,朗公子于床前尽孝,又有热孝在身,实在不得抽空外出。她还特意求见了太叔祖,带来了青氏二老的亲笔信,说是希望看在老朋友的面上,让我们莲氏不要挑青氏的礼数不周。” 莲英听了一愣:“青二爷过世了?几时的事情?咱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我特意派人去打听过,说是死在了花船上,青家主觉得不光彩,故而只低调发丧,没有广发讣告。” 莲英摇了摇头:“青二爷平日行事确实荒诞,流连花船争风吃醋的事儿倒也听过几桩。只是,也许是我想多了,总之的确太突然了……”他还记得,年初里出面调停莫氏和容氏争端的,正是这位青二爷。当时莫雪蝶还给莲英传过信提起过此事,说这位青二爷平日里听闻的多是荒唐事,没想到做事情却是明白又利落,对两家的调解也非常公允,很是令人刮目相看。 尹默道:“太叔祖那里已经安排了齐家一位姑姑,带着齐咸和小芊儿,随青黛姑娘一同返回鳞州,向青氏致哀。” 第八百零六章 好意 太叔祖的安排自然是极好。但莲英想了想,让尹默寻一个自己空闲的功夫,把莲芊叫过来,他有些事要叮嘱。 尹默记下,算了算莲英午后的安排,决定现在就叫人将莲芊请过来。 结果去请人的护卫很快就返了回来,说是芊儿约么一刻钟之后就到:“另外潇家主在寻家主,问这边若是有空闲,想过来见上一面。” 莲英点了点头,吩咐快请。自己趁着空闲,换了身衣裳。 潇铭圭很快带着潇清欢一起过来。宾主见礼之后,潇铭圭提出,自己离开炎州有些日子了,眼下天下都不太平,自己不好在外太久——要向莲英辞行。不过又说,若莲氏需要人手帮衬,清欢倒是可以留下。毕竟他也曾拜入莲威门下,有师徒名分在,旁人也不会说出什么闲话来。 莲英谢过潇铭圭的体恤:“如今这天下局势,没有哪一姓能独善其身。至于长州,如今已成是非之地,我和无忌的事情,伯父应该也猜到了。若不是你们今日来辞行,我也想主动送客了。” 潇铭圭见莲英说得诚恳又郑重,皱眉道:“难不成这几日又出了什么大事?” 莲英点了点头,将宁州和怀州连日来的变故简单说了一遍:“如今白景行和洪立华都在去天台山的路上,不日便会公告天下,两州归属也即将见分晓。” 潇铭圭点了点头,想了想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将新年前后,白氏从潇氏定制了不少兵器的事情说了出来:“因为大多都是寻常弓弩,所以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怕是白景行对宁州早有图谋。” “原来如此。如今东西两边都闹了起来,中原距离大乱也不会太远。潇氏是铸锻世家,少不得被牵扯其间。伯父还是要早做准备。这个时候在外流连太久,尤其是与我长州往从过密,不是明智之举。” 潇清欢道:“阿英,你这就是瞧不起人了。难不成我潇清欢因为这点是非,还能弃你弃莲氏不顾么?” 莲英微微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潇铭圭道:“如今对于长州来说,内里只能靠自强,而无论是潇氏还是恩氏,早些离了,便可做外援,对莲氏的帮助更大。” 莲英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说着,又斜了潇清欢一眼:“潇大脑袋你这些年,也经了不少事,怎么就半分学不到伯父的沉稳呢?” 潇大脑袋四个字,让潇清欢稍稍愣了愣。这外号虽然是莲英起的,但大多数时候这么叫的都是莲芙——他这几日,执弟子礼,一直在莲威和金悯的灵前帮忙支应,没空为莲芙的故去太过悲伤,如今突然反应过来,一时之间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莲英见状,叹了口气:“不如,你先随伯父返回炎州。等爹爹娘亲以及芙妹丧礼的时候,你再赶过来,也来得及。” 潇清欢点了点头。潇铭圭也赞同莲英的话,家中很多生意最近因为家主和少主都不在,无人做主,只能停摆。能够理解潇氏与莲氏之间多年情谊的,自然不会介怀。可若是有人故意挑剔,小人之心,难免日后生出龃龉。本来潇氏经营铸锻的生意,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早就惹人觊觎了。这个天下将乱的情势之下,潇铭圭可不想给他们的野心和嫉妒再加筹码。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潇伯父与清欢今日就走吧。”莲英又道。 “这么仓促?”潇清欢有些意外。 潇铭圭思索了片刻,还是将之前想好的事情说了出来:“英儿,我与阿威是过命的交情,两家又一向交好。莲氏如今到处都需要人手和银钱——前者我们不便伸手,但后者,我们潇氏别的没有,几个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谢过潇伯父好意。”莲英恭敬的行礼致谢,实则是拒绝的意思。“方才伯父也说,如今的莲氏,内里只能靠自强,无论是人手还是银钱,都只能也必须靠自己解决,这样才能不辱没莲氏门楣,不至叫人看轻。” “你先别忙着拒绝。”潇铭圭连忙道:“我又不是白白给你莲氏送钱,我只是借给你。一年一分利,三年不短,五年也不嫌长。莲氏如今的情势,你就不要跟我推辞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们潇氏也没别的能拿出手……” “伯父,”莲英打断了潇铭圭的话,伸出一根手指:“一年一分利,你家仆役跟主家借钱利息都不止这一点吧?” “你要是嫌少,乐意多给利钱,我倒是乐意。”潇铭圭抄着手,就差强行给莲英塞钱了。 莲英摆了摆手,指了指天上:“昔年我北境防线被兽人族突破,兽人族南下白鹤城,长驱直入,整个白鹤城几乎成为废墟,莲氏子弟,十不存一,彼时莲氏所遭遇危机,胜过今日千百倍。便是如此,莲氏先祖可曾依靠过外力?若是仰仗旁人,哪怕是潇氏,哪怕只用一个钱,来日旁人再提起莲氏,都要摇头叹息,感慨一声千年莲氏终究骨气不再,甚至还要将莲氏视为旁人附庸。若是如此,我又如何对得起莲氏先祖,如果有脸面去祭拜我躺在那里的父亲?” 潇铭圭叹了口气,莲英这话他并不意外,甚至多少还有些欣慰:“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罢了罢了,是我不该提,我的不是。” “伯父言重了。”莲英笑了笑:“论私情,您是父亲的好友,是看着我长大的伯父,我与清欢情同手足。但论公,您是家主,我如今也是家主,潇氏与莲氏同在十大世家之列。咱们两家,情分上可以辈辈相交,但利益上,少一分牵扯将来反而更多一分好处。不仅是莲氏的好处,对潇氏亦有好处。” 潇铭圭拍了拍莲英的肩膀:“好好好。有英儿如此英主,莲氏必然再续千年荣光。阿威在天之灵,也必然以你为荣。” 潇铭圭带着潇清欢走了,叮嘱莲英不必亲送。不然一旦开了这个头,但凡是个家主告辞他都要折腾一番,实在是费而不惠。莲英自然也领下潇铭圭的好意,吩咐尹默安排人手,将潇氏父子送出白鹤再回来复命。 送走了潇铭圭和潇清欢,莲芊正好赶来,问莲英特意找来自己所为何事。 莲英道:“你随齐家姑姑去鳞州走一遭,帮我带一封书信给朗公子。” 莲芊很机灵,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英堂兄放心,我保证背过所有人,不叫他们发现。” 莲英笑着摸了摸莲芊的头,对着她伸出大拇指。 第八百零七章 口舌 人就是这样,重压之下往往能够发挥无穷的潜力。比如之前一夜时间,绾宜就率众狂奔百里有余。 可一旦压力消失,反而容易陷入困顿。比如绾宜现在,一行人结束休息上路之后,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觉疲惫不堪,不得不再次停下休息。 而此时,距离小路的尽头已经不远了。绕过前方一座低矮的丘陵,就是路口。出了路口,就是元州地界。 趁着休息的功夫,绾宜将所有的埋伏全都撤了回来。毕竟始终没有发现雪千影的踪迹,白白浪费人手又无功而返,很不值得。 看着一众死里逃生的手下,已经开始为甩掉雪千影而开始庆祝了,绾宜心里也感到高兴。 但这高兴甚至没能维持到他们结束休息。 一个眼尖的弟子,发现丘陵后出现一抹血红。 撑着罗伞的雪千影,缓步而来。 绾宜的心瞬间凉了下来。顾不得旁的,直接掏出绾氏的信号扔上了天。 雪千影静静地看着,甚至没有阻拦。 几个年轻的绾氏子弟,于绝望之下,不等雪千影站定,直接拔剑冲了过去。雪千影抬起左手,连续两次十箭连发,放倒两个,伤了一个。而后突然御风而起,于高处收了罗伞,拔出红尘,出招却是效法莲威名仙擂上对战陈飒的那一场使出的绝技,身形倒悬,以剑拄地,借着剑身的弹性和御风之技穿梭飞掠。扰了绾氏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取得优势之后,雪千影更是不吝惜灵力,以杀伐剑意凝成血海,效法莲威清泉剑意,以血海奔涌湍急之势,形成一道又一道汹涌的旋涡,将出手额绾氏子弟裹挟其中。不多时,扑上来的六名绾氏弟子,尽数丧命。 其中两个死在血海旋涡之中的尤为凄惨。身上被雪千影的剑招割出无数伤痕,远看就像一条被人刮了鳞的死鱼一般,极为骇人。 雪千影倒不是故意威慑绾氏一方。而是剑招出手便收不住,这两个修为本身不高,活到现在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可雪千影却没有想到这一点,出手一如对付旁人一般狠辣。两厢误会之下,就造成了这么个血腥又悲惨的结果。 绾宜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二话没说,直接拔了剑。 到了这个份儿上,绾宜突然不想再逃了。再逃,她就得扔下剩下所有人的性命。自己带着近千人离开元州。从莲氏大胜而归,彼时身边还有一百多人。等到回去元州,就剩了自己一个?她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她已经瞥见,雪千影握剑那只手,衣袖已经被染了半边血红。应是旧伤复发或是刚刚添了新伤。思及于此,绾宜终于反应过来,雪千影这一路都是强撑着伤势追杀,心里不免有些懊恼,若是自己不畏惧她的声名,早些正面与之较量,或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了。 但现在也不算晚。虽然现在她身边只剩下十个人不到,却个个都是名仙擂榜上有名的高手。群起攻之,未必就不能在这位成名多年的北境杀神手下讨得一点便宜。 再者,她方才已经放出了信号。这条路出去就是一座叫做元光的镇子。镇子上有绾氏的寮署,看见信号必然飞速来救。而且元州地势平阔,今日又十分晴朗,她只需要拖住雪千影,拖到父亲或是妹妹或是族中其他人从广陵赶来救援,也绝非不可能。 想到父亲和妹妹,绾宜又多了几分底气。便忍不住冷笑道:“无常元君,你可真是有耐性。从白鹤追到这里,一千多里,身上还带着伤,不容易,真是不容易。清泉天士和金夫人的在天之灵,见爱徒如此,想必也非常欣慰吧。” “这么说来,夜云台刺杀一事,绾少主是认下了?”雪千影面容冰冷,摇了摇头:“相比欣慰,我更希望他们都还活着。” “啧啧,无常元君,若是他们还活着,你这样千里追杀,又是为了什么呢?” 绾宜耸了耸肩:“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分别。几句话而已,出了这道山口,你又能奈我何?啊,我差点忘了,无常元君是懂溯回术的。若是拿了我的剑,或是身上的东西,就能去天台山昭告天下指证我?可即便是指证,我也有辩解的机会不是?论修为战力,我远不如你,可论唇舌,或许你家师弟过来,勉强能胜我一筹?反正元君你是不行的。” “谁要与你争辩?”雪千影手指在红尘剑身上轻轻弹了一下,轻薄如蝉翼的剑身,细密地抖动起来,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我此来,是找你报仇的。正如你所说,出了这道山口,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可以不认。我也一样,出了这道山口,我也会一言不发。至于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雪千影突然冷笑起来:“绾少主,你几时见我与人呈过口舌?” “不错不错!”绾宜拍了拍手:“元君想来是多做少说的典范。这一点,我倒是十分佩服。” 雪千影道:“不过既然与你搭话,我也不急这一时杀你。我有一事,十分不解,希望绾少主能够与我解答。” “好,元君的为人我向来敬佩。今日不管元君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不无尽。只是还是方才那句话,出了这道山口,我什么都不会认。元君妄想通过我的嘴,指证什么人,攀扯什么人,也是不能的。” 雪千影点点头,她倒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很想知道,你我两家自立家伊始,向来是无冤无仇。不要说仇怨,就是商户之间,都从未起过争端,两地也不接壤。为何你绾氏,只听人三言两语挑唆,便摆下这么大阵仗,与我莲氏不死不休?” 绾宜看着雪千影,仿佛是在看一桩天大的笑话,再三确认雪千影的确是认真发问之后,绾宜竟然笑了起来,笑得满面涨红,笑得涕泪横流。 “无常元君,你师父师娘平日里只教你修习用功,却从不教你为人处世的学问么?”绾宜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突然换了一副嘴脸,盯着雪千影的脸:“无常元君,这世上之人,互相之间本都无仇无怨,那又哪来的这戾气深重,哪来的攻伐杀戮啊?” 第八百零八章 嫉妒 雪千影被她反问得心中一凛,似乎已经猜到了绾宜将要脱口而出的答案,但这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无常元君,”绾宜继续说道,“今日你我之间,必然要论个生死。在此之前,我替你师父师娘给你补上这一课:芸芸众生,不知凡几,本来都是无仇无怨的。总要有人先动手。” 雪千影看着绾宜,没有说话。 “树大招风的道理,不用我说,元君也该明白。世人常说,一代英主,可以立家族,三代英主,可以占州府。你莲氏千年荣光,十几代家主,无一败笔。这一代更是出了你和莲英莲芙三个天纵奇才。天下这么大,偏就你们长州的水土养人吗?若不趁你们还没成气候,早些动手剪除,哪里还有我绾氏发展的空间,哪里还有天下世家发展的余地?” 雪千影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绾宜不过是将罪责都推到了莲氏的头上。莲氏惹人嫉妒,莲氏招人忌惮,正如市井里的扒手小偷一般,不是他想偷东西,而是别人的钱财太过诱人,同一个逻辑——绾宜说出这番话不出雪千影所料,但她想听的却不是这个。 “元君别摇头。不论是我们绾氏,还是你怀疑的那些人,理由其实都是这个。别说是我绾氏这等与你们从不相干的家族,就是正与你们合作转移牧民的洪氏,即将与你联姻的夜氏,还有一向交好的潇氏,甚至不愿裂土甘愿做你莲氏附庸的恩氏,心里也难免对你莲氏忌惮大过交情。不过是因为你们莲氏镇守北境,对抗兽人族的功勋实在太过卓着,大多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罢了——若我并非绾氏少主,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些倒是不用绾少主费心思量了。”雪千影谈兴渐消,已经不想再听绾宜说下去了。 “元君以为是我在挑拨?”绾宜笑得嘲弄,“言语挑拨是最为低劣的手段,我才不屑。我只是想给元君提个醒。自然你我今日只能有一人出去这道山口。若是你,希望你日后能学会什么叫做韬光养晦,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嫉妒这祸根,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埋下的。你若再不知收敛,再起似今日这般祸事,也怨不得旁人。” 绾宜笑得很是诚恳:“元君可别看轻了这嫉妒二字。我嫉妒你,嫉妒莲英,想要杀之而后快。绾氏嫉妒莲氏,想要处之而后快。天下都是这一样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谁让你们招人嫉妒呢?” 这话雪千影并不赞同。莲氏人才辈出也好,荣耀千年也罢,招人嫉妒可不止这一日两日。千年以来,不乏比泽氏绾氏更具野心之辈,但所有的争端都在明面上,偶有魑魅魍魉阴谋诡计,也最多是陷人于不义,招惹几声骂名而已,似这般刺杀、截杀、奇袭,别说莲氏,就是自仙尊开鸿蒙分天地以剑为尺划下三山四海十六州以来,历代千万世家,都是第一次。 或许绾宜的行为,还能用人心不足蛇吞象来解释,但背后的泽氏,乃至冷月寒,其用意绝非如此简单。或许,就连绾宜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被人利用了。 想到这里,雪千影又有些可怜眼前的绾少主了。 “其实事已至此,再说这些毫无益处。不过是想让元君或是我,死个明白甘心罢了。”绾宜又道,“不过此番行事,我终究是有些后悔的——元君不要误会,我悔的并非是刺杀清泉天士,以及截杀你师弟师妹一行,更不后悔奇袭白鹤。我悔的是,不该轻信陈飒,我应该自己布局杀你。在对莲氏动手之前便将你除掉,至少能免了我这一路的狼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没有什么继续的必要。虽然绾宜将事情全都推在莲氏的头上,但雪千影仍旧感激她据实已告,并没有隐瞒。雪千影还剑入鞘,对绾宜抱剑行礼。绾宜也如是还礼。 而后,绾宜手中长剑再度出鞘,朝身后众人一挥:“布阵!” 雪千影见识过绾氏剑阵的能耐,听得绾宜这么说,红尘立即出鞘,身形飘忽倒悬,铺陈剑意,重复此前旋涡般的剑招,趁着剑阵还未成型,竟在数位高手之间杀了个几进几出,当场杀死一人,重伤两人。 眼看剑阵不能成型,绾宜放弃了这个想法,派出一位修为高绝的族中高手,改与雪千影打车轮战。雪千影此行是为了报仇,本就存了杀死所有人的心思,对于对方派什么人出战并不在意,反正都是要杀,便提剑与之站在一处。 此人修为约么能与夜一平比肩,雪千影却不记得她在名仙擂上出过手。若不是辈分太高,就是绾氏刻意隐藏的力量。雪千影以莲威的剑招对敌,两人堪堪战成平手。但雪千影毕竟有仙尊灵力傍身,修为上更胜一筹。很快便将此人击败,并斩断了其一条手臂。 但雪千影的大腿上又挨了一剑,鲜血涌出,染红半边裙摆。 绾宜亲自将人接应下来,此名高手就此残疾,修为上再无进境之可能。令绾宜惋惜不已。 接着冲上来的,乃是绾氏一名族老,身手不如方才那位,但对战经验十分丰富。一手缠功十分老道,仗着雪千影大腿受伤行动不便这点优势,频频近身,雪千影的倒悬剑招不再能发挥优势,甚至就连灵力弩也被掣肘。 雪千影很快改变了手法,收了红尘,改用挽风踏月,以御风之术,想方设法与之拉开距离。而一旦距离适宜,雪千影的灵力弩箭不吝齐射。终于,对方一个小小疏忽,令雪千影得了机会,一道强劲有力的灵力弩直扑对方面门,最终在这位族老的额头上留下一个骇人的血洞,当场毙命。 而雪千影撑着罗伞翩然落地,不知哪处崩溃的经脉渗出血来,顺着手臂流淌到指尖,最终凝成血珠,低落地面。 雪千影试了试,左手抬不起来了。这代表接下来的对战之中,灵力弩几乎不能发挥作用了。 没等雪千影想到应对之策,绾宜也没有给雪千影喘息的机会。接下来两名绾氏子弟齐齐扑了上来。雪千影只好御风而起,暂避锋芒。 第八百零九章 古语 雪千影的闪躲和退让,让两名绾氏子弟看到了一些取胜的机会,两人紧随其后,穷追不舍。雪千影却却在半空之中急停,突然转身,反手拔出飒月剑,借用了雪蕊姬的灵力,起手就是一招破魔式。 两个绾氏子弟猝不及防之下,没能收住身形,一个腰腹被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身受重伤。另一个追得更紧,竟直接被腰斩了。 雪千影被溅了一身的血,缓缓落在一块石头上。轻轻擦了把脸,简单查看了伤势,抓了一大把药丸塞进了口中。 没等她把药丸全都咽下去,绾氏又有两人扑了上来。雪千影这次没有躲闪,而是直接以手中的飒月剑迎敌。莲氏家传绝学,步生莲,悲风紧,无穷碧,以及雪千影自创剑招鱼戏、朝暮等,如决堤洪水一般,奔泻而出,将两名绾氏弟子完全压制。不多久,又是一死一伤的结局。 雪千影手执长剑,站定身形。衣裙尽数被鲜血染红,乍一望去,犹如从地狱杀出的修罗一般,十分可怖。 但这不都是敌人的血,更多是她自己的血。 雪千影已是勉力支撑,周身经脉损毁严重,丹药无法止血,更来不及修补经脉。眼角嘴角全都沁出血珠,双眼视物不清,仅能看清一个模糊的红色人影,出手接招全凭感觉。她端着剑,稍稍朝前走了几步,却因步幅过大,稍显出踉跄。 余下六人见此,一起扑了上来。雪千影脚踏莲步,犹如一只不倒翁,出手混沌,看似全无章法,却总有奇效。几人以为是自己判断失误,连忙退开数步,只将雪千影围在正中,围而不攻。 可这下雪千影却反而暴露了自己视力已经不济的事实,因为绾氏众人已经退开,雪千影却又出了两招才收手,这不是强弩之末,又是什么呢? 六人各自端起长剑,绕着雪千影开始移动身形,速度渐渐加快,步伐时轻时重,妄图在扰乱雪千影出手的同时,干扰雪千影的听力。六柄长剑,犹如灵蛇出洞,与雪千影周旋起来。 “无常元君!”绾宜在不远处突然喊道:“我敬你勇武,更佩服你的胆识,千里追杀至此,为你师父师娘和师妹做到这个地步也够了。只要你答应不再纠缠,我便放你离去,咱们自此两两相安,何乐不为!” 雪千影冷笑一声:“绾家主,这个时候才想起彰显你的仁慈,已经晚了。我白鹤百姓,莲氏上下,两千九百七十二条性命,岂容我拿来当做交易保命的筹码?” 说话的功夫,雪千影的胳膊上已经多了个透穿的血窟窿。而绾氏这边,也有一人倒下。 绾宜并非悲悯或是善良,而是觉得雪千影如今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只要自己加把劲儿,多说几句话干扰其心绪,自家人也更容易动手,将其诛杀。 绾宜自小自视甚高,负才傲物,目空一切,别说是自家妹妹,便是莫雪歌夜小楼莲英这等同辈中的翘楚,也从未放在眼里,却唯独敬佩雪千影。佩服她一人一剑逼兽人族退避百里威慑北境,佩服她只身猎鲲北海得风仙主赏识,佩服她出身卑贱却从不自轻,身处逆境却逆流而上,终至站在天下高手之巅。 若是雪千影死在别人手中,绾宜必然要觉得惋惜。但若给她一个能够亲手斩杀雪千影的机会,她倒是乐意至极的。 绾宜继续说道:“你死我活,两家终究是两败俱伤,不如暂收兵戈。我绾氏于中原有强敌环伺,难道你莲氏据守一隅,就能安稳吗?咱们各退一步,你便是不愿放下仇恨,来日再战亦可!” “来日?来日是哪日?”雪千影稍稍动了动身形,朝着绾宜的方向靠近几步,“如今你身边仅剩下六个人,我若不趁机杀你,难道要我来日奔袭绾氏家宅,于千百人中杀你吗?” 雪千影说着,手起剑落,围着她的五个人全然没看清她如何出招,一只胳膊飞上了天,紧接着一声哀嚎,又有一人倒地。 “无常元君,你这等人物,死在这荒郊野外,实在可惜。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语,忍一时……” 雪千影突然打断了绾宜的话:“绾少主所说古语,我也听过,只是有少许不同!” “哦?无常元君所听为何?” “忍一时捶胸顿足,退一步悔不当初!”话音没落,雪千影双手执剑,突然暴起,直接将一人劈掉半截,而后一个转身,将飒月如重剑般抡起,逼退其余三人。 绾宜瞠目结舌,她实在没有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雪千影竟然还有这么恐怖的杀伤力。 恨只恨此人不能为她所用。绾宜紧紧攥了攥握剑的手,疾步上前,劈刺砍挑抹,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连出十几招,招招都直奔要害。 没想到,雪千影根本不躲,反而循着声音,几乎是直接扑到了绾宜的剑锋之上。生受了十几剑。 绾宜见状大喜过望,长剑直刺雪千影心口,雪千影突然稍稍闪身,长剑刺入肩头。雪千影忍痛发力,借骨缝将绾宜长剑卡住,而后反手一剑,直刺绾宜灵海。 绾宜几时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只能弃剑疾退。雪千影徒手拔出绾宜的佩剑,反手狠狠一刺,直接刺进了另一个绾氏弟子的肋下,引来一声痛呼。雪千影循着声音,反手一抹,割断了对方的喉管,抬脚将人踹了出去。 另一个绾氏弟子趁机一剑划过雪千影的手腕。雪千影吃痛,飒月剑落地,却不去捡。而是身形旋转,直接撞向了出剑弟子的怀中,徒手抓住剑身,用力一折,将长剑拗断,反手一刺,直接刺进了那人心窝。 最后一人提着剑,不顾一切的扑了上来,运足了灵力,一掌拍在雪千影的胸口,雪千影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却来不及擦拭喷出的鲜血,用右手架住已经动不了的左手手腕,将星轨抵在了对方的胸口。 灵光闪动,十箭连发。 雪千影经扑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推开。擦了擦脸上也不知是谁的血。左手掌心,有金芒闪烁。雪千影低头瞥了一眼纯婴二字,忍不住叹了口气。 而后抬头看向绾宜。 第八百一十章 留人 雪千影捡起地上的飒月,擦了擦血污,还剑入鞘。又抬起一脚,将绾宜的佩剑踢还到她脚下。 绾宜弯腰将剑拾起,死死地握在手里,紧张地看向雪千影。心里却不断给自己壮胆,雪千影早就是强弩末矢,如今又受重伤,肉眼可见的脚步踉跄,且双目不能视物。而自己毫发无损不说,一直没有出手,灵力也没有损耗。两相对比之下,绾宜决定自己还是占据很大优势的。 至少撑到援兵到来,不应该是个难题。 但她低估了雪千影复仇的决心。 对于雪千影来说,死在绾氏手里的不仅仅是莲威和莲英,还有白鹤两千九百七十二条无辜的性命。而其中的每一个人对雪千影来说,都是一桩血海深仇。 绾宜抢先出手,运足了灵力,一剑挥出。 直到剑锋已经到了近前,甚至绾宜已经开始窃喜这一击必然得手,雪千影身形才动。只见她稍稍闪身,撑开挽风踏月,以伞面划开绾宜的剑锋,但胳膊还是被剑气所伤,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趁着伞面遮蔽视线,雪千影拔出了不见万物,而后突然将罗伞一收。盛大而炽烈的灵光,瞬间迸发出来,绾宜毫无防备之下,被这光芒晃得什么都看不见,正要捂住眼睛并撤剑防御,只觉手腕一痛,长剑再次脱手,而她身上也多数道伤口。 绾宜惨叫一声,拔出随身的匕首,在身前胡乱挥舞。雪千影却没有停下攻势,不见万物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纵横捭阖之下,每一剑都没有落空。却始终没有伤到绾宜的要害。 绾宜手握匕首,频频后退,可双眼还没能恢复的她,本就没有雪千影机敏的绾少主,更施展不出闻声辩物的本领。很快就只有束手挨打的份儿。 雪千影手中出招不停,砍劈挑刺抹的同时,嘴里还不停的数着:“六,七……十二,十三……二十九……”绾宜突然反应过来方才雪千影提到过,白鹤此番有两千九百七十二条性命殒于绾氏之手——难不成,雪千影要在自己身上割下两千多道伤口报仇么? 那岂不是成了鱼鳞剐? 想到鱼鳞剐三个字,绾宜就想起了那几个死在血海旋涡之中,犹如被刮了鳞的鱼一般死状的下属,心中忍不住一阵恶寒。 “无常元君剑下留人!”突然,一道灵光,格挡住了雪千影的剑芒。雪千影就势转动身形,避开长剑,向后稍稍闪身。而这轻喝声还未落,一个人影就扑到了雪千影的近前。 “绾二小姐?” “阿宁?你怎么来了?”绾宜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绾宁还剑入鞘,将绾宜扶住,拦在怀中,看着她满身是伤是血,心疼极了,扶着她靠在一块山石旁,拿了丹药给她服下。自己则收了剑,到雪千影面前,一揖到底:“元君伤势颇重,要不要绾宁搭手,处理一二?” 没等雪千影答话,绾宜高喊,让妹妹赶紧杀了雪千影,以免夜长梦多。 雪千影冷笑一声:“绾二小姐不必惺惺作态。” 绾宁却疑惑不解:“元君这话是何意?”她回头看了看绾宜,看见附近还有几具绾氏中人的尸体,不仅蹙眉问道:“可是我家长姐开罪了元君?” 雪千影笑得更冷:“绾二小姐明知故问?” 绾宜却道:“雪千影你不要迁怒我妹妹。这事是我一手决断,与她无关,她被我支出去了,不知情!”又问绾宁:“你不是去怀州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绾宁道:“怀州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白景行已经赶赴天台山,我便提前回转元州,却在御剑时发现这边有绾氏的信号,又见灵光繁盛,似有高手过招,便赶来看看,没想到是长姐和无常元君。” 雪千影见绾宁说得真诚,姐妹之间对答如流也不似演戏,心中一叹:“绾二小姐有所不知。你家长姐,派人于夜云台刺杀我家师父得手,又于琵琶岭围杀我师弟师妹,害我芙妹殒命。又亲率数百仙修,奇袭长州白鹤城,致使我莲氏仙修、仆役并长州其他世家仙修、及白鹤百姓近三千人丧生。如此深仇大恨,绾二小姐,你解不开。” 绾宁被雪千影的话吓得呆住了。她下意识回头向绾宜求证。眼前这一地的尸体,绾宜的伤势,雪千影的杀意,无一不是佐证。可她还是想听绾宜亲口承认,她实在不愿相信,自家长姐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而且父亲竟然没有阻拦? 对了。绾宁一个激灵,想起之前绾宜信誓旦旦要对付莲英,却一直没有动作。绾宁一时大意,以为是绾宜放弃了。没想到,长姐口中的“对付”,竟然是世家表面上最为不齿的暗杀之举? 而且,绾宜竟然行刺莲威?难怪雪千影周身不可化解的戾气。 绾宁突然泄了气,一边是她的亲姐姐,一边是占了复仇大义的雪千影,两边她都拦不住。 “绾二小姐既然不知情,那我可以不与你为难,只要你……”雪千影话说一半,又摇了摇头,“绾二小姐怕是不可能袖手旁观。是我天真了。” “我也从未想过要与元君为敌。”绾宁也摇了摇头。“只是,莲家主和大小姐是元君的亲人,长姐也是我的至亲。元君要杀她,我不能作壁上观。” 雪千影点了点头,手挽剑花,指着绾宁:“如是,你我也不要多费口舌了,绾二小姐,动手吧。” 绾宁却双手捧起佩剑沉光于身前:“可我也不能与元君动手。这件事根本就是我绾氏的罪孽,让我为虎作伥,助人下石,实在有违我立身之本。” “阿宁!”绾宜在她身后叫了一声:“既然不忍动手,你就走。你走啊!她是不会放过我的,但只要你还活着,绾氏就不会没落!就还有来日!” 绾宁悲切地摇了摇头,她回眸深深望了绾宜一眼:“来日?阿姐,咱们绾氏的少主为人所杀,来日便只能是复仇之日啊!冤冤相报,咱们绾氏与莲氏的仇,这样是解不开的。” 绾宜语塞,看着妹妹,心里突然闪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绾宁转过头看着雪千影,突然跪倒在地:“无常元君,你与我长姐的仇怨,绾宁愿以身相替,我也是绾氏中人,主家血脉,元君杀了我,也算报仇。我求你放过我长姐,好不好?” 第八百一十一章 自绝 “阿宁,你疯了吗!你不要求她,你站起来,你拿起剑,你杀了她,杀了她啊!”绾宜愤怒,嘶吼,甚至还朝这边爬了几步。 雪千影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绾宁,有些难过,又有些心疼。绾宜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妹妹,不然绝不会这么说。雪千影作为一个外人,反而能理解绾宁心里的矛盾和纠结,甚至敬佩她的勇气和决断。 但即便是能够理解绾宁当下的选择,若易地而处,她必然无条件站在莲英和莲芙这一边。不问对错,不辨是非。 毕竟,生而为人,不是事事都要讲道理的。不然人与人之间还分远近亲疏做什么? 自然,她也相信,自家师弟师妹,莲氏家教门风,做不出这等损人不利己,伤天又害理的事情来。 “绾二小姐,”雪千影摇了摇头:“你既然不知情,那么这事便与你无关。自然,你长姐杀了我师父师妹,我能来复仇。来日,你也可以为你长姐来找我复仇。这也算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公义。来日就算你报仇的手段再残忍乃至卑劣,我也不会怨天尤人。” 绾宁摇了摇头,她所求不是这个。 雪千影又道:“而且,报仇二字的意义,绾二小姐通览古今,知书达理,应该明白。我要的不仅是一条人命这么简单。我要的是作恶之人,杀我至亲之人,付出相应的代价,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事情是你们绾氏挑起来的。从这一点来说,不论是站在绾氏的立场,还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你都没有道理让我罢手。” 绾宁叹了口气,手指轻抚剑鞘,道理她都懂,她也清楚的知道今日想拦下雪千影,想要救长姐,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雪千影。但她没法拔剑。 “所以,绾二小姐,自你长姐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咱们两家就只有一个结局,就是不死不休。你现在拔剑,我不会怪你。或是你今日成全了我,之后将我杀了,或是待来日找我报仇,我都不怪你。但你就此消弭干戈,对不起绾二小姐,你还是拔剑吧。” 绾宁再次摇了摇头。她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自己没能早些发现长姐的筹谋,没能将她拦下——至于是否能够拦下,现在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只是眼下,她还能做什么呢? 绾宁将长剑放在身前,对雪千影叩首:“多谢无常元君,能与你相识一场,绾宁也算是不枉此生。” 随后,她又转过身去,朝着绾宜连磕了三个头:“长姐,身为绾氏中人,知族人倒行逆施,却不能匡正,为不仁。临阵怯战,见手足有难而不救,为不义。父母健在,却自绝人前,为不孝。请长姐代我将上述罪行转呈父母,恳求他们宽宥。若有来生,我还做他们的女儿,尽孝膝下!” “绾二小姐!” “阿宁,你在说什么……” 雪千影和绾宜同时意识到什么,齐齐扑向绾宁,却终究晚了一步。沉光出鞘,既没有选择刺向雪千影,也没有回护绾宜逃走,而是重重地割向了自己的脖颈。 染了主人鲜血的长剑落地,发出一阵呜咽般的嗡鸣,殷红的灵光瞬间暗沉,渐渐消失。 雪千影距离更近些,将人接在怀里,给她输送灵力,但血却始终止不住。鲜血喷洒出来,将绾宁最为钟爱的紫棠色衣裙染成暗红。 紫棠色是绾氏的服色。一度险些被绾氏抛弃的绾宁,却对家族对亲人爱得透骨。 雪千影此番千里追杀,恨不得将绾氏中人尽数屠戮已解心头之恨,但此时面对绾宁的死,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悲戚和惋惜。 “阿宁!”绾宜扑了过来,还不忘趁机舞动匕首偷袭,刺向雪千影要害。雪千影抱着绾宁,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下,后续几招总算是躲开了,抬起一脚,将绾宜的匕首踢飞。 但绾宜也将绾宁抢到自己怀中,却只能无措的捂住绾宁脖颈的伤口,看着鲜血从自己的指缝里喷出来,除了一声又一声的喊着妹妹的名字,别无他法。 绾宁终于在绾宜的怀中死去。当绾宁的手垂下的那一刹那,绾宜仰天嚎啕,以她从未想过的情境,从未想过的方式,从未想过的悲伤,送走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妹。 “雪,千,影!”绾宜红着眼睛,怒吼一声,“逼死了阿宁,你满意了吗!” 雪千影很是气恼,为绾宁之死觉得不值,更为绾宜的趁虚而入而愤怒,以至于她很想回嘴,“这里面也有你绾少主的功劳”,但就算不提死者为大,绾宁刚刚咽气,她不想这般恶语相加,只以沉默相对。 绾宜将绾宁的尸身安放在一旁,拿了自己的手帕将她的脸遮住,而后捡起了沉光,不顾一切冲向雪千影。 雪千影让了她几招,并非是因为心软,而是她并不想与绾宁的佩剑相抗。等到找准机会,雪千影空手夺白刃,缴了沉光,挥手插在绾宁身畔。这才拔出不见万物,接着方才继续数道:“三十九,四十……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本来就不是势均力敌的较量,如今更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直到第五百二十六剑刺下,绾宜早已经体无完肤,浑身浴血,甚至站不起来,整个人只能趴在地上,甚至想借翻滚躲避雪千影的剑芒,十分狼狈。 可雪千影见此,仍旧没有停手:“五百二十七。” 绾宜奋力地爬向绾宁的尸身,雪千影抢先一步,阻断她的去路,一件刺穿了她的髌骨:“五百二十八。” 绾宜一咬牙,抱住了雪千影的腿,想要拖住她出剑。却不成想,雪千影却以刺穿她手掌作为回应。 “五百二十九。” 身后的山口,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听起来人数不少。绾宜听见,知道应是自家援兵到了,双眸久违地绽放出光彩,本欲大声呼救。刚一张口,竟被雪千影割掉了舌头! “五百三十!” “无常元君!”身后传来一声爆喝,紧接着几道人影闪至自己近前。 雪千影也不理会,又是一剑刺下:“五百三十一。” “宜儿?!雪千影,你敢!”扑上来的几个人当中,就有绾氏家主绾筠。他本以为雪千影只是在与绾氏中人为难,却没想到竟是绾宜,便想也不想,拔剑来救。 雪千影转身闪过绾筠的剑芒,反手在绾宜背上又留下一道伤口:“五百三十二。” 第八百一十二章 疯子 绾筠挥剑便刺,雪千影躲闪不及,生受了一剑,在锁骨下添了一道伤口,但同时她也没有停手:“五百三十三。” 绾筠见势心急如焚,抽剑又刺,雪千影身形一转,让过要害便不再躲,又受了一剑的同时,绾宜身上也添了一剑:“五百三十四。” 绾筠被气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眼见出招无用,便去格挡雪千影的剑锋。但雪千影身形轻盈灵巧,一点也不像重伤在身的人,每次都能巧妙的避开甚至划过绾筠的剑身,将不见万物刺在绾宁的身上:“五百三十四,五百三十五,五百三十六……” 绾筠怒不可遏,七窍生烟,他伸手去抓雪千影的手腕,却只扯断一截袖口,又去抓雪千影的剑。却见雪千影直接将剑掷出,贯在绾宜身上,自己则躲开绾筠的手,绕到绾宜身前拔剑。而绾宜身上却又添了一道伤口:“五百三十七。” 而眼见绾宜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绾筠心知,这个女儿已经救不回来了。 而不远处,还躺着他另一个女儿。 “雪千影!”绾筠一声暴喝:“你要报仇,给个痛快便是,这般残虐,难道就是莲氏千年家风,是清泉天士教导你多年的结果?” 绾筠不提还好,既然提到了莲威,雪千影的手突然停了片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绾筠:“原来绾少主行事,绾家主也知情?” “废话!”绾筠脱口而出。绾宜此行调动元州仙修近千人,这般劳师动众,没有他这个绾氏家主支持,如何做得到?“怎么,无常元君是要连我也杀了,为你师父报仇么?” 雪千影笑着点了点头:“纵容子弟行暗杀之事,竟然还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绾氏好门风,绾家主好家教啊。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绾家主当之无愧。”说着,雪千影偏过头去,呕了一口血,用手背擦了擦,转过脸来看着绾筠,“我确实想连你一起杀了。只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杀不动了。绾家主捡了一条命,高兴么?” 雪千影提着剑,绕过绾筠,朝着绾宜缓缓走过去:“绾少主伤我白鹤两千九百七十二条性命,可她只有一条性命赔给我,我只能伤她两千九百七十二剑报仇。若是她挺不过,够数之前就死了,我便只能朝尸体发落了!绾家主若有心拦我,便拦,至于拦不拦得住,就要看绾家主的本事了。若是拦不住也无妨,等我杀了绾少主,够了数,你再杀我报仇,也不算迟。” “你!”绾筠没想到,向来不以口舌见长的雪千影,也能说出这么气人的话来。更没想到雪千影已经抱定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人不畏死,便不能以死惧之。绾筠又气又无力,一时之间两眼发直,只顾用颤抖的手,提着剑,指着雪千影,却连还嘴都忘记了。 “雪千影,你莲氏的命是命,我绾氏的命就不是命吗?”一个绾氏族老在她身后大叫,“你这一路上,杀了多少我绾氏子弟,如今还要虐杀我们少家主,雪千影,你们莲氏由己及人的家训,难道就只是说说而已吗?” “我莲氏的家训,我莲氏子弟不懂,却要你一个绾氏的族老来教么?”又有人来抚逆鳞,雪千影毫不客气的寻声看去,冷哼一声。“由己及人,不错,这四个字在我这里的意思,就是我莲氏遭过的苦难,也要教你绾氏尝上一遍,才算公道。不然,作为始作俑者,你绾氏若能全身而退,天理何在?” 她浑身浴血,眼神冰冷,神情之中却带着几分笑意,着实令人畏惧,将不少绾氏子弟吓得连连后退,好些个还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雪千影不禁冷笑,不屑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再者,我记得绾氏的家训,乃是谨慎无大过。原来绾家主和绾少主就是这般谨慎行事的?呵,若论数典忘祖,绾氏还真是独占鳌头,当世无出其右啊。” 绾筠终于回过神来,指着雪千影:“好,既然你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我也不用愧疚了。你再敢往前一步,我也不会对你客气!今日你杀我绾氏子弟,杀我两个女儿,我必然要将你碎尸万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哟,”雪千影笑得嘲弄:“原来绾家主还知道愧疚二字怎么写?真是好学问啊!” 绾筠不再与她废话,提剑上前。而雪千影似乎根本不曾顾忌绾家主出招,抬手一件,挑断了绾宜的手筋:“五百三十八。” 绾筠手中长剑,刺穿了雪千影的胸口。雪千影身形向后微仰,手中不见万物向上一撩,竟然将绾筠的剑砍断了。绾筠没能收住剑招,整个人身形前倾,几乎要撞到雪千影怀里。雪千影却没有趁机杀他,而是抬起一脚将人踹了出去,转身又在绾宜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五百三十九。” 绾氏族老将绾筠接住。绾筠一声令下,数名绾氏子弟围了上去,刀剑齐出,瞬间在雪千影身上留下数道伤口。雪千影对此却不管不顾,甚至看着掌心上不断闪烁的金芒,也不能让她停手,依旧只顾着刺伤绾宜:“五百四十,五百四十一……五百六十,五百六十一……” 渐渐的,绾氏子弟手中的剑砍不下去了。就连绾筠也向后退了几步。面对这个不知疲倦只知砍杀的疯子,面对这个千刀万剑也杀不死的怪物,面对这个口中始终念念有词仿佛催命咒语一般的妖孽,但凡是个正常人,都难免心生恐惧。 如果这个世上有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东西,那便是不畏死。 “一千三百四十二,一千三百四十三,一千三百四十四……” 绾氏众人远远地将雪千影围在正中,看着她一剑一剑刺向自家少主,仿佛一个屠夫,正拿着菜刀却剁案板上一摊烂肉。而她剑下的绾宜,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身上仍旧不断新添的伤口,已经不会往外渗血。但雪千影还是不知疲倦的一剑一剑的刺下去。 “一千九百八十五,一千九百八十六……” 第八百一十三章 自嘲 狭窄的夹山道,此刻已然成了黄泉路,没有半点鲜活的气息,只有雪千影嘶哑低沉的声音回荡。除此之外,就只有山风偶尔穿行留下低微的呼号。以及绾氏近百人沉重而充满恐惧的呼吸声。 “……两千九百七十,两千九百七十一,两千九百七十二。” 直到雪千影终于刺完了两千九百七十二剑,数完了两千九百七十二个数。不见万物灵光一闪,恢复成一个指环,套在雪千影的手指上。而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雪千影仰面栽倒,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就如同死去了一般。 而绾氏众人,甚至无人敢上前确认她是死了还是仅仅脱力而已。 “家,家主,”绾氏一个族老唤了绾筠一声。 绾筠这才魂魄归位,大叫一声:“我的儿啊!”扑向绾宜的尸身。 可绾宜的尸身——已然是个血葫芦,几乎看不出是个人形——让本想抱尸痛哭的绾筠,甚至无从下手。 而另一边,几个绾氏子弟将绾宁的尸身抬过来,与绾宜并排放了。 绾筠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整个人佝偻着,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两个女儿一向是他平生之傲,绾宜有野心敢作为,是谋夺天下的利器,绾宁有智计却无争斗之心,能够辅佐长姐,帮助绾氏于乱世立足。 可一朝之间,两个女儿全都没了。 全都死于雪千影一人之手。 绾筠心中恨极了,恨不得当初率人奇袭莲氏的人是他。恨不得再带人杀向长州一次。 “去!”绾筠吩咐道,“将雪千影的头剁下来,送去莲氏!” 手下人虽然畏惧雪千影,但她似乎已经死了,死去的无常元君自然没有那么可怕,况且家主之命,又怎么敢违背?几个绾氏子弟大着胆子蹭了过去,却发现雪千影根本没死,吓得瞬间做鸟兽散。 一个族老骂了几句小辈们不经事,自然更是害怕家主迁怒为难他们,自己凑到雪千影近前。只见浑身浴血的无常元君,勾着嘴角,脸上带着几分欢喜,瞪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若非她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也实在看不出这竟然是个活人。 “无常元君,对不住了。” 雪千影眼珠动了动,但依旧没什么反应。 那族老举起手中长剑,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 手起剑落,却听得锵的一声,长剑为另一柄长剑格挡,并将他震得连连后退。 “夜少主?!”那族老一声惊呼,惹得绾氏众人将目光全都投向了这边。 “前辈称呼错了。小楼如今已经为夜氏除名,不再是夜氏子弟,更遑论少主之称。前辈若是尊重,可以唤我一声云齐天士,若是不愿,直呼我名也很好。” 这事夜一行虽然没有亲赴天台山昭告天下,但也知会了各大世家,至少绾氏是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的。那族老也只是出于惊讶,一时之间顾不得这些细节罢了。 夜小楼说着,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脸颊。自然还是有温度的。可雪千影却对他的到来,似乎毫无知觉。没有求救,没有欣慰,没有感动,甚至没有责怪。 夜小楼忍不住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雪千影的脸:“茕茕,茕茕?”一声一声的唤着,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可雪千影除了眼珠还动一动之外,仍旧没有什么反应。 夜小楼心痛不已,他想将雪千影抱在怀里,可雪千影浑身是血,身上伤口繁密,让他根本就无从下手。他想给雪千影输送灵力,抓过她的手,却发现她的经脉尽数崩溃,渗出来的血,已经将衣衫粘在了身上。 夜小楼喉结动了动,哽咽着喘息一声,翻过雪千影的左手,看见纯婴二字金芒绽绽,闪烁不止,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有仙尊护着,雪千影应该死不了。现在只要能够拖到修正到来,雪千影就应该还有救。 可修正要几时来? 修正啊。夜小楼突然笑了起来,癫狂的,病态的,歇斯底里的。自嘲的,自卑的,自责的。无条件护着雪千影的,总是另一个男人。屡屡把雪千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也是旁人。永远不是他夜小楼。 那他活着干什么呢? 回想起自己曾对金夫人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与雪千影并肩的承诺,夜小楼现在只想一剑捅死自己。 “夜小楼!”被笑声惊动的绾筠,抹着眼泪站了起来,看着特意赶来阻止他杀雪千影的夜小楼,咬牙切齿:“你也要来趟这摊浑水吗!” 夜小楼站起身,朝着绾筠笑了笑:“绾家主这是哪里话?难道你已经忘了,莲氏的前家主,我未来的岳丈,就是在夜云台遇刺的呀!虽然夜氏逐我出门墙,但我没有改姓,婚约也未废——我本就在浑水之中啊。” 绾筠这才反应过来,夜小楼和雪千影之间还有姻亲这回事。 但由心而论,绾筠与这世上许多家主和仙修们一样,对于夜小楼的评价一贯偏颇。他们都觉得夜小楼性情太过跋扈,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又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况且夜少主这个身份,显然比他的仙号云齐天士四个字含金量更高。所以每每提起,总是会低估。 哪怕本次名仙擂,他与雪千影并列榜首之位。很多人也偏见是雪千影故意相让之故。 绾筠心里的怒火,丧女的悲痛,此时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目标,他对付不了雪千影,难道还对付不了夜小楼么?绾筠摆了摆手,一众绾氏子弟个提着兵器朝着夜小楼围了过来。 “杀!”绾筠一声令下,绾氏子弟齐齐出手。 夜小楼将手中的破立,连同剑鞘一起,插在了雪千影身边。 数道剑光闪过,绾氏众人已经扑了上来,一柄长剑直扑夜小楼胸口要害。夜小楼却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等到剑尖快要抵住他胸口,突然伸手抓住长剑,眉峰一挑,使出暗劲,只听得咔吧一声,剑身应声折断。 然而对方想要收招却来不及,惯性作用下,断剑直接刺进了夜小楼的肩头。 来不及为这一击得手而欣喜,手执断剑的绾氏族老,只见夜小楼手握半截断剑,和着他掌心的鲜血,横扫过自己的脖颈,而后胸口一凉,低头一看,断剑已经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族老弃了手中断剑,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口鲜血喷出,溅在夜小楼的脸上和衣服上。夜小楼松开手,抬起一掌,将人击飞数丈之远。眼见那族老重重地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鲜血汩汩而出,渐渐死透了。 绾氏众人,连同绾筠,全都被吓傻了:一个疯子终于要死了,怎么又来了一个疯子? 第八百一十四章 相随 两个绾氏年轻子弟同时冲了上来,一左一右,一个攻击夜小楼肋下,另一个的剑锋直奔咽喉。 夜小楼身形后仰,躲过后者,却生生受了肋下一剑,同时突然伸手抓住了执剑的手腕,往怀中一带,轻飘飘的发力一折,而后往反方向一丢。只听得接连两声惨叫,那人手腕被折断不说,整个人被夜小楼摔到山石上,尖角正硌在背心,抽搐了几下,口吐白沫,很快就不行了。 而夜小楼的肋下,也因此多了一道两寸多长的豁口,鲜血喷涌如泉。而他甚至看都没顾得上看一眼,身形后仰下压成桥,抬起一脚,正踢在另一人的腮下。另一名绾氏子弟被横着踢了出去,口中鲜血喷出,在空中挥洒出一道如虹的血花。 这等天地同寿、以命换命的打法,别人用来难免有几分悲壮的意味,可在云齐天士这里,却只能用狠辣和疯魔来形容更为合适。自然也成功的威慑了方才已经被雪千影发疯吓坏了的绾氏众人。 绾筠连忙摆手,示意众人停手。眼中无人上前,夜小楼嘲弄地盯着绾筠看了半天,浅金色的眸子浮上一层不屑和轻蔑。抬手封了自己的经脉,给自己止了血,再次抬眸看向这群乌合之众,伸出手,对着绾筠招了招:“绾家主,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周围一片死寂。谁愿意跟一个疯子动手呢?赢了未必光彩,输了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何必呢? 绾筠心里一沉,他明白,若是全员压上,杀夜小楼并不难,难的是他要不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今时不同往日。绾氏虽然重创了莲氏,看似赢得风光,却也被雪千影将光芒尽数抹杀。这些人已经是他手里最后的高手和死士了。若是折损过重,他还拿什么逐鹿中原,拿什么争夺天下。 绾筠忍不住叹息一声,既然不想打,那就只能谈条件。他将自己的断剑捡起,收了起来,团着手,对夜小楼道:“云齐天士,你肋下的伤口再不处置,怕是要活活流血流到死。” 说着,绾筠丢了一个乾坤袋到夜小楼面前:“绾氏与莲氏必然要不死不休,但我不想再竖下你夜氏这个强敌——别说什么你已经被逐出家族,夜氏一日不改立少主,你依旧可以回去继承玄州继承夜云台。咱们都是大世家出来的,这里面的弯弯绕,旁人不懂,我难道还看不出么?” 夜小楼冷笑一声,没有回应,也没有去捡地上的乾坤袋,而是扯了衣襟,将腰腹扎紧,又服了一颗止血的丹药,便算是处置过伤势了。 “你这行事的风格,是越发像雪千影了。”绾筠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夜小楼还是听清了。 夜小楼看着绾筠。这句话他到底听进去了,甚至觉得这是上天,是雪千影,赋予他的恩赐。而且还暗自庆幸,雪千影没有越来越像他。 雪千影越来越像仙尊了。桃李不言,静水流深,百无禁忌。 “云齐天士,闹到这个局面,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但雪千影今天你是救不下了。别说我不会放过她,就算让你现在带她走,也未必就能救得活。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了雪千影,你还可以回去做你夜氏的少家主,夜氏还是天下第二的世家,你又何必一定要与我绾氏为难呢?” “绾家主客气了。你手里现在还有七八十人,一拥而上,我必死无疑。哪里是我在与你为难呢?今日我来,便只有救下茕茕这一件事要做,你答不答应不要紧,救得下我便救,救不下我便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夜小楼的目光扫过四周,“反正这夹山道里,连个人证都没有,到时候你不说,没人知道我丧命何人之手。瞒天过海,颠倒黑白,对于绾家主来说,一点都不难吧?” “何必呢,云齐天士。”绾筠蹙了蹙眉:“为了一个必死之人,丢掉大好性命——便是你今日将她带走,救活,来日我两家烽烟再起,难道你能劝她袖手旁观?如若不然,你救得她一次,难道还能次次都救么?” “绾家主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夜小楼笑了,笑得人畜无害,笑得一往情深,“茕茕行事,自由她的本心,我是无权干预。将来莲氏和绾氏如何,多半也与我无关。唯有这一身一命,生死相随。只不过,临死之前,总得多拉上些个陪葬,不至叫她含冤也就是了。” “你!”绾筠差点被他这话气得背过气去。这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群世家出身的天纵英才们,个个都是这么油盐不进? “绾家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不动手,我都要瞧不起你了。”夜小楼继续激怒绾筠:“而且,绾家主,夜云台刺杀的真相,琵琶岭截杀的详情,我都已经知晓。只要我能活着离开这里,绾氏的恶行,就必然为天下所知!” 这句话终于逼绾筠下定了决心,他退后两步,大声吩咐手下,不计代价,围杀夜小楼! 夜小楼站在原地,脚下一动不动,就眼睁睁看着绾氏众人,缓缓合围过来。 突然,一道金色灵光从天而降,继而一阵烟雾弥漫。绾氏众人连忙遮掩口鼻,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几个动作慢的很快倒地抽搐不起,其他人见状,飞快地挥舞着衣袖驱赶烟雾,一边飞速退去老远,直到逃出烟雾的范围,才渐渐停下了脚步。 但夜小楼却对这烟雾毫无反应。烟雾之中,一道绯红的身影,翩然落在地上,手中玳瑁金漆折扇轻轻一晃,烟雾瞬间弥散无影无踪,让夜小楼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修正到了。 修正虽然修医道,但极少用毒。今日这毒烟实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不仅绾筠意外,就连夜小楼也颇觉几分蹊跷。 修正合拢折扇,满意地在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阿萱这法子真不错。以一敌百,利器也!”拽了两句,修正转身打量夜小楼,一下子就发现了他肋下的伤势,忍不住毒舌:“行啊,几日不见,你这受伤的本事,可是快赶上茕茕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围杀 “你先别管我,茕茕伤得极重,你快去看看。”夜小楼指着雪千影的方向连忙说道。 修正如一朵红云,翩然走向雪千影,全然不把一众绾氏族人放在眼里。不过等他到了雪千影近前,忍不住咧了咧嘴:“夜胜寒,我收回方才的话。论弄死自己的本事,你比她还差得远呢。” “你现在骂破天,她也未必听得见,不如留着力气,等她好了再说!”夜小楼摇了摇头,又问修正,雪千影究竟伤势如何。到底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这个世上,只有想死的人我救不活。”修正回了句嘴,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脉门,不禁蹙起眉头。 雪千影虽然伤得极重,但心脉尚且完好,大概是仙尊的灵力一直呵护的缘故。只凭这一点,修正自信,他一定能把雪千影再次从鬼门关拉回来。 只是,人他能救活,但眼下不行,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还需要至少两个夜小楼或是莲英这样的高手在旁辅助。最好能叫来莲萱或是杨文一起,因为雪千影的身上还有毒。 而且施救之后,雪千影不能挪动,至少得在床上躺一个月才行。 “夜胜寒!”修正起身,回头望向夜小楼,“给你一个时辰,最多两个时辰,咱们得带着她启程回长州!” 夜小楼听闻此话,也皱起了眉头。 “就这么几个虾兵蟹将,你要是一个时辰都处理不完,我要骂你师父和祖宗了!”修正越是着急,说话越难听。 可他忘了夜小楼身上也有重伤未愈,而且离开夜氏的时候,还被夜一行打了一百杖,肋骨还折了两根呢。 夜小楼伸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反手拔出当局者迷:“行,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照看好她,我来收拾这帮人。”话音没落夜小楼竟然主动出招,朝着一众绾氏众人冲杀过去。 夜小楼面临的情形与雪千影完全不同。雪千影是一路追杀,渐渐打散了绾氏一行人的精气神,虽然她身上的伤也随之越来越重,但每次最多对上都不超过二十人,以她的身手和修为,足以支应。 可夜小楼这边,是对上了全盛无伤的七八十人。这些都是绾筠一手调教出来的死士,修为又非常平均,对绾筠唯命是从令行禁止。这样的以一敌众,夜小楼很难讨到便宜不说,一旦绾氏众人结阵,夜小楼的处境将非常危险。 而且夜小楼一旦落败,雪千影和修正便难逃一死。修正的修为不行,便是用毒,出其不意可建奇功,一旦绾氏众人有了防备,戏法就不灵了。 眼下夜小楼除了硬拼,别无他法。所以本就疯魔的云齐天士,抱定了尽量削弱对方战力、能伤一个是一个的信念,出手尽是杀招,很快将绾氏即将结成的剑阵击溃,又利用身法优势,尽量攻击手筋脚筋这样的要害位置,又快速打伤了七八个人。 为了应对夜小楼的速度,绾氏众人出手的速度也逐渐加快,并且仗着人多的优势,一部分人几乎是不要命般的近身纠缠夜小楼,另一部分则在外围布阵。里外轮转之下,夜小楼每每对上的总是以逸待劳的有生力量,可他自己却如蝴蝶一般,飞速地游走在众人之中,频繁又快速的出招,致使损耗非常之大。必然不能持久。 当局者迷本是轻盈灵动的长剑,而且剑身又薄又细,并不适合硬碰硬,贴身缠斗相对吃亏。很快,几个贴上来的绾氏子弟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仗着兵器的优势,横冲直撞,在夜小楼身上留下了几道伤口。虽然夜小楼也趁势反击,杀掉其中两人,算是没有让对方占到便宜,但对方有轮换,夜小楼却没有援助。身上每多添一道伤口,便要减少一分战力。 与此同时,绾氏外围剑阵已经成型,几个近身的子弟快速撤走,如骤雨般的剑芒倾泻而下,夜小楼只得招来破立,双手持剑,飞速格挡。借着破立刚直,舞动生风,竟然几番逼退了绾氏的剑阵,让夜小楼稍稍得了喘息。 趁着这会儿功夫,修正已经开始帮雪千影止血——外伤止血相对容易,但经脉崩溃却需要用药用针,最重要的是需要稳定的环境和时间。他本欲开口催促夜小楼速战速决,可朝那边望了一眼,见夜小楼玄青色袍服上转眼多了好几道口子,多少有些不忍心,又把话咽了下去。 从夜小楼这边撤下的绾氏子弟,慢慢朝着修正这边逼近。修正察觉,一道毒烟放出,稍稍将人逼退。可夹山道里山风频频,毒烟很快就会被吹散。而一旦失去了毒烟作为屏障,那些绾氏子弟便再度围了上来。 如是三五次,修正从莲萱那里索要的毒丸不多了。修正只得站起身来,理了理袍袖,右手紧紧的握着折扇,左手手指不停的摩挲着指间刃。同时袖袋里的柳叶刀,也被他悄悄的摸出来两枚一旦动起手来,攻其不备之下,至少能够占据前期的优势,甚至能吓退几番攻势,不至起手便落下风。 剑阵虽然短时间内伤不得夜小楼要害,但夜小楼也拿剑阵无可奈何。眼见修正那边也被人围了上来,夜小楼心中焦虑,竟然再次使出了不要命的打法,脊背被砍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手背也被刺了一剑。反过来夜小楼则击杀了三四名绾氏族人,将剑阵撕出一道口子,一个闪身,挡在了修正和雪千影面前。 绾氏中有人请示绾筠,可否将三人一齐围杀。绾筠看了夜小楼和修正一眼,担心迟则生变,点了点头:“乱剑砍死,要快!” 今日之战,不能留活口,否则后患无穷。 绾氏众人呈扇形,朝着夜小楼三人快速进逼。夜小楼反手一招破魔式挥出,逼退正面之敌,两翼却仍然快步扑了上来。右翼一个绾氏子弟突然暴起,直扑修正。修正抬手一枚柳叶刀挥出,直接扎在了那人的脖子上。鲜血喷洒,顷刻毙命。 “准头不错!”夜小楼赞叹一声,双手握剑,左突右挡,激起一阵血花。 “数量有限。”修正抬手又是一击柳叶刀飞出,正中一名想要偷袭夜小楼的绾氏仙修胸口。 第八百一十六章 我命 绾筠的命令,是今日不允许除了绾氏之外的人走出这道山口。绾氏的死士们,自然是前赴后继,不计生死,要将夜小楼雪千影和修正三人的性命留下。 尤其雪千影伤重不宜挪动,夜小楼和修正只能在原地站定御敌,不能且战且退,或是一人留下殿后掩护其他两人逃走,也让绾氏占了便宜。 夜小楼成功毙敌七八人,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有两处还在要害。他可没有仙尊留下的保命法门,伤势影响了他出剑的速度,而眼见他出招变缓,绾氏众人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蚊蝇,更加不要命的冲了上来。 修正手里的毒丸已经用完了。柳叶刀扔出去十几把,就连指间刃也见过血了。而这些出其不意的法子,一旦令人有了防备,便再也不灵。修正眼下只能挥舞折扇御敌。好在天下人皆知他修为不济,大部分压力还是在夜小楼那边。但饶是如此,修正仍受了不少伤,格挡速度越发迟缓,进而更易受伤,陷入了恶性循环。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别说救走雪千影,就是夜小楼和修正也很难逃出生天——运气好最多拼个同归于尽,天下闻名的无常元君、云齐天士、盲医并绾氏家主、少家主、二小姐,同时曝尸荒野,何时被人发现也未可知。 若是运气不好,就只能让绾氏中人给他们收尸。 至于这场惨烈对战的真相,只能取决于谁还能开口说话了。 修正手臂上又挨了一剑,手里的扇子几乎拿不稳,接下来的几招都没能躲开,身上瞬间添了几道血痕不说,扇骨也被折断了两根。夜小楼见状,连忙过来帮忙,替他将扑上来的几个绾氏子弟逼退,但却暴露出破绽,腰间连中两剑,还手的时候又不慎失足,差点滑倒,幸得修正一把拉住他,这才免于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但绾氏众人似乎由此找到了对付夜小楼的好办法。他们突然对修正发起密集的攻势,修正自然不敌,夜小楼自然要救。而这个过程当中,夜小楼也必然会暴露破绽,至少是接招不暇,很难两相兼顾,绾氏众人便可抓住机会给他身上多添几道新伤。如是三番五次,夜小楼终于不支,周身几乎都被鲜血浸透,胸口一个血洞,已经止不住血。 这回轮到修正反过来护着夜小楼。但他的修为,在这群亡命徒面前实在不够看。很快,最后两枚柳叶刀也被扔了出去,指间刃被折断,折扇早就脱手。他手中最后的武器,是临行前莲英特意塞给他的、本该属于莲芙的那把鲲骨匕首:赤子。 这把匕首是雪千影亲手所制,与莲英的那把“彼岸”是一对。缠着鲜红色兽皮的手柄,鲲骨的质地,泛着莹润冰冷的光芒,表面雕刻着繁复的鱼戏莲叶缠枝纹,精美得不像是一把杀伤的利器,更像是摆在世家大族珍宝架上的收藏品。 但这把匕首的杀伤力又十分可观,放在莲芙手里是利器,放在夜小楼手里是杀器,放在雪千影手里,眼前这些个绾氏子弟怕是不够她杀。可惜此时是握在修正的手中,做多只能算是个威慑,甚至算不上一件趁手的兵器。 修正一手拉着夜小楼,挡着身后的雪千影,将匕首横在身前。绾氏众人缓缓逼近,修正看着一张张染着血污又跃跃欲试的脸庞,心下不禁叹息,这些年自己若是多分出来一些时间放在修习上,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但反过来一想,即便如此,没了他精绝的医术护持,雪千影和夜小楼怕是早就死了好几回了,也的确落不到这步田地——可若是没有雪千影和夜小楼,他可能也早死了。 “罢了罢了,我命我幸。”修正定了定心神,手腕轻轻反转,盘算着若是主动出击,能不能多拉上一两个垫背。 突然,一声凤鸣,响彻山口。随着几个绾氏看守路口的子弟的尸体被人丢了进来,一片绯红涌了进来。 莫雪歌终于带人赶到。 夜小楼松了一口气,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绾氏见了莫氏的人,都吓了一跳。康州的主人,莫氏的家主,亲自带着上百人从西到东横穿元州,他们绾氏竟然没得到半点风声?沿途各世家竟然也都毫无察觉?难不成他们元州的仙修都是死人么? 绾筠更是大吃一惊:是绾氏的运气太差了,还是小三圣的命都太硬了?要杀雪千影来了夜小楼,好不容易快要将两个都杀了,又来了莫雪歌? 莫雪歌摆了摆手,一众莫氏高手将绾氏众人团团围住。两道绯红的身影——莫雪歌和莫雪蝶——扑到修正身边。 “正哥哥,你可还好?”莫雪蝶抓着修正的袖子,她从没见过修正这么狼狈,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还好,都是皮肉伤。”修正将匕首收了起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这口气终于松了下来,他是站不起来了。 莫雪蝶多少有些欣慰,点了点头,可当她越过修正,看见倒在地上的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时候,张了张嘴,半天没说话,最终实在忍不住,扑进莫雪歌怀里大哭起来。 莫雪歌也很心痛。昆仑试炼那么凶险,北海寻宝那般惊险,陈氏截杀那么险恶,两人也都是九死一生,差点就丢了性命。后两次她虽然不在,但看字里行间透漏出来的只言片语,就足够莫雪歌替他们牵肠挂肚,可都远远不及今日这般让纵横元君望而生怨。 莫雪歌现在想杀人。 只想杀人。 人们每每提及小三圣的名头,总是会把雪千影排在最先,把莫雪歌排在最末。毕竟从悟道称仙的年纪来看,从这些年来的战绩和威名来看,雪千影的确胜过两人。再加上少家主和家主的身份,人们常常因此忽略了夜小楼的手段,更会忽略莫雪歌的本事。 而眼下这群绾氏子弟,则“有幸”亲自面对这个现实:暴怒之下的纵横元君,也是十分可怕的。 第八百一十七章 条件 又是一声凤鸣,莫雪歌还剑入鞘。手中却多了棋盘山海,抬手祭在空中,一把洁白的鲲骨棋子丢了上去,同时,棋盘所笼罩的地面上,随之灵光闪动,围着一众绾氏族人瞬间形成一道涡旋,眼见将要成阵。 这个阵法绾筠记得这是经由莫夫人之手复原的上古阵法,也见她曾经用过,叫做屠魔阵。是坑杀千军万马有来无回的大杀阵。 “莫家主!莫要冲动!”绾筠大叫一声。 而莫雪歌手下阵法已成,她回头看了一眼绾筠,冷笑道:“怎么,绾家主还有什么话说?” “咱们两家偶有利益争端,却没有深仇大恨,你此来,是为了救他们,不是来与我绾氏结仇的!” “绾家主这是要与我交换?”莫雪歌嗤笑一声。绾氏这些人,她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杀的,但在杀之前,如果能从绾筠的口里套出些许实话,来日清算之时,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交换也好,条件也罢,都依你。只要你放过他们。不过就是雪千影和夜小楼两条性命,人你带走便是!” “好。茕茕和夜胜寒这边先放下。容氏的事情,绾家主怎么说?” 绾筠一愣,脱口而出:“你跟容璇玑不是反目了吗!” 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瞬间明白过来。什么反目,什么断交,原来竟是做给别人看的! “莫氏与容氏争利不假,康州与聚州争利,也不假。但璇玑终究是我的朋友。你行暗杀之举,灭族容氏,囚禁璇玑,这个仇,绾家主如何说法?” 绾筠语塞,他带人围剿容氏,囚禁容璇玑,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可这些日子以来,任凭他们父女手段用尽,仍没能撬开容璇玑的嘴,没有拿到雁图匣。布局了这么久,却毫无收获,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绾氏与容素无瓜葛,”绾筠决定咬紧了牙关不承认,“莫家主凭什么说容璇玑是被我绾氏的人抓了?” “绾家主不认?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说着,甩手一枚棋子落在山海之上,屠魔大阵启动,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十几个绾氏弟子倒了下去。 “莫雪歌!”绾筠大吼一声,“好,你想要容璇玑,我帮你去找!倾我元州之力,还找不到一个容璇玑吗!但你须得放这些人离开!没有人手,我拿什么去给你找容璇玑?” “绾家主的嘴,还真是硬啊!“莫雪歌笑得越发阴冷,”璇玑如今不就在你家地牢吗?绾家主这般惺惺作态,毫无诚意,可不是谈条件的态度啊!” “莫雪歌!”绾筠心里又惊又气。惊的是,容氏灭族,乃是绾宜亲自带着手下心腹做的,用的都是死士,当中不少已经死在了白鹤,死在了琵琶岭。而容璇玑的事情更是机密,知道的人十分有限。就算能够听到一些风声,也绝不可能知道具体的关押地点。就连绾夫人都不知道。 可莫雪歌似乎已经详尽的知道了前因后果,不仅认定了容氏的事情就是绾氏所为,更要死了容璇玑是为绾氏所囚——她究竟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难不成有心腹已经背叛了绾氏?改投他人门下? 看着绾筠的神情变幻莫测,莫雪歌继续逼问:“绾家主认吗?” “好!我认。容璇玑如今就关在我家地牢之中。莫家主想要,随我去接人就是!”绾筠咬牙答应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只要绾氏能过保留火种,延续下来,还怕来日没有反杀的机会吗? “别着急,绾家主,我的条件还没提完呢。”莫雪歌眨了眨眼睛。 “莫雪歌,你适可而止,不要得寸进尺!” “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便是我得寸进尺,你能奈我何?“莫雪歌轻轻扬起下巴,手中拈着棋子,看了一眼棋盘,”怎么,绾家主不想听听我接下来的条件吗?” “好,你说。”绾筠无可奈何。 莫雪歌似笑非笑,盯着绾筠:“我要绾家主你,亲赴天台山,将你是如何灭族容氏、囚禁容家主,有何所图,又是如何策划实施夜云台刺杀、琵琶岭截杀和白鹤奇袭的,一桩桩一条条,将你绾氏的罪孽,尽数昭告天下!” “莫雪歌!你在戏耍我!”绾筠终于反应过来,莫雪歌提出的条件他根本就不可能答应,或许从一开始,莫雪歌就不想跟他谈判,而所谓的条件,在绾筠眼中看来,不过是趁机羞辱——不,不仅是羞辱,这些事情一旦公开,绾氏必为天下世家共讨,那跟莫雪歌直接灭了绾氏,又有什么区别? “戏耍?”莫雪歌挑了挑眉毛,一枚棋子进入棋盘,很快又有十几个绾氏中人倒下,而她也因为过度消耗灵力,而显得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也渐渐失了血色。“明明是绾家主毫无诚意,信口开河,只想着保存自家实力,却从没想过,你绾氏的命是命,容氏和莲氏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这话让绾筠觉得很熟悉,方才绾氏某个族老呵斥雪千影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前后调换过来。而说话的人,就倒在不远处,已经是一具凉透的尸体,这让绾筠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悔。 一步错,步步错。说的是不是就是他们父女? 想到惨死的女儿,绾筠猛然回过神来。若是他现在反悔,岂不是白白牺牲了绾宜和绾宁?她们为了绾氏,肝脑涂地,连性命都舍弃了,若他现在摇摆不定,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两个女儿呢? “莫雪歌,人我可以放,但天台山昭告天下,我不能答应!莫家主不如提点别的条件,我绾氏撤出洞庭水路,如何?龙池上的利益,也可以分给莫氏三成……哦不,一半!”绾筠在尽最后的努力,以利益诱惑莫雪歌。在他看来,莫雪歌就算与雪千影和夜小楼相交甚笃但首先她是莫氏家主,必然要以莫氏的利益为先。 “看来绾家主还以为我是在与你讨价还价?”莫雪歌摇了摇头,出手又落一子:“我就这个条件,你答应,我收手,你不答应,我杀人。没有别的说法。至于你口中的洞庭和龙池,”莫雪歌大笑起来,笑得诡诈又阴险,“没有了绾氏,这些尽是我莫氏囊中之物,何必还要经你绾氏的手,徒留卧榻之患呢?” 第八百一十八章 野心 “莫雪歌!人心不足,你贪婪至此,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绾筠看着又是一片倒下的心腹死士,忍不住跳了起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直指莫雪歌。 一众莫氏子弟围了上来,将莫雪歌保护在当中。 “绾家主也能说出这般大彻大悟的至理名言,真是难得。看来绾家主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还以为你一直当自己是黄雀呢,如今看来,不过是螳螂,甚至连螳螂都算不上,只能被人坑杀在这夹山道中,来日挫骨扬灰,青史之上,唯有骂名。至于来日我莫氏如何,就不劳绾家主费心了。” 莫雪歌说着,连出数子,很快将绾氏一众死士,坑杀干净了。 绾筠睚眦欲裂,喊了几声莫雪歌的名字,却终究是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场屠杀,内心在悔恨与愤怒中反复纠缠着。 “好了,算完了茕茕、夜胜寒和璇玑的事情,绾家主,我这里还有一笔账,要跟你算。” 绾筠一愣,暴怒地挥舞着手中的剑:“你还有完没完?今日还要替谁出头?” “家母。” 莫雪歌只说了两个字,绾筠的脸色就变了:“不不不,令堂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是泽德广和泽老家主,我,我只不过是……” “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是个执行者吗?”莫雪歌一步一步逼近绾筠,“我生父的身份,是帮着作伪的。那些所谓的旧日仇怨,也是你告诉他的。还有母亲出事那日,所得传书,也是你的亲笔不是吗?” “可这些都是泽德广筹谋的,我就是,你说得不对,我不是执行者。我也是被骗了啊!他找来的人,跟我说,跟我他曾对此人有恩,身家清白,若是能入赘莫氏,最咱们两家将来都是个助益。那几封信,并不全是伪造,而是我当时知道的情况,就是如此。我真不知道他要害你母亲啊!” 绾筠连连摆手,说起这事颇有几分悔恨:“我与你母亲自小相识,算是青梅竹马。长大之后,她是修为高过我,可我也不差,我们都是家主,彼时元州和康州比现在还要和睦,我没理由要害她啊!” “是吗。”莫雪歌摇了摇头,这番说辞,她显然不信。不过绾筠竟然把泽德广给咬了出来,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毕竟根据她之前的调查,和她生父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口供,莫雪歌一直以为,绾筠就是幕后黑手了。 可她看着绾筠,满脸的慌张,倒也不似做戏。心里顿时多了几分犹疑。 绾筠突然收了剑,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流下了眼泪:“莫家主,旁的事情,我跟你争跟你辩,跟你讨价还价,无论是容氏还是莲氏,即便到了现在我最多只是怪自己筹谋不够缜密,并未觉得自己做错。唯独你母亲这件事,唉。” 莫雪歌看着绾筠,没有说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别着急取我性命,先听我把话说完。”绾筠一直紧锁的眉头,竟然在这种时候舒展开来,脸上的神情,竟也多了几分慨然赴死的从容,叫莫雪歌着实吃惊。 “若有一日,你能救活你母亲,便会相信,我与她之间情谊不假。我甚至想过向莫氏求娶你母亲,脱离家族,做一对神仙眷侣。只可惜,你母亲是莫氏的独苗,我绾氏这辈,也无人能胜过我,为了两家的未来,这个念头就只能藏在心里了。可就算结亲不成,我也没想过要害她,我是真的被泽德广骗了。” 绾筠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直到你妹妹出生,我才察觉那个人有问题。还去质问过泽德广,结果他大言不惭的向我坦诚一切,还以此为要挟,逼我帮他做事。我真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可当时我已经是绾氏的家主,我不能让此事被揭开,不能让绾氏门楣因此蒙尘,所以,所以我销毁了许多证据,阻碍你的调查,这些我都认。” “泽德广要挟你做什么?比如,博山?”莫雪歌猜测道。 绾筠却摇了摇头:“博山是在你母亲出事之前,我也是被利益蒙了心窍——不提了。泽德广曾经承诺我,并不会伤害你母亲,可他最后食言却又不认是自己指使你生父动手。由此,我们之间彻底决裂。我本已做好了身败名裂的打算,却不知为何,泽德广放过了我。没有揭穿此事。一过就是这么多年。” 突然,莫雪歌撇过头去,呕了一口血。在带人进来之前,她特意多留了个心眼,在山口设了阵法作为埋伏。 此地为夹山道,空间狭窄逼仄,又仅有一个出口,若是绾筠还有援手赶来,将莫氏也堵在山中,虽说她带了不少人,必然能够突围,可少不得要折损人手,造成严重的损失,甚至新的危机。 而就在刚刚,她的埋伏起了作用。阵法启动,将来人坑杀。但莫雪歌也受到了一定的反噬。 若在以往,这种反噬几乎不能伤她分毫。但连日为容璇玑奔波,身子本就虚弱,如今又兼程赶来搭救雪千影,虚耗甚过,若不是一定要为雪千影和夜小楼出这一口恶气,顺便也平息自己的怒火,这些绾氏中人,根本不值得她亲自动手。 莫雪歌擦了擦嘴角,命人去山口查看状况,自己则盯死了如今已为困兽的绾筠,命令莫氏众人稍退,保护好雪千影、夜小楼、修正并莫雪蝶四人,防止绾筠狗急跳墙,才是第一要务。 这时属下回报,说看服色应是元州的蔡氏、柳氏、常氏等几个世家,一共一百多人,全都死于阵法之中。但他们简单检查了尸身,并没有发现几家家主少家主和一些重要的族老。不知后面是否还有人手正在赶来。 莫雪歌点点头,吩咐手下带人在山口外设防,若有来人,不管是哪个世家,只要是来支援绾氏的,格杀勿论。 “不会有人来了。”绾筠抬头看着莫雪歌,轻轻摇了摇头,“奇袭白鹤,已经将元州的好手都调空了。这些人还不知是几家怎么拼凑出来的呢。没有人了,元州的仙修,已经几乎被我败光了。”绾筠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带着几分释然,“活到我这个年纪,总有几个不敢入梦的故人,你母亲便算是第一个。” “只可惜,母亲遇害,也没能拦住你的野心。若我今日放了你,连家主,莲芙,还有你元州许许多多为了你们父女的野心而丧命的仙修们,又有哪个你敢去梦?” 第八百一十九章 只能 “是啊,不敢。”绾筠叹息一声,“所以,不活啦。不活了。”说着,绾筠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头顶。 竟然自绝了! 莫雪歌来不及阻拦,或者本也不想阻拦,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害过她母亲,伤过她挚友的绾氏家主死在她面前。 莫雪歌有些唏嘘。莫雪蝶来到姐姐身边,轻轻地抱了抱她。 “放心吧,我没事。”莫雪歌拍了拍妹妹的手,吩咐属下,找棺木来,盛殓绾氏众人的尸首。 “阿姐,咱们还得去广陵救璇玑,可是雪姐姐的状况,实在不太好。”莫雪蝶又道。 “还没醒吗?”莫雪歌关切地问了一句,转身去看雪千影的状况。 “醒了,坚持要去广陵救璇玑,正哥哥怎么骂她都不肯听。”莫雪蝶瘪着嘴说道。 莫雪歌摇了摇头,雪千影想干什么,谁又能劝得住呢? 来到雪千影和夜小楼身边。夜小楼夜醒了,默默靠在一边,看着雪千影,雪千影却一眼也不看他。 莫雪歌不知道这两人闹了什么别扭,眼下也不好问,只得先抓要紧事:“茕茕,你这身体,要去广陵救人太难了,不如我找个地方先将你安置下来,我亲自去救璇玑,我保证把人完好无损地给你带回来。旁人你信不过,还信不过我么?” 雪千影摇了摇头,极为虚弱,声音很轻,重复着那句她已经重复了很多遍的话:“我答应过芙妹,要亲自把璇玑救出来,不能食言。” 修正脱口而出:“阿芙见到你现在这样子,也会跟我一起骂你!” 这句话却把莫雪歌和莫雪蝶都给惹哭了。她们得到的都是莲芙已经身死的消息,只因一直忙着找人而忽略了悲伤。现在这话以这么激烈的方式说出来,姐妹两人实在忍不住,莫雪蝶更是扑在姐姐怀里哭出了声音。 修正自知失言,幸好无人发觉,便遮掩着摇了摇头:“从这里到广陵,还有数百里,你这身体能不能撑得住是一说。去广陵救人,少不得要与绾氏剩余的仙修纠缠一番,还有元州其他世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现在毫无战力,难道还要家主分心保护你么?” 莫雪歌抹了抹眼泪,也劝道:“不如我亲自带人,快去快回,救了璇玑就来与你们汇合,然后咱们尽快离开元州,去康州也好,回长州也罢,总之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才是。” 雪千影半天没说话,莫雪歌以为是自己说动她了,修正则担心雪千影是不是又昏过去了,抓着她的脉门确认了好半天,才放下心来。 “我就是不想让你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才坚持要自己去的。”雪千影突然对莫雪歌说道。 莫雪歌愣住了,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雪千影的意思,可她没想过雪千影会这么直接地把这话说出来。 “站在我的角度,千里追杀绾氏少主,为师父和师妹报仇,又杀了赶来施救的绾氏众人。巧合之下,发现了被囚禁的容氏家主,念在往日情谊,顺手将其救了出来。”雪千影气不足,话说得很慢,给别人留足了反应的时间,虽然他们并不需要。 “站在我的角度,”莫雪歌道,“事情就变得复杂了。我不好解释为什么明明与容氏不和睦,却一直四处搜寻失踪的家主下落。也不好明说自己究竟如何得知璇玑被绾氏囚禁的消息。若我如夜胜寒一样,只身来救你也就罢了,偏偏是带人横穿元州,还不与本地世家知会,很难不引人遐想。巧合的是,我竟然没用自己出手,就把绾筠给逼死了,的还是为母报仇的借口,可我又几乎拿出不证据。” 莫雪歌说着,无奈地笑了笑:“那世人不免要问上一句,绾氏如此针对我莫氏这么多年,难道我竟一直没有发现?还是说我早就发现了绾筠的野心,却一直隐忍不发,终于等到了这个恰当的机会,又联合了你,一举将之灭族?” 雪千影点了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所以,绾氏中人,不论哪个,都只能是死于我手。璇玑也只能我来救。至少外人看到的,必须是我。不能是你。” 莫雪歌气血翻涌,一腔孤愤无处消解,原地转了两圈,突然一巴掌拍在一旁的山石上,将风吹日晒都奈何不得的坚硬石料,生生拍出一道裂缝。 修正蹙眉:“我不明白,这件事分这么清有什么意义?难道他们不会借你来指责莲氏?所以莫氏来做和莲氏来做有什么差别?难道就因为此刻莫氏人多你莲氏人少?那夜胜寒怎么算?算莲氏还是算夜氏?” 雪千影摇摇头,还没说话,莫雪歌道:“茕茕,你要脱离莲氏?”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给说愣了。 唯有雪千影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打算。还没与阿英说。” 修正用力捏了捏雪千影的脉门:“你就不怕午夜梦回,你师父师娘跑来骂你?” 雪千影笑了笑:“师父师娘都是讲道理的人。直到我是为了不牵累莲氏不得已才脱离家族,他们最多生气,倒也不会怪我。” “那你师弟呢?”修正追问,“他若是知道你有这打算,非跑去千灯把你的别苑拆了不可!” 雪千影看了看夹山道中满地的尸体,叹息着摇了摇头:“阿横,站在莫氏家主的立场上,今天的事情一旦传扬开来,你会觉得我雪千影有情有义呢,还是忌惮可怖呢?” “自然是忌惮可怖。你几乎一个人灭了绾氏,这可远比你在北境杀冰原狼,令人内心生惧啊。”莫雪歌也叹息了一声。 “是啊。杀冰原狼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是把冰原狼灭族,天下世家最多当我是个屠夫。毕竟他们没办法跟兽人族同心共情。可我今日能千里追杀绾氏,明日就能追杀别家。而天下大乱将起,一个碰不得动不得的莲氏,远比全盛的莲氏,更令人害怕。” “令人害怕的不是莲氏,也不是你无常元君。而是莲氏有你,才令人害怕。”莫雪歌补充道。 “所以啊。我得跟莲氏分开,让英儿拿出个态度来,追杀绾氏,是我一人妄为,与莲氏无关,更非莲氏家主的指派。这样一来,明刀暗箭只冲我一个人来就够了,莲氏总归是安全的。不会有人惦记着千年莲氏人才辈出,更不会重演白鹤之袭。” 第八百二十章 假寐 “那你呢?你的安危就不重要了吗?利字当头,那些世家还顾什么礼义廉耻?巴不得趁你病要你命呢!”夜小楼终于听懂了这里面的弯弯绕,急得跳了起来。 雪千影没理他,而是继续与莫雪歌说道,“我是这样盘算的,一厢情愿究竟能不能成,眼下还看不见结果。只盼着能多为莲氏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其他的,我统统可以舍弃。”终于,她看了一眼夜小楼,“包括性命。” 夜小楼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雪千影这一眼给“看”了回去。 他明白,这件事他劝不过来。只能听之任之。 大不了他以性命相护——只是雪千影未必需要,也未必领情。 莫雪歌道:“既然如此,那我尽快将消息散播出去。一是避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二是为了震慑宵小,提防他们借丧礼向莲氏发难。” 雪千影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莫雪蝶唤来一个心腹,交代了几句,那心腹接连放出几只传信的青鸾,将消息传至各处。 为了避免绾氏残余或者旁人趁乱将容璇玑转移或是掳走,莫雪歌带人先行一步,连夜赶往广陵控制局面。而莫雪蝶则带着剩下的人,保护雪千影三人同行。 修正终于得了空,给雪千影和夜小楼简单处理了伤势。虽然眼下不能仔细救治,但大体上要能维持赶路的需要。 雪千影伤势太重,修正建议最好还是不要动。夜小楼也伤得不轻,修正为他止血之后,叮嘱至少五日不可动用灵力,自然也不能御剑,还有修正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于是莫雪蝶特意命人寻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过来,四人同乘赶路。 但未行至多远,莫雪蝶就有些后悔。雪千影和夜小楼之间的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雪千影不说话,最多是修正或是她问到什么的时候,才应上一两句。却绝口不提夜小楼,甚至不曾朝他的方向看上一眼,直至自顾自的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就仿佛车上根本不存在第四个人一般。 而夜小楼只盯着雪千影看,眼神复杂,让莫雪蝶分辨不出究竟是哪种或者说哪几种情绪掺杂在里面。而且即便是修正或是莫雪蝶问话,夜小楼也不出声,一动不动,浑似一尊雕像。 “正哥哥?”莫雪蝶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 “别问了。待会儿再与你细说。”修正摆了摆手,闭嘴装睡。 于是莫雪蝶也闭了嘴,没多久就靠在修正肩上真的睡了过去。随着莫雪歌连日为容璇玑和雪千影的事情奔波,的确也把莫二小姐累坏了。 感受到身边安稳舒缓的呼吸,雪千影倏然挣开双眼,正撞上夜小楼的眼神。 夜小楼眼神晃了晃,但没有躲开,依旧盯着雪千影。雪千影也看向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夜小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想到一句节哀。却没等他开口,雪千影又将眼睛闭上了。 夜小楼张开的嘴,最终只能闭上,靠着软枕,看着雪千影,不多时竟然也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得一声叹息。很轻。似乎是雪千影发出的。夜小楼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却又害怕面对方才的尴尬,最终只能强忍了回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早有先行一步的莫氏子弟安排了休息的驿站。莫雪蝶醒来,下车,看了一眼满天星斗,约么已经快到子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吩咐给马匹喂些精料,再给车里换些清水。不等她返回到车上,修正也跳了下来。 “正哥哥,究竟怎么了?”莫雪蝶不安的问道。她不是没见过雪千影和夜小楼吵架,但这样冰冷诡异的气氛,还是第一次见。 修正摇摇头,将夜云台上发生的事情,三两句话讲给莫雪蝶听。莫雪蝶听了,喉咙动了动,终于还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也觉得,夜九活该?”修正突然问道。 莫雪蝶却低下头,也不知是在措辞,还是在想这件事,总之好半天才道:“站在夜九哥的立场上,看见有人对养大自己的伯父拔剑,出手阻拦才是必然。虽然夜九哥是有些冲动,出手太重,但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换成正哥哥或者齐哥哥,若是看见有人对母亲拔剑,你们也会做出与夜九哥一样的事儿来。” 修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和修齐可远不如夜小楼那般冲动,至少不会起手就是一招破魔式。 “可站在雪姐姐的立场上,自家师父,至亲至爱之人,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夜云台,自己不过是讨个说法,要扶棺返乡,便遭逢夜氏中人如此推阻。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也难免不动怒。更何况雪姐姐的脾气,咱们相识也有些日子了,几时见她这般被人委屈过?” 修正叹息一声:“这也正是我不曾劝过半句的原因。” “既然两个人都没有错,反而这个心结更难解。”莫雪蝶却将眉头蹙得更紧,“夜九哥那里不能解释,只要是解释就得先认错。而雪姐姐,接连失去了师父师娘、如同她父母一般的亲人,又,又失了阿芙,咱们体恤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责怪她不够大度不能体谅人呢?再说,又有谁家的律法规定,雪姐姐必须大度必须体谅?” “旁观者清。”修正感慨道,“让他们自己慢慢缓吧。”修正揉了揉自己的虎口,“咱们快些赶路,先把璇玑救出来才是要紧。至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莫雪蝶点了点头,吩咐尽快启程。 马车上,车停了就醒了但一直没睁开眼睛的夜小楼,与假寐不语的雪千影,将莫雪蝶和修正的话尽数听了进去。雪千影其实早就想通了,只是不想面对,而且如果现在提起这事,她实在忍不住不去迁怒夜小楼,迁怒夜氏。这也是她一直都避开夜小楼不提、不看、不搭话的原因。 可她没想到,夜小楼听了这些话,却突然开口:“茕茕,你与我吵一架吧,像从前那样。记得我每次不合你心意,你都跟我吵,吵着吵着就吵明白了。你这样憋着压着不说话,对身体也不好……” 雪千影稍稍翻了翻身,继续假寐。 第八百二十一章 人非 五月二十九一早,莲英刚起身,刚刚洗沐完毕,就看见桌案上摆了一碗长寿面。 看着面上的浇头和双黄荷包蛋,都是他爱吃的,而且看起来像极了金悯的手艺。就连筷子摆放的方向,都很像雪千影的习惯。 莲英突然有点恍惚,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他转身,看向床榻,看向自己还没拢起的幔帐,看见昨日被自己特意挂在床头的烟青俏色荷叶玉佩,就是雪千影托修正转交的一对玉佩的其中一个——莲英终于回魂。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噩梦,已经发生了,父母双亲和兄长已经不在了,而雪千影也……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不多时,尹默钻了进来。 “家主,出事了。” “什么事?你吃了吗?”莲英将玉佩挂在腰间,端起筷子,抬头看向尹默。 “吃过了。大师姐她,她一人追杀绾氏少主一行,直至元州境内,手刃绾氏少主和二小姐,逼死绾氏家主绾筠。”尹默一口气说道。 “消息已经传开了?”莲英坐了下来,吃了一口面条:“有没有关于师姐的消息?” 尹默想了想,摇了摇头,答得很严谨:“目前还没有。但既然莲氏收到了消息,几大世家应该都已经得到消息了。方才我见过不二元君,她已经收到了夜氏的传书。” 正说着,一只传信青鸾出现在莲英的肩头,是莫雪蝶的传信。信中说莫氏姐妹已经接应到了雪千影,并且夜小楼和修正也赶到了。 莲英给尹默看了一眼莫雪蝶的信,抬手将书信毁了。 “幸好师姐无大碍。”尹默多少安心,但很快又开始担心莲英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态,忍不住指了指前院的方向:“可是这件事要怎么办?一旦消息传开,师姐所为必然要惹天下忌惮,少不得要逼迫我莲氏交出凶手,至少也要指摘我莲氏对子弟约束不严,我怕事情闹得太大,于师姐于莲氏声名有碍……” 莲英摇了摇头,指了指手边的面:“太叔祖那边知道了吗?”见尹默摇头,莲英又道:“等我吃完这碗寿面,我亲自去说。” 外面传来些许声响。莲英没抬头,继续专心地吃面。尹默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告说,是冷先生来了。 莲英迟疑了一下,吩咐请进来。尹默又出去了一趟,将冷月寒引了进来。自己则亲自去门口守着。 “今日是你与大小姐的生辰,我家小公子特意托我带来礼物。”说着,冷月寒拿出一方锦盒,放在桌案上。又亲手打开,是一对玉质的雁柱:“这是小公子亲手制的。雁柱形如山,寓意稳重可靠,雁又是忠贞仁义的象征,做生辰贺礼最合适不过。” 说着,冷月寒又有些唏嘘。泽世先做这对雁柱的时候,莲芙尚在人世,小公子一边亲手雕琢,一边兴致勃勃的与乔露说,自己要亲自带着礼物来长州找莲师兄妹玩耍,并为他们庆贺二十二岁生辰。乔露也已经答应了。 可如今,物是人非。 莲英看了一眼雁柱,点了点头,让冷月寒转达他们兄妹俩对泽世先的谢意。惹得冷月寒眼神稍稍一晃。她听说金悯初逝之时,雪千影发了一阵疯,不愿面对斯人已逝的现实。如今看着莲英亲口说出“我们兄妹俩”这五个字,内心不禁一紧,怕不是莲英也如雪千影一般,时常分不清过去与现实之间的差别。 莲英拿起一枚雁柱,叫来尹默,吩咐她将此物放入莲芙的棺木随葬。尹默应了一声,说自己会亲自去办,但还是拿着雁柱守在了门口,没有离开。 冷月寒多少松了口气,朝着门口看了看:“你们莲氏的子弟,个个都好。” “冷先生此来,不止是为了送贺礼吧。”莲英吃下碗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看向冷月寒。眼神冷得发烫,烫得冷月寒忍不住抖了抖手。 “确实。”冷月寒实话实说,“受我家主所托,来探一探莲家主的口风。” “看来泽氏已经收到消息了。泽家主是什么意思?冷先生又是什么意思?”莲英也不打太极,直截了当的问道。 冷月寒一叹:“我家主自然希望莲家主可以与无常元君割席。毕竟灭门这样的大事,无常元君一人为之便可,犯不上牵连整个莲氏。至于我,” 冷月寒又叹了口气,“我高攀一步,自觉与无常元君和莲家主算是有些交情的。这个节骨眼上,莲家主必然不肯弃无常元君于不顾。即便莲家主知道这可能是眼下最为稳妥的处置方式,也决计不肯。别说是我这个外人来劝,就是无常元君亲自来劝,也动摇不了。” 莲英点了点头:“冷先生果然了解我们姐弟。” “可我还是想劝莲家主一句,若是你不肯割席,那无常元君独自一人千里追杀,意义何在?” 莲英笑了,唇角微微勾起,就连眸色也有了温度,看的冷月寒一晃神。 莲英没有说话,冷月寒也没有继续劝。两人离了莲英的院子,来到前院。院子里有不少过来吊唁的宾客,有些见莲英来了,一如以往的寒暄问候。但有一些,如泽德广乔露等眼神多少有些闪躲。 宋云殊和宋飞燕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正说着什么。见莲英来了,宋飞燕“飞”了过来,正要说什么,却见莲英对她笑了笑。 “放心,飞燕。” 这笑容熟悉又陌生,宋飞燕有些发愣。宋云殊走到两人身边,抿了抿嘴,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看来莲家主胸有成竹了。” 莲英摇了摇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是而已。” 宋云殊今日带着妹妹过来,本意是要与莲英辞行的。可临出门前得了消息,害怕莲英难以应付局面,又决定等等看看形势再说。自己毕竟是主政一州的宋氏家主,万一情形不对,自己还能站出来帮着莲英说几句话。 不为别的,就为雪千影帮宋氏调教出三个不满二十岁的悟道境,就为昔日与莲芙那一点点的交情。 不过看着方才莲英那举重若轻的笑容,或许是他杞人忧天了。 第八百二十二章 非议 继宋氏兄妹辞行之后,迟州洪氏、游氏,祖州明氏、束氏,等一众世家,也都纷纷来与莲英辞别。 莲英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与每一位宾客见礼,拜别。礼数周全得不像个活人。 夜一平远远地站着,遗世独立,不与任何人交谈,只专注地看着莲英这边。 泽氏夫妇也过来辞行。 “我知道月寒不能说服你。”泽德广道,“可莲家主总要为莲氏着想。” 莲英笑着点了点头:“莲英多谢泽家主为莲氏着想。”此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泽德广表面上惋惜地叹了口气,心里却十分雀跃。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恨不得赶紧离了长州,好痛痛快快地笑上几声。 他一直盯着泽世光,不让他打雪千影的主意,一直用手腕和计谋压制众世家,不让他们攻讦雪千影的种种是非,甚至始终弹压陈氏,不让陈飒杀掉雪千影,为的就是这一天。 天下大乱,想要把乱局掀开在明面上,靠上不得台面的暗杀截杀可不行。须得向绾氏那般,千里奔袭,两族对垒。开了这个口子,天下就终于可以乱起来了。 但还不够。绾氏这个目标选得真是极好。旁人或许被打散了,打怕了,不敢还手,那么绾氏坐在胜利之上,接下来便要做大做强,那么中原情势便会对泽氏不利。想要压制绾氏,少不得要联合青氏,如此三家之间利益盘根错节,将来再要切割未免艰难。 可庆幸的是,绾氏选了莲氏左对手。而且在冷月寒的运筹帷幄之下,手段甚是肮脏。莲氏门风再温厚,有心机智谋几乎可以独步天下的继任家主莲英,又有个睚眦必报最是护短的大师姐雪千影。不论这两人之中哪个出手,绾氏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就算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其罪行也必然被揭露。 而不管天下为哪一家忌惮恐惧,为哪一家打抱不平,泽氏作为天下第一世家,此时不站出来,惩处“元凶”立威,更待何时? 如此,泽氏兵不血刃,削弱甚至消除了两大敌手,泽德广如何能不乐、如何能不喜呢? 送走了泽氏夫妇,莲英又忙了一阵,送走了不少宾客。之后问尹默要了今日发丧的名单,准备去周全他作为家主的礼仪。 这时,诸葛氏少家主诸葛吟秋突然窜了出来,跳到了莲英的面前。 莲英一愣,没说话,但目光之中充满了疑问。 诸葛吟秋还不忘行礼,之后问道:“莲家主,无常元君于元州所为,你是否已经知晓?” 莲英点了点头,打量了诸葛吟秋几眼,心里有些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跳出来,是想要探莲氏的口风,还是出于泽德广的授意? 若是前者,这位少家主想要做什么呢。可若是后者,泽德广已经走了,大部分宾客也都已经散去了,选这么个时机出来闹,能闹出什么结果呢? “莲家主知道?”诸葛吟秋突然挠了挠头。这个答案让他有些意外,但眼下既然已经问出口,就只能接着问下去了:“这样说来,无常元君千里追杀绾少主,是出自莲家主的授意了?” 莲英实话实说:“师姐留书出走,我并未来得及阻拦。不过书信之中确实早已言明,她此去元州,所为何事。” 诸葛吟秋笑了,这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的目光,在莲英身上扫了扫,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甚至还有几分轻狂:“也就是说,无常元君此行并为向莲家主报备?未经家主允许,行如此狂悖之举,看来无常元君根本没把你这个家主放在眼里啊……” 话没说完,却被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莲英没等他把话说完,反手一个耳光,抽在了诸葛吟秋的脸上。出手之快,之意外,让几个诸葛氏的随从,都没反应过来,甚至忘了该上前拦一拦阻一阻,哪怕扶上一扶。 诸葛吟秋被打愣了。在场一些还未离开的宾客也愣住了。尹默等等莲氏子弟,也都愣住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莲英伸手抽人耳光呢。这种事若是出在雪千影身上,反倒是很合常理。 “看来我曾经于人前说过的话,诸葛少主已经不记得了。也好,那我再说一遍。”莲英揪着诸葛吟秋的衣领,声音不大,但落在诸葛吟秋的耳朵里,却声声如晴空炸雷,如镔铁掷地。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莲氏还在,无常元君雪千影,永远是我父首徒,是我莲氏的大师姐。便是我做了家主,见了她也要低头行礼。我说得够清楚了么,诸葛少主?” 诸葛吟秋的表情十分精彩,双腿微微打颤,抖得旁人隔着袍子都能看得见,引来几个长州世家子弟的一阵嘲笑。莲英目光扫过几人,他们瞬间闭了嘴,朝着莲英的方向叉手行礼,而后四下散去,忙活各自的职司去了。 莲英收回目光,面带冷笑,继续说道:“至于我方才说,没来得及拦阻,是因为若我事先知情,绝不会叫她一人独行。” 莲英松开了手,实则并未发力,但诸葛吟秋巴不得赶紧远离这个脑子有些毛病的莲家主,蹬蹬蹬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站定了身形,捂着脸,揉了揉被莲英打过的地方,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既然如此,莲家主是承认,自己纵下烂杀了?” “认与不认,你诸葛氏难道还有什么章程么?诸葛少主不妨明说。”莲英团着手,忍不住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掌心。方才那一巴掌他虽然没有动用灵力,但却使了九成九的力气,诸葛吟秋自然被打得不轻,可他自己的手心此刻也有些胀痛。 只是他不好在这个时候低头去看,免得落了他莲家主的威风,但用手指这么轻轻摩挲,估么着是已经肿了。 但莲英心里却觉得快活。难怪师姐平日里爱打人耳光呢,真是太解气了。 可被解气的诸葛吟秋,心里一定不这么认为。他指着莲英,颤着声音:“莲家主,你莲氏如此妄为,纵下烂杀,就,就不怕天下人非议么?” 莲英勾唇一笑,笑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天下人的非议,我还没看到。不过当下非议我莲氏的,倒是只有诸葛少主一个。” 第八百二十三章 地牢 一夜疾行赶路的雪千影,终于在药草的作用下睡了一会儿,醒来已经进到了广陵城中。 被莫雪蝶扶着下了马车,雪千影轻轻摸了摸马匹的鬃毛,竟还道了一声辛苦。 莫雪蝶笑道:“雪姐姐知他们辛苦,难道就不心疼我和我阿姐辛苦?真是偏心。” 雪千影也被她逗笑了:“对你们姐妹一个谢字哪够,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莫雪蝶撅起嘴:“雪姐姐这就没意思了。” “一码归一码。”雪千影拍了拍莫雪蝶的手,就见莫氏姐妹的一个心腹,从远处狂奔而来。 “二小姐,无常元君,家主派我来传信。”女子俯首行礼,拿出一块令牌,交到莫雪蝶的手上。 莫雪蝶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家主已经将整个绾氏控制住了,少许负隅顽抗之徒,也都被家主下令处置掉了。眼下,家主已经命人将绾氏的地牢围住,亲自带人去迎容家主。吩咐我等在此等候元君和二小姐,引你们过去,并在外等候。” “绾氏地牢之中,可还有机关布置?阿横亲自带人下去,可会有危险?”雪千影问道。 “元君放心,已经派人探查过了,地牢里并无机关埋伏。只因为地牢阴暗,霉气晦重,蚊虫横生,又有许多久押重伤的囚犯。元君身上有伤,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免得染了晦气,加重伤势。”女子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也是家主的意思。” 雪千影自然领情,眼下她的身体状况的确也不支撑她涉险,伸手拍了拍这名莫氏女弟子的肩膀,道了一声辛苦,便请她头前带路。 进入绾氏家宅,绕过七八个院落,又穿过两座花园,走了着实有一段路程,莫雪蝶怕雪千影和夜小楼身体撑不住,差点叫人去寻软轿。终于到了一座假山旁,驻守莫氏子弟突然多了起来。见莫雪蝶几人来了,连忙行礼。 “就是此地了。”引路的女弟子说道,“这下面有一处机关,是通过流沙控制的一块巨石阻断,类似墓穴的断龙石一般,开启之后便是一座地牢。” 莫雪蝶不禁感慨,若不是事先派人过来打探,又有内应相助,他们怕是在这宅子里绕到天黑也找不到这地牢入口的所在。 这时夜小楼和修正也跟了上来。两人见绾氏地牢如此隐秘,也是颇为惊讶。 “寻常世家,通常是修一座院子当牢狱,大多都在地上,最多是水牢,很少见向下开挖的。”修正道,“看来绾氏这些年,见不得光的事情没少做。” 带路的女弟子点了点头:“二公子说得极是。据我们收到的消息,这地牢里关押得不止容家主,还有些个之前已经被灭族除名的元州世家家主,甚至还有一位青氏的族老。”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瞠目结舌。料想过绾氏的罪孽不止容氏和莲氏这两桩,但万万没想到会这么无法无天,有恃无恐。 等了约么一刻钟,假山里面传来少许动静。先出来的是莫雪歌,身上的外袍不见了,只穿了一身绯红的短打。身后跟着两个莫氏的子弟,一个背上背着个裹着莫雪歌外袍的散发女子,另一个则再旁小心搀扶呵护。 “我先把璇玑带了上来,”莫雪歌道,“后面还有不少人,得慢慢往外放。” 莫雪蝶和修正各自帮手,将容璇玑放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重见天日的容璇玑,看着一众熟悉的故人和挚友,不禁热泪盈眶。一声谢谢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修正伸手去摸容璇玑的脉门。众人看见容璇玑的右手,都是瞳孔一缩。雪千影脚下不稳,差点摔在地上。幸好被莫雪歌伸手扶住。 容璇玑的右手,指甲已经全不见了。从指尖到手腕,颜色通红,指节处还泛着少许的紫光,看上去又肿又亮,但摸上去又十分瘫软,似乎皮下只包裹着一层血水。莫雪蝶只看了一眼就红了眼眶,窝在雪千影和莫雪歌怀里不敢再看。 修正试了试,容璇玑这只手已经不能动了。又把自己的手放在鼻边闻了闻,嘴角抽了抽,好半天才道:“被封固了灵力,还有少许的外伤,调养一阵就没事了。至于这手,手法忒毒……我得想想。” 容璇玑脸色惨白,但笑得很灿烂:“阿正,你尽力就好,我信你。” 这时,陆续又有几人被莫氏的子弟搀扶出来,这些人大多蓬头垢面,雪千影和莫雪歌也都不认得。只命人将他们暂时安置在四周,交由莫氏的医师检查照看。 “还有多少人?”雪千影问道。 “二十多个。除了璇玑,我叫他们先把轻伤的都送上来,有几个不能动的,估计得抬上来。还有一个,”莫雪歌咬了咬嘴唇,说不下去了。 背着容璇玑上来的那名莫氏弟子,接过莫雪歌的话茬:“有一位前辈,手脚都被铁链洞穿,用铁钳钉在墙上,琵琶骨也被铁钩子穿了。我们试了一下,经年日久,这些铁链铁钩已经与那位前辈的皮肉长在一起了,很难拆卸下来。我们也害怕强行拆掉,会对前辈的身体有严重的损伤。” 夜小楼只微微想了一下个中情形,便蹙起了眉头。雪千影的手攥成拳头,稍稍有些颤抖。 “这个绾氏,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莫雪蝶心肠更软,恨恨地说道。 “正哥哥,待会儿还得劳烦你下去看看,有没有办法。”莫雪歌道。 修正正在给容璇玑施针,听了这话一口答应下来。但也言明,若是真如自家弟子探查这般,便是他亲自去,怕是也没有太大的希望。 莫雪歌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可否知道那位前辈是哪一家的人?实在不行……可还有心愿未了?”夜小楼道。 莫氏弟子道:“前辈自称姓李,单名一个仪字,本是元州的散修,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但他已经被关在这里四十余年了,如今也不知道弟弟身在何处。” 夜小楼眼神一颤,声音也有些发虚:“他可曾说了自家兄弟叫什么名字?” “前辈说是叫李佩,但是哪个佩,我们就没问了。” 雪千影和莫雪歌两人的目光,全都聚在夜小楼的身上。 “竟是姑丈失踪多年的兄长?”夜小楼惊得瞪大了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上前两步,抓住那莫氏弟子的手:“能不能带我下去看看?” 莫氏弟子看了一眼自家家主,点头称是。 修正也站起身来,要与夜小楼一同下去。 第八百二十四章 招揽 夜小楼过了半个多时辰才上来,手里多了一卷写着血字的布片。 期间,莫氏的人已经将其他囚犯尽数解救出来。莫雪蝶细心,命人找些得体的衣裳,给几位换上。因为大多关押日久,各人的兵器已经不可寻觅,莫雪蝶又命人拿了些平日里备用的刀剑,赠与众人暂做防身之用。 几个元州世家的家主,认出了莫氏的服色,又听众弟子对莫雪歌皆称作家主,知道了拯救自己的恩人竟是康州莫氏的家主,纷纷跪地拜谢。而那个青氏的族老,双眼已经被毒瞎,不能视物,听旁人说将他们救出来的是莫氏家主,也跟着要拜。 这里面大部分都是长辈,莫雪歌自称受不得如此大礼,在莫雪蝶和莫氏弟子的帮忙之下,将众人搀扶起来。 “青氏的前辈,还请你通传姓名,我好传信给青家主,请他派人来接你。”莫雪歌恭谨又得体地说道:“至于这几位前辈,不知你们有何打算?” 几位元州的家主,几乎早就家破人亡,没有去处,其中一个称有子侄在元州的应星镇,想要过去投奔。其余众人,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莫雪歌将绾氏针对莲氏和容氏的连番罪恶说了一遍,引得众人惊叹连连。莫雪歌又将雪千影和容璇玑引荐给几人。其中两个被关押时间较短的,听过雪千影的名头,见她拖着重伤的身躯仍奔赴至此,对莫雪歌所说的,无常元君千里追杀绾氏中人为莲家主报仇,并搭救容氏家主这两件事,天然就多信了几分。 莫雪歌又道:“如今,绾氏衰败已成必然,众位想要便是要报仇也寻不到仇家。而元州没了强大的世家主政,难免落入虎狼之口,成为中原各世家大争之地。众位若是还有族人家小牵绊,留在元州倒也无不可。只是如今……不如离开此地,寻一处稳妥的地方过几天清闲的日子。” 几人都点头称是。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说道:“莫家主这番话是在为我等着想,我们自然领情,也是这么想的。可眼下,茫茫天下,又有哪里容得下我们这些丧家犬呢。” 那个青氏族老几欲开口,但又几番将话咽下。莫雪歌瞥了他几眼,多少摸清了他的意思和纠结的原因,不禁笑了笑。 莫雪蝶道:“阿姐,几位前辈着实可怜,能不能……” “那也要看前辈们自己的意思才行。”莫雪歌打断了妹妹的话,“再说,这些前辈到了我康州,是算我莫氏的客人还是招揽?前辈们都是吃过苦的,本来可以去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若是为我莫氏驱使,少不得又要辛苦奔波。再说,虽然我可以代莫氏作保,便是前辈们不投靠我莫氏,也绝不会挟恩图报,可万一几位将来想要复建家族,究竟是算我康州的世家,还是元州的?这细算下来,不是我莫氏为难就是几位前辈为难,不爽利不痛快,还不如现在就散了,好过将来纠结。” 莫雪歌这番话,已经是明着招揽,当下就有两个决定随莫雪歌回莫氏。其中一个道:“家族败在我手里,还有什么脸面回故里?不如趁着这把骨头还能动,攒下一点家业,留待子孙后代再兴我姓氏。” 另一个也道,自己自小就被当成是家族的继承人培养,除了打理家事几乎没什么生活的本事。便是独自出去,也过不好日子。不如趁着年纪还不算大,为莫氏打拼几年,再娶妻生子。至于之后是继续留在莫氏,还是独立出来,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听了两人这番话,又有几个被说动,纷纷表示要随莫雪歌去。只剩下两人,一个说要先回去家祠,祭拜祖先族人之后,再做打算。另一个——自称是元州前商氏家主,名叫商序——说想去东边看看:“自小生在元州长在元州,快四十的人了,还没出过故土半步。现在既然没了牵挂,想要四处走走,再做打算。” 莫雪歌也不多劝,命人拿来金银盘缠赠予两人,又送了他们药物和好马。莫雪蝶则连忙安排车马,准备送投靠莫氏的众人先行返回康州。 夜小楼自上来之后,就一言不发,手里攥着那卷布片,安安静静的坐在容璇玑身边。容璇玑心思细腻,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问他是不是李仪前辈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令他忧虑。 夜小楼点了点头,但依旧没说话。 他不说,容璇玑也没继续问。商序来到夜小楼身边,躬身行礼:“敢问可否是玄州夜氏中人?” 夜小楼连忙起身还礼:“有劳前辈垂问。晚辈的确姓夜,是玄州夜氏出身,只是如今已经被逐出家族,不敢妄称夜氏子弟。” 商序点了点头,并没有流露出意外或是惊讶的神情,只是问夜小楼,接下来要往何处去,是否也要随莫家主去往康州。 夜小楼摇摇头:“此番我是随无常元君而来,此间事了,便要随她返回长州去。” “长州,亦是在东边。”商序忖度片刻,简单说了家族传承,又将被绾氏灭族的前后因果说了一遍。商氏是堪舆世家,虽然不如晋州佟氏那般有探矿的本事,但依据树木草植的长势,能够判断山川河流的走势,这种本事对于绾氏这等志在天下的大世家还是非常有用处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因为这一点点的堪舆之术,我商氏成为绾氏的眼中钉,最终被寻了个纵下违律,滥杀无辜的由头,族人尽数为绾氏所杀,我自己也被囚禁于此数年之久。”商序最后感慨道。 夜小楼呼出一口浊气,绾氏这些年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知究竟有多少无辜者,死在了他们的屠刀之下? “交代这些,是为了证明在下并无什么图谋。如果夜公子不嫌弃,能否让我与你们结伴同行?” 夜小楼咬了咬嘴唇,想了想,指了指雪千影,苦笑道:“前辈问我,还不如去问她。我说了可不算。” 商序哦了一声,拖着长音,一副了然模样。看的容璇玑颇有几分好奇:“看前辈的样子,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商序笑着摸了摸下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我猜夜公子是为了无常元君才离开夜氏的?” 夜小楼不禁挠头,却也不辩解:“前辈识人的本事真不赖。” 商序爽朗地笑着,转身去看就靠在容璇玑身边的雪千影:“那无常元君可否首肯在下同行?” 雪千影根本没有睁开眼睛,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善后 将地牢之中的囚犯全都解救出来之后,莫雪歌命人将地牢回填,通道全部炸毁,并在上面为李仪立碑留名。 雪千影和容璇玑这才意识到,夜小楼上来的时候,李仪已经过身了。 容璇玑向夜小楼道了一声节哀。夜小楼本也不会为一位从未谋面的长辈太过伤心,只是李仪提到的一些事情,让他心里不太好受。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莫雪歌特意来找雪千影商量容璇玑的去向:“绾氏这边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差不多了。至于璇玑,我还是想带她回康州去。虽然西南不太平,但莫氏始终势大,公孙氏即将率邺州上下归附,璇玑在我这里,至少安全能够保障。” 雪千影认可莫雪歌的说法,但她还是想带容璇玑回长州。第一自然是出自私心,莲芙并没有真的死去,容璇玑去到长州,与莲芙两人相互扶持,互相疗伤,彼此之间是个慰藉,多少能够抚平两个女儿家失去家人的痛苦。更何况雪千影曾经答应过莲芙,要将容璇玑带回小荷别苑安养。 但这个理由眼下不能宣之于口。 雪千影道:“容氏不会就这样落寞,璇玑留在西南,只要一息尚存,总要被人疑心要复建家族。任何人占了聚州,只要璇玑一日不死,忌惮之心就不会平息。不如暂时远离,养好身体,再图将来。” 莫雪歌也赞同雪千影的观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不如让璇玑自己决断?” 雪千影想了想,也觉得眼下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也赞同莫雪歌的提议,只是提出自己想要跟容璇玑单独说几句话。 但实际上,莫雪歌只见雪千影在容璇玑耳边说了一句,容璇玑突然变得很是激动,抓着雪千影的手,再三确认,她所说的真假。 雪千影不住地点头。她把莲芙并没有死的消息告诉了容璇玑。 如此一来,容璇玑的去留不再是问题。如今天下,莲芙已经是她最为亲近,也是最为重要的人了。甚至在容璇玑心中,还腾起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当下便决定了要随雪千影一同返回长州。 “只是,眼下这是个秘密,而且,”雪千影又凑到容璇玑耳边,“芙妹如今假扮阿英,接任了莲氏的家主。这件事便是在莲氏也没几个人知道。你随我回去,千万不要说漏嘴——阿正是知情人。” 容璇玑点了点头,抓着雪千影的手,用力地晃了晃。 事已至此,莫雪歌也不再多劝:“康州诸事繁多,我和小蝶不能离开太久。待此间善后完毕,我派一队心腹,打着去接齐哥哥的名号,护送你们回去。” 修正道:“他们三个都伤得不轻,走陆路奔波怕是扛不住,家主能否调派船只,这样稳妥些。” “好。”莫雪歌满口答应下来,“只是水路走得久,须得调派有经验的水手操船我才能放心。而且这船也需要一定的伪装才能确保安全。” “不如寻一条花船。”雪千影道,“对外就声称有阔绰的客人包了花船,要遍游三大湖。莫氏随行的子弟委屈一些,扮成船上的伙计和乐工。我们几人深居简出,倒也不会惹人耳目。” 商序道:“商氏本就是小族,我又被关押了数年,脸生得很。不如就由我来扮这位豪客。这样万一有人盘查打探,也好有个人方便出面支应。” 莫雪歌见雪千影没有异议,便答应下来,按照众人所说,吩咐心腹去准备安排。 不多时,心腹回报,已经将诸事安排妥当。莫雪歌便差遣莫雪蝶,先行带人护送容璇玑等人登船,却独独将雪千影留了下来。 “你是要与我商讨绾氏残余如何处置?”雪千影说着,咳了一口血,把莫雪歌吓得不行,起身就要派人去把修正请回来,却被雪千影拦住:“淤血而已。阿横,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大惊小怪沉不住气了?” 莫雪歌气得翻了个白眼,眼下左右没什么人,也顾不上家主的风度,指着雪千影骂道:“雪千影,你是伤到脑子了还是伤了心眼?我大惊小怪沉不住气?你怎么不说你伤得多重?正哥哥与我说,你这一身的伤,若是搁在寻常人身上,早就死了几个来回了。我就不信,你自己心里能没有数?” 雪千影难得乐了,抬眸看着莫雪歌,语气少见地软和下来:“我这不是还没死嘛。” 莫雪歌还要说什么,却被雪千影打断:“先说正事,骂我的机会,将来多得是。” “你还上瘾了?”莫雪歌一巴掌拍断了旁边一棵接近一尺粗细的树,气得原地转了好几圈。 “绾氏剩下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雪千影收了偷笑,正色问道。 “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在莫氏的人手赶来之前,已经跑掉了一些,被我们擒获的仙修不足两百人。临行前我问过齐哥哥。上策是全杀了,一个不留。中策是能招揽的就招揽,不能招揽的发配到各地做散修,总之不能让他们抱成团,复建绾氏。下策就是放任不管,任凭他们各处去告状,重建绾氏。” 雪千影想了想:“你是想行上策?” 莫雪歌点了点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绾氏的家教门风显然有问题,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家族培养出来的人手,我怎么敢用?还不如全都杀了利索。不过,第一是未必杀得尽,毕竟天下之大,想要藏几个人还是容易的。想要不留隐患,根本不可能。至于第二么,” 莫雪歌的话没说完,但雪千影却明白,这些人要杀,人命不能记在莫氏的头上。须得有一个“替罪羊”。 而最好的替罪羊就是她雪千影。其次是容璇玑。 莫雪歌又道:“容氏都没了,这么些个人命债全都压在璇玑一人身上,得不偿失。可你手上已经沾了不少绾氏的血,若是传出杀降杀俘这样的事儿来,别说扯着绾氏大旗图谋不轨的那些人,就连泽德广,都不得不站出来讨伐你。” 提到泽德广,雪千影勾唇笑了笑:“我就此罢手,泽家主也不会放过我。” 莫雪歌瘪了瘪嘴:“所以啊,我更不想让他称心如意。”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阿横,都杀了吧,以我的名义。你再帮我个忙,派些人。绾氏还有一些人手,扶棺走水路从长州回来,应是从龙池登陆。” 莫雪歌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茕茕,你真的不要名声了?” “名声值几个钱。”雪千影冷笑道,“你知道此番奇袭,我莲氏上下并白鹤百姓死了多少人么?你应该还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一共两千九百七十二条性命。容氏此番死难多少人,你总该知道吧?” “三千一百零二。”莫雪歌艰难的吐出这个数字。随机招来心腹,只吩咐了一个字:“杀。” 第八百二十六章 挖坟 实际上,莫雪歌的屠刀也只是挥向了被抓获的一百多绾氏仙修。仆役、姻亲甚至一些与绾氏勾连并不紧密的外姓族人,都被放过了。 自然,这也是雪千影的意思。 处理完绾氏的事情,莫雪歌与雪千影一并乘车前往码头。人都不在了,绾氏家宅也已经没了存在的必要。但雪千影和莫雪歌是来报仇的,不是强盗,做不出杀了人还要烧宅子的事儿。于是莫雪歌吩咐心腹,将绾氏一应财物尽数封存,留给将来接管广陵的家族。 两人刚离开绾氏家宅没多远,就有莫氏子弟回报,说是容璇玑指了一处地方,想要去看看,之后再前往码头。 莫雪蝶害怕再生枝节,不敢擅自决断,便命人来请示莫雪歌。眼下,先行出发的两辆马车和莫氏子弟都停在广陵城外,等候莫雪歌的命令。 莫雪歌看向雪千影,眼神之中充满了疑问。容璇玑所指之地,乃是广陵城外一处荒地,好端端的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是…… “难道是容氏有其他人活了下来?”雪千影蹙眉猜测道。 “应该是了。我记得线人的回报曾经提到过,说绾宁突然掺和了几日容氏的事情,但又很快撤出,期间正是容小公子被抓捕至过身这一段日子。绾二小姐的为人,与她父亲和长姐多有不同,难不成就趁着那几日的功夫,做了什么手脚也说不定。” 雪千影摇了摇头,容璇玑的性命能够保全,自然是绾氏父女还没能从她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想要救下容氏其他人,就算是绾宁,希望仍十分渺茫。 不过,容璇玑的要求莫雪歌还是答应了。并吩咐好生照顾容大娘子过去。她与雪千影随后也跟着赶了过去。 荒地上的偏僻处,有个土色看起来较新的土堆。莫雪歌远远见了,心思一沉。拉着雪千影的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 雪千影拍了拍她,聊以安慰。但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看来,她们都猜错了。这里并非侥幸逃脱之人的匿身之所,而是容氏死难者的埋骨之地。很有可能,是容氏小公子容璿玑。 容璇玑被莫雪蝶搀扶着,对着土堆拜了拜。而后问莫氏子弟借了一把匕首,就要亲自动手将土堆挖开。 “璇玑,你确定要挖?”莫雪歌上前一步,抓住容璇玑的手拦阻道,“这里,埋的可是小公子?” 容璇玑点了点头。嘴角挂着少许的笑意,就如同她之前无数次地看向弟弟的时候一样——但眼圈却红了。泪水积在眼眶里,悬而未落。 莫雪歌见状也跟着落泪。她没有弟弟,却有妹妹,多少能够与容璇玑此刻的心境感同身受。但还是开口劝说:“斯人已逝,入土为安。虽然是仓促了些,但既然绾宁经手,还将所在告知与你,想必不会太潦草。你若是觉得这里不合适,我安排人手,选个日子,将他的遗骸移回聚州容氏宗祠安葬也就是了。你这样仓促开挖……难道是想带着他一起去长州?” 容璇玑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莫雪歌又道:“若是你想也不要紧,交给我。遗骸运走不易,怕是得火化。礼数上也不能怠慢了。你拖着一身的重伤,实在无力操持这许多细节,此地也不宜久留。不如我安排妥当之后,派人给你送去?” 容璇玑又是摇了摇头:“人都没了,埋在哪里不一样?虽说魂归故里可能是璿玑的心愿,但容氏家破人亡,宗祠怕是要有一段日子无人打理照看,回去也是难过。再说春桃也该走远了,他回去也追不上。这里绿水青山,无人打扰,也很好。” “那你……”莫雪歌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测,四下看了一眼,吩咐手下人,远离此地十丈布防。待莫氏族人动了起来,都走远了,就连莫雪蝶也回到了远处的马车上等候,将这里留给了雪千影莫雪歌和容璇玑三个人。 莫雪歌这才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是有什么东西在小公子身上?” 容璇玑笑了,笑得凄惨苍白:“莫姐姐聪慧。是雁图匣。” 莫雪歌一惊,再次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遭只有雪千影能够听见两人谈话,这才放心:“难道绾氏在收殓的时候没有验尸?”这实在不太符合绾宁的心智。就算是绾宜经手,也玩玩不该这般粗枝大叶才是。 容璇玑没有说话,左手握着匕首,一下一下的挖着土。莫雪歌有意帮忙,却被雪千影拦了下来:“你让她自己动一动,发散发散心中郁结,也是好的。” 莫雪歌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雪千影苦笑,又带着几分自嘲和调侃:“你可别来招惹我,自师父师娘过身,我还没正经哭过呢。阿正说大悲伤身,一直拿药力帮我压着,这也是方才我呕血的原因。” 莫雪歌盯着雪千影看了半天,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最终不过是叹了口气。 反而是容璇玑,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般悲伤,一边挖还一边问雪千影和夜小楼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雪千影叹了口气,并不想提:“你确定要在你弟弟坟前与我说风月?这一路长得很,你大可以等无聊的时候去问阿正。他应该乐于与你八卦。” 容璇玑挑眉看了她一眼,倒也不追问:“璿玑对他夜九哥能为了你做出那些事,可是十分钦佩的。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他夜九哥赔了夫人又折兵,难保不会托梦闹你。” 雪千影失笑出声。容璇玑也笑了笑。虽然眼圈还是红的,但似乎并没有方才那般悲伤。 不过这些个家主少家主们,连同雪千影自己,在外人面前压抑情绪甚至演戏作伪都是惯了的,真真假假倒也难以分辨计较。雪千影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就没有接着说下去。 反而是莫雪歌劝道:“总归不过是因为你师父在夜云台遇刺的事儿?他毕竟是夜氏的少主,行事说话总要以夜氏为先——话说回来,你当初不是最欣赏他不会为了你弃家族责任于不顾这一点好处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别扭起来了?” 雪千影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快速将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先不说我。你这些日子,心思都在寻找璇玑这事儿上,西南快乱成一锅粥了,你也不打算管管?” 莫雪歌冷笑:“就算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没求到我莫氏头上,就与我无关。再说了,他白景行有本事惹事,难道没本事平事?” 第八百二十七章 开棺 “看来阿横对于这位白家主,颇有几分不满啊。”雪千影会意一笑。 “满不满的,他白景行既然不肯买我莫雪歌的账,那我除了静观其变,还能怎样?再说,西南可还没到我莫氏一家独大的时候。洪氏还没有站出来,我着什么急?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替璇玑规划规划聚州的归属。” “聚州本来的世家,除了容氏,原本也还有几个出挑的,如席氏等等,不过也全都被容氏牵累,灭族的灭族,破败的破败,掌一州之地,怕是难以服众。”容璇玑道,“很有可能,是要托付给外来的家族了。只是,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斗。” “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还想与你商量,把聚州‘卖’给泽德广,换他对你的去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带还能表白我莫氏并无称霸吞并的野心。”莫雪歌的眼角眉梢露出几分狡黠。 容璇玑握着匕首的手稍稍一顿,抬头看向莫雪歌,眼珠转了转:“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容璇玑继续挖着土,想了想又道,“只是,此举必然要让泽氏在西南扎下一颗钉子,于莫氏恐怕百害而无一利。你确定要这样做?” 莫雪歌道:“是。莫氏马上要收服邺州,再明着把手伸到聚州,容易惹来非议不说,莫氏的人手也不够。不如明面上送给泽德广,让他指派过来的世家跟聚州当地世家碰一碰,好生消耗一番。暗地里我再扶植几家对你忠心的,待你归来时,复建容氏也更为容易些。” 容璇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手里的匕首已经碰触到硬物,于是她用力挖了几下,很快露出大红描金的一角来。容璇玑比量了一下方向,继续挖了起来。 莫雪歌见状连忙过来帮忙,还不忘问雪千影,对自己的处置有何看法。 雪千影也要过来帮忙,被莫雪歌和容璇玑劝开。至于聚州何去何从,本与她关系不大,但她突然想起了去年名仙擂的世家排名。若是按照排名来论,排名前二十、如今仍没有主政一州的,只有恩氏。若是泽德广借机将恩氏调离北境,对于莲氏来说,就有些棘手了。 雪千影说出自己的担忧。此时在莫雪歌的帮助下,容璇玑已经清理出大半棺盖。伸手触碰棺木上浮夸的描金彩绘,不禁悲从心头起,泪水蓄满了眼眶,终于滚落下来。 雪千影和莫雪歌都没再说话,静静的陪在一边。 好半天,容璇玑才道:“我倒是觉得,泽德广就算想要扶植恩氏独掌一州,也绝不会是聚州。”说着,她跳到坑中,用匕首一点一点清理棺木周遭的浮土,很快整个棺椁显露出来。 “陈氏倒了,景氏也没了,白景行的野心昭然若揭,泽德广但得没有傻透腔儿,必然不会拿他当心腹。如此,泽氏在西南经营多年的利益荡然无存。换做你我,此时突然有人将聚州拱手相送,最直接的想法,一定是要将心腹派过去,取代陈氏,将利益收整回来,顺便帮他巩固天下第一世家的地位,这才是要紧的。” 听了容璇玑的话,雪千影点了点头,也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过,泽德广会这么想,泽世光却未必。这位泽少主的野心和格局,远胜过他父亲。”容璇玑继续说道,“这样吧,待我随你去到长州,你找个机会,让我见见无忌,让他和阿……阿英假装争执,起一点龃龉。一个与莲氏离心的恩氏,又对北境那么熟悉,出于削弱莲氏守土功勋的考量,泽德广必然不会再将恩氏调开。只不过,费心机拉拢收服,是难免的。” 雪千影笑了笑:“无忌别的不说,心志最坚。泽德广那点小恩小惠,他怕是看不上的。” 说到这里,雪千影想到了恩如山和恩如海两位师叔,都亡故在绾氏的奇袭之中,神色陡然一暗,鼻子发酸,喉咙发紧,连忙背过身去,用力眨了眨眼睛,好不让泪水流下来。 容璇玑看在眼里。聪慧如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莫雪歌求证。莫雪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示意容璇玑当下不要问。 三女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容璇玑将整个棺盖清理出来,又示意雪千影和莫雪歌稍稍站开一些,她要开棺了。 匕首嵌进棺盖的缝隙之中,容璇玑绕着棺木撬了一圈,确认将所有的棺钉尽数拔出。可她推了推棺盖,却纹丝不动。 莫雪歌示意容璇玑让一让,自己将手覆在棺盖一端,肩膀微微一晃,使了内劲,往前一推。只听得刺啦一声,棺盖终于被推开大半。 莫雪歌退后两步,将地方让给容璇玑。容璇玑走得极慢,走到开棺这边来,扶着棺沿,还没等看见里面的尸骸,眼泪就已经止不住了。 绾宁给容璿玑下葬的时候,是用了些手段的,眼前棺木里的尸身,不仅换了干净得体的衣裳,脸上的血渍也被精心的擦拭过,就连皮肉也没有腐化,除了眼睛闭着,胸口没有起伏以外,与活着的容璿玑几无二致。 就是这么一具虽死犹生的尸身,远比腐败的骨殖更能击溃容璇玑。她扶着棺木,从小声的啜泣,到大声的哭嚎,最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差点昏厥过去。甚至身上有些修正处理过的伤口,此时也都崩裂开来,渗出鲜血。 容氏家破的时候她没哭,被俘的时候她也没哭,甚至亲眼“看”着容璿玑死去的时候,也不过是掉了几滴眼泪,远不如现在哭得凶。 莫雪歌和雪千影都没有劝,甚至一直都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哭,陪着她哭。哭容璿玑,哭亲朋,哭千年容氏,也是哭她自己。 正午的阳光透过高高矮矮的树木,照到这片荒地上,留下斑驳明灭的树影。一阵轻风吹来,树影鼓噪晃动,偶尔划过人身上,与此时悲伤的气氛十分不相配。同时,风也将哭声传得更远,不少莫氏子弟频频回头张望,不少都跟着陪了一把眼泪。 远处,莫雪蝶修正和夜小楼三人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哭声,都下了车,远远地望着这边,也没有过来劝解。 没人计算容璇玑究竟哭了多久。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儿,又仿佛地老天荒一般。突然的,容璇玑站直了身形,抹了抹眼泪,拿出那把掘土的匕首,猛然朝着容璿玑的心口处刺去! 第八百二十八章 盖棺 “璇玑!”雪千影和莫雪歌异口同声的惊呼。却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她们两个扑到近前,容璿玑尸身的胸口,已经被她切开一个十字。 “这是我容氏的秘法。千年之中从不曾用过。”容璇玑的声音嘶哑含混,须得仔细辨别才知道她说了什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容氏陷落,可以保雁图匣不落入奸人之手。” 容璇玑说着,用匕首轻轻一挑,十字切口里,一抹翠绿,从暗红凝固的血渍之中,跃然而出。 雁图匣。 “难怪我得线人传信,说小公子之死乃是假称藏雁图匣于心中,故意激怒绾宜,只求一死,被立时毙命——竟然是真的?”莫雪歌震惊不已。 “是真的。璿玑声称藏雁图匣于心中是真,故意激怒也是真的。因为在这之前,绾氏俘虏我容氏十余位族老并重要门人子弟,几乎是众口一词,全都自称身藏雁图匣。待到璿玑被俘,绾宜本来已经对容氏失去了信任和耐心,求死也不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 容璇玑说着,用帕子擦了擦尸身上的血渍,又仔细端详了弟弟的脸庞——这应当是姐弟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莫雪歌贴心,问手下要了一身新衣裳,递给容璇玑:“虽然暂时小公司不能魂归故里,但不能穿着破衣裳走。你给他换上吧。本来入殓是手足更衣,也是我西南的丧俗。至于胸口这两道,着实有些碍眼,你若是计较,我唤医师过来帮忙缝上几针可好?” 容璇玑捧着衣裳,对莫雪歌致谢。莫雪歌摆了摆手,叫自家一名医者过来,吩咐了几句。这名女子手脚很是麻利,很快就将容璇玑划出的伤痕缝合整齐,又做了些防腐的处置。容璇玑亲手给弟弟换了衣裳,被莫雪歌搀扶着从棺木中出来,却脚下一软,跌在莫雪歌身上,站不起来了。 大悲之下,哭得太凶,脱力了。 莫雪歌给她输送了一些灵力,又叫人把她扶在一边休息,从她手里接过棺钉:“好歹我与小公子相识一场,觍颜自称姊姊,这棺钉便由我代劳吧。” 雪千影也道:“小公子本还比我年长两岁,却一直叫我雪姐姐,这盖棺定论,我也该出一份力。” 容璇玑含泪点了点头。于是莫雪歌和雪千影合力阖上棺盖,分了棺钉。西南风俗,棺钉总共十八根,按两长边各六根、两短边各三根分布。钉时需从头到脚、从左至右,不能相反或是相冲,更不能绕圈。莫雪歌给雪千影讲了这里面的规矩之后,两人在棺木头里站定,目测了一下间距,各自动作起来。 虽然容璿玑的仇算是已经报了,但两人还是选择了徒手。莫雪歌这边六根很快完成,雪千影这边还差最后两根的时候,突然停下呕血。手上的经脉不知几时再度崩溃,衣袖染红了大半,鲜血顺着胳膊滴在棺木上,滴在泥土里,留下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莫雪歌和容璇玑都劝她住手,可这天底下能够劝得住她无常元君的人,几乎都已经与容小公子在一处了,等着托梦怕是这人已经死了几个来回。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两根钉子,和着雪千影的血,被她徒手压进了棺盖。 还剩六根,莫雪歌总算是灵机一动,说容小公子生前对云齐天士最为钦佩,剩下的应该留给夜小楼动手。雪千影倒是没有挣扎,将剩下的钉子交了出来。夜小楼也是徒手,将剩下的棺钉钉了进去。接着又有莫氏子弟上前,七手八脚的帮忙填了土。 早有莫氏子弟,趁着这点功夫往返了一趟广陵城,搜刮了一家做纸扎的铺子,带回了一些香烛并纸钱。按照西南的风俗,祭礼须得至亲操持。容璇玑几乎是爬到坟前,亲力亲为,为同胞弟弟祭拜颂悼,又焚了香烛,撒了纸钱。 按照习俗,接下来该是小辈哭灵。可容氏如今哪里还有小辈。于是莫雪蝶指使几个还没行冠礼的侄辈子弟,暂时充作容氏的小辈,以子侄之名,帮着哭了一哭,算是周全了礼仪。 如是,小公子的丧礼就算是完成了。 “这里要不要立个碑?也方便来日祭奠?”莫雪歌道。 容璇玑摇了摇头:“就让他安安稳稳的在这里长眠吧。再来之日,应当是起灵返乡,我必然亲至,不怕找不着。至于别人供奉的香烛,他也未必稀罕。” 莫雪歌点了点头,但还是叫来一个记性好的心腹,将周遭地形并路线全都记下,以备不时之需。 夕阳西下,众人终于上了马车,急速驶向码头。龙池上的船只已经准备妥当,正如雪千影的建议,是一条花船,但穿上原本的船工和乐师并花娘尽数被暂时安置在别处,全都换成了莫雪歌的心腹和暗卫中的精英。 雪千影自上了马车之后,便昏睡过去,直到码头也没有醒来。就连上船,都是被修正抱上去的。容璇玑亦如是。只是前者是因为重伤又接连奔波,伤了根本。而后者仅仅是脱力而已。 众人包括商序在内,都十分担心雪千影的状况,莫雪歌甚至想要为雪千影输送灵力保命。 但修正查看了之后却道:“茕茕虽然伤得极重,但自有仙尊的灵力护佑着,性命无虞。你们不要着急。” 话虽如此,可看着雪千影昏睡的脸庞和不断渗血的身体,又有谁能不急呢? 修正又道:“等到了船上,安稳下来,我先为她施针止血。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几个法子,只是都有些冒险,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而且这医治的过程,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小心谨慎,慢慢斟酌。最理想的方案,是调动肌体自身的自愈能力,让她自己慢慢的好转恢复。” 修正极少这样正经的交代事情。莫雪歌明白,修正应是碰见了极为棘手、超出他行医经验的大难题。 众人登船之后,便于莫氏姐妹道别。有修正操持照看,莫雪歌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修正的修为毕竟不够,且身上也带着伤。莫雪歌思来想去,还是特意找到商序。 “商前辈,我平日最烦挟恩图报,可惜今日自己也不能免俗。我那几个朋友身上都有伤,又各有心事,很多事情怕是不能顾及。前辈年长些,我的这几个朋友,就拜托前辈这一路照看了。” 商序对莫雪歌拱了拱手:“莫家主不必这样客气,请你放心,有商某人在,必然能够护送无常元君等人平安返回长州。” 第八百二十九章 棋路 诸葛吟秋在莲英这里讨了个灰头土脸,一气之下,直接带人离开。 两人争执不过几句话,虽然动了手,但总归动静不大,可还是引来不少侧目和指点。诸葛吟秋不算什么重要的人物,便是他父亲诸葛微雨,也未必就放在大多数家主的眼中。诸葛吟秋主动冒头挑衅,不过是被人推出来投石问路的。 莲英的强硬,虽然不出大多数人所料。但有人敬佩,有人嗤笑,还有人对雪千影更增添了几分忌惮。 莲英带着尹默料理完今日的发丧事宜,又有许多人前来告辞。尹默在一旁冷眼看着,计算着,约么有九成的宾客,都选择了今日离开莲氏。不知是与今日传来的雪千影的消息有关,还是与方才莲英和诸葛吟秋的冲突有关。 总之,主仆二人一直忙到未初,连午膳都没用上,总算将这些人尽数礼送离去。而尚且留在莲氏的,属于十大世家的人,竟然就只剩下修齐和夜一平两人。 前者言明,已经收到自家家主传书,会由护送雪千影过来的莫氏子弟来迎修大公子回康州,在他们抵达之前,修齐要继续留在莲氏做客。而夜一平则是要亲眼看到雪千影看到夜小楼,确认他们平安无恙之后,才能安心离去。 “修大公子此时在太叔祖那里。不二元君有十六娘陪着。都没有怠慢,家主可以放心。”尹默端了两晚茶泡饭进来,嘴上还不忘禀告着琐事。 莲英看着这碗茶泡饭,皱了皱眉。这二十三岁的生辰过得真是潦草,除了早上那一碗长寿面还算像样,午膳竟然无鱼无肉无鲜菜。若是师姐在…… 虽然雪千影只走了短短三日,但莲英无时无刻不挂心、不担心、不忧心。直到今早消息传来,莲氏大仇得报,莫雪歌又成功接应到了雪千影,这才能让他心中巨石落地,稍稍有一两分的安心。 不见雪千影过来,他的这颗心是不能全然放下的。 莲英胡乱吃着饭,不忘吩咐尹默,教她派人传话,说午后自己想见见修大公子。 “修大公子派人传话,说随时恭候。”尹默咽下嘴里的吃食,禀告道,“看来这位修大公子也很厉害,猜到了家主要见他。” 莲英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待会儿你去将修大公子请来,之后就在门口守着,就连太叔祖也不能进来,记住了?” 尹默愣了愣,但还是点头,道了一声是。 修齐来的时候,给莲英带了一份礼物,是一张新制的棋盘。两人就着棋盘掰开了架势,你来我往,杀了个痛快。 “阿英你这棋路变化好大。”修齐越下越觉得不对劲。莲英虽然棋路奇诡,但总归是攻守平衡的路子,大体上伺机而动,力求一击制敌。可今日莲英的路数,大开大合、攻城略地不说,竟有些不管不顾的疯魔气质。开局的时候修齐对莲英的棋路颇为不适,一直落在下风。可棋局过半,修齐渐渐找出了破绽,逐一攻破,竟然渐渐扳回了态势。 可奇就奇在,莲英即便是发现修齐的路数,甚至发现了自己的错漏,却丝毫不去找补,而是以攻代守,四处出击,乐此不疲。 修齐仿佛见过这个路数,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两人一盘棋下了整整一个时辰。修齐终究是求稳之人,被莲英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但实际上莲英也没赢下几子,勉强算是险胜。 “心里有火,更有气。落子难免冲动些。再说,咱们总归有交情,是自己人,跟你不必顾忌,出手难免放纵了些。”莲英信口遮掩着。 这理由合情合理,修齐也点了点头。 “你找我有什么事?”莲英问道。 修齐笑了:“不是你找我么?”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会心一笑。 “本来家主怕你撑不住,派我来给你帮帮忙支支招。顺便呢,趁火打劫,收些利息。可眼下看来,你根本不需要外人相帮。这利息自然也收不成了。” 莲英笑着摇了摇头:“同样的话,我与潇伯父也说过。如今的莲氏,只能自强。无论是人手还是银钱,都只能也必须靠自己解决,这样才能不辱没莲氏门楣,不至叫人看轻。” “道理是这个道理。千年莲氏,家底总还是有的。银钱我倒是不担心。可你哪来的人手?莲氏此番死难的精锐不少,天下大乱将近,你上哪去充盈这么多人手?” “你真想知道?”莲英眨了眨眼睛。 修齐耸了耸肩膀:“你敢说我就敢听。” “首先自然是莲氏年轻一辈子弟的培养。这就不细说了。其次,我最近散出去了一部分人手,招募各地的散修,作为我莲氏外姓子弟。自然以长州本地或是驻守北境者优先。” 修齐蹙眉:“这些人怕是需要甄别校验,短时间内不堪大用吧?” “聚州被打散的几个世家的残余,已经都在路上了。同时我还派人前去聚州传话,不想留下的家族,可以迁到我长州来。单独立家的,我给土地给钱粮,不够立家的,暂且并入我莲氏外姓族人之列。师姐此番会将璇玑带回来,我打算在莲氏外院单独为容氏辟一个独立的院子出来。有璇玑在,这些人便可为我所用。将来璇玑复建容氏,这些人也正好能够成为她的班底,随她一并返回聚州去。” 修齐点了点头:“你动作可是够快的。这些人我和家主也惦记着呢,却迟了你一步。” “是我手段不光彩。趁着你来长州吊唁,趁着莫姐姐和小蝶去接应我师姐,背地里动这些手脚。你们不要怪我就好。” “哪能。”修齐是真的不在意,“公孙家主即将率邺州归附,若是再容留聚州这些势力,我莫氏怕不是要做这天下的眼中钉了?还是你全盘接收的好。如此看来是我和家主杞人忧天了。你计划得这样好,实在是没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了。” “你们帮我救回师姐,就是帮了莲氏最大的忙了。” “提起无常元君,我倒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修齐态度诚恳,“你真的不打算让她单独立家吗?” 莲英摆了摆手:“阿齐,咱们是朋友。为了将来咱们还能继续是朋友,接下来的话,你不要说了。” 修齐叹了口气。 第八百三十章 传信 入夜,莲芊从鳞州紧急送回一叠厚厚的书信,说是青朗所写,信封上写明了是给雪千影的,莲英也就没拆。 又过了两日,进了六月,消息传来,元州来的“花船”已经驶入了东湖,停靠在小荷别苑。雪千影和夜小楼、容璇玑、修正尽数登岸,留在了小荷别苑。而剩下的莫氏人手,也弃了花船,被雪千影留下修整一两日,待六月初三,再行北上白鹤,迎接修齐返乡。 “师姐怎么不回白鹤来?”莲英十分不解,难不成父母双亲发丧,师姐都不回来了吗? 尹默道:“据莫氏派来传口信的子弟说,师姐和夜公子、容大娘子,都伤得很重,就连修先生也受了伤。估计是实在撑不住,才没有回白鹤的。家主不要多想才是。” 莲英不以为然。但还是指了指鳞州的来信,叫尹默安排妥帖的人,送去小荷别苑:“另外带些吃食点心过去,家中稀罕的药草,也带过去一些。应该用得上。” “是。昨日太叔祖那里还备了一些东西给大师姐,我一并带过去。” “还有,你叫人传话,若是,若是容大娘子的身子还方便,让她回封信给我。” “回什么信?” “你只叫人这样说,她就明白了。” “好。”尹默应了一声,安排了一名叫做莲艺的师兄亲自走一趟小荷别苑,将书信和口信亲自送到雪千影手上。 莲艺不顾时辰,连夜赶路。终在子时后不久,抵达了小荷别苑。应门的是生面孔的中年人,他只当是莫氏子弟,便客气了几句,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由,要求见雪千影。 中年人却道,无常元君自返回小荷别苑之后,伤势突然反复,呕血不止,如今正由修先生全力施治。夜公子和容大娘子和一众莫氏子弟也都在等消息。 莲艺一惊,忙说要传信回白鹤告知家主,却被拦下:“没往白鹤传消息,也是无常元君的意思,就怕莲家主耐不住跑来,引人瞩目。” 莲艺听闻是大师姐的意思,只能按下担忧,随着中年人进到内院。 “商前辈,劳烦你亲自去应门,真是我等小辈托大了。”夜小楼竟然起身给中年人让座。莲艺看在眼里,猜测这位的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 商序也不跟夜小楼客气。同行一路,他早就摸清了夜小楼的身份,也搞清楚了他和雪千影之间的罗乱。知道这几位都是豁达的青年才俊,故而说话做事倒也不会拘泥。 “夜公子客气了,眼下你和容大娘子都不太方便走动——这可是修先生特意吩咐的——应门这种小事么,自然是我这个闲人最合适了。” 莲艺是第一次见容璇玑,连忙上前见礼,更将莲英的口信带到。容璇玑点了点头,嘱咐他待返程是来问自己要书信:“眼下我的行踪多少有些不便对外透露,利用鸿雁传信实在不便,故而还是要劳烦师兄了。” 莲艺客气了几句,又问里面雪千影的情况。 容璇玑摇了摇头,只说雪千影的情况不太乐观。夜小楼倒是爽快,直说修正已经三四个时辰没露面了,一直在里面施治。一句话惹得莲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修先生也说了,只要他在,无常元君的性命一定保得下,这一点还请小兄弟不要担心。”商序开口劝道。 莲艺连忙点头称是。眼下若是连修正都不能信任,那他也不知道该去信谁了。 说着话,突然门板一响,修正从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端着的两只手连同胳膊,沾满了血渍,就连脸上也被溅了不少血。 一道黑影直接冲了过去将人扶稳。是夜小楼。容璇玑和商序也都站起身来,等着修正开口。 “放心吧。”修正摆了摆手,对夜小楼道,也是对其他人说道,“暂时救回来了,只要熬过今夜,剩下就是慢慢调养了。” 夜小楼长出一口气。容璇玑和商序对视一眼,心中也都跟着轻快了不少。莲艺更是上前见礼,询问几时能够面见自家大师姐。 修正嘴角抽了抽:“三五日之内是别想了。你把书信给我,我帮你放在她床头,保证她醒来就能看见。” 莲艺哪敢不从,乖乖拿出书信,交给了修正。 修正又道:“你回去白鹤,你们家主一定会问她伤势如何,你就说正在恢复之中,千万不要多说。记住了?” 莲艺只能点头答应,又将莲英和莲康准备的草药、点心和一些礼物交给修正。 修正晃了晃自己两只手,全是血渍实在不好接,最后还是商序帮忙,把东西接下送去了偏厅。 容璇玑道:“对了,这位商前辈,本是元州商氏的家主,后来商氏灭族,他被绾氏囚禁至今,算算也是许多年不见天日了。如今被解救出来,族人俱数不在,也不想留在元州,这才跟着我们一路东行,来到长州。” 莲艺也算机敏:“如今长州还在封禁之中,四下走动需要令牌或是凭引。凭引需要有家主的印信才行。不如请商前辈随我一同返回白鹤,问家主索要一张凭引之后,就哪里都去得了。” 商序道:“我如今才四十出头,还能走动大半辈子呢。四下游历的事情不急。莫氏的人不日就要北上去接修大公子。这里没个可靠的人保护可不行。我还是再留几日,等这几位伤势缓和些,再说。” 莲艺点了点头,代家主谢过商序对大师姐的看顾,又说自己返回白鹤之后,会将商序的事情禀告给家主并代为求取凭引:“等家主颁下凭引,我得了空亲自给前辈送来就是了。” 商序笑着道谢。又对莲氏门风夸赞了一番。 夜小楼也道,本以为经过绾氏的奇袭,莲氏子弟为人处世多少会有些变化,至少会更加审慎,肯定不会像原来那般良善。现在看来,门风这东西,轻易是改变不了的。 莲艺道:“太叔祖特意教导过我们,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是世人贪婪所致,于我等又有何干?良善不是为了旁人如何看我,而是要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只要本心不变,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总会心有安处,不至迷失。” 第八百三十一章 道别 等到雪千影看到书信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九了。 这几日她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醒了就起来吃几口东西,大多也都吐了出去。之后就接着再睡。就连她自己都忍不住与修正玩笑,说自己算是把这些年勤修苦练没能睡成的懒觉全都给补回来了。 修正自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伸手弹了雪千影的额头一下,抽走了她背后的靠枕,让她继续睡。 “对了,这是青朗的信,说是写给你的,阿英没拆,让人原封不动送过来的。” “青朗?几时的事?”雪千影几乎是从床榻上弹起来的,吓了修正一跳。 “六月初一送到白鹤的,六月初二送到我手上。但你一直昏睡,实在没精神看,我也就一直没说。怎么,是有什么要紧事?” 雪千影不住地拍着自己的额头:“阿正,我忘了一件大事。” 说着,她从修正手中抽出书信,拆开,果然是青朗的亲笔。 信里写了三件事。 第一是他寄给莲英的信莲英没回,他已经猜到了遇难的原是莲英而非莲芙,故而没有继续传书,以防被有心人抓住破绽。信里说的是莲氏接连遭遇的几件事之间的关联、幕后的主使以及一些他能够调查到的秘辛。他不确定这封信莲芙和雪千影是否看过,这里提上一句只当是提醒。 第二,青朗附上了一卷名册,上面是他所知道的绾氏所有仙修的名单,包括本家、旁支和外姓,一应俱全。上面有些用朱笔勾抹,是逃出广陵被他寻到灭口了的。至于灭口的目的也非常简单,他担心其中有些人参与了琵琶岭截杀,会猜到死的是莲英而非莲芙,对将来的莲氏不利。 第三,青朗竟然拜托雪千影,将他还没来得及抹杀的绾氏中人尽量除去,以免败露莲氏李代挑僵之计。 最后,青朗写道: “元君容秉,前段时间青氏出了一些小小的变故,我也被牵连其中,眼下只能卧床休息,身子大半没了知觉,之前埋针的法子也无法延续我的寿命。这几日阿英的死讯传来,我又时常呕血,义父为我倾尽所有,请遍名医,亦束手无策。想来我应时日无多。怕赶不及知会元君,特劳烦莲氏子弟传书,万望勿怪。” “我与阿英相识于乱葬岗之中,短短数年,聚少离多。落笔之时,正是阿英生辰,这才想起这些年过去,我竟从未给他过过生辰,他亦如是。又岂是可惜二字便能道尽其中悲苦?这世间没了阿英,的确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只可惜我与他的约定未能完成,实属人间第一憾事。” 青朗受伤的理由,信中也提及了。原来,参与夜云台刺杀和琵琶岭截杀的,竟然还有青宏!而青朗正是因为撞破了叔父的不义之举,叔侄反目,最终导致青宏身死,青朗重伤。青氏也因此伤了元气。这也是东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青氏竟然毫无动作的原因之一。 但青朗在信中还说,他能保证,针对莲氏的种种行为,青元并不知情,还请雪千影看在他的份儿上,不要与他义父为难。 “算算时日,我受伤那日,正是阿英归西之时。大抵冥冥之中亦有定数,神明也见不得我们这对有情人阴阳两隔。黄泉路远,九幽漫漫,我二人相守直至天荒地老,倒也不在乎这一朝一夕。我本想亲自去送一送他,只可惜重伤在身,不能成行了。想着我们很快又能见面,倒也不算特别难过。但来不及与阿英道别,也是一件憾事。元君是阿英最为敬重之人,这封信便算作是我与你道别,也算是一点弥补。” “无常元君,青朗恬不知耻,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随信送去一枚扇坠,便是我随身多年的那一枚。希望无常元君能够成全,将之放入阿英的棺木,如是也算我与他同穴。不枉今生相交一场。愿来世我与他不要生得这样远,最好能够青梅竹马,总角之交,白头偕老。” 落款:青朗再拜。天机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九。 雪千影捧着信,手抖得厉害,眼泪不住的滴在信笺上,晕染开一片又一片墨渍。刚畅行了没几日的气血,如今全都聚在心脉,翻涌不止。一口淤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得雪千影头脑发胀,唇色却惨白。伸手抓着修正的袖子,抽噎着,却半天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你……”修正实在没办法,拿出金针,帮她理顺气血,忍不住嗔怪:“你这样子怎么能好?……要不我把夜胜寒叫来,跟你说说话?” 雪千影摇了摇头,问莲艺走了没有。 “他说你们莲氏现在人手不够,不能在外徘徊太久,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璇玑的回信就回去了。” 雪千影缓了好久:“阿正,我要写封信。” “你好好躺着,我叫璇玑过来帮你代笔。”修正起身要走,却被雪千影拉住:“不行,别人的字迹我不放心,我还是亲自写。你帮我搬个小桌子过来,我不下床还不行嘛。” 青朗的伤,活着叫心病,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自责,以及对莲英的思念和哀悼。雪千影想着,若是她尽快回信,开解一番,或许能够留住青朗也说不定。 若是莲英还活着,或者说如果莲英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青朗就此随他而去。 修正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起身去帮她搬桌子。 这时门外传来商序的声音:“无常元君醒着吗?修先生在吗?” 修正应了一声,将人请进来。商序手里拿着一个雪白的信封:“是讣告,特意送来小荷别苑的,说是请元君亲启。” 修正心头一紧:“前辈,我这眼睛不方便,是哪一位过世了?” 商序拆了信封,扫了几眼,也蹙起了眉头:“是鳞州青氏家主的养子,朗公子——我怎么记得他才二十出头?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啊。” 商序说着,抬起了头。之间修正如一道绯红的旋风一般冲到床头,将晕厥的雪千影接在怀里。手中两根金针扎在人中和云门两个大穴上,轻轻捻动,又点了药。不多时,雪千影终于咳出一口血,睁开了双眼。 她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第八百三十二章 投石 尹默代莲英恭送修齐启程返回康州,回来复命。见房门关着,轻轻敲了敲门,听得莲英说了一声进来,这才推门进了他的卧房。抬眼看见莲英正借着烛光做针线,忍不住蹙眉。 莲英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蹙眉是为了什么,便解释道:“我长州风俗,下葬要穿新鞋子。最好是至亲亲手所制。师姐的那双手,哪里捉得了针线,就只能我来做了——这么晚,有事?” 尹默点了点头:“小荷别苑那边,过来了一位姓商的前辈,捎来了师姐的手书和一枚扇坠。” “快拿给我看。”莲英连忙放下针线,从尹默手中接过书信和扇坠,看了一眼,便觉得这扇坠有几分眼熟。 等到他拆开书信,惊讶的嘴巴就一直没能阖上,反复将书信看了又看,这才放下:“原来,兄长的心上人竟然是……” 莲英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珠沁了出来。 “家主?”尹默不解其中之意,连忙递了帕子给莲英。 莲英接过,却没有拭泪。眼下除了尹默,他也无人倾诉:“你们是不是都听说过,我兄长在外面有个相好的,却连爹娘都瞒住了?” 尹默一怔,点了点头。这事在莲氏上下不是什么秘密。甚至私下里他们还猜测,会不会是某个大世家的少家主,才让自家少主这般为难。 “是青氏的朗公子。”莲英蹙着眉头,几分心疼,几分难过,又有几分惋惜。 尹默张了张嘴,惊讶不逊于莲英多少:“竟然是朗公子?” 莲英点了点头——顶着兄长的脸来谈论这个话题,不仅他自己别扭,尹默也觉得别扭。 但别扭之余,更多的是震惊和唏嘘。 “此前收到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就是写明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阴谋和计划的那封,也是朗公子寄来的。想来他与兄长之间有约定暗号,我没有回信,他便猜到了真相。” 尹默错愕地点了点头,又疑惑地问道:“可既然他知道了,为何不来送一送……” 尹默在称呼上犯了难。眼前这位是家主,但并非莲英。而少家主这个称呼,在如今的莲氏,已经不在了。思前想后,尹默最终吐出了三个字:“英师兄。” 莲英叹了口气:“夜云台刺杀,青氏的二爷青宏也有参与。朗公子气不过叔父所为,叔侄起了冲突,青二爷身死,朗公子重伤。故而没能亲至白鹤吊唁。如今,朗公子心病难医,已然身死,但因为身份和一些缘故,讣告没有送来莲氏,而是送去了小荷别苑师姐那里。师姐一并送过来了。”说着,莲英从书信之中单独抽出一页,递给了尹默。 尹默接过,也没细看,只是攥在手里,默然不语。 “朗公子身死之前,帮着莲氏做了许多事。”莲英眨了眨眼睛,“那些在莫姐姐和师姐抵达之前就逃出广陵的绾氏中人,已经尽数被他灭口,还特意送来了名册。这份人情,真是欠大了,却又无处报偿,真是叫人难过。” 尹默道了一声节哀,除此之外,也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莲英看了看手里的扇坠:“这是朗公子的随身之物,特意送来,请求师姐,将之放入兄长的棺椁之中作为随葬,以成全两人生同衾死同穴的约定。” 尹默将扇坠接在手里:“家主放心,我一会儿亲自去办,保证掩人耳目,不叫旁人发现。” 莲英点了点头,神情哀婉:“你传信告诉小芊儿,叫她在鳞州多留几日,待朗公子的丧礼完成,再回来。也算是我们莲氏尽一分心意。” 门外,传来叩门声——竟然是齐咸! “你怎么回来了?齐家姑姑呢?小芊儿呢?”莲英起身问道。他心里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鳞州出了什么变故,是不是青氏遭遇了什么危险,牵连了齐家姑姑和莲芊。 齐咸摇了摇头:“青氏新丧,朗公子旧疾复发,不治身亡,姑母和芊儿需要多留几日。但我们从青家主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姑母说事关重大,须得尽快报得家主知晓,这才派我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说着,齐咸从怀里拿出一颗蜡丸,递到了莲英的手上。 蜡丸上有一道血封,是莲氏的秘术,非莲氏族人不能开启——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让齐家姑姑这般谨慎? 莲英解开血封,打开蜡丸,竟然是一份手抄的请帖。内容是泽德广邀请各地世家家主前往祖州纯阳城,共同商讨无常元君灭族绾氏的善后事宜! “泽德广是要做什么?前几日还假惺惺的跑来吊唁家主和夫人,现在就要对师姐动手了?!”尹默看了莲英递给她的纸笺,气得额角青筋都跳起来了。 “你们是怎么看到这份请帖的?”莲英虽然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心中激动万分,但还是强压着火气,询问事情的原委。 “说来奇怪。”齐咸道,“那日青家主突然邀请姑母赴宴,赴宴地点却是在他的书房。两人说了些话,据姑母回忆,青家主是故意提起这份请帖的,还特意把请帖留在了自己的书案上,借口更衣暂离了一刻钟的时间。姑母见青家主有意透露此事。就趁机抄了一份,藏在袖子里。” 莲英听得皱眉。青元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咸接着说道:“待青家主归来,又主动提出,我们几人徘徊鳞州日久,该派人返回白鹤送家书保平安才是,甚至还亲手写了凭引给我,催促我当日就动身回来。” 莲英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却被齐咸打断。 “对了,青家主提到,泽氏给青氏二老单独派了帖子,说是大师姐修为高绝,恐怕寻常人等震慑不住,须得有青氏二老这样的前辈高人亲至坐镇才行。青家主还说,泽家主如此诚心相邀,本不该拒绝,但他刚刚经历了丧弟丧子两桩悲苦,身子虚匮,实在难以成行。但两位老前辈盛情难却,应该是会去的。” 莲英没有说话,他在猜测青元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挑唆莲氏和泽氏的关系——这根本不需要挑唆。青氏和泽氏的大争在即,莲氏与青氏眼下却没有利益冲突。难不成,青元此举是投石问路,逼着莲氏拿出诚意? 想到这里,莲英提笔写了一个非常短的字条,折好,塞进蜡丸,加了封,递给齐咸:“还要辛苦你,连夜赶回去,将这个蜡丸交给齐家姑姑。” “是!”齐咸应了一声,连口水都没喝,带着蜡丸走了。 “家主是许了青氏好处?”尹默跟随莲英有些日子了,对于这位家主的行事作风,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莲英点了点头:“我叫齐家姑姑传话,元州的归属,我莲氏更属意青氏。” 第八百三十三章 说客 “家主就不怕,青家主首鼠两端?一边拿着我莲氏的好处,转过头去照样对付师姐?”尹默对于这些个大世家家主的人品,实在不敢相信。 莲英冷笑着摇摇头:“不论我怕不怕,青元都会这么做。” “那家主还……” “我只是提醒青元,不要对师姐下死手。而且,这个承诺,只对青元说是没有用的。” 尹默不懂,摇了摇头。 莲英笑得更冷:“你今日就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尽快传到泽德广的耳朵里。我要让泽德广时刻提防青元,提防青氏的每一个人,让他不敢轻信青氏二老,不敢对他们委以重任。只要他们不是一条心,师姐才能多一条活路。” 尹默明白了,少了青氏二老这样的前辈高人出手,寻常人等,就是绑在一块,在师姐面前,也不算什么难题。 稍稍有些安心的尹默去做事了。 莲英独自站在院子里,盛夏夜景,月色不明,群星闪烁,一如当今天下形势。他已经越来越习惯以兄长的视角去看待问题,解决问题。可眼下,他觉得自己成长的速度还不够。他盼着璇玑赶快好起来,盼着雪千影快点好起来,这样他不仅能够多两个帮手,至少遇事有人商量,能够说说话。 心有安处。 虽然,自古通天之路,只容得下一人通行。但他没有那个野心,自然不希望强迫自己称孤道寡。 六月初十,青朗发丧。青氏家主青元在弟弟青宏故去之后,几乎是第一次在人前露面,不顾家主威仪扶棺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场面令人动容。 六月十一,元州岑氏与米氏为争夺绾氏遗留火并,两败俱伤。 六月十二,生州诸葛氏少家主诸葛吟秋遇刺身亡,诸葛微雨为了缉拿凶手,封闭了整个生州。 六月十三,泽德广亲赴天台山宣告,将由祖州明氏主政聚州。聚州大小世家虽不愿服从但敢怒不敢言,当下便有十几家宣布东迁长州,投靠莲氏门下。 六月十四,西南传来消息。公孙郁金率邺州上下,归于莫氏。天下初现兼并之风。 六月十五,白氏正式迁徙宁州,怀州交于洪氏,由家主洪涞第三女洪立华主政。 六月十七,莲氏先家主莲威并夫人金悯、大小姐莲芙一并发丧。三山四海十六州大小世家家主或族老尽数出席,却唯独不见莲氏大师姐雪千影的踪影。 六月十八,青氏宣布将接管元州。同日,泽氏宣布元州归属还应再议。 六月十九,雪千影终于能够下地走动。容璇玑扶着她围着小荷别苑走了一整圈,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无常元君,容大娘子,”商序笑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不二元君求见。已经引到前厅了。夜公子已经过去了。” “劳烦前辈了。”雪千影笑着应了一声。 容璇玑笑道:“前辈不会又给人脸色看了吧?” 商序挠了挠头:“不二元君好歹是夜公子的亲姑姑,而且是从白鹤过来,跟那些人怎么能一样呢?” 说着,又听得门外几声摇铃想动,商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笑容瞬间散去,眉宇间浮上一层戾气。 雪千影道:“前辈在我这应门是上瘾了?我师弟不是亲笔写了凭引给你吗?再过几日,你心心念念的东海大潮,可就看不见了。” “大潮年年都有。元君这的风光,可不常见。”商序掰着手指头,“算上今日的贵客,这几日,登门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少说也有十几拨了吧?” 雪千影和容璇玑对视一眼,都笑得无奈。自收到青朗的讣告,小荷别苑这些日子的说客竟然就没有断过。冷月寒,青子衿,陆英,甚至洪立妍和宋云殊,都曾到访。众人虽然立场不同,话术也不相同,但目的只有一个:劝说雪千影认错。 冷月寒虽然是代表泽氏而来,但说的话却很实在。众口铄金,真相如何无人在意,众世家想要看见的,无非是雪千影服软认错。只要她肯认错,众世家便不会再忌惮,自然也没有了征讨一说。 青子衿最天真,雪千影报仇也好,烂杀也罢,只要认个错,青氏二老就可以出面帮她辩解。毕竟千里追杀事出有因,杀人不过头点地,雪千影都认错了,世家还能如何呢? 陆英最安静,他此番前来,只是拗不过泽德广所请,走个过场。喝了杯茶,问候了一下雪千影,正经话一个字都没提,人就走了。 洪立妍则最为敷衍,她心知天下世家忌惮雪千影的战力,雪千影服软,但战力仍在,这件事毫无意义。至于她会前来,不过是借机来探望一下雪千影的伤势,提醒她万万不可被接踵而来的说客麻痹大意。顺便以私人身份出席莲芙的丧礼,仅此而已。 宋云殊说得最为直白。只要雪千影认个错,天下世家征讨雪千影灭族绾氏的由头就不再成立。他们这些回护她的世家,就可以从中斡旋。雪千影,乃至莲氏,就能平安度过这个难关。 自然雪千影推脱重伤,来人一律交由夜小楼代为打发。可到了最后,就连商序也看不下去这些道貌岸然的行径。每每应门,都忍不住翻白眼,说话也没个好气。 以至于又有传闻,说小荷别苑的应门管家脾气大得很,果然是“宰相门房七品官”。商序听了气得够呛,平日里最是随和的他,忍不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摔打了一通,才出气。 “算了,我还是去看看,又是哪家的说客上门吧。”商序听得外面摇铃不断响动,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雪千影被容璇玑搀扶着,挪到了前厅。夜一平正与夜小楼说话,旁边夜小婉正在烹茶。 “姑母,婉婉也来了。”雪千影行礼问候。 夜小楼连忙起身想要过去搀扶,但雪千影却不动声色地绕开了他。夜小楼无奈,将主座让了出来,自己坐在雪千影下首。 夜一平看在眼里,与夜小婉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但雪千影还叫她一声姑母,又让她多少有些心安。 容璇玑问候了夜一平和夜小婉,称自己到了服药的时辰,主动离开了。 “我是来探望你们的。小楼与我说了这几日小荷别苑贵客不断,茕茕你放心,兄长并未与我传信。夜云台刺杀,他是亲历者,必然不会赞同世家联合征讨与你。你且放心。” “莲氏若没了我,这天下有一家算一家,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便是夜家主参与其中,我也不会觉得意外,甚至责怪。”雪千影道。 第八百三十四章 血书 这话让夜一平听得摇头:“你不要赌气。便是不看你与小楼,我和兄长,与阿威也是相交多年的挚友。况且是非曲直,容不得那些人颠倒。” “哪有什么是非曲直。”雪千影眸底沁出冷意,“我也是站在夜氏的角度。自然,夜家主肯相帮我们姐弟,我自然也是感激不尽。今年夜氏秋冬两季粮食缺口有多少,还请姑母回去之后统计个数量传个话回来,也不必经过英儿,我全都包下了。” “茕茕!”夜一平重重地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案上,“我在与你说情谊,你不要与我说利益!” “姑母,我还叫您一声姑母,这本身就是情谊了。”雪千影端起茶盏,放在唇边,却没有喝,“况且说利益又有什么不好呢?我长州如今最不怕的,就是与人说利益。利益总有两清的一天,但情谊纠缠得深了,将来再要解开,就难免要伤筋动骨了。” 夜一平盯着雪千影,看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良久,不二元君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雪千影却笑着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将空茶盏推到夜小婉的面前。 “姑母,你此番要带婉婉回去?” 夜一平摇了摇头:“我给她求了个外派长州经手钱粮的差事。事情呢,也不复杂,每年两次买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露个面就算了事。这千灯的房价可不便宜,以夜氏的名义购置房产,也不合适。你看你这里有没有空着的房间,日常起居,再添双筷子。我叫他们直接把婉儿的月钱送给你,你看可好?” 雪千影笑出了声:“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把寄养女儿说得这般清新脱俗。行吧,反正接下来的日子,我大多时候是要住在小荷别苑的,婉婉就随我留在这里。” “你不打算回白鹤?英儿一个人支应过来?”夜一平蹙眉问道。 “眼下世家对我声讨正紧,我回去反而给英儿添麻烦。反正也没走出长州地界,有本事他们兴兵来犯。入侵他人私宅,依我长州律法,可是打死不论的。不怕死的大可以来试试。眼下我虽然重伤不能出手,但总有人能帮我支应不是?” 夜一平笑了笑:“前商氏家主给你应门,茕茕,你好大的面子啊。” 雪千影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也好,小楼伤势未愈,璇玑我看着也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你这里总要有个高手坐镇,才能叫人放心。我本还想着,调派几个昔日小楼的人手过来帮忙,有这位一浮天士在,我便可以安心了。” 提到夜小楼,夜一平看了看侄子,又看了看雪千影:“小楼,婉儿要在这里常住,你带她先去收拾收拾,若是缺少什么东西,你就带她上街采买——如今对于千灯,你堂妹可没有你熟悉。” 夜小楼一怔,他对千灯也不怎么熟悉。这些日子不过就是留在别苑里将养,都还没怎么出过门呢。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夜一平是要将他们兄妹支开,有话要对雪千影说。应了一声是,但人没动。 “?”夜一平的疑问还没说出口,只见夜小楼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卷布片,呈到自己面前。 “这是何物?” “我们在绾氏的地牢里,寻到了姑丈的亲兄长李仪前辈,这是他用最后的力气留下的手书,特意要我转呈给姑母的。” “你们寻到的阿仪?!”夜一平满面震惊,站起身来,“他还活着,竟然是被绾氏抓了去?” “是。前辈被绾氏折磨多年,重伤在身,禁不住任何挪动。见过我之后,便,便自裁了。” 夜一平重新坐下,颤抖着双手,抖开血书,瞳孔猛然放大,而后眼泪流了下来。 夜小楼并不知道李仪的手书之中写了什么,此刻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姑母,只能看向雪千影求助。 雪千影伸手拍了拍夜一行的背,帮她顺气。而夜一平的哭声渐渐猛烈起来,最终竟扑入雪千影怀中,大放悲声。 夜一平哭了许久,这才起身,雪千影让夜小婉陪她去洗把脸,整理一下仪容。姑侄两人随即离开。夜小楼有心想看看那份血书上究竟写了什么,几次伸手,却又收了回来。 约么一刻钟之后,夜一平与夜小婉回转,将手书递给雪千影。 雪千影扫了几眼,也瞪大了眼睛:“李仪李佩两位前辈竟然有血族血统?” 夜一平点了点头:“这件事婚后不久,阿佩就与我说起过。虽然仙门中人极少与人族通婚,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们兄弟就是血族与人族的后代。我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就连阿佩死后,我都没有联想他是因为这个身份才惨遭厄运的。” 雪千影捧着血书:“所以,他们当时是想将两位前辈全都抓了,取血提升修为。只可惜,当时李佩前辈身边已经有了姑母,那些人没有胜算,便立时取血,而后杀之灭口?” 血书上还提到一件事,李仪最初被抓,是被关在昆仑的,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转移到了绾氏的地牢之中。 直至莫雪歌他们到来。 如此,雪千影猜测,雪靥与泽德广等人的勾结,怕是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更早些。甚至可以说,当雪靥有了灭世的计划,就已经开始考虑要如何借世家的手,覆灭博山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夜一平道:“这样看来,前后那些假称被野兽所伤的普通村民和仙修们,除去当中可能还有血族人,应该都是为了掩盖抓捕阿仪和阿佩的事情,故意为之。可怜那些无辜凡人,为了某些人的私欲和野心,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却连个能为他们伸冤的人都没有。” 雪千影没有说话,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雪靥。 夜小楼突然起身,说是要安顿夜小婉,又叮嘱雪千影记得服药的时辰,拉着夜小婉走了。 看着雪千影眼珠都不往夜小楼的方向动一动,夜一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姑母有话直说。” “你一直都不与他说话?” “也不是故意不说,总之就是没什么话可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话说?像我和阿佩这样,年年对着墓碑说吗?” 第八百三十五章 过错 “明明是有情人,又不是真的相看两厌。万一将来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后悔都来不及。”夜一平又道。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道理谁都会说。可说不进心坎的道理,跟废话也没什么区别。 夜一平见她油盐不进,也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劝说,将茶汤饮尽,推说雪千影吃药的时辰到了,让她不用陪着自己了。 雪千影也不客气,躬身行礼,告辞回了自己的房间,服了药便沉沉睡下。夜小楼和夜小婉是几时回来的,夜一平又是几时离开的,她统统不知道,也没有过问。 雪千影这一睡就是几个时辰,等到修正来给她送药,把人叫醒,已经接近傍晚了。 雪千影揉着额角起身,接过药碗,都不问是什么,一饮而尽。 “你现在服药可是比从前痛快多了。我还记得咱们从昆仑出来的时候,哄你吃一口药多么费劲,蜜饯,糖块,恨不得摆上一桌子,你还得每样都尝上几口,才会不情不愿的喝一口药。” 雪千影本是想笑,但笑容却又很苦,比方才喝的药都苦:“以前有人哄着,手心里捧着,自然矫情几分,现在,呵。” “诶,你……你别又是这副样子,我不说你了还不行吗。”说着,修正又连连叹气,以为雪千影是在跟他找后账,“是,都怪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让你错过你师父师娘的丧礼。那时候你除了还会喘气心还跳,跟死人就没什么区别。别说我敢不敢放你去白鹤,你自己都起不来……” 雪千影摇了摇头,泪水珠子似的滚落下来,很快沾湿了一片衣襟和锦被:“我知道自己伤得多重,我不是在怪你。我就是,我就是……” 修正明白,雪千影就是想念莲威和金悯了,但这种事,旁人又开解不了。或者说,便是能够开解,也得给人充分发泄悲伤的时间。自莲威遇刺,雪千影忙着善后,忙着报仇,忙得脚不沾地,现在终于得了空闲,能够放纵悲声,亦是好事。 陪着雪千影哭了一会儿,雪千影再度昏睡过去。看着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的雪千影,修正觉得可恨又可怜,却只能悻悻退去。 晚膳之后,容璇玑又来找她出去散步,消食的同时还能恢复体力。雪千影起身简单梳洗,便跟着容璇玑一起出了门。 “你的手,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雪千影看着容璇玑缠着纱布的右手,心疼地问道。 容璇玑摇了摇头:“阿正说过几日莲氏那边稳定了,杨文先生会带着几个擅长用毒解毒的弟子过来,帮我看看。不过阿正也说过,可能希望不大,叫我有个准备。” “若是……不行,那会怎样?” “阿正说,最好还是截掉最稳妥。只是我舍不得。”容璇玑垂眸一笑,笑得凄惨无比。 雪千影喉咙发紧,似是安慰容璇玑,也是在安慰自己:“阿正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确实还有退而求其次的法子,只是比较冒险。”容璇玑扶着雪千影,两人慢慢地踱着步,“阿正说,我的毒并没有到筋骨,所以可以考虑只将中毒的皮肉部分剔除,这样这只手还能保有至少五分的用处。” 雪千影咧了咧嘴,她实在不太能想象到容璇玑伸出一只骨手的样子。 “婉婉听了,说可以用兽皮裁制一只手套,长度约么到这里。”容璇玑说了,比量着自己小臂靠近手肘的位置,“这样既能遮蔽骨头,看起来不那么吓人,又能防止筋骨不小心损伤。” “还是婉婉心细。” “她已经在勾勒图样了。”一丝光亮从容璇玑眸子里一闪而过,“夜胜寒还帮着出主意,说手套里可以藏一些暗器甚至是毒药,被修正否决了。他怕我没等伤到别人,先伤了自己。” “哈哈哈,阿正这般毒舌,你没揍他?” “你当我是你呢,伤还没医好呢,哪能这么着急打大夫?”容璇玑也玩笑了一句,旋即正色道,“婉婉与我说起,你自得了聚州的消息,就一直惦记着要去救我。夜胜寒也说,当时在元州边界,你伤得极重,甚至起不了身,却还坚持要亲自去将我救出接回。茕茕,这份恩情,我……” “璇玑,我一直在等你开口。这么多日子你没提,我还以为你自己想开了。不用我劝了。”雪千影也收敛了玩笑的态度,严肃地说道,“我救你,是因为之前容老家主的嘱托,也是为了我家芙妹,更有你我相交的情谊在。” 容璇玑听着,红了眼眶。 “既然是情谊,自然就不图回报。你现在领情,我心里高兴。哪怕你不领情,于我也没什么可难过。至于值不值得,只要是想过这四个字,就不是情谊,而是权衡,是利益。便是来日易地而处,你来帮我,我心里也会感激你,但若你做出别的选择,我亦不会怪你。” 容璇玑拍了拍雪千影的手,她心里梗着,喉咙里噎着,情绪如惊涛骇浪却没有出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又逛了一阵,看见夜小楼房间里亮着灯。容璇玑斟酌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和夜胜寒,就打算这么一直僵下去? 雪千影摇了摇头,多少有些不耐烦。白天夜一平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可她就是不想回答。至于将来她和夜小楼之间如何,那是将来的事,眼下,她抱定了主意,能逃一天是一天。 “你们之间的事情,外人是没有立场插嘴的。”容璇玑道,“既然如此,那我不与你说夜胜寒,说说我和阿芙。那时我还在地牢里,突然有一天许久不见的绾宁跑来,与我说,她姐姐对莲氏动手,阿芙不在了。我当时,我被绾氏抓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大哭。” 雪千影不言语。容璇玑就继续说道:“直到阿横和你来救我。我见了你,几次想问问阿芙的事情,却始终不敢开口。因为只要没从你嘴里得到那个确定的答案,我就可以认定了是绾宁在诓骗我。那种心思你能懂的。自欺欺人罢了,没什么用,但心里好受点。” 雪千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容璇玑说的,跟夜一平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但于她来说,仍旧不是能够打开心结的那把钥匙。 “让他给你赔个不是可好?”容璇玑晃了晃雪千影的手,“让他认个错,你就原谅他,好不好?” “可你我都知道,他并无过错。”雪千影被缠得无奈,只得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第八百三十六章 将来 容璇玑闻言愣住,露出了笑容,又突然严肃起来。她恍然明白,雪千影认为夜小楼并无过错的态度,让这件事显得更加为难了。 “他是夜氏的少主,凡事自然该以夜氏为先。别说夜家主在师父遇刺这件事上,并无处置不当。就是有,他也应该站在他伯父那边才对。人心本来就是偏的。也不是什么事都要按道理去说去做,不然人与人之间,还分什么远近亲疏?平日里我这么想,也这样做,所以你几时见我护着师弟师妹护着莲氏的时候与人讲过道理?不都是讲拳头大小么?——可到了夜小楼头上,难道我就能要求他必须以我为重吗?如果我真这样想,反而是看轻了自己。” 雪千影开了口,心里话便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索性说了个痛快:“就算同为亲近之人,人人心里都有个排序。至少在那一刻,夜小楼将我排在了夜家主后面,排在了整个夜氏后面。我当时生气,气他阻我伤我,但过后一想,却完全没有怨恨。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出与他近似的处置。甚至我相信,真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不会怪我的。” “你既然想得这样明白,为何?”容璇玑很是不解。 “看着现在想以后。这次我与夜家主的冲突,他没有站在我这边,我可以不计较,不迁怒,甚至心里早就轻易地原谅了他。那以后呢?我能保证此生此世不再与夜氏冲突与夜家主冲突吗?我能保证不再与他心里排在我前面的那些人和事儿冲突吗?我能原谅这一次,能次次都原谅吗?” 容璇玑垂下双眸,带入她和莲芙,单是想一想就觉得心累。 “如果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当时没有选择我,事后又来赔不是,如是循环……璇玑,世间真情如焰火,我和夜小楼又都是负才傲物眼高于顶的人,情谊建立起来不容易,却迟早要被我们自己消磨殆尽,那这日子过得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些了断了,就算不能像我与你、与阿横之间这样亲密,至少也要比旁人更亲近些。” “可他已经不是夜氏的少主了。我猜,他是不是也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关窍,才……”容璇玑咬着嘴唇,心中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事先安排夜小楼躲在角落里偷听呢,不然现在一定耐不住跳出来,两人就此把话说开,是聚是散,总归有个结果,不至于这样拉扯,两人都难受。 雪千影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璇玑,夜小楼是什么资质,咱们都清楚。我猜想此番被逐,也不过是暂时不做夜氏的少主而已。夜氏若真愿意放弃这样好的少家主,不止是世人道一声可惜,我都想去夜云台骂夜家主一句有眼无珠了。” 容璇玑被她逗乐了:“若是他自己放弃了呢?” 雪千影敛起笑容:“那我会瞧不起他。” “茕茕,你不能这样。”容璇玑哭笑不得:“你动不动要单独立家,要脱离莲氏,你就是为了大义,为了不牵累家族。怎么到了夜胜寒这儿,你就看不起了?” “你跟阿芙没少通信吧?”雪千影玩味地瞪了容璇玑一眼,摇了摇头,很是认真的解释:“我便是脱离莲氏,单独立家,可也没说过就此对莲氏的事情撒手不管吧?” “那夜胜寒就不能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容璇玑几乎是脱口而出,瞬间又用手捂了嘴。 雪千影耸了耸肩:“所以啊,我说他只是暂时不做夜少主而已。将来他还是要回去的。那这个问题会一直存在,我们解决不了。” 说着,雪千影眸色渐渐暗淡:“与其等待将来,感情被消磨,互相厌弃,最终变成怨偶,老死不相往来。我宁可现在快刀斩乱麻,至少还能保住彼此心中最美好的样子。” 雪千影抬头看向天空,夏夜里繁星璀璨,下弦月还没有完全显露,天空中时有流星划过。雪千影忽然叹了口气。 容璇玑摇了摇头,她不赞同雪千影的想法和做法,但眼下已经被她的逻辑绕进去了,完全找不出破绽,从理智的角度根本劝不动。只能换个方法打感情牌:“茕茕,你与夜胜寒一路走来,也算是同生共死过。这样的感情说放就放,你真的舍得?” 雪千影看着星空没有说话。容璇玑以为她是故意逃避,也没有追问。她私心想着,只要雪千影舍不得这份感情,她就还可以找机会继续劝。直到劝动为止。 将近一刻钟之后雪千影突然开口,吓了容璇玑一跳:“璇玑,记忆是会主动文过饰非的。我现在已经不太能记得仙尊做过的那些不好的事情。”说着,她将目光挪向容璇玑,“用不了多久,我对夜小楼也会是一样。” 容璇玑张了张嘴,最终无力地咬了咬牙齿,摇了摇头。雪千影这是把话说死了,她没机会了。 不。是夜小楼没机会了。 容璇玑惋惜地叹了口气。 忽然,一只青鸾低空盘旋,最终落在雪千影的肩头。雪千影取下书信,金光一闪,青鸾消失不见了。 “阿横做事越发老道了,这些日子散播各种消息,莲氏的,绾氏的,夜氏的,莫氏的,容氏的,白氏的,陈氏的,甚至还有泽氏的,当真有种将天下玩弄于股掌的气势。真真假假,听得我这个当事人都快一头雾水。”容璇玑笑了笑。这些日子莫雪歌与雪千影通信十分频繁,故而她也没有把这封书信放在心上。 雪千影亦是轻松处之,拆了信,眉头却突然皱紧,而后又确认了一遍,将书信塞给了容璇玑。 容璇玑看了一眼,也瞬间变得神色凝重:“六月二十一,不就是后天?泽德广这么急切,连清泉天士和金夫人的头七都等不及了吗?” 雪千影冷笑一声:“能等到六月二十一,泽家主已经是好耐心了。” “阿横搜罗了那么多绾氏的罪证,都不能让泽德广动摇几分?这位泽家主还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好手啊!”容璇玑眉眼间聚起戾气,几乎是破口大骂。 “是非曲直,在野心和利益面前,一文不值。”雪千影负手而立,心中渐渐有了计划。 莫雪歌在信中说,泽德广决意于六月二十一邀请天下世家家主族老,共同前往长州,为雪千影灭族绾氏一事,向莲家主讨个说法! 第八百三十七章 死棋 “茕茕,”容璇玑瞥见雪千影带着几分决绝几分冷厉的眼神,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你不要冲动,不要做傻事。时间还来得及,咱们从长计议。” 雪千影看着她:“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容璇玑脑子转得飞快:“泽德广的好算盘,是想要你死。并且拿着逼死你这个由头,逼阿芙与天下世家开战,进而灭莲氏,取长州。” 雪千影冷笑着点了点头。 “首先,你不能出事。你若出事,没人拦得住阿芙,我也不能。”容璇玑伸出一根手指,紧接着又伸出第二根,“其次,这件事不能闹到阿芙面前,不然以阿芙的心性和脾气,必然要着这群老狐狸的道。第三,”容璇玑又伸出一根手指,“你不露面,就无法阻止他们的计划,可你一旦露面,就是十死无生的死局。” 容璇玑说着,眉头紧锁,将雪千影扶到石凳上坐下,自己也坐下。一只手用力揉了揉额角,另一只手手指在石桌上轻轻的敲着。 这是一盘死棋,眼下她还找不到从何处落子才能起死回生。 泽德广敢将声势弄得这么大,必然是有备而来。据前几日莫雪歌传书,泽德广此番不仅召集了一众世家家主和族老,还有青氏二老这样的高手,甚至还有一些绾氏的旁支。无论战力还是大义名分,泽德广都占了上风。 反观雪千影这边,无论容璇玑还是夜小楼,都没有出面相帮的立场。雪千影孤立无援,只能靠自己。若是雪千影全盛状态,倒也不惧与这些人碰上一碰,可雪千影身上的伤有多重,能够支撑从小荷别苑赶在泽德广一行人抵达白鹤之前拦阻,已经算是杏林奇迹了。 而且,此番前去,没有和解一说。要么雪千影死,要么泽德广一行被打到没有还手之力——但这几乎不可能。雪千影做不出也做不到把所有人都杀了。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雪千影这边人少,只要对方尚有一个活口,就有反杀的机会。 若是雪千影死了,莲氏必然与天下世家不死不休,这就又陷入到泽德广的算计之中。 莲氏遇袭之前,还真未必就怕了他们。但现下,结局必然不会是莲氏讨得便宜。若是泽德广运筹得当,将莲氏一举灭族,也未可知。 容璇玑突然暴躁地挠了挠头发,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 雪千影看着她,突然笑了:“璇玑,别想了。明日我就出门赶去拦阻他们。你帮我走一趟白鹤,拖住阿芙。不要让她轻举妄动。生死有命,你放心,他们必然不能如愿。” “不行!”容璇玑拒绝得干脆利落,“未至终局,不可言弃。就算是天注定了你要死在这一局,我要跟天斗一斗才能罢休。” 雪千影乐了。足够了。 当晚,容璇玑把夜小楼和修正全都叫到了雪千影的屋子里,将莫雪歌书信给他们看了。两人也都很焦急,但容璇玑分析得没错,这是个死局。如果容璇玑都盘不活,那他们就更没有办法了。 修正甚至想到了去行刺泽德广这种下作手段。但能不能奏效另当别论,眼下,他们手边却连个合用的刺客人选都没有。 “实在不行,我与茕茕同去,多少算是个帮衬。”夜小楼道,“反正我已经被逐出夜氏,而且这件事伯父和夜氏并未参与其中,泽德广也没办法拿家人要挟于我。” “说得像你伤势已经痊愈了似的。这个时候想着同生共死,夜胜寒你还真痴情。”修正知道雪千影不会理他,便放开了讥讽挖苦。无力地摇了摇头,“若是我兄长在……” “若是阿齐有好办法,早就传书给我们了,还用得着阿横在路上干着急?”容璇玑也毫不客气的堵了修正的嘴。 “阿横也要去纯阳?”夜小楼蹙了蹙眉,“还以为她会和伯父一样置身事外呢。” “阿横的意思,是此番征讨的队伍之中,不能没有知根底的人。”容璇玑解释道,“虽然潇家主也是本着这个心意,?足够可靠。但说句不够恭敬的话,他老人家的智计,斗泽德广还是不太够看。更何况泽德广身边,如今还有一个备受重用的冷月寒呢?” “当初真是错看了她。”修正恨恨地拍了拍桌子,“昆仑的时候一副温厚恭谨的模样。后来很多事,我当真以为她是被陈氏和泽氏所裹挟。没想到现在变了脸,刀子捅得比谁都狠。便是各为其主,可怂恿绾氏行刺杀截杀之举,又唆使陈飒围杀茕茕与夜胜寒,这样的龌龊手段都使得出,早已经违背了朋友之义,实在令人不齿。” 容璇玑叹了口气:“义不义的,人家又不在意骂名。话说若是这天下人人都在意名声,还哪来这么多腌臜事儿?” “我现在是真想冲去纯阳,骂泽德广一顿。趁人之危的我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倒是第一次。”修正也跟着叹息,扶了扶胸前的项圈,若非他修为不济,当真是去杀了泽德广的心都有。 门板突然被人叩响,商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无常元君,有一女子,自称姓尹,拿了一枚玉佩,求见元君。” 修正起身将门打开,引商序进来。商序看见他们几个都在这里,有些惊讶,但也没问什么,将手里的东西交给雪千影。 是一枚血玉玉佩,巴掌大小,通体雕刻成令牌的形状。正面刻着一个“月”字,背面是月相图。雪千影微微蹙眉。这枚玉佩她多少有些印象。天柱山名仙擂时,尹老板来见自己的时候,腰间就挂着这么一枚玉佩。 “这个时候,他们跟着凑什么热闹?”雪千影嘟囔了一句,劳烦商序将人请到前面的花厅等候。 “是什么人?”容璇玑没听见雪千影的话,好奇的问道。 “博山遗族,当初偷泽德广佩剑的,就是他们。”雪千影摊了摊手。没说出口的是,执行雪靥灭世计划的,也是他们。 第八百三十八章 进言 容璇玑提出要与雪千影一同去见这位尹老板。雪千影倒是不甚在意:“不如都去。看看他们这次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到了花厅,尹落鸢正在品茶,见来了这么多人,稍稍有些讶异,但很快收敛了神情,恭恭敬敬的与所有人见礼。 “此地是我的别苑,尹老板不必这般客气。”雪千影客套了一句,便邀众人落座。 雪千影手里拿着尹落鸢自证身份的玉佩,并没有还给她,而是指着玉佩问道:“此前听说,尹老板与许多博山遗族,并未迁往博阳,归附新仙门。想必是依旧不肯放弃雪靥仙主的嘱托。只是当下这个节骨眼,我实属是非之人,小荷别苑更是是非之地,尹老板此来,有何贵干?” 尹落鸢起身,再度行礼:“我家公主正是得知了元君的困境,特派我前来,助元君脱困。” 雪千影挑了挑眉毛,没说话,倒是容璇玑主动开口,询问对方有什么计划。 尹落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雪千影。 夜小楼替雪千影接了,却没有将书信递到雪千影的手上,只是嗤笑一声:“你家公主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久了,交手也有过几次,却从不见她露面。这可不是对待盟友的诚意。” 尹落鸢见夜小楼主动挑衅,也不气恼,只是笑道:“我家公主的诚意,元君拆开书信,一看便知。至于从不露面,并不是不信任诸位,而是实在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一旦公主的身份暴露,天下世家十之八九会对她动手,除之后快。如今天下战乱初起,还远远不到她抛头露面的时候。” 雪千影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从夜小楼手中抽出书信,拆开看了一遍,微微蹙眉:“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药方。”尹落鸢道,“名字叫做蜃影。服下之后人的经脉和气息会尽数封闭,脉搏也会暂停。与死人一般无二。七日之后,会自行恢复。对人体几乎没有任何损伤。” “假死药?”修正脱口而出。 尹落鸢点了点头:“修先生见多识广,正是假死药。只不过这是昔日蓬莱秘药,比寻常的假死药更为逼真一些。服下之后,便是修先生这等杏林妙手,也绝对探查不出任何问题。更遑论他人。” 修正蹙了蹙眉,没有继续说话。 “你家公主这是何意?”夜小楼也皱起眉头。 雪千影却笑了:“我倒是懂了你家公主的意思。泽德广想让我死,你家公主就拿这张方子,让我假死骗过泽德广,骗过天下人。” “不错。声讨这种事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元君‘赴死’,他们就没了继续讨伐的理由,自然退去。七日之后,元君醒来,委屈些,多藏匿些时日。待一年半载,莲氏恢复元气,有了与天下一较高低的实力,元君的伤势也都恢复了,那时再露面。纵使世人知道元君未死,又能将你将莲氏如何呢?”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足够化解眼前的危机。只有一点关键,就是雪千影的尸身,不能落入外人手中——但这也好办。泽德广总不至于杀人还要毁尸,应该是经过眼看确认之后,送归莲氏,方能显示这位天下第一世家家主的“容人之量”。 修正从雪千影手中抽出药方,让夜小楼给他念了一遍,频频点头。这的确是一剂非常高明的假死药。而且尹落鸢没有扯谎,其药理和药效,掌控得都非常精准,对人体的伤害也很小。尤其对于雪千影这等常年游走在刀剑、不断受伤的人来说,这点损害,几乎等于没有。 夜小楼和容璇玑听了修正的分析,也都认为此计可行。但雪千影却迟迟没有应声。 “元君。”尹落鸢耐不住劝道:“元君向来行事磊落,定然是看不惯我等着小人伎俩。可若是往常,我家公主也不会出此下策教您学她那般藏头露尾。此一时彼一时。再说,对付泽德广那般小人,即便是下作些,来日旁人提起,也会体谅您是被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也绝不会损伤您半点威名啊!” 雪千影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来日世人提起这段往事,将我与泽德广等人列作同等货色。况且我莲氏千年门风,也不该为我蒙尘。” 尹落鸢微微一怔,还要再劝,容璇玑却道:“尹老板,你家公主的心意,我代茕茕心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也知道她磊落惯了,一时之间,转不过这个弯。好在制药要需要一点时间,众世家也还有两日才到长州,容我等慢慢劝说于她。你若是需要给你家公主回话,这样说,她必然能够体恤的。” 尹落鸢张了张嘴,将雪千影晦暗的神色看在眼里。在出发之前,她就猜测,此行必然不会顺利,就算自己劝说的话说上几天几夜,也未必能够动摇这位元君如磐石般的心性。不如就交给容璇玑等人,没准还有一线希望,自己也好抓紧时间,返回复命。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对了,尹老板,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尹老板方不方便。”容璇玑突然又道。 尹落鸢想了想:“我可以代容家主传话,至于是否答应,还得看我家公主的意思。” 容璇玑点了点头:“不知你家公主,在博阳可有几分势力?” 尹落鸢思索了片刻,也不隐瞒:“我等虽然为了完成雪靥仙主的大计,没有归附新仙门。但为了行事方便,在博阳也的确安插了很多人手。只是不知道容家主想要做什么?” 容璇玑道:“便是无常元君同意了假死之计,也得有些事情足够分散泽德广和众世家的注意力,好叫他们不要一直盯着无常元君的尸身做文章。故而我想请你家公主帮个忙,在无常元君‘身死’之后,能否在祖州发动一场叛乱?不需要太久,能给无常元君争取到‘下葬’的时间就足够了。” 尹落鸢有些犹豫。内乱本身不难,以如今血族在博阳的人手和这些人的地位,几乎是登高一呼就能成事。可叛乱需要理由和借口。自新仙门于博阳构建之后,世家的态度一直非常友善和容忍,要钱粮给钱粮,要物资给物资。泽氏更是主动拿出了许多从昆仑搜刮来的宝物,归还给新仙门。 如今的新仙门虽无仙主,但由翼族、血族和精魅三族的年长族人合议主事,与世家之间相安无事,甚至称得上友好。 这样的局面之下,新仙门突然闹事,颇有些师出无名无理取闹的意味。 “很简单,”容璇玑终于露出诡诈的笑容,“仙门遗族一致属意的仙主人选,却为世家逼迫赴死。这样的理由,还不够么?” 第八百三十九章 对策 打发走了尹落鸢,容璇玑又将所有人包括商序都叫到了一起。说她已经想到了办法。 “血族的假死药我不信任。但他们却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既然泽德广想要逼死茕茕,那茕茕只需要当着他们的面‘死’一次,便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雪千影看着容璇玑,没有说话。反而是夜小楼耐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茕茕都已经‘死’了,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自然也不会再闹去阿……阿英面前。至少当日不会。尹老板那句话说得好,这种事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扛过第一次,后面就好办了。” “我是说茕茕。你将赴死说得这般轻松,可你叫她如何在那样的局面下活下来呢?”夜小楼急切地问道。 “茕茕不能自裁,那样太假,没人会信。须得是‘战死’。而且不能是立弊当场,得是战至将死,只剩下一口气,天上神仙也无力回天的那种。这样泽德广就不会派人送还‘尸体’,就给了我们回还的时机。至于接下来,就要看阿正的本事了。”容璇玑看向修正,“这也是这个计划最冒险,最容易发生意外的一环。” 修正“啧”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轻易放过我。放心吧,只要她还有脉搏,能喘气,拼了性命我也能把她救回来。” 雪千影摊开自己的左手,看着仙尊曾经写下过名字的地方:“放心吧,有仙尊护着我呢,总能挺到你来救我。只是,璇玑,泽德广他们出手,必然是实打实的要置我于死地,剩一口气还是没有气,可不由我说了算。” 容璇玑点点头:“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这个尺度确实不好掌握,下手重了,阿正压力太大,轻了又瞒不过泽德广等人。若是没有可靠的人选,我也不敢冒险……” “你想让阿横动手?”雪千影眉头一紧。 “就是阿横。”容璇玑拍了拍雪千影的手,表示两人想到一块了:“我这就要传信给阿横,叫她在天下世家面前,与你演一场挚友反目的戏码。再由她当众将你‘杀死’。以阿横的修为和你之间的默契,足以拿捏好这个分寸。除了阿横之外,眼下没有更好的人选。若是夜胜寒没有离开夜氏,或许还有的选择。” “可你这样,置阿横的名声何顾?”雪千影却不赞同容璇玑的话,“她既然能够吞下邺州,必然早就与阿齐想好了对策,做足了准备,用不着靠自污的方式去消减仇视。但背叛旧友,实属不义,难免让天下人指摘她的人品。她是一家之主,又主一州之地,失了好名声,来日要如何修补?那些刚刚投靠了她的世家和家主,又如何能够长久地信任于她,放心地依附于她?” “茕茕,你这话说得严重了。璇玑也是为了你和阿横筹谋着想。”夜小楼道,“再说,当日璇玑不也设计过自己与你反目么?当时你答应下来,难道就没考虑过她的名声吗?” 雪千影眉头越发紧蹙。没等她开口,容璇玑却反过来替她说话:“茕茕所说,也是我的顾虑。这与当日我和茕茕反目全然不同。当时我站在容氏的立场上,策动恩氏裂土,主政一州。茕茕于我,也只是迁怒。但我与她两人之间,并无背叛之说。更与名声无碍。这与此番阿横要做的事情不一样。” 雪千影点了点头。容璇玑所说正是她想说的。夜小楼在一旁瘪了瘪嘴,没有吭声。 “可是眼下,我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容璇玑握着雪千影的手,“要不,我们将选择的权利交给阿横,我传书与她,将你我的想法全都写上去,何去何从,由她决断。若是她愿意为你自污声名,你也别扭捏。是恩是情,来日报偿便是。若是她不愿,你我自是不会怪她。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如是,莲氏传信的风荷,深夜落在了正赶赴纯阳城的莫雪歌手中。须臾,回信又经由莫氏的传信青鸾,交到了雪千影的手上。雪千影拆开信,看着上面斗大的一个“行”字,哭笑不得,将信塞给了容璇玑。 当夜,容璇玑根本就没睡,她害怕莫雪歌进了纯阳城之后,一举一动受人监视,传递信笺不再方便,紧赶慢赶着将整个计划制定出来。又用棋子将整个计划推演了三四次,甚至连莫雪歌出手的时机都择选了好几个。还把昏睡的修正强行拉起来,逼着他给出几个合适的重伤位置。 待到天亮之时,容璇玑推演完毕,将几乎所有细节写就书信,传给莫雪歌。莫雪歌很快收到了信,将容璇玑交代的内容记得滚熟,将信笺吞进了肚子里,招呼随从:“叩城门!” 容璇玑补了个觉,醒来已经是午后。期间修正连发十余封书信,将他能够出谷的师兄师侄尽数邀请至小荷别苑。 待到容璇玑梳洗打扮一番,推开房门,雪千影几人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了。 “以我现在的脚程,我现在就出发,乘马车去莲氏,也比御剑更能掩人耳目。茕茕明日早膳后出发,前往琵琶岭。午时之后,阿正和夜胜寒同时出发,阿正去接应茕茕,夜胜寒追杀阿横。”容璇玑说着,又着重叮嘱夜小楼:“记住,一定要把动静闹大,闹得天下人都以为茕茕救不活了,才能收手。阿横那边,已经做好了与你两败俱伤的准备,只是你也有伤在身,自己注意分寸。阿横会配合你演戏的。” “我记下了。”夜小楼郑重地点了点头。 “商前辈,待阿正接了茕茕归来,难保有人贼心不死,追杀至小荷别苑。到时候他们的安全就全拜托你了。” 商序桀然一笑:“燃犀元君放心。”说着,他取出自己的佩剑,轻抚剑身:“黄泉剑下通轮回。胆敢犯境者,有来无回,十死无生。” 看着他手中与流雨那把桀骜所齐名的绝世名剑——黄泉,雪千影夜小楼和容璇玑三人,都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绾氏也算是自取灭亡了,这些年都招惹的都是些什么神仙人物啊! 容璇玑走后,雪千影回房休息,说是晚膳也不必叫她。夜小楼本想去找她说话,结果站在门口,犹豫再三,最终没有叩响门板,抱着剑,在门外,站了整整一夜。 天机三十一年六月二十一,琵琶岭上,无常元君雪千影一人一剑,对峙天下世家。本以为胜券在握,却遭逢挚友背叛,被莫雪歌一剑刺穿灵海,命在旦夕。 第八百四十章 无计 容璇玑从不自诩算无遗策。因为身为谋局之人,她懂得什么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辞别莲英,容璇玑弃了车马,御剑赶回小荷别苑。大雨还未停歇,她顾不上以灵力辟雨,好不容易恢复积攒下来的那一点修为,全都用来赶路了。而周身都被淋湿的燃犀元君、聚州前容氏家主,心里也跟着发寒。 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 按照约定,修正接了雪千影应该给她传消息,她再赶回小荷别苑。可眼下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却迟迟不见信号升空。修正是稳妥的人,不会忘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雪千影伤得过重,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将要赶到东湖附近的时候,容璇玑收到了夜小楼的信号。几路人手总算有一个顺利的,容璇玑稍稍喘了一口气。 推开小荷别苑的大门,一道剑光扑面而来,容璇玑闪身躲开,高喝一声:“前辈,是我!” 剑光敛去,商序从门后转出身形。新裁不久的乌色衣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迹,而商序的手臂上,还绑着一条带血的帕子——边角上露出的一丁点绣工,能看出是夜小婉的手艺。 “打退了三四拨。我没空分辨所属,尸体堆在侧院了。”商序交代一声,亲手把门关上,又道,“无常元君伤得极重,十六娘先前在这边,后来也过去帮忙了。莲氏来了个小姑娘,十六娘认得,说是无常元君的师妹,也在那边。” 容璇玑点了点头,道了声前辈辛苦,又将夜小楼已经得手的消息说了:“待夜胜寒回来,叫他先不要进去。关心则乱,我怕反而扰了阿正施治。让他暂且留下,跟前辈一起卫护小荷别苑吧。” 商序点了点头。但恐怕他未必能够劝下夜小楼。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些琐碎凌乱的时候,让容璇玑先去看雪千影。 容璇玑转身欲走,就听得门外又有响动。商序示意她不要动,自己反手将门欠开一道缝隙,而后黄泉剑宛如一条出洞的灵蛇一般,直扑来人。来人竟然躲开了商序全力一击,也拔出了佩剑迎战。容璇玑这才发现,来人一身藕色长袍,手中所使长剑也令她十分熟悉。 乃是恩无忌的佩剑——浮生! “前辈住手!自家人!”容璇玑叫了一声,同时怀璧出鞘,将两人分开。 “璇玑!”来人惊呼一声,语气之中充满了喜悦。 商序转身卸力,还剑入鞘,打量了一下来人,瞥见他腰间悬着的金豹佩饰,瞬间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便抱拳道:“原来是恩氏的家主,失礼了。” 只是,他心下却有些疑虑,如今世家的家主,都这般年轻?容璇玑是一个,莫雪歌也是一个,眼下这位恩氏的家主,又是一个。 “前辈好身手——璇玑,我特意来探望师姐,这是怎么回事?”恩无忌抱拳还礼,但顾不上过多客套。以往他来小荷别苑,可不曾遭受过这种待遇。眼下急于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师姐的地方如此草木皆兵。 “泽德广率众世家家主、族老,以茕茕灭族绾氏为由,进行征讨。茕茕单枪匹马亲赴琵琶岭,与之对垒,以重伤为代价,化解了这件事。眼下,小荷别苑周遭应有不少眼线和刺客,想趁机要她性命。眼下小荷别苑,皆是伤员,守备不足,也不方便惊动莲氏。幸而有这位商前辈相助——前辈乃是元州前商氏家主,被绾氏囚禁多年,最近才得见天日。因感念茕茕救助他的一点恩义,施以援手,暂且守卫小荷别苑几日,护我等周全。” 恩无忌听得连连蹙眉,草草向商序道了声谢。又惦记雪千影重伤,心下焦急,询问她伤在何处,是否要紧。容璇玑苦笑,只得告诉他自己也是刚刚回到小荷别苑,还没来得及去探望。 两人一同奔向内院,雪千影的房门开着,甫一靠近,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容璇玑紧了紧鼻子,恩无忌直接捂了口鼻。两人没有进到室内,但能够清晰的听见里面三人的对话。大体是在说,雪千影的伤势太重,至今没能止血。修正试了几个法子,全都不起作用。莲萱提议用毒,虽然容易留下后患,但眼下保命要紧,修正斟酌之后,也答应了。 恩无忌拉着容璇玑退后几步,才问道:“究竟是何人出手,竟然将我师姐伤得这样重?他们,他们是想置师姐于死地吗!” 容璇玑害怕恩无忌和莫雪歌之间平白生出误会,便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更将莫雪歌刺伤雪千影的事情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直说这是几人之间定计,为的是给莲氏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叫恩无忌千万不要怪罪莫雪歌。 恩无忌听了,眼眶通红,又是心疼又是愤恨。好半天才道:“师姐是阿英最后的亲人了。若是师姐救不下来,阿英怕是会发疯。” 容璇玑道:“放心吧,有阿正在,茕茕一定没事的。” 恩无忌抹了一把眼泪:“这里我帮不上忙,我去前面帮商前辈应付局面。” 容璇玑点了点头,又将方才嘱咐商序的话,对恩无忌也说了一遍。恩无忌听了点点头,让容璇玑放心,自己会拦住夜小楼的。 容璇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铺开棋盘,与自己对弈。看起来气定神闲,实则棋盘上错漏百出,一团乱麻。房间内时不时有修正三人的说话声传来,听着并不乐观。院外也偶有打斗声传来。听起来应是商序和恩无忌占着上风。 不多时,院外出手的显然多了一个人。容璇玑猜测是夜小楼终于归来,心中稍稍安定,但对雪千影更加担忧。 修正突然从里间跑了出来,看见容璇玑,问道:“夜胜寒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与商前辈和无忌一起抵御外敌。” “无忌来了?——你去把夜胜寒和无忌叫过来,有件东西,需要他们帮忙去讨要。” “什么东西?”容璇玑稍稍蹙眉。让这两人去讨要,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囚犀角。” 容璇玑一愣,看向室内:“茕茕的伤势,已经到了非囚犀角不可的地步了?” 修正脸色少有的阴郁:“眼下除了囚犀角,已然无计可施。便是囚犀角,也仅仅是试一试。有没有效果,还未可知。” 囚犀角是上古遗泽,焚灰入药,有止血的奇效。如今,仍有记载的,只有两枚。一枚是鳞州覃氏家主的爱物,常年佩戴在身上。莲氏出事不久,覃氏家主恰巧便病故,前几日刚刚发丧。修正猜测,这枚囚犀角八成是给覃家主陪葬了。 而另一枚,在泽氏的藏宝阁里。 第八百四十一章 覃氏 夜小楼和恩无忌听了修正所述,片刻不曾耽搁,直接奔赴鳞州。 第二日清晨,两人终于抵达覃氏家宅。来人听见夜小楼和恩无忌的名字,不敢怠慢,连忙请两人入内。又去禀告如今主事的覃氏大小姐覃钏儿。 刚刚办过丧事的覃氏,正厅里的白帐还没有撤下。恩无忌看着满目的白色,有点恍惚。 “覃小姐,”见覃钏儿走了出来,夜小楼抱拳行礼,开门见山,“无常元君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她现在重伤,血止不住,需要囚犀角焚灰入药。这也是夜某此来的目的。” “夜少家主,哦不,现在要称夜公子了。”覃钏儿冷然一笑,“囚犀角乃是我覃氏重宝,如今更是给父亲做了陪葬。夜公子这么空口白牙就来讨要,未免太过托大了。” 夜小楼点点头:“覃小姐说得是。所以请覃小姐提个条件。夜某绝不还价。” “夜公子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夜小楼点点头。 覃钏儿盯着夜小楼看了半天,突然大笑起来:“夜公子还真是痴情人。想来就算我说要你以命换命,你也会答应。可今天不管我提出什么条件,来日宣扬出去,都是我覃氏、我覃钏儿不近人情甚至见死不救。是吧?” 夜小楼微微沉思,点了点头。 “可是凭什么?”覃钏儿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孝衣,父亲尸骨未寒,自己就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恩无忌道:“覃小姐,那囚犀角虽然是你们覃氏所有,但明珠投暗于棺椁之中不见天日,不过是全了覃小姐你一份思亲之情。可若取出,便可救一条性命……” 覃钏儿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夜公子也是这个意思?我并不认识无常元君。就因为你情深义重,因为你痴心一片,我就要挖自家祖坟开亲爹的棺椁?” 覃钏儿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一把推开恩无忌,怒目圆睁:“是是是,那是你的师姐,你想救她。可棺椁里躺的是我父亲!是我生身父亲,养育我十八年的父亲。恩少主,易地而处,你可能如此大度,为了一条不相干的人命,去惊扰令尊泉下之灵!” 夜小楼皱眉拦下还要劝说的恩无忌。覃钏儿说得有理,自己此行本就是强求。 “夜公子,”覃钏儿转向夜小楼,“你要救有情人,我也要顾念亲情。如此,你当如何?” 夜小楼盯着覃钏儿:“覃小姐说这话,便是不怕我硬抢。” 覃钏儿笑容惨然,摇了摇头,满脸眼泪看着十分可怜,但开口依旧倔强强硬:“我打不过你,我们覃氏加在一块都不是你的对手。这天下总归是强者为尊,哪怕今日你为了囚犀角屠了我覃氏,来日传扬出去,世人也只会怜惜你重情重义,笑我覃氏不识时务。” “确实如此。”夜小楼点点头,“这世道并不公平。” “但是,夜公子。匹夫之怒,仍能血溅五步。今日覃钏儿便是死,便是葬送整个覃氏,甚至赔上我覃氏身后清名,也不答应你把东西带走。”说这,她凑近夜小楼,低声道,“还请夜公子成全覃钏儿忠孝之名。” 夜小楼叹了口气,招呼恩无忌:“我们走吧,去纯阳。” “你要去泽氏?”恩无忌讶异的看着夜小楼,更为吃惊的是覃钏儿。 “记载中两枚囚犀角,一枚在覃氏,另一枚在泽氏。既然覃小姐不肯给,茕茕的伤势又耽误不得,就只能去泽氏碰一碰了。” “泽德广正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你呢!”恩无忌抓住夜小楼的袖子,“万一拿不到囚犀角,再搭进去一个你……你让我怎么跟师姐交代?” 夜小楼看着恩无忌,淡金色的瞳孔映照着恩无忌的影子,看不出悲喜。 覃氏是小世家,覃钏儿年纪也不大,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晓天下大势。夜小楼这一去,不论结果如何,必然不能全身而退。甚至还会留给泽氏向夜氏发难的口实——泽德广等这一天可等得太久了。 恩无忌也这么想:“况且你这一去,必然被人发觉,到时候牵连夜氏,你当如何?难道你真以为会有人相信你被逐出家门了?” 夜小楼有些动摇,但还是坚持:“可除此之外……难道你真要我屠了覃氏,然后再去干挖坟掘墓的勾当?” “我还在这呢,你们商量这种事都不背人吗!”覃钏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开棺是大事,况且家母尚在,须得她同意才行……你们等着,我这就去。” 说着,覃钏儿抹了一把眼泪,摇着头走掉了。 “这是……答应了?”恩无忌有些欢喜。这位覃小姐还真是喜怒无常,不过这真性情倒是让恩无忌有几分欣赏。就连方才那些看不惯的执拗和倔强,此刻也都变成了可爱。 夜小楼淡淡一笑:“你我上门逼迫,覃小姐必然意难平。易地而处,我能理解。” 恩无忌吐吐舌头,岂止是意难平,方才覃钏儿那副神情扑上来,恩无忌都害怕被咬上一口呢。 覃钏儿来到后院,求见母亲。可没想到,一向静修不问世事、就连父亲葬礼也只是露个面的母亲,竟然早就等着她了。 “囚犀角是你父亲生前喜爱之物。”覃母也不兜圈子,“但物件总归是个物件。尽其用才是物件的归宿。” “母亲是同意我将囚犀角取出来送给夜小楼了?可是,父亲的棺椁……”覃钏儿还是有些不乐意。 “你父亲是通透之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不在意那些虚礼,死了就更不会介意——说到底,是开棺还是掘坟,他根本不知道不是?” 覃钏儿叹了口气。以前她一直觉得父母之间没什么感情,不过是淡如白水,相敬如宾。可到头来她才看清,天底下或许最懂父亲的人,反而是母亲。 覃钏儿命心腹去了一趟家族祖坟,带了囚犀角回来,亲手交给夜小楼。夜小楼和恩无忌自然是感激不尽。 覃钏儿冷冷一笑,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孝衣:“夜公子可不能就这么拿走了。说到底,你扰了我父亲的清静,去他牌位前磕个头,不算过分。” 夜小楼答应了。磕过头之后,夜小楼准备离开:“以后无论是覃小姐还是覃氏,有用得着夜某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 覃钏儿摇摇头:“你给我父亲磕过头了。这里面的情义就算是两清了。你不欠覃氏什么。自然将来覃氏若有什么难处,保不齐会上门求助。但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夜公子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钏儿也不会让你为难。” 说完这番话,覃钏儿命人送客。 恩无忌看着夜小楼:“这位覃小姐还真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这是算通透?还是算别扭? 夜小楼摇摇头,拉着恩无忌快速离开了覃氏,赶回千灯。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万幸 万幸囚犀角有用。雪千影的血终于止住了。 血是止住了,但雪千影灵海破碎,经脉寸断,仍有性命之忧。幸而与夜小楼和恩无忌同时赶到小荷别苑的,还有修正的六位师兄和九位师侄。这十几位当世杏林数一数二的回春妙手,几乎掏空了自己毕生所学,终于留住了雪千影的性命。 但众位国手也有言在先,雪千影流血太多,没人能够确信,她几时才会醒来——甚至能否醒来。以及醒来之后,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和施治时屡屡冒险,而留下太多的后遗症。 而且,身为仙修,灵海被毁,虽然也有被救下来的记载,但无一例外皆泯为凡人。雪千影能否开天辟地前无古人,恢复修为,犹未可知——但至少几位药王谷的医者们,不抱此想。 修正累得够呛,昏睡两日又服下大量丹药,经由几位师兄调理,方才恢复精力。而雪千影身边,除去众医者轮班定时查诊之外,一直是莲萱和容璇玑寸步不离地守着。只是守了不到两日,莲萱旧伤复发,被杨先生勒令去休息了,但也不愿远离师姐,被安顿在雪千影隔壁的房间里将养。 其余人等,夜小楼日夜守在外间,近乡情怯,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每日经由修正两位师侄之手督促他服药换药。恩无忌也没有离开,和商序二人协力,负责守卫整个别院,屡屡击退来犯之敌。夜小婉则整日窝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炖煮煎药,负责照料大家的饮食起居。 又过两日,虽然仍旧没有雪千影亡故的消息传开,但针对小荷别苑的袭扰和暗杀,却突然停止了。只余下少许潜伏在角落里打探消息的暗哨和探子。早已体力不支但仍在勉力支撑的商序和恩无忌,却害怕是疑兵之计,不敢松下这口气。 直到尹落鸢传来消息,祖州内乱起了成效,博阳新仙门得知众世家逼迫雪千影自裁谢罪,直接闹到了纯阳城,围困泽氏内院玉京一整个昼夜,逼得泽世光代父出面承诺,说是无常元君既然已经对绾氏灭族一事做出了交代,那么此番无论她是死是活,天下世家都不得再以此为借口对她进行征讨和逼迫。 但新仙门仍然不依不饶,逼着泽氏去天台上仙尊碑前,将此决断昭告天下。并担负起约束众世家行事的责任。眼下泽氏父子已经答应,虽然推说要进行一些准备,还未成行。但消息已经传开,不少与莲氏无死仇、与雪千影本人也没有旧恩怨的世家已经罢手。 至于莲氏,新仙门只说无常元君,对莲氏绝口不提,而众世家乐得看泽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样世所罕见的大笑话,泽氏父子,虽然明白莲氏的威胁仍然存在,可眼下解玉京之困才是要紧,谁还记得要去为难一个已经被打残了的莲氏呢? 容璇玑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她要尽快帮着雪千影找个机会,帮仙门遗族做件事。不然天长日久,利滚利滚下去,这人情就还不上了。 又过了五日,也就是七月初一。清晨,在桌子上又将就了一夜的容璇玑被噩梦惊醒,突然发现,雪千影竟然睁着眼睛,正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若蚊蝇一般,几乎听不清。 “我就算到今天是个好日子。”容璇玑跑去外间说了什么,又跑回来,帮雪千影把幔帐掀起来,“夜胜寒去叫人了。待会儿阿正来了,我问问他,你几时能吃东西,婉婉这几日研究了不少药膳汤方,等你能吃东西了,恢复得还能更快些。” 这几日她每天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卜卦,卜雪千影能否转醒。若是吉卦,那容大娘子的脸上就会多少有笑容。若是凶卦,就会逢人抱怨小荷别苑风水不佳,影响了她问卜的准头。 雪千影笑了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泛起一阵腥甜,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不禁蹙起眉头,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这才察觉,自己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到处都疼,根本使不上劲。 容璇玑按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乱动:“你现在气血亏虚,不要急着开口,有什么事你摆个口型也就是了,我看得懂。” 说着,容璇玑又有几分嗔怪:“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阿横出剑已经十分精准,几乎是贴着灵海的边缘刺了下去。可架不住你之前的伤还没有恢复,又强行借用仙尊的灵力,灵海破碎不说,周身经脉尽溃,根本止不住血。若不是夜胜寒和无忌从覃氏讨来了囚犀角,你当真要凶多吉少了。” 雪千影稍稍有些发怔,恩无忌竟然也来了? 还有,囚犀角是覃氏的至宝,是家主的爱物,夜小楼和恩无忌是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才换回来的? “你且放心。”容璇玑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将事情从头道来:“覃家主在莲氏遇袭后不久,暴病身亡。夜胜寒和无忌过去的时候,刚刚发丧不久,如今是大小姐覃钏儿操持家事。听无忌说,本来他们俩费尽了口舌,覃钏儿也不愿给,好在覃夫人最是良善,将囚犀角拱手相送,也没难为他们,算是救了你一命。” 雪千影用唇语说道,来日自己痊愈,着实应该登门拜谢覃夫人和覃钏儿。 容璇玑笑道:“那也得先等你好了再说。况且为了避开热孝不能嫁娶的规矩,月中覃小姐就要嫁去陆氏。到时候你就是想要当面道谢,也只能去潇湘了。” 那覃氏怎么办?雪千影记得,覃家主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侄子倒是有几个,不过都不太成器。 “本来说是要效法你与夜胜寒,来日两人仍然各自继承家族。只不过如今天下这态势,覃氏年轻一辈又实在没什么可用之才。覃钏儿独力支撑一族,各种艰难可想而知。故而覃夫人主张,拿整个覃氏给覃钏儿做陪嫁,并入陆氏。待来日覃钏儿的子女若有好的,再重振覃氏不迟。” 雪千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仙门堕,世家战。天下终于不可避免的走到了雪靥所卜出的这步田地。而在这场乱局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普通百姓和底层的小世家。 覃氏仅仅是其中的一个缩影。也仅仅是一个开始。 第八百四十三章 希望 不多时,修正与他一众师兄师侄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诊脉的,下针的,看舌苔的,忙活了好半天之后,众人聚在外面,叽叽咕咕说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都散去了。 雪千影哭笑不得,这当大夫的看完了病人,也不交代一声病情,就这么都走了? 正想着,眼前红云飘来,修正坐在床边,挽了挽袖子,将容璇玑夜小楼甚至莲萱等人,全都打发了出去。 雪千影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修正笑了。 “几位师兄和师侄的诊断,你已经没事了。只是此番伤得太重,须得多将养些时日。不能急着下床,更不能着急恢复体力。至于这进补的活儿,有我就够了。用不着劳烦他们。” 修正说得轻松,笑得也轻松。雪千影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直说要谢谢修正的师兄和师侄们。 修正摆了摆手:“能把一个伤成这样的病患救回来,够一个大夫吹嘘一辈子的了。再说,他们也想看看一个灵海破碎、经脉尽断的伤者是个什么样子,增加以下来日行医救人的阅历。” 雪千影撇了撇嘴。修正毒舌依旧,看来自己是真的没有大碍了。 “你心里做好准备,这补药,怕是要经年累月的喝了。”修正团着手,严肃地说道,“如今你也醒了,我也不怕给阿英传信了。回头我叫他搜罗一些糖果蜜饯甜口的点心方子,统统送过来,有多少要多少。至于这哄你吃药的事情,就交给十六娘和容大娘子了,我自认是没那个本事的。” 雪千影勾起唇角,却是苦笑。自师父师娘离世,她这怕苦的毛病,几乎都快要被根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接连受伤,舌头也跟着受损,已经品不出苦味了;还是说其实她心里早就醒悟,如今少了仰仗,无处撒娇,只能靠自强方能消解这些苦楚了。 修正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她嘴角:“别笑的这么苦。能捡回来一条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不是谁都有这种好运的。”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代替了点头。 修正突然少见地叹了口气,语气也有些发紧:“茕茕,咱们认识快两年了,你有个伤病,我从不隐瞒,向来是有话直说,实情以告。”说着,修正也苦笑了一下,“可这次,我却有些犹豫,是不是该顾念你的心情。缓一缓再同你说。” 雪千影道:“灵海破碎,经脉尽断。我这一身修为便算是废了。阿正,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个?” 修正把头转向一边,笑得比哭还难看:“哪个嘴这么快。” 明明是你方才自己说的。雪千影笑了笑,笑得比刚才多少好看一点:“我自己的身体,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修正没看见她说了什么,好半天才把脸转回来:“是。这几日我同几位师兄,翻阅了不少古籍。的确从来没有灵海破碎还能恢复修为的记载——能活下来的都屈指可数。他们无一例外,都泯为凡人。” 灵海是盛纳灵力的“容器”,容器碎了,身体内少了贮藏的空间,灵力只能溢散,自然无法继续拥有修为。自然灵力也能藏于经脉之中,但与灵海相比,经脉空间十分有限。好比说灵海是蓄水池,那么经脉就仅仅相当于水渠。若是用以储存灵力,不仅施展修为十分困难,而且还会影响血液流动和灵力运行,长之以往,对身体亦有害处。 “不过,我在令堂的手札之中,看过一个经她手施治的病例,是一个患有先天顽疾的凡人小姑娘,需要常年以灵力稳固自身脏腑,得以延续性命。医仙以外力和药物为其构筑灵海,并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帮助小姑娘延续性命。” 听到修正提及雪蕊姬,雪千影有些晃神。她隐约知道娘亲的医术非常高明,但万没想到竟然连人为构筑灵海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到! “医仙成功了,而且我特意派人去寻找当年那个小姑娘,据当地人说,原本被寻常医者断言活不过二十岁的人,经医仙之手医治之后,一直活到了七十多岁,而且是无疾而终,终生没有再发病。” “所以,阿正你想帮我重塑灵海?”雪千影眨了眨眼睛,面对如此希望,多少有几分难以置信,又有些激动。 修正点了点头:“虽然人为构筑的灵海,不及仙修自身自修的广博,所容也有限,而且十分脆弱。但总归可以继续修习,并且保有一定的战力。” 雪千影没有说话。但修正的眉宇间却爬上一抹忧虑:“这几天我一直担心,你的修为废了,仙门遗族不会需要一个凡人做仙主,他们对你的纠缠和帮衬也都到此为止了。dna世家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你,泽氏更不会。就算阿英和夜胜寒会将你保护得很好,但总归还是要有自保的能力才最稳妥。” “阿正,谢谢你为我着想。”雪千影郑重地道谢。若非她现在不能动,真想起身给修正行个大礼。 修正笑了笑,摆摆手:“眼下还只是个想法而已。况且此举乃是逆天而为。成败尚未可知,也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总之,这件事交给我,你安心休养,别多想。” “有你在,我放心。”雪千影也笑了。 “你放心,我尽力。”修正拍了拍雪千影的手,而后突然又带着几分嗔怪:“一身修为,毁于一点,可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惋惜呢?” 雪千影无力地笑着:“我还没来得及,你就别勾我了。要不,我现在就抱着你哭一通?” 修正连连摆手:“你可别跟我哭,你一哭我就狠不下心骂你了。”说着,修正将手覆在雪千影的眼睛上:“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你也该累了,睡一会儿吧。” 雪千影挣扎了一下——但眼下她最为激烈的挣扎,也不过就是用力眨几下眼睛而已。长长的睫毛扫过修正的掌心,让修正被迫将自己的手挪开。 修正的袖子里不知藏着什么东西,随着他这一挥动,一股好闻的药香散发出来。与雪千影往日里用来助眠的草药荷包味道很像,但更为清新,还带着一丝幽甜。很快,困意汹涌而至,雪千影的双眼不由自主的合在一起,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很快便睡熟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金牌 雪千影再度醒来之时——确切的说,是被一阵铃声吵醒的——天色晦暗,着实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 雪千影稍稍偏了偏头,房间里没人。她嘴巴动了动,仍旧不太能发出声音,也喊不了人。索性作罢。却在挪回脑袋的时候,找到了铃声的源头。 在她头顶,用彩色丝绦挂着一副风铃。风铃的顶端是一枚并蒂荷苞造型的金球,下面连着一颗十二楞镂空瓜珠。瓜珠四面有小环,各垂下一个圆锥形的铃铛。正下方悬着一枚雕工繁复的金牌。金牌的宝盖是一片人字形的荷叶,底座是一朵九瓣莲花,左右两侧镂刻一对首尾相衔的阴阳锦鲤,正中刻着篆体“消灾”二字。背面图案完全相同,唯有文字换成了“解厄”。金牌下方还坠着一枚银杏叶造型的铃铛。稍有轻风,或是幔帐被掀动,风铃就会摇曳作响,声音不大,甚至传不出帐子,但清脆悦耳,轻柔静心。 雪千影盯着风铃,有些发怔。十六年之前,自己刚刚步入通脉境,没来得及向师父师娘报喜,长州突发疫病,一下子病倒了许多人。更令雪千影焦虑的是,自己的一双师弟师妹,莲英和莲芙,也都染病,被隔离在房间里,由金悯亲自照顾,就连雪千影和莲威都不被允许探望。 雪千影本不同意师娘这么做,坚持以身相代。金悯从未修习,体质比她和师父都要差些,这样近距离的接触病患,万一也被传染,如何是好。可金悯坚持,莲威也不阻拦。雪千影只能找来莲康,一老一小一起闹了一通,却也没能动摇金悯亲自照顾一双儿女的决心。 莲威带着尚还年幼的雪千影在院外守了一夜,之后便将家宅托付给莲康,自己启程前往疫病更为严重的区域坐镇。临行之前,莲家主对心爱的徒儿说道:“若此番英儿和芙儿留不住,怕是你师娘也要就此跟着去了。”这也是他不曾开口阻拦的原因。 年方九岁的雪千影,看着师父眼神之中的不舍和决然,突然想到幼时在东湖花船上,每每遇见有人生病,娘亲就会找一张金纸,描画吉祥纹样,写下“消灾解厄”“祛病诛邪”之类的话,挂在病患床头。不出三五日,病人便会好转。 那时雪千影对雪蕊姬的医术并没有太直观的印象和意识,只当是这种祈祷方式可以上达天听,感动神明,降下福祉。便一头钻进了工坊,融了雪蕊姬留给她的几件首饰,打制了一枚金牌——正是如今挂在她床上的这一枚。 雪千影托人将金牌送到金悯手上。让她挂在师弟师妹的床头用以“消灾解厄”。三日之后,莲英首先好转,又过两日,莲芙也成功挺了过来。更堪称奇迹的是,与一双儿女同起同卧寸步不离的金悯,也没有被传染。 待到月余之后,莲威凯旋,一家人再度欢欢喜喜地相聚在一起,金悯提起这件事,将功劳全归到了爱徒的头上,还特意将金牌擦拭收起,说是要时刻带在身边当做护身符。 这枚金牌多年未见,模样未改。只是物是人非,当初雪千影一心企盼神明保佑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了。 若时光倒回重来,雪千影在錾刻金牌时候所许下的愿望,一定要再多上一个。 希望神明保佑,保佑他们可享天年。 “醒了?” 修正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雪千影这才回魂,之间白发红衣,手里还端着药瓶的蒙眼男子钻入眼帘,着实把雪千影吓了一跳。 修正看着雪千影打了个激灵,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是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连我进来都没察觉?我来叫你吃药的。”说着,手腕一翻,掌心里一把丹药,看得雪千影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回忆往昔带来的美好,顷刻间荡然无存。 好不容易将丹药全都咽了下去,雪千影的目光瞟向风铃:“阿芙来了?” 修正怔了怔,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说是尹默带来的:“莲氏如今事情不少,人手又缺,大事小情都得阿英和肃风天士做主,实在是走不开。便托付尹默跑来一趟,算是探望吧——金牌是尹默受了阿英的嘱托捎过来的,上面的绦子和装饰,都出自十六娘之手。最下面那枚铃铛,是夜胜寒不知从自己身上哪里摘下来的。尹默还说,阿英特意吩咐过,金牌要给你挂在床头上,能保佑你快些好起来。” 修正说着,轻轻笑了笑,但并无讥讽之意,大半是觉得好玩:“阿英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竟然信这些?若是一面金牌就能保佑人无灾无病,那还要我们这些当大夫的做什么?” “是啊,都是小孩子才信的。”雪千影也笑了,盯着微微晃动的金牌和铃铛,似乎穿过金牌,看见了自己的幼年时光。东湖花船上的,在莲氏舒风院的,总之,都十分美好。 美好得不真切。 修正说着,扶雪千影稍稍坐起来,又拿了一碗汤药过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家里事多,尹默来不及等你醒,看了你一眼,就匆匆忙忙赶回去了。不过她也留下话来,叫你放心,说家里的事情有阿英和肃风天士,一桩桩一件件都张罗起来了。而且进度也不算慢。约么一年吧,就能恢复莲氏当年的风范了。” 雪千影稍稍蹙眉,修正还以为她怕苦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忙端过一个碟子,里面装着不少糖块和蜜饯:“你挑一个。这药的确不太好吃。” 雪千影晃了晃眼珠当做摇头,用唇语问道:“一年?阿英他做什么这般着急?” “他为了什么,你不知道?你若真是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雪千影舔了舔嘴唇,好半天才垂眸道:“这药还真是苦。” 就着修正的手,雪千影将整碗汤药一饮而尽,被呛得咳了几声。修正帮她顺过气,又喂了糖块给她,这才扶着她躺下。 雪千影乖觉地合上眼睛,好半天却发现修正还没走,于是又睁开眼睛,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无忌天不亮就返回枫桥去了。临行之前留有书信给你。你睡了一天一夜,也该精神精神了。” 说着,修正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放在雪千影的床头。 雪千影瘪了瘪嘴,房间里并未点灯,自然对修正来说完全不构成困扰,但对雪千影来说,别说是看信了,就是分辨修正把信放哪了都有些困难。 “那个,你把璇玑叫过来一趟,我现在也需要人读信。”雪千影最终无奈地说道。 第八百四十五章 天下 恩无忌的信写得潦草又简单,只说了两件事。第一是他和莲英之间的争执,以及莲氏和恩氏之间的关系问题,更直白的告诉师姐,一切都只是演戏,让她听了消息不要多想。 第二则是,莲英迟迟没有举办继任家主的典礼,如今莲氏上下,称呼他家主少家主的都有,但他全然不以为意。恩无忌偷偷问过,莲英直说,他要等师姐的伤势恢复了之后,再正式继任家主之位。 雪千影听了,欣慰又心疼。 在信的最后,恩无忌请雪千影放心,北境新的换防策略已经制定下来了,而且如今与兽人族通商一事进展很好,全然按照当初雪千影与恩如山之间商议的那般走向,让她安心将养,不要挂心。 容璇玑念罢了信,颇有几分感叹:“你们莲氏能够传承千年,根本还是在人。有你师弟师妹们这样的子弟,哪怕只剩一根独苗,也能撑起莲氏的门楣。这一次,绾宜真是得不偿失。” 雪千影笑了笑:“哀兵必胜的主意,是你给出的?” 容璇玑稍稍一怔,摇了摇头:“是她自己的主意。主要是,没有你出席的继任仪典,她不稀罕。” 雪千影默然,没有再说话。 养伤的时间过得又慢又快。在雪千影伤势稳定之后,药王谷众人告辞离去。又过了几日,莲萱返回白鹤。商序也告辞离开,拿着莲英特意给他开具的凭引,去游历东海了。 陪伴雪千影养伤的,便只有毒舌的修正,操持膳食的夜小婉,想方设法帮着雪千影解闷的容璇玑,以及那个一直都没能与雪千影说上话的夜小楼。 四个月时光疏忽而过,长州入冬。 十月十八,是修正的生辰,雪千影奉上了最好的生辰贺礼——她终于能下床了。 兴奋之余,修正之前提过的重塑灵海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他特意从白鹤将莲萱请来,在她的帮助之下,择选出对人体伤害最小但成功几率最高的治疗方案。又通过莲英、莫雪歌甚至潇清欢、乐上等人,凑齐了所需药材,终于在莲萱的帮助下为雪千影施治。 只可惜,治疗没能成功。幸而也没有对雪千影脆弱的身体再次造成伤害。修正与莲萱复盘了几日,最终断定,医仙所留下的这个法子,对于从未修习过的凡人或许有效,而对雪千影这种仙修,反而毫无作用。 希望破灭,修正很是沮丧,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个日夜,不吃不喝不出门。众人有心安慰,却不得法,唯有雪千影那日突然闯了进去,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修正竟然奇迹一般的恢复了精神,继续钻研帮助雪千影恢复修为的办法。 小荷别苑内山中不知岁月长,而天下已经发生了巨变。 瀛州曹氏家主曹玉楼突然暴毙,一直幽居纯阳惹出许多流言蜚语的曹冰心,返回瀛州继任家主之位。如今正计划着效法邺州公孙氏,将瀛州并入祖州,正式归入泽氏治下。 失踪日久的佟傲霜突然出现在祖州,并且不知如何潜入了玉京,刺杀泽德广。虽然刺杀没能成功,但这让晋州之前发生的种种,再次惹人猜疑,也让泽德广难逃口舌是非。为了避嫌,泽氏只能对几乎已经到手的晋州放手,白白便宜了青氏。 在捡了晋州的同时,元州也正式由青氏接管,成为掌控面积天下第一的大世家,与泽氏在中原分庭抗礼。 明氏被泽德广指派,举家西迁,成为聚州之主。虽然聚州失去了容氏的同时,又被拔除了席氏、宫氏等拥护容氏的世家,但明氏收拢人心和势力的过程依旧很艰难。至今仍与当地世家冲突不断。又有宁州白氏在侧虎视眈眈,便是有泽德广撑腰,也难免鞭长莫及,望洋兴叹。 白氏在迁入宁州之后,白景行以铁腕弹压宁州本地世家,虽然惹起一片怨声载道,但如今白氏势大,众世家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臣服于白氏的强权之下。如今的西南局势,按照莫雪歌信中的措辞,表面看起来,莫氏、洪氏和白氏三足鼎立,平静祥和,实则底下暗流涌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程度。 而长州境内,这段时间也发生了许多事情。莲氏家宅在莲英和莲康的联手主持之下,基本已经复建完毕,照比从前的规模还扩大了几分。人口也恢复至鼎盛时期的六成左右。 这当中聚州迁来的世家和散修占了绝大部分。这些人虽然对容氏和容璇玑忠心耿耿,但也都感念莲英的存续之恩。再加上仙修普遍都抱有慕强的心态,很快对这位年少有为、独立支撑一州之地和千年世家的莲家主,几乎也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再加上长州的民风本就宽厚,这些世家和仙修虽然背井离乡,但融入也不难。很快便与当地人毫无二致了。 枫桥在经历了与莲氏的两次换防之后,迎来了初雪。因为雪天行路艰难,迟州迁徙牧民的事情暂停下来,莲英与洪立华约定来年三月再继续。 先前过来的十几个部族,绝大部分与北境原有的百姓相处融洽,他们当中一大半已经被固定在土地上,成为农户。按照莲英和恩无忌的规划,主要种植草药和经济作物。少部分被划归到猎户之中。其中还有些年纪不大,但有修习天赋的,也被化整为零,分别送去长州上下各个大小世家做弟子。牧民见长州上下果真待他们一视同仁,也都安心的扎下根来,渐渐融入本土,成为货真价实的北境人。 当然,有和谐相处自然也会有矛盾冲突,被划入猎户的牧民,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在几次单独的狩猎行动中,与兽人族发生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摩擦。恩无忌小心调查之后,发现并非什么原则上的问题,也不是有意为之,便与阿骨讫商量着,妥善解决了。 而与兽人族的通商一直进展得非常顺利,双方都严格按照之前的约定,每次交易之前列出清单,双方进行商谈,而后进行交易。随着交易越来越频繁,许多世家也从中看见了好处,都要求参与到了交易之中。 但如今天下,乱象丛生,恩无忌和莲英征询了许多人的意见,却迟迟没有做出决断。莲英还特意传书给雪千影,征求她的意见。 但雪千影按下书信未回。她想与莲康谈一谈。 第八百四十六章 办法 书信传回白鹤,莲康还没有回复,小荷别苑却再度迎来了不速之客。 当夜小楼打开大门,看见叩门的竟然是尹落鸢的时候,四目相对,都愣了好半天。 “小荷别苑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先前应门的,虽然也是位悟道境,但总归名不见经传。如今却换了夜公子应门,我该体恤夜公子的辛苦,还是该称赞无常元君知人善任?”尹落鸢盈盈下拜,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不客气。 但夜小楼知道此前泽德广后院起火,仙门遗族对雪千影是有恩的,便也不以为忤,淡淡地笑了笑:“尹老板别来无恙?今次再来,可是又有什么要紧事要与茕茕商谈?” “那就劳烦夜公子通传了。”尹落鸢点到为止,笑着说道。 夜小楼将尹落鸢引到客厅,自己去请雪千影。雪千影正在书房,拥裘围炉,看容璇玑和修正下棋,一边夜小婉正在做针线。四人见夜小楼进来,都停下了手里的东西,但开口的却不是雪千影。 “九哥,是何人叩门?可是莲氏来人了?”夜小婉主动帮自家兄长铺了台阶。 “是尹落鸢尹老板,求见茕茕。”夜小楼如实说道,却不曾看向雪千影一眼。 修正和容璇玑各自心里叹息。自雪千影追杀绾氏归来,两人之间竟再也没有说过话。最开始只是雪千影不理会夜小楼。后来,夜小楼渐渐也不强求了。两人同一屋檐下进进出出,就这么不尴不尬如远不远近不近,一晃就是四个多月。 “之前祖州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谢他们,是该去见见的。”雪千影起身,将皮毛简单捋了捋,放在一边。 “要不要我陪你同去?”容璇玑道,“毕竟上次的事情算是我筹划的,如今人家讨债上门,总不能全让你一个人还人情。” 雪千影摇摇头。自己周遭这些亲朋,离仙门遗族越远越好。她巴不得他们再也扯不上关系才是最好。 容璇玑心领神会,也没有起身,催促修正继续落子。修正却突然抬头说道:“半个时辰之后该服药了。你不要劳神太久。” 雪千影笑了笑,点点头。绕到夜小婉身边,找了个干净的茶盏,倒了杯茶,端着就走了。 客厅里面种了许多盆栽,室内温暖,花开正好。还有几口大缸,里面是夜小楼特意从东湖上移栽过来的秋荷,为的就是让不能出门的雪千影看个新鲜。 雪千影进门的时候,尹落鸢正在欣赏这些花木。 “尹老板,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元君许久不见,看来恢复得不错。修先生回春妙手,果然名副其实。” 雪千影客气了一声,便请她落座,将茶盏放在她手边:“我这烹茶的手艺着实难看,特意带了一盏夜十六娘亲手烹制的香茗,请尹老板品鉴。” 尹落鸢极其捧场的尝了一口,大为称赞:“之前听说夜十六娘喜好饮食之道,但也不过就是喜好而已。如今这小小的一杯茶,品来竟有几分昔年乐善元君的风范。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雪千影微微一笑,说自己会把尹落鸢的夸奖带到。 尹落鸢却摆了摆手:“我也不是什么美食大家,不过是俗人口味。没准夸不到点子上,反而叫十六娘不悦。” 雪千影没有继续搭话,反而问她,此来又为何事。 尹落鸢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到雪千影面前。雪千影没接,她就放到了雪千影手边,自己重新坐好,端起了茶盏:“我家公主的信。” 雪千影将信拈起,却没有拆开,轻轻摩挲着信封:“你家公主是来讨还人情了?倒也不用这么郑重,叫你传个话也就是了。” “并非如此。”尹落鸢道,“我家公主派我来,是想给元君送上一份大礼。” “哦?”雪千影挑眉看着尹落鸢,似笑非笑:“先前祸乱祖州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向你们致谢。现在又送大礼。这人情我怕是还不起的。” “是否还得起,也不是在下说了算的。元君不妨先看信。看看我家公主送的是什么,再考虑报偿不迟。” 雪千影却将信放下,朝着尹落鸢的方向轻轻一推:“世人皆有贪念,我亦不例外。你敢这样与我说,这信中所提事物,必然是我看了之后不能拒绝的。所以,我还是不看了。还请尹老板帮我传话你家公主,祖州的事情,我领情,若来日你家公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不违背情义,不祸害苍生,刀山火海我亦欣然前往,绝不皱眉。” 尹落鸢听了雪千影的话,笑得不疾不徐:“我家公主料想元君一定会这么说。早就教了我应对之语:公主的确有一件事,想请元君出手相帮。只是眼下元君修为尽废,也帮不上公主的忙。信中所写,是帮助元君恢复修为的办法。公主说,希望元君可以尽快恢复修为,以报她当日相助之恩。” 雪千影盯着尹落鸢,看了好半天,不怒反笑:“你家公主,有恢复修为的办法?” 尹落鸢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废去修为的?” “知道。元君与莫家主做了一场挚友反目的戏码给天下人看。莫家主一剑刺在元君小腹,导致元君灵海破碎,灵力溢散,失去了修为。” 雪千影的笑容渐渐冰冷,进而又变得戏谑:“我莲氏是千年世家,藏书广博。其中史书更是足以号称天下第一齐全。博山的历史,我虽未览全貌,但也看过一些。若是血族拥有能使灵海破碎的仙修恢复修为的办法,千年以来,为何从未有过类似的记载?” 尹落鸢垂下双眸:“因为这法子,并非我血族所有。而是雪靥仙主的遗泽。” 听见雪靥的名字,雪千影的眼皮跳了跳。 “元君看过信便知晓。元君今日之劫难,雪靥仙主早就卜得,并为此筹谋深远,布局良久。而恢复灵力的法门,其实早就交到了元君的手上。我家公主,不过是代雪靥仙主传话而已。” “《红尘诀》还是《长生辞》?”雪千影不止眼皮狂跳,而且感觉到一丝头疼。 第八百四十七章 重逢 尹落鸢推说自己并不知详情,还请雪千影拆看书信,一看便知。之后就告辞离开。 雪千影拿着她送来的信,坐在客厅里,好半天都没动。 修正等人寻了过来,见情境如斯,也都没有说话。 雪千影抬头看见他们,苦笑一声,抖了抖手中的书信:“尹老板她家公主送来的。说是能够帮助我恢复修为。” 几人听了都蹙起眉头。容璇玑道:“这位血族公主还真是有本事,阿正解决不了的难题,她竟然有办法?” 修正团着手:“医术一道,山外有山,永无止境。便是家师也从不敢自称领悟到医术的尽头。只是,从未听说血族有此先例,那她是从何得知的?” 夜小楼和夜小婉对视一眼,没有出声,但神情之中也尽是怀疑的态度。 “信我没拆。不过根据尹老板透漏,加之我的猜测,是与昔年昆仑试炼时,雪靥仙主托付的两本书有关。” 容璇玑眼睛倏然瞪大:“难不成,这位雪靥仙主早就卜得你有今日,提前赠书,就是为了今日助你?” 雪千影点了点头:“我猜是这样。” 容璇玑看着雪千影手中的书信,略带些紧张的搓了搓手:“所以,你还在犹豫?” 雪千影又点了点头:“是。这封书信一旦拆开,等于我就欠了雪靥一次,也等于又欠了仙门遗族一次。” “欠与不欠,你先恢复了修为,剩下的以后再说啊!”容璇玑撺掇着,“你惯用的红尘,也是雪靥所赠,你出剑的时候会觉得欠他嘛?” “可是,如果这是个圈套呢?”雪千影蹙眉反问。她从来都不信任雪靥,况且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万一是个陷阱,她怕自己一时不慎跌落进去,就再也无法摆脱雪靥的摆布了。 是生是死,是仙修还是凡人,最重要的,是谁也不能绑缚住她,强迫她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这是雪千影自己的希望,也是雪蕊姬的寄望,更是莲威和金悯的期望。 容璇玑不说话了。雪靥比她高明,无论是卜术还是心智。这里面若是真有算计,她未必就能窥见全貌,万一坑了雪千影,得不偿失,她就要追悔莫及了。 修正一直没怎么说话,但雪千影和容璇玑的对话他听懂了:“若是从医术着手,我自信可以参详一二。但若是其他的办法,我也使不上力了。这件事总归是要你自己决断才行,旁人着实帮忙不上。” 夜小楼和夜小婉也都点了点头。 容璇玑又道:“不如你先收起这封信,咱们再找找别的办法,若是实在无计可施,再看不迟。” 话音没落,门外又传来响动。夜小楼转身去应门。不多时众人忽而听得一声惊呼,还以为夜小楼出了什么事,齐齐跑到门口,发现夜小楼正抱着个比他矮不到半头、肤色近乎古铜、穿着一身朴素布衣但干净整洁的年轻男子。 见众人都跑了出来,夜小楼松开男子,兴奋地转身道:“你们看谁来了!” 雪千影和夜小婉听了,都瞪大了眼睛,上前细看,果然是沐恩! “一年多不见,你这身量长了不少啊!”夜小婉惊喜地说道。这些人当中,她和沐恩算是最为熟悉的,再见也不见外,拉着沐恩的手,满脸都是笑意。 “十六娘。”沐恩腼腆地笑了笑,又对雪千影一揖到底:“沐恩见过夫人。” 一声夫人,将雪千影的心狠狠地拉扯出来,又重重地抛了回去。 眼见雪千影愣神,沐恩没有继续说话,反而是与修正见礼:“修先生,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夜小婉又给他引荐了容璇玑,两人互相点头致意,但都没有说话。 人间最美不过重逢。两年之后再遇故人,众人都十分欢喜,簇拥着沐恩,将他引入厅堂。夜小婉端了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又亲自烹茶。就连夜小楼的脸上,也带着笑容,坐在沐恩身边,与他说话。 自浮光槎分别之后,沐恩去了很多地方,最北到过九幽,替仙尊拜会了风不止。往南去过南海,还去了一趟古蜀,亲眼见识了蛟化龙。西边的草原,东边兽人族的地盘,也都有涉足。 “我记得,当时你离开浮光槎时,并未带走多少钱财,你这一路,都是怎么走下来的?”雪千影关切地问道。 沐恩憨憨地挠了挠头,笑起来依旧是昔日少年模样:“我会做饭啊。开始的时候,我每到一地,就找个饭庄食肆或是客栈,帮厨做饭菜,这样既能赚钱又不需要花销食宿费用,攒下一定的银钱,就继续游历。后来在古蜀国,蛟族的女王,她送了我一大块金子,供我花销了好久。一直到今日还没有花完。不过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此番来见过夫人,还要继续去游历了。”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 容璇玑玩笑道:“你家夫人最是阔绰,你该早点来,让她漏漏指缝,足够你纵横天下几个来回了。” 沐恩笑了,被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露出两行洁白的牙齿,格外显眼。 “沐恩,你是特意来找我的?”雪千影问道。 沐恩应了声是:“我刚返回中原不久,听说了夫人的事情,就特意赶过来看看。” 雪千影笑了笑,站起身来转了一圈:“你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惦记。” 沐恩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听闻夫人灵海破碎,修为尽失,可是真的?” 雪千影稍稍一怔,点了点头。 “修先生也无计可施?”沐恩看向修正,见修正摇头,便道:“我有个办法,夫人或许可以一试?”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沐恩不明所以,看着大家,满面尽是疑惑不解:“你们不信?” 容璇玑迟疑了片刻,道:“我们并非不信,只是事情有些凑巧,方才也有人登门说能够帮茕茕恢复修为,只是我们不敢相信罢了。” 沐恩了然,却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得罪,在厅堂里寻了一个花盆,离着一丈多远的距离,沉了一口气,一瞪眼睛,花盆竟然碎了! 第八百四十八章 另辟 厅堂里包括夜小婉在内,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的?却全都被沐恩露这一手给惊呆了。 夜小楼道:“沐恩,你这修为,应该已经稳固在悟道境了?” 沐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按照你们的划分,算是什么境。只是我见识过仙修悟道称仙时候的样子,我却从未经历过。” “可你这身手,怕是寻常的悟道境也未必做得到。”容璇玑有些不相信。 沐恩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仙尊教给我的,吸纳天地之间无穷无尽的灵气,转化为自身灵力,故而不必有灵海,却依旧可以拥有修为。” “这……”夜小楼和容璇玑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雪千影。三人的修为,不说独步天下,但也算同辈之中数一数二的,又都是大世家出身,见识广博,可从未听说还能如此另辟蹊径的修习法门。 况且听起来这条路实在艰难,仙尊教人修得成,旁人可就未必了。 修正也蹙起眉头。他是给仙尊诊过脉的。仙尊有灵海,且十分广博,几乎接近无穷无尽的程度。若是他教导沐恩修习此道,自己为什么不修呢? 沐恩不顾众人疑惑,继续说道:“仙尊自身所修,亦是此道。他体内原本并无灵海。至于此前修先生所以为的灵海,乃是因他要长时间待在浮光槎上,不能四处行走吸取灵气,故而强行在体内塑造出一个灵海,用以固存灵力,以供所需,仅此而已。” “啊。”修正恍然大悟。这倒是与雪蕊姬手札中的记载不谋而合了。雪蕊姬可以给凡人塑造灵海,那么仙尊也一定能对寻常仙修如法炮制,乃至他自己——若是现在还在,雪千影可就有救了。 可若仙尊还在,雪千影又何以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沐恩又道:“仙尊说过,寻常仙修,若是已经修出灵海,自然很难改修此道。强行改修,还会有性命之忧。可依我的私心,夫人经此磨难,已无灵海,是不是反而可以试上一试?仙尊曾经说过,夫人于修习一途的天赋,远胜于他本人。他能够达成的成就,夫人一定也能。” 雪千影勾唇惨笑:“他几时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是夫人随友人离开浮光槎之后,仙尊独酌,我去劝说,偶然提起的。” 雪千影的笑容渐渐消散,双眸垂下,不再说话。 “沐恩,你这个法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者留下什么隐患?”容璇玑问道。 沐恩摇了摇头,但他的意思并非是没有,而是他不知道:“修习此道者,我目所及,只有我与仙尊两人。从未见过第三人。” 修正道:“那你说的这个法子,修习之前,都要做哪些准备?” 沐恩蹙眉,很是认真地想了又想,摇了摇头:“说实话,我此来只是告诉夫人这个想法。我并不懂此道要如何修习,更遑论如何准备——哦对了,我被仙尊捡到之后,他曾经动用大量灵力帮我清理经脉。但究竟是为了帮我强身健体,利于后面的修习,还是说本身就是修习此道的准备,抑或就是修习本身,我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被浇灭。但容璇玑和修正还是追问了许多细节。沐恩很是坦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也直言相告。三人聊了快半个时辰,雪千影一直认真的听着,却没有说话。 几乎是摸清了所有的细节,容璇玑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沐恩,确认沐恩并不着急离去,便要留沐恩小住几日。沐恩欣然同意,容璇玑便让夜小婉帮沐恩安排住所。之后,又叫其他人一起离开,说是要让雪千影一个人静一静。 夜小楼突然开口问沐恩,是否听说过《红尘诀》。 沐恩竟然点了点头:“仙尊的书房里有这本书,很薄,我翻看过。但语句晦涩,我读书不多,不太看得懂。仙尊说是仙门中人修习之法。入门倒是简单,但进境全凭个人资质。我见于己无用,便没有再看过。” 雪千影若有所思。果然如此。可雪靥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明知道自己并非翼族吗? “那,人族也能修得成《红尘诀》吗?”容璇玑好奇地问道。 沐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从未听仙尊提起过。你们有没有仙门中的朋友?或许问问他们比我问我有用。” 众人皆沉默下来。他们倒也不是没处去问,只是问出的答案未必就敢相信。 雪千影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众人悄悄地离开的厅堂。 临走之前,夜小楼突然说道:“我倒是觉得,你还是先试一试《红尘诀》,若是不行,再考虑沐恩的话。你别当那是雪靥给你的,就当是你娘亲留下的。放着容易可行的路不走,何必非得走难的?” 雪千影依旧对夜小楼的话没什么反应。好在夜小楼也不强求她会有什么反应,说完就随着容璇玑他们走了。 雪千影瞥了一眼被她放在桌案上的书信,想起雪蕊姬,更叹了口气。 她想去宁州确认陈飒临死前的话,却一直未能成行,对雪蕊姬的心结也还未解开。况且,若是雪蕊姬亲自将《红尘诀》交到她手上,她倒也心无芥蒂。可这本书,毕竟是从雪靥手里得来的,总让她心里不踏实。 雪千影站起身来,走到方才被沐恩打破的花盆旁,伸手拂过瓷片的缺口。缺口很是锋利,将她的指尖割出一个口子,血珠涌出,滚落,滴在洁白的碎瓷片上,留下一摊小小的血痕。 雪千影看着血痕,突然心有所悟。万物有灵,皆有自身的攻守之道。就好比说这瓷器,自身十分脆弱,触地既碎,但碎片的边缘却十分锋利,足以伤人。想到这里,雪千影拾起一小块碎瓷片,抖手掷出。瓷片如一道白色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竟然直接钉在了一尺多粗的廊柱上。嵌进寸余,并且丝毫没有破损。 雪千影阖上双眼,将掌心摊开,认真感受自己两指之间的灵气,而后将它想象成一块锋利的瓷片,突然抖手挥出。 等她睁开眼睛,廊柱上与瓷片并排的位置上,多了一道仿佛是被利器劈开的口子,约么一寸多深。 沐恩所说的,吸纳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灵力这条路,似乎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走。 雪千影觉得自己可以试上一试。 第八百四十九章 本质 沐恩留下的这几日,雪千影几乎每天都拉着他切磋。沐恩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总归是一个活的样本。雪千影搞不明白理不通顺的地方,就拉着沐恩一遍又一遍的给她做示范。三五日下来,雪千影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身体周遭的灵气,虽然还不足以支撑她用剑用罗伞,但基本恢复到入门境的修为。 剩下的,就是不断熟练和扩充控制范围的过程。 沐恩见雪千影进境飞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诀窍,也不再需要自己在旁“指点”,便提出告辞,继续去游历天下。 临走之前,沐恩还不忘将当年仙尊教导他的话,尽量回忆,事无巨细全都写了下来,写了满满几页纸,交到雪千影的手里。 而雪千影装了足足一荷包的金子,又单独装了一袋子铜钱,给他充作盘缠。 沐恩走后,雪千影终于拆开了尹落鸢送来的书信。果然,信中提到了《红尘诀》。 信中说,《红尘诀》虽是仙门修习入道的法门,但本质上与世家所修的《出尘诀》并没有什么两样。最多等于同样可登至山顶的两条路而已。《红尘诀》也是筑灵海、贮灵力进而转化为修为的路数,并且也要经历入门境、通脉境、悟道境三个阶段。而悟道称仙的过程中,也有天赐仙号和机缘等等福祉可享。 看到这里,雪千影心下狐疑。仙门中人亦有仙号?可为什么她从没听说过?她认识的听过的仙门中人可不算少,雪靥,风不止,花盈袖,还有雪蕊姬。甚至仙尊在称呼他们的时候也从未唤过仙号,都是叫名字。难不成是刻意规避,显示与人族的区分吗? 信中还说,人族自然也可修习《红尘诀》。只是进境稍显缓慢。而且修《红尘诀》入门极为容易,但所能达成的修为,与个人资质关联甚大,并且不受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和环境的影响。故而当初仙尊划分天下,将较难的《红尘诀》给了仙门,而把并不那么依赖个人资质的《出尘诀》传授给了世家。 最后,这位博山公主在信中说,雪千影本就天资傲人,修习《红尘诀》必然能达成很高的成就。她也衷心希望雪千影可以尽快恢复修为,重新成为当年傲视天下的那位无常元君。 雪千影看过书信就烧了。但她还是将《红尘诀》翻了出来,简单看了一遍。果然远比《出尘诀》晦涩许多。《红尘诀》全篇仅两百余字,若非雪千影自幼博览群书,成年之后又手不释卷,怕是要很难看懂其中的内容。 而《出尘诀》全文近千字,遣词造句十分浅显,三五岁的孩童便能听懂大概。若是到了七八岁,已经识字,学起来更是容易。再加上历代世家先辈不断注释解读,学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但除此之外,两者并无本质上的不同,都是要修筑灵海的。若她从未修习,或者从未筑成灵海,那自然两者都修得,也没什么明显的区别。但眼下,她灵海破碎,若是《红尘诀》可以重新修筑灵海,那《出尘诀》应该也能。可她之前试过,《出尘诀》已经走不通了。这样推论下来,《红尘诀》或许也是一条死路。 所以,她要恢复修为,必须找一条不需要修筑灵海的路,也就是沐恩所说,仙尊所修的这条路。 但这不代表《红尘诀》没用。她不修,别人可以修。 雪千影将容璇玑和夜小楼找来,将前因后果,包括博山公主的信,包括自己的推演和推论,全都说了个仔细。夜小楼和容璇玑听得频频点头。 容璇玑更是说道:“修习一途,果然没有捷径可走。不过这样也好,仙门遗族的人情,咱们不必欠下了。” 雪千影挠了挠头,说出了自己第二个想法:“这《红尘诀》我修不成,但不代表别人不能修。找你们来,是想你们帮我论证,阿正和婉婉,可不可以改修《红尘诀》呢?” 容璇玑稍稍一愣,陷入了思索。夜小楼却蹙起了眉头,直接反问,中途改修,会不会对人本身有什么损害?或者说,《红尘诀》真的就适合人族修习吗?万一,这位博山公主是在诓骗雪千影呢? 雪千影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正面回应夜小楼的话:“我看过了《红尘诀》,还仔细拆解了一番,确实如信中所说,与《出尘诀》大同小异,本质上并无区别。再说,她一直想拉拢我做盟友,也犯不上在这种事情上哄骗于我。一个拥有全盛修为的无常元君,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比一个失去了修为的雪千影,更有利用价值。” 夜小楼听了,点了点头,垂下双眸,没有说话。但紧紧攥着袖口的手,苍白的指节,爆出的青筋,足以证明他此时的心情。 “至于你第一个问题,中途改修会不会人体有所损害,暂时我也回答不了。不然也就不必找你们来帮我论证了。”说着,雪千影将手边的《红尘诀》递到夜小楼手上。 夜小楼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口中却道:“你不是答应过雪靥的嘱托,不能将这两本书交由他人之手么?” “你还能抢了去不还给我了?”雪千影翻了个白眼,嗔了一句。 夜小楼语塞,便只能低头翻书,将前后两百余字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通透,又交到了容璇玑的手上:“从文字来看,倒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事涉仙门,我心里不踏实罢了。” 容璇玑翻过之后,也觉得书没有问题。但她多了个心眼,生怕雪靥所赠之书是改动过的,让雪千影去找找浮光槎上仙尊的藏书:“沐恩提过,仙尊的书房里也有这本。你去寻来,两厢对照看看。雪靥再神通广大,也不至于能在仙尊的书房里做什么手脚吧?我再传书给阿英和莫姐姐,让他们也寻一寻,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藏本。咱们比较一番再看。” 雪千影点了点头,也赞同容璇玑的谨慎。 “你怎么突然动了这个心思?”夜小楼突然问道,“阿正的修为十多年没有进境了。婉妹虽然一直不怠修习,甚至能够击败曹冰心那等悟道境稳固的仙修,可停留在入门境也有快十年了吧。” “你还真是从来都看不见身边的人呐。”雪千影呛声夜小楼道:“婉婉九岁入门,如今虚岁都二十七了。还快十年,亏你这个当兄长的说得出口!” 第八百五十章 退步 话一出口,不仅夜小楼愣了,容璇玑也愣了:雪千影今天是心情不错,还是哪根筋没搭对? 夜小楼想了想,替自己找补:“当哥哥的心情,你不懂,巴不得自家小妹妹永远是总角模样。” 雪千影冷哼了一声,丢给他一记白眼。站起身来:“我去浮光槎上找书。”说着就往外走。 容璇玑连连给夜小楼使眼色,夜小楼却不敢多做什么奢想,站在原地踟蹰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却不成想,雪千影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夜小楼,你要不要一起上去,帮我把屏风弄好?” 夜小楼晃了晃神,受宠若惊,喜色爬上脸颊,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了上去。 容璇玑也跟着出了书房,抬头看了看天,失笑着自言自语:“难不成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上了浮光槎之后,雪千影没再理会夜小楼,自顾自的钻进书房找书去了。而夜小楼则慢吞吞地,也跟去了书房,却是借着一张单独的桌案,继续仿制令牌。 在名仙擂之前,夜小楼只差一枚令牌没有完工。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继续。眼见一年多过去,稍稍动了动,便觉得手生。于是拿了边上一块别的石料,先行练手。没等他粗磨完成,雪千影就拿着两本不同封面的《红尘诀》从高耸繁多的书柜之中,钻了出来。 夜小楼抬头看着雪千影。雪千影也正低头看着夜小楼。有日子没有四目相对了,竟然也不觉得生疏。 自然也不觉得悸动。 “你要下去了?”夜小楼拍了拍手,问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坐在夜小楼旁边的一张书案上:“浮光槎上的书不好带出去。我在这里校对核实之后,再下去。”说着又用下巴指了指夜小楼手里的东西:“你慢慢弄,不着急。” 夜小楼道了一声好。便继续专注仿制令牌。完全不知道雪千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多久。等到雪千影校对完成,起身抻了个懒腰,正要说话的功夫,才发现,夜小楼一手握着将要完成的令牌,另一只手端着刻刀,竟然睡着了。 雪千影轻轻的放下胳膊,连呼吸都下意识的放缓了许多。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修正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说夜小楼的睡眠很成问题,经常整宿不成眠,瞪着眼睛到天亮。修正诊察过,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但还是拟了好些个方子给他调理,却也没什么成效。 最后,修正跑来找雪千影抱怨,说夜小楼这是心病,他治不了。 后来夜小婉也知道了这事儿,无缘无故跑来雪千影房间,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天南海北说了一大堆,却一句关乎夜小楼、关乎两人之间的话都没提起。 雪千影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但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坚持。她不愿夜小楼将来再被家族责任和与自己的情感之间反复被拉扯,不想他每每做出下意识的选择之后还要后悔、要来认错讨好哄自己。也不想她自己次次都要大度体恤,要贤良淑德,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所以她始终不肯朝着夜小楼走出这一步。 只是夜小楼眼下无别处去,雪千影也不想撵他。两人朝夕相对,一直这么不说话也不是办法。雪千影主动搭腔,递话,揶揄,呛声,也是想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消解两人之间的尴尬。 以雪千影的期望,两人至少能恢复到昆仑时的关系。哪怕是仙尊亡故之后那般也行。 但也仅此而已。若是夜小楼会错了意,她会立刻退后,继续与他保持“合适”的距离。 可眼下夜小楼熟睡的样子猛然撞入眼帘,雪千影有些动摇。有些心软。甚至有些心疼。 总归是相爱过的人。而且雪千影也从不认为夜小楼在这段感情之中有错。他们之间的问题,始终与感情无关。 雪千影正出神,突然听见有人叩响天梯。夜小楼一下子惊醒过来,手里的刻刀差点杵到脸上。 雪千影撇下夜小楼前去应门,上来的是修正。他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三个药瓶和两碗汤药,小心地放在桌案上。 “到了该服药的时间,璇玑说你们在上面,我就上来了。” 雪千影轻车熟路地打开其中两个药瓶,各自倒出几颗丹药,空口吞下。又端起药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地灌了下去。 夜小楼也服了丹药,喝了汤药。喝完了轻轻抹了抹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阿正,今天又调方子了?比昨日的多了些酸味。” “云齐天士久病成医,要不要随我改修医道?”修正似笑非笑,“是换了两味药,助眠的。” 夜小楼哦了一声,想起刚才自己不知不觉就睡熟了,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也正看他。两人对视片刻,不禁莞尔。 修正察觉到气氛的异常,突然灵光一闪,终于露出了正经的笑容:“行,看来璇玑可以放心了。”至于璇玑担心的是什么,放心的又是什么,修正没说,两人没问,但大家心里都明白。 走到天梯门口,修正突然转身,对雪千影道:“差点忘了,刚得了我家家主传信,新仙门几个前辈,一齐上了天台山,说是要在仙尊碑前,揭露陈氏攫取昆仑屠戮翼族仑的真相。” 雪千影一挑眉。夜小楼的眉峰也蹙了起来。 新仙门这是要干什么?这么大的动作,是新仙门自己的决断,还是出自那位博山公主的授意?可若是前者,他们从哪得到的消息和证据?若是后者,尹落鸢前几日来送信的时候,怎么会只字未提? “十大世家已经得了消息,除了阿英,全都赶过去了。至于要不要拦阻,眼下还没个定论。家主的意思,是给你提个醒。新仙门借此事将你再推向人前,未必是出于善意。你已经在世家视线里消失了四五个月,若是贸然现身,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修正离开之后,雪千影站在浮光槎门口,任凭风卷衣袂,一站就是好半天。一转身,夜小楼就在自己身后不到一臂的距离。 两个人已经许久不曾站得这般近了。四目相对之下,着实有种梦回往昔的错觉。 夜小楼咬了咬嘴唇,看着雪千影有些闪躲的目光,竟然退开了几步:“我刚刚睡得好极了。好像很久都没睡过这么好了。等你核对完,就先下去休息吧,我今天想在浮光槎上留宿,行吗?” “好。”雪千影盯着夜小楼退开的脚步,心里一紧。 第八百五十一章 不走 两人继续相安无事,对坐在书房里,一个校对书籍,一个做着雕刻——但做着做着就又睡过去了。雪千影有话想问,但不忍心叫醒他,只得一拖再拖。最终还是没能来得及,因为莲康突然在晚膳时分赶来,要见雪千影。 雪千影得了夜小婉的通传,连忙下了浮光槎,没有惊动熟睡的夜小楼。夜小婉害怕自家兄长失礼于长辈,还有心帮他解释遮掩。结果莲康摆摆手,看起来颇有些恼怒:“不必。我本就不想见他,不来正好。” 夜小婉吃瘪,看向雪千影求助。雪千影摆了摆手,叫她不必放在心上,又让夜小婉帮忙传话,说自己要与太叔祖说些莲氏的事情,不必招呼修正容璇玑前来。 夜小婉心思单纯,依言去了,雪千影看着她的背影,亲手阖上了房门。 “太叔祖今日心情不好,迁怒小辈做什么?” “要不也不想见他。见了心烦。”莲康摆摆手,自己找了个舒坦的地方坐下,端起茶盏,是空的。提起茶壶,还是空的。不禁抬眸看向徒孙。 “您别看我,我又不会烹茶。”说着,雪千影将小碳炉朝着莲康的方向推了推,示意老人家想要喝茶,须得自己动手。 莲康冷哼一声,束袖烹茶。雪千影也没再说话。一老一小就这么安静对坐,直到碳炉上的银盏发茶汤沸腾的鸣响。 “太叔祖,茶好了。” 莲康亲手给徒孙斟了茶,又给自己也倒上,放下茶壶,叹了口气,却不说话。 “太叔祖有心事?”雪千影不喝茶,只看人,“幼时太叔祖一有心事,就会去找师父喝茶,或是喝酒,然后把我们全都撵出去。有一次芙妹不满,还爬在你膝头,怎么都不下去,惹得您差点动手揍她。” 莲康笑了,笑得苦涩,笑得心酸。 雪千影见他仍然不说话,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免得打扰了老人家。 “你姑母没了。”莲康突然说道。 雪千影怔了怔,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莲康口中的“姑母”指的是莲威的双生妹妹,莲姜。手一抖,将茶盏打翻,茶汤洒在裙摆上,浸湿了好大一片。莲康连忙把她拽起来,问她烫到没有,又掏出帕子给她擦拭,忍不住责怪她这么大的人了,还这般冒失,不知小心。 雪千影被太叔祖拉扯着,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发出动静:“姑母的年纪,不应该啊。” 自追杀绾宜之后,她仿佛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一激动就容易失声。修正看过,说她嗓子没有问题,八成又是心病。只能自己慢慢调节了。 “你师父师娘发丧的时候,她带着那个陆家的小子,偷偷回来过一趟,没声张,以亲族的身份参加的葬礼。之后我留他们小住,她也不肯,跟着陆玄回去了。前几日,我收了你的信,当时就想来瞧你,陆玄却跑来说,自葬礼之后,姜儿一直郁郁寡欢,很快就一病不起。陆玄请了不少名医,还带她去了一趟药王谷。可药谷的医者说,姜儿这是心病,药石如何能医。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雪千影捧着胸口,眼圈瞬时间就红了。其实她和莲姜之间并没什么感情。早在她拜入莲氏之前,莲姜就跟陆玄成婚,离开了莲氏。一直居住在偏安之地,多年未归。只在莲英莲芙出生时回来过——那时雪千影还没到莲氏呢。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 可她为逝去的生命痛心,替莲威痛心。也心疼莲康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师父和姑母,正如同英儿和芙妹一样,也是连着心的。”雪千影斟酌词句,半是开解,半是安慰,“太叔祖就只当,他们兄妹都不孝顺,抛下太叔祖,只顾着自己团聚去了。可总归是在一处的。姑母离家多年,现在到了兄长和嫂夫人身边,也有个照应——这样想想,心里多少好受些。” 莲康笑了笑,似乎没想到雪千影会说出这样的话,竟然还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你说得是。他们团聚去了——陆玄来的时候,把姜儿的东西送了一些回来,希望能在莲氏为她建衣冠冢,也算是魂归故里,解了她多年的思乡之情。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就答应了。耽搁的这些天,就是因为这件事。” “那姑母下葬,我该回去才是……” 莲康摆了摆手:“我连英儿都没有惊动,使唤尹横帮忙,简单操办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姑丈呢?” “他们夫妻感情一向很好,不然当初姜儿也不会为了他连家主之位都舍弃了。姜儿下葬之后,我问陆玄是否要返回陆氏,或者留在莲氏也好。结果他说这些年他的身体也不大好了,就想守着和姜儿的家,再过几年。等过不下去了,就带着姜儿的遗物外出游历一番,走到哪算哪。” 雪千影有些唏嘘。当初为了对方舍弃家主之位的并非只有莲姜,陆玄亦是如此。每次提及此事,鳞州陆氏和如今的家主、陆玄的亲弟弟陆英,至今都难释怀。 “姑母和姑丈这些年就没个子嗣?若是有,接回莲氏照看,也让姑丈少些牵挂。也算是英儿和我尽些孝道。” 莲康摇了摇头。莲姜和陆玄早年间是有个女儿,长到四五岁的光景,出了意外,照看不周,掉到井里去了,没救回来。也就是从那开始,两口子的身子骨就都不大康健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将心比心,若是自己不在了,她倒是不希望夜小楼也如陆玄这般深情——想到夜小楼,雪千影苦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莲康又道:“姜儿是我最中意的徒孙。说是莲氏十六代子弟第一人也不为过。比你师父还要强些。故而这么多年,我讨厌陆玄,总归是他拐走了我的好徒孙。正如我现在也瞧不上夜小楼,见了他就觉得心烦。” 雪千影有些惊讶,张了张嘴,最终决定,有些话在老人家这里怕是说不得。话锋一转:“姑丈能拐走姑母,夜小楼可拐不走我。我就在小荷别苑,哪都不去。叔祖惦记我了,随时可以来瞧我,好不好?” 莲康笑了,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又噘着嘴,晃了晃脑袋:“还是我雪儿最乖了。” 第八百五十二章 屏风 当天,一老一小一直聊到深夜才休息。就连一贯爱煞风景的修正,都没有露面打扰。 等服侍莲康睡下,雪千影这才想起浮光槎上的夜小楼,一时有些纠结。 养伤的这些日子,她的作息被彻底打乱,全然不似从前早睡早起。自己若是上了浮光槎,明天又没有莲康起得早,正好被堵个现行,老人家怕是气不过,非要为难夜小楼不可——若是放在当初,为难也就为难了,做人家女婿的,逃不了这个坎儿。可现在,雪千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分开,自家长辈再如此,实在不太合适。 可若是不去,留夜小楼一人在浮光槎上,雪千影又不太放心。尤其想起他今日伏案小憩,竟然将刻刀对着脸,心里就一百个不踏实。 最终,雪千影决定上去看看,然后再溜回来。 浮光槎上,灯火通明,也不知是夜小楼还没休息,还是忘记了庭院里的灯火。 绕过前庭,穿过回廊,夜小楼果然没睡,正坐在庭院里,面对大屏风独坐发呆。 “夜小楼?”雪千影唤了一声。 夜小楼转过头来:“太叔祖走了?” 雪千影摇了摇头:“歇下了,我不放心你,上来看看。” 夜小楼点了点头,用下巴指着屏风,示意雪千影看过去。雪千影循着他的指示,也扭头看向屏风。 夜小楼已经将七枚令牌全都仿制完成,连同原本的两枚,全都嵌进了屏风缺笔处。眼前屏风上呈现的山水图景,已经与先沈氏所留画卷丝毫不差了。 可这种还原有什么意义呢? 雪千影不解,又看向夜小楼。 夜小楼起身,拉着雪千影,站到自己方才端坐的位置上。雪千影定睛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对着夜小楼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看不见?”夜小楼很是惊讶,又带着一丝疑惑。 雪千影点点头,这种事她还犯不上骗人吧:“我能看到的,就是那幅山水图。” 夜小楼眯起眼睛,挠了挠头。突然灵光一现,跑到屏风前,把所有的令牌都抠出来,塞给了雪千影:“你亲手放一下试试?” 雪千影有些懵,但还是照着夜小楼的话去做了。按照令牌上夜小楼留下的编号,依次将令牌嵌入屏风之上。 等她再回到先前站立的位置,屏风上的画面已然全都变了。 没有山水,没有风景。只有天台崩塌,天柱折断,倚天倾倒,三山四海十六州,只余下一片茫茫泽国。 翻涌着尸山血海。 雪千影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转向夜小楼:“你现在能看到什么吗?” 夜小楼摇摇头:“与你方才一样,只能看到原本的山水风景。” “那你刚才看见了什么?”雪千影追问道。 夜小楼沉默了片刻,才道:“看见你在夜云台,被我重伤。” 雪千影稍稍蹙眉,就听夜小楼指着画面正中偏左一些的位置,继续说道:“画面的那边,仙尊正赶来救你。” 雪千影愣了愣:“仙尊?” “是。”夜小楼肯定地答道。 雪千影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我?” “你撑着挽风踏月,很好认。仙尊手里不见万物出鞘,也很容易辨认。我手里拿着破立,腰间还有千叶玲珑金玉环佩。”夜小楼垂眸说道,又问雪千影看见了什么:“你所见与我一定不同。不然你方才一定不会这么问。” 雪千影沉默许久,没有回答:“这屏风还真是诡异。为何不同人看到的画面竟会不同?” 夜小楼猜测,这幅屏风应该是会显现人心底最为悔恨之事,最无力挽回之事——可若真是这样,难不成雪千影所见,乃是仙尊离世?那雪千影的沉默,就很好理解了。 只是眼下未经证实,他也不能确定。而且这番话,他没有对雪千影说。甚至没有建议雪千影找他人来试一试。 但雪千影却与他想到了一处:“要不要拉璇玑和阿正上来试一试?我有些好奇,他们会看到什么?” “明日再说,夜深了。”夜小楼退后两步,“我去客房休息,你回去吧。逗留太久容易引人误会。”说着,竟然还对雪千影稍稍抱了抱拳,这才转身离开。 雪千影愣在庭院里,挠了挠头。 夜小楼这是被刺激了?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这样也好,省得她费心思。 雪千影回头瞥了一眼屏风上的画面,走过去,将所有的令牌全都抠了下来,找了个漆盒装了,收在书房的书案上。而后离开了浮光槎。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膳,莲康便离开了小荷别苑。临走之前,他叮嘱雪千影,恢复修为一事,切不可贪多求快,还是要循序渐进。而且不要声张,避免引火烧身。 雪千影一一应了,送走了太叔祖。还没等她把门关好,小荷别苑的大门再度被叩响。 “太叔祖这是忘东西了?”雪千影笑着拉开门,竟然是莲英! “你怎么来了?”雪千影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见他是一个人来的,连忙把他拉进院子里,“没撞上太叔祖么?” “趁着农闲,有几个县镇想要修缮水利,往年这些事都是我帮娘亲去跑的,今年也不好假手他人,便亲自出来看看。顺路过来。”莲英拉着雪千影的手,笑着解释了几句,“师姐看起来气色不错。” “那还不是我的功劳?”修正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团着手走到两人近前,伸手摸了摸莲英的脉门,“恢复得还不错。我还以为阿萱镇不住你,怕你心急不肯安养。想着几时这边安稳些,去白鹤看看你呢。” 莲英乖觉一笑:“如今莲氏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我经手,身子不康健可扛不住。” 这话说得,修正都心疼了,喉结动了动,强行将情绪压了下去,才道:“你现在难免经常往外跑,阿萱的身体也需要将养。回头我配些丹药给你,吃着方便。也让她放心。” “好。”莲英笑得烂漫,终于显露出昔日莲芙的影子来。 第八百五十三章 信物 “对了,璇玑呢?我此来只是顺路看看师姐,找璇玑有正事要说。”莲英又道。 雪千影眼珠稍稍动了动,看了莲英一眼,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璇玑这功夫应该还在房里,做手指练习呢。”修正看不见姐弟俩交换眼神,自顾自地说道,“我一个精通仿生禽戏的师兄,特意为她研究出来一套手指保健操,经常做一做可以灵活手指,帮助她恢复。每天早晚两次,效果看着还不错。你有功夫帮我督促督促你师姐,让她也练一练。不然太久不拿剑不练功,筋都要粘在一块了。” 莲英点头称是。雪千影却失笑道:“阿正,论修习,你才是最没立场督促我的吧?这几日我与沐恩研习功法,夜小楼和璇玑趁机叫你一块晨练,是哪个抱着枕头不肯起来的?” “嘿!”修正抬手,作势要打,雪千影钻到莲英身后,对着修正吐舌头:“略略略!我娘家人来了,今天可不怕你!” 修正挽了挽袖子,从腰上摘下折扇,指着雪千影:“那你盼着阿英多住几日,不然等他走了,有你好受!” “略略略!”雪千影继续仗势欺人,直把修正给气跑了,说是要调一碗惊天动地的苦药给雪千影灌了,当做报复。 “师姐,”莲英见修正气呼呼地走了,将雪千影从她身后拉扯出来,又气又笑,“你以前可没有这般顽劣的。便是幼时,也向来是谦和明事理,怎么伤了一场,还越长越回去了?” 雪千影讪笑了两声:“养伤的日子漫长又难熬,我若是再不闹上一闹,都要憋死了。整个别苑里的人都成天苦着脸,日子得多难过啊。他们啊,还得谢谢我呢。” 莲英彻底无语,心里默默地心疼修正。 雪千影带着莲英到了容璇玑的院子里,果然容璇玑正在院子里晨练,见莲英来了,稍稍有些发愣,很快,认真的神情换成了笑意。 “你们聊,我去给婉婉帮厨。看看中午有什么好吃的。”雪千影留下话就走了。 莲英拦阻不及,张着嘴看着她走远,又讶异地看向容璇玑:“师姐……帮厨?小荷别苑的厨房可还好?” 惹得容璇玑大笑了一阵,又替雪千影解释:“她是怕她在这,我会顾及她的情面。你有什么事,我不好拒绝。” 莲英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师姐的性情,最近变化可真大。方才你没看见,她竟然对着阿正吐舌头!这要是娘亲还在,非要罚她不可。” 容璇玑挽着莲英,引他进到厅堂:“现在关着门,不让她出去,连游湖都不行。这人看着还正常,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就跟阿正斗嘴这点乐子?随她去吧。再说,闹一闹,精神松一松也好,不然她这伤势,也是缠人得很。” 莲英眼珠转了转:“师姐跟夜九哥,还不说话呢?” 容璇玑点点头:“夜胜寒偶尔还与她说几句,但她是一直都不理会的。昨日突然转性儿,说了好些句。虽然没好气,但总归不似之前那般冷着了。两人一起上了浮光槎。我以为是茕茕自己想开了,结果肃风天士来了,你师姐就把人撂在上面,一个人下来的。现在夜胜寒还在上面呢。估么着,俩人关系就算有所缓和,也缓和得十分有限。” 莲英听了,不禁叹气:“爹娘的事情,说一千道一万,怎么也迁怒不到夜九哥头上。便是他当初在夜云台上伤了师姐,也是不知者不怪——师姐自己也说不怪他不是?怎么就一直别扭到现在了呢。” 容璇玑想了想,还是将雪千影之前的那番话,挑了些要紧的,学给莲英听,一边学,一边亲手烹茶,等到茶烹好了,话也学完了。 莲英听得不禁摇头:“师姐也是执拗。当初还是她教我要活在当下、乐在眼前,相守一日算一日呢,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拎不清了?” 容璇玑笑道:“这人啊,都是劝人容易劝己难。你我与她又有什么分别呢?” 莲英无奈地噘了噘嘴:“倒也是。”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安静地喝完了一盏茶,容璇玑才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给你回信,没想到你竟然跑过来了。” 两日之前,容璇玑收到莲英传书,就是重提,邀请她入莲氏为客卿。容璇玑迟迟没有答复,也是想和从前一样,拖上几日,莲英便会作罢一阵,过后想起再提。 却没想到,今次莲英格外执着,竟然直接跑来,当面询问,打了容璇玑一个措手不及。 见容璇玑双眸垂下,神色变幻,莲英笑了笑,没说话。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推到容璇玑面前。 容璇玑也不客气,拿起荷包,打开,里面是一枚璇玑玉璧,整块的赤碧雕成的,造型乃是三只大雁朝着同一个方向盘旋,翅膀缠绕形成正中的圆孔,圆孔内壁装饰着一圈莲纹,边缘还刻着铭文,写着“天机三十一年十一月初一莲不染于白鹤”——单凭这句话,若是落在有心人手中,便能堪破莲氏李代桃僵之计。 “给我的?”容璇玑的拇指摩挲过璇玑玉璧的表面,玉质极好,应是自己之前送给她的那一块原石,可这雕工却不算上乘,入手微微能够感觉到少许的凹凸和粗糙,应是莲英亲自动手所制。 莲英点了点头:“我之前给过你一个承诺,说是来日你若要返回聚州,重建容氏,我必然全力相帮。这枚璇玑玉璧,就算是信物。来日你可凭它问我索要钱粮人手。无论你提任何要求,我本人,乃至莲氏上下,不问是非,不论对错,必然全力相助。那些从聚州迁过来的世家和仙修,即便如今为我莲氏驱使,也以此玉璧号令为先。介时若他们愿随你归返故里,我也绝不阻拦。” 容璇玑叹了口气:“阿芙,你这样说,我怎么应。” 莲英却背着手,弯着腰,把脸凑得与容璇玑极近,带着几分调笑:“这恩呢,还没施出去,你总不好指摘我挟恩图报。但是,璇玑,”说着,突然又正经起来,站直了身子,对容璇玑叉手为礼:“我现在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第八百五十四章 午膳 容璇玑并非不想帮她。但她有自己的顾虑。 眼前这人,不论她如何心知肚明,身份都是莲英而非莲芙。莲芙需要一个智囊,需要一个帮手,但莲英并不需要。若自己入莲氏,会不会惹人猜测,甚至被人洞悉了莲氏双生子的秘密,那莲芙的牺牲和付出,还有什么意义? 再者,此去白鹤,两人必然朝夕相对,同起同卧,难免惹人闲话。偏偏这等桃色是非两人又解释不清。她不想被人说如今容氏不在,她这个前家主要靠这种方式寄人篱下讨得一口饭食。更不想人平白污蔑“莲英”趁人之危,这无论对莲氏还是投奔长州而来的聚州世家和仙修们,都是一种伤害甚至打击。容璇玑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重要的一点,莲芙只是先前备受父母兄长的宠溺,缺少历练,实则才智都不在莲英之下,再加上雪千影这个名声在外的大师姐,以及莲氏上下一众出尘的子弟,莲氏重振只是时间问题。在她砍来,莲氏现在最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不惹人瞩目,闷声发大财,才是上策。而如果她入了莲氏,难免引起天下世家侧目,猜忌怀疑莲氏壮大之心不死,甚至揣测“莲英”有野心。一旦猜忌成燎原之势,世家再度联手针对莲氏,怕是连今日这点温吞都要保不住了。 至于她心中希冀,有朝一日,莲芙可以恢复身份,光明长大的站在人前与她相守,反而是后话。在这之前,蛰伏,低调,委屈甚至藏匿,都是是她必须为莲芙做出的牺牲——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但莲芙所思所想,与她不同。又或者说,莲氏中人最不屑阴谋诡计,所行所做的一切,皆可光明正大,现于人前。 看着犹豫的容璇玑,莲英没有说话,没有催促,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但是握在手里没有喝。两人就这么安静对坐了快半个时辰,门口终于传来动静,是夜小婉来叫她们去用午膳。 “茕茕亲自布的膳桌,你们快来。我煲了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夜小婉挽着容璇玑,又招呼着莲英,三人有说有笑进了膳厅,正见雪千影被修正追着满屋子跑,夜小楼稳稳地坐在膳桌旁,一动不动。 “这又是怎么了?”莲英被吓了一跳,不解地问道。 夜小楼回身跟他打了个招呼,笑道:“阿正给你师姐换了方子,她说什么也不肯喝,俩人这不就闹起来了?” 莲英无奈地笑了笑:“阿正,我有礼物给你呢!” 一句话,总算止住了两人的追逐。雪千影挨了莲英坐下,虽然额角见汗,但气息还算平稳。反观修正,坐在夜小楼身边,气喘吁吁,不住地用手扇着脸,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到下巴上,十分狼狈。 “就是要闹一闹他才好,”雪千影道,“成天不是坐着就是靠着,还没成家,他都要发福了!” 修正作势要打,雪千影一梗脖子:“我可是得了你几个师兄的嘱托,你敢打我我就告状!” 修正无奈:“你再废话,以后每天用膳前我都扎哑你。看你再啰嗦。” “略略略!”雪千影吐了吐舌头,接过夜小婉递来的汤,也不拿勺子,就着碗直接喝了两口,赞叹不已:“婉婉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明明放了很多药材,可是一点都喝不出来。” 夜小婉还在盛汤,没顾得上回答,倒是修正道:“就您无常元君这条神仙般的舌头,十六娘若不是不下点功夫,哪里能让你乖乖把这些药膳都吃下去?你呀,好生体恤十六娘辛苦就好!” 莲英听了这话,欠身起来,谢夜小婉照拂师姐的恩情。夜小婉只是笑了笑,把手里盛好的汤递给他:“事情都是做惯了的,便不是为她,我自己也要吃喝,做得精致细致些,人有了胃口,身体好得也快些。” “他说的是婉婉辛苦,实则自己在那邀功呢。”雪千影将莲英拉着坐下,“那汤里菜里的药材,都是他亲手抓配的,每天早中晚三餐还都不一样,怎么难吃怎么来。若不是有婉婉,他张罗的这些东西,我可是一口都吃不下。” “那也该谢谢阿正的。”莲英笑道:“照顾我师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年在舒风院,也只有娘亲镇得住她。有一次风寒,娘亲恰好归省了,爹爹满院子追着她喂药,追了一早上,一口都没喂进去。” 雪千影也笑了起来,这事她记得:“当时他们两个还是粉嘟嘟的小肉团子,裹着毛皮氅衣,趴在窗口,看着师父和我鸡飞狗跳你追我赶,笑得小脸涨红,差点喘不上气呢。” “结果啊,正好娘亲归来,看见这一幕,一手抓着爹爹,一手拎着师姐,把他们俩好一通教训。”莲英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也算因祸得福,闹了一场,师姐出了一身汗,又被娘亲丢进温泉洗沐,寒气全都逼出来了,病也好了!” 莲英一边说,一边观察师姐的反应,见她并没有因为提及莲威和金悯而显露出特别的悲伤,心里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你家大师姐,果然也只是看起来端庄稳重而已。”修正总结了一句。夜小婉恰好分完汤,招呼大家喝汤吃饭:“今天的青菜,是一早村子里的菜农送过来的,比平日里集市上买得新鲜。还有这个鸡也是,菜农说是自家散养的,味道不一样,送过来给茕茕尝个新鲜。” 说着,夜小婉夹了一块鸡腿肉给雪千影。雪千影尝了尝,确实味道很好:“给钱了嘛?” 夜小婉笑道:“给了给了,小荷别苑拿东西哪能不给钱呢?” 雪千影点点头,问夜小婉菜钱还剩多少,要是快花没了,记得问她要。 莲英听了直笑:“师姐这是拿十六娘当管家使唤呢?”又撺掇夜小婉记得跟雪千影要工钱:“我师姐的钱,多得花不完,你多要些存下来当私房。” 雪千影伸手去掐莲英的腰,莲英扭着躲闪,差点把桌子掀了。夜小婉也笑得差点喷饭。 第八百五十五章 礼物 “不是说有礼物给我?”笑闹了一阵,修正终于想起来这茬。 莲英连忙放下筷子,拿了一个乾坤袋出来,递给修正:“师姐说,你的指间刃折断了,柳叶刀也丢了很多,我找了师姐当初留下的图纸,又问潇清欢要了材料,帮你重新做了一套出来,你看看。” 修正很是惊喜,又有些意外,雪千影从来没提过这茬,他也忙着照顾伤员不需要外出,也一直都没想起来。没想到这姐妹俩竟然一声不响的就把事情给办了。 乾坤袋打开,一枚合拢的指间刃,修正试了一下,弹合比之前那枚还要顺滑,顺手戴在了手指上。柳叶刀莲英又给他做了二十枚,加上之前完好收回的八枚,也足够用了。 “我看过你之前藏柳叶刀的袖套,那么细致的针线活,我可弄不来,你还是找十六娘帮忙吧。”莲英说着,又拿出一个锦囊,递给修正,“不过我有个新的思路,做了一把手弩给你,与我莲氏的手环有些相似,就是宽一些,柳叶刀平时可以藏在里面,需要用到的时候,可以从后面打开取出,也可以直接弹出,就像手弩那般。你试试,看怎么合用。” 修正拆开荷包一看,是一只约么小指宽的手环——看起来更像是个金属的护腕,护腕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机扩,掰开,护腕就可以拆开成里外两层,内层上面有卡扣,正好够将柳叶刀卡进去,再将外层套上扣好。戴在手上,便是显露出来,旁人不仔细研究甚至拆解,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莲英拿过手环,帮修正戴在手腕上,指向一面空墙:“用的时候也有两种方式,一是可以灵力催发,另一种是可以用这里的机扩,”莲英将手环稍稍拎起来一些,指着里面一个小小的突起给修正看,“这里我设计了一层薄膜,可以感受到你肌肉骨骼的震颤,只要感受到足够的颤动,柳叶刀就会被弹射出去。不过你还得练习和适应一番才行。薄膜也需要定时更换。” 修正对着空墙壁,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射出了柳叶刀。由于还不够熟练的缘故,明显以灵力催动远比运用机扩的准头好得多。 “这里有个旋钮。我涂了珐琅做区分,白色的时候就是锁起来了,防止误伤。红色的时候,就可以使用。”莲英最后说道。 修正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下了,并再次向莲英致谢。 雪千影一直探头看着,等他们两个说完了也试完了,这才点评道:“思路不错。不过柳叶刀还是有些长了,这手环这么宽,外人就算看不出哪里有问题,也一定能够猜到是有问题的。” 莲英点点头:“确实,我画图的时候还想了很多别的方案,相比眼下这个都更巧妙精致些,不过柳叶刀放不进去,就只能作罢了。” 雪千影想了想,突然四下张望了一圈。膳厅里没有笔墨,浪费夜小婉煲的汤她可舍不得,干脆倒了一碗用以漱口的清水,放在手边,用手指蘸着,在桌面上画了几笔:“你看,若是将宽度缩短,厚度加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做出一些调整,将机扩的敏感度调低,这里也不必用薄膜,换成腕骨摩擦触发的机关……” 莲英看着频频点头,却又有些不解:“可柳叶刀的材质,不可能再这个长度上还保持锋利和韧度。” 雪千影摇了摇头:“不装柳叶刀,装鲲骨钉——鲲骨钉太厚了。我可以把鲲骨切成薄片,边缘打磨锋利,然后弹出的时候加上旋转,百步之内,杀伤力也非常可观。” 莲英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夜小楼凑过来,指了两个地方,也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莲英全都记了下来,准备回去就造一个出来试试。 “不过,师姐,这种东西给你用,杀伤力足够嘛?”莲英又问道。毕竟雪千影不出这个院子,自然什么都用不上。可一旦出去了,那等腥风血雨,岂是几枚鲲骨钉就能击退的? 雪千影被问得一愣,继而笑道:“我用这东西干什么?平时用不上,真要搏命的时候,我就直接借用仙尊的灵力了,也用不上。” “那你研究这东西,就纯为了玩?”莲英眯了眯眼睛。 “给璇玑用啊。”雪千影说得理所当然,“她不是要随你去白鹤么?出来进去难保遇见什么危险。她现在左手还不灵便,容易被人钻了空子。若是右手上戴这么个东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多少是个保障不是?” 莲英听了眸色一暗。容璇玑的咀嚼也一下子慢了好多。雪千影瞬间就反应过来,俩人八成是还没谈拢,连忙话锋一转:“就算璇玑不去白鹤,也总该有些东西防身。她之前用金钱也都是右手。这种功夫,换了手一时半会儿可是练不成的。” “师姐说得是。”莲英讪笑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容璇玑也点点头,夸雪千影思虑周祥。一时之间,膳桌上忽然没了动静。唯有雪千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一餐过后,夜小婉又亲手烹茶,香气缭绕厅堂之间,当真是难得的享受。 “可惜啊,师姐不肯回白鹤去。不然我也能日日尝到十六娘的手艺了。”莲英感慨地说道。 “那便多住几日,玩个尽兴再回去。”夜小婉笑道。 莲英却摇摇头,说家里还有要紧事等着他回去,他只偷得这半日闲暇,一会儿就要启程返回白鹤去了。 夜小婉看向雪千影,雪千影看向容璇玑。容璇玑看向莲英,终于耐不住问他,是什么要紧事。 莲英苦笑一声,说道:“前些日子出了一桩争执,当时我还在外面,太叔祖久不调停是非,便按下等我回去再做决断。” “究竟是什么事,非得你这个做家主的亲自决断?”雪千影微微蹙眉。 “星城余氏的主母过世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续弦。前一阵子,余双相看了一位丧夫多年的女子,很是满意,便想要娶回余氏做主母。结果这位女子的夫家敲竹杠,非要余双拿出一大笔钱财来,才肯放人。” 雪千影眉头皱得更紧。 “余双很是中意这位女子,怕自己悔婚之后,女子在夫家受虐待,便按照他们说的数目,拿了钱出来。结果,交钱这日,被这女子知道了。这女子是个烈性的,冲去将夫家和余双全都痛骂了一顿,当场抹了脖子。” 第八百五十六章 改嫁 “啊!”所有人都是一声惊呼。 容璇玑追问:“然后呢?” 莲英叹了口气:“余双抱着尸体,痛不欲生,想要将尸身带回余氏安葬,偏偏女子夫家不同意,说余双想要带走尸体,还是要给钱。” 夜小楼抬手一巴掌,一张桌案应声碎成两截。夜小婉更是将手里的茶针都给掰断了。 “岂有此理!”饶是见多识广的修正,听了也气愤难当,恨不得把这家人全都扎哑了才能解气一两分。 “那余双诨名余豹子,本不是个好性的。之前忍让妥协,也是真的喜爱那女子,现在人没了,余双岂能与她夫家善罢甘休?”雪千影道。 她是认得余双的,这位余家主性情暴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位家主在北境杀敌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对自家人赏赐很大方,惩罚也十分严苛。更常言以他一己之身已经换了无数兽人族的性命,便是立刻死在北境,也算是值得了。 这样一个人物,遭逢这样的事情,必然不能隐忍的。 莲英道:“余双当场暴怒拔剑,杀了那女子夫家两人,重伤十余人,更将那家砸了个七零八落。而后带着女子尸身,返回了余氏。那女子夫家却只说余双仗势欺人,滥杀无辜。那家人在当地颇有些名望,纠集了不少不知真相、以为是余双强抢民女将人逼死的百姓,将余氏团团围住。又一纸讼状,递到了我莲氏的案头,要求我出面,惩处元凶,还亡者一个公道。” 雪千影不禁蹙眉,这件事着实不太好办。这家人虽然蛮横无理,又贪财讹人,可并未违反律法,最多只是不道德。站在莲氏的角度,实在不能把他们如何。而余双却是实实在在的杀人伤人之罪,不说长州律法严苛,便是依从《六律》也难逃罪责。 可若是处置了余双,别说长州上下大小世家都不会服气,便是莲英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果真是个难题。”容璇玑想了想,问莲英,有何打算。 莲英苦笑着摇摇头:“我打算亲自走一趟星城,先解了余氏的围困。然后看看能不能把余双带回莲氏,暂且看管起来。剩下的事情,慢慢再办。毕竟还有许多细节我不知道,万一事情还有转机呢?” “可若是没有转机呢?你能狠下心处置这位余家主?还是拿出你莲氏家主的威仪,去打压这户人家?”容璇玑摇了摇头。 莲英满面惆怅:“可还能怎样呢?人命关天,余双杀害无辜不假,且不符合任何从轻的条件。就算不判他以命抵命,也少不了要受膑或刖之类的重刑。” 膑刑就是挖掉膝盖骨,刖刑就是要斩掉双足,无论哪一种,人都废掉了。对于余双这种人来说,还不如让他死了痛快。 容璇玑想了想:“你若放心,我替你走一趟星城如何?你派个知道前因后果又熟知长州律法的帮我跑腿就行。” 容璇玑这话一出,雪千影和夜小楼也都有些好奇。莲英更是瞪大眼睛问她:“我倒是可以把莲葵师姐派给你,她现在掌管长州律法,与各地寮署也都熟悉,出面也是名正言顺——不过你想怎么办?” “眼下还不知道,我得先去瞧瞧。”容璇玑道,“不过我依稀记得,前年长州修过律法,特别加了一条,女子改嫁任何人不得拦阻,可有此事?” 莲英点了点头,这里面的事情说来话就长了: 关于女子婚嫁,长州律法共有三条。第一条是女子及笄后,婚嫁全由自己做主,旁人不得干涉。第二条是女子丧夫三年后或丈夫失踪三年后可改嫁。第三条是女子可提请和离,男方不得阻挠为难,和离后夫家须退还全部嫁妆。其中前两条近些年都修改过。 第一条的修改,是因为长州不知怎的突然兴起了一阵指腹为婚的风气,还有不少在三四岁便由父母定下亲事。莲威查访之后觉得不妥,便召集众世家家主议事,将这一条当中的“及笄后”调整了位置,改成了“女子及笄后方可论婚嫁,婚嫁全由自己做主,旁人不得干涉”。 第二条的修改更为曲折些。这一条写得太过笼统,各地执行起来,难免有许多细节上的不同。有些地方的女子改嫁,新婚丈夫要给前夫家钱财做“聘礼”,或者女子将自己的嫁妆留给前夫家,这一种通常双方会彻底断了瓜葛,再不往来。 也有开明的公婆,不但不要钱财,还会给儿媳贴补嫁妆,当成嫁女儿一样风光操办,婚后双方也依旧来往。甚至还有些女子,会带着孤苦无依的公婆一同改嫁,婚后小夫妻像孝顺亲生父母一般孝顺他们。 若这改嫁的女子,与前夫有子嗣,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些。通常有是否改姓之说。若改,通常也要给前夫家一笔钱财,叫做“买丁钱”,而前夫家若是不同意,很容易就起争执。若不改,自然就有新夫家不肯抚养幼童的问题。各地类似的案子都不少,有的直到孩子成年,双方都没争出个子丑寅卯。 争执升级,便容易出人命。几年前,平沙有女子想要改嫁,却被夫家拦阻不允。娘家人看不得自家女儿受委屈,打上门来,闹出了人命,最后女子被生生逼死,娘家人烧了夫家的房子,夫家气不过,打杀了娘家满门,最终被寮署判定处以极刑。 也有女子贪心的。这些年北境日益富裕起来,防线上的死难者家中会给抚恤。有桩案子,是女子卷了抚恤改嫁,弃养了无人照管的公婆。彼时经由恩氏执法堂审断,要求女子要么吐出大半抚恤供公婆养老,要么按月付给老人赡养的银钱。并颁布公告,若公婆无其他子女赡养,则须由公婆同意后才能改嫁,并且需要留下一定的钱财,或是改嫁之后承担赡养公婆的义务。那女子最终不得不服从判决,留下了抚恤和一部分嫁妆,放得脱身。 夜小楼抚掌道:“这个公告堪称妙极。没了赡养老人的争议,女子改嫁也少了许多阻力。” 容璇玑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莲英和雪千影双双苦笑。莲英道:“若人心都像律条那么单纯分明,就好了。” 第八百五十七章 动身 莲英继续说道:“在恩氏颁布公告不久,枫桥出了一桩极为恶性的案子。一对公婆,为了阻挠儿媳改嫁,竟然假做文书,谎称将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女儿过继给了亲戚。女子不满,告到寮署,事情败露,公婆又生一计,要求女子留下全部的嫁妆和抚恤,并且要求再婚男子家里掏出同等的银钱,才准许女子改嫁。男子气不过直接退婚,女子绝望悲戚,竟然纵火与两公婆同归于尽。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恩氏无奈,也只能将先前的公告撤销掉了。” 夜小楼听得目瞪口呆:“这……” 容璇玑挠了挠头,人心复杂难测,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在意料之中。 “这才有爹爹第二次召集世家家主议事,商议修改此条律法。最终综合各种情况,参考以往案例,将这一条律法细化为四款: 女子丧夫三年后或丈夫失踪三年后,持寮署或当地世家查证属实后,开具书面凭证,女子可持凭证返回娘或改嫁。 若前公婆有其他子女赡养,则女子归家或改嫁,夫家不可阻拦。若前公婆无人赡养,则女子须至少留下嫁妆的一半,或婚后承担赡养义务,方可归家或改嫁。 子女姓氏随生父或生母,若非双亲亡故不可改换他人姓氏。 若亡夫有抚恤,女子改嫁前,抚恤归公婆和女子共同所有支配供生活使用。若女子改嫁,则抚恤与女子无关。若留有子女,则子女可分得部分抚恤,直至成年。” 听莲英絮絮叨叨将律条陈述完,在场除了雪千影,都觉得十分头大。 雪千影补充道:“这还只是最初修改的条款。后来根据实际情况,又增加了关于子女是否成年的、公婆是否还能务工务农的区分。但律条做得再细致,也难以覆盖到全部的情况。执行起来,还是要由各地世家和寮署根据具体案情来判断。” 容璇玑蹙着眉头,叹了口气:“我听懂了,也都记下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去星城。” 莲英点了点头,解了自己的印信给她:“我传信让莲葵师姐即刻从白鹤出发,前往星城等着与你汇合。” 容璇玑向来雷厉风行。简单收拾了行装,便与莲英一起,动身出发。小荷别苑少了个人,又显冷清了一些。 夜小婉前往千灯城内采买了一些食材和修正需要的药材。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雪千影站在门口不知在笑什么。便上前问她笑什么。雪千影只是摇摇头,叮嘱夜小婉,有空将璇玑的房间清理出来,短时间内,她是不会回来住了。 “是因为星城的事情太棘手了么?”夜小婉不解,“不过璇玑那么聪慧,应该很快就能料理清楚平息是非。” 雪千影笑道:“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很难,但据我观察,英儿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那他还折腾璇玑跑一趟……” “他是想给璇玑一个合适的契机进入莲氏成为客卿。不仅仅是因为英儿的邀请,不仅是因为与我有私交,而是真正的有能力,有智计,可以帮着英儿重振莲氏声名。” “可璇玑不是没有答应吗?”夜小婉想到餐桌上突然悄无声息的那一幕,也猜出两人之间或许没谈拢。 “是否答应是璇玑自己的决断,但该铺的路,英儿提早准备也是对的。”雪千影说着,又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容璇玑心里究竟有什么顾虑,但大体上她猜测,应该与莲氏和莲英的声名有关。想到这里,又有些感慨莲英的良苦用心。 不论如何,容璇玑此行形成一定会很顺利,会将事情办得很漂亮。她只需要等着听好消息也就是了。 既然雪千影都这么说,那夜小婉也不再怀疑。挽着雪千影的手,问她晚上要喝什么汤。雪千影却想起来屏风的事儿,拉着夜小婉上了浮光槎,让她亲手将令牌嵌入屏风,问她看见了什么。 夜小婉站在屏风前,愣了好半天,神情有几分低落。她所见的,乃是自己及笄之后,不断看见家中其他兄弟姐妹悟道称仙,而自己却始终停留在入门境的画面。 雪千影听了唏嘘又难过,一时没忍住,问她有没有怀疑过会不会是现在的修习路数不够适合她,这才导致修为进境缓慢?至少据雪千影看来,夜小婉修为上的进境虽然极为缓慢,但她并非全然没有天赋之人。 夜小婉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全天下的世家都以《出尘诀》修习,偏偏对她不合适?就算是真的不合适,那也是她的问题,不该是功法的问题。 夜小婉离了浮光槎,雪千影却在屏风前停留了很久。她又将令牌重新安了一遍,看到的画面与之前一般无两,就连细节也都一模一样。 雪千影又把修正拽了来,如是操作一番,问他看到了什么。修正神色阴郁,黑着脸将令牌一块一块又都抠了下来,还给雪千影。这才说他所见的乃是那一日沈馥的棺木被送到他面前。而他至今仍不知凶手是何人。 雪千影沉默下来,有些抱歉。但修正却比她更快缓解过来,还叮嘱她:“你找我来验证,难不成这屏风各人所见皆有不同?如此诡异,你可要小心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对修正,她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将自己所见、夜小楼所见以及夜小婉所见,都告诉给了修正。 修正又沉默了一会儿,蹙眉道:“若按夜胜寒所说,此屏风上的画面,乃是平生第一悔恨之事,或是遗憾之事。那你看到的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一种开示,预示着还未发生之事?” 雪千影转了转眼珠:“也就是说,来日最令我悔恨之事,乃是天下毁于战乱——或者说是灭世?” 修正突然灵光一闪:“会不会预示着你最为担心之事?自昆仑伊始,你一直受着雪靥的算计,对于灭世一事始终挂心。你所看到的,就对应了你的忧心?” 雪千影拍了拍脑门,这样的确说得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道屏风所显现的画面,就是心结。 但这屏风上的壁画,一是仙尊降世,二是仙尊羽化,都与仙尊有关。那如果是仙尊亲自站在这里,会看到什么画面呢? 第858章 执法 还没等雪千影揣摩出,仙尊站在屏风前面会看见怎样的画面,容璇玑的消息就送到了小荷别苑。 原来容璇玑去到星城的第一件事,并没有去解余氏的围困,而是去了那女子前夫的家乡,走访了左邻右舍。竟然意外得知,在余双上门提亲、两公婆狮子大开口之后,竟然背着女子与旁人签订了一份婚书,要将女子嫁给一户人家做妾。 种种证据表明,此事女子本人并不知情,而余双也不知道。容璇玑还特意去拜访了这户人家,得知他们为了纳女子为妾,付出了很大一笔钱财,而这笔钱至今也没有被退回。 长州律法,严禁一女二嫁、一男二娶,况且两人背着女子,擅自签订婚书,也违反了女子婚事要由自己做主的律条。故而容璇玑直接找上两公婆,判定两人涉险干涉女子婚事为违反行为,擅自与他人签订的婚书也不作数,并且还需要退还那户人家的全部钱财。 两公婆自然不服,故技重施,跪在莲氏寮署的门口大喊冤枉。惹来无数围观和指点。容璇玑自然不吃这一套,直接让莲葵将两人强行送回家中待审,又将围观者驱散。而后又找来签订婚书那户人家,让他们举告两公婆,勒索钱财。否则便要一并追究他们家干涉女子婚嫁自由的罪责。 那户人家本来还想挣扎,但见容璇玑铁腕如斯,不敢再狡辩,直接一纸诉状,将两公婆告到了寮署。容璇玑按着诉状,命人将两公婆缉捕收押。并让莲葵放出消息,表示要公开审理此案,邀请百姓前来听审。那户人家为了撇清责任,主动表示愿意出面作证,说自家是被两公婆哄骗,将罪责全都推了出去。 消息传出去之后,余氏之围自然是解了。容璇玑这才去找余双,问他作为苦主,还有什么要求。余双仔细听了容璇玑的处置,反而平静下来,自称只想将事情澄清,不要影响余氏声誉,并要求将女子葬入自家宗祠。其他并不想追究。而他本人冲动之下殴杀人命的事情,也请容璇玑公事公办,莫要失了莲氏一贯的公允。 如此重压之下,家族之中必然有德高望着的前辈出面,逼着两公婆主动退还钱财,算是摆脱了勒索的罪名。只认下了相对较轻的干涉女子婚嫁的罪名。并且为了争取轻判,对余双殴杀人命一事也表示不再追究。 最终,容璇玑判两人游街一日,将案件审理经过和结果的公告,贴遍全城。又判余双赔偿死者家属一定的钱财,并要求余双亲自登门赔罪,主持发丧,戴孝七日。双方也都服从判决。 至此,沸沸扬扬的星城女子改嫁案,宣告终了。各方都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而容璇玑获得了声望和尊重。 便是余双都主动给莲英传书,说这位容大娘子果然名不虚传,莲氏若能得此强助,复兴可待。言辞之中十分恳切的希望莲英能够考虑,将容璇玑请入莲氏,为长州奔走,云云。 莲英得了书信,并未声张,只是自己收好。没等容璇玑返回白鹤交差,他就又给她找了件差事。 这次事件发生在南边,是一桩争地案。案情倒是不算复杂。按照长州的律法,以村镇为单位,每年秋收后丈量土地并重新分配。成年男子或女子,均可分得一份土地,幼童——男未行冠礼、女未及笄者——可分得半分土地。并且分配要按照肥薄搭配轮转的原则。 案中涉及东西两户邻居。两家不仅住所相邻,分得土地也相邻。东边这户人家本来有男丁四人,女子四人,幼童两个,分得土地九分。西边人家有男丁六人,女子三人,幼童一个,分得土地九分半。结果刚刚分配完成之后,东户一男子急病而亡。不久,西户得了一对龙凤胎。 本来往常这种情况之下,都是等待来年重新分配时再行计算。可偏偏西户人家与村子里的管事是亲戚。亲戚为了照顾西户家中添丁,便私自改了文书,将东户的一分土地转给西户所有。 东户自然不服,一家男女老少披麻戴孝,堵在管事家门口。管事见状竟然带着全家老小偷跑,躲了出去。东户便更觉此事乃是暗箱操作,心中更为不满,竟然日夜朝着西户撒纸钱香灰,以作抗议。 事情闹了几日,西户也日渐不满起来,毕竟此事乃是管事独断,并非他们主动暗通勾连,便与东户针锋相对起来。今日你撒我纸钱,明日我便泼你金水。一来二去,两家从好邻居变成了仇敌。 但若只是这样,待管事归来,将文书改回,土地返还便是。只可惜,中途出了意外。一日两家大人正在斗气,一时之间忽略了孩子。西户龙凤胎之中的男童不小心滚下床沿,摔死了。 之后,西户为此迁怒东户,非说是东户诅咒,咒死了孩子。双方话不投机,争执升级成了械斗。西户一时失手,竟将东户的一个半大孩子给打死了。 事情闹到了当地莲氏寮署,负责的弟子也非常头疼,直接上报给了莲英。正巧容璇玑了解了星城的事情,莲英就给她传信,希望她能帮忙南下一趟。 “好么,英儿这是把璇玑当执法堂堂主用了?”雪千影看了两边送来的消息,笑着摇了摇头。 亲自来传信的莲葵道:“家主说,有容大娘子帮他安稳后方,才能大刀阔斧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不过我此来是容大娘子的意思,想得师姐一个示下。” 雪千影挑眉:“你说。” “容大娘子看了舆图,说这个村子按区划,算是千灯地界。早年间,先家主曾有训告,说千灯是留给师姐的地方,大事小情都要经过师姐才行。” 雪千影哦了一声,记起来早年莲威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那时候师父师娘还有她本人,都是计划她要单独立家的。但现在这样显然没必要。 “这个案子,容大娘子说并不难办,只要将那村子的管事捉回去法办,再追究两家过失伤人的罪责就可以了。只是眼下这管事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但经家主所查,他手中并无世家签发的凭引,肯定还在千灯范围之内。” 雪千影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容大娘子说这种事,下面查起来肯定还有不少,为了杀一儆百,她想发海捕文书。”说着,莲葵掏出一卷纸,展开铺在雪千影面前,笑道:“已经拟好了,大师姐盖个印就行。” 第859章 修习 雪千影简单扫了一眼文书,应是容璇玑亲自拟的,措辞生动,文采飞扬。而且落款处已经盖了莲英的印章——应该是容璇玑出发去星城之前,莲英亲自交给她的那一枚。 雪千影也取了自己的印章,盖好。又叮嘱莲葵,自己久不管事,既然是要在整个千灯境内抓人,城中的寮署和四境驻守,还是要打一声招呼的。 莲葵连连说是。也不耽搁,捧着文书立时就走了。 夜小婉进来,给雪千影送药,看了莲葵飞奔的背影,带着几分惊讶:“还真让你说着了,璇玑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雪千影哈哈大笑,轻轻拍着桌案:“估计英儿现正在整理长州境内十年来的疑难案件,等着璇玑去一一解决呢。” 夜小婉也被逗笑了,摇了摇头,直说莲英狡猾:“等着璇玑帮他料理好一桩又一桩案件,就算不入莲氏做客卿,也是他莲家主的亲信了。” “正是这个道理。”雪千影笑容渐渐敛去,心里又有一丝担忧。若真是莲英和容璇玑之间如此相处,互相算计,倒也不失为一种高手过招的乐趣。但若以莲芙与容璇玑之间来论,却有几分不妥。须知感情最是经不起算计的消磨。莲英如此行事,万一因小失大,未免得不偿失。 容璇玑离开的这段日子,雪千影也没忘了继续研究《红尘诀》,还经常拉着夜小楼一起帮忙参详。两人的关系因为这件事的缘故,多少有了几分缓和。但平日里基本除了说正事,两人几乎不说什么闲话。 夜小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找不到旁人商量,只得问计修正。修正却是一副看戏的态度。更直接告诉夜小婉,这俩人眼下心中都有心结,强行让他们把话“说开”,没准会适得其反,不如顺其自然,让他们慢慢想通才是。 又过了几日,时间进入到腊月。莲英传信来问,雪千影是否返回白鹤过年。雪千影想到师父师娘发丧的时候自己就不在,倒是很想回去看看。反正莲氏的新年传统,是要过了初五才接待前来拜年的外客的。不如趁着新年回去祭拜他们和一众长辈及师兄弟们,以解自己的思亲之情。 故而雪千影回信,自己会在二十五启程回白鹤。但夜小婉却提醒她:“二十六是九哥的生辰,你要不要晚两天再回去?” 雪千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因为父母双亲的缘故,夜小楼几乎也是不过生辰的,结果自己就给忘了,实在是不太应该。便将书信上约定的日期改成了二十七。 十二月初五这日,雪千影修习又有小成,修为上约么等同于寻常仙修的通脉境。修正来给她诊察了一番,发现她的经脉恢复很好,身上的外伤内伤也都基本痊愈,同意她每日可以练半个时辰的剑,或者罗伞。但手弩还是要暂缓些时日的。 雪千影很高兴,当即就拔出红尘,拉着夜小楼跟她拆招。但她如今修为不如从前,再加上之前长久卧床,筋骨都紧了许多。在夜小楼不刻意相让的前提下,雪千影只支撑了十几招,便败下阵来。 夜小楼尴尬,雪千影却不服,换了罗伞再战。两人又拆了二十几招,雪千影再度落败。夜小楼更为窘迫。雪千影拄着罗伞,靠着廊柱缓了半天,猜到:“我若九岁时候跟你打,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结果吧?” 夜小楼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那时刚悟道不久,对战经验有限,出手远不及现在果决。又目中无人,心浮气躁,若是与当时的你对上,未必会有这么大的优势。” 雪千影只当他是谦虚。自己喘匀了气,便拉着夜小婉试招。直到夜小婉要去张罗午膳了,她又拉着修正来过招,却被修正指缝里的金针吓了一跳。 “你都蹦跶一个时辰了!滚回去休息,今天再敢拔剑,我扎瘫了你!”修正晃着手里的金针,张牙舞爪地威胁道。 雪千影瞬间认怂。还剑入鞘,朝着修正吐了吐舌头。趁着修正没来得及动作,一溜烟儿的跑了。全然不顾身后一片笑声。 从那之后,雪千影的作息总算恢复了几分规律。每天晨起呼吸吐纳半个时辰。早膳之后,再练招半个时辰。又过了几日,雪千影每日晨练,必然要再拉上夜小婉和修正,将自己拆解详读之后的《红尘诀》一点一点传授给修正和夜小婉。两人虽然修为不高,达到入门境也不算早,但也都是很小就开始修习,很多事情早就形成了习惯,非常难改。所以进境也非常缓慢。 但教授的人有耐心,夜小婉更是善下细致的慢功夫。饶是修正不耐烦,也只能被两个人拉着,强行练习,以保证自己的耳朵不会被雪千影吵到失聪。如是一直行进到腊月十八、大寒这日,两人终于学会了整本的《红尘诀》。虽然修为上没有明显的提升,境界上也没有突破,但夜小婉却觉得自己调用灵力时,不似以往那般滞涩了。 “阿正有没有什么感觉?”雪千影喜滋滋地问道。夜小婉也期待地看着修正。 修正自己体会了一会儿,甚至还少见的摸了摸自己的脉门,犹豫地说道:“似乎,灵力在经脉中运转更为顺畅了一些。但经脉又没有明显的加宽。” 雪千影将灵气转化为灵力,凝成细丝,探查了一下两人的灵海,确实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但自己的灵力却可以在两人经脉之中畅行无阻,至少足以证明,两人之前灵力运时的一些障碍,如今已经被瓦解甚至消除了。 雪千影笑道:“总归是个好兆头。明日起,你们不准偷懒,每天至少修习一个时辰!婉婉,你要看好阿正!” 夜小婉脆生生地应了声好。修正的眉眼嘴角都垮了下来,像是空口吃了整只苦瓜一般。 午膳夜小婉焖了猪肘,雪千影自从受伤之后,特别喜爱肉食,吃了不少。餐后被修正强行要求散步半个时辰才能睡。雪千影不禁怀疑他是挟私报复,但摸摸自己微微拢起的小腹,又觉得修正的考虑的确有几分道理。 绕着小荷别苑的内院院墙走了两圈,突然小厨房方向一道灵光冲天而起。房顶都被冲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婉婉!”雪千影惊叫一声,拔腿就跑了过去。 第860章 忧心 夜小婉并没有遭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更不是小荷别苑遭遇了攻击,而是她突破境界了。 这让狂奔过来的雪千影感到意外,让闻声赶来的夜小楼和修正更是震惊。 修正甚至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我和十六娘同时修习这个《红尘诀》,怎么她这么快就突破了境界,我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雪千影给了他一个白眼:“婉婉每日与你我练习完毕之后,睡前还要再加练一个时辰。你若是能下这种苦功夫,早就突破啦。” 修正噘了噘嘴,虽然感慨自己不如夜小婉进境迅速,但倒也不会嫉妒。毕竟于修习一事上,他比寻常仙修懒得多。而雪千影曾经告诉他,若是修好了这《红尘诀》,便不用每日晨昏定省刻苦用功,也能精进修为。这才是打动他咬着牙跟着雪千影随着夜小婉勤修苦练的主要原因。 夜小婉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颇有些难以置信。卡了十多年的境界,竟然短短几日之内,就突破了? 这《红尘诀》果然神妙。 雪千影难得在修正面前扬眉吐气,梗着脖子,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我说的吧,不是婉婉资质不行,而是修习不得法。若是早些来修这《红尘诀》,没准婉婉早就悟道称仙了呢。” 修正自是不会与她计较这些。为夜小婉诊过脉象,知道她一切大安,便优哉游哉的踱着步子午睡去了。反而夜小楼这个做兄长的,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模样。 待到雪千影醒来,见夜小楼正在小院里的石桌旁,一刀一刀地不知在削着什么,便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 “午间的时候看你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是家里有事儿?”雪千影问道。 夜小楼抬头看了她一眼:“婉妹都没留意,你看出来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夜小楼竟然有些欣喜,有连忙解释,他所忧虑的不是玄州,更非夜氏,而是为了夜小婉。 “婉婉?婉婉突破了境界,虽说只是到了通脉境,可也该高兴不是吗?你担忧什么啊?她亲娘老子还有那个弟弟都不在了,你也不需要担心她那一家子吸血的亲戚找上门来。所以我才好奇,有什么事能让你一个中午都挂在脸上?” 夜小楼苦笑了一下,“不是这些。我就是觉得,婉妹把自己折腾得太辛苦。” 雪千影一恓,蹙了蹙眉,至少在她看来,勤加修习,从来都是件好事,甚至是作为仙修、作为世家子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自从昆仑试炼之后,婉妹随我去过药王谷,有一起有了与仙尊这段奇遇。我本没有放在心上,忽略了这些事情对她的影响。直到名仙擂时,我惊讶于婉妹出手如此利落,她打曹冰心那一场,很多招式看似简单,实则没有几年的功夫,根本使不出来。” 雪千影点了点头。那一场她也记忆犹新。 “后来姑母与我说,自从仙尊羽化、婉妹回到夜阳之后,便日夜苦修,不曾有半分懈怠,后来入了一宁叔叔的眼,更是如此。你可能不知道,一宁叔叔是个武痴,是个疯子,每日睁开眼睛之后,闭眼睡觉之前,脑子里的事情便只有‘修习’二字。婉妹跟着他在山里待了大半年,竟然也能跟得上他的作息,个中辛苦,可见一斑。” “可如今辛苦有了成效,你也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 “是很高兴,但高兴之余,更是心疼。”夜小楼苦笑了两声,“你跟你师弟师妹也亲如手足,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婉妹心思一贯很重。之前是因为我那对叔叔婶婶不懂事,逼着她自强,后来与你相交,又某种程度上算是得了我和姑母的‘青眼’,不想给我们丢脸,让人指摘。但长久以往,这种情绪积压起来,我怕她会走极端。” 雪千影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但却没有打断夜小楼的话。 “以前也就算了,她所处环境如此,若不自强,便会深陷泥沼再难自拔。可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算是熬出了苦海,又何必这般辛苦?毕竟无论是姑母还是我,都希望她能过得平安顺遂就好。并不会对她寄予过分的厚望。活得轻松一点,每日绣绣花,做做饭,做她喜欢的事情,身心自在,不好吗?” 雪千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斟酌了一下词句——这倒是她与夜小楼之前相处时从不曾有过的克制和刻意——说道:“在我看来,婉婉刻苦修习,并非为了旁人,而是为她自己。不二元君也好,你也罢,哪怕把夜氏算进来、把我算进来,又有谁能照看她庇护她一辈子呢?可本事只要练成了,就像是她做饭绣花一样,永远都是自己的。” 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稍稍有些发怔:“那是你,不是婉妹……” “可你问过她吗?问过她苦修的原因吗?你根本就不曾尊重过她。”雪千影打断了夜小楼的话,“在我看来,婉婉自强,坚韧,不服输,这都是作为仙修、作为世家子弟最为宝贵的品格。人行天地之间,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干,靠来靠去,唯有自强才最可靠。你会担忧,会质疑,根本的问题是,你从来没有把婉婉当成跟我一样的人,当成跟你自己一样的人。” 夜小楼微微蹙眉,雪千影的话说得很重,但也很对。至少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把夜小婉跟自己并论过。 “夜小楼,你想想你自己,如果把婉婉的境遇放在你身上,你还会觉得她没必要,会觉得是多此一举吗?如果你从来都不是夜氏的少主,没有傲人的天资,也没有高贵的身份,甚至也没想过要与周遭同龄人争个短长,你会选择沉寂下去,碌碌无为,得过且过?还是哪怕名字终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不下半点水花,但依旧奋发自强,勤修苦学?” 夜小楼沉默下来。雪千影这话他没办法辩白。他平生最瞧不上庸庸碌碌、怨天尤人之辈,又怎么会盼着自己最亲近的堂妹,成为这样的人? “况且,你方才说自在。”雪千影又道,“什么是真正的自在?逍遥无拘?安闲恣意?可古往今来,真正能自在的又有几人?他们的自在又都是拿什么换来的,你想过吗?” 第861章 小像 “是啊,这片天下,自仙尊开鸿蒙分田地,一千两百多年以来,又有谁能得真正的自在呢?便是仙尊自己也不能。是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夜小楼叹了口气:“还是你更懂婉妹。我这个兄长还真是不合格。” 雪千影终于笑了笑:“也不算懂。就是把她当成跟自己一样的人。我相信我能做到的,婉婉也能做到。” “你这也算,由己及人?”夜小楼也笑了。 雪千影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吧。”虽然莲威和莲康都解释过,由己及人与推己及人并不是同一个意思。但至少眼下,对于她和夜小婉之间的关系来说,这么解释也没有错。 夜小楼继续低头雕他手里的东西,雪千影这才发现,他在雕小像。 “这又是给谁的?”雪千影好奇地问道。 “雕得我自己。”夜小楼举起雕了一半的木头块儿,放在自己脸颊边上,“看看,像不像?” 雪千影伸手拿过小像,开脸还真有七八分像夜小楼。反手拿着剑,看起来有几分像是破魔式:“确实挺像的。” “我爹娘的忌日快到了。”夜小楼拿回木块儿,手上不停,继续说道:“每年这时候,我都雕一个自己的小像,摆在他们的牌位前面,让他们看看,儿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夜小楼笑得有些苦。雪千影看了也有些难受。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我记事很早,或者叫记仇。约么三岁多的事情,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兄弟姐妹都有父母,就我没有。有些年长的,好事的,还有嫉妒的,就骂我是野种。他们不敢当面骂,又怕我听不见白骂了,就站在我必经的路上,站在墙根儿,或是房檐儿地下,看我来了,立马将脸转过去,背对着我,骂得很大声。” 雪千影下意识的伸手,按在了夜小楼的手背上,却被夜小楼反手握在手里,轻轻地捏了捏,继续说道:“我气不过,又打不过。去伯父那里告状又显得没出息。就跑去我爹娘那里——带你去过的,他们原来住的那个院子,有一间正厅,里面供奉着他们的牌位还有画像——那时候我会把跟着我的仆役和护卫都撵走,就自己对着爹娘的画像,想着他们要是还在就好了。” 雪千影稍稍蹙起眉头,眼神往一边飘了飘,似乎在回忆什么。 夜小楼看着她的眼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你们莲氏没有这样的事情,对吧?” 雪千影点了点头。她入莲氏的时候就住在正院,由金悯亲自照顾。后来又被莲威收为弟子。按理来说,嫉妒她的人远比夜小楼的更多。可她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偶尔有不开眼的嚼舌根,没等她自己如何,金悯或是莲英,就出手把人打发了,保证不让自己遇见第二回。 “多好啊——后来伯父一找不到我,就去我爹娘那里找我,一找一个准儿。可伯父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也不怎么会带孩子。你看我小城哥就知道的。他只会对我说,不要总去爹娘跟前儿诉苦,他们在天上知道了,会不安心的。后来我渐渐大了,也就不去了。” “那你找到别的排解法子了?” “开始没有。伯父说,他们只是嫉妒我,证明我优秀。没人嫉妒的人,才是真正的平庸又可悲。我就拿这句话安慰自己。每次遇见这样的事儿,就想着自己要更优秀,气死他们。”夜小楼说着,竟然乐了。可他眼眶还是红的。眼尾两道粉红的疤,看起来楚楚可怜。 但这笑容让雪千影更加心疼。或者叫同情。 “等到五六岁的时候,我学会了做木雕。算是个排解了。刚开始做得不好看,歪歪扭扭,鼻子不是鼻子脸不像脸。但还是一有闲暇就动动手。等到年底,爹娘忌日的时候,就挑个最好的,摆在爹娘的牌位前,希望他们在天上能看见儿子的长成,能安心。后来又拜了玉师父,慢慢就成了习惯。” 夜小楼抓着雪千影的手,按在胸口,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很慢:“跟你说这些不是想你同情我或者可怜我。去过浮光槎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情。其实正如我之前所说,你对我与我对你是全然不同的。就算你不打算再回头,不打算重新接纳我。你也仍旧是我的那轮明月。这一点不会改变。” 雪千影也看着夜小楼。此情此景,不说些什么不合适,但又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夜云台上的事情,是我冲动了,误伤了你,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着,夜小楼忽然松开了雪千影的手,“伯父说,感情的事情但得有一丝勉强便不能长久。我也希望你我之间不要勉强。我知道你已经决定了,很好,很痛快。我不能说会继续站在原地等着你,毕竟就算我们不是爱人,我还是你的伙伴,会努力与你一同前行。我会在合适的距离守着你。如果有任何的需要,你也不要吝惜开口。” “夜小楼,我,” 夜小楼却打断了她的话:“想说的话我都说完了。茕茕,谢谢你。为了过去,也为了以后。” 夜小楼说完这些话,就低头继续做木雕,神色安然,平静,还有从容和恬淡。让雪千影几乎怀疑,眼前的人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夜小楼。 “本来还想做一个你的小像,一并摆在爹娘牌位前,给他们看看儿媳妇。现在倒也没那个必要了。” 夜小楼的声音很轻,轻到雪千影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那天的谈话,以雪千影落荒而逃告终。晚膳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露面,饭菜都是夜小婉送到房间里面用的。 修正以为是雪千影哪里不舒服,冲到她房间里诊察一番,结果出了肝胆有些郁结之外,并无任何不妥。修正猜想是与夜小楼有关。但他还是之前的态度,不管也不问,见雪千影没事,留了两颗山楂丸给她消食,拎着药箱就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雪千影一直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出来。夜小婉一日三餐给她送餐食送茶汤送点心送零食。还不忘拉着修正认真修习。 这个局面,夜小婉没有准备,但修正一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夜小楼该吃吃该睡睡,竟然一点都不着急。 十二月二十二这天,雪千影终于不得不离开房间:修正突破境界了。 第862章 悟道 长州的十二月已是寒冬。千灯虽然靠湖,但大寒节气也足以冻掉下巴。可小荷别苑李却因为修正悟道称仙的缘故,现出一道奇景:枯树抽枝,新绿萌发,百花绽放,堪比阳春三月。 雪千影被这情形吓得目瞪口呆。而一旁只是稍早才赶到的夜小婉和夜小楼也不遑多让。 “多久了?”雪千影问道。 夜小楼掐算着时辰:“还不到一刻钟。” 雪千影点点头。通常悟道时天赐福祉的时间长短,与个人资质和来日成就都有关联。昔年雪千影悟道时,天赐九十九道天雷,足足响了快一个时辰。夜小楼则被赐予了一场飞火流云,持续了整个傍晚。 而昔年宋飞燕悟道时的桃花雪、宋文清宋文靖兄弟同时悟道的狂风烈火,也都只持续了一刻多钟。 修正刚刚过了三十八岁的生日,悟道的年纪不算小了,能够有近一刻钟的天赐福祉,就代表将来修为上的成就至少可与宋飞燕宋氏兄弟这等少年天才平齐,确实足以令人惊喜和震撼了。 仙迹在修正的额头若隐若现,看起来有点像是卷草纹样。雪千影玩笑说修正果然前生是株药草,生来便与杏林结缘。不多时,别苑之中忽然回春的盛景戛然而止。嫩绿的草叶和刚刚抽枝发芽的新叶、盛放的花朵,一瞬间再次回到寒冬,尽数被冻住,成了一片姹紫嫣红的琉璃世界。 修正从悟道的天赐之中抽离出来,揉了揉眉心,仙迹瞬间敛去。留下他蹙眉嗟叹。 雪千影三人都好奇,他的仙号是什么。修正却也正因为这件事纳罕,信口答道:“如流。” “从善如流?”雪千影笑了:“看来是上天都看不惯你太毒舌,训告你好好改一改呢!” 修正无奈地瘪了瘪嘴:“可算是让你找到机会了。” 夜小婉道:“无论如何,悟道是大事,和该庆祝一下。晚上我多做些好菜,再,”夜小婉的目光瞟过修正,落在了雪千影和夜小楼的身上,试探着说道:“再温一坛酒?” 修正心里翻着白眼,也不知是夜小楼还是雪千影哪个馋了,自己不肯放声,竟然撺掇夜小婉开口。但还是同意了:“说好了,就一坛。” 夜小婉连连点头:“我们四个分着喝,保证谁也不会贪杯。”说着,夜小婉就喜气洋洋地钻去了厨房里。 修正团着手,转过身来,“看了看”夜小楼,又“看了看”雪千影,笑道:“如今我也是个悟道境了,再一个人出门,你们也能放心了。” 雪千影道:“你快去传信给阿横和阿齐,他们指不定会多高兴呢。还要传信给你药谷的师兄们——我记得整个药谷除了老谷主和你一个入门很晚姓唐的师侄以外,还没有旁人能够悟道称仙呢吧?” 修正晃了晃脑袋,说了声是:“是该告诉家主和药谷一声。不过,我兄长那里……” 夜小楼一挑眉:“怎么?” 修正摆了摆手:“我年近四十才得悟道,任谁听了,都会猜测我有莫大的机缘。可这机缘是什么,”修正说着指了指雪千影,“却不能为外人道。” “阿齐又不是外人。”夜小楼直说是修正多虑了。 但雪千影与修齐算是交锋过,明白修正的顾虑:“你是怕阿齐知道了个中因果,来纠缠我?” 修正忙不迭地点点头:“自然他想做什么,总要过家主这一关。可我就怕他歪了心思,再打什么别的主意。” 雪千影沉默了。她明白,修齐与修正虽然是亲兄弟,但心性几乎全然不同。修正是很看重与自己和莲英、与夜小楼和夜小婉等人之间的情谊的。虽然总归是觉得他们亏钱修正更多些。但修齐不同,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莫氏。为了莫氏能够强大,为了莫氏能够称霸一方,不惜代价,甚至不惜己身。这样的人,一旦动了歪心思,走了邪路,是谁都拦不住的。 夜小楼想了想,出了馊主意:“你就说,是当初仙尊留给你的东西,赌咒发誓不能说出去的。之前一直游走四方,没空钻研。阿齐自然不会多问了。” 雪千影甩了他一个白眼:“这谎撒出去,看似死无对证,可来日婉婉再突破的时候,你要怎么圆?难不成仙尊给咱们每个人都留了东西,一人一份?” 夜小楼挠挠头,也知道自己说的是个馊主意,可眼下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不是?——不过雪千影这个白眼,竟让他有几分受用。 毕竟她不再躲着自己了。 修正也否掉了这个说法:“万一传开了,有心之人再来打茕茕的主意,逼着她交出浮光槎,到时候咱们怎么办?夜胜寒你不会真的以为咱们中间多了一个悟道境,就有底气与天下世家相抗了吧?” 夜小楼挠挠头,修正的话,比雪千影更能说服他。 “其实,传开了也没什么。”雪千影抱着胳膊,思索了半天才道,“我之前答应过英儿,等莲氏这边安稳了之后,就从下一辈的子弟里拔擢些好的,放在身边教导。我能教莲氏的小辈,自然也可以教别家的小辈。阿齐若是动心,搜罗些莫氏的子弟送过来,也未尝不可。” “你当初可是答应过雪靥仙主,不将那两本书外传的。现在食言,你心里能过得去?”修正不赞同这个做法。 “雪靥当时说的是,切勿将这两本书交予旁人。而我现在交给你们的,都是我拆释解读、融会贯通之后的成果,倒也不算食言。”雪千影道,“再说,这《红尘诀》虽然只有你与婉婉修了,也不过只修了短短数日,可无论是进境速度,还是灵力提升,效果你们也都看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旁门左道,凭什么仙门修得,世家就修不得?” “你毕竟是莲氏的大师姐。你教导莲氏的小辈那是天经地义。”夜小楼也不同意她这般张扬,与修正站在一边,驳斥道,“可你教导别家子弟算怎么回事?且不论阿英要如何想,就算阿英赞同,天下世家也未必会赞同。” “再说,”修正接着道,“小荷别苑才平静了几日,万一消息宣扬出去,有人借着送弟子的名头,塞进来暗探乃至刺客,怎么办?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你要让大家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吗?” 第863章 生辰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确实要有个完全的说辞才行。这样吧,”雪千影笑道,“若是阿齐不提,我们也不主动提。若是他铁了心要送人来,就算是阿正收下的弟子。若是夜氏听了消息也要送人来,就记在婉婉名下。怎么样?” 雪千影伸手掐了一朵琉璃花,拈在手中把玩:“至于阿正和婉婉的修为提升,也别提什么《红尘诀》,就说是我和夜小楼参详出了一套适合你们修习的功法。至于对旁人是否有用,还未可知。” 说着,雪千影又笑了笑:“我和夜小楼确实年纪不大,但以我们两个在修习上的成就来说,这瞎话十有八九有人信。既是专门为你们参详出来的法门,那么莫氏和夜氏求取也是正理,旁人自然也不好意思登门。” 夜小楼觉得办法倒是可行,只是担心雪千影如今不被世家关注,得以安稳度日,乃是好事。一旦这消息传出去,怕是又要被人惦记上了。 修正也这么想。最终决定,能瞒一日是一日,也不给莫雪歌和修齐传信了。待到夜小婉悟道时,一并再说。 “小荷别苑一下子多出两个悟道境,难道你不会觉得更加骇人听闻?”雪千影眨了眨眼睛。 修正却道:“那时候你的修为也该能恢复到悟道境了吧?便是不如原来那般精绝,至少自保无虞。我就不用担心这件事会影响你的安危了。” 雪千影笑着耸了耸肩膀,拍了拍修正,拈着花转身走了。 走出老远,雪千影摆了摆手,喊了一声:“谢了!” 修正也没有应,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她离开,突然转头往夜小楼这边闻了闻。 “干嘛呢?”夜小楼吓了一跳,躲开老远。 “闻闻有没有醋味。”修正胡闹了一句,跑了。 夜小楼很无语,也很无奈,回头看着院子里一片晶莹剔透的花木,叫道:“这么美的景致,你们都不来欣赏,太浪费了吧!” 却无人理他。 自修正悟道起,雪千影和夜小楼之间的关系也算是缓和了。至少在夜小婉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像在昆仑时候,可以说笑,偶尔还能玩闹几句。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又过了几天,到了十二月二十六,夜小楼的生辰。虽然他也是不过生辰的,但总归还有礼物。夜小婉送了兄长一条亲手绣制的腰带,修正给他配了新的草药香囊。雪千影从雪蕊姬的遗物之中,挑了一张琴送给他。夜一行和夜一平也派人送来了礼物。就连云游东海未归的商序,也拖商行的人,给夜小楼送来一娄贝壳做贺。 晚膳,夜小婉少不得要加上几个菜,修正更是少不得要松松口,让几个人又多了一次饮酒的机会。夜小婉开坛温酒时,夜小楼正在数贝壳。雪千影和修正就坐在一旁看着他数,又想起了之前随仙尊去东海的情形。 “那时阿横也在,你们两个为了海珠的事儿差点吵起来。”雪千影拄着腮笑道。 “可不,最后还是你制止了我们。”夜小楼将贝壳排在桌案上,挑了一个厚实的,掂在手里:“这些贝壳,又大又厚,可以雕琢出许多东西了。这一个,做个砚台,或是水盂,倒是都不错。” “商前辈看过你做手工,也算是投你所好了。”修正道,又问他夜一行和夜一平两位长辈送了什么。 “我家伯父历年都是送金钱。喏。”夜小楼拆开荷包,递给雪千影和修正看了一眼,“今年的分量比往年还要多些,估计是怕我在外面不够花销。” “你在这吃茕茕的,喝茕茕的,几时用你自己花过钱?”修正不屑地拱了他一下。 “倒也是。”夜小楼脸色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修正不说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也有“吃软饭”的一天。 “阿正,我是没管你吃还是没管你喝?”雪千影却帮他反唇相讥,故意将“你”字咬得很重,甚至还摆开手指算道:“我西边园子里,本来种得都是奇花异草,当年娘亲的几个故人从四处搜罗来恭贺我新宅落成的。你可好,全给拔了,改成了种药。现在离着八丈远,都能闻见西边一阵阵苦味。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治好了伤开始欺负大夫了是不是?”修正竖着眉毛,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肘垫在膝盖上,跟雪千影算账:“我一个大夫,一天的诊金是多少?熬夜照顾病患是不是得加钱?那一园子的药草,还不是全都用在你和夜胜寒身上?——哦对,还有容大娘子——我跟你算过账没有?跟你要过钱没有?你还好意思说管我吃喝?信不信我明天就走,回药王谷去!” 雪千影还要说什么,却听得夜小婉叫了一声:“酒温好了,你们别吵了,快来趁热!” 雪千影瞪了修正一眼,麻利地坐在椅子上,伸手就去摸酒壶。却被追过来的修正,一筷子正抽在手背上,瞬间起了一道血印子。 修正愣了一下,他只是想吓吓人,没想到真的能抽上。 雪千影也愣住了:“阿正,可以啊,这些日子哭没白吃,功没白练。都能抽着我了!” 修正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手背,确认没什么事,但还是找了药膏让她自己擦擦。但修先生的嘴是不会服软的:“赖我?你怎么不躲?” 雪千影一边擦着药膏,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修先生出手如疾风似闪电,我这不是没躲开么!” 修正作势还要抽,雪千影这次倒是涨了记性,瞬间抽手,没有让修正再得手。 “我就说嘛,巧合,巧合罢了。”修正摆摆手。但少见的亲手给雪千影和夜小楼倒了酒,又给自己和夜小婉也都满上,举起酒盏:“新年茕茕要在白鹤过,不回来。咱们今日就算是提前团聚了!” 四只酒盏撞在一起,清脆的声响替代了过年应有的爆竹。四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夜小楼喊了一声好酒。夜小婉和修正张罗着开宴吃菜。雪千影则乖巧地一勺一勺喝着药膳。 没有焰火,没有花灯,甚至没有亲朋。对于四人来说,这算是平生最为减薄的一个新年。 第二天清早,雪千影换了玄端,摘了首饰,带着早就写好的厚厚一摞祭文,只身返回白鹤。 天机三十二年,即将到来。 第864章 接风 莲氏的新年祭典,按例是从腊月二十八开始的。但由于今年没有三十,故而仪典的流程被压缩得十分紧凑。一些本来要二十八才开始动作的筹备,全都被挪到了二十七。 雪千影是抵达莲氏家宅之后才知道这个安排的,不禁蹙起了眉头:“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昨日便回来了。” “家主说昨日是夜公子的生辰,所以没有告知师姐。” “太叔祖此时在哪里?” “太叔祖带着尹横、莲芊几个,去各家探望长辈了。” 雪千影又问莲英在哪里。 “家主在检查明日祭典要用的东西。明日仪程非常紧凑,若有意外或是准备不足,怕是来不及应付。为表重视,家主便亲自过去督促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 尹默说莲英担心雪千影奔波劳累,安排她先回舒风院小憩片刻。晚宴时再露面就来得及。 雪千影摇了摇头,如今家中缺人手,许多事少不得要亲力亲为。既然回来了,还是该进些大师姐的职责才是。便询问尹默,如今有哪些是是她能帮忙的。 尹默盘算了一下:“家主调停人手,倒也支应得过来。唯有一桩,便是制作扁食那边,往年都是长辈们操持,今年就……” 莲氏的传统,腊月里族中的长辈们要亲手制作扁食——也就是饺子——除夕守岁的时候煮熟给阂族上下所有的子弟分食,寓意消灾去难,保佑来年平安。 只是如今莲氏几乎没了长辈,莲康年纪大了,也不好操劳这些细节。莲英便请来尹氏、齐氏和几个从聚州迁过来的世家长辈们帮忙,莲氏这边则由莲萱出面,勉强算是齐全了礼仪。 雪千影听了,沉默片刻,便带着尹默,去制作扁食了。连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众人见雪千影赶来,意外又惊喜,几个聚州世家的长辈,之前不敢打扰她安养,一直未曾正式见过雪千影,如今见她大安了,终于没了顾忌,将她团团围了,问长问短。 雪千影如今面对这种场合多少有几分生疏,但总归是盛情难却。看着几位年长的女性长辈拉着自己的手,嘘寒问暖,又难免生出几分感慨:往年她年前赶回来,通常是跟着莲威去各房拜年。各家长辈见了她,通常也是这样的场面。今年虽然气氛还在,但终归是换了人,她心里突然变得很难过的。 莲氏如今弟子少了许多,再加上外姓、附庸以及聚州迁来的世家,要每人都能分得十个饺子,也是十分庞大的数量。雪千影跟长辈们一直忙到天黑,擀皮儿擀到手掌都肿了,总算凑够了数。 莲萱甩了甩酸疼的手,看见雪千影的手掌,顿时心疼起来,小心的给她揉搓活血。雪千影反而自嘲,果然养得太久不干活,几个饺子皮就把自己难为成这样。 一众长辈不知内里,都只是跟着乐。莲萱和尹默却是知情人,知道雪千影伤得极重,差点丢了性命,至今一身修为都没能恢复。想起这些事来,未免红了眼圈。又害怕搅了大好的气氛,只得背过身去,一个扯谎是面粉揉进了眼睛,一个推说是自己走神了。 做完了扁食,雪千影去寻莲英。明日祭典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莲英也一一都检查过。见雪千影来了,问她可休息好了。当听得雪千影去帮着做扁食劳累了一个下午,莲英心疼地挽着雪千影的手,嗔怪她不知保养。 雪千影直说自己没事,又问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姐弟俩能不能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莲英却摇了摇头:“午间里莲葵师姐传来消息,说她和璇玑晚膳之前就能到家,我打算摆个家宴,一为你和璇玑接风,二也是借机宴请聚州迁来的世家。这是他们过来的第一个新年,礼多人不怪。帖子已经散出去了,师姐不用准备什么,随我一同出席就好。” 雪千影点点头,额觉得莲英的安排很周到,便要去换衣裳。她出门时为了方便参加仪典,穿的玄端素服。既然是晚宴,自然要稍微打扮装饰一下,不能太肃静,也是对客人的尊重。 姐弟俩正说着,外面有弟子来通禀,说是容大娘子和莲葵师姐已经进了白鹤城,正往家宅这边赶来了。莲英连忙吩咐准备开宴,一边推着师姐去更衣梳妆,一边准备亲自去迎容璇玑。 在尹默的帮助下,雪千影很快打扮好自己,来到正厅,只见很多家的长辈都已经在了。 莲康也来了。身后跟着尹横和齐咸。雪千影连忙过去给太叔祖请安。莲康却将尹横推给雪千影:“你大师姐身子才好,不能饮酒,你跟着她,帮忙挡着点。” 尹横连忙说是。莲康又叮嘱雪千影:“虽说今日主要是招待聚州迁过来的世家,但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就当他们是齐家尹家的长辈们,不必太见外。” 雪千影也笑着应了声是:“太叔祖不必太牵挂我。阿正说我恢复得不错,少喝几杯也没事。” 莲康却眯起眼睛,眼角带笑,表情却有些威严:“我还不知道你?及笄那年,带着苹儿几个年长的,偷喝你师父的酒,偷空了半座酒窖才被发现。气得你师娘把你堵在祠堂里揍——须得修先生在我面前亲口说,我才肯信你。” 这话惹得尹横几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雪千影挠了挠头:“这样光辉的历史,太叔祖怎么还记得?” “得记一辈子!”莲康道,“所以,你别以为离了小荷别苑,修先生管束不着你,就惦记着喝酒。我已经让芊儿亲自去将你桌边的酒水全都换了。你呀,别想了。” 雪千影吐了吐舌头,很是无奈。幸而莲英和容璇玑此时进来,宣布开宴,算是解了雪千影的围。 由于第二天还有繁密紧凑的祭典仪程,今日所有人都是点到为止。除了莲英开宴时敬了众人一杯酒之后,大家全都换了果茶。倒是省了莲康的担忧。 第865章 祭典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雪千影就起身梳妆。因为是大祭,雪千影不仅要穿玄端,还要批上能够彰显身份的织锦比甲。比甲底端坠着一圈金制水滴形状的坠子和繁复的珍珠流苏,想要整理妥顺非常不易,幸好尹默一早赶来给她帮忙。 因为是家主并夫人新丧,第一年的祭礼按照莲氏的传统,要在亡者陵前完成主祭。之后再返回宗祠,完成剩下的仪典。故而雪千影要按照起祭的时辰,先赶往家祠,与莲英等人汇合,之后徒步去到陵前,完成祭典。之后随众人前往宗祠,完成剩下的仪典,最后返回家祠,完成莲氏自家宗族的祭典。 “估计着要一直忙活到天黑都不得闲。昨日家主特意吩咐我,让我提醒你出门之前多吃几块点心。免得挨饿。” 雪千影嘴里已经被塞得鼓鼓囊囊,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着头。 “天气寒凉,师姐里面没有穿厚夹袄?今时不比往日,还是要注意保养的。要不我去萱师姐那里寻一件给你?你们身量差不太多……”尹默又摸了摸雪千影里面的衣裳,觉得厚度不太够,就想再给她套一件。找了半天没找着,决定去找莲萱借一件夹袄回来。 终于将点心咽了下去的雪千影连忙把她拽了回来:“够厚了。再加我这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雪千影举起双臂,晃了晃:“你看,实在太多了。” 尹默观察了一下,也觉得再加夹袄,确实太过笨重,勉强作罢了。 两人掐着时间,赶到家祠,莲英已经到了。 身边跟着容璇玑。 容璇玑的站位让雪千影大感意外。询问的眼神看向尹默,尹默低声给她解释,这是家主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容大娘子也同意了。 雪千影微微蹙眉,目光看向旁人,见他们似乎没有任何的质疑,甚至有些人脸上还挂着早该如此的神情,让雪千影着实有些意外。 在她看来,容璇玑在年前确实经手了几桩大案,办得都很漂亮。自然她也信任容璇玑的能力。可能力归能力,容璇玑毕竟是个外人,能够如此被莲氏族人所接受,莲英应该也下了不少暗地里的功夫。 尹默见她仍有疑虑,悄悄地在他耳边说道:“族人都在传说,家主要娶容大娘子做家主夫人呢。家主听见过几次,也不辩驳,如今看容大娘子祭典上的站位,怕是这些人更笃定了心里的猜测,假的都快成真的了。” 雪千影哭笑不得,看着尹默,眼神的意思是,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尹默笑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更觉得格外好笑。 “倒也不是不行。”雪千影也笑了,但笑容里更多的是无奈。如此,两人到时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可将来莲英的身份总要被揭开,那时容璇玑怎么办? 还有复建容氏的事情牵绊呢? 说话间,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灵前。莲氏的外姓族人和附庸,以及聚州世家,早已经在此聚集等候了。聚州各个世家的家主和族老们,见到容璇玑就站在莲英身边,也都十分意外,一时间甚至顾不得礼仪,议论纷纷。 容璇玑轻咳一声,镇住了场子。莲英主动将雪千影请出,正式将她引荐给新依附莲氏的家族、散修和聚州世家。雪千影与众人一一见礼。之后便站在莲英的右边,与莲英并肩,是为主祭——通常主祭只有一人,之前莲威金悯还在的时候,都是莲威主祭,金悯作为陪祭。双主祭在莲氏的历史上,也是头一遭。 而容璇玑站在莲英左边身后半步,这才是陪祭的位置。雪千影身后站着半步是莲康。这也是陪祭的位置。 雪千影轻轻回头看了一眼莲康,老人家团着手,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雪千影瞬间明白过来,莲英今日的安排,肯定是在老人家那里走过明路了。 鼓乐奏起,祭祀开始。雪千影再也没工夫想这些事情。一板一眼的跟着司仪的指引,叩拜行礼,献花、牲、祭品,恭读祭文,焚香祝祷,等等流程完成之后,已经是日上中天。 祭典完成,众人退后,再次齐齐跪拜。之后除聚州世家之外,众人本应一并去到宗祠继续仪程。莲英却将雪千影留下了:“爹娘下葬的时候师姐不在,一定有些话想单独对他们说,宗祠那里流程与往年并无不同,我一人支应便可。” 雪千影很是感激师弟的贴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本来尹默是想留下的,但莲英一直给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打扰雪千影。雪千影也叮嘱尹默要照看好家主。无奈之下,尹默只好揣着担忧,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雪千影目送大队人马渐渐远去。陵园这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回过身,再次跪在莲威和金悯的坟前,重新拈了香,贴在额头:“师父,师娘,雪儿不孝,现在才来看你们。” 拜了三拜,这才将香插在香炉里。 通常祭礼之中是包含描红这一项的,就是用朱砂将墓碑上凿刻的文字重新描摹一遍,保持鲜亮。但今日这一项却没有。 自然谨慎周全如莲英不会忽略这么重要的环节。莲康复核流程的时候也应该能够发现。之所以没有,雪千影猜测,应该是两人故意将这件差事留给了自己。 果然,在香炉旁,雪千影找到了调好的朱砂。 但雪千影没用。她割破了手指,一笔一划地描着墓碑上的碑文。 天气寒冷,血流本就不畅,再加上之前雪千影失血过多,吃了很多补药,手指上的伤口很快就凝住了。雪千影不得不再划开一道口子,继续描着碑文。很快,雪千影的食指上布满了细碎地划口,而墓碑上的文字,终于变得鲜红显眼。 莲氏十六代家主、清泉天士莲氏讳威字温成,莲氏第十六代家主夫人、金氏讳悯,合葬之墓。天机三十一年六月二十一。 雪千影红着眼睛,看着墓碑。两个至亲至爱的人,如今正躺在里面,一言不发。一想到这里,雪千影就心痛得无以复加。 什么在天有灵,什么泉下有知,不过是人们幻想出来欺骗自己的虚假说辞。人间最苦最无力莫过于生离死别。人没了就是没了,再也不知寒暑冷暖,再也听不见闻不到鸟语花香,再也不能与至亲分享喜怒哀乐。只能躺在冷冰冰的棺椁之中,深埋地下,直至与大地融为一体。 第866章 年俗 古有割肉饲亲,今天雪千影以血为酬,祭奠双亲。 墓碑后面刻着的墓志铭,雪千影终于没有再用自己的血——主要是碑文字多又小,手指实在不好操作——用极细的笔蘸了朱砂,将墓志铭也都描了一遍。 絮絮叨叨与师父师娘说了很多话,交代了这半年来,自己有好好养伤,好好调理,又有好好修习,现在勉强又有了能够自保的能力。伤心的难过也说,高兴的欢喜地也说。啰啰嗦嗦到最后,又哭又笑,鼻涕眼泪冻在脸上,脸颊两坨皴红。轻轻一摸就很疼。 雪千影不得不拿帕子,沾了点祭祀用的酒水,胡乱擦了一把脸,蛰得生疼,但至少形容上看着不算太狼狈。 金悯时常教导小辈,言谈举止,衣着打扮,皆不可乱。因为他们是莲氏的子弟,时刻代表着家族的风气和风骨,万万不能因为脏乱被人看轻。 金悯教导过许多话,雪千影几乎每一句都记得。 祭扫完师父师娘这边,雪千影又到了“莲芙”的墓前。她是小辈,这样的年终尾祭里,供奉上肯定是一应俱全,但单独的仪典和祭祀要等再下一辈长起来才有。 雪千影亲手将墓碑擦拭一遍,将坟堆上的枯草拔了拔,将枯枝都清理到一边。又用剩下的朱砂给墓碑描了红。忙活完这些,雪千影倒了三杯酒,扒了两个橘子,单独捡了些莲英生前爱吃的点心,放在墓碑前。 但她不知道该跟坟墓里的莲英说些什么。她疼爱的师弟,可怜的师弟,墓碑上刻着别人的名字,只因为他死后还得继续“活着”。而本来活着的那个,却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不得不顶着别人的身份过活。而这悲剧,只是因为绾氏的一己之私,一念之欲,就将无辜的莲氏、无辜的师弟师妹牵扯其中。而更为可笑的是,她只能采取几乎是同样的方式为他们报仇。 想到这里,雪千影心中的恨意翻涌起来。便是绾氏已经灭族,可莲氏遭受的无妄之灾也是实打实发生了的。手刃仇敌并不能解她心头之恨,只会让她更为悔恨,更加迁怒,更觉无力。 寒风呼啸而来,将墓碑前的酒杯卷倒,酒水洒在墓碑上,很快被风干不见。雪千影抬着胳膊挡住脸,心里却从来没有这般渴望,那些生生死死的骗人鬼话,为什么不是真的?如果这一阵风是莲英回来了,那该多好? 哪怕他这样暴怒,这样寒烈,都是在怪自己。她也愿意接受。 雪千影在陵园一直待到了快天黑。整个午后的祭祀她都没有出现。莲氏中人自然不会问缘由。外人只要稍稍动动脑子也能猜到原因。莲英又事先吩咐过不准任何人去打扰。于是这位众所瞩目的元君,无故缺席宗族祭典,这样失礼,实在不像是莲氏子弟的风度,可又偏偏让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谅解。 当众人再次见到雪千影的时候,已经是晚宴。腊月二十八是长州新年的重要日子。这一天除了各种祭祀之外,寻常百姓人家还要发面、炖肉,筹备过年期间的伙食。要更换桃符,贴窗花和福字,还要挂起花灯,将街道和宅院都照得灯火通明,烛火要一直延续到十五才熄。 对于世家来说,百姓家里琐碎的风俗全都不能少之外,还要宴请家中的仆役,感谢他们这一年来的辛勤操劳和对主家的照顾。宴请之后还要礼送他们回家过年。 同时腊月二十八也是商行、工坊、矿上以及各行各业结算酬劳的日子。东主还要在这一天亲手送上打赏和新年赠礼,感谢他们一年以来的辛劳,并设宴款待工人和掌柜,祝祷来年大家继续愉快合作,收益更多。 家中若是还有正在学堂读书、或是在工坊学徒的孩子,二十八是正式放假的日子。这一天,通常是爹娘要亲至,将孩子在学堂里的桌椅板凳擦洗干净,还要帮着学堂洒扫出尘。之后将孩子的笔墨纸砚书籍都收走,等开学再带回来,寓意一年到头好收关,来年学业更昌隆。稍富裕些的人家,或是孩子平日里比较调皮的,会在洒扫之后,在夫子的堂桌上留下一些肉食、点心等等,算是答谢夫子一年来的照应。 在筹备新年之前,莲英还特意传信容璇玑,问她聚州新年有什么特别的风俗,细致到二十八二十九每一日要做些什么也都问过。其实各地新年的风俗大差不差,唯一与长州不同的是,聚州是在二十八招待外嫁的闺女归省。而长州是在新年初二。 为此,莲英还特别辟出一个单独的花厅,提前请了会做聚州菜色的厨子,给聚州世家设了单独的归省席面。而几位特意被邀请到主宾席上的老家主和族老,看见家乡菜一道又一道的被端上来,不禁失声痛哭,老泪纵横,握着莲英和容璇玑的手,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二十八的晚宴只能算是庆贺新年的序曲。今年没有三十,大小除夕全都挤在二十九这一天。这天一早,雪千影还在睡梦中就被尹默拽起来梳妆打扮,前往宗祠参加除祟大典。长州的除祟风俗本就繁复,要有百人的鼓舞,鼓舞之后要为宗祠里供奉的列祖列宗上大供。今年又融入了聚州的风俗,在鼓舞中加了舞龙舞狮的环节,惹得不少小辈钻出来看热闹。 上大供之后,就是祭告祖先的环节。这件事只需要家主一人完成即可。雪千影容璇玑等人撇开了他,各自喘了口气,便开始准备拜年的环节。聚州的风俗本来是要初一才拜年的,但容璇玑说入乡随俗,瞬间让莲康这边原本准备的压岁钱不够用了。 幸好尹横精明,从铸币坊直接抬了几篓子本该过了年才散出去的新钱应急,这才不至于捉襟见肘不够打赏。 压岁钱就绪,雪千影调好了点红用的朱砂,就到了时辰。莲氏的子子孙孙和聚州众人,排着队来给莲康拜年,说着成串儿的吉祥贺词,讨要压岁钱,又让老人家亲自动手,在每个人的额头都点上象征赐福的红点,这才算拜完了年。 第867章 除夕 拜过了莲康处,其他人就都不太讲究顺序了。大人们自然还有正事要忙。孩子们则开始了新年的“敛财”之旅,到处抓住长辈就拜年要赏钱。以至于莲英被一群小孩子和半大孩子堵在宗祠里,最后不得不呼唤尹横带着钱财前来,这才算解了围。 如今莲氏十八代子弟还无人成年,而莲氏的规矩只要还没成婚,都算孩子,都可以问长辈要压岁钱。故而尹横在打发了一众小孩子之后,也将手伸向了莲英。 “我该找两个身强力壮的师弟,一人抱着一筐钱跟着我走一路撒一路。不然再遇见你们这些大财迷小财迷,我就要拆发冠解玉佩了!”莲英无奈极了,只能抓一把铜钱塞给尹横,道了一声过年好。又问他雪千影那边是否给准备了足够的压岁钱。 “堂姐在师姐那边,应该会记得帮忙张罗的。家主就不用挂心了。”尹横利索地答道。 话音没落,莲英也没来得及反应,尹横竟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等再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眉间点着红点、扎着双环髻、穿着吉服,脖子上还挂着玉锁项圈的小姑娘。 是莲苹的长女,莲清。 “英叔叔过年好,横叔叔过年好!”七八岁的小姑娘,声音甜得动人。莲英连忙从怀里摸了一个金钱塞给她。尹横也从怀里摸了一个红包出来,放在小姑娘手里,又柔声地问她,跟着她的保姆哪去了。 小姑娘一手抓着钱,一手抓着红包,摇了摇头。 “估计是人多,走散了。清儿的保姆向来很尽心的。”尹横害怕莲英误会仆役怠慢莲清,特意解释道。 莲清的口齿很清楚,声音清脆,说照看自己的保姆很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今年莲康特意安排让老妇人回家过年,将莲清交给了弟弟莲泷的保姆一并照看几日。莲泷才满周岁多一点,刚会走,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保姆自然更为小心仔细一些。方才是保姆带着他们姐弟来给莲康拜年。结果出了正厅,一个转身的功夫,莲清就跟保姆和弟弟失散了。 莲英点点头,问尹横家中还有没有适合照顾孩子的仆役,没有回家过年的,暂时调配一两个给莲清和莲泷姐弟,总不好大过年的亏待了孩子。 没等尹横应声,莲清却道:“我和弟弟说好了,等今天跟老祖宗领了团圆饭,就去善堂小住几日,那边人手足,也有人跟我们一起玩。等过了初五,我的保姆婆婆回来了,我们再回老祖宗的院子来。省得这些日子老祖宗要应酬还要照看我们。” 莲英愣了愣,指着莲清,问尹横:“你教的?” 尹横把脑袋晃成拨浪鼓。他住在莲康这里,照看一老两小,但琐碎事情并不用他上手。况且他虽然还没成婚,但天生就喜欢孩子,也不是害怕麻烦的人,怎么会撺掇莲清说这种话? 莲英心中也有数,轻轻刮了一下莲清的鼻子:“好伶俐的小丫头。师姐一定喜欢。” “英叔叔说的是大姑姑吗?今年我还没给大姑姑拜年呢。大姑姑好久都不在家,只在昨天祭祖的时候远远看了她一眼。大姑姑好不好?是不是不喜欢小清儿了,以前大姑姑最喜欢我了,现在都不来看我了。” 这话说得莲英心酸。 小孩子不太懂得这样细致的情感,她从尹横怀里跳下来,扯着莲英的衣襟,莲英连忙蹲下来,将莲清揽在自己的怀里,仔细听她说话: “还有爹爹和娘亲。老祖宗说他们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家里突然少了好多人,姑奶奶和叔爷爷们都不见了。他们是不是也跟爹爹娘亲一样出远门了?英叔叔,他们不会回来了是吗?他们不要小清儿了是吗?” 小姑娘说这话,嘴一瘪,眼看要哭的样子。莲英心里难受,眼圈通红,也差点哭出来。 但还是哄她:“小清儿这么乖,哪个会不要小清儿?等过几年,清儿长大了,他们就回来了。大过年的,不能哭,哭了不吉利,来年要倒霉的。快憋回去。” 莲清心智开得再早,总归过了年也才八岁,被莲英的话哄得一愣,还真就把眼泪给憋回去了。 莲英却不敢再跟这孩子说话,连忙问雪千影在哪里。 “师姐和容大娘子之前帮太叔祖应付了拜年的事儿,现在应该在大厨房里,领着族中的妇人蒸面食炸年货呢。”尹横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算了算时间,这才估么出雪千影当下的行程安排。 往年蒸面食炸年货这些事都是金悯张罗的,如今莲氏除了莲康已经没了长辈,这种事情只能靠雪千影出面了。 想到这里,莲英的鼻子又有些发酸。连忙让尹横领着莲清去给雪千影拜年。 尹横应了声是,顺手抓了个看守宗祠的弟子,让他帮忙去给莲泷的保姆传话,免得满院子找人找不到。 如尹横预料的那般,雪千影正带着几个同辈的小姑娘捏面食。灶上几个仆妇正忙着炸鱼炸虾炸春卷。雪千影并不擅长厨艺,还是临时抱佛脚,找夜小婉指点了几个花样,小兔子,小狗,小象,锦鲤,从她手里一只一只被捏出来,足以令一众师妹啧啧称奇了。 “师姐现在真是转性了。竟连厨房里的事情也做得来?果然是……”一个师妹话说了一半,觉得不妥,生生咽下去了一半。 雪千影不以为意,笑了笑:“我临出门之前跟夜十六娘现学的。” “原来如此。”莲芊机灵,连忙给双方解围:“十六娘的手艺我知道,说是巧夺天工也不过分。师姐,她是打算在千灯久住了吗?” 雪千影点点头:“是,夜氏安排她负责经手每季与莲氏交易粮食的清点。也在城里给她安排了住处,只是为了照顾我,才住在小荷别苑的。” “那位夜公子,也还在吗?”又一个不太有眼色、年纪又小的师妹问道。话音刚落就让莲芊泼了一身面粉。 “诶呀!快掸一掸,别弄脏了吉服!”莲芊将人拉到角落里,一边帮忙掸衣服,一边小声道:“夜公子的事情就别问了。俩人要是好好的,凭什么不回来陪师姐过年?” 小姑娘恍然大悟,又连忙捂了嘴,满脸都是自责。 雪千影看在眼里,忍不住摇了摇头。她本不在意这些,既然回来了,也准备好会被各种人询问关于夜小楼的事情。让她心疼的是莲芊。去年回来,还是任性又乖张的小丫头,像只小老虎一样尖这爪子跟人打架。短短一年,也学会照顾别人的感受了? 第868章 秘密 面食和炸货弄到一半,尹横将莲清送来给雪千影,交代了几句就继续忙活去了。雪千影连忙洗了手,将小姑娘抱到一边的高椅上做了,捏了几个小动物给她玩。又问她饿不饿,跟灶上要了点新出锅的炸货给小姑娘充饥。 莲清平日里在雪千影跟前就很是乖巧,今天得了横叔叔的嘱咐,更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晃着小腿,吃着零嘴儿,看着雪千影和一众小姑姑们张罗着年前的准备。 雪千影怕她存食,零嘴儿吃完一小碗就不再给了。小姑娘无聊极了,又不敢吭声,委委屈屈地噘着嘴。雪千影就揪了一团面给她捏着玩。小姑娘倒是有些厨艺上的天赋,学着雪千影的样子,竟然也捏出两尾小鱼和一只小兔子。被雪千影摆在蒸屉正中,吩咐蒸熟了记得给小清儿送去。 蒸完面食,炸好年货,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的人们都散回了各自家中去,沐浴更衣,准备除夕晚上的重头戏,团圆家宴和守岁。雪千影找不到尹横,也不放心把莲清交给别人,就带着她回了自己的住处。 沐浴的时候莲清弄湿了吉服,这是保姆婆婆回家之前,特意给她赶制出来的,只在过年这几天里穿,并没有替换。小姑娘急得要哭,被雪千影哄了好半天。又翻箱倒柜,拿了自己小时候的吉服,给莲清换上——刚好合身。 “这是大姑姑小时候的吉服吗?是叔奶奶亲手做的?”莲清爱惜地摸着前襟上刺绣,看着镜子里正给她梳头的雪千影。 雪千影点了点头:“大姑姑到莲氏的第一个新年,你叔奶奶亲手给我做的,一针一线,全是她的心血。” 察觉到雪千影有些低沉,莲清眨了眨眼睛:“我小时候也穿过叔奶奶亲手做的衣裳呢。” 雪千影笑了笑:“是吗。” 莲清点点头:“娘亲说我之前过年和生辰的吉服都是叔奶奶亲手做的。可我只记得三岁时候那一套,现在还留着。后来娘亲说叔奶奶每天都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就都是娘亲给我做了。” 雪千影给小姑娘梳好发髻,用鲜红的头绳固定好,簪上金簪、发钗和珠花,又找了自己的一对步摇给她插上。 随着梳妆打扮,莲清的坐姿越发端庄。头一动不动,生怕弄乱了步摇上的流苏,还轻轻地伸手摸了摸头:“大姑姑,这步摇真好看。” “这也是大姑姑小时候,你叔奶奶送给我的。那时我也是你这般年纪。今年你生辰时姑姑没赶回来,这对步摇就算是补给你的生辰礼物了。” 雪千影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当初金悯为她簪上这对步摇的时候,几乎也说了同样的话。 雪千影定了定神,给莲清涂了薄薄的胭脂,勾画了眉眼,还在眉心用金粉画了荷花形状的花钿,一个俏生又喜庆的小丫头出现在铜镜之中。 莲清欢喜地点了点头,在铜镜里看见步摇晃动,连忙又止住了,小心的将流苏捋顺,端庄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雪千影看着镜子里的莲清,恍惚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同一间院子,同一个梳妆台前,一样的衣裳,一样的首饰,一样的妆容,甚至有些相似的眉眼,还有一样的欢喜。传承果然是可怕的东西。不仅仅是几件首饰,还有几乎一样的情境,一样的话。 但她们——金悯、雪千影自己、还有莲清,会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悲喜,不同的成长,还有不同的结局。 无论如何,她只希望下一辈不要重复自己的苦难。甚至不要经历自己曾经经历的那些生离死别。 但对于莲清来说,这种企盼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大姑姑送了我步摇和衣裳,我告诉大姑姑一个秘密吧。”莲清的声音将雪千影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是什么秘密?”雪千影蹲下身,接住从椅子上跳下来的小姑娘。 “大姑姑不要告诉英叔叔和横叔叔。他们都不知道。”小姑娘煞有介事地凑在雪千影耳边:“叔爷爷和叔奶奶不在了,芙姑姑也不在了,他们不会回来了。英叔叔跟清儿一样,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了。” 雪千影的眼泪涌出来了。强压住哽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老祖宗跟一位别家的长辈说话的时候,我偷听到的。偷听大人说话不对,被老祖宗知道了要罚我的。所以大姑姑千万不要说出去。英叔叔和叔爷爷感情很好,他知道了会很难过的。” 雪千影将莲清揽在怀里,无声的哭泣,好半天都没说出话。 “大姑姑也不知道的,是吗?大姑姑不要难过。”莲清抱着雪千影的头,“老祖宗说,叔爷爷和叔奶奶是为了护卫家园而捐躯的。他们虽死犹荣。” 雪千影终于泣不成声。她后悔回来过年了。 “小清儿乖,”雪千影抬起头,被小姑娘柔软的小手擦掉了眼泪,但声音还是哽咽:“这不是个秘密,你英叔叔、横叔叔还有大姑姑都知道的。” 莲清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发愣,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英叔叔好可怜。小清儿和弟弟也很可怜。叔爷爷和叔奶奶是为家族才不在的。可爹爹娘亲去哪了呢?大姑姑,他们也不在了吗?” 雪千影再度崩溃。抱着小姑娘,也顾不得什么年节礼仪,索性哭了个痛快。把自白鹤遇袭、师父师娘过身一直压抑的眼泪,全都释放了出来。 莲清似乎被吓到了,手足无措的搂着雪千影的脖子,用幼稚的语言尝试安慰大姑姑,但说出来的无外乎是“大姑姑不要哭”和“清儿会乖”之类的话。 小辈们除了修习之外,其他课业和教导自有旁人操持,雪千影从不过问。再加上这大半年都在小荷别苑将养,很多事更是力有不逮,就连修习上也许久没有插手了。按理来说,莲清的年纪该进学堂了。学堂里的夫子有没有教她什么是生死,莲康又有没有解释过莲苹夫妇去了哪里,尹横有没有说漏嘴过,莲英日常督导小辈修习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白鹤遇袭族人蒙难的事情,她统统不知道。 雪千影实在搞不懂,这孩子究竟懂事还是不懂事,到底知不知道“不在了”“不会回来了”是什么意思。或者,她明白什么是“死”吗? 第869章 团圆 尹默来请雪千影的时候,被一大一小抱头痛哭的场面吓坏了。差点转身就去找莲英。 雪千影哭了小半个时辰,哭得气血不畅,说不出话来。莲清说话囫囵半片,最后尹默只听懂了雪千影是在为莲威和金悯痛哭,忍不住也跟着红了眼睛。 莲氏上下,有一个算一个,连莲康莲英都算在内,又有哪个没有私下里偷偷哭过呢? 莲英得过修正的传信,说雪千影一直都没怎么哭过,即便偶尔掉几滴眼泪,也是很快就收了回去。长此以往,害怕她憋出病来,损伤心脉。昨天莲英特意将雪千影留在陵园,为的就是让她能有一个不顾一切放肆悲伤的机会。 没想到昨天还不够,今天又被莲清勾了起来。 不过总归是好事,只是眼下师姐的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这形容,实在是不便见人。 “要不,就说大师姐不舒服,把晚宴推了吧。”尹默帮莲清洗了脸,重新画了妆,投了热毛巾给雪千影擦脸,又支起小碳炉烧了些热水,给雪千影泡了一碗蜜茶舒缓肠胃。 小孩子的悲喜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莲清坐在镜子前,非说尹默画得没有雪千影画得好看。无奈,雪千影哽咽着,抖着手,又重新给她画了一遍。 “大姑姑,不哭了。”莲清举着小手,把上面的香脂努力地蹭在雪千影脸上,“大姑姑最好看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晚宴不必推掉。不然英儿还要担心我。”雪千影喝了蜜茶,嗓子虽然哑,但总归是能发出声音了。自莲威死后,她似乎留下了这个病根,大悲之下便会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来。修正也看过,却没找到病因,只能推在雪千影自己的身上,说她是心病,自然药石难医。 “师姐这眼睛,”尹默伸手轻轻摸了摸,“实在是红肿的厉害。”说着,她找了方帕子,从外面寻了些冰,包进去,递给雪千影冷敷消肿。 “大姑姑哭过的事情,小清儿保密好不好?”雪千影一边敷着眼睛,一边弯腰对莲清说道。 “行!”小姑娘脆生地答应了:“不告诉英叔叔,也不告诉老祖宗。” 雪千影勉强挤出笑容,摇了摇头:“谁都不能说。” “谁都不能说?”莲清的眼神探究地看了一眼尹默,“那默姑姑呢?” “放心吧,”尹默也弯下身,“默姑姑也不会说出去的。” “好!”莲清伸出小拇指,跟雪千影拉钩做保证,一定不会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缓了缓情绪,雪千影给自己梳头上妆,为了掩盖哭肿的眼睛,少有地勾画了艳丽的眼妆。眼线用桃红色的膏子描得纤长,眉心画了和小清儿一样的金粉花钿,鬓角还特意擦了香粉。而后换了一身盛装,还特意选了一条编者金线的披帛。 莲清拍着巴掌说大姑姑真好看。可尹默却觉得,雪千影今日妆容这般反常,如莲康莲英等人,只要看她一眼,便会心生怀疑。 雪千影对着镜子,扯出微笑,又将嘴角的口脂涂得均匀一些:“过年嘛,总要喜庆一些。任谁来问,我都这么说。” 除夕的团圆宴是家宴。没有外人。基本都是莲氏的人——自然尹家、齐家等,虽然姓氏不同,但也算不得是外人。但聚州世家,莲英特意给辟了院子,单独摆团圆宴。还有一些立家不久未能算作世家或是拖家带口的散修们,都是回了各自院落自行庆祝。并不参与莲氏的团圆宴。 雪千影和尹默带着莲清,算是最后才到的。莲英莲康等人已经入座了。 本来莲氏家宴的传统是用圆桌,热闹又不拘束。但眼下莲氏除了莲康,没什么长辈,便是几个族老凑在一起,都坐不满一张桌子。再加上今年莲氏新丧,宴饮没有舞乐。甚至连摇骰子划拳行酒令都不被允许。所以莲英一早便传下命令,为了避免年宴太过冷清,今年仍旧是用二十人一桌的大圆桌,但不看身份年纪和辈分,想坐哪里就坐哪里。说好别打架就行。 至于吃喝到一半,想换个地方找人喝酒,也没人管。 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儿,大概也就莲英才能干得出来了。可也正是这样,最大程度的避免了整场年宴变得凄婉悲情。故而莲康便是知道此举不何体统,但也默认了。 雪千影抱着莲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这一桌,除了两个外姓的女性长辈之外,剩下一水儿不束发的小孩子,连酒水都没给上。莲康坐在隔壁的桌子旁,边上跟着尹横,抱着莲泷。而莲英和尹默则在很远的一张桌子上,与几个雪千影几乎不太能记住名字的年轻子弟一起。 雪千影四下张望了一番,寻找到几个熟悉的师弟师妹,果然大家都是分散开的。雪千影暗自猜想,莲英应该是事先悄悄做了安排,最大程度的能让自己和心腹们照看到所有的地方。 莲英起身举杯,一篇洋洋洒洒的祝酒词,显然不是出自他的笔墨,更像是容璇玑的文风。之后莲英亲自向众人敬酒,宣布开宴。每年几乎只在新年和莲康寿诞才被使用的超大宴厅里,瞬间变得热闹起来。美酒佳肴如同不要钱一般,端上餐桌。所有人都在纵情的庆贺,欢送即将过去的一年,迎接天机三十二年的到来。 酒过三巡,有人联句,有人赋诗。吟得好的自然有满堂彩,莲康也不吝惜钱财,大把的金钱赏赐出去,换小辈们喜笑颜开。自然也有滥竽充数,吟得不好的,也少不得有人起哄,还有被撵下台去的,惹来一片哄堂大笑。 雪千影这桌格外安静,她和两个长辈,照顾着十几个孩子和半大孩子吃饱喝好。之后这一众小辈,竟然都能安安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听大人们吟诗作赋,听到喝彩声高的,还有人会动手记录下来。 雪千影啧啧称奇。她可记得,每年年宴的时候,小孩子们跑老跑去,大人们四下去捉,可是最令人头疼的事情了——就连莲英这等开智早、性情还算稳重的,小时候也因为宴会中乱跑被金悯责怪过。 雪千影不明所以,偷偷问这是怎么回事。几个小辈听诗词入神,都没理她。反而是长辈笑着给她解释,说是家里的学堂来了一位女夫子,给孩子们留了年假的功课,让他们每人写一首贺年诗。 第870章 焰火 雪千影听了事情的原委,不禁失笑。也得亏是这样的夫子才能镇得住莲氏这一帮调皮好动的孩子们。只是好奇这位夫子是哪里请来的。 “听说是家主花了重金,特意从流州请来的。两夫妇都是夫子,他家女夫子负责蒙学,男夫子教稍大一些的孩子。特别有办法对付这些个小调皮鬼,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收拾得乖乖顺顺。” 雪千影晃了晃神,突然一个激灵,“流州”二字让她想起在天墉城时,曾经拜访过的那对张氏夫妇。难不成莲英竟然将他们请到长州来了吗? 又想到莲英忙着重建莲氏家宅,忙着收拢势力,忙着充盈人手广招贤良,却也没忘了她最初的志愿——要让长州人人有书可以读。思及于此,雪千影又觉得很欣慰。 宴饮欢畅,很快就到了亥时。小孩子们闹得太欢,困得又早,一个个的早已经瞌睡连天。莲泷的保姆已经将小公子安顿回卧房睡下,又赶回来接莲清。莲清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抱着雪千影的胳膊不肯撒手,嚷着今天要跟大姑姑睡。 保姆很是为难,直说给雪娘子添麻烦了——这是莲氏家中仆役对她的称呼,小荷别苑和安置在千灯的,通常唤她小姐或是雪小姐——雪千影倒是不介意,让保姆去好生照看莲泷,待会儿她亲自去禀告莲康,今天就让小清儿跟着她。明日早上请祖先牌位的时候,再送回去。 保姆得了雪千影的承诺,终于放心地走了。雪千影回头摸了摸莲清的头,问她困不困。小姑娘的眼皮眼看就要阖上了,听了这话又赶紧瞪大了眼睛,对着雪千影扑棱棱地摇着头。 雪千影被逗得前仰后合,将小清儿抱在膝头,告诉她如果困了可以趴在大姑姑身上睡一会儿。等到放焰火和分扁食的时候,自己一定记得叫醒她。 小姑娘点点头,点着点着就睡着了。 雪千影憋着笑,换了个姿势,让小姑娘的头靠在自己胳膊上,睡得舒服些,她抱得也能舒服一些。 同桌的长辈见此,笑道:“娘子几时生个娃娃?娘子聪慧,那夜公子长得也英俊,你们的孩子,一定是聪明又可爱。” 另一个长辈也笑道:“人家都说男才女貌。咱们娘子本就才貌双全,那夜公子也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雪千影悻悻一笑,没有接茬。幸好此时有师弟师妹来敬酒,也算是解了她的尴尬。她和夜小楼,现在别说生孩子了,想睡一觉都很难。 不过想到生孩子,雪千影想起当初夜小楼对她说的,抱养也好过继也罢,总之不想让雪千影自己生孩子的那番话来。回想种种过往,其实夜小楼待自己是真的好。或许此生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可偏偏她心结难解,又有远忧,这个坎儿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 亥正时分,院子里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道焰火升空,照亮一小片夜空,紧接着又是几道焰火腾空而起,一共九声。雪千影连忙叫醒了怀里的莲清,摸了摸脖子里没有汗,就放心地给她围上毛裘,又把她裹在自己的氅衣里,抱着她到院子里看热闹。 焰火起,百害避。民间跟除夕放焰火叫做“纳福”,世家称作“添彩”,总归都是些吉祥喜庆的寓意。世家的财力丰厚,花样也多些。百姓家通常只会买些最普通的助兴,花样少,但气氛也很足。很快天空之中,五颜六色的焰火,高高低低,炸成一片姹紫嫣红,炸出一片花团锦簇。 最高兴的是小孩子们,看热闹还不够,还要问大人要花炮和花火,就着绚烂的夜景,点燃手中的瑰丽,奔跑追逐。天上地下,融成一片花海。是唯有过年才会有的欢腾景象。 焰火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歇。看热闹的人们被震得耳鸣。子时的钟声快要敲响。女眷们纷纷来到厨房,几口大锅已经煮好了热水,妇人们七手八脚的往锅里下成帘的扁食,又有力大的仆妇们帮忙搅动。只待钟声敲响,便要捞出锅,端上桌,与全家上下分食。 雪千影抱着莲清,本来只是在人群外看热闹,有人见她也来了,连忙给她让开位置,帮着她将扁食下进锅里。莲清也要帮忙,两只小手用力抓着比她还高的大勺子,在大锅里用力地搅合。只搅了两下,额头就见汗了。 大人们笑成一团。自有仆妇接手继续料理锅里的扁食。白白胖胖的扁食慢慢漂到水面上,顺着勺子搅动的方向,挤挤挨挨地游动着。莲清看了觉得好玩,想要伸手去摸。幸好仆妇手疾眼快,抓住了小姑娘的手:“小娘子可使不得,这要是烫了手,要留疤不说,将来捉不得针线练不成剑了!” 仆妇的话,半是哄,半是吓。却真的把莲清唬住了,一头扑到雪千影肩头,将两只小手藏了起来,就好像真的被烫伤了似的,哼哼唧唧地说道:“小清儿不要烫手,小清儿将来要像叔奶奶那样做一手好针线,还要像大姑姑一样,一人一剑,震慑北境!” 这话逗得大人们又是难过,又是高兴。那仆妇也是在莲氏做工多年的老人了,伸手摸了摸莲清的手:“好好好,婆婆呼呼,小娘子乖乖!小娘子将来一定可以长成夫人和雪娘子这样的女子!” 小孩子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被仆妇这么一哄,很快就高兴起来。但雪千影的失落显而易见。小时候自己磕了碰了,或是摔了烫了,很少哭喊。但若是金悯见了,就会跑过来吃力地抱起她,吹着她受伤的地方,说“师娘呼呼,雪儿乖乖”。 钟声传来,将雪千影从失落中唤回。一众妇人齐声喊着“分扁食——过年咯!”话音未落,几个仆妇站成一竖排,三人一组。第一个熟练地一勺十个,将锅里的扁食舀到已经放了青菜、干货和调料并摆放整齐大碗里,第二个跟在后面,为每一个碗里添上汤。第三个则端着托盘,将舀好了扁食添了汤的碗,小心的端上托盘,摆够五碗,便转身送去宴厅,位置自有旁人补上,继续将装好的碗端上托盘。 第871章 守岁 看着仆妇们忙碌而熟练的将扁食送去宴厅,雪千影突然心生感慨。他们这些人,她、莲英、莲康,以及莲威、金悯等人,甚至夜小楼和莫雪歌他们,所有人的努力与付出,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有了具象化和实质性的意义。 其实每一年的新年,都是这么过的。但眼前的场景,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赋予了神圣和伟大的含义:他们张开双臂,为的是能够撑起足够的天空,满足这些寻常渺小的喜乐;他们挥剑杀敌,为的是保护这些寻常渺小的人,使他们不必受到伤害。 寻常和渺小,听起来似乎与神圣和伟大毫无关联。但正如这一碗又一碗的扁食,温暖,饱腹,寓意吉祥,企望来年。无数个这样的寻常和渺小聚集起来,构建出巨大的宏远的使命。 而这个使命,叫做天下苍生。 雪千影突然想起了雪靥。如果有如果,雪千影真想请他在莲氏过个新年——最好就是今年这个除夕。让他看看,刚刚遭遇过近似灭顶之灾的白鹤,刚刚失去了家主和家主夫人以及大半子弟的莲氏,仍然会有这么其乐融融喜庆祥和的新年,仍然满怀希望的祈盼来年。 仍然能够端起这一碗扁食,咬一口,互相道一声:新年吉庆,喜乐安康! 从不怨天尤人,也不会自怨自艾。这就是天下苍生的力量。只要一点点确定的安慰和满足,就能快速自愈,继续将日子过下去。也让这天下能够运转下去。 这就是她坚持不肯灭世的原因。 分食过扁食,团圆宴到了尾声。毕竟老人家熬不得夜,尹横已经先行护送莲康离开,一些长辈也都先行离席。孩子们也都交由各自的保姆和父母带回自己的家中休息。而他们这些年纪最是熬得起的,就要承担守岁的任务。 守岁是守在各家家祠之中。倒也不用像丧礼那般跪坐整夜,但祠堂里的香烛不能断,不能离人,也不能喧哗吵闹。至于聚众饮酒作乐,更是不能。守岁不是好差事,放在以前,雪千影莲英他们这辈的子弟,上有父母健在,总可以偷奸耍滑偷跑几个,或是兄弟姊妹之间打打掩护,互相替换,长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坏了规矩,倒也不会计较。 可今年莲氏的情形,却不容许这般。有些家祠空无一人,有些甚至是整房整支断绝,连同宗都没有。莲英只得从人手勉强充裕的人家里抽调人手,安排了几队巡守,每半个时辰巡视一圈,保证香烛不断。 而主家这边,就只有莲英、莲萱和雪千影三人能守岁了。 莲清赖在雪千影身上不肯走,小姑娘搂着雪千影的胳膊睡得香甜。莲萱身体不好,雪千影本想叫她去睡。 但莲萱却不干:“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天,明日晨起请了祖先牌位,我再回去补觉也来得及。” 莲英也给雪千影使眼色,雪千影想了想,反正莲氏的规矩是初一各家自行庆贺,初二才开始走动,左右莲萱明日整日无事,熬上半宿倒也无妨。 可“整日无事”四个字,又让雪千影伤怀起来。莲萱家里只剩她自己了。她是主家子弟,爹爹与莲威是一个爷爷的堂兄弟。本来父母健在,上面还有一兄一姊。兄长已经成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姊姊外嫁散修,也定居在长州。本来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一场战乱,便只剩下莲萱和小侄女两个了。 不久前,小侄女又生了重病。莲萱自己是医者,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胎里带的先天不足,根本救不回来。含泪送走了小侄女,将她葬在双亲和祖父母身边。可偌大的庭院之中,就剩她自己一个人了。 莲英猜出了师姐的心思,玩笑道:“莲氏主家一共四支。安伯伯家里早就没人了,爹爹一直想从族里过继,可惜没来得及。爹娘这里支就剩我了。堂叔那里只剩了阿萱。苹哥那边,剩下小清儿和泷儿一双儿女——这样看,今日着实齐全得很。” 莲萱不满地拍了莲英一巴掌。莲英笑嘻嘻的,没有继续说话。而雪千影看着怀里小姑娘酣甜的睡相,想着大概这小姑娘也知道自家这一支只剩下她和弟弟了,故而留在祠堂里,代父母守岁。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师姐要待到初五才返回千灯么?”莲英突然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 “夜九哥和十六娘,都没有夜阳过年?”莲萱有些好奇。 雪千影又点点头。夜小楼暂时是回不去夜阳了。而这个新年,不二元君夜一平只身在外,夜小婉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莲英劝道:“那师姐过了初二就走吧,好歹陪他们过个年。还有阿正。他总说自己随遇而安,其实最爱热闹了。师姐不在,他不大好出门,师姐回去,还能陪他出去逛逛。千灯正月里是有集市的,今年应该也会开吧?” 雪千影想了想,没做声。 莲英继续说道:“剩下的事情,已经足够支应了。其实就算师姐不回来,家里的人也够用。特意给师姐写信,就是想让你在族人跟前露个脸,让他们知道你好好的,也就够了。” 雪千影咂么出,莲英这话里有话,不仅蹙眉:“怎么,这些日子,族里有人不安分?” 莲英勾了勾嘴角:“看起来都挺安分的。背地里么——我估计他们暂时也不敢。只是日久才能见人心。眼见我重用外姓,重用璇玑和聚州世家,保不齐有些人就会歪了心思错了主意。兄弟阋墙,同姓之人的攻讦杀戮,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也得防患于未然。” “如今暗堂是哪个再管?”雪千影突然问道。 “暂时是太叔祖。别人不合适。过一阵子,我打算让尹横办几件漂亮差事,之后将暗堂交给他来管。拿不定主意的,再让太叔祖帮帮忙,或是让璇玑给出出主意。” 雪千影对这个安排表示认可,转身从祭品之中抽了一张黄表纸,找了根线香,用木柄一端,蘸着朱砂,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名字,递给莲英。 莲英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连忙将黄表纸折叠起来揣在胸口。 莲萱也大为惊讶:“师姐如今,仍有亲信?” 第872章 改姓 雪千影笑得云淡风轻:“当初帮着师父追查一些隐秘的事情,师父允许我在不妨碍莲氏正常运转的前提下,培植自己的人手。这几个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信得过。如今我虽然用不上,但他们分散在各地寮署,只要我一封传书,无论大小消息,还是机要秘辛,都会对我坦诚相告。” 莲英竖起一根大拇指:“师姐真是高明!” 莲萱也夸,师姐这才叫耳目遍长州。 雪千影不屑地笑了笑:“遍长州?你怎知道我派去各地商行驻守的掌柜们,不是同样的角色?” 莲英张了张嘴,没有继续夸,而是跟莲萱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神之中的惧意。 雪千影又叹了口气:“若不是莲氏有你们兄妹这样的继承人,师父自然不会也不敢对我这般放心放手。不过这些人也算是我为你准备的。师父当年能够坐在舒风院里知天下事,你也可以。而且,过往看来,我长州的耳目还不够多,不然元州那样大规模的纠集人手,我长州不该半点没有察觉。” 莲英垂下眸子,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当着莲萱的面,雪千影不太好说,其实此前莲英也培植过自己的势力。具体的名单别说雪千影不知道,就连莲威和金悯也不不曾过问。只可惜,莲英死的突然,没能留下任何线索。这大把的可用之人,全都断了线。 断线倒也不要紧。莲氏英才辈出,重新培植就是。而且雪千影相信以眼前这个“莲英”的才情,应该很快就会建立起自己的嫡系。但她担忧的是,天长日久,放任这些人不启用,他们会不会怀疑什么,或是猜忌什么。万一其中哪个愣头青,冲到莲英面前戳破其身份。虽然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愚蠢,但以“莲英”的谨慎和手段,当下将人灭口,也是人之常情——倒是白白浪费了人才。 莲萱听了雪千影的话也觉得不太好受。不过,她见莲英没有吭声,接过了话茬:“不过,英堂兄所虑极是。莲氏至今还没有外人掌管暗堂的先例。一旦尹横的事情宣布出来,怕是又要引起一场风波。” 莲英抬起眸子,看着门板上的剪纸窗花:“尹家现在崇宁伯伯主事。前几日他来找过我,说想改姓。” “改姓?”雪千影稍稍蹙眉。莲萱也大感惊讶,这事儿之前莲英可从来没提过。 “嗯。”莲英应了一声。 之前雪千影打消了单独立家的念头之后,莲威想过让尹氏和辛氏、齐氏几个附庸都单独立家,长州世家数量不算少,枝叶繁茂的也有很多。但也不缺安置小世家的地方。莲威考虑过,这几个家族都是信得过的,往南走去千灯,或是往北走,都可以安排,全看他们的意愿。当时除了辛如尘是一早就说好的、点头同意之外,其他几个家族的主事都没有答应,只说考虑一下。 这一拖,就拖成现在这幅局面。 “尹家上下现在连招赘的姑爷都算上,也就三十来人。远远撑不起一个家族。尹默尹横姐弟,自白鹤遇袭之后,备受重用,少不得惹人注目。我想,崇宁伯伯这样考虑,也是担忧他们两个成为众矢之的吧。”莲英又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尹默和尹横算是她推荐给莲英的。能得重用根本原因还是有能力。尹默在白鹤遇袭之前,就有统御一方寮署的能力,甚至还代长辈巡查过边境,很是得力。尹横虽然年轻些,但能从琵琶岭只身赶回家宅报信,又很快加入御敌的战斗之中,也绝非池中之物。这样的青年才俊,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不论何时何地,总会出挑的。 莲英也是这样想,所以才会拒绝尹崇宁想要改姓的想法:“如今莲氏重用外姓,并非只是出于一时之需的考量。世家子弟,往往乐于坐在先辈们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仗着自己的出身门第,似乎姓氏就等同于一条晋身的捷径。这样的家族,不管是千年还是万年,迟早要败在自己人的手上。我也是在重用了尹氏姐弟之后,突然发现这里面的文章。自从尹默跟在我身边、尹横跟着太叔祖之后,莲氏本家的子弟越发勤勉,无论是修习还是做事,似乎都憋着一口‘不能被外人比下去’的心气。师姐,我觉得这股劲头挺好的。只要他们不搞歪的邪的,不用下作的手段对付自家人,适当的竞争,的确有利于莲氏的发展。尤其是现在。” 雪千影点了点头。至少在她掌管子弟修习的时候,向来对本家和外姓是一视同仁的。 况且,对于莲氏来说,她本来就是外姓。 莲萱却很忧心:“可长此以往,难免惹人非议。现在就经常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说莲氏快要不姓莲了。” 莲英笑了笑,但没开口。雪千影笑道:“阿萱,你觉得莲氏为何是莲氏?或者,莲氏能够成为这片天下极少数延续千年的世家之一,凭什么?” 莲萱被问得发愣,垂眸苦思,好半天都没说话。 雪千影也不着急追问。倒是莲英拍了拍手:“初一一早请祖先牌位的时候,我就说这个。” 雪千影想了想,点了点头。初一一早请祖先牌位,是自家顾自家,也就是说,全都是姓莲的。莲英或许都不需要解释太多,只要将这个问题抛出去,自会有人想莲萱一般认真思考。只要肯动脑子,那么莲英的目的就达到了。 实在想不明白的,再行引导也来得及。就算莲英年纪轻,解释起来不能服众,还有太叔祖莲康坐镇呢。 想到这里,雪千影只提点莲英,记得事先知会老人家一声:“免得老人家措手不及帮你善后。” 莲英笑着点了点头。 莲萱想了足足半个时辰,小清儿都醒了一次又睡熟,她才抬起头来:“我想到了很多东西,想到血脉,想到家训,想到历史,想到莲氏千年以来在北境抵御兽人族的功绩,想到莲氏历代家主,甚至历届名仙擂上莲氏的排名……可你让我说,我又说不出来。” 第873章 问题 莲英笑着拍了拍莲萱,直说能说出来什么不重要。只要认真想,就够了。 莲萱依旧不太明白。但莲英和雪千影都不解释,她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蹙眉思索,似乎不得出个答案来,不肯罢休。 恰逢此时,容璇玑来了,还带了些点心和炙好的肉。雪千影和莲英不客气。莲萱却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又蹲在角落里,继续思索自己没能给出答案的问题了。 “阿萱怎么了?”容璇玑指着那边,不解地问道。 “师姐问了个问题,莲氏为何是莲氏。阿萱正想呢。想了半个时辰了。” 容璇玑大为不解,看着莲萱。至少在她看来,这问题根本不需要思索,至少不需要思索这么久。 “阿萱!”雪千影将莲萱叫到身边,指着容璇玑:“你问问你容姐姐,什么是莲氏。让她好好启发启发你。” 莲萱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容璇玑。容璇玑却瞪了雪千影一眼,言下之意,你们家的事情,找我掺和什么? 但容璇玑还是耐着性子,对莲萱道:“每一个莲氏子弟,都是莲氏。” 莲萱强忍着没对容璇玑翻白眼:这不是一句废话么? 容璇玑却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还真不是。我问你阿萱,你们莲氏子弟行走在外,凭什么说自己是莲氏中人呢?姓氏?师承?还是服色?” 莲萱被问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容璇玑没有继续说下去,张罗着让雪千影和莲英尝尝她带来的点心,说是聚州风味,长州这边不太能吃得到。给莲萱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莲英却问:“你怎么过来了?” 容璇玑道:“我聚州守岁,并不在祠堂,而是跟团圆宴区别不大。不过是换个地方,仍然是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我走了一圈,四处应酬了一番,若是不来找你们,就只能回房间自己待着了。” 莲英心疼地握了握容璇玑的手:“也好,爹娘看见你在,会高兴的。” 容璇玑还以笑容。 幸好莲萱还在苦苦思索容璇玑的问题,不然见了这等场面,听了莲英没头没尾的话,怕是要惊掉下巴。 等到几碟子点心都吃得差不多了,容璇玑束上袖子,准备烹茶。莲萱突然跳了起来:“我知道了,因为莲氏的子弟能够代表莲氏!” 雪千影扶额不语。容璇玑和莲英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莲萱的脑子用在医道上确实极有天赋,就连修正都夸,若是安下士当年见过莲萱,关门弟子可能就不会是修正了。用在修习上也够用。但遇见这样的问题,怎么就不转弯不开窍呢? 可是莲英却不想当下就把这个问题解释通透。他伸手捂住了正要开口的容璇玑的嘴,对莲萱道:“这样,一早请祖先牌位的时候,我把这个问题抛出去,你抽时间四下转转,听听族里的人都怎么说。得了空也去问问太叔祖,问问尹家和齐家的几位长辈,再去问问辛如尘。” 莲萱表示不满,看向雪千影。雪千影却也赞同莲英的处置,莲萱就只能乖乖听话了。 初一一早,请祖先牌位的时候,莲英作为家主,除了念诵冗长的“请神辞”之外,就只说了简单的几句话,主要就是为了抛出这个问题。与莲萱的反应十分相似,所有人对于莲英的问题都有些茫然。 莲氏为什么是莲氏?莲氏凭什么是莲氏?这是两个几乎所有莲氏中人,包括莲康在内,几乎都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请祖先之后,众人都散回到家中去休息了。但没过正午,莲英在祖宗牌位前问出的两个问题,就在整个莲氏传开了。外姓,散修,附庸,甚至是聚州迁来的世家,对这两个问题,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只是有人能说出来,如雪千影莲英容璇玑;更多人是说不出来,比如莲萱。 初二用过早膳,莲英拉着雪千影,应酬了几位归省的长辈,之后便下了逐客令,命令尹默亲自将雪千影送回千灯去。 雪千影很是不满,当着莲康的面,骂莲英卸磨杀驴。惹得老人家笑得呛了风,咳出了眼泪。 “你都回来三四天了,小荷别苑里还有贵客的,就算夜九哥不算外人,阿正和十六娘总要好生招待的。当初白鹤遇袭,他们可是帮了不少忙,出了不少力,怠慢了他们,别人会戳我莲氏脊梁骨的。” 莲英越是说得一本正经,雪千影越想揍他:“好歹让我过了初二再走啊。就算是外嫁的闺女,初二也能归省啊。” 莲英却翻了个白眼:“师姐算哪门子外嫁。成婚也是住在小荷别苑。想要归省几时不行?就别赶在新年人多事多的时候凑热闹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雪千影一步窜过去,照着脸颊用力的掐了一把。 莲英缩了一下脖子,却仍旧挨了这一下,先是讪笑,突然转为惊讶。 莲康也大感震惊。他震惊的不是莲英没有躲,而是莲英躲了,却没躲开。 老人家稍稍沉吟片刻:“不是说只恢复到了通脉境?这几日忙着过年,也不太见你修习……” 雪千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太叔祖在说什么,笑着将仙尊灵力从何而来解释了一番,又道:“但仙尊修习的方法,并未传承下来,如今我修习的法门,只是受了仙尊的启发,多少算是自创。而据仙尊当年的侍从所述,这种将周遭灵气转化为灵力的办法,瓶颈就只在转化的速度和身体所能承受的多寡。速度需要慢慢练习和适应,自然以我的资质,怕是终生也难及仙尊百一的境地。至于后者,随着我身体逐渐好起来,自然修为会越来越高的。” “我活了一把年纪,这等修习的法门闻所未闻。你说仙尊便是如此,我也愿意相信。只是,这条路前无古人,能否后有来者也未可知。孑孓独行终究辛苦。你身子刚刚恢复,切不要贪心冒进,一切以稳妥为先,小心才是。” 雪千影点了点头。老人家自然是好心。而且他也实在难以承受再度失去子孙小辈的痛苦了。 “对了,我这条路虽然不好走,但我有一套功法,倒是可以传与莲氏子弟。”雪千影觉得是时候拿出《红尘诀》了。 第874章 自责 雪千影午膳前就离开了莲氏。没让尹默送。莲英身边终究是缺人手,尹默可以帮他处理很多事。 但全都指望一个人是不成的,雪千影临行前也提醒莲英,可以适当的扩充些心腹了。甚至可以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莲萱,以及莲葵。 至于尹横,既然来日要让他来执掌暗堂,有些事还是开诚布公的好。但到底要不要说,还要看莲英自己的意思。 至于修习《红尘诀》的事情,莲康思虑再三,表示现下不太适合放在白鹤莲氏家宅。不如还是放在小荷别苑。过些日子,天气暖了,他会亲自出面,以为雪千影擢选弟子的名义,挑选一批还未开始修习的孩子,送去小荷别苑,以《红尘诀》来入门。 当然雪千影也有言在先,此举有风险。也许对于某些资质欠佳的孩子,这是个机会。但也可能对于某些人来说,反而成就不如寻常修习的《出尘诀》也说不定。 莲康表示自己会谨慎。这件事交给太叔祖,雪千影也足够放心。 而莲英看着师姐远去的背影,对莲康感慨道:“师姐恢复修为的事情,还是要保密。若是不小心传扬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莲康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雪千影回到小荷别苑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雪千影还以为他们都出去逛街了。到了夜小婉的房间一看,原来是在午睡。也没有打扰,悄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却和夜小楼差点撞了个满怀。 夜小楼尴尬一笑:“婉妹说你房间里有个窗轴总有响声。我趁着有空过去看看。” 雪千影嗔怪道:“哪有大过年修东西的?” 夜小楼愣了愣:“啊?长州还有这种习俗?” 雪千影也很奇怪:“你们玄州没有?” 夜小楼摇了摇头。雪千影撇了撇嘴。 两人就这么站了半天,夜小楼才道:“也许民间有吧。只是我不知道。毕竟我在夜云台,也不知道寻常人家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啧啧。”雪千影紧了紧鼻子。虽然是带着嘲讽,可她总觉得夜小楼的情绪不太对劲。 夜小楼下意识的伸手去刮她的鼻子,手刚碰触到鼻尖,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们俩搁那相面呢?”修正的声音,十分不合时宜的传了过来:“夜胜寒,吃药了!” “你又吃的什么药?”雪千影蹙眉,之前夜里睡不好,修正变着法的弄了许多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夜小楼最后索性放弃了。这怎么又吃上药了:“再说了,哪有大过年吃药的?” “你们长州不是最开通的嘛,怎么这规矩一套一套的,这么多?”修正有日子没跟雪千影斗嘴了,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时机,又替夜小楼解释道:“年前扫房,不小心散了汗,有些着凉。我寻思怎么着两服药也就好了。没想到竟然拖到了初二。”说着,又摇头,“这经常受伤的人啊,体质必然大不如前,也是正常的。你若是伤风着凉,没准好得还没有他快呢。” “呸呸呸!大过年的你能不能盼我点好?”雪千影竖起眉毛,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修正根本也不怕她,冷笑着说道:“您二位继续作耗。活过四十,我给你们立长生牌位烧高香!” 雪千影抬手要打,而修正如今也是悟道境了,身法比从前快了不少,一闪身,几乎是贴着雪千影的手掌滑了过去,手里的汤药一滴都没洒。 两人都是一愣。 “阿正又有进境?看来婉婉这些日子没有懈怠。”雪千影看着他手里的碗,抚掌一笑。 “你不过就是回家过个年,这出手的速度,又变快了?”修正又惊又喜,伸手摸了摸她的脉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自然也无不妥。 夜小楼也很欣喜:“照着这个速度,用不了半年,茕茕便能恢复鼎盛时期的修为了。”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倒不是不想这么快就恢复战力,而是她自己还是不太有信心。毕竟这条路越走越难,说不定哪一天就戛然而止、再无寸进也说不定。 午后,夜小婉醒了,雪千影决定“一家人”出去逛逛,晚膳就在千灯城里的酒楼里用。夜小楼好奇,大年下的,竟然还有酒楼开张。而夜小婉则道,玄州很多酒楼,新年期间也是开张的,而且有许多人家,团圆宴都是摆在酒楼里的。 这让夜小楼大为惊讶。他不算是深宅大院里的贵公子,也是走过很多地方的,却从来没有发现这种民生细节,实在是有些羞愧了。 夜小婉笑道:“九哥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印象里团圆宴都是摆在家里的。但对于一些小世家或是富户来说,年节里几乎没有住家的仆役,帮佣太贵请不起。万一家里刚好没人会操持年宴怎么办?所以,新年期间不停业的酒楼就有了市场。只是普遍要比寻常时候贵上三成左右,大过年的,倒也没人计较。” 雪千影道,长州也是如此。像莲氏这等大世家,团圆宴自然是摆在家里的。但对于一些人口不满百的小世家来说,新年专门请厨子到家里做年宴,和去酒楼里吃团圆宴,价钱差不多。而且大师傅手艺总有个偏重,未必就合口味,还不管收拾锅碗瓢盆。这么对比,就不如外面的酒楼更划算了。 夜小楼听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挂着自嘲的笑容:“我还是做过少主的,什么都不知道。” 雪千影却能理解他:“夜氏是十大世家第二,当然不会没人操持年宴了。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但以雪千影对夜小楼的了解,这情绪绝非是因为酒楼而起。 雪千影心下狐疑,直接就问夜小婉,她不在这几日,小荷别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夜小婉叹了口气,低声对雪千影道,今年玄州是灾年,粮食渔获连续三年减产,商税因为被泽氏封堵的缘故,也收不上来。除了矿上,几乎没有哪项收益能与往年持平。若不是有千灯这边源源不断的粮食低价卖过去,玄州很多百姓甚至会有人吃不上饭,过不起年。 雪千影蹙眉,这事她可没听莲英提起。 “九哥知道了,非常自责。第一是怪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第二则是,”夜小婉又叹息一声,“这样的情形已经是第三年了,他此前竟然毫无所知。今年若不是我经手买粮,核算的时候被他听了几句,怕是也还是不知情呢。” 第875章 逛街 雪千影看了看夜小楼。轻轻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开解。毕竟她也不知道其他世家都是如何教导子弟乃至继承人的。况且无论是她还是莲英莲芙,从小都被莲威和金悯教导着关注民生细节,关注口中食身上衣,实在也没犯过这样的“错误”。 不过,她还是对夜小婉道:“你九哥不过是关心则乱。夜氏这么多年,家大业大,再难的事情也经历过,不怕这点小坎坷会过不去。至于他自己,戳戳他痛处也好,将来执掌夜氏的时候,也能避免很多弯路。” 夜小婉的意思也是不要劝,这种事还是让夜小楼自己慢慢化解比较好。但听雪千影这么说,还是替自家九哥说话:“人家可是为了你连少家主都不做了。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却还事事都往那上面引,搞得我九哥像骗你似的。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必呢。” 雪千影却轻轻勾了勾嘴角:“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骗自己呢?” “出来逛街,就别说悄悄话了!”修正和夜小楼已经将两人落下好远,站在前面回首招呼她们快些。 夜小婉望了一眼前方,一个玄衣银氅,仪表堂堂,一个绯衣如云,风流倜傥。两人站在一起,在繁华的街市上,仍旧十分惹眼,引行人频频侧目打量。 “茕茕,平时看多了不觉得。往人堆里一扔,我九哥和阿正真是长得很英俊呢。” 雪千影笑出了声,拉着夜小婉的手,向前跑了几步:“快走吧!” 又逛了不久,修正就嚷着饿。雪千影找了个小摊子,招待几人吃了一顿糖水。修正本来见摊子太小,也不太干净,还要挤兑雪千影小气。结果只尝了一口,便大呼美味,恨不得将勺子都吞了。 夜小婉也称赞不已。 “阿正也就算了,能得你一声夸赞,这家老板也是值了。”雪千影玩笑道。 夜小婉带着几分惊喜,几分感慨,好像根本没听见雪千影的话,如喃喃自语一般:“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桂花糖里可以加陈皮和肉蔻呢?吃起来甜香爽口,却又不腻人。而且还中和了桂花后味的涩,真是妙极了!” 雪千影看着她颇有几分无奈,放任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揉了揉眉心对夜小楼和修正道:“现在时节还早,再过一个月,我带你们来吃鸡头米桂花糖水,与我师娘的手艺如出一辙。以前我在千灯小住,馋了又来不及回家,就会到这里来吃。” 夜小婉兴奋地点着头。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稍稍伤感的眼神,手里的勺子一抖,将整颗汤圆糊在了自己身上。 千叶玲珑金玉环佩是夜氏的信物,归少家主所有,夜小楼在离开夜阳的时候,特意交还给了夜一行保存。但他把上面雪千影送给他的长生贝拆了下来,挂了一枚玄玉雕成的千叶纹玲珑香囊,下面还配了金银两色编织的流苏。 而那颗汤圆,不偏不正的就落在了长生贝上。 夜小楼几乎是跳了起来,用手将汤圆捏起来,放到做面上,又接了夜小婉递来的帕子,轻轻将贝壳擦拭干净。眼见贝壳毫无损伤,夜小楼终于松了一口气。雪千影和修正则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没有落在袍子上,这可是十六娘熬夜给做的新衣。若是弄脏了,夜胜寒要叫出声的。”修正拿腔拿调的打趣道。 夜小楼红着脸,偷瞄了雪千影一眼,接着又朝着修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左右他也瞧不着。 喝完了糖水,几人继续逛街。顺便寻么顺眼的酒楼用完膳。前面不远传来一阵锣鼓声,夜小婉拉着雪千影钻进人群,夜小楼和修正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等到了近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家酒楼新开张。 酒楼装饰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一看就不是个寻常百姓消费得起的地方。但消费不起不要紧,看热闹也不花钱。此时酒楼大门口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人群正中,是一方棋桌,一位青衣公子,正在与一位老者对弈。 “这是什么说法?”夜小楼脱口而出。不等雪千影这个本地人作答,边上就有好心的大哥给他解释,说这家酒楼主人不是寻常商人,而是个风雅人物。新店开张,不放炮竹,不兴丝竹,反而摆下琴棋书画四道关卡,只要能够通关,便可以在酒楼最高档的雅座里,吃上一年的白食,而且但凡是店里有的菜色,随便点,连同酒水茶饮一起,全都记在店主人的账上。 “这四关已经摆了大半日,眼下这第一关棋还没人破得了。方才店主人传下话来,最多四人,一起闯关,也是可以的。之前的承诺依旧作数。”边上又有一人说道。 “还有这等好事?”修正来了兴致,撺掇同伴:“要不咱们几个去试试?夜胜寒的琴和棋,虽然比不过我家家主,但在康州之外也算是上乘的。十六娘的簪花小楷亦是一绝。至于画,”修正说着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连忙摆手:“我就只会画绣花的样子。正经丹青我可不行。” 修正却不以为然:“你不要妄自菲薄。仙尊都夸过你画的花样乃是世间少有的珍品,不输那些丹青大家。再说了,谁知道店主出的是什么题?万一是花卉之类的,你就当绣花样子一样,随便画画,肯定能过关。” 夜小楼被他说得动心,但还是玩笑道:“那阿正,你干什么?” 修正抱起胳膊:“我这等肩不能担手不能搬的文弱之辈,自然只能为你们加油叫好咯!顺便,你们赢了好酒好菜,别忘了分我一份。” 夜小楼连说不行,让修正至少也得出一份力,从琴和棋之中选上一个。修正无奈,自认棋艺不如夜小楼,于是选了琴。 四个人正合计着,人群之中传来一阵惋惜的声音。四人扭头一看,棋桌旁那位棋手,只输了一字半。可以说只差一点,就破了这大半天都没人能破的棋局,实在是运气不佳。 那位老者起身与棋手施礼,之后直起身,面向众人:“这位公子只差一点,甚为可惜。还有哪位想要来试一试?” 修正高高举起手中折扇,指得却是夜小楼:“他他他!让他试试!” 第876章 残局 老者长得仙风道骨,一身吉服,周身的喜气,看起来约么是个仙修,只是修为不算高。也不知道是店家的亲戚,还是特意从哪里请来镇场子的。 老人家彬彬有礼,对着夜小楼抱了抱拳:“敢问,几位是一起闯关,还是由这位玄衣公子一人闯关?” 修正笑道:“老人家,您这四关摆了大半日,一关都没人能过呢。小辈们不敢托大,四人一起闯关。” 老者道了一声好,请夜小楼入座。夜小楼推辞了一番,待老者坐下后,自己才浅浅地坐了。 老人家手速极快地恢复着棋局。夜小楼这才仔细观察棋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看了一眼雪千影。 老者以为他需要帮手,便点了点头,请雪千影上前,更言明,四人合下也不是不可。 老人家如此自信,倒是让雪千影笑着摇摇头,轻声问夜小楼怎么了。夜小楼将声音压得极低:“这应该是红尘棋局的一个变式。就是阿横在地宫里遇见的那个。当初我看她和璇玑复盘过。两人合力拆了数日,也只拆解了三分之一。” 雪千影也愣住了,不禁打量着老者,心说这位大概应该有些来历才是。但她压下心中好奇,拍了拍夜小楼肩膀。闯关只为一乐,玩得高兴也就是了,犯不上为了一个棋局忧心忡忡。夜小楼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棋局之上。 老者执黑,夜小楼执白。老者先落一子,让原本看似平衡的棋局,顷刻间变成了白子劣势。夜小楼并没有回忆当初莫雪歌和容璇玑拆解棋局的步骤,也没有着急挽回,而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落子。很快,就失去了原本还有微弱优势的一个角落。 修正稍稍蹙眉,几欲开口,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夜小楼——反正就是一个游戏,赢了有彩头,输了也无所谓,大不了让雪千影请他们到这家新酒楼大吃一顿就是了。她又不是请不起。 夜小楼落子极快,看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那老者落子也很快,完全跟上了夜小楼的节奏。甚至还稍胜一筹。 不多时,夜小楼又失了一块先机,将中原大好局面拱手相让。人群里不少懂棋的,都发出叹息的声音。还有些个说话难听的,直接嚷了出来:“这位公子,不会下棋就换人,不要瞎耽误工夫好不好?” 夜小楼两耳不闻周遭,只顾自己的布局,很快,又失一角。 “唉。”人群之中传来齐刷刷地叹息声。雪千影看着夜小楼,又是担心又是好笑:这人从来都是天纵英才,见惯了交口称赞,哪里遭逢过这般令人嘲讽的境遇? 不过很快,雪千影就收敛了笑容。她不会下棋,但是雪蕊姬、莲威、莲康乃至金悯,都是个中高手,从小耳濡目染,优势劣势她还是分得很清。夜小楼虽然连连败退,但却给自己腾出了充足的施展空间。三十几手之后,夜小楼突然转守为攻。又是近二十手落子,竟隐隐有反败为胜的气象了。 为观众人也从唉声叹气,到啧啧称奇,再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都在等候这一场棋局的胜负。 很快到了收官阶段,夜小楼落子速度不减,老者却添了几分犹豫不决。最终两人收官完成,清点子目,夜小楼竟然以半子生出!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之声。夜小楼堆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寒冬时节,他竟然连外袍都被汗水浸透了。 老者起身行礼,称呼都变了:“小友年少英才,进退得失,拿捏得毫厘不差。老者一生痴迷棋道,却难逃心中贪念作祟。” 雪千影扶着夜小楼起身还礼。夜小楼累得不想说话,只能有雪千影代为客套。可雪千影说了两句场面话,直接问起老者的师承来。 老者微微一愣,看着雪千影,又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作答。 雪千影只能扯谎,说自家家学,曾经传下过一本棋谱,但大半都已经被鼠咬虫蚀,残缺不堪。自己儿时心高气傲,曾经翻阅过几次,隐约记得其中有一无解的残局,与今日老者设下的关卡几乎一模一样:“晚辈这样发问,的确无礼,可也是为了家族溯源求根,想得一个答案。” 好半天,老者才叹了口气:“我幼时于修习上并无太高天资,待到入门境之后,便沉迷棋道,不思进取。成年之后,家破人亡,我也只能流落在外,却始终没有放下这黑白纵横。后来,我遇见一位仙门中人,自称是昆仑云中人,他与我对弈数日,对我的棋艺赞赏有加。只可惜,他后来有事要返回云中城,临行前留下这一棋局,说有朝一日,我若能执白获胜,他便会再度归来与我对弈。” 老者说着,脸上带着惋惜,令人动容。 众人已经猜到,老者可能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位仙门中人。 “只可惜,我每每执白便输,反而是只要执黑就能赢。久而久之,被磨灭了心气,越发不敢奢望能够破解棋局了。只是少不得心有不甘。四处游历之时,时不时的拿出棋局,期望能够遇见高手,帮我圆了这个心愿。” 雪千影连忙追问,老者可知那位仙门中人姓氏名谁。 老者摇了摇头,只说那人姓雪——可这线索毫无用处,雪乃是昆仑第一大姓,几乎半数以上的昆仑翼族都是姓雪的。 “你怀疑,是雪靥?”缓过精神的夜小楼,悄声问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不能确定。地宫里的幻阵是仙尊设下的,那莫雪歌遭遇的棋局,多半是仙尊设下的。可这反而很奇怪,仙尊的棋下得是不错,可也就是与莫雪歌平手的程度,偶尔不留神还输给过夜小楼和修正,这般精妙的棋局,应该不是他创出来的。可仙尊的这些个老朋友里,除了雪靥,其他人的棋,还不如仙尊呢。 “只不过是一个残局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夜小楼道。他脸色不是很好看,雪千影将他搀扶到一边。老者完成了棋局,也先行退到了一旁。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凑了上来,对着雪千影几人拱了拱手。 雪千影问道,第二关是什么。 掌柜一笑:“书。” 话音没落,从酒楼半空甩下十几条一尺多宽的彩绸,上面有的用金粉写着大字,有的则是空白。 第877章 摹字 雪千影打量了几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夜小楼也被这阵势唬得发愣,指着其中某道彩绸,问雪千影:“那一条,可是摹得草圣张季明的《四季诗贴》?这摹的也太像了些!” 雪千影皱着眉头,带着几分苦笑:“不止有草圣的《四季诗贴》,你看另外几条,楷、行、草、碑、篆,皆是临摹的名家名帖。这么大的手笔,我反而看不懂,这一关想要考什么了。” “难不成是要我们临字?那不还有几条空白的么?只是,这么高的楼,”夜小楼仰着脖子比划了一下,“这彩绸有一米多宽吧,这么大的字,”夜小楼又回头看了看夜小婉,“婉妹的体力怕是支撑不下来。”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心说这一关还真是为难夜小婉的修为了。 掌柜的收获了足够多的惊讶与赞叹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开口解释:“这一关的规矩很简单,只要临摹同样的字体,填上缺失的上下句即可。” 没等雪千影几人讨价还价,人群里就有人喊道:“这彩绸挂这么高,寻常人等哪里飞得上去?店家这不是难为人嘛。难不成你家东主,只想交仙修做朋友,全然瞧不起我们这等小民百姓?” 掌柜连忙笑着摆手:“这位贤弟,这话说得可就有些诛心了。我家东主设下四道关卡虽然是为了搏个噱头,招揽生意,可也是真心实意交朋友的。东主吩咐了,若是体力好,腕力足够,直接写在彩绸上,自然是极好的。若是办不到,写在纸上也算过关。”说着,掌柜的拍了拍手,几个伙计抬了一方桌案到人群正中,上面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这我倒是还能试试。”夜小婉笑着上前一步,对掌柜的抱拳施礼,掌柜的连忙还礼。夜小婉又对围观众人拱了拱手。 方才起哄的那人,又叫道:“丫头,你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不是咱老少爷们瞧不起你,可你读书写字才几年!就算你精通各种字体,也认不全这上面的文章。”说着,还指了指修正,“不如叫那个年长的来!” 其他人也跟着叫道:“或者你们合力,有人认有人写,反正你们四个是一块儿的,也不算坏了规矩,是不是啊掌柜的!” 掌柜的笑得和蔼可亲,点头称是。 夜小婉笑了笑,冲着起哄的几位一抱拳,也不与他们闲话,转身抬头看了一眼彩绸:“我的功力,还不足以在各种字体之间自由转换。所以,先从草书开始吧。左起第二,是草圣《四季诗贴》其二的颈联,彩绸上写的是‘少年不知离别意’,下句当是,”夜小婉说着,展开一张宣纸,提起笔,蘸满墨汁:“‘以为归期似花期’。”说着,七个草字一气呵成,竟也学得张季明七八分的神韵! 先前起哄的几个汉子,抻着脖子看了几眼,突然叫了一声好。吓得夜小婉手一哆嗦,差点就写坏了最后一个字。 雪千影又气又笑,回身对着那人拱了拱手:“这位兄台若是再喊两声,我们几个真就破关无望了!” 那汉子连忙捂了嘴,小声道:“你们且快些过关,我还等着看后面两关是什么呢。” 夜小婉写好第一张,自有伙计揭过,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果然好字!”这才看清夜小婉字迹的众人,连声赞叹着。 “左起第六,先哲张小山前辈的《殿前欢》,彩绸上的两句是‘南北征雁行路难,青白城关红叶滩’。该填上的下句是,”夜小婉再度落笔,“‘风霜半纸,风月千山’。” “左起第九,字是仿得先哲张怀的草书,但诗却是《愿无忧》。彩绸上写的是‘最是慕才学’。该添的上句应是‘少年识风月’。” 所幸草书只有这三张,临完之后,把夜小婉累得够呛。但剩下的几种字体,临摹起来就简单多了,夜小婉一口气又写了十张: “右起第一,是‘一别三十里,来时未有期’。” “右起第六,是‘绿荷红菡长相映,卷舒开合任天真’。” “左起第二,是‘岭月破云,秋霖洒竹,清意何穷,真心自得’……” 夜小婉放下笔,不禁觉得手腕酸痛,用力甩了甩。 “娘子果真好才学。”掌柜的上前一步,递上一条热手巾,夜小婉十分感谢,敷在手腕上,果然好受许多。 “掌柜的客气了。剩下这两条,有些难为我了。”夜小婉指着左起第五条的行书和右起第三条的小篆说道,“这两句诗都是仙尊当年游历天下时所作,我倒是知晓一二典故。可这字体的来历,就有些叫不准了。” 掌柜的捻髯一笑:“娘子博闻强识,已经令人惊叹了。若是叫不准字体也没关系,只要能临出来,便算你过关了。” 夜小婉点了点头,可仍心有不甘,回头看向雪千影求助。雪千影只认得“若为人间借朝暮”一句,乃是仙尊自己的笔迹,她在浮光槎书房里见过许多仙尊留下的批注,自然熟悉得很,一眼就认出来了。甚至可以模仿得有七八分像。 可另一句“览往昔以俊彦,罗九天以琪树”的字迹,她是真的认不出。 修正听见雪千影吟诵这一句,脸色突然变了变,夜小婉细心,问他可是知道什么。修正道,其救命恩人,也算是养母的莫夫人,闺名正是源自这一句诗。 “难不成,是莫夫人的笔迹?我隐约记得阿横说过,莫夫人很擅小篆?”雪千影灵光一闪,说出了一个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答案。 修正却从夜小婉那里接过笔,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写下了这十二个字——与彩绸上几乎一模一样! 加上雪千影所摹“人间朝暮”一句,合三人之力,终于填上了所有的诗句。 掌柜的笑着拍了拍手:“恭喜几位,这第二关,便算是过去了!” 酒楼上的彩绸被人撤下,几人所写下的字帖也被伙计小心带走。掌柜的解释,说酒楼里有擅誊写大字的账房,一会儿会将几人所临所写,誊在彩绸上,挂出来供人欣赏。 第878章 辩琴(元旦快乐) 书案撤去,场中已经摆好了六张琴案,五张在一边,剩下的一张单独在另一边。中间还隔了一道长长的屏风。 看来这第三关,就是琴了。 掌柜的眼见布置好了,对众人解释道,这第三关的规则也很简单,屏风那边,五位琴师同时奏琴,同时弹奏五支不同的曲子。而屏风这边,闯关之人需要分辨五支曲子在弹奏过程中是否有错漏之处,并将错漏之处一一改正,弹出正确的旋律来。 这不仅是在考验闯关之人对于曲目是否熟悉,更考察记忆力。毕竟万一一支曲子就错上十几处,五支曲子加在一起,数量实在可观,想要一一指出并弹奏出来,着实不是一桩容易之事。 但修正已经坐在了琴案旁边,试了试音,又校准了琴弦,示意掌柜的可以开始了。 “看来这位先生成竹在胸了。”掌柜的笑着欠了欠身,他看不出修正的年纪,长州的风俗只要男子成年便要束发戴冠,还以为他跟雪千影他们几个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呢。可之前听见起哄的百姓说他稍稍年长,反而叫掌柜的摸不着头脑了。 大年下的,礼多人不怪,叫一声先生,也更稳妥些。掌柜的这样想着,也是这样做的。 屏风的另一边,五位琴师依次落座。之后一声鸣锣,便齐齐开始弹奏。在场所有围观百姓,都跟着琴声,放轻了呼吸,生怕扰了修正闯关。 修正端坐在琴案钱,专注的听着几位乐师的演奏,嘴角渐渐流露出笑意。 看着修正渐渐变得轻松的神情,雪千影和夜小楼相视一眼,也都勾起了嘴角。果然,莫氏教导子弟,对于音律上的看重,是他们这些人不能想象的。 很快,一曲终了。又是一声锣响,将众人从杂乱无序的琴音之中唤醒。众人将目光齐齐看向修正。有些看热闹的百姓绝对这样对修正颇有些不公平。毕竟若是寻常人,还能观察一下琴师手指上的动作,可修正的眼睛是蒙着呢,谁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先生若是觉得为难,可以请琴师们再演奏一遍。”掌柜的顺应民意,对修正说道。 修正却道:“不必。”引来为观众人一阵惊叹之声。 修正笑着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说道:“本来我还有几处不能确定,但方才掌柜的一句话反而提醒了我。” 见掌柜一脸茫然,修正继续笑道:“你说他们可以再行演奏一遍,就证明所有的错漏都是设计好的。而不是琴师们自行发挥,或是弹奏失误。这样一来,我就能够确定了。” 说着,修正一边弹奏,一边指出对面琴师的错误,总结完一支曲子,还会将整首乐曲完整地正确地弹奏一遍。 如是,五支乐曲弹奏完毕,现场众人皆目瞪口呆。掌柜的与几位琴师再三确认过,修正弹得完全正确,毫无瑕疵可挑。便不得不宣布,这一关,修正闯过了。 夜小婉搂着雪千影,笑了起来:“这五支曲子,我只能听过两支,还不能确认找出全部的错漏,阿正真是厉害极了,竟然只听一次就能全都找出来。” 修正大摇大摆的走回到几人身边,满脸写着得意。雪千影忍不住想要泼他冷水:“几首练熟了的曲子而已,你也拿出来显摆,阿横知道了,必然要自省自己持家不严。” 修正却道,五支曲子当中,有两支他都是第一次听。 雪千影张大了嘴巴:“那你就记住了?” 修正笑道:“你不通音律,我怕是与你解释不清。这么说吧,乐曲也是有套路的,自然有些曲子在做出来的时候就有瑕疵,但若能流传开来,必然是经过多番校正和推敲的。所以,如果在弹奏之中有错漏,似我们这种自小熟悉音律之人,哪怕是从来没听过的曲子,只要用心仔细去品,很容易就能发现。” 夜小楼也道:“就好比你看你师弟师妹们练剑,哪怕是他们自创的套路,你也一眼就能看出不妥之处对不对?这都是一样的,相通的。” 雪千影撅起嘴,说起音律,她实在没什么本钱与这几位辩驳,只能苦着脸:“你们倒是都轻松了,压力全交在我身上了。你们都赢了,这最后一关,我不赢都不行。偏偏我又实在没什么把握。” 修正难得不跟她斗嘴:“绘画上我是帮不了你了,但十六娘对于鉴赏画作颇有心得,夜胜寒也是个中大家,有他们帮你,当不会输。” 夜小婉也道,方才若不是雪千影和修正帮忙,自己也过不去书这一关。 雪千影却依旧小性:“你们舍不得欺负婉婉,到我这就未必了。你们两个都是独自取胜,就我有人相帮,还不得被你们——尤其是你阿正——念叨一整年?” 这话一出,修正和夜小楼都稍稍愣了愣。夜小楼更道:“方才的棋局,有一处依我看乃是死棋,不是你小声提点,我根本想不到还能那样破解。” 修正也道,方才有一段曲子之中的错漏他并未发觉,还是听见了夜小婉的提醒,重新回想,才发现的。 这回轮到了雪千影和夜小婉发愣,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可我方才并未出声啊!” “你们都没出声?”夜小楼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夜小婉。修正也面露狐疑:“不是十六娘,难道还能是茕茕?” 可雪千影在音律上的“天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夜小楼蹙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将几人聚拢些,低声道:“此事蹊跷。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局像是有人故意给我们设下的?” 雪千影挑了挑眉:“你是说……倒也不无可能。第一关是棋,天下珍珑棋局如何之多,为何偏偏是红尘棋局的变式。第二关的书,仙尊也就罢了,莫夫人可从未听说是什么大家,扯出她的字迹,确实像是故意引出阿正一般。至于方才第三关琴,好像就没什么关系了……” “有的。”修正难得神情严肃,“其中有一支曲子,我听仙尊弹奏过一次。还有一支,是泽氏小公子送给十六娘的那本琴谱里记载的。那琴谱约么是孤本,据说也是泽家主从昆仑得来的。” 雪千影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我说阿正弹奏的时候,为什么总觉得那曲子似曾相识。是了是了,是仙尊弹奏过。而且我还记得,他说过那支曲子,乃是北海风仙主所谱,听过的人都不多。” 第879章 临画 “即使如此,茕茕你要小心了。”夜小婉捏着雪千影的手,不无担忧的说道。毕竟提起仙尊,提到昆仑,多半就是冲着雪千影来的。 “难不成是有人想要试探茕茕的修为是否恢复?”修正猜测道,又摇了摇头。就这几关,实在也跟修为扯不上太多的关系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如何,先看看这最后一关,然后再说。”雪千影定了定心,但还是对夜小楼叮嘱道:“若有意外,你护着阿正和婉婉先走,我来断后。” 夜小楼两条眉毛瞬间立了起来,眼尾的疤痕泛出红润。 雪千影赶紧伸手按在他肩膀上,将这人即将腾起的怒意生生压了下去:“你听我把话说完,你把他们送走,我这边动手就少了掣肘——你再回来接应我就是了。难道我当下的修为,还敢托大不成?” 夜小楼喘了两口气,算是压下了情绪,重重地点了点头。 掌柜的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清咳了两声:“几位,还有最后一关:画。” 雪千影上前一步,笑道:“还请掌柜的解释一下规则。” 掌柜的哈哈一笑,直说这一关非常简单,就是现场临摹一幅画。而且只要求神似,不必追求形真。 雪千影稍稍蹙眉,有些纳罕:“人家过关,都是层层加码,越来越难。怎么到掌柜的这里,反而是越来越简单呢。” “娘子这话说的。这天下的道理,向来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嘛。在下眼拙,几位都是高人,这雕虫小技,自然是难不住各位的。” 雪千影笑着摆摆手,请掌柜的将要临摹的画作请出。掌柜的拍了拍手,几个伙计抬出了一个木头架子,上面蒙着一块红绸。 掌柜的抬手揭开红绸,雪千影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夜小楼和夜小婉都上前两步。就连视物不清的修正,也紧跟着向前抢了两步。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似乎也是在为这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更称不上有什么难度的画作出现在这一关里而感到惊讶。但不多时,就有人惊呼道:“这画上的女子,怎么看起来和闯关的娘子有几分相像呀!” 木头架子上,挂着一幅工笔美人图。而这幅画,雪千影曾经见过,正是此前挂在仙尊卧房里,后来被雪千影给烧了的那幅,由仙尊亲笔绘下的花盈袖小像。 雪千影伸手摸了摸画上的颜料,很新,不仅没有毒,而且还不算名贵,都是些寻常文房店里就能找到的货色。而且从触感判断,这幅画应该是新近仿的,仿得还不算细致,除了画中的花盈袖之外,原画之中远处山峦海景,近处繁华舞蝶,全都被潦草带过。 雪千影又摸了摸画作的边缘,装裱的胶水还没有完全干透,装裱的工艺也很一般,而且手艺十分粗糙,卷轴边缘还有少许的毛刺,显然是仓促之中完成的。应该就是为了临时拿出来供人闯关用的。 或者是为了针对雪千影而来。 可什么人能够这般肯定,自己初二就会返回小荷别苑。又如何确定,自己一定会在今天就出来逛街呢? 甚至,为何就敢认定,自己一定会走这条街道,会来凑这个热闹呢? 雪千影回头看了夜小楼三人一眼。夜小楼神色凝重,轻轻摇了摇头。 雪千影转过身来,亲手铺开纸张,提笔蘸饱墨汁,心中仍旧十分疑惑。这人究竟是谁,又想要干什么呢? 雪千影作画的技艺不算高明,画人物实在是为难,最多会画一些绣花样子。她盯着那副画看了半天,又回忆了一下当初仙尊卧房里的那幅原画,想了想,终究还是另辟蹊径,挑自己擅长的东西入画。落笔先将应有的花木勾勒出来,又将远处的景致描摹了一番。而后草草几笔勾勒出人的轮廓,没有描画五官,却将花盈袖的发饰和衣裙勾画得分毫毕现。 雪千影甚至还临时调了个颜色,只为还原原画上翩跹的蝴蝶——魅生。 在蝴蝶的翅膀上点下最后一颗蓝色的斑点,雪千影放下了笔,退开了一步。 掌柜的上前看了一眼,迟疑的问道:“娘子可是花完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 掌柜的命伙计将画挂了起来,围观的百姓们,也发出一阵细微的议论之声。 一个伙计跑进酒楼,不多时又跑了回来,在掌柜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掌柜的扯出笑脸,问雪千影,为何不描摹画中人的样貌。 这问题雪千影没法回答。若是实话实说自己笔力不够,必然被视为敷衍不能过关。而就算是她笔力足够,心里也不想描绘花盈袖的模样,哪怕她与自己实在相像。 夜小楼上前一步,对着掌柜拱了拱手,又对围观众人抱了抱拳:“这个问题,还是我来答吧。” 眼见所有人包括雪千影在内都露出疑惑的神情,夜小楼只是笑了笑,对众人道:“众位也都瞧见了,这幅画上的女子,与我家娘子有几分相似。可她们的确不是同一人。若我家娘子按照自己的样貌来画,着实该算是作弊——在场的学过画的都知道,想要画人像,自己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又有谁不曾在学画的岁月里,对镜自怜呢?” “公子说得是极了,画人像不都是从画自己和亲眷们开始的嘛!”果然,夜小楼这话颇有人捧场。 “可若不按照自己来画,恕我冒昧,不知这画中人与酒楼店东是什么关系。至少在我眼里,画中人实在不如我家娘子美艳。对于作画之人来说,若舍美而逐不如,实在也叫作画之人为难。” 之前起哄的汉子大笑说道:“公子也太会夸人了些。我若是像你这么嘴甜,至少能提前十年娶到老婆的!” 汉子的话引来一片笑声。夜小楼无奈地蹙了蹙眉。雪千影在一旁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并不怪他失了分寸。毕竟在长州,娘子不过是个对女子的敬称,什么人都叫得。但在玄州,却是丈夫对妻子的爱称。 夜小楼心里稍稍快意,又对掌柜拱了拱手:“至于是否过关,还请店家判断,无论输赢,我们都认。” 第880章 朋友 没等掌柜的说话,人群之中不少人已经被夜小楼说服,站到了他们这一边。 “这位娘子虽然没有给小像开脸,但无论是花卉还是远景,无论是首饰还是衣着,都画得细致入微,而且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能将一幅工笔临摹至此,已经是很难得了。”人群之中一个声音说道。 “不说别的,就这一手调色的功力,没有十几二十年都练不出来!”人群之中另一个人说道,“掌柜的,你就让他们过关吧!” “让他们过关吧!”附和的人越来越多,附和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掌柜的再次派伙计进去询问,不多时伙计跑了出来,对着掌柜点了点头。 掌柜终于松了口气,带着一脸的喜气,宣布雪千影几人闯关成功。更说店东已经在店内等候,请几位到雅座一叙。 “不管是阴谋阳谋,至少晚膳是有着落了!”修正团着手,对身边的夜小婉说道。 夜小婉叹了口气:“茕茕常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怎么觉得这像是个黑店呢?” “害怕了?” “怕?就算是龙潭虎穴,咱们几个加在一起,也足够闯上一闯,该害怕的,可不是咱们。”夜小婉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雪千影平日里的豪情。 “呵,自从修为提升,十六娘的口气越来越大了。”修正玩笑道。 夜小婉笑得甜美,眼睛里却不时闪烁精光:“有你们几个挡着,我啊,不过就是个添头。” “嗯,但愿那个幕后之人也这么想,我保管他会吃个大亏!”修正笑得戾气十足。 四人跟着掌柜,一路穿过大堂,上了楼梯。酒楼足足有五层,一圈一圈的楼梯绕得人眼晕。因为四关尽数被人闯过,所以酒楼也顺势开张。有了近乎整日的铺垫,酒楼的生意很好。下面两层散座几乎全都坐满了。而楼上三层是雅座,听声音也坐了不少人。 几人终于到了顶层,上来之后才发现,竟然只划分成了两个雅座。左边的那个关着门,听不见动静,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客人。而右边这个,大门洞开,早就有人等候其中了。 “尹老板?!”雪千影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笑脸,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您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无常元君安好。夜公子安好。夜小姐安好。修先生安好。”尹落鸢挨个问候了一遍,请他们入了座。 雪千影就坐在尹落鸢正对面,半倚在扶手上,扶着额头,没有说话。 尹落鸢却亲自为几人奉茶,而后笑道:“新仙门也得有正经营生不是。我们来千灯开酒楼,可是得了莲家主的首肯。怎么,莲家主竟然没把这件事告诉给无常元君?” 雪千影心说,你少挑拨我和英儿的关系。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继续看她做戏。 “现在新仙门在各地陆续都开了一些生意,有商行,有酒楼,还有些保镖行商的营生,毕竟仙门中人普遍身手不错。”尹落鸢笑得人畜无害,当真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当然,都是在各地世家的允许之下。既然新仙门已经复建,自然也要按照规矩办事。元君说是不是。” 雪千影没接茬。 尹落鸢笑着欠了欠身:“实在是没想到元君今日就回千灯了,不然我哪敢班门弄斧,拿昔日仙尊留下的一点遗泽出来卖弄?今日真不是有意针对元君,就只是想找个噱头,出些个难题,打响我这酒楼的名头而已。谁成想,泥像遇见了真神,弄巧成拙了。” 我信你才见了鬼。雪千影腹诽一句,脸上却带了一丝笑意:“这么说,以后尹老板要在千灯常住,咱们也算是邻居了?” “哪敢跟元君攀扯关系?”尹落鸢笑得灿烂无比,“只要元君愿意常来光顾,小店就感激不尽了。” 雪千影舔了舔后槽牙,表达了自己强烈的不满。 尹落鸢看见只当没看见,依旧笑得如三月春风。 修正敲了敲桌子:“你们别干顾着说话,就不能边吃边聊吗?我都饿了。说好的闯过四关就能吃白食呢?赶紧的尹老板,把你们这好酒好菜摆上一桌!让夜十六娘指点指点!” 尹落鸢笑道,都已经为几位准备好了。说着拍了拍手,很快一众伙计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整张大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又有伙计抬着篓子上来,里面竟然是十几个酒坛。单是那封泥的味道,就让夜小楼断定,至少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酿! “尹老板真是大手笔。只是,我们四个人,吃这么多菜,属实有些浪费了。”雪千影欠了欠身,算是致谢。 尹落鸢笑道:“元君若不介意,落鸢有个朋友,想引荐给元君认识。” 雪千影挑了挑眉毛,将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放了回去:“尹老板的朋友,是新仙门中人,还是博山遗族?” 尹落鸢稍稍迟疑了一下,却笑着摇了摇头:“都不是,这一位,如今应该算是世家中人。” “哦?”雪千影饶有兴致地看着尹落鸢,“你家公主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如今连世家中人也能笼络?” “倒也算不上笼络,只是有了少许共同的利益,这才走到一起。”尹落鸢低眉浅笑。这笑容让雪千影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前些日子,新仙门中的昆仑遗族,在天台上公开了陈氏昔年犯下的罪孽,并将前后种种刻碑留存,还在天台山上做了一场盛大的祭典,以慰惨死的翼族亡灵。元君可听说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事情是新仙门一力操办的,场面很大,据说泽德广拖着病体亲至天台山,出席了所有的祭典仪程。各州主政世家的家主,连同莲英在内,尽数前往。据说泽德广还有意开启昆仑禁制,请新仙门主持为翼族惨死的无辜收殓尸身并立冢纪念。 “这件事,若是没有我要引荐的这位朋友帮忙,单靠新仙门和我们的力量,几乎就要做不成。”尹落鸢垂眸说道。 第881章 酬劳 虽然新仙门复建,但多少因为被安置在博阳的缘故,仰仗泽氏鼻息过活,在很多世家家主看来,与街角要饭的乞丐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泽氏标榜自家仁厚的提线木偶。与昔年四仙门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而对于泽氏来说,新仙门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顺便遮掩当年博山血案的权衡之举,多少更是看在绾氏的面子上。如今时过境迁,绾氏也已经不复存在,泽德广又怎么还会把新仙门放在心上呢? 所以,新仙门不论想做什么,都难免遭人掣肘,更少不得在世家那里遭遇冷眼和嘲讽。能把天台山上公开陈氏罪恶一事做成,雪千影之前也颇感意外。心里想着应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血族公主在幕后运筹帷幄的结果。眼下听尹落鸢这么说,也多少有了些别的计较。 “既然是尹老板的朋友,那不妨就请出来吧。藏头露尾成何体统。”夜小楼说着,又看了一眼修正,玩笑道:“你没看修先生的筷子都举起放下好几回了嘛。人不全,不好开宴呀。” 尹落鸢笑着说是,转身出去也不忘将门带好。但雪千影几个都是耳聪目明的,听她出去之后没走几步就又有开门关门的声音,不多时,开门关门声又再次传来,走廊里多了一组脚步声。 “这脚步声,怎么有些熟悉呀。”修正的耳朵最是灵敏,端着筷子,挑眉说道。 话音没落,他们雅座的房门被从外面打开,尹落鸢开门之后,竟然往旁边让了让,道了一句:“冷先生,您请。” 竟然是冷月寒?! “无常元君,夜公子,十六娘,修先生,好久不见。”冷月寒欠身与众人客套。 雪千影直接站了起来。看着冷月寒满面的笑意,却一言未发。 自从她由夜小轩的口供和青朗的亲笔信中得知,琵琶岭截杀、白鹤遇袭和夜云台刺杀虽然是绾宜的手笔,但幕后却有泽氏参与、而这位冷先生更是谋局之人的时候,雪千影就对冷月寒起了提防之心。 眼下,这人与新仙门和博山遗族勾结在一起,又以这样的方式和身份出现在雪千影的面前,实在是令人怀疑其用心。 “你们到底还吃不吃了。”修正极其无礼的用筷子敲了敲碗碟,“好好的一桌子菜,凉了就糟蹋了。” 雪千影闻声,展露出善意的笑容,请冷月寒入座。 “是我叨扰了。”冷月寒再度欠身行礼,之后坐在了尹落鸢坐过的位置上——按道理来说,那是主人家的座位,她这样有些不合适。但尹落鸢似乎不以为意,在冷月寒下首的位置坐了,还亲自给众人布菜。 雪千影坐下之后,便只顾吃菜,不说话。吃了半晌,又问修正她能不能喝酒。修正稍稍蹙眉,最终还是点头。夜小楼直接挑了一坛酒拍开,给雪千影倒了满满一盏,却将酒坛子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么些时日过去,夜公子的性情还是没变。”冷月寒笑着,端起自己的酒盏,递到了夜小楼的跟前。 夜小楼抬眼看了她一眼,实在是对这个女人掀不起半分好感。只是眼下雪千影还在虚与委蛇不与之翻脸,那么自己也只能装模作样的演下去。想到这里,便笑着将酒盏斟满,而后将酒盏递了回去。 冷月寒端起酒盏,与雪千影放在手边的那只轻轻一碰:“无常元君,新年吉庆,喜乐安康。”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雪千影将嘴里的吃食咽下,放下筷子,也将酒盏里的酒一口喝光,将杯底朝着冷月寒亮了亮。 “元君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爽直。”冷月寒恭维了一句,却没有动筷,也没有继续敬酒。 雪千影放下酒盏,也没有再次拿起筷子,反而是盯着冷月寒看了半天:“从未问过冷先生的仙号,想来非玲珑二字不可。” 冷月寒挑了挑眉毛,对于雪千影拐弯抹角骂她多少有些惊讶,旋即又笑了起来:“看来一场重伤,果然是让元君的性情有些变化。” “吃一堑长一智。人也不能一直做傻子。”雪千影仍旧是话中有话。 冷月寒并不为自己辩驳,笑得依旧温润圆融,也不知道她是坚信自己做过的事情雪千影不会知道,还是笃定雪千影不会与自己翻脸。 “冷先生如今号称泽氏第一谋士。两州交锋之时,我玄州没少在冷先生手底下吃亏。如今又搭上了新仙门和博山遗族,真不知道来日再见,冷先生还会拿出怎样令人吃惊的身份?”夜小楼夹枪带棒地帮腔。 “至少,窃一城一州之地这样的小事,冷先生应是不屑。”修正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以冷先生的格局和手腕,大抵应该志在天下吧。” 冷月寒笑得更深:“看来几位对冷某人多有怨怼?身份一说,不过是为了形式方便。方才尹老板引荐之时,应该也解释了,我与新仙门也好,与博山遗族也罢,并非盟友,更没有交情,不过是利益使然,暂时走到了一起而已。至于方才修先生所说,不错,月寒自出师之日起,所图所谋,就是这天下二字。” 雪千影点了点头:“方才尹老板还说,天台山一事,冷先生帮着出了不少力。千影代娘亲谢过冷先生高义。” “月寒做事,向来有自己的目的,天台山一事,纯属是顺手帮忙而已。而且,元君应该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出手必然是有所图,是要报酬的。” “那冷先生今日便是来讨要报酬的么?”雪千影努了努嘴,“真不知道,我如今这幅样子,还有什么值得冷先生亲自跑一趟的。” “倒也不急在今日。这份酬劳我将来再向元君讨要。” 雪千影冷笑着看向窗外:“我可不会付利息。” 冷月寒也看向她看向的方向:“给多少是元君的态度,能要到多少,看我自己的本事。” 雪千影没再说话,冷月寒也沉默下来。尹落鸢见几人都不再动筷,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陪坐在一旁。宽敞的包间里,落针可闻。 许久,冷月寒才道:“看起来元君的伤势已经大安了,不知道修先生的回春妙手,能否修复元君的灵海,帮助元君恢复修为呢?” 第882章 游说 雪千影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笑容极尽嘲讽。 冷月寒神情严肃认真:“元君放心,月寒并代旁人窥探,只是自己好奇,无论你怎么回答,我都不会泄露出去的。” “我倒是不在意。”雪千影抬头看了一眼吊灯,手指轻轻一动,蜡烛被熄灭了一只。 冷月寒抬头看了看吊灯,又看了看雪千影:“元君似乎比从前更为精进了?” 雪千影摇了摇头,实话实说:“约么只恢复到通脉境的修为。只是比从前控制得更好些罢了。” 冷月寒道了一声冒犯,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脉门,面露狐疑:“元君并未修《红尘诀》?” “冷先生也知道《红尘诀》?”雪千影似乎猜到了什么,勾起了嘴角:“《红尘诀》与《出尘诀》本质上并无不同。若是前者能够让我恢复修为,后者也能做到。明知是一条行不通的路,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冷月寒点了点头,但还是蹙眉看着雪千影,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算是另辟蹊径吧。只是眼下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我自己也不知道。”雪千影却不想多说,只含糊的解释了一句,便不再提此事了。反而问冷月寒,此行若不是挟恩图报,来找他们几个,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其实此行,我主要是来见夜公子的。” “还有我的事儿呢。”夜小楼放下酒坛,打了个酒嗝,连忙撇过脸去说了一声抱歉。 “泽氏家中出了些变故。传扬不广,估计你们还不知情。”冷月寒并不在意夜小楼的失礼,继续说道,“九月里家主意外生了场大病,至今未能大安。他对于病中少家主的表现不太满意。想要扶植小公子上位。” 雪千影大感震惊,看向夜小楼。又看向夜小婉。夜小楼也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一直没有回过家,但夜小婉与玄州的通信一直没有断过。这么重要的消息,夜云台竟然毫不知情?这显然不合常理。 “泽氏一贯对夜氏严防死守,消息没有传过去也是正常的。又或许,如今你们两人与长州走得太近,夜家主不想节外生枝,也有可能。”冷月寒解释了一句,又继续说道,“但你们应该有过耳闻,家主这些年,为了帮助少家主站稳脚跟,为他铺了不少的路,甚至打压其他公子。而少主自己也培植了势力。如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使得小公子上位之路倍加艰难。” “所以,你来找我的意思是?”夜小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问道。 “小公子与夜公子相交甚笃,夜公子该知道他的人品脾性。小公子为人最是宽厚仁善,又不喜干戈。若是由他来继承泽氏,必然会停止与夜氏之间的争斗,与玄州友善相处。这一点上,夜氏得利最多。所以,我希望夜公子能够与家中联络,请夜氏帮助小公子上位。” 夜小楼虽然已经猜到了冷月寒此来的意思,但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有些意外。想了想,此事他来开口仍是不妥。更何况一旦他回头插手夜氏的事情,再想抽身也十分不易。 明知人生如梦,不过一晌贪欢。但夜小楼仍旧希望这场梦做得久一些。毕竟他已经对家族不忠不孝了,若是再舍了对雪千影的信与义,他夜小楼此生,是多么不值得啊。 夜小楼迟迟没有答复,冷月寒也不急,品了两口茶,极有耐心地等着。 “冷先生,”夜小婉开口替兄长解围,“我堂兄已经叛离家族,如今已经不是夜氏的少主,就连齿序都被收回了。家主伯父没有责令他改换姓名,已经是看在多年伯侄的情分上了。冷先生所请,堂兄怕是办不到。” 冷月寒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却并没有反驳夜小婉的话。 夜小婉继续说道:“不过,方才冷先生所说之事,我倒是可以代为禀告给家主伯父。至于他老人家如何定夺,就不是我等小辈能够左右的了。” “十六娘如今在夜氏颇受看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冷月寒放下茶盏,“但我还是希望夜公子能够亲自与夜家主商谈此事。倒不是看轻十六娘说话的分量,实在是,夜公子更为休戚相关。” 冷月寒言下之意,将来接手夜氏的必然还是夜小楼,那么为将来自己执掌玄州提前铺路,这也是身为少家主的题中之意。 夜小楼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冷先生可能误会了一些事情。不过我倒也不想解释。这件事,还是请婉妹传书与伯父,告知详情。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冷先生传书给我小城兄长,请他帮忙游说。更多的忙,我是真的帮不上了。” 冷月寒盯着夜小楼,似乎是在怀疑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过,既然要传书给家主伯父,”夜小婉又道,“冷先生不能空手套白狼,我也不能听风就是雨。还请冷先生给一个明确的承诺出来,我也好有在家主伯父面前据理力争的底气。” 冷月寒笑了笑:“十六娘越发干练了,终究是不二元君调教有方。” 夜小婉也笑了笑,没说话。 冷月寒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夜小婉。信封上是空白的,看不出是何人所书。而且没有封口。 冷月寒示意夜小婉拆看。夜小婉抖出信笺,上面只写了一个“炭”字,落款是泽世先的印信。 “不知道这份诚意,以十六娘看来,可能给你几分底气?” 夜小婉将信笺折好,收回信封,轻轻地点了点头。 得了夜小婉的承诺之后,冷月寒本来还想继续争取夜小楼的帮忙,但夜小楼之前已经把话说死了,冷月寒不想因为这点小事破坏了几人之间好不容易修补起来的情谊,便选择了住口。 一盏茶喝过,冷月寒起身告辞。 “这大年下的,冷先生不顾天寒地冻奔走长州,说这么几句话就走了?”夜小婉好奇地问道。 冷月寒摇摇头:“既然出门,自然是有很多事要办。只是夜公子这里最紧要,所以就先来了这边。” “那接下来,冷先生又要去哪里游说呢?”雪千影挑眉问道。 “去康州。为我家小公子求娶莫二小姐。”冷月寒笑得眉眼弯弯。 雪千影却觉得心底生寒。 第883章 联姻 冷月寒走了。雪千影生怕有所遗漏,将方才与冷月寒所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传信给莫雪歌,免得被打个措手不及。 “既然是上门求娶,想必临行前已经知会。家主那边,应该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修正嘴上这么说,但也没阻止雪千影传书。 “泽氏此前是最反对世家联姻的,当初九哥和茕茕的事情,泽德广没少从中作梗。怎么今日反而打起了联姻的主意?而且还时小蝶?”夜小婉挠了挠头,表示很不理解。 “泽德广的目的并非是与莫氏联姻,而是要借此试探天下世家的态度,最多一石二鸟,借莫氏的手,遏制青氏的势头——自朗公子过身,青元行事越发狷狂蛮霸,将元州纳入治下之后仍不满足,如今竟然又向诸葛氏伸手。诸葛氏是泽氏的走狗,泽德广自然要为诸葛微雨出头。”雪千影解释道。 她虽然不太在意各地的消息,但这次回家过年,关乎天下局势,听得最多的就是“青元”二字。 夜小楼面露担忧:“泽氏是天下第一世家,之前反对我和茕茕的婚事,也不是为了维护天下秩序和仙尊留下的《六律》,而是害怕有世家借此机会做大做强,成为泽氏实现野心的阻碍。而如今天下经历了一番乱斗,中小世家之间联姻成风,借联姻行吞并之实也时有发生。但大世家之间,除了之前白弁星和绾宁的议亲之外,却始终没有动静。泽德广看准了小蝶,除了做个出头鸟,试探一下各家的反应,怕是也想将手伸到康州去吧。” 修正摇了摇头:“西南打成了一团乱麻,但说了算的大抵只有四家,莫氏、洪氏、明氏和白氏。明氏此前是泽氏的附庸,被派去聚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取代容氏。而聚州的世家根本不愿接受这个空降的主政世家,有实力的大多都牵走了。所以明氏看起来执掌聚州顺风顺水,世家信服,百姓拥戴,不过就是个空壳花架而已。至于白氏,那是泽氏的新晋鹰犬,正得宠的红人。泽德广若真有心对康州动手,白景行必然要做个肝脑涂地的马前卒。犯不上动联姻的念头。所以我觉得,此番冷月寒前去莫氏,更多的还是为了试探。倒不用太替莫氏忧心。” “我反而想给青元提个醒。如今夜氏被频频打压,莲氏还没有恢复元气,两家联姻的事情也因为夜云台刺杀而作罢,整个东部,竟无人能入泽家主的眼。可不就要另择对手,施展野心了?青氏刚刚壮大,青元行事又颇有些争议,不正好让他泽家主出手,‘匡扶天下’么?”雪千影说着,想起了青朗,不禁垂下双眸。她会动这种心思,大抵还是想报偿朗公子两封书信的情义。虽然她也明白,青朗并不为莲氏,只是为了莲英。 夜小楼道:“青氏发展虽快,但走得很稳。昨日收了宋大哥拜年的信函,还提到了鳞州和元州的种种闲谈趣事,对青家主的种种做派,又是愤恨,又是欣赏。” 夜小婉道:“让他们碰一碰也好,多少能够缓解我夜氏的压力,让伯父姑母他们松口气。” “他们互相消耗自然是好的,只是希望,不要伤及过多的无辜吧。”雪千影叹了口气。 夜小楼修正夜小婉,也都跟着叹息了一声。 话音刚落,尹落鸢送客归来。时间之精准,简直像是在外偷听了整段谈话之后,才推门回来的一样。 “我已经吩咐了酒楼里的掌柜和伙计,以后只要是四位当中不管那一位前来,带着其他朋友也行,他们都会好生招待的。”尹落鸢笑得灿烂,还真是一副开门做生意的喜庆模样。 “以后尹老板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只要不是违背长州律法、不讲仁义道德的事情,也可以去小荷别苑找我。”雪千影也客气了一句。 尹落鸢笑了笑,说以后少不得请无常元君关照。雪千影却斜了她一眼,心说果然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这顺杆爬的本事,当真不一般。 酒足饭饱之后,四人离了酒楼。千灯新年期间有夜市,见雪千影不觉得疲累,夜小婉便提出想要再游逛一番。雪千影也满口答应,还叮嘱修正:“夜市人多,你且好生跟紧了我们,万一走散了,再找人就麻烦了。” 修正不以为意:“走散了你们也别找我,我自己回小荷别苑去。又不是不认路。” “行,你要是不认路,就找人问问,但凡千灯百姓,没几个不认得小荷别苑的。看你行动不便,没准还能把你送回去呢。” 修正撇着嘴:“行行行,你无常元君最厉害了,千灯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了吧。大过年的,给你留点颜面,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才行动不便呢!” 雪千影窝在夜小婉肩头,偷笑了几声,两个女儿家手拉着手,钻进了人群之中。 走了不足百米,修正终于意识到,雪千影的叮嘱是有原因的,而且十分有道理。千灯的夜市,竟然比白天人多了一倍不止,而且大多都是女眷。修正自认是一个已经成亲的男子,少不得要跟路人保持些距离,左躲右闪,很快就被雪千影和夜小婉给甩开了老远一段距离。若不是夜小楼一直抓着他的袖子,怕是他就只能提前结束夜市之旅,孤零零的返回小荷别苑去了。 “幸好茕茕今天戴了赤金镶异色珍珠的发梳,十分惹眼,不然咱们还真就要跟丢了。”夜小楼也有些无奈,说话的功夫,又被人撞了一下。 路人连声致歉,夜小楼也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两人客套了几句,各自继续走自己的路。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枚明晃晃的赤金镶异色珍珠发梳,就失去了踪迹。 修正乐不可支:“好,这回就算我提前打道回府,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夜小楼被气得直翻白眼,正要回嘴。前方夜小婉的声音传来:“你们俩怎么停下了?快走快走,前面有人搭台唱戏,还有杂耍和舞狮,可热闹了!” 夜小婉说着,拉着修正就走了,把自家九哥,留给了雪千影。 第884章 看戏 被留在原地的雪千影和夜小楼面面相觑。 “婉妹她……”夜小楼尴尬地解释,话一出口却又觉得还不如不说。 雪千影笑了:“别站着了,走吧,一会儿他们俩跑远了就追不上了。” “追不上也挺好,省得……”夜小楼嘟囔着,后面的话雪千影听不清了。 但她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扯着夜小楼的袖子,向前跑去。 冬日里的寒风从鬓边吹过,却带来如春天般的暖意。至少夜小楼觉得,某些东西已经开始融化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咿咿呀呀的唱和声被北风吹进耳朵里——竟然又是《牡丹亭》?! 而且正好唱到了《回生》一折。 夜小楼愣了愣,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却还被雪千影拉扯着,不由得向前一跄,差点扑在了雪千影身上。 但他心下来不及尴尬,满脑子想得都是他们在幽兰时的点点滴滴。也是逛夜市,也是这折戏。想起了那天雪千影说了很多话,自己也说了很多话,内心忽的悲凉起来。 短短两年,与雪千影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起点,而自己也变回了那个令人讨厌的夜小楼,摇摆不定,自以为是,冲动冒进,遇事逃避。那天他借着雕刻小像而说的那番话,倒也是发自肺腑,至少当时不是推脱,更不是要就此放弃了。而是想告诉雪千影,不论何种境地,自己都会待她一如既往。 之后,夜小楼稍稍平静了几天,但见雪千影毫无动静,他又焦虑起来。如今来看,一如既往四个字,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鬼话,细想还有些恬不知耻,仿佛自己说出了口,抢占了“先机”,就把问题全都推给了雪千影去决定,自己就能全无责任了。如果雪千影真的待他一如既往了,怕是他又要自怨自艾起来。 总而言之,没有一天好过。 他们明明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责任大概全在自己吧。 “是真是虚?劣梦魂猛然惊遽。避三光业眼难舒,怕一弄儿巧风吹去。” 唱腔婉转,胡琴咿呀。戏台上无论旦角的扮相还是戏班的配乐,都比幽兰那次看得好上太多。可夜小楼只听得了一句:怕一弄儿巧风吹去。 再度陷入患得患失的心境,可真是太难受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他胆战心惊,怨天尤人。 两年之前,雪千影还会给自己机会,两人可以把话说开,约定重新开始。 可这一次,雪千影还会给他机会吗?还会跟他掏心窝子的说话吗? 信任是人与人之间最高级的情感。但也是最容易被瓦解的情感。 他不值得被信任。夜小楼心知肚明。 “你想什么呢?”雪千影突然在耳边开口,把夜小楼吓了一跳。 他这才发现,就在他发愣走神的当口,戏台附近聚了许多人,挤挤挨挨,雪千影不得不紧紧抓着他的手,肩头挨在一起,才不至于被来看热闹的人群冲散。 夜小楼换了只手,牵住雪千影,另一只手拢过她的肩膀,让她半倚在自己怀里,又用手稍稍与边上的人隔开一点距离,为雪千影撑开一道小小的空间。 “其实,我是有话想对你说的。”雪千影突然开口。她站在他身前,声音又不大。若不是恰好刮北风,夜小楼怕是听不清的。 “你说。”夜小楼连忙应道,“我听着。” “其实那天我喊住你,是想跟你说,我并不接受你的道歉。”不知是不是背对夜小楼的缘故,雪千影说起话来容易了许多,也直接了许多。 但夜小楼听得这话,双眸一暗,拉着雪千影的手也稍稍松了些。 “说不接受的意思,并非不肯原谅你,而是我本来就没有怪你。”雪千影继续说道,“易地而处,我也一定选择护着我师父师娘,站在莲氏这一边。看得有人对他们无礼,也会出手阻止。夜云台上你的处置并无错处。虽然师娘因你伤了我而生气,甚至还迁怒整个夜氏,但实则我心里是不怪你的。” 夜小楼捏了捏雪千影的手,没有说话。 “至于我一直冷着你,要跟你分开,大抵是因为我想通了。夜小楼,我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天下大争,世家之间非友即敌。莲氏和夜氏接壤,若是做敌人,少不得要为利益争斗。若是还能做盟友,那夜云台上的事情,保不齐还有下一次。你我各为家族,本无对错。可是,越是没有对错的事情,反而更令人难过。” “我一早就说过,我首先是莲氏的无常元君,而你早晚是夜氏的家主,这是你我身上的责任,是在你我相识之前就不可改变的事实。你可以暂时不做夜氏的少主,我可以躲在小荷别苑不问春夏秋冬。可能一直躲下去吗?这个事实横在我们面前,是解决不了的。却会影响你我之间的感情。我实在不确定自己每次都能懂事大度,你也不敢保证每次都能耐下心来哄我。反反复复,拉拉扯扯,又是何必呢?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日我与璇玑说,与其等待将来,感情被消磨,互相厌弃,最终变成怨偶,老死不相往来。我宁可现在快刀斩乱麻,至少还能保住彼此心中最美好的样子。我现在仍旧这样想。夜小楼,我们分开吧。从《牡丹亭》开始,也从《牡丹亭》结束,为了彼此,放过彼此。” 夜小楼松开了雪千影的手。他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此刻全全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本以为那些松动的,融化的,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心中的明月,就要熄灭了。 这个结果他想过,却从来不敢面对,究竟是雪千影更为勇敢,而自己才是懦弱的那个。 修正和夜小婉站得更靠前些,见他们两个始终没有跟上来,从人群之中又挤了回来,总算是找着他们俩了。 “大过年的,怎么唱这个?”修正喜欢热闹的武戏,不喜欢这种咿咿呀呀情情爱爱的唱段,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夜小婉却细心的发现,自家堂兄的脸色不对劲,连忙拉着修正道:“你不喜欢咱们不听了,那边有杂耍,咱们去看看。长州过年有打铁花,非常壮观,你应该还没看过呢。”说着,也不顾修正挣扎,夜小婉就直接把人给拉走了。 第885章 眼前 “我点的。”雪千影突然说道,“这折戏,是我点的。” 夜小楼怔了怔。自然雪千影是善始善终的意思,但夜小楼却不愿接受这份好意。 恰好前方有人往外挤,夜小楼下意识的将雪千影搂在怀里,挡开了挤过来的人群。 一个壮年的男人,肩头扛着两个小孩子穿过人群,逆行而出,身后还跟着几个顺势挤出人群,想要去别处逛逛的人。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是一动。 雪千影想得是,她修为尚未恢复到鼎盛时期,可伤势已经痊愈,实在算不得弱不禁风。可夜小楼还是习惯时时刻刻保护自己。毕竟几个百姓进进出出,就算真是挤到了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但习惯总是难以改变的,这份体贴,却足以令人受用。 夜小楼想得却是,方才雪千影跟从前一样,没有躲。笑容也跟从前一样,没有变。这种落差突然将他方才几起几落的心再次稳稳的塞回了胸口,抚平了心中的毛躁与不安,甚至让他恍然觉得,方才雪千影说得那些话,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而并非真实的发生过。 看戏的人少了些,地方宽敞了,雪千影也没有留意与他保持距离。 夜小楼看在眼里,方才堵在喉咙里的话,突然就被理顺了。 “茕茕,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陪你回小荷别苑的时候,偷偷跟阿英喝过一次酒?”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事她记得,事后还审过莲英,可莲英的嘴严得什么似的,夜小楼也不肯说,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雪千影之后也就没过问了。 “阿英说,我会后悔。”夜小楼继续说道,“他说我们相爱,却不求朝朝暮暮,他并不赞同。而我们早晚会后悔。阿英说,眼前的相守才叫相守,当下的相亲才叫相亲。掐着眼前看以后,跟虚无缥缈的承诺一样,没什么意思。” 雪千影愣了愣,算了算时间,那时莲英已经和青朗在一起了,对夜小楼说出的这番话,何尝又不是在说他自己呢? 雪千影抬起头,大年初二,新月未出,漫天星斗又被灯火遮蔽,看不清几许。不知道莲英和青朗,如今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找到了彼此,是否过得安稳和乐。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雪千影连忙抬手拂去。幸而她背对着夜小楼,无人察觉。 身后的夜小楼继续说道:“后来我返回夜氏,与你分开不过几日,就深感阿英的话说得对极了。我与你分别的每一个眼前,都会后悔,不能在一起看的花,不能在一起赏的月,每一个不能在一起的日子,都会后悔。” 雪千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过往的美好,的确抵消不掉这些后悔。雪千影甚至想过,如果早知道两人最后一定会分开,为何当初不争取多些相守?如果那样,是不是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会好受些? “所以我拜别伯父那日,嘴上说着,离开夜氏,是为了能够饯行与你并肩的承诺,是为了修补两家关系,不论为友抑或为质,买阿英一个安心。但其实不是的。”夜小楼再次抓住雪千影的手,“我当时私心想着,就算你再也不肯原谅我,就算咱们再也不能相亲,至少还能相守,守着眼前的朝朝暮暮,偷得一日算一日。哪怕将来必然要分开,回想起来,至少不会后悔。” 真诚最是令人动容。雪千影看着夜小楼亮如繁星的眼睛,一如以往每一次的真诚动人。不由得心中苦笑,夜小楼总说自己坚决坚定,实则与夜小楼相处,自己每每都会为他的真诚所动摇。 况且,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与彼此的感情无关。雪千影曾经尝试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对夜小楼一如当初,也从不后悔与之相爱。甚至也相信,夜小楼亦是如此。 只是,想起以后要面临的各种纷乱,雪千影终究少了那么一分勇气。 “方才婉妹说打铁花,我还没看过,在哪边?”夜小楼没有逼着雪千影非要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主动转移了话题。 雪千影心里感激,拉着他朝一边去了。没想到两人还没等站定,就遇见了事故。一个年轻的把式,可能是第一次对这么多人表演,难免紧张手抖,一瓢滚烫的铁水,不小心甩向了人群。夜小楼几乎是下意识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雪千影。反手用灵力筑起一道屏障,将看热闹的百姓保护起来。而雪千影则直接抬手凝聚灵气,将溢出的铁水包裹在灵力之中,直至冷却凝固之后,才慢慢的将不再鲜亮的铁花放回到炉火里。 “幸好没有伤人。”杂耍班主拍着胸口,向众人致歉,又向夜小楼和雪千影道谢。两人与班主客套了几句,就遇上了修正和夜小婉,四人一道,返回了小荷别苑。 雪千影跟几人打了个招呼就去睡了。夜小楼也是不声不响就走了。 夜小婉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盼着他们把话说开就好了。怎么现在反而更糟了呢。” 修正也苦笑一声:“看来十六娘你的苦心,他们两个没领情。” “也不知道要耗到几时。”夜小婉也笑得发苦,就是搞不懂,明明最是聪慧通透的两个人,怎么偏偏就不开窍了呢? “这就好比,一条狭窄的巷道,两个人走了个对头碰。”修正团着手,安慰夜小婉:“开始是都想过去,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后来就变成你想让我,我也想让你。用我们康州那边的话说,这就叫相住了。” 夜小婉明白修正的意思,点了点头,却又觉得这事儿着实无解。 “他们都是执着的人,都有既定的方向要走。”修正的神情渐渐严肃,“总要有一个人下定决心,肯改变方向,两个人才能一同走下去。” 偏偏这一点才是最难的。夜小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慢慢来吧,他们总会想通的。而且吧,”修正的脸上渐渐显露出戏谑,“他们俩就这卡在那,大眼瞪小眼,总好过背向而驰,十六娘,你说是不是?” 夜小婉瞪了修正一眼,转身就走。这一位总是正经不过三句话,方才的严肃,自己应该是看错了吧。 “诶,十六娘,你怎么走了呢?我今天没吃饱,有没有宵夜啊!一碗汤也行啊!”修正提着袍子追了上去。 “没有!回去喝杯白水吧!”夜小婉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886章 助手 长州年节的风俗琐碎又热闹,偏偏修正又最爱热闹,几乎日日拉着几人出门游逛,结果上元灯会在外游逛整晚,回来之后别人没事,只有修正染了风寒。幸得夜小婉细心照料,四五日也就好了。 但修正并没有因此收敛,依旧是日日出门。雪千影说了他几句,修正却振振有词,推说是上了年纪又疏于保养,而长州又太冷,自己反而应该多出去走动,才能适应这种气候。惹得雪千影三人都是哭笑不得。 只有夜小婉熬药的时候看过修正给自己拟的方子,除去一两味是祛风散热的,大多竟是些补气的药。她帮着修正这么久,多少懂些药理,知道风寒是要减少进补的。但修正吃了药之后却好转很快。夜小婉猜测,风寒大概只是个说辞,之前为雪千影夜小楼和容璇玑三人劳心劳神,修正看似气定神闲,实则是最操心忧虑的那一个,却一直没能发散出来。如今病了一场,多少也算是让人放心了。 但这些话,夜小婉藏在心里,对谁都没说。 而夜小楼和雪千影之间,有夜小婉时时留神,又有修正时不时的插科打诨,彼此也“默契”的再也没提那件事,也算是欢欢喜喜的过了整个正月。 转眼进了二月,长州开始春耕。往年春耕她还可以偷懒,请师娘或是同门帮忙,今年莲氏人手少了许多,她也只能亲力亲为了。小荷别苑变得人来人往,渐渐忙碌起来。 莲英惦记着师姐这边,又怕人一多麻烦夜小婉——毕竟春粮的采购,夜小婉经办起来也少不得要忙碌几日的——便派了莲芊和齐咸过来帮着雪千影跑腿。又叫千灯本地寮署,临时抽调了十几个仆役到小荷别苑,帮着操持食宿洒扫上的琐事。 幸而北境安泰平顺,又有恩无忌运筹帷幄,让雪千影省了不少的心。 玄州春耕开始的时间还要比长州早上几日。可是之前夜氏与莲氏盟约,莲氏会连续三年帮助玄州填海造田。双方虽然闹僵了,但盟约尚在,莲英没有放话要更改,夜一行便顺杆爬,趁着长州的春耕还没完,想赶紧把事情敲定下来。又怕旁人经办,言语之间会惹怒雪千影或是莲英,干脆将差事也推给了夜小婉,还派了两个助手给她帮忙。 被派过来的,是夜远和玉露霜。 两人到了小荷别苑,夜小婉恰好去了城里的商行,不在家。要天黑才能回来。便传信给夜远让他们等。两人合计,小荷别苑是雪千影的地方,先去见夜小楼不合适,自然应该先拜见主人家。偏巧雪千影在跟几个管事议事。两人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然乖巧地站在门外等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偏偏天公不作美,落下大雪。等到雪千影十分疲累的伸着懒腰从花厅里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雪人,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把两人拽到屋子里面,吩咐仆役多搬些炭火过来,又帮着两人解下披风,拍打身上的积雪。 玉露霜是雪千影第一次见。但夜远她还算熟悉,忍不住嗔怪道:“什么急得火上房的事情,非得等在门口?看看这衣裳鞋袜全都湿透了,赶紧脱下来,放在火边烤一烤。” 夜远笑得憨憨的,也不解释。玉露霜自己就是个爽利的人,看着雪千影如此,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好感。 雪千影更是不见外的摸了摸玉露霜的手:“手呢,还能动吗?冻坏了将来怎么拿剑?女孩子最忌讳着凉了。待会儿让阿正给你看看。”又数落夜远:“你都成家生孩子,还是不会照顾人。小荷别苑这么多屋子,待不下你们俩?哪怕找个回廊避一避呢?冻坏了怎么好!” 说着不等两人回话,又张罗叫人去拿自己的衣裳给玉露霜换,嘴里还不忘念叨:“有没有干爽的衣裳换?没有就去找你主子借衣裳,反正真着凉了也是他心疼你。” 仆役去取衣服的功夫,也没忘把夜小楼给请了过来。夜小楼一见俩人这狼狈相,也是哭笑不得,不忍心责备玉露霜,只能数落夜远:“若雨若是知道你拉着霜儿挨冻,少不得要揍你呢。” 夜远挠了挠头:“若不是他恰好外出,哪里轮得到我带霜儿过来?”说着又笑了:“对了,若雨的娘子有身孕了。家里的医者估么是个小侄儿,说是四月里生。” 夜小楼听了也露出笑容,让夜远走的时候记得提醒自己,该给小侄儿准备礼物才是。 “那你得多备一份礼物。小城哥家里又添了个女儿。是小雪那天生的。家主伯父说小辈男孩从慕,女孩从念,给起了个名字叫念雪。顺便还给所有的小辈都改了名字。”说着,还偷偷看了雪千影一眼。 “念雪。好名字。”夜小楼笑得快意,又对雪千影解释道:“你不要觉得奇怪,我们夜氏传家将将两百年光景,不似你们莲氏,行辈承祧都有规律。看着就整齐。我们家基本都是靠家主独断。当年我爷爷就是图省事,随便选了一个‘小’字,于是我们这辈不论男女,名字就都从‘小’了。而且也只有主家遵循这个,像远哥他们,名字都是长辈们随便起的。” 玉露霜搓着手,指着自己:“还有我这种,随便指个东西就当名字的。” 雪千影笑了起来,玉露霜爱吃玉露霜的笑话,夜小楼给她讲过的。雪千影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又摸了摸脚,总算都暖和过来。便拉着她去屏风后面换上干净衣裳。玉露霜小心地将衣襟抚平,又闻了闻,看着衣襟上的刺绣,甚至都不敢相信那竟然是绣上去了。 雪千影的衣裳面料和绣工都是长州最好的,浆洗的时候又仔细小心,晾晒时还要用很多名贵的草药熏制,当然是又软又香又精致。 “我还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小姑娘有点羡慕,又很感激。自然她在夜氏也是被沙若雨一家当亲女儿养的,沙家也很富裕。但三代穿衣,五代吃饭,就连夜氏自身也远远不如莲氏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讲究多,更何况只能算是寻常富贵的沙家? 第887章 故意 雪千影笑着帮她把头发捋顺,感觉还是很湿,就叫仆役再拿干棉布来。 “不用不用,不用这么麻烦,我烤着火,一会儿就干了。”玉露霜腼腆地推辞道。 “那怎么行,小心吹风头疼。”雪千影不依,还是叫人去取,又叫人去将修正请过来给看看,以免留下什么隐患。 “淋雪挨冻都不是小事。女孩子还是要当心。”雪千影又叮嘱道。 玉露霜连连点头:“干娘也经常这么说,可我总在外面疯跑,总是想不起来,顾不得这些。” “我也是病了一场才知道保养的。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小,早些保养起来,老了也能舒坦些不是?” “是了。”玉露霜突然想起雪千影的伤势,带着一点好奇和探究的问她,是不是已经好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 玉露霜笑容越发灿烂起来:“那你是不是要做我家少夫人了?” 雪千影愣住了,瞬间脸红,嗔怪小姑娘怎么瞎说这个。 玉露霜自己动手擦着头发,抬头看着雪千影,小声地说:“当初少主,哦不,公子,离家的时候,坚持一个人都不带。我问若雨哥哥公子来长州干什么,若雨哥哥就说,公子是来娶少夫人的。” 确认雪千影并没有发怒,小姑娘又笑了起来,抓着雪千影的手:“公子的少夫人不就是你嘛。你现在伤势全好了,是不是可以跟公子回家成亲了?” 雪千影有些挠头。按理来说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该明白这些事了,可偏偏眼前这个,她搞不懂是假装天真在试探她,还是真的不谙世事? “霜儿,好了,不要缠着你雪姐姐。”屏风外,传来了夜小楼的声音。 玉露霜吐了吐舌头,悄声道:“被听见了,公子要是罚我怎么办?” 就隔着一道屏风,里面说什么,外面说什么,彼此都能听得真真切切。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不是故意的。但玉露霜实在是可爱极了,雪千影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没事,姐姐帮你说情。” “嗯!”玉露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信你。公子应该最听姐姐的话了!” 雪千影哭笑不得,帮她束好头发,拉着她从屏风后面出来,抬眼就看见夜小楼红着脸,狠狠地瞪了玉露霜一眼。玉露霜害怕得直接躲在雪千影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看着夜小楼。 “你别这么凶。”雪千影白了夜小楼一眼。夜小楼只能收回凶狠的目光:“待会儿再收拾你。” “那我今天跟着雪姐姐了。”玉露霜小声道,“要不我跟着婉姐姐也行。总之不要落到你手上。” 夜小楼被气得七窍生烟,夜远在一旁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了。夜小楼又羞又臊无处发泄,最后将棉布重重地甩在了夜远的身上:“还不去换衣裳,等我服侍你呢?” 夜远笑嘻嘻的去了。夜小楼再看雪千影却觉得有些尴尬:“那个,霜儿年纪小,瞎说的,你别当真。” 玉露霜却对自家公子平白诬陷自己非常不满,从雪千影身后探出头来就要辩驳,被雪千影给拉了回去,还吓唬她:“你再惹他,我可不帮你求情了。” 玉露霜只好乖觉地缩回了脑袋,不满地嘟囔:“还说会护着我呢,说到底,你们才是一家的。” 夜小楼气急了,绕过雪千影要打她,却被雪千影拉住:“哪有这么欺负妹妹的?” 夜小楼又气又臊,满脸通红:“你不要被她骗了。她是故意的。” “还不是为了帮你!”玉露霜又探出半颗脑袋,“一走就是大半年,家里的事情都撇下不管,小城哥特别辛苦,嘴上总起泡。你留下那堆事情,就靠远哥和若雨哥哥几个人支应着,经常照顾不周全,幸好有宁叔叔帮忙堵窟窿。就连叔祖也少不得外出奔波。家主伯伯病了两回,经常念叨你,都不见你回来。平姑姑还叮嘱我们瞒着,不让跟你和婉姐姐说……” “玉露霜!”屏风后一声厉喝。夜远只穿好了一只靴子就钻了出来,单脚跳着,吼道:“出门之前怎么叮嘱你的,不是告诉过你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吗?” 玉露霜一缩脖子,连忙解释:“我最怕少主生气了,他一生气我就什么都忘了……” “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夜远又吼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呆滞的夜小楼,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看向雪千影求助。 “霜儿还小,也不是故意的,你们这样吼她做什么。”雪千影也叹了口气,安抚了玉露霜几句,也看向了夜小楼。 夜小楼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夜远,夜一行怎么就生病了呢? 夜远吞吐半天,直到看夜小楼快要发火,这才说出实情:“大概是气的。跟泽氏的事情,一直没完没了不说,家里又出了事。之前一苍叔父经手的是肥差,他过身之后,少不得有目光短浅的族人使一些下作手段争抢。后来伯父发怒,干脆将整个夜云台上的用度从采办改成了选送,一下子让很多人失去了捞油水的机会,于是就有人趁机使绊子搅浑水。后来伯父杀一儆百,从夜云台逐出不少人,才止住了这股歪风。” 夜小楼听了不说话,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怎么会病了两次?第一次没调养好么?”雪千影替他追问道。 “那倒不是。之前被气病了,伯父将养了半个多月,本来是养好了的。结果,冬日里夜云台上炭火实在是不够用,为了照顾族里的老人,伯父将自己的炭省出来给了他们,一时疏忽,给冻病了。” “……”雪千影很是无语。堂堂天下第二世家的家主,冬日里能被冻病,这夜氏的日子已经过程了什么样子? 夜氏尚且如此,那玄州的百姓岂不是要更差? “其实只是说起来让人心酸。”夜远见雪千影神色不豫,连忙解释道,“泽氏虽然手段狠毒,玄州上下比从前肯定是要差些,但也没到过不去的程度。夜氏更是铺张依旧。伯父也只是想给下面的人提个醒,叫他们不要太过分而已。” 夜远说得隐晦,但夜小楼听懂了,雪千影也听懂了。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雪千影问夜小楼,“新年都没回去,趁着春耕忙碌,无人注意,你偷偷回去,看看家里的长辈们吧。他们应该都很惦记你。你也很惦记家里,不是么?” 第888章 人力 新年期间他们没少出去闲逛,夜小楼给家里人买了不少礼物,一直收在自己房间里,说是想让夜小婉帮着找人捎回夜云台去。还经常撺掇雪千影和修正买东西送给莲英和莫雪歌。雪千影为此没少揶揄他。 事情还没过去几天,雪千影记得很清楚。眼下夜一行又病了,不论怎么说,夜小楼都该回去看看。 可夜小楼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夜一行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回去了可能也没用,除非杀个血流成河,但眼下他的身份变了,也实在没有这个立场去夜云台大开杀戒。 夜氏不缺出主意的人。夜一行本身是守成之君,夜一平虽然向来对琐事不耐烦,但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还有老谋深算的夜沉沉,老成持重的夜一明,想必经此重重变故,早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自己此时回去也是徒劳无功的。没准被人发现,还会添乱。 雪千影还要再劝,玉露霜却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雪千影看了看玉露霜,又看了看夜远,恍然大户,原来这两个人是在做戏。 雪千影笑了,回身轻轻拍了玉露霜的手一下,示意她自己已经全都看明白了。 玉露霜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指了指雪千影,摆了摆手,捂了一下嘴,又指了指夜小楼,拍了拍自己的头,摊开一双白皙的小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雪千影看懂了,玉露霜的意思,是她和夜远并非有意针对雪千影,只是想借机传话给夜小楼。两人是争吵之中无意间说漏嘴的,万一将来被家里知道了,也只会怪他们不小心,不会责罚太过的。 天色将黑,夜小婉终于赶了回来。与夜远和玉露霜说了些正经事,就要忙活去做晚膳。 雪千影将人拦住,说是已经着仆役们准备了,叫夜小婉好好歇歇,不要操劳。夜小婉却拉着雪千影,避开旁人,悄悄地说道:“茕茕,你可知道,今年千灯市面上的零工加钱涨了多少?” 雪千影微微一愣。千灯围着东湖兴建,除了东北方向是城池之外,剩下全是耕地。每逢春耕时,几乎每个农户家里人手都不够用,再加上填海的田地和灌溉水渠的维护等等,每年都有大量的零工和短工需求。工钱自然也会因为需求大小而浮动。 至于具体浮动多少,雪千影偶尔也会过问,但并不能时时掌握动向。故而被夜小婉的问题给问愣住了。 “左不过一两成吧。”但雪千影还是猜测道。 夜小婉摇了摇头。雪千影又猜是三成。这已经是她能想象得极限了。 夜小婉依旧摇头,伸出一只巴掌:“五成。还要管饭,当日结算。” 雪千影愣住了,突然跑出去命人将莲芊和齐咸叫过来。又跑了回来,拉住夜小婉:“你确认是这个价格?” 夜小婉点了点头:“我今日问了十几个介绍短工和零工的中人,都是这个价钱。你别怀疑是中人们从中作梗,他们有人认出了我,直言只抽五分,比往年抽得还少。” “往年,往年中人们都是抽至少一成的。”雪千影蹙眉。 “是,因为今年确认的地方太多了,短工零工供不应求,他们的生意好得过头,反而不敢多抽水,不然要多交税,反而不划算了。”夜小婉解释道。 正说着话,莲芊和齐咸一路小跑进来,满头大汗与夜小婉见礼,这才气喘吁吁地问雪千影,匆忙叫他们过来有什么事。 雪千影将短工和零工工钱暴涨的事情说了。齐咸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事我和芊儿已经知道了。” “那……”雪千影蹙眉。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来跟她说一声。 莲芊道:“我去详查过,今年的用工荒主要是两个因素,一个是去年芙师姐主持修建了不少新水渠,很多原本中田和劣田,因此变成了良田和中田。而在我长州,不同等级的田地,耕种要求的精细度也是不一样的。这就导致了大量原本外出务工的人手需要留在自己的土地上操持春耕。同时许多家中原本不需要雇佣零工和短工的农户,出现了短暂的人手不足。” 雪千影点了点头,她看过春耕之前千灯寮署特意送来的农田丈量的呈文,千灯及周边村镇,新增良田数百亩,涉及九个村镇。听莲芊这么一说,雪千影在脑子里捋了一下六个村镇的名字和位置,果然其中两个往年都是千灯零工和短工的主要来源。 “第二个因素是,去年千灯是大丰年,虽不敢说家家富足,衣食无忧,但至少各家的光景要比往年强一些。因此年纪在两头的、可来可不来的,往往会偷闲一年,认真料理自家田地,而选择不外出。这也导致了千灯的用工荒。”莲芊又道。 齐咸补充道:“还有一个因素,去年和前年,千灯这边还安置了很多玄州过来的农户,借田耕种。而接连两年的填海造田,迁走了不少玄州的农户。空出来的都是师姐名下的农田。” 这件事雪千影是知道的。 “师姐有言在先,不可强征人力。还特意多拨了银钱。师姐这边工钱给的大方,周遭的短工零工的工钱也要跟着水涨船高。这也是导致千灯春耕缺人手的原因。” “确实是个麻烦的事情。人力价高,大户自然不在意,可对于一些小农户来说,就是很大一笔负担了。”雪千影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可春耕也耽误不得。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莲芊与齐咸对视了一眼,“倒是想了几个章程。首先对于中小农户,可以预付一部分秋收购粮的定金,算是给予一定的贴补,帮他们减轻雇佣高价零工的负担。其次,高价征调周遭、尤其是已经完成春耕的部分人力,充实到千灯的春耕之中。再次,东海目前还在禁渔期,可以征调部分渔户过来帮助完成春耕。最后——这一条还得师姐首肯才行——玄州在长州南边,部分地区应该已经完成了春耕,我们想问玄州借人。” 雪千影频频点头,都是可行又便捷的方案。唯有这最后一条,雪千影指了指夜小婉:“你们直接与婉婉谈。春耕相关事宜,婉婉有权代表夜氏,与莲氏商谈任何的合作事宜。” 第889章 过节 夜小婉直接叫来夜远和玉露霜。六个人熬了半宿,终于将借用玄州人力帮助千灯完成春耕的各种细节一一敲定了。 而趁着夜远和玉露霜往来两州之间,夜小楼也拜托两人将自己的礼物带回夜云台,送给几位亲近的长辈。两人背着夜小楼偷偷找过雪千影,但夜小楼眼下不想回家,雪千影也没办法动摇他。 玉露霜再次恳切的询问雪千影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嫁给夜小楼。把雪千影问得落荒而逃。她实在没办法直接告诉玉露霜,她已经决定要与夜小楼分开了。 但玉露霜却多少察觉出两个人之间有点不对劲,至少不太像一对眷侣。但她没有继续追着雪千影去问,更没有当面询问夜小楼,反而是将小心思全都记在心里,准备回夜云台的时候,悄悄告诉夜一行。 在夜小婉的帮助之下,在夜远和玉露霜的穿针引线之下,在莲芊和齐咸用心操持之下,在雪千影拿出大把银钱之下,千灯的春耕总算是顺利完成了。 而玄州填海造田的事情,也在雪千影的一力支持之下得以顺利推进。今年玄州新增耕地三百余亩,因为完成的时间已经不适宜耕种粮食,莲氏派过去的几个管事合计了一下,决定扣上棚子种植蔬菜。 反正约定好了三年内的收益都归莲氏所有,所以不管种什么夜氏这边都没有意见。反而是夜远多了个心眼,悄悄建议夜一行,多派些个懂农事的族人过去跟着莲氏的人忙活,顺便偷艺。夜一行也答应了。 自然莲氏中人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种事。毕竟手艺这种东西,学会了就是自己的,而且还需要不断精进才有用处。况且如今玄州的耕地全都拿来种粮食都不够一州上下开销,种菜这种事,即便是学得精通,短时间也不太能用得上。 忙过了春耕的事情,时间已经快要进到三月。莲芊和齐咸复盘了所有的细节之后,形成了文书,交由千灯寮署存档,之后二人便要拜别雪千影,返回白鹤去再领旁的差事去做。 夜小婉心疼两个孩子这般忙碌,临行之前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犒劳他们。而雪千影也有礼物送给他们。更将一个精致的漆盒交给莲芊,请她代为转交给容璇玑。 “璇玑是初九的生辰,我一直记着,只是忙着春耕,不好差遣人专程回去跑一趟。现在你们要回去了,帮我带给她。”雪千影叮嘱莲芊。 莲芊收好了漆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么要紧的事情,我竟然给忘了。”齐咸也自责忘了容璇玑的生辰,直说回去一定要补上贺礼才行。 这下轮到雪千影纳罕了:“璇玑如今在莲氏已经有这么高的人望?你们都惦记着给她过生辰?” 莲芊连连摇头:“璇玑姐姐办事利落,智计超群,如今在莲氏确实很有人望。但庆贺生辰的事情,是英堂兄特意吩咐的。”见雪千影疑惑,莲芊垂着头道:“英堂兄说,璇玑姐姐家里没什么亲人了。聚州迁过来的世家再亲近,最多只能慰藉乡情,却解不了思亲之苦。英堂兄说,要给她好好操办这个生辰,免得她到时候想起亲眷会难过。” 齐咸也道:“听闻璇玑姐姐与家主是一样的双生子,还有个弟弟,可惜也不在了。生辰时难免会想念她的弟弟,若是我们闹一闹,能让她暂时忘忧,也算是咱们莲氏的一份心意。” 雪千影点了点头,拍了拍莲芊的肩膀,直说小芊儿长大了。 其他人也有礼物带给容璇玑。夜小楼亲自雕了一对雁形镇纸。夜小婉亲手绣了一条披帛。修正特意制了新的丹药和药囊。莲芊将东西都妥善收好,承诺一定会将礼物全都带到。 在莲芊和齐咸离开之后,夜远和玉露霜也准备返回夜氏去了。可是两人实在舍不得夜小楼,便传书给夜云台,说是要再留几日,等进了三月再回去。没想到,回信的不是夜小城而是沙若雨。信中说,夜一行趁着泽氏的封锁有所松动,正着手清理夜氏族人和附庸,夜阳城里最近出了许多事情,沙若雨一人支应不来,恳求夜远赶紧回去帮忙。 至于玉露霜,多留些时日倒是并无不可,对外就称是陪伴夜小婉。 夜远实在无奈,本想难得能清闲,还想着能拉上夜小楼去千灯各处游玩,但家里的事情又不能不管。只得叮嘱好玉露霜,不要口无遮拦乱说话。又与夜小楼和夜小婉拜别之后,独自返回玄州去了。 一下子少了三个活泼爱闹的,小荷别苑日常也不需要太多人手。雪千影将莲英派过来的莲氏子弟都打发了回去。征调的仆役,除了几个帮忙洒扫的,其余也都遣散了。小荷别苑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宁静。 “再过两天就是上巳了,长州的上巳可有什么特别的风俗,咱们也入乡随俗,提早准备一二。”三月初一早膳的功夫,夜小婉一边给几人盛粥,一边问雪千影。 雪千影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夜小婉实在是太爱过节了,不仅新年、上元这样的重要节庆不肯放过,每每拉着他们张灯结彩,外出采购,又置办佳肴,开怀畅饮。就连节气也不肯放过,至少时令的菜色总要摆上一桌以示对节气的尊重。雪千影开始还以为是夜氏的风俗,后来问过夜小楼才知道,原来他们被夜小婉强制过的许多节庆,玄州都是不过的——至于夜小婉是从哪里听来的风俗,夜小楼也不得而知。 “上巳在长州不算是什么特别的节日,至少远远不如康州那般热闹。长州的上巳又叫‘沐日’,说白了就是以沐浴袯除灾殃的意思。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办宴饮,或是举家外出郊游。”雪千影给她解释着,又道,郊游就算了,小荷别苑已经算是郊外了,再游就只能游到玄州去了。 至于宴饮,就算她不说,夜小婉也会张罗的。 “至于沐浴,”雪千影又道,“昔年装饰小荷别苑的时候,师娘特意修了温泉,引得是源自地下的活水。可惜多年未用了,也不知道水道是不是已经被淤泥堵死了。这样吧,一会儿用过膳,我去看看能不能清理出来。若是还能用,咱们一起泡个温泉,也当是过节了。” 不等夜小婉答话,玉露霜跃跃欲试:“雪姐姐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没泡过温泉呢。” 第890章 棠梨 “我今日还有两味药材需要炮制,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等清理好了记得叫我。”修正笑道。 “那我待会儿上街,看看能不能置办些时令的菜蔬。”夜小婉道。 “我与你同去。”夜小楼道,“我有一把刻刀卷了刃,自己不好收拾,去城中看看,有没有匠人能帮忙修缮,也省了我自己的麻烦。” 几人各自决定了去处,便都安下心来用膳。早膳过后,又都散开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雪千影带着玉露霜,来到了后院的温泉处。果然整个泡池已经干涸。里面堆满了落叶和污垢。 “哇!我还以为就是个小小的池子,原来这么大!”玉露霜看见温泉池很是兴奋,比量了一下,直说这泡池比她的卧房大上一倍还要绰绰有余呢。 “这叫棠梨池,是一簇五瓣棠梨花朵堆叠在一起的模样,你看池底,是有勾画出花朵和花瓣的。”雪千影拉着玉露霜跳进了池子,指给她看泡池的细节,“周边有几个狭细水渠沟通的小泡池,模仿的是棠梨果实的模样,可以用来单独沐洗,也可以放冷水。” “好精巧啊。”玉露霜感叹着,伸手摸了摸池壁,虽然上面布满了灰尘,可轻轻一抹,还是能够感受到下面手感滑腻又清凉的釉质:“竟然是上了漆的!” “这不是漆,是瓷片镶上去的。”说着,雪千影捉着玉露霜的手,摸了摸瓷片解封的位置。 “这样精致的好瓷片,竟然只用来镶在泡池里?这要是搁在我们夜氏,巴不得镶在厅堂里做装饰呢。就算是碎瓷,怕是也舍不得用来镶在温泉池里。”玉露霜嘟囔着,又摇了摇头,“雪姐姐,你们家可真富裕。” 雪千影笑了:“莲氏是千年传承的世家,家底自然不是寻常世家能够比肩的。再说,这瓷片其实并不算精致,比你平日里膳食上用的那些差远了。也要厚得多。” 玉露霜却不懂这里面的差别,只是觉得好看又奢侈。 “再说,这般奢侈的泡池,整个长州也不过三四处。便是在莲氏,也不是日日都用得上的。”雪千影说着,不禁叹了口气。舒风院里也有一座几乎一模一样的泡池,那是师娘昔年小产的时候,雪蕊姬给开了个疗养的方子,就是每逢癸水之前泡一泡温泉,舒筋活血,避免宫寒。当时莲威拿出私房钱,修建了那座温泉。事实也证明,那温泉对于金悯的身体确实有效。只是时至今日,提起来仍然少不得被人指摘太过奢靡。 玉露霜虽然懵懂,但到底平日里是专攻偷听和窥探的,她发觉雪千影不太对劲,想要转换话题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焦急又走神的功夫,竟然滑倒了。 幸而雪千影一把将她拉住,确认没有磕碰,这才放心。 “这是什么?”玉露霜弯下腰,捡起刚刚害自己滑倒的一片树叶,抬头看看了周遭的植物。这才三月初,必然不是新鲜落下的叶子。可若是去年的落叶,早就应该干得一碰就碎,不可能还是黄中带绿的颜色。而且这叶子的形状,与周遭所有树木全都对不上。玉露霜极为敏锐,当下就得出了判断:“雪姐姐,这是外人带进来的!” 雪千影接过那片叶子,也觉得奇怪,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摇了摇头,小荷别苑不可能有外人悄无声息的进来。可这叶子却新鲜得有些可疑。雪千影找了一个单独的乾坤袋,将落叶收好。又与玉露霜两人俯身找了半天,确定没有相似的落叶,这才直起腰,准备清理泡池。 玉露霜看着布满了池底的落叶,和池壁上厚厚的灰尘,颇感挠头:“这泡池看着华丽又壮观,清理起来也不容易啊。” 雪千影却跳了上去,又把玉露霜拉了上去,示意她站得远些,抬手以灵气化灵力,又将灵力转化为掌风,顺着棠梨池的方向轻轻一推。很快,池底堆积的落叶,就全都被推了出来,在池边攒成了高高的一堆。 玉露霜看得发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拍着巴掌给雪千影叫好:“雪姐姐真是太厉害了!我家公子远远不及呢!” 雪千影淡淡一笑:“不过是小伎俩,你家公子厉害着呢。让他听了这话,小心给你排头吃。”又命仆役过来,将清理出来的落叶分装起来,埋在周遭的树木下,当做养料。 玉露霜找了个不高的树枝坐下,晃着小脑袋,低头看着雪千影指挥仆役们忙碌:“我家公子最是和善不过。小时候犯了什么事,都是被若雨哥哥和远哥收拾,公子从来都是护着我们的。” 雪千影听了这话来了兴趣:“你们族里,跟你一样的孩子有很多吗?我是说跟着夜小楼做这些隐秘事的——要是不方便你可以不说。反正我是外人。” “雪姐姐怎么能是外人呢?”玉露霜一本正经的反驳着,又道:“没有比我更小的了。我是成年之后才跟着公子的,不像他们,自小就跟在公子身边。远哥和若雨哥哥还是跟着公子一同长大的,小时候吃一碗饭睡一个被窝。” 雪千影听了点点头。这情谊怕是要比亲兄弟还要深厚些呢。 “据说是公子小时候有些孤僻,家主害怕他不通人情,从族里特意挑了七八个孩子陪着他,其中就有远哥和若雨哥哥。长大了自然也就成了左膀右臂——不过我也都是听若雨哥哥讲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吹牛呢?” “七八个?”雪千影眨了眨眼睛,可她只听夜小楼提过夜远和沙若雨,其他人呢? 玉露霜听了雪千影的疑问,垂着头道:“远哥说,跟着公子做的都是些危险的事情,总有人会失手。他们当中有些人,就连我也没有见过。甚至有些连名字也不知道。远哥说,公子是念旧的人,在供奉他爹娘的祠堂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小摆件或是小像,代表的就是那些人。” 雪千影有些印象,听了心下一紧。 玉露霜说完这些,又连连摆手:“雪姐姐,这些话,公子平日里是不让我们到处说的。你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虽然不会罚我,可心里难免会怪我多嘴。我只想跟你说,公子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夜云台上也一定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雪姐姐,你就看在他为了你,连少家主都不做了的份儿上,原谅他好不好?” 第891章 清理 雪千影叹了口气。原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误会自己是因为夜云台的事情气不过,才不肯原谅夜小楼的。 可她也不能逢人就解释一遍吧?毕竟这与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玉露霜却敏锐地察觉出雪千影的无奈和纠结,从树上跳了下来,扯着雪千影的衣角:“雪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出来?对别人不好说你可以对我家公子说啊,我家公子还是很体贴的,你觉得他哪里不好,你跟他说,他一定能改。” 雪千影哭笑不得,捏了捏玉露霜的鼻子:“你呀,小小年纪惯爱操心。” “我当然要操心了啊,那可是我家公子的终身大事呢。”玉露霜人小鬼大,摇头晃脑地说道。 雪千影拿她实在没什么办法,刚好仆役们已经清理好了落叶,又有细心的仆妇,用软布将池底和池壁擦拭干净。 雪千影又叫人现将温泉水的出口控制住,再跳进泡池,将裙角撩起来扎好,找到水道,俯下身看了一眼,果然狭窄的通路里面堵塞了不少枯枝败叶,以及灰尘泥垢。雪千影问仆役要了根铁钩,小心将堵塞的杂物都钩出来,之后跳上岸,叫仆役松开温泉水的出口。很快,冒着白气的温泉水涌进池中,整个棠梨池都变得鲜活而氤氲。 玉露霜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跑来跑去,看了半天,又问雪千影,这棠梨池是不是已经可以用了。 没等雪千影说话,一个有些年纪的仆妇笑着让她不要急:“这水要放上几遍才能算彻底干净呢。” “那岂不是有些浪费?”玉露霜绞着辫子,颇有些舍不得。 “不会不会。”仆妇指了指水流的方向,说那边有个洗衣用的溪流,这边的温泉水引过去,正好可以用来浆洗衣服,并不会白白流走。 玉露霜忍不住给当初设计了这温泉泡池的金夫人竖起大拇指。 收拾好了温泉,雪千影指派两个仆妇专门照看,带着玉露霜回去更换衣裳。夜小婉和夜小楼外出还没回来,修正还在闭关炮制药材,两人无聊,雪千影遂决定也带着玉露霜上街逛一逛。 玉露霜对逛街倒是没什么兴趣,但能跟雪千影出门,她还是高兴的。 结果两人刚走出院门,都没等回身把门关好,不远处,一艘圆月提灯舟疾速到了小荷别苑门前的码头上,一个穿着莲氏服色的青年男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见过大师姐。”来人行了礼,又看了看玉露霜。玉露霜此时穿着雪千影的衣裳,而这服色莲氏子弟都认得,可这脸又生得很,一时有点搞不清楚这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来历。 “莲艺?”雪千影看着自家师兄,有些惊讶,见他盯着玉露霜打量,便简单引荐道:“这位是十六娘的族妹。”又问莲艺,此来所为何事。 “家主的信。”莲艺说得简明扼要,双手呈上了莲英的亲笔信。 雪千影拆开看了几眼,不禁蹙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莲艺记性极好,来之前又被莲英拉着做过功课,故而无论雪千影问什么都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约么是新仙门于天台山上公开了陈氏的罪恶之后,几大世家家主聚在一起,突然就有人发难。当时家主并未放在心上。结果春耕还没结束的时候,泽氏突然出手,整治了周边所有的河流湖泊,紧接着,瀛州和生州两地也都开始了清理。” 雪千影点了点头,看来泽德广是有备而来。便问莲艺,三州都清理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要求不准再经营花船生意,船上所有人上岸。但上岸之后的营生并不受约束和限制。据探子回报,仅瀛州一地,短短一月之内,粉楼就多了近千家。生州也不遑多让。” 雪千影蹙眉:“这不就是换个地方做生意么?算哪门子清理?” “谁说不是呢。家主气愤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但有了‘样板’,泽氏就来欺负我们了。虽说康州和鳞州也都毗邻湖泊,但花船生意,总归是东湖最多。所以泽氏在清理了自家周遭水路上的花船生意之后,突然对我莲氏进行逼迫,要求家主给个期限,清理掉所有的花船,要求花娘和乐师们必须上岸。” 雪千影揉了揉太阳穴:“那康州和鳞州怎么说?” “康州那边,容大娘子已经得了莫家主的传信,信上只有四个字:不予理会。至于鳞州,家主猜想,若是我们莲氏被迫动作,那么泽氏就会借此攻讦青氏,开启泽氏争霸中原之路。可若是我们莲氏没有动作,怕是泽氏会拿我们莲氏开刀,准备来一个杀一儆百,逆我者亡。” 冷月寒亲赴康州为泽世先提亲,这件事被莫雪歌一口回绝了。雪千影心中猜测,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冷月寒为了逼迫莫雪蝶嫁给泽世先而做的文章呢? 玉露霜本能的反感泽氏,只当泽氏要做的事情全都是坏事,不解地问道:“花船是什么生意?为何不让做?东湖又不在他祖州地界,凭什么不让长州做这花船生意?” 莲艺被玉露霜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尴尬,正斟酌着要如何给她解释,雪千影却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去回禀家主,就说我已经知晓。你让他去师父的书房,文玩架子上左数第二排上数第二个格子上,有个花瓶,你让他掏掏花瓶里面,应该留有师父当年的手书。” 莲艺稍稍一愣,但还是把师姐的话都记了下来。又问雪千影自己有没有什么意见或是嘱咐。 “你让他看了师父留下的手书,就知道我的意见了。”雪千影道,“只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更不能操之过急,只像瀛州那般,换汤不换药,那么取缔花船这件事就将变得毫无意义可言。但这个时间也需要拿捏适度,既然做了,就不能留人口实,给泽氏攻讦我莲氏的机会。” “是,师姐的话我都记下了,回去会一字不差的禀告家主。”莲艺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些名贵的药草和糕点,说是莲英和莲康让他特意给雪千影带过来的,之后没有再做停留,等上圆月提灯舟,飞也似的走了。 雪千影握着书信,长长一叹。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就猜到,泽德广没那么容易收手。 第892章 议论 “雪姐姐,咱们还出门吗?”玉露霜乖巧地问道,打断了雪千影的叹息。 答应过的事情不能反悔,况且眼下的问题也不是她不出门就能立时解决的。于是雪千影点了点头,收了书信,又叫来两名仆役吩咐他们几句话。玉露霜听了个囫囵,只当是雪千影要请什么人过来,也没有放在心上。雪千影吩咐完了事情,就带着玉露霜逛街去了,甚至还在城里用了午膳,之后才回来。 刚一进门,就有仆役禀告,说雪千影要请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雪千影让玉露霜去休息,自己来到了小荷别苑的大客厅。客厅里坐了三十几号人,有男有女。男的大多是古铜色的皮肤,普遍穿着布料考究的短打,而女的则大多有些年纪,各个擦脂抹粉,穿金戴银,打扮艳丽。 见雪千影来了,众人纷纷起身与她行礼,雪千影笑着压了压手,请他们都坐下。 “娘子这么着急叫我们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一个坐在最前面的汉子再次起身,代表所有人开口问道。 “周老大,请坐下说。”雪千影客气了一句,等人坐下才继续说道:“祖州、生州和瀛州的事情,你们是不是也听说了一些?” 这话一出口,雪千影就见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雪千影大笑起来:“看来你们早有准备了?还是说,以为我要过问旁的事情?” 周老大苦笑着摆了摆手:“就是这件事。周遭的动静闹得很大,还有不少别地的花娘跑来东湖找营生。不过我们害怕其中有歹人,也不敢接收,只找了地方安置他们。正合计着来找娘子说道说道,又怕扰了娘子养伤的清静,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娘子就派人来请了。”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客气地说大家实在是见外了。又说自己是今日收了莲英的紧急传书,才知晓此事的。 众人都有些惊讶,此事竟然已经惊动了莲氏的家主? 雪千影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周老大站起身来,示意众人安静,不要吵闹,听雪千影说话。 “既然请大家来,就是要听大家说话。有什么想法,什么难处,都可以跟我说。”雪千影道,“眼下英儿那边还没有拿出最后的章程,特意知会我,也是为了能够充分考虑大家的意见。” “既然娘子这么说,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周老大轻轻松了口气,坐了下来,示意大家可以说话了。 自从石万同上岸之后,脑子好,又仗义,手下伙计也多的周老大,就隐隐成了这些人头头。自然他们都跟雪千影很熟悉,可周老大不发话,也没几个人敢先开口。 “要我说,咱们长州的事情,凭什么要由泽氏来管?泽氏管理自己的州府还不够,非得把手伸这么长!自己不爱做这生意,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借机排除异己,实在是太下作了。” “下不下作咱们不知道。可他们只清理花船,没说不让花娘上岸做生意。我可听说了,花娘上岸之后,不仅要被之前的船老大和鸨母抽上一笔,还要额外交房租和税,到手的钱财连之前三成都不到。这不就是吸姑娘们的血么?” “咱们长州跟别的地方还不一样。长州的花娘做皮肉生意的极少,大多都只是卖艺。别的地方陆上可以做粉楼生意,咱们长州只许有乐坊和戏班。我倒不是心疼自己那几条船,可姑娘们没了去处,要怎么生活?还有杂役和乐师们呢?他们不少都只是在船上做工,家里还有老小要养活的。” “当年仙尊为了给走投无路的女子留一条生路,特意没有禁制这花船上的生意,反而要求各州对陆上的粉楼征收重税。如今泽氏反其道而行之,真不知道究竟是谁满腹坏水。” “咱们不养花船,还能养渔船,就算上了岸,这些年攒下的钱,买间铺子也能过活。可姑娘们怎么办?难不成要撵去别处?那可不成。我船上的姑娘都是只卖艺的,这要是去了别处,让人欺负了怎么办?当初她们投靠我的时候,我拍着胸脯承诺过,要保护她们周全。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我们是做皮肉生意的,上岸倒不是难事,可不能坏了长州的规矩,我和船上的伙计都是土生土长的常州人,这背井离乡的日子可不想过。” “要我说,你们就别想上岸这事儿。周边几个州府的粉楼,我去探查过几家,跟咱们船上没法比。咱们船上有大夫,有厨子,有杂役和仆妇照顾姑娘们。他们啥都没有。一进门就是大通铺,能给姑娘们安排个单间都是富贵的了。” “这不是榨姑娘们么?要是这么做生意,我宁可不做了,也绝不能这么糟蹋了姑娘们。” “可泽氏发难,咱们也得体恤莲氏的处境。娘子之前受伤的事儿,你们都忘了?娘子,咱们今天都来了,你给个准话,要是真不让开花船了,我立马回去把船变卖了,给姑娘们分钱散伙。” “对对对,要是真不让做花船生意了,也得多给姑娘们点钱财傍身。咱们有把子力气,到哪都能讨生活!” 船老大和鸨母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舍不得这门营生的,跟可以上岸改行的,基本是一半对一半。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提出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船老大和鸨母们有钱财,船上的伙计杂役们有力气,大夫、乐师和厨子门有手艺,都不难安置。唯独花娘们,尤其是只靠皮相谋生的花娘们,实在是不好办。 最后,眼见几乎所有人都说过话,周老大站起身来,对着雪千影拱了拱手:“咱们都是粗人,都只能看见自己的难处,吵吵嚷嚷也拿不出个决断来,这事儿还得娘子拿主意。不过我姓周的有言在先,只要娘子一句话,这生意不管让做还是不让做,咱们都保证照办,绝无二话。” 第893章 活路 周老大对雪千影表了态之后,又又转身对众位船老大和鸨母们拍了拍胸脯:“娘子是顾及咱们才找咱们来商量,有什么话你们都赶紧说在头里,一旦操办起来,谁也不准扯后腿!娘子从不亏待咱们,但总归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钱财上宽待多少那是娘子的心意,但事情还是得咱们来办。石老大临走的时候留过话,咱们东湖上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敢给娘子为难,就是与所有人为难。就算真有难处,咱们也自己商量着解决,钱财人手串换些用。谁要是敢给娘子惹麻烦,可别怪我心狠!” “周老大放心吧,咱们在东湖上讨营生的年头比娘子岁数都大,哪个敢倚老卖老,唾沫星子也淹死他了!”不少人高声应和道。 一个年长的鸨母站出来:“既然周老大这么说,那我也把话说在头里。娘子从不介意自己的来历,咱们虽然平日里不提,也知道娘子是熟悉咱们这个行当的人。但得有条活路,有个去处,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上船呢?” 另个鸨母也道:“娘子,这事儿最大的难处,至少在我这儿,还是在如何安置姑娘们。娘子行行好,想些法子吧,可别将她们撵到别处去。留在长州,哪怕不富足,至少能过想过的日子。这要是离了长州,她们要么没了活路,要么就只有去粉楼卖皮肉这一条路可走了。” 又一个道,自己手底下的花娘普遍年纪大了,不好发嫁。但都是体面又勤快的人儿。若是有店面愿意收留她们,帮着看铺子卖东西,也是个不错的。只是离了花船,这衣食住行都要钱,前期可以用花船上分的银钱过活,可靠山吃空总归还是不行的。 大家又提了许多现实的难处,雪千影听到最后,取来纸笔,统统记了下来。 “莲氏那边还没有做最终的决断。但眼下来看,这花船生意十有八九是做不成了。我将你们都找来,也是为了事先打个招呼,让你们心里有所准备。”雪千影抓着笔杆子挠了挠头,对众人道。 见众人频频点头,雪千影又道:“今日回去,你们先统计个数目出来,尽量弄得详细些。自己有积蓄上了岸能过活的,没有积蓄但能投靠亲朋的,没有积蓄也无处去的。想嫁人的,不想嫁人的。想经商的,想种田的。想留在长州的,想去别处的。有手艺傍身的,什么都不会的……允许他们自己提要求。总之越细越好。” 众人纷纷称是,唯有周老大皱眉:“娘子要得这样细致,一个是可能耗时很久,不能很快交上来。二个是,娘子哪来的功夫挨个满足她们呀!” 雪千影笑道:“既然是要让他们都上岸过活,当然要尽量安排好才行。不过你们也帮我传句话,现在有要求我都尽量满足,可过后要是自己经营不好自己的小日子,再来找我,我可是不依的。” 周老大摇了摇头:“娘子这样可太累了。劳心劳神不说,那么多人,万一有几个白眼狼,不念你的好,可是何必呢。” “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让他们念我一声好的。哪怕是最便宜的做皮肉生意的花娘,也是我长州百姓。让长州百姓吃饱穿暖,都是我莲氏的责任。看不见的我没办法,眼下这些人,数目再多总有个限度,当初这些人上船,不就是图个吃饱穿暖,如今为了让他们下船,我赔给他们一个吃饱穿暖的日子,不是应该的嘛。”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知道雪千影不爱奉承,但还是少不了要夸赞她心善。唯有周老大在一旁叹气:“听闻当年花蕊娘子虽然善良悲悯,可也很洒脱利落,娘子却只学了一半。这件事操持下来,娘子怕是要长白头发咯。” “总归我就是动动嘴,真正要操心的是你们。反正我现在养着,成天没事做。能把这件事情做成了,也算是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了。”雪千影笑了笑,又催促道:“还是要尽快将数目交上来,咱们十天为限,尽可能敢在泽氏发难之前就把事情处理利落。也给长州别处做个样板出来。咱们弄好了,他们有样学样,也就快了。” 众人又与雪千影谈了些细节,就都纷纷散去,依照雪千影的吩咐,统计船上各人的要求去了。 送走了船老大和鸨母们,雪千影有些疲累,靠着椅子闭目养神,半天没动地方。忽然一双手扳上肩头,轻轻帮她揉捏颈肩。雪千影笑着享受了一会儿,问道:“我还以为你和你九哥要用过了晚膳才回来呢。” “婉妹惦记你,怕她不在,你又不好好吃饭,特意赶回来给你张罗晚膳呢。” 雪千影一个激灵,直接跳了起来,回过身,看着夜小楼:“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婉婉呢。” 夜小楼摊开自己的双手,笑道:“你是真的累了,手大手小都察觉不出了?” 雪千影挠了挠头。夜小楼的手比夜小婉的整整长出一个指节来,天知道她是怎么认错的。 “事情都处理完了?”夜小楼示意她坐下,再给她捏一会儿,又信口问道。 雪千影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个开始,后面少不了罗乱。”说着,又简单把事情跟夜小楼说了一遍。 “泽德广现在是彻底撕掉了伪善的脸皮,四面出击,不管不顾了。”夜小楼冷笑一声。 “可不是么?估计是冷月寒见过我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当初一心置我于死地,眼下我还活蹦乱跳的,可不就来给我找事了?”雪千影说着,打了个哈欠,“你帮我想想办法,怎么安置这些人。尤其是花娘们。不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差不多。我之前想我有那么多农田无人打理,干脆把他们都变成佃户,给我种田算了。后来想想,安置一部分还可以,都弄过去是有些草率了。” “我记得听阿芙说过,花娘们普遍女红不错?” 雪千影点点头,“不仅女红大多不错,制首饰描绣样也大多是好手。可城里的首饰铺子、成衣店、布料店、绣坊全都加在一块,也安置不下这么多人啊。” “一个千灯安置不下,那要是整个长州呢?” “嗯?”雪千影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夜小楼,“你的意思是?” 第894章 去处 夜小楼道:“我听阿英说起过,你师娘的母家是织锦大户,长州最好的锦缎布料都是出自金家。这两年金家一直在北境种桑树,平沙和抱石几乎除了农户的口粮之外,剩下的土地都用来种桑,听说还要在白石也种。我没记错的话是有这件事吧?” 雪千影点点头,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这桑的产量比粮食高,而且种下去,只要温度合适,当年就能有产出。这桑叶的产量一高,所饲养的桑蚕丝就会变多,那么是不是也会需要更多织锦的人手呢?女子心思细腻,无论是采桑还是织锦,都有优势。至少我觉得,教会她们用织机,远比教她们种田要容易些吧?” 雪千影轻轻拍了拍手,直呼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不仅是平沙、抱石和白石三处,我之前还想过给整个北境都种上桑树,让兽人族拿桑叶来跟我们换粮食呢。只是这法子多少有些存心不良,被师父给否决掉了。” “先不管北境,就说平沙、抱石和白石三城。唯一的麻烦,就是那边太冷了,多少又算是背井离乡,她们乐不乐意迁过去。”夜小楼耸了耸肩膀。手上却没停。 “这个倒是不难,跟寄人篱下卖笑为生的日子相比,能够做个正经佃户,种桑养蚕,纺纱织锦,靠自己的双手赚钱生活,谁会不愿意呢!你这个办法真是好极了。” “现在枫桥也不打仗了,我听说随着两族之间的互市,枫桥可是越来越繁华了,不输千灯白鹤。趁着铺面还便宜,你可以鼓励花娘过去买铺子开店面,卖些个首饰布料,胭脂水粉,也该能过得不错。” 雪千影点点头,连忙提笔记了下来:“这事我得给你记上一功。” 夜小楼见自己多少帮上了忙,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雪千影笑道:“你快说,要真是好办法,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糖水。” “那就免了,下厨的事情还是交给婉妹吧。”说着,夜小楼抓住雪千影的手,指着上面一块小小的疤痕:“上个月烫的,还没好利索呢。” 雪千影不满的抽回手,回身瞪他:“你快说呀!” “既然花娘们都上岸了,那花船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船老大们的意思,是变卖换钱大家分分,部分简陋的就改成渔船。你有什么好办法?”雪千影眨了眨眼睛。 “你挑些好的出来,尤其那种动辄几十米上百米长的大花船,把它们改成酒楼和客栈。东湖风景极美,每年为了赏湖来千灯的游客大把,城里的客栈固然有豪华的精致了,可与别处总归差别不大。要是能在船上住几晚,说起来也是独一份儿的体验。将来还能经营成东湖一道特色。这样船老大可以继续以养船为生,船上原本的乐师、厨子和杂役都可以继续留在船上。尤其那些岸上没有家的,也不用另择住处——是不是个好办法?” 雪千影给他鼓掌,站起身来:“果然是个很好的办法。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这我得想想。能占你便宜的机会可不多,我不能草率了。”夜小楼眯着眼睛玩笑道。 “那你慢慢想。”雪千影活动了一下筋骨,越发觉得疲累,便差遣人去问夜小婉几时开饭,若是赶得及,她想去小睡一会儿。 “这个时候睡,晚上还睡不睡了?”夜小楼却来闹她,“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院子里好多花都快谢了。你这个做主人的,今年还没好好眷顾过它们吧?” “这样早?今天不是才三月初一?” “谁说不是呢。就连阿正都察觉,今年天气有些反常,暖的比往年早,也快些。偏偏就你迟钝。”夜小楼说着,亲自拿过披风给雪千影裹上,拉着她去赏花。 “对了,你让阿英去找当年师父留下的手书,难不成清泉天士当年也动过清理花船的主意?”夜小楼突然又问道。 雪千影伸手拨了拨花枝:“当年我去到莲氏不久,师父就动过这个念头。师娘当时也赞同。花船行当,看似给了女子一条活路,实则引人堕落而不自知。来钱‘容易’,人的底线就会随之越来越低。许多花娘也不是一上船就做花娘的,很多是从杂役开始,稍有些才情的,做乐师,或是靠诗情陪酒卖笑。到最后年老色衰,遇见仗义的船东和鸨母还能有一口饭吃,遇不到的就只能卖皮肉。许多花娘一旦上船,就一辈子都上不了岸。便是侥幸上岸,如梅影娘那般能够遇上情投意合又肯珍惜她的男子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夜小楼伸手拨开掉落在雪千影头上的花瓣,不禁叹了口气:“小时候总觉得男子在外谋生养家,女子只需操持家事,日子比男子容易许多,过不下去还能嫁人。长大了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自己当初是多么幼稚。” “当时长州的光景自然不能与如今相提并论,安置不了这些人。而且当中许多女子也找不出别的营生来。天下之大,花船生意几大水系都有不说,各州各城还有不少粉楼,师父怕自己冒进之下,把这些人逼去别地,更加断绝自新的机会。故而动议几次,都最终作罢。不过他将前前后后想到的办法,都记了下来,收在自己书房里,盼着有一天能用得上。” “所以,即便是没有泽德广发难,你也是想要在长州安稳之后,动手清理花船的?”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若不是泽德广逼迫,我可能没怎么快动手,甚至想要等下一代掌政再说。毕竟我和娘亲,当年是受过花船的恩惠的。若不是有这么一处乌七八糟的地方,娘亲怕是早就被陈飒捉住杀死了。便是如今,我也没办法下狠手整治花船。况且若无严刑峻法做保障,这门生意是断不绝的。眼下我也只想着给她们选择明路的机会,尽量拉更多的人上岸吧。” 夜小楼点点头:“事情不是一天就能做成的,你且耐心一些。”又笑道,“等你把事情做成了,我指使婉妹回夜云台一趟,看看能不能依葫芦画瓢,把玄州也照样清理一番。” 第895章 安置 “玄州又不种桑树,你怎么安置那些人啊?”雪千影好奇地问道。 “玄州的情况与长州不同。长州只有花船,但玄州还有粉楼,不太可能一下子清理掉所有的。我打算先从粉楼开始,把一部分女子送到矿上去。” 雪千影眯起眼睛:“矿?你想让那些女子下矿?” 夜小楼快速地摇着头:“下矿需要经验和力气,她们当然不行。但我想学学枫桥,就是你茹师姐的办法,把矿上洗衣做饭这些琐碎事,全都变成营生,雇人来做。另外女子心细,查验、记账也都可以交由女子来做。” 雪千影挠挠头:“你玄州能有多少矿,足够安置这些人?” “我打算把乐师单独拉出来,个中佼佼可以进入世家,剩下的塞进乐坊。其余的,矿上安置一部分,渔场也可以安置一部分,算下来应该能够解决很大一批人。有了先行的打样,让人能看到出路,后面继续清理就好办了。” “循序渐进,是个不错的办法。”雪千影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夜小楼的计划。 夜里,雪千影将自己能够想到的左右安置花娘的办法写成书信,还把夜小楼想到的在船上开酒楼客栈的主意也都写了进去,命人送回白鹤,亲手交给莲英。 两天之后三月初三,上巳节,小荷别苑众人一起泡了温泉。夜小婉照常做了一大桌子菜,还特意摆在院子里算作野餐。修正也破例允许众人喝酒。几人一块过了一个欢快的节庆。 转过天去,莲艺又跑来小荷别苑,送来莲英的信。雪千影看过之后,命仆役去传信给众位船老大和鸨母:莲氏已经做出决断,四月初一为期限,取缔所有花船生意,一条不留。同时命仆役告知他们,原来约定的时间不变。 莲英还在信里同意了雪千影所有提议,请她放手去做,并且已经知会了金氏和恩氏,并请他们派人过来,配合雪千影的动作。同时留下莲艺给雪千影帮忙。 三月初五,周老大率先将自家花船的统计交了上来。 周老大道:“这些都是我名下花船上的。还有些个有我参股但不参与打理的,估么要过几日才能交上来。娘子不要着急。” 雪千影点了点头。周老大这边一共两百二十四人,除去周老大一家之外,还包括伙计、杂役、医师、厨子、乐师等等,这些人普遍愿意自谋生路,极少数几个找不到营生的,周老大也愿意将人留下跟着自己再干别的当行,倒是不难安排。 船上的花娘有将近一百人,其中愿意投靠亲友的、有积蓄可以自谋生路的,约么有三十来个。剩下的就是需要雪千影来安置的了。周老大问得很细,每个人都有厚厚的一叠纸笺。虽然写得不太有逻辑,但是足够清晰。雪千影仔细翻看了一遍,抽出了两份:“这两位是东湖有名的乐师,一个擅弹琵琶,一个擅长古筝,我想请周老大帮我问问她们,愿不愿意去白鹤的学堂里教器乐?” 周老大显然是愣了愣,旋即笑道:“那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出路。只是,那些学生的父母能乐意让花娘来教琴?” “古圣有云,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又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怎么就不乐意了?你且去,只要她们愿意,学堂那边我去说。” “乐意是肯定乐意,只是少不得要给娘子添麻烦。”周老大接了两叠纸笺,拿着笔在上面做了记号,揣了起来。 “你先去问。没准人家姑娘还不想教呢。” 周老大不与她争辩,只笑着说是。 雪千影又把一些乐师挑出来,给周老大说了在船上开酒楼客栈的想法,周老大眼睛一亮,也觉得可行,而且改建花船几乎不需要花什么钱。他手下的这些人也都有了营生。 “那这些乐师你去跟她们说说,愿意继续跟着你的,就让她们留下。只是不能还是从前对花娘的规矩,你得跟她们签订用工契约,给工钱,给身股。不能亏待。还得保护好她们,再让醉酒的客人欺负了,可就要看律法说话了。” “娘子放心!”周老大拍着胸脯保证道。 雪千影又挑出三四份,是想要合伙开个胭脂水粉铺子,只是本钱不够。雪千影抓了张白纸过来,提笔写下一个铺面的位置,连同这些纸笺一起,交给周老大:“这间铺子是我名下一间商行的,去年就空了出来,地方不大,做别的生意不够用,但开个胭脂水粉铺子倒是合适。后面还有几间房,也不用她们另找地方住。你且去跟她们几个说,若是愿意,我可以把铺子租给她们,但租金要按市价来付。若是本钱还不够,我还可以借钱给她们,利息可以低一些。” 周老大眨了眨眼睛,有点看不懂雪千影的做法:“娘子这是……” “做生意的道理你该懂的。不论是哪行哪业,总是有赔有赚,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怕就是没长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生意也做不成。我虽然帮扶她们,但铺子和本钱若是白给了,生意开始得太容易,自然就不珍惜。那怎么还能做得长久?既然是想要以此谋生,就该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 周老大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可万一她们就是运气不好,真的赔了,还不上娘子的钱,也交不起租金了,可怎么办?” “我当然不能不管她们。若真是赔了,我也有后续的法子。但这话你先不要与她们说。上岸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是一开始就有了后路和倚仗,将来怕是会后患无穷。” “我记下了。”周老大用力地点了点头:“娘子放心就是。” 还有些个是想在千灯找份工的,或是谋个洗衣做饭的营生,甚至还有几个想置办些田地当个农户的,雪千影也都一一给安排了。又拿出自己名下一间刚开张不久的成衣铺子出来,以东主的身份雇佣了好几个“女伙计”。 剩下最后的十来个,基本都是没什么特殊的本事,只会穿衣打扮,对于未来又没什么想法的。雪千影让周老大将这些人集中起来,她有话想要当面说。 第896章 利落 周老大办事利落,很快就将人都召集齐全,莺莺燕燕站了一大排。 雪千影看着眼前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姑娘家,将自己想让她们去平沙种桑织锦、给金氏做佃户的事情简单说了。 本想着等她们愿意之后,再说细节。没想到,雪千影话还没说囫囵,她们就都同意了! 一旁看热闹的夜小楼修正夜小婉忍不住私下问周老大,难道她们不嫌北地苦寒,不嫌背井离乡么? 周老大笑道:“花娘本就无根,哪里能容身哪里就是家乡。再说,对于她们来说,研究衣服首饰本就是个乐事,又是个正经营生,高兴还来不及呢。” 三人点了点头,想想也是。 “再说了,这北边冬天虽然冷,多烧点煤炭也就是了。正常过日子,也不用日日都出门。” 有了周老大带头,又眼见上岸确实是件能得到实惠的事情,一时间,东湖上人心松动,很快又有几家将船娘的要求都送交给了雪千影。甚至有人主动要求将自己安顿到北境去。 雪千影一视同仁,满足了大部分人的要求。极个别难办的,也都尽量去办。 三月初六,东湖上所有花船宣布停业。整个千灯一片哗然。 三月初八,雪千影已经与两百多人约定送她们去往北地生活。更传信催促金氏恩氏两家来人。 三月初九,金氏和恩氏的人赶到。金氏是金悯的一个堂弟带着十几个伙计和技师,恩氏是夏夫人的表妹,带着七八个恩氏商行的掌柜和管事。两个都是麻利的人。到了之后,简单听雪千影说了几句当下的境况,便各自瓜分了雪千影手中的资料,二话不说,直接请雪千影将花娘们请过来,现场进行商谈和安置。 雪千影着仆役在小荷别苑门前摆放了二十余张桌椅,分成四个竖排,每个座位上都放了纸笔和算盘。两家子弟依次入座之后,等待安置去往北地谋生的花娘们涌了进来。 想要种桑的,金氏这边给每个人分了桑田和屋舍,约好了派人去教他们种桑和养蚕。想要织锦的,织机可以免费借用。甚至连前几年所需要交的税款和成品数量都给计算了出来。 恩氏这边简单些,提前绘制了枫桥城中散落各处空置铺面的位置图,挂在院子里供花娘们自行挑选,还根据不同的生意行当给出建议,当下交定金,当下就能签订契约。并且还给了第一年免税的优待。 两家忙活了大半天,就把这些人全都给安置妥善了。 角落里,看热闹的修正对夜小楼道:“小荷别苑照这么下去,把牌匾换成商行得了。专门做中人生意,用不了多久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三月初十,金氏和恩氏两家的子弟,先行带着一部分人去往平沙和抱石。 三月十一,两家第二拨人手赶到小荷别苑。 三月十二,所有去往白鹤和长州其他城镇的人纷纷启程,离开了千灯。 三月十三,千灯寮署将第一张东湖船上客栈的经营文书颁给了周老大。周老大开始督促伙计们改造船只。 三月十四,千灯寮署共计颁出东湖船上客栈经营文书十六张,酒楼经营文书二十八张。整个东湖沿岸一片叮叮当当的匠做之声。 三月十五,东湖所有花船取缔完成,花船上两千三百一十六人全部上岸。其中留在千灯的不到一半,其余全都分派到抱石、平沙等地。 听了恩氏和金氏两家的禀告,雪千影长长呼出一口气,吩咐莲艺:“给家主传书报喜,并请家主公告天下。” “是!”莲英高声应道,御剑而去。 “雪姐姐又创下一桩不世功德!天下的花娘将来都要感激雪姐姐呢。” 雪千影听了声响,回头一看,竟然是泽世先来了。 “阿先!”得见故友,雪千影还是高兴的,快走两步,跑到泽世先面前。但见他一身素服,头上只扎着布冠,身上也全无装饰,多少有些疑惑。 “看来冷先生没有骗我,雪姐姐果然是大安了。”泽世先打量了雪千影几眼,露出真心的笑容。 “快随我进去,你夜九哥还有十六娘和阿正都在。”雪千影道,“只不过眼下一桩大事刚了,小荷别苑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你别介意就行。” 泽世先笑着挠挠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白帖:“差点忘了,我此来是送讣告的。” 雪千影心中一凛,接过打开一看,竟然是泽德广过身了! “怎的这般突然……阿先,虽然这话轻飘飘的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得跟你道一句节哀顺变。你还好吧。”雪千影这才发现,泽世先眼眶颇有些红肿,不禁自责起来。 “父亲病了许久,早就有了准备。况且人一直被病痛折磨,活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泽世先的话颇令雪千影费解。她带着泽世先穿过正院,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又命仆役去把夜小楼等人都请过来与泽世先相见。 “夜九哥如今不在夜氏了,兄长写了单独的帖子给你。还有修先生的。”泽世先与众人见礼之后,又拿出两封白帖。“至于十六娘,自然算在也是之中,没有单独的帖子给你,还请不要见怪。” 夜小楼和修正也都被这突然起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元月里见冷月寒,只听说是染病,并没有想到这般眼中。况且小荷别苑最近人来人往,并不闭塞,竟然没能事先得到消息,也足以令人意外了。 夜小楼似乎想到什么,突然问道:“阿先你亲自来送白帖,那如今泽氏,是你兄长当家?” 泽世先笑容依旧,似乎看不出难过和悲痛,这不禁令人意外:“父亲过身,泽氏自然是交由兄长继承。他倒是想亲自来,只是家里琐事太多,父亲的丧仪又不能全推给母亲,况且小荷别苑也未必会欢迎他。” 夜小楼与雪千影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蹙起了眉头。 “既然泽家主过身,那么你与小蝶的婚事,是不是也要搁置了?”修正关切地问道。 泽世先垂下双眸,嘴角拉起一个苦涩的弧度:“莫姐姐根本就没答应这门亲事,何谈搁置呢——当着你们,我也没什么话不能直说,所谓求娶小蝶,本就是声东击西,障眼法罢了。父兄所图,乃是趁机打压青氏。至于我的婚事,并不重要。” 第897章 惊讶 “也好,”夜小婉道,“虽说如今天下联姻之风盛行,但泽氏毕竟是天下第一世家,若是真娶了小蝶,家里的事情,阿先就不好伸手了。” 泽世先稍稍怔了怔,笑道:“我本就是个富贵闲人,家里的事情有兄长和长辈们操持,几时需要我操心了?” 夜小婉蹙起眉头,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泽德广其人如何暂且不论,但眼下泽世光总归是热孝在身。丧父悲痛之下,再打听这些细枝末节,未免失了为友之义。 但泽世光并不傻,他已经从几人的言谈和表情之中看出了不对劲:“雪姐姐,夜九哥,你们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声?难不成外间对我泽氏有什么传言非议吗?” 雪千影想了想,还是将之前遇见冷月寒的事情直言相告。泽世先却听得皱眉:“我从未起过与兄长的争斗之心。父亲也从未扶植过我。至于最近对玄州的围困有所松动,也是父亲终于为兄长说动,转而去对付青氏的缘故。前前后后,与我都没有半点关系,难道是冷先生说了什么模棱两可的话,让雪姐姐你们误会了?” “这就怪了。”夜小楼抱着胳膊,十分不解:“当时冷月寒可是直接跟我说,希望我能与家中联络,助你上位,还说是为了你我将来铺路。这么直白的话,我们几人当时都在,不可能全都会错意。” 泽世先低头想了想,突然苦笑道:“原来如此,冷先生一直为兄长筹谋深远,也许只是利用我的旗号来哄骗夜九哥也不奇怪。虽然我听了很是不悦,但毕竟是为家族为兄长出力,也不能怪她。” “冷先生一直是为泽少主做事?”修正突然问道。 “当然。虽然对外宣称冷先生到泽氏是为了陪伴我,又是泽氏客卿的身份,时常帮着父亲谋划些大事。但说到底,她一直都是兄长的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陈氏那些年,也是在为兄长做事。而且,父亲也是知道的。” 啪嗒一声,雪千影直接将手边的茶盏碰翻了。 “你们似乎都很惊讶?”泽世先的目光扫过雪千影,扫过夜小楼,又看了看修正和夜小婉,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件事在我们泽氏也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我不怎么管事的娘亲都知道,冷先生是兄长的心腹股肱。你们大概也是看她总跟着我,被蒙蔽了吧。” “确实很惊讶。”雪千影眼珠转了转,又摇了摇头,“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怕是我们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呀,那还是我多嘴了。你们知道就当不知道。这种事我觉得无所谓,没准兄长会觉得不适合到外面来讲呢。”泽世先眼中精光闪过,脸上仍是一派懵懂天真。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泽世先聊下去了。 “对了,父亲过身前,有亲笔信让我交给雪姐姐。”泽世先却打破了尴尬,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交给雪千影。信封是空的,不着一字,也没有封口。雪千影抖出信纸——也只有薄薄两张。 泽德广的字雪千影并不算熟悉,只在帮助莲威处理公文的时候见过一两次,并不能确定眼前这潦草的字迹就是泽德广的亲笔。但既然泽世先说是,她还是愿意相信的。 信写的很简单。主要是三件事。第一是澄清,说昆仑的事情,泽氏真的没有参与,是“天谴”之后,陈飒向泽氏求助时他才知道的。第二算是辩白,莲氏和绾氏的恩怨,他的确事先就知情,并且还利用了绾氏,但大家各自立场不同,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第三,琵琶岭逼迫雪千影自戕的事情,唯独这一件,泽德广对雪千影表达了歉意。倒是令雪千影感到意外。 天下之乱,自杀戮始,至杀戮终。自从泽德广第一次见到雪千影,就断定雪千影是这一切的开始。虽然心有不忍,但又不甘心错过所谓的时运,甚至还刻意推动了一切。 为此,泽德广向雪千影致歉。 但也仅仅是致歉而已。字里行间,泽德广不曾透漏半分悔意。 雪千影捏着信纸,咬了咬嘴唇,嘴角挂着冷笑,没有说话。 写这封信的时候,泽德广身边应该还有他人,故而言辞仍有闪烁。但雪千影猜想,他笔下的所谓预感,八成是出自雪靥的点拨。 灭世之谶。 至于博山的事情,泽德广没有提。不知是不想对子孙坦诚自己曾经的罪恶,还是觉得此事与雪千影无关,不必提起。 雪千影掌心灵光一闪,将书信燃成了飞灰。之后手腕一翻,纸灰犹如黑蝴蝶一般,盘旋下坠,落在了地上,又被风吹走,消散不见了。 泽世先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并没有打扰雪千影。直到她手中的飞灰消失不见,才再度开口,问雪千影几人是否要出席泽德广的丧礼。 雪千影借口伤势推脱了。虽然泽世先看得出来她已经好得利落,但也没有勉强。雪千影不去,夜小楼和修正自然也不会去。而对于夜小婉来说,只要夜氏派人前往祖州吊唁,便不算自己失礼。 若是夜氏不派人,那也是夜氏失礼,算不到夜小婉一个人的头上。 此行任务完成,泽世先还要尽快赶回家中去为父亲守孝,并照料母亲。雪千影托他问候乔夫人,泽世先应了一声,但笑得似乎不太自然。 夜小婉亲自张罗了饭菜,招待泽世先。席间,雪千影突然打听起了冷月寒的事情。泽世先猜到她仍有疑心,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知道的几乎全都说了出来。 “我第一次见冷先生,还是十来岁的时候。突然有一日,见兄长带了个美貌的女子回来,还以为是他未婚的妻子……” “冷月寒是女的?”修正突然眉毛一挑。把泽世先问得一愣。 “是,是啊。修先生不知道?”泽世先呆滞地答道。 雪千影和夜小楼相视一笑。夜小婉似乎想到了什么,也笑了起来。修正气恼地拍了下桌子:“我说她与茕茕亲近的时候,夜胜寒怎么不吃醋呢,原来是……” 第898章 起死 “原来修先生一直都不知道?”泽世先稍稍一愣,也笑了起来。 “大概是只有我不知道——真是欺负瞎子!”修正愤愤不满,用力的敲着桌子。 旁人却不理会他的恼羞成怒,只管继续追问后续。 “后来才知道,是娘亲未出阁时的手帕交,特意来探望娘亲的。”泽世先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笑着说道。 冷月寒竟然是乔露的闺中密友?这真是让人意外。 “经由那次相见,兄长对于冷先生的才学见识很是欣赏,便想将她留在身边做谋士。彼时兄长刚刚被立为少家主,地位未稳,急需扶持。而冷先生也称赞我兄长将来必成一代明主,答应相帮。” “可之后冷先生却去了宁州,并没有留在泽氏?”雪千影问道。 “是。”泽世先点了点头:“当时我也很疑惑,不明白冷先生这是何意。后来听闻她竟然去了宁州,在陈氏麾下效命,还觉得非常奇怪。后来还是兄长自己吐露了真相,说冷先生去到陈氏,是为帮他办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并且这件事与冷先生自己也有关联。” 雪千影稍稍蹙眉,与夜小楼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反而夜小婉心无旁骛的追问:“冷先生是要去办什么事?” 泽世先摇了摇头:“具体的兄长没说。似乎是昆仑遗墟里有一件东西,或许是落在了陈氏的手里。这件东西至关重要,冷先生志在必得。” 雪千影算了算时间,冷月寒在陈氏效命十年不止,后来借着昆仑试炼的时机,回到了泽世光身边,就代表那件东西她应该是得手了的。 只是,这件至关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而且冷月寒提及自己师门来历的时候,从未提过她与乔露有旧。按照泽世先所说,她们要好是在乔露嫁给泽德广之前。难不成,当年擂台招婿,也是冷月寒的主意? “对了,阿先。”雪千影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冷先生与新仙门是不是有些往来?” 夜小楼和修正听了这话都愣了,他们都没想到雪千影竟然问得这般直截了当。可更让他们意外的是,泽世先却只是稍稍惊讶,就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新仙门复建于博阳,泽氏与其往来,大多是托付于冷先生之手。毕竟事关重大,旁人经手父亲和兄长都不放心。” 雪千影似笑非笑点了点头。泽世先亦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不禁怀疑,他此来是有意向雪千影他们透漏些什么的。 “我都忘了问,泽家主是因何去世?”修正突然问道。这一点雪千影和夜小楼也有疑惑,只不过他是医者,问这个最合适。 “九月里父亲突发急病。刚开始并不严重,家中的医者也只说是染了风寒。没想到治了些日子,就愈发严重起来。到了十月中旬,父亲几乎下不了床。兄长还特意重金请了药王谷的医者过去诊治。月余之后,父亲确实有所好转,医者这才离去。父亲也很听话的服药。可没想到,新年的时候,病势又出现了反复,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转过。直到离世。” 这倒是与冷月寒所说不差分毫。修正有心追问些细节,但想想又作罢。一是泽世先未必会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详细。二是,若是人活着,自己还能打着医治的旗号,甚至亲自过去瞧瞧。现在人都没了,再说起来,未免有些戳人心肺不懂礼数了。 “父亲的脉案,药王谷应该有详细的留存。我是不懂的。”泽世先突然提醒了一句。 修正听了心思一沉。难不成,泽世先是在怀疑什么,不好明着开口,只能暗里提点? 雪千影和夜小楼也听出这句话的不寻常来。但两人都有城府,只当没听见。再加上夜小婉在一旁张罗着喝酒吃菜,几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很快就把泽世先这句不着痕迹又十分刻意的话给带了过去。 “对了,修先生,我此来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几人酒足饭饱,泽世先却未着急离开,而是继续与几人闲话。 “你说。我倒是好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你专门说一声请教?”修正团着手,笑着问道。 “这世上,真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吗?” 泽世先问得极为认真,反而把修正问得愣住了。好半天,修正嗤嗤地笑了起来,“阿先,亏你还是读过书的,竟然也相信这等谎言?” “真的只是谎言吗?”泽世先垂眸问道,看不出神情里的意味。 “当然是谎言,哄骗老弱妇孺还成。”修正笑着说道。 泽世先也勾起唇角,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修先生。” “这等小事,当不得你一个谢字。不过听你说起死回生,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修正仔细听着泽世先的语气,知道他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话。泽德广为了泽世光能够顺利继承泽氏,对亲生子女们多有打压,唯独的泽世先与众不同,一直宠爱有加。父子情深之下,泽世先万一被什么人蛊惑而受骗,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修正心思活络,想起去年一桩小事,便借机劝告。 “愿闻其详。”泽世先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名仙擂后,我们几个随茕茕来长州过中秋,路过龙池附近的小镇,遇见过一个走江湖卖假药的把式。那把式贩卖三种丹药,第一种叫做回春,是救命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家中有重病之人,只需服下一颗,便可起死回生。” 泽世先哈哈一笑:“这种把式自然不值得相信。” “那阿先又是从何处得知,世上有能够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呢?”修正笑着追问道。 泽世先脸上的神情散了。思量许久,这才露出笑容:“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过虑了。生死有命,父亲的死,我并未怨天尤人。所谓起死回生一事,只是偶然听不相干的人提过几句,故而有此一问。” 泽世先语气真诚,修正终于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就好。” “不过,你们从天柱山来长州,怎么会路过龙池附近?这不是南辕北辙么?”泽世先疑惑地问道。 第899章 旧事 “你就不能当我是在说瞎话?”修正听了几乎绝倒。 泽世先却道:“修先生说得真诚,虽然看不见眼神,但语气之中似有回忆,故而我猜想,你方才所说,一定是真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相视而笑:“以前只觉得阿先心思细腻,如今看来,还十分敏锐呢。” “雪姐姐不要打趣我。”泽世先故作懵懂地挠了挠头:“似阿英和璇玑等人,哪个不比我强上百倍?雪姐姐这么说,倒不像是在夸我了。” “你听听,我还是头一遭夸人夸出错来了!”雪千影假装嗔怪,又和夜小婉笑成了一团。 “确实不是说瞎话。”修正笑道,“阿先你还记不记得,名仙擂还没散的时候,茕茕曾被陈氏算计追杀过?” 泽世先想了想,点了点头:“那次十分凶险,听闻陈氏还给雪姐姐下了毒,幸亏雪姐姐福大命大,这才逃脱了一劫。” “正是那一次。”修正点了点头,“救她的那对夫妇,是昔年医仙在东湖上的故人。可惜,好人却没有好报,死因不明。我们当时已经到小荷别苑了,是得了消息,去给他们收尸的。故而才会路过龙池附近。” “啊。”泽世先叫了一声,连连道了几句失礼,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跑船的?那女子的名字里,有个梅字?” 修正点了点头。 “阿先似乎知道什么。”夜小楼凑在雪千影耳边说道,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雪千影听见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看情形,夜小楼的判断没错。可是,按照束星文的说法,梅影夫妇是误食有毒的河鱼而死。而且打捞出来的器物不足以使用溯回术,束星文又按照康墉的习俗,早早将尸身处理了。故而梅影夫妇的死,就成了一桩悬案。 如果泽世先是知情的,难不成梅影夫妇的死,也是陈飒动手?甚至背后还有泽氏的影子? 泽世先愣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去年生辰,有人送了我一张琴。那琴很名贵,保养得极好,还带着几分脂粉气,一看就是女子爱用的,而且绝不是这个人平日里的薪俸买得起的。当时我虽有怀疑,但实在喜欢这张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问来历。直到有一次,娘亲过来,不小心拨断了琴弦,我更换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处印记,是一个梅字。” “这两件事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你为何会联系在一起?”夜小婉听得一头雾水。 “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前不久,送我琴的那个人,突然被兄长处死了。我偷偷问了冷先生才知道,那人本来是兄长的心腹,平日里负责与陈氏之间的联络。陈氏灭族之后,兄长算是继续重用于他,派了别的差事。结果发现,这人不仅手脚不干净,还是陈飒留在泽氏的眼线,曾经帮着陈飒探听了不少泽氏的消息,甚至手上还有无辜的人命。” 雪千影听得皱眉。 “冷先生给我看过那人的口供,其中有一桩,便是他帮着陈飒灭口,毒杀了整船的人。并且在时候私吞了不少船上的财物。我当时就想,那张琴估么也是赃物,就去找了兄长,兄长看过之后,说是清明寒食让我多给死难的人们烧些纸,至于这琴,喜欢就留下。” 泽世先说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张古琴,双手呈放到雪千影的面前:“此事虽然令我内心难安,但毕竟已经过去许久,我也快忘记了。直到方才修先生提起,我才想到,这张琴会不会,会不会就是……” 雪千影看着眼前的琴,伸手摸了摸琴颈处,果然有一个阴刻的梅花印记。不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这正是梅影的琴。而且这张琴原本的主人,是雪蕊姬。 梅影最擅长琵琶。古琴也会一些,是当初看雪蕊姬的琴弹得好,软磨硬泡找她教。后来又要走了雪蕊姬的这张亲。只是梅影学琴多是为了自娱,所以一直算不得上乘,至少待客的时候,从来不弹。自雪蕊姬过身之后,这张琴便只摆在卧房里,再也没有弹过。 雪千影拨弄琴弦,吟猱悠长,果然无论是梅影还是泽世先,都将这张琴保养得极好。 “既然是雪姐姐故人遗物,那这张琴还是留给雪姐姐吧。这件事回去我会禀明兄长。虽然陈氏不在了,但毒杀灭口一事,会不会还有旁人参与知情,我会恳请兄长明察,一定给雪姐姐一个交代!” “阿先,你的心意我代亡者领情。只是事情就不必查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陈飒的罪过。现在陈飒已经身死道消,我也算是给梅影娘一家报了仇——还能如何追究,挫骨扬灰么。” “差点忘了兄长的嘱托。”泽世先拍了拍额头,拿出一个乾坤袋,放在古琴旁,“雪姐姐之前传书各家,说是可将陈氏余孽的骨灰送来给你,一并安葬。这些都是兄长经手处置的人,托我一并带来给你。” 雪千影稍稍一愣。这件事她记得,只是与各家的关系转瞬急下,也没指望谁能把她的请求当回事——更何况是为了陈氏所请。新仙门天台山昭告陈氏罪孽之后,就更不指望有人还会善待陈氏中人的遗骸了。故而雪千影几乎快要将此事搁置淡忘了。如今一下子又提起来,陈飒死前的情境浮现在眼前,让雪千影有些恍惚。 自陈飒过身,长州接二连三风云不断,雪千影心里一直回避雪蕊姬的事情,答应陈飒将他的骨灰送回故里安葬,也没能成行。 想到这里,雪千影垂下双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内心无比唏嘘。 天色擦黑,雪千影本意留泽世先一夜,明日再走,泽世先却执意离开了。 “阿先闹出这么一套,究竟是要干什么?”夜小楼望着泽世先远去的背影,颇有些恼火,又有些惋惜。 即便早就知道没人能够在天下乱局之中独善其身,可作为友人,他们总归是希望泽世先可以一直是之前的泽氏小公子。 如今看来,全是奢望。 第900章 复生 雪千影听了也不禁苦笑:“我一时竟分不清,他哪些话是出自泽世光的授意,哪些是发自他真心。” 夜小楼摇了摇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泽世光想干什么?探听虚实?阿先想做什么?撇清关系?那冷月寒又要做什么——我心下盘算了一番,咱们与她说是有些交情,实则也就认识了两三年的光景。她是什么人,什么来历,咱们统统都不知道。” “说到冷月寒,你不觉得阿先今天提起冷月寒的时候十分刻意么?有些事情甚至该算作秘辛,他不主动说我们根本不会问,可他就那么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我怀疑,他是知道了什么,不便明说,就特意跑来提醒我们。” “可这样绕了一大圈,打了一通哑谜,咱们猜不到,也是白搭啊!”夜小楼一摊手:“要是璇玑或者阿英在就好了。” 雪千影点点头。平日里总被人夸脑子好用,心智不输莲英等人。真到用的时候才知道,不过都是恭维奉承罢了。 自己还差得远呢。 夜里,雪千影还没休息,正靠在美人榻上看书。不知不觉就过了子时。突然窗外传来了一个并不算熟悉的脚步声。雪千影眉头一动,轻轻放下书卷,缓步走到窗前,将窗户欠开一个小小的缝隙。 “无常元君,可安歇了?” “商前辈?”雪千影闻声一愣,连忙转身开门,将人让进来。 “你就这么潜进来,小荷别苑上下,竟无人发觉?”雪千影看着商序一身夜行装扮,似乎是有意掩人耳目,颇感惊讶。 “我回来几日了,小荷别苑周遭突然多了许多探子,给你应门的人我也不认得,不得不万分小心。借着夜色遮掩,找了一盏浮灯带着我升空,计算准了,正好落在你的院子里。”商序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荷别苑周遭的探子?雪千影不禁蹙起眉头。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莲英确实明里暗里在千灯安插了不少人手。雪千影也是这几天张罗取缔花船的事情才发觉的。可数量应该不多,至少不应该让商序看起来这么谨慎才是。 “我只认出两家的人,一是泽氏的——泽氏的小公子今日是不是来过?我午间想趁着人多杂乱摸进来,却看见了他,这才决定等到晚上。二是白氏的人,来的是几个我这辈的高手。我不知道他们与你有没有什么过节,不敢贸然露面。” 雪千影点了点头,直说泽世先是自己的好友,此来也只是为探望自己,顺便送来了泽德广的讣告。至于白氏,自己实在不得而知。 “白景行行事越发出人意表,最初相识之时,竟然还错看成池中之物,真是你我眼拙。”夜小楼冷笑道。 商序见状,突然问雪千影:“你最近有没有收过莫家主的传信?” 雪千影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和阿横毕竟在明面上是反目了的。直接传信害怕被人截获节外生枝。就算有什么消息通传,也都是送到璇玑的手里,再经她转达。最近我一直在忙着取缔花船的事情,并未留意。” 见商序的神色有些迟疑,雪千影心中一沉:“难道是康州出事了?” 商序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在世家之间都传开了。起先我还以为你已经得了消息,见你毫无动作,这才怀疑起来。果然如此,幸好我多了个心眼。” “康州到底出了什么事?”雪千影说着,又拉着商序去找修正:“前辈不要急,等见了阿正一起说。” 修正是被雪千影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嚎啕如杀猪般的惨叫声,惊动了夜小楼和玉露霜。雪千影又让玉露霜将夜小婉也叫起来,几个人聚在一处,见是商序回来,都有些惊喜。可看清了他的打扮,又觉得意外。 “前辈,你说吧,康州究竟怎么了。”雪千影见人齐了,再次问道。 修正眼皮一跳:“康州?家里出事了?” “我得的消息不多,大部分是听瀛州的人说的。囫囵半片,只做转述,你们得自己判断才行。” 雪千影几人都点了点头。便是最为心急的修正,也按下心思,听商序说下去。 “听说莫夫人死而复生了。” “什么!”几人全都站了起来,桌椅板凳被碰倒在地,发出一阵砰砰邦邦的声响。小荷别苑的仆役被惊动,各自拎着水桶赶了过来,这才发觉是虚惊一场。 仆役们帮着扶好了桌椅,更换了茶具,雪千影便将他们挥退,命他们看守好门户,小心戒备。这才又追问道:“商前辈,你还知道个中细节吗?” 商序摇了摇头:“我此前一直在东海徘徊,听闻不多。只听说是与昆仑遗族有关。他们不仅治好了莫夫人,使之恢复如初,就连修为也涨了一截。我感觉这实在不合情理,得了消息便想着赶回来告诉你们。结果路上又听闻,说莫夫人好转月余之后,突然转性,变得嗜血烂杀,六亲不认,还险些伤了二小姐的性命。莫家主不得不将其小心看管起来。” “这不可能。小蝶不能修习,莫夫人一直觉得对她亏欠,向来是最为疼爱这个女儿的。怎么可能会伤害她?”修正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两圈:“不行,我立时就要赶回康州去!” 商序却将人拦住:“如果这里面真有什么文章,修先生回去不怕自投罗网?” 修正稍稍一滞:“是陷阱还是罗网,我总得先回去才能知道。如今,家主和小蝶被困在其中,当局者迷,想要破局,须得从外部发力。我恰好只身在外,不引人注意,此刻回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商序却指了指门外:“我算是反应过来,小荷别苑外面那些探子,估计不是冲着无常元君,而是冲着你修先生来的。我猜,你若不动,或许康州还能维持眼下的局面。只要你一动,万箭齐发,莫家主和二小姐怕是要面临更为艰难的局面。” 修正微微一愣,指着自己:“我?区区在下,值得这般筹谋布局?” 商序却道,为了一个修正,或许不值得。但修正背后还有药王谷。况且,留下修正在外,总归是个隐患,修正若回去,便能一网打尽了。 修正听了,沉默不语。他倒是不怕被一网打尽。但药王谷的师兄师侄们,修为普遍不高,若是卷进来,确实是个大麻烦。 “先生不如先传书回去,探一探事情原委,再做打算。”商序建议到。 窗外,不知哪里来的鸦雀,发出刺耳的叫声。雪千影稍稍蹙眉,抬手一道灵光闪过,只听见屋顶瓦片上啪嗒一声,似有死物坠落其上。 第901章 失窃 康州的事情还要从去年夏天说起。 夜小楼追着莫雪歌要给雪千影报“一箭之仇”。两人虽是做戏,但也做了全套。夜小楼一剑刺穿莫雪歌心口仅偏一寸的位置,流了许多血,看起来十分严重。实则虽不致命,但也算是重伤。莫雪歌回到兴亿之后,整整卧床半个多月,这才好转了些。 莫雪歌养伤的日子里,莫氏大部分庶务都交给了修齐和莫雪蝶来办。两人有商有量,日渐默契,也算是能令莫雪歌安心了。 秋去冬来,莫雪歌虽然痊愈,但还需要多多将养,故而被留在家中,莫雪蝶却在腊月光景里外出奔波,查看冬日里兴修水利的事情。偏巧这一日,她已经完成了视察,准备回转兴亿,突然收到了家中传书。 莫雪蝶捏着书信:“可曾给修大公子传信了?” 属下回禀:“传了。修大公子人在桐阴,估计能跟二小姐同时赶回去。” 莫雪蝶稍稍放心,命人紧急赶路,连夜回到摘星楼。却不见长姐的身影,询问之下,才知道,莫雪歌还留在莫夫人的院子里。 莫雪蝶连忙赶去,离老远就闻到院子里血气弥漫,不禁捂住了鼻子。 莫雪蝶进了院子,只见一位长辈,正在指挥家中仆役清洗院子。石板砖的缝隙里,还能隐约看见血迹。 “怎么回事?”莫雪蝶连忙问道。 “家主今日午后过来探望夫人,不知怎的突然狂性大发,竟然亲手将看守院落的十六名护卫尽数斩杀!我们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长姐如何?” 长辈摇了摇头,指了指莫夫人的房间,说莫雪歌并没有受伤或是有什么不妥,只是杀了人之后一直在里面陪着莫夫人,没说话,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莫雪蝶吩咐尽快善后,死难者家属给予双倍的抚恤,同时封锁消息,不得外传。 “二小姐放心,我们正是这样做的。”长辈看了看身后正在劳作的仆役们:“二小姐放心,征调过来的都是在全家老小尽数在莫氏做工的,嘴巴都严得很,不会往外说一个字。” “若有人问起……” “已经命人散布出去,说是有人行刺夫人,护卫们尽数战死。凶手在逃,已颁下海捕文书追捕。” 莫雪蝶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握了握长辈的手,提着裙子,钻进了房间。 莫雪歌坐在莫夫人的床榻前,抱着莫夫人的身体,泥塑似的一动不动。若不是莫雪蝶方才问过她的情形,看见这副情景,怕是要吓上一跳。 “长姐。”莫雪蝶轻唤一声,走过去拍了拍莫雪歌的脊背,又试图摆开她搂着莫夫人的胳膊,却没有摆开。 好在,莫雪歌终于有了反应,见是亲妹妹回来了,轻轻将莫夫人的身体放回了床榻,转而搂着莫雪蝶,终于是哭了出来。 莫雪蝶没有继续追问,任凭长姐抱着哭了一刻多钟,哭声渐渐微弱,变成了哽咽。莫雪蝶终于放心,亲自投了帕子,给她擦拭脸和手。 “长姐,究竟是怎么了?” “定魂珠,被盗了。”莫雪歌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来,说完之后,又伏在莫夫人身上哀嚎了几声。只是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什么?!”莫雪蝶听闻,双手一松,帕子飘落在地,“那母亲……” “眼下看着还好。只是不知道能挺多久。”莫雪歌抽噎着说道。 《四方志》记载:金生丽水,玉生昆冈。昆仑有奇玉,名曰幻形玉,又名定魂珠。研成粉末可作为药引,治内伤顽疾。濒死之人以为口含,可护魂魄不散,肉身不腐。 莫夫人遇刺重伤之后,莫雪歌以几乎倾尽莫氏钱财,从陈飒手里换来这么一枚定魂珠,为的就是保住莫夫人的身体,争取治愈的时间。 这么多年以来,即便是修正已经下了论断,说莫夫人康复无望,但在定魂珠的作用下,莫夫人始终保有一口气在,给了莫氏姐妹无限的希望。可如今,定魂珠失窃,一切希望都化为梦幻泡影。莫雪歌如何能不怒,莫雪蝶如何能不惊? 两姐妹大怒大惊之下,又如何能不悲伤? “我来的时候贼人已经得手溜走,院子里那么多护卫,竟然不知贼人是几时动的手。我一怒之下,就……想必这贼人已经远遁,便是发下海捕文书,估计也不太可能抓住人。” 莫雪蝶无声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幻魂珠!雪姐姐之前送过容姐姐一颗幻魂珠,从绾氏地牢里出来的时候,她给了我,我这就去找。” 幻魂珠却有治愈的奇效,但大部分作用是在解毒和滋养经脉。如今莫夫人的情形,怕是不太对症。 可眼下莫雪蝶也管不了那么多。能拖一时是一时。 很快,莫雪蝶取回了幻魂珠。将装有幻魂珠的镂空香囊,挂在了莫夫人的胸前。 莫雪蝶坐在母亲床头,长出一口气。可这只是权宜之计。若不能找到方法救治母亲,就还得再找一颗定魂珠才行。 “我知道哪里有。”莫雪歌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我这就命人备船,去长州。” “长州?长姐说得是莲氏那颗定魂珠?”莫雪蝶也想了起来。旁人不知道,但有些秘辛是瞒过掌管天下史料的莫氏姐妹。史籍有载,莲氏某位先辈,曾得昆仑仙主赏识,邀请她游历昆仑数载,临别时更以幻形玉相赠。而这枚幻形玉,后来就成了莲氏的传家之宝,非家主不可保管。 如果这枚幻形玉没有在白鹤奇袭的战火之中被毁,那么如今一定就在莲英的手中。 若是别的事情,或许莫雪歌还要顾及她和雪千影反目的戏码。可眼下为了莫夫人,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长姐,我随你同去!长姐,还请你帮小蝶向莲氏求亲!”莫雪蝶咬了咬嘴唇,跪倒在地:“先前阿英虽然拒绝了我,但那时是因为世家之间没有联姻的先例。如今莲氏元气还未恢复,若是能与我莫氏联姻,东西守望,对莲氏亦有大利。这是莲氏无法拒绝的条件。” “小蝶,你先起来。”莫雪歌伸手将妹妹给拎了起来:“母亲是母亲,你是你。你们对我来说都是至亲。我不能为了救母亲而牺牲你的终身幸福。” 第902章 可疑 虽然定魂珠十分要紧,但莫雪歌绝不会拿妹妹的幸福作为交换。 被拉起来的莫雪蝶却连连摇头:“长姐不要误会,其实我是在算计阿英。阿英先前说过,他并不想娶我的。他已经有了心上人。” “你的意思是……” “联姻是我莫氏的诚意,是示好。阿英想要拒绝,就必须要拿出相应的诚意。以阿英的为人,到时候或许会提出很苛刻的条件用以交出幻形玉,但绝不会一口回绝!长姐,你和雪姐姐的情谊是一回事,可现在你和阿英都是家主,不得不考虑两家的利益和颜面。以阿英圆融的性格,必然不会把事情做绝。所以,拒绝联姻,转而拿出幻形玉,是他最好的选择。” 莫雪歌看着妹妹,内心五味杂陈。莫雪蝶一直不是天真单纯的小女儿家。但算计到这种地步,倒也令人惊叹。虽然比不过修齐,但做大世家的主母,也是戳戳有余了。 莫雪歌沉思良久,还是拿不定主意。偏在这时,修齐赶了回来,见此情境,也是吓了一跳。待听莫雪歌讲述了前后因果,也觉得有些棘手:“我且去传令,将康州邺州四境封闭。而后搜捕兴亿全城。若还是找不到人,再向外进行搜索。” 莫雪歌却摇了摇头。她方才对外发布的命令,也只说是莫氏失窃,并未言明是何物丢失。一旦大张旗鼓的搜捕,必然走漏风声,世人都会知道,莫夫人有性命之忧,而且若干年前,她与陈飒之间的那桩交易,也将瞒不住。 “那怎么办?”一向足智多谋的修齐,听莫雪歌这么说,一时也没了主张。 莫雪蝶将自己的法子说了一遍。修齐听得一愣,皱起眉头,手指不停地揉搓着袖口:“若是莲家主答应了亲事呢?你也说,莲氏今时不比往日。莲家主再硬的骨头,怕也不得不为家族牺牲儿女情长。” “若阿英真是这样的人,倒教我失望了。”莫雪蝶垂下双眸。 莫雪歌却摇了摇头:“齐哥哥不必担心,阿英肯定不会答应。莲氏风骨四个字不是说着好听的。阿英的骨头但得软一点,莲英便不是今日之莲英,莲氏更不是今日之莲氏。” “万一呢?”修齐仍旧不赞同,“你们只是了解无常元君,我与莲家主交过手,比你们更加了解他。莲家主为人圆融,最懂得审时度势。之前宁折不弯,是因为莲氏有本钱有底气。现在的莲氏有什么?一个残局交到他的手上。他连各地投奔过去的散修都不问来历,直接划归外姓族人,连聚州迁过去的世家都敢重用,区区联姻而已,对莲氏百利而无一弊,凭什么还要端着他莲氏的风骨?” 莫雪蝶垂着头,勾起嘴角,笑容之中带着几分心酸几分苦涩:“如果他答应,我便提出以幻形玉作为聘礼。咱们照样能够拿到定魂珠救母亲。” “那你呢?”修齐几乎是咆哮道,“你怎么办?与无情之人渡过漫漫一生吗?义母醒来,知你为她牺牲,也要难过的!” 莫雪蝶摇了摇头:“只是阿英对我无情,而我一直是喜欢阿英的。况且以阿英的为人,就算他对我并无慕艾之情,但只要娶了我,定然会真心待我。至少相敬如宾吧。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吃亏。” 修齐无语。莫雪歌在一旁无声地叹息。 莫雪歌将莫氏的事情交给修齐打理,自己则准备和莫雪蝶一起东进,去长州找莲英。结果还没成行,摘星楼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自称姓雪,说是特意前来拜见家主。我们以为是无常元君的亲戚,就放她在偏厅稍后。后来才想起,无常元君哪来的亲戚。”莫雪歌的一个亲信护卫禀告道,“但自昆仑覆灭之后,就算是原本姓雪的,也大多改了姓。这女子来路不明,实在可疑,家主,您若是不想见,我们去把她打发了。” 莫雪歌正在准备给莲氏的礼物,听得这话,抬起头来,蹙眉想了想:“来人除了说要见我,还说了什么?” 护卫想了想,面露为难。 “你且说就是。说错了什么我也不怪你。”莫雪歌道。 “那女子头一句说的是要拜见夫人。我们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见外客的时候,那女子竟然笑了笑,似乎知道什么的似的。还低声嘟囔着说‘要是身体好她就白来了’之类的话,但她声音很小,也可能是我听岔了也说不定。之后她就自称姓雪,想要拜见家主。” 莫雪歌更加狐疑,想了想,决定自己亲自去见一见此人,反正也耽搁不了什么时间。 “要不要请修大公子一并过来?”护卫问道,“二小姐呢?” 莫雪歌想了想,摇了摇头。万一这人身份有问题,钓她出面是为了行刺杀之事,那么修齐和莫雪蝶在场,她就不好出手,甚至还可能受制于人,反而是个麻烦。 来到摘星楼的偏厅,还没进门,莫雪歌就看见了一位白衣女子,正端坐品茶。看身量气度,很像是大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非富即贵的气质。 “下面人禀告说娘子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莫雪歌进了门,直接站在门口,堵住了整个偏厅的去路。也不行礼,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女子翩然起身,整理衣袖,敛衽下摆,礼数周正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在下雪霁,乃是昆仑人。知道莫家主与我们无常元君相交甚笃,此番路过兴亿,特来拜见。” “昆仑翼族?”莫雪歌下意识的还礼,继而心中一沉。散落在天下各处的仙门遗族,大部分都已归于新仙门统辖,这一位却仍然自称是昆仑人,难道是,雪靥留下的人? “无常元君乃是昔年医仙收养的孤女,与昆仑并无半点关联。况且我与她之间,如今只有仇怨,毫无情分可言,这是天下世家都知道的事情。雪娘子这么说,难道是离群索居日久,不问世事?” 雪霁笑道:“莫家主说得是琵琶岭那场戏?真信了的人不过是一叶障目的蠢货罢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莫家主一剑刺穿了无常元君的灵海。可如今她好端端地在小荷别苑里住着。莫家主也恢复如初。你二人还通过前容氏家主经常互通消息。在下真是不知道,究竟怎样的仇怨,能让莫家主自污声名,甘愿背负背叛友人的千夫所指,也要保下无常元君一条性命呢?” 第903章 灵丹 莫雪歌盯着自称雪霁的女子,看了好半天,忽而一笑:“既然如此,娘子来见我,必然不是顺路吧。” “当然不是。”雪霁反客为主,伸手请莫雪歌坐下说话。 莫雪歌坐在她对面,对她推过来的茶却视而不见。 雪霁也不计较,朗声道:“前几日在附近的黑市上,我见过一颗定魂珠。” 莫雪歌心头一紧,脸上尽量克制着没有表现任何情绪。 “定魂珠何等稀有名贵,放眼整个西南,也只应该为莫氏所有。联想到莫夫人遇刺重伤,卧床多年,便也不难猜测这定魂珠之于莫氏是何等重要。对方自称是个神偷,却不懂保存这稀罕物。我看货的时候,发现那颗定魂珠上已经出现了白色的斑点。就算我将之买回送给莫家主,应该也用不上了。” 莫雪歌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莫夫人起死回生。” 莫雪歌眼皮一跳,嘴角露出冷笑,看着雪霁的眼神也颇有几分玩味态度:“起死回生?娘子这话,少不得要被人认定成江湖骗子了。你既然认得定魂珠,就该知道,我母亲的伤有多重。若是你能存续她一口精气,我莫氏上下已经感激不尽。起死回生,呵。” “想来这些年,莫家主对于形形色色的人物见得多了,被骗得也多了,不信也是应当。只不过,我昆仑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不外传的典籍更是数不胜数。寻常世家窥知一二便足以兴家百年。莫家主为何不试一试呢?” 莫雪歌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昆仑典籍记载,有一种丹药,名曰回春。只要这人还有一口气在,再重的病也能救得活,再重的伤也能治得好。莫家主应该知道,翼族人生来身娇体弱,寿数却远超常人,靠得正是这回春丹的功效。” 莫雪歌依旧不信:“若是昆仑有此灵药,为何医仙游历天下多年,却从不曾拿出来过?” “你怎知医仙没有用回春丹救过人?只是事关昆仑隐秘,一旦被外人得知昆仑有如此灵药,长寿的秘诀为世人所知,必然要给翼族带来无尽的麻烦。所以她老人家不好记在手札上罢了。”雪霁的笑容毫无破绽,“莫家主,您真的不想救回您的母亲吗?” 莫雪歌沉默下来。这么多年,之所以对定魂珠孜孜以求,也仅仅是为了能够留住莫夫人一口气。只要有这一口气,莫夫人就不算真的死去。她和莫雪蝶就不算是没娘的孩子。但她心里也对修正的论断深信不疑,知道莫夫人不可能好转了。 如今,曾经的深信不疑一下子被人动摇。莫雪歌内心纠结要摆,可想而知。 “我还要在兴亿流连些时日,莫家主不妨再想想,也可与二小姐商量一番。三日之后,我再来拜访莫家主。”雪霁说着,起身准备告辞。 莫雪歌将人拦了下来:“娘子要在兴亿城中游历,我这个做主人家的,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说着,莫雪歌唤来两名护卫,吩咐她们跟着雪霁:“这位娘子乃是我莫氏的贵客,你们陪她在城中玩耍几日,除了我莫氏禁地,哪里都去得。” 雪霁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抱拳一礼:“既然如此,先谢过莫家主款待。” 莫雪歌又叫两个护卫去莫氏族中账上支了一百金,承诺雪霁此行的一应花销,全由莫氏负担。 雪霁再次谢过莫雪歌,跟着两个护卫走了。莫雪歌却坐在偏厅里,既没有找莫雪蝶,也没有找修齐,而是自己坐了大半个时辰。等到一个暗卫送来一封信,细细看过,这才起身,登上摘星楼。 “什么?起死回生?世上哪有这种事?”修齐第一个不信。 莫雪蝶也不信:“这些年,上门来骗我们银钱财物的数不胜数,我看这位所谓的昆仑娘子,也在此列。长姐不可轻信。” 修齐又道,昆仑若真有此神药,雪千影必然知情,不如传信给雪千影询问一二,再做定夺。而莫雪蝶则建议传信修正,让他回来看看,丹药是否有用,以保万无一失。 “雪霁只肯等待三日,传书一来一回怕是赶不及,更等不到正哥哥回转兴亿。况且,雪霁还说,此丹药的消息从未外传,就连医仙的手札上都不曾记载过。茕茕也未必就能确认。”莫雪歌摇了摇头。 “那就让她先把丹药交出来,咱们等正哥哥回来眼看之后,再行计较也不迟。”莫雪蝶坚持着说道,“事关母亲性命,实在不可大意。” 修齐想了想说道:“来人手里有这等灵丹妙药,就没说要我莫氏付出什么样的条件来交换吗?” 莫雪歌摇了摇头:“起初她说起这个回春丹,我就将信将疑。她见我不信,便提出要我与你们商量一二再做打算,自己跑去城中游玩了。我倒也没来得及询问,她究竟有什么条件。” 修齐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她这是有恃无恐,知道你一定会不惜代价要下这回春丹。” “那这不反而能够证明,回春丹必有疗效?”莫雪歌反问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修齐拄着头,来来回回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或许,是她口中丹药的作用太过强大,足以到骇人听闻的程度了吧。我这心里终究是不踏实。你派人核实过她的身份没有?” 莫雪歌点了点头:“我派去跟着她的两个护卫,借机到了她下榻的客栈查看过,询问过这几日与她打过交道的店家和伙计,也找机会看了她手里的凭引。人是从博阳来的,凭引上的印章是新仙门的。至少这个人的身份是真的。” 修齐和莫雪蝶都点了点头。 莫雪歌又道:“我仔细打量过她的身量和容貌,没有过分的修饰,更没有易容缩骨,从体貌特征来看,确实很像我见过的翼族人。而且她身上的衣服布料,是祖州出产的不假,头上的首饰,大多是新制的,都带着新仙门的印记。有两枚旧发簪,是千羽纹的,纹理与我在茕茕那里见过的几乎一致,只是没有那么精致。” 第904章 陌生 “这么说来,这个人的身份应该不会作假。新仙门对于归附门人的审核规矩是泽氏的冷先生一手制定的,非常严格,很难作伪。除非她路上打劫了一个体貌特征与她相似的翼族人,借了她的身份来行骗——但这种几率微乎其微。”修齐道。 莫雪蝶道:“可就算证实了她的身份,也不能就断定她手里的丹药是真的啊?” 修齐为她解释,莫氏与新仙门无冤无仇,与旧日四仙门之间也无仇怨。如果能证实此人的身份属实,至少可以断定,此人不是特意跑来戕害义母的。 莫雪蝶点了点头:“所以,齐哥哥想试一试这回春丹?” 修齐却依旧有些犹豫:“不会特意戕害,缺不代表丹药就一定有效。而且,就算这丹药对翼族有效,也不一定对义母有效。不试一试,很难有明确的结果。” 莫雪歌点了点头,她现在也是左右为难。一边十分期待回春丹能够起到效果,令母亲起死回生。一边又害怕雪霁是被什么人指使,要来害死莫夫人的。 “长姐,齐哥哥,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莫雪蝶站起身来,“母亲残喘多年,全靠定魂珠维系最后一口气。就算我们从莲氏要来了定魂珠,最好的结果也莫过于维持现状。醒来,痊愈,依旧只是你我妄想。这回春丹若是有用,母亲就能彻底好转,就算不能如之前那般行走坐卧,至少是个活人。” “小蝶?”莫雪歌和修齐异口同声的叫道。 莫雪蝶示意他们让自己把话说完:“若是没有用,两种可能,第一是维持现状,那我们再继续去找,找定魂珠,找真正能够治愈母亲的灵丹妙药,只要母亲撑着一口气,咱们就还有机会。第二是直接害死母亲。长姐,母亲被我们强行留住够久了,久到快要逆天的程度。也许你我的难过要很长时间才能平复,可对母亲来说,是一种解脱。” 相比莫雪歌的犹豫,和修齐的谨慎,莫雪蝶更想赌一把。 莫雪歌的想法她最明白不过,只要莫夫人还躺在那里,哪怕是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只要她还能喘气,没有躺在冷冰冰的棺木里,她们姐妹就还是有娘的孩子。 可莫雪蝶不甘心,也不想甘心,她们母女只相处了不到十年的光景。 太短了。 莫雪蝶站起身来,走到莫雪歌近前,握住她的手。 “小蝶,你想怎么做?”莫雪歌抬头看向妹妹。 莫雪蝶点了点头:“咱们按照昨日的计划,先把给莲氏的礼物备好,随时准备出发。之后把雪霁请回来,不管她开出什么条件,咱们都答应,只要能换来回春丹,同时把这个人扣下。待娘亲服药之后,观察一阵。若母亲好转,自然这位雪霁娘子就是莫氏的恩人,怎样感谢都不为过。若是母亲遭遇了什么不测,咱们立刻出发去莲氏讨要定魂珠。” 莫雪蝶用力攥了攥莫雪歌的手,一张娇美的容颜因为发狠而变得狰狞起来:“至于这个雪霁,咱家地牢里八十一般酷刑,我必要她尝遍之后,再要她与她幕后之人为母亲陪葬!” “小蝶……”莫雪歌被她捏得疼了,却没有挣开妹妹的手,反而将她一双手捧在手里,颇有几分心疼。 “长姐,其实我更原因相信,回春丹是真的。最多只是对母亲无用,绝不会害死她。冷血点说,母亲如今不论死活,对莫氏,对康州,对西南,甚至对整个天下,都没什么影响。谁会算计到她的头上?若那个雪霁真是来刺杀她的,最多只能勾起莫氏的愤怒,将战火引向外部。而长姐早有逐鹿之心,剑指天下是迟早的事情。” 莫雪歌看着莫雪蝶,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妹妹有几分陌生。 “如果回春丹无效,甚至有害,那么雪霁其人绝不可能走出莫氏。只要这个人咱们处理干净了,到时候,她说了什么,指证了谁,就是咱们发难的最好借口!”莫雪蝶补充道。 莫雪歌被妹妹说动了,但她还是想征询修齐的意见,她扭头看向修齐。偏偏修齐也被莫雪蝶这一番肺腑打动,对着莫雪歌点了点头。 晚膳时分,雪霁被莫雪歌派人请回了摘星楼。 雪霁这一路上脸上都带着笑意。她早就猜到,莫雪歌,或者说整个莫氏,拒绝不了这个诱惑。 雪霁回到摘星楼,一路都被以礼相待,却迟迟没有见到莫雪歌。但雪霁此行已经料到了莫氏姐妹额反应,很是沉得住气,该吃吃,该睡睡,直到第二天早膳过后,才得以见到姗姗来迟的莫二小姐。 “娘子安好。真是怠慢了。”莫雪蝶开口便很客气,与昨日莫雪歌全然不同。 雪霁自然不会真的怪罪,但还是客气地问她怎么不见莫雪歌。 “长姐昨日衣不解带的照顾家母,不小心染了风寒,眼下实在不便见贵客。” 莫雪蝶将语气拿捏得很有分寸。雪霁听了微微蹙眉:难不成是莫雪歌不同意交换回春丹,被眼前这位二小姐暂夺权柄,出面与自己商谈? 这样的事情,昆仑早年间有过,但以雪霁的年纪,只是听说过,并没有亲见。但据她所知,世家之中,兄弟阋墙姐妹反目的事情时有发生,便是父子之间,为了争权夺利,也常有刀兵相向之举。 果然,月氏的公主说得很有道理:芸芸众生,难逃一个利字。 “这就难办了。”雪霁垂眸道:“我的凭引快到期了。而且我来之前便与族人相约,明日于龙池相会,之后要一同返回博阳去。莫家主若是不便见客,那这事情……” “娘子与我商谈,也是一样的。”莫雪蝶盈盈笑道,“只不过,不论商谈的结果如何,娘子怕是都要爽约了。” 雪霁眉头一挑:“二小姐的意思是……” 莫雪蝶笑得天真烂漫:“此事若能谈成——当然也一定能谈得成——那娘子便是我莫氏头等贵客,甚至一等一的大恩人。我莫氏是西南第一世家,千年传承,少不得要彰显一下自家的待客之道。至于娘子的凭引,请放心,我家长姐是家主,自然有资格开具与新仙门同等效力的新凭引给娘子。若是娘子不放心,来日我派人护送娘子回去,亦无不可。” 第905章 高明 雪霁嘴角抽动,一副暴怒的样子,指着莫雪蝶叫道:“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软禁我不成?”说着,甚至想要拂袖而去。 莫雪蝶掩口轻笑:“如今为了搜捕盗匪,兴亿城九门戒严,非我莫氏凭引不得进出,就连空中也布置了人手,以防有人御剑偷逃。娘子便是出了摘星楼,也照样走不成。回头再被当成细作抓起来,受牢狱之苦,又是何必呢?” “你!这就是你们千年莫氏的待客之道吗!”雪霁气得暴跳如雷,可心里却欣喜万分。莫氏越是想要控制住自己,就证明他们越是信了这回春丹,也代表此番商谈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娘子若是客,莫氏自有待客之道。可娘子若是匪,那莫氏自然也有清除盗匪还安治于民的重责在身。” 雪霁气得坐在椅子上,敲了敲桌子:“好,那就先谈,谈成再说。” “好,娘子果然是爽快的人。”莫雪蝶笑道,“关于这回春丹的来历,长姐转述得有些含糊,还请娘子再与我说上一遍。” 雪霁点了点头,这倒不算是难为人,便将昨日对莫雪歌说过的那番话,几乎是原样搬出来,对莫雪蝶也说了一遍。 莫雪蝶听得连连点头,听完了便问道:“既然说是昆仑典籍记载,那么请问娘子,是哪一本典籍所载?既然是丹药,那娘子可知配方?炼制方法又是如何?娘子此来,是身上带有成药,还是只能提供配方需要我莫氏自己试制?试制的过程,可有风险?万一生了差错,可否致命?” 雪霁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发蒙,看着莫雪蝶,早已没了初见时的轻视和方才意料之中的自信。 “还有,”莫雪蝶继续问道,“这丹药是否需要找人来试?若是需要,试药之人有哪些条件?会不会伤及性命?若是不需要,又要如何断定药效?这丹药服下之后,多久才能够诊察出好转迹象?多久能转醒,多久能饮食,多久能下地,多久能恢复如常?服药的过程,是否需要医师在场?服药之后,照料病患又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雪霁愣愣地看着莫雪蝶,若不是有使命在身,她真被问得要落荒而逃了。 屏风后,修齐和莫雪歌都忍不住给莫雪蝶比了个大拇指。昨天雪霁归来之后,莫雪歌本来当时就要去见她,却被莫雪蝶给拦下了,并且还将这差事揽到了自己身上。莫雪歌好奇莫雪蝶为何要将人晾上一夜,莫雪蝶也只说是自己要做些准备,再来试探这位一番,也是为了之后商谈条件便利。 如今看来,莫雪蝶这一晚上的功课,可是没白做。 “先问这些罢,娘子答了之后,我再继续问。”莫雪蝶说着,坐在了雪霁对面,束袖烹茶。莫雪蝶烹茶的技艺极佳,赏心悦目,任谁见了,都足以抚平心中毛躁。 这位二小姐,可真不简单。雪霁心里感慨。都说莫氏的二小姐是世家第一美人,却终生不能修习,只能做个凡人。外人眼中,不过花瓶罢了。这一交手才知道,幸而自己是有备而来,换成旁人,没准还真被她这一通给唬住了。 便是她自己,心中也难免生出怯意,不敢再轻视这位莫二小姐了。 莫雪蝶烹好了茶,分了一盏,推到雪霁面前:“娘子可想好了?” 雪霁点了点头:“先说这丹药的来历。昆仑有一卷秘籍,叫做《长生辞》,为历代仙主保管。《长生辞》之中,记载了数种丹药的配方和炼制法门,其中之一,便是回春丹。《长生辞》不曾外传,所以这丹药的配方,除去仙主本人,旁人不得而知。至于这炼制的过程,也仅有仙主一人有资格知晓。昔年昆仑的回春丹,管控非常严格,须得面见仙主,陈情以告,仙主酌情定夺,放才能赐下这回春丹。” “也就是说,娘子此来带得是成药?” “二小姐聪慧。”这一句,倒是雪霁真心夸赞,而非恭维。 莫雪蝶点了点头,示意雪霁继续说下去。 “昆仑覆灭之前,我奉命外出办事。因为事情有些凶险,仙主怕我遭遇不测,特意提前赐下一颗回春丹,给我保命。不知我算是好命还是歹命。那趟差事异常顺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拿下。这回春丹自然没有用上。可等我兴高采烈返回昆仑复命的时候,路上就听说,昆仑遭逢天谴,化作废墟。族人也大多不在了。” 莫雪蝶没有顺着雪霁的情绪唏嘘感慨,而是问道:“所以娘子也只有这一颗回春丹。” “是。” 既然只有一颗成药,什么制药试药的问题,就全都被避过去了。莫雪蝶心中轻轻一叹。这个雪霁,或者说她幕后之人,还真是高明啊。 “回春丹服下之后,三个时辰之内便能看出效果,比如伤势有明显的好转,气色上也会有明显的变化。呼吸会较服药之前重些,脉搏也会变得更有力。” 雪霁继续回答着莫雪蝶的问题,“至于你说多久能转醒,多久能饮食,多久能下地,多久能恢复如常,这就要因人而异了。我所听过的见过的,昔年昆仑一位伤者,抬回去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周身经脉尽断,单是骨折便有一二十处。服药之后,两天转醒,当即就能饮食,十天之后便能下地走动。只是他伤得太重了,最终也没能完全恢复修为。有两处重伤也因为耽搁太久,而落下了病根。” 莫雪歌与修齐对视了一眼。包括正在与之对谈的莫雪蝶,都觉得这个雪霁或者说幕后谋局之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她若是将丹药的效果吹得神乎其神,反而会惹人猜疑。但眼下她说得这般实在,反而像是真的。 “之余是否需要医师照看,这件事还请二小姐自行决断。毕竟莫夫人重伤日久,情况与我所知道的不同。如果能有高明的医师在侧时时照应,自然是最好。若是没有,至亲之人的悉心照料,也足以帮助病患恢复了。”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又坚定,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和心虚。不禁让莫雪蝶再次感慨雪霁的高明之处。 第906章 条件 如此这般对谈下来,莫雪蝶几乎没有从雪霁身上找到任何破绽。 可雪霁已经快要把自己中衣的袖口抓得脱丝了。以后谁要是再敢说莫二小姐不过花瓶一个,她非得啐他一脸不可! “娘子说的,我都记下了,回头一定仔细禀明长姐,请她定夺。”莫雪蝶又给雪霁分了一盏茶,这才抬头问道:“只是,小蝶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娘子能否据实以告。” 雪霁沉着气,点了点头。 “按娘子所说,这回春丹堪比天下数一数二的天材地宝,娘子为何不自己留着应急,以防不测,为何偏要拿出来,送与我莫氏呢?” 莫雪蝶问完,眼睛死死的盯着雪霁的神色,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的破绽。 但雪霁只是垂下双眸,好半天才道:“若是旁人问起,我必然避而不答。可二小姐方才连串的问题,我能看得出,你救母心切,也原因相信我。所以告诉你也无妨。” 莫雪蝶沉稳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迫不及待想要知晓答案。 “我所在的家族,代代承袭南津城主一职,若不是昆仑遭受了意外,我将来也是要继承南津城的。只可惜,陈氏贪心不足,妄动刀兵,将我全族逼上绝路,而我的亲族也尽数丧生,只余下我一人存活。”雪霁叹了口气,“不瞒二小姐说,于旁人,活着自有万千趣味,恨不能长生不死,永享人世繁华。可对我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有对亲人的无尽思念,这太痛苦了。” 雪霁说着,不禁落下眼泪。莫雪蝶递了帕子给她,也不禁为这一番肺腑打动。 “若非昆仑有训诫,非万不得已之时不得轻易放弃性命,昔年昆仑事发我便想随着家人一同去了。便是现在,我也只想着浑浑噩噩度过此生,早些去与家人团聚。还留下这续命的劳什子做什么?这丹药于旁人或许是生的希望,但于我来说,实在是没什么用处了。” “娘子的遭遇我很同情,可说句冷血的话,这天下之大,这一颗丹药能够交换的东西数不胜数,娘子为何要到我莫氏来?”莫雪蝶忽略掉自己的感同身受,几乎是强行追问道。 雪霁抬头看向莫雪蝶,突然笑了。 莫雪蝶松了一口气,故事讲完了,重点终于来了。 “自然是莫氏可以给我别家给不了的东西。”雪霁盯着莫雪蝶,莫雪蝶也同样盯着她。四目相对,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见了欲望和期盼。 “昔年为了定魂珠,莫家主给陈氏的东西,我要一份一模一样的。” 哐当!莫雪蝶站起身来,撞翻了身前的茶桌。精致的瓷器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就连碳炉也被撞翻,烧得火红的炭块滚落出来,火星溅在莫雪蝶的裙摆上,烫出好几个指甲大小的窟窿来。 雪霁也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对着莫雪蝶躬身一礼:“回春丹的来龙去脉我已经交代清楚,条件也提出来了。剩下的事情,还请二小姐和莫家主商议之后,尽快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告辞。” 雪霁说完,转身回去了自己的客房。 眼见人走远了,莫雪歌和修齐从屏风后钻出来,一左一右扶着莫雪蝶慢慢坐下,莫雪歌更命人去给二小姐取裙子回来更换。 莫雪蝶抓着莫雪歌的手臂:“长姐,当年的事情,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莫雪歌摇摇头,她也回答不了这问题。但陈氏如今已经灭族,族产尽数交由明氏接手。明氏是泽氏的附庸,没准在清点财物的时候,就发现了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定。 而雪千影一早就提醒过,说是那位博山公主,曾在泽氏安插过人手。这般推算下来,当年事为仙门遗族所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如此,这个雪霁,虽然拿着新仙门的凭引四处招摇,可归根结底还是帮着雪靥做事的。只是眼下还不知道,她是被雪靥刻意留下的人手,还是后来归附于那位博山公主的。 “莫氏今时已经不同当年,这么一大笔钱财,虽然伤筋动骨,但也不是拿不出来。可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要钱做什么?”莫雪蝶蹙着眉头,这是她最不能理解的地方,方才还差点直接就朝着雪霁问出来:“陈飒当初拿了钱,扩充了势力,培养了不少死士,与周边几州的关系,也都是拿钱铺路维系的。可以说,陈氏那些年之所以还能够维持延续十大世家的地位,全靠这笔巨款支撑。可仙门遗族要钱干什么?博阳那地方,就在泽氏眼皮子底下,难不成他们还能招兵买马不成?问题是财帛无法打动仙门中人——世间存续的仙门中人也就那么多——可他们招募仙修和凡人有什么用呢?” 饶是聪慧如修齐,也想不通,仙门遗族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那可是整个康州十年税款的总和啊,拿出来买下怀州或是晋州这样的小州府都够了——难不成他们还真是要买地不成? 可话是怎么说,谁又会真的卖给他们呢? 谶语的事情,莫雪歌并未曾对两人提起过,但莫雪歌曾经提过,说是雪靥临死之前有安排,事关天下兴亡,又与雪千影有莫大的关联。也都没有追问过。如果莫雪歌不提,他们两个很难把新仙门或者说仙门遗族的事情跟雪靥的谋划联系起来。 莫雪歌有些头疼。雪靥筹谋深远,就连仙尊也仅能窥知一二,临了还是遭了他的算计,羽化而去。还有这位博山公主,虽然之前便显露出足以令人惊叹的才华,可莫雪歌仅仅当她与莲英容璇玑是一般。可如今看来,他们二人联手,也未必能够压制于她。 钱财上要多少莫雪歌都不怕,她只怕他们会拿着这笔钱,在雪千影身上做文章。 修齐听了这话,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无常元君有多少钱,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但据我估算,绝不会比这笔钱少。仙门遗族想要拿钱对付无常元君,或者是想要冲垮长州的民生经济,怕是打错了算盘。无常元君手下的那些个掌柜,不少都是天资卓着的经商奇才,我与其中几个打过交道,别说是仙门遗族,就是全天下的掌柜们困在一块儿,都未必是对手。所以我还是怀疑,他们拿这笔钱,是要壮大自身力量。” 第907章 成交 莫雪蝶也觉得修齐说的有道理:“长姐,当初你和璇玑谋划,废掉了雪姐姐的修为,不就是为了把她从雪靥仙主的局里摘出去么?如今从璇玑与咱们的通信来看,这一招虽然凶险,确实有效。雪姐姐那边已经很久没有被仙门遗族骚扰的消息传过来了。所以,关于这笔钱,我更认同齐哥哥的判断,仙门遗族应该是想要借钱财招募人手,蓄养势力,以图后续才是。” 修齐又道:“这钱可以给,但有两件事咱们得谨记,第一是要求他们得保密。陈氏已灭,可架不住旁人做文章,若是当初咱们给陈飒钱财的事情透漏出去,少不得给了别家攻讦莫氏的借口。甚至煽动民变。第二是要时刻提防他们拿这些钱去做什么了。尤其是家主担心无常元君那边。” 莫雪歌点了点头:“齐哥哥说得有道理,与其咱们眼下猜上天去,也没有用,不如小心提防,图谋后续。至于他们到底拿这笔钱做什么,若是雪霁不肯说——当然她说了咱们也未必敢信——咱们慢慢调查也就是了。现在还是要尽快决定,回春丹,要还是不要?” “要。”修齐和莫雪蝶异口同声的答道。 “好。”莫雪歌站起身来,“谁去说?” “还是我去吧,长姐。”莫雪蝶起身,叫来帮她取衣裙的护卫,准备更衣去见雪霁:“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长姐不要露面。若有万一,长姐再出来收拾残局。” 莫雪歌稍稍蹙眉。莫雪蝶的意思她明白,万一中间出了岔子,或者丹药无效,被族人质问,事情统统可以推到莫雪蝶一人头上,与她这个家主无关。不会抹杀她身为家主的威信,更不会危及莫氏。只是,莫雪歌看着妹妹,颇为心疼。 “小蝶长大了。”修齐幽幽一叹。 “还不都是跟你学的。”莫雪歌嗔怪一句。 “我可没教过,都是她自己看着学会的。”修齐抱起胳膊,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也在暗自忧虑。 莫雪蝶的心智长成一日千里,照这样下去,一旦生出什么心思,便是他加上莫雪歌一起,怕是也拦不住。 昔年莫夫人为三圣之首,才智,修为,样貌,品性,无一不绝尘天下。如今她的优点传承到两个女儿身上,更加发扬光大。只要她们不反目,莫氏就能延续千年荣光,继续做西南的霸主。进而征战天下,也未尝不可。 修齐无声一叹,只盼望莫雪蝶的路,不要走歪了。 午膳之后,莫雪蝶再次来找雪霁,表示她的条件,莫氏答应了。 雪霁稍稍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么大的一笔钱,莫氏姐妹竟然答应得这么痛快。 “我得要现钱!”雪霁进一步逼迫道。 “可以,只是莫氏的钱,大部分都在商行里,需要一定的时间调度。正好这段时间,雪娘子可以留在莫氏做客。也顺便看看这回春丹的效果,是否如你昔年所见那般。”莫雪蝶答应得干脆利落,更直接提出留人。 “好!”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雪霁也不能不答应了。但为了有人从中调包,雪霁提出,她要到莫夫人床前才能拿出丹药,并且要当着莫雪歌莫雪蝶姐妹的面儿,给莫夫人服药。 “求之不得!”莫雪蝶伸出手,与雪霁伸出的手掌拍在了一起:“成交。” 几日之后,莫雪蝶将几口箱子抬到了雪霁的住处,里面放的是一成的银钱,算作是定金。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只付一成做定金的。”雪霁明明已经两眼放光,却还装作一副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模样,阖上箱子,又笑道:“不过数目确实不小,二小姐的诚意,我已经感知到了。” “明日是腊月二十三,我们这边也叫小年,我请人推算过,是个好日子。明日一早我会亲自请娘子移步到母亲的院子里,为她服药。” 雪霁拱了拱手,挥手将几口箱子收入到乾坤袋中。 第二天,莫雪蝶如约而至。雪霁跟着她到了莫夫人的院子,发现戒备森严,明哨暗哨少说也有近百人,不禁感慨莫氏姐妹一片拳拳孝心。 只是,这孝心她虽然同情怜悯,但在所谋之事面前,也只能算是必要的代价了。 进到房间内,莫雪歌早就在此等候,还有一位红衣男子,头戴抹额,腰间挂着一个精巧的酒葫芦,看年纪约有四十之数。雪霁猜测,这一位应该就是传说之中的修大公子了。 除此之外,便只有她与莫雪蝶了。 两人前后脚进门,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关闭,还上了锁。雪霁不明所以,看向莫雪蝶。 “为了以防万一。”莫雪蝶镇定自若,指了指一旁一个窄窄的窗口:“在确认回春丹有效、母亲明显好转之前,一应吃喝用度,均有人从窗口递进来。这段时间里,咱们四人,谁也不能离开。” 雪霁稍稍一愣,点了点头,又笑道:“幸而我自信这回春丹效用非凡,不然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雪娘子,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莫雪歌站起身来,缓缓走了两步,将手伸到雪霁面前。 雪霁笑着摇了摇头,从自己脖颈里扥出一条丝线,丝线上挂着镶嵌着螺钿和宝石的金锁。雪霁将金锁拽下来,双手交给莫雪歌。 莫雪歌接过金锁,发现竟然是一个盒子,找到缝隙里一个小小的机扩,小心的按动,盒盖应声弹起,里面露出一颗蜡丸。 莫雪歌将金锁阖上,交还给雪霁,自己则捏开蜡丸,一阵浓郁的药香,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这就是回春丹?”莫雪蝶凑近了两步,打量了几眼丹药,又提着鼻子闻了闻,辨识出几种药材之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只能认出约么三分之一,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雪霁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根约么手指粗细、半尺多长的软管,又走到茶案旁,拿了一个干净的碗,寻么一把银质的茶针,走到莫雪歌面前:“莫夫人卧床日久,我猜想已经没有了吞咽的能力,不如用清水将丹药化开,用这根阳牛筋管,将药水慢慢灌进去。”说着,又比了比手里的银茶针,“也更方便几位验毒。” 第908章 服药 既然雪霁自己这么说,那莫雪歌三人也就不再客气,却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筋管,也没有接茶针。 雪霁猜到了他们会自己准备东西,但万万没想到会连筋管都准备了,心中不禁一叹。 莫雪歌亲自将丹药用清水化开,化得十分仔细,还用一根玉杵将不易溶解的药渣捣碎。之后,莫雪蝶验了第一道,用的是专门试毒的银针。修齐验了第二道,用的是一方血蚕丝的绢帕。最后是莫雪歌,用的是冰原狼骨磨成的辟毒针。 “嚯。”雪霁忍不住拍了拍巴掌,又竖起一根大拇指来。看来莫氏真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幸好这丹药本身并没有毒,不然自己就真成“死士”了。 验过毒之后,莫雪蝶亲自动手,也没用雪霁帮忙,用她事先准备好的一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管子——一端是硬质的,方便插入喉咙,另一边是个类似漏斗的大开口,中间却是软的,比雪霁准备的筋管还要粗一些——小心翼翼地插进了莫夫人的口中,之后又极为小心的将化好的丹药慢慢地灌了进去。 服药之后,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了。 修齐眼睛几乎都不眨一下的盯着水漏。莫雪歌靠在门口附近的墙角里闭目养神,可捏着袖口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了,可见内心紧张。而莫雪蝶就坐在母亲的床畔,一直盯着莫夫人的脸,手还时不时地搭一搭莫夫人的脉门,或是试一试莫夫人的心跳。 “那个,几位,”雪霁实在忍不住开口:“就算是灵丹妙药,也得两三个时辰才能看出效果来,你们现在就这么紧张,待会儿有了效果,反而自己疲累不堪,万一看不出来,若是错过莫夫人好转的迹象,可如何是好?” 修齐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莫雪蝶回头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莫雪歌睁开眼睛,打量了她几眼,还是没说话——双眼又阖上了。 雪霁重重喘息一声,决定闭嘴。 两个时辰过后,小窗被打开,有人送来了午膳。四人一言不发的用过之后,莫雪蝶亲手将餐具归置到一起,放在了窗口旁,敲了敲窗棂。小窗再度打开,将餐具取走了。 “雪娘子,里面有净房。”莫雪蝶提醒了一句。 雪霁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没等她开口说出一个谢字,几人又恢复了午膳前的状态,各自如泥塑石像一般。 格外静谧又无聊的午后,总是令人昏昏欲睡。雪霁拄着脑袋,靠在桌案上,接连打了几个盹,全然已经忘了今夕何夕。心里只盼着回春丹快点起效,就算不能离开莫氏,至少能离开这间屋子,出去透上一口自由的空气。 水漏滴答,时间过得不快不慢。当日头西垂,日光逐渐暗淡,小小的窗口投进一丝凉意的时候,雪霁终于不困了。她看了一眼水漏,竟然已经接近酉初了。 雪霁摇了摇头,看来今晚要在这困顿的小屋子里过夜了。 “母亲!”莫雪蝶一声惊呼,莫雪歌和修齐两人如两阵狂风一般扑了过来。莫雪蝶指着莫夫人的脸,叫道:“母亲的脸色似乎红润了许多,方才手指也动了动!” 莫雪歌伸手试了试莫夫人的鼻息,又摸了摸胸口,果然呼吸和心跳都较之前有力了许多。莫雪蝶摸了摸母亲的手,突然觉得手指上传来一阵痒麻:竟然是莫夫人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指! 莫氏姐妹欣喜若狂,修齐的脸上也终于展露出笑容。 一旁雪霁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开口破坏了这美好的气氛:“从时间来看,莫夫人远比我见识过的最为严重的伤患还要严重得多。眼下虽然回春丹起到了效果,但按照时间来推算,是五六天能醒还是七八天能醒,犹未可知。莫家主和二小姐还是要做好准备,切不可莫夫人还没好起来,你们的身体先被熬垮了。” 先前还没看到药效,莫氏姐妹对雪霁的态度还在将信将疑之中。如今亲眼看着莫夫人有了好转,姐妹俩对于雪霁的态度也出现了变化,直说雪霁说的有道理。莫雪歌更是拍了拍门板,吩咐外面将门打开,安排了心腹送雪霁前去休息。 “要不,我还是留下吧。”雪霁推辞道,“这些人当中就我见过服下回春丹之后的伤势变化。我留下能够随时查看,以防万一。” 莫雪歌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叫人在外间给雪霁安排床榻休息。 雪霁心中感叹,方才这位莫家主看自己的眼神还像是看骗子一样,现在终于视自己为上宾了。人心人性,还真是,啧啧。 可她心里终究高兴不起来。丹药服下,计划启动,一切将不可逆转。雪霁无声叹息,仿佛已经看到了来日里莫氏甚至整个康州血流成河的样子。 雪霁到了外间不久,修齐便起身离开了。临走时还特意跟雪霁打了招呼,说莫氏还有很多庶务要处理,莫氏姐妹都想继续陪伴母亲,只能自己先行离开,夜里再过来,云云。 雪霁赔笑着,目送修齐远走。站在门口,看着床边的莫氏姐妹,想起方才修齐离去时眼角眉梢掩盖不住的喜色,心中五味杂陈,莫名有种想要说出真相的冲动。但一想到当年昆仑的惨剧,想到雪靥仙主的嘱托,想到世家之中的种种龌龊,还是将这股冲动强行压抑下去。只是劝说莫雪歌和莫雪蝶不要太过疲累。 “你们姐妹这样,身体怕是吃不消。若是愿意信我,过了今日,不妨轮流守着。我留在这里,替你们看着。我看这里距离摘星楼也不远,真有什么事儿,我喊一嗓子,你们再赶过来也来得及——就算是对我不放心,还有这么多护卫呢?” 相较于初到莫氏时的清冷姿态,雪霁如今变得亲切又热心。若是往常,不单修齐,便是莫雪歌和莫雪蝶也会发觉其中的反常。但眼下,他们都被回春丹的强大药效冲昏了头脑,无人察觉雪霁的不寻常。 “多谢雪娘子体恤关照。”莫雪歌笑道:“也就今日一日,明日一早开始,我与小蝶便会轮番来陪伴母亲了。若是母亲有什么变化,还请雪娘子费心提醒一二。” 第909章 转醒 莫夫人自服药之后,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呼吸平稳脉搏有力,越来越像个睡着了的正常人。 修齐还特意请来族中的好几位医者过来查看,也都说莫夫人体内的伤势正在好转。就连断掉的经脉也渐渐接续起来,灵海之中的灵力也日渐活跃。 种种皆是好转的迹象,令人欣喜不已。 雪霁一下子成了整个莫氏的贵宾和恩人。年前莫氏大小宴会,莫雪歌几乎都会请上她,而且位子安排得极为显贵。这令雪霁颇为挠头,又只能不厌其扰。 腊月二十八这日,莫雪蝶又送来几口大箱子。其中是三成的银钱。雪霁欣然收下。 腊月二十九,也就是除夕,不少康州世家派人过来给莫氏贺年,莫雪歌不得不去应酬。莫夫人的房间里,就只剩下雪霁一人。 午后,雪霁心中预感,莫夫人该要醒了。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傍晚时分。果然,莫夫人眼皮动了动,挣扎着挣开双眼。 “快去报信,莫夫人醒了!”雪霁朝着门外叫了一声。 恰巧莫雪歌忙里偷闲,赶来探望母亲,听了这话,愣了愣神,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叫了一声“母亲”,扑到莫夫人床前。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滴落在莫夫人的锦被上。 莫夫人看着莫雪歌,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要给女儿擦拭眼泪。 “莫夫人卧床日久,嗓子干涩,快去拿水来!”雪霁吩咐着莫氏的护卫们。又叫他们去给莫雪蝶和修齐报信。 几日相处下来,护卫们对雪霁早已经不再戒备,对她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听了吩咐,转身就跑。 “不对,不要水,要参汤!不要太浓稠,清亮一些的!”雪霁接着叫道。 “是!”那护卫头也不回的跑了。 等到参汤到了,莫雪歌擦了擦眼泪,接过就要喂,却被雪霁拦住。她拿了干净的棉布,蘸了参汤,先润在莫夫人的嘴唇上,让莫夫人自己舔舐。等到嘴唇上的都舔干净了,雪霁又往她嘴里滴了一些。 眼见莫夫人喉咙动了动,似是将参汤吞咽下去。雪霁终于放心,用小拇指指甲大小的玉勺,舀了一点参汤,喂给了莫夫人。 “莫家主恐怕没照顾过此等严重的伤患。”雪霁笑着给莫雪歌解释:“夫人卧床太久,始终没有进食。这喉咙,食道,肠胃,统统退化了许多。若是将这参汤一股脑的灌下去,不仅发挥不了作用,还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还是雪娘子周全。也幸好你在。”莫雪歌是由衷的感谢。 这一勺参汤,莫夫人用了好久才咽下去。雪霁又小心地围了第二勺,这次照比之前快了一些。雪霁又喂了两勺,便叫莫雪歌搭把手,帮她把莫夫人扶起来一些,身后垫了大靠枕。 雪霁又喂了几勺参汤,莫夫人吞咽快了许多。雪霁喂了小半碗,便不再喂。 这时,得了消息的修齐和莫雪蝶都得了消息,赶了过来,见莫夫人果然醒来,都激动万分。莫雪蝶扑在莫雪歌怀里哭出了声音,修齐也连连垂泪,背过人去擦拭。 雪霁顾不上安慰他们,有叫人拿来热水,用柔软的棉布蘸着,帮莫夫人热敷手脚,之后又帮着她稍稍活动了一番,这才对几人说道:“不要急着让夫人说话活动,循序渐进才最好。” 莫雪歌和莫雪蝶都连连称是,但当天就在母亲床前守岁。将招待来客的事情统统推给了并不情愿的修齐。而莫夫人醒来的消息传开,前来莫氏的宾客们,也没人挑理,而是纷纷将消息传回家中。很多人甚至主动跟修齐表示,要多留几日,拜见过好转的莫夫人之后再回转家中——也算是沾一沾喜气。 修齐欣喜若狂之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都没有拦阻他们将消息传开。 如是,大年初二这日,整个西南大小世家全都得到了消息:重伤十余载的莫夫人,竟然转醒了! 也是初二这日,莫夫人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生涩地唤着莫雪歌和莫雪蝶的乳名。母女三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通。这场面雪霁实在看不得,找个自己要沐浴更衣的借口,躲了出去。 等她回来的时候,抱着哭的变成了四个人——加上了修齐——雪霁无奈,不得不再次躲出去。 初五,莫氏终于不再失礼,一场正式的年宴,就摆在莫夫人旁边的院子里。美食美酒如流水一般呈上餐桌,自天机十六年莫夫人重伤不醒以来,莫氏还是第一次在新年里如此大张旗鼓的热闹。 第一次如此大张旗鼓的团圆。 雪霁作为莫氏的恩人,受邀出席宴会。而莫夫人这边,莫雪蝶亲自陪着母亲,欣赏歌舞取乐。莫夫人还不能下地走动,但饮食上已经恢复了不少,只是较常人清淡一些。酒还不能喝,但莫雪蝶在万分狂喜之下,少不得多饮了几倍。 醉酒的二小姐很是乖巧,伏在母亲怀里,一副小女儿模样,撒着娇,一会儿说口干要喝水,一会儿说头疼要揉一揉。莫夫人慈爱地,利索能力地照顾着她,虽然大多要求都是由护卫和仆役们代劳,但莫雪蝶还是觉得,这是她有记忆以来,过得最为幸福的一个新年了。 “夫人安好。”雪霁从隔壁的宴饮上溜了出来,过来探望莫夫人和二小姐。见莫雪蝶如此,不禁笑了起来:“都说二小姐是端庄又精明的美人儿。竟也有向母亲撒娇的时候。真是难得。” 莫雪蝶被人搀扶着,摇晃着站起身来,脸颊上两坨醉红,让人见了便心生垂怜:“我,我都十多年没跟母亲撒过娇了,你就让我撒撒娇又如何?” 莫夫人吩咐人扶好了莫雪蝶,满眼都是慈爱,一边又笑着对雪霁说道:“小蝶还没出阁,不要约束她。女儿在家的时候,不都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么?娇惯些才好,娇惯些将来夫家就不敢怠慢了。” “夫人说得是。”雪霁自己拉了张凳子,坐在莫夫人床前,摸了摸她的脉门,点了点头:“估计再过三五日,夫人就能下床走动了。夫人深谙修习之道,应该用不着在下多嘴这循序渐进的道理。” 莫夫人点了点头,笑着说是。但目光仍旧时不时的瞟向莫雪蝶。母女之间的情谊深厚,让雪霁看了不禁有些眼热。 第910章 叮嘱 当年,昆仑还没有化作废墟的时候,雪霁是南津城主家的独女,身份贵重,众星捧月。就连雪靥仙主都高看她一眼,称她是小辈之中第一人。父母疼爱,长辈宠溺,更甚过莫雪蝶今日千百倍。 若不是陈氏歹毒,若不是世家贪婪…… 可恨。 雪霁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看向莫雪蝶的眼神也与之前有几分不同。 莫夫人见她神情不自然,只当她是羡慕。雪霁的来历,莫氏姐妹大致说过一些,莫夫人很是可怜这位救命恩人的孤苦,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娘子可是想念家人了?” 雪霁微微一愣,抬头正撞上莫夫人慈爱的目光,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我猜你年纪不大,约么跟齐儿差不多。我觍颜以长辈自居。好孩子,虽然大过年的,流眼泪不吉利,可若是你实在想家,想家人,在我这哭上一哭,也无妨的。” 这话正捅在雪霁心窝里,她实在憋不住,抱着莫夫人,痛哭出声。那一句对不起,差点脱口而出。 “雪娘子怎么了?你怎么抱着我母亲哭呀!”莫雪蝶看着雪霁和自家母亲,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醋意满满的去扒拉雪霁,被护卫和仆役们哭笑不得地拦了下来。 雪霁抱着莫夫人哭了一通,心里的难受总算是发泄出来。莫夫人特意着人陪着她去洗沐更衣,收拾一番,再回到莫夫人身边的时候,莫雪歌和修齐竟然都过来了。 “宴席结束了?”雪霁疑惑地问道。 莫雪歌笑着点点头——自莫夫人转醒,她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浑不似从前冷静自持的莫家主:“宾客们体恤我们想要陪在母亲身边的心意,歌舞之后就都主动提出告辞了。” 雪霁点了点头。她来之前就知道,莫氏,莫雪歌,在康州一众世家之中声望极高。但登高易跌重,越是如此,月氏公主的计谋才越发有效果。 莫氏自此,日日宴饮,酒池肉林,无外如是。就连莫雪蝶都感叹,莫氏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般像样的新年了。 元月初十,莫夫人在雪霁的搀扶下,终于能够下床了,虽然只围着床榻走了一小圈,便被雪霁要求回到床上休息,但也足以令莫氏姐妹欣喜若狂。克制如修齐,嘴角都咧到了耳根,整个康州上下,这十来年见修齐笑模样的次数加在一起,都没有过年这几天多。 “明天可以下地走一盏茶的功夫,如果没有不适,后天就可以走一炷香的时间,以后每天一炷香的功夫往上加,以半个时辰为上限。直到夫人连续行走半个时辰不需要人搀扶,方可开始恢复修为。切勿操之过急。”雪霁说着,害怕莫氏姐妹记不住,还特意拿了纸笔写了下来。 “每日早晚两次热敷腿脚,隔天按摩一次,切忌力道不可太重。”雪霁又道,还用手在莫雪歌和莫雪蝶的胳膊上分别试了一下:“记住这个力道,不可再重,以免损伤皮肉。” 莫雪歌和莫雪蝶生怕自己记不住,还各自在对方胳膊上试了一下。 “进补不可太过,补气补血尽量选择单方药剂,每日一次便可,最好两者交替。冬日湿寒,但室内燥热,进出时千万注意增减衣物,避免着凉。眼下夫人还在恢复当中,若是染了风寒,十分麻烦,不能用药,只能靠自身挺过去。那个,我记得修大公子的亲弟弟是药王谷的医者?若是他回来,请务必将这一点告知于他。我知道药王谷的弟子,在用药上大多非常自信,修先生又是至亲,你们也信得过。但夫人的情况有所不同,切不可擅自用药,以免后患无穷。” 雪霁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同时手上不停,写下厚厚一叠纸笺,检查无误之后,交给了莫雪歌。 其实这些叮嘱都没什么用。是临行前那位月氏公主特意告诉她要这么做的。因为雪霁越是唠叨,叮嘱的细节越多,就越显得可信。同时,莫氏姐妹找回修正的可能性也就越低。月氏公主自信,只要修正不回来,就没有医者能够察觉莫夫人的异常,也就能充分保证他们计划的实施。 又过了两日,莫雪蝶奉上剩下的六成钱款。 雪霁趁机提出告辞。 “娘子不再多留几日了?”莫雪歌已经没了最初提防的心思,留客纯粹是发自真心的感激。 “莫家主有所不知,我在新仙门之中也是有职司的。若是在外流连太久,少不得要同门替我分担。人情不好还。” 莫雪歌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有个问题,若是娘子觉得冒犯,可以不答。” 雪霁猜到她要说与雪千影有关的事情,却不知道雪千影竟然会连谶语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只当她是在担心新仙门逼迫雪千影去做仙主,便笑着安慰道:“莫家主不必担忧。不论无常元君自己怎么想,新仙门也好,昆仑遗族也罢,却总归是拿她当至亲。莫家主有维护友人的心意,我们也有保护亲人的心思。也许有些事情难免违逆她本人的心思,但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害她。” “可是……”莫雪歌垂下双眸,叹了口气。雪霁只说不会害她,可违逆人的本心,逼着她做些违心之举,就算身体不会遭受伤害,心里的苦楚又要怎么算呢? “莫家主,”雪霁躬身一礼,“自我来到兴亿,莫氏对我以礼相待,虽是因为有所求,但从未用强逼迫,也不曾以势压人。我行走天下多年,见多了世态炎凉,深谙世家行事的龌龊。这份尊重,雪霁放在心里,没齿难忘。” 莫雪歌受了这一礼,又还了一礼:“娘子救治母亲的恩德,莫氏上下,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雪霁也受下这一礼:“今日一别,来日不论我为新仙门效命,或是为昆仑遗族的利益奔走,难免要与莫家主为敌。雪霁不求莫家主彼时仍能感念这份情谊,与我手下留情,但请莫家主看在莫夫人的面子上,不要恨我。” 第911章 传闻 出了元月,莫夫人的身体越发好转起来,行走坐卧,饮食休息,皆与常人无异,就连修为也渐渐恢复。莫雪歌甚至隐约觉得,母亲的修为较重伤之前更强悍了些。 但思来想去,这不太可能。从未听说有人重伤在床,还能继续精进的。故而莫雪歌将这个心思压在了心底,对谁都没说。 三人也想过要将修正请回来,哪怕写信告知一声。但以修正的脾气,接了消息怕是要星夜兼程的赶回来。而眼下莫夫人尚不算痊愈,想起雪霁的叮嘱,若是修正忍不住为莫夫人调理乃至用药,怕是适得其反。故而三人商议之后,决定暂时将消息压下,待得莫夫人彻底康复之后,再告诉修正,给他一个惊喜。 莫夫人越发好转,令莫氏姐妹和修齐无比欢喜。只是此事传扬开来,惹不少人窥测探听。为了以防万一,莫雪歌不得不将莫夫人接到摘星楼里居住,更将莫氏家中的守卫增加了三成——反而加重了窥探之人的好奇。 二月里,康州与各地一样,都是以春耕为重。姐妹俩连同修齐三人,分散到康州和邺州各地,失察农田水利,忙得脚不沾地。自然莫夫人的身体不宜奔波,莫雪歌特意指派了专人照看。 而莫雪歌在临行前,突然收到了公孙郁金的拜帖,邀她私下见面,似有所请。 自公孙氏率邺州归附莫氏之后,两人的关系很是亲近,向来都是有话直说,似这般下贴求见,还是头一遭。莫雪歌于是改道去了公孙氏所在的桐阴城,亲自去见公孙郁金。 “莫家主,有桩传闻,想向莫家主求证。”甫一见面,礼尚未毕,公孙郁金就迫不及待地说起了正事。 “什么传闻?” “听说莫夫人已经伤愈如初了?” 莫雪歌笑了,提起母亲,她自然是高兴的:“这不是传闻,新年的时候,你家去兴亿贺年的几位公子都亲眼见到了呀。母亲还给了他们压岁钱呢。” “这当然不是传闻。”公孙郁金垂下眸子,似乎有些纠结。 “郁金,咱们相识多年,除了天台山下你要将邺州归于莫氏那一次,咱们之间从未红过脸。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莫家主,我所说的传闻,乃是……这么说吧,莫夫人好转,据说是因为一种丹药,是也不是?” 莫雪歌愣了愣。虽然雪霁没有明说回春丹的事情不能外传,可事关昆仑遗族,传扬出去少不得要给新仙门添麻烦。虽然新仙门和莫氏之间不算有什么交情,可莫雪歌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开罪他们,况且这里面还有雪霁的恩情在。 看着迟疑的莫雪歌,公孙郁金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传闻果然是真的。 莫雪歌想了想,实话实说:“确实是因为一种丹药,是昆仑遗泽。莫氏花了重金,只求到这一颗。至于丹药的配方,炼制的法门,已经全都佚失,不可追寻。” 公孙郁金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莫雪歌心里盘算了一下,公孙氏之中并未听闻有类似莫夫人的情况,公孙郁金应该不是为了自家才问起的,那么就应该是受人之托了? 莫雪歌把这话问了出来。公孙郁金一阵苦笑,直说是受了白景行的托付。 “白景行?”莫雪歌恍然大悟,“是为了他母亲?” 公孙郁金点了点头:“虽然之前得了无常元君的照拂,救下他母亲一条性命,可那么多年的折磨下来,身子骨早就被折腾亏虚,非是人力所能弥补的。年前传来消息,已经是卧病在床,挨日子了。” 莫雪歌听了,不禁唏嘘。不论白氏如何,不论白景行如何,这份人子之心,她最能感同身受。 “新年的时候,莫夫人康复的消息传遍了康州和邺州。估计白氏也听到了风声。前几日,白景行亲自约见于我,像我打听各种原委。莫家主,我这人粗枝大叶,对于与己无关之事,向来不会留意。只能告诉他莫夫人确实是好转了,但具体原因我并不知道。至于这丹药,也是白景行说的,他拜托我向你打听丹药的事情,希望能够延续他母亲的性命。” 莫雪歌默然半晌,拿起书案上的纸笔,写下了一个数字,递给公孙郁金:“这是我莫氏求得这颗丹药的代价。且不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另一颗丹药,单是这个数字,白氏能拿得出来吗?” 公孙郁金看着手里纸笺上的数字,呆滞了好半天:“别说白氏拿不出来,就是把白氏和前陈氏、前景氏的积蓄加到一块儿,也未必能有这么多!” 莫雪歌点了点头:“况且这颗丹药的主人,也只有这么一颗。白景行就是能拿出这笔钱,也换不来同样的丹药了。当真是可遇不可求。” 公孙郁金催动灵力,将手里的纸笺焚了:“可我不能这么回复白景行。他那人最是心肠狭隘,若是听我这么说,怕是要错认为是你瞧不上他,故意遮掩。反而要记恨你我的。” “也是。”莫雪歌叹了口气,“这事着实为难。”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塞给公孙郁金:“我们昔年在外游历的时候,见过一个江湖郎中,走街串镇贩卖丹药,其中也有一种叫做回春丹。只不过那个回春丹乃是烈性补药,激发人体最后的生命力,给重病将死之人争取回光返照的机会,帮助其圆满最后的心愿。这种药经由我家正哥哥改良,去除了烈性的成分,转为温补,多少能够延续生命,为将死之人争取一些时间。白景行若来,你就将这个给他。” “可是,”公孙郁金颇有些两难:“这丹药必然不能如他所愿,到时候他娘亲过身,迁怒你我,如何是好?” “既然是药,效果自然因人而异。”莫雪歌背着手,也很是无奈,“你就这样对他事先说明。至于将来他母亲过身……他自己能通透最好,若是不能,你就全都推到我身上,也就是了。” “这怎么行?”公孙郁金不肯。 “行与不行,不在你我,而在他自身。他若是非要迁怒你我,就算对他说了实话,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公孙郁金听了,看着手里精致的瓷瓶,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912章 惨叫 公孙郁金告辞之后,莫雪歌也离开了兴亿,忙碌春耕事宜。直到三月初,各地春耕结束。莫雪蝶和修齐已经先行返回家中。而莫雪歌在回程的路上,收到了公孙郁金的传书。 信上说,她将莫雪歌的意思转达给了白景行,并将丹药转赠给了白景行。可白景行却说自己已经打探到了确切的消息,没有收下莫雪歌转赠的丹药。并且,白景行还请公孙郁金代为传话:“此丹药太过贵重,莫氏所赐不敢领受。已与其他途径购得此丹药,还请莫家主不要挂怀。” 莫雪歌捏着信,蹙起眉头。白景行从哪里购得了回春丹?难道除了雪霁,还有旁的昆仑遗族手里有回春丹? 回到摘星楼上,只见修齐不见莫雪蝶,询问之后才知道,陪着莫夫人赏花去了。 莫雪歌拍了拍额头:“母亲最爱花木,之前院子里四季都有花开,如今这摘星楼却养不得花木草植。看来还得将母亲挪回到先前的院子里才是。大不了再抽调些护卫也就是了。” 修齐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将一摞文书搬到她面前的书案上,砰的一声,吓了莫雪歌一跳。 “这都是什么?”莫雪歌抬头看着修齐。按照以往来说,以修齐的勤快程度,完全不可能将这么多事情留给她来处理。 “都是各地世家听到了风声,来找咱们莫氏求药的。”修齐大咧咧地坐在莫雪歌对面,脸上却十分无奈。 “求药?求什么药?回春丹?” 修齐点了点头。 莫雪歌看着足有一尺多厚的文书,嘴角抽了抽,转而将公孙郁金的书信递到了修齐的手中。 白景行拜托公孙郁金打探回春丹消息的事情,修齐是知道的。但他也以为,莫雪歌一瓶补药,足以将人打发了。万万没想到这个白景行竟然会这般执着。 修齐看了两遍公孙郁金的信,尤其是白景行那句原话,他反复咂么了几遍,这才看向莫雪歌:“我没看错吧,白景行的意思,是他也拿到了回春丹?” 莫雪歌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是这个意思。” “先不说白氏哪来这么多钱——没准这一次人家要的不是钱呢。雪霁当初说她手里只有这一颗回春丹,而且按她所说,这回春丹乃是雪靥仙主担心她外出办事遭遇不测,特意赐下的。难道人人在外出之前,仙主都会赐下回春丹?” 莫雪歌摇了摇头:“这是恩典,就连医仙都不曾有,况乎他人?不然当初她为何还要为了延缓毒发封固灵力,带着茕茕藏身花船?而且,就算人人都有,如今这世上,昆仑遗族又有几个?这等灵丹妙药,不留着保命用,都要拿出来卖掉?难不成他们都穷到揭不开锅了?” 修齐起身,唤来暗卫,吩咐他们去探查白景行从何处购得回春丹,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暗卫的身影隐匿到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修齐转回身来,皱着眉头,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可他就是想不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修齐和莫雪歌都是一惊。惨叫是从莫氏的花园方向传来,难不成莫氏家宅遭袭? 两人飞奔下了摘星楼。走了不到一半就撞见了前来报信的护卫。护卫周身染血,身形踉跄,捂着脖子,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跑上来的。见了莫雪歌和修齐,只缓了半口气,便道:“家主,修大公子,不好了,夫人发疯杀人了!” 莫雪歌和修齐难以置信,对视了一眼。莫雪歌更抓住护卫的胳膊,给他输送灵力,让他把话再说一遍。可那护卫实在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一路狂奔,说完了这句话,眼见就不行了。 莫雪歌的灵力如泥牛入海,没有起到半分作用。几个呼吸的功夫,护卫咽了气。 莫雪歌松开护卫,看着自己满手鲜血,有些发愣。 “快去义母那里,小蝶还在!”修齐晃了晃莫雪歌,大叫了几声。莫雪歌终于回魂,拉着修齐几连滚带跳,总算是赶到了花园里。 血气,冲天的血气。入眼是一个个倒地不起的人,都不动,甚至看不出呼吸的起伏,分辨不出死活。只能看见到处都是血,地上,人身上,花枝树杈上。 到处都是血。 血泊的正中,是披头散发周身染血的莫夫人,双手做利爪状,指缝里,指甲缝里,还挂着少许已经被血染成暗红的布条和肉丝。 “小蝶!”修齐终于发现了莫雪蝶的发冠,直扑过去,将人抱在怀里,摸了摸脖颈。幸好还活着,只是昏了过去,但也失血过多,周身的衣裙尽染鲜血,伤得不轻。 “齐哥哥小心!”莫雪歌一声惊呼。 修齐闻声抬头,只觉得一道劲风直扑面门。修齐抱着莫雪蝶下意识躲闪,劲风却如影随形。修齐躲闪几次,这才看清,竟然是莫夫人对他出手! 愣神的功夫,攻击又至,修齐来不及躲闪,只能腾出一只手招架,却被莫夫人一掌将胳膊折断。修齐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一爪直扑他面门,眼见躲闪不开。修齐将莫雪蝶护好,紧闭双眼,疼痛却没有如预想的传来。他睁眼一看,原来莫雪歌挡下了莫夫人的致命一击,还与莫夫人缠斗在一块儿,一边打还一边唤着母亲。可莫夫人就像是着了魔,完全不认识这一双女儿一般,出手狠辣,招招致命,逼得莫雪歌不得不拔剑。 可没想到的是,莫夫人仅仅是招了招手,莫雪歌手中连环便轻而易举的易了主,落在了莫夫人的手上。本就嗜血如狂的莫夫人,有了趁手的兵器,越发如虎添翼,杀得莫雪歌连连败退。 莫雪歌在连受两处剑伤之后,才想起拔出君故与母亲对战。然而君故是把短剑,就算材料用得上佳,却也只有一尺来长。偏偏连环还要比寻常长剑长上三寸有余。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两厢对比之下,莫雪歌依旧处在劣势,勉强自保而已。 修齐抱着莫雪蝶退后数丈,将她交给听见惨叫声前来支援的莫氏护卫,同时命令护卫将花园团团围住,今日之事,不可向外透漏半点风声。同时告诫护卫,小心莫夫人的攻击,尽量不要正面对战。自己则返回到战局之中,对莫雪歌叫道:“家主,龙骨箜篌!” 第913章 惊吓 莫雪歌应声将一甩手,龙骨箜篌正落在修齐的怀中。修齐直接席地而坐,将箜篌挽在怀中,手指轻拨琴弦,一曲《故梦》自指尖倾泻而出。 音浪堆叠,渐渐凝成实体的丝弦,朝着莫夫人卷缠过去。莫夫人被琴声所扰,动作稍显迟缓,但很快一剑斩断了这些丝弦。而莫雪歌这边,因为莫夫人被干扰的时间实在太短,她也没能抓住机会,压力并没有因此减少。 修齐的修为只在通脉境,若是换成莫雪歌来弹,效果应该更加明显。但修齐胜在持之以恒,眼见有效果,手指不停,双手上下拨动,一连串的曲乐从箜篌上挥洒而出。随着乐声,修齐几乎将自己全部的灵力凝聚在琴弦上,灵力加上箜篌自身的威力,堆起层层音浪,凝成细且坚韧的丝弦,将修齐包裹其中,像一层厚厚的茧。待到修齐觉得时机成熟,双手一挥,丝弦如臂使指,朝着莫夫人奔涌而去。 而这一次,莫雪歌事先有了准备,眼见丝弦扑来,自己先是让开半步,接着丝弦的干扰,强攻莫夫人的手腕,使其长剑脱手,而后招呼护卫一拥而上,将莫夫人按在了地上,用结实的软绳捆了起来,暂时送回到摘星楼中。 “家主。”修齐起身去查看莫雪歌的伤势,却因为起得太急,两眼一黑,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差点把手里的箜篌给摔出去。 有眼尖的护卫过来,把他搀扶起来,踉跄地到了莫雪歌近前:“家主伤势如何?” 莫雪歌收了剑,脱了已经快被鲜血浸透的外袍,身上赫然七八道口子,十分骇人。 “请医师!”修齐连忙吩咐护卫。不仅莫雪歌的伤势需要赶紧处理,莫雪蝶如今情况如何还未可知。 还有莫夫人,究竟是怎么了,也需要医师查验之后方能知晓详情。 很快,莫氏几乎所有的医师全都赶了看过来。见情形如此,也都有些慌乱。幸好修齐还算冷静,把医术高明的分了两拨,一拨安排去照看莫雪蝶,一拨去查看莫夫人。而莫雪歌这里,只留下几个擅长外伤的,敷药包扎。 自然三人之中,莫雪歌伤得最轻。等她包扎完伤口之后,负责去照看莫雪蝶的一名医师回来禀告,说二小姐的伤势乃是被人殴打所致。内伤外伤都有,且伤得不轻,但不致命,只要耐心服药小心看护,数日之后便可见好转。 莫雪歌道了一声辛苦,又请几位医者安排一下轮值,并吩咐将莫雪蝶送回自己的房间,加派护卫,小心照顾。 莫雪歌被人搀扶着到了暂时看管莫夫人的地方,里面围着不少人。大多是医者和护卫。莫雪歌不便打扰他们诊察,便将一直在这边盯着的修齐唤了出来。 “怎样?”莫雪歌关切地问道。 修齐摇了摇头:“义母几乎没有受伤,这你暂且可以放心。但为何突然发疯,目前只知道义母体内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强大的灵力,强大到已经吞噬了神志。至于这灵力是从何而来,义母的状况能否挽回,几位医师目前还没有做出判断。但看起来,希望怕是渺茫。” “怎么会这样。”莫雪歌身形晃了几晃,“母亲才刚刚痊愈,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修齐也皱着眉头:“眼下只能先将义母看管起来,避免外出生事……要不要找阿正回来?” 莫雪歌有些犹豫。虽说眼下莫夫人的状况,自是修正回来最令人放心。可她现在还抱有母亲能够恢复的幻想,而且修正此前在与绾氏一战当中,为了维护雪千影,也受了不轻的伤。莫雪歌害怕千里迢迢的把人折腾回来,结果莫夫人已经好转,白白辛苦修正不说,没准修正还要埋怨她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瞒着他。 修齐也做此想,便道:“不如这样,家里的医师也有不少医术高超的,请他们暂且寸步不离的照看义母。咱们以七日为约,若是七日之后,义母仍旧没有好转,或者家中的医师仍旧束手无策,就只能辛苦阿正回来一趟了。” 莫雪歌点了点头,又叮嘱修齐,一定要多安排些护卫在这边看守母亲,以防万一。 正巧这时有人来禀告,说是莫雪蝶已经醒了,要见莫雪歌和修齐。两人对视一眼,也都急于知道他们赶到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两个进门的时候,莫雪蝶正靠在床榻上,自己端着碗喝药。眼见长姐和修齐来了,一时着急,喝呛了,咳得眼泪都涌出来了。 “慢一点。”修齐连忙坐在床畔,帮她捋了捋后背顺气。等到她缓过来,修齐才发觉,隔着中衣,仍然能够隐约摸到里面缠裹的纱布。 果然伤得很重。 莫雪蝶的脸色因为受了惊吓而惨白,嘴唇失了血色,眼底两块乌青,每每听见声响,还会下意识的发抖——显然是吓坏了。 “你慢些说。”莫雪歌搬了把椅子坐在莫雪蝶身边,握着妹妹的手,先是问她感觉如何:“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就赶紧叫人,我已经命医师日夜值守,就在外间,你喊一声他们就会进来。” 长姐掌心的温度让她感到安全。莫雪蝶听了莫雪歌的问话,点了点头:“长姐放心,方才张先生说了,我这都是皮外伤,养几日就没事了。对了,母亲怎么样了?” 莫雪歌双眸垂下,将医师的话转述了一遍。 莫雪蝶红了眼眶:“怎么会这样,明明赏花的时候还好好的。” 修齐拿出帕子,帮莫雪蝶擦掉眼泪:“眼下还不到哭的时候,须得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才好做下一步的决断。” 莫雪蝶哽咽着点了点头。 “方才你们一直在花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义母为何会突然发狂伤你?”修齐见她情绪稍稍平稳,便关切地追问道。 “我和母亲在院子里赏花,母亲说今年院子里的话,比她记忆里哪年开得都好,叫我折几支插瓶,给长姐和齐哥哥也瞧瞧,解解闷。我就去折花,结果刚折了一支,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眼见母亲将跟着我们的一个护卫给摔了出去!” “就没有任何征兆吗?”莫雪歌蹙眉问道。 莫雪蝶摇了摇头:“那护卫有些脸生,我本以为是外面混进来的刺客,就赶紧喊人来保护母亲。没想到,没想到母亲见一个杀一个,出手就要命!” 莫雪蝶再次哭了起来。 第914章 巧合 后来的事情,是现场幸存的一个护卫继续讲述的。莫雪蝶眼见母亲暴起伤人,还以为是母亲误会了什么,顾不得自己修为低微,直接扑了上去,想要唤醒母亲。却不成想莫夫人连她也没有放过。 若不是莫雪歌和修齐赶到及时,怕是莫雪蝶也会凶多吉少。 “不算二小姐,护卫死二十余人,伤四人,”一个护卫统领统计好了死伤,前来回报,“消息已经封禁,应该没有传扬出去。按照修大公子的吩咐,对外只说是夫人遇刺,二小姐拼力维护,两人皆重伤。” 莫雪歌点了点头,对修齐的安排很是满意。 又有照看莫夫人的医师回禀,说是已经喂莫夫人服下了安神的药物,眼下人已经安静下来,至于醒来是否能恢复如初,还是依旧会发狂伤人,眼下也未可知。而且医师还特意叮嘱莫雪蝶,若是要靠近莫夫人,一定要万分小心,以免再受伤。 “郝先生,可否查验出,母亲因何而发狂?”莫雪歌谢过老医师,又追问道。 郝先生是个凡人,只因医术高超,故而留在莫氏效命,如今已经年逾七十,须发皆白。老人家捻了捻胡子,压低了声音,凑近莫雪歌的耳朵:“目前来看,八成是中毒。但还没有查出是什么毒,故而不便声张。只跟家主一人说起,还请家主有个准备。” 莫雪歌瞬间双眼噙满泪水:“先生的意思是……” 郝先生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却是看向莫雪蝶的方向:“世间能引人发狂到连至亲都认不出的毒药,几乎都是不可解的剧毒。而且,眼下虽然不能辨出是何种毒药,却已经探查明白,夫人的神志受损,乃是由内而外,自颅内始,自灵海终。想要恢复如初,可能性微乎其微。” 莫雪歌被这一番话说傻了,靠在墙上,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郝先生赶紧把一颗丹药塞进她嘴里,沉声劝道:“家主保重!夫人若有意外,你还得给她报仇才是啊!” “是,是是。”莫雪歌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强压住心中愤懑,可眼泪却已经止不住地淌到了嘴角。 “家主,这个时候,若是能将二公子请回来,或是求助药王谷,或许还有一线解毒的可能。况且……在下倚老卖老,说句不中听的,若真是救不回来,二公子与夫人情同亲母子,夫人的身后事,他若是赶不及,怕是要抱憾终生啊。” 莫雪歌茫然地点了点头。到了这个地步,再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莫雪歌送走郝先生之后,提笔给修正写信,信中却没有详细交代前因后果,只说是莫夫人的伤势有反复请他回来探望。 还没等信件发出,修齐跑了进来,少有的慌张神情,叫道:“家主,白氏出事了!” “白氏?”莫雪歌心里没来由地一沉,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但又难以置信,连忙追问道:“白氏出了什么事?” “听闻是遭了刺客,白氏死伤大半,白弁星重伤弥留,白景行也伤得很重。据说已经传书请求药王谷的医者亲往查看了!” 莫雪歌揉了揉太阳穴,这说辞,当真有些熟悉了:“齐哥哥,你这般神情,是不是也在怀疑什么?” 修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白夫人虽然出身世家,但修为很是低微,远远不及母亲。若真是她也暴起伤人,怎么也不可能让白氏死伤大半吧。” “齐哥哥,立刻启动安插在白氏的所有暗子,明天落日之前,我要知道全部详情。” “所有暗子?”修齐稍稍犹豫了一下,“万一,事情并没有消息中说的这么严重,贸然暴露多年经营,我怕……” “齐哥哥,若白氏的事情与白夫人无关,与我莫氏无关,倒也罢了。可若两者真有关联,怕是事情远要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严重。”莫雪歌心中腾起强烈的预感,此事若是如她猜测,回春丹真的有问题,那么对于整个西南,乃至天下,怕将成一场浩劫。 修齐聪慧,只是深陷其中当局者迷。经由莫雪歌提点,也反应过来,立时传信去办了。 莫雪歌将给修正的书信烧掉了。若真如她所料,那么修正回来,反要身陷险境。不如好生待在小荷别苑。毕竟当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不过雪千影和夜小楼的身边。 第二日也就是三月初五的午后,宁州传来了白氏“遇刺”的详细消息。十几个暗子每个人都写了洋洋洒洒几十页,将白氏近日里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事情事无巨细写了个遍,生怕自己有所遗漏。而这些文稿,到了修齐的手上之后,又进行了快速的整理和筛选,最终形成了一份长长的文书,交到了莫雪歌的手上。 “他们互相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于白氏的职司也各有不同,每个人都是独立调查的。”修齐解释道:“伤人的果然是白夫人。所有与白夫人有关的事情,我在右下角都画了一朵茶花。” 莫雪歌看着手里厚厚一叠纸笺,修齐仔细,用了十几种不同颜色的纸张。莫雪歌快速翻看了几页,发现叙述的顺序也并非按照时间来排列。 “我是按照事情被提到的次数多寡排列的。”修齐又道,“几乎每个人都提到的事情排在了最前面,少数人提到的排在后面,只有一两人提到的,放在了最后。” 莫雪歌把所有与白夫人有关——也就是右下角画有茶花的纸笺抽了出来,按照修齐的整理顺序排列整齐。赫然发现,所有人都提到了同一件事:白夫人曾经服过回春丹。 但关乎回春丹的来历,只有两人调查到了详细的消息,不过两份消息之中的说法有些相左的地方,故而修齐将两种说法全都抄录了下来,单独附在了回春丹一页之后。 其中一种说法,是白景行拜托公孙郁金,从莫氏求得回春丹。而另一种说法,是白景行进山狩猎,偶然间搭救了一位昆仑遗族,对方为报答救命之恩,特以回春丹作为谢礼。 “若是前者,阿正调整过的丹药,肯定不会诱人发狂。可若是后者,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修齐面色凝重。 第915章 通缉 “如果莫氏和白氏两边,都是刻意设局,那么也就不算是巧合了。”莫雪歌放下书稿,“传信博阳新仙门,以雪霁对母亲下毒的名义,让新仙门将人交出来!” 修齐点了点头,指了一个暗卫亲自去办。 “是我大意了。”莫雪歌朝着茶案重重拍了一巴掌,茶案应声碎裂,茶具尽数摔到了地上,铺成一片莹白。倒也算是团圆。 可莫氏不会再团圆了。 “谁能想到,这回春丹竟然有问题?咱们那么小心的验看,竟然没能查出半点端倪!真是可恶!”修齐也懊悔地拍了几下桌子,自然力道就小了很多。 莫雪歌莫雪蝶姐妹救母心切,被雪霁口中的灵丹妙药所蒙蔽也有情可原。可自己明明一向谨慎的,怎么也会被这么拙劣的把戏所蒙骗? “以有心算无心。更何况是算计到母亲头上。无论是我莫氏,还是白氏,都很难逃出这个阴谋。”莫雪歌揉了揉太阳穴,亦是满心悔恨。 “这件事,暂且不要告诉小蝶。回春丹的事情,多少算是她一手推动的,若是知道了……怕是会很难过。”修齐叮嘱莫雪歌。 莫雪歌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想。这件事虽然是莫雪蝶主张推动,可出了事却不能算到她的头上,要怪只能怪雪霁太过奸诈,她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太过狡猾。 小半个时辰之后,博阳传来消息,新仙门已经查核过了,门中并没有一人叫做雪霁的。 “这怎么可能!”莫雪歌站起身来,额角的青筋都跟着蹦了蹦。 “身份也作假了?”虽然也算在情理之中,但是修齐也是大感意外。 回报的暗卫道:“新仙门回复,如今归附的昆仑遗族仅有十二人,男子四人,女子八人。雪姓有九人,但都是双名,并没有一个叫雪霁的女子。”暗卫说着,将手中的文书双手呈上,“这是正式的公文,其中详细记录了这十二人的姓名、年龄、性别和体貌特征,请家主过目。” 修齐一拍额头。他们确实忽略了一个问题。昆仑之中,只有有职司有身份的人,才是单名,其余一律是双名。比如雪靥是仙主,所以是单名,各城城主、执事、卫军统领,也都是单名。雪靥曾经动过让雪蕊姬继任仙主的念头。若是这念头成了,雪蕊姬在继任之时,也会改成单名。 但有过职司身份的人,在卸任之后,却不会再改回双名了。 所以,雪霁所说,她乃是南津城主家的独女,将来要继任城主,这显然是个谎话。若雪霁是假名,那么此人是否为昆仑遗族就成了未知。但如果这是真实的名字,也就是说,在昆仑覆灭之前,她至少已经是一位统领了。 莫雪歌仔细查看了新仙门送来的资料,果然没有一人的年龄和体貌特征能与雪霁对得上。 莫雪歌顺手将资料递给修齐。那暗卫又继续说道:“属下擅自做主,派人去查了历年来海捕文书的存档,从中竟然发现了一个叫做雪霁的。正是昆仑遗族。”暗卫说着,又将一卷纸呈给莫雪歌,“只是这文书颁发的年份竟然是在天机元年,也就是说,昆仑还在的时候,这位就被通缉了。” 莫雪歌大为惊讶,接过海捕文书仔细看了一遍,暗卫说得确实不错,这张海捕文书乃是天机元年颁发,落款处的签章还是雪靥仙主本人。 至于被通缉的原因,并没有详细的说明,只说是盗取昆仑重宝,而后外逃。 修齐看了一眼海捕文书,不仅蹙眉:“这张文书没有盖销档的戳记,也就是说此人一直在逃,始终没有被逮住。” 莫雪歌和暗卫都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彼时你们都还没出生,但我有印象,当时的昆仑,如日中天。别说通缉一个盗匪,就是驱使十大世家家主赴死,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可这张文书,却一直到昆仑覆灭,都没能销档。我怀疑,这个雪霁,应该是雪靥仙主特意留下的人手。” 莫雪歌和暗卫都点了点头。暗卫道:“要不要属下去查一查,这个人究竟偷了什么?文书上没有写明,这很不寻常,说明应是要紧的东西。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送海捕文书的同时,会附带一封给家主的信函。家主,要不要我去夫人的旧物里翻一翻,看看能否找到端倪?” 若真是雪靥刻意安排下的暗子,又怎么会留下这种容易被查到的破绽?虽然不抱希望,但莫雪歌还是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辛苦。 暗卫领命去办,还没等退出书房,就与前来报信的另一个暗卫撞了个满怀。修齐正要训斥来人慌慌张张没有规矩,却听得那人不等行礼便大声叫道:“家主,大公子,不好了,二小姐上吊了!” 莫雪歌和修齐少有的狼狈,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去了莫雪蝶的房间。人早就被发现,救了下来,张先生正在亲自为她施针。 “小蝶!”莫雪歌顾不得照顾医者施治的便利,直接扑了上去,抓住妹妹的手:“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姐姐说?眼下母亲已经不行了,姐姐若是没了你,可还要怎么活!” 莫雪蝶睁开眼睛看了看莫雪歌,又看了看修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姐妹俩抱头痛哭了好半天,莫雪歌这才从妹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知道,原来她跟修齐先前说的话,被莫雪蝶无意间偷听到了。莫雪蝶实在不能接受,几乎是自己亲手害了母亲这桩事实,悲痛欲绝之下,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幸好她的伤势还未痊愈,外间一直有护卫和医师值守,很快就发现里面不对劲,将人救了下来,才没有出事。 “傻孩子。”莫雪歌帮妹妹擦掉眼泪,自己却哭得满脸花,“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救母亲心切,被雪霁给骗了。雪霁才是罪魁祸首!母亲若是知道,若是知道你寻短见,心里要多难过多伤心啊!小蝶,听姐姐的话,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寻死,记住了吗?” 莫雪蝶听了更为内疚,更为自责,却只能扑进姐姐怀里,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莫雪歌也哭,哭得喘不上气。 第916章 不及 追查雪霁的下落无果之下,莫雪歌和修齐商议,决定颁出海捕文书,通缉雪霁。 海捕文书刚发出去没几日,确实收到了一些寮署传来的线索。修齐亲自带着暗卫去捉人,却屡屡扑空,以至于他怀疑莫氏内部是否有人为雪霁暗通消息。暂时放下雪霁不抓,关上门清理起莫氏内部来。 而三月十五这日,洪立华突然只身跑来兴亿,求见莫雪歌。 见莫雪歌身上带伤,洪立华蹙起眉头,还没开口,就先叹息起来。 “三小姐突然跑来,难不成只是得了消息,前来探望我的?”客套话说完,莫雪歌放下手中的朱笔,笑着与洪立华周旋。 她以为,洪立华只是得了消息,过来打探的。 洪立华却叹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莫氏与白氏先后遇袭,伤亡惨重。可有此事?” 莫雪歌垂下双眸,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白氏情形如何我不知详情,但莫氏确实是,损失惨重。”说着,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厚厚的纱布透出隐隐的血迹,隔着衣裳也能看出一二。 洪立华又道:“个中内情,引起多方猜测。但莫家主,请你看在咱们与莲氏都有些交情的份儿上,给我一句实话,此事是不是与回春丹有关?” 莫雪歌一愣,看向洪立华的眼神越发不善,嘴角却扯出微笑:“莫氏与莲氏早已决裂。三小姐这个玩笑可不高明。” “你就别遮掩了。旁人看不清,我们洪氏从来是置身事外的,莲氏如何,莫氏如何,无常元君又如何,还能看不出来?”洪立华有些着急,不再与莫雪歌兜圈子:“来之前我去了一趟太仓。白氏并非遇袭,而是白夫人突然发狂杀人。我去的时候,白景行已经在为白弁星准备后事了。而他自己的伤势也很严重,断掉的两根手指,虽然有药王谷的名医亲至,帮其接续,但灵活程度必然大不如前。白景行曾经弹得一手好筝,如今看来,已成绝响。而白氏此番的损失,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很难恢复。” 果然如此。看来白氏此番比莫氏严重得多,只是……莫雪歌蹙起了眉头,抬头看向洪立华。眼前的女子,以及她背后的洪氏,从来都不在她的信任范围之内。 “由此我猜测,莫氏应该也是同样的原因?”洪立华拿起茶盏又放下,“我此来并不代表洪氏,只是代表我自己,我一个人来,隐藏行踪,掩人耳目,莫家主你就不必瞒着我了。你我是平辈啊,若是莫夫人好端端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进门这么久了,你都不提带我去拜见莫夫人。不正是因为眼下莫夫人不便见人么?” 莫雪歌轻轻点了一下头,承认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回春丹究竟有什么问题?”洪立华站起身来,“不是说莫夫人伤愈如初,起死回生么?怎么会……” 莫雪歌摇了摇头,将自己眼下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回春丹究竟有什么问题,眼下还未可知。毕竟我们和白氏都只拿到了一颗丹药,也都服用了。眼下便是怀疑有毒,也找不到查验的样本。而白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母亲,家中医师已下定论,是很难恢复神智了。” “啊!”洪立华听了惊叫一声,这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许多,她看着莫雪歌的目光越发不忍:“也就是说,有人利用你和白景行的孝心,给两位夫人投毒,目的是想要灭族莫氏和白氏?” “就算没有灭族,经此一事,我们两家元气大伤。整个西南的安稳日子不会太久了。”莫雪歌沮丧地说道:“这件事,我们莫氏是被人算计了。白氏亦然。但我怀疑,幕后之人的目标远不止莫氏和白氏两家。莫氏已经下发海捕文书,通缉始作俑者。你和白景行说得上话,若是可以,帮我传个话,能否请他也以白氏家主、宁州之主的身份,发下海捕文书,通缉那个给他丹药的翼族人?如果两家同时警告天下人,应该能够避免更多人上当受骗。” “已经来不及了。”洪立华双眸渐渐失焦,沉沉一叹。 “你说什么?”莫雪歌眉峰一挑。 “据我所知,这回春丹流入世家之手,已有约么一百多颗。若是这丹药真有问题,服药之人都闹了起来,怕是,别说西南如何,便是整个天下,也,也难逃一场浩劫。” “怎么会!”莫雪歌起身走到洪立华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洪立华没有甩开莫雪歌的手,任凭她用力地抓着自己,看着莫雪歌的眼睛:“自洪氏开始迁移牧民,子弟多与中原有所接触,仰慕中原繁华,长姐在有心之人的撺掇之下,也渐渐起了逐鹿之心。洪氏如今的暗探,遍及天下,不输泽氏与青氏。而自新年莫夫人痊愈的消息传出之后,莫氏往来信件照比往常频繁百倍有余,自然也都看在洪氏眼中。” 莫雪歌轻轻点了一下头,虽然听起来触目惊心,但她倒是不算意外。 “白景行托付公孙郁金向你求取回春丹,这个主意还是我家长姐给他出的。”洪立华说得十分坦诚,自然是她已经算计明白,眼下想从莫雪歌口中套出实话,须得自己先说实话才行:“而且,这件事白景行虽然没有故意散播开来,但也没有刻意保密。之后,公孙郁金又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世家的请求,但没等她犹豫着如何向你开口,这些世家全都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回春丹——难道你都没有发现,自三月初,就再也没有人传信给你求药了么?” 莫雪歌心下骇然。人果然不能太过得意,一旦得意过头,必然招致祸患。这种事情,她和修齐竟然都没有察觉,实在是太不应该。 “莫家主倒是不必自责。今日才是三月十五,上旬刚过,月初这个时间点,也着实不算明显了。若非长姐监控西南各家信件往来,我也察觉不出这等细微之处。” 莫雪歌点了点头,但懊悔之情半点没有减少。但她松开了洪立华的胳膊,招呼暗卫:“去将大公子请来,不论他在哪,手上有什么要紧事,一律先放下,火速赶回摘星楼为上!” 第917章 解铃 “三小姐既然来找我,是想让我公开莫氏遇袭的真相,为众世家示警么?”莫雪歌又看向洪立华。 “怕是已经来不及了。算算传信的时间,他们肯定大多已经给家人服药了。只是眼下药效应该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或者说,应该只是治疗的那部分在起作用,还没有发狂杀人罢了。” “既然洪氏已经察觉,为何不阻拦?” “怎么阻拦?”洪立华苦笑道,“别说当时莫氏和白氏还没有出事。就算已经出事了,我也没办法开口!难道你莫家主的母亲是至亲,可以起死复生,他们的亲朋就不是骨肉了吗?而且我和长姐发现问题的时候,也只是怀疑是有人借回春丹大肆敛财而已,谁能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莫雪歌摇了摇头,洪立华的话她又如何不懂?不过是心急之下的迁怒罢了。 莫雪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洪立华道了歉,又将书案上的纸笔推到她面前,“三小姐都知道谁家拿了回春丹,还请写下来。此事是我莫氏轻信于人,惹出的祸端,就算一家一家去劝,也是我莫雪歌的责任所在。” 洪立华却问莫雪歌有没有简化的舆图,莫雪歌抽了一张前几日修齐刚刚绘制的草图给她。洪立华提起朱笔,一通涂抹:“我把拿到了回春丹的世家所在的城镇勾画出来。毕竟这些人一旦发狂,别说一家一姓,便是屠灭一城一镇怕是也不在话下。” 随着洪立华落笔,莫雪歌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凉。拿到回春丹的世家,几乎覆盖了大半天下,东到炎州,西至迟州,就连泽氏治下的世家,都有牵连。 若是这丹药服下一定时间之后才会引人发狂杀人,倒还好说,万一还有别的催动法门,一旦对方有所动作,整个天下都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更何况当中许多人,都如同几个月前的莫氏姐妹一样,沉溺在家人重生的喜悦之中,根本来不及提防骤变。 “这可如何是好。”莫雪歌几近绝望。 “此事并非莫氏一家的责任。莫氏也是受害者,还请莫家主不要这般自责。眼下当以大局为重。”洪立华劝了一句。就见修齐赶了回来,见她在此,稍稍有些惊讶。 等到修齐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猝不及防之下,也有些茫然乃至呆滞。莫夫人修为高绝,发狂之下,伤了那么多性命,他倒是能够理解。可白夫人修为低微,却也能伤及半个白氏,这就不是仅仅严重二字就能形容的程度了。也就是说,每一个服下回春丹的人,在发狂之后,都能达到白夫人的杀伤力。 眼下仅已至知的就有一百多人服药。覆灭天下,怕是也不是杞人忧天。 不过,修齐很快就回过神来,对洪立华深施一礼:“三小姐既然来了,必然不止是为了报信。相信以洪少家主的智计,当有所筹谋了?” 洪立华连连摆手,又叹气:“长姐并不同意我来告诉你们这件事。她另有谋划,只是我不同意罢了。我还是倾向于,先去调查究竟有多少人服药,还没服的能不能说服拦下。之后这些人交由各家自行看管——可长姐却觉得我这个办法是治标不治本。” 修齐点了点头,他更认同洪立妍的判断:“自家管自家肯定不行。万一没关注,人跑出去,伤了人,杀了人,都是祸患。” “长姐也这么说。”洪立华叹了口气。 “那,洪少主想怎么做?”修齐追问道。 洪立华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摇摇头:“长姐的办法,说了你们也一定不会同意的。长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丹药来自昆仑,那么,这件事,怕是还得请无常元君出面。” 果然,话音还没落,莫雪歌和修齐都皱起了眉头。 洪立华见此,面露苦笑,但话既然开了头,倒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了:“长姐的意思,第一,还是要调查清楚,这种丹药,究竟是否源自昆仑。如果是,是否能从昆仑遗墟之中找到解开的办法;如果不是,那么就要追查幕后之人,逼问出是否有解开的办法。若是两者都不可行,就要看是否还有剩余的丹药,交给药王谷,看看药王谷的医者们,能不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修齐点了点头,这倒是符合正常的行事逻辑。 “第二,若是确实没有解毒的办法,或者已经来不及解毒,就要考虑将这些人如何灭杀,以绝后患。自然旁人动手,能不能是一说,也不足以令世人相信,唯有……唯有无常元君亲自动手,方能令天下信服。” 眼见修齐和莫雪歌的脸色越发不善,洪立华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还有第三,就是,灭杀天下所有不肯归附新仙门的仙门遗族,以防后患。自然也是,旁人动手师出无名,但无常元君……也唯有无常元君代母家清除叛逆,足以令天下安心。” “洪少主真是……”修齐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听了这话,直为无常元君喊冤。当初人家为了给师父师娘和死难的同门报仇,一人一剑灭杀绾氏,却惹来天下世家的忌惮讨伐,逼得莫家主不得不出手保全,却也让无常元君修为尽毁。如今人家好端端的在小荷别苑里避世而居,却无端被长姐算计,真是,”洪立华说着也摇了摇头,“我若是无常元君,听了这话,怕是要叱骂我洪氏祖宗十八代了。” 莫雪歌白了洪立华一眼,心说茕茕好修养,倒是不会问候你洪氏的祖宗,可眼下她已经想要骂人了。 “可长姐却说,”洪立华笑得惨淡又无奈,“无常元君是心怀天下的人,用不着旁人游说逼迫,只需听了事情的因果,就会主动担当的。” “你们洪氏是不是……”莫雪歌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先前那套被她以同样方式毁去的茶具之中,仅存的一只茶盏,终于还是没能逃掉破碎的命运,随着桌案一起,碎成了齑粉。 “所以我此来,也是想请莫家主赶快给无常元君传信,最好能抢在我家长姐前头,不然……”洪立华自嘲地笑着,不然莫雪歌没好意思当面骂出来的那些话,已经从雪千影的嘴里骂出来了。 第918章 巨细 正如洪立华所料无两,小荷别苑这边,修正连夜写了信还没寄出去,就收到了洪立妍的传书。 “洪少主给我写信做什么?”雪千影看着信封上“无常元君敬起”几个字,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待拆开了信,雪千影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且越看皱得越紧,最后放下书信的时候,竟然心中气血翻涌,想要大声喊叫几声才能舒坦。 洪立妍的信上把事情渲染得很严重,仿佛雪千影不去管就成了千古罪人一般。但是事情的原委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说有人以昆仑灵药为饵,不仅给莫夫人和白夫人投毒,明里顽疾痊愈,实则变得疯魔嗜杀。更诱使天下近百世家入彀,虽然眼下尚且安泰,但浩劫只在旦夕之间。 洪立妍于信中高举大义,直言此事乃是昆仑遗族对世家处事不满,日久心生怨怼,但牵连者皆为无辜,手段残忍,令人发指。然世家若因此出手,反而陷入冤冤相报之窠臼,未免少了大义。因需要灭杀服药之人而引出事端,自相残杀,更难免有人公报私仇,甚至借机扩大事端。 唯有雪千影,可以昆仑遗属的身份出面,一力主持善后此事,足以令天下信服,灭杀所有服药之人,同时与新仙门共谋,灭杀天下所有不肯归附新仙门的仙门遗族。以绝后患。云云。 夜小楼见她神情有异:“怎么了?洪少主找你做什么?”却见雪千影并未回答,径直从她手里抽出信笺,看了几眼,也皱起了眉。在得了雪千影的同意之后,走到修正身边,将信件的内容一句一句念给他和夜小婉、商序听。 雪千影负手站在花厅正中,百思不得其解:洪立妍想要干什么? 西南的事情,按照洪立妍所说,从年前她就发现了端倪,却一直隐匿至今,直到莫氏和白氏纷纷出事,这才出手。要说洪立妍对事情毫不知情,雪千影多少有些不信。 而且,自己如今蛰伏小荷别苑,不再受人瞩目注。莲氏也尚未恢复元气。洪立妍这个时候想再度把她拉入世人的视线之中,究竟是何居心? 她是否应该传信给莲英,让他提防洪氏? 没等夜小楼念完信,一只莫氏的传信青鸾落在了雪千影手中。雪千影解下书信,不由得失声叫道:“阿横这是要把青鸾累死么?!” 夜小楼等人凑过来一看,足足两指厚的一摞,这哪是书信,不知道的还以为莫雪歌着青鸾给雪千影送来两本书呢! “家主应是十万火急,才顾不得外间揣测,直接给茕茕送信。这么厚一摞,但愿家主的信比洪少主的详细一些,能够说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修正蹙眉,将青鸾抱在怀里安抚了片刻。青鸾认主,很快伏在修正怀中睡着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拆了信。信上不是莫雪歌的字迹,而是修齐的。在信的最开头,修齐就言明,算算时间,洪立妍的信应该已经送到了雪千影的手中。而莫氏这边,洪立华到访,透漏了洪立妍的计划。莫雪歌害怕雪千影不明所以,直接答应了洪立妍所请,再次身陷泥淖之中,这也是他们火速传信的原因之一。而莫雪歌害怕她此行另有目的,亲自待客。将写信的重任托付给了他。 夜小楼听了稍稍一愣:“洪氏姐妹的确是各有志向不假。但洪立华此举,若是被洪少主知晓,怕不是要姐妹反目?” “洪立华如今独自掌管怀州,怕不是已经有了裂土之心?”夜小婉猜测道。但她从未跟洪氏姐妹打过交道,很多事情都是听莲芙无意间说起的,所以也只能是猜测了。 夜小楼摇了摇头。他怀疑,洪氏姐妹此举,本身就是一重阴谋。至于目的为何,眼下还未可知。 雪千影继续读信。修齐说完了洪立华到访的事情,话题就直接转到莫夫人身上。从新年之前,莫氏遭窃开始说起,说到雪霁献药,又到莫夫人服药好转,再到雪霁带着钱财离去。就连中间白景行托付公孙郁金求药、又“意外”得到了丹药的事情也都说了个仔细。 再往后,就是莫夫人突然发狂伤人,甚至还伤了莫雪蝶,而后白氏几乎同时“遇袭”,再到莫雪歌启动所有在白氏的暗子,调查白夫人伤人的真相,下达海捕文书通缉雪霁等等。最后,就是洪立华上门了。 就连为何不传书叫修正回去,修齐也详细的解释了。而且修齐并没有把责任全都推给雪霁的巧言令色,而是直言当时他们的确是救人心切,忽略了雪霁身上和言谈之中的种种不寻常之处,以至于上当受骗,着实也怪不得别人。 “糊涂!”修正拍了拍手,还是十分气愤:“不管是什么人送上丹药,就算不找我回去验看,也该求助药王谷才是。就算家主和小蝶一时被起死回生的鬼话迷惑,兄长也不该……他们三个是被鬼上身了吗!” “阿正,”雪千影却为莫雪歌等人辩白道:“这个雪霁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抓住了阿横他们的弱点软肋,若换做你我,怕是也难逃陷阱。再说,阿齐也是为了让莫夫人痊愈,你就不要太过苛责了。” 说着,雪千影还指着信中关于查验药物的段落,重新念了一遍:“你看,阿横他们还是十分小心的。要怪只能怪这个雪霁太过歹毒了!” 修正气得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圈,在修正的印象里,这还是修齐第一次写出这种事无巨细的流水账。想来康州那边,情形很是不妙。但为了不给雪千影增加压力,这话他忍住没有说出来,只是愤愤坐回到椅子上,问道:“就这些?兄长还写别的了吗?” 雪千影点了点头。她方才念得口干舌燥,却只念了修齐手书的部分。修齐在信中说明,为了雪千影这边能够获得更多的线索,故而他将此期间一应文书,包括公孙郁金说白景行已经拿到回春丹的书信、莫氏暗子调查白氏“遇袭”传回的记录、莫夫人自服药之后至暴起伤人的脉案、还有洪立华亲笔勾画的拿到了回春丹的世家所在城镇的草图,以及关于“雪霁”天机元年的海捕文书和莫氏新颁发的通缉,一股脑的全都送了过来。 第919章 惊心 雪千影唤来仆役,将几张书案拼在一起,之后将修齐送来的文书全都铺开。又命人搬来她小书房里的沙盘——这是容璇玑根据雁图匣的最新舆图新制出来的,一共做了两个,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正摆在莲氏舒风院家主书房深处的密室之中,小的这个,莲英小心分拆之后,特意命心腹之人送过来给她。 沙盘上不仅有山川河流的分布,但凡列入名录的世家,都用不同字体的文字做了记号。几大世家还用金粉或是银粉,勾勒了族徽的图形。但这个沙盘组装好了之后,雪千影只和夜小楼几人找了几处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就再也没用过。 没成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夜小婉趁着仆役们忙碌的功夫,煮了些浓茶分给众人。之后又问夜小楼要了许多木雕的边角料,并请兄长帮忙,削成一样长短的木棍。夜小楼猜到她是要给雪千影做一些能够在沙盘上标记的东西,于是不仅将木料削成了长短一样的木棍,还用红色的石粉,将这些木棍简单地染成了红色——因为沙盘大部分是绿色,红色做标记最为显眼。 夜小婉找了几块红色的碎布,裁成布条,又剪成三角形。问仆役要了一点浆糊,将三角形的小布块粘在木棍上,很快就做出一把小旗子来。等到沙盘拼装好了,夜小婉的旗子也都做好了,顺手拿了个茶盘装了,放在雪千影的手边。而雪千影和夜小楼一起动手,按照洪立华所勾画的草图,将旗子插在沙盘上。很快便有了触目惊心之感。 “修齐的信中说,阿横和洪立华的观点一致,都主张自家看管服药之人。至于是好还是疯,后果也全都由自家承担。想来阿横还是想保全莫夫人一条性命。”雪千影看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旗子,头皮发麻,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说莫夫人和白夫人的事情,是打了两家一个措手不及,那么其他家若有示警,应该可以控制得住——只不过,”夜小楼拄着下巴,盯着沙盘,不无担忧的说道,“若是有一两个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的,又或者看管不力的,甚至故意将人当成武器,放出去杀人的,可就不好办了。” 夜小婉经手的事情越来越多,看问题的想法也越发成熟了许多,她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自家兄长的话,也不无担心的说道:“先不管那些故意放人出去杀人的。宽容至亲乃是人之常情。所以到时候,不论是谁出手干预,两方必然结仇。可若是不插手,难道要放任烂杀?况且许多小世家之上,还有一城乃至一州的主政世家呢?他们要不要管?要怎么管?这都是问题。” “我还是想先回去,看看义母的身体状况,到底还有没有救。”修正却道,“算算时间,从服药到发狂,约么要两个半月的时间。若是洪立华的消息准确,大多数世家拿到回春丹是在三月初,那么我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如果我能医治好义母,那我能治好一个就能治好十个百个,再说还有药谷的师兄们可以帮忙,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若是不能,就,就只能……” 那是对他恩同再造的义母,是将他们兄弟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莫夫人,修正说不出狠话。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雪千影和夜小楼倒是听懂了。 “阿正。”夜小婉心疼地唤了一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夜小楼,夜小楼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堂妹不要再劝。 这种事情,外人是解劝不了的。更何况修正原本就是通透的人,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只是心里的难受并不会因为准备充分而消减。这种感觉,他懂。 “到时候,我怕我劝不住家主和兄长,还得你们帮着劝。”修正的手轻轻拍着沙盘的边缘,“甚至是,需要有人将他们拦住,伺机动手,这才稳妥。总之,逝者已矣,不能将家主姐妹置于此等随时会被引发的隐患之中。” 雪千影拍了怕修正的肩膀:“你放心吧,真有那么一天,拼着阿横与我真心反目,我也要确保她和小蝶的安全。” “谢谢。”修正拍了拍雪千影的手,点了点头。 “若是,后续服药这些人发狂的时间提前了怎么办?”一直没说话的商序突然说道,他翻找出了关于白氏的调查记录,指着其中两处:“你们看,白氏拿到回春丹是在二月初,虽然白夫人服药的时间并没有明确的写出来,但我估算应该不会间隔太久。但是你们看这里,白夫人与莫夫人几乎是先后发狂伤人,而且白氏比莫氏还要早上三四天,这样算来,白夫人只服药一月就发作了。并非你们方才估算的两个半月。” 雪千影翻看了一下文书,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所以我猜测,这发作的时间,未必取决于服药的时间。”商序抱着胳膊,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若我是这个幕后之人,不论抱有怎样的目的,总之是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乱越好。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给这丹药设计一个固定的毒发时间,不然有了莫氏和白氏两家事发,其他人不就有了准备?” 几人听了商序的话,都点了点头。 商序眯起双眼,继续说道:“我不太懂药理,但以常理推测,不同的投毒剂量,毒发的时间应该可能有差异,是吧修先生?” 修正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但如果这样,只要我能治好义母,其他人哪怕已经发狂了,也仍有恢复的希望。” 商序少见的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担心,不等你们赶过去处置,这天下已经乱起来了。到时候中小世家自顾不暇,大世家们若是隔岸观火,甚至浑水摸鱼,这天下,怕是在劫难逃。” “所以,”雪千影重新拿起洪立妍的传书,“洪少主的谋划,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商序抬头看着雪千影:“无常元君,如果,我说如果,这场乱局只有你能结束,你会出手吗?还是……” “会。”雪千影坚定地答道。 第920章 不仁 看着雪千影,商序的脸上露出意料之中的惋惜。他游走东海这些日子,关乎这个小辈翘楚的传闻种种,听了许多。越听越替她鸣不平。商序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与绾氏有私仇,被迫害至此,便是知道绾氏如今已经灭族,心中每每想起仍愤恨不已。可雪千影至亲遇害,又差点被逼迫自尽,好不容易留下一条性命,如今还要蹚浑水管闲事:难道她心中就从来不曾有恨吗! “无常元君,上天从不曾垂怜于你,世家也不曾善待于你,你又是何必呢?”商序少有的提高了嗓门。 雪千影看着商序,略略有些恍惚,这话尹落鸢也问过,但当时是替那位博山公主问的,她还记得当时的回答。时至今日,她的答案依旧没有改变:“同样的话,曾经有人问过我。” 商序微微一愣,旋即垂眸一笑,笑容之中尽是无奈:“但凡熟知元君的人,大抵心中都有这个疑问吧。” 雪千影也笑了:“我当时的回答是:上天不曾垂怜于我,是我与上天的恩怨,我怨恨上天就是。又与这世间何干呢?至于前辈口中的世家,”雪千影眸色一暗,重重喘息一声,“我此举却不是为了世家。至少不是为了那些大世家。” 如真如商序所料,这一场浩劫,首当其冲的绝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以及一部分中小世家。真正有实力的大世家,完全有能力靠自己压制得住。根本用不着自己插手。 莫氏和白氏就是鲜明的例子。两者都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两家所遭受的损失却是天差地别。莫氏家主受伤、二小姐重伤,看似十分严重,但莫雪蝶与凡人无异,莫雪歌并未伤及要害,真正的战损,是二十余名悟道境的护卫。以及眼下为了看管莫夫人而被牵制的精锐力量。 而白氏这边,白景行重伤,白弁星弥留,白氏的仙修死伤近半。对于一个主政一州的世家来说,白氏的损失可以说是十分惨重,但对于一个大世家来说,仍旧算不上灭顶之灾。 放眼天下,比白氏规模小人手少实力低微的世家数不胜数,如果他们遭遇了与白夫人一样战力的杀人狂,其后果极有可能要比白氏还要凄惨数倍,便是灭族。 至于那些凡人,遇见这种事,就只能引颈就戮,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更何况,牵扯到仙门遗族,就让雪千影不得不怀疑,此事乃是雪靥灭世计划的一部分。 如果只是投毒,那她可以袖手旁观。但如果与雪靥有关,与灭世有关,她就不能置身事外了——雪靥和仙门遗族,也绝不会让她置身事外。 商序叹了口气:“明知拦不住你,却还想阻拦,倒是我自不量力了。也罢,人世走一遭,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事情,若不做上几件,岂不是赔本?” 雪千影灿然一笑,手里捏着洪立妍的书信,脑子转得飞快:“这件事,就算我可以答应洪少主所请,却不能全按照她说的办。” 商序眼睛一亮,抱着胳膊看着雪千影:“那你说说,想怎么做?” 雪千影舔了舔嘴唇:“首先还是按照阿正刚才的主意,能治最好。若是治不了,为了天下人,就只能杀字当道了。自然我不会主动挨家挨户去杀人,我雪千影还没那个脸面打上门去要人家至亲的性命。若是有信心能够将人控制住,那尽管自行处置。需要我动手的,是那些看管不了控制不住,以及,已经灭族外窜,为祸世间的。” 商序蹙眉,晃了晃脑袋:“这件事,做好了是功德,做不好就是劫难。可我听着洪少主信里的意思,仿佛这个功德是她的,劫难却要无常元君你来背——这可不行。” “好处当然要自家人占尽才行。”雪千影冷笑一声,“我不管洪立妍究竟想在这摊浑水里摸出什么来,只要我不应她所请,她就得不到想要的利益。须得阿横请我,我才能出面。” 修正嘶了一声:“可外人眼中,你们已经决裂了,若是家主出面相邀,之前的戏白演了不说,万一天下人怀疑你们联手搅弄风云,引来忌惮,你这小荷别苑,可就又没有好日子过了。你想清楚。” “哪能阿横一说我就答应呢?怎么不得三请三辞?再说了,”雪千影看着修正,有些不忍,“这件事真正的难处本就不在我,而是在阿横。按照洪立妍的办法,我得亲手杀了莫夫人、白夫人,还有一干已经服药的人。这深仇大恨,阿横不真的怪我,我就烧高香了。至于天下人,别说怀疑我俩联手了,怕不是还得天天提心吊胆我们两个起冲突呢。” 修正默然,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只是这样一来,”雪千影略微有些感伤,苦涩的笑容里带着少许的自嘲:“难免有来不及处置的,世家灭族,乃至乡镇被屠,都极有可能发生。苍生何辜,却难逃大难临头,可我却还在算计自己的利益得失。说到底,我与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不够都是动辄言利的自私之辈罢了。” 商序却道:“圣人不仁。上位者禁小善。此等事情,牺牲在所难免。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是你口中那些个仙门遗族害的,怎么能算到你头上?况且若没有严重的后果发生,那些个世家啊,怕是也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便是你挨家挨户上门去要人,怕是他们还要记恨于你呢。” 可这关乎千万人乃至万万人的性命,怎么能是小善呢?雪千影将书信放下,轻轻拍了拍桌子,没有与商序争辩,反而顺着他的话说道:“必然不能挨家挨户去杀。如阿齐心中所说,这些人服药之后战力强横,如白夫人那等通脉境的修为,也能杀光半个白氏,我如今的修为,便是使出全力,也不过堪堪打个平手,要想压制,乃至除掉,还得另想办法。” 第921章 迎风 商序看着雪千影,猜想她既然这么说,估计心里已经有了办法,便没有插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雪千影将书案上的文书简单整理了一下,一边整理一边继续说道:“最理想的方案,是能够将这些人驱赶到一处,业火也好,阵法也罢,一齐灭杀,方为不留后患的上上策。不然我一个一个去杀,没等事情解决,怕是我已经成了亡魂。” “上哪去找你说的这么个地方?”夜小婉问道。 雪千影没有回答,目光却看向了西南,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计较。只是眼下还不便说。 商序本想说,到时候被灭族的世家,或是被屠杀的村镇,那里腾不出一片废墟空地出来。可这话说出来雪千影必然难过。商序想了想,还是给咽了回去。 “商前辈,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就是不知道……”雪千影的目光扫过室内几人,最终落在了商序的身上。 “你说。”商序倒是大方又敞亮。 “我想拜托你护送阿正返回康州。” 商序点了一下头,就算康州如今是龙潭虎穴,他和修正两个悟道境结伴而行,也能闯上一闯。只不过,雪千影将修正托付给自己,那她要去哪里? “小荷别苑外面都是泽氏和白氏的探子,我若一动,两家必然知道消息。所以我还要在小荷别苑蛰伏几日,稳住他们才行。”雪千影说着,又看向修正,“阿正,你回去之后,要尽快确认能不能治,要治多久,给我一个答复。” 修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关于我们刚才的计划,还得你转述给阿横。同时劝她第一时间公开消息,尽可能阻止更多人服药。而且,你就说是我原话,如有必要,放弃莫夫人,保住莫氏,留得青山在。”这种话,旁人说怕是要被莫雪歌打出去,便是雪千影当面去说,也难保两人不会大吵一架。 “放心吧,你方才所说,我尽量记下,回去先与兄长商量。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完善细节和劝服家主的重担,兄长比我更合适。至于这回春丹的毒性,我验看之后,会以药王谷的名义,与莫氏一同昭告天下,增加可信度。” “那好,天一亮你们就出发吧。”雪千影看向水漏,本想说趁着天还没亮,让他们赶紧去小睡一会儿,却发现已经到了寅初,眼看天就要亮了。 “夜小楼,天亮之后随我去城中一趟。我要去见尹落鸢。”雪千影又道。 夜小楼点了点头。 “婉婉,”雪千影走到夜小婉跟前,抓起她两只手,“可能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小荷别苑,几时回来尚不可知。我们离开之后,你与霜儿也尽快返回夜氏去,我们回来之前,你们不要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你放心,我和霜儿都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夜小婉拍了拍雪千影的手。 “你回到夜氏,马上去见伯父,这边的事情,你尽管与他和姑母细说,请他们立刻马上排查整个玄州,如有发现服过回春丹之人,不要手软,不要顾念情分,立时斩杀。事关天下苍生,他们必然能够做出正确的决断。”夜小楼说着,将一枚自己的私印丢进夜小婉怀中。 “九哥放心。” 夜小楼又看向雪千影:“眼下,你的负担能少一点是一点。夜氏别的忙或许帮不上,但清洗内部,伯父还是有几分手腕的。” “你倒是提醒了我。”雪千影提着裙子坐在书案前,提笔给莲英写信,刚写了没几个字,又觉得寥寥数语实在说不清楚,可惜白日里莲艺已经走了,不然还能请他帮着传个口信。 正当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仆役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人来了。雪千影稍稍一愣,起身迎了出去,与匆忙往里面跑的莲英和莲艺,几乎撞了个满怀。 他们身后,竟然还跟着岑枫! “你们怎么来了?”雪千影大感意外,心思一沉,看了看莲英,又看了看岑枫,难不成是长州或是炎州出事了? “师姐,”莲艺行礼道:“我刚看见白鹤城的大门就碰见了家主和岑公子,他们有要事找你,我们就一并赶回来了。” 雪千影看向莲英:“出了什么事?” “师姐莫要惊慌,”莲英拉住雪千影的手,让她安心。可雪千影看着眼前的几人,又怎么能够安心呢? 而莲英看见花厅里这些人,都是一夜未睡的模样,多少有些揣测:“师姐这边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先说。”雪千影拉着莲英和岑枫进了花厅,又着仆役安顿莲艺去休息。 “炎州出事了。”莲英坐下,还没来得及接夜小婉递过来的茶盏,便开门见山的说道。 “炎州?潇氏?清欢?”雪千影眉头蹙起,看向岑枫。 “岑枫,你与师姐说。” “是。”岑枫俯首道:“炎州沙平城以东,有个镇子叫迎风镇。月初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一夜之间,当地的世家、百姓尽数被屠,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家主震怒之下,派含欢和亦欢各自带着两队人,前去调查。昨日,三个护卫拼着重伤,逃回沙棠,并带回了含欢和亦欢的尸身。家主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眼下整个潇氏上下一团混乱,全靠少家主一力支撑。” 莲英继续说道:“这等混乱之下,清欢维系炎州稳定不易,又要防止大小世家趁火打劫,实在抽不出人手调查迎风镇的事情,便派岑枫来找我,希望我能派人帮他调查此事。” 雪千影越听越觉得心凉,直至跌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夜小楼修正等人,也都十分震惊。 “师姐,你,你们这是怎么了?”莲英敏锐,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事情还得从康州说起……” “康州?”雪千影刚开了个头,就被莲英打断:“这事跟康州有什么关系?”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没等她继续开口,商序站了出来:“还是我来说吧。”接着,商序按照修齐信中所写的内容,按照时间顺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莲英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岑枫皱着眉头,哑着嗓子:“雪师姐的意思,是怀疑迎风镇也有人服了那回春丹,与莫夫人和白夫人一样发狂杀人?” “眼下还只是怀疑。具体情形如何,”雪千影迟疑了一下,看向夜小楼:“我想亲自去看看再做定论。” 第922章 锁门 莲英听了雪千影的怀疑,大感意外,转瞬间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表示,要与雪千影同去。毕竟如今雪千影修为大不如前,面临如此险境,他得亲自跟去保护才能安心。 雪千影摇了摇头,将洪立妍的信递给莲英,待他看过之后,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又道:“我本还想给你传信,正不知如何落笔。你得留下,清查长州上下,是否也有人服过回春丹。必要时,不能手软,切记防患于未然。” 莲英想了想,他确实应该以大局为重,保证长州稳定为先,可师姐的安全也很紧要。这时,夜小楼忽然咳了一声,莲英应声看向夜小楼。夜小楼对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莲英明白了夜小楼的意思,也轻轻点了一下头。 有夜小楼保护雪千影,莲英多少能安心一些。 天很快就亮了。莲英叫上莲艺,赶回了白鹤。而商序护送修正也先行一步,赶赴康州。修正临行前,还指使青鸾将他的书信带去药王谷,交到杨文师兄的手上。请他率领谷中所有擅长解毒的弟子,火速赶往康州支援。 之后,雪千影又将玉露霜叫了起来。小姑娘双眼惺忪,看着雪千影眼下一片青黛,揉了揉头发:“雪姐姐,你们一夜没睡吗?” “眼下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雪千影扳着小姑娘的肩膀,“你现在赶紧起床洗沐,然后护送婉婉返回夜氏,面见夜家主。” 玉露霜一个激灵,灵动的光芒瞬间闪烁在双眸之中:“还有呢?” “直接御剑赶回去,路上不要停歇。不管遇见什么闲事,你们都不要管。到了夜氏,直接去见夜家主和不二元君。如果有旁人问起,你也不要多说。实在拗不过,就说自己不知情。” 玉露霜点了点头,她的确不知情。 “同样的话,我也叮嘱了婉婉,若是遇见意外,你们多商量,总之,随机应变,一切以平安为上。”雪千影最后叮嘱道。 雪千影说完这番话就走了。玉露霜翻身下床,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换了衣裳,去找夜小婉。 送走了玉露霜和夜小婉,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苦笑。 “又要你陪我蹚浑水了。”雪千影耸了耸肩,故作轻松。 “甘之如饴。”夜小楼也耸了耸肩,“走吧,带上岑枫,咱们先去沙棠看看潇大公子?还是直接去迎风镇?” “先去沙棠吧。”雪千影想起含欢亦欢姐妹,不禁有些难过。两个小姑娘虽然没有拜入莲氏,但因为潇清欢的缘故,多少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突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她和莲英这等外人尚且于心不忍,想来她们的父母双亲和潇清欢这个一向宠爱妹妹们的兄长,内心痛苦,可想而知。 “不过去之前,我们还是要走一趟千灯城中,去见尹落鸢。” “若此事真与仙门遗族有关,尹老板会实情以告吗?”夜小楼很是怀疑。 “死马当活马医。除非尹落鸢半点不知情,否则察言观色,总能看出些端倪。” 雪千影吩咐仆役,在她离开之后,闭锁小荷别苑门户,所有人全都暂时迁去千灯城中寮署居住。只要自己还没回来,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哪怕小荷别苑被人一把火烧了,也不要回来。 一个管事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娘子,咱们临走前要不要把浮灯都升空?” 雪千影想了想,长州确实有家中无人留灯防贼、讨个吉利的传统,也是为了主人家若突然回转,不至于黑灯瞎火磕碰摔伤,便点头应允了。 “咱们此一去,怕是没一两个月回不来。你又不准仆役们回来洒扫查看,万一这油尽灯枯,不是,火烛耗尽,浮灯坠落,甚至引燃院子里的落叶枯枝……也不是……反正我就是觉得更加不好。”夜小楼本想说个玩笑,哄一哄雪千影,可这话越说越觉得不吉利,最终只能闭口,沮丧又自责地摇了摇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雪千影倒是不以为意,反过来用笑容安慰夜小楼:“小荷别苑里浮灯中所用的火烛,乃是用北海巨鲲的琼脂制成的,明亮,低热,消耗又少,一年更换一次足以。就算火星溅落在枯木上,也不足以烧起来,安全得很。” 夜小楼悻悻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北境枫桥防线上的长明灯,就是用的这个吧?” 雪千影点点头:“这是北海鲛人族的独门秘笈,当初老鱼精为了谢我救助小鱼苗,才教给我的。” 夜小楼这才放下心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若没记错的话,天柱山上名仙擂的时候,泽氏提议请风仙主出任新仙门的仙主,还想叫你去联络并请他出面。可后来这件事却不了了之。以至于现在新仙门没有仙主,只推选了几个年长的仙门中人作为长老,一同议事,到现在对你还不死心呢。我没记错吧?”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泽德广还在,几次三番前来游说于我,我一直推说鲛人族如今避世而居,行踪飘忽不定,我也寻不到老鱼精身在何处,实在不能从命。本来泽德广还是坚持的,可是后来出了陈氏的事情,他就再也没来找过我。如今泽氏换了泽世光当家做主,似乎不再打这个算盘了。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可是怀疑了什么?” 夜小楼点点头,又摇摇头:“就是突然想到了,觉得不太寻常。泽德广其人——斯人已逝,咱们作为小辈也不好议论他的品性,可有一点,这位泽家主行事非常坚毅,甚至可以用固执来形容。他认准了的事情,旁人很难改变。所以他突然放弃了请风仙主出面这件事,多少有些反常。不过再反常又能怎么样呢,毕竟人都不在了。” 亲眼看着仆役们锁好了小荷别苑的大门,钥匙一共两把,一把将随他们一起带到千灯寮署,交由寮署管事亲自保管,另一把则交给了雪千影,以防她突然回转却进不去家门。 “我一个主人家,拿钥匙干什么?好像这围墙能拦得住我似的。”话虽然这么说,但雪千影还是将长长的钥匙当成发簪一样,插在了头上。 “娘子想跳墙怕是不成。”年长的仆役捻髯笑道,“咱们出来之前,将莲家主设下的禁制启动了。除了这把钥匙,或者强行破除禁制,又或者修为高到肃风天士那般地步,否则谁也进不去。” 雪千影舔了舔嘴唇,伸出大拇指。 第923章 关联 离了小荷别苑,雪千影让仆役们慢慢走,自己则和夜小楼、岑枫三人飞速赶往千灯城中。 日头新生,清晨的早市还没散去,不少贩夫走卒和趁早出来采买的顾客,将几条主要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三人虽是御剑而来,但尹落鸢的酒楼坐落在千灯城中最为热闹的街道上,少不得要提前下来走上一段。这一走,竟然就是小半个时辰。 到了酒楼,还没到营业的时辰,正有伙计拆卸门板,远远就认出雪千影和夜小楼,机灵地连忙上前行礼问候:“无常元君和夜公子今日得闲,到城里来用早膳?只是小店刚刚开门,灶还没热,少不得要多等片刻。两位请带朋友先到雅间稍作,小的先去厨房,吩咐茶汤来。” “早膳不急,茶汤也不急,你们老板可在?”雪千影也笑着问道,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尹落鸢尹老板。” “在的在的。只是这功夫八成还没起。几位先到楼上雅间稍后,我去请老板过来。”伙计连忙叫人替换自己,引贵客去往五楼雅间,自己则绕过酒楼往后院跑。 三人刚刚坐下,厨房就送来了炭火和茶饼,说是灶坑还没热,来不及烧水,怠慢了贵客。雪千影倒是不介意,又请伙计再去催一催尹落鸢。 伙计连声答应着跑了。岑枫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夜小楼,亲自净手束袖烹茶。 待到茶香飘散整间屋子,门板再次被轻轻拉开,穿着家常衣裙、未施粉黛,头上也仅仅插着一支素钗的尹落鸢,走了进来。 “元君好早。”尹落鸢无奈地看着雪千影,却仍不失生意人的本色,得体地与夜小楼和岑枫见礼——岑枫她没见过,只当是两人朋友,懂事得半句来历都没问。 “此来找你,却是有大事。”雪千影见她将门掩好,瞬间收敛了笑意。 尹落鸢稍稍一愣:“元君如今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出了什么事,要元君亲自跑来打探消息?以后有什么事,传书也好,或者派个人过来,我亲自上门就是了,何必劳烦元君跑一趟。” “康州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雪千影却不再跟她客套,开门见山的问道。 尹落鸢听了,微微蹙眉,脸上瞬间写满了疑惑二字:“康州?康州怎么了?康州是莫家主说了算的地方,有什么事元君不去问莫家主要来问我?” 尹落鸢的疑惑不似作伪,雪千影的心却凉了半截:“莫夫人的事情,还有宁州白氏白夫人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见尹落鸢依旧茫然地摇了摇头,雪千影又追问道:“回春丹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 尹落鸢的瞳孔一缩,神情几乎是凝固在脸上,嘴角微微抽动几下。之后,她反应过来是自己失态了,连忙用衣袖遮住脸,背过身去,假装咳嗽了几声。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将她的表现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 “尹老板,你知道什么,对吗?”雪千影趁热打铁,并不打算给尹落鸢太多反应的时间。 尹落鸢回过神来,看着雪千影:“元君想知道什么?” “你都知道什么?我都想知道。” 尹落鸢叹了口气:“回春丹并非是一种丹药,而是一种蛊毒。相传是仙尊游历三千世界,从别处带回来的。后来又觉得这种蛊毒实在太过阴狠,威力又不受控制,便将炼制的方法和练成的蛊毒一并毁去了。元君继承了浮光槎,若是有耐心去翻一翻仙尊昔年的手札,便能查证一二。” “那这东西怎么流落到雪靥手中了?” “雪靥仙主?”尹落鸢一蹙眉,又摇了摇头:“据我所知,雪靥仙主当初虽然好奇这种蛊毒的威力,奈何仙尊不许他碰触,雪靥仙主也并未执着。元君是怎么断定雪靥仙主会炼制这回春丹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不能断定。只是因为莫氏那边上门的人自称昆仑翼族,而白景行在山中搭救的也是昆仑翼族,故而让她产生了这种判断。但以尹落鸢的反应来看,八成自己是误会了。 “那你可知道,这种蛊毒究竟谁的手里有?”夜小楼替雪千影追问道。 尹落鸢叹了口气:“若回春丹还能存于世间,必然是出自我家公主之手。”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是一惊。 “我记得昔年仙尊拿到了炼制回春丹的方法,其中有些字迹残缺。我家仙主最是擅长修补字画,故而仙尊拿来博山,请仙主帮忙修复。彼时我家仙主就曾提醒仙尊,此法炼制出来的蛊毒,威力非同小可,并且不受控制,怕是会为祸苍生。仙尊后来还特意传书给我家仙主,告诉他自己已经将一应记载和炼成的蛊毒全都销毁了。” “那你怎么会说,必然是出自你家公主之手?”夜小楼不解。 尹落鸢叹了口气:“那是因为,这世上如今还活着的人当中,恐怕只有公主见过仙尊带去博山的那份手稿。开始时仙主并不知道这份手稿上写了什么内容,就叫公主帮他一起修复。到后来渐渐展露全貌,仙主发觉不妥,这才不准公主再沾手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 “无常元君,你和夜公子来问我这件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你方才说康州莫氏和宁州白氏出了事情,难道是与回春丹有关?” 雪千影没有说话。夜小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下。尹落鸢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竟然站起身来,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还有一件事,”雪千影将尹落鸢的反应看在眼里,却没有逼她把话说出来,而是向她打听,新仙门之中是否真有雪霁其人。 “雪霁?翼族人?”尹落鸢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说道:“原本是有的。这个雪霁,本来是南津城城主家的独女,当时南津城已经在筹备她的继任典礼了,却不知为何偷了雪靥仙主一件重宝,自此逃亡在外。也因此躲过了昆仑覆灭。新仙门初建之时,她的确是归附了,并且因为身份贵重,还被推选为议事的长老之一。可后来却不知因何缘故,又脱离了新仙门。自此不知所踪。” 第924章 坦诚 “这不对啊。”夜小楼道,“莫氏曾经向博阳新仙门索要雪霁其人。可得到的反馈是,新仙门之中并无雪霁其人。这怎么解释?难道新仙门中有人从中作梗?” 尹落鸢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想起来了。雪霁归附时,新仙门刚刚着手复建,一切都还处于混乱之中。彼时主事之人,早已经尽数被换掉了。所以现在新仙门主事的长辈们不知道雪霁其人也不无可能。而且,”尹落鸢顿了顿,又道:“雪霁离开新仙门之后,新仙门的档库走过一次水。许多关于翼族的文档记载都被烧毁了。现在可以查看的翼族文档,几乎都是后补的。” “所以,就算新仙门想要调查,也很有可能找不到这个雪霁的半点痕迹?”夜小楼揉了揉太阳穴。 尹落鸢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 尹落鸢忽而又道:“其实,新仙门至今,跟街边临时拼凑搭台唱戏的班子也没什么两样。说句几位未必相信的,你们现在就是发函去新仙门调查我,也查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还是在我没有刻意遮掩的情况下。” 雪千影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告辞,突然又想到什么:“雪霁当年偷了什么,你可知道?” 尹落鸢也跟着站起身来,听了雪千影的问题,直摇头:“我所知晓的关乎雪霁的种种,皆是她的自述,我并未求证过。” “自述?” “是。她当初不知为何突然要投靠到公主门下,彼时我恰好跟在公主身边,故而听说过这些。”尹落鸢说着又笑了起来:“幸好元君是来找我打听,换一个仙门中人,怕是都要叫你此行落空了。” “那,”雪千影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元君,既然你来问我,必然是信我。我也必然不会辜负这份信任。有什么想问的,元君大可以直接开口。” “我想知道,这位自称雪霁的翼族人,在投靠你家公主之后,都被安排了哪些差事?”雪千影问话的时候就盯着尹落鸢的脸,只要她露出少许的为难,自己便收回这些话,不再从尹老板这里寻找答案。 尹落鸢神情一滞,但并未显得为难。 “若是事关你家公主的机密,你不便作答,直说便可。我保证不再追问。”雪千影见状,又补充道。 尹落鸢垂眸一笑:“我倒不是为难,是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因为与元君多打过几次交道,被元君看在眼里,故而元君可能会错觉我是公主很重要很得力的手下——其实不然。公主手下究竟有多少人手,都是些什么人,我只认得其中少许。至于大家都在做什么,被指派了怎样的差事,我就更加说不出来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便告辞准备离开。夜小楼却请求尹落鸢,能否绘制一幅雪霁的画像。尹落鸢点头答应,命伙计取来纸笔,很快绘就一幅人像,交给了夜小楼。 夜小楼收了画像。几人离了雅座,下了楼梯,尹落鸢一直送到酒楼大门口,雪千影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尹落鸢道:“尹老板得空,帮我向你家公主传个话,我想见她。” 尹落鸢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看着雪千影,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但也有言在先,自己只能承诺一定把话带到,究竟见与不见,还得公主本人决断。 雪千影谢过尹落鸢,带着夜小楼和岑枫离开了。 “这位尹老板倒是实在。本以为雪师姐巴不得对新仙门敬而远之,没想到还有这样交心的朋友。”岑枫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什么公主什么仙主的安排,但察言观色的本事极为上乘,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几人的对话,但他能看得出来,尹落鸢没有说谎,甚至也没有什么刻意的隐瞒。 “倒也不算朋友,只是打过几次交道罢了。”雪千影淡淡解释道。 “那这位尹老板可真是个妙人。”岑枫摇了摇头,“即便是有心想与师姐相交,但能做到这般不卑不亢,也十分难得。又对师姐十分坦诚,倒的确是个值得交往的人物。”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没有继续纠缠尹落鸢的事情,反而问岑枫,对于迎风镇的事情知道多少。 岑枫神情有些灰暗,低着头,声音嘶哑而低沉:“我们现在得到的信息非常少。那几个带回含欢亦欢尸身的家中精锐,有一个进了门就咽了气。还有一个一直昏迷,直到我出门前也没醒,家里的医师都说十有八九救不回来,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只有一个,伤势虽然也不轻,但一直清醒,我出门之前与他简单聊了几句,算是有了个初步的印象。但事情有些超出想象和认知,清欢说他的话也不足以采信,更像是为了摆脱含欢亦欢双双惨死的责任,而故意编造的谎话。”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蹙起眉头,却没有说话,听岑枫继续说下去。 “那人说,他们随着含欢和亦欢赶到迎风镇的时候,整个镇子看起来就像是地震或者海啸之前,全体搬走的空镇一样。屋舍街道全都完好无虞,若不是到了饭点却没有半点炊烟升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除了安静得瘆人。直到他们深入镇子,才逐步发现了死尸。 当时两位小姐已经算是非常谨慎了,没有贸然派人靠近,而是要求随队的几名医师,做好了防护,穿了罩衣,戴了蚕丝手套,又用绢帕捂住口鼻,这才上前查验。经由医师验得,遇害者都是凡人,约么死了五日左右,从伤口和死者的状态看来,基本都是毫无防备,突然遭遇袭击。 死难者大多是被一招毙命的,少数有挣扎痕迹。伤口不规整,应该不是由利器造成的,医师怀疑是人的指甲或是野兽的利爪。而且初步验看的几具尸体上,伤痕基本不超过三处,全都在要害。也就是说,凶手就是奔着杀人去的,没有半点犹豫和含糊。” 第925章 活口 雪千影听了连连点头,这与修齐信中的说法和莫氏暗子在白氏的调查文书之中所写到的,基本是一模一样。 “迎风镇没有世家驻守么?”夜小楼忽然问道。 雪千影也反应过来,若是迎风镇这个发狂杀人的,也有白夫人莫夫人那般杀伤力,凡人碰上自然难逃一死,可若是此地有世家,总会有几个悟道境能够与之一战吧?哪怕最终不敌,也落得个身死的下场,至少在双方搏斗的过程当中,能够留下更多的线索。 岑枫点点头:“迎风镇确实有世家驻守,姓余,与星城余氏算是远亲,但家族规模远远不及。登记在册的悟道境只有不到十人。据幸存的护卫讲述,含欢亦欢在查看了几位百姓的尸身之后,便商量着下令不要再查,而是带着人赶去了余氏家宅。 结果发现余氏上下几十口,也尽数遇难,无一活口。经由医师验看,绝大部分仙修都是在拼死搏斗之后,不敌身死。而家中不曾修习的女眷,有些个身量娇小的,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只在背部出现大片淤痕,脊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断裂。可以判定是被摔死的,十分凄惨。” 夜小楼摇了摇头。果然,他们之前的判断没错,这种据守一镇的小世家,是根本抵御不住这种变故,唯有灭族一条路。 岑枫又道:“那个护卫还说,医师断定,说是余氏中人的死亡时间,要比街道上的凡人早上一些,但是早得不多。我当时不知道还有回春丹一事,只觉得这个凶手是外来的,而余氏家宅坐落在迎风镇中心的位置,怎么也不可能是从中间开始杀起。故而对护卫的话并未相信——据说当时含欢和亦欢也没有采信。” “这个余氏家中,可有什么久病不愈之人么?”雪千影顺着岑枫的话追问道。 “确实有。”岑枫道,“余氏家主的妹妹,早年间接连遭遇丧夫丧子之痛,一病不起,靠着药物勉强吊命已经许多年了。余家主还亲自向家主借过医师前去帮忙诊治,可惜也没什么起色。” 雪千影叹了口气,这就全都对上了。 “后来呢?”夜小楼追问道。 “后来,当天天色已晚,含欢和亦欢就下令驻扎在余氏家宅之中,准备第二天到周围山间缉捕凶手——彼时含欢和亦欢都断定这惨案不是人做下的,更像是山间的野兽流窜到镇子上,又被血气激发了凶性,所以才导致全镇被屠。结果当天夜里,余氏家宅二度遭袭,护卫不敌,死伤惨重,只能保护着含欢和亦欢且战且退,却也没能保下她们姐妹的性命。最终只有四个人抢回了她们的尸身,带回了潇氏家宅——路上又有一人不治。之后的事情,就是之前告诉你们的那些了。” “既然镇子上一个活口都没留下,那潇氏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呢?”夜小楼抱着胳膊,突然问道。 岑枫一愣。 夜小楼怕他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是说,既然镇子上的人全都被杀了,潇家主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又派了两位小姐带人去查看的呢?” 岑枫一拍脑袋:“是沙平的寮署正好换防,返回述职的人,恰好经过迎风镇,这才带回了消息。” “他们没有遇袭?也没有遭遇这个发狂杀人的凶手?” “没有,他们当时进了镇子,发现有异样,简单查看,没有找到活口,便很快撤了出来,没有停留,直接火速赶回了沙棠。夜公子请放心,这一队人是清欢亲自栽培的嫡系,其中还有我一位堂叔,是值得信任的。” 夜小楼笑得有些尴尬,拍了拍岑枫的肩膀:“我倒不是怀疑什么——幸好这一队人机警,及时撤出,不然不仅这个消息无法被传出来,怕是这一队人也会凶多吉少的。” 岑枫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夜小楼的怀疑。而且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怀疑到任何人头上都不算过分:“只不过,当时是清欢主动请命,要亲自带人去的。结果含欢和亦欢非要替哥哥走一趟。家主以为有那么多人保护着,她们至少能够全身而退,这才应允下来。结果……家主如今一病不起,除了丧女之痛,更多的怕是悔恨吧。” “事情紧急,我一直忘了问,清欢还好吧?”雪千影的眉眼柔和下来,“他与妹妹们关系一向要好,怕是也难过得不行吧?还有如夫人,两个掌上明珠,就这么……”雪千影说着,自己心里也很难过。 岑枫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清欢一夜白头,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有事忙碌的时候还好,一空闲下来,仿佛精气神被人一下子抽空了。至于夫人,”岑枫眼圈一红,“得了消息就昏了过去,后来就靠安神药撑着,稍稍清醒就寻死觅活的拉不住。还打伤过仆役。” 雪千影不忍地叹息一声。潇含欢和潇亦欢意外身死,就连她这个外人都跟着难过,更何况是父母双亲和亲兄长。而潇氏如今的混乱,也可想而知。 “幸好金氏的小姐得了消息赶了过来。现在潇氏的内务都是她在帮着打理,空暇时间就陪着夫人说话,有时候也帮着清欢处理一些事情。甚至抚恤死难护卫家中女眷种种,都是她代表潇氏出面,很是干练得体。颇有几分金夫人的风采。若不是家中大丧,家主和夫人还病着,我都要着急叫一声嫂夫人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清欢到底是有福气的。” “毕竟是金夫人的亲侄女。”岑枫不经意的赞叹一句,话音没落就偷瞄了雪千影几眼,见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提起金悯而伤怀,稍稍松了一口气。 雪千影原本的计划是先去沙棠吊唁一下潇含欢和潇亦欢,再去迎风镇,但又怕那个发狂的人侵扰周边城镇,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直奔迎风解决问题要紧。 “把我们送到地方,你就赶回沙棠去吧。如今潇氏缺人手,清欢平日里最爱逞能,可这个时候也巴不得心里能有人依靠。”雪千影对岑枫道,“况且你也惦记潇伯父的身体不是?” 岑枫咬了咬嘴唇,用力地摇了摇头:“清欢虽然只命我传信给阿英,可若是知道是你亲自过去,必然会让我跟着你保护你才是。我若回去,不是上赶着给他责备嘛。” 第926章 逃窜 “叫你回去,一是我有夜小楼在,足以保证安全。二是托你给清欢报信。”雪千影解释道,“这个凶手,看起来十分凶残,但他对上的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仙修,都是毫无防备之下。而我们此去,已经有了提防,夜小楼的修为也不是摆着好看的,那个凶手必然奈何不了我们。你且回去,就说是替我传信给清欢。若是他责备你,我去帮你解释。” 岑枫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得问道:“那第二呢?” “二是,你得赶紧回去给清欢报信。我叮嘱阿英的话,你都听到了。眼下炎州已经出了这样的事情,继续筛查是否还有其他人已经服下回春丹,一旦发现尽快处置,以防迎风镇的惨剧重演。” 岑枫想了想,雪千影说得在理,只能点头答应:“那好,送你们到迎风镇之后,我立刻返回沙棠。将前后种种告知清欢。” 之后三人一路御剑向北,未抵迎风,天色已晚,为了避免冲突,岑枫建议三人与沙平寮署打个招呼,再赶往迎风镇。结果三人刚刚落地,还没进城,远远见城中有不少百姓往外逃窜。 “发生了什么事?!”岑枫连忙上前两步,扯住一个逃窜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做书生打扮,看起来文弱,力气却不算小,突然被人抓住,本能的胡乱挣脱几下,把岑枫差点拖了个趔趄。 “在下潇氏岑枫,先生这是……城里出了什么事?”岑枫又问了一遍。 男子听了潇氏二字,打量了几眼岑枫,见是潇氏的服色,喘了几口粗气,神情稍稍冷静了下来。 岑枫见状也就松了手。 雪千影和夜小楼也赶了过来,目光扫过中年男子的身上,发现衣襟和袖口上都蹭有大片的血迹,但从方才他挣脱岑枫的动作来看,这人应该没有受伤。 “既然是潇氏的人,可知城中许氏?”见岑枫点头,男子继续说道:“方才许氏家中突然冲出一伙仆役,到处敲锣打鼓,说是家中有人发疯,四处杀人,叫百姓出城暂避!”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是一惊,岑枫也眼见慌张起来:“发疯杀人?可知是什么人吗?” 男子摇了摇头。说自己本是学堂里的夫子,眼下已经散了学,自己整理一番也准备离开学堂回转家中。刚出了门就撞见了许氏的仆役。许氏在城中向来存善心行善举,在百姓当中还是很有威望的。这男子又见仆役们身上各个带血,不似虚张声势,便拉着左邻右舍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一起跑了出来。 “可通知了潇氏寮署?”岑枫又问。 男子点了点头:“我也这般问过,许氏仆役说潇氏弟子已经赶过去帮忙了。说是百姓逃出城之后,许氏仆役便会闭锁四门,让我们留在城外多消息,大门不开不要回去。” 岑枫点了点头,看向雪千影,雪千影指了指男子的衣襟还有袖口上的血迹。男子看了看,解释说,应该是从许氏仆役身上不小心蹭到的。 从内部爆发的杀戮,又是对仙修和百姓无差别的攻击,雪千影判断,若不是许氏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就是有服过回春丹发狂之人流窜到了此地。 不论哪一种情形,眼下沙平城都十分危急。 雪千影考虑了一下,对岑枫道:“眼见天就要黑了,百姓得了消息匆忙出城,这不到四月的天气里,露天过夜,恐怕还要再生伤亡。你身上必然带有潇氏的信物,快去将逃出来的百姓集中安顿,扶老携幼,再问城郊的茶棚借些毡布,挡挡风,多少是个保障。” 岑枫点头称是:“安顿百姓我的确做起来得心应手,可城里怎么办?单凭你和夜公子,能行吗?” “若是我们不行,多加你一个也是白搭。再说,不是还有许氏和潇氏寮署的弟子么?合众人之力,想要拦住一个人,总会有办法。”雪千影道,“再说,这服药发狂之人,早些碰上一碰,心里有个估算,也是好的。” 夜小楼道:“你放心,此一行与迎风镇不同,凡事以救人为上。只要不想着活捉,杀一个人总归是容易血多。而且城里的物资总比外面多。大不了我们找个柴房,累些木炭硫磺,引火烧死他,也就是了。” “再说,万一我们想多了呢?如果不是服药之人,没准等我夜小楼进去,潇氏和许氏已经把人控制住了也说不定。”雪千影故作轻松,却是在安慰岑枫了。 岑枫听了果然稍稍心安,更代潇清欢承诺,只要控制住城中失态,保护百姓安全,一应损失,全都算在潇氏头上便是。 三人定计之后,岑枫便找了个高处,扯起潇氏的旗子,大声呼喊出城的百姓汇聚到他身边。先前被拦下问话的中年男子,还有一起出城看见岑枫问话的人,也都帮着高喊传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岑枫身边就聚集了近百人。 之后岑枫又将人手分类,老弱跟着几个熟悉地形的,转移到背风处暂时安歇。年轻力壮的,则被分为几个小队,去另外三边城门接应出城的百姓。 岑枫这边忙着安置百姓,雪千影和夜小楼则逆人群前行,准备进城帮忙。 路上,两人被当成是行路的旅人,被拦下过三四次。雪千影无奈,干脆亮明了身份。炎州的百姓虽然没见过也不认识她,但名头总归是听过的,见她来管沙平的闲事,多少有些心安。也听了她的话,出城去找岑枫安顿。还纷纷帮忙传话。 而雪千影也得到了意外之喜,几个本要护送家人出城和惊慌逃窜的散修,听闻是无常元君来了,竟然主动调头给雪千影引路不说,还准备跟着雪千影去支援许氏。 在他们的指引下,雪千影和夜小楼很快赶到了许氏家宅。远远就看见宅院外围着数十个潇氏子弟。而浓重刺鼻的血腥之气,从院内传来。 雪千影刚到近前,潇氏中一个看服色是领头的,名叫曾言,上过名仙擂,认得雪千影和夜小楼,连忙迎了上来:“无常元君,夜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形?”雪千影急切的问道。 “许氏家主在放出仆役逃命传信之后,就将自家门户尽数锁闭,应该是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曾言答道。 第927章 许氏 “可知,伤人者是何人?”雪千影看着许氏家宅,又问道。 曾言摇了摇头。 “我换个方式问你。”雪千影又道,“许氏之中可有重病重伤、长年卧床之人?” 曾言还是摇头。他是刚刚换防,调到沙平城才三日,交接刚做完,对沙平的一切都不熟悉。许氏有多少仙修,有没有仇家,他都不知道。 甚至城中有多少世家,多少仙修,多少散修,他也还都不知道呢。 雪千影不禁蹙眉。夜小楼怕她着急,连忙插话,问曾言可了解许氏家宅构造。曾言连忙点头,叫来一个年逾半百的老者:“这位是许氏的远亲,平日里帮忙打点家宅,管理仆役,而且是刚刚从里面逃出来的。” 夜小楼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还算粗中有细。 老者不知雪千影和夜小楼身份,只看曾言对他二人的态度,知道是贵人,连忙拱了拱手。 雪千影欠身还礼:“老人家不必多礼。我只有几个问题要问。第一,伤人者是什么人。第二,您出来时,里面是什么情形。第三,您能不能给我们简单画一个许氏家宅的简图,并告诉我们他们在何处打斗?” 老者点了点头,虽然脸上的神情依旧慌张,衣服上还有血迹,但雪千影问得有条有理,反而让他更为信任:“伤人的是家主的小女儿,今年只有九岁。”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错愕。 “小姐四岁时生了天花,所有医师都说救不活了,可上天垂怜,虽然小姐从此体弱多病,但好歹留下一口气在。平日里几乎不出闺房,赶上天气不好,连床都下不了。” 听到这里,雪千影叹了口气。后面的事情不用问,一定是许家主爱女心切,不惜代价求得回春丹,本想治好小女儿的身体,却不曾想…… “老人家,第二个问题呢,您出来时,里面是什么情形?”夜小楼听得雪千影的叹息,连忙打断了老者的讲述。 老人一愣,眼眸之中闪过惊惧,身体也有些颤抖:“小姐杀了照顾她的几个保姆,又杀了护卫,之后逢人便杀,连句话也不说。但我逃出来的时候,小姐已经被家中几个高手,困在了家主的院子里。”老人说着,拔下头上的发簪,蹲在地上,简单花了几下:“家主的院子是四四方方的两进院落。一进是书房和客厅,二进是卧房和厢房。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二进院子里。” 夜小楼又问许家主的院子在宅院的什么方位。老者勾画了几笔,便说是正中:“从这个门进去,穿过前厅,走西边的回廊,顺着回廊一直走,有个花园,花园后面就是家主的院子。” 夜小楼闭上眼睛,眼前瞬间勾勒出一幅家宅草图,又在草图上,循着老者所说的路线走了几遍,心中有了计较,点了点头。 曾言搭手将老者搀扶起来,突然插嘴:“老人家,许家主可还安好?家中高手还有几人?” 雪千影和夜小楼听了也都抬头看向两人。老者摇了摇头:“家主不信小姐会对他动手,结果毫无防备之下受了重伤,如今留在房中,由夫人保护照看。至于家中的高手……许氏立家还不到三代,本不算世家,不过是仗着这些年跟着潇氏鞍前马后,赚得几个钱,招揽些愿意依附的外姓人罢了。但是人也不多,那个悟什么境,总共不到二十个。我出来的时候,除了两个外出办事不在家的,基本都动了手……还剩不到一半吧。” 雪千影和夜小楼听了这话,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眼见他们不打算继续问话,曾言叫来一个手下,命他护送老者出城,又抽调了一队人手,让他们去查看许家周围的房舍里是否还有百姓没有撤走:“如果有,就搭把手,赶紧疏散出城。我不论你们是扛还是抬,总之一刻钟之内,方圆百米之内,不许留有一个人!” “是!”整队人高喝一声,小跑着散开了。 雪千影瞄了曾言一眼,印象也随之改观。看来这个曾言,虽然了解信息慢了些,但能力还是有的,而且属下也都对他很忠心。 “无常元君,夜公子,”曾言目送属下离去,转身对雪千影和夜小楼一拱手,“看情形你们这就要进去帮忙,我调几个高手随你们一起,这样也能保证安全。” 雪千影却拒绝了。她和潇氏的人没有配合过,里面这种情形之下,没有配合演练过的高手聚在一起,反而未必能够起到很好的作用。 曾言听了雪千影的解释,也觉得有道理,便没有再劝,反而是叫手下拿来一个乾坤袋,呈给雪千影:“这是用精钢拉丝编成的细网,元君若有可能抓活口,或许用得上。”说着,又将用法给雪千影说了一遍。 雪千影虽然并不打算活捉里面这个发狂之人,但还是收下了曾言的好意。 夜小楼抓出破立,雪千影想了想,也将挽风踏月拿在手上,两人越过大门旁边的院墙,进入到了许氏宅院之中。两人很快就找到了老者所说的花园。正要继续赶往许家主的院子,迎面正碰见几个带伤的仙修。 双方都是一愣。许氏几人以为是外来的刺客,还都亮出了兵器。但很快,他们就认出了两人的兵器,连忙收了刀剑,顾不得多解释,拉着雪千影和夜小楼就往外走。 “诶,你们?”雪千影被这情形惊着了,夜小楼也大喊两人是来帮忙的,怎的还往外拉人。几人却除了“快走”“晚了就来不及”再没别的话,只顾逃命似的。 饶是夜小楼几次挣脱,几人还是拼了吃奶的力气,恨不得连扛再抬,将两人一直拉到大门口。 突然,许家主宅院方向,传来一声爆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娘亲!”几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个男子,见状哀嚎着就要往回跑。又被几人七手八脚给拽了回来。 “自爆灵海?!”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惊叫出声。 第928章 爹娘 许氏家宅之外,曾言听见震耳的爆响,也与雪千影和夜小楼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仙修自爆灵海! 肯定不会是雪千影和夜小楼,他们摸进去的时间不久,算算不太可能抵达自爆的位置,而且两个如斯高手自爆灵海,其威力也远不止这么一点。 但事发突然,院外的潇氏子弟都被吓得愣了一阵,还是曾言先反应过来,命人撞开大门,准备冲进去接应。 却与雪千影等人撞了个正着。 曾言心中稍稍一定,跟着他冲进去的一众潇氏子弟也都松了一口气。曾言又派人去城外召集医师先行返回,帮忙救治伤者。 “元君,没受伤吧?”曾言打量了雪千影和夜小楼几眼,见他们身上并不见狼狈,心中踏实了许多。 至少事情没有闹到没法跟潇清欢交差的地步。 雪千影打量跟着她和夜小楼逃出来的一众几个许氏中人,那个喊着娘亲的年轻人,哀嚎不已,几近崩溃。其余几人除去悲痛,眼神之中都还有残留几分惊魂未定。唯独有个相对年长的,虽然也在难过,但看起来还算镇静,一边安抚着那个痛哭的年轻人,一边又张罗着帮同门处理伤势。 “这位前辈,能否借一步说话?”雪千影盯上了这个年长的许氏仙修。 那人稍稍一怔,继而对雪千影道了声好,但人却没动,还是先将手里的绷带缠好扎紧,又唤来一个同门接手,这才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然后跟着雪千影往人群外挪了几步:“元君要问什么?” 曾言也跟了过来,他也迫切想要知道,许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要如何向潇清欢禀告。 雪千影斟酌片刻:“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爆灵海者可是许氏家主和夫人?你们奋力外逃,是与他们约定好了?” 面对雪千影一连串问题,那人叹了口气,先自报家门:“无常元君,在下姓江名光,本是散修,年前才投靠许氏。” 雪千影点了点头,请他继续说下去。 江光也只客套了这么一句,便详细给雪千影解释起来:“方才自爆灵海的,确是我家家主和夫人。而这一位,”江光指着那个哭得几乎快要昏过去的年轻人,“这是我家大公子,也是我许氏的少主。” 难怪。雪千影心中暗暗一叹。看向年轻人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悲悯。 原来,许家主被小女儿重伤,退入内室,由妻子照顾,疗伤的同时也在观战。眼见小女儿六亲不认,烂杀嗜血,为人父母肝胆俱裂,痛不欲生。而当小女儿连杀数位“高手”,还将杀手屡屡伸向嫡亲兄长的时候,夫妻两人都意识到,以许氏的人手,根本挡不住小女儿“发狂”。 而且,一旦许氏拦不住,让小女儿冲出许氏家宅,整个沙平城,都可能将变成人间炼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于是许夫人扶着许家主出了房间,趁着许家主与小女儿周旋的功夫,夫人给江光等人下了死令,让他们护送长子先行离开。而且千叮万嘱,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当时我就怀疑夫人是存了死志,背过大公子,偷偷问他们有什么打算。夫人只报以令人心碎的苦笑,偏偏双眸之中尽是为人父母才有的慈爱。我就知道,家主和夫人是要与小姐同归于尽了。”江光终于压制不住情绪,渐渐哽咽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滴在了衣领上。 许氏的大公子不想丢下父母独自逃命,怎么都不肯走。许夫人无奈之下,只能骗儿子说,她和许家主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这办法不容外人搅扰,也很可能也会受重伤,让许公子先行带人出来求援并召集医者。而她与许家主也会很快就赶来团聚。 傻小子可能从小到大都没被亲娘欺骗过,对这番漏洞百出的谎话坚信不疑,甚至还主动带着江光等人,一路朝着院外飞奔,生怕自己迟了片刻导致医者晚到,耽误了爹娘的伤势。 后来就碰见了雪千影和夜小楼。 雪千影沉默不语,心中为许家主和夫人的高义而感动。曾言道了一声失礼,转过身去,狠狠地摸了一把眼泪。 “许家主许夫人侠肝义胆,万世流芳!潇氏代沙平全程百姓,叩谢许氏高义!”曾言哑着嗓子,高喊了一声。而后跪倒在地,对着许氏家宅的方向,对着许家主和夫人殒命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 所有潇氏子弟,拔剑指天,齐声高呼:“许家主许夫人侠肝义胆,万世流芳!许家主许夫人侠肝义胆,万世流芳!许家主许夫人侠肝义胆,万世流芳!” 起先只有潇氏子弟喊,后来,闻讯赶来帮忙的周遭村镇里的散修和被潇氏中人请回来救人的医师们,也都跟着高声呼喊。 这是潇氏对待亡者的最高礼仪,雪千影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当时是潇氏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医者的葬礼,那位医者一生救过数万名潇氏族人和炎州百姓的性命,真正是悬壶济世的一代名医。潇铭圭在祭文中称其对炎州和潇氏有“补天之德”。 “可万世流芳有什么用啊!我只想要爹娘活着啊!”一声凄厉的哀嚎,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滞。而发出这声呼喊的许家大公子,终于昏厥过去。曾言连忙命人暂时将许氏一干人等安置到潇氏寮署去。 而雪千影和夜小楼的耳畔,都还回想着许大公子昏厥前最后那句话,黯然神伤。 善后的事宜,是曾言一手安排的。他将剩下的人手分为六组,其中四组分别从四门出城,将避难的百姓分批引回来,剩下两组,一组负责清理许氏家宅,一组负责安葬遇难者。 江光在将许大公子安顿好了之后,又返了回来,说是自己对着宅子熟悉,能帮上忙。曾言见他身上没什么重伤,人看起来也精明,便答应了。 两位仙修接连自爆灵海,造成的杀伤十分惊人。尤其许家主自身还是一位悟道境。近半座花园被夷为平地,花木散落,有些上面还有火光未灭,地上的土像是被地龙翻过几遭似的,不时还能看见从远处崩过来的瓦砾砖块。 第929章 鲜亮 曾言亲自负责许氏家宅处的善后事宜,雪千影和夜小楼为了探知服药者的详细情况,决定一同前往。而安顿好了许大公子的江光,也折返回来帮忙。 众人决定首先赶往许家主和夫人自爆灵海之处查看。江光跟着众人一路走到花园附近,看着满目疮痍,不禁再度垂泪。 “这宅子年前才扩建过,那花园还是按照夫人的心意,从南边运回来不少花木,当时家主还笑话发妻,说养不活的东西白操心,两口子还为此打了一架。那时小姐和公子都站在夫人这边。公子还特意添了自己的私房,说是多从外边购置些花木,让小姐看看,没准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 江光不经意间几句话,勾勒出一个幸福安泰的四口之家,更让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两位仙修接连自爆灵海,以至于整个主院几乎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个被碎砖瓦砾覆盖的深坑。夜小楼主动跳了下去,拿破立当棍棒,拨弄翻找了几下,目测坑深越有两丈余,比寻常仙修自爆留下的痕迹要深上一些,波及范围也更大。但中心点也就是坑的最深处,却只有一处。 由此可以断定,许家主和夫人自爆的位置非常接近。而且两人间隔时间非常之短,短到后者几乎没有被前者的自爆所波及。不然是不会留下这样一处痕迹的。 雪千影站在深坑边缘,内心翻涌,久久不能平静。这是雪千影第四次经历仙修自爆。第一次自家长辈自爆于北境,雪千影只觉得壮烈。后来亲历佟哀霜为了不让兄长为难而自爆灵海,又让雪千影觉得惋惜。名仙擂上谢念慈那次,雪千影只悔恨自己拦阻不及,白白错失了指证泽德广的证人。 而这一次,雪千影内心斟酌良久,似乎也只能以悲壮来形容她此刻的感觉。 或许许氏立家尚不足三代,规模也远比寻常世家小上很多,但为了保护全城百姓,这份侠肝义胆,却胜过天下云云仙修和世家。 曾言挥了挥手,便有手下人动手,将碎砖瓦砾简单清理了一下,很快就看见瓦砾之下的斑斑血迹。潇氏子弟就此停手,纷纷跳出深坑。不多时,先前去请医师前来帮忙的那队人赶了回来,还带回了老老少少二十余名医师。曾言与他们简单说了几句这里的情形,便将现场交给他们来查验。 在接连自爆之下,不仅不可能有人存活,也不会留下完整的骸骨,甚至连一些随身的配饰和兵器,也难以完整的被保存下来。但一些有经验的医者,可以通过残留的小块血肉,甚至血迹,来断定究竟有多少人丧命于此。 曾言本想请雪千影和夜小楼移步到潇氏寮署,哪怕换个院子等候也行。总之此地先是遭遇了发狂杀人,又有接连两次仙修自爆,血气弥漫,闻之欲呕不说,也实在是不太吉利。 但雪千影坚持在现场等候,夜小楼自然是要陪着她的。曾言无奈,只好命人在花园里搭起几个简易的棚子,一是让雪千影和夜小楼有个休息的地方,二也是为了万一能找到相对完整的尸首,有个妥善的地方存放。 棚子刚搭好,天就几乎全黑了。曾言看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架势,必然要通宵达旦等结果,于是命人将寮署里所有的“一人烛”全都搬过来,绕着深坑排了一圈,全都点燃照明。将大半个许氏家宅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一人烛就是一丈高、一米粗的大蜡烛,本是潇氏用在铁矿上的。但各地寮署为了应对深夜露天的突发情况,也都会多少备上一些。而且曾言到任沙平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换了一批全新的一人烛,以防不测,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曾言还想招待雪千影和夜小楼一顿晚膳,自然也有压惊和讨好的心思。可眼下这个环境,不知道他们二人能不能吃得下去,反正曾言自己是食不下咽,甚至连一口颜色稍深的茶汤都不想碰。 戌正刚过不久,陆续有医师被搀扶着离开了深坑。雪千影刚要起身去迎,曾言就将他们全都请到了棚子里,又给看了座倒了热茶。一直在深坑旁帮忙清理的江光见状,也凑了过来,准备听上一听,万一将来大公子回过味儿来,想要知晓个中细节,自己也能斟酌禀告。 几位医师商量合计了一番,这才派出一个年级较长的,对着雪千影抱了抱拳——他是潇氏自家的医师,本来只要对曾言禀告就行,可方才曾言对雪千影的态度他看在眼里,知道这位必然是个地位高于曾言的大人物,便着重向她说道: “这位娘子,我们验看的结论是,这里面约么有十几个人的血迹。大多在自爆之前就已经死了。死因已经很难知晓。而其中因为这场自爆而殒命的,只有三人。从血迹的位置来看,其中两人,应是自爆灵海之人,也就是许家主和许夫人,还有一个,”老者说着,面露为难。 “此间没有外人,老人家但说无妨。”雪千影道。 曾言也保证,无论老者说出什么结论,今天在场之人都不会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与众医师为难。 “老朽并非为难,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老者蹙眉想了想,突然回头指了一个女医者:“要不还是你来说。” 女医勉强地点了点头,却是先行发问了一句:“这坑中第三个死者,应该是个年纪不大身量也不算强壮的孩子?” 见雪千影和曾言都是默认的态度,女医心下了然,这才道:“这位死者,血迹有异。” 雪千影挑了挑眉,却没有打断女医的话。 “正常来说,不说血迹,便是人体内的血,直接抽出来查看,也是暗红色的。而且随着离体时间越来越长,会渐渐发黑,发乌,颜色越来越深,等天一亮,太阳出来,血迹完全干涸,就会十分接近铁锈的颜色。但这位死者却不同,她的血迹乃是鲜红色的。比从活人体内刚抽出来的鲜血,颜色还要鲜亮。我从医也有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第930章 活物 女医指出第三位死者的血迹有问题之后,又看向身旁一位中年医者:“这位医者曾在药王谷杨先生门下受教过一段时日,对毒颇有些研究。不知您验看的结果如何,能否判定是中毒?” 被推出来的医者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而是站了起来,对雪千影曾言几人拱了拱手。雪千影欠了欠身,请他坐下讲就好。但他还是坚持要站着,而且身形如弓,眼珠乱转,显然是对自己要说的话不太自信。 “几位,我也怀疑她是中了毒,可……恕我学艺不精,实在没能验出是什么毒。而且吧,”医者欲言又止,时不时地偷瞄曾言。 曾言想了想,站起身来,对众医者抱拳道:“诸位都是我沙平城的人,有些还是我潇氏的族人。我也不瞒大家,这一位,”他指着雪千影,“乃是我潇氏少主的师姐,长州莲氏的无常元君。这一位,”他又指夜小楼,“仙号云齐天士,出身玄州夜氏。” 众医师之中,齐齐发出“哦——”的一声,看向雪千影的眼神,透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心安,也都明白了曾言为何对这二位这般尊重。 “所以,众位大可放心,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曾言对着众医者一揖到底。 众医者既然领受了曾言的大礼,自然开口不好再扭捏。那位号称师从过杨文的中年医者,清了清嗓子,磕磕绊绊的语气之中还带着点紧张,声音不大,但说出来的内容却十分骇人:“那名死者的血迹之中,似乎曾有活物。但这些活物似乎也被接连两场自爆‘杀死’,只剩下一些模棱两可的痕迹,在下实在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雪千影心中一沉,追问深坑之中是否所有血迹都已经验看、确定是否已经没有这种‘活物’存活。那名医者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让雪千影多少松了一口气。 但另一层忧虑又浮上心头。 如尹落鸢所说,回春丹乃是一种蛊,若是只将服药之人杀死,尸身不做处置,会不会染到旁人身上?可若处置,要如何处置?难道每一次都要有仙修付出自爆灵海的代价吗? 可这种问题,眼前这些医者怕是没办法解答,或许就连修正也未必能够轻易给出确定的答案来。但既然自己遇上了,未雨绸缪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雪千影拿出一个琉璃瓶子,交给那位医者:“先生,劳烦您取一些您方才怀疑里面曾有活物的血迹,装在这个瓶子里,交给我。切记做好防护,多戴几层手套吧,以防万一。” “元君放心,天机六年昆仑覆灭前后,宁州曾发瘟疫,在下当时恰好跟随师父在那边帮忙,知道要如何对付这种可能过到人身上的东西。”那位医者接过瓶子,又问曾言要了些膏烛,并解释说,膏烛虽然亮度不够,但融化的蜡脂粘稠速干,十分适合用来封固瓶口。 曾言连忙差人去找,不多时,就取来了一捆膏烛,医者挑了一根粗细均匀的,并未点燃,而是揣在怀里。之后扎进了袖口,戴了三层蚕丝手套,又将口鼻脖颈全都防护严实,这才拿起瓶子,重新回到深坑之中。 借着等候的功夫,曾言又道:“江前辈,劳烦您拟一份许氏死难者名单,除了家主院落之外的尸首正在收殓,但这边的死难者,尸首怕是都要找不见了。总得修个衣冠冢供人吊唁纪念。” 江光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交到曾言手中:“已经拟好了。我是最先赶到支援家主的人,前前后后有哪些人丧命,都死在什么地方,我画了草图,都标记出来了。” 曾言接过纸笺,展开一看,果然写得十分详细,叫来一个属下,让他按图去给许氏的人收尸。 江光又道:“许氏遭逢如此大难,但大公子尚在,算不得灭族。我们几个也合计过了,要扶助大公子,将许氏门楣传承下去。还请曾公子转告潇家主,沙平许氏,不会就此没落。” 曾言点头称是:“前辈放心,有什么困难,尽管张口,能帮的我一定都帮。况且许氏在我潇氏治下,家主和少主必然不会不管。” 夜小楼突然扯了扯雪千影的衣袖,两人走开几步,背开众人:“看来沙平跟迎风不是同一个服药之刃作祟,那咱们还得尽快赶去迎风,阻止事态恶化才是。” 雪千影点了点头,她也想到了这一点,本想等医者取好血迹之后,便提出告辞:“只是,要不要等岑枫回来?我们这般不告而别,怕他不放心,再追过去……我们若是一早控制了迎风那边的态势还好,要是正巧被他撞上,再来不及求援,怕就要凶多吉少了。” 她与岑枫交情不深,可岑枫毕竟是潇铭圭的义子,与潇清欢情同手足。如今潇氏接连出事,潇清欢很是仰仗这位好友,可若是因为自己一时大意,令岑枫涉险,不说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就是对潇清欢,也没法交代。 可眼下,身边这些人都忙着给许氏族人入殓。而许氏家宅周围许多房屋也有损毁。夜已深,沙平三月里的天气仍旧寒凉,引外逃的百姓有序回程,安置家宅受损的百姓,也都是刻不容缓的要紧事。想必岑枫没有过来,应该就是在指挥寮署弟子忙碌此事。这个时候去打扰辞别,未免让雪千影觉得有些添乱。 夜小楼听了雪千影的担忧,直接去找曾言——他是外人,是客人,直截了当去打听岑枫下落,反而比雪千影少了几分顾虑。 曾言道:“方才表哥已经派人传话给我,说最多半个时辰,他便能赶回城中与二位汇合——这边事情太多,我竟然给忙活忘了,真是罪过。” 夜小楼将原话传给雪千影,让她安心等待岑枫归来便是。雪千影却瞄了正在忙碌的曾言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夜小楼不解,雪千影却指着一个正在听曾言耳语的潇氏弟子,也不说话,夜小楼便耐心看着。没想到,那人得了曾言的吩咐之后,一路朝着城外跑去了。 第931章 伤口 夜小楼向曾言打听了岑枫的动向之后,又见他派人出城似是传话,本就不解。等回过头看见雪千影一副了然的神情,就更加疑惑了。 雪千影这才笑着给他解释道:“我虽与岑枫不算熟悉,但听清欢讲过他许多事情。这一位啊,脑子只有一根筋,做起事来,就再也顾不得别的人别的事了。多年以前,他跟着潇伯伯安置雪灾灾民,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连着六顿饭没吃——倒不是受灾的地方缺衣少食,而是饭菜就摆在那里,他自己给忘了。安置百姓这等需要耐心和细心的事情,本就会牵扯许多精力,哪里还能分心记得我们?” “倒是有几分我家小城哥的风范。” “如今,他经手的也是需要耐心和细心的差事,本就会牵扯许多精力,哪里还能分心想起我们?”雪千影说着,目光再次瞟向曾言,“所以,他方才对你说的话,不过是应付罢了,将你我稳住之后,便立时派人去给岑枫传信,好歹先把人请回来,不怠慢你我再说。” “这个曾公子,倒也算是玲珑。”夜小楼笑了,笑容之中却没有半分的轻视。 雪千影也笑了:“潇氏如今也是大族,人多的地方,想要出头,可不就得心思玲珑才行?” 夜小楼却摇了摇头,他虽然不会轻视一心钻营上位的人,也从不觉得钻营是个不好的事儿。但站在他的角度来说,却不太能够理解曾言这种做法和心态。 雪千影见他神情如此,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笑道:“不是谁生来都有你这样的地位的,也不是人人都有修习的天赋,能够达到你这样的境界。再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总不能苛求人人都活成一个模子吧?” 夜小楼听了就笑:“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这话又是跟阿正学的吧?”见雪千影笑而不语,夜小楼又道:“我也不是苛求,就是觉得,唉,从前大好的年华,没能出来走走多见见人,真是可惜了。” 两人说这话,就见岑枫御剑归来,雪千影算了算时间,那个被曾言派出城传话的人,应该没有见到岑枫,两人八成是走岔了。 岑枫到了许氏之后,只与雪千影和夜小楼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去找曾言,说了好半天的话,这才又到了雪千影面前:“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琐碎的事情,曾言老成干练,足以应付,我先送你们去迎风镇,再回来继续善后也来得及。” 虽然岑枫安排得很周祥,但雪千影还是推辞了:“你留在沙平,万一我和夜小楼此行不算顺利,有你这个知情人在沙平调拨支援,也更快捷。” 岑枫再次被雪千影说服,叹了口气:“好,那我传信给清欢,先把沙平的事情告诉他,然后我就留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雪千影想到,迎风镇的事情处理完,她总该去一趟沙棠潇氏家宅,吊唁潇含欢和潇亦欢,也就答应了岑枫的安排。 雪千影一直担心迎风镇那边耽搁了会生变故,从岑枫手里要了几个潇氏传信的信号之后,便拉着夜小楼连夜离开了沙平,直扑迎风镇。 迎风镇就在沙平城以东,中间没有其他村镇,两地之间,只有一条官道相连,中间还有一条源自冰湖的纤细河流。雪千影和夜小楼商量了一下,都担心迎风镇的元凶已经逃窜至别处作恶,所以两人没有御剑,而是沿着官道一路步行搜寻下去。 幸而路上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直到两人进了迎风镇。 镇口就有几具尸体横陈,雪千影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又低头看了看倒地的姿势和方向,判断这几人应该是从镇子里逃出来,只可惜仍旧没能活命。 “都是仙修,手上有用剑的痕迹。”夜小楼不敢贸然上手,只围着尸体转了几圈。 雪千影的目光扫过周遭,果然找到了几把仙修用的刀剑兵器,其中有些上面还留有血迹和断裂的痕迹。 看来并非没有人反抗,只是反抗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雪千影指给夜小楼看,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夜小楼想起之前雪千影请潇氏医师取血时的叮嘱,特意从乾坤袋里找出好几副蚕丝手套,分了一半给雪千影。又找了两把紫铜短匕,递给雪千影一把:“这还是听阿正说起过的,紫铜耐腐,又有气味,寻常的腐虫避之不及,蛊虫尸虫也很难寄生其上。” 雪千影点了点头,把自己捂严实了,口鼻脖颈全都遮好,就露两只眼睛,又戴了三四层的蚕丝手套,还不忘把袖口扎紧,这才接过匕首。夜小楼也如是整理一番,两人对视一眼,进了迎风镇。 迎风镇的情形与岑枫所说的几乎是丝毫不差,几条款款窄窄的道路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靠近镇口的少数几具尸体,还有曾经被翻动和挪动的痕迹。应该是潇含欢和潇亦欢命人验看尸体时留下的。 潇含欢潇亦欢带人抵达时是夜里,并没有来得及收殓尸体就遭遇了袭击,故而第一拨被屠杀的百姓和仙修,曝尸多日,饶是三月下旬天气还未转暖,但隔着厚厚的绢帕还是能够闻到腐烂的气息。但相应的,尸体上的伤口也变得更加明显。还有些尸体上出现了啃噬的痕迹,应是秃鹫或是野狗觅食造成的。 “茕茕你来看!”夜小楼不知何时钻进了一间草棚,里面趴着两具尸体。夜小楼将他们轻轻翻过放平,突然呼唤雪千影。 雪千影快走了几步,也钻进草棚:“你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两人的伤口,很有意思。”夜小楼指着两人脖颈上皮肉翻卷的伤口,眉头轻蹙,“这个伤口,看起来像是指甲造成的。但方向确实反的,一个从左至右,另一个确实从右到左。但无论是凶器还是力道都十分相像。” 雪千影用紫铜匕首探了探两人的伤口,也蹙起眉头,这两人伤口的深度,竟然也几乎一致? 这怎么可能呢? 第932章 可能 草棚里的两具尸体,虽然都是被人一招致命,可是伤口的方向不同,但力道和深度却几乎一致,这显然不合常理。 造成这样的伤口,约么有三种可能,第一是凶手两只手同时杀掉两人。第二是同一只手的正手和反手,造成两名死者先后死亡。第三,则是两名死者的位置不同——比如其中一人是倒立的——造成了伤口的极度相似和轻微不同。 但从尸斑来看,夜小楼首先把第三种可能排除掉了。两名死者应该是坐在这里说话,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事后也无人挪动过尸体。所以“倒立”这个本就滑稽的推断,根本不可能实现。 而两人没有反抗,在毫无反应之下就丢了性命,这一点也排除了第二种可能性——一个人出招再快,正手反手也是两招,中间需要一个衔接的时间。而这两名死者虽然修为不高,但哪怕对方出手再快,哪怕双方实力悬殊,也应该会留有想要反抗的额痕迹,不可能坐以待毙,死得这般悄无声息。 那么只剩下第一种可能了。 雪千影站在两具尸体身后,两只手做利爪状,从两人喉管处比划了一下:“这个凶手很想给人一种左右开弓的错觉。但他忽略了重要的一点,便是你我这等修为的高手,平日里多加练习,也总是有惯用手一说的。” 惯用手的力道总要比不是惯用的那只手大一些,出手速度也要快一些,同样的招式,出招角度也有微妙的不同。甚至有些人兵器较重,天长日久下来,自己可能不会发觉,但两只胳膊的长度和力道会有一个明显的差别,自然留下的伤口也不可能完全一致。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微妙的差别,足以在结果上产生显着的区别。 “如果是两个人?”夜小楼站在雪千影的左边,与雪千影同时出手,在尸身喉管前划了一下,又蹙起了眉头:“如果我是一个惯用左手的人,与你配合一段时间,出手力道和速度无限接近,那么就非常有可能留下这样的伤口了。可是,锻炼自己的两只手出招趋于一致,和找个人与自己配合,达成出手效果无限接近,哪个更容易呢?应该是前者?” 雪千影下意识想要揉一揉眉心,但看见手套上暗沉的血迹,还是将手放下了:“毕竟咱们没见过服下回春丹之后暴起伤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万一在蛊毒驱使之下,就能将人的两只手调整到无限趋同呢?” 夜小楼嘴角抽了抽,虽然这种推断怎么听都不太符合常理,但服药之人某种程度已经不算是人了,有些不合理的举止行为,反而不算是意外。 “若是,迎风镇被屠、含欢亦欢遇袭,不是服药之人做的呢?”雪千影语气十分平静,但还是让夜小楼打了个寒颤。 “你在怀疑什么?” “还是惯用手的问题。屠杀这种事,为了防止反击,防止有人逃走,防止消息外泄,一定要做得又狠又快。如果是人动手,必然要派高手出马。但是人就有惯用手,虽然强行练习和修为可以弥补习惯造成的差异,但若双方修为差距不大呢?一个悟道境,换用不惯用的手,与另一个悟道境对战乃至搏命?这跟找死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这个人,”夜小楼用下巴指了指他身前的尸体,“一定是死于一个惯用左手的高手剑下。”夜小楼说着,垂下双眸:“而且,这个人不是临时找来的,不是临时换手的,就是一个惯用左手、并且与他身旁这个惯用右手的人,一同演练过,配合多次,甚至配合多年。” 雪千影沉默了,夜小楼也不再说话。如果两人的推测成立,那么所谓余氏家主的妹妹只是个幌子,而迎风镇这一场屠杀,包括针对潇含欢和潇亦欢的袭击,都是有预谋的。 而如今这世上,高手不易藏匿,尤其是出手这般干脆利落、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高手,若说从未现于人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他们听闻过的,能够配合到如此地步,恰好又是一个惯用右手另一个惯用左手的,唯有青氏二老。 想到这里,两人的心思都变得沉重了许多。 自得到消息以来,雪千影一直猜测,回春丹乃是雪靥留下的种种灭世举动当中的一环。而且尹落鸢拍着胸脯保证,回春丹只可能出自博山公主之手,更让雪千影几乎可以确信自己的判断。可如今,青氏多少有了嫌疑,雪千影也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毕竟自青朗过身之后,青元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行事屡屡出人意表,没人能猜透,这位青家主究竟要做什么,又究竟怀揣了多么大的野心。 夜小楼看了雪千影一眼,不忍她这般纠结,便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这个回春丹都能把人变得嗜血烂杀了,顺便改个惯用手又有什么可惊讶的?这条街上的尸体应该也验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咱们去余氏看看吧。” 雪千影点点头。若是这场屠杀真是从余氏家宅开始的,那么是服药之人作乱的可能性就大了许多。如果这场屠杀真是人为的,那么余氏家宅之中,也必然能够找到蛛丝马迹作为佐证。 两人沿着街道一直往里走,一直走到镇子的中心处,终于看见了与周遭民房风格不太相符的一座大宅院。门楼上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正中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和光”两个大字,两边的院墙也累得一丈多高,单是门房就有三四间,竟然比沙平城中许氏家宅还要气派得多。 岑枫之前说过,余氏虽然地处偏僻,实力即便是在一众小世家当中也排不上号,家中悟道境只有不到十人。但总的来说,却要比许氏那般还没能被列入世家名录的实力稍稍强上一点。而迎风镇比沙平城还要偏僻,也让余氏不必小心隐藏自己的野心。 第933章 不同 破晓之前,雪千影和夜小楼沿着进入迎风镇的街道,借着夜色,尽量避开尸体,一路来到了余氏家宅门前。 两人在距离门口三四丈的位置站定。夜小楼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又让雪千影拿出舆图,借着月光辨别了一下方位。迎风镇的地形是纺锤状,纤细而狭长。余氏家宅虽然坐落在迎风镇的中心,但前后人家并不多,院墙外就是冰湖支流,过了河还有几户人家,再往东便是荒原。北边有一片低缓绵长的丘陵,三月中旬已经能够看见连绵的青翠之色。翻过丘陵,也是荒原。 可以说,余氏家宅的位置,对于凡人来说,的确算是易守难攻的地势。但对于仙修来说,绕路荒原,悄无声息的潜入,而后再从荒原撤走,却并非什么难事。 夜小楼收起舆图,上前一步,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只听得噗通一声,一具尸体从门后摔了出来。夜小楼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没能接住。已经出现腐烂迹象的脆弱尸体摔在地上,差点溅了夜小楼一身。 幸好雪千影手疾眼快,把他拽了回来。 两人用帕子捂着脖子,从大门缝隙钻进余氏家宅。这才发现大门后面除了摔出来的那具尸体之外,还有一具。正好横在门口,任何想要从门口经过之人,都得从他身上跨过才行。幸好雪千影和夜小楼足够小心,不然怕是也会被绊一跤。 “从姿势简单判断,应该是在外逃的过程当中,被人从身后杀死的。”夜小楼说着,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尸体身旁,并没有发现尸体曾经被挪动过的痕迹,也没找到脚印。 而雪千影则站在门板后,指着门板上一处血迹:“那具摔出来的尸体,之前应该是靠在这里的。” 夜小楼点点头,伸手轻轻推了推门板:“大门被堵成这样,凶手是怎么出去的?翻墙?”他转身到门楼附近的院墙边,掏出夜明珠仔细检查了一番,却没能找到翻墙而出的痕迹。 按照他们之前的猜测,如果凶手是正常人,则很有可能是两人或者多人配合,而且皆是高手,那这一丈多高的院墙,确实不足以拦阻凶手。 可如果是服药之人……想到这里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他们的疏漏:忘记向尹落鸢打听回春丹究竟有什么样的功效。而现在传书肯定是来不及了。 两人找不到凶手离开余氏家宅的痕迹,决定继续往前走。一进院子里尸体不多,不算门口两个,还有四具尸体。雪千影用细粉将几人的位置按照尸身轮廓勾勒出来,便喊夜小楼帮手,将这四具尸体与门口两具挪到一处,并排安放。 “此六人皆是仙修,这三个和门口横着的这个,都是悟道境。”夜小楼俯身查看一番,除了这个结论之外,并没有找到什么异常之处。 雪千影又仔细查看了他们每个人身上的伤口。除去那个被摔得零碎的尸身已经不容易检查伤痕,另有院中一人脊背处有一块近似于脚印形状的淤青。另外四人,皆是被一招夺命。 两人起身,找了干净的帕子,将每个人的脸遮住,算是简单入殓。至于兵器,也都被夜小楼找了回来,只是因为没办法与亡者对应,只能归于一处,放在尸身的边上。 忙碌完这些,两人穿过一进院子,是一道曲折回廊。回廊的尽头,南北东三个方向各有一道月亮门。南边那道门隐隐可以看见树丛掩映后的院墙,应该是一座花园。而只有东边的那道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笔走龙蛇“同风”二字。 “大门是‘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里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夜小楼点出两块匾额的出处,不禁摇了摇头:“看来这位余家主的野心还不小。门口写着‘和光’,锋芒内敛与世无争,却是上位者自省审慎的心态。这里又要‘同风’,显然是对现状不满,想要扶摇直上。就差把野心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雪千影也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我之前一直想不通,按理来说,这余氏规模不大,也不算富裕,又居于北地寒冷偏僻之地。这一颗回春丹的价值,怕是就足以令余氏倾家荡产,举债多年。何必如此?如今看来,恐怕与余氏迫切想要上位多少有些关联。” “想要上位,不断激励自身才是正途。追求外物加持,至多不过‘虚荣’罢了,即便能得一时之荣光,又岂能长久以论?”夜小楼引用了一段夜氏先祖的训告,很是觉得惋惜:“余氏能以如此微弱的力量延续三代、跻身世家之列,实属不易,却因为一朝虚荣作祟,以至覆灭,还真是世事自有定数,半点强求不得。” “逆天改命之人也有不少啊。说到底,人需自强,自助者天助之。不能总想着依靠外物走捷径。”雪千影倒是不认同夜小楼的最后那句话。毕竟无论是她还是夜小楼,甚至整个莲氏和夜氏,都没逆天而为。 两人说话功夫,天色更亮了些。星月光芒渐渐被晨雾遮蔽,可天色还不足以到足够视物的程度。雪千影拿出莲蔓雪荷琉璃提灯,放入夜明珠,瞬间照亮了一大片视野。 “走吧,这边应该是主院,咱们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些异常。”雪千影指了指挂着“同风”匾额的月亮门。 夜小楼点头,害怕雪千影被尸体绊到,便快走一步,准备去探路。却被雪千影一把拉了回来。夜小楼稍稍一愣,但既然雪千影没有开口,他也没有问。只是被雪千影牵着,小心地避开尸体,踏上小路。 走了没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尸体,粗略估计就有十几具。从服色上判断,这里面穿着锦缎的应该是余氏核心族人,而穿着布衣的应该是普通子弟或者仆役——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发现死难的仆役。 另外院子里打斗的痕迹也十分明显,地上散落了不少花枝树枝,以及断掉的兵器等等。显然这里此前发生过一场大战。粗略判断大多数人都没有反抗和挣扎的痕迹,几乎都是被一招索命。 夜小楼眼尖,突然指了指正房门口的方向。雪千影循着他所指看去,正房门口趴着两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其中一个背心处一大片血迹透出衣衫,这应该是一处致命伤。 而且与所有人的都不同! 第934章 习惯 雪千影和夜小楼在余氏主院里发现了一具致命伤在胸口、而且怀疑是被人穿心而死的女性尸身。因为这显着的不同,两人飞快的扑了过去。 夜小楼将人翻转过来,发现这女子虽然看起来十分瘦弱,但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很年轻。正面胸口处也有一大片血污,与他们两个的判断一致,这人是被人穿心而死的。 雪千影轻轻拨开女子的衣服,找到了伤口。前心伤口较窄,十分平整。后背伤口比前心稍宽不到一指,皮肉有少许的外翻。从两处伤口来判断,这名死者应该是被人以一柄前窄后宽的利器,自身后当胸刺穿而丧命的。 而当利器拔出,女子趴倒在地,之后就再也没被人挪动过了。 “奇怪。”雪千影帮女子整理好衣裳,起身看了看周遭情形,很是不解:“这里应该是余氏主院,可你看所有的尸体,应该都没有被人动过。按理来说,含欢亦欢到了余氏家宅,必然要到这里来寻找余氏家主的尸身——可他们难道只是看一看就撤了出去,并未详细验看?” 不然,这具显然死因与众不同的尸体,必然会引起随行医师的警觉。 可他们竟然没有发现。 而且,据岑枫所说,含欢和亦欢当晚是在余氏家宅落脚,可一路走来,却一具潇氏的尸体都没见到。难不成那个凶手可以凶悍到一众潇氏精锐都没人能逃出这一座小小宅院的程度? 就在雪千影发愣的功夫,夜小楼已经钻进了正房,翻找了一通,又呼唤雪千影一起进去。 “发现了什么?”雪千影循声进到室内,见夜小楼正站在一张梳妆台前。 “这边是梳妆台,妆奁齐全。那边还有一张书案。我翻了一下,上面许多文书的批注和落款,都写着一个‘鳌’字,应该是余家主的名字?”见雪千影点头,夜小楼继续说道:“由此可以断定,这里就是余家主和夫人日常起居的房间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站在梳妆台前环顾四周,这房间里没有尸体,几乎没什么血腥气,看来打斗杀戮都发生在院子里,凶手或许从未进过房间。 梳妆台上有些乱,妆奁的小抽屉有好几个都是没有阖上的。膏子,香粉,口脂,也都像是刚刚用完随意摆放的一般。装眉黛的盒子是打开的,盖子放在一边,却没有取出任何一支。铜镜边上,还放着两支步摇和两支折钗,还有一把梳子,上面还粘着几根头发。 从这些细节来看,余氏事发时应该是早上。余夫人正在对镜梳妆,外面突然传来声响,惊得她扯掉了几根头发。她来不及完成梳妆,直接跑出去查看,没想到凶手就在门口,将之杀害。 雪千影抬步就要往外走,想从门口两具女尸之中找出那个上妆未完的,应该就是余夫人了。 却差点撞上夜小楼。 夜小楼手里拿了一摞纸笺,送到雪千影面前。 “这是什么?” “从内容上看,这应该是书信的草稿。上面涂抹的痕迹很多,没有落款用印,不太可能是要寄出的信笺。可是你看这里,”夜小楼指着其中一张的开头,念道: “三月初五得沙平许兄传信,得知回春丹之妙用。余有一妹,乃先考妣之掌上明珠,余亦视之如心肝。今小妹体弱,缠绵病榻多年……余筹措金银两箱,玉器杂项一箱,另有少许兵器,若不合意,余还可再行筹措。万望赐下回春丹,助小妹康复。余残生当做牛马报之。余鳌叩首以待。天机三十二年三月初七。” 雪千影摇了摇头,看来自己多少误会了这位余家主的为人。又蹙眉想了想:“三月初五才得到消息,这书信落款是三月初七,哪怕他立时誊抄寄出,对方也没有丝毫耽搁和拿乔,直接送来了回春丹,最快最快也得三月初八。可迎风镇被屠是何时?” “我记得岑枫说,平沙寮署换防经过此地,正是三月初八午后,彼时镇子上已经没有活口了。”夜小楼肃然说道。 这也佐证了雪千影之前的判断,余氏事发时是在清早。 服药不到一天,遂暴起杀人?便是回春丹能有这般效力,余家主那体弱的小妹也未必承受得住。 况且,算算时间,很可能这位余娘子尚未服药。甚至余氏都还没有拿到回春丹。 “这位余家主不仅有留草稿的习惯,还有保留来往通信的习惯。我翻找了书案周遭,并没有找到任何关乎回春丹的回信。”夜小楼又拿出一叠书信,“虽然时日不久,灰尘累积不多,但如果从中间抽走一封,也还是能够看出端倪的。” 况且,若真是有人想要毁灭痕迹,直接放火就是了,根本不会留下这些书信。 所以,这个凶手,怕是算准了一旦事发,所有人的怀疑都会集中到回春丹上,招式上掩饰得极为小心,却根本不在意其他的证据——还真是有恃无恐啊。 夜小楼找了单独的乾坤袋,将一应证据小心收起。以备来日对质所需。 雪千影走到门口,又仔细验看了两具女尸。两人穿着差不多,都是锦缎,但先前那个被穿心而死的女子,颜色稍显寡淡,绣样也简单许多,且身量瘦弱单薄,腮边无肉,头发散乱,不着发饰,且后脑发量明显比周遭少些,应是常年仰卧造成的枕秃。 另一个衣着更华丽些,身形富态,腰臀宽坠,显然是曾经生育过多个子女。而且这位脸上有粉黛的痕迹,头发是挽着的,但仅靠几根发带固定,也未着发饰。如此看来,这一位应是余夫人。 余夫人的致命伤亦在脖颈处,伤口左深右浅,看似被利爪封喉,但伤口较之前所见,却平整许多。而且伤口的深度,远比之前验看的百姓深上一些,除了割破颈动脉、以致快速失血而亡之外,整个喉管也几乎被切断。 如果杀害余夫人的凶手,与杀害镇上百姓的凶手是同一个人,那么留有这样区别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凶手杀人还不够熟练。自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除了那两个左右配合杀人的凶手之外,还有第三人动手。 “茕茕,你看这里!” 雪千影应声抬头,就见夜小楼竟然将房门口挂着的匾额给拆了下来。 第935章 妹妹 雪千影见夜小楼在拆匾额,连忙起身帮手。终于将匾额平稳的放在地上。 这块匾是阳刻,上面写的是“破浪”,应是出自“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千古名句。但夜小楼把它拆下来必然不是因为上面写了什么。 很快,雪千影也发现了问题的所在,“浪”字中间一点本该有的阳刻突起,竟然被削平了。而他们之所以还能认出这个“浪”字,仅仅是因为牌匾使用太久,风吹日晒之下,给字迹边缘留下了明显的轮廓。 夜小楼特意摘掉一层手套,用戴着干净手套的手摸了摸那个点:“应该是被利器削掉的。”说着,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套,递到雪千影面前。 “铁屑?” 夜小楼点点头:“这显然是铸造不过关的兵器造成的。至于为何杀人要用不过关的兵器,我猜测是为了留下不够整齐的伤口,好冒充利爪。” 雪千影也认同夜小楼的判断,并将自己方才验看两具女尸的结果说了:“之所以余夫人的伤口又深又平整,应该就是因为杀害她的时候,凶手的兵器尚新,还算锋利。而凶手杀人的力道并未控制。后来慢慢兵器钝了,还用同样的力道出招,所以留下了看似利爪伤人的痕迹。” 至此,雪千影和夜小楼终于可以断定,迎风镇的惨案并非是服用回春丹后暴起伤人,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两人快速收殓了主院里所有尸身,跟前院一样,摆成一排,遮盖面庞,并将兵器归于一处。 但并没有找到符合余家主身份的尸体。 按理来说,余家主修为不低,也在悟道境,应该能与凶手过上几招,所以身上留下的伤痕必然不止致命伤一处。可他们找到的伤痕多的尸体,身上的衣服和饰物,与余夫人实在不能相配。 至于另一具女尸,雪千影怀疑就是余家主信中提到的小妹,年龄和穿着都对得上。可这一位据说是常年卧病,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而且在主院两边厢房之中,雪千影和夜小楼也没找到有这等身份女子居住的痕迹。所以尸体出现在主院,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茕茕,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两具女尸的死有些不同?” 雪千影听了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被怀疑是余小姐的女尸,是被人从身后杀害,穿心而死。而余夫人则是被人正面袭击,封喉丧命:“所以,应该是余小姐跑来给余夫人报信,可惜她卧床多年,脚程不快,刚到门口就被凶手追上杀害。而此时余夫人听见声响,出来查看,又被凶手抹了脖子。” 夜小楼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猜测的。” 余氏兄妹之间的深情,姑嫂之间的情谊,还真是叫人无比唏嘘。 正院再无通向别处的甬道,两人只得原路返回,去了北边的院子。北边的院子是一座小规模的校场,地上除了尸身,还散落着许多兵器。夜小楼扫了一眼院墙边上空置的兵器架,对这些兵器的来历有了判断。 此间有尸体二十多具,有男有女,除了两个看起来年过四旬的,剩下看起来大多不到二十。这些尸体大多没有反抗的痕迹,都是被一招割断了脖子。而两人验看之下,除了这边尸体的伤口更为平整之外,并没有再发现其他异常。 小校场后面是一处花园。花园里散落了两三具尸体,看穿着都是仆役身份。穿过花园,又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门上挂着匾额,写着“暄妍”二字,一看就是女子居住的院落。而院子里的布置和房屋内的陈设,也证实了两人的判断。 这座院子里趴着一具尸体,是一位老妇人,看起来约么有六十多岁,荆钗布裙,看似仆役,身边不远处还散落着一对断掉了峨眉刺。 夜小楼走过去看了看老妇人的手,果然拇指和食指上布有老茧。手掌上还有两道细细的疤痕。又捡起峨眉刺拼接了一下:“这是一位悟道境高手,虽然此前受过重伤,但修为大致与我小城哥相当。”说着,又检查了老妇人身上,“这位前辈身上的伤痕非常多,应该是拼死打斗造成的,而且从伤口的走势判断,与之对战的不止一人。” 雪千影站在老妇人的身边,四下看了看,突然发现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亮光。她循着亮光走进屋子,果然是一间女子的闺房。而且即便是空置多日,仍能闻到少许汤药的味道。 床榻边上的脚凳上,躺着一具男尸,身着锦缎,头戴金冠,腰间扎着金带,还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这具男尸身上伤口繁多,几乎可以用皮开肉绽来形容,衣袍也被血液浸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雪千影撑开他的手掌,果然留有常年握剑的痕迹。 综合来看,这一位应该是余氏的家主了。 夜小楼站在门口,看着雪千影和脚凳上的尸体,缓缓说道: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余家主清早来探望妹妹,可能是想要告诉她回春丹的事情。恰好遭遇了袭击。余家主拼死与凶手们纠缠,让妹妹去给余夫人报信。可余家主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凭借自己的修为,也只没能拦住凶徒一时半刻。凶徒一路追杀余小姐至主院,路上遇见的人也格杀勿论。最终,余小姐虽然虽然跑到了主院,但凶徒须臾而至,将她和余夫人先后杀害。之后更是将余氏所有人屠杀殆尽。” “至于院子里的那位前辈,”夜小楼想了想又补充道,“她的峨眉刺上,一支錾刻‘夜阑’,另一支刻着‘若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天灵一二六零年以散修身份、排名名仙擂个人榜单第四的夜阑元君文若英前辈。她与莫夫人是好友,莫夫人重伤之后,她还曾出手帮过阿横,平定康州之乱。也因此受了伤,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会出现在余氏,想来是余家主重金相请,专司保护余小姐的。” 只可惜,两位悟道境高手拼死一战,也没能拖住凶徒须臾片刻。余氏和迎风镇的百姓,终究还是没能逃过灭顶之灾。 第936章 断口 雪千影和夜小楼终于找到了余小姐居住的院落,也由院中的痕迹推断出,这里或许就是杀戮的开端。 后来,两人又在北边院墙上找到了抓钩和绳索的痕迹。院外不远就是丘陵。隐约还能看见几棵高耸的杉木。若是用抓钩布置滑索潜入院中,的确非常容易,而且几乎不会惊动任何人。 至此,除了没有找到潇氏中人的尸身,迎风镇曾经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雪千影突然想起了南边的花园:“正常来说,清早的花园里应该不会有人活动,最多只是零星洒扫的仆役。所以花园里的尸体应该是最少的。潇含欢潇亦欢都是女儿家,爱洁,挑选一个尸体最少的地方歇脚,或许也十分合理?” 夜小楼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余小姐所居住的院落:“这里也只有两具尸体,而且三月初的天气,又是夜间,在花园里露宿,是不是太……” “也许她们还没来得及搜索这边,只去看过主院呢?不管怎样,咱们去看看就知道。”说着,雪千影拉着夜小楼,一路往南跑去。 果然,两人在南边花园里找到了潇氏子弟的尸身。 夜小楼简单清点了一下,总共有三十多具,横七竖八,血流满地,十分骇人。 雪千影和夜小楼没有挪动尸体,更没急着往里走,只是站在花园边缘处,用肉眼观察了一下,就发现了潇氏尸体和余氏的不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被一招击杀的,也因此保留下更多的证据。 潇铭圭为了确保两个女儿的安全,派过来的都是潇氏的精锐。潇含欢和潇亦欢堪堪摸到悟道境的门槛,可这四队人一水儿都是悟道境,平均每队至少还有两个悟道境高手。即便是夜半遭遇强敌突袭,也有足够的实力与之一战。 而面对这样一群小时精锐,凶徒不再敢使用劣质的兵器,一定是要使用平日里最为趁手的利器。这样留下的伤口,也与此前余氏尸身上留下的万全不同。 夜小楼整理了一下手套,又捂好了口鼻:“我去验看伤口,你在周围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些别的东西。” 见雪千影点头答应,夜小楼便开始逐一检查尸体上留下的伤口。从平整程度、伤口深度等等方面来看,这伙凶徒,至少有十一二人动过手,其中八人用剑,两人用刀。还有一些,应是十分狭窄又锋利的凶器留下的,且伤口皆在不致命处,一时判断不出是何种兵器。 雪千影这边也有新发现。她找到了花园几棵树木都有树枝被利器切断的痕迹,但这个断口很不寻常。雪千影拔出红尘试了一下,如果是被刀剑砍断的,断口应该更为平整。但她所发现的几处,更像是被锯子锯断的,断口表面是有层次的,有点像缩微的梯田。 她招呼夜小楼来看,夜小楼伸手摸了摸,雪千影的推断没错,这断口上还留有一些锯末。想了想,他拿出一把自己平日里做木雕用的小锯,找了一段树枝,几下就锯断了,对比一下树上留下的断口。指给雪千影看。 “果然非常相像!”雪千影有些惊讶,看了看夜小楼手里锯。这把小锯上面用来切断木头的不是平日里常见的那种锯齿形状的锯条,而是一根细金属丝,约么有琴弦粗细,但表面却不如琴弦那么光滑。 夜小楼想起了他没有确定的那种凶器,跑回去跟尸体上的伤口对比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看来,这凶手当中,有人懂得弦杀术。” “青元。”雪千影不情不愿地吐露出这个名字。 夜小楼凝重地点了点头:“如果真是青氏动手,那就容易解释了。青氏中人在屠尽迎风镇后,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潜藏暗处,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潇氏的两位小姐带人前来。于是趁着夜黑风高,青元先在花园里用细弦布下天罗地网,而后青氏二老率人出手袭杀。从潇氏子弟身上留下的伤口来看,这场屠杀只持续了不到半刻钟就结束了。” 弦杀术所用丝弦是特制的,因为表面不够光滑,本就不容易反光,若是再涂有暗色哑光的漆,几乎可以与环境融为一体。且在布置的时候,除非失手导致绑缚丝弦的树木折断落地,否则悄无声息。若是当日余月色不明,星光暗淡,值夜之人又不曾频繁巡视花园外围,根本就发现不了。 “至于青氏为何允许那几人突围,将潇氏两位小姐的尸体带出去,我猜想,”夜小楼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是为了激怒潇氏。” 可激怒了潇氏,青氏会得利吗?这也是雪千影始终不能确认青氏就是元凶的原因之一。 “阿英和璇玑可能没跟你说过,阿横怕你烦心估计也没提过。最近这小半年,潇氏和莫氏之间闹得很不愉快。原因你应该能猜到几分。”夜小楼勾着嘴角,似是苦笑。 “因为矿石?”雪千影皱起眉头。两家一东一西,又没有共同的水域,若说利益上能够产生冲突,那么也只有矿产这一件事了。 夜小楼点点头:“就是因为矿产。炎州的矿石又好又便宜,很快就取代了康州的矿石,垄断了宁州、聚州、晋州三地的生意。之前莫氏的矿石,还能往西卖给迟州。可偏偏潇大公子雷霆手段,绕过阿横,与洪立华达成了协议。阿横不满,在康州邺州境内,驱逐了所有的炎州商户。清欢的脾气,你最知道,向来是以眼还眼的,也将炎州境内的两州商户。这一来二去的,梁子就结下了。” “所以,”雪千影叹了口气,“不论凶手是不是青氏,此时出手屠杀迎风镇,目的都是为了将矛头指向回春丹。而即便我们知道回春丹并非出自莫氏,但并没有证据能够帮阿横清洗清嫌疑。利益结怨在先,杀子之仇在后,潇氏怕是要成为针对莫氏开战的先锋了。” 而其他世家,或者坐山观虎斗,或者浑水摸鱼,或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总之都不会吃亏。 第937章 主意 雪千影和夜小楼从余氏花园里找到了潇氏子弟的尸体,还从树木断口上找到了凶手使用弦杀术的证据,青氏的嫌疑再次加深。 而凶手不论是不是青氏,两人都怀疑,是有人想要挑拨潇氏与莫氏开战,从中得利。 “可我还有个疑问。”雪千影看向花园里的尸体:“含欢亦欢先后被杀,潇氏子弟确认不敌的情况下,他们为何选择带着尸体突围,而不是放出信号求助沙平寮署?难道是判断那边即便派人过来,也抵挡不住,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夜小楼摇摇头,这个问题,怕是只能去问那几个幸存者了。 两人没有从花园之中找到更多的证据,为了防止潇氏派人前来验尸,所以两人也没有挪动尸体,甚至害怕影响验尸的准确,也没敢焚香祭拜,只找了帕子将每个人的脸遮住,又拆了镇子上几个草棚,将尸体简单遮盖住,防止突降大雨,毁灭痕迹。 离开之前,雪千影找了几块被丝弦弄断的木头,将之与自己二人验尸时用过的手套、绢帕全都一起收入乾坤袋当做证据。夜小楼想起了那块被削掉一个点的匾额,特意折回去将其收了起来。 两人找了个水井,舀了些水,冲洗了手上沾染的污渍,又各自洗了一把脸。不再耽搁片刻,御剑返回了沙平城。 到了沙平城,两人没等报出身份,就被潇氏寮署的子弟认了出来。如此贵客,自然要请到寮署好生招待。两人也不多客气,一头扎进潇氏寮署之中,大吃大喝一顿之后,一觉睡到了快天黑。这才起身洗沐,被岑枫请去用晚膳。 岑枫和曾言已经没有两人离开之时那般忙碌了,雪千影和夜小楼去到正厅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小声商量着最后几件事。 沙平城的善后已经基本完成。许氏家主夫妇的牺牲,将这场突如其来的杀戮对于沙平城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也正因此,岑枫亲自下令,将许氏家宅改建为许氏家祠,供奉许氏先祖和家主夫妇,请城中德高望重之人,亲撰两人生平,刻碑供奉,并允许全城百姓前来祭奠祭拜。扶立许氏大公子为新任家主,另择新址为许氏修建住所。更明着嘱咐曾言,对于许氏,要多多帮衬,不能让侠义之后凉了血、伤了心。 曾言一一记下,说是会拟个详细的章程出来,给岑枫过目之后,再仔细去办。岑枫对曾言的态度很是满意。 夜小楼和雪千影坐在屏风后一边喝茶等候,一边仔细阅读潇氏医师的验尸记录。听了岑枫这些话,夜小楼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屏风外岑枫的方向,不禁摇了摇头,“岑枫这架势,是要强行将许氏推入世家之列?升米恩斗米仇,岑枫这么干,将来供养个仇家出来,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雪千影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可夜小楼的话还是被岑枫听到了。等送走了曾言,他亲自向夜小楼求教,他知道这件事做得不太公平,却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至少许氏夫妇的牺牲,乃是为了全城的性命。若是什么都不做,倒是要人指摘我潇氏薄情寡义了。” “若许大公子是个自强的,你这样帮他倒也算了,可若只是个会躺在父母功劳上不思进取的纨绔,你这一番心血东流不说,人家没准还不肯领情,多可惜。”夜小楼耸了耸肩,他帮着夜一行治家多年,更懂得这里面的门道,又因对岑枫的观感实在不错,故而才出言提点。换一个人,怕是还不愿开这个口呢。 岑枫沉思片刻,觉得夜小楼说得有道理,可他自己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夜小楼招呼他凑近了,低声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吧:许氏夫妇自然要祭奠,但不能在许氏家祠,你把许氏旧址改个名字,什么忠义祠侠义堂的,都行。总之,正殿供奉许氏夫妇和许氏此番死难之人。可偏殿呢,难道要空着?你得再加一些别的。你潇氏寮署子弟有没有缉拿盗匪而殉职的?散修之中,有没有为了救助百姓而殒命的?就算是普通百姓,有没有见义勇为而丧命的?你让曾言贴个告示出去,只要是忠义侠义之辈,死后都有机会进这个祠堂受全城百姓供奉。不过碍于祠堂初建,财力物力都有限,先选出十个八个的就行了。” 岑枫眼珠转了转,瞬间明白了夜小楼的意思,忍不住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还没说完呢。”夜小楼露出诡诈的笑容,“许氏夫妇的冥诞,你设立个节日,由潇氏寮署和许氏后人共同主祭,一年一次,趁机宣扬侠义之名。这样,你既给足了许氏颜面,又能激励许氏后人,一举两得。” 岑枫点了点头,如此这般,许大公子不断被强化成为全城百姓大恩人的儿子,赞扬,褒奖,关爱,监督,一样都不少,这样的环境下,许大公子长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可远比自己花心思帮助他成材要省心省力得多。 更何况,许氏剩下的几个高手,都已经决定继续留在许氏,帮助许大公子兴家。而眼下沙平城还没有别的家族可以与许氏相争。自己想要通过曾言,对许氏稍稍优待,大可不必做得那般明睁眼露。 而且这样也给潇氏留了退路。就算许大公子不行,许家后人都不行,甚至几年之后许家没落了,没了,那祠堂仍在,香火仍存,侠义之名没有被辜负,到时候也没人会跳出来指摘他们潇氏和沙平城百姓忘恩负义。 想到这里,岑枫起身就去找曾言,将之前的命令除了建祠堂这一条之外,几乎全部推翻,又重新吩咐布置了一通。曾言虽然对岑枫少有的出尔反尔朝令夕改有些发蒙,但直觉上也觉得后面这些命令更合理一些。 沙平城中剩下的善后事宜全都交给寮署来完成。岑枫终于得以抽身。第二天一早,便与雪千影和夜小楼一道返回沙棠。 一路平顺,结果刚一靠近沙棠城,三人还没来得及落地,就听见一阵辽远悲沉的钟声传来。 岑枫当下变了脸色,捂着胸口大叫一声,若不是夜小楼手疾眼快将人抓住,怕是就要从空中掉下去了。 第938章 丧钟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39章 混乱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40章 文书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41章 争吵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42章 信服 潇清欢和雪千影两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差点因为回春丹和莫氏的关联而翻脸。幸好有夜小楼和岑枫从中说和,总算让气氛缓和了下来。 “许多世家看新仙门始终对我纠缠不休,是因为与娘亲这一段渊源。你也是这样以为的,对不对?”雪千影抱着手肘,叹了口气。 潇清欢点了点头,与岑枫对视一眼,都是一头雾水。 唯有夜小楼知道她要说什么。 “其实我与仙门之间的纠葛,远在我出生之前。”雪千影苦笑了一下,却没有把话说得太细,“如今世间仍旧留存的仙门势力,其实是一分为二,其一为明面上仙门遗族残喘延续的新仙门,其二却是以博山公主为首的、昆仑末代仙主雪靥刻意保留下来的势力。” 潇清欢愣了愣,突然道:“难怪我觉得此前来找我帮忙的那个新仙门的信使,有些奇怪。虽然她身份和凭引都是新仙门开具的,岑枫亲自验过,是真的。而且他们也打着为昆仑冤魂昭雪的旗号。可前言后语却都是围着你转。我原先以为,是因为你我有旧交,他们想要说服我相帮,所以才从你我情谊入手。现在听你这么说,确实不太寻常。” “雪靥留下的这支势力,已经渗透入世家和新仙门了,身份和凭引而已,想要多少他们都能弄得到。” 岑枫蹙眉,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潇清欢城府不如岑枫,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道:“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你吗?那你会不会有危险?这事儿阿英可知道?不行,这样放任他们太危险了,你在别处我不管,在我炎州不能出事!” 说着,潇清欢竟然站起身跑了出去,唤来自己的心腹,吩咐增派一倍人手,将小院团团保护起来。 雪千影无奈,若不是当着他的下属,多少要给他留几分颜面,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潇大脑袋,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可正是如此,这份情谊才令人珍惜。 等到潇清欢跑回来,雪千影还是没忍住,甩了他一个白眼,这才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出了这个院子,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金穗合都不行!” 为了郑重和谨慎,雪千影甚至直呼了金悯侄女的名姓。 “我发誓!”潇清欢举起手。 岑枫也举起手:“我也发誓。” “那你们坐稳了。”雪千影深吸一口气:“雪靥留下的这支力量,目的是,灭世。” 潇清欢和岑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两人才齐齐嚷道:“你再说一遍?” “灭世。”雪千影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潇清欢和岑枫加在一起四只眸子,明显经历了一场地震。 潇清欢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岑枫责灌了几口凉茶。两人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不是,他怎么灭?天灾,人祸?天下芸芸众生何以万计,他,他怎么能杀得过来?”潇清欢有点语无伦次。 “天下人是不少,可眼下你炎州境内,不是已经有一村一镇被屠了么?”雪千影挑了挑眉毛。 “……等等,你意思是,回春丹是他们的阴谋?”潇清欢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就算这回春丹杀伤力巨大,可也是因为来不及防备的缘故。一旦世家尤其是大世家有了提防,将服药之人筛查出来困于一处,他们的计划不就落空了?而且你怎么知道这回春丹就是出自仙门的?” 雪千影叹了口气:“他们纠缠了我这么久,我又不笨,也不傻,消息总能有来有往吧。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这回春丹乃是出自博山公主之手。而那个将回春丹以大价钱卖给莫氏的昆仑遗族,就是雪靥留下的人手。” “证据呢?”潇清欢蹙眉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说的话?” 雪千影默默地看着潇清欢。 潇清欢拍了拍桌子:“我不是不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就是说世上没有回春丹我都信。可这件事,受害的不是我潇清欢一人。潇氏上下这么多人,我两个亲妹妹被人杀死至今凶手不知所踪,我姨娘痛失爱女而投缳自尽,我爹爹因此被人激死。潇氏上下悲愤填膺……” 潇清欢喊着叫着,来回踱步,双手乱摆:“我不是非要拿莫氏当替罪羊,可你这番说辞,让我怎么安抚住潇氏上下?再加上这五桩血案……茕茕,你知道死在这五起烂杀事件当中的炎州仙修和百姓有多少吗?将近一千人!一千人啊!茕茕,我潇氏上下,连同本家外姓全都算在一起,通脉境以上的仙修都没有一千人啊!” 雪千影垂下头,她知道,手里没有证据,仅凭空口白牙,别说是潇清欢,就连寻常一个无知妇孺,她都没办法说服。 潇清欢喊叫了一通,心里的火算是泄出了一些,坐在雪千影对面,声音也放低了些:“茕茕,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为难你,这件事除非你能拿出证据。就算没有物证,也得有信得过的人证才行。不然就算我能拦住潇氏上下攻讦莫氏,其他州城和世家呢?我炎州短短数日之内,就接连发生五起烂杀事件,别的州城,就算刨除你口中有人故意为之的那些,也不会好上太多。到时候群情激愤,攻伐莫氏,你都能拦得住吗?” 岑枫也在一旁帮腔:“雪师姐,不是我们潇氏不讲道理。你与莫家主情谊深厚,愿意为她辩白开脱。可你深居小荷别苑日久,不知道这天下情势已经大变。视莫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者,不知凡几。就算你还有其他人证,也会因为害怕惹祸上身,避之不及的。” 潇清欢喘匀了气,又道:“茕茕,这件事,我劝你不要管。琵琶岭你能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再来一次怎么办?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怎么知道那些仙门中人透漏消息给你,不是为了把你卷进来?万一他们原本的目标就不是莫雪歌,而是你呢?到时候你还有什么本事能再一次逃出生天!” 第943章 帮忙 为了说明回春丹真正的来历,雪千影不得不说出雪靥的目的:灭世。可双方说着说着,却从雪千影替莫雪歌辩白,变成了潇清欢劝雪千影远离这件事。 他甚至怀疑,仙门遗族的目的,就是雪千影。 琵琶岭那次,潇铭圭怕儿子冲动误事,不准他露面,还让潇含欢和潇亦欢亲自看着潇清欢,自己带人跟去了琵琶岭,亲眼得见“挚友反目”的戏码,当场吐血,是被族人抬回沙棠城的。 到家之后,父子俩说起这件事,潇清欢连着做了几夜的噩梦,直到雪千影保住性命的消息传来,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眼见琵琶岭一事已经过了大半年,可潇清欢每每想起,还是会后怕,会心悸。 如果琵琶岭的事情再来一次,潇清欢不敢想象雪千影能否逃出生天。 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这些事她不是没想过。仅凭尹落鸢松口太快,本就足以令她生疑。但如果仙门遗族这么做,就是为了把她牵连进去,必然是与灭世之谶有关。那她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里面不仅有她与莫雪歌之间的情谊,还有天下苍生的性命攸关! 雪千影不说话,潇清欢知道自己劝不住她,有一瞬间甚至想要把人扣下,然后传信莲英把人接回去看管起来。可他又想到,世间最为溺爱雪千影之人,莫过于莲氏夫妇和莲英莲芙兄妹。如今四人之中只剩下莲英一个了,以他的性情,怕是要加倍宠溺骄纵自家大师姐,心里才能好受。 潇清欢叹了口气,除了着急,更多的是无奈:“左右我劝不住你。你想怎样便怎样吧。站在家族立场,我可能没法帮你做什么。但若真是琵琶岭再来一次,我拼得不做这个家主,也会去救你的。” 雪千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好好掌管潇氏,治理炎州,就是帮我大忙了。” 潇清欢眨了眨眼睛:“你放心,我已经派出得力的人手,筛查所有服过回春丹之人,看看能不能将他们全都带回到潇氏统一看管。只是这些人找到之后要怎么办,我心里还没有决断。若是一股脑全杀了,我狠不下心。毕竟若是已经开始发疯杀人也就罢了,那些手上没沾过血的呢?都是久病之人,本就十分可怜,结果还摊上这种事情,真是。” “你且将他们看管起来,便是发疯也不要急着处置。阿正已经返回康州,希望能够从莫夫人身上找到治愈的办法。若是能救,他必然亲自赶来帮你诊治这些人。若是真的救不了了,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他们驱于一处,一并处置。” 潇清欢深吸一口气:“你呀,就是惯会给自己身上揽事儿!”说着还伸手拨了拨雪千影的脑袋,被雪千影一巴掌拍开手,又翻着白眼:“我就看看,你长没长白头发!” 雪千影勾唇笑了笑,内心仍不平静。潇清欢说的问题,眼下她一个都解决不了。可潇清欢面对她向来不够硬气,那些质问已经是非常客气的了。换一个人,只要咬死了证据两个字,她便无计可施。 到时候别说替莫雪歌说话,惹火上身,也是必然。 “对了,你那些伤可都好了?这样来回奔波,身体可吃得消?”潇清欢突然问道。 雪千影笑了。潇清欢有个毛病,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就是找借口或者说谎的时候,眼珠会不自觉地往右瞟。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溯回术?”雪千影猜测道。 潇清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点了点头:“是,我想搞清楚究竟是谁把姨娘过身的消息告诉给爹爹的。” 雪千影想了想:“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溯回术了,倒是可以帮你这个忙。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能帮我一定帮,帮不了的我也帮你想办法。总之,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做成就是。” “含欢和亦欢的兵器你可有好好收藏?我想对两个妹妹的兵器,也用一次溯回术。” “……你呀。”潇清欢愣了愣,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桌子:“我看你这头青丝,估计也好不了几天了。夜胜寒,你们抓紧成亲吧,不然请个白头新娘子进门,我怕你脸上不好看。” 夜小楼背过脸去,偷笑了两声。雪千影直接一巴掌拍在潇清欢头上,突然想起昆仑试炼时,潇清欢曾经从修正手里买过一个乌发的药方,不禁看向岑枫,笑道:“匆忙走这一趟,我都没注意,看来阿正这乌发的方子有效啊。” 岑枫是少白头,之前试过很多药方都没有用。可自昆仑归来之后,潇清欢非拿着自己从修正手里买来的药方,逼着岑枫早晚内服外用。短短半年下来,岑枫真的青丝换白发,而且停药之后也没有反复过。 “雪师姐若是真白了头,不妨拿这方子去试试看。跟我家药行买成药也行。”岑枫道。 “记得给钱啊!”潇清欢咋咋呼呼地叫着,“这方子可是我和岑枫的私房钱,少一个子儿我都不答应的!” “掉钱眼里了你!”雪千影剜了他一眼。 玩笑归玩笑。潇清欢很快取来了一套潇铭圭临终前帐子四角坠的金角,还有床头挂着的随身兵器。以及潇含欢和潇亦欢的两把佩剑。 “能行吗?”夜小楼担心地看向雪千影。她的修为并未恢复到巅峰时期,而且现在修习的法门,也不知能不能支应溯回术的消耗。 雪千影将手覆在金角上,吸纳灵气,转化为灵力,充填经脉。再将经脉里的灵力注入到金角之中,桌案上很快荡漾开灵力波纹。雪千影仔细查看了潇铭圭临终前三日的影响,除了几个负责照料的仆役和两名潇氏医师,就只有潇清欢和潇铭圭的一个侄儿去探过病。 这位侄儿前来探病的时候,还特意屏退了左右,与潇铭圭耳语了几句。虽然溯回术里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婶母”和“投缳”四个字,还是清晰入耳。而侄儿走了之后,潇铭圭的情况就急转直下,医师赶来也没能留住潇家主的性命,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第944章 溯回 雪千影从溯回术中找到了激死潇铭圭的元凶。但溯回术消耗巨大,雪千影收了术法,虚汗连连,接过夜小楼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潇清欢却还在发愣。堂兄去探病的事情,事先与他说过。便是拷问几个贴身照顾潇铭圭的仆役的时候,那些人吐露出潇清如的名字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分怀疑,甚至还当是仆役们故意推脱。 千想万想,潇清欢甚至连爹爹和姨娘心有灵犀这种玄幻的可能都愿意接受。却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一直信任的堂兄,激死了爹爹。 “可,清如公子为何要这么做?”岑枫也不能相信,“明明家中不论大事小情,清如公子平日里是最为支持清欢的!” 雪千影摇了摇头,累得不想说话。 “做得这般明睁眼露,显然是有恃无恐。若不是猜到你得了仆役的口供也不会怀疑他,就是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撑腰,料你拿住了把柄也不敢发落。”倒是夜小楼对这种争斗算计习以为常,不仅建议潇清欢暂时按兵不动,暗里派人跟踪调查,次子有没有串联族人,妄图夺位,或者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而且还建议潇清欢不妨假做颓败,放长线,钓大鱼: “我要是你,就先装病,正好我和茕茕来了,对外可以让岑枫说,是我们与你生了争执,你被气病了。至于岑枫嘛,要不就遇刺受伤?或者积劳成疾?总之,你要是不想独自一人面对潇氏全族,不妨也装病。眼下潇氏这个情形,只要少了你们两个的威慑,不论是你那个堂哥也好,还是其他人也罢,正是跳出来的好时机!到时候,你再一举解决族中所有野心之辈,何乐不为?” 夜小楼歪着脑袋,很快就勾勒出几乎完整的计划来。惹得潇清欢和岑枫啧啧赞叹。 “若不是你与茕茕要好,我又多少知道你的品性,就你这一番话说下来,我都要怀疑夜氏门风了!”潇清欢趴在桌子上,若不是失去父亲和妹妹的巨大悲痛当头,怕是他都要笑出声了。 岑枫见潇清欢已然是赞同了夜小楼的计划,突然捂着肋下:“诶哟哟,疼,好疼啊。我在沙平城里受了重伤,又一路奔波,实在是扛不住了,少家主能否允我告假,闭门养伤?” 没等潇清欢答话,雪千影拿了一瓶血红血红的浓稠药水,塞给岑枫,语气虚浮,但多少带着点看戏的态度:“做戏做全套,这个是婉婉之前调着玩的,又有阿正帮着完善过,无论擦洗还是剐蹭,颜色都不会掉,非得七日才能消失不见。而且气味与血腥气十分相近。你把它抹在皮肉上,再裹上几层纱布,就算是老道的医师,只要你不脱衣服,也绝对看不出来真假。” 岑枫比了个大拇指给雪千影,接过药水,钻进了净室“梳妆打扮”。 “对了,这事你怕是还得跟金小姐通个气。”雪千影提醒道,“或者把她先送走。不然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拿她做文章,你就要被动了。” 潇清欢点点头,说自己对金穗合已经有了计较。他目送岑枫去净室,又看向雪千影和夜小楼:“那你们两个怎么办?夜胜寒可以做冷脸不理人,但潇氏上下很多人对茕茕都太过熟悉了,你又不擅长这种人情应对,怕是招架不住吧?难道你也装病不成?” 雪千影垂下双眸:“我要尽快赶到康州去。服药之人能否被医好,决定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而无论哪一种结果,康州都是关键。而且,”雪千影顿了顿,抬头看向潇清欢:“这件事阿横处置得越果决,那些浑水摸鱼之辈,嫁祸的机会就越少。就算不为阿横,不为莫氏,也为芸芸众生。毕竟这天下又有几人是该死的呢?” 潇清欢喉咙动了动,把继续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巴掌伸到雪千影面前:“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拦不住你。我拿性命向你保证,炎州绝对不会再出类似的事情。” 雪千影也伸出手,与潇清欢重重击掌,相约为誓。 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雪千影又对潇含欢和潇亦欢的佩剑分别施展了溯回术,果然证实了此前雪千影和夜小楼的种种判断。潇氏众人确实实在余氏花园中遇袭的,而且也终于确定,凶手并没有之前两人判断的十一二人之多,而是仅又九人,其中八人成对,皆是左右手配合动作,三对用剑,一对用刀。另有一人布置施展弦杀术,阻拦众人逃窜和求援。 而为何潇含欢和潇亦欢当时没有放出信号求助,也在溯回术中找到了答案。九名凶手在动手之前,竟然联手在余氏花园上布置了一个结界。不仅断绝了潇氏众人放出信号的念想,更将杀戮的声音也一并隔绝了。 这些人的服色看不出来历,但至少暂时找不到青氏中人的痕迹。但估计是一早便计划好不留活口,所以这些人没有遮面,雪千影仔细看了每一个人的容貌,也没有找到易容的痕迹——自然,寻常仙修易容之后是不能使用灵力的,除非这些人乃是精魅一族,或者通晓精魅一族幻形的秘术。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以溯回术得到的线索,暂时不能认定这些人就是青氏中人。至少当中没有青元和青氏二老。这让雪千影和夜小楼多少松了一口气。 “想来他们之前对余氏动手,也布置了结界。不然余氏家宅地处迎风镇正中,事发那日镇上没有集市,清早安静,不可能半点声响都没有传出来。”雪千影收了溯回术,放下两把佩剑,靠在椅背上,好半天才喘匀了一口气。 潇清欢眼见两个妹妹遭逢毒手,额角青筋暴跳,脖子瘪得紫红,两只拳头攥得紧紧,指节都被自己捏得青白,嘴唇也咬出了血痕。五内郁结之下,喉咙里一阵腥甜,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却被潇清欢强行以灵力压制了下去。 “此仇不报,我潇清欢誓不为人!”潇清欢沉沉地低吼了一句,一拳挥出,将桌案拍得粉碎。 第945章 脉案 雪千影通过溯回术帮潇清欢找到了激死潇铭圭的凶手,又查明了潇含欢潇亦欢姐妹遇袭的真相之后,她与夜小楼没有耽搁,直接离开了潇氏,赶赴康州。 潇清欢亲自将两人送出沙棠城,更对雪千影千叮万嘱,一定要小心谨慎,切忌被卷入事态之中:“我知道我劝你也没用。可你就当为莲氏着想为阿英着想呢?” “是是是,我都记下了。”雪千影道,“炎州的事情,你传信告诉阿英一声,若是你实在支应不过来,又信得过我莲氏的话,不妨找阿英帮忙。” 夜小楼也道,自己这点小伎俩,只需潇清欢与莲英完整的说上一遍,这位擅出奇谋占尽天下之才的莲家主,若肯出手,必然能够做得更加滴水不漏。 “你们放心,送走你们,我就去给阿英写信。便是潇氏上下再无我可信之人,我也会相信你们姐弟的。潇氏的事情阿英不好插手,容易引人诟病。但清查服药之人,帮忙看管约束,这些事情,眼下我的确寻不到更得力的人手去做,只能拜托给阿英帮忙了。” 雪千影点点头:“凡是以你自身安全为上,实在不行你就逃到长州去,去投奔金氏,那些宵小之辈,对我莲氏一贯忌惮,谅他们不敢去要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还在,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夜小楼接着说道:“不如你每天给我们传一封信,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让他们知道,你跟茕茕一直有联系,多少是个威慑。哪怕出了什么突然的变故,我们也很快就能察觉,便是茕茕这边赶不回来,我也会想办法回来助你。” 潇清欢感激地拍了拍夜小楼的肩膀:“好,我会记得每天都给你们传信的。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成这样,这毕竟是我家啊,好歹我做少主这么多年,总有些势力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都点了点头,表示相信潇清欢的手段和城府。但也明说,就害怕对方突然发难,打潇清欢个措手不及,或是利用潇清欢本就冲动的性情,对他不利。 潇清欢苦笑一声:“能让我冲动的,不过是爹爹姨娘,两个妹妹,还有岑枫罢了。如今再加一个穗合。可师父说过,人随着年纪的增长,失去的东西多了,心总会变硬的。” 提起莲威,雪千影也有些黯然。夜小楼害怕两人越说越难过,赶紧与潇清欢正式道别,拉着雪千影上路。 在雪千影和夜小楼连番奔波调查炎州多起伤人事件的同时,修正和商序也于三月十七的正午前后赶回了康州。 修正回到家中,顾不得安顿商序,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莫夫人。可不仅莫夫人不在,就连莫雪歌莫雪蝶和修齐也都不在家中。 “可是出了什么事?”修正抓住一个莫氏暗卫的小头目,焦急地问道。 那人见是修正归来,也顾不得有商序这个外人在场,直接说道:“今天清早,夫人趁着看管的守卫换班的时候跑了出去,家主和二小姐亲自带人,分头去追了。” “那我兄长呢?”修正追问。 暗卫面露难色,在修正的一再追问下,这才解释,说这已经不是莫夫人第一次逃窜出去了。昨日午间,莫夫人也跑出去过一次,伤了城中十几个普通百姓的性命。昨天夜里,修齐就亲自出面善后去了,至今还未归来。 修正听了脸色越发阴沉。莫夫人越是失控,就代表着治愈的希望越是渺茫。 护卫见他如此,连忙禀告了一个“好消息”:杨文率领药王谷中擅毒的弟子,于今日一早已经赶到了莫氏,先安排在侧院休息。 修正点了点头,叮嘱暗卫不论莫雪歌、莫雪蝶和修齐谁回来,都要第一个告诉他知道。又命人安排商序前去休息。商序却不肯,他答应了雪千影,此一行不论发生何事都要保护修正周全,即便是在莫氏,也该寸步不离才是。 修正无奈:“可前辈这样跟在我左右,未免太过明睁眼露,也不便咱们行事不是?” 商序笑了笑,直说这个好办,叫暗卫去找一套合他尺寸的莫氏服色,给他换上也就是了。 “这怎么使得。”好歹商序也是一家之主啊!可后半截话,修正却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商序只当是他客套,并未理会:“咱们现在去见你师兄?” 修正只好带着他一起去了偏院。到了杨文的房间门口,商序没有进去,真当自己是个护卫身份,就守在门口,一副防止外人偷听的架势。 修正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自己推门进了房间,却见杨文和十几个药谷弟子都在。 多日不见,兄弟叔侄之间少不得有很多话要说。但此来之前,杨文已经从修正的信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因早到一日,莫氏这边的消息他们知道的远比修正要多。故而行礼未必,杨文就拉着修正坐下,塞给他厚厚的一叠脉案。 “除了莫夫人之外,莫家主还捉到了一个服药之后为祸乡里的仙修,正关押在莫氏地牢之中。我们没见到莫夫人,先上手了这个病人,诊察了一番,又向莫氏的医师详细询问了莫夫人服药前后和毒发前后的详细状况,都记了下来,你先看看,看完咱们再合计。” 杨文的话说得简明扼要,但修正还是听出了重点,杨文明确说了是毒。杨文从不会信口开河,他会这么说,一定是找到了确信的证据。这一点让修正心生希望。世间奇毒不知凡几,但只要不是立时毙命的剧毒,总有解毒的可能。 一个年幼的药谷弟子,从修正怀中拿走了脉案,逐字逐句,朗声念诵。修正越听越是心惊。刚刚生出的希望,再次被现实撞得粉碎。虽然杨文肯定是中毒,但却没有找到究竟是什么毒。至少从脉案来看,地牢病人的毒已经侵蚀脑髓,想要解毒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等到脉案念完,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修正突然问道:“这脉案写得十分详细。除了这些,师兄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 第946章 当断 修正听了杨文等人记录的脉案,写得已经是十分详尽。至少从脉案来看,解毒的希望十分渺茫。 杨文见修正发问,似乎早有预料。他只迟疑了一下,便指了自己一个最擅长解毒的女弟子:“夏梦,你与你师叔说罢。” 夏梦点了点头,起身对着修正先施了一礼:“小师叔安好。既然师父让我说,那我便直言不讳了。只是接下来的话未免有些骇人听闻,师叔便是不信,也请等我把话说完再行质疑。” 修正点了点头。 “这世间之毒,我见过何止千百种。唯有这种,不仅没见过,甚至抓不到半分头绪。只因为这种毒,是活的。” “活的?!”修正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觉自己打断了夏梦的话,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 但夏梦对修正的反应似乎在意料之中。不止是她,在场所有人,对修正的反应都不意外。 修正见此越发心思一沉。看来夏梦这个说法,某种程度来说已经是自己师兄和师侄们共同的结论了。 夏梦继续说道:“我说它是活的,并非是某种虫子或者活物进入了人体,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与灵力近似,却又不完全相同。这股力量进入人体之后,会慢慢侵入脊髓,而后经由脊髓上到脑子里,最后控制人脑,进而控制整个人。可以说,一旦发病,这人已经不是他自己了,而是被这股力量控制的行尸走肉。所以,为了方便起见,”夏梦瞟了修正一眼,“我们跟服过回春丹并发病之人,叫做尸人。” “尸人。”修正重重喘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将这股力量抽走之后,人会好转吗?” “不会。”夏梦说得斩钉截铁,反正这个时候迂回也不能带给修正半分安慰,还不如直说,“且不说这股力量离开尸人之后要去向何方——莫夫人的情形我们还没见到,只说地牢里的那个——尸人已经完全没了自己的神志和记忆,如果将这股力量抽走,就只能是一具尸体了。” 修正不再说话。 夏梦敢这么说,是已经经过多番的诊察和辨症。而且她害怕修正一时不能接受现实,没敢直说的是,他们在修正抵达之前,刚刚利用地牢里的尸人做过试验,一旦毒发,人体机能也会被快速侵蚀,连最基本的反射——如疼痛反应,避光反应,甚至膝跳反射,也全都会消失不见。 杨文道:“急着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劝劝莫家主。” 修正双手攥了起来:“师兄的意思是?” “我们听说,单这两三日光景,莫夫人就跑出去了两次。加上最初发病时死伤的莫氏护卫,死在莫夫人手上的人命,已经有四十多条,其中过半都是悟道境的高手——今日还不知结果如何。照这么下去,阿正,看管约束皆不是长久之计,人总有懈怠时候,可这尸人不吃不睡,精力无穷。又如何看得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修正把自己一双本就苍白的手,攥得半分血色也没有,直接问杨文,既然这样,要如何处置尸人? “用火烧。这是目前我们讨论之后,一致得出最稳妥的方式了。”没等杨文答话,夏梦抢先说道。 小姑娘梗着脖子,一副拼着被小师叔责备,也要维护师父的模样。修正却并不计较这些,或者说眼下无力计较,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话,叫他怎么对莫雪歌和莫雪蝶开口?就算他开得了口,莫氏姐妹又怎么会答应? 杨文见修正面露犹疑,补充道:“寻常的致命伤,对尸人无用。而且我们怀疑,便是放干血液,也未必能够阻止尸人行凶。或许将头砍下,没准可行,但眼下还没试过,也不敢肯定。” 修正摇了摇头,没等他开口,杨文就继续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辈皆为医者,对性命更为怜惜。我也知道,莫夫人于你们兄弟,有救亡存续之恩。让你做这种选择的确很难,更遑论莫家主和二小姐。可是,阿正,莫夫人已经不在了,现在活在她躯壳里的那股力量,操控她滥杀无辜的,并非她自己。难道你要让莫夫人一代英杰,莫氏千年以来最杰出的家主之一,名震天下的三圣之首,死后还要被邪祟所控,落得一身骂名吗!” 修正不再说话。他有一肚子话说不出来。道理他都懂,甚至能说得比杨文好听得多。可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哪怕是苍生大义当前,毁尸灭迹他犹不忍心,更何况,眼下莫夫人至少看起来还是活着的呢? 院门外,莫雪歌和商序并肩而立。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莫夫人,将之带回了摘星楼。为了防止意外,不得不用绳索将母亲捆缚。听得药王谷众医者前来,修正也回来了,她满怀希望,连口气都没喘,就跑过来想要听听莫夫人是否还有救。 结果到了门口,正好听见夏梦说,莫夫人如今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莫雪歌扶着墙,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商序递了帕子给她。莫雪歌生若蚊蝇,抬眸看着商序:“前辈也认为,我此举不妥,对吗?” 商序先前就站在门口,将众医者和修正的对话听了个仔细。心中本就郁结难化。见莫雪歌这般发问,不禁沉下一口气,微微蹙眉:“我终归是个外人,与莫夫人仅有几面之缘,毫无情分。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呢?” 莫雪歌祈盼的目光不减,依旧盯着商序。商序明白,这位向来强势又铁腕的少女家主,此时无比脆弱。脆弱到,只想听一句好听的话而已。 想到这里,商序不禁叹了口气:“对于莫夫人,无论莫家主如何决断,我都不能置喙。但易地而处,将心比心,我并不觉得莫家主此举有何不妥。只是仁义、孝心难以两全,实在是有些……勉强罢了。” 莫雪歌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继而转身离去。临走时还叮嘱商序,不要告诉修正和杨文他们,自己曾经来过。 然而商序再次叹息,修正突破境界的事情,一直瞒着家里没说。以修正如今的修为,莫雪歌刚到门口的时候,就应该察觉了。 果然,她前脚刚走,后脚修正就追了出来。 第947章 消磨 莫雪歌前脚刚走,修正后脚就追了出来。眼见一抹绯红消失在转角处,既有些难过,又有些庆幸。 至少,她已经听到了自己和杨文、夏梦的对话,万一自己就能想通,就不用自己开口劝说了。 只是,当他看向商序时,商序目光闪躲,还轻轻地摇了摇头。让他好不容易松下的一口气,再次提了起来。 果然,莫雪歌是不会同意杨文等人的建议的。 但他还是想知道,莫雪歌方才说了什么。 商序斟酌了一下,道:“方才莫家主问我,她这样强行留住莫夫人,是不是有些不妥。” 修正瞬间沉默下来。 “我告诉她,易地而处,我亦会如此。仁义和孝心,自古就难以两全。”商序又道。 修正强行扯出一个苦笑:“多谢前辈开解。” 商序却摇了摇头:“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 死生事大,山不压在自己背上不觉得重,巴掌不挨在自己脸上不知道疼。不论是什么事情,不轮到自己身上,总是很难感同身受——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开解别人呢? 修正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莫雪歌。却吃了个闭门羹。 莫家主突然宣告闭关,躲在禁室里,谁都不见。 修正无奈,内心虽然能够理解莫雪歌,但更多的是纠结。他在院门口转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想好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这事,修齐和莫雪蝶双双归来,得了消息,知道他在莫雪歌这边,都赶了过来。 莫雪蝶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修正见此,连忙快走几步过去搀扶。 “正哥哥,你可回来了……”莫雪蝶一见修正,便垂下泪来。 修齐也红了眼圈。 莫雪蝶和长姐分别带人拦阻发狂的莫夫人,从兴亿城中一直追到城郊。最终将人堵在一座林场里。莫雪歌狠了狠心,将人捆缚,一路亲自护送回来。而莫雪蝶则留下善后——这一路,莫夫人又伤了不少人命,都需要打点赔偿。林场里幸而不是砍伐的季节,人不多,只死了几个看守,树木被毁坏得也不算严重。 而修齐刚刚则是挨家挨户安抚致歉,赔偿金银,不论死难者家属提出什么样为难的要求,哪怕是让莫氏姐妹披麻戴孝、亲自送丧,他也都一口答应下来,绝不讨价还价。这也是莫雪歌事先就吩咐过的。 莫氏越是如此,兴亿城的百姓越是会怜惜这两姐妹的孝心。 莫夫人的事情虽然发生没几日,但兴亿城中和周边,却早已传开。虽然守着这么个随时可能发狂杀人的祸患,着实令人不安,但康州百姓不少都得过莫夫人的恩惠,莫雪歌治下也从不苛待,又颁布了民生十六条这样的政策,日子过得比从前更加富足而有尊严。 所以只要没有伤害到自家人的性命,百姓大多还能够宽容一二。 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听莫雪蝶讲完这些,修正越发沉默。杨文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天长日久下去,当莫氏几代人布施的恩情被消磨殆尽,当兴亿百姓的善良和耐心被磨灭干净,莫氏除了一个空壳子,和一个随时会暴起杀人六亲不认的莫夫人,还能剩下什么呢? 一个失去了百姓拥护爱戴的主政世家,不过是空有其名,虚有其表罢了。 康州律法与别处并无不同,“伤人命死”四个字,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人性的威慑,更是对仙修的约束。如今,死在莫夫人手上已经有四十多人。饶是功劳再高,名声再显,也难逃律法森严。 哪怕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莫雪歌现在主动处置了莫夫人,还能落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若是再拖下去,其他世家趁机将手伸到康州来,到时候莫雪歌不仅保不住莫夫人,连自己和整个莫氏,都要随之葬送了。 可还是那句话,道理是道理,人情是人情。莫雪歌已经决定闭上耳朵,他又有什么办法? 难道他还能强闯家主禁室不成? “阿正,”修齐见他神色阴沉纠结,心中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轻咳了一声,“你先随我去看看义母的情形。家主那里,若是真的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我去帮你说。” “齐哥哥!”莫雪蝶叫了一声,与修齐四目相对,眼神里尽是哀婉和失望。 修齐想要解释,可这事怎么解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还是齐之以刑? 恰巧此时,一只风荷飘忽而来,落在了修正的手中。 修齐和莫雪蝶连忙帮着将信笺取下,风荷随风散为流光。 “无常元君这信倒是不厚,可怎么还寄过来了一只瓶子?这得消耗夜公子多少灵力?”修齐看了看装满了鲜红色泥土的琉璃瓶,不禁摇了摇头。 修齐以为这风荷传书乃是夜小楼代劳。毕竟雪千影恢复了一定修为的事情,还是个秘密,修正也没顾得上解释,只央他帮忙念信。当听得炎州已经发生了两起烂杀事件、而潇铭圭夫妇和两个女儿都因此亡故的时候,就连莫雪蝶的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无常元君判断,两起事件,沙平城中的确实为服药之人所为,但迎风镇余氏血案,乃是有人矫做,故意为之。她怀疑是有人想要挑唆潇氏和莫氏起冲突。”修齐念完信,想了想,蹙起眉头:“无常元君怕是当局者迷。敢用这种法子来挑拨离间,本身就得是回春丹的知情人才做得出。不然仅凭一桩血案,又如何能将潇氏的目光锁定在莫氏身上呢?” “幸好雪姐姐去了潇氏,能帮我们解释说和一番,不然以潇大公子的脾气,怕是眼下就要纠集人手挥师西进呢。”莫雪蝶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无常元君未必劝得住潇大公子。”修齐却没有莫雪蝶那般乐观,他的手指轻轻掸了掸信笺,“就算没有迎风镇血案,单凭沙平许氏这一桩,就让潇大公子有足够的理由征讨我莫氏了。” “可是……”莫雪蝶咬着嘴唇。明明莫氏也是受害者啊!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 “怕就怕,”修齐继续说道,“那几百颗回春丹先后毒发,搅扰得整个天下不得安宁。到时候,就算无常元君能够说服潇大公子按兵不动,可其他人呢?” 莫雪蝶面色瞬间一片死寂。 “对了,茕茕信里提到的瓶子呢?” 第948章 确认 见修正问起信中提到的证物,修齐连忙晃了晃手里的琉璃瓶:“在这里。” 修正拿过瓶子,叫来一个护卫,命他把瓶子小心的送到杨文手上。并请他帮忙传话,说自己要去探望莫夫人,请杨文和夏梦一同前来。 而修齐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自己方才拿过瓶子的手掌上:“所以这个瓶子里,就是沙平城里被仙修自爆灵海杀死的那个服药之人的血液浸染的泥土?”修齐咧着嘴,他平日里最怕碰触这种不洁的东西,若早知瓶子里是什么东西,他非给甩出去不可。 修正提起药王谷众位医者,莫雪蝶死寂的神情里,突然又燃起一抹希望:修正的医术她是有信心的,万一能将母亲治好呢?莫雪蝶心里这样想着。 可她还不知道,莫夫人的事情,已经被杨文等人下了结论。 莫夫人仍旧被看管在摘星楼中,与之前唯一的不同,就只是身上多了一条绳子而已——是莫雪歌亲手绑上的,绑得不紧,但是双层的死扣,也很难挣脱。 修正粗略打量,此间看守有百人之多。尽是莫氏族中精锐。牵扯如此多的人力,只为看管一个随时可能杀人嗜血的莫夫人,对莫氏来说,绝非是一桩好事。 这让修正终于坚定了要说服莫雪歌放弃莫夫人的决心。 修正稍等了片刻,杨文和夏梦一起赶来。三人分别为莫夫人诊看之后,互相之间看了看,都摇了摇头。 先前杨文给他的脉案,虽然详尽,但毕竟修正还未亲眼得见“尸人”病状,多少怀疑是杨文等人危言耸听,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可当他亲眼看见莫夫人之后,亲手搭过脉之后,便瞬间懂得,杨文的脉案已经写得十分克制了。 或者说,莫夫人的情况,要比地牢之中,杨文他们诊看过的那个尸人,还要严重得多。 夏梦口中那股巨大的力量,不仅在莫夫人体内不断游走,不仅已经侵入脊髓、控制了人脑,更将莫夫人的经脉尽数撑爆,甚至有些地方的血管都已经爆裂。而且经由多次的杀戮,莫夫人的骨骼也有多处发生了变形,有几节脊椎已经错位,刺入脊髓。 修正退后两步,重重叹息一声。空空的眼眶里,流下两行绝望的血泪。即便是夏梦找到解毒的办法,即便是合药谷众弟子之力可以将这股力量抽出来,即便是上天垂怜降下奇迹让莫夫人恢复神智,一个经脉寸断、血管爆裂又脊椎错位脊髓受损的人,也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阿正!”杨文和修齐同时叫道。修正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缓一会儿就好。 莫雪蝶的心再度沉了下去。修正虽然聪颖又行医多年,却因为一双眼睛不便视物的缘故,一向不懂圆滑。便是平日里与病患家属沟通之时,也从不注意隐藏自己的情绪。今日他这般形状,必然是已经断定莫夫人没救了。 想到这里,莫雪蝶也垂下眼泪。 杨文将修齐和莫雪蝶拉到一边:“我问过莫氏的医师,曾经尝试用安神的药物控制她发作,可并没有半分效果。我方才查看过,莫夫人现在的身体,不仅安神药无用,任何药物都几乎起不到半分作用。你们哪怕想像原来那样,哪怕只留下一具躯壳,也做不到了。” 见修齐和莫雪蝶双双沉默,杨文把之前对修正说得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我是医者,见惯了生死,多少能够体会你们的心情。当断不断这种话,换成寻常病患的家属,就是将我乱棍打出也不为过。可你们也瞧见了,莫夫人的情形不一样。莫夫人已经死了,现在只是有邪祟借她的肉身为祸人间,你们这样不舍,反而令亡者不安,伤了她一世英名啊!” 修齐和莫雪蝶都垂头不语。这些事情他们怎么能没想到呢?只是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修正挪了过来,被修齐和莫雪蝶两边扶住。 修正的声音嘶哑而苍凉,脸上两道血痕,看起来凄苦又可怖:“义母遇害时,我并未在身边尽孝。彼时我医术虽有小成,可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却没能用上分毫。若论遗憾,论愧疚,我比你们谁都多。” 修齐点头说是,莫雪蝶抱着修正的胳膊哭出了声。 “时间不能倒退,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没办法改变。咱们得朝前看。”修正狠了狠心,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这样下去,莫氏除了成为康州公敌,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如果义母英灵未远,知道是自己拖累了莫氏,拖累了家主,怕是也要魂魄不安的。” “正哥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莫雪蝶擦了擦眼泪,等着红肿的大眼睛,望着修正,等待他给出最后的审判。 修正轻轻点了一下头。又重重地点了几下。莫雪蝶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 但很快,坚强的莫二小姐再次拭去泪水:“我去劝阿姐。你们做准备吧。” “准备……什么?”修齐被莫雪蝶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 “母亲已经如此,想必寻常的办法杀……解决不了问题。”莫雪蝶实在说不出“杀死她”这样的话,“我去见阿姐,就算跪求也一定让她同意。你们趁着这个功夫快点准备,一旦阿姐点头,立刻就办,避免日长梦多,也避免阿姐反悔。” “我与你一起去。”修正道,“我是医者,莫夫人的情况我最清楚……” 莫雪蝶摇了摇头:“她若是肯见你,早就见了。”说着,又叹了口气,“阿姐她不是不明白母亲已经没救了。她只是不愿面对现实。你去了不仅没用,很可能适得其反。” “那你要怎么劝?”修齐蹙眉。 莫雪蝶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既然道理讲不通,就只能以我们姐妹多年相依为命的感情做要挟了。放心吧,阿姐的脾气,我最知道了。不会有事的。你们尽快准备,一切宜早不宜迟。” 莫雪蝶说完这句话就独自去了莫雪歌闭关的院落。 修齐望着女儿家脆弱又坚定的背影,心中隐隐一痛。 第949章 再三 莫氏这边,莫雪蝶单独去劝莫雪歌,修齐按照修正和杨文的吩咐,做好了烧杀莫夫人的准备。另一边,雪千影和夜小楼星夜兼程,赶赴康州。 但两人路上被迫停下了三次。第一次是收到了夜小婉于夜阳城中的传书。信上说,在夜小婉将消息带回之后,夜一行亲自下令,发动夜氏阂族和玄州众世家千余人,两日内,已将玄州上下二十九城四十九镇百余村落尽数筛查一遍。 玄州共发现回春丹一十九枚。其中十六人已经服药,其余还未服下,被夜氏派去的人拦阻。目前,服药的十六人已经尽数被送往夜云台,由夜小城亲率夜氏精锐,日夜看守。其中,除一人送至夜氏当日突现发狂迹象、被夜一平出手控制之外,其余众人皆无异样。 而截下的三枚回春丹,已经密封保存,随书信一并送来给夜小楼。 夜小婉的信中还说,夜沉沉亲自出面,征召了玄州所有的医师,给他们详细讲解了回春丹的害处,并描述了毒发之后服药之人发狂嗜血的模样。众医师如今已经将消息散播开来,玄州上下,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妇孺,或是街边流浪的乞儿,眼下都已经知道这回春丹乃是被有心的歹人炮制出来荼毒苍生的了。 夜小楼读罢了信,终于松了一口气:“眼下可以保证至少有一州之地不会发生烂杀事件了。这也算咱们这几日没白忙活。” 雪千影也感觉轻松了一些:“婉婉这一趟,可真是辛苦了。” 夜小楼笑了笑:“她是夜氏子弟,为自家奔走,有什么辛苦可言?反倒是多亏了那些医者,来回奔波,又不辞辛劳的对百姓宣讲,才有这般功效。”说着,夜小楼又晃了晃随信一同寄来的密封玉盒,啧啧两声:“这盒子是族中子弟从昆仑得了孝敬给伯父的,他十分爱惜,一直舍不得用。这次也是下了血本。回头把这个给阿正,就算研制不出解毒的办法,至少也能得知这丹药的原理。” “是。”雪千影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第二次停下,是得了莲英的传书。他比夜一行得知消息还要早些,多了小半日的时间清查长州上下。有容璇玑这般得力的辅助,帮他调动聚州世家帮忙清查。故而长州上下,三十二城四十八镇百余村落,仅用了一天一夜就清查完毕。更同时将回春丹的毒性传扬得尽人皆知。 令人意外的是,长州上下仅购得回春丹九枚。仅有一人服药,且还未毒发,已经被莲康亲自带人看管起来。其余八枚回春丹,皆以尽数收缴,随信送来给雪千影。 莲英的信中,也写明了长州上下购得数目较少的原因。原来莲氏去年遭逢突袭,尚有不少重伤子弟至今没能痊愈。任凭四下散播回春丹功效之人,如何口吐莲花,将回春丹的功效吹得天花乱坠。但绝大多数长州世家,见莲氏对回春丹无动于衷,便对这药性天然多了几分质疑。少数几个购得丹药的世家,也都是想着等等看看再说,没有贸然给亲眷服下。甚至其中还有两个小世家,本就打了献药与莲氏的主意。 这反而救了长州上下。 “你说,莲氏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雪千影捧着信,忍不住的苦笑起来。 “是你莲氏教化之功。”夜小楼叹了口气,“起死回生一说,本就不该轻信。你长州上下小心谨慎处之,才该是人之常情。” “哪有什么该不该?他们只是想就自家亲眷,被人欺骗利用罢了,何过之有?满怀希望才该是人之常情呢。” 夜小楼耸了耸肩:“你说得都对。只是眼见这些人好心差点办了坏事,平白被人利用。更有阿横和白景行那般,被人利用还要受人污蔑泼尽脏水的,真是叫人心里不痛快!” “想要心里痛快,还得尽快捉住这幕后黑手才行。”雪千影也倍感唏嘘。 两人再次上路,没走多久再度收到书信。看着再次出现的风荷,夜小楼不禁心中一紧:难道长州除了变故? 雪千影拆开书信,却是千灯寮署驻守的莲氏弟子传来,只为向她禀告一起凶案。 信上说,城中那间东主与雪千影一贯交好的酒楼,关门两日。雪千影虽然不曾叮嘱寮署对酒楼予以关照,但他们下意识觉得此事不太寻常,特意派人去查看情况。发现酒楼东主、持新仙门身份和凭引的尹姓女子,吊死在自己卧房的横梁之上。 寮署走访了酒楼所有的伙计杂役、以及账房和掌柜,除大掌柜一人不知所踪、怀疑遇害之外,其余众人口供基本一致:三月十七傍晚,酒楼准备闭店,尹姓女子突然召集所有人,亲自派发工钱并宣告酒楼不再营业。 彼时众人颇觉意外,也曾直言发问,毕竟酒楼营收不错,又有雪千影这个大靠山,没道理平白关门不做。但当时尹姓女子并未给出任何解释。只再三谢过众伙计杂役一直以来的辛苦。伙计们的证词还证明,大掌柜是尹姓女子从“家”中带来的,遣散当日并未出现。 而被发现的尹姓女子的尸身,经由医师验看,证实尹姓女子并非自戕,而是被人缢死之后挂上横梁。而且女子遇害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是在当日遣散众人之后,三月十八日出之前。 信的最后说,目前寮署子弟还在走访调查之中。千灯罕有如此凶案,又因被害者乃是大师姐的友人,故而先行禀告,若有示下或是线索,还请师姐回复。 雪千影收了书信,神情凝重,心里多少有些自责,当时她急着打探消息,并未顾及尹落鸢的立场和处境。如今回想起她当时的神情,似乎对今日结局已经有了预感。 夜小楼道:“看来尹落鸢是被人灭口了?可她不是血族么?血族人怎么会留有尸身?” 雪千影闻言一愣,看向夜小楼,脑海中一激灵:难道尹落鸢是金蝉脱壳? 第950章 线索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51章 目的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52章 早膳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53章 出面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54章 周全 当听得昔年所谓的仙门遗族袭扰世家,乃是莲英和青朗联手做下的局,莫雪歌显然大感意外。 不过莲英待雪千影如何,她是知道的。为了自家师姐不受雪靥遗留人手的骚扰,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倒也符合莲英为人。 “其实英儿和青朗对新仙门复建之后如何避免其势力壮大,是有后续想法的,只可惜现在……”雪千影摆了摆手,“如今新仙门已经成了气候,哪怕是不肯依附新仙门的仙门遗族,也多少会看在同气连枝的份儿上,回护一二。这样的前提之下,又有谁愿意得罪新仙门,清缴仙门遗族?可不就得找上我了么?” “真是好算计。这件事旁人不敢施为,可没准新仙门会支持你也说不定。最好你与新仙门因为此事起冲突,也算是剪除你们之间的关联,至少在他们看来,折了你的‘羽翼’,也断了新仙门的强援。”莫雪歌忍不住咬牙切齿,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其实洪立妍大不必如此。她还是不够了解你。”莫雪歌呼出一口浊气,又道,“换了是我要算计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弯弯绕。只以苍生大义做为挟,你就乖乖就范了。” 雪千影勾唇一笑,笑得很是惨淡。 莫雪歌看着她,突然觉得关在小荷别苑这大半年,雪千影的心智长成何止一日千里。果然是此前有强悍修为傍身,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些阴谋伎俩,不论遇见什么魑魅魍魉,无常元君长剑一出,谁敢开口说一个不字?现在却不得不万事小心谨慎,揣摩再三了。 “所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莫雪歌突然冷了脸,“你别以为你摆出一副令人同情的样子,我就会乖乖听你的劝。” 这回出现在雪千影脸上的笑容,倒是真诚灿烂了许多:“阿横,我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大概我又要与天下为敌了,不差多你一个。” “你!”莫雪歌心中一沉,“你什么意思?” 雪千影身周灵气凝结,经由经脉,转化为灵力。又伸出右手,手心向上,掌心渐渐形成一道灵力涡旋。涡旋仿佛一道寒潮,将空气里的水气直接凝华成一小根冰柱,紧接着旋涡又变成刻刀,几下就将冰柱劈成无数利刃。 雪千影突然手腕一翻,将掌心拍在方才吃饭用的桌案上。等到她抬起手,桌案上多出无数细孔,若拿笔将细孔勾连起来,便是一只凤凰。 莫雪歌看得目瞪口呆:“你修为恢复了?这灵力控制得远比从前还要好上十倍百倍吧!” “修为只恢复到当初的五六成。但控制确实好了许多。”雪千影将其余的灵力散回到空气之中。看着莫雪歌:“我会强行将莫夫人带走,你赶来阻止,与我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不行!”莫雪歌尖叫了一声。 “你是不想让我带走莫夫人,还是不想让我惹火上身?”雪千影盯着莫雪歌的眼睛。 “我……”莫雪歌很想说,其实两者都有。 莫夫人眼下必须被处置,莫雪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想拖上一拖,再多让母亲“活”上几日。而且莫氏出面处置,至少还能让她这个做女儿的,给母亲发丧下葬。 可若是被雪千影带走,恐怕连个全尸都不能有。 至于后者,雪千影若是带走了莫夫人,他们这些知情人自不必多说,若是有人污蔑雪千影驱赶尸人滥杀无辜,到时候要如何分辩?不论是几大世家,还是那位博山公主,莫雪歌相信他们都能做出此等不要脸的腌臜事情。 “我给你几日时间考虑。”雪千影道,“三日吧。三日之后,如果你不给,我就强抢。你放心,我会将莫夫人的骨灰带回给你。你且准备一应丧仪就是。” “雪千影!”莫雪歌高喝一声,“你不要得寸进尺!真以为我不敢跟你翻脸么!” 雪千影却露出笑意:“我就是要你与我翻脸。你跟我翻了脸,其他世家就好办了。” “难道你要一家一家抢下去?”莫雪歌捂着嘴,好像自己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带走莫夫人之后,我会去白氏,将白夫人也带走。有了你们两家做样子,寻常世家就该知道,螳臂当车毫无意义。介时我上门要人,即便是百般不情愿,也不敢不给。真敢不给,我就动手抢。抢得多了,也是震慑。” “然后呢?”莫雪歌道:“你怎么控制这些人?你要将这些人带去哪里?之后又要如何处置?” “昆仑遗墟。”雪千影终于吐露出自己一直以来不曾示人、就连夜小楼也不知道半分的计划,“昆仑有禁制,有结界,这些人带进去,就算是与世隔绝了。不必担心他们再度流窜出来伤害无辜。待到我将所有尸人全都控制起来之后,就以灵力为祭,引业火焚烧。便是灵力不足,也可以昆仑遗墟内残留的灵气慢慢转化。若是还来不及,我就效法当年的雪靥,发动昆仑禁制,将其中一切生灵尽数涂炭,确保万无一失。” “你……”莫雪歌冲到雪千影面前,扳住她的肩膀,颤抖着声音问道:“你都想好了?” 雪千影点点头:“这是眼下唯一稳妥周全的办法。” 莫雪歌松开手:“且不说业火如何消耗灵力,也不说你的经脉可以承受多少灵气。昆仑禁制一旦发动,就连昔年的雪靥仙主也没能逃出生天,茕茕,你真的想好了?这跟北境防御兽人族不同。北境百姓拥护莲氏恩氏这样的世家,为你们耕种缴税,愿意供奉赡养,你们自然有守土护民之责。可回春丹那些人,说白了是自找的,他们跟你几乎没什么关联。绝大多数你都不认识,名字都没听过。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赔上自己的性命,没人领你的情,甚至一个谢字都没有。反而还会怪你多管闲事。就算事后还会有人记得你,是不过是骂名,没人愿意去了解你为天下苍生做过什么,付出了什么,他们只能狭窄而肤浅的看到你带走并‘杀害’了他们的亲人……你又是何必?” 第955章 定计 雪千影想要将所有尸人聚集在昆仑遗墟,以结界控制,或引业火焚之,或以禁制毁之。 莫雪歌震惊她竟然做出如此决定,想都不想就进行劝阻。毕竟这个动辄言利的天下,不值得雪千影甘冒付出生命的风险。 “还有更好的法子吗?”雪千影垂下双眸。 莫雪歌被问得一滞。 雪千影道:“若还有计可施,我也不会定计如此。”说着,又安抚莫雪歌,“倒也不必为我担心,眼下这只是计划而已。而且我虽然只去过一次昆仑,但从飒月剑上看过娘亲的记忆。对于常人来说,可能此行凶险。但对我来说,胜算极大。再说,你别忘了,我还有仙尊保护呢!”雪千影说着,晃了晃自己的手掌。又道:“实在不行,我就打着老鱼精的旗号,拉新仙门当援助。毕竟这事也是为了他们洗清嫌疑,总不好真的袖手旁观吧?” 莫雪歌抓住雪千影的手:“万一他们的目的不是莫氏也不是新仙门而是你呢?万一他们正等着你去昆仑遗墟呢?新仙门之中,肯定有雪靥的人混进去。你这样主动入彀,不是正中奸计么?茕茕,听我的,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管了。现在就跟夜胜寒回小荷别苑去……” “明知是雪靥遗留的计划,你觉得我会放任不管?小荷别苑并非天涯更为宇外,一旦这天下陷入混乱,我真能独善其身吗?” “你可以坐浮光槎逃走啊!”莫雪歌双眼睁得很大,摇晃着雪千影的手,“灭世又如何?天下苍生与你何干?如果雪靥卜得的卦象不假,那走向灭亡就是天下苍生的宿命。你能救一次救两次,难道还能救千次救万次?仙尊舍弃性命救下你,不是让你去找死的!” 雪千影抽出自己的手:“若雪靥卜得卦象不假,那我就是这灭世的关键。就算他们不设计我,就算这一次我松手不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难道我次次都能置身事外?阿横,我不是去找死,我也不会主动赴死。我也想解开这混蛋的宿命!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莫雪歌语塞,突然抱住雪千影哭了起来:“先前不认识你的时候,我还嫉妒过,觉得你样样不如我,却拥有我想得到的一切,运气那么好。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你不过就是想好好活着,碍着谁了,怎么就这么难呢!” 雪千影拍了拍莫雪歌的脊背,帮她顺了顺气:“阿横,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春丹随时可能毒发,须得当机立断,才能渡此难关。” 莫雪歌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行,听你的。我准备一下,三日后,你来抢人。咱们得再演一出戏,打上一架,看起来才真实。” 雪千影帮她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你带走母亲之后,我会将‘气’撒在康州邺州上下世家的头上。阿齐已经将两州之地购得回春丹的人家摸查清楚了,我会逼着他们把人交给你,或者我派人帮你送到昆仑去。以换回我母亲的名义。只是要害你‘言而无信’了。另外我觉得白氏也可以合作。只是我看不上白景行,但洪立华跟他关系不错。既然洪三小姐愿意跑来示警,想必可以合作,你去找她还是我去找她?或者让阿齐跑上一趟?” “托付给阿齐吧,你得被我‘打伤’拿康州上下出气呢。而我可能还要再奔波几个州城,实在不能面面俱到。” “行。”莫雪歌满口答应,“不过你得自己去找一趟洪立妍,既然她想邀功,可不能便宜了她,至少迟州聚州两地,少不得要她帮忙。”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来之前我就想过了,即便是按照洪立妍开出的条款去办,为他人做嫁衣这种事,可不是我无常元君的行事风格。这功劳你若是要,咱们可以有商有量,从长计议。别人,门都没有。迟州是她洪立妍自己的地盘,若是心甘情愿放着不管,我倒是也能佩服她的心胸。” 莫雪歌撇了撇嘴:“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她洪立妍想要邀功,看来是找错了对象。” “至于聚州,璇玑仍有些势力,我会给她传信,请她帮忙联络,应该可以绕过明氏。明昴其人,莲氏与之打过几次交道,是个惯会明哲保身的主儿。只要不牵连他,什么事情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一来,西南就定了。”莫雪歌已经感觉松了一口气。 “玄州和长州已经排查完毕,尸人也都看管起来了。剩下的只要我和夜小楼分别联络家中,帮忙把人送去昆仑也就是了。炎州那边,看情形是被刻意针对,情况恐怕不会乐观。再加上潇氏大丧,有人想要浑水摸鱼趁机夺权,清欢怕是一时抽不出人手。应该会去找英儿帮忙。可能要多拖上一些时间,但应该也不会出乱子。这样一来,东部也不必担心了。” “中原。”莫雪歌叹了口气:“最难的就是中原。看似只需说服泽氏青氏两大家便可施为。实则两家各自裹挟两州世家极其附庸,各自为政。泽世光继任家主之后,更是与青元频频剑拔弩张。战势一触即发。我康州都有不少赌坊设了名目,赌两家何时正式开战呢。” “所以我打算亲自走一趟。去拜访一下两家的家主。”雪千影道。青氏看起来最为难,毕竟与莲氏交情不深,琵琶岭围攻雪千影那次,青氏二老是出过手的,直接被莲英划归仇敌之列。但雪千影却想,若是借青朗的名义,没准还真能说服青元主动帮忙。 反而是泽氏更加为难。昔年泽德广还在的时候,她还能找泽世光旁敲侧击帮帮忙。而在绾氏奇袭白鹤之前,冷月寒也还值得她信任。现在泽世光上位,这两条路就都走不通了。雪千影一时也想不到,要如何去说服这位泽家主帮忙。 死马当活马医,能救一个是一个吧。雪千影暂时也只能这样想了。 第956章 求援 雪千影终于说服了莫雪歌,配合自己执行自己定下的计策。两人又就细节合计一番之后,决定做戏要做全套,莫雪歌暂时不能出关,两人要做出“不欢而散”的假象,给雪千影三日后动手抢人以足够的动机。同时也为雪千影离开莫氏,去拜访青元和泽世光做足伏笔。 雪千影离开禁室的时候,脸色比暴雨来临之前的乌云还要黑。不少莫氏子弟和仆役看着无常元君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心里都少不得跟着担忧起来。 修齐一早得了禀告,本还想着见到雪千影替莫雪歌辩解几句,可他见到雪千影的时候,雪千影正和夜小楼修正说话。虽然神情凝重,但也算不上阴郁,甚至看不出怒气。让修齐一时之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走近几步,就听雪千影说道:“我会在三天之内赶回来……” “元君要离开兴亿?”修齐忍不住将雪千影的话打断了。 “正好你来了,还想叫人去请你呢。”雪千影回过身,竟然笑了笑:“康州这边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和阿横已经商量出了结果。只是,我和阿横要忙着演戏,具体的事情就得劳烦你来帮忙了。” “……好。”修齐看着雪千影,又有些犹豫,“家主已经同意处置义母了?” 雪千影顿了顿,点了一下头:“我与阿横约定,给她三日时间考虑。趁着这几天,我去一趟万泾,见一见青家主。回来之后,若是她肯主动把人交出来倒也罢了。若是不肯,我便要强抢。” “……”修齐一阵无语,语调不自觉地拔高,声音也大了许多:“元君你说的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 “都说了是演戏。”修正扯了扯修齐的袖子,压低了声音。 修齐稍稍一愣,确实想起方才雪千影提到过这两个字,满脸写着疑问。 “具体的事情,你去找阿横,一问便知。”雪千影来不及与他多说,转头继续叮嘱修正:“你记下,我的确来过康州,但是来处置莫夫人的。莫家主不许,我们大吵了一架,几乎动手,我暂且被你劝走,扬言三日之后前来带走莫夫人。我走之后,你找些人手,把这话传扬出去。待今日药王谷的公告散发出去之后,少不得有大小世家回复同时打探消息。不论是哪个来打探消息,你也这样回复便是。” 修正点了点头,也不问雪千影目的为何,统统答应下来再说。 “至于莫夫人那边。”雪千影看向夜小楼:“阿横下不了狠心,小蝶和阿齐修为在莫夫人面前也不够看,阿正还要忙活别的事情,就只能拜托给你了。” “我会寸步不离盯着莫夫人的。只要我在,绝不会让她再跑出去的。”夜小楼打着包票。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不仅不能让她跑出去,更要提防她被人带走。” 雪千影一直担心,回春丹一事的主谋,应该还有后手,或者说别的目的。如果真是冲着莫氏来的,若是莫氏能够将人看管妥当,少了攻讦的借口,对方必然还要再次发难。那想办法把莫夫人带走,随便放进哪个城池或是村镇,都势必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到时候莫氏可就更加被动了。 夜小楼眉峰一动,旋即明白了雪千影的意思,点了点头:“你放心。” 安排完莫氏的事情,雪千影决定立时出发,刚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阿齐,有件事情,要托付给小蝶帮忙,你帮我传话给她。” “你说。” “让小蝶去阿横那里动用一下凤羽。我想知道,关于弦杀术的事情。” 修齐蹙眉:“元君是想通过弦杀术这条线索,去摸查在炎州假借尸人名义的屠村之人?” “不错。那些人的兵器实在太过普通,易于制造。招式基本就是直奔要害,看不出来历。容貌上也很难识别。至于服色和饰物,便是查到来历也不可轻信。唯有这弦杀术,目前看来,可能是关键线索。” 修齐点了点头,答应去找莫雪蝶。 雪千影又道:“让小蝶尽力就好。不要压力太大。既然是去见青元,没准能从他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也说不定。” 雪千影前脚离开莫氏,后脚修齐就收到了邺州多地突发血案的传书。幸而他之前已经将康州邺州两地服过回春丹之人的数量和身份都摸查了一遍,更与公孙郁金通过气。事先做过布置。所幸邺州并没有造成屠城灭族那般严重的惨案。但公孙氏在剿杀尸人的过程当中,仍损失了十余名仙修。其中更有三人是效法炎州许氏家主和夫人,自爆灵海与尸人同归于尽的。 修齐收到消息,顿感事不宜迟,便亲自下令莫氏暗卫,全面出动,十二个时辰之内,要将两州之内的所有服药之人监看起来。如有毒发,则不惜代价予以剿杀。 远在瀛州的曹冰心也遭遇了自己继任家主以来所面临的最大危机。曹氏一位族老,不知为何,突然发疯,打死打伤曹氏上下数百口。曹冰心亲自出手镇压,却只能堪堪减缓其攻势。治标不治本。 曹冰心当机立断,向泽氏求援。等了整整一夜,冷月寒姗姗来迟。 “冷先生?”曹冰心王她身后看了看,却并不见泽氏其他人手,惊讶地问道,“冷先生一个人来的?” 冷月寒理了理袍袖,拢着手,带着几分笑意:“曹家主可是思念我家家主了?新仙门有些事情,请他过去商议,还没返回玉京。我怕曹家主看不到回应,忧思过重,故而先行过来瞧瞧。曹家主放心,我已留书给家主,只要他返回玉京看见留书,便会很快赶过来与曹家主相见的。” 曹冰心运了一口气,却不敢与冷月寒发怒,只是指着自己满脸满身的血迹:“见泽世光做什么?!冷先生,我发的可是求援的信号!” “哦?求援?”冷月寒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曹冰心,柔和地笑了笑,假装看不见她一身的狼狈:“出了什么事?” 曹冰心指了指内院的方向,咬着一口银牙:“我族中一位长辈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杀起人来!泽氏的援助再不到,我曹氏的人手就要被杀光了!” 第957章 筹码 听得曹冰心说,曹氏之中有人发疯杀人。冷月寒眼底冷意闪过,快似刀锋。 “竟有此等事?曹家主快带我去看看。” 曹冰心虽然不知道冷月寒修为如何,但估么着总能在自己之上,多少算是个帮手。而且就算帮不上忙,冷月寒毕竟是泽世光的心腹,不愁泽世光坐视不管。 万一弄伤了弄死了,也是她自己要去的,泽世光就算发火,也跟她曹冰心没有半点关系。 冷月寒与曹冰心并排走着,余光瞄着曹冰心的脸色,不禁心中冷笑。 等进了内院,已经是一片狼藉。十几个曹氏的高手,围着中间一位老者。边上还躺着不少尸体。 冷月寒看了一眼,凑到一位高手身边,耳语了几句。那人会意,抬起手招呼了几声,让所有人都往外撤了撤,之后以修为做祭,引来业火,将人活活焚了。 这场面实在太过残忍,味道也极其难闻,不少人都背过去干呕起来。就连曹冰心也压不住胃口翻腾,扶着一棵树,吐了好半天的酸水。 冷月寒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站在曹冰心身边,等她吐完了,这才说道:“此事蹊跷,只是尸身已经焚毁,无法追查。曹家主还是得小心谨慎,避免再度发生类似之事才是。” “……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疯了,还得怎么小心谨慎啊!”曹冰心喘着粗气,虽然不敢对冷月寒不敬,但态度却十分不满。 “冷某略通医术,以我方才观察看来,此人要么是顽疾上脑,以至神志不清。要么就是被人下了毒,毒发所至。曹家主不妨请家中医师调看他生前的脉案,再派人查一查他最近饮食,或许能够找到些线索也说不定。”冷月寒说着,目光扫过四周,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么大的事,曹家主总得给族人一个交代不是?” 曹冰心的眼睛亮了亮,对冷月寒抱了抱拳,算是致谢。又象征性地打听泽世光的事情:“冷先生,阿光最近还是那般忙碌?算算日子,我又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 当然,曹冰心就只是跟冷月寒客气几句。她并不想见泽世光。那种折磨,每每须得连续几日甚至十几日的噩梦才能消解。更遑论身上的伤,有些甚至要月余才能消得干净。 而心上的伤,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想起这件事,她就恨毒了曹玉楼。又后悔自己让曹玉楼死得太痛快,难以解她心头之恨。 冷月寒倒是看穿了曹冰心的心思,但仍旧微微笑着:“方才在下不是说了么,临行前给家主留了书信。他若返回玉京,看到了便会即刻赶过来。只不过,家主的确不如从前那般轻松。祖州庶务纷杂,新仙门初建,又有很多事情需要仰仗于他。至于我和小公子,还有夫人,虽然各尽所能,可能帮的还是有限。许多事情,还得他亲力亲为才是。” 曹冰心听得泽世光最近十分忙碌,少不得松了一口气,笑道:“那还请冷先生代为传话,还是以祖州和泽氏为先,我这里不要紧的。” “是,在下一定把话代到。”冷月寒眼珠转了转,又压低了声音:“泽氏有件喜事还未公开,夫人有了身孕。” 曹冰心一愣:“那我该准备礼物才是。多谢先生提醒。” 冷月寒却幽幽一叹:“喜事是喜事。只可惜,如今家主身边,却连个体己人都没有。虽然有曹家主这样的红颜知己解语花,可惜瀛州的事情也很多,曹家主也十分忙碌。天下之大,你们这对有情人相见着实不易。也真是令人惋惜。” 曹冰心忍不住一个激灵,尴尬地笑着,没有答话。 “若是瀛州能同邺州一般,就好了。”冷月寒垂下双眸,嘴角带笑,让人揣摩不透。 曹冰心想了想,还是问道:“这是冷先生的意思,还是阿光的意思?” 冷月寒抬头看了她一眼:“当初邺州交给莫氏统管,可是公孙家主自己的意思。” 曹冰心抿了抿嘴唇,将目光挪向旁处。 冷月寒拿出一个锦盒,双手呈予曹冰心。 “这是什么?”曹冰心接过,打开,盒子里是两行一共十颗丹药,通红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隐隐还透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丹药叫朱颜,也叫驻颜丹,乃是昆仑的古方,说是女子服下,能葆青春永驻,容颜如初。” 曹冰心稍稍蹙眉,本能地想要拒绝。若不是曹玉楼暗下手段,她还能念想寻一个待她赤诚的丈夫,过举案齐眉的日子。可事已至此,她连泽世光的面都不想见,更何况要她以色侍人? 冷月寒这是什么意思? 冷月寒却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虽说邺州的事情是公孙家主主动提出来的,但既然有了先例,难保家主不动同样的心思。就算家主垂怜,泽氏还有那么多族老、附庸、外姓,哪个不惦记着开疆拓土是一桩大功勋?曹家主还是要早做打算。枕头风是不光彩。可总算是哄得家主高兴的捷径,是个保全曹氏和瀛州的办法。你说是不是?” 曹冰心咬着嘴唇,低头看着手里的驻颜丹,心里委屈得要死要活,眼圈也瞬间红了。 “曹家主你这样想,若是瀛州真的归了泽氏,你怎么办?难道还要去纯阳城那个小院子里,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么?” 曹冰心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抬头看着冷月寒,慌乱地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冷先生说得对极了。” 当初,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爬都爬不起来。就连曹氏自家的人,都不愿施舍一个同情的眼神。是冷月寒,给了她一瓶药膏。彼时这小小的“恩情”犹如一把利刃,直插曹冰心的心口。她甚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药膏扔了出去。 可现在,冷月寒的再度“施舍”,却让她动心了。 “而且,这丹药夫人也服过。”冷月寒站直了身子,淡淡地笑着,“说来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赐福,夫人服了这朱颜没多久,竟然就有孕了。要知道,自生了三小姐之后,家中的医师都断言夫人难再生育了呢。泽氏是最信奉多子多福的世家,若是曹小姐也能诞下一儿半女,将来即便瀛州没了,哪怕曹氏也没了,你自己还有筹码不是?” 第958章 孟津 雪千影离了兴亿城,一路御剑渡过洞庭湖,进入到洞庭湖正南岸边、鳞州大城城孟津地界。 孟津的主政世家是钱氏。与早前的元州钱氏——就是得罪了绾宜,被姐妹俩联手剿灭的那个——祖上是兄弟,早早分了家,一支留在元州,一支迁来了鳞州。算算立家的时间,钱氏传承八百多年,比绾氏和青氏两家还要久。虽然族中人口不多,高手也不多,但毕竟占据了洞庭上最好的港口位置,多年积累,家底丰厚。算是鳞州数一数二的财主。 而且钱氏只顾着好好过自家的日子,最多贪点小钱。家主钱兆安又是个看起来毫无主见任人宰割的老好人,在青元青朗父子不断排除异己削弱世家力量的环境下,钱氏仍旧过得不错。青朗曾与莲英提起钱兆安,评价他是个大智若愚的能人。 能得青朗如此一句评价,绝非凡品。雪千影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去见见这位钱家主,与他同个风报个信。毕竟等自己与青元商谈妥当,再将命令下达到孟津,至少也要耽误半天的时间,若是这半天里有人毒发,进而伤害了孟津百姓,雪千影心里怕是要过意不去。 可自己越俎代庖,直接找钱氏说话,青元知道了,会不会反而迁怒自己、不利于后面的合作呢? 雪千影一时之间有些纠结。 “杀人啦!”连串惊呼,打断了雪千影的思绪。一抬头,只见前方一群百姓朝着自己这边狂奔而来。 雪千影御风离地不足一丈,就看见这群百姓身后,有一浴血之人疯狂追赶杀戮——果然是尸人行凶。 既然撞见了,雪千影不能不理,直接越过百姓,反手振臂,以风力为依托,将逃窜的百姓送出数丈远,给自己腾出足够的施展空间。又以灵力为祭,引业火将尸人烧杀。 小半个时辰之后,当地世家钱氏的家主才带人赶来,而雪千影已经托付民众召集了城中医师为伤者治疗,自己则正在安抚周遭的百姓。 “钱家主,别来无恙。”雪千影眼见一堵青色肉墙迎面扑来,起身抱了抱拳。 “无常元君!您怎么到鳞州来了?”钱氏家主钱兆安一愣,艰难地躬身回礼,看向周围一片惨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是怎么回事?” 钱兆安是个大胖子,今年还不到六十岁,自己低头只能看见肚子却看不见靴子。两只眼睛稍稍笑笑就看不见了,满脸的肥肉,一开口说话,全都跟着乱颤。雪千影每次见他,都觉得好笑又喜庆。 只是这次,人命关天,两人都格外严肃。 “此人服过回春丹,毒发时犹如嗜血凶兽,见人就杀。”雪千影对着钱家主稍稍欠了欠身,又指了指周遭,“我粗略清点了一下,这里有死者十四人,伤者六十几人。至于这人是从来来的,是否杀伤了旁人,我就不得而知了。还得劳动钱家主详细调查,死难者也需要抚恤。” “分内事。”钱兆安回头叫了一个自己的护卫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招呼同伴,分出一队人,顺着死伤的方向一路追查,剩下的帮忙抢救伤者,还有几个很快跑开,估计是去请医师了。 “所以元君是为了此事前来?”钱兆安眼珠转了转,他倒不是怀疑雪千影什么,只是觉得此事太过凑巧罢了:“能劳动元君出面,必然是大事。元君方才似乎提到回春丹?” 雪千影点了点头,不经意看向地上的尸体:都是一老本实的小民百姓,不过是趁着天气好,出来摆个摊子贴补家用,或是采买些日常用品,却遭了这无妄之灾。真是可怜。 回春丹也真是可恨! “这回春丹有问题?”钱兆安追问了一句,“若是元君不便说,在下就不问了。” “此事晚些时候便会由药王谷昭告天下,此时与钱家主说起倒也无妨。回春丹乃是剧毒,侵蚀神志,将人变成嗜血烂杀的尸人。而且寻常的伤势很难对他们造成阻碍。须得是业火焚烧才行。这也是药王谷众医者给出的建议。”雪千影解释道。 钱兆安愣了愣,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瞥见雪千影正看着他,连忙拱手道了声失礼:“元君有所不知,孟津城外有一小村,人口只有不到三百之数。两日前被人屠戮殆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方才城中出事之时,在下赶来晚了,正是从那小村赶回来的。” 雪千影微微蹙眉,钱兆安透漏的信息太过模糊,一时判断不出这桩血案究竟是尸人作祟,还是炎州的那伙杀手所为,只能对钱兆安道:“从我陆续收到的消息来看,各地皆有凶案发生,孟津并非第一起。但是否是尸人所为,眼下也不好轻易判断,毕竟人心难测。所以,钱家主,出于对孟津百姓安危的考虑,在青家主下达命令之前,若是你知道城中还有其他服过回春丹的人,最好尽快将他们控制起来。以防造成更多的伤亡。也能有效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钱兆安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元君放心,事关全城安危,在下有便宜行事之权。只是,抓住的人,都要烧吗?还是没有毒发的就不必处置?” 雪千影深深地看了钱兆安一眼。钱兆安明白过来:“也就是说,只要服过,迟早都会毒发?” 见雪千影点头确认,钱兆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道:“好,我即刻就按照元君提点的去办。只是我钱氏势单力孤,怕是力有不逮,还得禀告青家主,请求援手。” “钱家主所言甚是。我此行鳞州,就是来求见青家主,请他振臂一呼,至少能保鳞州一地清明!” “既然如此,我草拟书信一封,请元君带给青家主。”说着,钱兆安把腰间玉佩扯了下来,塞到雪千影手里,“此玉佩乃是青家主所赐,算是一件信物。青氏中人无论何人见此玉佩,都会将您带到青家主面前。” 雪千影一抱拳:“多谢钱家主成全。” 钱兆安摆了摆手,当街命人摆了书案笔墨,草草写下两张薄薄的信笺,不等吹干,便折起来塞进了信封,也没封口,就这样交给了雪千影。 “钱家主如此信任,在下必不负所托!” “元君高义,钱兆安铭感五内,代我孟津百姓,拜谢元君!” 第959章 冒犯 雪千影辞别钱兆安,从孟津城南门出城,走了不远便是一片山林。穿过了山林,就能到达万泾附近。 雪千影一路疾行,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打斗的声音。 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星轨,雪千影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手腕一翻,红尘握在手中,却没有轻易出鞘。听了一会儿,似乎那伙人正朝着自己的方向快速移动。雪千影探出头观察。只见一身着血衣、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被几个人护着,正朝着自己的方向逃窜而来。 雪千影翻身倒挂在树上,借着枝叶掩盖住身形。不多时,那几个逃窜的人,到了树下。雪千影瞥了一眼,差点惊叫出声:竟然是青元! 青元周身浴血,手执断剑,左臂垂在身侧,应是肩膀有伤,抬不起来了。而跟在身边的三五个护卫,身上也都血迹斑斑。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雪千影犹豫要不要现身的功夫,追杀青元的人须臾而至。为首是一个白袍金带的中年男子,容貌模糊,手上并没有兵器。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也都是同样打扮,手中各执刀剑。 为首的中年男子眼见青元不再继续奔逃,挥了挥手,执刀剑的几人缓步合围上来。一旦合围,青元几人若无强援,很难逃出生天。雪千影见此,已经抬起左手,手弩星轨上灵光闪烁,随时可以出手。 同时,雪千影也透过枝叶缝隙,细细打量追杀的几人。没看几眼,便再次震惊:这些人两两一组,分左右手执相同的兵器——这不正是炎州两桩血案的元凶么? 这时,下面已经动起手来。杀手们两两配合默契,很快就杀掉了一名青元的护卫。雪千影见此,抬手就是一次十箭连发。而后御风而起,调转方位,又是两次十箭连发。 雪千影出手突然,对方没有防备。雪千影三次出手,三人倒在血泊之中,另有一人闪躲不及,腿被灵力箭矢贯穿,跪在地上,短时间内不能再与青元几人为难了。 雪千影跳下树枝,挡在青元几人面前,红尘出鞘,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雪千影挽了个剑花,猩红的灵光犹如蛟龙出水,横亘在雪千影身前。 “无常元君!”双方都是一声惊呼。 “看来你们也是认得我的。还是认得这把剑?”雪千影盯着眼前几个杀手,伸出手指掸了掸红尘剑身:“说吧,迎风镇的血案,沙棠城郊小村血案,孟津城郊小村血案,是不是都是你们做下的?” 为首的上前一步,抱了抱拳:“无常元君伤愈出关,本是可喜可贺的大事。可一出关就管闲事,未免是嫌自己命长了吧?” 雪千影看着他,挑了挑眉,冷笑了一声:“是便答是,不是便答不是,谁跟你们废话!” 嘴上耍横,雪千影的脑子却在快速回忆自己曾经翻看过的雪蕊姬的记忆,想知道眼前这人是否与雪蕊姬曾有过往交集。若有,那基本可以断定为昆仑翼族,至少也是仙门遗族。那么回春丹一事,必然与雪靥、与博山公主脱不了干系。若是没有,自己就得小心谨慎、旁敲侧击,以期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了。 “是与不是,元君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结论么,又何须问呢?”那人笑了笑,扬起下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态度,看得人着实火大。 雪千影却没有说话,回身看了一眼青元:“青家主可还安好?” 青元轻轻摇了摇头:“元君快走吧。今日事与元君无关,平白遭受牵连,又是何必?” 雪千影微微蹙眉。杀手却放声大笑:“看来青家主早有觉悟。也对,若是青家主晚些赶来,我等自会怡然离去。日后山水好相逢,来日方长。可既然撞见了,就没办法了,今日只能将青家主的性命留下——虽然我等不想这么早就来找青家主报仇,可惜时也运也命也,青家主屠了博山之后,也苟活了许多岁月,够本了。” 果然,能够让青元且战且逃,却又说出不想牵连自己这种话,这帮人必然是与博山有关,才至于此。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看来眼前的几人,正如法炮制炎州那样的血案,却被青元撞上。为了防止事情败露,顾不得斩杀第三大世家家主带来的后果,只能先杀人灭口再做计较。 “那我也撞上了,几位要怎么办?连我一同灭口?”雪千影上前一步,将青元几人护在身后。 为首那人看了看雪千影,却叹了口气:“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元君何必趟这潭浑水。只要你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大可就此离去。” “元君,走吧。”青元在她身后又劝道。 雪千影也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摸出了药囊,丢给青元:“他们几个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也就罢了。青家主难道还不知我吗?今日之事,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便是弃你等而去,将来也不会装聋作哑闭口不言。这样一来,我走与不走,又有何分别。” 说完,雪千影又看向那伙杀手,瞟了一眼手中剑,突然还剑入鞘,将红尘收了起来。 青元微微一怔,还以为她真的就此放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断剑。而杀手们也以为雪千影要走,甚至还让开通道,放她离开。 却不成想,雪千影一甩手,不见万物抓在手中,直指杀手几人,笑得阴诡:“以我现在的修为,同时对上你们几个,没什么胜算。自然得想点‘歪门邪道’。既然大家都不正派,那我借一借仙尊的光,你们应该也不介意吧?” 几个杀手都是神情一滞,都没想到雪千影竟然还会这般“无耻”。身后的青元突然笑出了声:“我的无常元君啊,小荷别苑养伤大半年,你是只长了年纪不长心性吗?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呵。”雪千影笑得更冷,“青家主,今年我已二十有六,不是小姑娘啦,长年纪这种话,多少还是有些冒犯的。” 第960章 弦杀 大敌当前,雪千影和青元竟然谈论起年纪来。 “哦。”青元听了雪千影的“高论”,装腔作势应了一声,“过慧易夭,过刚易折,元君二十六,已算高寿。只是不知道今天死在这里,就拉了这么几个垫背,算不算够本呢?” 雪千影没有接话,而是盯着几个杀手,随时准备出手。但那个为首的却打断了她和青元东拉西扯,厉声喝道:“无常元君,今日我等放你一条生路,乃是看在令堂的面子上,是看在仙门同气连枝的面子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雪千影瞟了他一眼:“你是谁啊,也配给我敬酒?” 话音没落,一道灵光,雪千影突然消失。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两道血光冲天而起。 雪千影一剑斩落两颗人头! 青元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手中的断剑,顺手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招呼护卫帮他包扎。几个护卫也都看傻了,根本就没听见青元呼唤他们。 而对面几个杀手,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直到两颗人头滚远了,这才反应过来。 “杀!”为首的男子后退半步,爆喝一声。剩下两人各执刀剑扑了上来。雪千影抬手以灵力箭矢逼退用刀的,反手出剑,两把长剑磕在一块,差点将对方手中长剑震飞出去。待得被逼退之人再度扑上来时,雪千影已经给用剑的杀手身上留下两个血窟窿,其中一处伤在脚踝,已然是失去了战力。 另一人飞扑上来,几乎抱定同归于尽的心态,握住雪千影的剑锋,手起刀落,刀刃正劈在雪千影肩膀。雪千影吃痛,身形一矮。不见万物突然消失,右手抓住对方手腕,左手直抵对方小腹,出手就是一道灵力弩箭。那人来不及闪躲,更没想到雪千影竟然也会偷袭,直接被射了个对穿,仰面栽倒在地。 雪千影转身卸力收招,喘匀了气。低头就见自己的右手上,隐隐有血迹渗出。 雪千影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自己这副身体还是远不如当初。不过是自己来不及吸纳灵气进行转化,稍稍借用了一点仙尊的灵力,右手经脉就迅速崩溃了。幸好自己一早出招就注意打破对方的左右配合,如果是被夹击,怕是很难支撑到取胜的时候。 雪千影突然有种守着宝山还得讨饭吃的无奈和委屈。 先前那个中了弩箭的,勉力用长剑支撑身体,站起身,直接以身体撞向雪千影。雪千影心中预感不好,转身同时抬手射出弩箭,直接贯穿了对方的眉心。而后雪千影反身就跑。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响,对方竟然自爆了灵海,将雪千影和青元几人,震出了几丈远。 雪千影重重摔在地上,呕了一口血。青元几人更是凄惨。本就重伤勉强支撑的两个护卫,一个扑在青元身上,以肉身帮他遮挡伤害,当场死去,另一个也被震伤了脏腑,眼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青元扶着胸口,还半天喘匀了一口气,被仅剩的一个护卫扶着站起来,挪到雪千影近前,“元君可还安好。” 雪千影调息顺气片刻,点了点头:“还活着呢。”说着,直接拔出不见万物当拐杖,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虽然又添内伤,好在胳膊腿还都能动。 青元稍稍松了一口气。余光却瞥见一点极为微弱的灵光,直扑雪千影后脑。青元叫了一声元君小心。雪千影却在他没开口之前就感知到了危险,一把将青元推开,自己则向反方向跃起,纵身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 雪千影知道他们当中有人懂得弦杀术,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这个手中不拿兵器的首领,早有防备。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这个时候偷袭。雪千影翻身上树,却被对方预判了动向,眼见灵光扑面而来,雪千影只得身形一纵,借助风力,离开树冠,闪转腾挪,身形如游鱼一般,穿梭在树木之间。 几个呼吸之后,雪千影站在一棵树顶,不知去路,又不敢贸然动作,便掏出一包药粉,对着自己身周挥洒出去。很快,空中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细如蛛丝的一张大网。而自己所在之处,正是大网的正中。虽然能够看清丝线,不至于直扑上去身首异处,但所有退路都已经被细丝封死,唯有上天一条路。 可若她此时御风而起,对面兜头一张大网落下,岂不正中下怀? “青家主,这弦杀术可是你最擅长的技法,还不快快教我脱困!”雪千影凌空喝道。 青元抬头看着凌空之中的大网,指了一个方位:“西北!” 雪千影应声蹿了过去。眼前突然一道细丝挡住去路,正要挥剑斩断,却见青元操控丝弦已至,直接将细丝撞偏了少许。雪千影快速闪进细丝的缝隙里,就听青元又是一道丝线送出:“正西!” 如是,在青元护佑之下,雪千影终于逃离细丝大网,还找到了那名使用弦杀术的杀手——她几乎没有看清青元如何出手,那人就被青元手中丝弦给捆成了粽子。 雪千影朝着青元伸出大拇指:“青家主宝刀不老!这弦杀术真是炉火纯青,晚辈佩服!” 青元穿着粗气,摆摆手。弦杀术全靠灵力驱使,消耗巨大,若非要救雪千影这个救命恩人,又到了生死关头,他才不肯轻易使用。正想要说话,却突然背过脸去,喷出一大口鲜血,掏了个帕子蹭了蹭嘴角,顾不得大世家家主的形象,冷笑道:“老子的弦杀术,好歹也是雪靥仙主亲自教授的,哪里是这帮宵小可比?不过,他们这弦是真不错,又细又韧,还不反光,比老子的丝弦强多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制出来的……” 说着,青元指使护卫,搜了杀手的身,从他手指上撸下一枚开口戒指。开口处有个机扩,一按,果然就能抽出细丝来。青家主捻了捻细丝:“是老子没见过的材料,好东西。”抬头却见雪千影一直盯着他看,还以为是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元君看不惯自己的强盗做派,忍不住解释道:“看元君的意思,这伙人犯下多起命案,保不齐还有同伙。我研究研究他们的武器,也算是知己知彼,不算过分吧。” “青家主方才说,你的弦杀术,是雪靥亲自传授的?”雪千影突然吐出自己的疑问。 青元一愣,点了点头,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正是。元君为何这样问?” 第961章 误会 当听得青元的弦杀术是承教自雪靥的时候,此前心中的很多猜测,瞬间都有了定论。 只是,又生出了更多的疑问。 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们三人全都带伤,若是有人黄雀在后,怕是要陷入绝境。青元命护卫放出信号,着家中派人来接应。之后三人本想拷问那个杀手,却不成想,被他自尽了。 “是牙齿里藏着毒丸。”护卫简单验看之后,得出了结论:“只是这毒……” “什么毒?你认得?”青元玩味地看向护卫。 “之前跟着公子的时候,好像闻过这种味道,叫什么……”那个护卫挠了挠头,想了好半天,直到青元都打起了哈欠,他才想起来:“是隐血草!” 雪千影瞳孔一缩:“你能确认是隐血草?” 那护卫点了点头:“公子说过,夜云台上过继仪典,有人给不二元君投毒,就是这种毒。隐血草有散淤祛湿的功效,青氏长辈很多都用。公子还特意提点我等,千万小心,不能与竹汁混合,以免发生意外呢。” 雪千影拨了拨额前碎发,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夜云台山给夜一平投毒的是夜小轩,他的口供中提到,乃是受泽氏指使,假托陈氏余孽之名罢了。甚至为了做戏做得真切,调配毒药时特意用了宁竹汁,后来为了保全夜小轩,还推出来一个陈氏中人做替死鬼。 想到这里,雪千影找了一方帕子,沾了死人嘴角的血迹,而后妥善收藏起来。 “元君沾染这些做什么?小心中毒。”护卫好心提醒了一句。 “我想带回去等阿正有空的时候验一验,看看是不是我猜想的那样。”雪千影摇了摇头。如果这里面用的也是宁竹汁,那泽氏的嫌疑就更深了。可她想不通的是,究竟是有人嫁祸泽氏,还是本来这些人就是受泽氏指使。可泽氏治下也有世家购得了回春丹,一旦毒发,尸人暴虐,祖州也难逃灾祸。难道泽世光就那么有把握,能够控制事态吗? “你应该不是凑巧路过吧?特意来找我的?”青元看着雪千影变幻莫测的脸色,试探着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是专程求见青家主的。” “那是什么事能劳烦元君亲自跑一趟呢?” “求援。” 青元蹙起眉头,看着雪千影,很快又笑了:“我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能轮到我给元君帮忙的?” 雪千影揉了揉眉心:“回春丹,青家主可曾听闻过?” 青元神色一凛:“元君什么意思?” 雪千影叹了口气,直接从莫氏得到回春丹开始讲起,其中包括雪霁其人的来历、白氏发生的事情、洪立妍搬弄的风云,以及炎州的五起血案、长州和玄州的快速动作,药王谷众医者的结论、她自己探听得知的回春丹的真正来历、回春丹的毒性、中毒之人的处置方法,以及怀疑方才那几人就是炎州两起血案的元凶,全都说了出来。 一直说了小半个时辰,说到青氏派来接应的人都到了,雪千影才堪堪把话说完:“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都对青家主说了,没有半个字的假话。还请青家主看在我诚心的份儿上,予以援手。” 青元沉默了片刻,没应雪千影的话,突然指了指护卫:“敢说出去半个字,老子就让你去给朗儿陪葬!” “是!”那护卫脊背挺直,大声应道。 青元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雪千影:“元君先随我回万泾,如何?” 雪千影点了点头:“我也还有自己的计划,需要说与青家主知晓。” 雪千影随着青元返回了万泾青氏家宅。青元特意给她安排了一个独立的院子,供她休息。又派了女医过来,给她诊脉疗伤。女医本要开方子,但见雪千影拿出了成药,还说是修正所制。女医简单验看之后,便笑道:“自然是修先生更熟悉元君的状况,元君只需继续服用成药便可。只是这些外伤,在下选一些药性不相冲的伤药给您包扎,也让伤口能好得快一些。” 雪千影谢过医者,看着她帮自己包扎妥当,又服了药丸。医者这才离去。 而雪千影换了衣裳,打算去见青元。一条腿刚迈出门槛,就见青元吊着胳膊,独自一人,踱了进来。 “你还没成婚,我这样不太合规矩。但你与朗儿要好,我觍颜自称长辈,你不要介意。”青元大摇大摆的找了张椅子坐下,示意雪千影也坐。 雪千影笑着点了点头:“青家主本来就是长辈。” 雪千影本想接着说正题,青元却突然开口解释琵琶岭的事情:“彼时朗儿刚刚过身,我迁怒元君,虽然不想称了泽德广的意,但对你,我是动过杀心的。所以才会指派两位老祖宗前去。元君命大,又已经时过境迁,希望你不要再怪我才是。” 雪千影眉头动了动,青朗的死,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青元为何会迁怒自己?这里面,怕是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而且可惜的是,若是青朗还在,早就能看穿回春丹的阴谋了,哪里还用自己这般上下奔波,赌命破局呢? “如林的事情,我代他父母双亲谢谢你。加上今日的救命之恩,我竟然欠了元君两桩人情,饶是算上我朗儿,也……”青元苦笑着摇了摇头,“元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吧,只不过我有一个额外的小要求,希望元君能够答应。” 雪千影眨了眨眼睛:“我此来就是为了联合青家主,击破回春丹的阴谋。只要青家主愿意出手相帮,别说一个要求,十个百个,我也答应!” 青元垂下眸子,神情哀婉:“朗儿有一枚扇坠,是我所赠,也是他心爱之物,从不离身。可下葬之前却不知所终。我拷问过他房里出入众人,才知道是给元君送了去。元君,”青元抬头看向雪千影:“夜公子如今已经脱离了夜氏,与元君的婚事不再有阻碍。你们之前隔着朗儿也不合适。而我与朗儿父子一场,不想爱子遗物流落在外,还请元君将扇坠归还,于我留个念想,可好?” 第962章 遗物 雪千影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青元所谓的要求,竟然是要自己归还青朗的扇坠。 可青朗的扇坠已经随着“莲英”下葬了,自己拿什么归还? 而且,雪千影倏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青元,几乎是脱口而出:“青家主怕是误会了什么?” 青元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朗儿虽然执着,但也算是豁达,对元君必然不曾纠缠过,人都没了,也伤不了元君的颜面,你又何苦不认呢?难不成被我家朗儿倾心,还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不是……”雪千影突然憋住一口气,这事儿让她怎么解释呢? 青元见状,更加愤怒,伸手指着天上:“这就是朗儿的房间,英灵若是未远,听见你这样推脱,不知他会有多难过!” 雪千影无奈,若青朗英灵未远,能不能露个面跟青元亲自解释一番? 腹诽归腹诽,雪千影明白还得想个对策才行。可这事着实为难。若是实情相告,必然要牵扯出莲英和莲芙对换身份的事情,可若是不说实话,怕是也平息不了青家主的怒火。想来想去,雪千影拍了拍脑袋:“青家主如何断定,朗公子当日是倾心于我?我莲氏同辈的手足也有不少呢。” 青元脸色更加阴沉,起身走到万宝架旁,取下一个漆盒,重重地放在雪千影的面前,示意雪千影打开。雪千影掀开盖子,一股纸张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雪千影伸手翻了翻,都是青朗留下的草稿。有些是图,有些是字。乍一看也没发现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东西,甚至都找不到与莲氏的关联。 雪千影看向青元。青元伸手从中抽了一张出来,递给雪千影。雪千影粗略扫了一眼,这并不是一张手稿,更像是一张废纸,明显有被揉搓的痕迹。上面的字迹也不是直接写上去的,而更像是一张透印了少许墨迹的垫纸。 “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青元强压怒意说道。 雪千影仔细辨认了一番,这应该是一封回信,信上的内容是告知对方,自己已经拿到了仙门安插在泽氏暗子的容貌绘图,将随信一并送去。后面还写了许多字,可惜已经看不清了。 青元指着雪千影手里的纸:“这是剑奴帮他整理书案时,错当成草稿收起来的。我也是在朗儿过身之后才看到。筹谋对付仙门遗族,找出安插在各个世家之中的暗子,这种事,若不是为你,还能是为了谁呢?” 雪千影语塞,青朗筹谋这件事,的确是为了帮她不假,可却不是为了她。个中隐情,叫她怎么与青元叙说呢? 青元又从漆盒里,找出一个信封。信封是空的,上面并没有任何字迹,但角落里,却有一个压痕。应是信封里曾经放过一枚八曲连弧形状的钱币,又被重物挤压,这才留下了痕迹。 青元气息暗沉,语气之中,多是为青朗不值:“九重宝相团莲,除了你们莲氏,不会有人敢用。另一面是一大片荷叶——莲氏之中,用荷叶图样,多是为了与主家形制不相冲的,除了你,还会是谁呢?” 雪千影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摸出莲康寿诞时,发给孩子们的压岁金钱,呈给青元:“天机三十年除夕,恰逢太叔祖肃风天士寿诞,家中特制了这种金钱,供老人家散给小辈做压岁。我的这枚是太叔祖偏心,给了跟师父师娘一样的五金,寻常小辈都是一金一枚。给朗公子的这枚也是。” 青元愣了愣,低头看着金钱上“福寿宁康”四个大字,又瞧见金钱边缘“长州白鹤莲氏铸币坊贺肃风天士寿诞并天机三十一年新年”的戳记,不疑有他:“原来是肃风天士的赏赐,那这孩子藏着掖着做什么呢。” “青家主从未见过这枚金钱?” 青元摇摇头,将金钱归还给雪千影:“从未见过。不然就不会生出这样的误会。只是,”青元的目光又瞟向那张纸,期待雪千影能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雪千影沉了沉气,准备绕开莲英莲芙身份互换的事情,其他的实话实说。却发现漆盒里还有一个锁住的锦盒。雪千影伸手拿起,端详了一番:“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青元却摇了摇头。 “难道青家主从没打开过这个盒子?”雪千影好奇地问道。 “朗儿的东西,除非摆在明面上,否则我从来不会动。便是他的遗物也是如此。那张纸还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并非刻意翻找。这个盒子,朗儿既然锁了,必然有他的道理,若非必要,我是不会打开的。” 雪千影咬了咬嘴唇:“在我向青家主解释一些事情之前,希望青家主能够帮忙打开这个盒子。当中可能会有些证据,能够佐证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青元看着雪千影,确认她坚持,便抖手抽出丝弦,捅进锁孔里,勾弄了几下,往外一带,咔吧一声,锁被打开了。 青元取下小锁,手按在盒盖上,却不敢打开。雪千影能够体谅他近乡情怯的情绪,伸手接过,轻轻打开,却愣了愣。 盒子里东西不多,但雪千影几乎都能看出来历:“原来在这里,太叔祖赐下的压岁金钱。”雪千影拿出第一件,青元接过看了一眼,果然与雪千影的那枚除了大小全都一模一样。 “这是长州的习俗,端阳节时,给小孩子手腕脚腕上系彩绳,寓意消灾辟邪。只是这一条要精致许多。”雪千影拿出第二件,是一条编织的彩绳,上面缀满了细细密密的金铃,绳尾已经有些褪色。青元接在手里,晃了晃,铃铛没有响声,猜想是因为旧了的缘故,也没有放在心上。 第三件,雪千影拿起来,托在手心里,好半天没说话。 青元瞥了一眼,瞬间变了脸色。 这是一个清澈透明的琉璃坠子,用青色的丝线吊着,还拴着雪青色的流苏。坠子是环形,直径不超一寸,上面用极为精细的雕工,在莲藕形状的圆环上,刻着水珠、莲蓬、荷叶、荷花等立体纹样,捧在手里仿佛一个小小的水塘。 “无常元君,”青元难掩震惊的神情,“这个形制,是莲家主的手弩小荷,没错吧?” 第963章 非常 青元拿出青朗的遗物质疑雪千影,两人却从一个锁住的锦盒之中,发现了一枚与莲英手弩小荷形制一模一样的琉璃坠子。 “无常元君,”青元难掩震惊的神情,“这个形制,是莲家主的手弩小荷,没错吧?” 雪千影点了点头。 青元摇晃着身形,坐到椅子上,好半天才掩面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雪千影小心的放下琉璃坠子,盒子里还有一块金牌和一张花笺。金牌的形制与自己曾经为师娘师弟师妹祈福的那一枚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小上很多,只有两寸高、一寸宽,正面写着“消灾”,背面写着“解厄”,字迹赫然是莲英的手笔。 花笺被折成了方胜形状。雪千影小心展开,上面写着莲英的生辰八字,看墨迹已经有些年月了。但在生辰后面,是青朗的笔迹:彩云易散琉璃碎,大多好物不牢坚。笔力虚浮,字迹也不够工整,应是青朗卧病时所书。 雪千影将花笺递给青元。青元看了一眼,再也顾不得身份颜面,唯有老泪纵横。 雪千影将东西全都收回到盒子里,重新拿小锁锁住,又将锦盒放回到漆盒之中。至于那张被墨迹印透的纸,雪千影也没有征求青元的意见,直接以灵力焚毁,化成一团飞灰,飘散而去。 青元还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雪千影心里虽然着急,但还是默默的陪在一旁,没有说话。约么一刻钟过去,青元终于抹去眼泪,抬头看着雪千影:“既然事情已经搞清楚了,之前错怪元君是我不对。琵琶岭的事情,我再次向你道歉。” 雪千影欠了欠身,算是接受了青元的说法,毕竟不知者不怪。但也没有表示原谅。 “至于元君之前提到的血案,鳞州已有三起。”青元揉着自己伤了的胳膊,“方才元君包扎更衣,我去叫人取了证据来看,其中一起正如元君所说,伤口处留有的铁屑,以及你惯用手的说法,还有弦杀术的痕迹,都与那伙杀手相符。另外两起倒是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是尸人所为。元君说得对,确实有人浑水摸鱼。”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也是我急着来找青家主的原因。此事万分紧急,若非雷霆手段,怕是会生出更多变故。” “非常之时当以非常之法。”青元点了点头,对雪千影的判断表示认同,“元君方才说,已经有了计划?不妨据实已告?”说着又摆了摆手,“元君稍后,我派人去将两位老祖宗请来。此事我青氏必然要参与,还是请两位老祖宗出面比较稳妥。” “好。”雪千影也正有此意。 趁着等候青子衿青子吟到来的功夫,雪千影向青元打听了不少关于弦杀术的事情。青元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雪千影应该已经知晓了博山血案的全部真相,自己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 原来,当初给雪靥和泽德广牵线的,正是青元。彼时四仙门犹存,昆仑尚未一家独大,仙门在世家眼中依旧神秘,众世家对异族尤其是昆仑翼族尤为疏远。但雪靥并不是一个喜欢深居简出的仙主,而是与雪蕊姬一样,时不时外出游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之间,意外结识了尚是青氏公子的青元。 按照青元的说法,他与雪靥算是一见如故。雪靥很“欣赏”他的才华,青元对很多事情的见解,也都让雪靥很是认同。更为其当时在族中屡遭轻视而愤愤不平。而雪靥之于青元,算是亦师亦友,不仅带着他到处游历,见了不少世面,更以天材地宝相赠,亲自指点他修习,并将失传已久的弦杀术倾囊相授。 靠着雪靥的照看帮扶,青元渐渐在青氏众多高手之中崭露头角。后来又是雪靥建议他,可以从青子衿青子吟两位举足轻重的族老入手,培植自己的势力,树立自己的威信,以至于慢慢站稳了脚跟,最终以私生子的身份,夺得了少家主的位子。 彼时青元对雪靥既感激又信任。后来雪靥主动提出,想要多结交一些世家出身的青年才俊,青元不疑有他,主动将正在争夺少主之位的泽德广和绾氏少主绾筠引荐给了雪靥。 “他们何时做出屠戮博山的计划,究竟是雪靥仙主主导,还是泽德广或是绾筠主导,我确实不知道。但他们后来还是拉上了我,战利品我也没少分得。青氏在两届名仙擂之间,突然多了近百名悟道境高手,也是受了博山一役的恩泽。”青元叹了口气,“见青氏崛起如斯,我连续几百个日夜不敢睡觉,也觉得值了。” 雪千影起身绕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了二十四个字:仙门堕,世家战。亲者痛,朋皆散。四海沸,三山颤。无常出,万物去——正是雪靥卜得的谶语,摊开在青元面前。 “这是?”青元微微一怔。这二十四个字字面意思很是浅显,青元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万分惊讶,看向雪千影。 “天灵一二四九年,博山仙主月虔得了一位公主,雪靥与仙尊同赴博山为贺。路上,雪靥占得一卦,经月虔仙主解得这二十四个字,称作灭世之谶。” 提起此事,雪千影想起了仙尊,不禁红了眼眶:“之后,雪靥与仙尊游历人间,饱尝人性之恶,令雪靥偏执的人为,这片天下已经无救,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快刀乱麻、不破不立。并从那时开始积极布局,推动灭世的进城。四仙门之堕,世家如今互相之间的征伐,有些正是出于他的手笔,有些则早在他预料之中。” 青元是个聪明人。他看着书案上的字条,又抬头看了看雪千影,很快就明白过来,什么意外结识,什么欣赏认同,什么帮扶相助,雪靥全都是出于自己的目的。之所以选择了青元,也仅仅因为当时他恰好路过雪靥歇脚的茶楼而已——若当时换成青氏中别的公子路过,怕是如今的青氏家主,也不会是自己了。 雪千影倒不这么认为。以她对雪靥的了解,怕是一早就选定了青元。所谓的萍水相逢,八成是雪靥早有计划,守株待兔。甚至泽德广和绾筠,也一早就被他选中为棋子了。 第964章 趁机 青元主动道明了自己与雪靥的过往,更坦言当初引荐雪靥和泽德广相识、以至于博山血族被屠尽的,也是自己。雪千影也将灭世之谶主动道出,令青元倍感惊讶。 他本来还想追问些什么,有护卫通报,青子衿青子吟二老已经到了。青元抓起字条,焚毁干净,这才与雪千影一同起身相迎。 两位老人家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刚回来,没有来得及更衣洗沐。雪千影心下狐疑,却没有直接问,耐着性子与两位老人家见礼。青氏二老声音带着些嘶哑,与雪千影客套了几句,询问了伤势恢复如何。雪千影简单应了两句。青元突然打断了老少之间的客套,将回春丹、尸人和有杀手趁机作乱等等雪千影带来的消息,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青子衿与青子吟对视一眼,“这么说,连日来发生的无故伤人事件,就都能解释了。按家主所说,一部分是服用过回春丹的尸人作祟,另一部分却是有人趁乱做案,故意为之?” 青元点了点头:“至少从无常元君带来的消息来看,是这样的。” 说着,青元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叠书信,推到雪千影面前:“其实自莫氏和白氏事发,青氏就得了消息。只是没能与近日来鳞州元州境内的血案联系在一起。这里面有一些是我鳞州和元州近日来发生的类似案件,报到我这里的,鳞州有六起,元州有九起,暂时还不能区分哪些是尸人、哪些是杀手。一部分证据已经送到了万泾,还有一部分在路上。元君想要验看,我现在就可以安排。” 果然正如雪千影当初的判断,青氏如今家大业大,势力正盛,占据中原最为紧要和广博的土地,是真正的第一世家,消息必然不能闭塞,怎么可能半点没有察觉到异常? 但对青元的提议,雪千影却表示拒绝:“现在无论是查看还是判断,意义都不大,阻止血案继续发生,才是最为紧要的事情。” “元君说得是。”青元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些文书:“这些,是我青氏派驻各地的商行、眼线、密探发回来的消息。查得各地都有类似血案发生。在元君来之前,我们没能判断事情的性质,也没能及时察觉严重程度,故而只做了简单的汇总,只顾照看我鳞州、元州两地,并未有其他作为。也没想过要联合什么人。” “青家主应付两州之间频出的血案,已经是难得了。整个中原没有因尸人作祟而失控,青家主功不可没。” 雪千影并非是客套,但青子衿在一旁却突然叹了口气:“若是各州都能做到只顾自家,也不免是件好事。” 青元稍稍一愣,青子衿平日里不是话多的人,此时这么说,必然有其深意。 果然,青子衿继续说道:“家主这几日接连外出,来不及禀告,又有两起血案。当时你不在家中,我们兄弟便亲自走了一趟,但却迟了一步。” “迟了一步?”雪千影和青元异口同声的问道。 “是,被泽氏的人抢了先。”青子吟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泽氏?”雪千影和青元再度异口同声,都感到很是震惊。 青元道:“我鳞州的事情,干他泽世光什么事?泽氏派人来干什么?” 青子衿按了按弟弟的肩膀,让他消消火气,不要在晚辈面前失了身份,这才解释道:“为首之人,是泽氏一名族老,我们打过几个照面,也算是认得。说是泽世光的命令,眼下各地皆有暴徒作乱,众世家措手不及,多有损伤,故命泽氏得力人手,赶赴四处剿灭暴徒,以正律法,还百姓以朗朗青天!” “放屁!”青子吟暴怒之下,直拍桌子:“不过是邀买人心的把戏,说得冠冕堂皇!咱们青氏好好的,用得着他泽世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青元也气得七窍生烟,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到的时候,泽氏已经将现场封锁,伤者送医,死者入殓,伤人者也已经被处置。泽氏的人估计没想到会是我们两个亲自前去,客套了几句就走了。后续的事情,既然是我们青氏接手善后的。”青子衿道。 青子吟拍着桌子喝道:“幸好我们两个恰好赶到,不然少不了还要扯皮一阵,趁机占了咱们的地方,也说不定!” 青元蹙眉:“怎么,难不成他们处置了元凶、救助了死伤之后,还不肯走了?” “可不是!”青子吟几乎是跳起来。 青子衿道:“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两地同时案发,我们处置好这一处,正准备返回家中时,另一处传信过来,说是泽氏的人强占事发之地,不肯撤出。后来还是我们两张老脸露面,泽氏的人这才肯放手。” 雪千影蹙眉,这个泽世光,行事还真是出人意料。他们这边忙着剿灭尸人,他却已经开始着手收买人心抢占地盘了! 青元听见青氏二老这么说,也对泽氏起了防备之心。他起身招来一个心腹,解下自己的玉佩,让他传令鳞州各地寮署,为了剿灭尸人,谨防有人趁机作乱,鳞州即日起封闭四境,严查进出。空中也要加派巡查,防止有祖州仙修强行入境。 青子吟道:“家主放心,实在不行,我和兄长最多奔波些,我就不信,泽世光黄口小儿,还敢在我们兄弟面前造次不成?” 青元却道,无常元君此来,除了传递消息,还有向青氏求援的目的,少不得需要两位老祖宗出手相帮。 青子吟吓了一跳:“怎么,小友,你们长州也……” 青子衿沉吟片刻:“尸人的起源在莫氏。小友此行,难不成是为莫氏奔走?” 青子吟一拍桌子:“哪能呢!琵琶岭莫雪歌是个什么嘴脸,咱们都看在眼里,小友你若是做活圣人做上了瘾,不如多给我青氏善堂捐点钱,我老人家亲手给你刻长生牌位去!” 第965章 家事 青子吟说雪千影是活圣人,倒也不是嘲讽,最多只是为她鸣不平罢了。 雪千影自然不会与心直口快的老人家计较,但青子衿还是忍不住瞪了弟弟好几眼。 雪千影笑了笑,很快又恢复到了严肃的神情:“莫夫人确是是第一个服下回春丹并毒发之人。但莫氏却是无辜的。尸人的源头,也就是回春丹的幕后操控者,我怀疑,与仙门遗族有关。只是眼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是了。” “就算没有证据,小友你说了我就信!”青子吟见兄长等着自己,轻轻咳了一声,坐直了些,以示庄重,“可是,就算这事儿真与仙门遗族有关,也是应该新仙门出面,才是正理。不然世家年年出钱供养他们做什么?元君这样上下奔波,吃力不讨好,少不得还要被人攻讦越俎代庖,又是何必呢?” 青子衿也道:“小友不为名不为利,又不为自家,这样辛苦,值得吗?” “若这能救得了天下苍生,一己之身,弃之又有何惜?” “救天下?”青氏二老对视一眼,都轻轻摇了摇头。他们相信雪千影的初衷,也敬佩这个小姑娘的勇气和决心,可此事何其艰难,单凭一己之力,要怎么救? “所以才特意来青氏求援。”雪千影看出两人的心思,郑重地起身,对两位老人家一揖到底,而后起身说道:“晚辈想出一个办法,可以一举灭杀所有的尸人。” 青子衿青子吟被这一句话惊得站起身来:“小友莫要行此大礼,什么办法,你且说来!” “将所有尸人集中到昆仑遗墟,以业火或是禁制,灭杀之!” “昆仑遗墟?”青氏二老都愣了愣,看向青元。 青元耸了耸肩膀:“在两位老祖宗到来之前,元君并未向我吐露她的计划,我现在也很震惊。” “经由药王谷医者判断,尸人唯有以业火焚烧方可杜绝后患。而如今天下已知的回春丹数量,就有上千之数。寻常地方,实在容纳不下这些嗜血烂杀的怪物。唯有昆仑遗墟,可堪一用。” “小友,”青子衿打断了雪千影的话,“我们且不论引业火焚烧这么多尸人,需要消耗多少修为,单就说将尸人驱赶至昆仑这一路,便可称得上是凶险艰难。你为何不建议各家自己处置尸人,而是非要把他们集中到一处呢?你就不怕……” 青子衿话说了一半,突然犹豫起来。青子吟却不管不顾,直接说道:“你就不怕到时候有人怀疑你的居心么?单独一个尸人,战力已经称得上恐怖,若是这成百上千的尸人聚在一起,供你驱使……这种引人猜忌的事情,怎么能做呢?” 雪千影却摇摇头:“购得回春丹需要花费大把钱财姑且不论。哪个买家不是为了至亲至爱?让他们亲手处决,实在太过为难。若是其中有人一时恻隐、谎报瞒报,或是存了歪心思,将尸人豢养起来,可谓后患无穷。等到尸人逃窜,一个两个尚好,若是十个百个,乃至数百,到时候一个一个去捉杀,牵扯的精力会更大。死伤的无辜也会更多。” 青子衿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雪千影的话有道理。但他还是不赞同雪千影出面管这件事。 青子吟亦如是。正要开口劝说,却被雪千影打断:“我知道两位前辈是我拿我当自家晚辈疼爱,才会说这等掏心窝子的话。可事已至此,不论哪一家的人出面,都未免被人指摘有失公允。如泽氏这等野心之辈,趁机扩充势力,更是让人不放心。唯有我这个养伤在家的闲人,也唯有昆仑遗墟,两者加在一起最为合适。” 青子吟高声道:“那你呢?天下世家袖手旁观,只留你一人涉险?还有那个泽世光,摩拳擦掌正等着趁火打劫呢,你出面搅局,他能再放过你吗?” 雪千影笑了笑:“骂名我倒是早就不在乎了。况且,有几位前辈这般回护,我也不委屈。至于泽世光,能拉进来合作最好,若是不能,只要他能安稳好祖州,就算是功劳了。” 青子吟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若是这房间里都是青朗的遗物,老人家拆了这书案,也未可知:“这是什么世道,做事的惹人非议,趁人之危的反而还要人歌功颂德!” 可他干叫几声,也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想到这里,青子吟就更生气了。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在屋子里来回转圈。若不是当着雪千影的面儿,青子衿都要讥讽他是驴拉磨了。 “泽世光敢四下管闲事,趁机抢地盘,祖州必然已经被他平息了才是。”青元忽而说道,“无常元君,很抱歉,请恕我不能答应你将鳞州元州两地的尸人驱赶至昆仑处置的请求。” 雪千影眉峰一挑,很是意外。还想继续争取。青元却继续说道:“自家事自家料理。青氏的事情就不劳烦元君挂心了。别的世家碍于亲情会谎报瞒报,但我青元却是铁石心肠。我以青氏列祖列宗的名义向你起誓,以朗儿的名义向你起誓,鳞州元州两地,即日起,开始全面清剿尸人,绝不让一个尸人逃脱!” 说着,青元伸出一只巴掌。 雪千影微微蹙眉。若她不能“压制”几大世家,对中小世家必然没法造成威慑,这与她先前的计划大相径庭。但细算来,东部各州已经落听,中原又有青氏和泽氏自力更生,自己便能分出更多精力周全西部。 想到这里,雪千影也伸出手,与青元击掌为誓:“多谢青家主高义!” 青元又道:“青氏能力有限,不敢掺和元君的计划,只能保全这两州。不过,我会尽量不安排两位老祖宗出去,你若有急需,可以直接传信给他们。两位老祖宗会以私人的名义出手相助的。” 青子衿和青子吟都点了点头。青子吟更道:“小友的身子骨怕是还没养好。待你将这些人全都驱赶至昆仑遗墟,引业火也需要大量的灵力,怕是你一个人力有不逮。找旁人你又未必放心。到时候你大可以传信给我们,些许修为罢了,我们兄弟这把年纪,早没了争锋之心。不怕这点消耗。” 第966章 诀别 青元拒绝参与雪千影的计划,但却承诺青氏会出手处置鳞州元州两地所有的尸人。青氏二老也承诺会以私人身份必要时出手帮助雪千影。 “既然是以私人身份帮忙,小友就不要客气了。动脑子的事情我与兄长不在行,但论修为、论战力,哪怕是卖卖老脸,也不在话下。” 雪千影谢过青元和青子衿青子吟兄弟。青氏二老问起雪千影接下来的打算,雪千影本来是想见过青元之后便去见泽世光,现在看来,或许祖州内部已经被泽家主平复,并不需要她这个外人操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雪千影突然想起孟津钱氏家主钱兆安给她的书信和玉佩,连忙取出来双手呈给青元:“我来时路过孟津,恰好遇上了尸人当街杀人,算是给钱家主帮了个小忙。钱家主听闻我是来青氏求援,怕我见不到青家主,特以书信和玉佩引路。没想到咱们却在山林里偶遇,差点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兆安就是这样,滴水之恩必当……”青元拆了信,突然不做声了。 “家主?家主!”青子衿盯着青元渐渐阴沉的脸色:“可是孟津出了什么大事?” 青元长叹一声,将书信递给青子衿:“兆安也服过回春丹,只是眼下还没有毒发。” “什么!”青氏二老并雪千影都是一惊。 “这封信是他与我诀别。说是安顿好家中和孟津城里的事情,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爆灵海,好过丧失神志,烂杀无辜,辱没钱氏世代英名。”青元声音颤抖,手也抖着,好半天才摸到椅背,踉跄地坐了下来。 雪千影瞬间陷入恍惚,想起辞别时,钱兆安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突然捂住了胸口。 钱兆安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做出决定,留下这封绝笔信?又是抱有怎样的信任,才敢把这封书信连同玉佩一起托付给自己?个中纠结与凄苦,雪千影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也觉得苍凉与悲壮。 “老钱啊老钱。”青元轻轻拍着桌案,唤了两声,眼泪淌了下来。喉咙里被悲伤堵满,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元跟钱兆安本不算亲近。只是去年给侄女青黛选夫君时,最终选定了钱兆安的长子也就是钱氏的少家主。两家约定待青黛为青宏守满了三年孝期,便结为姻亲。有了亲家这一重关系,两家走动变得频繁了许多。青元与钱兆安也就此有了私交。 青元从前并不好酒,但在弟弟和养子过世之后,内心苦闷的青家主过了一段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日子,后来虽然悲苦缓解,可人也渐渐离不开这杯中之物。而钱兆安本就好酒。两人一来二去竟成了酒友。新年的时候,钱兆安带着一家子来拜年,还特意给青元带了陈酿。两位年纪都不小的家主,为了不让旁人分走好酒,竟然避过家人,躲在一间小厨房里,就着一碟肉干,对酌直到天亮。 分别时,一身酒气的钱兆安被两个儿子架着,口齿不清的邀请青元,说等到青黛嫁过去、两个孩子办婚事的时候,要把藏了三十多年的好酒挖出来,与青元共饮。同样醉得天旋地转的青元欣然应下。两个醉鬼甚至还击掌为誓,说定要不醉不归。 没想到,此诺未践,突然天人永隔。青元内心的悲痛,溢于言表。 缓了好半天,青元抹了一把眼泪,派人去将侄女叫来,吩咐她即刻前往孟津,去钱氏小住一阵,不论钱氏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回禀请示于他,尽心帮忙就是。 青黛一头雾水,看向两位老祖宗,见青子衿和青子吟都对她摇头,按下心中疑惑,领命便走。 “无常元君来过青氏的事情,不要说出去。跟钱氏的人也不要提。”青元突然叮嘱道。 青黛连声称是。直到远离堂兄青朗旧时居住的院落,都快要迈进自己的房门了,才反应过来,伯父说的竟然是无常元君! 青黛有些懊恼。她与雪千影,只在天柱山名仙擂时有过一面之缘,都没来得及攀谈一句。今次在自己家中见了,竟然又没有说上话,真是要把小姑娘的肠子都悔青了。 可她惧怕青元,不敢返回去。只能暂且放下小心思,赶紧收拾东西,去往孟津办正事了。 “我本该亲自去送老钱。”青元盯着侄女远去的背影,用手轻轻拍着书案,忽然沉沉开口,“可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老钱如此决绝,就是不想辱没钱氏的声名,我若去了,事情就很难遮掩了。也让钱氏难办。” 青子吟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见兄长对他摆手,只能把话咽了下去。在他老人家看来,钱兆安此举可算是英勇侠义,他都想亲自去送送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完全不能理解青元口中的为难。 而且,不光彩的也不是钱兆安,甚至不是那些服过回春丹的人们,更不是那些为了挽救至亲性命而付出大笔钱财的人。罪恶的源头,是制成并散出回春丹的幕后黑手。是雪千影口中,尚还不能被确认为元凶的仙门遗族。 倒是雪千影出言安慰他:“不如我绕路孟津。若是赶得及,便替青家主上一炷香。” “多谢。”青元抬眼看了看雪千影,他倒是想起身致谢,可现下他的身子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方才试过了,饶是撑着桌子,也根本站不起来。只好“失礼”了。好在雪千影倒是不会计较这些。 忽然,一只莫氏的传信青鸾登堂入室,落在雪千影的肩膀。雪千影稍稍一怔,她离开康州不过一日光景,是什么天大的事情,需要莫雪歌动用青鸾给她传信? 青氏二老和青元的脸色,也都随之一变。毕竟在他们看来,雪千影和莫雪歌之间的关系成迷。这样公然指使青鸾传信,不再避讳旁人,必然是迫不得已之举。 雪千影取下书信,展开一看,瞬间变了脸色。信上只写了两个字:速归。 而且信上的笔迹来自修正。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能够同时绊住莫氏姐妹和修齐,让他们三人全都无暇传书?而且信件也非夜小楼所写,偏要劳烦一个眼睛不方便的修正? 雪千影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难道莫夫人又出事了! 第967章 问罪 收到修正的“速归”传书,雪千影立刻作别青元与青氏二老,启程返回康州。 路过孟津城时,钱氏刚刚传出讣闻,报的是钱家主暴病而亡。雪千影到钱氏时,灵棚刚刚搭好,牌位上的油漆还没干透,一口红棺摆在灵棚正中,钱兆安的尸身却还没有入殓。操持丧仪的是钱兆安的长女钱玉莹和少家主钱松。两人见这么快就有宾客登门吊唁,都很是意外,一边自责礼数不周,一边询问雪千影的名姓。 雪千影没有亮明身份,只说自己是游历的散修,正巧路过孟津,曾听闻钱家主高义,特来祭拜。 钱玉莹和钱松都觉得雪千影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可既然是登门祭拜,也不好刨根问底。雪千影连着叩拜两次并上了两炷香,又按照鳞州习俗,送上双份的礼金。姐弟俩虽然觉得奇怪,但仍旧没有多问。宾主客套一番,便礼送雪千影离开了。 雪千影前脚刚走,后脚青黛就赶到了钱氏。见此情境,突然明白了青元为何突然把她打发到孟津来。小姑娘还算机灵,对钱玉莹和钱松只说是青元惦记钱家主,派自己带了礼物过来走动。又一边传信给青元,送上钱松的亲笔讣告,一边赶紧换了孝衣,以子孙礼仪,帮着钱氏接待宾客,张罗琐事。 孟津城中大丧自不细表。离开钱氏,天色已经擦黑,雪千影星夜兼程赶回兴亿城,正纠结要如何叩门——毕竟为了莫夫人的事情,兴亿城全程戒严,就连空中都有莫氏的高手日夜巡视,自己强闯自然不难,可若节外生枝,再伤了人,可就不好了——没想到城楼上灯火通明,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来回踱步。 雪千影走到城下,有眼尖的护卫瞧见她,很快便将城门打开了。一抹绯红的倩丽身影,如蝴蝶一般,直扑了出来。 “小蝶,你是在等我吗?”雪千影好奇地问道。 莫雪蝶一路小跑下来,喘着粗气,再加上着急上火,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雪千影挽着她,帮她顺气:“怎么突然传信叫我回来?可是莫氏出了什么要紧事?阿横和阿齐呢?莫夫人还好吧?你别着急,慢慢说。” “泽世光来了。”莫雪蝶总算吐出一句话,她焦急地抓着雪千影的胳膊,“带着曹冰心和诸葛微雨,还有明氏、蔡氏、常氏、新绾氏、乔氏、束氏几个小世家的家主。” 雪千影蹙起眉头:“他们来干什么?” “兴师问罪!泽世光说是几个州城都出现了莫名的血案,经调查而知,元凶都服过回春丹。” “那也不至于来莫氏……”雪千影说到这里,眼睛突然眯了起来,“难不成他们是想把回春丹的事情,扣在阿横头上?” 莫雪蝶拼命地点头:“泽世光非说,回春丹是从莫氏流出去的,四处兜售回春丹的,都是我莫氏的医者。阿姐自然要辩驳,泽世光便提出,要莫氏把所有人聚在家宅之中,让买主来认人!这不是欺负人么!”莫雪蝶说到这里,又急又气,背过脸去,咳了几声。 雪千影拍了拍莫雪蝶的手,让她不要着急。 莫雪蝶喘了一口气:“阿姐和阿齐现正寸步不离的‘招待’几位家主呢。他们本来还要见母亲的,却被夜九哥挡了回去。夜九哥说,母亲还在诊疗之中,除了医者,谁都不能进去。曹冰心想要硬闯,夜九哥直接拔剑,把泽世光一行人全都给逼退了。幸好雪姐姐你有先见之明,留下了夜九哥帮忙,不然,他们指不定要借着母亲做出什么文章呢!” 一边趁着尸人作祟,四处抢占地盘,一边又跑到莫氏来喊打喊杀。这个泽世光,果然比泽德广还要精于算计。 自然也更加不要脸。 “还有谁来了?冷先生来了吗?阿先来了吗?” “阿先和冷先生是后到的,没有跟泽世光他们一起,看起来像是追过来的一样。阿先还悄悄安慰我,说他兄长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刻意与我莫氏为难。叫我宽心。呵,这种鬼话,怕是也只有阿先一人肯信了。” 雪千影深吸一口气,低声对莫雪蝶道:“小蝶,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听了雪千影的话,莫雪蝶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握了握雪千影的手:“雪姐姐你放心,这事我能办好。只是要委屈你一下,换身衣裳,这样进出都不会惹人注意——不然你这一身雪白,实在太过惹眼了。” 雪千影也同意莫雪蝶的安排。两人找了地方,雪千影换了一身绯红襦裙,扮做侍从,跟在莫雪蝶身后。莫雪蝶打着巡视的旗号,带着雪千影在莫氏宅院中晃了好几圈,最后绕过一座花园,从一条小径,钻进了莫雪蝶单独给泽世先安排的客院。 “冷先生在西厢房,阿先这会儿在摘星楼,陪在他兄长身边。最早也要子时才能回来。”莫雪蝶看了看天色,“雪姐姐有约么一个时辰的功夫可以和冷先生说话。你放心,我就在附近,若是摘星楼那边散了,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的。” 雪千影谢过莫雪蝶,也不敲门,一头钻进了西厢房。 “夜深了,不必添茶了……”冷月寒正伏案不知写着什么,听见响动,头也不抬的说道。 “冷先生,是我。” 冷月寒惊讶地抬起头,很快收敛神色,换做一贯的笑脸,起身相迎:“原来是元君。我就说嘛,莫氏的仆役几时脚步这般重了。” 宾主落座,冷月寒亲手为雪千影斟茶,又打量了几眼雪千影这身衣裳,不禁笑了起来:“谁说元君只长年纪不长心智的?明明已经出落得不输修大公子了嘛。” 雪千影本欲伸手去摸茶盏,听了这话却动作一滞。长年纪不长心智,是山林之中自己搭救青元时,两人说的玩笑话,冷月寒此时提起,是巧合还是…… 冷月寒低眉浅笑,变相承认了自己当时在场:“元君好管闲事,冷某却更爱看热闹。再说,青氏乃是泽氏的对头,我不出手相帮,才是人之常情吧。” 第968章 筹码 冷月寒几乎是大大方方的承认,青元遇袭时,她也在场。只是基于两家立场,并未出手相帮。 雪千影眯着眼睛看着冷月寒,看了好半天,这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既然如此,冷先生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了。” 冷月寒却摇了摇头:“元君与我向来不是一路人。我想什么,元君未必知道。元君想什么,月寒也未必清楚。” 雪千影挑了挑眉毛:“那冷先生此来莫氏,所为何事?” 冷月寒灿然一笑:“来提亲。” 雪千影一愣:“提亲?”旋即又觉得好笑,泽世光还在逼迫莫雪歌为回春丹一事讨个说法,冷月寒竟然口口声声来提亲? “元君方才不是问我么?至于家主,自然有他的目的。” 雪千影看着冷月寒,没有说话。 “元君放心,泽氏已经查明,回春丹并非出自莫氏。家主此行,只为向莫氏施压。毕竟若论失察之责,莫氏总归是脱不开干系的。” “失察之责?”雪千影冷笑道,“新仙门就在泽氏的眼皮子底下,到现在连个人都找不着,竟然还要追究别人的失察之责?冷先生,你不觉得这话说起来足以令人发笑么?泽世光这样两面做人,冷先生身为谋士,都不规劝吗?” “拦阻倒是不必。毕竟西南大把利益,泽氏始终伸不进手,无论白氏还是明氏,都没办法与莫氏抗衡,还有一个不问世事的洪氏,泽氏上下都十分焦虑。现在有了一个打压莫氏的大好机会,就算家主自己不情愿,泽氏上下也会逼着他出手。月寒身为谋士,不能急主之急,忧主之忧也就罢了,怎么还能阻拦呢?” “利益。”雪千影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脸上的笑容越发冰冷,“为了利益便可罔顾是非,颠倒黑白吗?” “不然呢。”冷月寒笑容依旧,语气轻飘,“也就元君这等久不问红尘事的闲云野鹤,才能问出这种话来。若是莲家主在此,必然不会向元君这般天真。” 冷月寒说着,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我差点给忘了,元君可能是不知道吧,元月之后,春耕之时,莲家主鼓动夜家主帮着和氏出手,鲸吞了瀛州东南的大片耕地。转头就收了此前帮助玄州填海造田的三分之二做酬劳。” 雪千影微微一怔,这事她还没听莲英和容璇玑提到过,就连夜小婉那边也从来没提起过。 冷月寒耸了耸肩:“你看,世家之间,赤裸裸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你莲氏也不能免俗。元君又何必苛责我泽氏呢?” “那提亲又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对莫二小姐的情谊,元君应该多少有所耳闻。此番家主带人前来兴亿城向莫家主要个说法,难免殃及池鱼。小公子担心莫二小姐,便拉着我追了过来。唉,”冷月寒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若非感念小公子的知遇之恩,我此刻应该留在纯阳城中,替家主处理祖州上下没完没了的庶务,而不是千里迢迢的跑来康州,费力不讨好。” 雪千影垂下双眸,心里反复掂量冷月寒的话,的确,联姻一事,与各州接连不断发生的血案很难联系到一起。冷月寒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提亲,也显得不合时宜。但如果是站在冷月寒的立场,她口中的一切都很合逻辑,也顺理成章。毕竟冷月寒其人,想做的事情,向来是千方百计不择手段也要做成。此前来兴亿城提亲,三言两语就被莫雪歌给打发了。此番趁人之危,倒也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这事合了冷月寒的逻辑,却不代表雪千影就能赞同他们的做法:“婚姻大事,却拿人命和惨案做筹码,你们这样做,可曾问过阿先是否答应?他是那般良善之人,若是知道自家兄长拿这种事情逼迫阿横和小蝶,怕是要自责一辈子的!” 冷月寒又叹了一声:“元君不必怀疑月寒故意隐瞒利用小公子一片赤诚之心。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泽世先竟然知情,且也不足阻拦?雪千影颇为震惊。她倒是不会怀疑泽世先变了心性,可这件事实在超出了她对泽世先的了解。 “元君以为我是拿血案做筹码逼迫莫氏。可在小公子看来,他是在拿与二小姐的婚事做筹码,逼迫家主宽容莫氏啊!” 雪千影愣住了,突然灵光一闪,看向冷月寒,双眼渐渐眯了起来:“冷先生果然是好手段。翻云覆雨,无外如是。” “比起当年莲家主和朗公子联手搅弄风云,还是差了几分。”冷月寒却笑了几声:“若泽氏和莫氏联姻,就是一家人了,家主自然不会与莫家主继续为难,甚至还要转过来维护一二。既能避免一场刀兵,救下两州无数无辜百姓,又能成就一段没满姻缘,还能解了如今莫氏的危局,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雪千影心中掀起巨浪滔天,面上却依旧冷眼看着冷月寒:“冷先生就是这样说服诓骗的?一举三得?我看是趁火打劫吧?小蝶是阿横的掌上明珠心头肉,把这个人质握在手里,将来的莫氏,岂不是任凭泽氏拿捏?” 雪千影说着,摇了摇头。眼下莫氏还远远未到绝境,相比牺牲莫雪蝶的终身幸福,莫雪歌宁可选择与泽氏开战。哪怕是与天下为敌,莫雪歌也绝不会允许妹妹做出半点违心的选择。 还有,莲英和青朗联手对付仙门遗族的事情,冷月寒又是怎么知道的? “元君误会冷某人了。小公子聪慧又通透,岂是月寒巧言令色就能诓骗的?小公子也盼望着,两家能够联手调查此事,尽快给天下一个明确的说法,不失为一段美谈。” 果然,泽世光的企图,冷月寒的目的,泽世先都心知肚明,为了解莫氏的困,他甚至别无选择,只能答应下来。 冷月寒淡淡地笑着,双眸之中却时不时地闪过精光:“至于元君口中人质一说……我已经说服了家主,只要莫二小姐肯答应这门亲事,我泽氏便将生州送给小两口,作为贺礼。” 第969章 拉扯 冷月寒道:“只要莫二小姐肯答应这门亲事,我泽氏便将生州送给小两口,作为贺礼。” 生州?雪千影听了立时蹙眉。诸葛氏立家不过百年,掌控中原一州之地确实颇有些勉强,几乎完全仰仗泽氏鼻息。可再怎么样诸葛氏也是一州之主,割舍家业,诸葛微雨怎么肯? “这就不用元君操心了。诸葛家主已经决计效仿公孙氏,将生州托付与泽氏。家主体恤诸葛家主深明大义,将祖州六阳城赠予诸葛氏繁衍生息。至于生州,正好赠予小公子和莫二小姐婚后安家。既满足了小公子独立的念想,又可让莫家主与二小姐常常相见,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生州的地理位置算得上得天独厚。西北临洞庭湖,隔湖与康州相望,东南临龙池,隔湖与祖州相守,交通畅达,物产也丰富。但因为北有鳞州南有元州,泽氏与青氏的关系江河日下,确实不便泽氏出面经营。 可赠予泽世先和莫雪蝶却是再合适不过。在两家帮衬之下,生州可以得到空前的发展机遇不提,泽氏可以借联姻,以生州扩大己方在水道上的利益,打破青氏借鳞州元州两州包夹龙池、对祖州水道的干扰,同时进取洞庭,加大对西南的控制力度。莫氏则可以增加对洞庭水域的控制,增大利益获取。而且青氏虽然多番针对泽氏,但与莫氏的关系一直还算不错,至少没有明显冲突,看在莫雪蝶的面子上,青元不会再与生州为难。 这样的利益权衡之下,就算莫雪歌能够坚持,莫氏上下也很难不动心。莫雪歌不容易被说动,但劝说莫雪蝶似乎并不难——就连修齐怕是也要称赞冷月寒的精明算盘。 雪千影幽幽叹了口气:“冷先生还真是,急公好义啊。将来泽世光若能成为天下共主,少不得要记上冷先生的大功。” 冷月寒低眉浅笑,丝毫不在意雪千影语气之中的嘲讽:“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在下不过是帮家主周全一二。生州的事情,还得谢谢诸葛家主审时度势。”说着,冷月寒也是一叹,“只是不知几时曹家主也能这般识时务……扯远了,元君勿怪。” 莫氏的难题摆在眼前,雪千影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劲。更何况眼下自己还有要紧事。只不过看多了冷月寒长袖善舞,又有之前的过节在,雪千影多少有些不耐烦,不再兜圈子,甚至语气也不带丝毫的客气:“尸人——也就是回春丹的事情,泽氏要如何处置,冷先生可听泽家主提起过?” 冷月寒眨了眨眼睛,多少有些没想到雪千影竟然问得这般直接,稍稍斟酌了片刻,才道:“得了消息之后,家主已经清查了祖州上下,几个服用过回春丹的人也被家主亲自监看处置了。在我们离开纯阳城之间,家主还颁下新的律条:售卖、购买回春丹,参照投毒杀人的罪名,一律处死。相信重典之下,回春丹于祖州再无流通之余地。” 雪千影点了点头:“敢问冷先生,泽氏是几时得到的消息?你们又是哪一日离开纯阳的?” 冷月寒眸色一暗,口中却毫不犹豫的作答:“泽氏是三月十二通过洪氏得知的消息。之后家主一直在外奔波,行踪不定。我和小公子是三月十八才离开纯阳赶来兴亿的。” “原来如此。”雪千影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在盘算时间。子时未过,现在还是三月十九。莫氏和白氏几乎同时出事是在三月初四。泽氏得到消息是在三月十二,而洪立华来找莫雪歌,是在三月十五。中间这段时间里,回春丹一事并未广泛传开,洪氏姊妹却一边借由莫雪歌的手传信给自己,一边又透露消息给泽世光,洪氏究竟想要做什么? 而且从三月十五自己透漏消息给莲氏和夜氏,到三月十八两州平定,都用了将近三日的时间,才将所有的回春丹摸查清楚,并将一应人等妥善控制起来。而泽氏多了足足三日的时间,看似宽裕,确实足够将事情办得更为妥当。但是祖州面积比长州和玄州都要大一些。世家和散修的数量更多,人口也更杂。加上最近泽氏还派人借着平息祸乱的借口,四处抢占地盘,多出来的这三天可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加上袭击青元的杀手曾经用隐血草之毒自戕灭口,雪千影多少开始怀疑,回春丹会不会与泽氏有关? “元君在想什么?”冷月寒突然开口,打断了雪千影的思绪。 雪千影笑了笑,眼珠一转。平时她与人练招,若是陷入胶着,必然要想办法拉扯出间隙,以便找到破绽。想到这里,雪千影抽出千灯寮署传给自己关于尹落鸢身故的书信,递到冷月寒手上。 冷月寒看了信,又抬头看了看雪千影:“尹老板自杀了?” 雪千影叹息一声:“尹老板生前,曾经向我透漏了一些关于回春丹的隐秘。我当时还答应替她保密,绝不将她所说内容告知旁人。当时只有我与尹老板、夜小楼三人在场。虽然无从考据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当时尹老板的态度十分诚恳,我与她打过多次交道,她也的确没有骗我的必要。没想到,我离开千灯不到三日光景,竟与她阴阳两隔,真是……” 冷月寒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冷先生也算与尹老板相识一场,又与新仙门来往频繁,竟然没有得到消息?”雪千影故作讶异。 冷月寒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几日前我还与新仙门通过消息,调查雪霁的事情,可并未被告知尹老板出事——不过听元君的语气,似乎对尹老板的自杀颇有些怀疑?” 出事,雪千影心里对冷月寒无意间的措辞很是满意,郑重地点了点头:“尹老板所说之事,倘若公开,必然震动天下。我怀疑,尹老板不是自杀,而是被人灭口了。” “那元君可有怀疑的对象?” 雪千影沉沉叹息:“据我所知,尹老板除了归附新仙门、为新仙门奔波之外,此前,一直是替一位自称博山公主的人做事的。” “博山……公主?”冷月寒抬起头,与雪千影四目相对,漆黑的双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旋涡,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元君的意思是……” 第970章 浑水 “元君的意思是……” “难道冷先生并不知情?”雪千影半是诈,半是赌,语气上咄咄逼人,气势也完全铺展开来,似乎有意威压冷月寒:“当初冷先生与仙门遗族勾连之时,是如何确信他们的诚意的?难不成只凭尹落鸢一个信使,便能倾力相帮?可如今这信使没了,而冷先生与仙门遗族合作却没有受到影响。千影不得不怀疑,你们之间……呵。” “我与仙门遗族从未合作过,只是因为新仙门建在博阳,为了替家主奔波,所以……” “那你如何知晓,英儿和朗公子联手做局,设计仙门遗族的事情呢?”雪千影的语气突然缓和,气势也随之一松。 冷月寒的表情僵在脸上,挑眉盯着雪千影,看了好半天,突然恢复了以往那副成竹在胸的笑容:“元君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冷先生不必紧张。尹老板与我相交一场。如今她生死不明,我自然想要知道真相。”不等冷月寒说话,雪千影继续说道:“尹落鸢自第一次见我时,便自称是博山血族。尹姓也的确是博山大姓,所以我也信了。看冷先生的反应,她对你应该也是这样说的。可冷先生不觉得奇怪么?尹落鸢既然是血族,又怎会选择悬梁自尽?便是悬梁,又怎么会留下尸身?冷先生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么?” 冷月寒笑容依旧:“哦?难道血族人过身之后,不会留下尸身么?” 雪千影眯着眼睛盯着冷月寒,足足盯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慢慢挪开目光:“血族过身之后不会留下尸身,还是冷先生告诉我的。” 冷月寒一愣,她飞快的回想着究竟几时与雪千影说过这样的话。可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来,只能怀疑是在昆仑试炼时,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嘴。等她好不容易想好说辞,想要对雪千影解释一二的时候,抬头正撞上雪千影玩味的笑容,这才察觉,自己竟然被雪千影给骗了! “元君是在诈我?”冷月寒看着雪千影,眼前这人,突然有些陌生和可怕。 “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雪千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汤,悬浮起来的茶粉糊了一嘴,忍不住咳了两声,亲手倒了一口清水,将嘴里的粉末漱干净。 冷月寒趁机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 雪千影抬头再次看向冷月寒:“每个人都有秘密。冷先生不想说,我也不会追问。但尸人也就是回春丹的事情,我还是要管的。” 冷月寒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雪千影这般东拉西扯,究竟是要做什么?方才不是逼问博山公主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回到回春丹的事情上了? 雪千影“奸计”得逞,嘴角微微勾起,但还是忍住了偷笑,毕竟现在远远不到自己可以得意的时候:“泽家主为了平息尸人作乱,不惜派出精锐进行剿杀,对死难百姓也多有安抚。听说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很感念泽家主的恩义——这应该也是冷先生的妙计了?” 冷月寒点了点头:“泽氏毕竟是天下第一世家,势必要以匡扶天下为己任……” “我说的是趁机收买人心抢占地盘的事情。”雪千影再度微微一笑。 “……元君怎么会这样想?泽氏之心,天地可鉴啊!”冷月寒咬紧了牙关,把心一横,事已至此,干脆演戏演到底。 “是嘛。我也说,一定是青氏二老误会了。”雪千影点了点头,故意装出一副很是相信冷月寒的样子。 “青氏二老?”冷月寒眼珠稍稍动动,想起了派去鳞州的都是那些人,心中暗暗记下准备待会儿传书,命令他们暂且撤回祖州。就听雪千影又道:“冷先生还是要传信给他们,暂时隐忍一二。为了防止尸人作祟,也防备有人假借尸人之名,行祸乱苍生之实,青家主已经下令封锁四境,加派空中巡视,禁止一应出入。” “哦?竟有这种事?”冷月寒眉峰微动。但她没明白,雪千影突然提起这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泽氏人多,鳞州地方又大,也不知道冷先生究竟派过去多少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泽氏和青氏一向交恶,若是青家主将人扣下作为人质,逼泽家主去赎,传扬出去,两家的名声恐怕都不太好听啊。” 冷月寒一怔,看着雪千影,脱口问了出来:“元君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就是提个醒。”雪千影说完,站起身来像是要走。冷月寒连忙起身准备相送。谁知雪千影朝着门口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对了,冷先生,今日傍晚药王谷众医者应该已经联名发布关于回春丹毒性的说明和尸人处置的办法。泽家主和你都不在纯阳,怕是要错过了。不如一会儿我派人给冷先生送来一份,如何?” “啊,好。有劳元君。”冷月寒尴尬着与她客套。 “跑腿的事情,自然有莫氏的仆役来做,冷先生不必谢我。天色不早,先生早点休息,千影就此告辞了。”雪千影抱拳行礼,扬长而去。 冷月寒看着雪千影远去的背影,一贯运筹帷幄的泽氏第一谋臣,竟然生出几分无措。她实在搞不懂,雪千影最后这一通说辞,从莫氏说到尹落鸢,又从尹落鸢说到回春丹,突然又指摘泽氏行为不当,自己只是稍稍推脱,便将事情推到青氏头上,最后似乎还暗示自己什么——这样东拉西扯,究竟是什么用意? 实际上,雪千影就是什么用意,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一招,不过是为了搅浑水,还是跟莲英学的。有用的没用的信息,一下子释放出一大堆,留给对方去慢慢梳理仔细分辨,这样自己就能争取到更多筹谋的时间。 至于能够争取到多久,雪千影心里也没有把握。毕竟冷月寒聪慧不亚于莲英,应该很快就能想清楚自己的目的。自己或许只能争取到这一个晚上的时间,用来与莫雪歌几人商讨对策。 虽然不长,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多。 雪千影晃出了冷月寒的院子,也不点灯,借着星光,钻进来时的小径,却见莫雪蝶独自等候在此。 第971章 清白 雪千影离开冷月寒处,在花园里遇见了独自等候在此的莫雪蝶。 雪千影伸手摸了摸莫雪蝶的手,很凉,便捂在手中,搓了搓,帮她取暖:“小蝶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冷的天,你一向体弱,连个侍从都不带。往日里也就罢了,如今莫氏里有不少外客,未必安全……” “雪姐姐,你絮叨起来,不输我家阿姐。”莫雪蝶甜甜地笑着,两只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可雪千影却莫名觉得,莫雪蝶似乎有心事。 “方才,冷先生对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莫雪蝶领着雪千影往摘星楼走,突然开口,证实了雪千影的猜测。 “你,你都听到了什么?”雪千影不死心,多少还抱有幻想。 “没听太久——我本是想去问问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端些点心,无意间听见了冷先生说她此行是来提亲的。我怕被你们发现,就跑回了花园。后面的话就没听到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心里仿佛被人攥了一把似的:“小蝶,联姻的事情,阿横不会答应的。” 莫雪蝶看着雪千影,笑道:“可我若是答应,阿姐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化解莫氏这场灾厄,不是吗?” “你不能这样想。”雪千影想劝,却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你不能这样想!”莫雪歌听了冷月寒此行的目的,也说了同样的话。 摘星楼上众家主刚刚散去。修齐亲自去礼送安顿他们,还没有回来。摘星楼空旷的厅堂上,只有莫雪歌一人。她见雪千影归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却不曾想竟然听到了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的“噩耗”。 “阿先跟着他兄长在这边这么久,半个字都没提么?”雪千影问道。 莫雪歌点了点头,又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这兄弟俩,可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阿先见了我也没提,我猜他是真心来为莫氏解围,也在观望泽家主的态度。”莫雪蝶连忙为泽世先辩白。 莫雪歌与雪千影对视一眼,两人想得是同一件事:若泽世先不是泽世光的弟弟,或许这门亲事还有的商量。只是现在,泽世光竟然想以回春丹作为要挟,逼迫莫氏接受这门婚事,莫雪歌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三女都不再说话。不多时,修齐回来了,还将修正和夜小楼一并请了过来。六人聚在一块,却谁都没有开口。 夜小楼揪了揪雪千影的袖子:“出了什么事,你和阿横这表情,脸黑得赶上炭火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先说回春丹的事情。” 莫雪歌强行打起了精神,揉了揉太阳穴,又吩咐莫雪蝶烹茶:“要浓茶。” 若在以往,莫雪蝶必然要劝。可今日这情形,她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应了一声,便束袖净手,一言不发。 修齐皱起眉头,盯着莫雪蝶看了好半天,可终究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雪千影将自己仓促的鳞州之行简单讲了一遍:“目前可以明确的知道,确实有一伙人假借尸人的名义,屠戮无辜百姓。而且从各地案发的时间来开,未必只有这一伙。各家还是得消息提防,以免被人钻了空子。而且,” 雪千影说着,看了夜小楼一眼。 夜小楼一怔,脱口而出:“怎么,难道与夜氏有关?还是与玄州有关?”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雪千影摇了摇头。夜小楼松了一口气,却听雪千影道:“我怀疑这些杀手,与泽氏或是先陈氏有关。因为那个自戕封口的杀手,所服毒药,乃是隐血草之毒。” 夜小楼张了张嘴,没等他说出话来,雪千影就拿出沾血帕子,递给修正:“阿正,这是我从死者嘴角蘸的血迹,你且看看。” 修正接过帕子闻了闻,之后拿了个小银盅,问莫雪蝶要了一点清水,将帕子上的血迹化开了一点,又闻了闻:“隐血草,宁竹,还有……”修正又说了几种草药名称,与夜云台上夜小轩下在茶里的毒,成分一模一样。 夜小楼啊了一声,看向雪千影。所有人——除了修正——都看向了雪千影。 猜测得到证实,雪千影松了一口气,旋即心又提了起来。这虽然不能指证泽氏,但至少可以推测,回春丹一事上,泽氏或许没有那么清白。 以至于与仙门遗族勾结,至少从方才雪千影故意打草惊蛇、冷月寒给出的反应来看,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雪千影现在纠结的是新仙门。新仙门与雪靥留下的人手、与那位博山公主,究竟是什么关系?仅仅是被利用被渗透,还是作为后者耳目喉舌?如果不能准确的判断新仙门的身份,至少回春丹的事情,雪千影就不敢将他们拉进来作为援助。少了这样一个强援,很多事情都要重新规划,重新盘算。 “现下已知的是,”莫雪歌道,“青氏可以自行料理鳞州和元州。而泽氏声称已经将祖州平复。西南这边,迟州和怀州有洪氏姐妹,也不用咱们插手。如此一来,茕茕的压力倒是小了许多。” 雪千影却并不这么认为:“少了几大世家的参与,我对其他世家的震慑终究有限,责令各家交出尸人,怕是不会有多少人乐意响应。搞不好还真得打上几场才行。” “长州和玄州已经将尸人收拢到一起,炎州在莲家主的帮助下应该也会很快。这三州应该可以自行派人手将尸人送去昆仑遗墟。”修齐拿起纸笔,信手够了舆图地形,“康州和邺州,尸人的数量和分布已经摸清了,只要家主一声令下,两日之内,应该可以将所有的尸人收拢并送去昆仑。” 莫雪歌道:“白氏那边,我通过洪立华问了白景行的意思,他愿意配合。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留白夫人全尸。药王谷的布告已经送了过去,我承诺白景行会送回白夫人的骨灰,但他还没有给我答复。天亮之后,我再派人去找洪立华,让她催一催。只要白景行愿意配合,宁州晋州两地也算是解决了。” “今日宋大哥也给我回了信。”夜小楼道,“他收到消息,快速排查了流州上下,并未发现回春丹的痕迹,但为了以防万一,目前已经将流州并四境闭锁,天柱山和承渊山间加派巡视。待到昆仑事了之后,再行放开。” “这样看来,最麻烦的反而是聚州、生州和瀛州这三个泽氏附庸。”雪千影看着舆图,凝重地说道。 第972章 不怕 “这样看来,最麻烦的反而是聚州、生州和瀛州这三个泽氏附庸。” 雪千影说着,抬头看向莫雪歌:“泽世光有没有提过这三州之地?明现怎么说?诸葛微雨和曹冰心又怎么说?” 莫雪歌仔细回想了方才与泽世光等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们真的没有提过。” 雪千影眉心皱出两三条沟壑,用手指着生州和瀛州:“方才冷月寒亲口说,诸葛微雨要效法公孙家主,将生州献予泽氏。现在泽氏又盯上了曹氏的瀛州。” “这怎么可能?”夜小楼、修齐、莫雪歌三人异口同声,都表示难以置信。 “诸葛微雨最善钻营不假,可也是为了诸葛氏阂族上下谋取利益。若是放弃了生州,诸葛氏上下千余口,如何安置?”修齐用墨笔,将舆图上的生州,涂成了一个墨块。 “冷月寒说,要安置去六阳。”雪千影回忆道。 “六阳?”修齐一阵冷笑,“六阳这名字听起来还算大气,可实际上面积与幽兰差不多。外围耕地很少,商贾也不算繁华。诸葛微雨怎么会甘心被迁去六阳?” “除非还有别的利益或是许诺?”雪千影盯着舆图,目光却是落在了龙池:“比如说,将来诸葛氏也可如明氏一般,独战一个大州?”雪千影用手指了指鳞州,又点了点元州。至少从泽世光派人偷偷前往两州,借围剿尸人之名抢占边境城镇来看,泽世光对于这两州之地,已经是志在必得了。 修齐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泽世光和冷月寒不傻,好不容易纳入囊中的土地,怎么会再送出去?况且无论鳞州和元州,都与聚州的情况不同,聚州离祖州太远,又在西南深处,泽世光鞭长莫及,只能找一个耳目喉舌暂时代管。可这两州皆与祖州接壤,泽世光巴不得将两州之地改名换姓,又怎么会送给诸葛微雨?即便是泽世光这样承诺,诸葛微雨人品不行,但不是个傻子啊,怎么会信?” “所以说,若是长州或是宁州,倒还有几分可能?”雪千影倒也认同修齐的判断,只是她实在想不到,泽世光还能以其他什么样的利益诱使诸葛微雨放弃生州。 修齐想了想,还是摇头:“泽世光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就算对诸葛氏有所承诺,也必然不会是土地了。可还能是什么呢?”修齐思来想去,也猜不到。 “你们别只盯着诸葛微雨,还有曹冰心呢。”莫雪歌道,“别看她修为人品样样不行,可野心一向大得很,对于曹氏和瀛州的维护,远比她父亲和叔父更甚。泽世光怎么能够说服她献出瀛州?难道是废黜现在的夫人,娶她做正妻吗?” 曹冰心和泽世光之间有暧昧,甚至不止于暧昧,这在世家之中不是秘密。只是平日里大家碍于泽氏的颜面,不会主动提起罢了。可以泽世光和曹冰心这两人的为人,无论是哪一方想要靠床笫关系就能捆缚住对方的手脚,显然也是太过天真了。 “不论泽世光和冷月寒以怎样的手段,逼迫诸葛微雨和曹冰心献出自家产业,恐怕都不是咱们能够阻拦的。而且冷月寒也没必要跟我扯这种谎话。”雪千影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时候有点多,不禁露出苦笑。 夜小楼突然道:“明日泽世光少不得还要来纠缠阿横,你不妨趁机问一问,回春丹的事情,这三州他打算怎么办?如果也能按照他的章程来办,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能,那就再谈嘛。”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看向莫雪蝶,她可不想给泽世光任何与莫氏谈条件的机会。 莫雪歌也这样想。可她又舍不得雪千影奔波,两难之下,也将目光投向莫雪蝶。而莫雪蝶,至少看起来,此时的心思全在烹茶上,动作迟缓而优雅,很是赏心悦目。 雪千影和莫雪歌的踟蹰,被修齐再次捕捉到,他忍不住开口询问:“家主,无常元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这般拗口的问句,亏兄长问得出。”修正轻轻勾了勾嘴角,却并非是讥讽,更像是兄弟之间的寻常玩笑:“你还真是关心则乱啊。” 修齐瞪了弟弟一眼,目光很快又转向雪千影。他猜测此事一定与莫雪蝶有关,那么向莫雪歌打听,或许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倒不如去问雪千影。 雪千影回过头,正对上修齐的目光,又是叹了一口气。这下连夜小楼都发现了,还伸手去揉她的眉心:“在小荷别苑养伤的时候,多苦的药都不见你叹息一声。这才出来几日的光景,你怎么还哀声叹气没完没了了呢。” 雪千影心说,我倒是不想,可眼前这罗乱,除了叹气,还能怎样呢? 莫雪蝶烹好了茶,分给众人。最后来到莫雪歌面前,缓缓跪倒在地:“阿姐,我可以嫁!” 莫雪歌几乎是从座位上滚了下来,扑到妹妹面前,姐妹俩几乎是滚在一起。 “不行!”莫雪歌厉声喝道,“就算你是真心喜欢阿先,这门亲事,我也决不能答应!” “什么情况?”修正眉峰一挑,手一抖,将莫雪蝶好不容易烹就的茶汤打翻了。 修齐也站起身来,看着两姐妹,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开不了口。 “泽世光和冷月寒算计好了,想借尸人一事,逼迫莫氏答应与泽氏联姻。”雪千影垂下双眸,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恰好遮住了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杀意。 猜测被坐实,修齐先是一愣,继而又问:“又是替小公子求娶?” 雪千影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的手也在抖,茶汤撒在裙摆上,留下一片水渍,却浑然不觉。 “欺人太甚!”修正几乎是跳了起来,“泽世光这么做,就不怕我莫氏与他不死不休么!” 修齐见弟弟如此,怕他一时冲动直接去找泽世光理论,连忙起身去劝。却起得太急,有些头晕,一时站不稳踉跄了一下,被手疾眼快的夜小楼扶住,他摆了摆手,算是致谢,又沉沉说道:“泽氏敢这么做,怕是巴不得我莫氏不肯,好趁机开战呢。” 第973章 人选 “泽氏敢这么做,怕是巴不得我莫氏不肯,好趁机开战呢。” 听了修齐的话,修正一愣,夜小楼也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关窍,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 “阿先人是不错,但他姓泽,这门亲事,就算你们本就相好,我也绝不会应。小蝶若嫁,也只能嫁给心仪之人!”说着,莫雪歌的目光,频频瞟向修齐。 心仪之人。修齐突然想到了莲英,灵光一闪,想到一个自认为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可以抢先一步把小蝶嫁出去!哪怕仓促之间来不及办婚事,立下婚约也行!” “对呀,若是小蝶已有婚约在身,就算泽世光再不要脸,也不好明抢吧?”夜小楼乍一听,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很快又摇了摇头:“只是小蝶有心上人了么?” 莫雪蝶脸色一红,刚要开口,修齐却接着说道:“反正不用真嫁,只要门当户对,对方愿意配合演戏,就行了!”修齐一边说,一边看向雪千影:“依我看,莲家主最合适。” 雪千影稍稍蹙眉,不禁露出苦笑。莫雪蝶脸色一暗。 “虽说我们远在西南,也听说了一些莲家主和容大娘子的传闻,但我相信莲家主只是在替妹妹照顾故人而已。”修齐朝着雪千影走了两步,有些激动,又有些语无伦次:“莲家主虽然有热孝在身,但不妨碍定亲。不,甚至不需要定亲。泽世光若是听闻小蝶与莲家主有婚约,一定会去求证,到时候只要莲家主别说漏嘴、肯承认也就是了!这样还能将元君突然赶来相助莫氏,弄成顺理成章的事情。也能打消泽世光对元君的忌惮。” 没等雪千影应声,修齐就继续说道,莫雪蝶钟情莲英这事儿,泽世先多少知道一些。虽说现在提起婚约难免让人觉得突然,但也算是合情合理。至于莲英的那位心上人,若是听说此事,难免会觉得委屈,也是人之常情。若是莲家主那边不好解释,可以由莫氏出面,哪怕让莫雪歌亲自上门赔罪,也是可以的。 “只要等泽氏死了心,再解除婚约,到时候双方各自嫁娶,绝不会妨碍莲家主的!”修齐越说越起劲儿,全然不见在场的三个女子都黑了脸。 夜小楼却依旧觉得不妥。他站在莲英的立场上想了想,又带入泽世光的立场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此事实在不妥。弄虚作假,总有被戳破的一日。自然莫氏和莲氏都未必真就怕了泽世光,可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难免后患无穷:“你们怎么就能断定,这一纸婚约就能让泽氏罢手?待到婚约解除,泽世光再来纠缠,怎么办?我劝你们,不如趁着还有时间,认真给小蝶择选一名夫婿,比较稳妥。” “若是不能与莫氏门当户对,门楣相配,难免要被泽氏看出破绽。再说,寻常人哪能扛得住泽氏的威压?自然莲家主才是最好的人选。” 夜小楼还是摇头:“你们莫氏之内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么?我看阿齐你就不错……” 修齐连忙摆手:“我们想匆忙嫁掉小蝶,是为了化解莫氏与泽氏之间的一场刀兵。若小蝶婚配在莫氏之内,泽氏不照样有借口攻伐我莫氏么?至于夜公子所说容易露出破绽,这也好办。若是单凭婚约,泽氏不肯相信,大可以等莲家主守孝期满把小蝶嫁去长州。过几年,事情淡了,再和离就是。以泽氏如今的地位、泽世先如今的身份,想要嫁过去做夫人的女子大有人在,想来也不拖不了多久。” 修齐说着,转身对莫雪歌一抱拳,没等开口,却见莫雪歌一边紧紧攥着莫雪蝶的手,一边满面怒意的瞪着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莫雪蝶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阴沉的快要挤出水来,眼圈带着红晕,嘴唇几乎咬出了血痕。 “你就不问问小蝶是怎么想的?”雪千影冷冷一声,唬得修齐一个激灵。 “又不是真的要将小蝶嫁出去。只是权宜之计。”修齐声音低了许多,却依旧坚持:“莫氏如今的实力,不是不能与泽氏一战。而是战后必然元气大伤,兴许要百年时间方能恢复至如今境地。可如今天下大势,你们也都看在眼里,哪里会允许莫氏蛰伏这么久?” 雪千影叹了口气,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与莫雪歌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莫雪歌更加直截了当:“阿齐,若是你想求娶小蝶,只要小蝶同意,我没有半点意见。除此之外,哪怕是阿英真心求娶,也要亲自到我康州来提亲、赢得小蝶首肯才行。至于做戏一说,我不能赞同。” “家主!” 莫雪歌正色道:“若是康州的未来,莫氏的兴亡,全都要系在小蝶一人身上,还要我等做什么,不如就此没落算了!我莫氏立家千年,延续的是荣光,是功绩,不是女子的血泪,不是委曲求全!若是连我莫氏的二小姐都要为了逃避逼婚而只能躲进一桩谎言之中,寻求旁人施舍声名以为庇护,还不如我这个做家主的一头撞死算了!” 修齐蹙眉,也不辩解。在他看来,方才是在为莫雪蝶谋划,是在为莫氏谋划,他全然不懂莫雪歌为何是这个态度,更不懂平日里最识大体的莫雪蝶,为什么也不帮他说句话。 “兄长,”修正起身,将修齐拉到一边,“你就真的没想过,娶小蝶为妻吗?” 修齐一愣,转而摇头,反问道:“我与小蝶成婚,对莫氏有何助益?” 修正愣了半天,突然有些恼怒:“兄长,小蝶是人,不是筹码!更不是提线木偶。你不能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强行将‘莲夫人’的名义扣在她头上,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吗?” “正因她是人,我才要保护她的安全,不让她羊入虎口啊!” 修正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他还是不死心,硬着头皮逼问道:“兄长,你先不要想莫氏,甚至不要想小蝶。就想你自己,你想娶小蝶为妻吗?” “这事能不能以后再说?”修齐也有些恼火:“先解开眼下的危局才是要紧……” 第974章 难纾 “这事能不能以后再说?先解开眼下的危局才是要紧……” 听到修齐竟然这么说,修正彻底泄了气,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只好转身坐回到夜小楼身边,喝了几口凉茶,不再说话。 修齐继续劝说雪千影,一再言明不是真的要莲英娶莫雪蝶,只是配合莫氏做戏。 面对修齐的滔滔不绝,雪千影实在不想理会,只与莫雪歌和莫雪蝶低声细语,商量如何处置莫夫人的事情。既然泽氏已经打上门来,若还是强留莫夫人,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不仅让泽世光此番攻讦有了十足的借口,更容易生出许多变数来。 莫雪歌和莫雪蝶本来就已经同意了雪千影的计划,又冷静了这一日,心结早已解开,都表示宜早不宜迟。莫雪蝶更道,既然莫夫人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控,那么这股力量就是莫氏和她们姐妹的仇敌。她还劝莫雪歌,只当此番是烧杀一个仇敌,心里会好受很多。 “元君!”修齐见雪千影完全不搭腔,突然一声高喝,打断了雪千影和莫氏姐妹的讨论。 雪千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依旧不想理他。反而是修正耐不住,突然说了一句:“阿英早就不在了。兄长别说了。” 所有人——除了雪千影——都是一愣。 莫雪蝶甚至冲到修正面前:“正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修正团着手:“琵琶岭遇袭,阿英为了保护阿芙和同门,身中剧毒,无药可解。走在了先莲家主的前头。” 莫雪蝶瞬间红了眼圈,泪水打了几个转,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扶着桌案,身形缓缓下沉,最终跪坐在地上,号啕痛哭起来。 莫雪歌也非常意外,看了看修正,又看了看雪千影:“那如今顶着阿英身份的是……” “是我芙妹。”雪千影叹了口气,“李代桃僵,是师娘临终前的决断。莲氏若同时失去家主和少家主,不仅长州不稳,更难免惹外人觊觎。所以,芙妹假扮英儿,继任家主。待局势稳定之后,或是择选好继承人,再行公开身份。” “原来如此。”莫雪歌沉沉一叹,心疼地看着莫雪蝶,“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何长州往来的书信一直都是璇玑的笔迹。我还以为是阿英缜密,害怕万一书信遭截,被人洞悉了两家的关系。还曾对小蝶和阿齐赞许过此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芙妹模仿英儿的笔体越有八九分像,若不留意去看细节,我都不能分辨。”雪千影垂下双眸,想起自己那风华绝代天资傲人的师弟,不免一阵阵心痛,“但小蝶是个变数。芙妹害怕横生枝节,莲氏与莫氏的通信,全都借璇玑之手,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莫雪蝶整个人颤抖着,抽搐着:“阿英临终前,可有话给我?” 雪千影摇了摇头:“我赶回白鹤时,英儿已经不在了。只见到了一具尸体。”说着,将目光投向修正。 修正道:“阿英送回白鹤时,已经毒素入脑,昏迷不醒。没几个时辰就过身了。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莫雪蝶伏在桌案上,再度沉入巨大的悲伤之中。此前被莲英拒绝、并标明自己已有心上人之后,她并不指望他能回心转意,更不想强迫他与自己举案齐眉双宿双飞。便是雪千影和夜小楼打破了世家之间不可联姻的规矩之后,莫雪蝶也只是哀叹一下世家女子身不由己的命运,却也没有想过让长姐去为自己提亲。 但她总归是喜欢莲英的。那份喜欢,因为求之不得,而更加深入骨髓。不论什么节庆,初一十五,家祭还是宗祭,还有她的生辰,她总会多一分乞求,乞求神明和祖宗连同莲英一并保佑。她祈盼他好,祝祷他快活,希望他万事皆如所愿,至少也要平安健康的活着。 莲氏大丧之时,莫雪蝶甚至准备好一切,想要去白鹤吊唁,顺便安抚莲英心中的悲痛。虽然莲英未必需要她的安慰,但那是她唯一能尽的心意。可临行前却被修齐劝下。当时两家的关系,也实在不允许她如此任性。虽然莫雪歌总会支持妹妹所有的决定,但莫雪蝶临登船前,还是放弃了。 现在回想起来,莫雪蝶万分后悔。若是当初自己执意去了,哪怕莲芙不会实情相告,至少她还能送莲英最后一程。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悲痛难纾,不得不接受天人永隔的现实。 莫雪蝶为逝去的爱人悲痛。莫雪歌为了友人的故去而难过。夜小楼惊讶万分,不曾想过雪千影和修正竟然连自己也瞒下了。但转念一想,这事恐怕在莲氏之中知道的人也不会多,自己这个“外人”,实在不该在这上面苛责雪千影和修正。 雪千影轻轻拍着莫雪蝶的脊背,没有再说话。修正凑过来,想对雪千影道一声抱歉,却见雪千影对他摆了摆手。她知道这种不应为外人道的秘密,实则与修正半点干系都没有,在场都是自己的好友,也都是修正的至亲,说出来也不怕传扬出去,修正的心里也能轻松许多。 修正却更加自责。雪千影不愿怪他,他却违背了朋友之义。雪千影见他脸色依旧不好看,伸手拍了拍他手背,扯出笑容:“这种沉重的秘密,本就不该压在你身上。况且你也没有四处宣扬。我和芙妹都不怪你。” 修正叹息一声,“看”向修齐。这个时候,如果想要摆脱自责,就唯有迁怒他家兄长了。 唯有修齐,听了这消息,先是震惊,又是惋惜,最后竟然有些兴奋:“若是如此,那将小蝶‘嫁’过去,就更加不是难题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修齐一人身上。修正突然起身冲了过去——就连雪千影都没来得及拉住他——他冲到修齐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兄弟俩“对视”了片刻。修正突然松开了手。 “夜深了,这里没我的事儿了,我去看过师兄和师侄他们,就去休息了。”修正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拂袖而去。 修齐愣在原地,他全然没有领会修正方才激烈的情绪是为什么。他只是看着雪千影,期盼能从雪千影的口中,得到一个称心的答复。 第975章 失望 修齐看着雪千影,期盼能从雪千影的口中,得到一个称心的答复。 但雪千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嘴里含了很多话想说,却还是咽了回去。 “齐哥哥,”莫雪蝶声音嘶哑而哽咽,却摇晃着起身,直视修齐:“想要避免泽氏对莫氏开战,又不想承担泽世光的怒火,你还真是怯懦又贪心。” 修齐愣住了,他看着莫雪蝶,看着她眼中的嘲讽和冰冷,看着她脸上的失望和悲伤,此刻的心情很难解释清楚。眼前的女子,是他看着出生带着长大的妹妹,也算是青梅竹马、鬓厮磨这么多年,没人比自己更希望她能平安——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理解自己,就连莫雪蝶也不能理解呢? 莫雪蝶顶着世家第一美人的名头这么多年,若不是有六律制约,觊觎之人不知凡几。自雪千影和夜小楼打破世家不可联姻的规矩之后,登门向莫氏提亲的世家和仙修几乎日日都有。莫雪歌盛气凌人,只说自家妹妹的婚事全凭她自己抉择,将提亲的一概挡了回去。可修齐却为此殚精竭虑,尤其是天下战乱频发,乱世之相渐渐突现之后,更是怕行差踏错半步,引得莫雪蝶余生颠沛受苦。 须知,盛世的美人是世人趋之若鹜的珍宝。乱世的美人不过是装点功劳的战利品。能安身立命已是难得,多得是身如浮萍、名如草芥,不得善终。 偏偏他这份心意,莫雪歌不懂,莫雪蝶也不肯领情。就连修正,也不能体恤自己。修齐觉得万分委屈。 “阿姐。”莫雪蝶伏在莫雪歌的膝头,哑着嗓子说道:“你就答应泽氏的求娶吧。我愿意嫁给阿先。” 莫雪歌张了张嘴,莫雪蝶却抬起头,看着自家长姐,“之前,除了阿英我没想过嫁给旁人。后来知道阿英另有心上人,我就没再想嫁人的事儿。但现在想也不算晚。若是逼着我嫁给一个不认识不熟悉的人,我的确不愿意。但阿先不同。阿先很好,至少他一向待我很好,善良又真诚。若此生一定要嫁,且婚事不能完全如我所愿,阿先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莫雪歌捧着妹妹的脸,且不论泽世先的人品如何,也不论泽世光日后会对小两口如何插手干预,泽世先他毕竟姓泽,天下局势如斯,泽氏迟早将战火燃至康州。到时候两家仍旧难以避免一战。泽世先若是回护莫雪蝶,不过是多一人被夹在两个家族之间左右为难罢了。若是他彼时露出本性,站在泽氏一边,圈禁莫雪蝶甚至以她为人质,莫氏要怎么办?莫雪歌要怎么办?妹妹和莫氏,选择哪一个保全,这种两难的局面,莫雪歌想想就要发疯了。 “我偷听了冷先生和雪姐姐的谈话。”莫雪蝶垂下双眸,小声说道:“冷先生说,只要莫氏答应联姻,泽氏便将生州赠予我和阿先婚后定居。这样一来,你们之前所担心的,泽氏未必会插手帮生州清剿尸人的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也能帮你和雪姐姐减轻压力不是?” 莫雪歌一愣,抬头看向雪千影。雪千影点了点头,证实了莫雪蝶的话。 “生州不似祖州,距离康州只有一水之隔。阿姐放心,”莫雪蝶抬起头,擦干了眼泪,又恢复了端庄坚强的莫氏二小姐模样,“一旦发现阿先有什么异常,我就想办法跑回来。” “他们兄弟真的存了坏心,哪里会给你出逃的机会啊。”莫雪歌心疼地将莫雪蝶抱在怀里,哭出了声。 “那我就去死。”莫雪蝶伸手帮莫雪歌擦掉眼泪,“莫氏的女儿绝不会任人宰割。若是他们真想以我来要挟阿姐和莫氏,最多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到时候还请阿姐为我报仇。” 莫雪歌听了越发悲伤,抱着妹妹哭得不能自已。 雪千影在一旁看着这姐妹俩,对她们的心情感同身受。但事已至此,自己这个外人,除了叹息,还能说什么呢? 修齐凑过来,还想再说什么。莫雪蝶却直接绕开他,对着雪千影道:“雪姐姐,母亲的事情还要拜托你费心。阿姐不能太容易就答应这门亲事,总要推脱几次反复几次,折腾上几个回合才像真的。泽氏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想必婚期会定得很近。这几日我会假借养伤之名闭门不出,准备嫁妆。毕竟夫婿的选择非我所愿,已经算是委屈了我,婚事上我可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你放心。”雪千影正色承诺道。 莫雪蝶拉着莫雪歌离开了厅堂,临走时似乎有话想对修齐讲,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成婚之前,莫雪蝶少不得要粘着长姐。本想将莫氏上下庶务托付给修齐。可她现在,又实在不想与修齐说半句话。最终两人对视,无语凝噎半晌,姐妹俩终于走了。 姐妹俩下了摘星楼,去探望了莫夫人。对于莫雪蝶来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见母亲了。她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头,禀告了婚事。之后便与莫雪歌一同离开。 之后,雪千影也拉着夜小楼走了。偌大的摘星楼上,隔窗便望星光点点。下弦月高悬于天际,为夜色平添几分冷暖。而修齐独自一人看着这些,心中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色便已大亮。雪千影起身洗沐,有莫氏的仆役端来早膳,并传递消息,说今日家主对外宣称要陪伴母亲和妹妹休养,不见任何人。莫氏一应事宜,皆交由修大公子决断。 雪千影端着筷子,点了点头。 仆役又道,另一伙“贵客”一早就上了摘星楼,现下正与修大公子纠缠。经由一夜过去,泽世光越发咄咄逼人,提出三个具体的条件:第一,要莫氏认下是回春丹一事的罪魁,并为此谢罪。第二,要莫氏交出莫夫人,明正典刑,以振律法。第三,自然是要出面着手解决尸人作祟的难题,尸人的剿杀泽氏可以代劳,但莫氏需要出银钱作为补偿,死难者的一应抚恤,也要由莫氏来承担。 仆役传完了话便告退。雪千影咬了咬筷子,就听身后仆役的声音传来:“曹家主早!” 雪千影回头看去,正见曹冰心冲进来,跪在自己面前。 第976章 求救 雪千影正在用早膳,曹冰心冲了进来,跪在她面前:“还请无常元君救我,救曹氏!” “曹家主,这是……”雪千影扔下筷子,连忙伸手搀扶。 曹冰心是夜小楼的仇家,也被自己在名仙擂上落过面子、出手教训了一通。哪怕天地翻覆,河水倒流两人也不可能交好。 所以,雪千影一边伸手搀扶拉扯,心中一边充满疑惑。曹冰心这一大早的,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无常元君!”曹冰心却不肯起来,她抱着雪千影的大腿,“求求你,救救我,救就曹氏!” “曹家主还请起来说话!你不说前因后果,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啊!” 曹冰心见雪千影松口,看见了希望,连忙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雪千影拉她坐下,问她是否用过早膳,曹冰心摇摇头。雪千影递给她筷子,曹冰心直说自己吃不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惹得曹家主如此焦虑?”雪千影见她不动筷,也不好独自吃,只能放下筷子,耐心问话。 “泽世光想要借帮助我曹氏平复尸人之乱的由头,吞了瀛州!”曹冰心哭哭啼啼地说道。 雪千影微微蹙眉:“以泽氏如今的势力和人手,想要吞并瀛州,再容易不过,为何要拿这种事情逼你?” 曹冰心哽咽一声:“他想要好名声。之前就用手段,逼着诸葛家主献出了生州,阂族迁往六阳。为此,诸葛微雨不知被多少族人戳脊梁骨。却仍然坚持这么做。后来我私下问他。他说泽世光威胁他,若是不肯献出生州,就将祖州的尸人,全都赶到生州去,让生州变成寸草不生的死地!” “诸葛家主可曾说过,泽世光这话是几时说的?” 曹冰心想了想:“约么不到半月之前?大概就是莫夫人毒发的时候。具体的我也不知道,甚至不是泽世光亲自对他说的,只是冷月寒跑去暗示了他一下。诸葛微雨为人奸猾,却最怕诸葛氏传承断绝,无以为继。冷月寒抓住了他的痛脚,只是略微提点几句,他就怕得不行,只能将生州拱手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那冷月寒又是如何对你说的?” 曹冰心却心虚地垂下双眸:“先前瀛州突现尸人,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冷月寒以援助的名义跑过来,略略提及此事,却被我一口回绝。她旁敲侧击,以,以泽夫人有孕威胁与我,我仍不肯,她却教我以色侍人。今次相见,泽世光不仅直接威胁我,说是要我准备准备,给泽夫人敬茶进门,冷月寒更是直接以生州诸葛氏的敲打我,我实在是害怕极了。走投无路,只能来求你了。” 雪千影听得直发愣。果然,曹冰心与泽世光的关系不一般。可两人既然能够走到一起,为何曹冰心会觉得,让她进门,是一种威胁? 曹冰心看出雪千影的疑惑,哭着掀开自己的袖子,露出大半截胳膊,上面不仅有很多青紫淤伤,还有许多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看起来触目惊心。 雪千影被吓了一跳:“这是……” “都是泽世光那个畜生啊!当初我叔父想把家主传给自己的儿子,拿我当绊脚石,不知受了谁的怂恿,竟然借着乔夫人的寿诞,将我送给了泽世光。在他眼里除了他夫人的女人都是玩物,家中妾侍每年都有无端丧命的,我这种送上门的更不会怜惜。他根本不当我是人,没日没夜的折磨我。我身上新伤叠旧伤,又没有娘家撑腰,无处诉苦。幸好我后来得了机会,让他觉得我来做曹氏家主会更听话,对泽氏更为有利,暂时将我放回瀛州。也亏了叔父因为我委身泽世光之后,就没了威胁,对我没了提防,让我有了得手的机会……” 雪千影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寒。泽世光平日里道貌岸然,背地里竟然如此残暴,曹冰心身上的伤势惨不忍睹,真是令人发指。而令她更为心惊的是,曹玉楼和曹冰心是亲叔侄,竟然也能相互算计至此。当初曹玉楼暴毙,多少人心存疑虑,甚至怀疑是泽氏背地里下黑手。却不曾想,竟然是曹冰心动的手脚…… 雪千影看着曹冰心。这位年轻的曹家主,如今还未满双十之数,却已见老相,嘴角耷拉,眼底昏黄,眼角眉梢全是戾气,却全无往日的飞扬和光彩。想当初未到及笄就敢对夜小楼下毒的曹二小姐,又屡屡出阴谋诡计,怂恿曹玉楼帮着泽氏针对夜氏。如此歹毒心肠,竟也有今日? 足见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可雪千影也是女子。眼见曹冰心被人折磨到如此境地,心中难免恻隐。 两厢纠结之下,只能努力平复心绪,问道:“那今日曹家主来找我,想让我如何帮你?” “我……我也不知道。”曹冰心放下袖子,盖住胳膊,垂着头,小声道:“我本想请元君援手,帮忙清剿瀛州的尸人。可即便没了这个关节,泽世光也总还有别的法子拿捏我。他夫人如今有孕在身,他若是跑来曹氏小住十天半月,就足以要了我的性命。这样下去,瀛州我迟早都会拱手相送,我是真的走投无路……无常元君,你心最善,你救救我,帮我想想办法吧!” 雪千影叹了口气,看着满桌子已经凉透的早膳:“瀛州的事情,便是你不来求我,我也会插手,只是需要你来配合。” 曹冰心连连点头,只要能保住瀛州,别说是配合,就是让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肯的。 “你尽快传信给家中,让他们筛查所有服用过回春丹的人员名单。不论是否毒发,一并控制起来,严加看管,以防伤人。待我准备妥当之后,便会传信给你,你把他们送去昆仑遗墟便算了结了。” 曹冰心瞪大眼睛看着雪千影,好半天没说话。雪千影却以为她是为难:“怎么,如今瀛州已经不在曹氏掌控之中了?”说着,不禁叹了口气,“那你能抓多少就抓多少。实在不行,待昆仑事了,我亲自去一趟也就是了。” 第977章 伥鬼 “你若不行,我亲自去一趟也就是了。” 曹冰心听了直摇头:“倒不是这个意思。无常元君,我一直嫉妒你,甚至嫉恨你。凭什么你一个花娘生出的野种,就能平步青云受莲氏栽培,就能纵横天下受人敬仰。今日方知,你与我实在是云泥之别。单就这份宽宏的心性,我就永远比不上你。” 说着,曹冰心发出了凄苦笑声,声音如同冬月寒鸦,又如同指甲刮过琉璃,很是刺耳。 “你倒不必如此,甚至不必谢我。我这样做不为你也不为瀛州。此事我也有不可为外人道的苦衷。你只需知道,尸人一事,我必然会管到底,就是了。” 曹冰心依旧摇头。 “至于你,我想想办法。泽世光那边我不是很能说得上话,但冷先生与我还算有几分交情。我去求求她,只是结果未必能尽如你意,若是求不下来,你也别反过来迁怒我就是了。” 曹冰心突然站起身,对着雪千影一揖到底,之后站直了身子:“元君,这件事你别管了,就当我今日不曾来过!” 雪千影一愣:“你这是为何?” 曹冰心不肯再说,只是频频摇头,最后被雪千影问得急了,竟然直接行礼告辞了。 雪千影来不及阻拦,就只能看她离去,回想方才曹冰心的一番话,心中不禁充满了疑问,一时有些呆滞。浑然不觉有人进出。 “元君胃口不好么?这满桌珍馐,却一口不动。要不要我问问家主,可否带了擅长长州口味的厨子,动手做几样家乡小吃,给元君一解思乡之苦?” 雪千影听见声音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竟然是冷月寒。 “冷先生怎么来了?快请坐。”雪千影还惦记着曹冰心的事情,不免比平日里待冷月寒多了几分热情。反倒惹得冷月寒微微讶异。 “方才可是有人来过?”冷月寒看着桌上多的一副碗筷,不禁猜测道。 雪千影斟酌了片刻:“确实,曹家主来过。” 冷月寒双眸之中寒光一闪而逝,眯起眼睛,故作好奇地笑道:“她来做什么?找元君麻烦么?” “来求救。”雪千影却是直接了当,“至于缘何求救,冷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元君答应了?”冷月寒笑容散得干干净净,冷着脸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盯着冷月寒神色变幻,仍旧坦诚以告:“曹家主所求是两件事。瀛州的事情就算她不来求,我也会尽力去办。但事关曹家主自己的麻烦,就不是我能帮忙的了。不过我还是应承下来,会找冷先生你想想办法。”至于后面曹冰心突然反复,雪千影就没提了。 冷月寒神色稍缓,突然顾左右而言他:“幼时我跟着师父修习。有一日他给我讲了个故事,元君想听吗?” “冷先生的师父,必然是人世间罕见的人物。不能结识,实属终身憾事。他讲的故事,我自然愿闻其详。” “师父说,世间其实是有鬼的。别的鬼不过吓吓人,最多抓个替死鬼。便是食人的大鬼,虽然残暴伤人,但总归是凭本事‘狩猎’。唯有一种鬼,却是损人不利己。他们本是作恶多端品性卑劣的之人,枉死后魂无所归,又修不出什么本事,只能靠诱使旁人作供奉,好让自己免于被大鬼吃掉的命运,甚至还能得些施舍的边角料饱腹。”冷月寒双眸低垂,盯着桌上的碗筷,眼珠一动不动,“元君知道这种鬼叫什么名字吗?”也不等雪千影回答,她就自顾自的答道:“叫伥鬼。” 雪千影微微蹙起眉头。冷月寒似乎意有所指,但她没太听懂——可要不要问个究竟,雪千影又有些纠结。 “曹冰心就是一只伥鬼。”冷月寒却直接抛出了答案。 雪千影又是一惊:“冷先生的意思是?” “元君真的不知道?”冷月寒抬眼看着雪千影,见她茫然摇头,自顾自的冷笑一声:“也对,除了泽夫人,元君怕是没有见过我家主其他的妾侍。她们大多出身不高,有的还是凡人之身,却只凭一张脸,便能得到家主的青眼,元君猜猜是为了什么?” 雪千影略一迟疑:“是因为长得像什么人?” “元君聪慧。”冷月寒盯着雪千影的脸,“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与元君你有几分神似。” 雪千影彻底愣住了,手里的筷子直接滚落,掉到桌子上,发出乒乓两声动静。 “曹冰心方才过来,应是得了家主的授意,来元君面前装可怜。只要她能说动你去找家主替她求情,家主必然会向你剖白一番心意,甚至动用一些手段逼你就范。自然元君是何等人物,不可能着他的道。可面对曹冰心,难免会生出几分歉意来——可是,元君,你对她从无亏欠,又何必陷自己于两难?所以我才说,曹冰心是只伥鬼。” 雪千影挪开目光,看向她给曹冰心留的那副碗筷,叹了口气:“难怪她突然改口,反过来叫我不要管了。” “估么着是良心发现。”冷月寒心头也是一松,“幸好我今日过来,不然元君若是陷入此等低劣的陷阱,叫月寒如何自处呢?” “那冷先生为何甘冒背主的嫌疑,也要提醒于我呢?”雪千影倒不是怀疑冷月寒的居心,她只是好奇。 “家主就此事与我商量过,我没有同意。本以为他会就此罢手,没想到还是指使曹冰心跑来。是我大意了。”冷月寒瘪了瘪嘴,努力维系平日的嘴脸,却避开了雪千影的疑问:“幸好元君警觉,没有贸然答应。不然回旋起来,多少有些麻烦。” 雪千影笑了笑,也不追问,只是道谢:“这次算是我欠了冷先生人情。对了,大清早冷先生过来,所为何事?” “元君昨天夜里那一番话,我总算是想明白了。自然要来知会元君一声。”冷月寒笑得人畜无害。 雪千影的笑容却瞬间消散:“这么快?那冷先生不妨说说看?” 冷月寒却摇了摇头:“尸人的事情,月寒能够保证,祖州、瀛州、生州、聚州、宁州五地由泽氏自行料理,不必劳烦元君。至于元君想要开启昆仑遗墟,用以烧杀尸人,我也会尽量劝说家主答应,并交出解开禁制的钥匙。” 雪千影挑了挑眉毛:“条件呢?” 第978章 费解 “条件呢?”雪千影问道。 “没有条件。” 雪千影再度愣住:“没有条件?冷先生莫不是早膳吃多了跑来消遣我?就算你没有条件,泽氏呢?” “家主那边,我去说。总之,元君准备好了就按自己的计划进行就是。” 这就让雪千影搞不懂了。回想昨天夜里自己那通“乱拳”,似乎也不该让冷月寒如此才对。难道是自己不经意间,透漏了什么消息? 但冷月寒没有给雪千影更多追问的机会。说完这件事,冷月寒拿出一张草绘的舆图,上面圈出一个鲜红的标记:“处置尸人,元君少不得要多跑几趟昆仑遗墟,提前布置。此地没有被禁制覆盖,是先陈氏留下的,起初是为了方便蚕食鲸吞昆仑遗泽,后来还被陈飒用来处置过一些隐秘事。” 雪千影接过,扫了一眼,记下位置,旋即将草图焚毁,并对冷月寒表示了感谢。 冷月寒又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嘴新仙门的事情,就起身告辞了。 直到用完早膳,雪千影才反应过来。冷月寒方才提及新仙门时,说自己会向泽世光进言,要求彻查新仙门中人,关于尹落鸢究竟是死是活,会给雪千影一个交代。至于博山公主的下落,她就无能为力了。 雪千影不禁再次蹙眉:她给我交代做什么?而且她突然提起博山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冷月寒既然这么说,很有可能尹落鸢的事情她是真的不知情,这样推断,还是要从新仙门着手调查才是。 趁着晨间天气好,雪千影在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找了莫氏的人,询问夜小楼在何处。有护卫帮忙跑腿,打听到夜小楼一早便起身去看管莫夫人的。雪千影眼珠转了转,悄悄潜入摘星楼,与夜小楼里应外合,又偷了莫氏一辆马车,将莫夫人偷偷带走了! “开启禁制需要‘钥匙’,还需要至少十位高手同时注入灵力才行。你我贸然将莫夫人带走,要安置到何处去?”夜小楼一边驾车,一边问道。 雪千影道:“我另有办法在不惊动昆仑禁制的情况下,潜入遗墟之中。只是人不宜多。咱们两个加上莫夫人,应该能成行。” 夜小楼猜测是医仙留给她的遗物——毕竟飒月剑都能开启昆仑神殿的幻阵,更何况是小小的遗墟禁制?便不再追问。却偏偏忽略,后者根本就不是昆仑翼族留下的东西。又怎么能用雪蕊姬的遗物来解呢? “处理了莫夫人之后,我想顺路去一趟北邙山。”雪千影又道,“把陈飒的骨灰送回去安葬。” 夜小楼稍稍迟疑,但还是道了一声好。 此行很顺利。想必是大家的精力都牵扯在尸人上的缘故,一路无人盘问,更无人阻拦。雪千影带着夜小楼和马车里的莫夫人,沿赤水南下,绕过天台山,避开晋州和聚州两地边境的巡视岗哨,走小路进到宁州地界。之后沿着丽水一路向南,直到密瘴林、弱水湖、昆仑和宁州四地的交界处。雪千影撑开一只圆月提灯舟,直接将马车赶上船,而后催动机关,渡过弱水,穿过一条小路,算是正式进入了昆仑地界。 “这里竟然没有禁制?”夜小楼大感意外。 “就这一处没有。是当初陈氏留下的,方便他们搜刮搬运昆仑遗留的宝物。泽德广也应该知道此处。但泽世光是否知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夜小楼催马赶路,毫不在意的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冷月寒告诉你的?” “嗯。今早特意来告诉我的。不然我也不会临时起意,带走莫夫人。” “这个冷先生,还真是让人摸不透。你说她一心为了泽氏筹谋吧,却时不时的给你帮忙。可若说她看重你吧,先绾氏做下的几桩事,她又都有份。真是让人费解。”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也看不懂冷月寒的目的。也许是某些自己还没有猜到的事情吧。 进入昆仑遗墟,两人并未带着莫夫人深入,以防涉险。而是找了一处平缓低洼又无草木滋生的地方。雪千影以灵力为祭,引来业火,将莫夫人烧杀成一团灰烬。之后又找了器皿,将莫夫人的骨灰装好,用锦缎包裹——这是她答应了莫雪歌的。 收好莫夫人的骨灰,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人跪地叩拜,算是进一点作为晚辈的心意。 “若不是此行仓促,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真想故地重游一番。看看这昆仑遗墟照比我们此前来时,又有哪些变化。”夜小楼的目光打量四周,不无怀念的说道。 雪千影却没有这份心境,只催着夜小楼赶紧离开。 “难不成你害怕冷月寒故意坑你,那条小路只能进不能出?”夜小楼故意打趣道,“放心吧,阿横那边,没个三五日不会有结果。咱们急着回去,还得当着泽世光的面跟她演戏,何必呢?” “我只是急着去北邙山。”雪千影答道。 “北邙山一直在那又不会跑。难不成你约了什么人?” 雪千影摇摇头,没等说话,一只夜氏的传信金龙盘桓而至,落在了夜小楼的肩头。 “是伯父的亲笔,给你的。”夜小楼匆匆扫了一眼,却将信笺递给了雪千影。 雪千影有些讶异,接过来一看,原来夜一行得了夜小楼的传书,知道了雪千影的计划,认为玄州的尸人不多,完全可以自行料理,就不必劳烦雪千影出手了。 雪千影稍稍松了口气:“玄州和长州距离昆仑最远,而且玄州运送尸人,少不得要经过泽氏掌管的地方,我一直担心过程当中会出问题。这下总算放心了。不过,”雪千影指着信笺末尾的一句话,给夜小楼看,“夜家主可真有意思,竟然在信尾问我你好不好——难道这信不是送到你手上再转交给我的么?” 夜小楼挠挠头:“伯父是害怕信件被人截获吧。毕竟之前的传信都是以我和婉妹的名义。他突然给我传信,若是被人知道了,怕是要惹人怀疑,平添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反正你早晚都要回去的。”雪千影耸了耸肩膀,不以为意。 第979章 指路 “反正你早晚都要回去的。” 夜小楼没接这话,转而问雪千影,知不知道北邙山在什么地方。 “太仓东北,太平以南,天狼山脉的最南端。”雪千影说着又摇了摇头:“我也只在舆图上找过,并未去过。听闻北邙山是很大的一片地方,陈氏祖坟据说在山林掩映之中,御剑多半是看不着的。估计不会太好找。” “再大的地方终究有限,咱们的时间也不算太紧,耐心些也就是了。” 两人出了昆仑,渡过弱水湖,便御剑逆丽水而上,走了不久,碰见一队白氏的巡视人手。为首的是一名白氏的族老,曾经见过雪千影和夜小楼,眼见他们二人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意外。 “元君这是已经开始准备处置各地的尸人了?”那族老深施一礼,对雪千影很是恭谨,“如今宁州的尸人基本已经抓捕完毕,全都羁押在白氏监牢之中,正等着元君一声令下,便全都送到昆仑遗墟去。” 雪千影欠身还礼,询问白景行和白弁星的伤势如何了。那族老叹了口气:“二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可惜腿脚上落了残疾。家主运气不错,虽然伤得很重,失血过多,却并未伤及大要害。如今已经能四下走动了。想来调养进补一阵子,就能痊愈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 “两位这是要往哪里去?”族老殷勤地问道。 “想去北邙山转一转。”雪千影实话实说,却惹来那族老眉头一蹙:“那是先陈氏的祖坟宗祠所在,如今早已荒废破败,很多坟头都被平了——元君去那里做什么?” “我曾经答应过陈飒,要将他的骨灰送回北邙山安葬。而且,”雪千影想起雪蕊姬,恓惶一笑:“而且我娘亲也想让我去看一看。” 白氏族老微微一怔,去年天台上新仙门主导的盛大祭奠历历在目,雪千影这个昆仑翼族遗腹子的身份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尘往事虽已飘散,但除去世家各自站在立场视雪千影为隐患、一直以来颇为忌惮之外,普通仙修乃至平常百姓,提起这位元君的身世多少有几分怜惜。 “既然如此,我派人给元君和夜公子带路吧。”白氏族老斟酌了一下,指了队伍中两个年轻人,“陈氏祖坟的位置不好找,此二人的家族扎根在宁州北部,对北邙山间的情况很是熟悉。”又对两个年轻人道,切要将雪千影和夜小楼送到,再行返回。 雪千影感激白氏族老的体贴和分寸,再次行礼致谢。白氏族老摆了摆手,突然问夜小楼最近回过家没有。夜小楼一愣,旋即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白氏族老突然一叹:“那估么着公子还不知道。最近夜氏和曹氏又起了冲突。听闻啸云天士都被迫出关,亲自带人过去了。” 夜小楼大为吃惊:“又是争地么?” 白氏族老摇了摇头,他修为不错,但平日里做的大多是外派巡守的差事,很少关心天下局势,夜氏的消息,也只是向白景行汇报换防的时候,偶尔听了那么一两句。 “多谢前辈提点,晚些时候我会与兄弟姐妹们通信问一问情况。”夜小楼抱拳俯首致谢,但张口却仍旧严谨,只说自己与平辈手足之间尚有联系,却绝不承认自己如今与夜氏仍有关联。 白氏族老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又与两人客套了几句,带人离开了。 “奇怪。”夜小楼皱着眉头,低着头,他们刚刚才收到了夜一行的亲笔信。就算要防止被外人截获,故意撇清与自己的关系,但这种各大世家都会得到消息的事情,提上那么一两句也没什么不可,难道是夜一行传书在前,夜氏与曹氏的冲突在后? 可算算时间,又不太可能。 雪千影伸手擀开夜小楼的眉头:“快要拧成疙瘩了。”见夜小楼被迫展颜,雪千影又道:“你给婉婉或者小城哥写封信,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夜小楼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两个白氏子弟:“晚些时候吧。” 几人一路御剑想东北方向,走了约么半个时辰,两个白氏子弟便禀告说,下面山林密布,又有烟瘴,再御剑向前就没处能确保平安落地,只能现在下去,步行赶路了。 雪千影道了一声好,和夜小楼两人随着两名白氏子弟落到地上,各自收了剑。其中一位白氏子弟,盯着雪千影手中华丽柔韧的长剑看了好半天,不无羡慕地问道:“这就是当年昆仑仙主的佩剑红尘吗?真是好看啊。”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大方的将手中长剑递给那个年轻人,两个白氏子弟凑在一起,仔细端详了一番,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的将剑还给了雪千影。 四人两前两后,步行向前。走了没多久,就听那个主动称赞红尘的年轻人,对另一个说道:“这趟差事可真值得,竟然能够这么近看到红尘,真是战死也瞑目了。那可是传说中无常元君屠尽绾氏,为恩师复仇的剑啊,可上面却看不出半分煞气,真真是世上最稀罕的宝贝了!” 另一个听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才发觉失礼,连忙捂住嘴,回头偷看了雪千影一眼:“我觉得,相比看见红尘,还是见到无常元君更值。若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才叫死也瞑目呢!” 两个年轻人嬉笑一团。 夜小楼看了雪千影一眼,忍不住也笑出了声:“若是这世间的年轻人,若都以你为榜样,不知道这天下要成什么样子了!” 雪千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很快也笑了起来,神情深邃地望向前方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我倒是希望,这世间的年轻人,都不必成为我这样的人才好。” 夜小楼品了品这句话,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说更合适。 步行约么一个多时辰,两位白氏子弟忽然站住了脚步,指了指前方一条岔路:“元君,夜公子,顺着这条岔路往前走百余米,就能看见陈氏宗祠的牌楼了。自先陈氏伏诛之后,家主约束我们,不得惊扰陈氏先祖,故而此地我们是去不得的。就送两位到这里,我们就此折返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谢过两位白氏子弟,双方又客套了几句,两人告辞离开。 第980章 墓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81章 安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82章 浓雾 雪千影与夜小楼将陈飒的骨灰,连同两人凑出来的随葬品一起下葬之后,又在陈飒下葬的位置后排不远处,挖了一个更大的坑,将雪千影收集到的陈氏其他的人骨灰,全都码放进去。之后夜小楼将土填平,表面并不留下太多痕迹。 而在距离陈飒下葬位置以东约么十丈左右的位置,雪千影又指使夜小楼挖了个浅坑,将章静山的那枚玉佩,埋了进去。 章静山葬身蛟腹,尸骨无存,能证明他曾在这世上活过的,除了雪千影、冷月寒等少数几个人的记忆之外,可能就只剩下这一枚玉佩了。如今埋入土中,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衣冠冢,雪千影希望这个被无辜牵连的陈氏护卫、陈飒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也能够入土为安。 两人回到陈飒的“墓”前,用清水简单洒扫一番,又摆上香烛和酒肉贡品,焚了金纸元宝。之后,两人以晚辈礼跪拜叩首,下葬的仪程就算是圆满了。 夜小楼看着雪千影,本以为她时隔快一年,终于了却了这桩心愿,就算不能释怀一笑,至少也能卸下重负。却见雪千影脸上依旧是灰蒙蒙的,与这天色倒是相称。 没等他想好要说些什么安慰雪千影,雪千影却抢先问道,若有一桩事关生身父母的隐秘,夜小楼是选择按捺自己的好奇心,让秘密随逝者而去,还是选择知晓内情,成为这世上唯一活着的知情人。 夜小楼想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太难选了。事关生身父母,哪个不好奇?可逝者已矣,不打扰似乎又是更好的选择?我选不出。” 雪千影叹了口气:“我也选不出。” 但她还是拿出了雪蕊姬留给她的项圈。项圈是由米粒大小的珍珠穿成六角模样再行编织而成、足有两指宽的链条,上面对称镶嵌雕刻成各种吉祥形状的赤碧、昆玉、玄玉和五色玉。链条正中镶嵌一枚椭圆形的碧玉,碧玉下面挂着一枚珊瑚雕刻而成的倒垂莲花大坠,坠子下面还有一枚白玉如意小坠,小坠下面还有三枚蓝晶雕琢而成的花苞做为流苏。大坠一左一右,还有对称的两个红色草精小坠,小坠下面也有白玉如意和蓝晶花苞流苏。链条的末端,是一组丽金铸成的蝶恋花搭扣,花朵是海棠造型,正中嵌着一枚指甲大小的纯白色大珍珠。 夜小楼是第一次见这条项圈。饶是对女人的首饰没什么研究,但他还是蹙起了眉头。这条项圈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到无论形制、材质还是风格,都看不出来历,也看不出传承,仿佛集合了这片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但又不能断定出自任何一家、任何一州。 “娘亲说这是她的满月礼。”雪千影摩挲着项圈,“我猜想,能有这么大手笔的,不是雪靥就是仙尊。但无论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并不喜欢此等浮夸华丽的饰物。所以也可能是别人送的。” “先说着材料,珍珠是长州的湖珠,赤碧产自聚州,昆玉产自昆仑,玄玉产自玄州,五色玉产自流州,碧玉产自宁州,珊瑚产自北海,蓝晶产自晋州,草精产自康州。再说形制,莲花象征长州莲氏,如意象征元州绾氏,海棠象征祖州泽氏,菊花象征炎州潇氏,梅花象征鳞州青氏,兔子和鹿代表了迟州的洪氏和游氏,蝶恋花又代表了生州诸葛氏。”夜小楼掰着手指数了一圈,啧啧叹道:“这小小一只项圈,几乎算是聚集了十六州所长,天下之人,除了雪靥或者仙尊,谁又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呢?” 雪千影点点头,“话虽如此,但越是这样越是令我起疑,你不觉得这条项圈实在太过刻意了么?” “也是。”夜小楼道,“有点像之前咱们在天墉城遇见的雪靥那处布置,仿佛是故意要提醒你什么似的。” “可这项圈确实是娘亲的遗物不假。虽然不见她佩戴过,但幼时就在她妆奁中见过,应该也做不得假。” 千羽纹荷苞簪上雪蕊姬留下的记忆里,特意提到过这枚项圈,并且指示她要在北邙山才能读取。可她方才已经用手指细细摸过了项圈上每一颗宝石,全都是真的宝石,没有一处是灵力结成的障眼法。可雪蕊姬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会修成溯回术,那么这段记忆要怎么看呢? 或许,天意如此,并不希望雪千影知道那些过往。既然天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雪千影便不再挣扎,倏然松了一口气。 “走吧。”雪千影拉了拉夜小楼的袖子:“回去吧。” 夜小楼倒也不会跟她计较这些出尔反尔,两人转身准备离开陈氏宗祠,却忽然发现本该在身后的来时路,此时已经被大雾覆盖了。 两人都是一惊,夜小楼甚至将破立抓在手中。他抓紧雪千影的衣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竟然穿过了浓雾。 所谓浓雾,看起来遮天蔽日,混沌一片,竟然只有这薄薄的一层么? “不对!”夜小楼惊叫一声,破立应声出鞘。雪千影也眉头蹙起,将挽风踏月握在手中。 浓雾背后,已然不是陈氏宗祠!石碑坟茔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座萧索破败的小村! “这是哪里?”夜小楼放轻了手脚,缓慢落步,四下张望,又喊了两声,“似乎没人?” 雪千影指了指地上一处染了污迹的泥土。夜小楼蹲下用手指沾了沾,又嗅了嗅:“不是人血。” 但两人仍旧提高了警惕,雪千影准备积蓄一些灵力,以备偷袭,却发现此地竟然没有半点灵气! 所有的事情都透着诡异。两人只能缓步向前,以期能够穿过小村,离开北邙山。走了不远,前方景致依旧,似乎两人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一般。 夜小楼下意识回头一看,两人走过的院落屋舍全都不见,身后就只有浓雾一片。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身经百战的云齐天士,多少还算镇静,伸手抓住雪千影的手:“茕茕,抓紧我。”这里没有灵气,雪千影修为无法施展,只能全凭他来保护,自然要万分的小心才是。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锣声! 第983章 夫人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锣声! 此地竟然有人? 有人就好办了。若是寻常百姓,哪怕是隐居在附近的仙修,都能为两人指引出去的方向。便是敌人也不要紧,云齐天士自恃修为高绝,只要不是倾尽一族的高手围杀,他都有信心带着雪千影逃出去。 两人循着锣声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位穿着布袍头戴银簪的老者,手里提着一面铜锣,重重地敲了几下。周遭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百姓,渐渐聚拢过来,围着老者纷纷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在午膳时分鸣锣召集大伙儿。 老者道:“主家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一暴匪逃脱围捕,可能流窜到此地,叫我等看好门户,小心提防!” 众人听了,都提起一口气,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这个说主家何时派人来。老者应,主家已经派人追捕,没准不等暴匪窜到本地,就已经被主家捉拿起来。那个问,暴匪有几人,修为如何,村里也是有不少仙修的,不知对上能不能抵挡。老者应,暴匪只有一人,还是个女子,身上有伤,又中了毒,但本身修为高绝,恐寻常仙修应付不得,如若遇上,避其锋芒才是上选。 又有人问了暴匪的身量样貌,老者不知,只说是主家并未告知。百姓们围着老者问东问西,问了好半天,终于搞清楚了事态,渐渐散去。老者也提着铜锣,朝着东北方向走去。 夜小楼和雪千影对视一眼,跟上老者,本想攀谈。却倏然发现,两人的手臂竟然能从老者的身体里穿过! “是幻境!”雪千影低低惊呼一声,突然瞥向手里一直都没有收起来的项圈:难道这就是雪蕊姬留下的另一段记忆? 可方才聚集过来的大多是些普通百姓,少数几个仙修修为也不过尔尔,雪千影几乎可以确认当中并没有雪蕊姬。 如果雪蕊姬并不在场,那么这段记忆是谁的? “既是幻境,不如……”夜小楼害怕夜长梦多,想要凭借修为破幻境而出。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应是我娘亲的布置。” 夜小楼稍稍一愣,多少松了一口气。至少眼下不用提心吊胆提防遇险了。毕竟雪蕊姬不论留下了什么秘密,都不会害雪千影才是。 雪千影拉着夜小楼,跟上老者的脚步,想去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走了没多久,前方就出现一座规模较大的宅院,看起来至少有三进,还带花园和水塘,实在与小村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两人走近了,又发现,这宅院的门楼上并没有悬挂匾额,倒是廊柱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等商量,就见老者叩响了门环。 出来应门的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约么通脉境的修为。见是老者登门,恭敬行礼,又殷切地将人请进去。雪千影和夜小楼伸出幻境,不受门墙约束,本欲穿墙而入。但雪千影多了个心眼,伸手摸了摸墙壁,却发现并不能直接穿过。两人无法,只能纵身翻墙,越入庭院之中,找到老者和年轻人的所在,跟着他们一路穿往里走,进到了二道院子的厅堂之中。 年轻人请老者坐下稍后,命仆役看差,自己却行礼离开,似是去请什么人。老者半坐在椅子上,仆役上茶他还欠身致谢。之后就安静的坐等,不喝茶,也不和仆役搭话。 由此来看,在这座村子里,老者的地位似乎是低于这家主人的。 雪千影和夜小楼趁着这会儿功夫,将厅堂简单打量一番,发现此处住的应是个有传承的小富之家,陈设家具虽然算不上华贵,但简单中透着雅致,能看出不少精心布置的痕迹。主位摆着一张楠木方桌,两边是一对竹椅,右侧有龙纹装饰,左侧却是孔雀。 座椅背后挂着一幅竹枝孔雀图,看笔触乃是出自名家手笔。画上方有牌匾,写着“不求闻达”;两侧有楹联,写着“轻风瑟瑟清华其外,夜下疏朗澹泊其中”。寓意确实浅显了些,但字写得极好,与厅堂之中的朴直雅致十分相称。 画前桌案上,以及厅堂内几处高高矮矮的架子和桌案上,陈设几样摆件,都是青瓷仿玉的形制,颜色青白素朴,很有高洁意味。几张高案上摆着细瓷花瓶,花瓶里插着花。夜小楼特意靠近看了看,有些是鲜花,还有些是用石料瓷器制成的装饰。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别有一番风情。 “看来此处是陈氏的外宅或者旁支无疑了。”夜小楼道,难怪这老者这般恭谨。 “可若是陈氏旁支,必然掌管此地,为何主家的命令下达到老者这边,而非这里?”而且这老者只是凡人百姓,并非仙修,不可能是驻扎此地的寮署子弟或者护佑一方的散修。雪千影怀疑地摇了摇头。 这时,一名女子缓步走了进来。老者连忙起身,口称夫人。那女子欠身还礼,脸上带着笑容。行礼之后,坐在了主位下首的位置,也就是画和匾额的左边。 老者说明来意,又把在村子里广而告之的消息复述了一遍。女子点了点头,笑道:“阿翁放心,这几日我会紧闭门户,加紧防卫,不叫外人进来。” 老者也笑了,客套道:“倒也不必如此。老朽此来告知,只是害怕有动静惊扰了夫人,仅此而已。村子里这么多人,都会好好保护夫人的。夫人能在此安养,是我江眠镇的荣耀。外面的事情您不必理会,夫人只需要好生调理身体,安心照看好女公子便是了。”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命仆役礼送老者离开了。 “奇怪。”夜小楼忽然道,“茕茕,你觉不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说着,不禁看向雪千影,却发现雪千影也正蹙着眉头,似乎在回想什么。 忽然,雪千影拿了一面铜镜出来,吓了夜小楼一跳:“这是做什么?”他还以为雪千影是想到了什么破除幻境的办法。却见雪千影拿着铜镜照了照自己,又看了看起身正准备离去的女子,伸手指向了自己的脸:“你觉不觉得,我们长得有些相像?” 第984章 复杂 “你觉不觉得,我们长得有些相像?” 夜小楼听了这话,猛然心思一沉。但仔细打量之后,又摇了摇头:“脸型确实有几分相似,耳朵的形状也很像,还有发际线这里也像。但眉眼和鼻子嘴都不像的。花盈袖都比她跟你更相像些。” “是吗?”雪千影收了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此前她看过发簪上的记忆,差点就认定了自己是陈氏的女儿,就连陈飒也曾说过自己长得很像母亲。可她也相信夜小楼不会在这个时候故意哄骗自己。 可若自己与这女子毫无关系,为何雪蕊姬会留下这段记忆给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上再说!”夜小楼突然拉住雪千影的手,快步跟上那女子,打断了雪千影的思绪。 两人一路跟到三进院子里,就见一名有些年纪的仆妇,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快步朝着女子走来:“夫人可算回来了,小姐找您呢!” “这孩子,惯会粘人的。”女子笑盈盈地把婴儿接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婴儿似乎心有所感,瞬间收了啼声。那女子又伸手摸了摸小婴儿的脸蛋,就听见一阵咯咯笑声传来。 “这孩子跟夫人亲。”仆妇笑道,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压低了声音:“都说抱养的孩子容易养不熟。眼见小姐与夫人这么亲昵,老妇终于能放心了。” 女子瞬间变了脸色,四下张望几眼,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嗔怪道:“以后这话还是少提的好。若是被外人听见,让家主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兴师问罪,如何是好?而且,当着孩子的面儿也不要提。都说昆仑翼族开智极早,保不齐咱们觉得她还小,她却能听懂呢?” “是是是。夫人说得对,老妇再也不提了。”仆妇说着,还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的嘴。 女子却叹了口气:“都说翼族天生体弱,也不知道这翼族的娃娃,换了水土,能不能养得好。若是有什么差池,辜负了雪靥仙主的一番心意,就不好了。” “夫人不要怎么想。夫人是大富大贵的体格,再加上家主的气运,怎么会罩不住这个孩子呢?”仆妇劝道,“夫人要这样想,这孩子就是夫人的孩子,是你的至亲骨血,荣辱与共。说句不好听的,家主就算不想把夫人扶正做正妻,有了这个孩子在手,将来也多些倚仗不是?” 女子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婴儿,满面爱怜和惋惜:“总归是我勉强,自己的孩子保不住,却又贪恋做母亲的快意。幸而得雪靥仙主垂怜,赐了这个孩子给我。我本私心想着,等这个孩子长大了,便将身世告诉她,就算只有翼族一半的血脉,也总高贵过常人。若是将来还能得雪靥仙主教导,更是再好不过了。可你说,这昆仑好端端的怎么就遭了天谴呢?” “昆仑那是神仙待的地方,说是天谴,没准啊,人家是搬走了也说不定。家主不是给夫人讲过三千世界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仆妇前言不搭后语地开解着女子。又道:“总之,夫人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论旁人说什么,咬定了这就是您和家主的那个孩子。孩子满月的时候家主来看过,欢喜极了,已经认定这就是他的长女,夫人也要如此。” 女子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家主姬妾众多,怀过的也有不少,可终究一个孩子都没留下。兴许,”仆妇压低了声音,“兴许是家主自己有问题也说不定。万一将来不能再有,这就是家主唯一的继承人。夫人不要忧心那些了。照看好自己和孩子要紧。” 女子再次点了点头,又说午后起风了,就抱着孩子进了屋。 微风吹起了襁褓,露出孩子的脚丫。雪千影这才发现,这孩子脚踝骨头边上,有一颗朱砂痣。 “难怪当时陈飒看见我光着脚,突然放弃了挣扎。是把我当成了这个孩子——不对,我就是这个孩子。只是陈飒以为这个孩子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不曾想……”雪千影脑子有些乱,轻轻揉了揉眉心。 “也就是说,本来陈飒和这位女子生有一个女儿,可不知是意外还是先天体弱,那个孩子不在了。之后不知道雪靥仙主做了什么手脚,送了这女子一个孩子,还被陈飒当成是亲生骨肉。而这个孩子,就是你。”夜小楼说着,不禁苦起了脸,“这也太复杂了。” “更复杂的是,”雪千影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母亲为了躲避陈飒的追杀,逃亡至此,恰好毒发,却被这宅子的主人所救。待她醒来,发现了主人家的身份,不能接受陈飒另有外宅还生育了女儿的事实,又因为自己的孩子夭折,一时入魔,不问是非曲直,大开杀戒,屠尽了整座村子里的人,却最终只留下了我。” 发簪上的记忆里,雪蕊姬猩红着眼睛,周身浴血,对上了一双无比清澈的婴儿的眼睛。飒月剑最终没能斩下,却唤回了医仙本来的良善心性。在明知这是“陈飒骨血”的情况下,明知追兵已至,自己即将面临朝不保夕的境遇时,还是放过了婴儿的性命,并将其带在身边,一路逃亡至东湖,不惜偷生于花船,将雪千影抚养长大。 夜小楼听了,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他只能心疼的看着雪千影,无比心疼,唯有心疼。 凭什么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最终全都压在雪千影一个人的头上?若她不知情也就罢了,偏偏被她知道的真相。余生要如何消解这些苦楚? 雪千影却突然松了一口气,苦笑道:“我之前一直以为,陈飒是我的生父。并为此难过了很久,甚至一度不想恢复修为。还好,我终究只是杀了一个仇人。一个覆灭昆仑的帮凶,一个逼得娘亲逃亡半生的仇人。” 夜小楼看着雪千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痕。或许,她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般已经释然。个中苦痛,依然留在她的心里,只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雾气开始慢慢消散。 第985章 汤面 雾气开始慢慢消散。雪千影和夜小楼又“回到”了陈氏宗祠之中。 夜小楼打量了一下附近,他们距离陈飒安葬的位置,连十丈距离都没有。 “茕茕?” “嗯?” “你,还好吧?”夜小楼担忧地看着怀里的人,雪蕊姬一直是照亮雪千影生命的一盏灯,是救命的恩人,是慈爱的母亲,是雪千影为人的榜样和信仰,是能让雪千影始终坚持善良的力量。 可瞬息之间,一切突然改变。他很害怕雪千影的世界就此崩塌——即便没有崩塌,她心里已经够苦,若是再添了恨和怨,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雪千影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虽然流着泪,不过眼神倒是一如以往一般清澈。让夜小楼悬着的心,多少安稳了些。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去江眠镇看看?”夜小楼搂着怀里木头般的人物,不禁开始瞎出主意,试图让她了结和放下:“这女子虽然不知名姓,但现实对你视如己出很是爱护,又救过医仙的性命。咱们去寻一寻她的骸骨,让她入土为安,也算是你偿还了这份人情?” 雪千影道:“后来陈飒追杀娘亲,到过江眠镇,应该已经将她安葬了。不过他当时没有找到女儿的骸骨,难道没有起疑么?” 夜小楼见她脑子还算清楚,又松了一口气:“那咱们就去祭拜一下也好。” 雪千影想了想,说了一声行。 两人离开北邙山,并未着急赶路,而是就近找了个镇子投宿。雪千影吃了点热乎东西,钻进客房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起身时看看天色,有些恍惚,又看了看更漏,这才确认了时间。洗沐更衣,离了卧房,就见夜小楼抱着个胳膊,正在与人说话。 “岑枫?你怎么在此?”雪千影看清来人,吓了一跳。 岑枫笑了笑,对雪千影行礼问候,而后抽出了厚厚一叠书信:“清欢给你的。派别人出来不放心,只能我跑一趟了。” “家里都安顿妥当了?”雪千影接了信,顺口问道。 岑枫摇了摇头:“还需要一些时日。” “我看潇大公子是拿你当诱饵呢吧。”夜小楼靠在一旁,摊了摊手,对雪千影道:“就你睡着这一夜功夫,我都帮他打发三拨刺客了。” 雪千影一惊,抬头看着岑枫。岑枫憨憨地笑了笑:“反正按照我和清欢的计划,我最好‘死’在外面,家里那些人才好动手呢。” 雪千影瘪了瘪嘴,既然他们兄弟两个早有防备,就轮不到自己操心了。 岑枫道:“清欢故意放纵之下,如今我二人在族中行事,频频掣肘。这清查回春丹和尸人的事情,还是莲家主派了容大娘子过来,才得以顺利成行的。容大娘子如今越发雷厉风行了。只两个日夜,便将一切事情处置干净。为了以防万一,炎州的尸人由容大娘子带回了长州,与长州排查出来的一并关押。怕雪师姐这边悬心,特意派我出来送信,告诉你一声。” 雪千影点了点头,展开书信,是潇清欢的亲笔,信里比岑枫说得详细很多,但大体上没有出入。雪千影收了信,只听岑枫又道,容璇玑知道他要来见雪千影,特意请他帮忙传话,说是长州和炎州两地的尸人不用劳烦雪千影操心,莲英请出了莲康,一并在长州处置了也就是了。 雪千影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妥当。虽然北境如今还算安稳,与兽人族的通商和牧民迁移都在有序进行。但如今她只能靠余威震慑兽人族,若是再消耗了莲康这样的高手,一旦消息传扬开来,万一北境异动,要如何处置? 但这种话对岑枫说不着。雪千影想了想,还是要找时间传信给莲英,提个醒才是。 岑枫此行还有别的任务在身,书信已经送达,并不多做停留,很快提出告辞。雪千影也没留他。送走岑枫之后,夜小楼问雪千影饿不饿,要不要吩咐店家做点吃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夜小楼不说还好,这么一提,她确实觉得饿了。 夜小楼招呼了店里的伙计一声,又拉着她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又抓过来一些干果给她充饥。不多时,伙计一路小跑,端上一只脸盆大的海碗来,往雪千影面前一搁,殷勤又讨好:“娘子快趁热尝一尝,这是小店的特色!杂鱼汤面!” 雪千影点了点头,谢过伙计,从夜小楼手里接了筷子,低头看着这么大一碗面,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筷。 大海碗里约么有三分之二的鱼汤,已经熬成了奶白色,表面一层淡黄的油脂,发出诱人的香气。说是杂鱼,但个头都不小,鱼肉大多有婴儿的拳头大小,已经剃了刺。面也与雪千影常吃的不同,是足有两指宽的板面。 “这个面特别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汤面!”夜小楼说着,递了一只小碗和一把汤勺给她,“这个面的做法就很复杂,具体比例是店家的秘密,我没打听,但不是用刀切的,也不是像鳞州那样削出来的,而是一边抻一边摔,每根都有一米长——你别不信,我去后厨看过——你看,”夜小楼说着,又拿了双筷子,挑起一根宽面,给雪千影看,“两边带着一点疙瘩,很有咬头,中间的面虽然薄,但不烂糊。鱼是煮熟了拿出来单独腌制过,又过了油,再放回去同面一起煮,香极了。最绝的是这个汤,后厨有一口大锅,终年不熄火,里面煮的全是鱼骨和猪骨,有个专门看火的厨子,不停的撇着油沫,鲜香醇厚,一点都不腻,你快喝一口,保你五脏六腑都熨帖!” 雪千影看着夜小楼献宝似的滔滔不绝,忍不住失笑:“店家应该请你做伙计,不用干别的活,就站在门口,吆喝你方才说的这一通,包管顾客盈门,生意不断!” 夜小楼也笑:“我与你说一遍,就是为了记得深刻些,好回去讲给婉妹听。这么好吃的汤面,以后吃不着了不免可惜的。若是婉妹学会了,咱们就有口福了!” 雪千影替夜小婉瞪了她这不争气的哥哥一眼,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很快将一碗面吃掉大半,又喝了些汤,吃了鱼肉。剩下的面,仍旧能够铺满海碗的碗底,盛出来估计还能装满一只大碗呢。 “吃不下了,嗝。”雪千影打了个饱嗝。 第986章 不恨 “吃不下了。”雪千影打了个饱嗝。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饱了。 让修正知道,少不得又要教训自己不懂得保养。 夜小楼看她是真的吃饱了,也不见外,直接把碗端到自己面前,三下五除二,很快碗里剩下的面、汤还有鱼肉,就见底了。 “要不你再让后厨煮一碗?能吃饱吗?”雪千影看着他吭哧吭哧嚼着面,不由得问道。 “你下来之前,我和岑枫已经吃过了。”夜小楼吃得满面红光,抬起头,看着雪千影,眯着眼睛笑了笑。 等他咽下最后一口面,擦了擦嘴,放下筷子,将碗推到一边,却没有招呼伙计来收拾,而是关切地看着雪千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你一睡就是一天一宿,我都害怕你旧伤反复,吓得要给阿正传消息了。不过眼下看你精神好不错,总算能放心了。怎么样,睡饱了又吃了东西,这会儿好点了吗?我一贯不太会开解人的,”夜小楼讪笑着摇了摇头,“但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可以听。” 雪千影垂下双眸,并没有说,自己其实睡得并不算好,中间醒了至少十次,每次都是因为噩梦。梦见雪蕊姬入魔屠了江眠镇,连尚在襁褓的自己也没有被放过。梦见陈飒一路追杀雪蕊姬至东湖,杀了雪蕊姬之后,还将自己这个偷情所生的“孽种”也摔死了。又梦见星北矿洞里被伏杀,只不过结局与现实正相反,自己和夜小楼分别死在了陈飒和夜小轩的手里,成了一对孤魂野鬼。 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牵连了夜小楼,这让雪千影少不得一阵心悸。好不容易缓和了心神,再度入睡,同样的噩梦却有了不同的结局。自己好不容易从陈飒的伏杀之中捡回一条性命,可夜小楼却死了。 还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 雪千影起身抱着被子坐了好半天。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不曾想过会真的失去夜小楼。哪怕她口口声声觉得厌烦,害怕两人之间反复拉扯磨光了感情,甚至一再推开夜小楼的表白。但实际上,她从没想过,如果真的失去了夜小楼,会怎么样。 这个失去不是指两人分开。便是两人分开,也会退到好朋友的位置上,就像她和夜小婉,和莫雪歌,和容璇玑一样,不会老死不相往来,甚至还会如之前一样亲密。她不能接受的,是夜小楼会死——虽然人都是要死的。但一想到夜小楼会死,哪怕只在梦中,她都觉得难过,就像失去雪蕊姬时那般难过,就像失去莲威金悯和莲英那般难过。 她突然很自私的想,千万不要让夜小楼死在自己前头。 看着雪千影变幻莫测的神情,夜小楼叹了口气:“若是不愿说,便不说吧。总之,看在医仙对你幼时的呵护、竭尽所能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养育的份儿上,你别怨恨她就好。” 雪千影回过神来,看着夜小楼眨了眨眼睛,笑了:“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不然我该担心什么?你总不至于后悔杀掉陈飒吧?”夜小楼耸了耸肩。 “那你大可以放心了。我对娘亲,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从未有过怨恨。”雪千影依旧笑着,回想起小时候和雪蕊姬一起待在花船上的时光,虽然日子过得不安稳,但还是很快乐很幸福的。 “那就好。”夜小楼终于完全放心了。 “其实是我不太不敏感了。”雪千影又道,能有人倾诉一番,总归会让她开心一些,“昆仑的事情,娘亲很少提到。都是我后来从飒月剑上看到的。娘亲虽然医术高绝,修为也不错,但总不会未卜先知,知道我在她过身后会归入莲氏门墙还能修成溯回术。所以,我从不怀疑,她是故意诓骗于我。” 夜小楼点了点头。雪千影说过,雪蕊姬对于陈飒这个仇人,都从未出过恶语,这样良善之人,怀疑她的居心,实在是不应该。 “你担心我,大概是因为很多事情巧合得太过惊人了:怎么陈飒的女儿会突然夭折?怎么那位夫人会求到雪靥面前,还被赐予一个女婴?怎么娘亲恰好会到江眠镇?怎么又会被那女子所救?又怎么会屠尽满村子的人,却唯独留下了我?又怎么会在中毒重伤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坚持带着婴孩逃亡流浪?” “的确是因为太多巧合。这么多巧合叠加在一起,但得不是医仙,我都要怀疑她的居心。”夜小楼叹了口气。 “我也怀疑过。”雪千影垂眸道:“怀疑陈飒的女儿是死于翼族之手,怀疑被赐予的婴孩是雪靥故意为之,怀疑雪靥曾与娘亲定计,娘亲是他灭世最重要的帮凶。怀疑娘亲带走我,是为了掌控人质威胁陈飒,怀疑流落花船是在为复仇做铺垫,怀疑前后种种,都是雪靥的算计……可别人或许不懂,我和娘亲一起在花船上七年,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她若真有这个心思,我不可能没有半点觉察。甚至她都没有把仇恨灌输到我身上,若是想要利用我甚至摆布我,绝不会是这样。” 那段时光回想起来,雪千影能够记得的,能够感受到的,只有雪蕊姬一片慈爱,美好得几乎不真实。雪千影无法想象,在雪蕊姬眼里,自己是她仇敌的孩子,是她的爱人背着她与旁人所生的“孽种”,可她还是给了自己全部的母爱,为自己本可能昏暗的人生,点亮了一盏永恒的灯。 “即便是当中有什么算计,也是雪靥做的,医仙必然是不知情的。”夜小楼无心之间,补充了一句。 雪千影听了一愣,眯起眼睛,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昆仑神殿见到雪靥残魂时,他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抱歉啦,小朋友,有些人的宿命是注定的。前路未知,祸福未定,唯愿你多年之后,回忆起这段过往,不要怨天尤人。” 所谓宿命,如今看来,不正是自己的身世吗? 果然,雪靥一早就什么都卜到了,可他不仅没有阻拦,反而还亲手推动了雪蕊姬一生的悲剧。真是可恨至极。 不过,雪千影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给雪靥解卦的是什么人?” 第987章 江眠 “给雪靥解卦的是什么人?” 夜小楼被问得一愣。就听雪千影继续说道:“雪靥卜得灭世之谶是天灵一二四九年,当年博山仙主月虔的小女儿降生,卦辞也是月虔仙主亲自帮他解开的。博山毁于天灵一二六五年,咱们在血玉矿坑里看过溯回,月虔仙主正是死于那一役。” “不错。”夜小楼也对矿洞之中的溯回记忆犹新。那场屠杀,真的是太惨了。 “可娘亲邂逅陈飒,乃是天机三年。有孕是天机五年,昆仑覆灭是天机六年。前后六年的时光里,是谁在为雪靥解挂?” 尤其是事关雪蕊姬的卦象,雪靥说过,他在雪蕊姬有孕时曾经卜得大凶之卦,得知孩子保不住。这卦象是谁为他解得的? 更让雪千影脊背发凉的是,算算时间,也就是在雪靥卜得这一卦之后,自己就被送到了陈飒的外室身边。所以,这一切到底是雪靥算计好的,还是巧合? “等等。”夜小楼突然伸出手,“你方才说博山公主生于天灵一二四九年,那么博山惨案发生之时,公主年方十六,已经及笄了?” “嗯。” “会不会是她在帮雪靥?毕竟有血海深仇、灭族之恨背负在身上,不论是她投靠了雪靥,在雪靥的庇护之下渡过了那几年光景,还是雪靥以助其复仇为名,将之招揽到身边,都很合乎情理。那么自昆仑覆灭、雪靥身死之后,由这位博山公主继承其遗志,调派雪靥遗留的暗子,推动灭世,顺便向世家报复,也就顺理成章了?” 雪千影点点头。她之前一直没想明白,这个博山公主究竟是几时与雪靥搅合到一块儿的。毕竟月虔是反对雪靥灭世的想法的。却忽略了从博山惨案到昆仑覆灭之间的这六年时光。 可是,博山惨案,雪靥也是有份的。他要如何与这位公主交代这件事? 雪千影晃了晃脑袋,不再继续想这件事。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距离与博山公主相见的时间,不远了。 两人在客栈又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从店里带了些酒肉,又从镇子上的纸扎铺子买了一些祭祀用的东西,便动身赶往秋江边上的江眠镇。自雪蕊姬屠戮此地之后,江眠镇没有重建。陈飒追杀至此,将尸体入殓安葬,并没有重新迁入人口。如今这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砖块瓦砾。与整个秋江沿岸的繁华富庶极不相称。 “若不是此地还能听见秋江潺潺水声,我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夜小楼踢了踢硌脚的碎瓦片,忍不住抱怨道。 雪千影站在镇子口,扫了几眼,确实不太容易走进去。她回想项圈上留下的记忆,大概确认了一下方向:“陈氏的宅子应该在很靠里面的位置。看来想故地重游是不太可能了。咱们还是绕着镇子转转,找找坟地吧。” 夜小楼点了点头,跟着雪千影退出废墟。不经意间回眸望去,心中忽而焦躁悸动,仿佛废墟深处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在窥伺他们。 “快走呀!”雪千影突然回身叫道。 “好!”夜小楼大声应道。不安的感觉,瞬间消散。但夜小楼还是提起了戒备。将筚篥希音抓在手中。 雪千影瞥见,觉得他太过小题大做,但也没有说什么。两个人就贴着废墟的外围,一路往西,转而向南,不多久,就看见一大片荒地。荒地上,密密麻麻分布着高高矮矮的小土堆。有的上面压着瓦片,有的长满了荒草。几个比较高的,似乎边上还插着七扭八歪的木头。 “应该就是这里了。”夜小楼也止住了脚步,“从幻境来看,镇子不大,但几百户是有的。你看这里,虽然排布没什么规律,但大体打量下来,一户一冢,数量是够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彼时陈飒正在追杀雪蕊姬,带的人不多,应该也很急迫。之所以还会停下来收尸入殓并安葬,多少是因为自己外室惨死、“女儿”夭折的缘故。能够顾及村民,不叫死难者曝尸荒野、尽数入土为安,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周全了。很难做到一人一冢。而原本宁州的很多村镇,就有以户为单位下葬的习俗。所以这样也不算是不体面。 “你懂风水堪舆吗?”夜小楼忽然问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宁州人很看重坟地的选址。虽然这里看起来都差不多,陈飒给她的外室下葬,必然会选择一处风水较好的地方。可惜你我都不懂那些,不然只要看看方位,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咱们要祭拜的人了。” 雪千影却不以为然,指了指边上插着木头的坟包:“我猜应该就在那些之中。” “为什么?”夜小楼不解。 “江眠镇虽然没有重建,但陈飒总归要留一个回来祭奠妻儿的念想吧。虽然仓促之中,石碑不易得,但砍几棵树,立几块木牌,应该不费什么劲。” “有道理。”夜小楼赞同地点了点头,便率先往那几座比较高的坟包走去。走到跟前,翻开木头一看,上面果然有墨迹。 但可惜的是,经年累月,风吹日晒,字迹已经变得很浅很浅,全然看不出当初写了什么字。 夜小楼几乎将所有的木牌都翻了一遍,皆是如此,不禁有些丧气。 雪千影看着他垂头不语,想了想:“陈飒其人,虽然狠毒,但对情谊有着与我们不同的理解。你记不记得,陈氏宗祠,陈怜是以妻礼下葬,但形制上比历代家主夫人都要超出一些。而且,我记得那块四方碑上,陈怜的名字刻得很靠左。而右边留出了空位,却一个字都没刻。” 听她这么一说,夜小楼也想起来了:“的确如此。若是按照一般男人的想法,必然是想与发妻合葬的。你说,他不会是想到自己极有可能是横死在外,未必能够被送回宗祠安葬,又不想陈怜孤身一人,所以空了一块位置,算是周全陈怜正室的地位?” 第988章 名字 “所以空了一块位置,算是周全陈怜正室的地位?” 雪千影摸了摸眉心:“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猜,他对这位外室,在愤恨悲痛、又带有几分愧疚的双重情绪之下,会不会也这般如此?反正他也没把人家带回宗祠安葬,不算对不起陈怜,又表明了外室在他心里的地位,一举两得?毕竟当年那位女子可是为诞下了他第一个孩子呀。” “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只要找那块木牌上的字迹全都靠在一边的,十有八九就是陈飒的外室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 夜小楼再次开始翻找木牌,还真被他找到了一块,名讳全都靠左、右边一片空白的来:“茕茕,你来看!” 雪千影闻声快步走过去,就见夜小楼指着木牌上的字迹:“应该就是这个了,你看这里,隐约还能看出一个立字边,应该是陈飒的飒字?” 雪千影接过,打量了几眼,仍然有些遗憾:“我本以为此一行能知道那位女子的名姓,毕竟也算是我的恩人,更多的我也做不到,在小荷别苑为她立一块牌位早晚两炷香,还是不难的。可惜,这字迹实在是辨认不出了。” 说着,雪千影将木牌用力插在坟包前的泥土里,开始摆放香烛祭品,准备祭祀。 “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夜小楼灵光一闪,“按理来说,陈飒写这木牌的时候,应该是用的自己随身带的笔墨。宁州早年间的墨很细,这种木质又比较软,应该能够渗进去不少。我可以试试,将木牌表面削掉一层,看看里面留下的墨迹能不能够辨认出字来。” 雪千影想了一下,反正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也就同意了。于是两人一个着手准备祭拜,焚烧纸钱元宝,焚香叩首,另一个则盘膝坐在地上,抱着木牌,手里拿着一块小而细的抛光磨石,一点一点打磨木牌的表面。 半个时辰之后,香烛已经快要燃尽,纸钱已经全都化成了飞灰,被风吹散。夜小楼这边也终于有了成果。 “你看,虽然姓名还是不太清楚,但应是姓陈没错,你看这里和落款,虽然都看不太清字迹,但笔画的走势是一样的。这木牌肯定是陈飒自己写的,所以这位女子本来也是陈氏族人。”夜小楼指着木牌,细致地分析道。 雪千影听了频频点头。 夜小楼又道:“按照墓碑和牌位的习惯,名字应该连在一起,这里‘素筠’两个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所以,这就应该是女子的字了。不过从字数来看,这上面没写仙号,说明这位女子并非悟道境,至于修为究竟如何,就不好判断了。” 雪千影接过木牌,轻轻抚摸表面。她本来还准备了朱笔,想要给墓碑描红,现在看来却不太有意义,用不上了。 雪千影叹息一声,将木牌重新插回泥土里,提裙跪倒,对着木牌后的坟茔说道:“虽然仍旧不知道你的名字,但请允许我以陈氏素筠来称呼您。感谢您当年一点慈悲之心,将我带到身边当做亲生女儿抚养。虽然咱们的情分实在是浅薄,但也算是母女一场。待我返回长州,会将你与我娘亲供奉在一处,早晚祭拜。若有来生,期望我们能再做母女。” 雪千影说着,叩首三次。 “陈夫人,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茕茕的。”夜小楼心中默默地说道,也跟着雪千影叩拜了三次。 离了江眠镇,夜小楼忽然问雪千影,还想去哪看一看。雪千影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咱们离开兴亿也快三日了。阿横那边差不多该有结果了。咱们回去吧。” 夜小楼点头说好。两人于是不再耽搁,御剑渡江,一路返回了兴亿。 兴亿城中气象,与几日之前大不相同。防卫不再如之前那般紧密不说,门楼上,街道里,不少地方都挂着白幡,一副大丧的模样。 向街边的小贩打听过才知道,莫雪歌在他们“偷”走莫夫人那日,也就是三月二十,突然公布了莫夫人的死讯,并且开诚布公的明言,莫夫人是因为中了回春丹之毒,屡屡滥杀无辜,为祸州府。然律法在上,公理在上,人命在上,莫雪歌为康、邺两州计,不得不含恨处死了自己的母亲。以全千年莫氏的声名,也让莫夫人一生英明不再蒙尘。 那小贩说到最后,十分动情,涕泪连连,直说能够体会莫家主内心的苦楚,身为兴亿百姓,更敬佩莫氏的公道和正直。旁边的摊贩也都如此。只有一位中年女子,眼眶虽红,但脸色很冷,每每提到莫夫人的时候,眼中都有恨意闪过,腰间还扎着孝带。雪千影和夜小楼不难猜出,此人大概是莫夫人发狂烂杀时,受难者的家眷。 但这位女子也直言,虽然对莫夫人的死,多少有些大仇得报、拍手称快的情绪,但对于能够做出如此决定的莫雪歌,还是佩服的:“至少,若是换一换身份,谁不想保全自己的亲人呢?当初修大公子承诺一定会给我们个说法的时候,我们都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莫家主的心胸。” 雪千影和夜小楼长出了一口气。莫雪歌终于为了莫氏,做出了正确的决断。可她心里的苦,就只能靠着自己慢慢消解了。 两人回到莫氏家宅,早有护卫等候在此:“修二公子说,算算时间,两位是该回来了。害怕你们在外风餐露宿过不好,特意叫我们在此迎候,还为二位备好了热水和餐食——还是你们之前住的院子。” “你们家主呢?我要先去见她。”雪千影道,得知莫雪歌正在摘星楼的时候,她转身对夜小楼道:“我去与阿横说些体己话,你就不要跟着了,先去休息吧。” “我倒是不累。对了,”夜小楼问护卫,“泽氏小公子呢?若是没有在他兄长跟前,我去看看他。” 护卫应道:“小公子已经随泽家主返回祖州了。” “这么快?”夜小楼不免吃惊,看向同样惊讶的雪千影。 第989章 诚意 “这么快?” 护卫道:“毕竟要在一个月之内就迎娶二小姐,泽氏也需要很多准备才行。” “阿横想让小蝶热孝完婚?”夜小楼大为惊讶。 “是,按照我们康州的礼仪,父母亡故,要么一月之内完婚,要么就要等守孝三年之后。泽家主不愿等那么久。二小姐也想尽快与小公子成婚,所以。” 雪千影叹了口气:“我去找阿横,你要一起还是?” 夜小楼点了点头:“一起吧,我也想看看阿横。” 两人一起上了摘星楼,一路上碰见不少忙进忙出的仆役和护卫。每个人都穿着孝衣,但却是在为莫雪蝶的婚事忙碌。显得割裂又矛盾。 摘星楼顶,莫雪歌正与修齐说着什么,见两人回来了,莫雪歌放下手中的笔,迎了上来:“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传信催你们了!” “怎么,有急事?”夜小楼瞬间紧张起来。 莫雪歌却道:“按照康州风俗,戴罪者,或自戕身亡,哪怕身份再高贵,至多停灵七日也要发丧。” “原来如此。”夜小楼放下心,“我还以为泽世光临走还给你出了难题呢。” 莫雪歌摇了摇头:“你们走那天,他突然就提出了要与莫氏联姻,为泽世先求娶。似乎是不知道冷月寒提前将消息透给了茕茕,还想打我个措手不及。我假装震怒,与之相抗,泽世光很是得意,徐徐逼迫,最终我只得答应下来。但提出人选可以在莫氏其他小姐之中挑选,除了小蝶。如果非要与小蝶成婚,那么只能是入赘。果不出阿齐所料,泽世光就抛出了生州这块肥肉。” “之后呢?” “之后就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泽世光最后甚至退让到,不干预小蝶的随嫁数量,护卫,仆役,想带多少就带多少,哪怕把莫氏暗卫都带过去,他也答应。还说,为了安小蝶的心,安莫氏的心,随阿先一并迁去生州的,不会有泽氏主家的子弟。” “算他有诚意。”夜小楼道。只是他心里也明白,泽世光让步至此,里面应该有不少泽世先的功劳,不禁无声一叹。 “之后就是关于婚期了。要么一月之内,要么等上三年。泽世光不愿等那么久,可能是害怕夜长梦多。为了这个,又作出了不少让步,还拿出了回春丹的事情做筹码,不仅承诺祖州、瀛州、生州、聚州、宁州五地由泽氏自行料理,还说既然两家已成姻亲,就绝不会以回春丹和尸人一事攻讦莫氏。会在天下世家面前,一力保住莫氏的声名。” 这倒是与冷月寒之前的承诺一致。至于泽世光原本就是这样计划,还是被冷月寒说服,雪千影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我们又争执了许多细节,一直吵到昨天深夜。吵完之后,泽世光说要赶紧回去筹备,以免耽误婚期,就带着阿先和一众家主们连夜走了。不过冷月寒留下了。我以为他是不放心,怕我们反悔,故意留人监视。但冷月寒却说是她自己要求留下的,是要等你回来。” “还有一件事。”一直没开口的修齐突然说道,“泽世光说回春丹和尸人一事实在闹得太大,各州都有损伤,若是找不出元凶承担这个责任,怕是对莫氏的维护也会十分有限。所以,他想找个‘替死鬼’。” “新仙门?”雪千影挑了挑眉毛。 修齐点了点头。莫雪歌道:“不过这件事我推脱掉了。一是我还想继续追查真凶,而不是仅仅堵住悠悠众口就算了事。二是,我觉得事关新仙门,还是与你商量一下更好。再者——我与泽世光也说了这话——新仙门如今仰仗的是泽氏的鼻息,要打要杀,不过是泽家主一句话的事儿,我莫氏管不着。” 提起新仙门,夜小楼忽然看向雪千影。自从知道她确实是翼族血脉之后,夜小楼就担心,她会不会与新仙门亲近起来?毕竟血脉是很神奇的东西。 雪千影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待会儿我去见冷先生,与她商量一下再说。” “与她商量?”修齐和莫雪歌都是一愣。 雪千影道:“你们不知道,这位冷先生与新仙门的关系匪浅,之前帮着新仙门做过不少事情。虽然是打着为泽氏谋利的旗号,但实则很多事情,对于泽氏来说,不仅毫无益处,甚至要算祸事。不少还留有隐患。” “难道是新仙门之中,也有智计高绝之人?”莫雪歌有些惊讶,“比如那个什么公主?”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若是旁人,或许还可以说是被算计了,无心之失所致。可冷月寒是什么人,很多手腕就连我家英儿也自叹弗如,新仙门若是真有一个能引她入彀之辈,何以陷入当年的境地?所以,绝不会是她没有看出新仙门的把戏,只能是故意为之。” “那她图什么呢?”修齐也表示不解,“我看无论是今日的泽世光,还是当年的泽德广,对她都十分倚重信任,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自己落得个身死的下场么?” “她的目的我一直猜测不到。至于泽氏父子么,我只能暂且猜测,她手里或许有什么咱们都不知道的倚仗吧。” 雪千影将莫夫人的骨灰交给了莫雪歌,便去见冷月寒。夜小楼则留在了摘星楼。莫雪歌和修齐都没问他们这几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夜小楼也没有主动提起。毕竟事关雪千影的身世,除非她自己主动提起,否则他是半个字也不会对旁人透漏的。 雪千影来到冷月寒客居的小院,一只脚刚迈过院门槛,就差点跟迎面来人撞了个满怀。 “元君来了?”冷月寒见到雪千影,脸上带了几分喜色,但看了一眼院外皆着素服孝衣的莫氏子弟,很快就将笑容藏进了眉眼之中。 “回来了,此行顺利,不辱使命,还要多谢冷先生的指点。” “元君客气。”冷月寒漆黑的眸子转了转,“去一趟昆仑,处理个把人,对元君来说,应该用不上三日这么久。元君是去宁州了?” 第990章 援手 “元君是去宁州了?” 雪千影一怔,冷月寒是怎么知道的? 但见冷月寒轻轻一笑:“当初元君可是向各家发过公函文书,索要陈氏中人的骨殖,说是答应了陈飒将他们送回宁州安葬。元君在千灯养伤,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出过门,好不容易来一次西南,将事情一道办了,也是月寒合理的猜测。” 但雪千影还是松了一口气,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以为冷先生派人盯着我呢,是我小人之心了。” 冷月寒也笑了笑:“冷某多行阴诡之事,元君提防我,也是应该的。不过,”冷月寒眸子里寒光闪了闪:“若元君都是小人之心,那这世上就没几个君子了。” “先生言重了。” 冷月寒笑着晃了晃头:“小荷别苑附近,一直都有各方人马盯梢。这在几大世家之中,倒也不是秘密。应该也瞒不过元君的眼睛。不过元君既然一直容忍我们窥探监视,除了心胸大度,又自觉行事无需背人之外,大抵也只当我们是跳梁小丑罢了,从来不曾放在心上才是。” 雪千影没接她这话,转而问道:“对了,先生这样急匆匆跑出来,是要出门?” “听说元君回来了,想着把家主交代的事情赶紧办妥,好尽快赶回祖州去,帮着夫人和家主张罗小公子的婚事。” “阿横说,先生是特意为了我留下的,有事?” 冷月寒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圆盒,递给雪千影。 盒子看起来像是青铜材质,上面錾刻着繁复的花纹,雪千影只瞟了一眼便辨认出几个大世家的徽记,还有一些隐约是阵法所用的图纹。 “这是……” “这是开启昆仑的十二花令,”冷月寒说着,伸手轻轻拍了拍盒盖正中,竟然弹出一个凸起,用手指轻轻按下去,咔哒一声,机关启动,盒子边缘弹出十二个小抽屉,每个抽屉里面,摆着一块玉质的令牌。每一块令牌上都刻着不同的纹饰,角落里刻着“子丑寅卯”作为顺序标记。 “元君只需打开盒子,按照次序,在每一块上注入等同的灵力,便可消除昆仑禁入的限制。离开时,只需要将灵力再按照次序一一抽取出来,限制就重新开启了。” 雪千影小心收下盒子,谢过冷月寒。 “元君倒是不必谢我,该多谢我家家主才是——自然,月寒会将话带到,不叫人指摘元君失礼。这东西由别人转交不够稳妥,这也是我多留了一日的原因。元君用过之后,可以给我传信,我自会来取。或是等到小公子大婚时,再还给我也不迟。切莫经手他人转交,以防不测。” 雪千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莫家主现在怕是也不想见我,还请元君代为转告,月寒就此告辞。”说着,冷月寒躬身一礼,就此离开了。 送走了冷月寒,又拿到了开启昆仑的钥匙。雪千影开始马不停蹄的安排烧杀尸人的事情。首先就传信给青氏二老,请他们赶来兴亿一趟。 而青氏二老也给雪千影带来了好消息。青元不顾伤势,亲自上阵,鳞州、元州、晋州三地尚未烧杀的尸人十不存一。剩下的青元暂时没有足够人手能够安排处理的,也都妥善看押起来,绝不会窜出作乱。待到青元身体恢复之后,再行处置。 雪千影提出反正青氏经手的尸人也不剩几个,若是信得过自己,不如一并交给自己处置。青子衿推辞了一番,最终拗不过雪千影,传信给青元,转达了雪千影的意思。“但是否将尸人交给元君,就要看家主的决断了。”青子衿说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手指按在舆图上。天下总共十六州,如今鳞州和元州基本已经尘埃落定。流州经宋云殊详细排查,并未发现一颗回春丹流入,暂且无忧。长州和炎州由莲氏负责,玄州也由夜氏承担,再加上泽世光承诺的、祖州、瀛州、生州、聚州、宁州五地由泽氏自行料理,这样算下来,雪千影的压力集中在了西南,只有康州、邺州、怀州、迟州四地需要她来处置。 “洪立妍信誓旦旦把你牵扯进来,如今到了收口的时候,怎么也不能不出力吧?”莫雪歌为雪千影打抱不平。 夜小楼听了表示同意,就连青氏二老也觉得,洪立妍这个时候应该站出来,不说一力承担迟州和怀州两地的尸人处置,至少也该调派族中高手去昆仑遗墟帮帮忙。 雪千影想了一下,自己确实人手不足,便给洪立妍和洪立华姐妹分别写信。没等信传出去,就有莫氏护卫来报,说洪立妍带着两个妹妹和洪氏和游氏两家之中择选出来的十名高手,抵达了兴亿城。 洪立妍的来意非常简单,首先是向雪千影致歉,自然重点还是放在她的大道理上,但肯说一句软话,已经算是难得,雪千影也不跟她计较。其次倒是真心实意来帮忙的。 或者说是来求雪千影的援手,更为恰当。 “迟州和怀州两地,尸人已经尽数捕获,只是以洪氏的底蕴,处置起来,未免捉襟见肘,还是要请元君帮忙。但若将此事全都推给元君,实在过意不去,特意带了家中的好手,过来帮忙。”洪立妍如是说道。 莫雪歌在一旁听了,不免翻了个白眼。什么过意不去,无非是想指使雪千影办事又害怕欠下人情还不清,象征性的出点力,不过就是在堵雪千影的嘴罢了。 “有洪少家主施以援手,此事必然事半功倍。”雪千影说着,叉手为礼,“千影代各州各家,先谢过洪少家主高义。” 果然,洪立妍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雪千影一定是会领情。莫雪歌心中愤愤,不禁起了心思,想要揶揄洪立妍几句,多少也替雪千影出口气。刚要张嘴,却见洪立华正对自己拱手,似是带着几分哀求意味。又见修齐连连向她摆手,只能作罢。 “元君不必客气。元君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赶来西南,才称得上一声高义。”洪立妍见雪千影不计较她先前的算计,便一揖到底:“此一役,洪氏上下,以元君马首是瞻!” 第991章 数目 “此一役,洪氏上下,以元君马首是瞻!” 雪千影请所有人都坐下,莫雪歌亲手烹茶待客,雪千影则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和夜小楼会率先赶往昆仑,开启昆仑遗墟,并留下接手所有送去的尸人。而后各家自行押送尸人至昆仑后便可离开。剩下的事情,就不用各家来担忧了,我和夜小楼还有青氏两位前辈,会以修为为祭,引业火烧杀尸人。待将所有尸人处置完毕之后,我们才会离开,并重新闭锁昆仑遗墟。” 大家听了,都点了点头。雪千影的计划非常完整,接下来众人只需约定好时间,听雪千影号令,各自分头去忙碌也就是了。 “在分头之前,咱们先拢个数目,也让我们和青氏两位前辈对究竟要拿出多少灵力来,心中有数。”夜小楼说着,看向了洪立妍。 洪立妍垂下双眸,好半天才道:“迟州境内,一百六十四个。” “这么多?!”夜小楼惊得差点跳起来,雪千影也瞪大了眼睛。莫雪歌手上一抖,差点被炭火燎了袖子,修齐和青氏二老面色瞬间沉重下来,都将目光投向了雪千影。 “是。这还是洪氏和游氏的前辈们频频出手,已经处置了不少毒发作祟的尸人之后的数目。”洪立妍有些惭愧。 众人心中皆是一沉,且不问雪千影四人能有多少灵力够引得业火烧杀这么多尸人。这些人要如何安全送去昆仑,也是十分令人头疼的难题了。 原来是自己处理不了,才肯出手相帮雪千影。难怪洪立妍肯带着这么多高手过来。莫雪歌重新束了袖子,忍不住腹诽。 洪立华却替长姐解释,说迟州的世家虽不如中原各州那么多,但如今草原上的牧民部族经由洪氏的扶持,也都很有些规模和财力,也因此被有心之人惦记上,有意卖过去了很多回春丹。 “目前这个数字,连我也不敢打包票就是全部。”洪立妍又诚恳地说道,“毕竟草原广袤,若有一二流窜藏匿,也实在是很难揪出来。不过诸位请放心,家父已经专门组织了人手前往草原勘测,准备在草原上修建一道关隘,将牧民部族尽量迁到关内来,安排人手日夜巡守。相信抵御漏网的尸人不在话下。” 雪千影听了稍稍蹙眉,与夜小楼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青子吟更是突然冷哼一声,却因为被兄长瞪着,所以没有开口。 洪立妍继续说道,自己此番带来的高手,临行前已经跟家人交代了遗言,尸人不除尽,他们不还家。哪怕因此耗尽毕生修为,灵海枯竭而亡,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倒也不至如此。即便昆仑遗墟开启,尸人众多,我也有办法控制他们不叫他们跑出去。只需要慢慢处置就是了。”雪千影按下心思,安抚了洪立妍一句,又看向洪立华:“那怀州如何?” “怀州好些,二十八个。”洪立华道。 “加在一起就是一百八十二个。这么多人,要送入昆仑,不能御剑就不能走密瘴林,也不好走水路,借道聚州或为上选?”青子衿道。 聚州。雪千影心里有些矛盾。青子衿熟悉西南地形,的确是提出了最方便的一条路径。可若是借道聚州,便又要与附庸泽氏的明氏打交道,或者要动用容璇玑在聚州的威望。而且一路上少不得惊扰沿途的百姓和世家。万一出现一两个逃窜挣脱的,伤了无辜的性命,要怎么与明氏交代?又怎么与泽世光交代? 而这最后一条,不仅雪千影,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就连青子衿本人,在话一出口的刹那,也升起了这重忧虑。 “先不说怎么走的问题。”青子衿转而看向莫雪歌和修齐:“莫家主,康州和邺州的情形如何?” 修齐答道:“两州加在一起,一共一百二十八个。” “也是不少。”青子衿看向雪千影,神色多少有些凝重。 “两厢加在一起,超过三百之数。”洪立华叹了口气,“当真是不乐观啊。” 洪立妍也道,迟州和怀州的尸人,可以避开百姓,从草原上绕去昆仑。纵使出现逃脱,后果不至于严重。可康州和邺州的怎么办:“若是也从草原走,就得途径迟州……”说着,洪立妍皱起了眉头,“无常元君,青氏两位前辈,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这尸人的战力太过恐怖,一旦出现意外,我迟州的人命也是人命啊。” 雪千影对着她摆了摆手:“此乃人之常情,洪少家主不必自责,再说也是在没必要一定要途径迟州。” “小友可是有了办法?”青子衿好奇地问道。 雪千影摇了摇头。青子衿不禁苦笑。青子吟忍不住脱口而出:“小友你可真是,自己长了虱子,却总惦记着给别人挠痒痒。” 雪千影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夜小楼莫雪歌等,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青子衿瞪了弟弟一眼,也多少露出了笑模样,但还是看着雪千影道:“舍弟说话不好听,但话糙理不糙。小友此行最要紧,乃是解决尸人。体恤旁人这种小事,先放一放也不妨。”说着,又看向洪立妍,“眼下这个关节,又有谁不难呢?想要半点风险不冒,就做成这样一件大事,用脚指头想一想,也不可能。” 身为长辈,这种话多少带了些训斥的意味。而洪立妍也知道自己没有辩驳的立场,只能讪讪笑了笑,不接茬。 “我倒是有个办法。”许久没有开声的修齐突然说道,他看着洪立华:“只是少不得要洪三小姐劳心费神了。” 洪立华站起身,拍了拍胸口,又对雪千影深施一礼:“别说是劳心费神,就是搭进去半条命,只要无常元君下令,我洪立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修大公子不要客气,但且说来吧!” 修齐也站起身来,对洪立华一揖到底,而后站直了身体,严肃地说道:“疏散怀州百姓,强行隔出一条通往昆仑的通道来!” 第992章 进展 “疏散怀州百姓,强行隔出一条通往昆仑的通道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洪立华寻思良久,问修齐有没有现成的舆图。修齐从书案上堆放的文书之中,找到一张草绘的舆图,又递了一根朱笔给她。 “怀州东连邺州,西抵昆仑外旧时城池遗迹,的确合适作为押送尸人的通路。”洪立华用朱笔在怀州的区划上勾出三条痕迹,“最北边这条,看似路线最长,但牵扯的城池和百姓最少。只是太过靠近迟州,若是修建不当,发生意外,很可能一下子波及两个州。”洪立华说着,在这条线上打了个叉。 “正中这条,基本不予考虑,经过的城池太多,牵扯的百姓也最多,要迁走这么多人,没有个把月根本不可能完成。而且恐怕在迁移过程中,少不得要动用一些手段,进行逼迫驱赶。等到通道修建完成,怀州的民心也就散了,未免得不偿失。”洪立华连“逼迫驱赶”这种话都说了,可见坦诚。见众人也都同意她的分析,再次落笔画下一个叉。 “就只剩下最南端这一条,贴着霞丘、蓬丘,百姓少,城池也少,同时有山林阻隔,即便发生意外,也容易控制,不至于牵扯相邻的聚州。如果非要强行隔出一条通道来,这条路线最为合适。”洪立华说着,用笔将线描粗了一些。 “阿齐,这条通道要怎么修?砌墙?竖钢板?还是怎样,你心里可有想法?”莫雪歌问道。修齐这办法,事先没有对任何人透漏过,她也觉得十分好奇。 修齐摇了摇头:“只是灵光一现的想法,没想到洪三小姐竟然会这般支持,容我些时间,好生想想细节。” “好。修大公子能谋善断,最擅智计,我信你一定能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来。”洪立华倒是很信任修齐。 修齐点了点头,拿起洪立华勾画过的舆图,垂眸苦思。众人也不打扰他,纷纷朝着莫雪歌的茶案聚了聚。莫雪歌将烹好的茶分给众人。一道茶水喝了足足六泡,就听修齐忽然叫了一声:“我好糊涂呀!” 众人连忙起身,聚到修齐身边。青子吟跑得最快,拉着修齐的袖子,帮他顺气:“修大公子,办法可以慢慢想,你别急出个好歹来!” 却见修齐喜笑颜开,倒也不是着急上火的样子,他抖着手里的舆图,连连拍着自己的脑门:“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省时省力不说,还不至于劳民伤财日后空置无用!” “那你快说呀!”莫雪歌都听得着急了。 修齐指着舆图上,洪立华所勾勒的最靠南的红线:“我们沿着霞丘和蓬丘,挖一条深渠如何?” “深渠?”所有人都是一愣。还是洪立华最先反应过来:“修大公子的意思是,挖一条能够过人的深渠,在渠沟里押送尸人至昆仑,之后深渠注水,还能用于我怀州灌溉?” 修齐连连点头:“洪三小姐聪慧!我没记错的话,怀州土地并不算贫瘠,只因少雨之故,导致很多土地日渐沙化,所剩不多的田地里产出始终受限,很多能卖高价的青菜和药材,也因为这个原因种不上。北边因为防风的缘故,多种树木,倒还好些。南边的田地十年九旱。昔年白氏主政的时候,就没少为这个问题发愁,如今洪三小姐也愁这件事,对不对?” 洪立华点点头,示意修齐继续说下去。 “沿着三小姐画的这条线,正好可以修一条深渠,连通碧津和丽水支流,足可泽被半个怀州的农耕。而且这水渠可以先挖深沟,再慢慢加固,有霞丘和蓬丘的山林保持水土,不必担心会被暴雨冲垮。只要在山洪到来之前,尽量完善细节并加固,就能让这条水渠发挥巨大的作用。” “好!好好!”洪立华忍不住拍手称赞:“天下之谋,尽归修氏,传言果然不虚!” 这个办法,得到了所有人的赞许,青子吟还给修齐比了个大拇指。 “事不宜迟,我当即回转怀州,召集人手动工!”洪立华转身就要走,被洪立妍一把给拽了回来:“你生在迟州长在迟州,几时懂得这修水渠的门道?若是找人勘测,再设计动工,少不得又要耽搁许多事日。一事不劳二主,还不快请修大公子帮忙?” 洪立华一拍脑袋:“是是是,你们看,我可真糊涂。” “三小姐不是糊涂,是太高兴了。”莫雪歌打了个圆场。 修齐道,自己也没有去实地勘测过,设计出来的图纸一定会出现一些纰漏,但水渠的事情,毕竟日后还能慢慢找补,先让这条深沟完成押送尸人的使命再说。 洪立华赞同修齐的观点,最后两人合计,将这条连通两大水系、横贯怀州东西的深沟,设计成一米宽、两米二尺深。 修齐道:“即便这个深度,尸人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请三小姐和洪少家主派人沿途巡视保护。若是洪氏人手不足,又信得过莫氏,我康州和邺州,也可以派出一些仙修。” “自然是信得过莫家主和修大公子。”洪立妍道。 事不宜迟,洪立华带着修齐勾勒的草图,即刻返回怀州,并承诺七日内必完工。因为挖渠沟乃是处理尸人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莫雪歌授意修齐,亲自带着莫氏的几个水利上的好手一并去帮忙。 这么大的工程,时间又紧,单靠怀州一地,怕是连民夫都不够用。故而洪立妍也起身告辞,准备返回家中调派人手,去给妹妹帮忙。但将她带来的族中高手留了下来,并吩咐他们一切以雪千影的命令为遵。 洪氏姐妹走后,雪千影又对青氏二老道:“为了多一重保险,还请两位前辈在押送尸人的过程中,御剑于空中巡视,确保万无一失。” 青子衿和青子吟本就是来帮忙的,自然雪千影安排什么差事,他们都答应。莫雪歌不敢怠慢两位老人家,特意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独立的院落,更拿出一块莫氏家主令牌,方便他们在兴亿城中玩乐。雪千影则让夜小楼这几日负责陪伴两位老人家说话解闷。青氏二老随遇而安,乐呵呵地跟着夜小楼走了。 “事情总算有了进展,还得多谢阿齐。”雪千影笑了笑,以茶代酒,在修齐方才用过的茶盏上轻轻碰了一下。抬头却见莫雪歌愁容惨淡,不禁纳罕起来。 “茕茕,那可是三百多个尸人啊,你有多少灵力,撑得起这样的虚耗?”莫雪歌抓着雪千影的手,不无担心地叹道。 第993章 配方 “那可是三百多个尸人啊,你有多少灵力,撑得起这样的虚耗?”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雪千影不禁发出一声苦笑:“事已至此,我已夸下海口,再多的尸人,也只能勉强自己,不能喊冤咯。” 莫雪歌又叹息一声,忍不住怪起洪立妍,若不是她非要拉着雪千影入局,又没有青元、泽世光那样善后自家地盘的本事,雪千影何苦将自己逼到这等地步? “若没有洪氏姐妹掺和进来,单就押送尸人一项,就足以令咱们头疼了。” “若没有迟州和怀州掺和进来,我就在桐阴山间辟一块地方给你,慢慢烧。烧上几年都行——何必非要冒险去昆仑呢?” 雪千影笑了笑反抓住莫雪歌的手:“你呀,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又不是只我一个人消耗灵力,不是还有夜小楼和青氏二老帮我么?” “夜胜寒当然会好好帮你。”莫雪歌蹙眉道,“可他还得保护你呢?若是你们两个都灵力匮乏,被人趁虚而入,可要如何是好?至于青氏二老,总归不是自己人,虽说用人不疑,不能处处提防人家,可至少他们也不会像夜胜寒那样出全力甚至舍命帮你。不行,还是得再多几个自己人帮你才行。” 雪千影连忙摆手:“如今天下局势,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明白,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任何一个高手,都不能轻易被消耗。青元敢派出青氏二老帮我,是算准了自家即便少了这两个顶级的战力,也足以睥睨中原,不落泽氏下风。可你莫氏如今有这种底气吗?” 莫雪歌转了转眼珠,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况且青氏二老此番对外宣称,乃是以私人的身份出手相助。与青氏无关。谨慎也好,障眼法也罢,青元此举,不也是害怕被人摸清了青氏的虚实么?你还是更谨慎些的好。” 莫雪歌想了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可还是放心不下雪千影,还想再劝。雪千影又道:“你放心,我之所以选择昆仑遗墟,是因为其中灵气丰沛,与我现下修习的路数很是相称,用起来事半功倍。就算真的支撑不了,我还有娘亲留给我的飒月,还有仙尊留下的不见万物,大不了我多在昆仑待上几日也就是了。反正我手里握着钥匙,不怕尸人跑出去。换个地方,可就不敢这么想了。眼下,不论是莫夫人的丧仪,还是小蝶的婚事,你身为人女、身为长姐,都少不了要操心。在这里,还是省点心吧。” 莫雪歌无力地摇了摇头:“以前不觉得你伶牙俐齿,这次见着,惊觉越发说不过你了。你这都是哪来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听得人烦躁。” “有阿正成天言传身教,我若再无进境,岂不是辜负了他?”雪千影诡诈地笑了笑。就听门口传来一声轻咳:“专门在背后说我坏话,下次受伤我不管你了!” 雪千影和莫雪歌相视一笑,回头就看见修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坐在雪千影旁边。 “你不去陪着杨师兄他们,跑来摘星楼,有事?”莫雪歌问道。 “好歹我也是莫氏子弟,自家地方,还不能来了?”修正不满地瘪了瘪嘴,转而又道:“回春丹研究出了一点眉目,我来与你们说一说。顺便跟你们打个招呼,杨师兄离开药王谷时日不少,害怕谷中求医问药的人太多,其他师兄们支应不过来,已经准备带着师侄们回去了。” “这么快?”莫雪歌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可不,确实已经出来六七日了。我这里没有病患需要医治,倒也不好继续耽搁他们了。” 修正点了点头。 “你说,回春丹有眉目了?”雪千影问道。 “杨师兄那个喜欢的弟子,叫夏梦的,你们都见过了。是她研究出来的。大体上与尹落鸢说的差不多,是一种蛊毒,似乎与昔年灭绝昆仑的蛊毒有几分源头上的相似。但炼制的方法,所需的配方,都更为复杂,按理来说,成功率应该很低才是。实在搞不懂,为何一夜之间,会冒出来这么多。”修正说着,不禁悲悯地摇了摇头。 “还有呢?”雪千影追问道。其实她最想知道能不能从回春丹上找到与翼族或是血族的直接关联。 “这种毒在药理上是有解的。只是操作起来十分复杂,对于时间又比较苛刻,所以说是无解也不算错。至于这种毒具体的配方,夏梦也试着还原了一下,可惜只查出几样。大多是一些寻常的补气养血的药材,不知是不是为了养蛊所用。只有一种,倒是有些不寻常。” “是什么?”莫雪歌问。 “与仙门异族有关?”雪千影问。 “幻形玉的粉末。”修正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答道:“而且用量还不低。” 莫雪歌长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惊呼一声:“竟然是以幻形玉入药?这世上幻形玉少之又少,据说只在昆仑有一条矿脉,开采须凭仙主手令方可。自昆仑覆灭之后,关乎矿脉的记载尽数被毁,无数前往遗墟试炼的各家子弟都没能寻得。世间为数不多的几块,也大多是得自昆仑覆灭之前,传承有序。当年为了母亲,我不惜掏空莫氏,才从陈飒手中换得一块——幕后之人又是怎么得到如此大量的幻形玉?” 修正自然是摇头,分析药理他在行,而分析幻形玉的来源,就是难为他了。 雪千影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外面这几日,我和夜小楼曾经谈及那位一直隐身幕后的博山公主。若以时间来算,猜测她应有几年是生活在昆仑云中城,生活在雪靥身边的。若真如我们猜想,以这位公主的心计,想要从雪靥身边查得矿脉的具体位置,似乎也并非什么难事?” “所以你一早认定,回春丹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位博山公主?”莫雪歌惊讶地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尹落鸢说过,当日仙尊带残稿去请月虔仙主修复,那位公主不仅见过残稿,还帮着父亲做了修补的工作,若这世上还有人知道回春丹的配方,也只能是她了。” 虽然尹落鸢至今生死不明,但雪千影相信她没有欺骗自己。 “照你这么说,早在昆仑覆灭之前,博山公主就已经在筹谋今日之事了?”莫雪歌蹙眉问道。 第994章 猜测 “早在昆仑覆灭之前,博山公主就已经在筹谋今日之事了?”莫雪歌蹙眉问道,“这怎么可能呢?难不成这位博山公主也能未卜先知?” 雪千影心里却生成了另一个猜测:“方才阿正说,回春丹之毒与灭杀昆仑翼族的蛊毒,在源头上有几分相似?” “确实。之前我们去昆仑遗墟试炼,在神殿之中处置尸体时,瞒着你们采集过一些样本,存放在药王谷之中。此番因为你带来的尹落鸢的消息,杨文师兄特意派人回去将样本全都取了过来。夏梦师侄在对比之后得出这个结论。我和杨文师兄都觉得可信度很高,我才特意过来告知你们。”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隐约得到了证实,雪千影感到脊背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颤抖着开口说道:“我曾给你们讲过在溯回术里看到的博山血案的惨状。当时是有雪靥在场的。而此番去鳞州面见青元,我曾经打听过他弦杀术的来历。青元直言不讳,是雪靥亲自传授的。他还提到,当时雪靥似乎是故意与他们几个世家子弟相交,除了青元,还有绾筠和当时还在争夺少家主位置的泽德广。” “所以,不论是雪靥撺掇泽德广,还是泽德广利用了雪靥,博山血案,雪靥都脱不开干系?”莫雪歌问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但我们在溯回术中,并未见过月虔仙主身边出现被称为公主的人。我推测,要么是当时公主外出,并不在博山,要么月虔仙主已经预感到博山要出事,临时派人将公主送出了博山。如果是前者,那么当这位公主得知血案之后,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详细调查,可事发突然,博山公主又没有溯回术,面对有限的线索,最能只能将仇家锁定在几个世家头上。可若是后者呢?那么她就必然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雪靥在阴谋设计博山血案中起到的作用。两种不同的可能,就导致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后果。” 修正和莫雪歌都听得脊背发寒,因为听雪千影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怀疑后者。 雪千影继续说道:“之前夜小楼推断,博山血案之后,不论是她投靠了雪靥,在雪靥的庇护之下渡过了那几年光景,还是雪靥以助其复仇为名,将之招揽到身边,都合乎情理。因为雪靥要利用她为自己解卦……” “等等,你就这么笃定,她继承了月虔仙主解卦的天赋?”修正突然打断了雪千影的话。 “不确定。仙尊对这位公主提到的不多。娘亲的记忆里更是从未出现过她。但尹落鸢曾经提到过,她家公主,是月虔所有孩子当中,与他最为相像的。所以我才做此推测。” “倒也合情合理。” “但我如今又有了新的猜测,猜测她是在调查得知博山血案真相之后,得知雪靥在当中的作用之后,才有意无意投靠了雪靥,或者是故意被雪靥找到,将计就计,留在了雪靥的身边——这也能说明,公主城府极深——两人约么有五六年的光景相处,在这个过程中,她终于取得了雪靥的信任,在昆仑覆灭之后,承其遗志,调派他留下来的势力,积极推动灭世。那么,你们猜,对于这个灭族仇人,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会做些什么?” “勾结陈氏,里应外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莫雪歌手一抖,打翻了眼前的茶盏,抱着胳膊不停地摩挲着:“既能报仇,又能得到雪靥留下的势力,一石二鸟……不对,她还将罪责推到了陈氏头上,自己却隐身幕后,丝毫不令人起疑,甚至都没什么人知道她的存在——这位公主,心智之狠,手段之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修正想了想,却问道:“那昆仑覆灭之后,她为什么还要积极推动灭世呢?难道只是为了向世家复仇?可以她这样的心机手腕,弄死几个世家家主少家主,哪怕覆灭几个大小世家,不是再简单不过了吗?放着简单的路不走,非要走灭世这条艰险万分之路?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可她是一位智者啊!以前都说才智谋略,最多加上一个朗公子,依我看,怕是这五人都难以望其项背才是。” “这也是我没有想通的地方。”雪千影摇了摇头:“咱们知道的实在太少,能够推测出这么多信息已经算是不容易了。剩下的事情,怕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只可能等来日相见,她若愿意,亲口告诉我们了。” 七日之后,修齐归来,说是深渠已经竣工,沿途负责戒卫的仙修,也已经开始调动了。于是雪千影和夜小楼便动身前往昆仑。同时青氏二老也准备离开兴亿,担负起沟渠沿途的巡视工作。 路上,夜小楼忽然对雪千影提起了一件事:“那日我陪子吟前辈下棋,老人家忽然提起,说洪氏的算盘打得响。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事,还以为是之前洪立妍撺掇你出来管尸人这事,便跟着开了几句玩笑。可前辈却说,洪氏要在草原上修建关隘,是眼红莲氏的功劳。我当时的确也觉得不太对劲,可并没有想清楚其中究竟有什么猫腻。子吟就叫我来问你。说你一定看明白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洪立妍说出口的时候她就察觉了,只是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尸人上。她以为不会有人留意这种细枝末节。没想到,夜小楼当时就察觉了,看起来粗枝大叶又爱冲动的青子吟也看出了端倪,还拿出来当笑话说。 也就是说,修齐、莫雪歌以及青子衿三人,估计也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没来记得说罢了。 “草原原本是牧民部族的地盘,洪氏这么多年,交好一批、打压一批、再迁移一批,已经都收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少部分仍旧不肯臣服,或者说不愿听从洪氏号令的部族,洪氏对他们已经失去了耐心,并不准备继续拉拢了。” “所以,这关隘一旦建成,里面是自己人,外面的就是敌人了?”夜小楼恍然大悟。 第995章 高人 “这关隘一旦建成,不肯臣服的部族就是敌人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再发生冲突,可就不是洪氏与草原的矛盾,而是中原世家与外敌乃至入侵者之间的冲突。洪氏自此摇身一变,和莲氏一样,就成了抵御外辱的英雄。” 夜小楼撇了撇嘴:“要说这洪立妍,脑子也是真挺好使的。” “这恐怕不是洪立妍的主意。” “还能是谁?洪氏三姝——指的是洪立妍、洪立婉、洪立华三姐妹,效法之前莲氏双殊的说法——之中,洪立婉修为高绝却不擅智计,洪立华是难得的辩才,见识格局都非常人,可终究不堪做个谋局之人。唯有洪立妍,能在洪涞这等重男轻女、重嫡轻庶的老子面前,斗败嫡出的弟弟和妹妹,捞到少家主的位置,同时还能不断建立威信,收服各方,壮大洪氏,实在难能可贵。况且阿英提到过,说草原上的事情,基本都是这位少家主一力推动的。你却为何说不是她?” 雪千影缓缓地摇了摇头。就算洪氏有处处效法莲氏的“前科”,但草原上修关隘这件事的基本逻辑,却与枫桥防线全然不同。兽人族是什么战力,早先一个悟道境遇见一只成年冰原狼,都要做好拼命的准备,才可能有胜算。更遑论白虎、长牙兽这些更为凶悍的怪物。兽人族每每结成战阵,都是需要枫桥城内人人参战才能抵御的凶险战事。 而牧民,即便结成部族,即便与中原文明不同源,可终究是人族。打起仗来全凭个人勇武,普遍战力只相当于入门境,别说连简单的结阵都不会,就连基本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一些常见病的诊治,都是难题。这样的种族,值得洪氏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在草原上修出一道关隘来抵御吗? 雪千影道:“恐怕修建关隘所付出的钱财和人力,远大于能够收获的那一点点功劳。洪立妍咱们接触过几次了,出了足智多谋,还有些精于算计,格局只比无利不起早大上那么一点儿。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主张?并且说服自家父亲和族人推进实施呢?” “这样说来,”夜小楼摸了摸下巴,“洪氏背后,或许还有高人指点?” “还真说不定。”雪千影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洪立妍最好别到处碰瓷我莲氏。阿英的性子可不像师父那么宽宏,若是被惹急了,会给洪氏好受的。” 夜小楼也笑着耸了耸肩。 烧杀尸人的事情推进得异常顺利。洪氏之中有几个从草原部族归顺的人手,教会各家一种非常牢固的绳扣,叫做捆狼扣,各家在出门之前,会将所有的尸人排成队列,两只手分别用结实的绳索和捆狼扣分别连成一串。负责押送的子弟,只需前后各有一人,牵着两边绳扣,就可前行。再加上几家安排了大量的人手沿途护卫,又有青氏二老这般高手空中巡视。故而一路上,都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等进到了昆仑之中,雪千影早已圈好了地方来关押这些尸人。她没有选云中、六元这样深入的大城,而是就近选择了一座名叫九野的小城废墟。只因九野的地理位置十分奇妙,几乎是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出山的通路,山外还常年有雾气笼罩,易守难攻。而且陈氏中人的屠刀并未抵达这里,大部分九野的住户,都是死于雪靥发动的禁制。而且此地损毁不算严重,许多房屋尚且完好,又有山泉作为干净的水源,也有利于几人短时间内的生活需要。 九野还有一个隐形的好处,就是灵气充沛不输云中城。这也为雪千影接下来的动作,创造了足够的方便。第一批尸人抵达当日,雪千影就试着烧杀了十二三个,身体并未感到不适,甚至连修正事先准备的药丸也没有用上。这让雪千影悬吊多日的心神,终于落了地。 但最难受的是青子吟。论杀人,脾气暴躁又修为高绝,且活得最久的他老人家,恐怕是在场四人里手上人命最多的。可偏偏这焚烧尸人的气味,他实在是受不住。手里攥着七八层的帕子,捂着嘴,只要一阵青烟腾起,就足够他欧上半天。等到雪千影处置好十二三个尸人,青老前辈的脸色,就只能用他的姓氏才足以形容了。 “咳咳咳,小友,呕——”青子吟拉着雪千影,一路奔逃到水源附近,狠狠地吸了几口泥土的芳香,又用冰冷的泉水拍了额头,漱了口,这才缓过一口气,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小友,你这个办法不行啊,这么下去,不说灵力够不够用,我老人家除了在一旁呕吐,什么忙也帮不上啊!不瞒你说,我这胆汁,不,胆,肝和胆,都快吐出来了。照这么下去,尸人没烧杀干净,就要先把我送走了!” 雪千影找了个琉璃盏,盛了些清水,现生火来不及,也怕青子吟看了火光就起反应,只好以灵力加热,之后将温水递给青子吟:“前辈,是我考虑不周,您快喝点温水,润一润肠胃,咱们再想办法。” 青子吟灌了几口水,五脏六腑总算被安抚得熨帖了些,这才道:“我有个办法,你听听看行不行。莫氏的法阵之中,有一式,叫做缚地阵。可以灵力催动地脉,进而引发地震一般的效果。”青子吟说着,伸手指着九野和周围的山势:“小友选的的地方不错,我觉得很适合用一用这个缚地阵,将这些尸人全都掩埋进地震造成的废墟之中。到时候咱们就守在路口,万一还有落网的,出来一个再收拾一个,也就是了。你看这办法,不比你一个一个的烧,快得多?” 提到烧字,青子吟胃口又是一阵痉挛,背过雪千影,又是干呕了半天。 “阵法,我怎么没想到呢?”雪千影喜出望外,“前辈提点得是,我这就给阿横写信,教她将一道结界储存在宝物上,给我送来,这样前辈就不用再闻这些气味了!” “结界?!”青子吟却脸色一僵,“你还是要烧啊!” 第996章 财帛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97章 传话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ilwxs)她自昆仑来 乐文小说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998章 巧了 “故人之女?博山公主?” 风不止点点头,又撇撇嘴:“不过你这挨打断人说话的毛病可不好。” “你们一直有联系?” “没有,这还是月虔死后,她第一次给我传书。”风不止也算说了实话,这的确是那位故人之女第一次给他传信。可在这之前,他们倒是见过几次的。 “你怎么就能确定,传信之人一定是她?” “不能确定。虽然她随信附上了月虔的信物,又在信中提了两件应该只有月虔才知道的事情。但我没见到人,依旧不能确信——你们中原乱糟糟的,谁知道她是不是捡来的?”风不止东拉西扯胡说八道起来。 “那她让你来做什么?” “给你帮忙。她在信里简单说了尸人的事情,怕你自己处理不来,所以请我来帮你。”这一句倒是真的。 “她叫你来你就来?万一是假的,是陷阱呢?你这老鱼精,一把年纪了,还这般轻信于人?”雪千影有些急了。 “你也说我一把年纪了。我得了信,先到中原打听了一番,确有此事,这才来的。”风不止一副得意的神情,看得雪千影想打人。 风不止见了,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你担心我啊?你还挺有良心。小王八蛋就是比老王八蛋强得多。放心吧,没了李纯婴那个老王八蛋,我这修为不说独步天下,也是无人能敌,十大世家倾巢而出我老人家都能轻轻松松打他们个七零八落,寻常人物更难奈我何。有替我担心的功夫,你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呢?我看看我看看,” 说着,风不止绕着雪千影转了两圈,“看起来伤都好了,也没留下什么隐患,你的大夫真不错。不过啊,你学谁不好学李纯婴?老王八蛋那个修习路数,可不好走啊……” “你修为高,不怕事,我都知道。”雪千影再一次粗暴地打断了风不止的话,“可你就不替小鱼苗们想一想?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呢?鲛人族远遁尚不足百年,知道鲛珠秘密的大有人在,万一……” “小王八蛋,”风不止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在你眼里,我是冲动不计后果之人?” “那倒不是。最多偶尔犯浑。”雪千影甩了他一个白眼。 风不止不以为忤,少有的露出慈爱的笑容:“我出门之前,把仙主的位置传下去了。如今小鱼苗们有别人保护,不用我操心啦。” “你……”雪千影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紧张起来,抓着风不止的袖子,不肯松手。 “白瞎了我这一身好料子。”风不止话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努力挣脱雪千影的手,反而安抚她:“我日子不多啦,想要趁着灵便,出来逛逛,看看李纯婴心心念念护佑的这片天下,也看看雪靥千方百计想要毁掉的这片天下。” “……你还有多久?”雪千影担忧地问道。 “说是大限将至,几年甚至十几年总归是有的。”风不止看着雪千影,再度恢复了混不吝的神态,弓下腰,看着雪千影,“没准啊,还能走你后头……” 雪千影抬手就是一巴掌,正拍在风不止的肩头。老人家龇牙咧嘴,诶呦呦地喊着疼。但两人都知道,雪千影根本就没使劲儿。 “鲛人族寿命漫长,比人族长了不知多少倍。但再长的寿命也有终点。你们人族讲‘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们鲛人也要魂归无烬海,与天地相伴。”风不止难得开解人,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完全摸不到重点。 雪千影无语,在心里叹息一声,脸上强行挤出笑容:“人都说祸害活千年,老鱼精,你没那么容易死的,是不是?” 风不止丢给她一个白眼,但还是满足了小姑娘的期许,诚心实意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找到我的?还是碰巧了?”雪千影不想再继续悲伤的话题了。 “昆仑这地方,天底下还活着的人,没有比我更熟的啦。就是用鳍想,也猜到你肯定选了九野。就赶了过去。结果发现青氏两个小子在,你那个小相好的也在,看起来好像你根本不用我帮忙。我正想着怎么能把你单独弄出来说说话,你自己就跑出来。你说巧不巧,嘿嘿。” 雪千影眼珠一转:“既然你对昆仑这么熟,那你可知道,幻形玉的矿坑在什么地方?” 风不止被噎住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回春丹啊。你可能不知道,我那个大夫,救了我很多次命的那个,他有个师侄,很擅长研究毒物。拿着缴获的回春丹,研究了几天,得出这配方之中有一味非常重要的药材,就是幻形玉的粉末。这东西太难得,流落到人族手里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且都在记载之中,全都加在一起也制不出这么多的回春丹来。所以,我猜,那些幕后黑手,一定是另有来路。” 风不止晃了晃脑袋:“最可能也是量最大的来路,就是昆仑的矿坑,唯一的矿坑。” “聪明!”雪千影仰着下巴笑了笑,又问风不止,既然与那位博山公主很熟悉,那么他知不知道,这回春丹的幕后元凶,究竟是不是博山公主呢? 风不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真的是她?那她为何又要你来帮我?” “谁知道呢,她是个疯子。咱们正常人是猜不到疯子的目的。”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雪千影抓出话头,猝不及防的问道。 风不止舔了舔嘴唇:“你这小王八蛋,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雪千影却抬着头,盯着他的眼睛,意思是你非给我个答案不可。 风不止叹息一声,只得答道:“报仇,灭世。无非就是这两点,你这聪明的脑袋瓜肯定能猜到,干嘛还问我呢?” “报仇我能理解,毕竟当初屠戮血族的世家,还有好些个仍旧存续。可灭世我就不能理解了。那不是雪靥的目的吗?仇人的目的,也值得她这般玩命去推进执行?世间没几个傻子,博山公主更不是傻子,她不会背负仇人的目的活着呢。” 风不止忽然玩味地看向雪千影:“你都查到这一层了?小瞧你了啊,小王八蛋。” 第999章 植物 “你都查到这一层了?” 雪千影的眸子忽然冷了下来,风不止含糊地肯定了她的猜测,博山公主是知道雪靥是血族灭族的元凶之一。那么昆仑覆灭的真相,很可能另有隐情。 而这些隐情,风不止是知道的。 可风不止都知道的事情,仙尊会不知道吗?雪千影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看着仙尊曾经写下自己名字的位置,不禁蹙起了眉头。 好半天,雪千影还是问了出来:“他也知道,是吗?” “谁?”风不止面对雪千影没头没脑的问话,脑子转了几个弯,“嗐,你说李纯婴?也对,雪靥你没怎么在乎,月虔你都没见过,能让你问这么一句的,就只有李纯婴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 风不止将目光瞥向一边:“他当然知道。这片天下,还能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呢?” 雪千影沉默下来。周身忽而弥漫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让风不止都打了个寒颤。 “那个,”为了化解眼前的气氛,风不止再度开口,“我还是带你去找幻形玉的矿坑吧。” “你真的知道位置?”雪千影震惊万分,瞪大了眼睛看着风不止。 “知道个大概。幻形玉这东西吧,就算没有回春丹这一说,也是个祸害。雪靥一早就命人把矿坑封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特意把我请过来,带我认过一次路——离着还真不算远。” “为何?” “大概是我远离中原,寻常人找不到我,知道了也无妨。偏偏又爱管闲事,万一遇见你这种更爱管闲事的小王八蛋问起,我也能给你个答案不是?” 这不是真话。风不止在扯谎的时候,手上会有些平常不做的小动作。不知他自己察觉到没有,反正雪千影是一早就发现了。 但雪千影没有戳破。谁还没有一些无伤大雅的秘密呢?等等,雪千影突然看向风不止:“那你告诉过别人吗?” 风不止一愣,很快摇了摇头:“没有,也没人问过我。” 这句不是谎话。也就是说,幻形玉矿坑的位置,不是风不止泄露给博山公主的,而是她原本就知道。至于是怎么知道的,雪千影猜测是她在昆仑生活的那几年,从雪靥身上得知的。 雪千影跟着风不止,一路朝着昆仑深处走去。风不止在陆地上行走,基本是飘在地面上的,所以无论是碎石还是杂草,都不会妨碍他,最多是衣摆偶尔剐蹭。雪千影却是要一步一步用脚量的,不多时,就被他落出一段距离。 好在,风不止会时不时停下来等等她。两人就这么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正午时分,日上中天,雪千影被晒得出了一身的汗,正想央风不止停下来找个阴凉地方休息片刻,却见风不止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前方一条瀑布,说道:“就是那里,咱们得御风过去。” 雪千影看着瀑布,愣了愣:“这种地方会有矿坑?” “障眼法罢了,穿过瀑布,你就知道了。”说着,风不止御风而起。雪千影也拿出了罗伞,两人脚踏虚空,很快来到了瀑布近前。 “哪里?”雪千影擎着伞,四下看了看,仍旧没有找到半点矿坑的影子。 只见风不止突然超前垮了一步,竟然从雪千影眼前消失了。 雪千影愣住了:“老鱼精?” 熟悉的声音却是从水幕后面传来:“穿过瀑布!” 雪千影举着伞,也学着风不止的样子,往前跨步。眼前景色瞬间变幻,豁然开朗。 瀑布后面,并非是预想中的山洞,而是一片花海。花海正中,长着两棵树干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并蒂双生树。两棵树的树盖已经不分彼此,颇有遮天蔽日的气势,在花海间投下好大一片阴影。 可就是仍然没有矿。 风不止继续朝前走去,朝着两棵树的方向走去。雪千影收了伞,快步跟上。直到走进了双生树投下的阴影里,雪千影这才发现,这两棵树树根处是有一个孔洞的。约么能够容纳一人进出。 “到了。”风不止站定了身形。 “你是说,矿洞就在树里?”雪千影挑了挑眉毛,表示不愿相信。 “这要怎么跟你解释呢?我们一直都觉得,幻形玉是一种玉,或者叫一种矿石,那么矿石必然就是矿里凿出来的原石,经过打磨,而后成为幻形玉,或者叫做定魂珠,是吧?” “难道不是?不是矿里挖的,还能是树上结的?”雪千影好奇地反问。 风不止笑了:“你还真会猜——实际上,幻形玉是一种草籽。这种草我们都不知道叫什么,雪靥跟它叫做千姿,因为不同的人或者不同的时候,见到这种草的样子,都很不一样。千姿只能寄生在这种叫做建木的古树之中,而且必须是双生并蒂的才行。除此之外,千姿的特性倒是与寻常植物无异,春天生发,秋冬枯萎,唯有根不死不腐,来年逢春时再度萌发。但草籽却不是年年都能结出,要三十个枯荣,才可能结出一颗来。幸好这种树,只在此地能够养活,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孽债。” 雪千影看着参天古树,想要伸手触碰树皮,却终究收回了好奇的手指。 “放心,这树没毒,草也没毒,实际上,幻形玉也没毒。它唯一的功效,就是作为药引,一味可以逆转并无限放大药效的药引。” “所以雪靥才将此地封闭?” “是咯。并且他还消耗了不少灵力,将此地变得只有春天,这样千姿就不会结出草籽啦!” 雪千影张了张嘴,本想感慨造物之神奇,却突然灵光一闪:“所以,回春丹本来是一种补药,只是因为多了幻形玉,所以才变成了剧毒?” “那倒不是。”风不止摇头,“回春丹是两种东西,其一本就是一种蛊毒,是域外某个民族,用以操控尸体的蛊毒。而另一种乃是激发人生命最后的体力和灵力的奇药。两者本不能融合,除非有幻形玉。” 这回轮到雪千影摇头了。 “走吧,咱们进去看看千姿,看看这么多年结下的草籽,还都在不在。”风不止说着,走进了树洞。 第1000章 之前 “咱们进去看看千姿的草籽,还在不在。” 雪千影跟着风不止进入到树洞之中,仿佛进入了一处被虚无包裹的洞穴,一眼望不到头的昏暗,周遭也触碰不到任何实体。走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豁然开朗,一块足有三丈高、三丈宽的巨大活字拼版,出现在眼前,阻拦了去路。 风不止走到拼版近前,伸出手掌,使劲儿的拍了一巴掌,就见一块刻着“雪”字的活字字块,突出出来。 雪千影也凑近了,发现这块活字竟然是一个小抽屉。抽里面有一只玉质的小碗,小碗边缘有两个突起,像是一个架子,上面架着一块一看就是精心打磨过的黑色石刀。 没等她问出这是什么,风不止抓过她的手指,往石刀上蹭了一下。石刀远比雪千影想象得更加锋利,没等她感到手指上疼,就被割了一个口子,血珠滚落到玉碗里。 雪千影看着血珠滚落,这才叫了一声疼,还没来得及问风不止这是什么意思,就见那血珠竟然穿过了玉碗的底部,一路滚进了未知的深渊之中。 “这是雪靥设下的机关,须得指定的血脉才能解开。”风不止抄着手,看着眼前的机关,努了努嘴:“看,动了。” 雪千影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活字拼版突然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自己的血珠在里面暗藏的通道中滚来滚去的轨迹,变得清晰可见。直到血珠滚落到一个刻着“玉”字的活字字块之中,整个拼版开始活动起来,所有的活字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断地向两边挪动。最终,所有的活字分列在拼版的两侧,让出正中一条通道。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精心布置过的石室,顶上开有一道一尺见方的天窗,隔着花纹繁复的窗棂,阳光雨露恰能挥洒进来。笼罩在这一小缕阳光之下,是一株花朵香葵、叶子像荷、茎脉像昙的植物,生机盎然,散发着淡金色柔和的光芒。而周遭的泥土上,留有许多圆圆的印子,但上面并没有摆放任何东西。 风不止伸手沾了沾泥土:“果然,幻形玉全都被人拿走了。而且还是一早就拿走的。” “你怎么知道?” 风不止回头看了一眼,雪千影也回头望去,果然,来路上留有一排荧光脚印和一道鱼尾拖拽过的痕迹:“这也是一道设计,雪靥说过,至少要二十五年才会彻底湮灭脚印。除了时间,其他东西都不能去除这荧光。所以,这里至少二十五年不曾有人踏足了。” 雪千影看着地上的脚印,突然一个激灵:“也就是说,那位博山公主,很可能在昆仑覆灭之前,就已经拿走了所有的幻形玉,就是为了今日发动回春丹一事?” 风不止没有说话。 雪千影却当他是默认了。越发觉得那位博山公主太可怕。算计到这种地步,真不怕过慧早夭么? 还是说,报复整个天下,已经成了她唯一的执念。至于性命,早就置之度外了? “我想毁了这草。”雪千影突然说道。 风不止乐了:“要是能毁,你以为雪靥不想?你能想到的办法,他都试过了,没用的。不然他把这玩意封固在这里,又劳心费神改造了结界之中的气候,难道是闲的?” 雪千影却亮出了不见万物:“这个他肯定没试过。” 风不止咋舌,又摇了摇头:“李纯婴这个老王八蛋,要是知道你拿他最心爱的佩剑砍一棵草,不知道能不能气得活过来。” 雪千影没理他,提着长剑上前,一道寒光闪过,千姿竟然被斩成了两截!跌落进泥土的一截,很快化成一滩金粉,渗入泥土,消失不见。而根茎那段,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很快又长成了一株花叶齐全的草株。 雪千影满脸写着震惊,看向风不止。而风不止回了她一个“你看我就说吧你还不信”的眼神。 雪千影不得已,悻悻收了不见万物,突然灵光一闪:“老鱼精,它归根到底是一株草,我若把这天窗堵死,没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它是不是就活不了了?” 风不止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雪靥留下这么个天窗,是为了让它长得好吗?” “不然呢?” “天真!有了阳光雨露自然滋养,这东西才能长得比较正常。若是全都堵死,用不了几日,这妖草就要遍地生根,窜得到处都是了!” 雪千影吸了一口凉气,又摇了摇头,能让风不止用“妖”来形容,这东西果然诡异。 “雪靥甚至想过把这地方彻底埋了。”风不止耸了耸肩,继续说道,“可此地看起来距离倚天峰很远,实则与倚天峰的次主峰沉月峰地脉相连。若是此地坍塌,怕是整个昆仑也要跟着再塌一遍了。” “这么说来,倒也可以试试?”雪千影的眼睛又亮了。 风不止却又是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禁制发动,整个昆仑都毁了,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可这草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怕是你再埋上一次也没什么用。没准反而将这株妖草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引人觊觎呢。” 雪千影听了,只能叹了口气,望向天窗。雪靥死了二十多年,他对此地的限制已经很薄弱了。用不了多久,恐怕这四季如春的结界也很难维持下去,到时候,这千姿妖草岂不是要恢复春秋往复三十年结籽一次的循环了么? 风不止看着雪千影,突然勾了勾唇角:“不过,人常说,人挪活,树挪死,你猜这妖草要是换个地方,会怎么样呢?” 雪千影挑眉看向风不止:“老鱼精,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吧?” “你放心,雪靥试验过,这种东西即便是与其他草木种在一起,也不会干扰它们的生长,更不会争夺养分和阳光雨露。所以,你只要找个别人去不了的地方,好好把它养起来,爱开花就开花,爱结籽就结籽,反正都握在你手里,旁人得不去,不就行了?” “你说的是……” 风不止讪笑了两声:“浮光槎啊!” 第1001章 甘心 “浮光槎啊!” 雪千影一拍自己的额头:“我怎么给忘了呢,浮光槎上的时间是静止的,寻常草木挪到上面,是不会继续生长的!” 风不止点了点头。 于是,按照风不止的建议,雪千影将千姿挪到了浮光槎上的花海之中。雪千影没有对这株妖草区别对待,混在一众奇花异草、天材地宝之中,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这株草有什么奇异之处。 “大事办完了。”风不止拍了拍手,看了看浮光槎上的陈设,与昔年他来此做客时并无二致。回想起几乎已经尽数不在了的故人们,风不止难免有些唏嘘。但很快又兴高采烈起来,嚷着自己可以放心地去云游天下了。 “云游之前,你得帮我个忙。”雪千影突然道。 “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雪千影笑了笑,指了指千姿:“你可刚欠了我人情呢。” “呵。还以为你们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是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没想到,你跟李纯婴一样,都是算盘成精。” 雪千影嘿嘿笑了两声。但想起仙尊,尤其是在浮光槎上,这种到处都留有仙尊生活过的痕迹的地方,对于亡者的思念,铺天盖地的砸下来,偏偏是雪千影最难招架的情绪。 “说吧,让我帮什么忙?”风不止及时打断了雪千影的愁肠,抄着手问道,“如果不是特别麻烦,你叫声好听的,我去给你办了。” 雪千影白了他一眼,把后面整句话全都忽略掉:“帮我去一趟新仙门。” 风不止眼珠转了转,很快明白了雪千影的意思,伸手弹了弹雪千影的额头。雪千影要躲却没能躲开。只能捂着额头瞪他。 风不止终于得了乐子,难得正经起来:“你是想保全那些仙门遗族?” 雪千影点了点头:“不止是保全。雪靥当年留下了多少人手,谁都不知道,现在这些人掌握在博山公主手上,百害而无一利。想让你去新仙门,除了给他们一个强大的靠山,震慑宵小,防止有人拿新仙门为回春丹的事情填穴之外,还得帮我把雪靥留下来的人手揪出来,这才稳妥。” 风不止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在雪千影的面前:“你这可是两件事了。” “帮不帮?”雪千影扬起下巴,一巴掌拍开了风不止的手。又扯住他的袖子,好声好气地央求道:“这种天大的事情,除了你,还有谁能办到呢?便是我亲自跑一趟不如你呢。你就帮帮我吧。” 风不止被雪千影这副嗲声嗲气的样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甩开了她的手:“有话好说,别撒娇,我老人家可不吃这一套!” 话是这么说,可偏偏老鱼精最是吃软不吃硬,思考片刻,还是答应了:“但咱们有言在先,我只能把那些人揪出来,撵出新仙门。至于今后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还要与你为难、与天下为难,就不归我管了。” 雪千影深吸一口气。风不止愿意帮忙,她已经很感激了,可只做到这个地步,她又多少有些不甘心,思忖着要不要干脆随风不止走一趟,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好。 风不止也深吸了一口气:“小王八蛋,我知道,对于你来说,他们是敌人,甚至是死敌。可对我来说,雪靥留下的人手,还有我所知道的公主手下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我的故人——哪怕不是熟人,仙门异族同气连枝,雪靥月虔他们都不在了,我下不去这个手——能活到我这个年纪,还有几个故人存于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有意外,你能活过一百岁,或许就能够体恤我今日的苦衷。” 雪千影叹了口气:“我现在也能体恤。只是有点不甘心。” “世上不甘心的人多了。你以为李纯婴风风光光的为你死了、让你惦记一辈子,他就能甘心了?”风不止笑了,笑容之中尽是一些雪千影看不懂也看不透的东西,“小王八蛋,你得知道,这世上就没有活够了的人。人人都是不甘心去死。所以啊,活着的时候,得尽兴才行。” “是啊,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人生若皆能如此,便是心有不甘,也算快意无憾了。”雪千影感慨了一句,话锋又是一转:“但有个叫雪霁的,哪怕你要把她放走,也得告诉我她的行踪才是。” “雪霁?南津城主?”风不止将目光挪向别处,“你找她做什么。” 雪千影见风不止如此态度,不禁有些惊讶:“看来你认得这个人?你不知道,就是她带着回春丹,以昆仑遗族的身份,去了莫氏。可以说,整个回春丹事件,她是开端,更是最重要的一环。” “原来如此。你是要把这个人找出来,还莫氏和新仙门清白,以正视听吗?” “是。但不止是这样。找到这个人,我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博山公主,同时有可能阻止她的阴谋。我想见她,我之前本来有一条线可以找到她,可惜断掉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雪霁了。” 风不止听了,沉默了许久,才道:“雪霁……你可能不知道,博山公主初到昆仑时,雪靥对她并不信任,只当是故人遗孤,收养在身边。身为仙主,雪靥每天要忙很多事,自己没空教养孩子,就连阿蕊都只能养在别人膝下。他当时害怕公主跟着他无人管教长歪了,便送到了南津城主家里寄养,与雪霁做个伴。” “竟然还有这段渊源?难怪她会帮着博山公主了!” 风不止却摇了摇头:“不是的。公主要为血族复仇,甚至要借助翼族的力量去复仇,这事一点都不难猜。别说雪靥,就是我也能猜到。而她最初的一系列计划,雪霁都是最反对的那一个。雪靥与我说过,公主的计划,是被雪霁透漏给他的。为此两个姑娘家还大打出手,雪霁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公主也为此断了一只胳膊,至今还留着疤。这样的立场之下,雪霁怎么可能会帮着公主呢?当中或许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那你知道雪霁为何被通缉吗?”雪千影突然问道,“通缉令上写得很含糊,说是偷盗了仙主的宝物,但究竟是什么,并没有写出来。” “她偷的就是幻形玉啊!”风不止看向雪千影。 第1002章 不虚 “她偷的就是幻形玉啊!只是我没想到,她竟然偷走了所有的幻形玉。或者是说,当初雪靥竟然连我也瞒下了。” 原来如此。雪千影恍然大悟。之前她一直觉得,有些地方连不上。比如雪霁这个人的身份和她的凭空出现,比如雪靥以血脉设置机关,那博山公主是如何潜进来拿走幻形玉的。如今有了风不止的解答,让雪千影心里的疑问全都串联了起来。 可还有一些疑问,恐怕是除了雪霁和公主本人都无法解答的,比如后来雪霁是如何被公主说服,交出了这些幻形玉,又是如何甘心做马前卒,前往莫氏。还有,从雪霁离开昆仑被雪靥下令通缉,到回春丹的出现,中间隔了长达二十多年,这些年她们是在一起的?还是近来才又遇见的?如果一直在一起,那么雪霁是何时被公主说服的?如果没有在一起,那么她们又是几时遇见,雪霁又是如何被公主说服的? 太多的迷雾遮在眼前,雪千影不禁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复杂的一切摔在脑后,还是先着重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是。 两人离开了浮光槎,风不止向雪千影告辞:“今日一别,也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再见了。你要保重,不要事事冲在头里。你想护着一些人,护着这天下,我并不反对。但——我不知道李纯婴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并不是你的责任。哪怕他留给你不见万物,留给你浮光槎,也仅仅是因为他想保你的命,却并非将责任转交与你。” 雪千影点了点头,直说自己记下了。可风不止明白,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若是仙尊还在,或许还能拦一拦。可风不止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舍生忘死,甚至舍生取义呢? “北海的小鱼苗们很想你,若是得了空,去看看他们。”风不止撇开那些伤感又复杂的事情,又道,“我给他们留了话,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鲛人族的贵人,哪怕有朝一日——我倒是不希望真有那一日——你去找鲛人族求助,他们也会舍生忘死的帮你。不为天下,只为你当初的一点恩德。” “老鱼精,这话就言重了。”雪千影蹙起眉头,又摇了摇头,算是拒绝了风不止的好意。 “话是这么说,用不用随你。”风不止摆了摆手,“不过再去的时候小心些,最好算算日子,挑气运好的时候去,别再给巨鲲围了。我的那些小崽子本事都还不如我,若是在这上就把恩情还了,你多赔呀。” 雪千影翻了个白眼。 风不止说完,转身走了。没走出几步,又调头回来,指了指方才停靠浮光槎的位置:“那三面屏风,你是从流州弄来的吧?”不等雪千影答话,风不止就继续说道,“那不是个好东西。所谓预言,不过是徒增心魔罢了。不论你看见什么,都别信。当初雪靥和月虔都折在了这屏风上,李纯婴大概也没能逃了。我自不必说。你要好自为之。” 雪千影愣了愣,还想问什么,没等开口,风不止终于是头也不回的御风而去了。 一块闪亮的黑金鱼鳞,飘飘荡荡从空中缓缓落下,最后被雪千影接在手中。鱼鳞上面打了孔,拴了丝绦,还挂了流苏,一看就是风不止一早准备好要给她的,而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鲛人族面临天人五衰时自然脱落的。 雪千影将鱼鳞挂在腰带上,对着风不止离去的方向,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老鱼精或许听不见,两人或许永远不会再见,甚至雪千影都不能知道风不止最终会停在哪里,死在哪里。但人生如寄,能够与对方相遇相识,无话不谈,即便余生再无交集,能够欣赏到彼此人生之中最为耀眼的光亮,也不虚此生了。 御风回到九野,夜小楼和青氏二老已经处理掉了剩下的所有尸人。这让雪千影多少有些意外。看着坐在一旁扶着胸口的青子衿,又看了看脸色煞白明显消耗过度的青子吟,雪千影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她问夜小楼,眼见两位老人家做这等冒险的事情,为何不阻拦?剩下的尸人也不多,为何不等自己回来。 夜小楼自知理亏,瘪了瘪嘴,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雪千影:“两位老前辈知道了小蝶的婚期,怕你消耗太过,赶不及去送嫁留下遗憾,这才强行施为——我劝了,可劝不住。” 雪千影深吸一口气,看着夜小楼也不太好的脸色,多少有些抱歉:“是我不好,不该迁怒你。两位前辈什么脾气我自是知道的,哪是你能拦得住的?”说着,雪千影拿出修正给她补充灵力用以应急的药丸,分给三人。 “既然事情了结,咱们就快回去吧。”青子衿站了起来,“离开鳞州这么些日子了,也不知道家里如何,还真挺悬心的。” “兄长放心吧,家主是有决断的人。”青子吟扶了一把青子衿,笑道,“不过是几个泽氏的杂碎,又只是驱逐,并未想伤他们性命,以家主的手腕,完全处置得来。” “也是。”青子衿也笑了,“若是这点事情,都要指望我们两把老骨头,青氏的未来才让人忧虑呢。” 雪千影这才知道,青元支出青氏二老,原来也是有自己的算计的。 “小友知道了这些,心里是不是好受一些呀?你不欠青氏人情。将来便是战场相见,也不必手软……”青子吟说着,却被兄长拍了一巴掌:“胡说什么?就算青氏昏了头,也不会与莲氏为敌,就算要与莲氏为敌,估计也是在咱们死了之后。你操这份心干什么。” 青子吟笑了笑,脸颊浮上两团羞红,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胡诌而不好意思,还是为了一把年纪,却还被兄长当着小辈的面教训而赧然。 出了昆仑,雪千影站在昔日繁花城的位置,按照冷月寒的叮嘱,将灵力从十二花令上抽出,锁闭昆仑遗墟。却突然听得一阵轰鸣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感到大地震颤,似乎是大规模的坍塌所制。 夜小楼机敏,青氏二老也不遑多让,三人御剑而起,观察远方。不多时,三人脸上皆有惧色,夜小楼更是叫道:“不好了!昆仑塌了!” 第1003章 地震 “昆仑塌了!” 准确来说,是倚天峰塌了。倚天峰的三座主峰,倚天、沉月和破雾三峰,全都塌了。倚天峰的地脉,几乎勾连了整个昆仑,塌陷引发了地震,自然也波及了整个昆仑。地震持续了约么一刻钟。强烈的波动让雪千影也站不稳当,不得不御风而起。 而身处其中的,无论飞禽走兽,还是此前残存的屋舍建筑,尽数被殃及。活物变成了死物,死物被撕成了碎片,碎片被震荡成灰尘。最后,灰尘慢慢腾起,形成了一朵蘑菇状的乌云,久久不散。恐怕元州、祖州这些中原州府,都能看得见。 地震渐渐平息,四人望着被夷为平地、就像是从没出现过的昆仑遗墟,个个长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包括雪千影在内。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可能被冷月寒算计了。可这又没有道理。冷月寒算计她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借她的手毁掉昆仑遗墟? 就算她要毁掉昆仑遗墟,可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能量?毕竟她只是抽掉了花令上的灵力而已——而且她动手之前,还跟曾经帮助开启和锁闭昆仑遗墟的青氏二老确认过,可以肯定的是冷月寒并没有骗她。 四人回到地面上,雪千影蹙着眉头,颇觉有些棘手。倚天峰或许就是自然而然的到了寿数,塌了,被他们赶上了而已。可倚天峰突然塌陷是一回事,各大家要是跑来兴师问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论是天然还是人为,眼下她手里实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她要如何解释?就算她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可各世家会相信吗? 她实在找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和说辞啊! 青氏二老也发蒙了好半天,他们倒是信任雪千影没有做手脚,而且雪千影如今的修为,别人看不透,他们两个还是自信自己判断没错,就算雪千影故意毁掉昆仑,眼下也没有那个实力能够在他们兄弟二人四只眼睛面前做得滴水不漏才对。 不过,雪千影的顾虑,他们也想到了。青子吟更是拍胸脯打包票,说若是有世家来质问雪千影,他愿意出来作证。青子衿难得赞同弟弟的冲动,毕竟昆仑突然坍塌,化作一片平地,就发生在他们眼前。以他们的身份,这份证词,应该有足够的说服力。 不过,对于人情世故,青子衿比弟弟敏锐得多,他明白,就算他们肯说,肯作证,但这件事未必有人会听,至少大多数人,不会愿意相信。 雪千影拿出罗伞:“我想进去看看,便是不能查出倚天峰突然塌陷的原因,能够掌握少许证据,也好过咱们空口白牙。” 青氏二老却不同意雪千影再度犯险。青子衿更道,传说倚天峰外两条路,一条通向茫茫戈壁,一条通向人族不能踏足的蛇虫烟瘴之地——古蜀国。前者还好,后者若是误入,可就危险了。以前有倚天峰作为边界,倒也不至于,可现在没了这道屏障,万一雪千影误入古蜀国,受伤中毒乃至身死,可就太不值得了。 夜小楼也劝,至少倚天峰坍塌,不必像北境那般,担心异族入侵,再加上昆仑的结界仍有效用,雪千影还是不要追根究底,以自身安危为上才好——万一倚天峰坍塌乃是人为,为的就是趁机除掉雪千影呢? 自雪千影千里追杀绾氏、一人一剑灭一族之后,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人,不知凡几。不可不防。 雪千影被说动了,她倒不是担心自己,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多多少少也学着谨慎起来。眼下这情形,是何人所为、有何目的皆不得而知,若真是圈套,自己一脚踩进去,可谓不智。 再加上,冷月寒毕竟有戕害莲氏算计自己的前科,面对烧杀尸人这样的大事,她可以暂时放下芥蒂,不去做毫厘计较,但事关自己的性命,还是小心为上才好。 雪千影正犹豫着。忽而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前方可是青氏二老并无常元君吗?” 雪千影回头一看,这人还真是不禁念叨:来人正是冷月寒! “冷先生?缘何在此?”雪千影转过身,朝来人拱了拱手。 冷月寒却扶着腰,似乎是一路疾行,有些气短:“张罗小公子的婚事,恰好在附近,听见动静便赶了过来。幸好几位出来了,这要是……可吓死我了。” 夜小楼眨了眨眼睛,给雪千影使了个眼色。冷月寒满脸担忧不似作伪,可见是真的担心雪千影的安危,恐怕这件事,不是她做下的。 雪千影却直接将问题丢给冷月寒自己回答:“先生可知,这倚天峰为何坍塌?” “是倚天峰?我还以为是地震……”冷月寒蹙起眉头,突然意识到什么:“元君为何这样问?” 夜小楼见此,主动开口解释,说倚天峰坍塌正发生在雪千影抽出花令上的灵力、锁闭昆仑遗墟之时,故而雪千影才有此问。 冷月寒微微一怔,为雪千影索要花令查看。她端着青铜圆盒,小心的检查了机关,又仔细查过每一枚令牌,最终摇了摇头:“元君,冷某以性命起誓,这十二花令绝不曾被人动过手脚。” 雪千影看了一眼青氏二老,论察言观色的本事,两位人老成精的前辈自然是强过她一些。见两位老人家都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雪千影会意,至少以他们来看,冷月寒这一番话,并不像是撒谎。 那果然只是凑巧了么? “据记载,倚天峰下镇压着上古凶兽。难不成是凶手逃脱,引发了坍塌?”冷月寒又道。 雪千影与夜小楼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倚天峰下确实曾经镇压着凶兽,但并非上古,而是被雪靥惩治的无虚兄弟。而且他们脱身也不在今时今日,而是早在今年之前他们来试炼时,就救走了。而且雪千影记得,无虚脱身之时,虽然也有一阵地动山摇,但程度远远不及今日之百一。 第1004章 说辞 冷月寒想将地震归结于“凶兽逃脱”,但雪千影并不认同。 “再者,昆仑是曾经有一些关于地震的记载的。”冷月寒见状又道,“我在泽氏自己的族史之中读到过一些。只不过因为是泽氏历代先祖闲来无事时偶尔写得几笔,语焉不详,元君若是想要知道,不如先回莫氏,找莫家主开启凤羽查看。” “冷先生说的倒是个好办法。”青子吟快言快语,想到了就说,全然不管是否可行,“凤羽之中,乃是天下最为真实详尽的记载,不论是地震,还是人为,只要一查便知。” 雪千影也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只是眼下……冷先生可以就近赶来,怕是其他世家的人也快要到了。” 冷月寒淡淡一笑:“我已经通知了白氏和明氏两位家主,请他们以援助为名,带人过来将昆仑外围围住,待到元君查明真相,可以公开时,再撤走不迟。”冷月寒生怕雪千影不领情,还补充道,这开启昆仑结界的十二花令在陈氏覆灭之后,一直由泽氏保管。此时昆仑出现如此严重的地震,泽氏也难逃干系。冷月寒调动两家势力,也是为了自保而已。 雪千影只好领受了冷月寒的好意。冷月寒便提出,与他们一同返回兴亿城。青氏二老趁机告辞。青氏和莫氏的关系不算差,莫雪蝶的婚礼,青氏一定会派重要的家族成员前去观礼为贺。但若是青氏二老亲至,怕是莫雪歌和泽世光就要坐不住了。 雪千影和夜小楼于是与青氏二老拜别,雪千影更叮嘱两位老人家,要好好休养,若有必要可以传信药王谷,请医师至青氏帮忙调理。青氏二老谢过雪千影的好意,但也直言青氏之中也是有很多优秀医者,就不必劳烦药王谷了。 两方依依惜别。雪千影他们三人走了不远,竟碰见了白景行。他得了冷月寒的消息,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往昆仑。 见了雪千影和夜小楼,白景行甫一开口就颇感唏嘘。昔年落霞一别,这两位还是他们兄弟的大恩人,后来名仙擂再见,两人是光芒万丈的个人战榜首。可后来又经历了琵琶岭的种种,双方再见,竟然除了客套,就再没别的话能说了。 但很快,白景行就调整好了心态,例行公事般地问了雪千影一些关于昆仑的情形,之后便行礼告辞,带人走了。而雪千影和夜小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同样生出几分感慨。 “如今白家主做事,越发利落了。”冷月寒看见俩人的眼神,言不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却只换来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摇头。 回到兴亿城,已经是四月十一夜里、四月十二凌晨。兴亿城的宵禁已经解除,但夜里城门还是锁闭的。夜半叩城未免惹人惊惧。于是三人一直等到天光大亮,这才进入城中。果然康州的百姓也都在谈论昆仑地震的事情。这一场空前的大地震,波及了整个西南。听闻临近的城池甚至还有房屋倒塌,只是雪千影他们一路回来并没有注意到。 到了摘星楼,没等请人通报,莫氏姐妹和修齐就都迎了出来。莫氏姐妹担心雪千影和夜小楼的安全,特意叫修齐派了暗卫前去接应,却跟雪千影三人走岔了。惹得姐妹俩担心得一夜未睡,生怕闭上眼睛就有雪千影和夜小楼的死讯传来。如今看见雪千影平安归来,莫雪歌和修齐都松了一口气。莫雪蝶抱着雪千影不肯松手,哭得梨花带雨。 雪千影哭笑不得,反而后悔自己应该早些进城的,搂着莫雪蝶连声安慰起来:“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嘛。快别哭了,新娘子的眼泪,留着出门吧。” 莫雪蝶听了,哭得更凶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莫雪蝶,几人得以落座,雪千影并没有避讳冷月寒,将自己遭遇的昆仑地震,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把冷月寒的“提议”,也抛到了莫雪歌面前。 “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查看。”莫雪歌说着,但脸上却仍有犹豫,“只是,你们也该知道,凤羽之中调看的史书,是不能挑选时间的,碰到哪段是哪段,全凭运气。你们若是不急,赶上我手头没有要紧事,倒是可以慢慢查找。只是最近,莫氏上下忙过了母亲的丧仪又要忙小蝶的婚事,我怕一时腾不出手来……” 说着,莫雪歌又看向雪千影:“我知道这事儿,你得尽快给天下人一个值得信服的解释才好,我也不是不想帮你……小蝶的婚事就在三日之后,你且容我这三日,之后别说十天半个月,就是一年半载,我也允你,直到帮你找出结果就是。” “阿横你不必如此。找你帮忙,也不过是求证真相,为了心安罢了。”雪千影道,“虽说给天下一个交代要紧,但小蝶的婚事更为要紧。你且先忙好了这件事,其他的以后再说。” 冷月寒也道,此事就算另有隐情,怕是也不会对天下公开,眼下除了青氏二老,没人知道地震与雪千影有什么关系。反正她给白氏和明氏传递消息时,说的就是地震,回报泽氏时,说的也是地震——不如大家口径一致,就说是地震又能如何?待到真相水落石出,再行计较也就是了。 但这种推脱和隐瞒,让雪千影觉得有些不舒服。偏偏冷月寒又是在为自己考虑,所以雪千影只是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就听冷月寒继续说道:“再说,昆仑遗墟本就该元君继承,这是世家之间公认的事情。元君喜欢开启就开启,喜欢锁闭就锁闭,就算是不喜欢得紧了,亲手毁去,也轮不到外人置喙。元君就是委屈惯了。此番不妨拿出几分霸气来,看他们能耐你何?” 雪千影笑了笑没说话。这种话她怎么会当真?自然也不会当冷月寒是在故意挑唆。毕竟以冷月寒如今的地位和一贯的智计来看,就算当雪千影没什么脑子,也不会耍弄这般低级的手段才是。 第1005章 大婚 雪千影笑了笑,并没把冷月寒的话当真。 “还是用地震的说辞吧——如元君所说,本就是地震嘛。”修齐道,“元君和夜公子,以及青氏二老,能够逃得此劫,全凭翼族先祖保佑。便是如此,也该后怕,少不得要做上几天的噩梦在吃上几副安神的药剂,哪里能够亲自出面应对各世家的盘问呢?” 修齐几句话,算是将冷月寒的地震说补得周全圆满。引得众人频频点头称是。就连冷月寒也即刻写下书信一封传回祖州,说自己巧遇无常元君和夜公子,两人受了惊吓,精神不济,盲医修先生正抓紧为他二人调理诊治,能否出席几日后莫二小姐大婚,当下仍还未知。 而雪千影和夜小楼更是顺水推舟,一个陪着即将出嫁的莫雪蝶,一个帮着张罗婚礼的修齐,对外则宣称身体不适不见客。 三日之后,莫雪蝶风光大嫁。卯初时分,兴亿城门缓缓开启,泽氏迎亲的队伍,伴随着一声锣响,开拔进城。城中的街道上皆是张灯结彩,挤满了身着新衣出来看热闹的百姓,还有很多特意从外地赶来观礼的宾客。 莫氏是在康州经营了千年,很有根基。莫雪歌除了处置莫夫人一事上的犹豫不决惹来一些非议之外,一直都很受康州百姓爱戴。再加上莫雪蝶号称世家第一美人,一直以来都有莫雪歌想要为她招赘的说法,如今却被泽氏的小公子求娶,自然有很多人想要赶在她出嫁这日,一睹其风采。 泽氏派来迎亲的人也很多,队伍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还带着鼓乐,一路从兴亿城门走正中直道,一路来到摘星楼下。 因为是热孝成婚,两家来不及将六礼过得周全。纳彩、问名、请期这些都可以省略,但纳吉——也就是双方交换婚帖并占卜吉凶和纳征——也就是送抵聘礼,还有亲迎——也就是新娘子的长辈前往新房铺床,这些礼仪总是不能省的,也怕不吉利。为了这件事,乔露特意跟莫雪歌亲自通了几封书信,双方约定,为了保证两家礼数周全,泽氏特意请出两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亲手捧着红金婚帖,送到兴亿与莫氏交换。而莫氏这边,也早已准备好了婚帖,由莫雪歌一位德高望重、四角齐全的姑母,亲自等候在摘星楼下。同时还择选了六福齐全的女性长辈,作为送嫁之人,随莫雪蝶一同去往生州两人婚后定居之处,周全礼仪。 除了交换婚帖的长辈,最令人震撼的就是泽氏的聘礼队伍,一共两百名仆役,两人一组,抬着泽世光特意命工匠赶制的一百只红木箱奁,每一只都披着红绸。箱奁里面有什么,看热闹的自然不得而知,但只凭猜测也能想到,必然是各式奇珍异宝,才能娶走莫雪歌的心头肉、世家第一美人莫雪蝶。 大婚流程繁复而隆重。莫氏上下包括莫雪歌这个家主和长姐,还有修齐修正两个兄长,都忙碌得不可开交。偏偏雪千影和夜小楼两个干着急也帮不上忙。两人都是自幼失怙,不好出现在婚礼上,怕给莫雪蝶不吉利。只能躲起来。于是修齐事先特意在摘星楼的窗口,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小桌,安排了好茶好酒,算是目送莫雪蝶出嫁。 “对了,我把商前辈支过来之后就忘了管他,他去哪里了?”雪千影终于想起了商序其人。自己忙着尸人的事儿,都快把这位好心的前辈给忘了。 反而夜小楼记得替她留意这些,说是他们到了莫氏之后,眼见修正不需要保护,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便主动告辞,说是康州邺州有几个故友,不知是否尚在人间,走访去了。临走时还特意请修正帮忙传话,说等到康州事情了解,两人不必等他一起返回长州,等他老人家玩够了,自己会找回去的。 雪千影挠了挠头,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楼下一阵骚乱。似乎是有什么人闹场。夜小楼差点就提剑直接扑了下去,却见冷月寒出手,将闹事之人擒住,被泽氏的人接手,不知押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两人远远看着,都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搅扰了小蝶的婚事。不然多晦气?”雪千影拍了拍胸口。 “婚后的日子好坏,也不全在婚礼。阿先待人赤诚,对小蝶更是爱重,你不必担忧。”夜小楼安慰她道。 雪千影丢过去一记白眼,却听夜小楼突然提起了自己的伯父和父亲:“伯父成婚时,祖父根本不接纳我的伯母,伯父跪了几日才换得祖父默许。据说两人只换了婚帖,喝了一杯合卺酒,就算完婚了。可你看,他们恩爱多年,伯母帮着伯父操持家事多年,两人举案齐眉,始终恩爱如初。可我父亲呢,据说当年娶我母亲的时候,排场之大,整个玄州为之震动。可婚后却并不算幸福。若不是母亲痴缠,终于博得父亲回心转意,才有了那一两年的好光景,后来有了我,母亲又难产而死,引父亲万念俱灰而殉情,怕是也就只能活成一对怨侣,终生不幸——唉,小蝶大好的日子,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也就是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伸手抓住夜小楼的手,捂在手心。她明白,对于父母的早亡,夜小楼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淡然,他心里终归是有所遗憾的。 “倒也不必安慰我。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夜小楼笑了笑,抽出手,饮了一杯酒,将目光挪向窗外,看着莫雪歌为莫雪蝶铺下的十里红妆,难免有几分羡慕,“只可惜,没能让他们见见你。我母亲一定会喜欢你的。” 夜小楼还没睁开眼,母亲就不在了,珍珠夫人是什么性情,喜欢什么样的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种话不过是自欺欺人,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安危罢了。 但雪千影也并不想拆穿他,直说,若是雪蕊姬还在,也一定会喜欢夜小楼的。 夜小楼笑了起来,不似初见那般张扬跋扈,却多了几分柔情蜜意:“茕茕,我想与你成婚。” 第1006章 执念 “茕茕,我想与你成婚。” 夜小楼突然说起这个,让雪千影措手不及,整个人瞬间愣住。没等她回过神来,就有莫氏的暗卫上来禀告,说方才有人行刺泽世光。莫雪歌怕两人在楼上察觉到了什么,心中担忧却又不好露面,特意派他上来禀告一声。 “什么人?胆敢在小蝶大婚上行刺?当着泽氏莫氏两家的面儿?”夜小楼一连串地问道,也是为了帮着缓解方才的尴尬。 “家主说,看模样很像是昔年晋州佟氏家主佟傲霜。但形容消瘦又憔悴,家主只看了一两眼,不敢确认。” “那现在人呢?可否方便我们去见……去审一审?”雪千影问道。 暗卫摇了摇头,刺客被泽氏的人擒获,自然也被泽氏的人看管起来。据说是要送回祖州再审。眼下似乎就要启程了。 挥退了来人,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夜小楼道:“佟傲霜上次露面,是潜入玉京刺杀泽德广,虽然没有成功,但也没有被擒获。如今泽德广身死道消已经有些日子了,他却仍然执念,还继续刺杀泽世光。可见,两家的仇恨,远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深得多。”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佟傲霜虽然性情暴躁,又很冲动,但也是令人敬佩的一代家主。如今落入了泽氏的手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再之前,是我前去晋州接应姑母那次。我倒是没能亲见佟家主,但他把我小城哥打伤、又被姑母打成了重伤。听说直到佟氏被灭族都没能痊愈,应是拼死跑出来的。后来夜氏也调查清楚,与佟氏的冲突,完全是一场误会,多少是受了白氏的挑拨。只可惜,夜氏也一直没有机会对他致歉。而我夜氏虽然也派了人来观礼,却与泽氏仇怨更深,终究是没有那个面子向泽世光讨人了。” 别说致歉,现在即便知道他人就在摘星楼下,就在泽氏手中,以他们如今的立场,也没办法替他说话求情,只能寄希望于泽世光看在弟弟刚刚成亲的面子上,多几分仁慈,不要大开杀戒,能够留其性命、以待来日的好。 只不过,这终究也只是两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夜小楼更是补充道:“便是泽世光留他性命,以这位佟家主的性情,少不得还要继续行刺。天长日久下去,要么泽世光死在他手里,要么他被泽氏擒获杀害,否则冤冤相报,永远没有终了的时候。” 雪千影听了,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两人嗟叹一阵,便有仆役来请夜小楼,说是夜氏前来观礼的长辈,想要见见他。夜小楼本想推辞,但还是被雪千影劝了去。雪千影自己偷偷喝了两杯酒,正愁着怎么瞒过夜小楼,就又听见脚步声。 来的不是莫氏的暗卫,而是莲英。 “你怎么来了?”雪千影连忙起身,铺了上去,将师弟抓在手里,上下打量,眼见气色不错,没胖也没瘦,这才放下心来。 “自然是来给小蝶送嫁。”莲英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并不高兴。 “怎么了?”雪千影伸手摸了摸师弟的脸颊,“站在小蝶和莫氏的立场,这桩亲事确实没有那么可心。可阿先是个好人,总会待小蝶很好的。” 莲英却摇了摇头:“师姐,我想兄长了。我听阿齐说,他们曾经动过要将小蝶送到长州莲氏去暂避风头的念头。你说,若是兄长还在,会因此就真的娶了小蝶给我做嫂子吗?” 看着顶着莲英皮囊的莲芙,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正巴巴的看着自己,雪千影不由得一阵心痛,捂着胸口,跌坐下来。 莲英吓坏了,以为师姐旧伤复发,连忙搀扶住她,喊了一声师姐,话音没落,眼圈就红了起来。 雪千影摆了摆手:“我没事。就是想起英儿,心里就觉得难过。”说着,雪千影伸手捧着莲英的脸,说道:“无论如何,英儿在感情上从不会虚伪,更不会妥协。若他还在,自然会想方设法遂了小蝶的心愿,不让她被迫嫁人。但他也绝不是会为了别人就委屈自己的人。” 莲英点了点头,伏在雪千影膝头:“我也就是想一想。我是真的想念兄长,想爹爹和娘亲,也想师姐了。” 雪千影想了想,扳着莲英的肩膀:“再过两年,不,最多一年,长州必然稳固,咱们找个机会,恢复了你的身份,你和璇玑也好……” 莲英却摇了摇头:“天下大战在即,长州不能动荡。再说,”莲英垂下头,“璇玑断定,两年之内,西南必有大变故,介时正是容氏复建的最佳时机。” “那你们……”雪千影哽住了。她料到璇玑会这么计划,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以后再说吧。”莲英抬起头,很快换了笑脸,“师姐要与我一同回长州吗?五月里,家中有大祭,之后几位师兄师姐和异性长辈们,会公开收徒,以示莲氏传承不息。师姐要不要也趁机收上几个徒弟,带回小荷别苑教养?” “你还真是会给我找事做。”雪千影伸手摸了摸莲英的鼻尖,又道:“你此前说,想把清儿塞给我做弟子,我也答应了。若是没有旁人惦记,祭典之后,我就将她接走吧。” 莲英道了一声好:“当初只是想安太叔祖的心——不过师姐肯将她接走,真是解了我的围。” “此话怎讲?” “此前有外姓长辈想要收养泷儿,太叔祖便直言,泷儿和清儿乃是莲氏主家的血脉,自然要由主家的长辈亲自教养才是。偏偏这话说了每两日,太叔祖夜里多起了几次,着了凉,白日里咳喘几声,便有人望文生义,说是两个孩子拖累了太叔祖的身体,恐怕不是吉兆。” 雪千影听得蹙眉:“后来呢?” “后来……太叔祖也是真的气急了,竟然传了板子,把嚼舌根的仆役全都打了一通,还说清儿的年纪不小了,不需要保姆照顾,直接将她身边的人全给换了。结果清儿一时之间不适应,生了一场重病。我离开家中前两天,才好转了。可家中又刮起歪风,说是太叔祖看不上清儿,这才……” 雪千影听得直摇头:“我看也不必等五月了,过几日我随你一同回白鹤去,直接将清儿接走便是。” 第1007章 两个 决定了莲清的去向,莲英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他会亲自来给莫雪蝶送嫁,自然是因为往日的情谊,但特意赶来见雪千影,为了就是妥善解决这件事。 “那泷儿怎么办?”雪千影又问道。 “名义上是我收泷儿于膝下,但是托付了太叔祖亲自教养。”莲英答道。 雪千影点了点头。如今莲氏人丁凋敝,尤其是主家里,下一辈血缘上亲近的,就只有莲清和莲泷两个孩子,教养上自然不能大意了。 至于族中的“歪风”,雪千影没有过问。以莲英的手腕,此事必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更何况还有一个更擅使手腕的容璇玑在背后。估计莲英离开长州这几日,容璇玑留在白鹤,已经将事情处理干净了。 这一场惊动天下的大婚,白日里都是各式各样的仪程。过了午时,仪程结束,莫氏设宴招待宾客,而莫雪蝶和一众随嫁人等并嫁妆等,即刻启程,随着前来迎亲的泽世先和泽氏长辈一并前往生州去。 康州的规矩,外嫁的女儿都是有了孩子才回门省亲。所以莫雪歌在送走了莫雪蝶之后,只伤感了一阵,便打起精神来,将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扔进了康州邺州两地积压的庶务之中。直到两日之后,杂事处置完毕,莫雪歌将事情又全都交给了修齐,说是要全心闭关,帮助雪千影查证昆仑地震的真相。 雪千影却推辞了:“这事说紧要也紧要,说不急也不急。你看,送嫁小蝶之后的宴饮之中,那么多世家家主见了我,一个字都没提,若不是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是地震的说法已经被他们接受了。咱们慢慢调查就好,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的。你若是将正事都撇开,只为我这一点小事奔忙,我反而过意不去。” “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莫雪歌却笑着摇了摇头:“我本就想要闭关,静静心思。静心最好的就是读史书,我也能从历史的缝隙里,学一学先贤治家治天下的办法嘛。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总不能撇开正事太久。这样吧,以十日为期,若是找到了自然最好,找不到你就先会长州去。我但凡得空就翻一翻,总能找到线索的——找到了立刻就给你传信。” “好。”雪千影应道。 莫雪歌闭关十日,雪千影和夜小楼就等了十日。果然如莫雪歌所说,凤羽之中的历史记载浩如烟海,能够看到哪一部分全凭运气。此番莫雪歌或者说雪千影的运气就不太好,并没有找到近期的记载,只能无功而返了。 不过,这是对外的说辞,就在莫雪歌出关当天夜里,她突然独自一人,潜入了雪千影的卧房,把雪千影吓了一跳。 “你被声张。我来是有只能跟你一个人说的事情。”说着,莫雪歌塞了一张字条给雪千影,“此番闭关,虽然没有找到昆仑地震的原因,但我找到另一段记载,特意抄录下来给你看看。” 雪千影一头雾水,但还是展开字条一看,上面的字迹很潦草,可当雪千影看清了内容之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字条上抄录道:“月虔仙主有公主六人,其中两人早夭,所剩四人,一人外嫁,博山灭族后不知所踪。还有两人殉博山故土,唯有最幼者,屠杀前外逃,不知所踪。” “所以,现存于世的博山公主,并非一人。很有可能是两个。”莫雪歌道。 雪千影道:“据尹落鸢所说,她所追随的乃是月虔仙主的小女儿,可见那个隐匿于新仙门身后搬弄是非之人,应该就是屠杀前外逃的这个。至于年纪较长、早已成婚外嫁的那位,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茕茕,你说,我们之前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会不会是这两位公主联手做下的?”莫雪歌猜测道。 莫雪歌的猜测不无道理,便是寻常人,若是得知家族被灭,一定会站出来,求助也好,自己调查也罢,总之得找出真相,并且为族人报仇。更何况是血族的公主。就算她隐忍自保,可她的夫家呢?为名,应该站出来帮她报仇,高举义旗。若是为利,或许还会反手将公主出卖给仇敌。可他或者他们都没有,就与公主一起,销声匿迹,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这么一对眷侣一般。从十大世家的视线中消失了。甚至没有一家曾经留下过这对夫妇的记载。 这不合逻辑。 “还有一种猜测,就是小公主当时被护送到了年长的公主家中暂时安顿。后来又一起去了昆仑。”这般曲折,已经莫雪歌能够想象到的极限了。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若真是两位公主都到了昆仑,风不止为什么不提呢?雪千影仔细回想了一下,风不止一直说的,都是同一个人,都是月虔的小女儿。也就是说,很可能就连风不止都不知道还有那位年长公主的存在? 这太诡异了。 雪千影将字条放在灯烛上烧了,灰烬丢进了香炉里,转身对莫雪歌道,这件事自己会去调查,若有结果,会告知莫雪歌,但在此之前,希望莫雪歌能够严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放心,不然我也不会深夜里一个人溜过来了。” 又在莫氏停留了两日,雪千影和夜小楼,还有修正,随莲英一同离开了兴亿。 修正本来说是要回药王谷小住几日,可临行前却收到了杨文的传书,说是近来汶水沿岸多有疫病流行,药王谷收到了曹氏家主曹冰心的求救信,已经派出大批子弟前去增援了。修正想了想,便决定不回药谷,而是随莲英几人一起东行,视情况再决定自己要不要也去瀛州走一趟。 “你若决定了,我陪你同去。”夜小楼道,“反正茕茕要回白鹤几日,我自己回了千灯,打不开小荷别苑,就只能住客栈了,多没意思。” 修正却笑着揶揄他:“那可是瀛州啊,你的伤心地,还敢去?” 夜小楼抱着胳膊,也笑了:“当年是我年少气盛,不小心着了曹冰心的道。事后又碍于玄州和瀛州的粮食贸易,不好发作。如今曹冰心再敢挑衅我,我自然不必容她!” 第1008章 收徒 “如今曹冰心再敢挑衅我,我自然不必容她!” 听夜小楼这么说,雪千影、莲英和修正都笑了笑,倒也没人戳穿他这假模假式的气势。为了等候消息,四人还在龙池上租了条船,缓行了两日。幸而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说是汶水沿岸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不必劳烦修正亲自过去。修正顿时松了一口气,决定随雪千影几人一同返回长州。 于是四人沿着水路,一路向东,绕过天柱山,经过炎州和玄州交界时,雪千影问夜小楼要不要回家看看,夜小楼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不过,咱们既然回来了,也该给婉妹传书,让她也回来才是。”夜小楼道,“我还惦记着把杂鱼汤面的做法教给她呢。” 雪千影不禁翻了个白眼:“你也不顾婉婉辛苦,就惦记吃。还是做兄长的,真是不体贴。” 夜小楼却满不在乎:“我还不知道自家妹妹?她最好饮食,若是害怕她辛苦,就不让她下厨,才真实不体贴呢。” 雪千影将修正和夜小楼送回小荷别苑安顿,自己则随莲英一并返回白鹤。莲英临行前已经安排了族中准备祭典事宜。待雪千影随他回到家中,一应仪程便启动开来。五月二十是莲威的忌日,二十三是“莲芙”的忌日,二十五是金悯的忌日。莲英安排同一日祭奠父母,再于三日后祭奠“妹妹”,两日之后再祭奠两场奇袭之中死难的莲氏子弟。 祭典仪程繁复,需要祭奠的和参与祭奠的人员又多,雪千影和莲英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日日都要往返于宗祠和墓地之间。直到五月二十九,莲英生辰时,两人总算是忙完了,还抽空吃了一碗长寿面。 五月三十,雪千影终于得了空闲,去到莲康的院子里,看望莲清和莲泷。 莲泷跟雪千影本就不熟悉,又许久不见,而且正是怕生的年纪,雪千影怕招惹他哭嚎,只哄着抱了抱,送上了自己准备的礼物,就交还给保姆带着玩去了。 而莲清还记着大姑姑的承诺,见了雪千影,远远就扑上来,仰着头奶声奶气的问,大姑姑是来接她走的吗? 清儿的保姆,并不是之前雪千影回来过年时的那个。她见莲清如此,面露尴尬,想要拉开莲清,却见雪千影一把将小清儿抱了起来:“姑姑就是来接你的。愿不愿意跟姑姑去千灯?” 年仅八岁的小姑娘,甜甜地笑着,应着,搂着雪千影脖子,生怕她后悔似的,怎么也不肯松手。 保姆连声给雪千影致歉,想把莲清抱下来,雪千影却躲开了:“我已经与家主说过,要收清儿为徒。” 保姆脸上露出笑容。雪千影明显感到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雪千影劳烦保姆去看看莲康是否回来,她要带着莲清一起去向莲康辞行。保姆并不怀疑,行礼去了。雪千影看着她离开,多少也松了一口气,看着怀里的小清儿,笑道:“你真的愿意跟姑姑回去——说好了,跟姑姑回去之后,每日都要早晚修习,可是很辛苦的!” “清儿不怕辛苦。清儿愿意跟着姑姑。”莲清笑得依旧甜美,“清儿现在每日也要练功。”说着,莲清伸出手,给雪千影看自己的经脉,“姑姑,如今清儿已经入门了呢!” 雪千影一愣,直笑着说,清儿真有修习的天赋。要知道,莲清先前体弱,好不容易身体康健了许多,又赶上了莲氏遭遇奇袭,少不得是耽误了。直到新年之后,她才与年纪更小的子弟一起开蒙。到如今,不到半年光景,就已经入门,其进境速度,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雪千影。 保姆回来,说莲康已经回来,正等雪千影过去。雪千影抱着莲清过去,与莲康将事情详细说了,得了莲康的首肯,当日便要将莲清带到自己身边,两日后随自己一同返回千灯。 莲康请保姆带莲清回房间收拾东西,一并送到雪千影的住处。待人走之后,莲康这才一叹,说了实话。 原来新年之时,莲清的保姆回乡省亲,却恰逢家里遭了事情,一时半会儿赶回不来。莲康只能从族中仆役里暂时择选别的保姆照看莲清。 虽然新保姆也不曾怠慢莲清,但没有之前的保姆心细警觉,又比不上自小照看的情谊,再加上莲清自莲苹夫妇过身之后,莲清越发敏感细腻,对周遭的变化总会多想一些。于是这一老一小,实在处不到一块儿。于是莲康又先后给莲清换了几个保姆,结果还是不行。莲康只好拜托莲泷的保姆多多帮忙。 “偏偏泷儿也到了黏人的年纪,平日里总是黏着保姆不肯松手,生怕被姐姐抢了去。清儿越发不敢劳烦他的保姆……这一来二去,清儿的性情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了。幸而英儿把你找了回来,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这事要如何解决。” 雪千影听了,也叹息一声:“英儿在小蝶的婚礼上抽空与我相见,特意说起此事,我就猜到背后一定不简单。听他说,这里面还有别的事情?” 莲康不屑地笑了笑:“英儿不在这几天,璇玑已经出手,帮着料理干净了。是几个外面州府混进来的散修,心怀不轨。如今已经全被璇玑扔进了地牢,正着人审着,看看背后有无旁人指使。” “原来如此。”雪千影笑了笑,既然如此,全权交给容璇玑处理就好,自己不必过问。“对了,这几日我一直没有见过璇玑,虽说我莲氏的祭典她不必参加,但一直没露面,也实在有些奇怪。” “她安顿好那几个散修的事情,就带人去北境了。”莲康道,“兽人族提出一桩空前冗长的交易名目,无忌害怕自己有疏漏,便传信过来,请璇玑过去帮忙看看。” 雪千影笑着摇摇头:“他跟英儿这场戏,演了这么久,还没完呢。” “小孩子的把戏,他们高兴就好。”莲康倒是很纵容,又道:“无衣月前提了境界,如今已经是通脉境了。你记得备些礼物,来日见了送给他。” “好!”这种小事,雪千影自然欣然答应。 第1009章 进境 六月初六,雪千影带着莲清,走水路返回了千灯小荷别苑。 “姑姑,清儿也能御剑的。”莲清坐在船头的小桌旁,看着雪千影笨拙地摆弄茶具,很是郑重的说道,“姑姑不必顾惜我的。” “不是为了照顾清儿,”雪千影看着满桌案杂乱无章的茶具,笑了笑:“是姑姑自己累了,想要休息休息。” “哦。”清儿起身绕到雪千影身后,给她捏了捏肩膀,又帮她锤了锤腿。雪千影一把将莲清搂在怀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很是郑重的对莲清说道:“清儿,你是不是觉得,以后要仰仗姑姑生活,所以就要讨好姑姑?” 莲清神情懵懂,但实际上眼神之中却有几分迷茫,似乎再问,难道这样做不对么? 雪千影道:“清儿,你还记得,新年祭祀时,家主叔叔说过的话么?” 莲清眼珠转了转,似是仔细回想。可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莲英当时又说了很长一段,莲清又是小孩子,哪里能记得清楚莲英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雪千影道:“莲氏何以是莲氏?莲氏中人又是凭借什么安身立命、行走天下的?” 莲清瞪着大眼睛,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当时叔父只问了这几个问题,并没有说过答案呀!” “那小清儿听了这几个问题之后,回去仔细想了吗?”雪千影捏了捏莲清的小脸儿,七八岁的小姑娘,真是太可爱了。茫然可爱,懵懂可爱,冥思苦想的样子也可爱。 “想了,想到很多。可我说不出来。”莲清捧着脸,看着雪千影,希望她能直接告诉自己答案。 雪千影摸了摸她的头:“这几个问题说起来,姑姑能说上一整天。可今天,姑姑只教你一点。” 莲清抬起头,虔诚地看着雪千影,期待她口中说出的话。 雪千影变得很郑重:“莲氏子弟,不必讨好任何人。” 莲清托着腮,陷入了思索之中。养在深宅大院的子弟,远不及雪千影这等出身市井的,甚至一些小世家出身的子弟心智早熟。这句话雪千影四五岁就懂了,尹横尹默他们,或许七八岁的时候也能悟出几分来。但对于莲清来说,就足够认真想上好几天了。 时光如流水,逝者如斯夫。夏去秋来,又渐渐入冬,转眼间就到了十月。这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雪千影的修为精进了不少,身手已经超过了很多悟道境高手。而小清儿更是进境神速,已经突破了通脉境。 雪千影很高兴,借着给修正过生辰的名义,特意摆了酒宴,发了请帖,为她庆祝。 酒宴办得很热闹,不仅莲英、莲萱、容璇玑来了,尹默、尹横、莲芊、齐咸也都来了。甚至就连莲康也特意赶来,只为喝一杯水酒,之后又匆匆离去,不知是办什么要务去了——雪千影也没问。 前来喝酒的人不仅为修正送上了生辰贺礼,还为莲清带来的礼物。旁人送的大多是些吃的玩的,毕竟莲清如今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子。但雪千影却颇为有心的,送给了莲清一件兵器,一把与挽风踏月材质、形制都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了一些、颜色也略有不同、又省去了纱幔和珠帘的罗伞。 这把伞的伞面选得是黑色的纱缎,上面用金线织成了一幅荷塘夜色图。伞顶与挽风踏月类似,雪千影选了一颗金色珍珠。伞骨和伞架也都被漆成了黑色,伞柄包了金,下面还挂上了雪千影特意托夜小婉亲手编织的流苏。 “这里有个机关,可以抽出剑来。”雪千影撑开罗伞,给莲清讲解,“我特意命家中的工匠打造了一把细剑。剑身也照寻常短些,现在用着应该正好。将来若是嫌短了,还可以延长伞杆,里面也换一把长剑。你先试试看,顺手了再开刃。” 莲清比划了一下,对姑姑送的兵器十分喜欢。抓在手里,几乎不肯松手。 因为是庆贺喜事,修正破例允许雪千影饮酒,自己也少见的斟满一杯。在恭喜了寿星和莲清之后,莲英悄无声息地换了位置,凑到了雪千影近前。 莲英道,按照雪千影和莲康的建议,如今莲氏之中,开蒙已经不只是出尘诀,也会为子弟讲解红尘道。只是在和红尘道对个人资质太过严苛,如今莲氏之中,除去跟随雪千影的莲清,和另外三两个子弟之外,剩下的还是以出尘诀入门修习。 “不过,修习红尘道的子弟普遍进境较快。却不说清儿已经到了通脉境。另外几个,也都在启蒙短短数月之内,踏入了入门境。”莲英道,“所以我特来与师姐商量,可否将红尘道推而广之,交于长州其他世家。还有聚州迁过来的世家,是否也该一视同仁?” “你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幕僚智囊,这种事情,还要来问我?”雪千影不禁玩笑道。 莲英却正色道:“发蒙乃是各个世家重中之重的大事,自然要跟师姐商量。再说,这红尘道乃是雪靥传给师姐一人的。师姐愿意拿出来,那是师姐的格局。可教给谁,不教给谁,也该由师姐决定才是。” 雪千影想了想,点头同意,但还是建议莲英,按照之前他们的构想,设立大讲堂,将州府上下所有适龄开蒙的子弟,集中在一处,请莲氏的名师讲解出尘诀与红尘道:“这样一来,不仅能够提升整个长州仙修启蒙的质量,还能节省各家的人力。也算是一举两得。” “好,就按师姐说的办。具体的细节,等我回去和璇玑好好商量,保证办得稳妥就是。” “你呀,如今越发依赖璇玑。可别把她累坏了。” “师姐放心。事情都是我们商量着计划,但执行起来,大多还是依靠尹默他们。如今芊儿和齐咸他们也都越发利落起来。我进来时常恍惚,仿佛家中还像之前那般繁茂兴盛,好像从未经历那一场大难一样。” 雪千影拍了拍莲英的肩膀,没等她说什么,修正不满的扑过来,拉着两人的袖子:“说好了是给我过生辰,你们却在这里没完没了的说悄悄话!十六娘辛苦操持的席面,可不要辜负了。” 第1010章 婚帖 既已入冬,天气寒凉,雪千影一改从前勤修苦学,每日延后一个时辰起身。夜小楼不必每日相陪喂招,自然也乐见。但夜小婉向来勤奋,从不偷懒,还拉着修正每日早晚功课从不间断。修正苦不堪言,少不得要与雪千影和夜小楼抱怨。却常被夜小婉撞见,抓他修习就更加起劲儿了。 雪千影本来也安排莲清每日多睡一个时辰。毕竟小姑娘现在还是以长身体最为要紧,多吃多睡才好。偏偏莲清天资过人,却无半点恃才傲物之心,见贤思齐的性情随了莲苹。眼见有人勤奋刻苦,便有样学样,与夜小婉和修正一起,早晚功课,没有半点懈怠。修正见小姑娘家尚且如此,渐渐也不好意思再喊辛苦。没过半月,便有明显精进。 于是修正就更不敢喊苦了。 天机三十二年,注定不会平静。十月底,眼见步入寒冬,万物蛰伏,只待来年春光。甚至不少人家都开始着手筹备新年事宜。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歪风,说昔年珍珠夫人难产、夜一令殉情而死,并非真相,而是夜一行从中做了手脚,害死了弟弟和弟妹,只为贪恋权柄,把持夜氏。 消息传到小荷别苑,夜小婉有焦虑,在夜小楼面前一个劲儿地为夜一行说尽好话,直言相信伯父的人品,不至如此。夜小楼关上门不知与妹妹说了什么,夜小婉终于不再提此事。而转过头,私下里,夜小楼对雪千影说,看来族中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想要谋夺家主之位了。 “那你要如何?” 夜小楼摇了摇头。伯父并未传信给他,所以局势应该尚在掌控之中。若真是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再出手,与夜一行里应外合,稳定夜氏不迟。 这终究是夜氏家事,雪千影见夜小楼举重若轻,于是也没有放在心上,继续躲在小荷别苑,每日教导莲清,闲来勾画花样,过自己优哉游哉的小日子。 又过了几日,到了十一月初二,雪千影少见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接连落雪两日,天气苦寒,雪千影围了厚厚的氅衣,在院子里吐纳片刻。睁开眼睛,就看见夜小楼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拿着几张大红的喜帖。 “怎么,你家哪个弟弟妹妹要成婚,发帖子邀你回去?” “是他们才不会给我发这东西。”夜小楼一笑,走上前摸了摸雪千影的手,确信不凉,这才放心,把帖子递到雪千影手里,“是流雨。他要和乐上成婚了。” 雪千影微微惊讶,但并不意外:“乐上终于肯松口嫁给他,真是不容易。”雪千影拿着喜帖,“咱们要去的吧?” 夜小楼点点头:“婚期还有半个月,咱们早些出发,乘船去,也来得及。” 雪千影想了想:“阿正和婉婉也该一起去吧?那我叫清儿回白鹤住上几天?” “流雨给阿正和婉妹都单独派了帖子,小家伙,两年不见,越发周全了。” “你这个语气,啧啧,还真像个老师父的样子。”雪千影笑着嗔怪一句。 “哈哈,当然了,我可是喝过他拜师茶的。”夜小楼得意的笑着。 送走莲清之后,四人乘船逆流而上,几日后抵达龙池,再顺流而上,抵达洞庭。雪千影本想去找莫雪歌一同前去,却收到了修齐的回信,说是莫雪歌去了生州探望妹妹,并不在兴亿。于是一行人又是游山玩水,走了四五日,终于在十一月初十到了幽兰城。 远远的,就见胡杰亲自等候在城门外。 “你是来迎我们的?”夜小楼也感到意外。 “乐上说你们这两天该到了,果然算得很准,我从昨日在这里等的。”胡杰嘿嘿一笑,与四人一一见礼。又多打量了几眼雪千影:“无常元君总算大安了!” “听说阿正他们之前为了帮我寻药,没少麻烦你们,如今终于可以当面致谢了。”雪千影颔首道。 胡杰摆摆手:“元君这是哪里话,没有元君,我等怕是早就饿死在苦寒之地了。”说着,胡杰摊开手臂,指着城门来往的百姓商贾给他们看,“现在我幽兰城,不说人人穿金戴银,但比起两年前,那是天上地下的日子了。” 雪千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确实,来往很多百姓虽然大多穿得还是布衣,但大多很新很干净很体面,手中的包袱,推的车,挑的担子,照比两三年之前,确实不能同日而语。 至于那些商贾,穿着就更华丽体面了。 “看来你们商会这两年没少赚钱啊。”雪千影笑道,“给乐上交了不少税吧?” 胡杰将几人让进城中,边走边道:“现在幽兰城中不止我们一家商行了。我们之前的商行也改了,专门做药材的生意,又成立了新的商行,专门做崖蜜——不少行商看见崖蜜赚钱,也慢慢留了下来,跟我们抢生意,还有一些个本来靠采蜜为生的百姓,虽然单个本钱不够,但大家聚合起来,也能做起来。再加上莫氏的大商行,现在城里的崖蜜商行就有七八个。虽然抢生意的多了,但生意却更好了,比之前只有我们一家的时候赚得还要多。” 听胡杰说着话,夜小楼也打量着城中的光景。幽兰现在已是寒冬时节。之前他们来的时候街上萧条,除了几条主要街市之外,几乎碰不到什么人。现在街上行人往来,真有繁华大城的模样了。 “去年,流雨也不怎么往外跑了,他把乐上给他攒的钱要出来,开了一间大客栈,”胡杰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座高楼,“下面是食肆,上面是客房。专门做来往大商贾和世家子弟的生意。有他这个悟道境的仙修做东主,大家也都给面子,没人敢闹事,这生意就这么做起来了。据说他这一间客栈,不比我一个商行赚得少呢。” “这孩子也算定性了。”夜小楼欣慰一笑。 “那是,有云齐天士弟子的名头在,这小子简直是横着走了。”胡杰撇着嘴看似嘲讽,脸上却带着快意的笑容。 第1011章 不逊 胡杰见几人对乐上和流雨这些年的生活很感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又说了很多关于他们的趣事:“当初他开客栈,乐上还怕他是一时兴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结果人家说,要给乐上攒聘礼,气得乐上拿着扫帚追打了他两条街!哈哈哈……” 几人听了也都大笑起来,夜小楼更是摇摇头,这孩子,年纪长了,有担当了,可这性情却一点没变。 “到了。”胡杰突然在客栈不远处一大片宅子钱站定,炫耀的说道,“看,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私房钱给乐上起的宅子,后门出去一拐弯就是善堂。怎么样,很气派吧!” “茕茕,这规模不输你的小荷别苑!”夜小婉左右大量了一下,感慨道。 “小荷别苑是圆形的,又在湖中岛上,虽然看似规模更大,但这宅子,似乎要更气派一切。只是,这么大片宅子……乐上一个人住?”雪千影也被惊到了。 胡杰摇摇头:“年纪大了的孩子,做工的,或者出来做事的,总不太合适跟小孩子们一起挤在善堂,还没成家的都陪着乐上住在宅子里。成了家的再另行安置。哦对了,善堂那边这两年也扩建翻修了两三次,你们过去怕是也认不出了。” 走到门口,一个半大孩子见胡杰带着生面孔回来,知道是贵客来了,行了个礼,转身跑进宅子,不多时,就见乐上亲自迎了出来。 “哪有新娘子亲自迎客的道理?”夜小婉拉着乐上的手,“果然是人逢喜事,乐上的手都比之前嫩了。” 但乐上的神色显然有些不自然:“流雨去待客了,过一会儿回来,你们快请进。” 雪千影和夜小楼对视一眼,也没说什么,跟着乐上往里走。而胡杰这时则告辞离开,乐上和流雨的婚事是大事,有很多事需要他亲自去张罗,他这个老大哥,可是比一对新人还要忙呢。 越过一进院落,里面便算是内宅。夜小楼和修正迟疑了一下,毕竟是新娘的宅邸,他们两个外男显然不太合适。但乐上还是热情的邀请他们到里面说话。 “云齐天士是流雨的师父,是长辈,修先生是我们幽兰城的恩人,你们就不要在意那些虚礼了。”乐上正说着,突然听见边上的跨院里传来一阵喧哗吵闹。 没等乐上说要去看看,一个将将成年的孩子跑了过来,见雪千影等人在此,欲言又止。 “这是出了什么事?”雪千影看着那孩子,又看向跨院。 “是有人来找流雨。”乐上见瞒不住了,也就不瞒了。 “什么人?”夜小楼问道。 “宁州白氏的人。” “他们找流雨做什么?”夜小楼蹙眉。 乐上犹豫了一下:“之前有白氏的人过来,以行商的名义探矿。被流雨给撵走了。这些人可能是来找场子的。” “我去看看。”夜小楼拔腿就走,“好歹我是流雨的师父,出面干预天经地义。” 夜小楼有些生气,不论流雨是什么身份,人家大婚在即,白氏的人却打上门来找麻烦,实在是太不懂事。此前他还觉得白景行是个恭谨知礼之人,现在投靠了泽氏,势力越发壮大,这行事也越发跋扈了。 “我随你去。”雪千影从乾坤袋里找出一样旧物,掂在手中,“这白氏家主令,上次换伏龙甲的时候没用上,也不知道这次还管不管用。” “不会打起来吧?”夜小婉偏过头问修正。 修正冷笑一声:“你就祈祷别打得太狠吧。”但愿那些人别总想着看人下菜碟,轻视了雪千影。外人不知道,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雪千影的修为已经恢复到了昔日的水准不说,更因修习方法的缘故,多了几分诡谲的变化,寻常高手碰上了,包管要吃亏。 两人来到跨院里,流雨没有拔剑,但满脸的怒意。来人是白氏一个族老,很眼熟,但雪千影和夜小楼都想不起名字了。他身后站着七八个仙修,各执刀剑,有两个应该是已经挨了揍,脸上带着淤青。 见是雪千影和夜小楼来了,流雨有些讶异,又很是抱歉的笑道:“到底还是把你们给惊动了。真不是待客之道。”说着,对夜小楼行了晚辈礼,对雪千影只是一抱拳。 夜小楼笑了笑,故意带着些宠溺:“不怪你,是我们来得巧了。” 雪千影也微微一笑算是还礼。两人转过头看向白氏族老。 那中年人抱着剑,下意识的退后几步:“两位不是在小荷别苑将养么,怎么跑到这来了。” “这位前辈,”夜小楼上前一步,淡淡一笑,天然带着一脸傲气,“流雨是我弟子,他有什么事,自然我这个师父是要出面的。” 没等那族老接茬,他身后一个仙修不屑冷哼一声:“夜少主,哦不,夜公子,差点忘了,你已经被逐出家门了,还站在这里,充什么大个儿!我白氏与幽兰之间的事情,是非曲直,总得流雨自己说句话,用不着你管!” “住口!”白氏族老连忙出声呵斥,但已经来不及。宁州的尸人处置是泽氏出手,白氏中人大多不知雪千影和夜小楼曾为此奔波。他一见两人,便知族人少不得要轻视二人,心中已经起了提防,却还是没能拦住手下人无礼。 眼下只能尴尬地看着夜小楼,试图回旋:“云齐天士,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计较。” 夜小楼冷笑一声,看都不看那仙修,只盯着那族老:“既然是小孩子,更要趁着没长歪,小惩大诫,扶他走正路才是。” “你说什么……”那子弟不忿夜小楼如此态度,更不懂自家长辈的回护,拔出佩剑,就要冲上来与夜小楼“理论”。 夜小楼轻轻一叹,不见身形动作,手也抄在身前一动未动,只是眼睛稍稍眯起,那名出言不逊的仙修,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摔在地上,吐了两口血,想捂胸口,又想揉腿脚,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1012章 冲突 发威之后,夜小楼还不解气,出言揶揄道:“山中岁月长。我竟不知道,现在白氏的门风家教已经堕落至此,我与你家长辈说话,一个通脉境都敢插嘴了?还是说,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仙修拔剑即为不死不休的规矩?那我今日便好好教教你,来日再代家族外出行走江湖,也好长些记性。” “你……夜云齐,你不要欺人太甚!”一个略微年长的白氏子弟说道。 “欺人太甚?我欺人太甚?”夜小楼背着手,上前几步,看着说话的白氏仙修,脸上带着笑意,“我要是真想欺负你们,你们还有命跟我说这话?” 夜小楼周身气势一变,并未释放威压却足以压制众人。白氏众人纷纷拔剑出鞘抵抗。两个年轻的子弟,趁机双方对峙连忙冲到伤者身边,带着他退出了小院。 白氏族老脑子里正想着如何说服夜小楼罢手退让的说辞。一时间忘了周全自家人手。又觉得夜小楼蛰伏这么久,又经历了身份变化,性子总该磨平了些,不至于跟一众寻常仙修计较太过。结果那个年长的子弟,乃是伤者的亲堂兄,眼见自家长辈并未呵斥阻拦,急于要帮堂弟找回颜面,大声道:“族叔,不用跟他废话,一个家族弃子,算是哪根葱,也来管我们白氏的闲事!” 说着更上前一步,剑指夜小楼:“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云齐天士,收了个同样被逐出家门的流雨做弟子,夜小楼,你可真让你死去的父母脸上有光啊!” 另有人上前帮腔:“夜小楼,你放着父母的血海深仇不去报,只顾着在外人面前逞威风,松风天士泉下有知,也要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羞愧!” 松风是夜一令的号。果然玄州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天下。在外人看来,自己这个躲在小荷别苑却不肯返回玄州为父母之死查清真相的人子,既窝囊,又不孝——不知这是不是夜一行故意为之,但既然夜一行并未传信给他,那么他也不必做些什么,顺水推舟就好。 夜小楼的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就想了这许多事情,但他脸色虽然未变,只抬手拨了拨额前碎发,眉头轻轻一挑:“看来,我方才说的话,你们都没放在心上啊。”夜小楼说着,微微一笑,手腕一翻,从乾坤袋中抓出破立,却并未出鞘,只在身前拄着,目光扫过白氏众人,脸上并无半点杀意,但越是如此,便越是骇人。 白氏族老赶紧上前一步,将夜小楼挡在身前:“云齐天士,有话好说。不要动手。” 夜小楼用下巴指了指他身后的几个拔了剑的白氏子弟:“前辈这话与我说不着吧。不妨先管好自家人再与我说话!” “先管好你自己!”说着,两个白氏子弟提着剑就冲了上来,一副要与之拼命的架势。 夜小楼身后,与流雨站在一处的雪千影无奈的揉了揉眉心,这帮人真是愚蠢,他们难道就不明白,夜小楼之所以能与她和莫雪歌并称小三圣,靠得从来不是天下第二世家少主的身份,而是他自身的修为和本事么? 也对,这些依附于家族的吸血虫凌霄花,可能永远也不会懂他云齐天士的骄傲。 今天这事儿,若是放任夜小楼发火,怕是不好收场。尤其又提到了夜小楼的父母,那可是这位云齐天士少有的逆鳞——毕竟夜一行残害手足的事情还没说清楚呢。 既然如此,此事就只能由雪千影来收场了。她上前一步,走到夜小楼近前,与之对视一眼。夜小楼有些无奈,他明明不想动手,可就架不住总有人找死。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再忍让是最没用的,这招早在夜云台时他就试过了。 雪千影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后,自己上前两步,将手中令牌递给白氏族老:“这是当年我与老家主的一点渊源,还请前辈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与流风为难。” 白氏族老眼见有台阶可下,瞬间松了口气,换了笑脸。雪千影他们手里有一枚白氏家主令的事情他知道。当年雪千影对白夫人有恩,即便是白氏与无常元君决裂,也不能不认,不敢不认,不然面子上过不去,名声也不好听——更何况,从名义上来说,经由琵琶岭一战,世家与雪千影之间已经算是恩怨两清。而有了这枚令牌,今日之事也可以终了,上上下下也都能交代过去了。 白氏族老心中一叹,今日他本来想得是自己带人威压流雨,逼他将幽兰城的矿产交出来——世家之间有约定,虽然白氏跨州探矿不讲究,但只要率先开采,矿产就是先到先得,就是莫雪歌也说不出什么。可没想到,竟然撞上了夜小楼和雪千影。本来这两人也是讲理的,哪怕白氏索要矿脉不成,也能全身而退,没准还能博一个宽宏之名,可没想到,被几个愚蠢的手下全给搅合了。 白氏族老正要说些好听的,与他同来的另一名族老却突然冷笑道:“拿老家主的信物号令新家主,雪姑娘这事儿,做得不妥吧。” 雪千影一蹙眉。自从琵琶岭之后,世人皆道她一身修为尽毁,废为凡人,若不是夜小楼恩无忌等强取豪夺四处寻药,若不是修正使出看家的本事从阎王殿抢人,怕是她早已经命归九幽。但即便如此,无论何人见了她,还是会尊称一声无常元君的。便是百姓仆役不认得她,也会出于礼貌,称一声娘子。 而这名白氏中人,开口闭口雪姑娘,这算什么?挑衅还是折辱? 领头的白氏族老更是心里一凉。完了完了,一日之内,连捅云齐天士两道逆鳞,今天怕是自己能活着回去就算是命大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出来的几个人,一边骂着蠢货,一边心里已经开始筹算抚恤的事情了。 “你叫我什么?”雪千影笑了,一把拉住发怒的夜小楼,看向那名族老:“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第1013章 珍惜 “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一股莫名的压迫感,突然在跨院里弥漫开来。就好像天地之间所有的灵气全都被人瞬间抽走一般,不仅呼吸困难,就连汗毛孔都似是被什么东西堵塞,憋闷难当。在场除了夜小楼,就连远远旁观的流雨,都觉得五脏六腑被人攥了一把似的。更别说几个白氏的年轻子弟。 挑衅的那名族老,当下动作一滞,继而瞳孔一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鼻鲜血涌出,急喘着说不出话来。 领头的白氏族老连忙运起灵力抵抗,除了惊惧更是讶异,云齐天士陪伴雪千影在小荷别苑修养,不到两年光景,实力竟然恐怖到这种程度了? 而且,他看夜小楼一脸轻松无奈的表情,好像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威压一院子的人,还能这么轻松,若是真的打起来,将他带来的所有人手全都屠杀殆尽,怕也用不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吧? 夜小楼叹了口气,上前两步,伸手轻轻扯了扯雪千影的袖子。雪千影这才收了威压。笑着对跪地不起的挑衅之人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方才叫我什么?” “雪……无常元君。”那人终于喘匀了气,人在矮檐下,只能低头认栽。心中却仍旧不屑,不过是仗着云齐天士在此相帮,若是再来一次琵琶岭,看你还能不能这般嚣张。 夜小楼看着他的神情,淡淡一笑。若是再来一次琵琶岭,结局就算未必跟之前反着来,怕也要众世家好看。 “云齐天士,无常元君。”白氏族老抱拳道,“今日之事,全怪我白氏办事不够周全。况且这枚家主令,乃是报偿昔年恩义,我白氏不能不认。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开矿的事情,我白氏就此罢手。但流雨打伤了我家几名矿师,总是需要拿出个态度出来!” “态度?你们白氏跑到我康州来探矿,妄图抢占我康州的矿产,还欺辱我康州百姓,如今还要污蔑我康州仙修的声名,我莫雪歌还没跟你要个态度,你倒是先来难为我的人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跨院的大门洞开,一身盛装的莫雪歌,身后跟着修齐、莫雪蝶和泽世先,带着一队护卫,傲然走了进来。 “莫家主。”众人连忙俯首行礼。莫氏如今仍是西南第一大世家,别说白氏几个族老和年轻子弟在此,就算是白景行亲至,也得低头。而流雨这边,就算不提之前的交情,但幽兰乃是莫氏治下,作为维护地方的散修,自然要对主政世家的家主以礼相待。 更何况,这位还是自己和乐上特意请来观礼的贵宾。 雪千影和夜小楼则只是点了点头,各自向后退了两步。毕竟在外人眼中,他们双方的关系仅仅是因为尸人一事而“稍稍缓和”,并未恢复从前那般交心。出于谨慎起见,外人面前,还是要做足戏码,以防万一的。 “白氏真是越发好大口气。”莫雪歌都不用正眼看待这些白氏中人,超前走了两步,又站定,双手抄在身前,眼角眉梢尽是跋扈,神情更是倨傲:“想要我康州的矿,不是不行。叫白景行想好了条件,来兴亿找我谈。再敢像今日这般,偷偷摸摸又仗势欺人,我决不轻饶。” 那白氏族老还想争辩几句,却见莫雪歌突然手臂一震,此前那个对雪千影出言不逊、被威压在地、已经口吐鲜血接近人事不省的白氏族老,竟随着这一震,横着飞出了院子。 好半天才听得一声坠响,应是被摔在了门外的石板路上。估计要内伤之上,再添外伤了。 白氏众人似乎终于想起了畏惧为何物,连忙行礼告辞,架着几个伤员,又带上了门口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眼看就要断气的族老,逃命似的走掉了。 等到人终于都走远了,院中几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流雨重新上来见礼问候,莫雪歌也收了气势换了笑脸,摆了摆手:“免了免了,你是新郎官,拜天地拜高堂拜新娘子,怎么能对我行大礼。” 流雨也笑道:“莫姐姐掌管康州,也算是一方父母。自然是拜得的。” 莫雪歌嗔怪地笑着:“你这小子,越来越油滑,也不知乐上究竟喜欢你什么。” 流雨顺杆爬,挠了挠头,憨笑道:“自然是喜欢我这个人呀。” 众人听了皆放声大笑。雪千影挽着莫雪歌:“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我又不是阿正,斗嘴不是我强项。”莫雪歌眼波流转,又说要去看新娘子,流雨指了指隔壁院子,又道,此番大婚,宾客不少,自己得先过去应酬一番以免失礼人前。莫雪歌雪千影他们都是老熟人,与旁的宾客不同,自然是入内宅,交由乐上亲自招待才好。 “那你快去,不要与我们耽搁时间了。”雪千影打发他快走,又给夜小楼使眼色。夜小楼会意,搂着流雨,玩笑道:“走,我与你同去,为师给你撑撑场面。” 流雨哭笑不得。泽世先也道,自己是来看热闹的,再说莫雪蝶跟雪千影她们也肯定有悄悄话要说,自己跟着女眷不方便,不如随夜小楼和流雨同去,没准还能帮帮忙。 “阿先如今是生州之主,身份比我还高呢。”夜小楼笑道。 “夜九哥,你这嘴,可还真是得了修先生的真传!”泽世先羞红了脸,气得直跺脚。 “哈哈哈,”夜小楼笑了起来,“也不知道隔壁的修正接二连三的被人提起,耳朵热了没有?” 三个少年郎有说有笑地先走了。雪千影引着莫氏姐妹回到主院,与乐上夜小婉修正几人简单说了偏院里发生的事情。修正道:“既然如此,我也去帮帮忙,沾沾喜气。”乐上见状连忙叫人,带修正去找流雨他们。 等他走了,乐上这才面露忧色:“白氏中人如今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之前因为觊觎晋州佟氏遗留的东西,已经跟青氏起了好几次冲突。如今,虽然有莫家主出面,怕是仍旧不能善了,也不知……” 莫雪歌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呀,哪有一点新娘子的样子。这些琐碎事,便是要想,也是大婚之后的事儿了。你现在第一要务,就是养好精神,准备出阁!”莫雪歌伸手摸了摸乐上的脸,“保养得还算不错,没被幽兰的寒风吹皴了。大婚仪程如何,你这里有没有六福齐全的长辈开脸梳头铺床理帐?若是没有,我从莫氏找几位,也来得及。” 第1014章 同时 乐上推辞了莫雪歌的好意:“莫家主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和流雨成婚的消息传出,城中很多百姓和商行都想来沾沾喜气,特意择选了十名六福齐全的老夫人来帮我周全仪程。女眷这边很多琐碎事也都是她们在以长辈的身份帮我操持。所以……” “原来如此。”莫雪歌只是提议,便是乐上拒绝也不以为忤,“也好,外面调来的人,哪有知根知底的人贴心?再说,城中百姓爱戴你,这份人情不能辞,免得寒了百姓的心。” “莫家主说得极是。” 雪千影道:“大婚仪程准备如何了?” “都是流雨和胡杰他们张罗的,我除了自己出门这摊事儿,什么都不知道。”乐上自嘲地笑着。 “你可以问我呀。我大婚是按照康州习俗办的。流雨天士便是再别出心裁,大体上也不会差出很多去。”莫雪蝶笑了起来,两颊带着红晕。 雪千影见她如此,心知她与泽世先这些时日应是过得很不错,至少是琴瑟和鸣,心里也替她欢喜。 “婚嫁是人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乐上,于公于私,我都为你高兴。之前还和茕茕提起,怕你一直矜持,不肯松口,错过了眼前人。如今你能想通,真是再好不过了。”莫雪歌拍着乐上的手,语气缓缓,但心意诚恳。 一旁莫雪蝶和雪千影、夜小婉也都跟着点头。 乐上笑道:“你们放心,之前……流雨比我年纪小了不少,又有师徒名分。我思前想后许久,就是不敢走出这一步——可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你们说得对,遇见一个可以相守一生的人不容易。之前是我一叶障目,执着虚妄。往后不会了。” “我和夜小楼收到消息就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改得了你这顽石心。”雪千影抱着胳膊,靠在一边笑道。 乐上突然抚掌:“不对啊,你们都……你们都是早就知道流雨对我……”乐上说着,脸颊浮上红云,又挠了挠头,颇有些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这孩子,可真是……到处乱说话的毛病,也不知几时能改。” 雪千影和夜小婉笑成一团,莫氏姐妹也笑得直不起腰。 但雪千影还是帮流雨解释道:“你别冤枉人。流雨可什么都没说过。我们啊,都是自己看出来的。你以为谁都像你,自欺欺人?” 夜小婉也道,她第一次见两人,就猜到了流雨的心思。 “为何?” “流雨看你的眼神,与我家九哥看茕茕时,一模一样。但凡见过几对恩爱夫妇的,都能看得出来。” 乐上见她们越说越夸张,红着脸,羞怯地说,自己要去查看婚事筹备,请她们自便。 莫雪蝶和夜小婉却不肯放过她,前者说自己刚成婚不久,对婚俗和礼仪都还很熟悉,可以帮她参详。后者则自称是针黹大家,要去帮她验看嫁妆。俩女一左一右,都容不得乐上推辞,夹着她就走了。 “她们去忙正事,我们怎么办?去城中走走?这幽兰城我可很多日子没来了。”莫雪歌挽住雪千影的胳膊。 “好。”雪千影答应道。两人给宅子里的小孩子留了话,便携手出了宅子,也没什么目的地,随便找了条街道,就胡乱逛了起来。 “你有事找我?”雪千影先开口问道。 “嗯。要动手了,跟你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候来不及通消息,让你在小荷别苑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倒不至于,我又不是没经过战事——你要动哪里呀?”雪千影这半年间多在小荷别苑,只顾着教导莲清和恢复修为,天下局势丝毫没有分心关注过。听见莫雪歌这么说,多少有些惊讶。 “怀州和晋州同时动手,晋州必然能够拿下,怀州看情况,自然是都拿下来最好。” 雪千影沉默了片刻:“同时与洪氏和青氏两家开战?你有把握?” 莫雪歌笑了笑:“晋州是幌子,已经跟青氏谈过了。但青氏身为如今天下地域面积最大的世家,不能示弱,所以还是要打一架。趁机帮他铲除异己,便算是报酬了。至于怀州,我和洪立华还在谈条件,若是谈成了,便与晋州一样,谈不成就打,我也不怕她。” 雪千影有些惊讶,又有些疑虑:“晋州地方不大,但守着天台山,道路畅达,是走陆路入西南的要道,好矿师也多,青氏为何要拱手相让?还有怀州。洪氏三姐妹各有志向,洪立华一直想要从洪氏独立出来,如今自领怀州一地,须得怎样的条件,她才肯退让?” “晋州千好万好,可最大的不好,乃是与鳞州之间隔着琅环山,对于青氏来说,不易掌控是一点,地理上与宁州更近,是另一点。青元与其千日防贼般提防白景行觊觎晋州,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与我莫氏合力,夹逼宁州,扼住西南陆路咽喉,也以免泽氏的势力在西南愈演愈烈不可收拾。” “倒也很像青家主一贯的谋划。”雪千影笑着点点头,算是被说服了。 “据说是朗公子的遗策。说起朗公子,可真是个妙人,死前就判断了天下局势。听闻,他卧于病榻之上,呕心沥血,为青氏定下争霸中原的八条计谋。放弃晋州结盟我莫氏,便是其中之一。” 提起青朗,雪千影难免唏嘘伤怀,却又不好表露太过,只眨了眨眼睛,示意莫雪歌继续说下去。 “至于怀州,有件事你们可能远在东部,未曾听闻。洪立妍最近断了怀州补给,要洪立华自力更生,或者说叫自生自灭。” “……亲姐妹,何至于此?”雪千影甚为不解。 “倒也并非洪立妍一人的主意。据说是整个洪氏的决断。洪立妍一直不想洪立华单独主政一州,她那个父亲,之前还是个贪图安稳的货色,最近见天下乱象频生,突然生了狼子野心,想要将怀州并入迟州版图,趁机以怀州为跳板,蚕食聚州。”莫雪歌说着,摇了摇头,“洪立华并不认为洪氏此时扩张是个好主意。不如保持怀州独立,进可攻,退可守。只是父女姐妹之间,没能达成共识。” 雪千影幽幽一叹:“原来如此。可若是洪立华让出了怀州,岂不是与叛出家族无异了?” 第1015章 臣服 “若是洪立华让出了怀州,岂不是与叛出家族无异了?” 莫雪歌点了点头:“这也正是她犹豫的原因。若是怀州真的归了莫氏,她就回不了家了,天下之大,却不知能去往何处,也是可怜。” 雪千影眼珠转了转,脑子动得飞快,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阿横,你帮我给洪三小姐带句话。” “嗯,你说。”莫雪歌也很好奇,雪千影要跟洪立华说什么。 “北境虽是偏远苦寒之地,但天宽地广,大有所为。”雪千影背着手,看着莫雪歌。莫雪歌想了想雪千影这句话,也看向了她。两女相视而笑,心领神会。 逛了小半日的街,雪千影和莫雪歌找了个茶肆歇脚。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冒头一看,一个身着白衣、看不出哪家服色的年轻男子,坐着轮椅,身后跟着几个护卫,正在与店家理论。雪千影和莫雪歌简单听了几句,约么是店家嫌弃这公子腿脚不方便,不想让他们进店。 “这掌柜的,真不会做生意。”莫雪歌冷笑道,“这样不方便,还要出门,必然是有要紧事,与他一些方便,出手必然阔绰。放着大好的银钱不赚,还要落得一个欺人的名声。我若是店家东主,一定要换个会做生意的掌柜来打理这店面。” 雪千影也笑:“你呀,做家主还真是委屈了你的经商才能。” 莫雪歌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儿:“小时候小蝶刚出生不久,我还跟我娘亲说过呢,若是妹妹将来更出息,就让她继承莫氏,给我点本钱就行,我离家去经商,用不了几年,包管我莫雪歌的商行能开遍天下!可惜,不给我这机会。” “这也不难,将来你选定了继承人,早些让他接手家族,你来找我,我给你出本钱,看看你那时的心气儿,还不够不够把商行开遍天下?” “你这叫抬杠!”莫雪歌白了雪千影一眼,就听见楼梯上有动静,扭头一看,竟是那几个护卫,抬着轮椅上了楼。 “这可有点奇怪了。本身行动不便,不再一楼待着,上来做什么……诶,茕茕,那看坐轮椅的公子,是不是有点眼熟啊!”等她回头再看雪千影时,雪千影已经起身迎了过去,连忙丢下手里的瓜子儿,也跟了上去。 “白二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雪千影抱了抱拳。 白弁星欠身还礼,没有说话,回身给周遭几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几人忽的散开去,不多一会儿,竟然将整层楼的茶客都给清走了。 白弁星这才笑道:“无常元君,莫家主,你们可别觉得我跋扈,方才在楼下已经会过账了,给足了三倍呢。” “先是你们家族老带人过来,接着你又亲自过来,看来你们白氏对幽兰的矿志在必得呀。”莫雪歌将两拨人联系起来,不禁冷了脸。 白弁星连忙摆手:“矿不矿的,跟我可没关系,莫家主不要迁怒。我此来是特意找无常元君报信的。” “哦?二公子找我有什么事?”雪千影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白弁星示意雪千影凑近些,这才小声道:“泽氏要对潇氏动手。还请元君帮忙传信,叫潇家主谨慎提防才是。” 雪千影一愣,很快眯起了眼睛:“白二公子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白弁星丝毫不做隐瞒:“泽世光派人与兄长议事时,我偷听到的。若是换做别家,此事倒是与我无关。可昔年潇清欢还是少家主的时候,帮过我,如今我这样子,实在谈不上如何报偿,只能趁着幽兰城里有喜事,算准了元君会来,假借去药王谷求医的名义,绕路这里,请元君帮忙报信。” “我记下了。”雪千影应道,又郑重地对白弁星行礼致谢:“我先代潇家主谢过二公子的恩义。” 白弁星却摆了摆手:“若无潇清欢,我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就连我家兄长也不知情——幸好他不知道,不然我怕是没办法出来的这样顺利。” “我再多问一句,二公子可知泽氏要几时动手?” 白弁星看着雪千影,轻轻地摇了摇头:“究竟几时,我没听到,问过兄长,他也不肯直说。或许曾有暗示,但是我没听出来。但我知道泽氏要动手的缘由。” “还请二公子明示?” “事情要追溯到泽氏小公子与莫二小姐的大婚。”白弁星看了一眼莫雪歌,叹了口气。 “小蝶的婚事?有何不妥?我怎么不知道?”莫雪歌瞬间蹙起了眉头。 白弁星解释道,莫氏是姻亲,莫雪歌当时忙着嫁妹妹,自然不曾留意外部的消息。而雪千影彼时外出不在长州自然也不知道这种细节。当时,泽世光向各家送出喜帖时,附上的公文格式,并非世家之间来往的函件,而是赐批。 “赐批?泽世光疯了?”莫雪歌尖声叫道,“自仙尊开鸿蒙、分天地,这天下传承了一千多年,有资格给世家发下赐批的,唯有仙尊一人。仙门世家不论大小,往来皆是公函他泽世光有什么资格发赐批?” “正是此理。”白弁星道,“但大多世家,碍于泽氏势大,又有我白氏、诸葛氏、曹氏、明氏这等附庸带头,便是心有不满,也纷纷以表文回复,以示臣服。除了长州、玄州、鳞州之外,就只有炎州世家在潇氏的授意之下,以公函回复。泽世光便以此为由,继续发赐批,指责潇氏不敬。但潇清欢并未理会。故而泽世光就要以潇氏和炎州做杀一儆百之态。也作为泽氏称霸天下的第一战。” “泽世光,还真是不要脸到了一定境界。”莫雪歌骂了一句,又看向雪千影,“怎么办?给清欢传信吗?” 雪千影摇了摇头:“若是泽氏已经准备开战,必然准备充分,如今炎州怕是已经不好通信了。稳妥起见,我还是要亲自去一趟。不过,虽然炎州书信不通,但我可以先传信给英儿,叫他想想办法。” 莫雪歌点了点头:“乐上后日出阁。泽世光志在必胜,应该不会仓促开战,或许还来得及。” 雪千影再次谢过白弁星亲自来告知消息。白弁星还礼之后,唤来自己的护卫,继续赶赴药王谷求医问药去了。 第1016章 轻敌 雪千影和莫雪歌收到了泽氏要与潇氏开战的消息,都震惊不已。雪千影传信给莲英,请他想办法传信给潇清欢以作提醒,更建议,必要时,为了避免唇亡齿寒,莲氏可以出手帮助潇氏度过危机。 但雪千影的信还没传到长州,潇氏就已经率先向泽氏发难了。 原因倒也简单,说到底还是冷月寒给泽世光定下的谋略。十一月初,泽氏突然抓捕了潇氏在祖州、瀛州、聚州和宁州四地的商行掌柜和伙计们,并没收了各处商行的经营所得。更将运送过去还未来得及送向各家的矿石据为己有。潇清欢得了消息暴跳如雷,不顾岑枫的反对,也采取了反制措施,将炎州境内一应泽氏商行锁闭停业,人员全都抓捕起来。传信泽氏,要求交换双方人质。并要求泽氏归还钱款和矿石。 没想到,泽世光不仅没有答应,反而送回了潇氏几位掌柜的尸首。潇清欢暴怒之下,几乎失去了理智,杀人质泄愤还不够,紧急集结人手,南下瀛州,占地三十里,与泽氏对峙。 潇清欢本以为自己占得先手,赢了先机。却没有料到,泽氏早已派出百余名精锐,经由海上出发,绕路荒原,从背后攻击炎州。等到潇清欢察觉时,半个炎州已经陷落泽氏之手。而瀛州战事仍酣,来不及撤回大把人手,潇清欢只能带着心腹北上驰援。 潇清欢这时才反应过来,算算时间,这些人早在十月里两家争端发生之前,就已经出海。泽氏显然是有备而来。 待到十一月十三,乐上与流雨大婚这日,沙棠被围。潇清欢亲自带人突围,却寡不敌众,连续数次无功而返。最终在岑枫带人拼死护卫之下,终于逃出沙棠,沿着水路往东南退去。幸而莲英已经收到了消息赶来,不顾事态,直接越境接应重伤的潇清欢和岑枫。并要将两人带回长州。 “你这样丝毫不做伪装,万一被泽氏的探子发现,牵连了莲氏可如何是好?”潇清欢看着自己满身的绷带,闷着声音对莲英道,“还有,泽氏推进极快,消息又封锁得极为严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莲英亲手给岑枫包扎了伤口。岑枫为了保护潇清欢,伤得很重。小臂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同时右手有两个手指被斩断,背上还有一处重弩造成的月牙形伤口:“你伤得太重,我身上带的药有限,只能临时处置,希望能够止血。不过你放心,我已经传信给阿萱,叫她召集莲氏医者,接应我们。” 说完这些,莲英才看向潇清欢:“是师姐突然传信给我,说是泽氏要攻打炎州。我派人打探消息,却毫无收获,本以为是师姐消息有误。可璇玑却建议我,不妨偷偷潜到两州边境亲自查看——正巧碰上了你们。幸好幸好。” “她是怎么知道的——眼下这些倒也不重要。我对泽氏早有防范,却不成想来得这样迅猛,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绕道荒原。都怪我,终究还是轻敌了。”潇清欢很是懊恼。 “先不要说这些。”莲英道,“你们现在的第一要务乃是养伤。不论是反攻还是报仇,我都依你,但须得现将伤势养好了才行。” “可惜我炎州大好的土地。我这一走,便要全都陷落了。”潇清欢眼中泛着泪光,咬着嘴唇。 “我已经给长州派驻到炎州各地的商行传信,请他们代为通知战火还未波及的世家和寮署。希望他们能够固守家园。等待你回去收拾河山。便是守不住也不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在,土地早晚能夺回来。” 潇清欢沉默不语,岑枫却赞同莲英的话。 莲英见潇清欢无动于衷,继续劝道:“我出门前,璇玑判断,只要我将你接走,以泽世光的性子,为了逼你出来,少不得要公开缉捕,介时他偷袭炎州的事情也必然瞒不住。虽然泽氏势大,不是所有世家都敢与之相抗。但总有人会心生忌惮。到时候悠悠众口难堵,除非泽世光不做停歇接连开战,否则就必须要给天下一个说法。到时候人心可用,正是你收服炎州的好时机。” “就算各大小世家事不关己,但未免兔死狐悲,少不得也要拿出个态度来。况且咱们还能趁泽氏立足不稳,加以反攻。”岑枫盘算道,“我们潇氏在炎州经营百余年,也是有根基的,泽世光是外来入侵,不占大义。这样猛烈的攻势之下,后勤补给必然不足,少不得又要盘剥百姓。介时里应外合,只要咱们运筹得当,应该可以一举驱逐强敌。” 潇清欢虽然点了点头,但仍然心有不甘。容璇玑筹谋稳妥自不必说,可这个时机实在太难把握。而且对于绝大部分百姓和世家来说,谁来主政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屠刀不要搁在自己的脖子上,日子还能照常的过下去,就足够了。 莲英又道:“人手你也不必担心。师姐说得对,炎州和长州乃是唇齿相依,唇亡必定齿寒,如今泽氏大举来犯,我莲氏不能坐视不管。我临行前,已经拜托太叔祖亲自遴选族中好手,介时随你一同返回炎州,等局面安稳了再撤回来。” 潇清欢依旧没说话,倒是岑枫勉强抬起胳膊,拱了拱手,向莲英致谢。 “清欢,”莲英少见地叹了口气,“若是师姐在这儿,这些话就不用我来劝你。但眼下我必须要说,成大事者,必须要忍耐。且不可再冲动冒进了。师姐千叮万嘱,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我拼尽全力保你性命。只要你安然无恙,炎州便有希望,潇氏便有希望。” “你放心。”潇清欢沉沉地说道。胸口里好像堵着什么化解不开,但还是郑重地站起身,对莲英一揖到底:“哪怕为了潇氏,我也不会冲动。” “咱们之间哪用得着这般大礼。我还能信不过你?”莲英连忙将潇清欢拉起来,扶着他坐好,“再说还有岑枫看着你,我很放心。” “家主!”一个莲氏的年轻护卫钻进船舱,神色有些慌张:“两只挂着泽氏的大船把咱们的船逼停了,正向这边喊话,问潇家主是否在船上!” 第1017章 威胁 “两只挂着泽氏的大船,正向这边喊话,问潇家主是否在船上!” 潇清欢听了一愣,与岑枫对视一眼,便道:“阿英,你带岑枫走,我去与他们纠缠!” 莲英一把将人拉住:“刚说了别冲动。他们未必就敢确定你在船上。便是确定,有我在此,也不敢就直接闯上来搜。你与岑枫好生在这里待着,千万不要出去。” 言罢,莲英又命护卫好生守住船舱,以防泽氏的人偷偷摸上来甚至强闯。之后便独自出了船舱,等上船头,见对面两只大船上,站着不少手执刀剑的护卫,为首的,竟然是冷月寒。 “冷先生!”莲英上前两步,热情地笑着,拱了拱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冷月寒见莲英在此,微微一怔,旋即换了笑脸,只是不经意间蹙了蹙眉:“原来是莲家主在此,不慎惊扰,真是罪过。” “冷先生这是在追人?”莲英明知故问。 冷月寒点了点头,回身低声吩咐了手下人把刀剑收起,自己纵身跃起,轻轻落在了莲氏的船上,落在了莲英的身边。 莲英侧了侧身,给冷月寒让出半个身位,却是正好挡住去往船舱的路线。 冷月寒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而是低声道:“潇清欢潇家主,可在莲家主的船上?” 莲英一愣,没想到冷月寒竟然这样直接,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曾。” “那莲家主出现在此,是为了……”冷月寒面露笑意,已经猜到潇清欢就在莲英的船上,可莲英挡着,她也不能明抢。虽然炎州局势尽在掌握,潇清欢是死是活,是擒是逃,对大局来说,并无什么要紧。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冷月寒怎会不懂?更何况潇清欢在炎州的威信,并不逊色于其他几大世家的家主。若是放过了潇清欢,这世上便如同又多了一个容璇玑一般,终究是个隐患。 但冷月寒没有将焦虑挂在脸上。毕竟于公于私,眼下都不能与莲英撕破脸,表面上的和气还是要维持的。 “想必冷先生之前也听说了,兽人族提出几桩交易,干系重大,我不放心别人采办,才特意亲自走一趟。不巧就碰见了冷先生和泽氏的船只。”莲英并非信口扯谎,最多算是九分真一分假。此前兽人族提出,想要学习中原锻造之术,购买矿石,并请求长州派人教授搭建高炉和冶炼锻打之法。恩无忌自己做不了主,特意给莲英传信,为此,容璇玑还亲自去了一趟北境,就连莫雪蝶的婚事都错过了。 而这件事,在几大世家之间不是秘密。冷月寒也知道。莲英以此事扯谎,为的就是堵住冷月寒想要搜查船只的借口。 果然,冷月寒稍稍蹙眉,目光扫过脚下这只几乎运送不了什么货物的客船,心中冷笑一声,却仍旧算是不动声色:“既然如此,月寒叨扰了。” 莲英见遮掩过去,便叫人送客。冷月寒刚要走,却又转身回来:“莲家主好像对炎州局势半点都不关心,也不曾发问泽氏为何进攻炎州。常听人说莲家主与潇家主有同门之谊,当不至冷漠如斯才是。是否是月寒多想了?” 莲英盯着冷月寒的眼睛,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长州码头,回眸冷笑道:“泽氏如今势大,剑指何方,非我等这般残喘世家可以置喙。至于炎州和潇家主,便是想要施以援手,也是有心无力。只不过,若是潇家主逃入我长州地界,能力范围之内,我还是会想方设法帮他活命的。” “有莲家主这般聪慧的家主,莲氏中兴指日可待。”冷月寒假模假式夸奖一句,突然伏在莲英耳边,低声道:“还请莲家主将潇家主藏好了,安抚住了。州府没了,莲家主送个地方给他安身立命也就是了。若是人没了,可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嗯。冷先生说得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冷先生的好意,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帮你带到潇家主的面前。” 冷月寒行礼告辞,回到了泽氏的船上,而后两只船只退走。莲英目送他们离去,心中并没有落得几分轻松。 冷月寒最后的意思,是在威胁说,只要潇清欢出了长州,泽氏就有办法要他的性命。何其狠毒,又是何其嚣张。若是无人劝阻,以潇清欢的脾性,听了这话,十有八九不管不顾,冲出去与泽氏拼命。 而自己若要劝若要拦,就必然要说服潇清欢舍弃潇氏数千族人性命,舍弃炎州数百年基业。可如此行径,以潇清欢周身傲骨、自命不凡的心性,以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让他覆宗灭祀、苟且偷生,还不如让他自尽了干净。 如此这般,潇清欢何去何从,竟成了莲英解不开的死结。真是叫人无奈。 莲英眼见泽氏的船渐渐远去,算算距离应该不会再突然回转,这才稍稍安心,命属下加紧行船,赶紧进入长州境内以确保安全,自己钻进船舱,给潇清欢和岑枫转述了冷月寒的原话——虽然那些话可能会激怒潇清欢,但眼下这情形,若是隐瞒,怕是要更加坏事。 果然潇清欢得知冷月寒的话,忍不住破口大骂,当下就要提剑返回炎州去夺回失地。岑枫和莲英一左一右,可一个舍不得下狠手,一个身上还有重伤,根本拦不住暴怒之下的潇清欢。莲英无奈之下,只能出手,将他打晕了。 岑枫对莲英抱拳:“多谢莲家主救命之恩。” 莲英却摇了摇头:“念在儿时情谊,我本该不惜代价帮你们夺回炎州。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容不得我任性,莲氏刚刚恢复几分元气,不能冒险。还请你谅解。” “莲家主这是哪里话。能够越境救下我二人性命,亦是叫我们感念大恩大德了。” 莲英叹了口气,看着昏睡中仍旧皱着眉头紧握拳头的潇清欢:“若说天底下谁最能体会清欢此时此刻的心境,我自认排的上号。虽然要顾全大局,但完全坐视不理,我也做不到。你们放心,无论如何,我会拼尽一己之力,维护你们周全。再多的,”莲英苦笑了两声,“我也做不了更多了。” 第1018章 围困 乐上和流雨大婚礼成第二日一早,雪千影就提出了告辞。 “明日幽兰城会设下接连三日的流水宴席,夜里还有烟花和游街,元君静养太久,日子难免寡淡,不妨留下看看,热闹热闹也好?”乐上对此颇感意外。 “能够见证你们大婚,我已经很欢喜了。”雪千影笑道,却并未透漏泽氏要进攻炎州的事情,以免牵连白弁星,只是粗略解释,东部最近恐有变故,自己得尽快赶回去才是。 “原来如此。那我的确不好耽搁。”乐上点了点头,吩咐人准备了一些幽兰特产,主要是一些稀有少见的药材还有好几大罐子崖蜜,算是礼物:“幽兰就这么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还请元君不要嫌弃礼薄。”又亲自送她和夜小楼、修正及夜小婉四人离开。 “礼轻情意重。咱们是朋友,若是过分客气,反而疏远了。”雪千影笑道,还与她商议,自己想让长州的商行往这边走走,不做坐商做行商,帮着幽兰将药材和崖蜜再往东部扩充一下销路。 乐上十分感激,虽然行商的事情大多归胡杰他们管,利益的大头,也都归了百姓和商户,但自己毕竟是幽兰城的主人,雪千影此举无异于为自己送上大把税收。 “你倒不必谢我。我手底下的掌柜们,一个个都精明得很,这价格恐怕不会太符合你们的期许。只是他们做的是长线生意,也算是帮你们多铺几条门路。不过,具体的事情,该怎么谈就怎么谈,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们手软。不然啊,怕是你们要吃那几个算盘精的亏了。” 乐上乐得合不拢嘴:“哪有元君这样说自家人的?” “你们也是我的朋友啊,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才是最公道的。” 乐上要亲自送她和夜小楼、修正及夜小婉四人离开。雪千影却连忙推辞,撵她回去:“哪有让新娘子送客的道理?再说,你宅子里还有大把宾客呢。” “元君放心,家里有流雨呢,再说还有胡杰他们帮忙张罗。而且莫家主和二小姐还有泽小公子这几位身份贵重的宾客在,没人会指摘我们怠慢的。” 雪千影无奈,只好答应她,不必送出城,只要送出宅子就行了。乐上答应。几人没走出几步,就听后面有人一路喊着,狂奔追来。几人停下脚步,定睛一看,竟然是流雨。 “你成了婚,就是大人了,能不能稳重些?怎么还能做出白日狂奔这种事?”夜小楼故意摆出师父的派头训他。这几天,他在流雨面前冲长辈,过足了瘾。一时竟还有些卸不下这个范儿了。 “出事了。”流雨却顾不得玩笑,将手中的书信塞给夜小楼,一边说道:“泽氏举祖州阖州之力,攻伐炎州,如今炎州已经陷落了大半,潇家主不知所踪!” 几人都是一愣。雪千影早将消息与夜小楼说过,但两人都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动手。而修正和夜小婉是突然听闻这消息,更是吓了一跳。 乐上蹙着眉头:“你这消息哪来的?” 流雨指了指方才塞给夜小楼的书信:“这是泽家主给泽小公子的私信。告知战事,要他早些带二小姐返回生州,以免有心人打他们的主意。小公子知道雪姐姐与潇家主有同门之谊,在宴席上寻你不着,便将事情告诉给我,让我带着书信来寻你。” 雪千影神情凝重,叹了口气,隐瞒了白弁星这个环节,只说,自己早已从别的渠道获知,泽氏可能要对炎州动手,而自己也在两天前传信给莲英。只是,没想到泽氏动手这么快。 “莲家主行事机敏,眼下潇家主不知所踪,很可能已经被莲家主救下了也说不定。”乐上见雪千影满面焦虑,连忙出言安慰。 几人正说着,一只传信的风荷正落在雪千影手里,信是莲英传来的,只写了一句“清欢并岑枫已至长州”,连落款都没写,生怕被人拦截,抓住把柄。 几人见信,都松了一口气。雪千影道,此事若是被泽世光知晓,恐怕要亲临白鹤找莲英要人,自己还是得赶紧回去,以免莲英扛不住泽氏发难。乐上和流雨也没有再挽留,亲自将四人礼送出城。 四人不敢过多耽搁时间,一路御剑往东走。结果还没到龙池,竟然收到了泽世先的传书。信中说,泽氏进展顺利,炎州几乎已经全境失守,少部分潇氏残余,以及一些还在顽抗的世家子弟和散修,目前已经退守白越城。白越城地处炎州南部,临近边界,城池不算高大,也没有能够据守的险要。现下,白越已经被泽氏派人团团围住,若无援兵,根本坚守不了多久,至多两日便会破城。 但泽世先的信上还说,泽氏当下对白越围而未攻,这可能是解救这些人最后的机会了。 雪千影烧了信,面露忧色。算算时间,泽世先得了消息,又传过来,长州距离炎州更近,怕是早先一步就知道了白越之围。而若是泽氏已经开始进攻,潇清欢或许在权衡利弊和莲英的劝说之下,还能放弃返回故土与炎州共存亡。可恨就可恨在,泽氏竟然给炎州留了喘息的余地,这对潇清欢来说,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那怎么办,要不要给阿英传信?想办法把清欢控制住才行!”夜小楼道。 雪千影想了想,摇了摇头,莲英若是能够制止潇清欢犯傻,之前就不必给自己传信还要那般藏头露尾了。想到这里,雪千影不禁加快了御剑的速度,还叮嘱夜小楼可以带着修正和夜小婉缓行一步,自己先行赶回白鹤去。 夜小婉和修正都说可以照顾自己,坚持要夜小楼与雪千影同行,以防万一。雪千影犹豫片刻,叮嘱修正和夜小婉且务以自身安全为上,稳妥赶路切不可冒险。之后,终于答应让夜小楼与自己同行。 两厢定下这话,还没等分开,有一只风荷飘来。雪千影拆开信件一看,瞬间变了脸色。 北境出事了。 第1019章 北境 信是恩无忌传来的,笔迹有些乱,称谓更是乱糟糟的,一会儿称呼阿英,一会儿又称呼师姐。雪千影看了一眼便明白,应是恩无忌先给莲英传信,又抄了一份传给自己。只是在抄写过程中,有些称呼忘记修改,又留了许多笔误而已。 而信上文字写了不少,但内容总结起来却不算复杂。原来,几日之前,恩无衣突然失踪,枫桥城内遍寻不着,恩无忌只能派人传信给阿骨讫,怕是小孩子好奇冲动,趁人不备偷偷溜出关隘,去了兽人族的地盘上,请他帮忙寻找。可没等阿骨讫传回消息,恩无忌就收到了兽人族内乱、阿骨讫遇刺不知所踪的消息。 没等恩无忌详细核实消息的真假,兽人族派驻在枫桥城负责与人族通商的大祭司就得了命令,突然暂停与枫桥通商。紧接着,百万冰原狼大军和长牙兽、白虎等,集结在枫桥城下。 恩无忌信上说,事态紧急,恐怕枫桥现有人手不能应对。一边给莲英传书,请求莲氏集结长州之力,北上支援,同时传信给雪千影,希望大师姐能够赶去北境,坐镇枫桥,威慑兽人族。 “咱们改道北境,眼下枫桥更为要紧。”雪千影当机立断。夜小楼也赞同她的决定。毕竟枫桥防线事关整个人族的安危。若是防线被兽人族突破,大军南下中原,必然生灵涂炭,尸殍遍野,天下覆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我随你同去。”修正道,“只要是打仗总会有人受伤,我去能帮得上忙不说,还可以药谷名义,召集天下医者,前往枫桥支援。” 夜小婉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北境之危,不能只落在长州一家。我这就返回玄州去,面见伯父和姑母,请他们出面,集结中原各家兵力,前往北境增援!” 计策已定,四人便要分头出发。夜小婉先行出发,而修正则传书去药谷,请求师兄们的帮助。雪千影也写了书信给莲英,告知自己的动向,同时叮嘱他一定要看顾好潇清欢。 偏偏雪千影的书信抵达之前,莲英几乎是同时收到了炎州的战报和恩无忌的亲笔信,一时陷入两难之中。但他的判断与雪千影一样,泽氏对白越围而不攻,其目的根本就不在城中的潇氏残余和炎州仙修身上,而是为了围城打援,引潇清欢和岑枫现身。 此时,潇清欢还在昏睡之中。莲英对岑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叮嘱他切勿冲动,更请他在潇清欢醒后,千万要将他看好,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他返回炎州去。他不回去,白越或许还有救,只要他现身,整个白越城中的仙修和百姓,都要与他一同走向不归路。 “莲家主放心,就算拼了性命,我也会按下清欢,不叫他冲动的。” 得了岑枫的承诺,莲英多少安下心来,准备全力应对北境的危局。他先是派人集结族中好手,准备亲自带人前往北境驰援,又派人请回在外的莲康坐镇长州,并请回容璇玑替代自己处理族中琐事。同时又安排好族中的护卫,守好家园,切勿使之前的奇袭重演。 安顿好所有的事情,莲英不再耽搁,率众前往北境。 雪千影先莲英一步抵达了枫桥城。而枫桥城内的情境,着实下了人一跳:全城被屠,与死地无异。 街道上横七竖八躺着新鲜的尸体,不少看服色都是驻守在防线上的仙修。更多的是生活在城中的百姓,不少还是从草原上迁过来的牧民一族。而他们死得也都十分诡异,几乎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人偷袭,一招索去了性命。 “难道是我们来晚了,枫桥城已经被兽人族攻破?”夜小楼见状不禁猜疑道。 修正亲自验看了几具尸体,起身摇了摇头,否定了夜小楼的猜测:“兽人族伤人多是用牙齿和利爪,伤口不会这么整齐。而这些尸体,虽然伤口的位置各有不同,但还是能够看出来,是死于同一把锋利的短兵器,应是匕首或是短剑之类的。” “也就是说,是人为?”夜小楼倒吸一口凉气,“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够屠尽号称天下城防最为紧密的枫桥?” 雪千影放眼望去,整条街道上一片死寂:“夜小楼,你觉不觉得,眼前这个情景,有那么一点眼熟?” 夜小楼闻言一愣,旋即一个激灵:“你是说迎风镇?” 雪千影点了点头。枫桥的城防比寻常十大世家驻守的州府主城都要紧密得多,想要从外部攻破,便是兽人族来犯,也十分不易。而且综合眼前尸体的情况来看,显然是被人从内部开始屠杀的。而且几乎绝大多数人根本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杀害了。 “上城墙。”雪千影说了一声,便纵身飞到了高耸的城墙营垒之上。果然,一米多宽的城道上,也都到处横着尸体。修正简单看了一下,便说,这里的尸体要比城中的稍微新鲜一些:“也就是说,城里的百姓和仙修先死的,城上驻守的仙修是后死的。基本证实了茕茕的判断:屠杀是从城中开始的。” “可回春丹不是已经被收缴干净了么?”夜小楼万分不解,“而且之前那伙假装尸人四处杀人屠城的匪徒,不也被你和青家主联手除掉了吗?怎么还会有残余?” “那伙杀手和屠杀迎风镇的不是同一队。我猜想,幕后之人应该培植了不止一两队这样的人手。再说,”雪千影的脸色越来越沉,“尸人和回春丹,也并未完全收缴。你忘了洪氏要在草原上修关隘的事儿了?” 夜小楼恍然大悟,又连连摇头:“你怀疑,是洪氏驱赶了之前没能剿杀的尸人到北境来杀人?这不太可能。先不说这尸人如何能被洪氏控制,就算洪立妍有法子,可怎么能让尸人心甘情愿的走到北境来——从西到东,这么长的距离,可不是在怀州挖一条深渠就能做到的!” 第1020章 伤口 夜小楼并不相信洪氏有能够控制尸人的办法,更不相信,他们能够万里迢迢将尸人从草原驱赶到北境。 雪千影也认同了夜小楼的说法,可若不是洪氏,枫桥如今的惨状,要如何解释? “眼下来不及追查凶手,先看看城中有没有活口。”雪千影从乾坤袋中抓出罗伞,带着夜小楼和修正,先是到了恩氏家宅。恩氏家宅之中也是死尸遍地,但他们没有找到恩无忌和夏妍的尸体,心中总算留有一线希望。 之后,雪千影又带着他们去了驻营。果然驻营也如同恩氏家宅一般,亦是遍地死尸。但修正借着月光验看了一阵,频频摇头说这里与别地不同,许多仙修在临死前与人殊死搏斗过,乃是不敌被杀,身上留下的伤口和可供验证的痕迹也就更多。 “那你能看出,这里的凶手,和城中的、城墙上的还有恩氏的,是同一批人吗?”夜小楼追问道。 “不是同一批人。”修正这话一出,夜小楼和雪千影齐齐变了脸色,夜小楼瞬间长剑出鞘,以为戒护,雪千影手上星轨、指间不见万物,也皆是灵光一闪。 修正连忙摆手,快速解释道:“我说不是一批人的意思是凶手乃是一人!” “一个人?!”夜小楼和雪千影对视一眼,神情都凝重起来。雪千影道:“便是如我和夜小楼这般战力,想要这样顺利屠灭整个枫桥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阿正,你确定凶手只是一人?” 修正点了点头,俯身道了声得罪,将一具尸体翻转到正面:“你们看脖子上这条伤口,无论宽窄长短还是深浅,与前几处都是一模一样。” “就不能是使了相同的兵器?”夜小楼仍然不愿相信。 修正却摇摇头,指着伤口边缘:“你看这里,比城中和城墙上的伤口,多了几分不整齐,应是兵器磨损所制。我按照一路走来见到的尸体,估算了一下这凶手杀人的数量,按照城中、城墙、恩氏、驻营这样的顺序来看,杀到这里,兵器的磨损程度,应是符合的。” 夜小楼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而且这把短兵绝非凡品。至少比茕茕的红尘不差。若是寻常兵器,杀这么多人,城中百姓身上就应该出现兵器豁口的痕迹了。可是你们看,直到这里,方才出现了卷刃的痕迹。算得上一柄神兵利器了。” 比红尘都不差?红尘可是雪靥的佩剑。天底下能比过红尘的兵器,最多两只手数得过来。那么这个凶手的身份,又多了一层疑云。 “还有,”修正又道:“我记得你们说过,此前发现的尸人伤人,皆是用躯体,手掐脚踹,或是以指甲做利爪,伤口崎岖,很容易辨认。便是那些假扮尸人的杀手,也多用残次刀剑,故意留下不整齐的伤口,以混淆视听。可如今看来,屠尽枫桥的这人,出手之果断,修为之高绝,身法之神速,远超你们之前对尸人的描述。所以,会不会是你们猜错了,行凶的乃是一位隐士高人?” 雪千影却摇了摇头:“茫茫世间,隐世者能有几人?况且既然是隐士高人,修为之外,自然德行更胜,就算与枫桥与长州与恩氏有再深的仇怨,又怎么会做下屠城之举?走,咱们去防线上看看。” 雪千影带着两人上了枫桥防线城头,往下一望,月光之下,兽人族大军一眼望不到头。而军阵之中却并无大祭司坐镇,这可不是要开战的架势。 如果阿骨讫遇刺受伤,命在旦夕,一定会对兽人族阂族失去掌控力,那么一向渴望南下掠夺中原繁华的几个种族,一定会趁机攻打枫桥,而不仅仅是陈兵这么简单。这么推算的话,阿骨讫性命应该无忧——那他发兵是什么意思呢? 想到这里,雪千影叫夜小楼护好修正,两人可以在城头上随意转转,切要谨慎防范,注意安全。自己则撑开罗伞,自墙头飞跃而下,眼看就要落入冰原狼大军的结阵之中。 “诶?”夜小楼见状,吓了一跳,差点跟着跳了下去,伸手去抓雪千影衣袂也抓空了。正焦急之际,却见不计其数的冰原狼,眼见雪千影从天而降,竟然在眨眼之间,自动且迅速地闪开一块好大的空地,给她容身。 而待她落地之后,周遭的冰原狼,仍旧围着她,没有四散逃去,却与她保持这足有三丈之上的距离——至少以冰原狼的身长,一个纵身不够到达雪千影的近前。 “我的天。茕茕这震慑力,真是超出想象啊!”就连修正都忍不住感慨道。 夜小楼张着嘴,好半天咽了口唾沫,轻轻摇了摇头:“她究竟杀过多少兽人,才能造成现在这种威慑啊!你看后面的白虎,连爪子都收了……” 修正也撇着嘴,连连点头。雪千影这人,别的不说,就冲这份杀性,还真配得上“无常”二字。 两人正感慨着,突然一个声音在身边炸响:“我曾听绾氏的人提起过,三年之前,也就是上次昆仑试炼之前,无常元君曾经遭遇白虎军团的袭击,以一己重伤的代价,打得白虎军团精锐尽死,统军的祭祀更是一个都没跑了,没有几十年怕是都恢复不了元气。如今白虎再见她,没有直接吓得调头就跑,已经算是祭祀们约束得力了。” 嚓啷一声,破立出鞘,直指来人,却见来人乃是商序! “前辈!”夜小楼惊呼一声,很快松了一口气:“前辈的身法越来越好了,摸上城墙一点声响都没有,吓死我了……” 修正在一旁也捂着胸口频频点头,又问商序怎么来了。 商序笑道:“明明是你们的注意力都在无常元君身上,未曾发觉,却要来怪我——” 修正和夜小楼听了,都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 “那前辈是如何得知我们来了枫桥?”夜小楼突然好奇地问道,心中更是升起了不好的预感:难道枫桥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第1021章 小孩 商序听了夜小楼的问题,也收敛了笑容:“我外出交游半年,返回莫氏时,听说莫家主和修大公子去了幽兰送旧友出嫁。我想着莫家主的朋友十有八九也是你们的朋友,就又赶去幽兰。结果路上遇见了莫家主,得知了炎州的事情,又说你们已经返回了长州。却不成想,路过炎州地界,就被泽氏的人当做细作给抓了。幸好遇见了无常元君的故人,泽氏上下都称她为冷先生的,认出了我,放了我,又给我指了路,说枫桥出事,你们都来了北境。” 夜小楼听了,眉头瞬间紧锁,果然,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至少泽氏已经收到了消息。 修正追问道:“冷月寒具体是怎么说的?” 商序想了想:“她原话是,兽人族集结数百万冰原狼,陈兵枫桥,战事一触即发,无常元君必然要亲临前线加以威慑。”说完商序又回想了一遍,点了点头:“应该是一字不差。” 夜小楼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只是收到了兽人族犯境的消息,还不至于激起世家对于枫桥乃至长州的觊觎。这样至少眼下莲氏还算安全,躲在莲氏的潇清欢也能多安全几日。 城墙下,雪千影找到了一个会说中原话的祭祀,问他兽人族为何要集结兵力围困枫桥,那祭祀竟然磕磕绊绊地回答,是阿骨讫的命令。 雪千影再三确认之后,揉了揉眉心,又问阿骨讫的伤势如何。那祭祀说了好半天,也没把话说明白,眼见雪千影的神情越来越不善,竟然吓得转头就跑! “诶!”雪千影看着那祭祀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可她每往前一步,兽人族大军就纷纷后退数步,雪千影只能止住了脚步,生怕引起兽人族大军动荡,引发意外。她想了想,环顾四周,大声叫道:“还有没有懂人话的祭祀?出来一个!” 可偏偏绝大部分兽人族是听都请不懂中原话的,见雪千影开口大叫,还以为是这位杀神动了气,更加惧怕起来,纷纷退后,甚至有人想要逃窜。惹得雪千影焦急又无奈。让城头上三人看了,也都感到哭笑不得。 这时,先前逃走的祭祀,又跑了回来,磕磕绊绊地说,阿骨讫请雪千影到长牙兽军阵去见上一面。 雪千影点头答应,回身拢起手,对着夜小楼他们喊话告知,这才发现商序来了。却顾不得客套,跟着祭祀深入兽人族军阵,一路穿过做先锋的冰原狼大军和中军白虎军团,一路的狼和虎见了她,都主动让路,这让在城头上观望的三人既感慨又新鲜。 商序道:“无常元君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势,还真是叫人凛然啊。” 夜小楼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仿佛商序是在夸他一般,背着手,挺胸抬头板着肩:“那是自然!” 修正忍不住笑出了声,夜小楼也笑了起来。三人笑着看着雪千影一路跟着祭祀,来到了长牙兽军阵之内,不知与人说了些什么,突然撑开罗伞,御风而起,遁入了云层。城头上看不见身影了。 商序见状说道:“传闻那阿骨讫的坐骑乃是一只硕大的鹰,很善于在高空中藏匿身形。元君应该是去见他了吧?” “前辈知道得真多,可不像是被关了几十年的人。”修正忽然笑道。 “绾氏想要用我家学的堪舆之术,时常过来游说,自然也要带些外面的消息给我。”商序回想起被囚禁在绾氏地牢之中的日子,神色暗沉下来,“地牢昏暗,不见天日。若是一直没人理会,我一个悟道境的高手,找个机会自尽也不难。可就是这点点滴滴的消息吊着,总让我错觉还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天长日久,心气渐渐散了,到最后,就连自尽的勇气都没了。” 修正咬了咬嘴唇,之前商序的话,确实让他有些怀疑,但并不想捅人痛处。眼下见商序如此,心中不免有了几分懊悔。 幸而商序没有责怪,甚至还笑了笑,指了指夜空中某个方向:“元君好像是在那里吧?” 夜小楼和修正都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夜里视物不易,但月光清润,撒在云层之上,隐约可见棕褐色的羽翅扇动,忽隐忽现,偶尔又能看见一抹猩红,应是雪千影罗伞上的纱幔迎风飞舞,都点了点头。 雪千影正在阿骨讫那只名叫阿沁的鹰身上,与他盘膝对坐。借着月光简单查看阿骨讫的伤势。阿骨讫伤得不轻,被纱布裹得眼见胖了一圈,且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和药味。最重两处伤势,一在胳膊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还沁出血迹,吊在脖子上。另一处是右腿大腿,绑着两块木板做固定,应是严重的骨折。 阿骨讫任她摆弄,脸上却很高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现在站不起来,行动不便。恩家主又不知跑去哪里了。可把我愁坏了。” “一年没见,你这中原话是越说越好了。”雪千影客气了一句,又问阿骨讫这伤是何人帮忙包扎医治的:“我的一位好友,就是之前救过我很多次的那位修先生就在城上,你若有哪里不好,我去找他来给你看看。” 阿骨讫却拒绝了:“恩家主派了家里的大夫给我,还带了不少你们中原的伤药。幸好有他们全力救治,不然我这条腿怕是就保不住了。”阿骨讫低头看了看月光下阵列于城前的兽人族大军,“至于陈兵枫桥是我的主意,我传信给恩家主解释过,不知他收到没有。那小孩四处杀人,杀了不少我兽人族的子民。若是坐视不理,我这个大祭司怕是就要不稳当了。可我总觉得事出有因,不能真的攻打枫桥,断了两族进来通商和交好。所以只能围而不攻,等你过来。” “等等,你说小孩子四处杀人?”雪千影蹙起眉头,“哪来的小孩,谁家的小孩,什么小孩能把你伤成这样?” “你还不知道?”阿骨讫也很是惊讶,见雪千影摇头,也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是来帮着抓人的。伤人的是乃是恩家主的弟弟,好像叫无衣是不是?” 第1022章 交手 “伤人的是乃是恩家主的弟弟,好像叫无衣是不是?” 雪千影听了这话,倏然间瞪大了双眼,身形一歪,差点从阿沁身上掉下去,幸好罗伞瞬间撑开,维持了平衡,又被阿骨讫给拉了回来。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你快讲与我听,任何你知道的细节,都不要落下。” 阿骨讫点了点头,想了想:“事情还得从五天之前说起。” 十一月初十是旬日,按照常规,是人族和兽人族双方开城交易的日子。之前兽人族提起的大宗交易名目,容璇玑思量再三,又与莲英通了几次信,还是不敢完全放行,于是与恩无忌商议,先按照约定,交易其他东西,矿石等延后,或可做专项交易。恩无忌亲自找过阿骨讫商量,阿骨讫又找了许多大祭司商谈,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这次旬日,只交易寻常物资,人族这边,以生活物资为主,而兽人族这边,最大宗的乃是草药和一些兽人族领地里才有的宝石。 这种交易本来不必阿骨讫亲自出面,但他习惯趁着交易的日子,去到枫桥城中游逛一番,趁机买点私房。这事儿恩无忌知情,也同意。只要阿骨讫别带太多人,也别带兵器,更别吓着城中普通百姓就行。 于是这一日,阿骨讫带着两个大祭司,换了人族的衣裳,没等交易双方清点好数量,就溜进了枫桥城。可还没等走到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就看见前方有不少百姓朝着这边疯跑过来,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着杀人啦。 “我以为是有小偷或是强盗,抢了商户,就带着两个大祭司逆着人群冲了过去,想着就我这身手,别说是寻常小偷小摸,就是你们悟道境的仙修,就算不能抓活的,把人杀了总不费劲吧。结果冲过去一看,竟然是一个半大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华丽的短剑,剑首上一颗小孩拳头大的红宝石,还雕着暗花,闪得人眼睛疼。” 雪千影听得心头一惊,别的不提,城中能持有这等华丽兵器的少年,的确没几个。而且剑首上硕大的红宝石,雪千影颇有几分印象,不正是自己从昆仑地宫之中寻得,转赠与恩无衣的吗? “这短剑虽然华丽,可那小孩出手更是狠毒,一招就要人一条命,难怪那些百姓要跑。”阿骨讫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口,仿佛仍是心有余悸的模样:“看见这种局面,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可已经是……骑虎难下,”阿骨讫竟然还认真想了个成语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连忙叫两个大祭司护送百姓离开,顺便去找恩氏报信,自己冲上去拦阻。没想到那小孩真是厉害,一个照面,一剑砍在我肋下,差点伤了要害!” 阿骨讫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动作幅度大了,还扯到了伤口,嘶了两声,揉了揉肋下,继续说道:“我与那小孩缠斗了几招,没有趁手的兵器很是吃亏。况且那小孩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挨了我好几拳好几脚,仍跟没事人一样。反而是我受伤颇重。幸而这时,恩家主带人赶来,解了我的围。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行凶的小孩儿,竟然是他亲弟弟。” 雪千影听到“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八个字,眉头越发紧锁。这跟服过回春丹的尸人的状况,实在太相像了。可恩无衣为什么要服回春丹呢? 难不成是被人下毒? “恩家主还说,他弟弟乃是从恩氏家宅之中,一路杀出来的,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自家人命。而且一路嗜血烂杀,寻常人单打独斗根本制服不了,他已经召集人手,准备结阵对付他弟弟。同时还派了两个人,送我出关。” “然后呢?” “然后,我刚出枫桥防线,就见那小孩被人追着一路逃窜出来。路上还不忘见人就杀。枫桥外可都是我兽人族的子民,我不能不管。于是再度跟他交了手。结果就被伤成这样。他还杀了得了消息前来接应我的两个祭祀和一队冰原狼。最终的结果,就是你看到的,我被抢救下来,可他却一路朝着辽东深处逃去,沿途杀了不少我兽人族子民,至今不知所踪。” “那无忌呢?”雪千影继续追问。 阿骨讫摇了摇头:“我回到兽人族当天,恩家主就命人传信,说是已经将城内善后事宜交给家人处置,自己会带着一队精锐,亲自出关去追他弟弟。我也命令属下放行。可三天之后,还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我派出去寻找恩家主的人也没有传回半点消息,却带回了很多我兽人族子民的尸首。无奈之下,我只能纠结兵力,陈兵枫桥,表明态度。” 那枫桥被屠、无一活口,是怎么回事? 阿骨讫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摇头,说他离开枫桥城中时,遇见大多都是活人:“有个开药房的老者,很是友善,见我受伤,还拿了自家调配的伤药给我带上。”说完,阿骨讫才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跳起来:“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叫枫桥被屠、无一活口?” 雪千影咬了咬嘴唇,将自己一路走来见闻说与他听。阿骨讫听了,沉默许久。雪千影不经意抬眼看他,竟然发现他在悄悄抹泪。 阿骨讫见雪千影看过来,有几分不好意思,使劲儿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以前双方乃是敌对,你死我活的关系。现在通了商,我时常进城,城里许多百姓都认得我,渐渐也不怕我。你们人族大多都很善良,比如那开药房的老者,还有望枫街第六个转角处开糖水铺子的大娘,待我们这些往日仇敌都有几分亲厚。如今他们身死,按你们人族的说法,总该有人为他们哭上一哭。” 雪千影被他说得也红了眼圈。一路走来看了太多尸体,震惊与愤怒两种强烈的情绪兜头压下,让雪千影一时忘了悲痛。如今听阿骨讫这么说,她才缓过神来,悲痛瞬间几乎占满了心神,让她几乎坐不稳。 不过眼下还不是哭的时候。 第1023章 细节 雪千影从乾坤袋里摸出恩无忌那封错漏百出的书信,确认了落款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三:“按照你的说法,这封信应该是无忌从辽东传给我的。信上大体的事情与你说的都一样,可很多细节却对不上。” 雪千影将信塞给阿骨讫。阿骨讫的中原话已经说得很不错,也认识许多常见字,但恩无忌的笔体实在太过潦草,很多字迹他没法辨认,不得不求助雪千影。最终雪千影不得不从头到尾给他念了一遍。阿骨讫果然听得频频蹙眉。 “这不对啊。你确定,这是恩家主的亲笔?”见雪千影确定地点了点头,阿骨讫更是百般不解:“恩无衣是杀人逃窜,恩家主为何说他是好奇冲动趁人不备偷溜出关?明明我一直派人帮忙寻找,可他为何却说我没有给他消息?还有我是为了保护枫桥的百姓被他弟弟所伤,可他为何要说我是遇刺受伤不知所踪?” 而且阿骨讫陈兵城外的目的,恩无忌与他打过那么多次交道,根本就不难猜,为什么非要传书给莲英和雪千影,请他们来坐镇御敌? 难不成是调虎离山之计?可今日之长州,已经被莲英经营得铁桶一般,四方边境,但凡有不寻常的人马入境,最多半个时辰白鹤家宅就能得到消息。况且莲英外出,容璇玑必然会坐镇家中,再说还有莲康这个老祖宗在。要真是冲着莲氏来的,也得想办法把这二位调开才是啊。 雪千影又看了一遍恩无忌的传书,笔迹没有问题。阿骨讫就在自己眼前,他身上的伤势不假,更没必要赖在恩无衣身上,而且雪千影观其颜色也并非是说谎。但恩无忌也没有说谎的理由。这里面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恐怕只有找到恩无忌本人才能知道了。 “你们中原人写字都这么随意?”阿骨讫低头看着雪千影手里的信,忽然说道,“你看这个千里的千字,这第一笔,有从右至左运笔,也有从左至右的。可我怎么记着你给我的书里,都是从右至左运笔的呢?” 雪千影仔细一看,突然一拍脑门:“这信不是无忌写的,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写的。” 阿骨讫不解地看着雪千影。雪千影连忙给他解释,中原人常有避讳长辈名字的说法。自己虽然只是莲氏的大师姐,不算长辈,可不论是恩无忌和恩无衣,还是莲英莲芙,都当自己是长辈一样尊敬,自小写“千”字时,第一笔的撇向来是写成捺。这是他们自小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已经深入骨髓,不论落笔仓促还是深陷绝境,都不可能突然改变。 阿骨讫指着两个写得正确的千字:“所以,至少这些,都不是恩家主亲笔写下的?可有人仿冒恩家主的笔迹,把你叫来,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又要截杀你?”琵琶岭的事情他多少听恩氏的人和枫桥城内的百姓提到过一些,本能就联想到了一起,担心雪千影此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我一路走来,并未遇险。”雪千影摇了摇头。别说遇险,枫桥城里连个活人都没有,除非死人能够暴起杀人,否则哪来的危险? 雪千影收了书信,准备等莲英来了之后,与他手中的书信对比再看。只不过,眼下恩无忌不知所踪,更是生死未卜,这足以令她担忧。 “对了,这几日你可曾见过夏夫人?也就是无忌的母亲?我来之前,去过枫桥城中恩氏家宅,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雪千影又问道。 阿骨讫摇了摇头,他与夏妍不算熟识,但见过几次,颇有印象。他能确认,恩无忌带出关的人手里,没有这位夏夫人。而从事发到今日雪千影来,他也没有见过夏妍。 “这就奇怪了。”雪千影蹙眉不语,心中的忧虑又多了一重。 “对了,你方才说,枫桥城中的百姓都被人杀了。可曾找到是什么人做下的?”阿骨讫想起这事,就很难过。 “没有发现凶手。但阿正——就是我那位医者朋友——验看过,无论是城墙上,还是街道里,无论恩氏家宅,还是防线驻营,死者的伤口应该都是同一把武器造成的。而且按照武器的磨损程度,这人应该是从南门入城,先杀了城墙上驻守的恩氏护卫,又杀光了全城百姓,之后屠尽了恩氏子弟,最后进入驻营,杀光了所有驻守在防线上的仙修。” 阿骨讫张大了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可若是按照你所说,无衣是从恩氏家宅里杀出来的,而且紧随出关的时候,城中百姓也尚且安全,不然以无忌的担当,不可能丢下全城的百姓出关去追无衣。这里面一定还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阿骨讫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拍了拍雪千影的肩膀:“我知道你跟恩氏感情很好,事已至此,还请你节哀。” 雪千影苦笑一声,看着阿骨讫:“你倒是越来越像人族了。” “我本就有一半人族的血统嘛。”阿骨讫不以为意,又问雪千影的打算。 “眼下第一要务,乃是找到无忌。辽东地广人稀,人族不便深入,这件事还得请你帮忙。” “行,包在我身上。既然你来了,我就可以顺势撤军了。毕竟再好战的兽人族子民,也不敢在你的剑下造次。撤军之后,我会散出大批的人手,在整个辽东范围内搜索恩家主的踪迹。你们中原人是怎么说那句话来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放心,哪怕没有找到恩家主,只要是寻得一点中原人到过的痕迹,或者是用过的东西,我都会给你送来。” 雪千影抱了抱拳,向他致谢。想了想又叮嘱他,若是遇见了并非恩氏的人族在辽东活动,方便的话最好先监看起来,等她亲自过去核验身份。以免打草惊蛇。 阿骨讫也一口答应下来:“你放心的料理枫桥后事,辽东交给我。” 与阿骨讫约定了每日见面交换情报的时间,雪千影目送他离开。不多时,天光渐亮,兽人族大军有序退去,雪千影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望向枫桥城的目光依旧凝重。 见了阿骨讫,解决了一些疑问,却又生出了更多的疑问。而原本最为核心的几个问题,都没有找到答案。 “师姐——”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雪千影回身一看,莲英到了。 第1024章 见鬼 雪千影快速的与莲英说了自己从阿骨讫这边得到的所有消息。莲英得知兽人族肯退兵,也松了一口气。同时还拿出恩无忌给他的书信。 这一封字迹更加潦草,涂改也很多,但称呼上没有错误,看起来应该是早于给雪千影的那封。而且千字也全是恩无忌习惯的写法,没有任何破绽。 最重要的是,这封信上的内容,与阿骨讫的讲述几乎完全相符。几乎没有细节上的出入。但如果和给雪千影的那封放在一起对比来看,事情就变得微妙了。 雪千影将恩无忌给自己的信递给莲英。莲英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个千字,一定不是无忌哥哥写的。我们都不会怎么写。”说着又将信仔细读了一遍,他也发现了内容与给自己的那封对不上:“所以,是有人截获过无忌哥哥给我的信,然后伪造了另一封,送去给了师姐。” “应该是这样。” 莲英瞬间变了脸色:“不好,一定是有人想要对师姐做些什么,师姐快走,枫桥交给我!” 雪千影按住莲英推着自己离开的手,让他稍安勿躁:“我人都来了,至少到现在也还没遇到什么危险。枫桥现在这个样子,无忌无衣还有夏家婶婶皆不知所踪,我若甩手离开,怕是要一辈子良心不安。” “枫桥?枫桥怎么了?兽人族不是退兵了么?”莲英抓住了雪千影话里的线索,不解地问道。 雪千影这才发现,莲英带人御剑而来,发现自己在这儿就追了过来,根本就没进枫桥城。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先说了,莲英多少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被枫桥城中的惨状吓坏。 但雪千影一时之间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委婉的说辞,憋了半天,最终还是实话直说:“英儿,枫桥城,被人屠了。” 莲英愣了片刻,瞳孔猛然放大,抓着雪千影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力道,很快就把雪千影的手握出了血色:“师姐,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枫桥城百姓仙修还有来往商贾加在一起,足有几万人!什么人可以一朝屠城?你可发现了线索,是什么人做的?” 雪千影点了点头,却没有着急解释。她目光绕过莲英,看向他身后跟着一起前来的莲氏子弟,吩咐道:“你们散去城中,收殓尸体。盲医修先生如今就在城头,你们若遇见什么不寻常的尸身,直接请他过去验看。” 众弟子连忙抱拳领命。雪千影又道,夜小楼和商序也在城头上,若是需要可以求助,但商序乃是前辈,说话时切记注意分寸。 众弟子点头称是,利落地散去做事了。 “师姐,城中真的没有活口了吗?还有恩氏……”莲英不敢松开师姐的手,生怕这是一场噩梦,只要他稍稍松手,就连雪千影也会消失不见。 但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毕竟梦总会醒来。 雪千影摇了摇头,莲英突然就沉默下来。好半天才央着雪千影一起进城看看,而雪千影也想带她先去恩氏找找线索:“虽然阿骨讫说见无衣出了关、无忌亲自带人去追,可阿正验看城中一些尸体之后却说,不论是城墙守卫还是恩氏家宅,以及城中百姓和防线驻营,应该都是死于同一人之手。” “师姐怀疑是无衣?” “我怀疑,是回春丹。” “回春丹?”莲英瞪大了眼睛:“长州上下,针对回春丹筛查了多次,绝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再说,就算回春丹改头换面,终究是要以灵药或者补药,抑或疗伤神药出现。无衣一无病二无伤,为何要服用回春丹?” “我怀疑是投毒。” 莲英哽住,想了想,又蹙起眉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城中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两人皆是一愣,眨眼间的功夫就都反应过来,雪千影撑开罗伞,莲英长剑洗心出鞘,疾速朝着城中惨叫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与此同时,城头上的夜小楼、商序和修正三人,也化作三道流光,朝着事发处飞去。 未及落地,莲英就发出一声惊叫,雪千影也被吓了一跳。紧跟而来的夜小楼和修正全都被吓傻在当场,就连商序也十分少见的骂了句粗口。 三名跟随莲英而来的莲氏中人,守着一具被生生撕断了一条胳膊、眼见就要断气的莲氏年轻弟子,被一群诈尸的枫桥百姓给围住了! 而周围,肉眼可见的范围内,还有更多的尸体,如潮水一般一眼望不到尽头,朝着这边聚集过来! 商序机敏,纵身而起,俯视查看了一阵,再度落在雪千影身后:“无常元君,大事不妙,眼见半城的尸体都活了,一部分围着你家服色的人手,大部分都朝着这边涌过来了!” 莲英丝毫不顾及危险,纵身上前,一剑横扫,逼退了尸体,给三位师弟师妹解了围。修正紧跟着过去,查看了伤者的情况,抬头对着莲英摇了摇头。 莲英黯然,亲手阖上了师弟的眼睛。 “这是活见鬼了?!”夜小楼惊叫一声,好不容易才能控制住声音勉强不去颤抖。 原来,那些被莲英一剑斩得缺胳膊少腿、甚至掉了脑袋、被斩成两截的尸体,正缓缓朝着众人爬来!场面之恐怖,几乎超出了云齐天士平生所见的极限! 一条手臂,就那么孤零零直愣愣地扑了上来,夜小楼下意识出手,破立金光闪过,将手臂斩成两截,摔了出去。 “这尸体数量虽多,但战力不行,咱们固守一阵不难。”商序分析道:“只是这东西杀不死,是个大难题!” 夜小楼又是几剑出手,击退了好几具尸体,可尸体不会恐惧,完全没有因为夜小楼的频频出手而放缓围攻的速度,这让云齐天士十分挠头。眼见一颗头颅飞了出去,可剩下的身子还在朝他扑杀。而那头颅滚向一边,双目依旧红彤彤地瞪着他。 如此恶心又可怖的场景,逼得云齐天士一阵反胃,终于退后了半步,但还是拼尽了胆量挡在雪千影几人身前,却忍不住向雪千影求助:“茕茕,你快想个办法呀?!” 第1025章 关门 “茕茕,你快想个办法呀?!” 没等雪千影回答,修正却叫他禁声,更小声提示,这些尸体不知是能够感知活人气息,还是能听得见动静,先前那些尸体都是分散在各处的,可夜小楼不过是喊了一两声,眼下竟然全都朝着这边聚过来了。 夜小楼连忙捂住嘴,可瞥见手背上沾染的血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出来。 商序站在几人最后,挥剑砍杀了几个从后方围上来的尸体,也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是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这样下去,别说能不能逃出去,就是累也要把我们累死的。”说着,手起剑落,又是几具尸体被他砍飞,但很快又有更多的尸体和残肢涌了上来。莲英不得已也加入了战局。 雪千影用心感受了一下四周灵气的变化。一般来说,这种被屠的死城,怨气深重,长时间萦绕不散,多少会冲得灵气稀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法恢复。但枫桥确实意外。城中虽有怨气萦绕, 但灵气丝毫不减。 想到这里, 雪千影自然联想到了在昆仑遗墟内处置尸人的法子,觉得可以一试。抬手凝聚灵气, 转化为灵力,蓄于星轨之上,而后用右手架住手腕保持稳定,一道灵力弩箭, 瞄准了不远处一具尸体, 倏然射出。 半途之中,灵力弩化为一团业火,正落在一具尸体上。很快,业火熊熊, 焚尽世间一切腌臜, 那尸体及周遭几具死尸灰都不剩。 紧接着,雪千影又如法炮制,数十道灵力弩射出, 眼前顿时腾起一片火海。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但这法子却十分奏效。众人见此,先是都松了一口气,也都准备祭出各自灵力,帮着雪千影处置这些诈尸之人。 可雪千影的神情不见丝毫轻松。因为透过熊熊火光,更多的尸体已经聚过来了。 “英儿!”雪千影喊了一声。莲英击飞几具尸体之后,一个闪身站到了师姐身旁。 “此行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八队。”莲英搭道。 八队就是八十个人。可他们已经发现有被尸体袭击致死的莲氏弟子,其他不在眼前的人, 恐怕也有不少会凶多吉少的。 “召集人手, 封闭枫桥九门,决不允许任何一具尸体冲出枫桥!”雪千影高声命令道。 莲英先是一愣, 很快就明白了师姐的意思, 高声应了一声是。立刻就命眼前的师弟师妹们御剑出去,将人手集中收拢起来, 并清点人数回报。 “商前辈, 夜小楼, 阿正, ”雪千影又道,“闭锁城门一事, 若无高手坐镇,单靠莲氏子弟怕是不行。还请你们去给英儿帮忙。” “那你怎么办?”夜小楼道。修正也望着雪千影没有应声。商序因为并不熟练祭炼业火, 听了雪千影这话手腕一抖,差点烧着自己。惊慌地拍了拍胸口,却也望向她这边。 就连莲英也劝,枫桥城说是九门,实际算上出关先前与兽人族作战、如今通往辽东兽人族领地的大门,一共只有六座大门。而即便是莲氏弟子突然遇袭,措手不及之下有所损失,但只要有人召集,很快就能重新凝聚成战力, 想要分散开照应六座城门,并不算难。 “况且, 师姐还要为我们去锁闭城门争取足够的时间。那此地只留师姐一人对敌,我实在不能放心。”莲英又道。 商序也建议,不如让夜小楼或是修正留下。夜小楼与雪千影相识日久, 几人之中仅次于莲英,联手对敌很是默契。之前也参与过昆仑遗墟烧杀尸人,祭炼业火的经验也足够丰富。而修正是医者, 如今修为也在悟道境,能够帮着雪千影验看尸身,察觉异常,万一雪千影受了伤,他还能帮着照料。 雪千影手上不停,头却摇晃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枫桥诈尸与尸人不同。尸人战力强悍、行动敏捷,且出手便以杀人为目的,遇上了只能在保命的前提下逐个处置,费时费力。而诈尸数量虽然庞大,但也仅仅是数量骇人,战力不高, 行动迟缓,自己可以业火成片烧杀, 与尸人的处置速度不能同日而语。 “只是,”雪千影却并没有因为这点不同而感到轻松,“如今看来, 枫桥屠城和诈尸,皆是有心人有意为之。那么你们想过没有,这幕后之人,搞出这个局面,目的为何?仅仅是为了给我们几个出难题,吓唬人吗?” 修正想起先前莫夫人和白夫人毒发时,给两族甚至两州百姓带来的伤害,第一个反应过来:“你是害怕这些诈尸冲出枫桥,一路南下,祸害村镇百姓?” 雪千影点了点头:“各大城池,有城墙做壁垒。可即便如此,若是这些诈尸堆叠在一起冲击城门,怕是也很难应对。而没有高墙保护的村镇就更难了。且不提对上这些诈尸,除了业火焚烧眼下没有彻底消灭的办法,寻常百姓见了这场面,吓也吓个半死了。哪里还想得到反抗?” “而且,”莲英接过话茬,“一旦这些诈尸冲入中原,即便有各大世家出手剿灭,也一定会有人追究其来历——就算各大世家不追究,幕后之人也未必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候恩氏恐怕就要说不清了。” 莲英本能的不愿接受恩无衣屠城逃走这个说法。况且眼下恩无忌、恩无衣和夏妍都不知所踪,枫桥屠城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眼下这布局,无论是假造信件、想要对雪千影和莲氏不利,还是不知如何做到的诈尸,很大可能都是冲着恩氏去的。 而莲氏恩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者一体,割不开也打不断,将污名泼向恩氏还是莲氏,又有什么区别呢? 雪千影始终没有对夜小楼、修正和商序解释恩无忌的下落,阿骨讫眼见恩无衣当街杀人的事情也没提。他们三人也没有追问。见到眼下情形,三人都更加怀疑,是有人故意引走恩家主,之后屠城,为的就是栽赃嫁祸。 “所以,元君是想尽可能快的关闭城门,杜绝诈尸外逃的可能?”商序领会到了雪千影的意思,虽然不赞同,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第1026章 棘手 “所以元君是想尽可能快的关闭城门,杜绝诈尸外逃的可能?” 雪千影抬手又是几道灵力弩射出:“处置这些诈尸,办法不难,难在持久。你们都是靠灵海中的灵力支撑,总有尽时。而趁着枫桥城中灵力不减,以我现在的功法,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我担心,既然幕后之人别有目的,一旦你们开始锁闭城门,这些诈尸难保不会去冲城。所以你们不止要去锁门,还要守门。很有可能九门要面临更大的压力。这也是我请你们去帮助我莲氏子弟的原因。” “要守到什么时候?”夜小楼看着雪千影的神情,听着她说话的语气,总有一种一去不返的感觉,让他很是揪心。 雪千影目光垂下,手上不停:“守到我将城中所有诈尸全都处置干净。或者我油尽灯枯,向你们求救。” 夜小楼张了张嘴,这个时候任何劝说的话都不太合适。可若是不说点什么,他心里又觉得不好受。好在修正最是明白他的心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快些去料理城门,没准还能回头帮帮她。站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实在是浪费时间。” 夜小楼一点就透,点了点头,再三叮嘱雪千影切要注意自身安全,这才与莲英等人一起,赶赴城门去了。 雪千影引着诈尸一路朝着城中奔去, 时不时地射出一些业火, 阻碍诈尸进攻的速度。幸好这些尸体与尸人一样,不知疼痛也不知道害怕, 一路追着自己东奔西逃。最终雪千影飞掠到城中心鼓楼上,单脚踩在巨大的兽皮鼓顶,借助地形优势,不断射出业火。焦糊骇人的气味随着浓烟渐渐弥散开来, 雪千影不得不找了绢帕捂住口鼻。但很快, 尸体再度涌了上来,雪千影动起手来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不多时,果然如雪千影所料,不少尸体被前去封锁九门的莲英他们并莲氏子弟所吸引, 对雪千影失去了兴趣, 越来越多的尸体转头朝着九门涌去。雪千影只能故技重施,举着罗伞,四处飞掠, 吸引尸人,又在很多地方故意布下障碍,阻缓尸体前行。继而再次寻找高处,借助地形射出业火。 雪千影如法炮制多次。虽然每次每道业火至多只能焚毁一两具尸体,但随着时间慢慢消逝,还是消灭了不少诈尸。但还有更多的尸体前赴后继。而随着城中尸体的走动,随着烟雾慢慢笼罩了城池,灵气开始渐渐为怨气所取代, 雪千影顿感力不从心。但仍旧不敢懈怠, 靠着修正之前给她的可以暂时补充灵力的药丸,又支撑了一阵。很快又有近千的尸体被她焚去。 但药丸只有十粒, 很快就见了底, 雪千影观望天色,应是已经过了正午, 又估算了一下周遭的尸体数量, 按照自己事先在心里计划的那般, 拿出了不见万物。 便在这时, 突然有莲氏的师妹奔来禀告:“师姐,家主让我来报, 说是城外发现多个世家结阵前来!” 雪千影抬手几道业火射出,“都有哪些世家?” “以玄州夜氏为首, 大多也都是玄州的世家。另有长州部分世家。”师妹答道,“家主还说,玄州世家来的人不少,但高手不多,自有夜公子亲去联络。长州的世家,本是得了消息以为要与兽人族开战,按照以往惯例来送补给的,并非各家精锐。家主准备安排他们在外围帮助拱卫九门,以绝后患。还请师姐示下。” 雪千影手上不停, 称赞莲英的想法可行,又吩咐师妹去给夜小楼传信, 请他联络玄州世家,也如长州世家一般分散在九门之外,帮助加强防卫。严防尸体出城。 “家主还说, 若是城门处防卫足够,他想撤回来帮助师姐。还有商前辈也是这样想的,叫我来问问师姐。” 雪千影踟蹰片刻, 看了看灵光渐渐暗淡的星轨,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很快——在雪千影的经脉因为不见万物上的强悍灵力而渐渐开始崩溃的时候,商序和修正率先赶了回来。商序接替雪千影处置尸体,而修正则着手为雪千影诊治伤势。 可商序对于业火的掌控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很快便捉襟见肘,还有大把的尸体涌向了各个城门。他没办法像雪千影那样靠御风快速追赶尸体并将他们重新聚拢到一起,只能尾随其后稍加阻拦。但远不及尸体奔涌的速度快,很快就丧失了之前雪千影好不容易建立的优势。 幸好没过多久,夜小楼和莲英赶了回来,两人成夹角阵型,在尸群里杀了个三进三出,终于减缓了尸体冲向城门的速度。而雪千影和修正此时也双双出手, 连同商序一起, 从后方包抄, 很快就联手处置了一大片尸体。 夜小楼主动出手,学着雪千影的办法聚拢尸体,莲英得了个喘息的功夫,回到雪千影身边:“我找了存放于恩氏的枫桥户籍。枫桥在籍百姓二万七千余人,迁移过来的牧民近万人,仙修两千四百余名,近日来行商到此的商贾及其随从一千余人。按师姐之前所说,枫桥城内遍寻不到活口,那即便无忌等人眼下还没有找到踪迹,我们要面对的诈尸尸体,也超过了四万之数。” 雪千影听了心思一沉。好半天没有说话。是为这么多生命无辜惨死而悲痛,也是为接下来自己几人要面对的局面而感到棘手。 商序也退后片刻,理了理被自己不小心烧得千疮百孔的衣袍,狼狈地擦了把脸,说道,“我还以为,人见多了生死,心会变硬。没想到元君对生命依然悲悯如斯。”说完这话,不等雪千影应声,又提剑去给夜小楼帮忙了。 “苍生何辜。”雪千影没说话,莲英却替她感慨了一声,又问修正,雪千影的伤势如何。 “眼下倒还控制得住,只是还有这么多尸体要烧,恐怕维持不了太久。”修正抬头望了望四周:“这样下去,再多的灵力也耗不起。咱们还是得想个别的法子才好。” 莲英道:“师姐,我已经给璇玑传信,请她和太叔祖纠集莲氏人手,全力支援北境!” 第1027章 转嫁 “我已经给璇玑传信,请她和太叔祖纠集莲氏人手,全力支援北境!” 雪千影点了点头,虽然眼下与兽人族关系缓和,但北境事关重大,仍不可麻痹大意。 莲英说完就提剑去给夜小楼帮忙,换修正回来休息。修正倒还不见狼狈,他的灵海远不如夜小楼广博,祭炼业火更加不熟练,方才也只是给夜小楼搭把手,帮着驱赶尸体而已,主力还是夜小楼。 饶是如此,修正还是累得够呛,他找了个台阶坐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茕茕,这么下去不行。” “英儿已经传信给璇玑,让她集结莲氏精锐,全力来救。咱们最多再挺两天,就有援兵了。” 修正却摇了摇头:“这祭炼业火可不是寻常仙修就能做到的,你家援兵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再说,你们姐弟就不怕,这又是一次调虎离山?” 雪千影还真认真想了想修正说的话,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北境放出的消息是兽人族犯境。这个时候我莲氏即便是倾巢而动,各大世家碍于脸皮, 也不好直接对长州发难。再说, 此番英儿并未让璇玑征调聚州世家,他们也会帮着莲氏守卫长州的。” 修正见她思虑周祥, 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商序再度退了回来,有莲英与夜小楼配合,他能做的不多,被莲英“撵”回来休息。他听见了雪千影和修正的对话, 揉了揉额头, 道:“元君,我方才想到一个办法,虽然残忍了些,但可解燃眉之急。” “前辈但说无妨。” “枫桥如今的状况, 别说单靠你长州莲氏, 就是向天下世家求援,纠集所有高手过来帮忙,也很难度过危局。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不如, 放群尸出关。” “前辈的意思是,放尸体进入辽东,与兽人族厮杀?”雪千影瞪大了眼睛,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放任尸群出关,给兽人族分食这种事情听起来很残忍。传扬出去不仅莲氏家主要难堪,甚至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与兽人族的关系也要毁之一旦。可是,元君,逝者已矣, 如今他们是毫无思想的躯壳, 不过是被人利用驱赶作恶的工具。若短时间内不能全部清除,势必要酿成更大的祸患。况且对于中原来说, 兽人族终究是个隐患, 放尸群出去,就算不能两败俱伤, 多少也是个削弱——元君你别这么看我,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雪千影的脸色越发不善, 商序说着说着, 声音也越来越小。 雪千影眉头紧锁,没有说话。就算商序很可能是出于好心建议, 但她心里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办法。且不说城中百姓无辜惨死已经是可怜、死后还要被人利用是可悲。自己虽以业火焚之,总归还算是处置尸体的正常办法, 不是有意损辱。可若将他们驱赶至辽东,少不得要成为兽人族口中餐腹中食,尸体难免残破不堪,骨殖还会曝尸荒野——雪千影实在是不忍心。 再说,兽人族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她手上虽然有很多兽人族的性命,但杀的都是来犯之敌。自通商交好之后,她可没再杀过一个兽人族。倘若两族再起战事,倒也罢了。可只为解除自家危机,就不顾旁人性命, 雪千影做不出。 商序见她神情变幻,似有恻隐, 叹了口气,又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珠,说道:“元君, 我知道,站在你的立场,损毁这些尸体于心不忍。但我说句冷血的话, 这些人已经死了,就算让他们入土为安,也难免慢慢腐坏,最终化为尘土,归于天地。你将他们驱赶到辽东去,归于兽腹,只有也还是会归于天地。人都死了,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尸体会被怎么处置。更不会托梦怪你。元君不能只想着死人,也该为活人考虑才是。” 雪千影却道:“将危机转嫁出去,实非君子所为。兽人族虽然是异族,可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实在没有为我等承受风险的道理。” 商序愣了愣,他没想到雪千影竟然还会顾惜兽人族的性命,一时之间难免有些困惑。但最终, 他还是没有继续劝下去, 只说他是来帮忙的,而事情究竟如何解决, 还是请雪千影想清楚了再做决断就是。 说完这番话, 商序再度去给夜小楼和莲英帮忙。这次他把夜小楼替换回来休息。夜小楼收了破立,与修正并肩坐下,喘了好半天。 “阿正,方才商前辈的话,你觉得如何?”雪千影突然问道。 修正想了想:“我也不赞同商前辈的提议。只不过倒不是出于什么悲天悯人的慈悲心。” “商前辈说什么了?”夜小楼好奇的问道。修正给他简单解释,说商序建议驱赶尸群入辽东去与兽人族撕扯,但雪千影没有同意。 夜小楼想了想,又看了看雪千影,似乎这种结果满在他意料之中。 “先不说这些尸体怎么处置,有个问题你们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修正揉着手腕,继续说道:“你们干顾着应付这些尸体,可曾想过,这些尸体为何会诈尸?” 见雪千影和夜小楼都在摇头,修正继续说道:“从我一个医者的角度来说,大体上应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大面积投毒,另一种是寄生虫或是毒素传染。这么大面积的投毒,想要投在餐食里太难,最大可能是水源,我借着去锁闭城门的功夫看过城内几处水源,都没有问题。而尸体,初到时我就验看了很多,并未发现中毒或是有毒虫寄生的迹象。” 经由修正这么一提醒,雪千影一阵心惊,看着修正:“所以你怀疑,又是蛊?” 修正点点头:“很有可能。虽然眼下还没有发现中了回春丹之毒的尸人,但这些诈尸,至少在某些特征上,与尸人倒是十分接近。不过这个倒也容易验证,一会儿我去取一些诈尸的血,跟之前尸人的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联想到阿骨讫所说的,曾经遇到过恩无忌当街发疯杀人。当时她就联想到了回春丹,现在修正又这么说,她的心思再度沉了下去。 “而且,”修正突然抬起头,少见的满脸凝重:“若是真的传染,那我们几个接触了那么多尸体,恐怕也不能幸免。” 第1028章 幸免 “若是真的传染,恐怕我们也不能幸免。” 夜小楼听了这话,直接跳起来:“阿正,你的意思是……” 修正点了点头,“眼下还不知道这东西靠什么传播,我只能排除水源。其他的,空气,尸体的血液,甚至皮肤接触,都有可能。所以……不过,这些尸体显然是死了多日才诈尸的,我们只要能活着,应该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夜小楼抿了抿嘴唇,修正给出的说法并没有让他觉得乐观。毕竟单是想象一下,自己身死道消之后,尸体还能跳起来兴风作浪,就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而雪千影沉默了片刻,突然窜去了莲英和商序身边,将修正的话转述给他们,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不要与诈尸有什么近距离的碰触。 “师姐放心,我一直注意防护呢,只要不是通过空气传播,我就不会有事。” 商序却苦着脸,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染了不少诈尸的血迹, 瘪着嘴, 好半天才道:“元君,既然这样, 那我的身后事就托付给你了。确认我咽气之后,一定要尽快把我烧了。我可不想诈尸!” 雪千影手起剑落,割掉了商序一块衣摆,垫着帕子抓着, 带给了修正。修正仔细验看了大半个时辰, 这才指使雪千影赶紧去把这块布片烧掉,又叫商序赶快更换衣衫。最后还叮嘱大家,最好不要触碰诈尸,尤其是血液。 雪千影问他看出什么了。修正站起身, 走到雪千影面前, 又看向夜小楼那边。夜小楼会意,转身去给商序和莲英帮忙。修正见他走远,这才开口, 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传不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我能确认,这就是一种蛊,而且与回春丹本质上几乎一模一样。我怀疑,是有人在回春丹的基础之上研究出来的。” 雪千影愣住了,她侧过脸,抬头看着修正, 颤抖地问道:“你真能确定?” 修正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雪千影沉默了。如果修正判断得没错, 枫桥诈尸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就是回春丹的幕后之人。 修正又道:“眼下我还看不出来是如何传染的。不过, 我怀疑, 与屠城的凶手绝脱不开干系。” 雪千影沉思片刻,将阿骨讫指认恩无衣的那番话说了一遍:“我当时就想到了回春丹。只是无衣没有重病重伤在身, 整个北境对回春丹筛查又极为严格。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弄到无衣口中的?” “这问题, 在见到恩无衣之前, 我回答不了。就算见了他, 我也未必能回答。”修正道,“当务之急, 除了烧杀这些诈尸,阻碍他们涌出枫桥残害百姓, 还要切断传染的途径,避免牵连更多人。只可惜,我一时还查不出诈尸这事儿是如何传染开来的,真是抱歉了。” 雪千影拍了拍修正的肩膀,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确认了这么关键的事情,她对修正已经很感激了:“幸好你跟来了,不然我们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种可能。” 修正摆了摆手:“这种时候说这种客气的话,实在没必要。你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应对眼前吧。” “看来璇玑带过来的人, 还是不要进城的好,以防万一。必要时我想把你们也送出去。”雪千影又道, “清理和防护的事情还得你帮忙。” “那城中怎么办?不可能交给你一个人吧?”修正挑了挑眉毛,“你可别逞能!” 雪千影叹了口气:“若不是枫桥承担着防御兽人族犯境的重任,我真想一把火把整个城池都烧了。” 修正嘟囔道:“没准烧了重建, 比咱们现在这样还要进展快些。” 雪千影摇了摇头。她现在最期盼的是,恩无忌能够赶紧回来。哪怕找不到恩无衣。 几人轮转着处置诈尸,时间飞逝, 很快天色再度暗淡下来。城中的灵气越来越稀薄,雪千影发挥受限,被要求休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看着一轮圆月渐渐爬上夜空,借着月光看着依旧望不到边际的诈尸,雪千影心中既焦急又无奈。 甚至还有一点麻木。 反正九门封锁妥当,这些尸体跑不出去,便是数量再多,也总有烧完的时候。眼下她更担心的,却是修正口中所说的还未发现端倪的传染途径。以及几人自身的安危。 天空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鹰啸,雪千影这才想起,与阿骨讫约定的时间到了。她跟莲英几人交代了一声,撑开罗伞,直冲天际。没等她见到阿骨讫, 就见莲英也御剑升空,跟了上来。 阿骨讫端坐在阿沁的脊背上, 与分别时相比,脸上竟然还多了一道伤。 “什么情况?”雪千影指着他的脸, 不禁叫出了声。 “见鬼了。”阿骨讫脸色很难看:“清晨撤军之后,我派了很多小队去寻找恩家主,自己则和阿沁飞在空中帮忙——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诗叫‘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么?果然是真理。我在空中俯瞰下面,比派小队去找,快多了。” 雪千影听了直点头。莲英也耐心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就多派了些鹰族和祭祀,用跟我一样的法子去找人。结果没多久,就有人回报,说是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不少尸体。我亲自过去查看,其中两具是你们人族的,看服色应该是恩家主的下属。剩下都是我兽人族的尸体。看数量应该是一支白虎小队,全军覆没在这里。” “也就是说,他们交了手?”莲英眉峰一挑,“这不太对劲啊。” 阿骨讫道:“也可能是他们追到了恩家主的弟弟,被他杀害了呢?” 莲英眨了眨眼睛,看向雪千影。雪千影摇了摇头,没看见尸体,就无法从伤势判断交手的情况。莲英和阿骨讫的猜测都有可能,自然还有其他可能。 阿骨讫继续说道:“兽人族长居苦寒之地,战损是常事。但林深处,倒是很少有你们人族出现,更遑论是尸体。于是我叫人临时扯了些从恩氏交易来的布帛,打算把尸体包一包,给你们送回来。结果还没等动手,那些尸体——人族和兽人族的——突然都‘活’了过来!” 第1029章 密林 “结果还没等动手,那些尸体突然都‘活’了过来!” “你是说诈尸?”雪千影一个激灵,与莲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瞳孔里的惊恐。 “诈尸。”阿骨讫重复了这两个字,想了想,点了点头:“就是像活过来了一样,但好像没有意识,也不认人,见着活物就往上扑!” “那就应该是了。”雪千影垂下双眸,突然又想到什么:“那现在呢,那几个诈尸的人族和兽人族,是怎么处理的?” 阿骨讫苦笑着:“处理不了,那些诈尸杀不起,砍掉了脑袋还能动。你看,连我都被抓伤了。无奈之下,我紧急调了一队长牙兽过去,先将他们围住再想办法。反正长牙兽皮糙肉厚,白虎别说想要跑出去,就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伤痕也很难。” 雪千影稍稍松了一口气,“诈尸靠寻常的办法是杀不死的,得用火烧。” 阿骨讫连连摇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密林里点火太危险了。” “师姐,咱们走一趟吧。”莲英道,“咱们现在和兽人族通商日久,不是仇敌了。既然他们是被我们连累了,总不能坐视不管。” 雪千影也同意莲英的主意。但在随阿骨讫去往密林深处之前, 还是将枫桥城中的状况和盘托出。阿骨讫低头看了看下面的情形, 拍了拍胸口:“我方才过来粗略看了几眼,还以为之前是你判断失误, 枫桥没有被屠。经你这么一说,再仔细观察,可就有点吓人了。”阿骨讫说着,突然瞪大了他那双堪比白虎的眼睛:“不对啊, 为何这么多尸体都会诈尸?难道是你们人族的什么术法?” 雪千影摇头苦笑:“我们也还在找原因。如果密林深处的尸体也是被无衣所杀, 那么倒是可以推测诈尸与他或许有关联。但若是一直找不到无衣,那么这就只能一直是推测了。” 毕竟若是投毒,怎么也不可能投到密林深处去。雪千影还是更为倾向于修正之前的猜测,应是有某种可以传染的东西, 比如蛊, 被人带到了密林深处,这才引发了兽人族的诈尸。那么最可能的媒介,就是恩无衣。 阿骨讫嘶了几声, 吸了几口凉气,扯动了脸上的新伤,不禁露出更为狰狞的表情。他抬手揉了揉脸,身后长长的尾巴左右摇摆着——雪千影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一个小习惯——好半天才道:“照你这么说,恩家主的弟弟应该是逃窜到了密林深处?那两具人族尸体,是恩家主带过去追他的。也就是说,恩家主此时应该也在密林。那现在我带你们过去, 没准就能碰见他们?” “有这个可能。”雪千影道。 “那事不宜迟, 咱们快去。你们也别御剑了,阿沁带三个人没问题。”阿骨讫说着, 摸了摸巨鹰的头, 叫雪千影和莲英坐在鹰背上。 “坐好抓紧了!”阿骨讫话音没落,阿沁如离弦之箭, 在空中盘旋一圈, 朝着东北方向直插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 阿沁突然开始俯冲。莲英被风吹得满脸生疼, 见雪千影抬起了宽大的袖子遮住脸,自己也学着挡挡风, 等到他终于找好了角度,既能挡风又不至于遮住视线的时候, 阿沁已然接近了地面。 这还是雪千影和莲英第一次进到密林之中。等他们从阿沁的身上跳到地上,这才感到此处的不同。脚下是积了厚厚一层的枯叶,踩上去感觉比棉被或是积雪要硬实很多,不至于到陷进去甚至崴脚的程度,但整体就觉得很松软。抬起头,高耸如云的乔木,像一根根连接天地的阑干,巨大的树盖,遮住了天色, 仅仅有缝隙透过星星点点的月光。照得密林里越发凸显出几分神秘来。 阿骨讫从口袋里掏了些吃食,喂给阿沁。又低声说了几句雪千影他们听不懂的话。阿沁叼着食物, 抖了抖翅膀,一飞冲天,不知所踪。 “你们跟我走。跟紧点。密林里很容易迷路。”阿骨讫招呼着雪千影和莲英。见他们两个都还看向阿沁离去的方向, 又解释道:“我来了这边,得通知几个大祭司一声。阿沁报完信就会回来。” 雪千影和莲英连忙跟上。三人走了不远,先是看见了几堆篝火的光亮, 紧接着就看见了成群的长牙兽。 阿骨讫指着前方:“就在那里。” 雪千影疾冲几步,猛然纵身跳到一只长牙兽背上。那长牙兽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偷偷看向阿骨讫,低低的哼唧了两声。阿骨讫笑出声来,走到长牙兽近前,摸了摸他的头,用兽人族的语言安抚道:“放心吧,她是来帮忙的,不是跟我们开战的。” 那长牙兽听了,很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但仍旧一动不敢动。阿骨讫回头看着莲英, 竟然还有心思玩笑:“你看你师姐给我们吓的。” 一个统御长牙兽的女祭司,轻轻跳到阿骨讫身边, 对他行礼, 又转头对莲英行了大礼。之后不知对阿骨讫说了什么, 但看她大大的白眼和紧张的神色,莲英猜测应该也是在表达对雪千影的忌惮。 果然, 阿骨讫笑着给莲英翻译:“我们祭祀说,整个兽人族,也只有我胆子大,不怕她。” 莲英尽量表示友善地笑了笑。那女祭司再度对莲英行礼,又甩了阿骨讫一个白眼。 雪千影站在长牙兽背上,看着包围之中的几具诈尸。几只白虎的尸体应该是因为发生了一些打斗的缘故,已经变得残破不堪。而两具人族的诈尸被布帛紧紧的包裹着,反而保存得很好。 而这两人,果然是恩氏的仙修。其中一人还是夏妍的心腹,也算是恩无忌的长辈。莲氏被绾氏奇袭的时候,他曾跟着夏妍一起去白鹤吊唁。此人战力颇高,会死在此处,让雪千影着实有几分意外。 若是这里的人族和兽人族都死于恩无衣之手,那他如今的战力,得有多高? 雪千影决定先处置两个人族的诈尸。她摊开掌心,感受了一下密林之中的灵气,竟然比枫桥城中还要稠密许多。于是将灵气转化为灵力,蓄于星轨之上,而后两道业火射出,正中两具人族的诈尸。火光快速腾起,又渐渐熄灭,夜风轻拂而过,那两名恩氏的仙修曾来世间走一遭的证据,只剩下少许的记忆。 第1030章 神山 雪千影处置了两具人族的尸体之后,又跳下来,跟阿骨讫说,自己也要这样处置兽人族的尸体,让他跟自己的族人打个招呼,以免发生误会。 阿骨讫虽然觉得,就算是生了误会,兽人族也不会有人敢在雪千影面前如何。但他还是听话地去跟周遭所有的兽人族解释了一遍,这才回身对雪千影点了点头。 待到雪千影处理好诈尸的白虎尸体之后,莲英眼见此间所有的长牙兽和祭祀,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仿佛下一刻就要马上礼送雪千影离去一般。忍不住偷笑起来。 阿骨讫指着不远处一片山峦:“从我派出搜寻人手的反馈来看,再排除迷路的可能,恩家主和他弟弟应该是都往那边去了。” 雪千影点头又道谢,带着莲英就要往那边去追,却被阿骨讫一把给抓了回来:“那边去不得。” “为何?”莲英不解。 阿骨讫叹了口气:“那片山,在我们兽人族的语言里,叫做耀罗,传说中是神只居住的地方。若是惊扰了神只,便会降下灾殃,天绝地灭的。” 雪千影皱了皱眉头。兽人族的神,她一个人族,自然是不信的。可阿骨讫既然说了,她总得尊重人家的风俗和信仰才行。 莲英却道:“那我们也不能进去么?” “此间几乎没听过有人族来过,所以人进去怎样我们不知道。但若是兽人族进入山间,便会遭遇雷劈而死。” “这么邪门……哦不, 神奇?”莲英挠了挠头。 “所以, 你们若是执意要进去,我不阻拦, 但是我们不能进,只能在这等。”阿骨讫最后说道。 莲英看向雪千影,等她拿个主意。可没等她说什么,莲英又问阿骨讫, 若是山间降雷, 外面能看到吗? “能的。通常雷电会照亮天地,火光也很大。” “那你们在周遭寻人的族人,可能看到过雷电和火光?” 阿骨讫愣了愣,连忙去问几个大祭司, 在得到了回答之后, 对莲英摇了摇头:“未曾。” “也就是说,要么无忌他们根本没有进入山间,要么他们并没有被雷电攻击?” “你说的有道理。”阿骨讫道, “不过没办法验证,我也不希望你们去冒险。我更倾向于前者,他们根本没进去,只是跟我派出搜寻的人走岔了。毕竟这山里平常哪怕窜进去一只兔子,都会被雷劈死。没道理人族就会幸免。” 雪千影想了又想,决定让莲英等在此处,自己去山间找人。毕竟若有万一,仙尊没准也能保下她的性命, 实在不行, 她就钻进浮光槎,应该也能逃过一劫。 但莲英不同意。就连阿骨讫也不同意:“耀罗山是很大很大的一片, 几乎是无边无际。而且从来没有人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你一人进去, 就算可以逃过神只的惩罚,便是恩家主他们在里面, 也未必就能找得到呀。” 莲英也道:“再说, 咱们还得尽快赶回枫桥去。夜九哥他们未必能够支撑整夜。” 雪千影回头看了看枫桥的方向, 果然被莲英的理由打动了。找人这种事情, 最是耗时。自己若是进去几天几夜,枫桥城中全靠夜小楼修正和商序三人支应, 那怎么能行? “不如这样,我继续派人在耀罗山外面搜寻恩家主的踪迹, 你们先回枫桥城继续处理诈尸。若我得了消息立刻就去通知你们。若是你们处理完我还没找到恩家主,我就再带你们过来,你们再要进山,我绝不阻拦。如何?” 阿骨讫说得坦诚,雪千影与莲英对视一眼,都觉得眼下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便答应下来。阿骨讫唤来阿沁,将两人送回了枫桥城,自己则留下亲自带人继续寻找恩无忌的下落。 临行前,阿骨讫还故作轻松的与雪千影玩笑, 阿沁可不能白辛苦这一趟,送他们回去之后, 雪千影得喂它点好吃的才行。雪千影想起驻营的冰窖里囤着从元州运来的上好羊肉,便答应要给阿沁带上几只回来,慢慢吃。阿骨讫这才满意的放他们离开了。 等雪千影和莲英抵达枫桥城, 夜小楼直呼他们回来的正是时候。三人便是拼尽全力,总敌不过数量庞大的尸群。不少诈尸已经脱离了三人的掌控,直扑城门。而三人已经累得气都喘不匀, 修正更是不慎被诈尸伤到,根本无力追击。而驻守在城门处的莲氏子弟,大多对祭炼业火并不熟练,只能在城门前挖出一道壕沟,在里面点燃柴禾作为阻拦,以防诈尸外逃。 这场战斗凶险又辛苦等到雪千影和莲英归来时,莲氏已经损失了两位师弟,伤者也有不少。这让雪千影内疚又抱歉,连忙与莲英合力,提剑上阵,迅速将城门处的尸群处置干净,又如之前那般聚拢诈尸,带着他们渐渐远离城门。 将近两个时辰过后,局面终于得到了控制。莲英抹了一把额角上的汗珠, 摇了摇头,无比期盼容璇玑和援兵的到来。雪千影却不这么想,她把修正的判断和自己不想让容璇玑带人进城的想法跟莲英说了一遍。莲英也觉得此事确实棘手,只是,以眼下五人灵力恢复的速度来看,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能将城中的尸群全都消灭干净。 “但天下这局势,未必会给我们这么充裕的时间。”莲英道。泽氏既然已经攻下了炎州,对付长州的计划,一定已经摆上了泽世光的案头。若是长州高手尽出,持续空虚,他害怕泽世光禁不起这么大的诱惑:“万一我们还被困在枫桥,而泽氏倾力攻打长州。到时候咱们腹背受敌,情况就危险了。” 雪千影认同莲英对于大局的判断。可眼下,恩无忌和恩无衣都没有找到,枫桥的情况不能公开,而这些诈尸又不能放任不管。除了他们五人灵力恢复的速度之外,时间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这时,一只莫氏的传信青鸾飞落在莲英手中。莲英展开书信扫了几眼,瞬间蹙起了眉头:“师姐,枫桥的事情,外面已经知道了!” “什么?”雪千影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枫桥一直封锁,外面是怎么知道的?” 第1031章 透彻 “枫桥一直封锁,外面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莲英摇头:“莫姐姐的信上没说。她只说了整个西南已经传遍,说是恩氏与兽人族勾结,纵下屠城,将枫桥变成了死地。” 雪千影蹙起眉头,这个说法,还真是危言耸听:“我们昨日才收到消息,到了之后才发现枫桥被屠。短短一日之间,整个西南就能传开,英儿……” “这说明,枫桥之事,本身是一个局。幕后之人迫不及待,已经开始活动了!”莲英凝重地说道:“如此看来,不论是无忌还是无衣,眼下很可能已经被人灭口凶多吉少了。” 雪千影也做出了这个猜测,姐弟俩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他们两个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莲氏吗? “茕茕,阿英!璇玑到了!”夜小楼从尸群里杀出来,窜到两人身前,打断了两人的思绪。雪千影抬眼一看,夜小楼身后跟着的,正是容璇玑。 “我怕带人贸然进城多有不妥,于是叫大队暂留城外,选了二十名族里的高手跟我进来。”容璇玑打量了雪千影几眼,又看了看莲英, 见两人都没有明显的伤势, 这才放心,又吩咐身后众人去给夜小楼他们帮忙。这才继续说道:“太叔祖本想亲自来。我说眼下白鹤不能空虚, 莲氏不能势弱,总算是说动了老人家。只是,没想到,我离开枫桥半月不到, 这里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真是……” “你确实够谨慎, 只是……”雪千影想说,应该连这二十人,不,应该连容璇玑自己, 都不要进城才是最为稳妥。 “你做得对。”莲英却道。眼下再无援兵接手, 他们几个这般昼夜不停,最多明天这个时候,怕是就要累死了。若是能仅以二十名高手的代价, 就能顺利铲除这些诈尸,权衡利弊之下,莲英是愿意的。 雪千影叹了口气,没说话。她向来不如莲英心狠,眼下也不如了莲芙。她珍视每一条性命。可换句话说,就叫慈不掌兵。 莲英快速的将枫桥的情况,从阿骨讫那里得来的消息,以及修正的判断, 全都给容璇玑说了一遍。 容璇玑一拍脑门:“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来的路上, 我接连收到了祖州、鳞州等地探子传回的消息。现在各地均有关于枫桥的传言,大体上就是莫家主传来的那些, 但细节上各有不同。依我判断, 应是有人早就蓄意编造了这些流言,只待消息便传播出去。不然不可能短短一日就传得这么广。更不可能将冒头直指无忌, 还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可见编造流言之人, 必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所以你也怀疑, 幕后之人的目的是在针对长州和莲氏?”莲英问道。 容璇玑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那是必然。长州境内, 不论发生任何事,其最终目的, 自然都是要针对莲氏。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然,长州防卫如此严密, 他们在哪里不能生事?非得舍易行难?” “不对啊,回春丹幕后之人,乃是雪靥遗留下来的人手和那位继承了他势力的博山公主。这一点我已经可以十分确定。可他们针对我莲氏做什么?就算是要冲我来,也没必要拉整个长州和莲氏下水吧?他们之前试过那么多次,知道我逆鳞在哪里,这样逼迫,就不怕我玉石俱焚么?”雪千影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枫桥屠城又诈尸与回春丹有关,现在还只是阿正单方面的猜测和怀疑, 没有明确的证据。依我来看,两件事的幕后主使, 未必是同一伙人。” “为何?”雪千影不解。 “这很容易判断。”容璇玑解释道,“服过回春丹的尸人,战力强悍, 非一等一的高手亲自出马,不能解决。一旦数量暴增,各世家很难应付, 村镇乃至城池被屠杀殆尽,只在朝夕之间。这等谋划目的明显,轻则动摇世家统治根基,重则会直接引向灭世的结果。” 雪千影点了点头。 “可枫桥不一样。不过是一些诈尸,虽然数量骇人,但战力有限,即便是寻常仙修,以寻常火焰,也可驱赶乃至清除。况且仅仅事涉恩氏一家,最多不过长州,按照当今天下局势来看,便是咱们公开求援,也不会有几家派人过来,根本牵制不了多少高手。而且, 退一万步说,就算咱们控制不住,这些诈尸跑出去,也只能对孤悬的村镇构成威胁。但凡大城高池,根本奈何不得。便是我们现在放弃了枫桥,传出话去,紧急叫各个城池接纳附近村镇百姓,也能躲过这一劫。” “可是,”莲英道,“阿正说,这事儿没准会传染。恐怕咱们都未必能够幸免。师姐因为这事,都要传令不让你带人进城了。若阿正真的言中,怎么办?” “那咱们这些人,就只能想办法,找个合适的时机,弄死自己,再毁尸灭迹咯。”容璇玑在长州住久了,时不时就溜达出几句味道夹生的长州口音来。 刚撤回来休息的修正,听了容璇玑的话,忍不住插嘴:“枫桥城中这些,从死去到诈尸,足足经历了五六日之久。而阿英带来的莲氏子弟,眼下已经有六人丧命,伤者十余人,才过了一日不到。这些尸体需要妥善保管起来,若是不会诈尸,就是我杞人忧天了。若是真的诈尸,你再想办法给自己毁尸灭迹不迟!” “五六日,都未必够咱们把这些诈尸处理干净。”雪千影道,“日后再提不迟。璇玑,你能分析得这般透彻,该是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你可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容璇玑笑着夸赞一句,很快换了严肃的神情:“我怀疑此事,与泽氏有关。” “泽氏?”几人都是一愣。莲英更是直呼不可能:“泽氏家底再厚,实力再强,也不可能在攻下炎州的同时就与我长州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