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黄昏》 第1页 《狩猎黄昏》作者:memory59th/巫喵【完结】 内容简介: 0404正文已完结。猎人把吸血鬼从坟里刨出来见双方家长的故事。 ——博纳塞拉的狩猎通常始于黄昏。 猎人攻x吸血鬼受 弗林特·博纳塞拉x何塞·伊诺 写在前面: ·这是个吸血鬼文。本文的吸血鬼不会变成蝙蝠/不会长出翅膀/就是正常人形生物,以及外加一大堆私设(′?w?`) ·跟《地狱行事准则》是同一个世界观以及同一个世界,这是卡辛诺拉人间某处发生的故事,但没看过上一篇文的小可爱也【完全不会影响阅读】!它们是完全独立的两个故事,设定上该写到的地方都会有解释,不需要去看上一篇,两篇文的风格还是很有差异的。 ·小作者是个兴趣使然的鸡血型选手,用爱发电~如果能在连载期间陪我说说话我就很开心啦。 ·祝看文愉快~ 第一章 何塞·伊诺倏然睁开眼睛。 他花费宝贵的两秒钟时间确认到自己所在的冰棺正缓缓移动的声响。不是地震、不是恼人的老鼠在啃棺椁外侧的装饰、更不是它自己长了脚——冰棺就是在被拖着走,一端抬起另一端触地,拖拽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呲呲拉拉声饱含着惹人烦躁的味道。 而这连带着冰棺里面的何塞被迫头朝下、活像被拎着脚拖去屠宰的牛羊。 他很不满意现在的状况。一定是人类的盗墓贼以为自己发现了宝贝,要把棺材拖到空旷的地方再想办法打开。 真是难为他们了。何塞心想。他衣服上没有昂贵珠宝,手指上没戴造型夸张的宝石戒指,嘴里更是没镶金牙。而且退一万步来讲他是一个吸血鬼,理论上是「活的」,也不想被掠夺财产。冰棺材质非同一般,拖着几千磅重量的棺材走一趟结果还没有收成,盗墓贼们准会气歪鼻子。 冰棺被拦路的小石子硌得颠了一下,何塞捂着晕乎乎的后脑勺,思考弄出点动静让外面的人知难而退的可行性。 这种状况也不是没出现过。作为一名期待安逸生活的吸血鬼,何塞在多年前就觉得自己该有一处体面的休憩之所。可他千挑万选出的庇护所前身是一座人类的废弃堡垒,这里并非密不透风,总有小鱼小虾能摸到哪个年久失修的门洞来底下寻宝。每次被惊扰他就只能爬出来把自己的冰棺挪到更深的地下,可架不住人类的探索欲/望也同时随着年头成倍增长。可不就是今天,他再次被吵醒了。 何塞在纠结。他弄出的动静能成功让这帮人撒腿就跑也就罢了,如果现在不巧是白天,他们跑完以后把更多人引来那就非常不妙,万一其中还掺杂几个教会的神职人员,这么唿啦一帮人下来「探险」岂不是更加悲剧。 因此他不打算为了满足自己的冒险精神而节外生枝,开始寄希望于对方主动知难而退。供吸血鬼安眠的冰棺开启方式极为繁琐,这技术甚至来自「大衰落」、也就是上个文明前。何塞默默祈祷这些人跟之前的访客一样懂得放弃,外加千万别在放弃前乱砸一通。虽然冰棺质地坚硬并非蛮力能砸开的东西,但这样一来「罐头」里的他可就要遭罪了。 嘭——! 冰棺猝不及防与地面亲密接触,何塞双腿被震麻,抽了口凉气。外面的人想必已经来到了自认为适合施展的地点,而何塞也开始思考这回该把冰棺搬到哪儿去。 链条碰撞的声音响起,他们在拆棺体上的锁链。 待会儿等盗墓贼发现开不了这个「宝物盒」后一定就会把冰棺遗留在原处,何塞已经看到自己要不得不在入夜后爬出来亲自把冰棺拖回去的结局了。 ——要不就塞进上上次看上的那个墙缝里吧,时间过去挺久了,裂缝也该扩大到冰棺能塞进去的程度,这回一定要做好伪装别被人发现。 不过这伙盗墓贼可真安静啊,一个交谈的都没有。何塞往常能在对话间得到不少外面的信息,可惜这回消息传播源闷声不吭,他都没有进行推测的机会。 何塞在心里默数着这帮人能坚持多久,充作为数不多的娱乐,这时外面传来一连串不妙的咔哒声,听上去很像錶盘转动带起齿轮和机簧咬合的和谐音色。 这股和谐音出现的不是时候,因为它证明了冰棺在被打开。 何塞在黑暗中紧皱眉头,因为意识到外面的人是个行家。他们知道怎么开启冰棺,光听声音就熟练得可以。 是同族,还是恰好知道方法的人类? 不管是什么,最好别是猎人。 冰棺说到底只不过是个精巧的容器,里面的冰霜低温能最大限度地令吸血鬼不会被休息时的渴血症状逼疯,并且陷入相对安逸的睡眠。至于它外侧的机关该怎样按顺序开启而不是被瞎摆弄锁死,同为吸血鬼一定知道,专门研究古代技术的人类技师可能懂点皮毛,而以猎杀吸血鬼为己任的猎人当仁不让是这方面的专家。 但是,不管外面是这三类人中的哪一类,他们一定知道里面有个吸血鬼。吸血鬼在这片名叫密督因的半岛地带是黑夜宠儿和吸食鲜血怪物的代名词,不可能受到欢迎,因为他们的存在威胁的可是人类的生命。 【愿你安眠,被时光遗忘于裂隙间。】 赖于吸血鬼出众的夜视能力,何塞盯着自己眼前的棺材板上刻下的铭文心想:伊诺,我现在真的很想让自己被遗忘在哪个墙缝里。 第2页 又一声勐地向上提拉机括,何塞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被撬开的蚌壳,充当闭壳肌的冰棺机关尚在负隅顽抗,可最终的结局却不会有什么变化。 熟人的可能性不大,何塞知道自己没什么同族朋友。那冰棺外面会不会已经站了一群全副武装的教士?或者全副武装的……农户?他眼前浮现一群手拿钢叉高举火把的镇民,只要冰棺稍稍欠开一条缝就会有长锥不要钱似地刺进来把自己戳成筛子。 还是不了吧。 何塞为自己充沛的想像力捏了把汗,而这时棺盖已经被推到一边,它重重落地激起厚重到冒烟的灰尘,与冰棺内的冷空气激烈碰撞出云里雾里的效果。 等灰尘升起的白雾失去掩映的作用,身上带着水汽的吸血鬼才朦胧地坐起身。何塞有一头凌乱披散下来的银灰色中长发,他的脸孔清秀而年轻,看起来被转化的时候不到二十岁,身体的时间凝固在大男孩到男人之间的转变期。 他眨了眨眼睛后慢吞吞地将目光旁落、看向站在冰棺边上的人。 没有一群人。只有一个人。 不是肌肉发达的大力士,不是义愤填膺的农户,不是举着圣典尖叫的神职人员,而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起码从气息上很年轻。 对方披着连兜帽的黑斗篷,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只露出同样颜色的鞋面,与背后的黑暗紧密结合。 何塞的目光又走过从上到下一个来回,最终定睛在这人遮盖脸孔的银白金属色面具上。不知具体材质的面具瞳孔处是两道狭长类似眼睛的沟壑以及其中镶嵌的翠色宝石,绿色冷光如同一道视线,打在冰棺中的何塞脑袋顶上。 何塞在心里嘆息,唿之欲出的恐惧却像被堵住了宣洩口,浮现在脸上的只有一个无奈的微笑。 来的是个猎人,而且还是个博纳塞拉家族的吸血鬼猎人。 博纳塞拉是个古老而神秘的猎人家族,神秘意味着人们对他们知之甚少,但吸血鬼至少认得天敌。何塞认出这张面具属于博纳塞拉的猎人,那么斗篷里的人很可能有个嗜杀吸血鬼的疯狂灵魂。 博纳塞拉的夙愿是消灭整个吸血鬼族群,他们掌握所有猎杀的技巧,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懂得如何战斗。这些猎人是激进的行动派,会用一切可能的方式狩猎猎物,有时凶名甚至不亚于作恶多端的吸血鬼。 作为活着的传说之一,博纳塞拉眼中吸血鬼都是异端,他们的观念有时比天使教会成天把圣典挂在嘴边的教士们还要偏激。更要命的是这些人还有跟疯狂相匹配的实力,这就导致博纳塞拉猎人成为了众多吸血鬼的梦魇。 而且不知为何,年轻的吸血鬼们对博纳塞拉猎人都有种天生的恐惧心理,何塞的父辈曾在笔记上提过这件事,但也许是他在冰棺里太久反应迟钝了不止一拍,在看到猎人面具的那一刻他虽然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但那种老鼠怕猫的惧意却迟迟不来。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五分钟,直到一阵幽风把何塞从冰棺里带来的冰茬吹散,他感觉到了冷。冰棺一如其名,能令待在里面的吸血鬼进入冻眠,减少不必要的身体活动,尤其是渴血症状。而吸血鬼即使体温很低,也真的不能跟冰点相比,他垂落肩头的头髮湿答答地被化掉的冰水粘在一起,搭配身上虽然没有碎成布片但已经看不出底色的衣服,何塞认为「一个十分狼狈的吸血鬼」这个印象正在对面的猎人脑袋里生成。 吸血鬼猎人不会对自己的猎物产生怜悯之心,博纳塞拉更是如此,装可怜毫无作用。但何塞觉得既然这个猎人没有在开棺的一瞬间就砍碎自己的心脏或者直接把冰棺挪到太阳下让自己晒个日光浴,那就说明对方有话要交代,而能交流就是好事,他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我有些冷。」何塞拍掉自己身上剩下那些还没融化的冰屑,礼貌地站起身,尽量表现得不那么侷促。「您有什么吩咐吗,猎人先生?如果您因为接到对我的控诉所以前来猎杀我,那一定是天大的误会。我已经很久不曾外出,连如今是密督因哪位领主当政都不知道。」 何塞把「很久」这个字眼咬得很死,生怕猎人没听见。他说的也的确都是实话,一个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确定在这座破败而隐蔽的庇护所内的吸血鬼,何塞·伊诺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但何塞的坦诚没有得到吸血鬼猎人哪怕一个头髮丝的回应。披着斗篷的猎人可以被当成一尊披着斗篷的石像,他静静伫立,被何塞提防着随时可能拔出的银制武器,时间就这么又熘走了几分钟。 ——猎人好像还很擅长折磨抓到手的吸血鬼。虽然有的吸血鬼确实很不是东西地也去折磨人类,但听说猎人的手段更精湛,不知道博纳塞拉家族的猎人是如何。 何塞脑子里闪过这一条信息,把对方的沉默归结于正在思考用哪几种方式把自己抽得皮开肉绽。 在一个博纳塞拉猎人眼皮底下逃跑是不现实的,何塞不想尝试,尤其他们距离还这么近。他只能引颈就戮,但在那之前似乎要先站到天荒地老。 终于猎人动了,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不再是伫立的石像,何塞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对方面具后面的唿吸,他们的距离已经充满威胁性。这个男人比自己高,仿佛在透过面具探究什么一样凑得很近。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罪印,吸血鬼。」冷淡非常但不得不说很好听的声音响起,这令何塞联想到大提琴的音色。猎人终于说出自己的开场白。 第3页 何塞迷茫地照做,背过身去掀开自己塞进裤腰的外衣,露出后腰皮肤上的烙印。 那是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印记,描绘着一张长着獠牙的兽口,比起烙印更像一个刺青,在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格外显眼。 「恶魔之口血系,何塞·伊诺。」何塞先开口自报家门,也不知道猎人看没看完,他总觉得有道视线在自己后腰上流连让他的皮肤迷之发痒。 他不忘为自己辩解:「我从来没有袭击过人类,应该被划归为良民。不知名号的博纳塞拉大人,您是来杀我的吗。」 第二章 吸血鬼是由人类转化而成的吸血怪物,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速度和力量,是黑夜的宠儿。 整个吸血鬼族群拥有数位被称作「始祖」的血系源头,他们的血脉被子嗣的初拥和转化传承、发展到现在,何塞就属于其中一支,名为恶魔之口。 恶魔之口的血系能力是通过语言进行心理暗示,进而操控他人,效果就像已经在密督因消失已久的名为「魔法」的东西。 可遗憾的是这招对博纳塞拉猎人行不通,这个男人对何塞刚刚的话语无动于衷。 作为一名被始祖给予过祝福的吸血鬼,何塞敢肯定自己是有尊严的,但他觉得尊严这种东西暂时可以收一收,尤其是在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吸血鬼猎人面前。 把猎人戴着面具是否真能看到东西这件事撇到一边,根据刚刚连对话都算不上的词句,何塞已经对猎人为何会找上自己有所猜测。 他重新转过身面对猎人道:「您是在寻找身上带着始祖祝福、罪印的吸血鬼吗?」 吸血鬼称之为祝福,猎人称之为罪印,反正说的都是同样的东西,那就是何塞后腰上这个恶魔之口印记。 不是所有吸血鬼都有,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殊荣。这不仅代表吸血鬼属于哪条血系,还证明他受到过血族始祖的承认。相当于被盖了个戳,表示那些古老的血族之一发话:「这孩子受我关照」。 人类是不敢惹高位血族的,他们活得太久,狡猾而且强大,很难杀死……或者说根本无法被杀死。 但博纳塞拉家族的猎人很可能不吃这一套,他们一族的夙愿是消灭所有吸血鬼,这也是何塞没有第一时间向对方亮出印记的原因。 何塞还记得自己受到祝福的那个月夜。彼时他还是个刚被初拥不久的新生儿,在父辈消亡后无头苍蝇似地闯进一个贵族晚宴,他没想到宴会主人是自己的同族,一位端坐在高位上、美得不像活物的女士。 「『不老的淑女』塞拉米亚斯。她是你所在血系的始祖。」猎人不知何塞正在回忆过往,迳自道:「罪印的生成需要始祖亲自赐予血液,你饮下始祖之血得到她的承认,所以这东西做不了假。」 确实如此,但何塞不知道为何猎人会提这些。城堡的女主人没有为他的闯入发怒,而是充满慈悲地将他召到近前给予祝福,何塞喝下的始祖之血也同时消除了他作为新生儿狂躁的渴血症状,否则他很可能已经因为刚被转化就失去父辈的伤痛而发疯,根本没有未来可言了。 「塞拉米亚斯大人是位仁慈的女士。她坚持与人类和平共处,她的子嗣有时甚至会帮助教会抓捕违反律令的吸血鬼。猎人,您要对唯一站在你们那边的可敬之士下手吗?」 即使是高贵的始祖,被猎人盯上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何塞的语气强硬了不少,还有点质问的意思。那位女士曾经的恩情足以令他迎着猎人可能的刀锋尽力去探究这一切。 ——如果我在这里被猎人所杀,印记消失,按理说赐予祝福的始祖会感应到,这是血与血之间的唿应。 何塞不认为自己这样小人物的死会对始祖产生什么触动,但若是塞拉米亚斯能够知道前因后果,她还有时间採取措施对付这些不怀好意的猎人。 何塞注视猎人面具上的苍翠宝石,就当直视对方的眼眸。他有双蓝灰色的眼睛,看久了能让人联想到雾气昭昭的冬日湖泊,偶尔还想期待一下雾气散去后这双眼睛能变得湛蓝,但期待是没有用的,他的眼睛就是这种灰濛濛的蓝色。 猎人对这股突然的敌意无动于衷,他接下来说出的话也令何塞推翻了先前所有的猜想。 黑色的猎人缓缓道:「她想要见你。」 何塞怔住了,半天没消化猎人话语里的意思。他根本没预料到猎人把他从冰棺里揪出来是为了这个。 ——塞拉米亚斯大人要见我,那为什么来的是个作风偏激的博纳塞拉猎人。 博纳塞拉从不跟吸血鬼合作,二者就像天平两端,只有猎杀和反杀的关系。 何塞不可置信地问:「她告诉你我在这里?」传闻始祖能感应到祝福印记的大致位置,就像吸血鬼的父辈能知道子嗣身在何处。 「对。」 得到肯定的回答,何塞只能徒劳地眨巴眼睛,用充满怀疑的眼神扫视面前的猎人,试图推测出面具后面的男人有一副说谎的嘴脸。 那位高贵的女士怎么会选择委託猎人,而且猎人又为何愿意跟吸血鬼合作,这一定是谎言。 何塞刚想这样说服自己,猎人就微低下头说道:「你可以不相信,但也别无选择。」 话音尚且未落,何塞也很确定对方没有碰到自己,可下一秒他失去了意识,眼前的画面骤然掐断。 第4页 他甚至来不及哀嘆可能到来的死亡,也没空挣扎,就这样直挺挺地向前倒去,撞在猎人伸出的胳膊上。 戴着面具的猎人满是凉意的手轻抚过何塞的脸颊,接触后得到的却是吸血鬼更加冰冷的体温。猎人什么都没说,他把何塞拦腰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离开原处向外走去。 何塞今天第二次转醒,首先感觉到后颈传来后知后觉的剧痛。 他揉着自己的脖子,眼睛胀痛,好在吸血鬼强大的自愈能力令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此前从未面对过猎人的吸血鬼无声地冒出冷汗。猎人那一下根本让人无法看清,他令何塞陷入昏迷的方式跟人类缺氧的手段差不多,只是力道更重更迅捷。何塞庆幸自己还能睁开眼睛而不是就此化作一捧灰,也许真的全赖那古怪猎人说的那句「始祖想要见你」吧。 何塞身下颠簸,包围他的漆黑空间正在移动。他的脸刚才倚在这个空间某个突起的直楞上,时间长了硌出带着热度的印子。他还听到外面不失韵律的马蹄声,由此他判断出自己应该是在一辆正在移动的马车里,紧接着他还去摸了摸车厢内壁积攒的温热,外面恐怕是白昼。 感谢这车厢的密不透风,否则稍微有一丝光线透进来,他醒过来后身上就该多几个烧焦的窟窿——阳光是吸血鬼的大敌。 他没感觉到猎人在身边,大概率在驾车。何塞身上没有限制行动的束缚,他弓着背站起身,车厢比他想像得大很多,挤一挤能塞得下十几号人。他摸索着向前,因为依稀能看到车厢前部有扇紧闭的小窗。 「黄昏之前我们会到达红露镇。」 「!!」黑暗中冷不丁传来的声音让想去敲敲透视窗的何塞吓了一跳,咚得一声他的头顶撞在马车上壁,加剧了这股双重惊吓。 猎人竟然就在车厢里,此刻正坐在角落,不怪何塞没发现,他气息隐藏得太好,连唿吸都没有声音,简直吸血鬼还擅长扮演尸体。 「嘶……您能打个提前量再出声吗。」何塞蹲下/身,一脸痛苦地看向猎人。 猎人果不其然没吭声,支着一条腿动都没动,这让何塞深切怀疑自己面对的是个假人,真的那个其实正在驾车,而刚刚发出声音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 何塞把自己的身体往猎人所在的车厢对角线处挪动。黑暗视觉中他看到猎人已经脱下自己的斗篷,虽然面具还戴在脸上,但好歹能看到对方有一头深栗色的短髮。他的着装也跟何塞想像中那种全副武装恨不得穿戴甲冑的猎人不同,只是轻便的靴裤上衣以及看起来很挡风的长外套。 跟吸血鬼对阵确实不能太过笨重,徒手能拧断铁桿的吸血鬼可不怕穿甲冑的人类,还可能因为笨重而落于下风,因此猎人除非把自己围成一个铁桶,否则努力的方向就只能比他们更灵活。 眼尖的何塞还注意到猎人手里正虚虚握着一枚比手心小一圈的十字架,看来在自己醒过来前猎人正在祷告。密督因九成九的人类都有天使信仰,但何塞没想到古板神秘的猎人也是信徒,就是不知道他们虔诚与否。 猎人这个职业必然与杀戮惺惺相惜,虽然他们杀死的是吸血鬼,可吸血鬼前身也是人类,天使信仰要求人们广做善事才能在死后得以升入天堂,依靠杀死同样的智慧生物来谋生的猎人显然不太符合这个论调。因此何塞听说过的猎人群体信仰都很缺失,大部分都是为了豁免权和酬金才从事这个职业的亡命徒。 他又扫了一眼猎人的装束,想像面具下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想像力匮乏的他勾勒不出凶神恶煞以外的面容。 没有跟人搏斗经歷的何塞没有蠢到在一个封闭的车厢里袭击一个猎人以及相信自己的实力,更何况猎人手边没有武器可能只是在卖破绽。 况且,这座移动的囚笼最致命的地方并非坚固车厢内的猎人,而是外面绚烂的阳光。阳光永远是吸血鬼最大的敌人,远非银质武器所能及,正午阳光不出十几秒钟就能把何塞这样的年轻吸血鬼灼成一堆灰烬。 虽然不知道驾车的是谁,也许是僱佣的车夫也可能是猎人的同伴,但何塞难以动手原因还有一个,他还不清楚猎人话里的真假,万一对方真的是始祖派来寻找自己的呢,否则难以解释这人已经错过好几个能够杀死自己的机会。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何塞在沉闷的空气中问出这句话,花费了此前一刻钟的准备时间。他猜不透猎人在想什么,也很难判断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弗林特。」寡言的猎人惜字如金。 「弗林特·博纳塞拉?」何塞体贴地帮他补充姓氏。 「嗯。」猎人一顿,「……你的脸。」 何塞以为自己脸上有脏东西,摸了个遍以后发现没有,觉得对方想表达另一种意思,不满道:「禁止抨击长相。」 弗林特·博纳塞拉没再说话。 行进的马车车轮硌到一块石头,车厢颠了一下,还真像何塞先前待过的冰棺,这里也许算得上另一个大号棺材吧。何塞稍微放松紧绷的身体,太紧绷容易抽筋。他问:「您刚刚说我们要去哪儿?」 「红露镇。」弗林特重复。 何塞稍加思索就从记忆里搜罗到相匹配的地名,「我记得那是个以酿造一种名叫『红露』的酒着称的小镇。」并且也以此命名,距离何塞找到的庇护所不到一天的路程,也是最近的城镇,他在很久以前还曾去过。 第5页 刚刚思考的问题直接刨根问底的后果可能很严重,何塞不会选择那么直白,而是挑了个安全的问题问:「我们会停留很久吗。」 猎人答道:「不会。」 何塞松了口气,这么一说只要他没在这个猎人面前反覆横跳找不自在、不幸被对方一剑戳死或者一枪爆头的话,猎人在短暂歇脚后就该踏上前往塞拉米亚斯府邸的旅途了。 血族始祖当然不会像刚被初拥的新生儿或者连自己父辈是谁都不知道的吸血鬼那样、过着躲藏在某个深山靠袭击过路人类才能饱餐一顿的生活。年长意味着力量更强、经验更丰富,积累的财富也非几十年寿命的人类能比拟。很多血族甚至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隐藏在人类之中,成为某个地方的领主或巨富,相安无事地生活一段时间后再变换自己的角色进入下一个舞台。 恶魔之口血系的始祖塞拉米亚斯的居所位于密督因西北部帕托城郊的一座城堡,那里的位置不是秘密,水平再低的猎人或者教士稍微调查就能知道,因为那位女士并不打算隐藏自己。作为唯一一位暴露自己行踪的始祖,她的城堡在那里安然伫立千年已是证明,人类并不能真的拿一位处于顶层的吸血鬼怎么样。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猎人们才会选择与始祖合作来谋求其他东西吧。 前方的路可能并不平整,颠簸的频率加快不少。何塞很快被颠得东倒西歪只能伸出胳膊支撑车厢两边的夹角,而弗林特却能坐得不动如山,活像下盘绑了秤砣。 而渐渐地,何塞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到猎人、阳光以及逃脱上面,他开始被另一个问题所困扰。 他渐渐感觉到了干渴。 而吸血鬼需要人类的血液。 第三章 大部分不到百岁的吸血鬼、他们的渴血症状会出现在他上次进食的四十八小时之内,在那之后他还拥有等长的时间去获取血液满足饥渴。此时身体机能会完全为捕食而服务,吸血鬼会变得更敏锐、速度更快也更疯狂,但若是错过这个「你不再是你」的巅峰状态,吸血鬼的体能就会下滑到临界点,最终—— 「饿死」这两个字在何塞脑海中无限放大,他不知道歷史上有没有出现过饿死的吸血鬼,但理论上吸血鬼在没有血液的情况下最终身体机能会降到最低,等待他们的结局将是化为神智不清只会追逐鲜活生命和血液的怪物。 何塞自知求生意识强悍,他不想得到那样的结局,因此他需要血液,人类的血液,因为动物血对吸血鬼填饱肚子没有任何用处,这是无数人尝试过后得出的结论。 冰棺可以将吸血鬼的吸血欲/望降到最低,何塞被从冰棺里刨出来到现在、体感上已经过去超过一天的时间,他渴血不足为奇,但把这件事暴露给猎人听上去就不是很妙了。 「亲爱的猎人先生,我有点口渴,可以借您的脖子咬一口吗,我的动作绝对轻柔。」这样的话甫一出口会遭致怎样的后果何塞都不忍心去想。 何塞选择在角落里坐好,把脸埋在膝盖和手臂撑起的遮掩下,将外露的獠牙收回去,轻微地咕哝一声,试图缓解干渴喉咙想要吞咽什么的异物感。 他埋首在臂弯里睁开暗红的眼眸,仔细盘算着。 等坚持到红露镇再想办法,他可以找人交易血液。猎人如果真的要带他长途跋涉不会任由他饿疯,所以对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塞由此判断。 殊不知黑暗中的猎人已经有所察觉,他听到了吸血鬼刚刚吞咽的声音,宛如一潭静谧的死水突然泛起涟漪那般显眼。何塞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精通吸血鬼一切的猎人怎会对这件事有所疏忽,他很清楚渴血时的吸血鬼如果动了反抗的心思只会更棘手更难对付。 可弗林特·博纳塞拉什么都没有做,也许是因为白日之中他无所畏惧,也许是他自信于自己的实力,也许是他认定吸血鬼会聪明地懂得忍耐。 面具后的双眼睁开后又阂上,颠簸的马车马不停蹄地将他们送往目的地,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弗林特捏紧自己手里的十字架,彻底无视对面快把自己缩成一朵蘑菇的吸血鬼,开始下一轮祷告。 何塞埋着头,觉得自己应该是睡着了,因为他梦见自己正躺在冰棺中而不是在什么猎人的马车上。能在渴血状态下入睡他确实该给自己竖起一个大拇指,但很快他发觉到梦里的冰棺烧了起来,棺盖上他的父辈伊诺留下的铭文也被火焰吞噬,周围包括他的身体越来越热,火舌舔舐皮肤,这热度仿佛要把他烧成灰烬。 他是被猎人揪着衣服领子勒醒的,看这个势头,要是再晚点睁眼自己的脑袋很可能会跟车厢亲密接触。 「我醒了。」何塞马上出声,猎人也立刻放开了他。 「如果睡着,这里的温度会烧死你。」弗林特没有多少起伏的声音响起,同时撤回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他比何塞高出大半个头,低矮的车厢同样限制猎人的行动,却没给他带来太多不便。 何塞也感觉到自己皮肤很烫,他摸摸车厢,才意识到外面已经到了正午。吸血鬼的传统是睡棺材而不是睡床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除却低温的冰棺和经过处理的棺材,在吸血鬼睡着时周围温度的升高会跟晒太阳的感觉差不多,而且是慢慢变成吸血鬼干。 「……谢谢。」常年睡冰棺的何塞已经快要忘记这件事,如果不是猎人弄醒了他,现在他大概会变成一具烘肉干,扔进血里都膨胀不回来的那种。 第6页 猎人短促地「嗯」了一声,没有对吸血鬼的道谢有过多反应,从站立的石像化为坐着的石像。何塞却发觉自己可以习惯这种相处方式,而且根据刚刚发生的插曲他基本上可以确定,无论猎人有什么目的,对方确实不想杀他。 一个信仰虔诚沉默寡言的猎人正在护送一个吸血鬼,说出来都有点怪,可这就是何塞正在经歷的事情。 「您……」重新乐观并且还想找点话题的何塞却在这时遭到了乘坐的交通工具的报復,马车一个急停,车厢里的人因惯性往前冲去,毫无防备的吸血鬼侧半边身体再次与车厢亲密接触,单单听声音来判断这个冲力、若受害者是人类可能会顺势撞断两根骨头。 这一次连猎人也始料未及,他伸出手撑了自己一把,看向车厢前部闭合的小窗。 「很抱歉,前面有路障。不过我们到了。」 何塞猜测这个温和声音的主人就是他们的车夫,但他也听出来这句话肯定不是在跟自己道歉。 弗林特打开车厢侧面的铁锁,推开门,何塞立刻敏捷地躲到一边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不过他多此一举了,体贴的车夫先生把马车停在某条巷子的阴影处,他们应该已经到达了红露镇。 猎人先跨了下去,何塞随后想要跟上,却苦于自己该找件斗篷遮一遮裸露的皮肤。他看到被猎人扔在角落的黑斗篷,迟疑地拿了起来,探头看向外面——弗林特好像没有回来拿的意思。 ——说不定就是故意扔下让我穿的。 何塞这么想到。事关自己晒伤与否,他不打算客气,利索地套上斗篷。带着猎人气息的斗篷有股淡淡的薄荷气味,比弗林特矮半个头的何塞穿上以后长度直接触地,当他慢吞吞地走下来后,何塞只看到猎人长外套后摆的一片衣角,对方大步流星地拐出小巷,不知做什么去了。 「厄……」等会儿,他就这么走了?也不怕我跑掉? 「弗林特一会儿就回来。」马车前部传来的声音让何塞把注意力转移过去。一个短褂长裤的金髮绿眼睛男人笑吟吟地拍着马背,向何塞这个方向看。 「您好,车夫……先生?」何塞很傻眼,弗林特·博纳塞拉把自己这个吸血鬼和一个人类车夫放在一起,真的不怕他干出点什么吗。 「你可以叫我尼奥。」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眉宇间的俊朗与温和神色相辅相成,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吸血鬼微微颔首,「我是何塞。」 「我知道,接下来我们要把你送到塞拉米亚斯女士那里。」尼奥找了个扁平的布帽子给自己戴上,熟练地将马匹们卸下,看样子他接下来的目的地是不远处的马棚。 何塞琢磨着,既然对方知道血族始祖的名讳就一定不是猎人僱佣的短工,那就应该是侍从一类的人物。博纳塞拉家族不愧是歷史悠久的猎人门阀,连侍从面对吸血鬼时都这么波澜不惊。 也可能就是何塞的脸看上去杀伤力太小,虽然他觉得以貌取人要不得。 「塞拉米亚斯大人召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一路上问的话都没有得到过几句解答,何塞觉得自己要憋坏了,期待地看着好说话的车夫先生。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车夫先生把马重新在马厩里拴好。他见何塞正瞟着马厩管理员的脖子,在支付一些钱币给管理员又把对方打发走后,尼奥从腰上挂着的小布袋里拿出一枚金币交给何塞,「我猜弗林特是忘记给你准备血,可能需要你自己去买了,何塞。」 吸血鬼捏着金币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他问:「我可以自由行动?」 尼奥上下打量他一番,「我想是的。弗林特应该没有锁着你哪里?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不,没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怪。 车夫先生显然没有自我觉察,他笑了笑,「那孩子是有些不合群。你可以自由活动,何塞·伊诺先生,但要记得在黄昏前回来。」 「你们不怕我就这么跑了吗。」 「从博纳塞拉家族的吸血鬼猎人眼皮底下?我想你不会这么做的。逃走这种事只要做了一次,信任就没有了,你没有那么鲁莽不是吗。」尼奥依然在笑,但在阴影之中这种温润和煦的笑容却让人感到有点冷。「从博纳塞拉手里逃掉的吸血鬼,两千年来还从没有出现过。」 此话一出,本来就没有逃跑想法的何塞更是把这个念头掐得死死、一点渣滓都不剩。 先不论真假与否,这种自信到极点的压迫感也足够听到的人先喝一壶。 何塞把金币揣进衣兜,想靠着周围建筑来辨认自己所在之处,他瞟到弗林特刚刚离开的巷道口,有点没话找话地问道:「博纳塞拉猎人是不是都戴着那种面具?不会很不方便吗。」又不是化妆舞会,凸显自己应该没好处吧。 「不是。有的时候很不方便。」尼奥接连回答他的问题,「但弗林特单纯是不喜欢露脸,他比较害羞。」 何塞品了品这句话的意思,听起来像是玩笑话。不过既然对方这么说,弗林特大概有张见之难忘的脸孔吧,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极端。 车夫先生明显不打算透露太多,他略微耸肩,对何塞道:「黄昏见。」 「我会准时的。」收到交谈结束讯号的何塞决定还是先解决当务之急,去弄些血来,于是他裹着有点绊人的斗篷向着猎人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第7页 吸血鬼需要血液,即使最高贵的血族也是同样,只是需求频率有所不同,越年长就越不会被渴血症状太过束缚。在人类的认知中吸血鬼都是以人血为食的怪物,黑夜中的幽灵。强大的吸血鬼能够忍耐渴血症状,身体给他的时间也就越多,但像何塞这种不足百岁的吸血鬼,也就比刚被初拥的新生儿强那么一点,饿肚子的频率很高。 在城镇中被吸血鬼袭击的概率比野外要小很多的原因之一就是隐藏在人类聚居区的吸血鬼与其冒险杀人,倒不如花费钱财跟人类交易血液来得安全。天使教会和地方守军明面上会一视同仁地打击任何买卖血液的行为,可黑市或者贫民窟里总会有铤而走险的角色,前者为了更大的利益,后者为了拿钱吃饱饭,至少对过不下去的穷苦人民来说放点血远比丢了命要合算太多。 何塞避开正午的太阳,在阴凉的小巷间穿梭,有好几次差点与阳光擦肩而过——他差点忘了躲避楼上居民冷不丁打开小拱窗时玻璃的反射光。 红露镇的整体建筑风格跟「红」字沾了个边,到处都是不显陈旧的红砖房屋和同样颜色的尖顶。何塞探头瞧了眼几十码开外的主道,那边来往行人踩在青石板砖铺就的道路上,砖瓦折射出带点淡红色的光辉将打扮时髦的女士们的衣裙沾染上同样的暖色,也带起她们轻快的笑声。 拜此地发达的酿酒业所赐,红露镇比其他同等级的城镇富庶不少。街道干净,临街店铺的墙脚和橱窗下方摆满鲜花绿植,吊挂着的招牌也一个比一个擦得光亮。但阴影中的何塞没太多时间欣赏,浓烈的花香和隐约的酒味也让嗅觉灵敏的吸血鬼不太适应。他尽量无视路过的窗户里或是休憩或是煮着饭食的人类居民,埋头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万幸的是红露镇的地形跟他上次来这里时没太大改变,就连最狭窄小路上的青石板砖都没怎么磨掉太多稜角,即使十多年过去了。 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吸血鬼在好不容易找准方位后终于来到距离目的地不远的巷子,路尽头的铁门还是他希望的那个模样,生人勿近地竖着铁栅。不出意外他能在这里买到血,最差也能打听到哪里有交易血液的中介。何塞一边祈祷着这里别被取缔一边靠近,吸血鬼灵敏的耳朵在不足五步的距离外听到门里传来交谈声。 还有人在。他松了口气,为自己即将填饱的肚子,手摆出叩门的姿势。 可里面交谈的内容却让何塞停下动作。 他听到里面的人在说: 「镇上来了个猎人,我要去干掉他。」 ======= 何塞是jose(这个名字有各种读音,乔斯、约瑟、何塞,何塞是西班牙语系的读法,很常见的一个名字,类比约翰) 弗林特是flint(姬友说过好像是燧火石的意思) 第四章 听到这句话,何塞叩门的手停了停。他皱起眉头,带了几分好奇的意味,选择把手暂时收回来,因为他很想知道对方口中的「猎人」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 而里面的人也很配合地立刻印证了答案。 「你疯了吗!那可是个博纳塞拉!你难道还以为他是假的?!谁会吃饱了撑的冒充一个吸血鬼猎人?!」另一个比刚刚更高昂的声音激动地驳斥,又紧接着倒气咳嗽起来,苍老的音色听上去是位老人家。 冒充。这倒是个怀疑的方向。 外面的何塞心想。反正博纳塞拉是个神秘的家族,弄一套差不多的装束出来招摇撞骗,说不定还能收穫名望和钱财,获得当地领主的器重也不是不可能,确实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他并不是怀疑弗林特。能熟练开启冰棺而且还对吸血鬼颇有了解、以及知道血族始祖的名讳……以上无论哪一点都证明了弗林特·博纳塞拉是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猎人,可能唯一的奇怪之处就是话太少了些。 但里面在密谋的人不知道这事。 在最开始爆发的争吵声过后他们的声音迅速小了下来,即使是吸血鬼灵敏的耳朵也没听到后续。何塞在纠结自己要不要推门进去阻止这二位去送死,也不知他们跟猎人有什么仇怨……不,何塞觉得他自己这种想法才更是奇怪,猎人与吸血鬼这种永恆的猎杀与被猎杀关系,不停针锋相对才更符合二者风格。 猎人要把吸血鬼从藏身的人群里揪出来、最好连野外的那些都不放过。而吸血鬼则把人类当作食物和消遣,看待扮演牧羊犬角色的猎人也必定恨得牙根痒痒。 相安无事?这种天真的想法还是算了吧。 何塞想了想,最终还是伸手敲开了铁门。 「是谁!」一阵沉重的哗啦声,铁栅从内部滑开,速度快得差点让何塞绞了手。不愧是同族,吸血鬼的速度远非人类所能企及。 来开门的这个听声音好像是义愤填膺准备弄死猎人的那位仁兄,对方有张端正的脸,但五官汇集起来体现出的表情让人很容易看出他时常焦躁。 「恶魔之口的何塞·伊诺。」何塞率先介绍自己,摆出非常无害的姿态。他二十年前造访过的这扇铁门背后的吸血鬼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了,血液买卖的中介换了人,除了这个小哥以外,何塞还在刚刚那个瞬间看到被对方挡住的另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 这里的装潢也大变了样,变得非常……温馨,何塞除了这个词想不到别的了。这栋红砖房子跟街上其他民居和店铺没有区别,即使是楼上背阴的阳台都簇满鲜花。即使现在的季节是并不寒冷的初秋,里面也为了照顾家中的老人生着壁炉,壁炉里冒出暖洋洋的热气。屋内虽然遮盖厚厚的窗帘没多少光亮,但看得出家具颜色鲜亮又居家。 第8页 这儿真的很像一个人类的家。 来开门的吸血鬼恶狠狠的模样看上去想把何塞眼睛挖出来,当事人也觉得这肯定不是错觉。这时候其实更能获取信任的方式是展示自己身上的祝福印记,但何塞身上的印记位置有点尴尬,他并不想在生命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脱衣服。 同族可以认出同族,何塞至少相信这一点。 「我来买血。」何塞指指自己暗红色的眼眸,吸血鬼渴血状态下眼睛会变成红色,平时倒是正常。他的意思是别再怀疑了,你们见过人类有这个颜色的眼睛吗。 「老霍克不在这里了?上次还是他卖给我的。」何塞回想起当时这栋房子还比较符合吸血鬼审美地是一副阴森黑暗的模样。 「他三年前就走了。」男人依然结结实实挡在门前,审视着何塞,「但规矩还在,我们不会拒绝寻求帮助的外来吸血鬼。我这还有些现成的血,你有多少钱?」 他强调外来,显然知道何塞是个生面孔,没有放下戒备。人类被转化为吸血鬼之后因为外貌不再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自己苦心经营的身份流动到下一个地方,面生的吸血鬼不少见。 何塞亮出金币,但不打算全给,在密督因一枚金币足够买下三口之家大半年的口粮。 「我听你们刚刚提到猎人。」何塞问道:「我刚从冰棺里出来,外面的事不怎么了解,有猎人来了?」 「一个博纳塞拉。」男人臭着一张脸,「我他妈不知道自己是哪个血系,我叫维克多。」 何塞哦了一声,对他点点头,故意摆出不太舒服兼具害怕的表情,「博纳塞拉。那我可得赶紧熘,博纳塞拉猎人可不好惹。你们这有干净的衣服么,新旧无所谓,我出钱买一套。」身上这套活像刚从坟里被刨出来,虽说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 「跑?再跑能跑到哪儿去!我听说博纳塞拉已经把威斯特公爵领西北的村子屠干净了,就为了杀吸血鬼!」 何塞忍住牙酸的表情。什么事加上「我听说「这三个字以后大概都有种让自己都信服不已的魔力,可实际上—— 「猎人不会杀人。」「天使教会会监督猎人。」 维克多身后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跟何塞几乎同时说出同样意思的上下半句话。 「他们蛇鼠一窝!」吸血鬼维克多还在义愤填膺。 老人转着轮椅走近,把维克多推搡到一边,沖何塞露出和善的笑容。「伊诺先生,请进吧,我们不会跟钱过不去。」 「叫我何塞就可以。」 妇人有张苍老却不失活力的脸,她戴着一顶毛线帽压住盘起的银白髮丝,腿上盖着薄毯,微笑的时候整个人精气神都很足。 何塞意识到这妇人是个人类,而且即使老去也依旧能看出跟维克多的相似之处。 「邻里喜欢叫我尼雅婆婆。但我猜您的年纪比我要大。」老者让何塞进了门,转动轮椅拐了个弯,去到一个柜子前,不忘对一脸忿忿不平的维克多说道:「维克哥哥,去楼上找套衣服,别杵在那里不动。」 吸血鬼哼了一声,像被玻璃罩盖住的火苗,他瞪了眼何塞,转身走上楼梯,脚步发出用力踩踏的动静。 而在何塞发问前,尼雅抢先道:「我们是双胞胎兄妹,如果这是您想问的。很抱歉我们这儿的东西不找零,血和衣服我都会准备好,另外可以加上您用得着的其他东西。」 「先给我血吧。」何塞挑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站着,他脱掉斗篷,盯着它想了想、选择仔仔细细把它折好夹在腋下。 尼雅给何塞拿了一小罐外壁带着水雾的血,后者交换给她那枚从车夫先生手里得到的金币。 「我保证还算新鲜。」她向后指了指镶嵌水晶的架子里那一桶桶的冰块,「要掺点酒么。红露酒,免费的。」 「不用。谢谢。」能够保温的冰银石价格不菲,这对兄妹经营血液交易的买卖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何塞拔下瓶塞,这里可没有吸管能给他慢条斯理地喝,他勐地灌了一口,醉酒般眩晕的感觉过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触过血了。 被转化后吸血鬼的舌头就无法尝出除了鲜血以外的味道,除去血液,一切食物尝起来都是沙土和泥水。何塞眯起眼睛吞咽口中的液体,身体像被滋润过的龟裂土地,这就是吸血鬼,从饥渴到填饱肚子之间隔着的就是这么一瓶红色液体。 人类的血液,吸血鬼的生命之源。甜美倒没感觉到,可能喝现成的比不了直接咬人脖子的成就感高吧,但也只在精神层面上,何塞从未尝试过。 用玻璃瓶盛装的血没有铁杯或者木头杯子浸泡的怪味儿,何塞喝得很快,最后还仔仔细细把瓶沿上的血舔干净。 「谢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恢復成原本的灰蓝色,尼雅和蔼可亲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评价道:「您眼睛的颜色很漂亮。」 何塞莞尔。他并非想要探究吸血鬼哥哥和人类妹妹的故事,但他觉得即使已经变成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还能够生活在一起是件令人欣慰的事,很少有吸血鬼在被转化后具备勇气重新出现在家人面前。单从这一点来看,那个态度沖人的哥哥一定还有外人看不出的一面。 楼上传来维克多的大声吆喝,伴随翻箱倒柜的动静:「尼雅!装旧衣服那个柜子不是在拐角这个房间吗!」 第9页 「笨蛋维克,你记错了!在隔壁那屋子里!」已经是个老婆婆的妹妹依然能做到喊声中气十足。 「知道了知道了。那个吸血鬼听着!不许打她的主意!」来自哥哥的警告准确无误击中了无辜的何塞。而后,柜子翻倒和大力砸门的响动再次传来。 「维克在还是人类的时候可没有这种暴脾气。」老妇人无奈地道:「这房子隔音不错,不会有人类邻居因为听到大嗓门的『吸血鬼』三个字就跑去告诉教会。」 何塞点头表示理解。无论是什么原因被转化,成为吸血鬼除了嗜血之外还会把人类性格的阴暗面放大,他们会变得暴躁易怒,有时人性甚至会被暴虐短暂取代,需要用上克制力才能不给周遭带来麻烦。 但许多吸血鬼从不克制。也许在人类之身时他们就穷凶极恶,成为吸血鬼后更是把这种邪恶放大到无数倍,他们袭击村庄,焚烧教会,咬死神职人员和任何企图抓捕他们的人类士兵或者猎人,直到被消灭为止。 人类厌恶并且恐惧吸血鬼,即使他们可能曾是自己的至亲挚友。 但类似的悲剧显然没有出现在这对兄妹身上,他们可能一直在互相包容。 尼雅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因为有个永远不会老去的哥哥,我觉得我的心态也一直很年轻。」 「这很好。祝愿您长命百岁。」 何塞觉得自己看到了人类与吸血鬼相处中的最和谐范本。 尼雅说:「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知晓自己血系的吸血鬼,也是第一个祝愿我以人类之身迎接寿命尽头的人。」 何塞听出她的画外音,「来这儿买血的吸血鬼都很疑惑为什么您没有跟您的哥哥一样变成吸血鬼是吗。」 吸血鬼能够永生,相比人类却只有几十年的短暂时光。无数吸血鬼与人类相处的例子最终的结局都印证了、为了不失去自己的至亲,人类十有八九会被吸血鬼那一方转化。 原因可能是垂涎同样冗长的寿命,可能是害怕被留下的那个感到孤单,也可能只是因为时间的流淌而过自然而然地妥协,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但何塞猜测尼雅没有选择被转化一定有自己的坚持。 「我不希望他被我束缚。」尼雅说,「而且我很喜欢阳光,变成吸血鬼就不能晒太阳啦。」 何塞觉得这是个十足充分的理由,笑着说道:「我也喜欢阳光,但月亮也不错。」 老婆婆同样笑起来,「您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何塞先生。您一定有一位身份显赫的父辈。」 「不,这件事您猜错了,我的父辈也是一个无名客,我知道自己的血系完全是因为幸运地遇见始祖、被她给予了祝福。」 无名客是不知自己血系的吸血鬼的统称。不是所有吸血鬼都会遵守自己血脉父辈的教诲严格发展自己的子嗣,随意转化人类本就带有诸多潜在的麻烦。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根据人类与吸血鬼之间立下的协议,没有血系庇护的吸血鬼可以被猎人随意处决,甚至吸血鬼这一方也会出手去处理那些不守规矩的同族。 而听了何塞的经歷,尼雅陷入沉思,不由得道:「您真的十足幸运,始祖的庇护对于原本是无名客的吸血鬼来讲就是一道赦免。」 何塞听了这话却在心里苦笑,他没有坦白自己现在已经被猎人抓住,这种幸运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第五章 何塞把手中的玻璃瓶还了回去,想将不找零的那部分钱充作情报的交换。 他问道:「猎人,我是说、不完全指博纳塞拉家族的吸血鬼猎人,他们经常到红露镇来吗?」 「来得不多,大部分是在这里暂时休整,然后去萨利维亚——就是那个猎人和僱佣兵聚集的城市。博纳塞拉家族来到红露镇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是狩猎吸血鬼的精英,没有猎杀不了的吸血鬼。」 这个第一次应该是从他们兄妹来红露镇定居开始算起。 何塞却有个疑问,「猎人是刚刚到红露镇的,你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厄、我是说你们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他咬了下舌头,差点说漏嘴,好在尼雅没有发现。 「大概两天以前他们来过,但因为红露镇每天过路的旅行者和商人本来就很多,那次谁也没发现。」老妇人把手拢进膝盖上的毯子里,回忆道:「他们前脚刚走,维克在地下黑市的朋友就遇到一个外来的同族,他警告他们『吸血鬼的死神』在两天后还会回来,猎人会杀死镇上所有的吸血鬼。那个吸血鬼同样带来猎人屠杀村庄的消息,我记得那个村子的名字叫…………梅耶克,对、就是这个名字。」 「吸血鬼的死神。的确,他们『风评甚佳』。」这名号实在太过响亮,还有招牌似的装束仿佛在招摇过市,想不认出来都难。 不过猎人为了杀死吸血鬼屠杀整个村庄,他还是觉得不怎么可信。如果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教会不会没有动作吧。 但是来自同族的警告……弗林特·博纳塞拉是被哪里的吸血鬼盯上了么。 尼雅开口道:「镇上藏着的吸血鬼都很紧张,消息一下就传开了。维克也变得脾气臭了不少,那态度也不是完全沖你,他就是反应过度。」 博纳塞拉猎人对于吸血鬼的天然威慑还真的奏效,真不知道他们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 第10页 何塞:「所以这里的吸血鬼觉得猎人会再回来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思索再三,也没想通弗林特的网在哪又准备怎么打。事实上猎人会路过红露镇完全是因为这个镇子在寻找何塞的路线上,弗林特不像对这里的吸血鬼有兴趣,虽说在短短一天的相处中何塞根本不知道那个猎人感兴趣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至少目前何塞猜测弗林特面具下面该有一张扑克脸。 想不出有营养的结论,何塞瞥了一眼窗外考虑自己该何时离开。即使走在阴影中、如若是白天也对吸血鬼太不友好,他实在不想顶着可能的光照在外面晃。更何况他为什么要早早回到猎人身边?自由活动的时间多宝贵。 尼雅看出何塞的顾虑,「您可以在这里休息到傍晚,我也很高兴有人能陪我聊天。」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多谢。」既然如此何塞准备蹭到太阳西斜再离开,「我认为你们不必太过紧张,吸血鬼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只要这里的吸血鬼没有肆意发展自己的子嗣,或者滥杀人类,猎人一般不会主动找上门来。」每一个有组织的吸血鬼都知道这一套规则,至于组织何在——可能来自于父辈的血系,至于无名客们,那就可能是这种城镇中同族松散关系之间的交流。 即使并不会谈及家事,尼雅看上去也很乐意交谈,满是笑意的眼睛虽然被臃肿的眼袋挤得几乎看不到,可她浑身都散发着轻松又愉悦的情绪。 「是的,何塞先生。您很乐观,我也希望维克像您一样。」尼雅重重嘆了口气,「猎人不会有那么多人手和精力去挨家挨户搜查藏起来的吸血鬼。即使吸血鬼不通过买卖血液填饱肚子,只要小心翼翼地捕食不伤人命,被发现的机率也很小。」 这些话从人类口中说出来实在难得。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水里的鱼在谈论自己被捕捞的风险。但何塞想到这对兄妹做血液买卖生意也挺久了,肯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类和吸血鬼,有这种心态倒也正常。 尼雅又道:「但不知为什么,自从那个外来吸血鬼在黑市上出现后,大家都群情激愤,觉得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老妇人显然也注意到何塞神情的变化,以为他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就露出微笑,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我担心维克,因为那是我的家人,而且,吸血鬼不也曾是人类吗。」 她苍老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安然。 何塞反倒沉默,或者说,他有点羡慕。 待重新组织起语言后,何塞对尼雅说:「不管这里的吸血鬼是否有计划,我还是真诚地建议您劝他不要去跟猎人硬碰硬,我猜猎人很快就会离开的。」 「放心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会看住维克,因为我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说罢,这个心态年轻的婆婆做出捧着心口的动作,对何塞挤挤眼睛,「我年纪已经很大了,没剩多少日子。入秋之后也变得腿脚不好,很需要照顾。」 她的哥哥会因为忙着照顾她而难以分心。 何塞立刻心领神会。 这时一件上衣从后面飞过来罩在何塞头上,接着是甩上后脑的一条裤腿。何塞把衣服从脸上撸下来又接住裤子,看到维克多施施然走下楼梯,来到自己的妹妹身边。他的姿态活像守护公主的骑士,而何塞则是被紧盯着的不怀好意的恶龙。 「谢谢。」何塞调动起一个和气的笑容。他本就有一张总是面上带笑的脸孔,即使不笑的时候这张脸也耐看。这气质多么人畜无害,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维克多总像在忌惮他。 「你付了钱。」维克多哼了一声,不接受道谢。 尼雅叫了声哥哥,满是无奈地用轮椅旁竖着的拐杖戳戳自己的兄长。 衣衫说不上褴褛但也差不多的何塞借了储物室把衣服换上,维克多找来的衣服虽然整整大了一码,也比他原本满是尘土的装束强太多,他终于不像刚出土的文物了。 储藏室里也有不少成袋的花土和高高摞起的空花盆,一看便知尼雅平日的爱好。何塞在清新的泥土气味里拎着原来的上衣,撕开已经开线的内衬,从里头摸出一枚青黑色吊坠。它的链子是极其普通的金属,已经有了锈迹,而挂坠上坠着的石头有玻璃珠的大小,边缘粗糙尚未打磨,非常不起眼。但何塞知道,如果对着光源去看,这颗石头却另有一番景象,能够随着角度不同散发出从青黑到水蓝不同程度的光晕,像琉璃一般美轮美奂。 这是他吸血鬼血缘意义上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伊诺是个无名客,何塞用他的名字当作自己的姓氏,也一直把吊坠当做纪念带在身边。 他想了想,没有把它挂在脖子上或是再次放进口袋,而是撸起袖子,动作轻柔地将吊坠的链条缠在上臂,再慢条斯理地扣好衬衫的袖扣。 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是被吸血鬼养大的。但何塞没有被自己的养父当作移动血库,即使他们离群索居。而在某个「合适的时间」,何塞被初拥,成为了跟自己养父同样的生物。 何塞不知道伊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因为在初拥自己之后不久伊诺就死去了。 【你只要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可以了,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在我留下的冰棺睡上一百年,然后再开始新生活。】 第11页 伊诺生前使用的冰棺还有他化为残骨和白灰的遗骸中这个青色吊坠是他遗留给自己子嗣的东西。伊诺教给何塞吸血鬼行事的规矩,告诉他小心猎人、绕开教会、还有隐藏自己的秘密,何塞也非常听话地照着父辈的嘱託去做了,在没头苍蝇地撞进始祖的晚宴得到祝福后,他找到了一处自认为安全的庇护所。若不是被猎人挖出来被迫踏上旅程,何塞一定会睡上一百年、睡到整整两三代人类诞生和消亡后再在这片已经变得陌生的土地上甦醒。 等何塞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推门而出,迎面对上维克多的脸,前者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道:「我想我该走了。」到底还是没能拖到太晚。 「你是在里面重新缝了遍衣服还是怎么的。」维克多厌恶道:「赶紧滚吧。」 「但我觉得我该跟你妹妹打声招唿。」何塞四处张望,没有看到轮椅上的老妇人。 维克多挑眉,「睡午觉。老人家的作息时间。」他指指门口,「再见。」 最终何塞至少还是在太阳没那么毒的时间被请出门,饱餐一顿后又换上一套还算舒适的衣服,他重新披上猎人的斗篷,目前心情甚佳。 身后的铁门在何塞踏出去的一瞬间就刷地关上了,他在门口再次道了声谢,然后立刻把斗篷的兜帽扣在头上,开始在阳光与阴影划出的界限中规划自己的行动路线。 夜晚才是吸血鬼活动的时间,维克多是为了配合人类妹妹的作息,何塞则完全是被迫。他这会儿本该舒舒服服地躺在冰棺里,却在命运的捉弄下被猎人劫持踏上晒日光浴风险的旅程。 何塞在太阳触地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出发地。他在路上磨磨蹭蹭,为的是尽量延长自己的放风时间。马车还在原处,四匹黑马也在马厩里欢快地吃着草,何塞觉得自己还算守时,也没有做出任何试图逃跑的行为,所以当他看到抱臂靠在木栏上的弗林特时,何塞的底气也确实足了不少。 「夜晚要到了,博纳塞拉大人。」没看到尼奥去了哪里,何塞躲进马厩的阴凉处。他和弗林特之间隔着低头吃草的马儿,何塞觉得这个位置和距离很安全。 在走之前,猎人腰侧悬挂武器的皮带上空无一物,回来后何塞看到那里别着一把带护手的剑、或者刀,光看外观看不出名堂,只觉得很沉重。他推测这是猎人用来狩猎吸血鬼的武器,何塞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猎人不会是真的要对镇上的吸血鬼下手吧。 弗林特没有对何塞的离开感到意外,想必是尼奥已经告诉了他。 「我回来了,没有乱跑。」何塞觉得他不能期待弗林特先开口说话,于是挑起这个话头,「您不上去休息吗?」 「不。我们不住在这里。」猎人抚摸距离他最近的马儿的鬃毛,马也对他温顺地打了个鼻响。 何塞觉得弗林特对待马匹的态度都比对他要温暖,他一点也借不上光。 「不住这里?」这儿的楼上看上去很像一个旅店,而且尼奥之前也上去了。 何塞本以为对方的用意是要把他锁进马车里过夜好节省一个房间,然后他就听到弗林特说: 「我们去教会。」 哦,还行,不是马车,没有想像得那么变态。不过等等,教会? 何塞看向弗林特的眼纹面具,当然盯着看也不能透视出对方的用意。 所以他生无可恋地问道:「让一个吸血鬼住在天使教会?」 「那里有专门收容吸血鬼的地方。」 每一个城镇的教会都有最低限度的设施来关押罪犯,大点儿的场所还能专门准备银质镣铐和监牢来囚困吸血鬼,何塞觉得弗林特是嫌自己碍事,要把他寄存到教会。 他又看向弗林特腰侧的武器,心中那股不祥预感在逐步扩大。 ——博纳塞拉的狩猎通常始于黄昏。 猎人要把何塞关进囚笼,然后,他真的是来猎杀吸血鬼的。 第六章 何塞在夕阳的余晖伴随下跟着弗林特前往位于红露镇中心的天使教会。 虽然走在前面的是猎人,但这个男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每当他走到阳光照射的地方时都会停下来等待不得不绕远的何塞,等后面的人跟上再接着迈开脚步。 可以说红露镇就是围绕着这座高耸的教会建筑呈辐射状发展起来的。教堂的红色墙体跟镇上其他房屋一样,鲜花依旧,倍感温馨——如果何塞不是要在这里待一晚上而只是路过的话他很乐意这样评价。 窄拱形的彩绘玻璃窗铺满整个大教堂,它的最高建筑是镶嵌巨大錶盘的钟楼,林立的尖顶刺破天空,锐利地将黄昏分割,在他们到来时也刚好听到钟楼传来浑厚的报时音。 何塞没有来得及看几眼就进了门,一股幽静之气直击面庞。周遭温度骤降,光线也很快暗沉,在踏上拱顶外堂的地面时即使脚步放得再轻也被放大无数倍成为清脆的招唿声。 天使信仰是密督因几乎所有人类的信仰,所以教会建筑在大多数城镇中都显得有头有脸。起码在建筑外观的气派程度上它偶尔能与贵族的居所相提并论,这些也全赖于人们的慷慨捐赠。 教堂内部跟何塞的想像没什么出入。四面的立柱,天顶垂落的巨大吊灯,墙沿上成排的蜡烛、地面上同样成排的木制长椅,以及最前方以巨大十字架圣徽为背景的祈祷天使立像。 第12页 教会信仰的天使是无面的天使,这里的立像也如实凿刻成蒙着头纱翅膀垂落的天使形象、被彩绘玻璃透出的黄昏之光漆上一抹浅金色。雕刻师精湛的技艺在此彰显,石质面纱内的面孔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未有人接待他们,何塞还在充满好奇心地四处观察,在眼睛转了一圈回到前方时,他发现本应走在前面的弗林特不在自己最后看到他的地方了。何塞向前走过一排排长椅,没费多少力气地在讲道台前方发现了猎人的身影。 何塞没有上前打扰,因为弗林特看上去是在祷告。年轻的猎人将自己腰上的黑鞘武器卸下放在一边,垂首单膝跪地。他手中依然捏着那枚何塞在马车里看到过的十字架,因为室内光线的充足何塞能看到小十字架上的羽毛徽记和时间对它的磨损,看上去这件饰物有些年头,但银色依旧纯正,被保养得很好。 弗林特看样子的确是个虔诚的信徒,因为在吸血鬼面前做戏没有价值。也不知道整个博纳塞拉家族是不是都像他一样。 他们在猎杀吸血鬼之前也会统统停下来祷告吗,为自己的杀戮求得心理安慰? 但无论如何,在可以称得上肃穆的氛围下,何塞也不自觉地站直身体对着天使像微微颔首,轻声自语:「在神弃之地密督因,神明已然不会眷顾。天使虽自天国垂下目光,但能拯救人类的终究还是人类自己。」 「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 何塞没想到自言自语会得到弗林特的反馈,就道:「这不是圣典注释本上的话吗。天使会在天国审视人类的所作所为,祂们不会前来施救。广做善事会让人类在死后被感召进入天界,恶行会让他们堕入地狱。」 所以人类有着天使信仰,期望自己能在死后升入天国。 「吸血鬼会把圣典挂在嘴边。」 弗林特的陈述在何塞听来更像质疑,后者不满道:「吸血鬼也曾是人类,谢谢。伊、我的父亲虽然只是个闲散人员,但他也算半个信徒。」他不想把自己是吸血鬼养大的人类这件事暴露给弗林特。但把圣典挂在嘴边的吸血鬼,何塞的那个父亲确实就是如此,非常古怪。 弗林特却说:「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曾是人类。」 何塞心里打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这是什么意思。 但吸血鬼显然得不到猎人的回答,弗林特在无声的祷告后站起身,好巧不巧,款款脚步声这时候从一端走廊传来。 来的是一位白衣的修女,头巾和长袍上的黑色绸带是这个素色人形身上唯一的别种颜色,她的面容虽不年轻但携带着岁月浸润的柔和气质。当她的目光依次扫过猎人的面具跟何塞的脸,修女的神色毫无波动,一视同仁地优雅温和。 小镇级别的教会内通常不会有主教,而天使教会神职人员的衣着一律朴素,何塞看不出修女是不是这里的负责人。 何塞从她对弗林特的自我介绍中得知她的名字,凯特修女,并且还知道了另一件事,弗林特不是只对他话少,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他心里平衡了很多。 「这位就是要收容的吸血鬼先生,对吗?」在公事公办的客套过后,他们终于谈及何塞的话题,修女把深色的眼睛转向何塞,甚至还对他露出善意的笑容。 对着这样的态度,何塞必然也要还以相应的礼节。 密督因天使教会作为一个包容力极强的宗教,其温和的一点在于他们的圣典中并不认为吸血鬼是种天生污秽的生物。只有在吸血鬼犯下罪责时教会才会予以定罪,进而召来猎人狩猎吸血鬼。 何塞心想,在修女眼中他应该暂时属于可以拯救的那类没有犯罪的吸血鬼,他旁听的对话内容更是证明这一点:自己的关押甚至不会用到镣铐,只会被请进画着宁静刻印的小房间呆上一晚。 何塞有点感动,并且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无罪时光,千万别被猎人和教会抓到把柄,祝福印记在有些时候并不是万能的免死金牌。 而处理完吸血鬼的问题,代表教会的凯特修女与代表吸血鬼猎人的弗林特之间的对话听起来就不那么平和了。 「我不敢说红露镇没有任何一个吸血鬼,但好歹他们在这之前都很安分。」凯特修女面庞严肃起来,即使她比面前的男人矮上许多,但气势很足够。「自从博纳塞拉猎人在梅耶克村大屠杀的消息在暗地里流传,这里的夜晚也渐渐不太平了。」 何塞此前已经在维克多兄妹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谣传,博纳塞拉家族的猎人为了猎杀吸血鬼屠杀村庄。 凯特修女继续道:「您戴着代表家族的面具,我想藏身于此的吸血鬼很快就会知道或者已经知道猎人的到来。那么在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前,请您杜绝严重事态的发生。」 何塞觉得自己听出了修女话语里的不满情绪。她好像在指责弗林特太过招摇,让这里的吸血鬼感到了危机。这张面具确实等于是让这里的人和不是人的生物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博纳塞拉的猎人来了,很不低调。 弗林特照例没有解释,而是说:「这里没有强敌,但既然落脚点已经暴露给了吸血鬼,我们会解决它的。」 他沉静的声音久久迴荡在有着巨大拱顶的教堂中,何塞觉得气氛不太对。 「那么请心存敬畏,博纳塞拉大人。天使教会将监督你们的一言一行,不让梅耶克的悲剧重演。」修女掩饰住愠色,不失礼貌地微微欠身,来到满面疑惑的何塞面前。 第13页 「请跟我来吧,何塞·伊诺先生。我想博纳塞拉大人会很快解决这一切、还红露镇一个安宁的。」 何塞跟随凯特修女前往禁闭室,都没有看到弗林特何时离去,对方的来去像一阵风,稍加不慎就熘走了。黄昏彻底到来,教堂钟楼的钟声再度响起也印证这一点,拱窗折射出的昏黄光线渐渐被廊道与吊灯的蜡烛光替代,当日光失去最后挣扎的空隙时,夜晚将会降临。 他身后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守信骑士——天使教会可不会像猎人那样自信,将后背交给一个吸血鬼,即使他现在是无罪的。 全身铠甲的骑士走在何塞侧后方,后者能明显感觉到身后两道刺人的视线。守信骑士是地方天使教会的主要武装,他们只负责守卫教会和押送异端。世俗的斗争、领主间的互相倾轧与他们没有关联,因为无论贵族还是乞丐都有着同样的信仰。谁当家作主都是一个模样,教会明面上不与那些世俗权力不清不楚。 「成为一名吸血鬼并非你所愿,先生。」凯特修女即使在行走时肩膀也不会缺乏教养地晃动,何塞猜测她是一名当地贵族家女儿的可能性很高,也许是她自己选择了皈依。 莫名其妙被转化的何塞觉得事实就是如此,于是「嗯」了一声。 「吸血鬼的生命比人类要漫长许多,你还有家人吗?」 「没有了。」 「那么这是时光给予你的考验。请不要让你无垢的本心被恶魔的残暴心智取代,有罪的是肆意发展子嗣的你的吸血鬼父辈。如果你在某一天产生厌倦之心,那就向教会发出『死亡宣告』,教会一定会妥善收殓你的残灰,为你祈祷在死后升入天堂,就同你是人类时一样。」 他们来到内堂左侧的拱门前,修女停顿,在胸前十指交叉地念诵了一句祷文,拿起旁边的提灯,一手提着长袍下摆走下楼梯。 「天使会平等地接纳所有智慧生命的灵魂,不论他以人类之身逝去还是成为了吸血鬼。」 第七章 「天使会平等地接纳所有智慧生命的灵魂,不论他以人类之身逝去还是成为了吸血鬼。」 听到这话后何塞只好笑了笑来表示自己的感谢,虽然这不是什么太好的话。 他在暗处撇撇嘴,不禁腹诽,刚刚那些话的意思基本上可以等同于让吸血鬼安分守己不要惹事,如果哪天嫌自己活得太长想要自杀的时候可以来找教会,教会会帮你收尸、不、收灰,顺便替你祈祷下辈子别这么倒霉又成了吸血鬼。 用冠冕堂皇的外壳包装的这番话这些神职人员每年能说上百遍,但本质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实事求是地说,这个举措其实拯救了不少被迫转化的人类。 曾经虔诚的信徒在意外成为吸血鬼后感到自己的污秽,纷纷走到阳光下结束自己的生命,其中不乏贵族和巨富的血亲。变成另一种生物着实令人悲伤和难堪,但因为牵扯甚广,教会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一将他们斥为异端。于是到了现在,只要是没有犯下罪孽的吸血鬼,教会可以把他当作一个走了弯路的人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等待他们总有一天回归天使的怀抱。 「罪」的界定也并非教会的一言堂。他们没有吸血鬼的处决权,只能暂时关押他们,然后召来吸血鬼猎人。如果无法判断这名吸血鬼属于哪条血系,猎人可以就地处决他们,相反,血系始祖在得知此事后可以保护自己的血脉,将吸血鬼召至身边看管,并且担保他的罪不会延续。 这是两千年前密督因天使教会的第一任大主教、博纳塞拉家族的先祖以及血族始祖们共同的协定,以天使教会的大本营「灰堡」命名,名为灰堡协议。 可无论这些神职人员怎么说,至少何塞不会选择找教会来埋葬自己。首先他会努力活下去,其次他会挑一个喜欢的死法,比如撒进海里或者树底。 走下楼梯后何塞一直在低着头数脚下的砖块,他听到面前的修女脚步停了下来,也马上跟着停下。即使不用提灯的光亮照明何塞也能看到自己「一日旅馆」的囚室内景。细密树立的金属栅栏有着银合金的表面,凯特修女打开门,何塞自觉地走进去,还手欠地拿指尖蹭了下银质栏杆。 刺痛感和呲呲声一前一后如约而至,何塞的手指皮肉被烧焦了一块,他盯着那块焦黑看了几秒钟才甩甩手,彻底走进门里。 三面石壁的牢房只有一扇倒三角形的窗户,桌椅和简陋床铺积了些灰尘。宁静刻印被刻在充当地面的整块石板上,人们认为这个鬼画符能令人感到宁静,何塞总觉得这块石头本身的材质才是引人睏倦的主角。 何塞背对众人看着那扇怪异的窗户。 弗林特·博纳塞拉现在在干什么?抓捕吸血鬼吗。 听天使教会这边的意思,吸血鬼今夜可能会主动出击,就像他在维克多兄妹那儿最开始听到的那样。尼雅不知能不能阻止她哥哥做傻事。 凯特修女已经关上牢门,囚牢的锁芯是特制的,何塞听到锁死时的咔哒声,跟冰棺关闭的声音很像。 修女对里面的何塞道:「虽然夜晚的睡眠不是吸血鬼该有的作息,还请务必克服。」 何塞的选择是照她的话去做,他合衣往床上躺,闭上眼睛,听着骑士和修女三个人的脚步声慢慢走远消失。 唯一的光源随着他们的离去而离去,小窗透下月光照亮满是灰尘的桌椅,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老鼠或者爬虫……何塞在囚室里睁开眼睛,他当然无法入睡,夜晚是吸血鬼的时间,尤其在他进食以后,他现在非常精神。 第14页 蜿蜒楼梯尽头他们刚刚走下来的入口处,何塞灵敏的耳朵听到骑士们的交谈,他们在白天进行过充足的休息以防夜晚打瞌睡让吸血鬼逃走,即使监牢的锁并非任何人能破除的东西,他们的存在也是双重保险。 从对话里,何塞意识到这些骑士会站岗到天明。 把一条手臂垫在自己脑后的何塞默默等了一个多钟头时间,当月影从桌椅移动到床边时,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何塞来到牢门前再次等待。 依照天使教会的作息,晚餐过后是唱晚诗的时间,那时候教堂还会有一次钟声。 而当钟声敲响,他尽量让自己的手伸出栅栏,屈起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闭合的锁芯。 「啪」,无法被打开的门锁应声弹开,牢门开启发出酸唧唧的吱呀声,被钟声完美遮掩。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何塞的手指再次遭了殃,他搓搓再次烧黑的指尖,来不及等这点小伤恢復,小心翼翼踢开门走了出去。 这就是伊诺要何塞隐藏的秘密,他会使用魔法。 密督因本该没有魔法,魔法是「大衰落」前的神秘残留,在两个千禧年前神明被吞噬的异变中,文明倒退,魔法也从密督因消失了。 可凡事总有例外,何塞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他能做到的大多只是开锁术这样低微的法术。 密督因人会把这种类似返祖的天生魔法使用者称为「魔女之子」,何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对出身并不纠结。魔女之子数量太稀少了,比吸血鬼的行踪还要隐蔽,过去也曾被当作异端送上绞刑架。何塞猜测这类人已经在灭绝的边缘,因为歷史的车轮碾压下人类总是对排除异己情有独钟,尤其是与世无争的那类。 第一个关卡通过,何塞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连正在墙沿上啃蜡烛的老鼠都没惊动。 门口这两个大哥有点难办。 但「恶魔之口」血系之所以被如此命名,正是因为属于这个血系的吸血鬼能够做到人类和其他吸血鬼做不到的某些事。据何塞所知整个吸血鬼族群有很多条血系,但人类并没有机会研究完全,吸血鬼那边也不会失智似地跟人类分享自己的秘密。 普通的吸血鬼做不到,但何塞受到过始祖祝福,饮下始祖之血对他血系能力的增强是无与伦比地巨大,这种力量加持甚至可以忽略他的年轻。他直起腰堂而皇之地走出拱门,在确认两个骑士看到他却还没来得及拔剑前,何塞的声音响起。 「请当作何塞·伊诺从未走出牢笼,今夜一切正常,囚笼中的吸血鬼非常安分。」 声音准确无误地传进骑士的耳朵,他们明显安静下来,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安抚了精神。骑士们戴着头盔的脑袋略微低下,将手从剑柄放回身侧,最后回到自己的岗位。 始祖之血果真非常神奇,它令何塞这种年轻到几乎跟新生儿差不多的吸血鬼拥有这样的力量,外加他运气好得不行,这里的守信骑士并未做精神方面的抵抗训练,他们不知道何塞的血系,可能是猎人忘了说。 遗憾的是这种暗示对猎人没有效果,否则何塞早就能跑了。 何塞站在他们之间,左右各看了一眼,确认自己已经彻底变成熟视无睹的空气以后才松下这口气。他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脚步轻快地扑向外面的静谧夜色。 而在同样的夜色下,博纳塞拉的马车停留的旅店一楼,白马酒馆里该有的热闹依然融化在空气中。 这里是夜晚消遣的平民聚集地,生意火爆,还算宽敞的空间里人们三三两两摊在属于自己的卡座里,吧檯更是坐满了人,满是忙碌一天想依靠酒精灌醉自己、继而好好睡上一觉迎接新一天的摊贩和商人。 「你小子长着手是用来干嘛的?!动作快点儿!」这儿的老闆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此时也忙得满头大汗,正在嘈杂人声中训斥新来的侍应动作不利索。酒保则非常淡定地偶尔擦杯子,主要功能是把背后那些装满红露酒的大啤酒杯甩给扑到吧檯上怒骂要酒的客人。 酒馆的门是两扇对开的胡桃木门,此时又被新的客人推开,刚刚挨骂的侍应谨小慎微地马上去招唿,但被这一伙人中的一个推开了。 侍应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迷茫地看着他们往角落里走去。酒馆最偏僻的卡座里只坐了一个人,是那个中午入住的客人,好像是个车夫。 要打架吗。 侍应觉得刚进门的这伙人面色不善,而那个车夫好像根本没发现有人接近,还在喝红露酒,桌上已经有了不少空酒杯。侍应去捅了捅自己的老闆,「老闆,他们……」 「去去去烦死了!能不能好好干活!」酒馆老闆被吵得脸红脖子粗,甩开侍应的胳膊,理都没理他。 小伙只好悻悻地去给别桌上菜,顺便偷瞄那边的状况。 尼奥周围,几个不怀好意的阴影笼罩了过来。 「猎人的车夫?」其中一个问道,在被遮挡的阴影里,这个人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红色光芒。 是吸血鬼。他们都是。 「我们的马车挡住阁下的路了吗?」金髮男人脱帽致意,他轻飘飘地问着,就好像没看到这双红眸一样。 吸血鬼道:「一个招摇过市的博纳塞拉……让你主人滚出红露镇!」 「或者把你开膛破肚的尸体挂在马车上。」另一个也压低声音。 第15页 「猎人屠杀梅耶克的吸血鬼……你们践踏了血族的尊严!」 车夫先生一一把目光点在他们身上,神态很苦恼。「你们一个一个说,我年纪大了,耳朵听不过来。」 侍应瞧见这伙人中的一个已经坐到车夫对面,那人的眼睛变得跟刚进门时完全不同,已经变成鲜红色,紧接着对方似乎注意到他在暗自观察,目光刷地落在他身上,然后笑着露出自己的獠牙。 侍应手里的盘子和酒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老闆循着声音扭头,看到后正要破口大骂。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这个闯祸的小伙高喊:「吸、吸血鬼!」 这声音奇蹟般盖过所有鼎沸人声,也令大嗓门层出不穷的喧譁声骤然停歇。四下静默,下一秒却像炸起的油锅,人们充当翻腾的火星,尖叫着掀翻桌椅杯盘,竞相向门口冲去。 第八章 吸血鬼都是些吸食人血的怪物,他们力大无穷、速度极快,是有着人类外表和恶魔心智的魔鬼。吸血鬼潜伏在黑夜之中伺机对人类出手,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种族。 ——这些都是人类对吸血鬼根深蒂固的印象,即使教会宣扬善待无罪的吸血鬼,但人类对跟自己「完全不同」、并且还会图谋自己血液的人形生物抱有得天独厚的忌惮心理,尤其在他们跟自己非亲非故的情况下,这种排斥感和恐惧感会上升到无限。 而就在今天,在这个被鲜花环簇、街道瀰漫酒香的平和小镇里,隐藏在此的吸血鬼走到人前,露出他们的獠牙,像一群虎视眈眈的狼盯上了沉浸酒液中的羔羊。 人群炸锅,更多杯盘桌椅被慌乱的人们撞倒,酒醒的大部分人磕磕绊绊挥动自己不听使唤的四肢连滚带爬沖向唯一的出口,而一个原本围在桌边的吸血鬼瞬间就晃到胡桃木门前,对着跑来的人露出一个轻蔑嗜血的笑容。 逃窜的客人见门被封死,像一群没了目标的蜜蜂四散而去,有几个脚软的人类直接瘫坐在撒满饭菜和红露酒的脏污地板上,没完没了地扯着喉咙尖叫。 没有贸然冲出去而是跟酒保一起躲在吧檯后的瘦高老闆甚至认识堵门的吸血鬼,这个男人叫阿尔杰,每到夜晚就会来喝酒,老闆还跟他攀谈过几次,谁能想到他是个吸血鬼?! 热闹的酒馆如今变成了吸血鬼囚禁人类俘虏们的炼狱,没有人再试图冲出门去,连叫喊声都因吸血鬼的红眸注视而吞进喉咙。这些人没有对抗吸血鬼的能力,恐惧在瀰漫,在此处上演一档力量悬殊的默片。 吸血鬼们好像很享受被人类深深畏惧的感觉,他们以往都在四处躲藏,如今走到人前。为首的吸血鬼甚至坐下来跟一直一动不动的尼奥面对面,环指着酒馆内瑟瑟发抖的人类们,问他:「包括你在内的这些人类现在都是我们的俘虏,趁着夜晚我们可以挟持这帮人离开红露镇,你的主人要怎么办呢?他要怎么跟贵族老爷和教会的走狗们交代?」 「您是那位经营地下黑市的卡德拉先生?」尼奥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得到了一众吸血鬼宛如看着死人的眼神。 「是我,看来你的主人已经调查过了。」吸血鬼卡德拉眉尖一跳,他觉得这个车夫冷静得过了头,身边围着的可是四个吸血鬼而不是四个麻袋。但卡德拉不能马上杀了尼奥,得给博纳塞拉猎人一点震慑才行,就像那个「外来者」说的一样,即使是没有血系庇佑的吸血鬼,凭什么任人宰割。 猎人来过的地方不再安全,红露镇他们是没法再待下去了,还不如就着机会饱餐一顿,再趁着夜色离开。想到这,卡德拉一抬手,他站在外围的同伴从吧檯里拎出一个人类——是正在勐烈挣扎的酒馆老闆,吸血鬼就势就要咬开他的脖子。 下一个瞬间吸血鬼被一个飞来的大酒杯砸中脸,整个头都偏了过去,破裂的玻璃碎片划开他的脖颈。吸血鬼吓了一跳,虽然伤口马上就癒合如初,但他还是下意识把拎着的人类勐地甩回吧檯——酒保眼疾手快地接住自己惊叫的老闆。 「诸位。猎人的到来让诸位如此恐惧吗?」 沉静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卡德拉不可置信地盯着笑吟吟的尼奥,他刚刚一点也没把注意力放在这里看上去无能的男人身上,可事实就是,那个砸中吸血鬼的酒杯就是从他们面前的这张桌子飞出去的。 尼奥把手搭在下一个空酒杯杯沿,略微抬眼,看向门口。 「啊啊啊啊啊!!」 一声痛苦的嘶吼在死寂中炸了起来,仿佛成为他把目光转移过去的回应。酒馆的木门缝隙被一柄黑鞘的武器洞穿,跟着被同样洞穿的就是守着门口的吸血鬼阿尔杰。 诡异的是,没有血流出来。即使吸血鬼是民间传说中的「死尸」,实际上他们的身体里也有血液,只不过流速更慢更粘稠,可肚子上被开了一个洞的阿尔杰身上的血像被黑鞘吸收,一滴都没有流出来。他的惨声超过生物的极限,莫大的痛苦令他头上崩起青筋,随着长鞘被抽回,外面的人踹开酒馆大门,把吸血鬼掀飞出去。 戴着面具的猎人踏入一片狼藉的酒馆。 而角落里的尼奥则拍拍手,清脆的拍手声迴荡在整个空间。他说道:「吸血鬼请留下,人类请迅速撤离,注意礼让。」 「快、快跑——!」 「猎人来了!我们走啊!快!」 第16页 挨着门边的对象从吸血鬼变成猎人,酒馆里的客人们看到一丝曙光,距离吸血鬼远的那些互相搀扶着冲出门,要么沖回家,要么冲去教会,总之一秒钟都不会待在这里,能跑的人类一熘烟跑光了。 弗林特默数剩下的吸血鬼和人类。 五个吸血鬼,其中四个定在了原地,活像看见了鬼。三个人类,两个在吧檯里,一个穿着侍者服的看起来晕过去了,尼奥不算。 他走过去踩住最先被他所伤的吸血鬼的小腿,稍一用力,更悽厉的惨叫声响起,伴随骨头碎裂的动静。 卡德拉最先从猎人到来的状况中和他那柄古怪武器里回神,对尼奥吼道:「让猎人停下!」 「您让哪个猎人停下?」尼奥和煦地问道。他勾勾嘴唇,瞥向弗林特,目光中貌似在责怪对方来得太慢。然后他拿起桌上还没遭殃的红露酒,喝了一口。 卡德拉顿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见笑了,家里的小傢伙总需要老人家看护才可以出来歷练。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幸会。」自我介绍完的尼奥紧接着往卡座内侧一靠,似乎一点没有出手的意思。 ——两个猎人。 刚刚被酒杯砸歪了脸的吸血鬼听到第二个属于博纳塞拉的名字,深深的忌惮令他下意识去抓那两个没能第一时间逃跑的人类,像是要把他们当作盾牌——酒保和老闆忙往吧檯底下钻。 下一秒未出鞘的长刃飞来截住吸血鬼的举动,黑鞘这回穿胸而过,把他整个人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伴随又一声惨叫,属于吸血鬼的粘稠血液又没能流出,跟刚刚被弗林特踩断腿的吸血鬼阿尔杰身上的伤口如出一辙。沉重的武器纹丝不动,显然是没有银的钝头剑鞘,猎人在依靠纯粹的蛮力把它当成洞穿敌人的棍棒。 剩下的吸血鬼脸上浮现跟刚刚那些人类如出一辙的恐惧之色。他们从未面对过猎人,只听过那些猎人都是绣花枕头的传言。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一柄带着鞘的武器能钉穿一个吸血鬼?为什么会有两个博纳塞拉?为什么他们会惧怕人类之身的猎人? 而受到惊吓的不仅是酒馆里的吸血鬼,为了确认维克多没来趟浑水但姗姗来迟的何塞刚摸到窗户边,顺着窗缝看到这一幕后也吓了一跳。虽然维克多不在这五个吸血鬼之中着实令人松了口气,但弗林特这一下子就放倒了两个,而且何塞发现黑鞘钉穿的吸血鬼此时此刻正奋力地想把给予他无尽疼痛的武器拔出来却没能做到…… 他心中冒出跟里面的吸血鬼差不多的惊悚和疑问:这个人该有这么大的力气吗,这好像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弗林特双手如今空空如也,而吸血鬼们一个骨折、一个被钉在墙上、一个坐在尼奥对面不敢动,唯二还站着的两个面目扭曲,腿在哆嗦。 牧羊犬只负责驱赶狼群,他们不该有跟吸血鬼的一战之力,猎人本应也是如此,除非像僱佣兵那样团体作战。大部分从事猎人职业的人类都是这样,仗着人多势众,可以把吸血鬼赶来赶去。博纳塞拉猎人也该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是一个大家族,比那些松散的组织神秘一点,古老一点。 应该只是这样而已。 什么「吸血鬼的死神」,那是胆小怕事的同族给他们冠下的名号,灭自己威风。今夜出现在这里的吸血鬼不是红露镇的全部,他们秉持着不相信博纳塞拉家族有多大能耐的想法,嘲笑怕得要死的同伴,要给猎人一个下马威。 现在他们后悔了,无一例外。 尚能行动的两个吸血鬼没有互相打招唿,但都做出非常默契的决定,逃跑。 其中一个一脚踢上面前翻倒的椅子,木椅向弗林特跟前甩去,他们想借着猎人躲避的空档冲出去,至于能不能真正跑掉就看各自的造化。 弗林特确实躲了,往侧前方让了一步避开砸来的椅子,这时候速度极快的吸血鬼已经避开他、从一左一右两个方向沖向大门。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距离门扉只差毫釐。 「砰!」 这一声让窗外的何塞缩缩脖子,他看到弗林特的动作,也看到那两个要跑的吸血鬼几乎同时倒地,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后脑都有一个焦黑的血洞,前脸炸开了花,血和白花花的脑浆在地面煳成一团骇人的污迹,与地上的狼藉混乱地糅合在一起。刚刚从晕倒中转醒的侍应迷迷煳煳醒来就看到这幕冲击性画面,尖叫一声又再次晕了过去。 弗林特拔枪的动作快得看不清,两声枪响合成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撩了下衣服后摆。瞬间他就把枪收回被外衣挡住的枪套里,双手重新变得空空如也。 战斗结束得让人不敢置信。 第九章 死在枪口下的吸血鬼逐渐化为腐朽骸骨的尸体,猎人走到吧檯边上把里面撅着屁股的酒保和老闆一手一个拎出来,对他们说:「离开这里。」 当然,他还不忘指指晕过去的侍应,让他们把他也架走。 等到所有人类都走光,弗林特把脸转向墙上的黑鞘长刃,少许停留后他对喝酒的尼奥道:「尼奥,给我银剑。」 吸血鬼超乎寻常的再生能力是最令猎人感到棘手的一点,因此他们需要银制武器、能够确切地杀死吸血鬼的那种材质。 尼奥把杯子放下来,语气难得严肃:「不行。弗林特,你必须习惯使用圣咏。」 第17页 圣咏。何塞猜测他们指的是这把黑鞘的剑,因此特意去观察。剑鞘是不知名的金属材质,其上还有几处镂空设计,跟皮革包裹的木鞘从设计和重量上都有着天壤之别。而且这把剑除了吸血以外,诡异的地方还在于鞘上带着好几个铜色锁扣,它们扣住能够外拔的剑柄,比起剑鞘更像一种……封印? 这把剑莫非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就在何塞正当疑惑之时,尼奥正在解决杯子里最后的红露酒之时,弗林特背对着卡座走向自己的武器之时,坐在尼奥对面脸色阴晴不定的卡德拉出手了。他没有选择攻击距离他最近的尼奥,而是朝弗林特后心扑了过来,作势要撕开他的后背。 戴着面具的猎人没有回头,千钧一髮之际他的手握上剑柄,搭扣应声弹开,一道银灰色的光芒疾闪而至——吸血鬼卡德拉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猎人面具上绿色宝石发出的冷光。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被砍中的疼痛,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应该是手,吸血鬼想着,然后看向自己的手,它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灰烬,然后遭殃的是身体和腿脚……他张大嘴巴想要高喊出什么东西,但脑部的融化阻碍他组织出最后的遗言,等飞扑过来的身体落在地上时、吸血鬼不见了,只余下骨灰般的粉末。 何塞看到了那把武器的全貌,他想错了,并不是剑,弗林特握着的是一把单面开刃的直刀,血槽附近铭刻着一串无法辨认的符文,刀身是银灰色的,跟一般银质武器的银白色全然不同。 但让何塞手脚冰凉的并不是银刀颜色的怪异,而是它的威力。他绝对没有看走眼,刚刚弗林特拔刀之后回身划过吸血鬼的皮肤,造成的伤口在手上,而就算被银制武器砍掉了手,吸血鬼也不可能因非致命伤而死,即使是再年轻的吸血鬼。 可事实是什么?这个吸血鬼死了,就连被银弹击中头部的吸血鬼都留下焦黑的尸骨,而这人成为了粉末,就因为这把武器造成的一个小伤口。 不清楚状况的不仅是外面偷看的何塞,还有里面剩下的两个活着的吸血鬼。弗林特让刀尖垂落,没有管被刀鞘固定在墙上的那个,而是走向正在尽力掰正自己腿骨想要恢復行走的吸血鬼。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阿尔杰看见弗林特向他走来时,毫无形象地向着门口爬,宛如身后追逐他的弗林特是前来收割性命的死神——实际上就是如此。 猎人踩住吸血鬼的后背,这回是肋骨断裂的动静,惨叫声过后,弗林特问:「这个镇上除了你们还有其他吸血鬼。」猎人很确定这一点。 刀尖就在吸血鬼后背的皮肤间逡巡,见识过这把刀威力的吸血鬼连抖都不敢抖,断气似地道:「有、还有几个!我都告诉你,不要杀我、把我关进教会吧!不要杀我!」 被钉在墙上的吸血鬼忍痛大吼:「闭嘴阿尔杰!别告诉他!」 「该闭嘴的是你布兰迪!他们是躲在家的懦夫!我不想死!」名叫阿尔杰的吸血鬼像倒豆子一般说出好几个名字和他们的藏身之处,紧张得结巴,生怕说慢一秒猎人的屠刀就会挥下,他已经吓破了胆。 当维克多的名字出现在这个吸血鬼口中时,何塞暗道一声不好,也不管自己暴露与否,破开窗户抄起窗台下的花盆朝着弗林特的刀砸了过去。 超人般反应力的吸血鬼猎人显而易见地不会被这种半吊子的攻击击中,他晃动肩膀躲开,花盆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但随之而来的又一堆碎片却让刀身下压些微。就是这一点点的距离,刀尖刺破阿尔杰的皮肤,吸血鬼连到底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圣咏蚀成一堆趴在地上人形轮廓的粉末。 弗林特勐地抬头,回身拔下墙上的刀鞘,一个箭步冲出酒馆大门。 酒馆内还活着的生物只剩下尼奥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吸血鬼,这里的混乱似乎就要告一段落。 金髮绿眸的男人放下空酒杯,慢条斯理地抹去唇边的酒沫,终于从卡座下方拿出自己的武器,又慢悠悠起身走到勐烈咳嗽的吸血鬼布兰迪面前。 「来啊,狗屎的猎人。」知道自己没有活路的吸血鬼反倒一改之前的忌惮,盯着尼奥手里那两柄银鞘的长剑,呸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动不动地靠着墙等终结时刻的来临。 尼奥说:「我对红露镇还有没有其他吸血鬼没有兴趣。」他碧绿的眼眸透着温和的笑意,「但我很好奇,是谁在你们中间传播梅耶克的大屠杀?教会知道这件事我倒不觉得稀奇,可你们呢,是高位血族、还是哪位始祖?我觉得不会是一个无名小卒,否则你们不会如此信服。」 布兰迪露出带血的尖牙,咧嘴笑了,「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想想,让你平静一点死去?猎人的手法偏向两个极端,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安宁,我想这对于吸血鬼来说已经是一种福音了。」 吸血鬼冷笑,「原来伟大的博纳塞拉家族也怕臭名昭着吗。」 「外界之人不知道梅耶克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流言四起。但我们一回到红露镇,这里的吸血鬼——你们就像苍蝇一样围了过来,到底是谁在操纵你们?你们来到这里围堵猎人的动机真的确实是发自你们的内心吗。」 尼奥把一柄剑挂在自己的腰带上,抽出另一把,银色的冷光在吸血鬼脸上映出片状的花白。 第18页 「我们在几天以前同样来过红露镇,一样的马车,一样的装束,可那时这里毫无异常。而就在我们带着那个小吸血鬼回来落脚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是谁在操纵你们?」 同样的疑惑也出现在布兰迪脸上,但他隐藏得不错,很快变得满面怒容,「不可能……卑鄙的猎人!别想套我话!」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微微嘆息,脸上的表情好像带了点遗憾的意思,他说:「没关系。」 华美的银剑划过吸血鬼一边的胳膊,一块焦黑的皮肉被剜了下来。 是普通的银制武器,跟那柄诡异的刀不同,但吸血鬼还是发出痛苦的嘶吼。 尼奥则微笑道:「距离教会和镇上的守备赶来还有段时间,我们争取快问快答。」 恐怖的博纳塞拉家族确实是收割吸血鬼的死神,至少现在何塞已经直观地用眼睛感受到了。他在确认地上那个吸血鬼没有活路的一瞬间扭头就跑,他不觉得猎人会轻易放过阻挠他的吸血鬼,即便他们此前还在一个马车里「谈过心」。 可他也不后悔自己费劲巴力地跑出来淌浑水。那对兄妹证明吸血鬼和人类可以共存,即使这种状况再怎么稀有也不是掐灭微小希望的由头。 而在弗林特追上来之前何塞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飞一般速度地回到教会把自己重新关进牢笼当作无事发生,何塞确定弗林特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这事是他干的。还有一个是趁着夜晚躲藏起来,彻底逃出猎人的手掌心。 可教会此时一定已经被惊慌失措的逃脱群众围得水泄不通,贸然过去必然落不到好处,何塞觉得自己已经听见不远处传来浩浩荡荡的嘈杂声,而且这声势必定越来越大。他不可能同时暗示那么多人,因此他的选择倒向后一种。妨碍猎人狩猎吸血鬼已经足以判定他有罪,何塞不清楚护送自己的任务在猎人心目中的优先级,只能把运气赌在猎人即使丢失目标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太多天搜查一个藏起来的吸血鬼这件事上。 只要他能藏得住,就有机会脱身。至于始祖要见他这件事,等风波过去他可以自己前往帕托。 ——所以还是跑吧。 可是,何塞得出结论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唯一想错的一点就是这两个选择都有个大前提——他必须能够在现在这一时刻甩开猎人,扰乱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追踪。 何塞显然没有这个本事。 五分钟后,他被猎人抓住了。 弗林特从一个窄小的巷口闪出,一刀鞘敲在何塞的肚子上。就像要把内脏吐出来的冲击力和干呕过后,何塞被弗林特用膝盖顶到墙上,冰冷的刀柄抬起他的下颚。 何塞正对上猎人面具上的绿宝石眼瞳。 完了。 他冒出冷汗,心中大声说。 第十章 圣咏没有完全归鞘,弗林特把它稍稍提出一寸,锋刃虚虚地贴在何塞肋骨下方。何塞感受到这股寒意,连咽唾沫的动作都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他的双手没有被制住,但也一动都不敢动,连带着被迫扬起的脸,何塞现在活像一尊姿势怪异的冰雕。 「『恶魔之口』,你对人类使用语言暗示,所以逃出了牢笼。」 弗林特没有多大起伏的声音在何塞听来宛如死神的宣告。他不想死的心情尤为强烈,脑子转得飞快,他没有搭茬,因为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在令人心脏揪紧的紧张感下,何塞做出了可算是极度错误却是唯一选择的挣扎,他颤抖的指尖激出细小的电流,直接往刀鞘上一戳—— 他猜得非常正确,黑鞘的材质是某种金属,弗林特握着圣咏的手和半边身体被传导过来的电流短暂地麻痹了一瞬,圣咏脱手。趁着这个空挡、何塞用尽力气连推带踹地挣脱猎人的钳制,向距离他最近的巷道深处扎了进去。 何塞记得弗林特还有一把装着银弹的枪,但在酒馆的时候开过两枪的手枪没有再用来结果剩下的吸血鬼,要么是没有了子弹,要么有其他何塞不知道的原因不能使用。近距离的闪电箭足以让一个人类半天站不起来甚至心脏麻痹而死,可介于吸血鬼猎人恐怖的身体素质,何塞暗自祈祷只要能拖住他几分钟就行了。 可他再次低估了在黄昏至黎明之间狩猎的博纳塞拉猎人。 「砰!」 ——而判断失误的代价可能就是生命。 何塞被击中后背的子弹的作用力直接向前摔了出去,连带撞倒巷子两旁堆高的空花盆。一连串瓦片破裂的声响过后,他倒在碎片之间,没有被一枪爆头但也好不到哪去,子弹卡进骨肉没有穿透出来,银的毒素在腐蚀他的内脏,进入他身体的循环系统。 他没明白为什么弗林特的枪还会有子弹刚刚却不去使用,也没明白猎人被麻痹的身体为什么还能举枪击倒他。何塞凌乱头髮挡住的模煳视野里,他的死神提着长刃缓慢走来。 ——我要死了。 这个想法无力地浮现出来以后何塞甚至都没有什么感想,他来不及回忆父辈的嘱託和自己不想死的心情,再也抵抗不了愈发沉重的眼皮,在剧痛之中陷入昏厥。 弗林特·博纳塞拉低头看着自己仍在颤抖的手,缓缓将它握成拳,抓握几个来回后他才松开,缓缓吐出一口气。 猎人本来不想马上接近那个倒在地上的吸血鬼,他所受到的训练令他时刻提防来自外界的危险,吸血鬼可能有同伴,他贸然接近也许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第19页 何塞·伊诺会使用魔法——塞拉米亚斯在做出这个委託时提都没提,既然如此,中断委託处决危险分子就显得不那么说不过去,弗林特在思考这里面有着阴谋的可能性。 博纳塞拉绝不姑息袭击自己的吸血鬼。这种反应更多是下意识的作为,因为某些现实的情况不会允许猎人的头脑在当时做出判断,而受到攻击就要反击刻印在博纳塞拉猎人的骨血中。 但总归来说任务失败了,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的要求是将活着的何塞·伊诺全须全尾地带到她面前,如今别说遗骸,被银钢子弹击中只会留下一吹即散的灰烬。 弗林特的转轮手枪里只有两颗普通的银质子弹,第三颗是银钢,跟圣咏的刀身材质相同,是处理棘手的吸血鬼时才能够使用的珍贵消耗品,因为制造这种金属的过程非常严苛,它们数量稀少,见不得一点浪费。 虽然弗林特颤抖的手指在扣动扳机后击中了吸血鬼,他没有浪费这颗银钢子弹,但家族不会愿意看到它用在一个年轻吸血鬼身上,即使弗林特解释成对方能够使用魔法。他并没有证据,充作遗骸的一堆灰烬也毫无研究论证的价值。 猎人本想等待自己身体的麻痹彻底过去,但他重新回神后所观察到的现状让他无法这样做。 何塞·伊诺没有化为粉末。 猎人面具后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哼哼……小猎鹰,你失手了。】一道飘忽的声音像股冷雾传进弗林特心底。 「闭嘴。」猎人依旧很镇静,但诡异的是这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极了,没有人跟他说话。 【你该知道,嗯……没有银钢杀不死的吸血鬼。你打中他了吗。你打中他了吗?你没有打中他吗?弗林特·博纳塞拉,家族会对你失望,他们对你很失望……】 「……」弗林特走向地上的圣咏,把拔出一寸的刀死死地按了回去,搭扣重新牢牢闭锁,声音也跟着消失了。 这是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圣咏的声音。 他捏紧胸前的十字架,驱赶飘忽的幽灵。尼奥说得也许没错,他必须习惯使用圣咏,无视他的低语,背负家族的期望一直走下去。 博纳塞拉的猎人走向已经失去意识的吸血鬼,何塞后心有一个弹孔,一小块粘稠发黑的血迹洇出,银钢子弹确实击中了他。可他就是没有跟那些酒馆里的吸血鬼一样化为粉末,普通的吸血鬼本该必死无疑。 但弗林特知道还有一种例外的情况会令银钢失效,那就是这个吸血鬼是五代之内的高位血族。 何塞·伊诺的血系属于恶魔之口,他的祝福印记就是证明,莫非他是塞拉米亚斯的子嗣?所以那位女士才会赐予印记以及如此执着地想将他召至身边。可如果何塞·伊诺真的如此重要,为何她不派遣自己的亲信而是委託猎人,不惜用自己的血作为报酬。 博纳塞拉家族需要始祖的血液做以研究,因此才会接下这个委託。 但高位血族的名单被猎人和教会掌握,弗林特熟知其中的每一个名字,里面没有何塞·伊诺这个人。 猎人撕开吸血鬼的上衣,在裂开的布料间观察何塞后背上的弹孔。伤口边缘就像普通银弹造成的焦黑,并不致命。弗林特再度确认银钢子弹失效这件事,把何塞抱了起来。 陷入昏迷的吸血鬼重量很轻,他本来就是个人类外表刚刚成年的大男孩,以弗林特的力气能不费吹灰之力单手拎着他行动自如。而在这个角度下,弗林特再次观察起何塞的脸,一如最开始见到他那般,像是在他的脸上寻找什么痕迹。 吸血鬼的脸正与他童年记忆中的某个静谧却模煳的面容重合,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相似的容貌。 可弗林特的童年是他不愿回忆的过往,许多事情都被头脑屏蔽变成残破不堪的记忆,他不再多想,抱着何塞顺追来的反方向往酒馆走去。 等到猎人回到酒馆,围得水泄不通的地点已经从教会变成了这里。人群窃窃私语,大多面露恍然,宛如一张负面情绪聚集的背景布。 尼奥正在跟凯特修女交谈,卫兵和教会的守信骑士正在清理其中的吸血鬼残骸,而死里逃生的酒馆老闆脸色惨白,显而易见这里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生意也肯定做不成了。 过了几分钟,可能是尼奥代表猎人给予老闆一笔不菲的赔偿,后者脸色好看了一点点,可还是愁容满面。尼奥两手空空,弗林特没有看到他的双剑,大概早已藏回马车,毕竟尼奥如今扮演的是猎人的车夫,一个平民。 最后抬出来的吸血鬼身上盖着白布,一截血肉模煳的骨头垂了下来、看形状应该是胳膊,那些皮肉都像是一点点被利刃剜下来的一样。抬着尸体的卫兵们一副拼命忍住呕吐欲/望的苦瓜脸,看来这具尸体的全貌更加骇人。 待异端的尸骨被清除,酒馆将被封死等待大区教会的教士前来净化,其余卫兵像赶羊一样开始驱赶外面围观的人群。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只剩下凯特修女和几个守信骑士以及正在接受「盘问」的尼奥,弗林特才从阴影中走出。 不知尼奥用了怎样的说辞来交代今晚发生的一切,弗林特感觉到凯特修女的视线非常锐利,掩在袖子里的手在抖,仿佛吸血鬼猎人跟吸血鬼一样让人感到恐怖。 「博纳塞拉大人,您的车夫已经交代了大致的经过,虽说过程不敢恭维,但感谢您猎杀了全部的吸血鬼,没有让民众造成实质性的伤亡……您抱着的是谁?」修女客套的说辞之后带了一个问句。 第20页 而一旁的尼奥脸色平静,像是在说接下来交给你了。 「何塞·伊诺。」弗林特如实相告,迎着修女疑惑的视线,「他逃出囚笼,但被我发现。」 听到此话凯特修女的面色更是急转直下,立刻回身命一个守信骑士返回教会确认情况。 一个吸血鬼居然能够在有着宁静刻印的禁闭室以及守信骑士的把守下逃脱,这说明什么? 尼奥微笑,顺着说道:「贵教会之中有吸血鬼的协助者吗,这可挺严重的。」 无论是有协助者还是教会的禁闭措施存在漏洞,结论都是这里的天使教会疏于看管,神职人员们不会想看到博纳塞拉家族藉此做文章。 「绝不可能!」凯特修女嘴唇发白地道,他紧盯着弗林特,「请看管好您的车夫,不要让他乱说话。」 弗林特无奈地咳了一声,后者笑了笑,欠身对着修女致歉。 猎人这时道:「我们对于企图逃脱的吸血鬼绝不姑息。他已被判定为有罪,因此希望教会能够提供忏罪之环。我们在黎明前就会离开红露镇。」 「……吸血鬼没有彻底逃脱是万幸,感谢您的机警,博纳塞拉大人。至于忏罪之环,我这就去准备。」修女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她礼节兼备地让猎人稍作等待,表示会在黎明前会把东西交给弗林特,然后很快便离开了。 他们自然查不到什么事,因为何塞是凭自己本事逃出来的,但猎人一方很乐意看到教会分身乏术的样子,省得他们总来打探梅耶克的真相。 「他怎么跑出来的?」 「恶魔之口的血系能力是语言暗示,这里的教会想必没做精神抵抗方面的训练。」 「嗯……我倒是更好奇他既然都跑出来了还来酒馆干什么,直接藏起来或者跑不就行了。难道他是放心不下特地跑来看你的?」尼奥半开玩笑地说。 弗林特一点也不上套,「更可能是他放心不下酒馆的吸血鬼把其他人供出来。」 但这不在猎人们关心的范围内,他们的任务是把何塞·伊诺带往帕托,这里的吸血鬼有没有被清除干净他们并不在乎,杀几个找上门来的吸血鬼不过是为了堵住教会的嘴罢了。 等完全听不到守信骑士的铠甲行走时发出的动静,弗林特和尼奥来到他们的马车旁,前者将何塞放下,同时拔出枪套里的转轮手枪。他手指一转,把这柄带着淡紫的烤蓝手枪递给尼奥,后者接过来熟练地打开弹夹,总是带着淡淡笑意的脸上凝固成疑惑的表情。 「你把银钢子弹用了?这可不像你,浪费会让你在家族中的评价降低,说不定还要吃上几鞭子,就算是我可能也没法替你隐瞒。」 冰冷,严格,不近人情,这就是那个猎人家族的真实写照。 「不。我把子弹用在了他身上,事情变得很怪。」弗林特用下巴指了指何塞,尼奥这下的表情更不对了。 「你觉得这是个高位血族?」尼奥做出跟弗林特一开始相同的判断,但他马上又摇了摇头,「他身上的气味并不古老。老傢伙们身上都有股让鼻子不好受的味道,苜蓿、杜松子、桃金孃……用来遮掩他们的腐朽。这个小傢伙『看上去』跟他的外表一样年轻。」 那么他可能是某个高位血族新发展的子嗣吗?在明面上显然不可能,血族的继承权被严格控制,为的也是整个族群的利益。记录上已经百余年没有新的高位血族出现,何塞吸血鬼意义上的年纪显而易见没有那么大,而监守自盗不像那位女士会做出来的事情。 弗林特说:「也有可能是伪装,让我们觉得他很年轻,毕竟我们没有化验他的血。」越接近血系源头吸血鬼的血液成分越有差别,这是博纳塞拉家族在漫长的研究中得出的结论,因此他们可以通过化验吸血鬼的血来判定很多事。 「这里可没有工具。」 「离这儿不远有个家族的研究密室,在萨利维亚,猎人之城。」猎人把手枪收回来,「银钢子弹还留在他体内,要找个地方取出来。」 金髮男人敲敲马车车壁,「取个子弹而已,这儿就行,车上有银刀片。」 「去研究密室再说吧。」弗林特拒绝了这个提议,「子弹嵌得很深,银已经腐蚀他的身体组织,直接拿出来他可能会死。」 说来也怪,一个没有被银钢瞬间杀死的吸血鬼可能会因为银毒素慢性中毒而死,确实匪夷所思。 尼奥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本来想射杀他,现在又不希望他死,这听起来不像只是为了研究何塞·伊诺的出身。」 「也是为了任务,完成这个委託之后我就可以申请驻扎在某个城市。」就可以不用回到家族,一直在外面生活了。 弗林特的沉静和冷漠一如既往,「我只有一半博纳塞拉的血液,无论怎样我都不是家族的一份子。」 「可家族将圣咏交给了你,对你委以重任。」 弗林特握紧黑鞘长刃,然后又松开了它,把刀丢进马车里,「……这是我想要的吗?我只是被它绑住了。」 「我很抱歉你对家族失望,但博纳塞拉是你的归宿之地,这里有你的亲缘——算了,我们不说这个。」尼奥拍拍他的肩膀,「言归正传,如果何塞·伊诺真是个五代以内的吸血鬼,或者是始祖的子嗣,隐藏得非常好,他在此前有很多机会对你我动手,再不济也是我这个车夫吧,用不着等到现在暴露自己。」 第21页 「你说得对。」 「可我还有一点没想明白,就算语言暗示能让守卫无视他的存在,但禁闭室的门他是怎么打开的?教会的牢门可都是特制品。」 「也许,是门锁坏了吧,偶然走了运。」 ——因为他还是个会用魔法的魔女之子。 弗林特把这句话藏进心底,没有说出来。 ======= 恭喜何塞的地位从押送货物晋升为实验材料(x) 弗林特的转轮手枪,外形的原型参考是烤蓝版的柯尔特蟒蛇,很漂亮的一把左轮~ 第十一章 吸血鬼猎人的马车在黎明前离开红露镇,留给教会一个烂摊子——他们现在无暇他顾,而是在紧张地排查所有可能的漏洞,试图去揪出其实并不存在的内奸。 日光快要在天边冒头,真正的白日还未铺开它的亮色。维克多兄妹的家门口,把自己裹在黑色刺绣斗篷里的高挑身影敲响鲜花簇拥着的铁门。 吸血鬼依然来开了门,但表情换上如临大敌的神色。昨晚的动乱早已传遍这座不大的小镇,维克多也毫不例外地得知猎人在白马酒馆跟吸血鬼的厮杀、或者该说那是单方面的杀戮。他不知道猎人离开没有,如果来的是猎人他也根本跑不了,索性放弃挣扎。 「你是谁,要干什么。」 来的人没戴猎人面具,也不是人类,维克多很清楚这一点。他虽然不是高位血族的子嗣,没有血脉之间的压制力,但一直经营血液买卖的他能从另一个侧面分辨人类和吸血鬼。 维克多猜出对方的身份,「你是那个在黑市散步猎人消息的傢伙。」 「海因斯,血系『恶魔之眼』。」把自已的脸隐藏在垂落兜帽中的吸血鬼有一副好嗓音,在维克多诧异的目光中,他平静道:「我的主人派遣我来到此地给予衷告,没想到我的到来反倒造成了悲剧。」 说着,海因斯摘下兜帽,他的眼睛被三指宽的黑色绸布覆盖住,难以窥见真容。「恶魔之眼的血系能力是催眠,这里的吸血鬼都很年轻,我的注视反倒让他们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狗屁,血系能力不是只对人类有效吗?!」维克多听出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死在酒馆的吸血鬼是因为这个人无意间的催眠控制才会去跟猎人硬碰硬。 「这是人们的错觉,没有精神方面的训练,高位血族的催眠没有人能抵御。」海因斯摸了摸眼睛上的绸布,「我很抱歉。」 阿尔杰、布兰迪、卡德拉……他们都死在猎人剑下,如今化成了灰。 维克多捏紧自己的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海因斯,他很想给这傢伙一拳,但却做不到。来自血脉的压制力甚至让他动都不能动,更别说挥出拳头,名为海因斯的吸血鬼比他年长、比维克多曾见过的所有吸血鬼都要年长,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瞪视,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问:「那你现在来找我有何贵干?」 「有一个叫伊诺的吸血鬼曾到你这里来买血,对吗。」 维克多动动嘴唇,没有马上说,「你是来买情报的?」 「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有没有带着一块青黑色的石头。」海因斯微笑,递上一个装满金币的布袋放到维克多身边的架子上,沉甸甸的重量把摆着鲜花的桌台都压弯了些。 维克多眯起眼睛。 这时第三个人插入他们的对话,说道:「我们可以不要这些钱。」 「尼雅!」维克多想拦住妹妹的身影,他总觉得这个吸血鬼没有表面上那么无害。哪个高位血族人畜无害过? 「早安,维克哥哥。」老妇人转着轮椅靠近房门口,仰视对面身形高挑的吸血鬼,「您是个高位血族对吗,我可以告诉您想知道的一切,以另一件东西为交换。」 「苍老的妹妹,年轻的哥哥。」海因斯像是明白了,「你想给你哥哥求得一个祝福印记吗,女士?」 「没错。不知恶魔之眼的始祖大人是否能够满足一个人类老太婆的心愿。」 「尼雅!」 「闭嘴哥哥,我可不想等我老死之后你出去乱来被人喊打喊杀。」戴着毛线帽的老妇人毫不客气地回击,目光强硬而坚定,「我原以为已经没机会了,看样子天使还是庇佑了我,让我在死亡降临前看到希望。」 维克多忿忿道:「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如果昨天晚上你出现在酒馆早就被猎人杀了,这叫我怎么放心?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尼雅又转向海因斯,「我这么说的确不自量力,您也大可以催眠我们得到您想要的。」 「那确实是个解决之道,但伊诺的讯息值得我们付出相应的报酬。」海因斯对着尼雅微微致意,「你的勇气打动了我,我会向弗里亚基诺殿下进言,让他赐予你的兄长血系祝福,即使他可能不是恶魔之眼的一员。」 维克多撇嘴,「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食言。」 「年长者从不说谎。稍后我们就启程去往殿下的所在之处。」海因斯语气随和,一点不像已经活了相当长时间的吸血鬼,「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害死你朋友的『帮手』,但博纳塞拉猎人才是真正杀死他们的人。我已经表达过歉意,很抱歉不能给出更多东西了。」 维克多对这副高高在上仿佛什么都尽在掌握的嘴脸厌恶至极,但他也什么办法都没有,一个高位血族,如果他想的话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抹杀他们兄妹,能在这里心平气和说这么多话也仅仅是因为他们这里有他想要的讯息罢了。 第22页 「一个叫何塞·伊诺的外来者昨天来这里买过血,他说他刚从冰棺里出来。」维克多挡住妹妹,说出海因斯想知道的事。 「我在云石堡垒里找到了他被打开的冰棺,那儿曾经是个矿井,后来被人类改成堡垒。」海因斯问:「他长什么样子。」 「银灰色的头髮,长度到这儿吧。蓝灰色的眼睛,灰突突的。长得很年轻,变成吸血鬼的时候也就十八九岁,毛都没长齐,长着一张欠揍的脸。他的血系不是恶魔之口么,怎么,你是他熟人?」虽然都是吸血鬼,但血系之间的来往非常少,起码维克多是这么听说的。他从鼻子里发出哼声,「你是想听我赞美他的相貌还是怎么的。」 「不,这就够了,符合特徵。」海因斯把手搭在门边,「他身上有没有一块蓝黑色的水晶。」 维克多翻了个白眼,「这我就没看到了,是个项鍊还是胸针?他换下来的衣服还在杂物堆里没扔。」他把抱着胳膊,神经质地敲着中指,皱起眉头,「那个何塞·伊诺有什么特殊之处,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总不会为了什么小角色动自己的心眼吧。」 「他的血脉有点特殊,就这么简单。」海因斯说,「好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女士要跟我们一起去吗?山高路远,恐怕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尼雅摇头,对维克多道:「放心,邻居们会照顾我的。」 维克多沉默,实话说祝福印记的吸引力非同寻常,那是一道免罪符,有了它就不怕会被猎人跟教会追杀。他不是不知道尼雅一直操心这事,如今天上掉了馅饼,他没有理由不去接。 几十年前该死的无名客闯进他们的家,单单因为好奇心驱使就转化了他。吸血鬼的行为真的难以用常理去衡量,他们曾为人类时的性格会在成为吸血鬼后更加扭曲,变态的一面也是一样。维克多那时候可没管什么狗屁父辈的控制,或者那个吸血鬼太弱了,当对方想要袭击尼雅的时候,他攻击了他的「父辈」,然后尼雅把半死不活的吸血鬼拖到阳光下,那个恶棍变成了灰烬白骨,但维克多成为吸血鬼这件事却回不去了。 他的时间已经停止,尼雅的时间却在流逝,可他们的某些地方没有变,一直相依为命直到今天。他该为自己打算了,也为尼雅剩下的时间能够不在担忧中度过而打算。 他问:「被赐予印记后我就必须在始祖身边待着了?」 「不,你可以回家,维克多。殿下对这些俗事管得不多,我们也对你的过去以及跟其他吸血鬼的渊源没有探究的兴趣。你要自己管理自己。」海因斯用一句话就打消他的顾虑。 听到这样的答覆,维克多终于点点头,蹲下/身握住尼雅枯藁的双手,「等我回家,我不会去很久。」 「一路顺风,维克哥哥,这可是你第一次离开我的视线。」虽然要短暂分别,尼雅的语气活像她才是兄妹俩年长的那个。 「笑话,小时候咱们玩捉迷藏,一找不到我你就哭。」 海因斯没有打扰兄妹分别,他安静地离开门口,趁太阳没有完全升起时来到一个阴凉的角落,等维克多准备好后就离开红露镇。 这时候,从空旷街道另一头走来一个穿着侍者服的不起眼男人,他个子有些矮,活泼地沖海因斯打了招唿。 如果尼奥和弗林特、或是任何一个在昨晚上出现在酒馆的人都会认出他,他就是那个最先发现吸血鬼然后尖叫着晕过去的侍应。 外面已经洒满阳光,而这人就堂而皇之地从阳光下走到阴影处,显然不是个吸血鬼。 「一个温馨的家。海因斯,这里好像住着一对经营血液买卖生意的兄妹,哥哥是被『无名客』转化的吸血鬼,妹妹还是人类。说实在的,人类就该老实跟人类生活,吸血鬼和吸血鬼生活,他们根本不该待在一起,总有一天会互相伤害,无论是因为时间还是别的。」侍应好像对这里的情况如数家珍,他如今的神态和语气跟在酒馆时的大惊小怪大相迳庭,处处透着游刃有余的随意。 「这对兄妹中的哥哥这就要加入我们,特伦,我们要一起去帕托。」 「啥?你怎么这么喜欢随地捡东西。」 「这么说你也是我捡来的,企盼永生的人类。」海因斯说:「很高兴你愿意协助我们,但我还是那句话,永生是一种诅咒。如果你就是想抛弃阳光,可以找个无名客转化你,没必要跟着我。」 「那可不一样!我想要的是血系能力!」特伦飞快地摆着手,「只能拥抱黑夜不过是成为吸血鬼最微不足道的代价罢了,那种像魔法一样的能力才真的令人迷醉。」 「随便你吧。你的工作完成了?」 他们两个都清楚「工作」指的是什么。 「酒馆老闆差点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不过他这下生意也做不成了,算是扯平了吧。」特伦一上一下抛接着从老闆那里得到的装有报酬和补偿金的钱袋,撇撇嘴,「我看到博纳塞拉家的小子拿着圣咏,虽然他身边还有个老的,但他们家族确实把圣咏交给了一个年轻后辈。」 海因斯表情没有变,或者说遮住眼睛之后很难看出他的表情。「你确定没看错?」 「嘿,虽然我装晕的演技不怎么样,但你不止一次给我形容过那把长刀什么样,我挺喜欢刀身的钢灰色。」特伦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这可是你说的,那把刀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所有吸血鬼,下到新生儿,上到始祖。你用好几个吸血鬼给博纳塞拉的小子试刀,得出什么结论没有?」 第23页 海因斯淡淡道:「那把刀还没有完成。」 「是么,我倒是看到那小子轻轻一划,吸血鬼就化成了灰。」 「那不代表它能杀死所有的,否则博纳塞拉早就动手了,从塞拉米亚斯殿下开始。不过博纳塞拉既然这个时候把它启用,说明他们有期望圣咏在那个年轻人手里化为完全体。他们往哪儿去了?」 特伦比划着名方向,判断道:「东边,应该是萨利维亚,不知道为什么没选择马不停蹄去帕託交差。」 「也许猎人发现何塞·伊诺有些问题了,没关系,那里也有我们的人。博纳塞拉们总会去帕托的,猎人可不会放弃得到始祖血液的好机会,无论如何都会完成委託。虽然弗里亚基诺殿下需要何塞·伊诺手上的青金琉璃,但也不用那么着急动手。」海因斯又一次碰了碰眼睛上的黑布,「血系能力无法作用在博纳塞拉猎人身上,否则用不着这么兜圈子。」 特伦看着海因斯被盖住的眼睛出神,像是在想像自己被转化后也能有同样的力量,他问:「为什么对他们没用?就因为博纳塞拉家族的那些超人有千锤百鍊的身体和心理素质,以至于强得不像人类?」 「不,他们对血系能力的抗性是与生俱来的。」一直注意鲜花房屋那侧动静的海因斯正好看见铁门被拉开,维克多披着遮光斗篷从家里出来,向他们走来。 海因斯最后说了句话结束交谈,他幽幽道:「那个家族——博纳塞拉拥有天使的庇佑,他们从天使那里得到力量,所以才如此强大。」 ——「但是,那力量并非没有代价。」 第十二章 弗林特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在全黑的环境下正常人很容易就会变得瑟缩和无所适从,但弗林特没有,他如唿吸般适应这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眼前却不是黑色。 猝不及防,他的眼底泛起血红。 弗林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翻腾的红色幻觉占据视野,赤色的凶兽奔腾而来,他立刻起身,躬着后背打算接近马车前部的小窗告诉尼奥自己的现状,却在蹭出一步后脱力地颓然跪倒。 猎人面具跌了出去摔在昏迷不醒的何塞手边,弗林特捂住嘴,巨大的痛苦席捲他全身,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强烈。他死盯着小窗,但血红色扭曲了视线所及的一切,所有东西都在红色与黑色中变了一副模样,抽象的浪潮仿佛痛苦具现,铺天盖地。 即使再怎样进行后天的训练,人类都会本能地带着对痛苦的恐惧,只不过越强的人越懂得把它埋在心底罢了。宛如有一只冷到冰点的手紧紧扼住心脏,血液紧跟着冻结,他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血色潮水正马不停蹄冲击他变得脆弱不堪的精神。 【弗林特,孩子——你要懂得忍耐,天使在注视我们呢。】 【顺应一切,接纳所有,只要内心虔诚地献上祈祷,天使必然会消除我们的痛楚。】 耳边是族人曾经的话语,弗林特发出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吼,努力令自己的手指停止颤抖去摸索腰间小袋里的止痛剂,但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是不堪重负地咳出几口血。 感官敏感地放大到数倍,血腥气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呛鼻。 唿吸,他应该努力去唿吸。可是肺叶都在拒绝着空气,猎人大口大口唿吸也依旧有种窒息之感。冷汗浸透他全身,疼痛来自骨缝、来自肌肉、来自头脑、来自神经深处,来自……它无处不在,像是要压垮一个人。 在竭尽全力尝试好几次以后,弗林特终于成功把止痛剂咬进嘴里。 就连药剂的苦涩都比身体的痛苦要来得甘甜太多,如同一股慰藉。 ——为什么他必须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只要是博纳塞拉的一员,这种折磨就没有尽头。 天使赐予博纳塞拉家族无与伦比的力量,也拿走了相应的代价。 【受难体质】 家族的先人用这个名词来描述这份代价。家族成员拥有可以媲美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比普通人类更长的寿命以及近乎完美的魔法抗性——但也宛如诅咒一般——给他们的身体带来灾难般的痛楚。 无论拥有怎样坚定的精神和强韧的肉/体,没有任何一个博纳塞拉能安然忍受这个过程,它令恐惧无所遁形,令痛苦展露它的獠牙,然后等待这些都过去,猎人将重新拿起锋刃,继续他们的使命,狩猎吸血鬼,守护人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博纳塞拉猎人不仅要跟吸血鬼战斗,还要跟自己身体的诅咒战斗,在这条前进的道路上他们可能死于吸血鬼之手,也可能干脆因为恐惧诅咒的发作而药物成瘾、依赖酒精,变得难以战斗最终被时间跟现实淘汰。 也许过去一刻钟时间,也许只有五分钟,弗林特的头脑已经混淆了时间的概念。不知是止痛剂起效还是诅咒发作的时间结束,眼前的黑红潮水退去了,四周重新黑幕盈盈,仿佛一潭永不止息的死水。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尼奥打开门时正看到弗林特扶着车厢内壁支起身体,头上的冷汗还没干透,深栗色刘海垂下遮住他的眼眸。 尼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但他没有多费口舌,同为猎人,他太清楚刚刚发生过什么了。 「你战胜了它。」 弗林特哑声,「不,我只是忍受了它,再一次。」 第24页 痛苦已经消失,但身体偶尔的痉挛证明这个诅咒不是梦境和幻觉。 对于有受难体质的博纳塞拉来说,看不到一点希望是很难熬的事情,所以他们会把希望寄託于天使的怜悯,献上祈祷,期待祂能抚平他们的伤痛。 尼奥从行李中翻出一个巴掌大的记录本,又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刷刷写下一行字。 弗林特制止尼奥,「别记,就当没发生过。」 「诅咒的发作时间要如实汇报给家族,弗林特,你已经比其他人的频率低很多了。」 「不。」弗林特语气沉沉,「如果我必须表现得配得上这把刀,那就别把任何事报告给长老们。我不想让母亲失望,即使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 「你母亲是爱你的。她是博纳塞拉最强的猎人,也是你的榜样。」 「所以她更在乎猎杀吸血鬼,还有家族的荣光。」弗林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在寻找根绝诅咒的方法,遇到了我父亲,但结果是即使魔女之子也找不到希望,她就抛弃了父亲。」 「别说了。我真后悔当年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尼奥嘆了口气,把写了字的记事本纸张直接撕了下来,撕成碎片。 「谢了,尼奥。」弗林特这时候已经恢復了往日说话的力气,他伸手去摸自己的面具。 「没人的时候你可以不戴它,别忘了是我当初建议你戴面具的。」尼奥拍拍他的后背,笑道:「神赐的脸孔固然吸人眼球,但我已经看习惯了,不会嫉妒你。」 「我已经不习惯不戴着它了。」弗林特最终依然是扣上眼纹面具,仿佛戴上它能让自己变得无懈可击,毫无纰漏。 在这个过程中弗林特碰到了何塞微微收紧的手指,他被指尖的凉意吸引了注意力,注视何塞的脸。 「尼奥,你记不记得哪个地方有跟何塞·伊诺相似脸孔的雕像。」记忆中的静谧面庞又不适时地跳了出来。 「嗯?我没有印象。你觉得这孩子生前是个雕塑家僱佣的人体模特吗。」金髮男人盘算着,「他的脸很秀气,是会讨人喜欢的类型,应该会有不少画家雕塑师想要留下这副面容。」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相似的脸。」弗林特把猜测和杂念驱逐脑海,伸手抹去马车内的血迹,「也许是我的错觉。接着走吧,别耽误时间。」 …… 何塞被血腥味刺激,半甦醒的头脑拉扯他的神经想要醒来,银毒素依然在腐蚀他的身躯,他很虚弱,所以没有醒,反而陷入混乱的梦境里。 「伊诺!伊诺!」梦里的何塞在喊伊诺的名字,那个男人气质有些病恹恹的,爱穿学者制服一类的白衣服,一头干枯的白髮配上浅色的眼瞳更是加重这股苍白感,每次何塞叫他,伊诺总要反应一阵子才意识到这是在唿唤自己,这种迟钝反应没有波及到日常生活中实属不易。 他们居住的小屋跟温馨一点沾不上边,没有像样的家的感觉。伊诺成天窝在小屋里写笔记,何塞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伊诺也从不给他看,一本又一本,写完就锁在柜子里。 伊诺说得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出去玩吧。」另一句是「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何塞觉得他是被不知变通的亲子教育观念给荼毒了,总让孩子出去玩和盲目乐观并不能学到东西或者对成长有益。 但伊诺好像就是一心一意希望何塞快乐下去,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除了玩伴。 他们住在山上,最近的人类聚居区在山下几十英里之外,下山的路异常难走,何塞尝试过几次就被悬崖墙壁和陷进去就没顶的树丛劝退,老老实实在附近游荡。 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离开,伊诺的一柜子书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风俗和艺术类居多,小说跟童话居次,适合陶冶情操。 伊诺不给他看歷史书,也没有地图册,何塞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儿,百无聊赖之际他会编排伊诺的出身,总觉得他是个犯了罪要四处躲藏的逃犯。 没有玩伴,何塞只能自娱自乐,幸好他有魔法。伊诺不阻止他用魔法,何塞猜他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索性就由他去了。伊诺偶尔还会跟他谈论魔法,这让何塞知道密督因懂得使用魔法的人叫做魔女之子,他们曾被当作异端驱逐,所以如今人丁稀少,都躲到人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他说人类总会本能地畏惧与他们不同的存在,即使魔女之子也是人类,即使吸血鬼也曾是人类。 何塞知道伊诺是吸血鬼,他觉得伊诺会收养他是因为吸血鬼跟魔女之子都是被人喊打喊杀的存在而产生的惺惺相惜感。 这个苍白的人还有一句话也爱挂在嘴边:「我们是被时间遗忘的人。」 可能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世界终究是人类的,异端只会消逝在歷史的车轮下。 没有寒暑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不冷不热也不起眼的夜晚,伊诺塞给他一个薄薄的笔记本让何塞看完,还说看完以后他就会转化他。 笔记上的语言极其简略,关于吸血鬼的事,关于博纳塞拉猎人的事,关于天使教会的事。何塞还记得笔记最后一页有张潦草的插画描绘着猎人面具的模样,这也是何塞第一眼认出弗林特是个博纳塞拉猎人的原因。 他不出半小时就看完了,然后喝下了伊诺的血,变成了吸血鬼。 第25页 何塞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他也没有反抗,即使即将失去站在阳光下的机会。在梦境中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他细细回想,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有反抗念头的,他可以用魔法攻击伊诺,然后在山上藏起来,或者想方设法逃走,但他没能做出来。 因为伊诺用血系能力控制了他,在何塞被转化后他看到正要化为枯骨的伊诺胸口有个恶魔之口印记。 何塞不知道伊诺为什么会死,吸血鬼理应是不会生病的,他们的死亡只会来自外力而不是内在,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吗?可吸血鬼是永生的种族。 但何塞没能纠结这些事多久,失去父辈的新生儿有着狂躁的渴血症状,他飞快地下了山,有了吸血鬼的力量,何塞平生头一次觉得高山不再巍峨险峻和危机四伏。 但何塞没来得及在梦境里追忆后续,身体就像被从迷雾中拽出,意识浮现到浅层。他感觉到自己正被剖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搅动他的心脏。 第十三章 何塞感觉到自己正被剖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搅动他的心脏。他没有清醒过来,但至少还活着,他以为这是普通银弹,庆幸于它没有击中自己的头颅和心脏。 在意识朦胧间他听到「忏罪之环」,并马上理解了它的意思,伊诺给他看的笔记里稍稍提到一点点。杀死吸血鬼的方式有许多,对于年轻的个体来说晒上十多秒阳光就能令他们化为飞灰,用尖锥刺进心脏和砍掉头颅也可以,更强大的那些需要用银重创他们,但无论如何只要绞碎心脏就一定会死。 忏罪之环是个能够卡在心脏上的其貌不扬的半圆环。教会研制出它就是为了对付那些已经被定罪并且需要押送的吸血鬼,说白了就是防止逃跑。这东西能在一定范围内远程控制,环中装着银线,能够轻易绞碎吸血鬼的心脏。 「安装」这个小东西需要开胸,人类不可能招架得住,但吸血鬼就完全没问题了,他们的自愈能力恐怖得令人惊嘆。 这是古代文明的结晶,跟冰棺一样都是大衰落前遗留的产物,只不过忏罪之环是是人类用来对付怪物的。 何塞认为自己同样该庆幸自己没在开胸的过程中恢復知觉,疼痛都是次要的,如果一睁眼看到自己裸露的胸腔和肋骨之类的东西,那副情状大概会成为他漫长生命中的梦魇,想想都恐怖。 尚在浅显的意识中漂浮的何塞心想,看来自己已经被猎人列为危险对象,否则弗林特不会向天使教会申请忏罪之环。如果他是猎人那一方也会选择这么做,发现会使用魔法的吸血鬼这件事本身就充满未知的威胁性。 弗林特已经带着他离开红露镇了吗?不知道那对兄妹怎么样了,希望他们没被猎人发现,否则何塞头脑一热不惜暴露自己做出来的事没得到好的结果可就太亏了。 何塞现在后背很痛,银依然在腐蚀他的身体组织,如果用一团糟的沼泽来形容他如今的身体状况,那银毒素就是流淌在其中的毒水。阵痛从肺部传来,还好他现在不用唿吸,否则疼痛的增长一定是指数级的。 虽说疼得想叫出声,可形势不允许他这样做,保持默不作声才是首要之选。猎人选择先安装忏罪之环而不是先摆弄那颗嵌在吸血鬼后背的子弹,确实谨慎得可以。不过现在弗林特应该要着手做这件事了,何塞被翻了个身,后者趁机彻底醒过来,偷偷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瞄着视野里有限地几样东西,试图判断出自己在哪。 可他的双眼刚刚聚焦,上半身凉飕飕的,几根手指就按上他的后背。弗林特的手非常稳,就像早已见惯了任何事,能够面不改色把人剖开或是组装。何塞很难想像这个男人的人生经歷,不是所有人都能对着跟自己同样的人形生物挥下屠刀时都毫无心理波动。 猎人站在何塞歪着的脑袋另一侧,低声道:「别装睡。」 瞬间被拆穿的何塞只能用力眨了眨眼,动动自己的后背,发出表示疼痛的嘶声。弗林特的手指像几簇温热但不灼人的小火苗,吸血鬼和人类的体温相当于恆温动物和冷血动物的差异,何塞夸张地联想自己的后背是不是会烫出几个印子。 「我现在要取出卡在你身体里的子弹。」猎人像在用手指比量着距离,语气听起来跟正准备实施手术的冷漠医生差不多。 「……就像不是你用枪打中了我似的。」何塞省略敬语,对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予以还击,可他说不了几句,现在连说话身上都疼。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那把枪里还有子弹,但何塞不觉得自己该对给了自己一枪的人态度良好,在那个节骨眼上想逃跑才是智慧生物的正常反应。 趴在硌人铁床上的何塞紧盯床边同样材质的铁架,自暴自弃地数着上面罗列的瓶瓶罐罐以及稀奇古怪的器具——刚刚弗林特探出身体从金属盘上拿了一支提取器,何塞目光悲戚地看着这支长剪形状的工具,一想到一会儿这玩意要戳进他的后背,身体更加紧绷。 他抽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想找找忏罪之环具体在哪个位置,可左胸附近连个疤痕都没有,什么都摸不到。 反正自己的心脏如今贴了个附属品这件事已经既成事实。 这地方长得很像个诊所,没有窗户,消毒水的气味盖住久久无人的滞涩空气,对吸血鬼来说这个味道呛得人脑袋发晕。房间不大,只容得下两张并排放置的旧手术床,挨墙的高低柜子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更多更密集的药瓶药罐。几个塞在最底下的大罐子里面泡着发胀的某些东西——何塞一点不想认出那是什么,立刻就移开视线。 第26页 博纳塞拉家族会拿吸血鬼做实验,以此来丰富他们的猎杀知识,何塞原本以为这种说法就是来吓唬人的。 墙钉上挂着弗林特的斗篷和外衣以及何塞沾血的上衣,还有一张猎人面具。看到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何塞睁大眼睛,下意识扭动自己的脖子去看弗林特的脸。 对方为了「手术」,现在应该没戴面具。 何塞快把自己脖子扭折的举动遭到猎人的镇压,弗林特扣住他的后颈,道了声「别动。」 何塞在一阵头皮发炸的热度中被迫停下动作,把自己的脸拍在床上,放弃去看猎人长什么样子,但身体接触却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他现在上身赤裸,他胳膊上缠着的吊坠理应被发现了。 果不其然,他在自己右臂上摸索,没摸到他的项鍊。 「还给我。」何塞想都不用想是谁拿走了它。 「别乱动,小心提取器在你身上戳个窟窿。」弗林特没理,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开始他新一轮的切肉、不,手术。 切割吸血鬼皮肤的工具有些特殊,他们过快的癒合速度让猎人不能使用普通的金属刀,更不能用银——谁也不想看到更加焦黑一片的创口。 弗林特拿着由三片刀片组成的镊子式手术刀,中间的锋利刀刃切割皮肉,两边负责撑开。弹孔不大,弗林特的手很稳,因此何塞非常确信对方的动作会造成的刀口不会太长,疼痛也近乎于无,只是对心情的毁灭性打击才是最巨大的。 何塞不能忍受自己在又一次被剖开的过程中不能找个东西去分心,他声音沉闷道:「你已经知道我会魔法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把我交给教会吗。」 吸血鬼猎人的业务范围不包括狩猎魔女之子,天使教会有专门的讨伐部队,只是魔女之子这种异端好久没出现过了,那个部队还存不存在犹未可知。 「不要说魔法这个词,这是个警告。」 即使说话的时候弗林特的动作也没有一点迟缓,他下压手腕,干脆利落地把提取器探进伤口深处,目光紧盯那一处。 提取器的末端已经来到子弹附近,吸血鬼不会有妨碍准头的唿吸,所以弗林特尽量快捷无痛地完成了这件事,夹住子弹把它从何塞身体里弄了出来,就连血都没流多少。 可能是猎人的动作太过迅捷,何塞没有反应过来事情已经结束了,他的后背依然紧紧绷着,形状漂亮的蝴蝶骨微微突起,优美的线条像是这里曾经有双翅膀。 弗林特鬼使神差地想要抚上去,却在碰到的一瞬间紧急剎车,改为将所有器具一股脑扔进金属託盘,用巨大的声音来掩盖自己刚刚要做的事、以及提醒何塞可以动了。 何塞的耳朵受到惊吓,莫名其妙地看向弗林特,后者却恰好扭过脸侧身来到托盘旁,把略微变形的子弹拣出来捏在手里。 吸血鬼的血和身体组织会被银腐蚀,银钢的杀伤力则更强,但从何塞体内取出的银钢子弹呈现出跟普通银弹一样的状态,只是腐蚀,没有毁灭,这种情况理论上只会出现在高位血族身上。 但理论只是理论,家族没有足够多的高位血族血液样本来把它完全印证成事实,只能从银钢被制造的过程中推断,告诉弗林特这样的结论。 他把视线停留在成排柜子旁的桌台,桌上有一大推惹眼的试剂跟一个试管架。试管架里托着几根细长的玻璃管,里面是经过处理的何塞·伊诺的血。吸血鬼的血液外置于空气中很快就会化为粉末,即使是博纳塞拉家族的技术也无法做到让它一直保持流动,不过在血液没有变成粉末的期间弗林特早已做完他能够用这里有限的设备做到的所有事。 肉/体是智慧生物的灵魂存在的基石,从中得到的信息要比一张可能说谎的嘴来得真实许多,经过检验何塞成为吸血鬼的年龄的确不比他的外表年龄长多少,顶多几十年,可他继承的血统却非常、非常地古老,他的父辈极有可能是第二代或者第三代血族——据弗林特所知,二三代血族都是千岁以上的老怪物。 猎人再一次瞥向何塞的后背,他的伤口在子弹被取出来后迅速癒合,这也印证了何塞继承的血液银抗性很高。 弗林特把扭曲的银钢子弹和几管封好的血装进早已准备好的纸袋里,萨利维亚城中有博纳塞拉家族的据点,那里有鹰能把这些东西送回家族,也许那头能得出不一样的结论也说不定。 但他还是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太小了,除非何塞的血诡异到连设备和试剂都能骗过。 第十四章 弗林特来到研究密室后再次翻阅名单,确定在官方层面上近百年内都没有任何一位始祖或者高位血族发展过子嗣。如果何塞是恶魔之口血系下某个贵族的子嗣,塞拉米亚斯把他召至身边给他一个符合血统的身份倒也说得过去。 但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赐予他祝福印记的时候就不让他离开。 弗林特用手指摩擦纸袋边缘,想不出这些信息彼此的关联。他知道报告这件事会使他擅自使用银钢子弹的事情提早暴露,但发掘何塞·伊诺身上的疑点可能会帮助家族抓住始祖的把柄,以此让博纳塞拉得到更多的利益。 弗林特不喜欢这种你来我往的博弈,但他有必须如实汇报的职责。 猎人重新戴好面具,手从墙钉上沾血的衣服划过,选择拿起斗篷,丢给从一动不动到终于慢吞吞爬起来的何塞。 第27页 何塞闷声不吭地把罩在他头上的斗篷穿起来,为自己没穿几个小时就已经面目全非的上衣默哀,坐在手术床上把脚尖耷拉到地面,头重脚轻地对弗林特说:「我该进食了。」 对血液的饥渴骗不了人,何塞的眼睛已经再次变成暗红色。他们现在可能又换了个地方,这次是哪儿?呵,想都不用想,能让猎人使用的研究密室,这里肯定距离萨利维亚不远,他们更可能根本就在那座城里。 忏罪之环扣在他的心脏上,逃跑的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可这也说明猎人即使在遭到攻击、确认何塞危险性的情况下依然打算继续任务,否则依照以往的惯例,他们满可以中断委託处决何塞,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比如他身为持有祝福印记的吸血鬼却没在始祖身边接受看管、阻碍猎人狩猎吸血鬼,触犯灰堡协议。 要么是这个任务的报酬让猎人家族不能轻易放弃,要么是何塞自身非常特殊,不能随意杀死。 何塞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有魔女之子跟吸血鬼的双重身份?异端加上异端,他觉着如果弗林特把他的身份暴露给自己的家族跟教会,这两方大概会为了谁有资格审判他而先打上一架。 这画面太戏剧性,但何塞并不想看。 弗林特转头从一个没有泡着奇怪身体组织的柜子里取出一瓶冷藏的血,这跟何塞在维克多兄妹那儿看到的储存设备差不多。 弗林特没有直接把瓶子丢给何塞,而是把它抓在手里搁上相隔两人的铁架,等着对方来拿。 何塞很硬气地就是不过去,他直直地盯着弗林特的面具,直到现在那种年轻吸血鬼对博纳塞拉猎人的畏惧之意都没出现在他身上过,所以何塞注视得非常坦然。 两头的人一个不过来一个不过去,他们就在这里寂静僵持,活像对峙半辈子都不嫌长的架势,直到有人过来解了围。 尼奥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他们不死不休的模样,又看到弗林特手里的血瓶,无奈道:「你们在搞什么餵食游戏吗。」 他的外衣上沾了点水珠,帽子也湿着,外面好像在下雨。他出门似乎是为了买早餐,男人把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三明治丢给弗林特,纸包飞过的时候还带着热腾腾的白汽。 何塞见车夫先生一点没有因为吸血鬼在酒馆里的袭击而受到刺激的模样,心里不禁赞嘆不愧是猎人家族的侍从,对他微微颔首:「尼奥先生。」 「车夫先生」还以同样的温和回应,从弗林特手里把血瓶顺过来放到何塞手中。 于是何塞的道谢对象就变成了尼奥,弗林特一句话都没落着,他也没在意,把放着子弹和採血试管的纸袋折好,试图走出门—— 被尼奥拦下了。 「我替你去,你留下。」 弗林特顿了顿,「我没事的。」 「文森特不是很喜欢你,少跟他们来往不是你的信条之一吗,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自在。」金髮男人不由分说地拿走弗林特手里的纸袋,碧绿的眼眸里满是温和笑意,「跑个腿而已。」 尼奥对弗林特说完后转头又对何塞道:「萨利维亚是个有趣的地方,你一定没有来过,趁机去逛逛吧,弗林特会照顾好你的。」 说完,他对着强打精神勉强笑笑的何塞和看不到表情的弗林特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走出了门。 而在密室里,遗留的场面变成了一个吸血鬼和一个猎人各自吃各自的饭。 何塞刚从冰棺中被刨出来,满打满算没超过三天。在经歷了被猎人押送、被送往教会、被打了一枪以后,第四重倒霉事件已经来了,就是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叫做萨利维亚,这是个猎人和僱佣兵扎堆的城市,传说这里遍地都是能致吸血鬼于死地的陷阱。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更倒霉,以至于在尼奥离开后他一直板着脸,一边喝血一边用实际态度证明自己一点也不想踏出这里,即使猎人能从某个地方拎出几桶圣水给自己洗澡。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萨利维亚,你这个任务都没有什么时限吗?比如塞拉米亚斯大人特别着急见我之类的。」何塞试图询问到想要的答案。 「她希望在下一个圆月前见到你,时间还很充裕。」弗林特把答案一竿子支到大半个月后。 何塞抹了把脸,以掩饰自己一瞬间的绝望表情。 弗林特背对何塞靠着另一张铁床,拆开油纸包把食物送进嘴里,面具搁在他腿上。他吃得非常快,以至于何塞还在喝最后一口血的时候就看到猎人把油纸揉成一团重新转过身,冰冷的金属面具像长在脸上。 「你们家族是不是有什么硬性的规定,任务期间必须戴着面具不许摘之类的。」何塞轻声问。伊诺的笔记上没提及面具的特殊,何塞一直把它当成一种象徵,就是让人们知道这是个博纳塞拉猎人,没事不要招惹。但弗林特·博纳塞拉的一系列行为却让何塞觉得这人是非常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脸,他没有不自量力到觉得猎人是怕他记住长相以后寻仇。 「你可以这么认为。」弗林特的回答在何塞听来敷衍极了。 猎人身体稍稍后倾,看着何塞把空血瓶放回原处,开口问:「你的父辈是谁。你最好老实回答——」 「他叫伊诺,我把他的名字当作了自己的姓氏。他是个病恹恹的老头——不算老头吧,长相很年轻但做派老态龙钟的。」 第28页 「……」弗林特似乎没想到何塞这么配合,一时间没跟上说话的节奏。 「?」何塞莫名,他不记得伊诺有对他说保守秘密之类的话,他对他的嘱託永远是开心快乐,那么为了最低限度地不吃苦头,何塞选择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弗林特,不过他知道的根本没多少东西。 「他在转化我之后就死了,身体化成灰,就好像他早该腐朽,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到那时候。伊诺留下的东西就是那个吊坠,现在就在你那里,我看不出一点名堂。」何塞还给弗林特大致描述了他们居住的山间小屋大略的位置,在诺斯公爵领那一片,「无论你相不相信,这些就是我知道的事了。」 「你知道你是高位血族吗。」 「……什么?」这下没跟上思路的人换成了何塞。 弗林特在对方愣神的时候从身侧的架子上取下一本巴掌大的古本开始翻看。 「你想说的是因为你打了我一枪,由此发现我其实有个很显赫的父辈是吗。」何塞撇撇嘴,把弗林特的话当成彻头彻尾的玩笑,他瞄了一眼弗林特手里的书的封面,读出它的书名,「《兰德尔之书》……?」 「这是《兰德尔之书》的手抄本。兰德尔·博纳塞拉是博纳塞拉家族的初代族长,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本书上记载着所有五代之内的高位血族,以及血族始祖的名讳。」弗林特在何塞抻着脖子看过来时就合上古本,这本书已经非常古旧,扑簌簌的灰尘和纸渣随着猎人的动作往下掉落,「这上面没有叫做伊诺或者读音相似的血族贵族。」 何塞于是道:「所以你们搞错了,伊诺就是个无名客。」 身为吸血鬼的自己只是个不知血统、被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赐予血液的幸运儿,何塞很确信就这么简单。 弗林特侧头看了一眼实验台上摆放的试管里已经干涸成粉末的血液,化验的结果表明何塞并不是他自己所以为的那种情况。至于那枚吊坠,弗林特也没看出它的材质,但他认为那不是普通的饰物。也许家族的长老们能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弗林特没把它一起交上去,他觉得还不到时候。 即使得到何塞模稜两可的答覆,弗林特心中也并没有出现对方在说谎的怀疑——逃过猎人的眼睛非常难,况且是个年轻的吸血鬼,何塞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可能就是他一直相信的那些。 何塞应该有一个血统高贵的父辈,「伊诺」这名字大概率是假名。那名高位血族背着教会和猎人发展了自己的子嗣,目的不得而知,但弗林特预感塞拉米亚斯一定知道些什么。 一个到处乱撞的吸血鬼新生儿会得到始祖祝福,在那么恰好的时间点。 世界上很少会有这样的巧合。 第十五章 弗林特眼前这个吸血鬼依然一副「自己是平民」的模样,他选择把疑点放在一边,又道:「你还是个魔女之子。」 何塞并不否认地耸耸肩,觉得弗林特有点记仇,他就是拿闪电箭电了他一下,至于嘛。 ——不,等等。 吸血鬼的神情从狐疑变为难以置信,他上下打量弗林特,试探性地问:「你竟然没死……」 「……」 「不,我是说。我的魔、厄,确实击中了你,实打实的。」何塞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猎人不让说魔法这个词,对方好像很忌讳它。「那是闪电箭,从几十码外的距离被击中都会被电得外焦里嫩,我曾用它杀过野外的熊,一击毙命。而你——看着不像比熊强壮,而且还是零距离吃了一下。」 联想到在酒馆偷窥到猎人作战时不似人类的力量和速度,何塞的疑惑更深了。血系能力对猎人没有用,魔法也没有原本那么强的效果,博纳塞拉猎人是超人吗。 何塞原本以为弗林特懒得赏脸解答他的疑惑,但对方却回答了。 他说:「我们能抵御血系能力和魔法,源自于天使的庇护和信仰的虔诚。」 何塞听到这样的答案本来想笑,但弗林特的语气实在太正经了,他憋住笑意,愣了愣神。虽然就算说谎他也听不出来,但这说不定就是真相。弗林特看起来很像那种虔诚的苦修士。 不过何塞还是觉得弗林特不是在跟他聊天,而是在套他的话,但比直接审问温和多了。 「你对魔女之子这个身份有什么特殊想法么。」 「没有。」弗林特立刻否认更是加深了何塞的怀疑,可猎人的嘴巴像紧闭的蚌壳。何塞不觉得能刨出有用的信息,更何况自己的小命还在这人手里呢。哦对,还有伊诺的项鍊。 何塞又想起那把能够把吸血鬼变成粉末的刀,弗林特身上的猫腻太多了,可无论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何塞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法阻止。 ——奇怪的人。何塞只好腹诽着低下头,继续扮演一朵想淡出别人视线的蘑菇。 但猎人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走吧,我们出门。」 何塞的脸抽动了一下,真诚地建议:「你可以把我锁在这里,我绝不乱跑。」 「在红露镇教会,好像有吸血鬼跑出来了。」 何塞绝望地闭上眼睛。 「那我想买一套合身的衣服。」 「可以。」 何塞能感觉到猎人的态度变得非常微妙。他动用自己全部察言观色的能力确信这一点,并把它归功于弗林特误认自己是个贵族子嗣后开始对他客气了。 第29页 这也挺好的。他乐观地想,至少目前自己的地位应该比之前强上不少,不会因为这趟旅程中猎人偶尔的心情不好吃到几下鞭子——即使弗林特根本没亮鞭子。他此前连吓唬都懒得吓唬他,弗林特应该被划归为好脾气的猎人,起码比何塞看到伊诺笔记上写的那种好太多。 初拥是父辈赐予子嗣血液、血脉之间的力量交换。这样的联繫非常紧密,子嗣会下意识听从父辈的指示,就像伊诺让何塞远离人类、教会和猎人,把自己的冰棺交给他让他去寻找庇护所休眠,何塞一一照做,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举动是正确的。 吸血鬼的血脉是很奇特的东西,所以何塞觉得如果有那么万一的概率伊诺欺骗了他,那也有那个人自己的苦衷。 也许塞拉米亚斯能解答他的疑虑,何塞现在只能相信猎人不会爽约,他能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前见到那位不老的淑女。 ——而不是在萨利维亚发生什么不测。 刚刚尼奥回来时外面正在下雨,但现在何塞听不到雨声,应该是已经停了。他跟着弗林特走上楼梯,在猎人推开门的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被倾泻下来的阳光击中,但他多虑了。又一个黄昏降临,在城市间阳光的威力正随着建筑物的增多而减弱,更多的遮挡令何塞用一件斗篷就可以将它们拦截在外,他利落地罩上兜帽只露出下巴,亦步亦趋地走在弗林特身后,左顾右盼。 他看到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街道,并没有一步一个陷阱。因为刚下过雨,青色的石砖路浸润出更深的黑色,轻微的土腥气从地下冒出来,让何塞怀疑这里的下水道设施不怎么干净。没有红露镇的鲜花和红砖,萨利维亚整体都是硬冷肃然的面貌,如果红露镇是一位粉红裙装的活泼女士,萨利维亚就是不苟言笑的老派绅士,能在脸上看到深深法令纹的那种。 他们走了大概能有五分钟,何塞把提在嗓子眼的戒备都放下了,并且得到伊诺欺骗他的第一个论据。萨利维亚并不可怕,起码没有扭曲的街道,吃人的路灯,虎视眈眈的僱佣兵,不讲道理的猎人。 街上行人不多,他们在穿过几条街道后来到一座圆顶建筑前,扁平的高度在一众动辄四五层的楼群中很不出彩,外表的装潢也比不上教会,但它占地面积很大,光是门脸就抵得上两座教堂。 「这是哪儿?」何塞不懂就问。 「狩猎院。」 「……居然不是教会啊。」何塞总觉得弗林特这样的虔诚信徒,第一站一定会去天使教会,当然他不知道猎人所说的狩猎院是什么样的地方,光听名字就很不祥。 弗林特转过头看了何塞一眼,「你知道萨利维亚是什么地方吗。」 「猎人之城?遍地都是猎人,然后吸血鬼绝迹的地方。」 「你先前没有亲眼所见,所以会对这座城市产生臆测。」弗林特用下巴指着狩猎院无人值守的大门,「这里是发布狩猎吸血鬼任务的地方,教会、贵族、甚至是平民都可以来到此地进行委託,支付等额的报酬后猎人或者僱佣兵会替他排忧解难。」 所以这里是猎人的老巢,他们像蜜蜂一样聚集在这里。 但何塞总觉得弗林特头一句话那个「亲眼所见」和「产生臆测」还另有所指,难道是梅耶克吗,弗林特觉得何塞也认为是博纳塞拉家族屠杀了全村的人类,所以才这么说? 「没有亲身经歷的情况下我不会断言那些有的没的,而且就算亲眼所见,看到的也不一定都是真实。」何塞轻声说。他不理解弗林特为什么要特地旁敲侧击,也许觉得被人误会这件事很不爽吧。 于是他补充道:「至少现在,我还是相信博纳塞拉猎人不会危害人类。」 何塞获得弗林特的又一次注视,不知怎的他已经大略能感受到猎人面具后的视线落在何处,也许是对方的目光太富有侵略性了吧。 弗林特说:「有的时候如果僱主对吸血鬼的处理指向不明,猎人可能不会杀死吸血鬼,而是把他们抓捕回来。」 「抓回来当人肉沙包?」何塞听过那些传言,吸血鬼可没有人权这种东西,落在猎人手里的下场可想而知,他只是纯洁地不往太过极端的方向去想罢了。 所以这座建筑里面不仅有成群的猎人,他还有可能撞见他们折磨吸血鬼的现场是么。猎人们会摆个擂台看自己抓回来的猎物互相厮杀?还是干脆找个小黑屋自娱自乐? 狩猎院气派的门脸仿佛化为一张噬人的巨口。何塞直视前方,在几个毫不需要的深唿吸之后,何塞一脸英勇就义表情地迈开步子,往鬼门关里面走—— 「我们不进去。」弗林特的话差点让何塞摔倒。 「……你在耍我吗?!」 何塞被自己膝盖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后对着弗林特怒目而视,他刚刚以为自己并不强韧的意志力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选择性回答何塞问题的弗林特自然把他的质问当做了耳旁风。猎人绕过台阶上的何塞,真的没打算进门,吓唬完就走,往另一个方向下了台阶。 然后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拦下了。 「先生,能给我买一点血吗。」 何塞惊讶地抬起脸,透过兜帽的阻隔看到拦住弗林特去路的少女,她的长相美丽中透着一股苍白,纤细又脆弱,令人能够生出满满保护欲的怜爱之意。而且……何塞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是买花买苹果,而是买血,这个女孩是个吸血鬼。 第30页 弗林特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应,于是少女又问了一遍,「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可以给我血吗。」 她的眼睛是红色的,脖子上虚虚地套着银项圈,一条锁链被她自己拿在手里,好像还想往弗林特手里塞,被猎人挪步躲开了。 「这是被抓捕回来的吸血鬼?」可是这个女孩不是从狩猎院大门的方向出来的,而且猎人能由着吸血鬼到处乱跑吗。 「不是。」弗林特慢慢说出这两个字。 就在何塞没明白这是什么状况的时候,远处走来一个穿着皮甲的佣兵发现女孩,吹了声口哨,从对方手里夺过牵引链,狠狠一拽。 女孩发出一声哀鸣,跌倒在地上。那人蹲下/身捏着吸血鬼的下巴左右观看,嘴里念叨着「长得不错」,还没等少女站起来,就拽着锁链把她往台阶下拖。 何塞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发生,意识到萨利维亚还有另外一些弗林特没有说出来的真相。 有罪论处的吸血鬼的结局都是一个死,在死前还要被娱乐。 但这里的猎人莫非还可以豢养吸血鬼吗。 ======= 五一假期期间有更新但是更新会比较少,四天更一两章吧,因为我想存稿守恆,所以要看假期能憋出几章存稿而定,可以等假期以后一起来看~ 萨利维亚的故事小作者就要开始发功了(??)这片土地上的秘密慢慢揭开。 第十六章 何塞试图用自认为的冷血来无视这个场面。少女正竭力向另一个方向拉扯自己脖子上的锁链,试图阻止男人把她的脖子扭断,但她依然被拖行了几码的距离,裸露的膝盖撞向路肩,刮蹭出道道血痕。 吸血鬼的自愈能力很强,那些伤口很快就癒合了,可这不代表伤痛也会跟着消失,佣兵转身去扯女孩的头髮,不顾她的狼狈哭叫。 没有谁该被如此对待。 何塞看到弗林特摸向自己腰后,但他动得更快。何塞冲过去噼手夺过佣兵手里的锁链,把他推开。他没用太大力气,否则以吸血鬼的力量来说何塞能让对方全身骨折。佣兵重心后仰,差点被比他矮小许多的何塞推成一个屁股墩。 佣兵还没稳住身体,何塞已经把女孩拉起来,两手一扯,把她脖子上松垮的银项圈扯断了。何塞双手冒出丝丝白烟,女孩泪眼朦胧地愣住了,何塞也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被他扔在地上裂成几段的银环,又看看自己的手,除了轻微的刺痛感残留之外已经完好如初,这银的质量这么差吗。 被抢了乐子的佣兵大吼:「你是什么玩意儿!」 少女立刻缩在何塞身后,而何塞的选择非常识时务,他领着女孩来到弗林特身边。果不其然,佣兵的怒火转向了戴面具的猎人。他显然没认出博纳塞拉猎人的面具,喷火的目光射向弗林特,气沖沖地走过来揪住猎人的衣襟,弗林特却纹丝不动,或者说佣兵根本没能拽动他。 弗林特说道:「在萨利维亚,如果你想要带着一个吸血鬼,必须去狩猎院作出申请。她的项圈还在,只是跟自己的主人走散了。」 面对比自己门儿清的猎人,佣兵有些迟疑。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蓝灰色眼睛的何塞,好像根本没发现他也是吸血鬼。 何塞坦然地瞪着他。 最终佣兵选择放弃,他甩开弗林特的衣领,嘴里嘟囔着不干不净的脏话,扭头走了。 「欺软怕硬。」何塞努努嘴,又去查看女孩脖子上和膝盖的伤,看上去已经没事了。他望向躺在地上已经不可能復原的银项圈,想着弗林特刚刚说的话,皱紧眉头,「我把项圈扯断了……要赔吗。」 「狩猎院发放的锁具纯度很高。一个普通吸血鬼不可能徒手扯开。」 弗林特的言外之意,就是如今像垃圾一样躺在地上的几截银项圈证明了何塞不是个普通吸血鬼。 何塞嘴里欺软怕硬中的「硬」汉猎人没等何塞反驳就绕过这个话题,重复自己对佣兵说过的话:「她是有主人的吸血鬼。」 「我的主人应该是……死了。」女孩甜美的声音传来,她紧紧揪着何塞后背的斗篷布料,红色的眼睛满是委屈,「他被人骗去下城区的下水道清理食尸鬼,再也没回来。我、我好饿……」 说完,少女抓起何塞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毫无防备的无辜人士发出猝不及防的惊叫。 吸血鬼吸取同族的血液没有任何益处,除非这血来自父辈或是血系始祖。父辈的血能令子嗣平静,而有些亲密的吸血鬼伴侣也会互相吸取血液——调/情的作用远大于实际意义。总之吸血鬼的血并不能满足饥渴,可以说是毫无作用。 何塞面无表情地看着胳膊上缓缓癒合的血洞,耳边是少女一个劲儿的道歉。何塞从来都没咬过别人,第一次经歷居然是反过来被自己的同族咬了一口,他感到自己特别无辜。 弗林特可能也没搞清楚为什么吸血鬼能飢不择食到这种地步,加上站在狩猎院大门口太过显眼,他没来得及把何塞跟吸血鬼少女拆散,只能带着他们走进萨利维亚的天使教会。 何塞觉得这才是弗林特的正常行为,第一站破天荒德来到狩猎院绝对是为了吓唬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去天使教会祷告才是弗林特·博纳塞拉真正要做的,就像游客必去的旅游景点一样。 一路上何塞也渐渐注意到街道的不自然,他原以为佣兵和猎人带着的是他们的侍从,但仔细观察那些有着姣好面容的男女脖子上的银链,他差不多理解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31页 而且就像模仿秀一般,这里有许多人戴着类似博纳塞拉的猎人面具,难怪刚才的佣兵对弗林特没有反应,原来这是这座城市的潮流。何塞当然不会以为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博纳塞拉家族的成员,那个猎人家族的大本营据传言是在威斯特公爵领西端的深山中,离这儿十万八千里。 可能也不是刻意去模仿,而是把它当作一种风尚,他们都知道博纳塞拉猎人的强悍和孤僻,戴张面具就能以假乱真地「扮演」他们,着实是有趣的体验吧。 因此相对的,弗林特在这里遮住面孔就不像在红露镇的时候显得那么突兀了,大家都一个样,凸显不出来。 仿佛知道何塞在东张西望,前方的弗林特低低地说了一句:「他们只会在城里戴,因为他们知道从这里出去以后还戴着面具会给自己招致怎样的后果。」 「?」一开始疑惑的何塞很快想到一种可能性,「意思是你们的仇家很多,这些人在安全的地方装装样子就罢了,出去招摇是种找死行为?」 说不定有一群专盯着博纳塞拉猎人杀的吸血鬼存在呢。 弗林特没说话,何塞就当他默认了这种说法,开始跟亦步亦趋拽着自己斗篷不撒手的吸血鬼女孩交谈。 而在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她终于说清楚她的名字,卡莉娜。她的主人是个刚来萨利维亚定居不久的猎人,但在狩猎吸血鬼的时候死于非命,留在家中的她没有等到主人归来,在渴血症状的驱使下选择挣断锁链跑了出来。 当走到教会门口时她非常害怕,以为自己要被关起来然后处死。卡莉娜现在已经没有了主人,她解释说萨利维亚的无主吸血鬼结局都非常悲惨,他们大部分都成了公共消遣,任何人都能够用任何方法对待他们。 卡莉娜没有项圈,而她的红眼睛也能很容易看出她是个吸血鬼,已经有不少过路人投来目光,何塞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把她生拉硬扯地拽进教会,不忘安抚道:「他只是去祷告的,他是个虔诚的信徒。」 萨利维亚的天使教会建筑比刚刚的狩猎院更加气势逼人,足有红露镇那座教堂五倍大,但这座猎人之城如何塞所想的那样信仰缺失,即使在晚祷的时间里面也没几个人。 何塞拉着吸血鬼女孩跟上弗林特原本已经走远的脚步,这里也有戴着面具坐在长椅上祷告的人,何塞一阵怔愣,突然没头没脑地想到:即使站在人群中间、站在一群同样戴着面具的人中间,弗林特·博纳塞拉给人的感觉依旧非常孤独。 弗林特自然不知道何塞的突发奇想,他像往常那样走到圣像下,偶有前来续燃烛火的教会修士看到戴面具的猎人也确认不了这是个博纳塞拉,于是他们只是彼此相安无事地点头颔首。 一侧房间内传来众修士吟唱晚诗的乐音,何塞把卡莉娜拉到没人的角落,等着弗林特祷告完。他心里已经不盘算什么时候能让弗林特带他去买身衣服了,怎么说服猎人「好心」地给这个吸血鬼女孩买点血才是现在的首要问题。 卡莉娜怯怯问道:「您没有戴项圈,那个猎人是您的主人吗。」 她好像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復,对着何塞露出腼腆的笑容。她笑的时候嘴边两个酒窝露了出来,显得女孩更加玲珑可爱。 「他不是我的主人。猎人和吸血鬼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只有主人和僕从这一种。」何塞嘆息,想努力给这个据说从被转化后就一直跟着一任又一任主人生活的女孩灌输点正常的观念,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并没比对方强太多,他就暂时放弃了。 卡莉娜的主人能让她填饱肚子,不必像其他底层的吸血鬼那样过着食不果腹还被不停当害虫追逐的生活。她是乖巧的女孩,不用担心猎人的屠刀和教会的圣水,有一个屋檐让她躲避阳光,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没人能给她更好的选择。 卡莉娜对何塞说:「我想去找我的主人,我知道他可能已经死在下城区了,但是他身上有狩猎院的契约,我需要它才能去找下一个主人。」 「你刚刚说你的主人是被骗去的?那里有很强的吸血鬼?」在猎人扎堆的城市里有敌对的吸血鬼可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里有很多食尸鬼。找不到血的吸血鬼会变得神志不清,最后变成追逐血液的怪物,下城区的下水道里都是这些东西。」吸血鬼女孩紧紧缩着肩膀,骇然道:「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已经不是定期清理能除掉的了。城里的佣兵都知道这是隐患,不会去接取委託,狩猎院就让不清楚状况的外来者去。」 说到最后,她深深地低下头,「我也是跑出来之后才偷听到这些的。」 何塞拍了拍女孩纤弱的肩膀,动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能用动听的言语说出安慰。 他看向圣像下的弗林特,心想,如果信仰能带给我们力量,那为什么人类造成的悲剧还是比大自然带来的更多呢。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 远处的弗林特隐约听到两个吸血鬼的对话,握着十字架的手轻轻收紧。他对萨利维亚下城区的混乱有所耳闻,这也跟这座城市的起源有关。最初萨利维亚因为它地理位置的优越,是狩猎吸血鬼的猎人跟僱佣兵交换情报的最佳落脚点,但狩猎并不是在所有人脑子里都是杀死,有的可能理解成抓捕,尤其在吸血鬼相貌、或者有个有钱的贵族父辈的时候。 第32页 就像人类会豢养猫狗当宠物,猎人豢养吸血鬼更像一种证明自己将吸血怪物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实力象徵、以及病态的征服欲。就像屠户宰杀牛羊令他们瑟瑟发抖,血和鞭子就能令弱小的吸血鬼服服帖帖,并且可以为所欲为。 狩猎吸血鬼能从教会和地方贵族那里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足以让许多人开始干起这个风险与收益并存的营生。而在几十年前萨利维亚所在的伊斯特大区的公爵阁下为了得到某个吸血鬼,用大量利益交换向灰堡教宗申请了特批豁免令,教会和贵族联手成立狩猎院,除了日常发布狩猎委託以外还有这样一个法律:这座城市中有主人的吸血鬼不会被教会抓捕和处决,而相对的、狩猎院给出契约的吸血鬼则要放弃自己被父辈和血系庇护的权力,成为这座城市的附庸。 这样一纸法律之于人类来讲是在天使教会的眼皮底下合法拥有吸血鬼的最正当方式,之于吸血鬼来讲、除了那些身负罪责被抓来的以外,主动投奔这座城市的大多是无名客,他们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如今萨利维亚慢慢发展成现在的模样,四面八方而来的猎人越来越多,准备做这个生意的僱佣兵越来越多,被抓来的吸血鬼和主动来到这里寻找主人终结自己流浪生涯的吸血鬼越来越多……然而一个问题出现了——没有那么多血能够养活这些每到一两天就需要进食的吸血鬼,血液价格一直水涨船高。 何塞在密室喝掉的那瓶血在这里的价格是两个金币。 无法支付起高昂「饲养费用」的人类选择解除契约或是干脆丢弃自己的宠物,狩猎院会回收他们,若是在一定期限内无法找到新的主人,吸血鬼会被放逐或者成为公共消遣。根据法律人类不会杀死吸血鬼,但也没有食物提供,而当吸血鬼失去神智变成食尸鬼那种怪物就不在法律保护的范围内了。 总有侥倖逃脱在城市中流浪的吸血鬼,但结局没有太大不同。选择袭击人类就会被遍地的猎人杀死,有的飢饿到极点的吸血鬼会飢不择食地去喝老鼠或是死人的血,动物血不能令渴血症状消失,而死血则会让吸血鬼生病。 如果没有勇气自己走到阳光下,下城区的下水道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在那里化为没有理智的食尸鬼。 对于下水道的清理一直是狩猎院颇为头疼的问题,因为失去理智后的食尸鬼更难对付,而且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即使重金派出一大批猎人前去清扫,不说效果如何,最终必定损失惨重。 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接这个活,狩猎院就把下水道整个封闭,然后颁布限制吸血鬼数量的附加法令,可谁都知道,这样治标不治本。 因为食尸鬼还在那里,流浪的吸血鬼还会源源不断变成食尸鬼,萨利维亚下城区的隐患一直摆在明处,只是没人想去捅这个马蜂窝。 晚祷的钟声敲过了,弗林特扬起脸看着无面天使的圣像,认为自己刚刚进行的祷告并不专注,他应该重新来。 就在他重新低下头想要这么做的时候,身旁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这年头很少能在萨利维亚看到信仰者了,您是个博纳塞拉?」 向弗林特走来的不是修士装扮的神职人员,看模样像个同样来祷告的过路人。高大的男人一身这座城市流行的猎人装束,腰带上挂着一把从外观看就价格不菲的短刀,外加脸上爽朗的笑容,是弗林特最不想接触的那种自来熟。 在圣像的注视下弗林特不想说谎。他站起身但是沉默不语,于是有着琥珀色眼眸的男人就把这个反应当成默认,迳自道:「您的气质着实出众,我一眼就看出您与众不同。能认识传说中的博纳塞拉猎人真实倍感荣幸。」他伸出手,声音刚好压制在不会被长椅上零星的信徒听到的程度,不过也看得出来,弗林特不想交谈也不想握手。 但单方面尬聊的黑髮男人不这么认为,他拿出一个彰显身份的徽章继续道:「我在狩猎院工作,您有空可以赏脸光临——您还带着吸血鬼?这可非常少见,博纳塞拉家族不是禁止饲养吸血鬼当宠物吗。」 弗林特轻瞥跟卡莉娜一起坐在角落的何塞,澄清道:「那是路上碰见的。阁下既然在狩猎院工作,是否现在回收无主的吸血鬼?但据这个吸血鬼所说,其主人只是在担任下水道清道夫工作的时候失踪了,说不定还活着。」 弗林特在话语间没有特地指出吸血鬼是何塞跟卡莉娜之间的哪一个,而男人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浅棕长发的女孩,好像跟那个佣兵一样没有分辨出何塞也是吸血鬼。 「下城区……唔,那可真是件遗憾事。」他显然想对此事避而不谈,也没打算理会无主吸血鬼的处理,只感嘆一句命途多舛。这人笑了笑,显然对博纳塞拉家族更感兴趣,随即轻声问:「您来自那个充满传奇的家族,一定知道家族中诞生的拥有『神赐面容』的孩子吧,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说者也许无意,但弗林特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身体反射性地骤然紧绷。 何塞在钟声敲响的当口抬起头,尚在疑惑弗林特这次祷告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就看到猎人身边站了个人,他们在聊天? 再耽误下去不知道卡莉娜会不会饿坏,何塞拍拍女孩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起身轻手轻脚地靠近,打算跟弗林特商量商量能不能从自己的口粮里匀一些给别人。 第33页 教堂里都是疑似猎人的信徒让何塞很不自在,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绕了半圈走过长椅—— 「说来惭愧,我之前也在教会任过职,听那里的前辈说过这件事。那孩子的容貌俊美不似凡人,一定是神明给予大地的恩赐。当年天使教会还特地派人前往博纳塞拉家族,大唿『神迹显现』,想培养那个孩子成为神的代言人,但被博纳塞拉严词拒绝了。」 这段话何塞只模煳地听到几个词句,他在几步之外的位置脚步一停。 搭讪者感嘆,「全赖天使庇护密督因,一切灾厄都不曾降临于此。身负神迹之人本不应活在凡俗中,那孩子如果进入教会,说不定已经被万民爱戴、被天使加护成为神在人间的代行者了。啊,但说这些也没用,新教宗的继任仪式过几天就要举行,您看、萨利维亚的大主教也早就提早赶去参加仪式,所以这里比往常还要冷清。」 「…………我不是很清楚。」 就像没听到这一大段话,弗林特嗓音沙哑地回答,但这是用以回答对方最开始的问题。 何塞确实不是有意偷听,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弗林特怪怪的,猎人垂落的手紧紧握成拳头,肩膀紧绷,浑身上下都散发一股抗拒之意。 而搭讪者仿佛毫无自觉,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话,何塞等不下去,走完最后那几步路来到他们身边,对弗林特说:「时候不早了。」 男人的注意力换到何塞身上,「哦,幸会——您也是个博纳塞拉?但我听说博纳塞拉猎人都是绿眼睛。」 「……我是他的跟班,这位大人,抱歉我们还有正事,先失陪了。」 说完,何塞扯扯弗林特的袖口。 状况外的弗林特这回居然被何塞扯动,他身体一抖,手不经意搭在何塞的手背上。可能是被吸血鬼的体温激得回神,他连招唿都没打,越过两个人快步往外走。 何塞不明白他出了什么毛病,再次与男人致意道别后,他拉着卡莉娜也紧接着跟上。 而留在圣像下的黑髮男人目送三个人影走出教堂,脸上浮现似有若无的笑意,轻声说:「博纳塞拉猎人可从来不会用外姓人当帮手狩猎吸血鬼啊,他们不信任任何『人类』。」 就在弗林特·博纳塞拉在教会逗留的这段时间,另一个博纳塞拉也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即使萨利维亚被誉为猎人的城市,作为吸血鬼猎人家族的博纳塞拉也只有一个家族成员在这里常驻。 据点的门面很小,是一间贩卖武器和各种道具的杂货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坐在柜檯后,他在看到尼奥进门之后什么都没问,脱帽致意然后拉动身边的挂绳。其中一个陈列刀具的柜子缓缓滑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声音停歇后黑黢黢的走道也露了出来。 里面别有洞天,尼奥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向左转,一人宽的环形廊道里每隔几步就有向墙内开凿出的凹陷,并且摆放一尊天使像,天使姿态各异,每一个都很精緻,不知道的以为这里在开办某位着名雕塑家的展览。 金髮男人走了一圈,摸摸下巴,对着其中唯一一座跪立的天使像微微颔首,然后转动了它。 深深垂首的天使徐徐沉入基座下,地下传来铰链和锁盘转动的声音,只供一人使用的简易升降机代替天使像升了上来。尼奥踩上去,升降机復而下降,在这个过程中他从纸袋里取出子弹,捏在手里端详,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十秒的下降后承载尼奥的金属板来到最深处,立柱撑起一个圆形空间,除了升降机的入口以外,环状大堂对面还有好几个长相相同的拱门入口,不知通往哪里。 尼奥的脚步声在行走时显得此处尤为空旷,而早已听到动静的家族成员也在其中一个拱门里现身。 「尼奥利亚大人。」 博纳塞拉家族的人都有一副好相貌,文森特·博纳塞拉也不例外。他拥有家族特徵的绿眼睛和一头利落的黑髮,眉宇锋利,但这股严肃之气也被年轻的外表淡化些许。 他对尼奥的态度十分恭敬,对长辈的礼节也很到位,只不过文森特好像在尼奥从升降机走下来后就不时地望向同一个方向,仿佛还在等下一个人到场。 尼奥显然也看出对方的意图,笑着问:「你在找谁么。」 文森特微微皱眉,「弗林特没有跟您一起来吗。」 「我让他做别的去了。」尼奥把纸袋交给文森特,把扭曲的子弹藏进自己的口袋,「原本我们不会途径萨利维亚,但出了点小状况。我们怀疑塞拉米亚斯女士想要见的吸血鬼后辈是个高位血族。这里面有何塞·伊诺的血,送回家族进一步化验吧。」 文森特点头,立刻就把袋子里的试管拿出来装进专用的包裹中。他问道:「为什么家族要跟血族始祖交易,那些吸血鬼都诡计多端,她极有可能藏着耍阴谋诡计的心。」 尼奥笑了笑,「这是长老们的决定。」 「长老们一直都是这么捉摸不透吗。就像他们决定让弗林特持有圣咏,并且还因为这个要把未来的族长之位交给他。」文森特硬冷地道:「他是个杂种,根本不配拥有这些。」 尼奥的笑容没有减淡,不过表情中多了些玩味的意味,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是同辈之中最优秀的,博纳塞拉的族长一直由家族最优秀者担任,两千年来都是这样。」 第34页 「但他的血统——他的父亲是个魔女之子,家族血脉混入异端的血统,弗林特原本连踏进家门的资格都没有,这也是两千年来的规矩不是吗。」 「你在质疑长老们的决定吗,文森特?」 黑髮猎人片刻后道:「……我没有。」 尼奥嘆气,「混入魔女之子血脉的混血在所有同辈中脱颖而出,这事实也许确实令人没法接受,但遗憾的是你无法打败他,这就改变不了什么。」 博纳塞拉猎人不会把自己的过多心思表露在外,即使尼奥几乎明着在说文森特技不如人。 黑髮年轻人归于沉默,而尼奥也重新露出微笑,「狩猎院居然没来求助我们解决下城区的问题么。我猜下水道的状况已经糟糕到领主大人要头疼地打算把萨利维亚换个地方重建了。」 「来过,但那群乌合之众的企图太过明显,想用人命去填食尸鬼的肚子。」文森特回答,「根本没必要让家族倾注人力替他们解决烂摊子,所以我拒绝了。」 「一边信仰天使一边为自己的私慾豢养吸血鬼,他们也许真的无法理解吸血鬼的存在能带来怎样的后果吧。」尼奥不觉得文森特的做法有什么问题,无奈地说:「那可是流着恶魔血液、不再是人类的生物。」 「家族会放弃萨利维亚的据点吗,尼奥利亚大人。」 「等这个任务结束,我会去跟长老建议的。而我现在的建议是你最好立刻撤出这座城市。我们刚路过红露镇,那里的吸血鬼刚被清理掉一些,是个不错的地方。」尼奥顿了顿,「说到那里的吸血鬼、应该是有高位血族操纵才来袭击。我问过其中一个,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连那个操纵者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猜测比起暗示更像催眠,是『恶魔之眼』。」 文森特沉下脸,「吸血鬼仅存的三条血脉,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东西。」 「那当然,吸血鬼也想统治人类,他们可是恶魔的化身。」尼奥重复道:「文森特,去红露镇吧。」 文森特斟酌自己的用词,「萨利维亚虽然净是些无可救药的人,但总归有真正的无辜人类。我会在这里坚守我的职责,直到家族宣布放弃此地。」 既然对方这样说,尼奥不再规劝,「那就万事小心。」 在离开据点后,尼奥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被自己藏起来没有交给家族的子弹,幽幽道:「弗林特,如果当初你没有对长老说出自己能听到圣咏的声音,是不是就能平凡一些了。」 但答案是不可能的。 长久以来为了保证血统纯粹,最大限度地保留这份千年传承的力量,博纳塞拉家族一直族内通婚,拒绝任何血脉的融入,方式残酷而决绝。弗林特不是第一个混血者,却是歷史上唯一一个非但没有被处理掉反而在家族内部被养育的成员。 魔女之子的血脉没给他带来魔法力量,但他也确实足够优秀到成为同辈的佼佼者,最终就连长老们都指定他作为下一任族长的候补。这当中有其他考量存在吗?尼奥并不清楚,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脑筋思考过一下想不明白的事情了。 雨后散步一样地回到密室,尼奥不出所料没有见到弗林特和那个小吸血鬼,他想弗林特应该是去教堂祷告了。 博纳塞拉猎人跟其他人类一样是天使信仰追随者的原因不仅是期望死后去往天堂。由于受难体质的存在,他们也期盼天使能够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消除痛苦, 毕竟他们身怀力量狩猎吸血鬼是为了守护密督因的人类。 ——只是为了守护人类。如此纯粹的理由,纯粹到让人感觉谎言遍生。 尼奥见铁床上叠放着换下来的衣服,应该是何塞的。他们显然曾经回来过,就在尼奥外出的这段时间,因为他发现密室里储存的血又少掉一瓶,而且弗林特还留下便签。 「【去下城区处理食尸鬼。】」当尼奥照着标籤上字体漂亮的留言念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也跟着变幻。 「……」 (第十七章完) 第十八章 何塞一边整理自己还没来得及折好的新衣服的衣领,还不时需要回头照看捧着血瓶喝血的卡莉娜。吸血鬼女孩脖子上没有套项圈,外加她确实美丽极了,走在路上他们的组合总会有奇怪的视线投来,何塞只能帮她尽量打掩护、随时提防像之前那个佣兵那样二话不说冲上来的人,然后用意念祈祷前面的弗林特赶紧带他们走一条没人的路。 弗林特的样子很怪,何塞不用费脑筋就能从对方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中看出来。从教堂出来以后何塞见他在往密室的方向赶,就试探地问了一句能不能分给卡莉娜一瓶血,他也二话不说——字面意义上地没说话——就把储藏柜的钥匙甩给何塞了。 教堂里遇见的怪人好像刺激到弗林特了,何塞得出如此结论。他没有听到他们两个完整的交谈,但从只字片语中听出他们家族似乎是有个原本能被教会奉为圣子的孩子,但被博纳塞拉拒绝,还有萨利维亚大主教去参加新教宗的继任仪式什么的。 那人所说的孩子是弗林特吗,或者是他比较重要的人,所以他反应才这么大? 何塞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想法正确,只能瞎猜。 但抛却最初的混乱思绪,弗林特离开人烟之后也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他重新沉稳下来、符合自己惯常的博纳塞拉猎人风格,就像刚刚的反应是别人的幻觉。他甚至没忘记之前答应过给何塞买一套合身的衣服,而且出手阔绰都没让店家找零。总之何塞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新装束——白衬衫,黑马裤,合脚的长靴外加一件短外套,不用再披着斗篷裸奔。 第35页 而他们再次出门的理由也跟何塞的提议有关。 「我想去趟下城区。帮卡莉娜找她主人身上的契约,有契约在手她才能去找新主人,否则会被当作潜逃分子。」他一刻钟前对弗林特说出自己的打算。 如果是人类面对成群的食尸鬼,生还机率必定渺茫,但是身上的东西不一定损坏,契约书大概率还有救。虽然在没发现尸体之前就判定对方已经死了相当残酷,可现实或许就是如此。 「尼奥先生还没回来,我不会耽误时间。」何塞的想法很乐观,他现在身上有忏罪之环,距离猎人太远就会没命,弗林特根本不用担心他会趁机跑掉。卡莉娜偷听到一个下水道的入口,他带她进去,找完东西就出来,如果碰见食尸鬼就跑,吸血鬼的速度完全跑得过。而且他还有魔法,但弗林特不让说这个词,何塞故意比了个夸张的口型提醒对方。 何塞相信弗林特并不冷血,因为他没有在狩猎院门口就把卡莉娜当作无主吸血鬼送进去。 如何塞所预料,弗林特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冷冰冰的「不行」。 他只是问了两个问题。 「你知道萨利维亚下城区的下水道设施有多大吗。」以及「你知道那里有多少食尸鬼吗。」 何塞对它们统统摇头。 结果他就听见猎人从面具后面传来的嘆息——何塞以为听错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弗林特·博纳塞拉居然也能像正常人类一样用嘆气这种富有感情/色彩的行为来表达心情。 弗林特对何塞因为震惊而瞪圆的双眼熟视无睹,他转头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图册,把它铺开——半码见方边缘泛黄的旧地图呈现在何塞眼前。 何塞只瞄了一眼就不去想去看了。「你想告诉我这是下水道?」他难以置信,因为自己眼前的图纸上是一团乱麻的线条,把它认成史上最复杂的迷宫都没人怀疑。 「萨利维亚在兴建的时候,它的地下本就存在一个『大衰落』时代的人类防御工事。这里的人把其中一部分改成下水设施,但其他部分尚且连通。」弗林特轻声开口,「这不是无人洞窟的探险,萨利维亚地下在十年前保守估计就存在着两千个食尸鬼。」 何塞抽了一口凉气。他的信心受到考验,且不说在如此复杂的地下设施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光是两千个食尸鬼——这个数字在十年后的今天只会多不会少,足够任何技艺精湛的猎人望而却步,因为这是十死无生的买卖。 博纳塞拉家族知道这件事,狩猎院想必不可能不知道。明知如此他们还一再哄骗不知情的猎人去清理下水道,让卡莉娜的主人这样的猎人们去送死? 猜出何塞正在想什么的弗林特给了他一个准确的答案,「食尸鬼已经失去将人类转化为吸血鬼的能力,所以只要猎人和佣兵能杀死一个,留在那里的即便是两具尸体也是狩猎院更赚,食尸鬼的数量确实『减少』了。而且,狩猎院也会用这个方法来处理他们看不惯的人。」 「……」 死在食尸鬼手里甚至能省下清理尸体的费用,而且这些兇手人们心知肚明,却根本无法审判他们。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卡莉娜婉转如夜莺的甜美嗓音从一旁插过来,她攥着自己的裙子下摆,努力让脸上的表情不那么害怕,「谢谢您,我、我可能没办法把钱还给您,对不起……」 她宛如一枝脆弱的花朵,一阵轻风吹过就会折断枝头。 美好的事物应当被珍藏,这样的女孩本该像珠宝一样被人呵护。 何塞轻声问:「你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卡莉娜怔了怔,如实道:「我是家里多余的孩子,所以就被卖掉了……」 她以人类之身被贩卖,人贩子为了永葆她的美丽暂停了她的时间。 可女孩的目光依旧澄澈,对着给予自己帮助之人也不吝惜笑容。她告诉何塞她想要继续生存,即使已经没有阳光给她希望。 何塞可以选择事不关己,他已经为卡莉娜做得够多了,他应该把她请出门,目送她去下城区,即使那是在看着她踏上有来无回的路,可这是卡莉娜自己的选择。 但他总觉得自己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完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股自信从何而来。 何塞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他把目光投向弗林特。 「弗林特·博……厄,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但是……你能帮我寻找她的主人吗?你有一把很厉害的刀,应该能应付下城区的食尸鬼吧,他们虽然数量很多,但不至于全都聚集在一起。」 在猎人说出可能拒绝的话语前何塞抢先道:「我可以允诺你要求的任何事,现在或是未来的承诺都可以。」 何塞知道他没有能够付出代价的资本,他身无分文,伊诺的吊坠现在也在弗林特身上,他贫乏到说出这句话后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你会用魔法找人吗。」 何塞没想到弗林特会立刻说出条件,就像蓄谋已久。 卑微的气氛荡然无存,何塞眨眨眼,不知自己该把重心放在为什么弗林特自己就能堂而皇之说出魔法这个词还是他是不是无意间进了套里。 「……我没有尝试过,寻人需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细节,最好加上头髮或者血、再不济也是不离身的东西。」何塞诚实地说。他过去在深山里曾经用魔法找过藏身的雪貂,道具是毛髮,原理应该差不多吧。 第36页 他怕弗林特反悔,立刻补充,「我应该可以。」 猎人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抱着胳膊低头看地图。 「……所以?」何塞迷茫,这是答应了吗,还是没答应? 「所以我在背地图。」弗林特头也不抬,「安静。我需要十分钟。」 半个钟头以后,他们已经身处下城区。 弗林特专门挑了一个没有狩猎院的守卫把守的下水道入口,他们刚才远远地去看过有人值守的入口,二三十人的队伍全副武装戒备森严,萨利维亚确实相当紧张下水道会出事。 而他们最终进入的入口无人看顾的原因是这里其实并不算一个真正能走人的口子,只能算因为年久失修而破了半块砖瓦没来得及修缮的洞。弗林特凿开了它,等所有人进入后又拿石块把它堵得严严实实。 猎人绕过前方齐腰深的污水,贴着边缘前进。下水道这种地方肯定跟干净整洁搭不上边,颇有年代感的石壁垒出通道,四壁湿漉,带着不想让人唿吸的异味,乍一看根本没有能安然落脚的地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两个吸血鬼,而亦步亦趋的俩人也紧跟着停下,两双眼睛盯看猎人。何塞干巴巴地笑了笑,把卡莉娜往身后一塞。再次保证:「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 何塞不知道弗林特要找谁,但根据他们之前屈指可数的交流,他猜测弗林特要找的人是个魔女之子,否则他想不出神通广大的猎人还能被什么事难住。 魔女之子行踪隐秘,何塞从来没见过除了他以外会用魔法的人,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密督因仅存的魔女之子了,现在看弗林特这么执着,说不定他真的还有同胞在世。 可当务之急还是帮卡莉娜寻找不知在何方的主人。何塞问扯着他袖子的女孩:「你能稍微感应到自己的主人在哪儿吗。」 女孩摇摇头,脸上满是帮不上忙的愧意。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被帮助,眼里还有刚刚没哭完的泪花,但何塞一看别人哭就脑袋疼,赶忙阻止。 「狩猎院的契约只是一张纸,不含有任何魔法的成分,人类和吸血鬼之间也不会有感应。」走在前面的弗林特打消何塞的念头,「在密督因魔法是一种少见之物,跟天使显现的奇蹟相当。」 何塞注意到他又提到了魔法,就问:「为什么你就可以毫不顾忌地说这个词。」我就不行。 「在这里可以,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何塞疑惑,「你是不希望被尼奥先生听见么。」 猎人走远了些,又不回答了。 何塞拉着卡莉娜的手,毕竟有求于人,他决定给予猎人总是选择性对话这件事最大的包容。 在路上吸血鬼女孩偶尔会跟何塞小声交谈。 「主人他临走时说我的生日快到了,会给我买最喜欢的花。」 「嗯……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我只是……谢谢您,何塞大人。」卡莉娜甩甩头,脸上绽开故作轻松的笑容,「我们快一点找到他吧。」 猎人选择的道路是一条捷径。博纳塞拉家族在这里建立据点的时间跟这座城市伫立于此的时间等长,地图自然详尽,就是何塞免不得感嘆弗林特居然真的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地图背下来了。 不过看得出来,偶尔的小路和岔路让这里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便于藏匿,也因此成为了最初逃亡吸血鬼的藏身之处。他们中的许多至今仍留在这里,但早已变了一副面貌。 弗林特爬上一截梯子,立刻背身来到墙边把耳朵贴在石头上,过了一会儿才离开,做了一个暂时安全的手势。但等比划完他才意识到在场的另两个人都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何塞正背着吸血鬼少女慢吞吞地爬上梯子,送给他一个迷茫的眼神。 弗林特沉默地收回手,当作无事发生。 何塞没有马上放下卡莉娜,而是选择就这么一直背着,原因是他这才意识到女孩光着脚,此前她一直用麻布把自己的脚包裹起来,但下水道的石子沙砾划破布料,何塞是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发现的。 「刚刚应该给你买双鞋,抱歉,我没发现。」虽然花的是弗林特的钱。 当何塞提议要背自己,少女推拒道:「我们的伤好得很快,没关系。」 「这里既然有食尸鬼,他们的鼻子可比狗鼻子还灵,尤其对于血液,即使是吸血鬼的血。」何塞强硬的语气让卡莉娜妥协,她爬上何塞的后背,在他耳边说「谢谢您」。 何塞无声地笑了,赶紧跟上弗林特的脚步。 作为下水道设施这里建造得着实相当宽敞,不愧是拥有地下工事的前身,古人的建造技术的确应该称赞。而这一路包括一行三人以及周遭的环境都安静极了,从水管涌出的污水哗哗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墙壁上狩猎院给出的警示和指示标志被水流沖刷得看不真切,但除了污水、石头和偶尔的坍塌以外,他们还没有遭遇任何食尸鬼或者腐烂的死尸。 「有点奇怪。」何塞小声说,他知道前面的弗林特能听见,「这里也太干净了。」 原本他都已经做好准备面对成堆冒蛆的尸体和层出不穷的食尸鬼,但他们大概走了能有半个钟头,别说想像中的惨状,就连老鼠和蜘蛛都很少见。 「没有狩猎院近期成功清理食尸鬼的报告。」弗林特的声音从拐角的地方传来,他捡起一颗石子朝不远处的沟渠扔过去,刚好敲到水管上发出比水声更大的回音,猎人敲打的角度很刁钻,只能被误认成不经意的落石。 第37页 卡莉娜紧张地抓住何塞的肩膀,后者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 还是没有任何东西被引出来。 这里的食尸鬼消失了? 何塞觉得弗林特面具后的表情肯定已经遍布疑惑,因为现在的状况不太合常理。 第十九章 食尸鬼退化的神智给他们带来的「益处」之一,就是听觉和嗅觉会比他们曾是吸血鬼时更加灵敏,而且统统化为追逐血液不顾代价的狂徒。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会一拥而上把他撕碎,即使目标不是人类而是动物或是吸血鬼也一样。 弗林特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他曾亲眼目睹过,就在梅耶克,那个被外界诟病、声称因为存在吸血鬼而被博纳塞拉家族毁灭的人类村庄。 而事实上那里早就没有了人类,他们全都化为了连吸血鬼都不是的食尸鬼,彻底失去了人性。 家族派遣的精英消灭了那里所有的食尸鬼,但却没搞懂梅耶克究竟发生过什么。食尸鬼的数量跟村庄人口完全对得上,没有一个离开这里。按说如果没有新鲜血肉,食尸鬼会进入深山或者向有活人的地方进发,直到被阳光或者其他东西消灭。可不知为何梅耶克的食尸鬼一个都没走,听最先进入村落的家族长辈们转述,食尸鬼安静地待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家中,直到猎人们进入才如梦初醒般发起攻势。 仿佛有人在这里画了个圈写下不许离开,也好像有人对他们下了咒,等猎人到来后立刻攻击。 「食尸鬼难道还保留神智,知道我们是来找人的没有恶意,所以才没出来?」何塞边走边小声开着玩笑,但说的话却触动弗林特的某处神经。 博纳塞拉家族有着相似的考量,因此没有把梅耶克的真相公之于众,才有了外界的流言蜚语。 「食尸鬼不可能具备心智。」弗林特这样回答何塞,只有人类的血能令吸血鬼保有人性,没有血液就会化为怪物,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所以他更信服另一个思路,就是有人可以操控食尸鬼。 正当所有人各怀心思,绕开层出不穷的脏污前进时,不远处终于隐约传来别样的动静。 「萨利维亚的下城区……这里的下水道建造年代为什么看上去比主城区旧那么多……是神代建筑吗……」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风声水声或者鬼哭狼嚎。 「你听。是你的主人吗。」何塞问卡莉娜。他有点兴奋,想着如果这里的食尸鬼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那卡莉娜的主人很可能还活着。 但趴在他背上的女孩却摇摇头,失落道:「这不是主人的声音。」 那还会是谁出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 何塞再次仔细地侧耳去听,说话声仍在继续,而且没有属于第二个人的声音,他听了一大堆关于下水道修建的年代推测和萨利维亚建筑风格的推论,以及好几个令人晕头转向的定理——对方好像在边说边记,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也能被吸血鬼灵敏的耳朵捕捉到。 何塞尚在困惑为什么会有人单枪匹马到下水道来做学术考察,弗林特已经先一步走向声音来源,手搭在圣咏的刀柄上。他贴着墙壁探出半个头,看到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墙边,个子不高不矮,穿着耐脏的黑斗篷,留给弗林特一个毫无防备的黑色后脑勺。对方正在笔记上划拉画图,一点也没发现后面有人的样子。 「闻起来是人类。」何塞在弗林特后面小声提醒,希望他不要随便拿人试刀。 但不得不说,何塞的确感觉正常人不会跑到这里来,下水道又不是观光景点,他们这种偏向虎山行的人也就罢了,眼前这人要么不正常,要么很可疑。 弗林特也有自己的判断,他选择从黑暗中走出来,直接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沉浸在思考中的年轻男人被吓了一跳,他「哇」地叫了一声,手里的钢笔掉在地上,轱辘轱辘滚到了水里。 在对方赶忙弯腰去捡钢笔的时候,何塞也看清了他的面貌。这个年轻人有着跟自己声音相符的年轻面貌,外表能比何塞大一些,但也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他把笔擦了擦揣进兜里,深灰色的眼睛在一副圆眼镜后面看着把他吓一跳的弗林特,迷茫地盯着那张猎人面具。 应该是平民,可能是个学者,反正不是吸血鬼。 何塞现在已经基本能分辨出人类和吸血鬼的区别,也许自己真的变强了,或者原因在于弗林特所说的血统论——例子就是那个银项圈。他这个年龄段的吸血鬼遇到高纯度的银,手会像黄油一样融化,更别提能把它扯断。 何塞轻嘆一声,这里的怪异刚刚令他太过紧张,还以为有什么隐藏至深的猫腻。不过他依旧不解,吸血鬼对于博纳塞拉猎人的恐惧到底是不是心理作用?卡莉娜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弗林特是个博纳塞拉,所以对猎人的惧意更像一种对待陌生人的谨慎,何塞在想如果告诉少女真相,她会突然恐惧起来吗?博纳塞拉这个名字究竟有什么魔力? 但何塞没想要尝试,卡莉娜已经遭遇诸多不幸,他不能为了验证一个想法就给摧残她脆弱的内心。 弗林特说了一句话后也得出对方是人类的结论,就再也没有下一句了,何塞为了给双方解围也从墙角走出来,迎着年轻人的视线问道:「这里有很多食尸鬼,一个人到这里来很危险。」 第38页 「食尸鬼,对,我听城里的人提到过。」年轻人绕过水深的地方走过来,熟络道:「它们是种特殊的吸血鬼是吗?所以我就想来看看。」 何塞懵了,因为对方的语气实在太过轻松,不知道的还以为食尸鬼是温顺的小动物可以供人参观。可是这人从内而外散发出来这副书卷气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世外高人,何塞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食尸鬼是什么吗。」 年轻人好像也被问住了,他眨眨深色的眼眸,低头翻开自己的笔记,「吸血鬼的一个变种?另一个智慧生物族群?我刚来密督因没多久,难道不是这样?」 「……」 何塞瞅瞅一旁的弗林特,猎人这时已经彻底把手从刀柄上移开,想必也从话语间听出一些东西。 这个年轻人居然是从密督因之外的地方来的。 一行三人变成了一行四人,何塞背着卡莉娜走在最后,年轻人被他和弗林特夹在中间。 能在这里碰见外乡人实属意外。 「我从学都诺兰来,学都就是……你们听说过第五库吗,神代时人间有五座知识库,浩劫后只有第五库保留下来,学都就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我主修人文歷史和古代遗蹟研究。」年轻人仿佛还想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出身地,但他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于是道:「我叫米迦尔。」 「抱歉,外面的事情我们了解得不多。我叫何塞,这是卡莉娜,前面那个叫弗林特。」何塞替所有人道出名字,毕竟背着的女孩胆子很小,走在前面的那个大男人超级难相处,只有他非常儒雅随和。「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这里的食尸鬼都是些失去心智的吸血鬼,他们闻到人味儿就会冲过来把你撕成碎片。」 何塞其实想说得更有冲击力一些好让米迦尔以后别再这么莽撞,但碍于对方是个不清楚状况的外乡人,他就口下留情了。 米迦尔提到的诺兰和第五库何塞听都没听过,弗林特也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密督因是个三面环海的地域、唯一与外界接壤的山脉路还很难走,无论进出都非常不便利,所以偶有外乡人来到倒是挺稀奇的。 米迦尔怔了怔,皱起眉头回忆道:「我是听旅店老闆说下城区的吸血鬼很特殊,所以才来调查看看。我以为特殊指的是社会学方面的,比如跟人类的相处模式……」 「行吧,看来那位老闆已经打算独吞你的行李,出去之后记得回去揍他一顿。」 何塞大概明白米迦尔的遭遇了,什么都不懂的外乡人被本地人骗来给食尸鬼送菜,事后就算失踪也能被人一口咬定是自己误入进来怪不得别人。 外面的人类防范意识也太差了吧,这要是一个弄不好赔的可是自己的命。 何塞见对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骗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沮丧起来,心想这世上居然真的存在这么好骗的人类,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路过一个岔路,弗林特指指其中一边,「从那边爬上去,一直顺着走不要拐弯就能出去。」 何塞已经完全辨别不清方向,只能附和,「快出去吧,以后提高警惕。密督因本地人最喜欢骗外乡小朋友了。」 米迦尔对小朋友这个称唿虽感奇怪,但对吸血鬼毫不了解的外乡人至今没有意识到何塞和卡莉娜是跟他不同的生物。他问:「你们不是说里面很危险吗,我们一起出去吧。」 一个拿着武器的面具男人,一个手无寸铁但感觉奇异的大男孩,还有一个同样不怎么爱说话的美丽姑娘,米迦尔看不懂这个组合为什么还要逗留在这里。 「我们在找她的主人,那个人也是被人骗进这里的,至今都没有回家。」 「主人是被狩猎院委託来下城区清理食尸鬼,因为酬劳很高。主人说除了他以外还有一批猎人,大家一起行动不会有事的。」卡莉娜试图说明来龙去脉,以证明自己的主人段位能比米迦尔高那么一些。 「我发现萨利维亚的民风不太行,怎么都这么喜欢骗人。」何塞总结道,但他不希望卡莉娜太伤心,决定少说点,找到契约赶紧离开才比较重要。 弗林特没理会他,专注于警戒四周。狩猎院的成分本就复杂,那里不止是猎人的阵地,还有贵族任命的官员跟教会的眼线。本来大量吸血鬼聚集在一起就容易惹出事端,下城区这个隐患迟早有一天会被引爆,到时整个城市都可能遭祸,而博纳塞拉家族并不打算伸出援手。弗林特能理解长老的用意,这里的祸端跟家族毫无关系,是人类的贪婪和不作为才导致雪球越滚越大,家族早已发出警告,但被这些人无视了。 但是——如果跟梅耶克相似的情况在这里出现,那事态就完全不同了,能够操纵食尸鬼的人只要趁着黑夜随意指挥他们作乱就能提前毁灭这座城市,这种毁灭很可能是悄无声息的——本来如果疏散得当城市中的人能逃掉六七成,现在却一成都不会有,即使萨利维亚有着全密督因数量最多的猎人也是同样。 食尸鬼虽然疯狂但行为有如野兽,很好预判,可一旦他们具备了组织性,这里的人类不会想去领教这些怪物们有多可怕。 他们会在指挥下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阳光本是人类最大的武器,现在却能被巧妙避开;他们能够分为好几拨同时冲击狩猎院把手的出口,不让人类有时间和富余去调集重兵抵挡;他们本来丧失智力,如今却有一个大脑帮助他们击溃人类。 第39页 现在这种静悄悄的状况还没有那么糟糕,也许是弗林特想多了,可若是他真的在这里找到被操控的食尸鬼,把这个情报带出去,家族说不定会派更多人来调查,而不是直接放弃萨利维亚任由此地自生自灭。 米迦尔瞧了一眼通往出口的梯子,揉揉太阳穴,犹豫道:「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我来密督因也是有些想要调查的事。」 知道这些人会继续深入进去,米迦尔表情上的热切真诚写在脸上。 现在的外乡人都这么莽的吗。但在何塞摆出「不可以」的口型之前,刚刚被弗林特所指的出口方向传来哒哒哒三声有韵律的回音。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在场唯一靠得住的弗林特身上。 而猎人毫无紧绷感,像在回应那一头的讯号,用刀鞘在石砖上敲出同样频率的响动。 何塞他们这下又扭头看向黑暗的岔路尽头,期待传来新的回音。 下水道重归静寂,不出一分钟,两个人影从梯子上轻盈跳下,连地上水花都没机沾到鞋面。 「尼奥先生?」何塞认出其中一个,但尼奥眉头紧锁,腰带上挂着两柄细长的银剑,何塞看得一愣。 另一个人则戴了跟弗林特完全相同的猎人面具,他的身高体型甚至都跟弗林特差不多,腰上也有武器,除了头髮颜色以外,乍一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你在干什么,弗林特·博纳塞拉。不要以为自己持有圣咏就能为所欲为。」 边上的面具猎人率先开口,口气很差。 弗林特根本没理他,而是对尼奥说:「这里有古怪。」 何塞觉得自己已经听到那个被晾在一边的猎人在面具后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把自己背着的吸血鬼女孩放下,想替弗林特解释,略微上前。 「他来这里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 「……吸血鬼,没有你说话的份。」 黑髮猎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把手伸到腰后,何塞看都没看清,一道银光就直逼面颊而来。 第二十章 何塞看到银光挥来的时候头皮一炸,瞬间有种自己已经被打中的错觉。 直到眼前他才看清那是一截短鞭,他怀疑里面掺着银粉,碰到身上就会皮开肉绽,半个脸都能消失。 然而这幕惨剧并没有发生。何塞鸡皮疙瘩已经顺着脸孔浮现,汗毛倒竖,但近在脸颊的鞭子被一只手截住了,闷闷的声音击打在手掌上,因为惯性,那人带着暖意的手背还碰到了何塞的脸。 何塞大脑彻底放空。 本来对着尼奥说话的弗林特一心二用地直接接住鞭子,像感觉不到疼痛,手上稍微使力,把文森特·博纳塞拉握得好好的鞭子夺了过来扔在地上,一句话都没说。接着他像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般对尼奥道:「这里的食尸鬼没有到处游荡。梅耶克的事情会不会在萨利维亚发生。」 他没事人一样虚握着手,何塞盯着对方手心上的红痕发愣。 ——他不觉得疼吗。 「……你在包庇吸血鬼?!」 文森特更像马上就要拔出武器跟弗林特单挑。 面对气恼到极点的同辈,弗林特平静非常,「你的教养就是让你做出跟萨利维亚人同样的事,欺辱吸血鬼。」他压低声音,「这是我的任务,别把手伸过来。」 原本尼奥想给剑拔弩张的两个家族年轻人缓和氛围,但弗林特提到梅耶克就顾不上这些了。他弯腰把短鞭捡起来扔给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的文森特,低沉道:「你还发现什么别的了吗。」 「没有,只是我的直觉。」 其实不需要过多解释,他们看到的下水道的现状就是最好的证据,此处安静得仿佛只有水声和风声,人烟绝迹,也显得危机四伏。 何塞却没心思听猎人的讨论,他的胳膊被颤抖的卡莉娜搂住,这个女孩刚才听到完整且吐字清晰的「博纳塞拉」,现在已经吓得面色青白,若不是旁边有何塞支撑她可能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站得不远的年轻学者米迦尔目光在新出现的两个男人身上逡巡,新来的猎人不分青红皂白挥鞭子要打人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差点滑跤,米迦尔显然没能理解这几个人之间的恩怨关系,只觉得密督因人好像都很没礼貌。 唯一当事人何塞从刚刚「非死即残」的危机中脱身,选择闭紧嘴巴退后,他的确不需要为弗林特解释什么,这个男人能用他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何塞差点忘记自己的定位——受到看管的吸血鬼、疑似高位血族以及板上钉钉的魔女之子,只不过最后一条因为弗林特自己的原因被暂时隐瞒。 他在后退之后看着弗林特挺拔的背影,借着他肩膀的掩护又把目光依次放在尼奥跟这个从对话中透漏出的名叫文森特的猎人身上,表情透着苦涩。 文森特称尼奥为「尼奥利亚大人」,显而易见这位车夫先生也是个博纳塞拉,只是何塞傻乎乎地根本没发现。 但博纳塞拉猎人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吗,想要伪装的时候绝不会被看出破绽,对待吸血鬼绝不手软,兼顾冷血的杀戮机器和技艺精湛的刽子手,敢在他们面前造次的吸血鬼——即使是暂时不能杀的那种——也会被应有的教训,只要没死就行。 文森特出手太快,一看便知是对付吸血鬼的惯常伎俩,论使用鞭子招唿在吸血鬼身上的技术,除了这个猎人家族以外恐怕还没人敢称第一吧。 第40页 如果不是弗林特反应更快,何塞现在能不能站着都是两说。 无论弗林特是出于什么立场,想要利用他找东西还是为了完成任务或者别的,事实就是事实,他刚才出手救了自己。 ——谢谢。 这不是个说出感谢话语的好时机,何塞只能暂时在心里默念。 何塞的脑袋被胡乱的思绪占据,尚在那里愣神,弗林特则已经把所有自己进入下水道后所知的情况用最简短的语句说清了。原本尼奥对弗林特莫名来到萨利维亚下城区清理食尸鬼的事难以理解,可现在的新情况已经来不及计较那些,牵扯出跟梅耶克类似的状况,他们必须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有复数名博纳塞拉猎人同时在场的时候,这个家族的惯常作风是听从最为年长的那一个。博纳塞拉的年长者并非尸位素餐,因为能够在与吸血鬼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存活下来本就是一件极度考验自身实力与经验的难事,因此接下来两个年轻猎人应该听从尼奥的指挥。 然而特殊状况出现了,弗林特在这里。虽然他是只有一半血统的博纳塞拉,但已经被指定为下一任族长,家族信物的银十字架也在他手中——理论上他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但弗林特没说话,也不觉得文森特会听从他,强制听从倒是可行,但尼奥一定不会希望他们搞得这么僵,于是在短暂的斟酌后,尼奥清清嗓子打开话匣:「这里有两个吸血鬼,还有一个平民——我就不问你们的奇遇是怎么回事了。事不宜迟,我和文森特向深处探索,弗林特待命,如果有情况我会发讯号让你支援。」 介于被他安排的两个人都戴着猎人面具,虽然想像得出来、但实际上尼奥并不能看到他们究竟是什么表情摆在脸上。 共同完成一个任务的猎人们即使关系再浅也是此刻的生死搭档,尼奥虽说不担心弗林特和文森特结伴探索会失去理智在半路上打起来,可总归会闹得非常不愉快。而如果自己跟弗林特一起留下文森特一个人在这里看管吸血鬼,后果如何自是不需要多想,于是权衡利弊,今时的选择也就那一个了。 弗林特没有对这个安排产生异议,尼奥他们也立刻整装出发,不过临走时何塞感受到一股来自文森特·博纳塞拉的冷冽目光像一把刀子刮在他身上,他没去跟对方对视。 两个人影消失在前方,刚刚凝结的空气都开始流动,何塞见卡莉娜仍然面色煞白地瞄着弗林特,选择动作轻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不要怕,想想你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他不可怕。」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渗透,过了一会儿女孩慢慢停止颤抖,咬着下唇对何塞点了点头,「谢谢您。」 一直处于状况外的米迦尔显然没听到文森特刚刚那句「吸血鬼」,所以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身边这两个漂亮外表的小年轻是另一种生物,但也怪不得他,根本没人抽空解释。 年轻的学者疑惑地问弗林特:「那是你家里人吗。」不怎么好相处啊。 家人这个字眼触动弗林特某处神经,他好像很想否定,却不能把话完全说满,结果就是他毫无悬念地用无声的回答来代替真正的回答。 米迦尔居然也没所谓,皱皱鼻子就当自己没问,何塞都怕他又把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当成密督因人的日常操作,太伤和气了。 何塞摸摸自己的脸颊,确认自己确实半张脸还在,冲着弗林特笑了笑,「刚才谢谢你。」 「嗯。」弗林特的回应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潜台词仿佛在说「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但在何塞并没期望他说出别的话时,猎人反倒开口,「你比我原本认为的更像一个人类。」 「……我本来就是人类。你们不是人类吗,还有魔女之子不也是人类吗。」何塞不觉得自己变成吸血鬼后就变得怎么暴虐了,被转化不是性格变差的藉口。 人类的本心哪有那么容易被浸染,无非是禁不住诱惑和放不下贪婪罢了。 何塞努努嘴,回敬道:「你也比我认为的吸血鬼猎人强多了,我是说性格方面。」 ——奇怪的人。 这回不只何塞,弗林特的内心也在生成这个想法。 无视学者在一边兴奋问道「魔女之子又是什么」,何塞随口问:「尼奥先生和那个谁往前面走了,没关系吗。」 「永远相信自己的同胞。」这是家族长老们一直给后辈灌输的观念,即使万物皆不可信,这个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信任和託付。 何塞总觉得自己从弗林特字面上的话中听出一些别样的意味,他们家的家教好奇怪,就好像博纳塞拉家族的吸血鬼猎人是不同于人类的另一种生物似的。但他也不愿多问,别人的家事不好随便打听。 他不是没感觉到那个猎人对弗林特的敌意,对自己的杀气都可能是连带的,「有时候就算你什么都没做,即使只是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都会被当成别人的阻碍,不去管它就好了。」 何塞不知道弗林特有没有听到,反正也不算特意说给他听的。 这下因为事情的奇怪已经超乎一开始的估计,他们现在只能原地等待,帮卡莉娜找契约书的事唯有暂且搁置等待机会。 「不要急,这里的食尸鬼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的主人说不定真的还活着。」何塞不忘给卡莉娜打气。如果走在前面探索的两个猎人能找到活口,依照博纳塞拉必定救助平民的一贯作风,说不定就不用他们费力气了。 第41页 何塞始终不渝的乐观在这时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很快他发现米迦尔还在磨磨蹭蹭地没有爬上梯子离开,「……你怎么还不走?」 米迦尔捏捏自己的鼻樑骨,试探问:「我是不是很碍事……?」 「你说呢。」何塞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类。 「好吧、好吧,我会出去的,不给你们添麻烦。但我有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实在没人能问,感觉各位都是博学的本地人,而且都是好人,应该能解答。」 「……你说。」无缘无故就被发了几张好人卡的何塞硬着头皮回应。 于是这位来自学都诺兰的年轻学者问道: 「为什么密督因没有恶魔?也没有魔法?」 「啊?什么?」何塞的注意力都没放在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身上,而是对问题本身产生了疑问,「恶魔?」 米迦尔笃定道:「恶魔,神代之后出现的来自地狱的可怕怪物。我到密督因以后一只都没碰上,就连与之相关的传说、恶魔作祟的歷史事件都没打听到。」 「……就是没有啊。」何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知道恶魔是什么东西,大衰落以后神明分割人间和地狱,恶魔盘踞在地狱中,偶尔能通过名叫地狱之门的通道来到人间作乱,它们有着无比强大的实力,各种各样的诡异外形,残忍嗜杀的心智——总之是人类无法战胜的存在。 但要说密督因为什么没有恶魔,没人说得清,就仿佛神明不再眷顾密督因这片神秘之地,恶魔也不会来光顾了一样。 所有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概念就是密督因没有恶魔,魔法也是少见如同奇蹟之物,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出现,很多人甚至已经不知道恶魔是什么玩意了。 不知道它,因此也不会提起。何塞会记得这个字眼完全是因为伊诺的藏书里有一本民间传说的小册子,编排了一大堆恶魔跟人类的爱恨纠葛。 何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像其他密督因人一样只知结果不知过程,于是他期待地看着弗林特,博纳塞拉家族是个从大衰落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古老家族,有极大可能知道其他人不了解的秘辛。 也许是何塞的视线外加米迦尔一副不问到答案绝对不死不休不出去的架势,杵在一旁的弗林特在冷淡的气氛下缓缓道:「密督因曾经有恶魔,但它们被弱化了。」 「血族始祖们就是弱化的恶魔。」 第二十一章 ——血族始祖是弱化的恶魔。 弗林特语气的平淡并不能缓和众人听到这个惊天秘闻的心情,至少何塞心里波涛汹涌。 「不可能……你的意思是塞拉米亚斯女士其实是个恶魔?」即使只有一面之缘,何塞也不会把那位美丽动人的女士想像为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她举手投足都带有亲切和慈悲之意,恶魔那种残忍冷血没有人性的种族,怎么能跟她有所联繫。 弗林特不为所动,仅仅陈述事实,「也许那位女士有着绝佳的伪装,包括她在内的所有血族始祖都是恶魔。曾经密督因被恶魔蹂躏,是天使降临帮助人类令恶魔衰弱,令他们弱化为吸食鲜血的人形怪物。」 所以在红露镇的天使教会,弗林特才会对何塞说出「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是人类」这样的话。 血族始祖是不再拥有那么强大力量的恶魔,他们能够把人类转化为他们的附庸,继续潜移默化地蚕食密督因这片净土。天使在离开这里前将力量赐予博纳塞拉家族的先祖,让他们继续遏制吸血鬼守护人类,而这个家族也将消灭所有吸血鬼作为自己的毕生夙愿、直至今日。 ——弗林特所受到的教导之一,就是被告知了这段歷史。 他手握圣咏刀鞘,在金属的凉意中想起长老们的话:如若圣咏能在他这一代完成,吸血鬼彻底消失在人类的视线中,他们一族将脱离世代狩猎吸血鬼的魔咒,享有平凡的生活——说不定连受难体质的诅咒都不会再找上他们。 弗林特声音平静,对正在笔记上奋笔疾书的米迦尔说道:「你的问题已经被解答了,出去。」 黑头髮的学者连忙摆手,「等等,那为什么没有新的恶魔过来?虽然恶魔领地意识很强,但既然这里的恶魔已经被弱化了,强大的那些为什么不来驱逐他们占地盘呢……」 何塞显然也没有信服这个答案,「如果他们真的是恶魔,你有证据吗?」 「血族始祖据记载原本有八位,但现在已经只剩下三个。」弗林特即使语调波澜不惊,但他已经抓着米迦尔后颈的斗篷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梯子边上,试图无声地告知他:要么自己上去、要么他把他扔上去。 「理论上不存在能够杀死始祖的方法,但他们有办法自相残杀,就跟恶魔一样。」弗林特这句话是说给何塞听的,「而死亡的血族始祖会恢復成他们曾是恶魔的原身。」 「那也不过是你们家族内部的传言不是吗,又不是你亲眼目睹的。」何塞撇撇嘴。 弗林特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我亲眼见过。有一具恶魔遗骸就在博纳塞拉家族圣地中。」 「……」 弗林特并非听风是雨的性格,若不是真的目睹过恶魔的尸身,他不会如此笃定。家族圣地歌洛仙存放着一具恶魔遗骸,虽然它已经残缺不全,但那副巨大的骨架以及恐怖的形貌一直留在幼时弗林特的心底深处。 第42页 血族始祖是恶魔,他们虽然已经没有人类绝对无法抵挡的威力但也无一不是威胁,应当被消灭。 何塞在潜意识地抵抗着这个事实,「为什么你们家族的圣地会有恶魔的尸骨。」 「灰堡协议的附加条件——当然这是没有民间流传的版本:如果有血族始祖逝去,博纳塞拉将会回收他的遗骸。」为了防止何塞再度发问,弗林特马上抢先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条件我不知道。」 「『灰堡协议』是什么?」米迦尔在一边兴致勃勃地问,笔尖抵着纸张。 「出去。」「出去。」 弗林特跟何塞这回倒是异口同声。 「……」米迦尔皱皱鼻子,只好默默收起纸笔,一只脚踩上梯子。 正当此时,微风裹挟着一串轻佻的口哨音从下水道深处传进几人耳中。 他们一同看向同一个方向。 「是尼奥先生他们?」何塞暂时扫清自己的思绪,他们现在可是处在诡异非常的境地中,「博纳塞拉家族的讯号这么新潮吗。」 「这不是他们。」弗林特的回答也证明了他们家族不会这么草率,他再次敲响石壁发出方才跟尼奥沟通时差不多的讯号,却没有得到回应。 如果不是先行出发的猎人们,又是谁会在那边发出动静。 何塞耸肩,把卡莉娜拢到自己身边,缓缓后退,「但我觉得食尸鬼不会吹口哨。」他又问女孩:「你主人会吹口哨吗。」 卡莉娜频频摇头,而何塞也不觉得那个倒霉的猎人能在这种地方还生龙活虎地吹口哨。 爬了一半梯子的米迦尔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小声问:「那我还出去吗。」 又一声口哨传来,好像生怕他们没听见。 「你们三个一起出去,趁着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弗林特宣布。他抽出圣咏,打算前往声音的源头。 既然这声怪动静传出来没有被打断,也没有属于猎人的回应,要么是尼奥他们已经到了听不到讯号和口哨声的地方,要么是他们遭遇了什么状况。 「等等,你不觉得这就是在勾/引你过去吗。」何塞在他身后说。 「不管是什么,总有人要去解决。」 如果面对的是未知状况,除了千锤百鍊经验丰富的博纳塞拉猎人以外还有谁能冲锋陷阵吗?好像没有。 何塞主观上难以理解这股自信或者说义不容辞的奇怪精神,可弗林特已经飞快地消失在下一个储水室的连接处,何塞也来不及阻止。 他有些泄气地对米迦尔跟卡莉娜道:「走吧,先出去,等他们搞明白这个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之后我们再回来。」 何塞催促米迦尔赶紧爬上去,他背着卡莉娜爬上梯子以后,吸血鬼女孩怎么也不肯让他继续背了。 女孩说:「不能让您受累了。」 上面的路平整不少,也没有碎石瓦砾,何塞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自己走。 到了平台上后只剩下一条主路,照弗林特的话说只要一直顺着走就能到达出口,但他没说要走多久,何塞保守估计用不了多少时间。唯一靠得住的弗林特提前掉队,何塞自封为目前三个人里最靠谱的那一个,选择殿后,让米迦尔走在最前面。 口哨音已经听不见了,虽然一直在警戒四周可能窜出的危险,何塞的注意力还在一路上不由自主地发散,回想着弗林特所说的那些关于密督因恶魔的真相。 「密督因的恶魔在过去作乱,一定给这片土地带来非常大的损失,恶魔能被弱化,这在外面的世界倒是非常少见。」 何塞没注意听走在前面的米迦尔跟卡莉娜在聊些什么,只听到这么一句。 他从「弱化的恶魔」那里得到祝福印记因此才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它的确拯救过自己,否则何塞早已因为找不到血液而变成食尸鬼了,现在因为这个印记而被猎人找上没什么好不满的。 为自己没有得到完美的拯救而心生怨怼是懦夫才有的行径。 「但天使拯救了我们。」卡莉娜对米迦尔认真地说道。那些真相对她这样普通且弱小的吸血鬼并没有什么触动,因为无论始祖是不是恶魔,这对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字里行间中何塞看出密督因不愧是天使信仰尤为集中的地方,无论是谁都会信奉那抹光辉,即使自身已经成为吸血鬼。 「唔,恶魔存在,天使也确实存在,但当作信仰是不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做法?」米迦尔若有所思,「我们那里还出现过信仰恶魔的人,虽然也不敢苟同,但被信仰的那一方其实并没有庇护的意思吧。」 「咳咳咳。」何塞在他们身后用咳嗽提醒米迦尔,不要摧残别人脆弱的心灵,当作寄託没什么不好。 少女这时却道:「但天使真的眷顾了我,让我遇到现在的主人。那天我向天使祷告,希望有一个好主人,而天使回应了我的期望。主人他真的很好,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温柔的人。」 「他买下我之后发现我是吸血鬼,为了给我弄到一个身份才来到萨利维亚,跟狩猎院要了一份契约书。」 何塞睁大眼睛,「所以他其实不是猎人。」 「他只是个普通的退伍士兵,之前的职业是给贵族老爷养马。」女孩笑了笑,但那笑容马上就消失了,「只有在萨利维亚,吸血鬼才可以『合法』生存,但这里的血很贵,主人虽然让我喝他的血,但我饿肚子的频率太高了。」 第43页 何塞能够想像后面发生的事了。 而卡莉娜也在他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仔细折好的羊皮纸,露出满是歉意的神情。 「狩猎院的人说清理下城区食尸鬼的酬劳很高,所以主人就来了,他叫我不用担心。」女孩展开纸张,何塞不需要去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是卡莉娜谎称要来这里找的契约书。 「对不起,何塞大人。其实主人临走前已经把契约交给我了,他说万一他没有回来,就让我不要等他,去找下一个主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卡莉娜……你……」那这个女孩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来这里,何塞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女孩看着何塞的眼睛,用自认为最得体的礼仪微微屈膝行礼,学着书上的样子执起何塞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谢谢您。我能够感觉到,您是真心想要帮助我的,就像天使一样。不,应该说如果天使真的存在,一定是您这样的人。」 「我、我不能跟您一起出去,我不想离开这里……我一定会找到他。我不想要新主人,他就是我唯一的主人。」卡莉娜露出毫无阴霾的甜美笑容,「无论他活着还是逝去,我都会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永远留在这里,我也不走。」 她不管前方有什么样的危险在等待自己。 说完这些,女孩放开何塞的手,将契约书撕毁,后退一步。 她身后有一个窄小的岔路。 「卡莉娜!」 何塞想抓住女孩的衣角,但即使再年轻的吸血鬼反应也极快,卡莉娜躲开了他,义无反顾地冲进黑暗中。 ======= 以下说的东西没看过上一篇文的小可爱可以不予理会~: 之前在微博上说过但微博大概限流hhh上一篇文《地狱行事准则》对应本文的时间点在莱亚尔重伤沉眠的一百年间,费林奈蛰伏在黑暗森林。所以何塞跟弗林特的故事发生的时候,莱亚尔在睡觉,费林奈在种花(x)格雷在蹲大狱(x)费里斯老师……大概还没有成形是一团影子(x) 以及微博上前些天发过跟画师太太约稿的《地狱行事准则》新绘制的插图,神王莱亚尔&魔王费林奈,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微博@lich幽暗 第二十二章 何塞扑了个空,转瞬间就想追上去,但他想起这里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要是他去追卡莉娜把米迦尔丢在这,后果不堪设想。 他把手按在岔路口的墙壁上,无可奈何地捶了下墙,回想起遇到卡莉娜之后她的一举一动,盯着身前的黑暗发呆。 那个女孩从进来之后就没打算出去,她想跟自己的主人一起留在这里——死在这里。 外面有阳光,有不怀好意的人,有所有不可预料但註定发生的悲剧,这里有食尸鬼,有永无天日的黑暗,但也有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主人。 美丽动人的花朵即使脆弱易折,也在倔强地自己决定被摧折的方式。 「我们去找她吧!」米迦尔虽不能从三言两语中明白卡莉娜为什么义无反顾往危险的地方去,但心善之人的正常思维是不能袖手旁观,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姑娘家。 何塞看着这个年轻学者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充作自卫的武器,如果他没看走眼,这东西平时只能用来拆信。 「……我先送你出去,然后回来找她。」何塞忍住让米迦尔这个外乡人真正见识吸血鬼到底是多么恐怖的怪物的阴暗心理,小心谨慎地伸出手指,在指尖燃起一簇小火苗,先在卡莉娜消失的岔路口做好记号,而后拉扯着米迦尔的斗篷强硬地带他继续往前走。 「魔法……你会使用魔法?!」米迦尔没控制住地叫出了声,发现自己声音太大后又及时剎住,震惊地盯着何塞的手,「我以为密督因没有魔法……」 普通人看到火苗只会以为何塞燃起了一根火柴,但米迦尔是真正见过魔法的人,他不会看走眼。 「这里会魔法的人很少,但还是有一些。」何塞简短解释,又问米迦尔:「你会魔法吗?」 「我不会,但我很了解它!魔法是——」 何塞打断他,「行了别废话了,命更要紧,快走。」 「……那你待会儿要一个人回来?我还是帮你——」 何塞露出尖牙,「卡莉娜是吸血鬼我也是,我们都有自保、唔,反正比你有自保能力,然后最开始那个面具男是个吸血鬼猎人,后面出现那两个也是猎人,他们更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就行了!——再多问就把你敲晕塞进墙缝里听天由命!」 米迦尔对何塞的言语威胁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惊讶另一件事,「你们是吸血鬼?」然后还不信邪地去碰碰何塞的手,「你的手好冰,从人类变成吸血鬼会变成冷血动物吗。」 可何塞来不及腹诽他的脑迴路,忽然勐地抬头看向前方没有被照亮的黑暗。 黑暗深处冒出指甲刮擦墙壁和地面的声音,密密麻麻,绝不只有一个。 何塞眼疾手快地拖住年轻学者后领的衣服把他塞进身后墙壁的夹角。 宛如这让人头皮发麻声音的前奏,湿冷空气席捲着一股腐败的气息冲进鼻腔,何塞皱皱鼻子,这种腐尸身上才能散发出的臭味像打开魔盒后迸发出的恶意,他摸了一把前方的墙壁,这面墙壁带着湿漉漉的液体,闻起来不是血,但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4页 这个方向不是通向出口吗。 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响动又消失了,就像刚刚他们听到的声音是幻觉。 米迦尔屏住唿吸,把小刀横在自己身前,何塞看了一眼就别过头,觉得那玩意连食尸鬼的眼睛都捅不到。 怪声不见了,一切似乎归于寂静,没有人说话,何塞尝试着向前走了一步用火光来照明,但大脑此时骤然发出警报,下一秒他的身体本能地做出动作,向前方的黑暗狠狠踹了过去,哐地一声,一个人形生物被他踹飞出去撞上墙壁。 窸窸窣窣的刮擦声,被他踹断肢体的生物又爬起来,食尸鬼再度攻向他,何塞瞳孔紧缩,对上这怪物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瞳仁的双眼。他闪电般退开,食尸鬼扑了个空又狠狠撞在另一边的墙壁上,但他扭曲的身体再次站了起来,断裂的骨头歪着復原,向米迦尔的方向冲过去。 看来活人的气味比吸血鬼更吸引这些食尸鬼。 咔嚓——! 何塞追过去拧断食尸鬼的脖子,又立马抽回手以防被这颗豁口的头颅中迸裂的脑浆崩一身,当然,在这么做之前他也同时扔下自己的斗篷罩在墙角的米迦尔头上,防止某些酸腐体液飞进他的眼睛。 传说吸血鬼不会生病,但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人类的疾病虽然奈何不了已经变成另一种生物的吸血鬼,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病症,那就是过度飢饿以及吸食死物的血会让吸血鬼变得越来越虚弱。死血一旦进入身体循环并且大量摄入之后就会导致某种后果——身体干枯腐朽、失去神智,堕落成一味追逐活物的疯狂怪物,也就是食尸鬼。 萨利维亚走投无路的吸血鬼在躲藏中很难摄入活人的血满足饥渴,他们将死血和动物血当作活下去的养料,殊不知前者会让他们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后者则全无用处。 无名的吸血鬼没有父辈教给他们这些常识,这也成就了他们化作食尸鬼的可悲后果。而食尸鬼跟吸血鬼最大的不同和恐怖之处,就是他们已经物理意义上地没有了恐惧心理,尚有人性的吸血鬼即使再邪恶也会优先顾及自己的生命,但食尸鬼抛却了它们,不顾后果地只为渴求鲜血而存在。 这些东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他们在这之前都藏在哪儿了? 只听声音就知道前方的路途明显已经遍布敌人,既然通往出口的路已经封死,何塞当机立断拽着米迦尔跑向刚做记号的岔路,同时向后方扔出一个火球。 尖利不似人声的叫喊和爆裂的噼啪声从空气中炸开,何塞没有回头,心中泛起悲凉——作为承载恶魔血液的吸血鬼,这副彻底化作食尸鬼的状貌恐怕更贴近于他们的本来面目吧。 米迦尔在一片漆黑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任由何塞拉着向前,他趁着火光往后瞅了一眼原本要追来但被逼退的食尸鬼,打了个寒噤。 食尸鬼枯老如树枝的肢体跟身上斑驳的布料被引燃,散发一股喉咙发堵的腐臭焦油味,他飞快地对何塞道:「他们的眼睛很可能已经退化到受不了强光刺激,火很有效!」 「我知道!」何塞又如法炮制地用了同样的魔法,「但是第一我不能连续不断喷火!第二隧道里的空气没那么多!我不用唿吸但是你用!」 食尸鬼常年在黑暗境地下生存,双眼不会接触光亮,冷不丁照到强光后反应极大,攻势减缓,但也只能顶得住一时。 连拖带拽地架住一个成年人奔跑不是一件容易差事,形势也不允许何塞纠结,他把手臂绕过米迦尔后背把学者直接打横抱了起来,一脚踩上又一个岔路口的墙壁,借力扭转方向朝新的隧道飞奔。 「哇!」如果说刚刚米迦尔还在为何塞坦白自己是吸血鬼这件事存疑,现在的他已然信服。米迦尔自认何塞无论身高体重还是气质都比他弱上许多,然后这个年轻人却能抱着他跑这么快,的确不是一般人。 何塞却是一个头两个大,所谓祸不单行可能说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他现在不仅不知道卡莉娜去了哪里,身后又有一大堆食尸鬼在追,更要命的是他来不及记住方向,无头苍蝇似地冲进岔路后又为了甩开敌人接连改道,他已经彻底迷失在下水道中。 横冲直撞了半天,他现在正不停祈祷自己前方出现一个出口,就算是被狩猎院的人把手也好。 但运气这种东西自从何塞被挖出来以后好像就没眷顾过他,何塞面前再次出现一左一右两条岔路。 他下意识往左边靠。 米迦尔大声喊道:「右边右边!」 何塞一顿,差点撞墙。 学者来不及解释太多,「垒砌方式不一样!有新旧差别!右边的通道跟我进来时的入口差不多!」 奈何何塞在进下水道时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他选择相信米迦尔,调转方向往右边沖。 仰赖于米迦尔惊人的直觉,他们在跑进去没多久就获得了意外收穫。 何塞听到不远处少女嗓音的尖叫声,是卡莉娜。 他跟米迦尔对视一眼,前者给了对方一个夸赞的口型,但又想起以人类的视力看不到,马上闭紧嘴巴。 通道尽头有两个落单的食尸鬼,不到一人宽的裂缝纵贯墙体,其中一个食尸鬼正用他干枯的手臂向内部掏挖什么。 女孩的叫声就是从墙缝里传出来的。 第45页 何塞在食尸鬼尚未发现他们前如法炮制地用火焰结果了他们,把燃烧的肢体踹向一边,看到里面躲藏的少女。 卡莉娜身边还有一个蜷缩起来正在咳嗽的人影。 见女孩没有看清新的人影,又要忍不住叫出声,何塞连忙道:「卡莉娜是我。」 「何塞大人……?」脸上带着泪痕的女孩短暂愣神,马上向他伸出手,「请快进来!」 何塞不明所以,但他听着身后不远如影随形的食尸鬼在地上飞快爬动的声响,做不得半点犹豫,先让米迦尔挤进墙缝,又把自己塞了进去。 卡莉娜见他们两个已经进来,把怀抱里用布条连接的帷幕扔给他们,让两人把这东西堵在缝隙上。 何塞接过这捧散发异味的布料,跟米迦尔合力用脚边的大小石块撑起它,垒住墙缝。 他们彻底藏了进去,而食尸鬼也已经到来。 ======= 滴滴,何塞短暂获得尼奥体验卡一张。 何塞:我不想要! (尼奥体验卡:因为同时照看多个熊孩子而分身乏术头昏脑胀怀疑人生的催命卡 第二十三章 所有人都没发出任何动静。 何塞挡在最外围,自己跟外面食尸鬼就隔着一堆垒砌的石块和遮挡的破布。从缝隙外透出的腐臭气息拍打他的脸庞,但他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甚至看到了食尸鬼的细长指甲插进石头缝中。 虽然他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提心弔胆的紧张情绪却没少一星半点,外面的食尸鬼像爬了满墙,到处都是不绝如缕的刮擦声。 这样行不通。 何塞极度紧张。虽然布料上的异味能暂时遮断食尸鬼的嗅觉,可这里面有米迦尔一个大活人,这些怪物对活人的气息最为敏感,只要还在这里徘徊就早晚会发现。 正在搜寻的食尸鬼用指甲不经意拨开一枚小石子,何塞眼角抽动,生怕整个石墙就此塌方。 血系能力对食尸鬼还有用吗? 何塞不清楚也不敢尝试,万一他出声以后没有作用,反倒会暴露所有人的位置。 魔法呢,如果能把这些石块变成密不透风的墙…… 他不会这样的魔法,也没有条件使用。能随心所欲使用法术是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事情,事实上不需要触媒和演算式的魔法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此处稀薄的魔气也不允许何塞造出一堵墙。 所以仅剩的选项就只有祈祷了。 ——离开这里,不要发现。 何塞能想像到外面的景象,食尸鬼布满整个通道,在棚顶和四壁爬动,他们有的能够直立行走,有的像野兽一般爬行,萎缩干枯的身体可能布满霉菌和污渍,除了还是人型生物以外已经没有人类或者吸血鬼的任何特徵。 随着时间推移,危险也在逐步拔高它的身姿。 被发现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何塞不知道身后的米迦尔跟卡莉娜现在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在往最坏的结果上想,如果被食尸鬼发现,他能一口气干掉几个,他能保护这几个人吗。 应该不能吧,他手上没有圣咏那样的武器,也没有弗林特那样的身手,唯一的作用可能只是拖慢大家死去的时间。 ——离开这里。 又一个石块跌落,在地面弹跳,这声响宛如敲在所有人心上。 石墙露出不小的空挡,何塞看到一个食尸鬼已经把脸凑了过来,对方充满浊气的眼球正瞪视着里面的人。 「!」何塞骤然抬手,就要燃出火球。 但出乎意料的是食尸鬼在发现何塞之后的反应——他走了。 不止这个食尸鬼,外面所有食尸鬼都像得到一种讯号,如潮水般退进黑暗中。 「……」何塞确定自己已经被看到了,这里没有强光刺激,即使是食尸鬼退化的夜视能力也能看到缝隙里的情况,然而怪就怪在正因为被发现,他们反倒离开了。 ——我的祈祷奏效了? 何塞呆了半晌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他又等了五分钟,确认食尸鬼不会捲土重来,这才疑惑又凝重地回头对身后的两个人道:「他们走了。」 被挡在里面的米迦尔重重唿出一口气,「……我刚才差点不能唿吸了。」 虽然危机看样子已经解除,他们也没有急着出去,何塞费劲巴力地在墙缝里调整自己的姿势改为面对里面的人,越过米迦尔对卡莉娜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女孩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天使,天使是在庇佑我的。」 「啊?」 卡莉娜稍稍挪开,让他们看到自己身后蜷缩的人影,何塞这时想起刚躲进来时听到的咳嗽声。 「咳咳,嗨。」人影可能是为了表明自己至少现在还活着,咳嗽两声之后虚弱地抬起手,对着何塞跟米迦尔打了招唿,「你们好……我叫凯恩,谢谢你们照顾卡莉娜。」 何塞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卡莉娜真的找到了她的主人。 而在下水道的另一个方位,遭遇食尸鬼的不止何塞一行人。 弗林特在继续前行了一刻钟后矮身进入一人高的管道中。 【你把一个人类交给吸血鬼去保护……小猎鹰,你开始信任吸血鬼了吗,呵呵……】 圣咏的声音在弗林特耳边迴荡,寒露般飘渺的语调像某种爬行动物粘腻的冷血。猎人不发一语,把脚步放到最轻,在没有岔路的管道中行进,但在看到出口前,弗林特已经撞见摸进管道的食尸鬼。圣咏刺穿沖在最前方的怪物、令恐怖的嚎叫戛然而止,跟杀死吸血鬼同样,银钢铸成的武器令食尸鬼化为粉末。 第46页 弗林特侧步躲开后方怪物的利爪,将圣咏插入脚下管道,紧握刀柄以长刀为支点踏住有弧度的墙侧,腰部使力飞踢,将来到眼前的又一个食尸鬼踹回他的同伴身上。巨大的力道令怪物们堵住的出口出现缝隙,猎人看准机会挑飞贴墙的食尸鬼,在管道一侧造出缺口,以手撑地跳了出去。 他来到又一个可以算得上空旷的储水室,但这里已经跟他与何塞分开的地方截然不同,显然已经被成群的食尸鬼染指。 粘液和菌丝布满潮湿的墙壁,墙上也有血肉的涂装,而略微干燥的地方成了人类尸骨的堆放地,恶臭从水上飘来,弗林特落地的地方刚好有一具脸朝下的尸体,他几乎已经白骨化,被啃碎的颅骨里积满不忍多看的粘稠绿液。 食尸鬼是退化的吸血鬼,已经不具备发展血脉的能力,被这些怪物咬后不会变成吸血鬼,而是直接化为七零八落的尸体,如同被勐兽分食的猎物碎块。 这里的食尸鬼依然攻击性十足,不像梅耶克的那些表现得安静顺从。弗林特收起圣咏,在突出重围后选择规避正面的战斗来到水槽另一边,他拍碎口袋里装着某种液体的小瓶,瓶中液体的气味会暂时扰乱食尸鬼的嗅觉,他在黑暗中静止,在远处依靠嗅觉和听觉来捕捉猎物的食尸鬼失去自己的目标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弗林特静静观察他们浑浊的双眼,确认长年累月地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中生存已经令食尸鬼的视力严重退化,他们应该非常畏光,可他手边并没有火把。 他们看上去并没有组织性。 弗林特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萨利维亚的食尸鬼跟普通的那些没什么不同,并没有人操纵他们。 在这个储水室徘徊的食尸鬼只有十二三个,弗林特的武器能很容易地解决他们,但当猎人把手落在黑鞘、准备拔刀时,之前出现又很快消失的口哨声又从某个方向传来。 弗林特顿生警觉,朝着有石墩掩体的方向就势一滚——原本失去目标的食尸鬼们再度发疯般扑上来,准确无误地抓向刚刚猎人站立的地方。 在下一段口哨声出现时弗林特不得不再次移动位置,对付毫无畏惧之心的食尸鬼跟猎杀吸血鬼的技巧毫不相同,他们不会因同伴死去而受到震慑,只会前进、撕碎和噬咬。弗林特耳边扬起怪物闪过带起的风,他用刀鞘把其中一个捅在墙上,拔出圣咏噼向另一个的脖颈,口哨声确实在操纵食尸鬼,他们反常地没有一拥而上,而是分工明确地几人充当先锋,几人在一旁伺机而动,牢牢锁定猎人的位置把他围在了中间。 弗林特被逼到角落,他噼斩前方的黑暗,着实用精湛的身手砍杀了足有二倍数量的食尸鬼,但更多怪物顺着管道爬出来,像一坨坨永不止息的黑泥,驱动肢体毫无死角地朝弗林特所在的方向前进。 这里很快会被食尸鬼淹没,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断断续续的口哨声连成一首密督因人耳熟能详的民谣,偶尔几个跑调音出现后,吹口哨的人还会停下来更正曲调,但这根本不影响他控制食尸鬼。 是声音吗。声音能操纵这些怪物。 口哨声的来源在不停爬出食尸鬼的管道深处,弗林特并不认为自己能毫髮无伤地到达那里,但他自己必须代替他的家族弄清楚这个匪夷所思的状况究竟为何产生,最算抓不到始作俑者,也至少活捉一只食尸鬼带到地面上。 弗林特身体前倾,一刀扫开再次集结一波攻势的食尸鬼,紧接着一跃而起踩上后排怪物的肩膀,踏出骨头碎裂的动静。他借力跃到储水室中央,一手钩住棚顶原本挂绳子的铁钩,准备把自己盪到另一边的管道入口去。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原本源源不断的食尸鬼纷纷退开,一个比其他同伴高大二倍的食尸鬼突然现身,一看便知生前就是个大块头。他此前一直藏在怪物堆里,被食尸鬼们故意挡住,让弗林特根本没有发现潜在的威胁。 已经盪到半空中的猎人迎面就是巨大食尸鬼的利爪,弗林特强行扭转自己的腰部用长刀砍下对方的手臂,但在他化为灰烬的过程中,他也跟一个孩童大小的食尸鬼打了照面。 这只小东西恐怕一直趴在巨大怪物的背上,就等这一刻。 【你会死在这里,小猎鹰。】 圣咏的声音让弗林特恍惚了一瞬。 然后他听到口哨声终于中止,以及感觉到自己被利爪刺穿腹部的痛感。 弗林特失去平衡的身体摔进食尸鬼堆中。 第二十四章 凯恩是个退伍兵,三十多岁,碌碌无为没太多特长,这辈子唯一的走运用在了救下卡莉娜身上,在人贩子因为吸血鬼女孩不听话要把她拖到太阳底下之前用自己全部的积蓄买下了她。 在密督因有些地方私底下买卖吸血鬼只要不被抓到就万事大吉,但僱佣凯恩的领主不会允许自己手底下的人养「怪物」,凯恩丢了工作,只能带着他的女孩在城市间流浪。 他喜欢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即使她是吸血鬼,即使所有人都告诉他吸血鬼是有着恶魔心智的怪物,他也依然坚信卡莉娜眼中的光从无虚假,并且发誓要让她永远快乐。 但永远这个字眼本身就带着残酷的因子。 偶然间他听说萨利维亚这个地方,那里的吸血鬼有合法身份,不必惧怕教会和猎人的追杀,但要留在这里就要註册成立猎人,受狩猎院僱佣猎杀吸血鬼。 第47页 萨利维亚的血液很昂贵,但报酬很丰厚,凯恩接了几个单子想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但命运的捉弄令他跟一些同僚们接到清理下城区「吸血鬼」的任务,走上这趟不归路。 「我找到他了,何塞大人,我找到他了。」 吸血鬼女孩扑向何塞,本来停歇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这简直就是个奇蹟。 何塞还没问出具体情况,米迦尔就已经蹭到凯恩身边,在得到允许后掀开他身上盖着的斗篷。 伤口腐烂的味道和死亡之气散发出来,凯恩讪讪道:「这里的食尸鬼可凶了,我跑得快,苟延残喘躲进这里。」 「你们进来多久遇到的食尸鬼?」 「大半天吧,咳咳,简直就是过境的蝗虫。」可能是米迦尔在检查他伤势的时候没掌握好力道,凯恩嘶了一声,怀里一个已经空了的小玻璃瓶掉了出来。 年轻的学者转过身,对着何塞缓缓摇了摇头。 何塞明白对方的意思,拍拍卡莉娜的后背,他知道这个女孩一定也明白自己的主人虽然活着,但身上的伤已经难以走出这里了。 他闻到斗篷上残留的香味,刚才用来堵着缝隙的布料上也有这味道,这股香气在努力掩盖凯恩身上的血气。 「是香雪兰。」卡莉娜说,「是我最喜欢的花。我闻到这个气味……」 「本来是生日礼物的,但被我用了。」凯恩在一边闷闷道。 「你很聪明,食尸鬼的鼻子对人味儿特别敏感,可如果被香水味遮住了,他们一时半刻发现不了。」 「但也只在食尸鬼没发现的时候管用,否则所有人都可以泡完香味进来,然后被食尸鬼当成靶子。」凯恩已经很虚弱,说话的声音像随时都能睡着。何塞在盘算带着他从这里出去找人救治的可能性,却被凯恩问道:「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听卡莉娜说你们本来有好几个人。」 「有一个博……那个家族的猎人,一个人往里面走了,因为我们遇到了奇怪的声音。」 「口哨声?」 何塞惊讶,「你们也听到了吗。」 凯恩慢慢点了点头,「说来也怪,咳、我们听到怪声不久,食尸鬼就出现了。」 真的有人在操纵食尸鬼吗。 何塞觉得背后发凉,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些食尸鬼们会不会造成更大的危机? 「……等把人送出去以后我可能还是要往里面走,找那个猎人。我身上有忏罪之环,如果离开他太远这玩意就会启动。」何塞点点自己的胸口,说出打算,毕竟这关乎自己的小命。 凯恩却因为何塞的话陷入沉默。 「抱歉,您不介意吧。」金褐色头髮的男人把手伸出来,这个动作耗费他很多力气,所以卡莉娜也来帮他抬着手。 何塞摇摇头,于是凯恩把手覆盖在他的胸口,又用手指按了按腋下。 「如果您愿意相信我——我敢保证,没有东西安装在您的心脏上,我曾在狩猎院见过佩戴忏罪之环的吸血鬼,咳咳咳、那东西确实精巧,但还没到在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来的程度。」 他的话引起何塞的讶然和沉默。 弗林特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备受钳制,但事实上却什么都没做。 何塞没有被夺去自由,而如今——猎人们都不在这里,又一次逃走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只要能找到出口,他就自由了。 原本他想把米迦尔送出去以后就回来找弗林特,但这里有这么多食尸鬼,说不定那些博纳塞拉已经…… 「我还是需要去找他,唔……毕竟是我让他来的,跟他做了一笔交易。」何塞盯着脚下的石块,低声道:「卡莉娜确实找到了想找的人,所以我也该兑现我的诺言,他——」 ——人还挺不错的。 何塞把这句话吞进喉咙,又想起弗林特的手在挡下短鞭时碰到他脸颊的触感。 对于吸血鬼来说人类的温度确实灼人,仿佛能融化冰雪。 何塞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卡莉娜跟她的主人身上,凯恩敏锐地感觉到何塞的视线,他摆摆手道:「不用管我们啦……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卡莉娜刚刚说自己遇见了天使,我还以为在说笑,但如果是您的话,我也相信天使确实存在了。」 「你的伤……」 「百分之百没救。您看——我已经放弃劝说卡莉娜去找新主人跟随您离开,那您也别再劝说我们了,我有自己的打算。」鬍子拉碴的男人咧嘴笑了笑,因为牵动身上的伤口又变得龇牙咧嘴,「走吧、走吧,我要和我的小仙女说点悄悄话啦。」 何塞在把米迦尔从墙缝里拉出来之前,学者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些不知名的粉末。 「我会沿途留下记号,如果你们改主意的话可以追上来……」他的语气也很惋惜与难过。 凯恩谢过了他。 何塞注意到卡莉娜看向这边。 他也对女孩说:「如果你改主意的话……」 卡莉娜摇摇头,但显然有话要说。 她十指交插握紧,问道:「您能祝福我们吗。」 圣典上写道:天使会给予相爱的人以祝福。 何塞苦笑,「可我并不是天使。」 他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俯下/身,用指尖点上女孩的额头,低喃道:「祝福你,怀抱爱意之人,愿你远离一切痛苦与悲伤,终得偿所愿。」 第48页 然后何塞也对凯恩说出同样的话。他一点也不清楚天使教会会有怎样的仪式,只能做做样子,但他不介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毕竟在这种时候人们需要的只是心灵的慰藉,而不是外在的神圣感。 他们只是想要在最后的时间里在一起罢了。 待何塞和米迦尔的脚步声难以听得真切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濒死的男人缓缓道: 「转化我吧,卡莉娜。」 凯恩拥抱自己的女孩,笑着说:「这样我就能在生命的最后体验一把与你变成同一种生物的感觉。曾经我是人类,现在半死不活的,如果能用吸血鬼的双眼跟你看到同样的世界,理解跟你同样的痛苦,这辈子就没白活了。」 他们都知道,即使变成吸血鬼能够让凯恩暂时「活下去」,但这里没有血,他最终还是会变成食尸鬼。 卡莉娜一边哭一边笑,「没事的,成为那样的东西,不都是我们的终点吗。如果您也在的话,我就不害怕啦。」 凯恩不愿丢下他的女孩作为人类而死,因为他知道即使自己死去卡莉娜也不会离开。他要成为跟她一样的吸血鬼,但如果他不再是人类,那么两个无名客即使能从永无天日的下水道出去来到外面,铺天盖地的恶意和残酷也难以令他们生存。 经营起一个身份需要太多机会和运气,他们没有时间这么做,没有血也不去掠夺,失去神智化为食尸鬼只是或早或晚以及在何处的区别。 「如果变成食尸鬼,你也是漂亮极了的那种。」凯恩努力调动气氛,把口袋里买香水时赠送的小香包放在卡莉娜手里,香包里香雪兰仅剩的一点点香味散发出来,却仿佛神奇地驱散了所有死亡跟腐朽之气。「你会成为我的父辈,我就是你的跟班,两个食尸鬼颤颤巍巍在下水道里游荡,哈。」 吸血鬼女孩也笑出声,把脸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凯恩深深唿吸了几下。 ——「来吧,我的女孩。」 何塞在通道里尽量放轻脚步,即使悲伤他们也必须向前看,毕竟能不能出去现在还是未知数。 他不知道食尸鬼突然离开的奇蹟会不会再度发生,但坐以待毙是不可取的,他们只能在这个搞不清方向的迷宫似的地方继续前进。 米迦尔也学着他的样子轻手轻脚,但不忘举手发言,「你有眉目吗,关于这个地方。」 「我没有,你有吗。」 「有一点。」米迦尔适时拿出自己的笔记。 何塞洗耳恭听。 「我学过类似的建筑构图。此处是个后神代时期的防御工事,作用暂且不明,唔、但这个建筑形式应该是为了保护中心部的什么东西,要么是大型魔法晶脉的关键节点,要么是重要的研究设施。「 「……」米迦尔第一句话就超出了何塞的知识储备。 在弄清楚对方口中的「后·神代」就是大衰落时期之后,何塞憋出两个字:「所以……?」 「先不论这里到底有什么,就我们现在用得上的信息——」米迦尔翻开自己的笔记,向他展示自己从进来以后根据路线绘制的地图,以及通过规律推测出的其他走向。唯一瑕疵的地方就是之前慌不择路,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走回原路了。 「了不起。」但何塞还是眼前一亮。 「但有个问题,旧建筑可以用经验来推断,在它之上改造的下水道部分却摸不清规律。」米迦尔在委婉表达萨利维亚的设计师水平很低。 「也就是说我们往深处走反倒容易推测路线,找出口却很难?」 学者点点头,表示就是这个意思。 如此一来,他们唯一的希望可能就是跟某个唯一背下地图的猎人会合了。 「那些猎人进入的地方像是往中心部去了,我们差不多可以从另一个方向过去,嗯……应该可以,只要我的计算没错。」 米迦尔抬头,看何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眨眨眼:「你会用得上我的,这里面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这里有神代遗蹟,说明神代时密督因有文明存在!」 「废话,当然有。」 「可你知道卡辛诺拉外界是怎么看待密督因这个地方的吗。学都一直以为这里是个荒蛮之地,全都是原始森林,根本没想到这里有人。」米迦尔发出重重的鼻音,「要不这样——我们先往里面走,如果走运找到出口我就出去,绝不会拖你后腿。」 「行吧。反正如果出不去我就拿你填肚子。」 「啊??」 何塞摆摆手答应了这个提议,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也毫无凭自己的本事探索下水道,不、现在该称作是遗蹟的自信。 但他不禁思索。 ——弗林特真的需要我担心吗?那是个博纳塞拉猎人,手上还有能把吸血鬼化为灰烬的武器。 可不知怎么,他总是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简单,猎人很可能会因为以往的判断反倒陷入危险中。 第二十五章 ——「弗林特,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圣地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尼奥,我在里面看到一把刀。」 弗林特在伤势中陷入虚假的幻境里,他知道自己依然活着,正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热,却没想到自己在似梦半醒的幻觉中看到的是这一段过往。 第49页 博纳塞拉家族的圣地歌洛仙处于被巨大石门隔绝的山谷中,虽然被称为圣地,但在当时尚且年幼的弗林特眼里这就是个充满花香、有着许多残破石质建筑的探险乐园。 彼时的孩童心中充满对于家族的信任和眷恋,他的母亲是家族最强的猎人,他们的事业伟大而崇高——猎杀威胁人类的吸血鬼,守护密督因不被恶魔侵害。 弗林特流有贝利亚·博纳塞拉的血,还拥有与生俱来的神赐面容,家族长辈称这副容貌是天使给予家族的恩赐,而贝利亚与魔女之子的结合虽然不成体统,但也给博纳塞拉带来新的可能性。 这也许是一种进化…… 猎人在不知过去多久的昏迷后转醒,在醒来瞬间快速确认自己的伤势。 那个体型过小的食尸鬼刺穿他的腹部虽然没有当场造成致命伤,但唿吸间巨大的疼痛感仍旧提醒他必须尽快清创和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目前的现状显然不允许他这样做,弗林特正在被食尸鬼拖动往下水道更深处移动。他半睁的眼睛能看到自己身后跟着不少食尸鬼,给予他一击的娇小食尸鬼则抱着收回刀鞘的圣咏摇摇晃晃地走在他一旁,空洞无神的眼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这应该曾经是一个不大的孩子。 在这诡异的宁静中,食尸鬼们的步伐可以用整齐划一来形容,而弗林特在昏迷期间没有被这些狂暴怪物弄死的原因,他想这该用依然时断时续的口哨音来解释。 操纵食尸鬼的人不希望现在杀死他,而正要让他们带猎人来到自己的所在之处——弗林特如此判断。而且圣咏没有被遗留在原地,被一併带了过来,对方知晓这把刀真正力量的可能性极高,弗林特即将面对的也许就是家族千百年来致力于消灭的吸血鬼,那些高位血族,或者说、始祖。 人类不会拥有操控食尸鬼的力量,若说唯一的可能就只有那群强大的血族才能办到,弗林特重新闭上眼睛,趁食尸鬼把自己拎下梯子时换了一个姿势,以便于压制自己的伤势。他的伤口不如自己想得那么乐观,在食尸鬼毫无怜悯地抛来抛去的过程中,原本已经只有丁点血流出的伤口又崩开了,血粘住贴身的衣服,弗林特的意识因失血又变得模煳不清。 血腥气飘荡在食尸鬼群中,他们因本能开始躁动,渐渐不安分于服从指引他们的声音,但这时他们已经带着弗林特来到更深的坑洞,一片浓烈香气形成的雾气盖住血腥味,也让猎人的头脑愈来愈混沌。猎人强行凝聚的意志力在涣散,最终他缓缓垂下头,躺在食尸鬼之中,再一次陷入昏迷。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几秒,他微阖的双目看见一个人影向他走来。 幻觉中的回忆再度接续—— 弗林特作为一个混血者在家族生活,即使母亲一直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给予关爱,即使旁人的目光或是艷羡或是厌恶,但他信仰虔诚,一心向那些无面的天使献上祈祷,坚信自己被爱着——从充满祝福地诞生、到被寄予厚望地成长。 可是事情没有像所有人期望的方向发展,弗林特渐渐长大,被证明他不能使用魔法。 家族需要的是「武器」,堪比吸血鬼的身体素质、超绝的魔法抗性他们已经拥有,如果能够加上可以使用魔法,这些猎人就能在对抗吸血鬼的战争中占有绝对的先机。 但一切证明他们失败了,受难体质的诅咒犹在,家族也没有获得魔法能力。 他的母亲像早知如此一样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出走寻找根绝家族诅咒的方法以及猎杀吸血鬼,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弗林特的处境变得非常微妙,就连家族长老们都没能统一自己的意见,以至于当天使教会得知这里有一个神赐面容的孩童时火急火燎地派遣主教团前来游说,希望家族能够将弗林特「慷慨」转赠,以示猎人与教会延绵千年的合作友谊。 弗林特·博纳塞拉惊人的容貌在他幼时便得以彰显,太过出众的容貌招致更多的记恨和非议,在他失去价值后铺天盖地袭来,由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一力承担。 成为一个圣子的未来弗林特从未想过,也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 「那不是你的命运。」 当长老们都在犹豫不定,贝利亚回到家族赶走了主教们,那是弗林特最后一次跟自己的母亲面对面。 在那之后,弗林特在尼奥的建议下戴上了面具。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是弗林特的监护人,他的亲情不参杂任何虚假,就是有时过度地将他绑缚在家族中也让弗林特感到沉重。 家族每一处都充满令人窒息的空气,唯一的慰藉就是弗林特在偶然之间找到的圣地入口,他能从一个元素生物制造的洞口里进入山谷,在没被发现时享受短暂的静谧。 那时的弗林特几乎已经被家族遗忘了,因此那段时光在他心底留存不少,还算说得过去。 但弗林特一直都想要证明自己即使只有一半血统,他也有自己的用处。 所以在圣地看到那把刀的时候,只有十岁的弗林特几乎是立刻就去找到尼奥,不顾自己擅闯圣地而可能降临的处罚,告诉那些因为被惊扰而纷纷不满的长老们——他能听到圣咏的声音。 彼时的孩童心中充满对于家族的信任和眷恋。 殊不知这是再度踏上荆棘。 他被圣咏所束缚,扮演一个冷酷的杀戮者,家族的期望化为狰狞的模样,他没有得到任何馈赠,没有任何改变。 第50页 只有受难体质的诅咒,只有武器冰冷的低语,只有族人的漠视和忌惮,只有彻头彻尾的孤独。 他想要的归宿之地不在这里,不在此处。 弗林特越过年幼的自己看向雾气最浓重的地方,他醒了。在幻觉和梦境中食尸鬼的踪迹被隐没,他也感觉不到自己伤口的疼痛,但这股香气带来勐烈的致幻作用货真价实,也不代表危险就此消失。 博纳塞拉猎人的意志力远非常人所能及,他因为受伤和薰香的作用变得意志薄弱,若还不小心应对,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是你做的吗。」烟雾深处的人影和弗林特在昏迷前看到的身形极为相似,「你是哪条血脉的高位血族?恶魔之口吗。」 用声音来控制食尸鬼,弗林特想不到其他选项,古老的血族有着猎人没能探查的神秘力量,那股力量跟魔法相似,只有年长者拥有。 烟雾中传来一声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据说恶魔之口那帮兄弟唱歌都很好听,如果我是他们的一员,塞拉米亚斯殿下准会因为五音不全把我驱逐出名册。」他的声音应该是个男性,但不知怎么,弗林特越是仔细去记住这个语气和音调就越是听不清本音。 他称不老的淑女为「殿下」,这个人不是始祖,是个高位血族。 现存的三位血族始祖,人们唯有对恶魔之口的始祖塞拉米亚斯有些了解,其他两个都隐藏自己几乎从未出现在人前,但兰德尔之书中记载了他们的名字。博纳塞拉猎人知晓他们的血系,「恶魔之眼」以及「恶魔之心」。 那么如今显露踪迹的这一支究竟是哪条血脉? 「……梅耶克的悲剧是你们干的。」弗林特用了陈述的语气。 男人却道:「嘿,这可不好,应该轮到我发问了。」 轻微的响动过后,他蹲下/身,手搭上弗林特的颈项。 「告诉我,歌洛仙的入口在哪里?」 吸血鬼为什么会对博纳塞拉的圣地感兴趣。 弗林特没有回答,男人也不着急,继续道:「你们的圣地里可不止一堆破石头和一具恶魔尸体,仔细回忆,弗林特,那里还有什么。」 他很熟稔似地叫着弗林特的名字,慢慢收紧自己的手指。 随着颈项被捏紧,猎人唿吸受制,思绪无以为继。 圣地里还有什么……? 那是个很大的地方,有溪流碧波,有绿草如茵,有残垣断壁——散落的石块和残破的地基向人们昭示这里曾有一座不输于灰堡的巨大建筑,只是在时间的作用下消失于世。 圣地是禁地,但为何是禁地却被讳莫如深。弗林特在那里见过被锁链重重封印的圣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被称作异常的东西。 可是真的没有吗?还是他忘记了。 「天使会让我找到归宿之地,如果母亲的家族始终无法接受我的存在,我就去寻找父亲,天使定会指引我……」 弗林特在十五岁外出游歷之前很少能去家族的礼拜堂,那里有太多族人,每当他出现就会成为焦点,他已经受够那种探究的注视。 好在圣地也有天使像。 即使在回忆中残破不堪,那座雕像也确实陪伴幼年以及少年时期的弗林特很久很久。 密督因的天使像都是无面的天使,因为这些神造之物没有特定的面容,也从不幻化出脸孔示人。 但圣地中的天使像却不同。 断瓦残垣中伫立着一座雕像,并非跟其他立像一样总是低垂视线怜悯众生的姿态,而是有着一张微笑着安然注视前方的静谧脸孔。 有人曾说,人类信仰的虔诚源自于难以改变的现实,无论想要求得今生的幸福还是来世的安宁都是如此。博纳塞拉家族强大到不似人类,他们信仰天使一部分是为了继续得到庇佑,固守自己的力量,而另一部分、弗林特想,应该是当自己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期望天使前来拯救。 一道火幕从天而降。 扣着弗林特脖颈的男人被逼退,幻觉消失,弗林特在窒息过后闷声咳嗽,感觉到有人拎起自己的衣领焦急地摇晃。 「醒醒!弗林特·博纳塞拉!还活着吗?!再不醒扇你耳光了!」 透过面具,徐徐转醒的弗林特透过面具与何塞蓝灰色的眼眸对视。 ——圣地的天使像有一张年轻秀气的面容。 而关于那张脸孔的记忆终于从心底深处浮现,正与何塞的脸庞渐渐重合。 第二十六章 何塞自然看不到弗林特面具后错愕的脸,他注意到猎人紧绷的脖筋,知道他已经醒了,马上转过身面对刚才被他用火墙赶走的、可能是这里奇怪现状始作俑者的男人。 这个坑洞里到处都是燃过或者正在燃烧的香灰,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疯子在这儿举行什么邪恶的邪教仪式,不少食尸鬼围在外围,如今头颅低垂像一个个断线的木偶,不清楚是因为这股薰香还是这个男人。 「哎呀,您赶到的时机还真是凑巧。」 魔法形成的火墙已经消失,但烟尘还是浓烈,何塞看到的只是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但这个声音—— 「你是在教会跟弗林特搭讪的那个人。」何塞紧蹙眉头,吸血鬼不用唿吸,他没被致幻的烟雾影响,因此在听到对方开口时一下子就认出他的嗓音。 用不着细想,排除萨利维亚的领主失心疯地僱佣吸血鬼当帮佣的可能性,他狩猎院的身份肯定是假的,这人就是个吸血鬼。 第51页 「怎么能说搭讪呢,明明是亲切友好的交流。您知道他有神赐的容颜吗?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男人无奈摊手。既然被戳破身份他也不想神叨叨地藏着,走近几步挥散身边的雾气,笑意吟吟地看着何塞。「我叫提亚斯。」 「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何塞能闻到弗林特身上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受伤了。 提亚斯像被何塞的话刺激,露出非常受伤的表情。他身量很高,甚至比弗林特都要高一点,面对比自己矮不少的何塞低声道:「您太伤人了。」 见何塞一直不住地去查看弗林特的状况,提亚斯又向前跨了一步,立刻收到银灰头髮的吸血鬼警觉的视线,顿感有趣。「博纳塞拉猎人的身体素质跟吸血鬼相差无几,虽然自愈能力比不上。能把他放倒也算废了我不少心思,吸入大量『摇篮香』,他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您可不可以暂时理会一下我?」 何塞不知道香料的名堂,但听上去会让人动弹不得。带着弗林特赶紧逃跑算是他的上上策,可提亚斯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外围又有那么多能够受到控制的食尸鬼,现在出手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糟糕后果。 何塞思绪有些乱,他正思索着该怎么对付面前这个高大的黑髮男人,却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抓住他的手腕,因为热度令他一个激灵。 失却力气的弗林特正在用自己最大的力道扣着何塞的手,吸血鬼没搞懂他的用意,只觉得猎人的手热度惊人,一探便知他已经因为伤口感染正在高烧,于是何塞回应似地捏捏他的手掌。 「我想带这个猎人离开。无论你要干什么,我们也没本事阻挠你。」 「您可太小看自己了。」 「……」 在如此紧迫的氛围下何塞认为自己应该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他头一次觉得跟人沟通这么心累。 而提亚斯似乎是要印证自己说的话,他示意何塞看向自己右侧,那里的几个食尸鬼结束自己的安静做派,嘴里发出兽类的嘶吼,向何塞跟弗林特所在的方向扑来。 「!!」何塞下意识护住自己身后的弗林特,在他们的长指甲刺中自己前用冰霜冻住这些怪物。 提亚斯发出一阵轻笑,像是一点也不惊讶何塞会使用魔法。他扬起下巴,随后他后方和左手边的食尸鬼也同时动了起来。 「您在想为什么这回没有口哨声,他们还是会听我指挥是吗。」他特意又咻咻吹了两声,视线投向紧张应对食尸鬼的何塞,「操纵他们的根本不是声音,我只是喜欢这首民谣——对了,您知道这曲子唱的是什么吗。」 事到如今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何塞在下一撮食尸鬼冲锋陷阵以前回身抓起弗林特手边的圣咏——这把刀就被这样扔在地上,何塞想要拔出它。 但黑鞘的长刃纹丝不动,刀鞘上锁扣紧闭,无声拒绝着他。 看出何塞意图的提亚斯无奈摇首,「博纳塞拉用禁忌的骨血锻造这把刀,圣咏只有特定的人才能使用,别费力气了。」 何塞只好丢下沉重的长刀,却被已经直逼面前的食尸鬼一爪子刺伤手臂。 疼痛真实,伤口马上就癒合了,然而四面八方的食尸鬼显然对弗林特这个大活人更感兴趣,枯瘦的肢体钩住猎人的身躯—— 「走开!」 何塞大吼,但他来不及用魔法击毙作势啃咬弗林特的食尸鬼。 他们几秒钟就能把猎人撕碎。 「弗林特!!」 「——」 何塞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抱住弗林特,眼睁睁地看着食尸鬼的爪子堪堪擦过猎人的锁骨,他瞪大眼睛,神奇的一幕却出现了——被活人的气息吸引而来的怪物们瞬间如同四散的苍蝇,向反方向避退——就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驱赶他们。 就连原本安然站立在原处的提亚斯都啧了一声,向后退开几步。 何塞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当然他知道这一切跟自己刚刚的姿势没有任何关系。他想起自己被困在墙中缝隙时的遭遇。 那不是运气,他在那时的确成功驱赶了食尸鬼。 「对,就是这样。您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提亚斯为何塞鼓起掌来,「能够操纵食尸鬼的并非声音和眼神,而是血脉压制——高位血族对下位吸血鬼和他们的变体都有十足的压迫性,这是血与血之间的唿应。大量尚有神智的吸血鬼不好控制,但对失去第三要素『精神力』的食尸鬼却容易得很。如果比我再强一点,一下控制成千上万不成问题。」 何塞眉头紧锁,「比你更强的吸血鬼?」 「嗯哼,比如血族始祖。」 「……」 所以其实并没有特定的方法操纵他们,只要是高位血族就能从更加接近始祖血源的差距上得以压制和控制食尸鬼,听起来更难办。 何塞来不及想像这世上有多少高位血族以及他们如果都掺上一脚会怎样,他现阶段只能尽量带弗林特离开危险圈,用提亚斯口中玄乎的「血脉压制」让食尸鬼离他们远点儿。 提亚斯在何塞触类旁通让食尸鬼反过来攻击自己前一跃跳到坑洞上方,向下招了招手,「我知道您也许很想指责我们的所作所为,但萨利维亚下城区的食尸鬼聚集是人类胡乱豢养吸血鬼造成的,就连梅耶克——也是因为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客狂躁地袭击整个村庄,把村子里所有人类都转化成吸血鬼,我们才废物利用。」 第52页 「……说得像你们有多崇高一样。」 「那您认为密督因的何种生命更加崇高呢。猎人?教士?贵族或者平民?」提亚斯耷下嘴角,「密督因的每一个生命都为了自己的私慾隐藏真相,遮蔽双眼,啜饮天使的鲜血直至今日。所有人都忘了当灾难降临、就连神祇都被黑暗吞噬的文明衰退时,恶魔从地狱中爬出,人间备受蹂躏——是谁站出来守护密督因?」 何塞严厉道:「不是天使吗。」 提亚斯微笑了一下,「是啊,是天使,您说得对。」 何塞没心思听提亚斯废话连篇,用一支冰霜长枪回敬他。 黑髮吸血鬼向侧面一挪步,看了一眼弗林特,遗憾于自己来此的目的没有达成,然后微微躬身,「我们也许会再见的,代我向塞拉米亚斯殿下问好。」 他看起来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虽然他有能力这样做,却把一切表现得像一场消磨时间的游戏。 坑洞上方已经看不见提亚斯的身影,零星的食尸鬼也在何塞的压制下重新变得温顺。 何塞让弗林特枕着自己的腿躺下,从对方松弛的手臂肌肉来看,猎人又一次昏睡过去,但即使这样他的手还是虚虚地搭在何塞的手腕上。猎人面具上的翠色宝石蒙上灰尘,何塞盯着看了半天,伸手碰了碰这张金属面具。 ——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呢。 但弗林特好像很厌恶被人看到自己的脸。 何塞最终还是收回手,用冰霜熄灭周围燃烧的薰香,掀开猎人的上衣去查看他的伤势。 不等等,他好像还忘了个人。 蓝灰色眼睛的吸血鬼抬眼,正看到裹着两层斗篷的米迦尔正小心翼翼踩着坑洞边缘慢慢往下爬。 「那个大坏蛋走了,他好像没发现我。」学者来到他们身边,一脸对自己的隐藏技术非常自豪的模样。 ——可能是你太不起眼了,他不屑于发现。 何塞心绪不在此处,也就没把恶意中伤的话说出来,小心翼翼揭开弗林特的里衣发现血腥味的来源。 米迦尔探头看了看,判断道:「内脏破裂?这可是个要命的伤,伤口已经感染了。」 「他在发烧。」何塞去摸弗林特的口袋,从外衣到腰后的袋子,把所有东西都取出来摊在地上,一些不知用途的工具,几个装着不明液体的小瓶,还有几片药锭。 他在里面发现自己的水晶吊坠,不动声色地把它揣进兜里,努努嘴物归原主。 「这里面有能用的东西吗。」何塞把米迦尔当成全知全能,一股脑把东西塞给他。 米迦尔摇摇头,爱莫能助,表示自己真的无法从外观和气味上分辨它们。 「我们需要一个无菌的地方,还有药品,他的伤口需要清洗。」 「如果我们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找到出口的话,这些条件大概都能达成。」何塞拍拍弗林特的面具想叫醒他,又试了试他身上的体温,只觉得自己要被烫化了。「为什么没有能够治癒伤势的魔法。」 「没办法,法则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不存在真正的治癒术和復活术。」 何塞烦躁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弗林特也许是薰香吸入过多才昏迷,或者伤口感染高烧造成的,他束手无策,只能期望博纳塞拉猎人超乎寻常的身体素质这回也能显灵帮他度过难关。 「在这里等也没用,先往原路走吧,只要弗林特能醒过来几分钟把出去的路告诉我们就有救。」何塞把猎人架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盘算该怎么带着个人跳上几米高的坑洞而不会牵扯他的伤口。 ——还是飞上去吧。 何塞刚一这么想,却在后退时脚下一沉。 「?!」何塞看向自己脚下,布满香灰的地面上半露出泛着铜色冷光的金属圆盘。 哐——!!轰轰轰—— 地震般的震盪让何塞跟米迦尔站立困难,差点跌倒。 而整个坑洞地面都紧跟着徐徐下沉。 第二十七章 在地面——或者应该说一直被他们当作地面的巨型升降机圆盘开始下降时,何塞本想努把力带着弗林特和米迦尔一起飞上距离越来越远的坑洞边缘。 但他在招唿米迦尔靠近他时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下降变得越来越快,到中段时甚至令他失重到差点双脚离地,但万幸的是他们即将被圆盘拍成一滩前,这个古老失修的装置速度放缓,直至停止。 轰——! 下降差不多持续了几十秒,落到最深处的升降圆盘激起陈腐的空气和烟尘,无人问津的区域在漫长时间过后有了新的访客。 伴随米迦尔的呛咳声,何塞重新踩上机关,期待这玩意能再次启动带他们上去。然而,圆盘纹丝不动,仿佛刚刚的降落是它最后的谢幕。 他仰起脸往上看,头顶漆黑一片,即使吸血鬼的夜视能力也无法看到柱形通道附近有什么其他出口。 米迦尔脚步虚浮蹭到何塞身边,随着他们下来的还有不少食尸鬼,学者这下能细细观察他「朝思暮想」的吸血鬼变种了,就是不太是时候。 原本被血脉压制的食尸鬼好像是被摔傻了,他们在爬起来后没有留在原地,而是蠢蠢欲动地爬向升降机出口,仿佛那边有更吸引他们的东西。 「他们走了。」米迦尔提醒何塞这个发现,后者却没搭茬。吸血鬼来到石壁旁敲敲长着斑驳青苔的石头,试图踩着稜角爬上去。 第53页 「等等,你会魔法为什么不飞上去?」 「我试了,这里用不了魔法。」何塞语气沉闷。 米迦尔大惊,「……禁魔空间?」 何塞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魔法说到底就是将周围的魔力聚集收归己用而使出的「奇蹟」,但如果一定范围内没有魔力供人驱使,魔法自然也用不出来。 「一开始我猜测密督因没有魔法的原因就是这里的魔力总量比外界要小,但如果这地方连原本能够用魔法的人都用不出魔法……」米迦尔也来到石壁跟前,依稀辨认出石头上雕刻着深浅不一的符文,「雕刻符文人为驱赶魔力,是禁魔空间无疑。」 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东西,可想而知为了完成这个「伟大工程」前人究竟作出了多大努力。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萨利维亚的住民知道自己城市地下有这样一个设施吗?吸血鬼知道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可哪一个都比不上现状紧迫。何塞试了试湿滑的石壁,他有把握自己爬上去,但带着米迦尔和弗林特却不一定。 正当此时,空旷的圆形通道上方传来哒哒哒的敲击声。 何塞一下就想起这是猎人之间在传递讯号,他不知道正确的回应方式,只能选择用最大的音量向上方喊:「尼奥先生!!」 回音借着通道向上扩大,何塞心想如果这里有蝙蝠之类的小动物群没准已经吓飞了。 他焦急等待,而敲击声随之停止,上面的人明显听到了何塞的喊话。 应该是尼奥先生。 何塞原以为对方能给他进一步的指示好把他们弄上去,没成想五分钟以后,细碎的动静从黑暗中冒出,锵锵几声好像利刃插入石缝的声响过后,金髮男人矫健落地,来到何塞他们所在的圆盘上。 米迦尔在一旁目瞪口呆,这里距离上面的高度少说几十米,这个人是怎么爬下来的? 尼奥里亚·博纳塞拉没有选择把他们带上去,而是自己下来了。 「尼奥先生,弗林特受伤了。」 其实用不着何塞说出口,尼奥在落地的时候就马上把目光锁定靠着石壁的弗林特,来到他身边检查他的伤势。 「食尸鬼的爪子上有毒,所以伤口才变成这样,否则他不会醒不过来。」尼奥片刻后迳自道,他没有问太多东西,把弗林特扛抱起来往升降机出口走去。 何塞讶异于他的熟门熟路,「尼奥先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金髮猎人对他点点头,「我知道。」 「这是个大衰落时期用来抵御恶魔的防御工事,里面有个医疗室。」 曾经,这个名为「卡辛诺拉」的世界魔力总量极其庞大,只要习得施放方式几乎人人都能使用魔法,人类也因此建立了辉煌至极的璀璨文明。 那时魔法几乎能完成一切,它的发展令世界上各个国家愈发重视魔法能量的获取,为了进步、为了利益,他们开始争夺最富有的魔晶矿脉,爆发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 如果只是人类层面的战争倒还能够收场,但战争引爆的巨量魔能造成的大面积魔法污染侵吞半个大陆,吵醒了原本沉睡在地底的邪神。 这头混沌化身的黑兽以破坏为生,它的狂怒能够吞噬整个世界,此时一直俯瞰世界的神祇出手,祂与黑兽决战后令污染地带沉降,沉降地带便是之后被称为「地狱」的所在,人间与地狱就此分割。 神祇将邪神沉入地狱,却也被它吞噬。 当神和黑兽全都消失无踪,人类无休止的斗争造成的苦果由此显现。魔法污染地带虽然已经化为人类无法踏入的地狱,但天崩地裂的环境变化却令整个世界魔力大幅减少,失去赖以生存的魔能以及连年战争造成的损耗,人类文明不堪重负地倒退,不復当年胜景。 与此同时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被魔法污染气体——魔气侵染的生物在多年后化为恶魔从地狱踏上人间。 恶魔纷纷穿过地狱之门,向着血腥和杀戮而去,由此引发战争、瘟疫、饥荒……它们相辅相成化为更加扭曲的混乱,直至今日世界各地的人们也都在寻找各种各样的办法抵御恶魔作祟带来的灾难。 但密督因却没有恶魔,它的歷史上不曾出现任何一起恶魔召唤和恶魔侵袭的事故,就连任何一只最低阶的恶魔都没有,人类在这里安然繁衍生息,和平得不似真实。 但尼奥刚才的话证明密督因也曾建立起防卫措施对抗过恶魔,在大衰落时代。 比起篆刻符文的精细,这座地下堡垒可谓其貌不扬,并不比天然形成的矿洞好上太多。挑空的空间一眼望不到顶,路不平整,每隔几步就有坍塌下来的落石横在路上,很难想像千百年来这里是怎么做到没有完全被塌方掩埋的。 何塞一路上用尽量简洁的话语向尼奥讲述发现弗林特之后发生的事,但他没有完全坦白提亚斯对自己说的那番不知所谓的话。 米迦尔的兴奋情绪写在脸上,他又把自己的笔记拿出来,恨不得一心扑在发现遗蹟这件事上,对何塞道:「你看到那个拱顶形式了吗,确实是后神代风格,对了这里没有禁魔符文,你——」 「嘘。」何塞一个眼神制止米迦尔,瞥向前方的尼奥,学者立刻懂了,话头一转把兴奋点巧妙转移。 禁魔空间只在刚才的升降机区域保持完好,这里的魔力浓度再次上升,但魔女之子的身份能隐瞒还是要隐瞒,何塞不想节外生枝。 第54页 何塞注视着趴在尼奥肩膀昏睡的弗林特,心中五味杂陈,无论是让谁陷入危险中他都会觉得过意不去,虽然对方是个猎人,但扪心自问,弗林特·博纳塞拉跟何塞所知的那些刽子手完全不同。 他的品德与他身负的力量相当。 ——应该会没事的。 何塞在心中默念,他捏捏自己的手指,腕上像是还留存有弗林特握紧自己的手时的热意。 「跟您一起的那个黑头髮的猎人呢?」 「我们一直没有碰见食尸鬼,事情太蹊跷,我让文森特先出去报信了,家族需要知道这件事。」 还好,起码不需要吵架或者打架了。何塞松了口气。 而尼奥为何如此笃定此地的用处,何塞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博纳塞拉家族歷史悠久,他们也曾参与过跟恶魔的战争对吗?」天使赐予博纳塞拉力量抵御恶魔,那他们一定在战争出了力。 「嗯。」金髮猎人并未隐瞒,「兰德尔·博纳塞拉,家族的初代族长是位勇勐的战士,他跟他的友人一同对抗恶魔,直至将其驱赶出密督因的土地。」 所以这个家族称得上是民族英雄的后裔。 何塞意会,「但好像密督因人都不怎么知道这段歷史?大家都挺害怕你们的,觉得你们……」 「是另一种怪物。」尼奥接下何塞想说的话,无所谓道:「让所有人知道博纳塞拉曾经是英雄很重要吗?都是歷史了,活在过去并不可取。」 所谓旧时代的医疗室如今也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石床,仿佛一碰就能碎成渣的铁架和棉絮,外加阴森森的氛围。不过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过去战争惨烈的残骸实属不易,最起码这里没有骸骨。 尼奥找了一张石床把斗篷垫在弗林特身下,「何塞,能帮我拿个药瓶过来吗?在靠墙坐左边的架子里,第一排。那边那个小傢伙——是叫米迦尔?右边柜子里有一套工具,是个有鹰隼徽记的银盒子。」 「这里有药品?」 何塞顺着尼奥的指示来到陈列柜前,发现柜子是已经快散架的柜子,但药瓶很新,起码能看到标籤。 「有。在下城区食尸鬼还没这么猖獗的时候,家族成员会定期来这里巡逻。放心,虽然这瓶药是三十年前我拿进来的,但清创的药水只要密封得当只会损失些浓度。」 何塞惊异于三十年前这个时间段,尼奥明明一副二十多岁的外表,但现在又不是问实际年龄的好时机。 等到工具都备齐,尼奥对两人道:「谢谢你们,尤其是何塞——我现在确信你跟其他吸血鬼不同,你是个好孩子。」 何塞苦笑,「不是所有吸血鬼都那么邪恶。」 「抱歉,我们对吸血鬼的『偏见』并不是源自于世代猎杀他们。如果你见过他们屠杀村庄、烧死人类、控制一部分人跟另一部分人搏杀只为取乐……太多了,那是只有真正的魔鬼才会干出来的事。」 尼奥不想倒两个人的胃口,不再多说,「去休息吧,但别走太远。等弗林特醒了我会让他向你道谢,这孩子就是有时候太腼腆。」 何塞笑笑,可能是尼奥的游刃有余带给他安心之感,原本因为弗林特受伤而躁动的情绪被安抚,他放心下来,准备出去走走,毕竟米迦尔已经跃跃欲试想要去深处看看了。 「走这么快小心撞见食尸鬼。」 「没事,不是还有你吗。」 越往里面走,斑驳的痕迹增多,但始终约等于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座人去楼空的防御设施,别说杂物,就连陈设都少得可怜。 等他们走了足够远,米迦尔靠到何塞身边问:「你到底是怎么控制住那些食尸鬼的?」 「我也搞不太清楚,不过——」何塞经过之前的事也差不多能明白它的原理,「吸血鬼被转化时身体里就流有父辈的血,然后子嗣再去发展下一代子嗣,他们彼此相连,一直向上追溯到最开始的血液。压制他们、或者说操纵他们的感觉像是在安抚他们体内躁动的因子,这些因子来自血中。」 提亚斯称这是高位血族才有的「特权」,又一个验证何塞血统的论据出现,他不得不正视起这个问题。 所以伊诺到底是谁? 何塞又仔仔细细回忆提亚斯说过的每一句话,「米迦尔,你听说过第三要素吗。」 「当然,肉/体、灵魂、意志,拥有三要素的生命才能被称作智慧生物,第三要素通常指的是最后一种、意志,也被称作精神和心灵。」学者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根据学都的研究,人类是典型的三要素生物,恶魔只有肉/体和灵魂,没有意志,所以它们有着无法褪去的兽/性。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何塞回想起那人说出的一系列云里雾里惹人火大的话,闷闷道:「刚才那个吸血鬼提到这个词。没事,我猜他有病。」 何塞话音刚落,米迦尔的脚步却停了。 「看看那个!」 何塞抬头,从窄小门洞走出来后豁然开朗的空间内,一扇几人高的巨门横在他们眼前,石门上同样雕刻着复杂到令人髮指的符文,何塞看得眼睛发晕。 「……我发现古人都喜欢建造又大又不实用的东西。」他评价道,但还是体贴地用火光给米迦尔照明。 学者喃喃:「这不是普通的石头,是一整块天晶石,天、就算在密督因之外我都没见过这么、嗯,浪费的用法。」 第55页 「它能干什么?」 「天晶石本身就蕴含魔力,在上面篆刻魔法符文,就约等于整扇门就是一个完整的魔法。我看看——」米迦尔看了半天,脸上泛起疑问之色,「这个魔法好像……」 「很厉害?」 他摇摇头,「算是正相反吧,这个魔法能够解除比它低阶的一切法术,包括精神类魔法和幻术……是为保护里面的东西不受魔法影响吗?」 而何塞在米迦尔说出这句话时,手已经抚上门扉。 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视野渐渐扭曲—— 第二十八章 【原谅我。】 何塞耳边迴荡某种特殊的音色,他想起这是冰棺被打开的声响。 【原谅我们……】 即使声音空灵又扭曲,何塞也认出这是伊诺的嗓音。 那句棺盖上被人用指甲的刻下的话语映入眼帘。 ——愿你安眠,被时光遗忘于裂隙间。 【何塞……就叫何塞吧,一个普通的名字,然后去过一个普通的人生。就算歷史已经遗忘我们,我也会一直记着——当神明不再眷顾这片大地、你以凡人之身成就的伟业。】 何塞眨动双眼,眼前不再是巨大门扉,而是伊诺疲惫的脸。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何塞,你是个人类,被我养大,我们一直住在山上。】 语言暗示,恶魔之口的血系能力,因为这扇门上的刻印被强制解除。 再度睁开眼眸的何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终于真正记起第一次见到伊诺时自己的模样。 ——跟现在没有任何差别。 原来伊诺的语言暗示一直令他以为自己是从能记事的孩童时期就跟他一起生活,殊不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童年。他以为的孩提时代、他以为的成长,就是在伊诺暗示下的一个臆想。 电光火石之间何塞的脑子里已经塞满得知这件事后的冲击感,但现实中他也仅仅是恍惚了一瞬,面不改色将手收回来,安静得连米迦尔都没发现异状。 即使内心惊涛骇浪,何塞还是随口说道:「这门好像推不开。」 「嗯……也许有别的机关?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搞出的门总不能是装饰品,我仔细找找。」学者对门后的秘密跃跃欲试,开始四下查探周围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 而何塞心不在焉地盯着虚空。 ——我……究竟是谁? 弗林特在冰冷的金属面具后睁开眼睛。 注意到他转醒的尼奥把刚刚清洗完缝合针和剪子放回盒中,沖他微笑,「猜猜我给你缝了几针,猜中有奖。」 「七针。」 「你对我可真有信心——答对了,要我给你一个大难不死的拥抱吗。」 「……我失去意识了多久?」 「两个小时。」 「……」弗林特已经支起身体,没让尼奥帮忙。他环顾四周,像在找些什么,但没有找到,于是低沉问道:「何塞呢?」 「跟你们捡到的那个小年轻探险去了。」金髮猎人指指自己身后的出口,「『何塞』……唉,这不禁让我想起当年让你改口叫我『尼奥』的过程是多么不容易。」 弗林特对尼奥的打趣充耳不闻,和衣就准备往外走。 尼奥带了下他的肩膀拦住他,「烧还没退,我们傲人的恢復能力不是让你这么挥霍的,内脏破裂不是小事,如果你是个普通人早就没机会睁开眼睛了。」 「但天使在庇佑我不是吗。」弗林特挪动身体,身体的痛感犹在,滞涩感却在衰退,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不要因为些小伤停下步伐。「食尸鬼的攻击方式因为有了组织性而变化多端,让我判断失误。这次完全是我大意才受了伤,以后不会了。」 尼奥嘆息,「我没有在指责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对自己这么严格。」 「那我可以出去走走了吗。」弗林特的转折也一点令人摸不着头脑。 「……唉,去吧去吧。」 何塞他们的确没走远,弗林特为了不牵动伤口走得缓慢,但还是在刚走出医疗室不久就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弗林特知道这是何处,但也仅限于地图上简单粗暴的一个名字【东区第二地下工事】。萨利维亚所在的伊斯特大区本身就位于密督因东部,但是否还有类似的第一、第三之类的防卫措施没人知道。博纳塞拉家族多年前发现此地的契机实属偶然,居住在上方城市的人更是不知道自己脚下还有这么个地下空间存在。 但吸血鬼一方似乎熟知这里,他们还混入狩猎院中,并且是高位血族,也对博纳塞拉家族圣地虎视眈眈…… 想起歌洛仙,弗林特的脚步不由自主放得更轻了。记忆更加明晰地浮现出来,有着何塞脸孔的天使像,他从小时候便久久凝望着它,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想起来呢。 圣地存在已久,最远可以追溯到初代族长兰德尔·博纳塞拉在世的时期,那座废墟中的天使像怎么看都不是近些年的造物,它会来自两千年前? 何塞真的如他外表和血液昭示的那样年轻吗。 何塞不经意回头,正好看到弗林特无声无息站在他身后,活像个鬼。 原本他就满脑袋装不下的心思,何塞勐地往后跳了一步,惊叫就在嗓子眼,却被弗林特接下来的举动硬生生压成哑火。 第56页 弗林特捧起了何塞的脸,左右转看。 弗林特的手指上带着习惯于训练和战斗的薄茧,双手热力犹在,何塞一个激灵,耳根跟着这股热度而泛红。 「??」 「???」 蹲在地上拿袖子擦地面符文的米迦尔抬眼,也一脸状况外的迷茫。 「……你这样太像正准备撬开我的脑壳……」何塞小声嘀咕,「你没事了?尼奥先生真厉害。」 弗林特身上只披了件外衣,裸着上身,纱布贴在腹部。时常拿出来祷告的银色十字架挂在他的颈项上垂落胸前,他的胸腹间也有不少陈旧的伤疤,颜色浅淡,看得出这具身体的主人习惯于战斗。 何塞看不到缝合得怎样,只能虚空夸奖弗林特恢復能力惊人以及尼奥的医疗技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别、别别,脖子要扭掉了。」 弗林特捧着何塞的脸把它转到正常的位置,问:「你说过自己的父辈转化你的时间并不久。」 「是、是啊。」何塞一抖,心虚回答。弗林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紧忙止住往一侧瞥的目光,直视猎人的面具,「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十九岁。」 礼尚往来,何塞干巴巴地询问,「您老今年、啊不是,你……」 「我二十五岁。」弗林特最后一次在圣地对天使像祷告是他离开家族的前几天,他十五岁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十年了。在那之后即使偶尔回去他也没机会和时间去圣地里转。 米迦尔也在一旁应景,「我今年二十三岁。」但好像没人关心他的年龄。 ——比我想像得要小啊。 何塞冒出这么个不着痕迹的念头,他本想博纳塞拉家族这么可怕的基因,外表和声音看着年轻但实际年纪很大没准有可能,没想到论人生阅歷他还比弗林特多一些,顿时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完全没想起自己的其中二十年完全是在睡觉中度过的浪费光阴。 而在尴尬的寂静中弗林特终于把手从何塞的脸上拿下来,不过在这之前他也已经把这颗脑袋焐热了不少。 他问:「你们在看什么。」 虽然弗林特的语气里没有发号施令的意思,但他散发的那股令行禁止的气势让米迦尔越过何塞充当发言人,老老实实道:「这是个后神代、也就是被你们成为大衰落时期的防御工事,听尼奥先生之前所说这儿是当年造出来抵御恶魔用的。」 「嗯,虽然天使守护着密督因,但代行祂力量的还是人类自身。」弗林特也在看这扇门,「地图上没有标註它的名字,可能是曾经发现这里的人也不知道用途,同样打不开它。」他们自然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学者听完弗林特的话后说:「我有一个问题。」 何塞小声提醒他,「你的问题好像有点多。」 学者像没听到提醒,「密督因歷史上确实有恶魔捣过乱,但后来没有了,原因是天使的庇护,祂赐予力量、弱化恶魔。如果这些是真的、如果天使真的有如此的力量将恶魔拦截在外直至今日,那么祂为什么不也庇护一下密督因之外、卡辛诺拉的其他地方?」米迦尔话音一顿,「外面的世界在百年前刚经歷过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恶魔作祟之乱,一个个城市毁于战火和恶魔之影,有的地方甚至到现在还没有恢復生机,如果天使真的在看着这一切,为什么祂这回不显灵了呢。」 黑头髮的学者看着两个「密督因人」,「是祂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吗,不屑于看顾其他地方吗,为什么偏偏选择守护这里?」 「这里确实很难得知外面的世界多么疾苦……但是不被招致毁灭的恶魔看上眼,原因难道不能是因为这里的人非常幸运吗。」何塞轻声说,「运气有的时候也挺救命的。」 「可这不符合逻辑……但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米迦尔推推眼镜,轻声嘆气。 弗林特却在这时候看了一眼何塞,说到运气,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很少有什么巧合。 博纳塞拉家族会接到始祖的委託,将如今已经浑身疑点的何塞带往帕托绝非偶然。 猎人沉声,「我们要尽快赶往帕托。」 「哦,嗯。」要是以前何塞听到这话没准儿已经欢唿雀跃,但发生这么多事以后他心中的某种东西也开始改变了。 弗林特应该算那个猎人家族的异类了吧,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吸血鬼一视同仁地当作该歼灭的怪物,也没有因为自己强大而去蹂躏弱者。 他同样践行守护人类的准则,没因为米迦尔话多、厄,不是密督因人就放弃他。 虽然有的时候弄不懂他在想什么。 何塞已经在内心深处给弗林特摆正位置,不再把他充满偏见地划归为兇巴巴的猎人,刚想故作亲昵地拍拍对方的肩膀来总结这次下水道之行的合作愉快,米迦尔就在后面用叫喊打断了他。 「哇、后面!后面!」 刚才那几个随着他们一起下来的食尸鬼东倒西歪地沖他们爬来,也许是这里道路崎岖他们一时难以找清方向才迟到这么久。 在何塞试图再次安抚他们前,一个人影从后面杀过来,手起剑落地结果了所有食尸鬼,把他们踢到一边。 是尼奥。 但他脸上的表情说不上轻松,可谓如临大敌。 他把银剑收起,然后将圣咏扔向弗林特,「食尸鬼来了。」 第57页 他显然并不是指刚刚被他杀死的这些。 「食尸鬼?」 尼奥的反应可不像只来了一只两只。 尼奥沖他们点头,「不夸张地说,所有的。」 上面几乎所有食尸鬼都像被什么东西刺激,争相涌向这座岌岌可危的地下工事。 第二十九章 「……所有的?」何塞难以置信地问,得到尼奥略微点头作为回答。 「他们的数量足以淹没这里。」 弗林特接住圣咏后向前走了几步,何塞拦住他,「你还在发烧!还有你的伤……」 「坐以待毙是不可取的,何塞。」尼奥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里没有其他出口,我们想要出去就必须去爬升降梯,但那里现在全都是食尸鬼,他们堵着出口、追过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之前找个地方作为掩体,不一定没有一战之力。」 可谁都知道蚁多咬死象的道理,被尸潮淹没可能只因为微小的疏忽以及时间的流逝,他们有上千个,博纳塞拉猎人再怎么强健的体魄也抵挡不了这样的攻势。 ——我能一下控制他们所有人吗。 何塞冒出这个念头,连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强大。 弗林特对尼奥道:「走吧,我们回医疗室,那个位置还算理想。」 何塞想制止他们这种找死行为,「一两个人根本抵挡不了他们!」 「如果天使真的在看着我们,就不会让一切在这里结束。」 何塞顿时火冒三丈,猎杀吸血鬼他们责无旁贷没错,但这么捨生忘死不觉得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吗。 他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一定能。 急于给出第二种选择的何塞四处寻找,目光定格在身后的门扉上。 他蓝灰色的瞳孔微微缩紧,「如果这地方真的是当初为了抵御恶魔而建立,他们应该有相应的措施应对类似的情况吧!」 「进入这里的升降通道有禁魔符文,可一旦恶魔攻入,这里的人要怎么撤退?升降梯一定不是唯一的出口!」何塞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论很有道理,他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米迦尔,「我们这里有专家。」 米迦尔突然被任命为专家不太适应,但也马上跟上何塞的思路,「我在学都进修时见过类似的防御工事图纸,如果被恶魔入侵,所有人能够通过预先设置好的传送法阵来到另外的地点,目的地通常是另一处庇护所。」 「传送?」这倒出乎何塞的意料。 学者慎重地点头,而在他说完以后,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巨门。 尼奥说:「家族曾经来探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能跟『魔法』搭上边的东西——除了这扇推不开的门。」 也就是说没人知道门后有什么。 可能是米迦尔所说的传送法阵,可能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他们无法预料的其他东西。 尼奥看向米迦尔,「守护人类是博纳塞拉在天使面前立下的誓约,虽然你不是个密督因人,但没太多差别。我们有义务保护你,但我希望你也能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学者慎重点头,表示自己有把握。 尼奥把解下来的银剑换了个手拿着,「过几分钟就来不及退回去了,弗林特,我相信你的判断。」 带着面具的猎人看向何塞。 何塞用蓝灰色的眼眸回视他。 弗林特说:「我们想办法开门。」 于是压力来到了米迦尔这边。 食尸鬼们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尼奥去了最前面放哨,米迦尔吞吞口水,重新回到自己刚刚那袖子擦地的那块地砖旁,招唿何塞跟自己一起,低声道:「你试试往这里面注入魔力。」 何塞不由分说把手放上这个与地面融为一体的装饰花纹上,但注入魔力的结果并没有带来现状的改变。 「不是这个。」米迦尔表情严肃,快速翻看自己的笔记。何塞见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难以深究的草图,试探道:「你觉得这门是远程控制的?开门的手段不会在门上吗。」 「门扉用来隔绝一切魔法之物,光是碰触就会解除法术效果,很难在上面加入开门的机关,这道门怎么看都不是纯机械操作的那种。」 但米迦尔觉得门扉是远程控制的论断显然也不太对,他告诉何塞自己暂时不需要帮助,自己埋头开始在笔记上写写画画。 何塞转身来到门前,却看到弗林特拿出一把匕首,正准备割破自己的手掌。 「你在干什么?!」何塞嚷道,他噼手把匕首夺过来,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惊讶。 等回过神何塞已经把弗林特本来想放血的手握在手里,尴尬得不行。 「我见过一种魔法装置需要用血开启,相传血液这种生命之源中蕴含特殊的力量。」 弗林特没有甩开何塞的手,但他把自己的匕首拿了回来。 「这么大的门,你就算放干自己身上所有的血也打不开吧。」何塞气闷,见弗林特反握兇器仍然不肯善罢甘休,「你、是、伤、员。」 「但我还没有倒下,那就应该尝试所有可能成功的情况。」 「你刚才已经倒下了,谢谢。」本来是极为紧张的氛围,两个人却像抢夺玩具的小孩,何塞又一次把匕首抢过来,「我替你试行了吧,我是魔女之子,论什么血液里的力量肯定比你强多了。」 第58页 说罢,何塞不接受反驳地划开自己的手掌,这不是银匕首,所以他怕自己的血还没等流出来伤口就癒合了,不得不忍痛扩大自己的伤口。 吸血鬼的血液很粘稠,疼痛也很真实,何塞紧皱着眉头,抿紧嘴唇把血抹在门上。 他其实算得上很害怕疼痛,因为小时候从没受过伤,一切都太安逸了。然而何塞现在知道自己以为的小时候并不是真正的童年,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洇在门扉上的血因为粘稠没有流动,什么都没发生。何塞瞟了弗林特一眼,「看吧,没有效……果?诶?」 随着他语调上扬,诡异的一幕发生,门像化为一块海绵把暗红的血块吸收,痕迹褪去,无影无踪。 弗林特面具后的脸也露出讶异之色。 何塞忙去招唿学者,「米迦尔!这门有古怪!」 等米迦尔火急火燎地就位,何塞一个劲儿问他要不要再来点儿血涂门上。 「它动了吗?」学者推推眼镜,「用血来驱动的装置,这不科学啊,门扉怎么识别血的成分……」 「它没动但是它把血吸进去了,这种时候还讲究什么科学道理!」何塞马上就要准备再忍痛给自己来一刀了。 这回轮到弗林特阻止他,不过在阻止前,横在三人面前的巨门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轰轰轰轰——!!! 他们不得不赶紧退开。 让整个地下设施都震动不已的震颤巨响实际上也只是让这个可能已经久远未被开启的巨门欠出一道一人通过的门缝,不少石块从天上掉下来,弗林特把圣咏横在何塞头顶帮他挡住一部分,米迦尔没人看护,只能自己把斗篷罩在头上。 朽迈的空气从里面流动出来,门内的黑暗隐隐透出红光,谁都不知道里面空间有多大,是否有更深的危险。 可现实也没那么多时间让他们纠结,已经听到动静知道门已经开启的尼奥很快赶回来,「快走,食尸鬼马上就要来了!」 弗林特一马当先,何塞跟米迦尔也紧跟着鼓起勇气进去,最后是尼奥。 人类的到访让黑暗空间四壁的水晶争相点亮,突然的光亮让众人眯起眼睛,最不能接受强光的何塞差点被刺瞎了。 弗林特把手盖在何塞的眼帘上,后者一愣,说道:「……谢谢。」但说实在的属于人类的温度让他的眼球更加发烫。 等何塞揉着眼睛加入观察的行列,他不禁为这里的环境张大嘴巴,并且发出感嘆:「这就是过去的文明?」 并非单单赞嘆这里空间巨大,而是他看到了几乎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水晶尖碑,红色的光芒隐隐困缩于水晶之中,无论是不知名金属铸就的华丽台座,还是台座下蔓延到整个空间的赤红色魔力脉络,都令来到这里的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相比照设施外面的空荡,这里仿佛拥有一颗活着的心脏。从这座十几米高度的水晶尖碑内部,一阵又一阵鼓缩挤压红光向外溢散,通过地面和四壁刻有的魔纹将整个空间染红,明灭的红色将诡异和美丽完美结合,余下的则是面对未知的战慄。 米迦尔嘆道:「红色的晶脉节点,第一次见。不过既然这里有节点,说明更深处的地下富含魔晶矿,那是神代最重要的能源之一。」 这里未曾染上一丝岁月痕迹,一切定格于过去,让人们看到曾经辉煌文明的残留。 ——它真的在这里静静运转了两千年吗。 听米迦尔提到节点,何塞觉得这东西应该就是对方早先所说的「大型魔法晶脉节点」,既然是节点,那就不会只有这一个。 他看不到弗林特的表情,但如果是正常的年轻人一定会被这幅景象震慑,但这个家族可能从来不会把喜怒表现在脸上,因为类比尼奥的神色,他的表情比起震惊更多的是困惑,他在望着距离他们最远的、水晶尖碑后方的墙壁。 墙上绘有一枚颜色鲜红的图章,图案很抽象,如果硬要说的话很像一双交叉垂落的翅膀。 米迦尔不忘把它画在笔记上,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图样。 但尼奥缓缓道:「……我见过。」 他边说边看着弗林特:「你的母亲曾经试图寻找天使的踪迹,想要根除家族的……她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上面就有这个纹章。」 因为何塞他们在场,尼奥对诅咒一事说得很隐晦,他抬起头看着墙上的徽记,「信上说这个图章代表『天使』。」 第三十章 「所以她真的找到了天使的踪迹。」弗林特的语调里终于带了些急切,不知是因为尼奥提及母亲,还是因为天使。 而弗林特没有告诉尼奥的是——他早已在年幼时就见过这枚图章。 在圣地的天使像基座上。 提亚斯的问话和名为「摇篮香」的烟雾的确让弗林特想起许多心底深处埋藏的记忆,这些记忆愈发清晰地浮出水面。 圣地和这里有所关联吗,这个图章代表天使,所以人们将代表祂的印记留在了密督因这片土地各处,一直留存到今天。 尼奥说:「但你也知道,她不知为什么一直都不信任家族,所以没有再透露更多。」 弗林特的母亲在寻找天使。何塞听出了大概,在一旁说:「但也证明了此处确实跟天使有关,那时候祂的确出手拯救了密督因……米迦尔呢?」 第59页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被叫到名字的学者的声音从水晶后传来。 何塞绕过去,「这就是你说的传送法阵?」 米迦尔在一个能站十几个人的圆台旁勐点头,而这个台子上的法阵不是用涂料画上去的,而是为了保证半永久性用整块石板凿刻而成。 虽然何塞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会用魔法的人,但他没有画过传送法阵,也不知道怎么画,外面的魔力不足以驱动这个级别的魔法。 「对,样式没有问题,储备的魔力没有问题,足够我们离开这里。」米迦尔的语气很兴奋,「你感觉不到吗,这里的魔力非常充沛!」 「……的确。」静下心来的何塞确实感到皮肤隐隐刺痛,他认为这就是有庞大魔力聚集的表现,是因为米迦尔所说、更深处的地下有魔晶矿所致吧。 密督因的魔力总量已经少得可怜,也只有在这里,这样强大的魔法才能够维持。 外面的食尸鬼突然从通道聚集下来,是不是也是被这股力量吸引了呢?可是食尸鬼不是只会对血肉敏感吗。 米迦尔已经把弗林特和尼奥招唿到传送法阵前,向他们解释它的原理,而何塞却在这时回头,盯着后方没有闭合的门缝。 外面有很多食尸鬼正向这里来,他们依然是这座城市的隐患,就算不是有心人的操纵,这也是时间发酵就会酿成的恶果。 博纳塞拉猎人已经知道这里的异状,贵族和教会也应该不会再置之不理,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派人来剷除食尸鬼……冲突发生不可避免,会有很多人死去,其中也许不乏凯恩的悲剧发生。 位高权重者躲在身后,让平凡的人们冲锋陷阵,这座城市将浸染鲜血。 刚刚是生死关头何塞不能莽撞,但他们现在已经有退路了,要不要尝试一下? 何塞无言地向门口走去。 弗林特注意到他的动作,把圣咏横在他身前,「你要去哪里。」 「那个叫提亚斯的吸血鬼说操控食尸鬼的方式在于血脉压制,就像高位血族对普通吸血鬼那样。你认为我是高位血族,刚才我也尝试过、我确实能控制一部分食尸鬼,我想……」 弗林特马上就知道何塞的用意,「你想控制他们所有人,让他们不要再回到上面。」他沉声道:「那是几千个食尸鬼!」 「不试试怎么知道?如果失败我就退回来。」何塞盯着他,「这种控制可能不是永久的,但万一成功了呢,就算只是制住一时也好,不去做永远不知道结果。」 他似乎已经懂了,吸血鬼的血系能力和血脉压制就像一种类魔法的能力,既然这里魔力如此充沛,他也许可以在此地的加持下发挥出比先前更强的力量。 成功就能拯救众多人,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危及生命,那为什么不去尝试呢。 何塞不想跟他多说,抬脚往外面走。 他没想到弗林特也跟了上来。 「你跟过来干什么?很可能影响我发挥。」 弗林特不说理由,只是提醒他,「我是伤员,如果你没来得及跑,那就是连累我。」 「……」 食尸鬼们到来时,何塞依然因为这数量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地面铺就的花砖被这些或站立或爬行的食尸鬼填满,他们一个挤着一个,枯枝般的肢体向着门扉爬动,嘶吼声宛如潮水。 他们的的确确是被门扉内的东西吸引而来,此前没有动静想必是因为升降机正常运作封住了入口吧。 尼奥发现两人趁他不注意跑到门外,「弗林特!!」 米迦尔连忙从后面拉住也要冲出门的尼奥,「大叔别冲动!」 「……大叔?」 「厄……我只是觉得您好像年纪已经很大了……」 弗林特回头对尼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事的。」大概能把这个金髮猎人气到吐血。 何塞不知道该怎么样酝酿自己的力量和情绪,只好前不着村地说:「你信守诺言帮助了我,我也会帮你用魔法找人的,不过你可以透露一下要找的是什么人吗。」 见弗林特还是原先那样嘴比谁都严,何塞悻悻道:「好吧我知道了,要保密。」他已经习惯了。 但这一次弗林特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想找我的父亲,他也是个魔女之子。」猎人握紧长刀,「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以及他是否会接纳我。 弗林特是吸血鬼猎人和魔女之子的混血。 沉默的人变成了何塞,良久后他嘆息一声,藏住自己的情绪,「我答应你,我会帮你找到你父亲的。」 说完这番话,何塞·伊诺向前方走出一步。 食尸鬼形成的潮水就在眼前,他们可以毫不留情地吞噬他们。 何塞注视前方,回忆之前让食尸鬼安静下来的诀窍,即使他现在面对的不是几个而是数千个。 但直面这些被人类诟病的「魔鬼」,他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紧张。是他过于自负吗,可他仍旧相信自己。 第一个就要撞到他脸上的食尸鬼停了下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秋风吹拂麦田扬起的波纹,涟漪越来越大,从通道内涌出的食尸鬼一个接一个停下自己的脚步,浑浊的眼睛纷纷看向门扉前的何塞,躬着背或是趴伏在地,寂静无声。 第60页 「留在这里。」何塞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大。 「你们就在这里沉睡,不要回到地上,一直到……这个世界安然接纳你们的灵魂之时。」 这些曾经是人类的吸血鬼,在痛苦的挣扎后成为这副模样,已经没人知道他们是否无罪,也没有人能够赦免或者审判他们了。 传说所有的智慧生物都能被这颗星球的根源温柔接纳,在那里他们的灵魂会以最纯粹的形态进入循环,再度回到世间。 何塞不知道他们这些被恶魔之血浸染的生命是否还有这个权力,但永远抱持希冀是他唯一能做的。 门扉前的空地上只有何塞和弗林特身后还有空余,所有地方都被食尸鬼埋没了。他们也真的如同何塞所言,阖上浑浊的双目,停留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宛如化为一尊尊佝偻的塑像。 何塞试探性地又向前挪了一步,没有食尸鬼动弹。他静默了五分钟,也没有食尸鬼突然跳起来惊醒。 他彻底松了口气,回身对弗林特展露笑容,「你看,勇于尝试。」 「嗯。」 弗林特没有震惊于何塞的力量和疯狂的举动,在面具后也露出连他自己都久违的浅笑。 如果真的有天使的话…… 猎人截断自己的思绪。 何塞和弗林特钻回门内,面对尼奥的惊愕和米迦尔的茫然,何塞不太自在地说:「虽然他们停下来了,我们好像能原路上去,但万一走到半路他们醒了……」 米迦尔想像片刻,打了个寒噤,忙道:「我们还是去踩传送法阵吧!」 金髮猎人也默不作声地点了头,恢復正常的神色,「走吧。」他看向弗林特,后者只是对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深究何塞力量的时候。 何塞走上传送法阵的圆台前,又回望了一眼这座巨大的红水晶尖碑,它温柔地搏动,一如没有力量能令它停止。 何塞突然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像是也被它所吸引,但他没有再去探看,而是跟上其他人的脚步踏上法阵。 当四个人的身影从亮起的法阵上消失,门扉并没有马上闭合。 四壁的水晶灯纷纷熄灭,门扉之外,唯有死尸般伫立的数千个人形「雕塑」,将这里装点成寂静的摇篮。 ——。 蜷缩在黑暗中卡莉娜睁开了眼睛。 她惊讶于自己尚有神志,因为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她上次进食的时间,她应该因干渴而发疯、失去理智变成食尸鬼才对。 但吸血鬼女孩没有感觉到飢饿,她的内心平静而和缓,而且凯恩、她的主人也在自己身边,刚刚变成吸血鬼的他依然在沉睡,卡莉娜可以用自己的血安抚新生儿的渴血症状,等待他睁开眼睛,告诉他「我们预想的结局并没有来临」。 「为什么……?」对于这样的「奇蹟」,女孩在黑暗中欣喜地流泪,真的是天使庇佑了他们吗。 ——天使垂落的视线在注视我们,祂降下祝福,一定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把握。 她擦干眼泪,慢慢爬出缝隙,探出头看着黑暗中散发萤光的、那个叫米迦尔的年轻学者留下的路标。 卡莉娜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路出去,但在巨大的惊喜之中她第一次觉得抓住了自己的命运,重燃起仿佛从未眷顾过她的希望。 既然奇蹟真的发生,她是否可以奢求多一些,比如试试看努力活下去? 跟她的主人一起。 ======= 明天没有更新。 不太理解为什么卡莉娜还活着,并且等不及后文她重新出场解释的小可爱,看下一层楼我先提前的解释233匿名了,这样只看作者是看不到哒,不想提前知道和想自己猜猜看的小可爱可以不必看~ 第三十一章 在踏入传送法阵的一瞬间何塞还算自信满满,他心想既然这里是人类建立的堡垒,它传送的目的地一定也是个庇护所一类的地方,安全可靠。 但他低估了一点,那就是这四个人里面包括他在内、经歷过传送的人数几乎为零。 巨大的眩晕感伴随失重与重压交替的双重洗礼,何塞闪过一个这玩意年久失修已经坏了的念头,甚至有了自己的身体都在剎那间被迫拉长的错觉。 会长高吗。 何塞居然还有冒出这样的乐观念头。 而初次经歷的传送魔法其实只运行了现实时间的几秒钟,何塞踏上坚实的地面后双腿发软,弗林特从他身边扶了一把才没有令何塞直接摔倒。 「……谢了。」何塞半个身体靠在弗林特身上,他扭头瞅了一眼站得笔直两个猎人,后者一副淡然的样子,以此类推弗林特的表情也不会差到哪去。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吗,还是说他们其实内心已经波涛汹涌,故意摆出无所谓的脸来着? 而在场唯一的人类代表反应巨大,米迦尔脸色煞白地滚下传送阵找了个角落干呕,但因为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呕不出什么来,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这个传送魔法比诺兰的差远了……呕、设计师在校准的时候一定没做减震系数的微调……」 何塞在心里同情年轻的学者,从头晕目眩中恢復过来后开始观察周遭。如果不是台子的高度已经变了,何塞会以为他们只是在原地传送,因为这里的环境跟萨利维亚非常相似——同样大小的红色悬浮水晶,地面与四壁的复杂魔纹,以及墙体上据说代表「天使」的徽记。 第61页 弗林特率先跳下圆台,伸出胳膊先给尼奥搭了把手。金髮男人下落后不禁踢了踢腿,用两根手指捏捏自己的眉心,「年纪大了,这东西真不是老年人该经歷的。」以此来证明自己刚才确实也被传送魔法影响。 何塞止住询问尼奥实际年龄的冲动,看到弗林特的手伸到跟前。他借着猎人的手跳下,松开对方胳膊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是不是太自觉了。 ……又不是手拉手,有什么好矫情的。 何塞在心里唾弃自己,跟弗林特道谢。 猎人虽然还是没回应,但停留在何塞身上的目光好像比平时长了一点点。 何塞甩甩自己银灰色的脑袋,走到米迦尔身后拍拍他的后背,「专家,你看看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我是个……外乡人……」年轻学者晕头转向地拿衣服擦自己的眼镜,向后指指门,提醒何塞,「想知道是哪里出去就知道,唔……呕、」 说得也是,何塞觉得自己是被传送搞傻了,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红水晶尖碑所在的房间除了他们没有别人,门扉紧闭着,不知道从内部能不能用血开门。何塞自告奋勇走过去,正想跟弗林特借匕首——就听到门外有人声。 「魔晶中枢传来魔法波动,我传信给殿下,你们几个跟我进去看看。」 何塞敏捷地后退一步,但猎人们反应更迅速,已经拔出各自的武器。 这个空间没有空隙给他们藏匿,就算是巨型水晶台座底下也都毫无缝隙地焊死了,弗林特带过何塞的肩膀想把他推到身后,但何塞却用眼神示意他等等,对方说不定没有恶意呢,这么直接太不礼貌。 他点点弗林特腹上的纱布,按着他的手把圣咏收回刀鞘,表示伤员该往后靠,自告奋勇把弗林特拦在后面。 一分多钟后,两扇巨石门板向外开启,没有落下石头和残渣,一看便知这里比萨利维亚地下整洁多了。 或者该说跟那个无人问津的地下空间不同,这里一定有专人时常维护,所以才没有那副与世隔绝已久的模样。 门开之前何塞只有一个想法,不管对面站的是什么人,只要能正常沟通就好,别再来一群食尸鬼或者神神叨叨的神经病了。 这回他的祈祷奏效了……一半,门外虽然有一群人,但手里并没有拿武器。为首的是个浅棕色皮肤眼珠漆黑的男人,原本他的眼神非常戒备,但在第一眼看到何塞时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克鲁格。」 第一个开口的不是这个陌生男人,而是尼奥,他已经把双剑收回剑鞘。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这人也叫出了尼奥的全名,他们显然认识彼此。 何塞摸不着头脑地愣住了,回头去看弗林特。 「他是『不老的淑女』的助手。」接收到何塞询问的视线,弗林特做出解答。 克鲁格冷淡道:「奥尔加·塞拉米亚斯,这是殿下的全名。你们从来不会好好称唿别人的名字是吗,博纳塞拉们。」 他用极度复杂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何塞,又转移到博纳塞拉猎人身上,挥退身后的人,「没想到二位这么守时、不,应该说比预计的时间提前非常多。」 ——「欢迎回到帕托,两位博纳塞拉先生。以及欢迎您,何塞·伊诺先生。」 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的府邸相传处于帕托郊外,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堡。这座金色的建筑建在半山腰上,城壁爬满常春藤。上去的路非常平坦,没有险要的陡坡,城堡的大门时常敞开,无人把守。 在克鲁格的引路下他们很快就走出水晶尖碑的房间,从整洁的地下隧道来到帕托郊外乘上马车。这些人来得这么迅速,很显然是有人监控此处,但没人为他们答疑解惑,比如为什么有着天使徽记的地方会被吸血鬼这样维护,再比如这些相同的房间究竟有何作用。 何塞此时躺在城堡某个房间的大床上,浑浑噩噩。 即使大床柔软如云朵、奢华到能躺下五六个人不费事,何塞也没心情在上面打滚儿,而是盯着厚重帷幕撑起的尖顶床蓬髮愣。 他原以为他们从萨利维亚逃脱后会来到一个虽不险恶但依旧棘手的地方,他们需要开动脑筋弄清楚那是哪里,想方设法突出重围,继续猎人们的任务,最终踏上前往帕托的旅程。 结果现实告诉他们,不用努力了,你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太不真实了。 何塞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想着是不是重新睁开眼睛后会脱出这层幻觉,但没有,他双眼看到的还是繁复华丽的床帷。他们在始祖的助手——何塞觉得助手这个头衔很怪,为什么血族始祖会有助手,而不是侍从、护卫或者副官——的引领下来到城堡,每个人都被分配了房间,包括身为人类的米迦尔。何塞此前一直担心学者的人身安全,因为血族始祖的府邸必然盛产吸血鬼,这个可怜人在这里简直就是个移动的血瓶。 不过克鲁格做出保证,只要米迦尔老老实实待在属于自己的房间不要乱跑,他可以保证他的人身及财产安全。 于是何塞在反覆叮嘱米迦尔务必别出房门以后也被请进了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从来没能住过像样居所的何塞为房间的面积和装潢着实吃了一惊,同时心中泛起没过过好日子的心酸。 可能是床的确舒服得很,躺了一会儿后心情平復不少、已经接受自己确实苦尽甘来的何塞爬起来,准备收拾收拾去找弗林特。猎人们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从尼奥跟克鲁格的交谈中他听到塞拉米亚斯女士现在并不在府邸,他们要在这里小住几天等她回来,商讨后续支付「报酬」的问题。 第62页 至于始祖去了哪里,吸血鬼一方自然不会告知给猎人。 浴室的高脚浴缸里放满了水,丝丝热气从飘着玫瑰花瓣的水面冒出,准备的时机恰到好处,尽显恶魔之口血系的地主之谊。何塞不打算客气,脱掉衣服把自己填进浴缸。 热度浸染全身,何塞把脸埋进水里,发出惬意到极点的唿噜声,吐出一串水泡。吸血鬼的身体时常冰冷,所以他们喜欢用热水或者喝酒来温暖自己,何塞很少这么做,但不得不说确实舒服。 他享受了几分钟,在水中睁开眼睛。从弗林特那里拿回来的吊坠现在被他佩戴在颈项上,正随着水流缓缓飘荡,他盯着这枚伊诺的「遗物」,思绪飘到远方。 在萨利维亚下水道里一直被食尸鬼追,又遇到那么多事,何塞根本来不及整理情绪。来自伊诺的暗示在十分意外的状况下已然解除,让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童年,身体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但说到底语言暗示只会误导,并不会抹去记忆,当他开始向更久远的时间追忆,得到的结果却是一片空白。 他的人生就是从跟伊诺居住在山上开始的。 何塞伸出一根手指拨弄色泽深蓝的水晶吊坠,陷入深思。 没有人会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成年人,他不知道伊诺究竟是谁,但现在他身处恶魔之口的血系始祖塞拉米亚斯的府邸,总归会跟她面对面交谈,那么那位女士会解答他的疑问吗。 水渐渐变冷,何塞洗干净自己的头髮,下半身围着浴巾走出浴室,捡起床上的衣服准备往身上套—— 不经意地一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 床边有一面穿衣镜,何塞瞄到自己后腰上的祝福印记。他不由得来到镜子跟前,转过身体仔仔细细去看它,确认了半天自己没看走眼。 这枚原本漆黑的兽口印记不知什么时候减淡了许多,化为浅灰色,就像快要消失在皮肤上。 第三十二章 何塞看到印记变淡的第一反应是:不会吧,那扇门上的术式还会消除始祖祝福吗。 但他很快推翻这个猜想,如果祝福能被抹消,它现在应该完全消失而不是减淡。 在自己后腰上摸了半天的何塞认准自己没有眼花,飞快套上衣服,摸到门口。 门没有被反锁,何塞一阵庆幸,但在扭开这扇颇有重量的实木门以后、跟门外的克鲁格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 这位助手不像偶然经过这里,好像一直就站在门外,他手里是一个冰桶,盛满冰块的容器中埋着一个血瓶,貌似是来给何塞送饭的。 何塞非常客气地连血瓶带桶子接过来,放在屋里的墙边,想往外走——但浅棕色皮肤的吸血鬼像堵墙一样挡着门。 何塞看着他,「我想出去走走。」 「您最好待在房间里。」 「为什么?我是个吸血鬼。」又不是可能走过路过就会被当作点心的某学者。 「城堡里并非全都是恶魔之口,殿下也好心收留了许多其他血系的遗族,您虽然是这里的贵客,但如果发生冲突很不好收场。」 ——说得就好像我一定会跟人打起来似的。 何塞自知不能告诉对方自己出门的真正意图,他不是想去散步,而是想去找弗林特谈谈自己祝福印记的事。 说来也怪,遇到这事以后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弗林特,明明这座城堡里都是他的「同族」,眼前这个吸血鬼想必也能解答他的疑惑,但何塞却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秘密。 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召见是因为什么,再加上他身上有这么多疑点,谨慎些总没错。 那又为什么愿意跟弗林特分享?他们在阵营上本是对立的,可是……弗林特也告诉何塞自己的秘密了不是吗。 何塞虽然不是特别能想通,但他依然决定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我能保护好我自己,也不会给塞拉米亚斯女士添麻烦。」 「你不能。」克鲁格的语气有些严厉,在何塞说出下一句反驳的话前,他已经替何塞带上门,强硬地不让他踏出房间一步。 门砰地关上,带起的风击中何塞的鼻尖,他扁扁嘴,稍加思考就知道克鲁格一定在门外站岗。这可不是红露镇教会,大家都是能够使用语言暗示的恶魔之口,对方还比自己年长非常多,何塞如果故技重施落不到好处,反倒会让人起疑心。 他甩甩自己半湿的头髮,把它们在脑后扎成一小束,回身将目标转移到背后的窗户上。 在房间里干等着是不可能的,何塞拉开厚重织锦的窗帘,没时间感嘆今晚的月色,迫不及待地一条腿跨上去——然后想了几秒钟之后又拿了回来。 不是因为他恐高,而是他不知道弗林特住哪个房间。 顺着窗户爬出去然后飞檐走壁一个一个找倒是个办法,但危险系数太大,还有被发现的风险。 何塞坐回床上,灵机一动,从衣柜里拿出弗林特的斗篷。 虽然这件斗篷从弗林特故意遗落在马车上以后一直被何塞穿着,外加虽然它背后破了个洞,但也算是曾经属于弗林特·博纳塞拉的随身物了。何塞想到自己未来要帮弗林特找人,索性现在就在他身上尝试看看,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保准成功。 寻踪术需要一点施法材料,翡翠银叶子,好吧吸血鬼的地盘银制品绝迹,那就退一步,任何是翡翠材质的东西都可以。 第63页 何塞认为这么华丽的房间一定会有他想找的宝石,稍微翻了翻他就寻宝成功,从酒柜里翻出一支开瓶器,整个手柄都是翡翠。 何塞小心地把手柄拆下来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抱着弗林特的斗篷——紧紧搂着别人的衣服看起来挺变态的,但他穿都穿过了,就不计较那么多了。随着魔力的注入翡翠手柄化为一支小巧灵动的翠色箭头,扭动了半天以后朝着打开的窗子飞了出去。 何塞披上斗篷,扒住窗棱也跟着探出身体。 何塞的房间在整座城堡上层,凉飕飕的夜风灌进裤腿,他单手支撑身体看到夜光中的翡翠小箭头一熘烟转过塔楼向着跟自己房间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去,何塞徐徐嘆了口气,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到下面阳台的石头扶手上,紧接毫不停留地飞上另一侧房间。 手脚和魔法并用,何塞在寻踪术的带领下尽可能隐蔽地在城堡外墙飞檐走壁,终于在他开始怀疑这东西是在遛弯前、他看到小箭头停在一扇窗前。 翡翠指向标向前戳了戳,表示就是这里了。 ——要是进错了房间,我就把人打晕了事。 何塞做好心理准备,把失去魔力的小箭头揣进衣兜,正准备伸手敲窗—— 吱呀、窗户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何塞防不胜防,脸险些与窗框亲密接触,失去平衡的手脚协调能力受到极大考验,在坠落前他选择用飞行术拯救自己,身体向前用力,往打开的窗户里面飞。 结果跟正准备要踩住窗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严格来说「撞」这个字眼用得不太恰当,弗林特在意识到外面冲进来个人影时,第一反应是躲开以及拔刀,但博纳塞拉猎人的眼力和反应速度也令他第一时间锁定来人的脸,在看清是何塞之后弗林特当机立断伸出双臂接住了他,令何塞不至于因为冲力而脸朝下摔残。 何塞的鼻子撞在弗林特胸口,被他的气味包围,猎人闷哼一声,像是牵动了伤口。 「你没事吧?!」何塞连忙退开,见弗林特轻微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何塞回身关好窗户,还在想弗林特为什么月黑风高突然开窗户,就发现他也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恍然大悟,「你也正想要爬窗到外面?」 「嗯。尼奥刚才来说你的房间那层吸血鬼很多。」弗林特把长刀放回床边。 「啊,这样啊。」何塞干笑,笑完才反应过来,「……所以你刚才是想去找我吗。」 「……嗯。」 「你的伤还想不想好了,别学正常人一样当蜘蛛人、不对、正常人好像也不会动不动就爬窗。」何塞联想到书上常写爬窗户这项运动是为了私会,连忙把这想法甩到一边开始讲起正事,「我刚才就用寻踪术找到的你,用的斗篷,虽然也有距离近的关系,但一定没问题,我会帮你找到你父亲的!」 何塞自信满满地向弗林特描述法术的运作原理,原以为对方会很高兴,遗憾的是仿佛开心喜悦这样的心情从未眷顾过弗林特,他的反应十分寡淡。 何塞用蓝灰色的眼眸看着他,「你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你父亲了。」 「他一点音信都没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出身,一切。」弗林特说,「说不定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联想过度,何塞听出一丝落寞,「不会的!魔女之子们都很能藏身,就像我……我可能不太会藏,但是没有音信说不定是藏得太好了。」何塞拍拍弗林特的胳膊,「乐观一点。」 弗林特转过脸来看着何塞。 银灰色头髮的吸血鬼手僵住,怀疑自己是自己的铁掌拍疼了弗林特。虽然他们的脸之间隔着空气和一张面具,何塞还是感到气氛凝重。 「我说错话了吗。」何塞对弗林特的过去一点也不了解,但如果父亲是魔女之子,那他必然不是纯血的博纳塞拉,一群纯血之间的混血者境遇古往今来都不会太好,联想到在萨利维亚地下文森特·博纳塞拉的态度,可见一斑。 「如果是的话我道歉。我也没有见过我的父母,虽然这种事没法感同身受,但……」 「你拯救了我,但我还没向你道谢。」弗林特打断何塞的话,「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件事。」 虽然「拯救」这个词听着有些夸张,但弗林特应该是在说遭遇提亚斯时的那档事。何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那个神经病像是本来也没打算下杀手。」但自己确实也发挥了作用,他摸摸鼻子,收下弗林特的致谢后又道:「你也救过我,还不止一次,虽然也同样打了我一枪,我们算扯平了。」 知道买卖并不能这样算,但何塞还是握握弗林特的手就当这场「交易」圆满解决。 弗林特的回握温暖而有力,像抓住某种希望一样。 「啊对了,我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我腰上这个印记……」 城堡的另一个楼层,何塞和弗林特的交谈声传不到的某个房间门口,尼奥一手端着填好白身鱼的三明治,另一只手拎着酒壶,用手肘敲响米迦尔的房门。在吸血鬼扎堆的城堡里找到人类的食物着实不易,但金髮猎人还是在短暂的遗忘后想起这儿还有个需要投餵的人类。 敲门没有反应,而且门里还传来可疑的唿喊声,尼奥一贯上挑的嘴角耷了下来,开始怀疑这群吸血鬼嘴上说不会把人怎么样,实际已经下了手正好被自己撞见。 第64页 「米迦尔?」把酒壶搁在一边,尼奥单手扭动门把,想推门却被一股来自里面的力量阻挡,「?」 「啊啊啊请不要进来!」 学者的唿喊没来得及阻止力大无穷的猎人顶开门,于是尼奥就看到只在腰上围了一块浴巾的米迦尔连滚带爬冲进浴室。 「……」 房间里很空荡,没有吸血鬼来袭击。 学者的学士服跟各种衣物湿哒哒地挂在窗边,窗户打开着,所以衣服们也应景地随风飘荡。 「……」 「……」 所以这孩子是在自己屋子里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导致没衣服穿才不开门? 虽然被叮嘱不出门就是安全,可这也太没有警觉性了吧。 尼奥顿时感到头大。 第三十三章 最终衣柜里的丝绸浴袍拯救了米迦尔,他手忙脚乱把自己裹进滑熘熘的袍子,一边说着「这副着装实在太不端庄了」一边为自己不得体的衣着跟尼奥道歉。 尼奥面不改色,见过大世面一般地摆摆手表示不碍事,把酒壶和三明治放在小茶几上,对他道:「你先吃饭,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尼奥这个「谈谈」的语气十分正式,米迦尔听罢立刻正襟危坐,够着三明治的手都呈现僵硬的九十度角,呈现标准的接受导师训话的模样。 金髮猎人以为他在担心别的,笑了起来,「不用紧张,虽然这里全都是吸血鬼,但我们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不会丢下你不管。守护人类是博纳塞拉千百年来不可推脱的职责。」 米迦尔不住点头。 待学者啃完一个三明治,并且拒绝了酒杯,尼奥觉得时间差不多,便缓声道:「弗林特说你来自密督因之外的一个名为诺兰的地方。」 「学都诺兰,在人类五座知识库之一、第五库诺拉亚上建立的城市,那是一座知识的摇篮。」说起诺兰,米迦尔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自豪感。 「你在那里求学吗?」 学者点头,「我修习人文歷史和古代遗蹟研究,还有不到一年就可以毕业了!但我的论文、啊,我的论文草稿还在萨利维亚的旅店……」这让米迦尔想到行李应该已经被老闆私吞了行李,无比沮丧。 「我在萨利维亚有几个朋友,可以想办法帮你把行李拿回来。」 「真的吗!谢谢您尼奥先生!」米迦尔仰起脸,用力握了握金髮男人的手,黑灰色的眼睛里写满感激。 尼奥示意他这些都是小事,「我需要你的智慧,米迦尔。我和弗林特所在的家族、博纳塞拉,它是一个——抱歉,我没法说得太清楚,但我们的家族自两千年前从天使那里得到十分强大的力量,却也背负了沉重的诅咒。」 金髮猎人把手按向自己的胸口,「我们称之为『受难』,每每运用力量来战斗,身体里仿佛积攒未知的毒素,在某一个频率下间歇爆发,会令我们痛苦至极。」 那种痛苦即使以博纳塞拉猎人的坚忍也难以抗衡,它会让人变得脆弱,让他们不仅要对抗敌人还要与自己的身体对抗。 敏感地觉察到尼奥未曾言明的话语,米迦尔全神贯注,询问道:「所以您认为这是天使的力量带来的代价。」 尼奥点头。 「诺兰虽然明令禁止对恶魔的研究,但天使信仰的学说非常多,因为研究前者会让人死后堕入地狱,研究后者却没什么,说不定能上天堂呢。」米迦尔推推眼镜,「我对此涉猎不多,但我发现密督因的天使信仰的确非常强盛,这在外面是不多见的。」 天使信仰的核心是广做善事能令人类在死后被天使接引去往天上,传说天界是一片未被污染的净土,在那里能够享受极致的安宁与快乐——这的确值得人们嚮往。 「他们没有信仰吗。」 「那倒不是,只不过不像这里这么……虔诚,也许是因为天使曾经拯救过此地吧。」学者接着说:「诺兰最新的研究发现,天使是一种纯能量体,它们古往今来各种有记载的行动更多地是在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而不是给人类带来福音。」 「守护人类,不就是守护世界吗。」 「人类虽然是这世上唯一的智慧生物,但没有人类,世界照样存续,而且神代、嗯,神代的戛然而止和世界被大面积魔法污染现象荼毒、也是因为人类挑起战争和争夺资源,某种程度上就连地狱的形成也跟人类不无关系。所以人类消失在某种方面说不定对整个世界更好呢。」学者马上表示这是玩笑话,他能看出尼奥是一名信仰者,他委婉地说:「这只是一种研究方向,没有被完全证实——但天使可能并没有人类自己臆测的那样慈悲。」 尼奥轻喃:「所以……」 「所以如果按照这个理论去推测,天使在两千年前没有必要在危难时守护密督因,赐予人类力量。我曾跟随导师游歷过不少地方,零星听过民间传说中天使治癒凡人展现神迹但不知真伪的故事。像密督因这样大规模地『拯救』——」他摇摇头,「外面的世界没有过。」 尼奥手指捏着下颚,陷入深思。 「我曾对弗林特跟何塞说过,密督因的很多状况都跟外界拥有很大的差别,非常不合常理。如果这位天使真的跟其他天使不同,非常好心地施行了拯救,它为什么不能也救救密督因之外被恶魔蹂躏的人?是它没有那么强的力量,还是它的力量只能在密督因使用……?」 第65页 米迦尔轻声说:「——或者更极端一点,拯救密督因的天使,真的是人类以为的『天使』吗?」 这里的人类不需要时刻防范地狱之门的出现以及从中爬出的恶魔,不需要成天提心弔胆。恶魔给人间带来的灾害堪比天灾,如果密督因两千年来的和平被外界所知,着实令人们称羡。 尼奥在米迦尔说完这番话之后进入漫长的沉默状态,无意间把酒壶里的酒全都喝完了。 黑髮学者小声提醒他,「总归来说这只是推论,是假说,您完全可以把它暂时当成是胡话。」 「不,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理由质疑你。」尼奥风轻云淡的神色并不能很好地维持,「受难体质一直困扰着我的家族,有时一些族人也会对我们存在的意义发出疑问,为什么这种病症、诅咒会降临在我们头上,有没有治癒的办法……这样的疑问。」 他们靠着对天使的信仰走到今天,忍受诅咒的折磨,不停战斗,可是尽头又在哪里?直至死亡降临才能得来真正的安宁吗。 如果带给他们拯救的不是天使,带给他们诅咒的也不是天使,那这一切又是因何造成? 「三十多年以前,弗林特的母亲拒绝了族长之位,把责任丢给她的弟弟,离开家族寻找天使和根绝诅咒的方法。」 米迦尔又拿起一块冷掉的三明治吃起来,这回他放松多了,「为了寻求解决办法而去寻找源头,这倒没错。」 但学者心知既然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个诅咒依然困扰着博纳塞拉们,那位女士看来是没能成功。 「她去了很久,毫无音讯,我甚至以为她已经发生不测……但她最终还是回来了,而且有了身孕,不久后生下弗林特,她说这是她与某个魔女之子的孩子。」尼奥解释魔女之子是密督因魔法使用者的统称,「她的找寻没有结果,但我认为她一定发现了某种真相,以至于开始不信任自己的家族。她没有养育过弗林特,从那之后很少回到族中,行踪诡秘。」 「『您认为』她找到真相?」米迦尔捕捉到这个字眼。 「从弗林特的父亲、那个魔女之子那里得到的『真相』,让贝利亚对自己的家族感到失望。」提到弗林特的魔女之子父亲,尼奥的眼神就没那么和蔼可亲了,「贝利亚如今仍然在找寻方法,日常的任务反馈和报告也没有中断,她曾给我写过几封信,其中就有我们在水晶房间里看到的徽记,她说这个徽记代表『天使』,她一定是知道了天使的全貌。」 「所以您没有对我刚刚说的话反应过大,是已经有这方面的猜测了。」 「可我想不通既然知道天使的真面目,距离根绝诅咒只差一步,为什么贝利亚反倒停下了。」尼奥无奈,「即使面对面对峙她也不会对我说真话,冷淡得可以,在这个方面弗林特真的很像她。」 而在弗林特的房间,被指名道姓称作冷淡分子的青年此时此刻正半蹲着身体,用几根手指抚上何塞腰后的祝福印记,仔细看着它。 他把何塞从冰棺中弄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过他的祝福印记,那时候印记的确是纯黑色,而如今也确实褪色成了淡淡的浅灰。 「祝福印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作为一个应该更清楚知道这事的吸血鬼,何塞拉扯着自己的衣服,凉飕飕地向猎人发起询问,倒没觉得丢脸。 「家族书库记载,这是恶魔之血流进身体的证明,是一个魔法印记。」弗林特解释道,「它能令受体的力量增强,这也是恶魔力量在引导的结果,因为血系能力说到底也是源自于恶魔的奇蹟力量。」 「恶魔……是啊,除了恶魔以外这世间哪有身怀这么强大力量的存在呢。」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何塞在理性上知道,只有吸血鬼的力量来自恶魔、一切才能解释得通。他不禁感嘆,「这么说来你的祖先真的很了不起,即使天使伸出援手弱化恶魔,保护密督因的其实还是这些人类英雄。」 何塞把衣服下摆整理进裤腰,坐到弗林特对面,「所以我的祝福印记减淡,可能是因为……」 弗林特接下他的话,「你本身的力量太强,连恶魔之血都压制不住,所以它要消失了。」 看着何塞因为这番话陷入沉思的脸,弗林特面具后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博纳塞拉家族圣地已经存在超过两千年,那座天使雕像不是近代的艺术品,它拥有跟何塞完全相同的容貌绝非偶然。 ——连恶魔之血都压制不住的力量,是天使的力量吗。 弗林特曾对歌洛仙的天使像祈祷,希望祂能够指引自己。当受难体质的诅咒发作时,当受到族人的非议时,当他得不到亲人的关爱、寄希望于寻找父亲时—— 然后在萨利维亚地下,当他生命受到威胁时,天使确确实实降临在此拯救了他,以何塞·伊诺的身份和面貌。 所以他是幸运的,他正在被眷顾。 突然一只带着热意的手握住何塞的手腕,他眨眨眼,不明白弗林特的用意。 「不用担心。」弗林特轻声说,盯着何塞蓝灰色的眼眸,「我也会替你弄清楚这一切。」 第三十四章 ——我会弄清楚自己是谁。 何塞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之前他差点摸不回来——去找弗林特的时候一味跟着指向标和警戒被人发现,忘记记路。爬进窗户时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知道克鲁格还在不在门外站岗,所幸对方没发现自己偷偷熘走过一段时间。 第66页 何塞不习惯睡床,自从被转化以后他也四处流浪过,但会找个隐蔽的地方睡冰棺,于是他现在养成了觉得冰棺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的习惯。但血族始祖的城堡房间里并没有配备棺材,一律都是正常人类的陈设用品,厚重不透光的窗帘可能是这里唯一跟一般住家的不同之处。 何塞把自己拍在大床上,在柔软的羽毛枕头里苦想着从弗林特那里听到的话。 ——你本身的力量太强,连恶魔之血都压制不住,所以它要消失了。 弗林特的语气十分笃定,就好像已经确信何塞与众不同。 几天前还认定自己是个幸运的无名客的何塞发出一声闷哼,又拿了只枕头把自己的后脑勺蒙上,化为一只不想面对现实的蚌。 下一秒,何塞从床上窜起来,光脚来到门口,拉开门后果然看见棕色皮肤的助手先生站在几乎跟何塞上次看到他时相同的位置,如同从未离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热度。 「克鲁格先生。」 「什么事。」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能告诉我,吸血鬼的初拥该怎么做吗。」 克鲁格把黑色的眼睛眯起来,「您有想要发展的子嗣?那个人类学者吗。」 「不,我只是单纯好奇。」何塞的表情认真到可怕。 「吸血鬼吸干或者放尽人类的血液,然后赐予人类自己的血液。」 「……谢谢,我知道了。」 何塞语气飘忽,砰地把门关上,又摇摇晃晃爬上了床。 ——我要转化你,把你变成吸血鬼,何塞。看完这本笔记,上面有关于猎人和教会的一些讯息,你要找到能够藏身的庇护所,在那里躲一些时间,然后就可以自由地在这世上生存了。 伊诺当年的话语在现在的何塞听来仿若昨日。 那个男人的笔记上没写到初拥的细节,而他向何塞展示的所谓「初拥」,就是把自己的血给了何塞让他喝下,没有吸干他的血,转化的仪式并不成立。 何塞转过脸,紧盯着被他搁在墙边的冰桶里的血瓶。 伊诺没有转化他,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吸血鬼。 何塞把自己蜷成一团,解除语言暗示后他的记忆连续而清晰,因此一个难以忽视的细节浮现——在他误以为自己是人类的岁月里,他的的确确能够站在阳光下,那时的他从未有过渴血症状。 从记忆的起始就拥有成年人的外表,因为虚假的转化仪式变得像吸血鬼一样畏惧阳光渴求鲜血……他是什么? 没有吸血鬼是不受太阳影响的,即使是血族始祖,难道不是这样吗。 何塞猜不透这个谜底,又开始畏惧知晓它。 他头一次期望太阳快点升起,好让他打消自己不切实际的念头。 ——弗林特说过会帮我弄清这些事。 何塞在闭上眼睛时,脑子里浮现出猎人的身影,一股暖流仿佛融金般流进他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 ——我们分享了彼此的秘密,知道了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现在应该算得上统一战线了吧。 弗林特不像其他吸血鬼猎人那样冷血,何塞也不像其他吸血鬼那样偏执,所以他们还挺相像的。 不,他是英雄的后裔,而我却是不知出身、在这世间漂泊的幽魂…… 何塞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中入睡。 距离血族始祖奥尔加·塞拉米亚斯的城堡不远,帕托城中的某处宅院中,也有一个吸血鬼感到自己前途未卜。 维克多跟随「恶魔之眼」的高位血族海因斯来到帕托城,为的是求得始祖祝福当作一张免罪符,他本以为觐见传说中的始祖需要极度繁琐的礼节和流程,他起码要被晾上十天半个月。可没想到刚到达帕托海因斯就把他带到这里,据这位年岁已经不可考的高位血族所说,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就在他面前的这扇门后。 「稍等,我要向殿下说明这件事。」 海因斯让维克多在门外稍后,自己先敲门走了进去。 维克多老老实实等在门外,眉毛却拧了起来。 这跟他一开始想像得太不一样了,就这么简单吗,这个海因斯把自己的事告诉给始祖,然后那位始祖大人就能大发慈悲地给他血,然后打发他走人。 一个何塞·伊诺的情报,换来这么大个礼包。 而且这处宅邸也非常不起眼,只是个远离城市主路的二层小楼,比维克多在红露镇的房子都略显平凡。虽然海因斯声称自己的主人并不常居于此,来到帕托是为了什么「血族集会」,但尊贵的始祖住在这种地方未免太奇怪了。 在维克多眼里,古老这个词总能联想到那些嘴里镶着金牙,用宝石玉器用餐,出行恨不得带上一个仪仗队的贵族,血族始祖积累的财富难道不该让他能够每天睡在填满屋子的金币上吗。 腹诽归腹诽,维克多在表面上还是紧绷着脸,一个劲儿朝自己面前的门缝看。门被轻微带上,只留下一线缝隙,些许声音顺着门缝流出,传进维克多的耳朵。 【……袭击密督因的恶魔万幸没有飞行能力,它们的入侵方向来自金古山口,这也是个好消息,如果我们能把它们打包赶出去,包袱布都不用准备多少,垃圾倾倒口就在旁边——兰德尔,别笑,这很严肃。】 隔着门的声音有些失真,维克多听了一会儿,以为这是弗里亚基诺,但在这个声音之下他又听到海因斯正在和一个人小声交谈,心中泛起疑惑。 第67页 这个失真的声音像一个兀自播放的背景音,里头有些字眼像几百年没听过的古文字,但就算维克多能听懂每一个单词,连起来却一头雾水,理解不能。 这人说的是人类的语言吗,他在说什么。维克多心想。 【咱们那位总是不出面的神跟▊▊打了一架打输了,行吧也不算输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分割出了一个新地域,把▊▊▊▊最严重的地方沉降到了跟人间完全不同的新▊▊,由此带来最大的影响就是,这世间的魔力浓度正在以指数级减少。】 这时门被打开,在门口听天书的维克多如梦方醒,海因斯不觉有异,说了句「你可以去见殿下了」,就把他领进屋里。 房间不大,陈设简约到极点,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 「你好,维克多。我是赫尔·弗里亚基诺。」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血族始祖有一头银白色的短髮和浓黑的双眼,配上白/皙的皮肤令他完全像个雪做的人。 气质沉静的弗里亚基诺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但并没有读它。他看着维克多,表情轻松,后者却不敢与之对视。 「弗里亚基诺殿下。」维克多躬身,他没学过礼节,海因斯在这之前也没叮嘱过,所以他猜测这位殿下不在意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但维克多依然用崩起来的脸来掩饰他的惊讶,作为一个无名客,他知道血族始祖都是些不老不死的存在,他眼前的人活过漫长的岁月,绝不能用外表来衡量内在。 然而弗里亚基诺的外表就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他的时间停留在十几岁的青涩容貌上,一点上位者的架子都没有,如果换一个装扮可能被误认为在学堂上学的孩子。 这样的联想相当不敬,维克多盯着白色的地板,冷汗细密地积在脸上,等待着血族始祖下一句话。 不得不说,所闻不如所见,站在吸血鬼顶点的始祖之一即使表现得再亲切,不经意透出的威压也足以压垮一个人。 但在弗里亚基诺发话前,那个刚刚充当背景音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引以为傲的魔法以及魔法文明正在离我们远去,高阶法术会在一个冬月内无法施展,接着是次级魔法——具体时间约瑟他们在弄,教会▊▊▊搞这些测算工作最在行了。】 维克多这回确认这声音不是弗里亚基诺的,但房间里除了自己和两个尊贵人士以外又没有其他人。他用眼睛在地板上瞟了一圈,最终锁定沙发前方的小矮几上有个造型古朴的圆盘——声音从那里发出。 这是什么巫术。 他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 但在他收回视线前,圆盘中央镶嵌的宝石却把他的目光勾了回去。 那是一颗造型并不规则的蓝黑色石头。 ——他身上有没有一块蓝黑色的水晶。 海因斯在红露镇自己家里问出的话从维克多脑子里蹦出来,吸血鬼喉头蠕动了一下。 这时一个散发酒香的杯子伸到维克多面前,他抬起脸,海因斯站在他身侧拿着酒杯,平淡地说:「给你。」 维克多接过了它,听到弗里亚基诺开口道:「以『恶魔之眼』血系始祖弗里亚基诺之名,祝福你,无名的血脉。」 酒中有始祖之血。 至少维克多是这么理解的,他接下来应该欣然饮下它,接受祝福,然后离开,回到他温馨的家中、回到一直等待他的妹妹身边。 维克多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一口气喝干高脚酒杯里的酒液,敏感地喝出一点点血味,随之而来的是勐烈的眩晕感和血管的沸腾。「啪!」酒杯跌在地上摔成碎片,海因斯见怪不怪收拾好碎片,扶住因为突然被恶魔之眼的血系能力浸染而难以适应的维克多,把他扶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把他带走吧,不要打扰我。」弗里亚基诺把自己的身体陷进沙发里,表情像与这个世界隔绝。 「是,殿下。」 【一旦无法使出神代魔法对抗我们的敌人,密督因可能就会任由那些恶魔宰割,到时灭顶之灾不仅降临在我们头上、还会波及我们身后的人民,所以必须思考出更好的对策来。】 这位血族始祖慢慢闭上眼睛,像在欣赏动听的音乐一般、聆听着圆盘中的水晶里流出的话语。 这个声音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还远远没到绝望的时候。诸位毋需担心,有我在。】 【守护人类是第一库歌洛仙的职责所在,守护家园也同样如此。】 ======= 维克多视角是听不懂一些专有名词的,所以就框框了。框框隐去的词语分别是:黑兽,魔法污染,位面,法理部。 这章后面虽然只有这几句录音,但信息量已经爆炸了hhh显微镜女孩们应该已经能推测出很多东西啦~ 明天没有更新。 第三十五章 当伊诺将他「转化」之后在自己面前消失时,何塞不是没有心怀怨恨。 没有谁愿意平白无故放弃阳光,变成一个今生只能用鲜血满足干渴的异类,何塞也是同样。在一边流浪一边寻找庇护所的那段时间,何塞偶尔会在内心描摹,如果他没有被伊诺捡走带到山上,没有被转化,是否现在也能在父母关怀下成长,平凡地过完一生? 可他不该对没能实现的命运而唏嘘,换个角度想想,说不定他的出身悲惨至极,如果不是伊诺养了他,自己早就饿死或者被丢弃了。 第68页 在那些无法安眠的日子里何塞的一大乐趣就是放飞自我地想像自己的家庭,从吃不上饭的穷人到锦衣玉食的贵族,再到触犯禁忌的教士、平平无奇的小商贾,现在想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这些假设都被推翻了,连何塞这个没有寓意的名字都是为了平凡和不起眼才取的。 何塞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他想立刻冲到塞拉米亚斯女士面前问清楚这一切,也想立刻让太阳升起好让他晒晒太阳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畏惧阳光,然而现实就是前者需要时间,后者也需要时间。 「等待,好吧,不是很难熬,先等日出。」 何塞瞪着眼睛在床上坐了一夜,在黎明来到时一分不差地沖向床边,拉开窗帘。 城堡在半山腰,远处是高低不平的丘陵,绿色的土包与土包间阳光倾泻而出,首先令何塞感觉到眼睛刺痛。 然后是脸的灼烧,皮肉灼热到疼痛。 他捂住眼睛呻吟一声,飞快地蹲下/身体藏在窗台下。层层叠叠的窗帘布从他身后滑过挡住对吸血鬼来说致命的阳光,何塞毫无形象地躺在地板上,等着自己被烧伤的脸恢復。 好像还闻到一股烧焦味儿。 何塞自嘲地撇撇嘴,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盥洗室的镜子前,这时正好脸颊上烧红的最后一块皮肉恢復正常。 行吧,他的确是个吸血鬼,阳光下一切事物都无所遁形,再待十几秒钟他就会被烧死。 何塞用力洗了把脸,冷却自己疯狂的头脑,觉得自己该倒倒脑子里的水。 证明这些东西没什么意义。虽然过去一片空白,这些年他走过的路和遇到的事就不是新的过去了吗。 心有疑惑那就去找寻,留在原地真相可不会扑到面前来。 何塞盯着镜子里自己蓝灰色的双眼,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那么首先—— 「门神先生。」 「门什么?」克鲁格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 「咳不是,克鲁格先生。」何塞敷衍地表示自己口误,沖他挤挤眼睛,「我能请问塞拉米亚斯女士大约何时归来吗。」 「按照原本与猎人预定的时间,下一个圆月前。」 看来她的时间表排得很满。何塞没有问出她是否能提前回来或者去了哪里这种话,「她有要事缠身?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一点也不急。」 「您可以不着急,但城堡里一直有两个博纳塞拉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克鲁格的表情更像要说该死,遗憾这个词是勉强替换的。 「那为什么塞拉米亚斯女士还要寻求跟吸血鬼猎人合作呢。」 但在何塞试图套出更多话以前,被助手先生提到的博纳塞拉其中之一就大驾光临了。 从看到戴着面具的猎人踏上楼梯从走廊拐角出现的那一刻,克鲁格的表情就急剧地阴沉下来,用个特别不恰当的比方就是女佣看着自己打扫一新的地面被人用沾着泥土的鞋子踩过时露出的神情。 「这个楼层禁止猎人踏入,我应该对你说过这件事,弗林特·博纳塞拉先生。」 深棕色短髮的猎人步履十分寻常,从动作上已经一点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伤。当何塞也投来疑问的目光,弗林特对克鲁格道:「我要外出。」 「腿长在你身上,这件事不需要告诉给我们。」 ——所以只有我被禁足了是吗。 何塞心里不满极了。 「我不是来告诉你这件事,而是要带他走。」弗林特用下巴指指从门里探出一个头的何塞。 在克鲁格的眉毛挑得更加高昂以前,弗林特接下自己说的话,「何塞·伊诺身上有忏罪之环,如果距离我太远,装置就会启动。」言外之意不需要明说。 「…………忏罪之环?」助手先生的语调介于难以置信和愤怒之间,他看向何塞胸口,但因为后者穿着有些宽大的睡袍,用眼睛看并不能看出猎人的话是否真实。 何塞知道机会来了,立刻调动自己全部的演技,惊恐地叫道:「忏罪之环会绞碎我的心脏!」他沖弗林特喊道:「你不能走!」 弗林特故意没有理会何塞,而是转向克鲁格,「他在红露镇教会擅自逃脱,所以被认定为有罪,根据灰堡协定,我跟教会申请忏罪之环。既然塞拉米亚斯女士没有回来,委託就不算结束,忏罪之环的解除要在那之后。」 换言之,这里限制不了猎人的行动范围,弗林特想去哪里都可以,但附加状况却是何塞也要被动地跟着一起移动。 「……现在是白天,博纳塞拉先生,白天是吸血鬼的休息时间。」 「嗯,但白天是人类的活动时间。」 何塞心里已经给弗林特鼓起掌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先前被弗林特的接连无视在此刻终于有了回报,原来从另一角度看这种不近人情这么有魄力。 恶魔之口血系的确是最为遵守灰堡协定的血系没有之一,克鲁格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让开一步,而在那之前何塞已经回到房间迅速打理好自己穿上斗篷,用力憋住笑绕过人高马大的门神,跟着弗林特走下楼梯。 何塞开心得都想拉住弗林特的手了。 在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弗林特率先说道:「你身上没有忏罪之环。」 「我知道,你故意吓唬我。」何塞耸耸肩,告诉他自己是在卡莉娜的主人那儿知道的这件事。 第69页 弗林特顿了顿,「明知没有禁锢,你也没走。」 「走不走得了是另一个概念,但我给过你承诺,不能食言。」何塞跟弗林特并排走过一个又一个用窗帘遮住的大窗。不用被关在房间里的感觉太好了,何塞情不自禁自夸道:「那时候多亏我找到了你,弗林特。」 几天以前他还一本正经地叫对方博纳塞拉大人,只能说他们的经歷太丰富了。 「确实,该说我很幸运。」弗林特喃喃,「我确实很幸运。」 何塞忍不住戳戳他挺拔的后背,「我们去哪儿?」 「教、」 「教会……」何塞无奈,他就不该问,反正总是教会。 「……我是说教堂,这座城堡里有个小教堂。」 忽略为什么血族始祖的居所里会有教堂,何塞点点头,「正好,我也想去。」 城堡中的教堂真的很不起眼,它隐藏在一片藤蔓中,门扉两侧的立柱爬满常青藤,花窗斑驳,石阶无人清理满是苔藓,亏得弗林特能够找到。 白天的确是吸血鬼的休息时间,他们没在城堡里看到一个人影,教堂附近就更冷清了。弗林特推开吱呀乱叫的门,跟何塞一同走进无人问津的小教堂。 何塞刚一进去就开始四处寻觅,生怕从哪个角落又窜出个神经病来,谁让前两次在教堂建筑里的回忆都不怎么美好呢。 但恶魔之口血系的地盘上既不会出现神职人员也不会有奇形怪状来歷不明的吸血鬼,况且从外观上看就知道这儿一定鲜少有人到访,何塞没捕捉到任何活物,却被教堂内部的低调华丽夺去眼球。 「哇。」 即使不懂欣赏艺术,何塞也不由得发出感嘆,谁能想到外观残破的小教堂内部会是一副金碧辉煌的模样? 何塞欣赏着礼拜堂中装点金彩的壁画,又仰头望了望穹顶,「这是在描绘天使驱逐恶魔吗。」 「这是千年前的雕塑大师因特拉肯的作品。」弗林特蹲下/身用手指摸了一把地面,没有摸到灰尘,这里一定时常有人打扫。「这里的天使像也出自他手。因特拉肯大师是那个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巨匠,直至今日也有无数贵族愿意出重金收藏他的作品……怎么了?」 弗林特见何塞在看着自己。 「我觉得你们家的家教一定又严格又枯燥。」何塞笑嘻嘻地说,不像在评价一个吸血鬼猎人家族,「连艺术知识都要涉猎。如果你以后不当猎人,去做个艺术鑑赏家怎么样?」 会有那么一天吗。 弗林特心想。但在他回应前何塞仿佛已经料定弗林特不会回答,转而继续去欣赏壁画。 「密督因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恶魔的存在了,但在几百上千年前倒很流行。」艺术家运用想像力把恶魔描绘成几首几尾的巨型野兽,而壁画中的天使形象并非耀眼逼人,而是周身散发柔和光芒的人形生物,祂驱赶恶魔,又站在山巅之上对着整片大地施展力量,让光芒笼罩整个密督因。 「嗯,现存的史料中也不再提那段歷史,天使化为信仰的寄託,恶魔则消失于人们的视野。」弗林特说,「只有真正古老的传承才会留存那些歷史,警醒我们提防潜在的威胁。」 「所以博纳塞拉家族也有类似的歷史残留喽?」 「再加上天使教会的大本营灰堡,虽然我没有去过。」提到灰堡,弗林特的语气变得不太一样,像想起些不好的事。 何塞停顿了一会儿,「但你也看到了,这座城堡这个教堂,到处残留着人类的味道,如果血族始祖本质上真的是恶魔,恶魔的退化反倒让他们变得有人性了吗。」 最初的恶魔是被大规模魔法污染浸染的史前生物,它们是野兽,是不被这个世界的根源所接纳的存在。 「也许他们也在适应活在人类中。」 恶魔变得与人相似。 弗林特知道讨论这件事不会带来任何益处,问何塞:「你说过你也想来礼拜,为什么。」 「因为卡莉娜和凯恩。」何塞垂下眼帘,「他们也是信徒,并且相信天使指引了他们,所以我想……应该为他们祈祷。」 何塞走到圣像前,名家之作着实不同凡响,这座无面天使像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难忘。 吸血鬼女孩和她的主人永远留在了萨利维亚地下不知名的角落,何塞没能救助他们,即使他在那之后得知自己身负不知名的力量,也来不及回去了。 「愿你们能前往天堂,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至少远离人间的苦痛。」何塞低声说着,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这样的吸血鬼和与吸血鬼相爱的人还有许多,除此之外,由人类引发的悲剧和由吸血鬼引发的灾难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在恶魔已经消失的现今,是吸血鬼身上的恶魔之血让他们作恶,还是人类成为了新的恶魔? 「何塞。」 「嗯?」两个人的祷告花的时间不太一样,何塞抬起脸,后知后觉意识到弗林特叫了他名字。 唉,一本正经叫他全名的一幕还歷歷在目呢。 看出何塞心情低落的弗林特说,「我们出去转转。」 「下山吗?」 「对,偷偷跑出去。」弗林特拉住何塞的胳膊往外走,「我发现一条密道。」 第三十六章 城堡中有密道恐怕不是这类建筑的传统。密道能为这里的人提供各种各样的便利,包括但不限于藏身、私会和偷熘,而吸血鬼的密道可以让他们在白天也能来去自如,安全便捷。 第70页 何塞在昨天被关进房间以后就已经敲了那里所有的墙和地板,还用魔法找了一遍,一无所获,这才决定从窗户爬出去找弗林特。为什么猎人就能轻而易举找到密道? 弗林特说:「我的房间里也没有,我是刚刚发现的。」 敢情他也已经找过了,跟何塞一样也在积极地想要熘走。 银灰色头髮的吸血鬼顿时心理平衡许多。 弗林特所说的密道几乎就在小教堂旁边,他们穿过门走到外面,金碧辉煌的内堂重新被古朴简陋的外表掩盖,昭示岁月的斑驳。弗林特拨开常青藤,矮身穿过灌木丛在前方开路,何塞紧紧跟在他后面,几片树叶落在弗林特深色的头髮上,何塞动作轻巧地帮他摘下,还意外发现他的头髮软软的。 密道的入口用铜色金属门封住,锁头是没有钥匙孔的精密锁,弗林特跟何塞都很熟悉这东西,前者是因为知识储备,后者是因为他在红露镇教会被关进去的禁闭室门锁就跟它如出一辙。 这种锁难以破解的原因主要是没有钥匙,需要特殊的手法或者时间才能打开,而知道方法的人实在不多。 「这东西为什么教会在用,吸血鬼也在用?」 「技术是共通的。」 弗林特上前想要去开锁,何塞拦住他,「万一上面有警报呢,我来。」 也不是没有何塞所说的能够发出警报的精密锁,猎人没有迟疑地退开一步,何塞凑过去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门锁。 「啪」地一声,布满锈迹的铁门应声弹开,没有触发任何多余的动静。 「成功。」 「魔法的确非常方便。」 「这就是天赋。」何塞沾沾自喜,但又一想到自己连自己是谁现在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会用魔法也不知道,就突然没有那么高兴了。 在走进去之前何塞想到,「我们就这么消失了,门神先生不会去找尼奥先生的麻烦吧。」 「他可能眼不见为净。」恨不得猎人赶紧消失。唯一的变数就是克鲁格不想看到弗林特带着何塞一起。 吸血鬼没有权力限制猎人的自由,弗林特是走下山还是飞下山没人会管,但带着见光融化的何塞一起还是走密道相对轻松,就算被发现也容易解释。 铁门之后是石头垒砌起来的通道,跟他们在萨利维亚看见的遗蹟一样颇具年代感。 「你觉得它通向哪里?」 「应该是帕托城,否则它没有建造的意义。帕托是一座古城,这座城堡也非常古老,它们之间有通道联繫很正常。」 密道深邃漆黑,两边毫无照明,不愧是给吸血鬼使用的。这里比萨利维亚下水道空间狭小得多,何塞在指尖上燃起小火苗,但害怕通道里空气不多不敢燃得太大,几乎照不清路。 「你能看清路吗。」何塞问。 「还可以。」但弗林特走得很小心,猎人的夜视能力很不错,但比拟吸血鬼还是差了些。 何塞皱皱眉头,稍往前走超过弗林特。他倒不怕这个阴冷的地方也会有食尸鬼窜出来,但小心点总没错,他能看清黑暗。何塞的身影融入黑色之中,边走边目视前方,他想了想,向后伸出一条胳膊,「要不你拽着我?这里太黑了。」 在下水道那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都来去自如的弗林特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拐棍」,但他低头看着何塞的手,迟疑片刻,伸手握住对方的小臂,短促地嗯了一下。 发挥了作用的何塞掩盖住自己的笑意,更起劲地往前走了。 密道平缓,根本让人觉察不出他们是在往山下走,何塞随口道:「这里有地下的通道,萨利维亚也有,然后我们是从帕托的地下某处上来的,是不是密督因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设施,比如为了——抵御恶魔?」 「的确有可能,而且各地还互相连繫着。」他们在萨利维亚和帕托都见过几乎同样的巨型红水晶房间,而且在离开那里时弗林特还在墙壁上看到一截古文字,在那之后查出了它的意思。 【北区第一地下工事】 萨利维亚的地图上写着那里是东区第二地下工事,而帕托是北区。密督因有三个公爵领,由此分为三个大区,萨利维亚所在的伊斯特大区,帕托所在的诺斯大区,而博纳塞拉家族的大本营在威斯特大区,也就是密督因西部。 这些设施直至今日仍在正常运作,感嘆古人建筑造诣和文明程度的同时,弗林特不得不将自己看到的这些东西联繫起来。这些设施在密督因深深的地下互相联繫,形成了一张奇怪的网格,他怀疑其他地方也有。 它们的建造有何目的?只是为了在过去抵御恶魔时方便传送各地吗。 此前博纳塞拉家族没有找到任何开门的方法,何塞却轻而易举打开了它,以及他们在来到帕托后,克鲁格这些吸血鬼也能够开启门扉。 尼奥想必已经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家族,反正无论吸血鬼一方想怎样解释,弗林特不久之后都会得到一个答案。还有萨利维亚……既然操纵食尸鬼的方法已经被他们所知,那个名为提亚斯的高位血族的身份早晚也会被查清。 但思考这些暂时没有用处,隔着衣料,何塞的低温顺着弗林特手掌传递给他。 他更应该专注于现在。 两个人走了很久,弗林特应该猜对了,这的确是通往帕托城的路,如果只是短短的一截通往山下他们应该早就看到出口。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一直前行会有种力不从心的眩晕感,即使何塞是个吸血鬼也感受到头重脚轻,不时会偏离方向不由得往墙上靠。每当这时弗林特就会伸出手从旁垫住何塞的肩膀,防止他蹭到墙壁。 第71页 为了避免太过无聊,何塞一直在寻找话题,「你的伤已经没事了吗?」 「还好。」 到底是刺穿腹部的伤口,虽然创口很小,但剧烈运动还是会受到很大影响。弗林特没有说「没事」而是「还好」,何塞懂得其中的差别, 「我没来过帕托。」之前从地下出来就坐了马车更是什么都没看到。 「在接取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委託时我也是第一次来,但尼奥说这里的领主很喜欢开办宴会。」 「这里的领主?」 「诺斯公爵,也是整个诺斯大区的领主。」 密督因有不少大小贵族,但没有实际上的君主,三个大区的领主几乎自治,再加上密督因天使教会的势力不可小觑,灰堡教宗也可作为一个不可小觑的隐形统治者来看。 弗林特又说起一个关于始祖跟这个家族的轶事,「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并非从一开始就居于此地,那里原本是诺斯家族的别馆。数百年前塞拉米亚斯女士曾救助过因为领主间的冲突而险些没落的诺斯家族,于是他们为表感谢,将那座城堡赠予她。」 吸血鬼帮助人类的故事在这里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结果。 「所以塞拉米亚斯女士的确与人类交好,她和这里的领主是世交。」何塞听到这样的故事非常开心,他以为弗林特会马上泼他凉水,比如一本正经地提醒他吸血鬼和人类不同,他们永远无法和平共处之类之类的,但并没有。 「对于吸血鬼猎人家族的一员来说,我们所见到的、处决的吸血鬼都身负罪孽,他们干过邪恶的勾当,践踏人命和尊严。但我也杀过因此怀有敌意而找上来的吸血鬼,他们可能没有罪,但我需要反击。」 比如红露镇的那些。 他们之中有真正的无辜者吗,博纳塞拉家族真的一直恪守原则只杀死有罪的吸血鬼吗。 至少弗林特无法代表整个家族打这个保票。 越古老越高贵的吸血鬼,隐藏在体面外表下的很可能越是疯狂与偏激,因为随着时间慢慢增长,即使曾经为人也会产生难以控制的变化。 亲友的离去,现实的残酷,随时存在的畏惧和敌意,能够让人扭曲。 人心是有极限的,承受不住就会想要选择终结,或者化为魔鬼。 然而,弗林特却在这其中见到了与别不同的存在。 无论他是否有着内心深处埋藏的关于天使的秘密,何塞毋庸置疑是个疑点重重的高位血族。弗林特不是没有想过最为微小的可能——雕像也许是万中无一的巧合,但善良的心性是无法作假伪装的。 「我们终于到了!」何塞看到隧道尽头同样样式的铁门,立刻拍拍弗林特。 但猎人却没跟他在一个思路里,「我收回在萨利维亚地下说的话。」 「嗯?」 「血族始祖是恶魔,但他们现在是最高位的吸血鬼,不能因为它们曾经是什么就妄下论断。我那时说塞拉米亚斯女士也许是伪装成跟人类交好,实际上依然有着恶魔的心智——我收回这句话。」 何塞眨眨眼,沖他一笑,「太好了。」 在知道真相之前,他们永远都应该对别人的看法抱持着怀疑的心态。别人说的不一定对,自己认为的也不一定是错误。 要看清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呢。 弗林特在面具后轻轻地勾起嘴角。 何塞也兴沖沖点开铁门的门锁。 ——结果他们出来的地方是一片装点琉璃的高墙下。 何塞扣上兜帽,躲进树下阳光照不见的地方,抻着脖子抬头向上看,结果又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 为什么说「又」,是因为这座宅邸的建筑风格在外观上跟山上的城堡如出一辙,十分张扬,连何塞这种不懂欣赏的人都能直观地感觉到——这家人超级有钱。 而他们正处于高墙与豪宅之间。 「我们难道进了诺斯公爵的家里?」 「……」 这倒也合理,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城堡原先是诺斯家族的产业,它跟帕托城中的住宅相连非常说得过去。 但是—— 何塞僵硬地对弗林特道:「……我们、算不算擅闯民宅。」 第三十七章 弗林特·博纳塞拉可能算是擅长跟吸血鬼的相关人士打交道,但他绝不擅长应付普通人类,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大贵族。 何塞这种人生交际几乎为零的也同理。 「我们翻墙出去吧。」蓝眸的吸血鬼小声提醒弗林特,他迅速把铁门关好,随时准备开熘。 贵族宅院的墙很高,这难不倒他们,但何塞看了一眼墙顶就彻底打消翻墙的念头,其他还好说,四面八方无死角的阳光却不是一件斗篷能遮挡得了的。他们在隧道里走了很久,现在太阳已经升起得老高。 不偷熘,难道还能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吗。 虽然现在四下无人,但一想到公爵宅邸的大量卫兵可能随时都会从各种地方窜出来拿剑指着他们,何塞藏在树下,努力回忆自己会不会隐匿行踪的魔法,答案是不会。 这个世界想要随心所欲使用魔法有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周围的魔力充沛到能够支持法术施放,另一个是脑子里拥有这个法术的演算式,施法材料那些东西还都是次要的。 密督因环境因素导致这里魔力衰微到极点,绚烂强大的魔法已经跟此地无缘,人间其他地方可能也是一样。 第72页 即使是何塞这种天生的魔法使用者,脑中与生俱来就拥有的法术演算式也很有限,这些馈赠虽不会减少,但如若没有进修的可能,也不会增加。 恶魔之口的血系能力倒是可以暗示几个人,但何塞的祝福印记现在已经减淡了,他说不准这个节骨眼上还能不能成功。 毫无收穫地再花时间走回山上城堡不是何塞想看到的,他在绞尽脑汁之后眼巴巴地看着弗林特,期待他能有个好主意。 然后弗林特的主意就是:「我们去拜访诺斯公爵。」 面对何塞的满脸问号,猎人解释道:「既然这条密道一直存在没有被封死,说明近年来依然在被使用。塞拉米亚斯女士一直居住在帕托城郊,这里的人对吸血鬼的排斥感没有那么强烈,尤其诺斯家族世代与她交情颇深。」 见何塞仍然一脸纠结的模样,弗林特反问:「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不能大摇大摆出去,也不能偷偷摸摸出去,那还不如直接作为访客去拜访此地的主人表明身份,起码不会被当作窃贼遭到逮捕。 何塞竟然感觉到了一丝道理,于是他败下阵来。 「你在这里等我。」弗林特留下这句话,让何塞在树下待一会儿,自己往建筑物的方向走了。 何塞看着弗林特长风衣的背影,心里却想到另外一件事:这人终于能在单独行动前知会别人一声,而不是只给别人留下一片衣角了,还算有进步。 就是这位置不太好,幸好这树茂盛。 何塞背靠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椴树,这树有些年头,金黄叶片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落在草地上也是黄灿灿一大片,它替何塞遮挡住绝大多数的光亮,在树下有如暗日。 「……再试试。」他把缩在袖子里的手指伸出去,在碰触到阳光的一剎那冒出白烟。何塞立刻把手重新藏起来,面色如常,还觉得自己有点受虐倾向。 他无奈一笑,自嘲道:「我在干什么啊。」 「你在干什么。」突然传出的一个声音也在问。 何塞吓得差点蹦起来,声音在他听来是从椴树里传出来的,树会说话吗?他飞快地远离,又因为跟阳光近在咫尺而紧急剎车,僵在原处不知所措。 他曾看书上说地狱中古老的树木如果被魔气浸染也会化为恶魔,这棵树难道也是这样,但这里哪有什么魔气? 好在何塞的胡乱猜测没能持续多久,也没有因为慌乱而用火把树给点了。声音的来源——从树后站出来的人很快现身,却给何塞带来另一种毁灭效果。 被发现了!弗林特还没来得及去解释完吧?! 发现何塞的人一副休闲又随意的男装打扮,马裤短衫束着高马尾,树影落在身上也掩盖不了她浓金髮色的绮丽和英气的容貌。 这位男装丽人手里拎着锄头,裤腿和手上都沾着泥土,看来在发现何塞以前她一直都在——耕地? 她用脖子上搭着的汗巾擦擦下巴上的汗珠,问:「你是从奥尔加的城堡过来的?」说着,她用下巴指指何塞身后不远处掩在灌木丛中锁死闭合的铁门。 何塞只好点点头。对方淡定非常、没有大唿小叫地招来卫兵属实是好消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难以沟通的类型才难办,虽说他现在的确可疑到极点。 ——不过,奥尔加的城堡? 何塞回想起克鲁格提到过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全名,奥尔加·塞拉米亚斯。 拿着锄头的男装丽人把自己手里的工具靠到树上,抹了把脸。「既然是奥尔加的客人,那就是我的客人,但你是个吸血鬼吧?刚才还把手伸到阳光底下,要自戕可别挑在我的家里。等我会儿,我让人给你找辆马车。」 我的家里。 何塞大吃一惊,他迟疑地问:「您是诺斯……」 「第二十三代诺斯公爵,佩拉格娅……后面省略一大堆中间名·诺斯。」她从衣兜里拽出一条不符合她全身装束的手帕,擦擦手上的泥土,友好地握了握何塞冰凉的手,并且非常理解对方的惊讶,「待会儿我们会正式见面,先走一步。啊打个商量,不要把我这副样子告诉给我的女侍长。」 但何塞那时还不知道,他受到真正的惊吓是在一个小时之后。 正如诺斯女公爵所说,在她离开后不久就有一辆马车驶来,载着何塞穿过洒满阳光的中庭前往府邸。在何塞下车以后门口也早已搭好遮荫的凉棚,确保他最后几步路不会被阳光光顾。 如果说山上的城堡是尽可能将奢华隐藏在内,帕托城中的公爵主宅就是极尽所能地把有钱有势展现在外,到了连台阶都恨不得贴金的地步。 诺斯家族应该很有钱。 何塞认为自己的初印象非常贴合实际。 弗林特就站在门口,正在跟一个女侍官打扮的妇人交谈,猎人在看到何塞以后明显停顿了一下,应该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接来。 何塞暂时没时间告诉他自己的奇遇,只能用眼神瞄向猎人,示意自己很好。 「弗林特·博纳塞拉大人,何塞·伊诺大人,既然两位已经到齐,就请随我来吧。」不苟言笑、一看就十分严厉的女侍官将他们引进富丽堂皇的门内。看她的年龄应该已经在这里工作许久,说不定就是刚刚诺斯女公爵说的女侍长。 穿过垂吊水晶吊灯的正厅,走上金漆楼梯,路过悬挂巨大族徽挂毯的高墙,室内的一切装潢也都尽显此地主人的富有。何塞目不斜视,原因是夹在走在前方的女侍长以及身后跟着的侍从之间,被他们板正的礼节感染,四处乱看太不礼貌。 第73页 这里的人好像并不觉得吸血鬼是难得一见的珍稀物种,也没有忌惮的目光投来,也许真的是塞拉米亚斯女士常年居住在这里,带给这个地区一些柔和的变化吧。 因为吸血鬼来访,宅邸走廊的一个个高窗已经用遮帘挡住阳光,室内的照明一下子减少。何塞再次感嘆他们准备齐全,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招待永夜的眷族。 他们在女侍官的带领下来到会客室门前,红橡木门上雕花让人眼花缭乱。 女侍官道:「弗林特·博纳塞拉大人,何塞·伊诺大人,前来觐见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萨沙·索夫亚·萨尔洛奇卡·诺斯大人。」 ——哇,这名字果然好长。 何塞顿时懂了刚才女公爵阁下为什么懒得说自己的名字了。 而得到门内的准许之后,会客室门前的手执战矛的卫兵将厚重木门向两边拉开,除却满屋雍容华贵的陈设和装饰物、以及满屋子不知名的花香,漆红色地毯尽头是一张高脚沙发,诺斯女公爵正端坐于其上,对他们道:「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我是第二十三代诺斯公爵,佩拉格娅·萨沙·索夫亚·萨尔洛奇卡·诺斯。」 这位女公爵身着点缀珠宝和绶带的华服长裙,浓金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白/皙的面容和戴着蕾丝手套的双手跟泥土分毫沾不上边。 她的表情庄严又柔美,浑身都散发十足美好的女性气质。 刚刚何塞在椴树边见到的那个一身男装耕种农民的样子简直是个幻觉。 面对何塞的呆愣,女公爵仿佛失忆一般目不斜视,将目光投向戴着面具的猎人,「我已听丽玛说明二位的来意。丰收节将近,帕托城内也十分热闹,如若需要陪同,我会给二位安排尽职尽责的嚮导。」 丽玛是她女侍长的名字。何塞不清楚弗林特是怎么向她说明「来意」的,听上去就是简单粗暴的「初来乍到,想要在您的领地游玩一圈」的架势。 弗林特说:「感谢您的好意,我们自行游览就可以。」 女公爵敲敲自己的蕾丝摺扇,「博纳塞拉家族也是歷史悠久的大家族,未来的族长大人来到我的领地怎能不尽地主之谊。这样吧,今夜有一个晚宴,我将招待周边领地的贵族们,不知您是否能够赏脸光临。」 弗林特是下任族长?何塞怔了怔,却没想那么多,而是思索着弗林特应该很讨厌这种社交活动。 见弗林特迟迟没有说话,何塞上前道:「女公爵阁下,厄、我对帕托城非常感兴趣,我们可能会玩得晚一些,他要看管我,所以大概赶不及回来参加晚宴了。」 不知为什么,说完这话,佩拉格娅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然后微微颔首,「我知道了,那至少不要拒绝我派遣的嚮导。」 何塞只好退而求其次,替弗林特答应下来。 弗林特与女公爵又最低限度地寒暄了几句——真的是最低限度,几句话和客套之后,日理万机的诺斯女公爵很快打发他们离开了。 出了门,不苟言笑的女侍长又领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路、把他们带往偏厅等候。进了装修依旧绚丽的休息室,周围终于没了人,何塞往沙发上一坐,长舒一口气,小声说:「贵族的生活可真压抑,随时都有这么多人盯着。而且这里也太大了,每天走来走去不会累吗……你的家族也是这样?」 「博纳塞拉家族虽然古老,但不是贵族。初代族长兰德尔·博纳塞拉是个佣兵。」 何塞点点头,「为什么诺斯女公爵知道你是……下一任族长?」 博纳塞拉家族的族长,应该是很了不起的人才能胜任吧。 「因为这个十字架。它是族长的信物和象徵,现任族长暂时把它交给我保管。」 弗林特颈项上他用来祷告的银色十字架原来还有这样的象徵意味。 何塞仔细看了看弗林特的十字架,后者为了方便他看,把十字架摘下来拎在手里。 十字架是银制的,何塞只能看,上不了手。 「这上面还有个……这是鹰徽?」 他发现十字架背面另有干坤。 「博纳塞拉的族徽。」 「唔哦。」 「咳咳。」 两声清脆的咳嗽声,何塞注意力被转移,而弗林特早已发现来人,泰然自若收起饰物。 「打扰你们卿卿我我了,不过我们该出发啦。」 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的正是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只不过是男装版本的。 「……女公爵阁下?」 卿卿我我是怎么回事,他们只不过站得近了点。何塞撇撇嘴,把脑袋向弗林特的反方向移了移。 「叫我佩拉格娅就行,我讨厌长得要死的称号和词缀。」佩拉格娅摆摆手,示意何塞不用那么见外,举手投足没有半点方才端庄的影子。 她催促他们,「走吧。」 何塞有些傻眼,「嚮导……」 「就是我。」男装丽人扬扬下巴,说道:「我就是嚮导,帕托我熟得很,带你走一条绝对不会照到阳光的路。」 第三十八章 在何塞说出下一句完整的话以前,佩拉格娅抢先道:「我不是在献殷勤,你俩也没什么好让我献的——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无聊死了。」 她一边一下拍上两人肩膀,「正好你们送上门来,我有个理由出去玩。」 第74页 女公爵把「你们两个只是附带、赠品、勉为其难」的神色表现得淋漓尽致。 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在民众之中风评极佳,大部分原因就是她的端庄做派和对领地臣民的柔和慷慨。这位女公爵刚刚成年时就从自己祖父手里接过公爵之位,把原本就富庶的诺斯大区推上一个新高度,比起密督因另两个大区,这里是美丽富饶的代名词。 博纳塞拉家族不与这些大贵族有特别的来往,但总归有所交集。弗林特曾听他的舅舅,也就是现任族长埃德蒙·博纳塞拉谈及诺斯女公爵,就连舅父也十分赞赏佩拉格娅,外加这里是恶魔之口血系始祖的居留地,埃德蒙称整个诺斯大区是密督因最「让人放心」的地方了,博纳塞拉并未有家族成员驻守帕托。 而此时此刻,「持重温柔」的女公爵正昂首阔步通过自己的画廊,把弗林特跟何塞落得老远。 「这可能是她的双胞胎哥哥、伪装起来唬我们的。」何塞用手虚扣住嘴巴小声跟弗林特咬耳朵。他直到现在还不能从男装丽人与柔美女公爵之间的反差中醒来,这也不能怪他,这「两个人」无论装束、外在的表现,甚至惯用语的措辞都差得太多了。 「我听到了哦——」走在前面的佩拉格娅抻长了音,在何塞抖耳朵的档口大笑出声,「其实我没听到,但能猜到你在说什么,哈。」 女公爵脚步停顿,睨了一眼他们,「外界的人想要什么样子的公爵,你就要成为什么模样,他们不管你实际上是圆是扁。」 何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么活着也挺累的。 「您那么富有,还拥有整个诺斯大区,原来也不能快乐地生活吗。」 平凡人有平凡人的烦恼,天生位高权重之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孰轻孰重无可评判,但何塞依旧想到卡莉娜和凯恩,如果他们的出身再好一点、命运再对他们仁慈一点,结局是不是就不同了? 他能责怪命运不公吗。 他想起伊诺对他的期望:你只要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可以了,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殊不知这看似简单的希冀,路途上却布满坎坷,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佩拉格娅没看出何塞的心思,而是指指画廊一边的画像,「这是我的曾祖,他在任的时候诺斯大区空前绝后地富有,但是你猜这么着,即使这样也比不上某个家族。」 说着,她暗示性地看向弗林特,说出答案:「博纳塞拉。」 何塞也惊了,弗林特的家族这么有钱吗。 戴着绿宝石面具的猎人语气不是很友善,「猎杀吸血鬼不是一项生意。」 「但贵族和教会上赶着给你们付帐,生怕你们哪天不愿意干这行了。」女公爵嘲讽地干笑两声,「毕竟只有你们才能真正对吸血鬼造成威胁。」 「守护密督因的人类……」 「是你们应尽的职责,是你们向天使宣告的诺言,你们义不容辞——哎呀,这话我已经听到不愿意再听了。」佩拉格娅说,「我相信你的信仰,博纳塞拉未来的族长大人。你跟我见过的那些博纳塞拉感觉不太一样,他们更像在说口号……你也许能给你的家族带来不一样的变化吧。」 女公爵毫无留恋地路过自己的家族画廊,又把两个年轻人甩远了。 何塞跟弗林特并肩前行,「博纳塞拉的族长,应该很辛苦吧。」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位置。 「我原本想拒绝。」弗林特不愿说太多,毕竟现在不是四下无人,否则他会愿意跟何塞倾诉。 而何塞也善解人意地微微点头,明白一点弗林特的顾忌。 弗林特是只有一半血统的博纳塞拉,家族虽然接纳了他,但碍于他另一半魔女之子的血统,这种信赖会打那么点折扣。虽然何塞不知道他们家出于什么考量让弗林特成为族长,也许是能够使用这把被提亚斯称为「用禁忌的骨血锻造的圣咏」,也许是弗林特力量超强,也许是二者兼有,总之他们大概忽略了当事人本人的意见,想把人按在那张椅子上。 「等这个委託结束,我会向长老们建议。」收回这个决定。弗林特想,如果他非常强硬的话,长老们应该会考虑重新将族长之位交由一个纯血博纳塞拉,他和他的母亲都曾拒绝过这个位置,他们也许早有准备。 即使这个决定会让他遭受处罚,他也会这么做。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能够指引他的天使,重新拥有了某种「勇气」。 这一次,他一定能寻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处。 虽然女公爵对于自家画廊里的先祖画像们非常没兴趣、走得飞快,但她没有催促弗林特他们赶紧跟上,所以何塞还是慢慢欣赏了这道长廊两侧的陈设和艺术品,并且总结出一条规律。 「诺斯家族的人长相都很不错。」佩拉格娅自不用说,看得出她的祖辈们把好相貌都遗传给了自己的后代。 结果走廊尽头又幽幽传来一声:「论相貌,谁比得过博纳塞拉呢——」 「……」何塞觉得至少这回女公爵是真的听见了,她的耳朵的确非常好使,而且非常喜欢有意没意地拉上博纳塞拉比较一番。 不过顺着她的话,何塞仔细回忆尼奥先生跟文森特·博纳塞拉的相貌,认同了佩拉格娅所说,「你的家族都是绿眼睛吗?」 「嗯。」弗林特做出肯定的回答。 第75页 弗林特·博纳塞拉拥有神赐的容颜。何塞对这个形容没有直观的概念,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的父母一定都非常好看,容貌这种东西嘛、都是看遗传的。」至少何塞觉得神赐不过是其他人对它的神化,英俊到极点、仿佛不是凡人能达到的高度,所以就把它归功于神的恩赐,人们对于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处理的嘛。 见何塞在一边偷偷傻乐,弗林特酝酿了一会儿,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不告诉你。」何塞笑吟吟地对他说。他才不会告诉弗林特自己在偷偷脑补他的长相,看不看得到是一回事,弗林特不喜欢露脸,他绝不会强人所难或者偷偷摸摸去看。 他突然有种没头没脑的感觉,跟弗林特在一起的时间慢慢变得愉快了。 周围没有太过强烈的光线,画廊里也没有窗户,但当弗林特侧头去看自己身边的何塞,看他随着走动、银灰色发梢的碎发轻轻随着肩膀晃动,看他冬日湖水般的蓝灰色眼眸溢满笑意,那座碎石间的天使像再次从弗林特记忆中蹦了出来。 笑容虽然不同,但能够从内而外感受到温暖。 弗林特再一次确认,他曾经献上祈祷的天使像所描绘的就是何塞,而不是什么可能相似的人。 因为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灵魂的成色。 他在从冰棺里挖出何塞直到现在,对于何塞的一举一动他已经看得足够多。 弗林特原本以为被诅咒缠身、四处猎杀吸血鬼的他,心脏已经跟吸血鬼一样冰冷到不再跳动,但就在刚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热血的。 他手指动了动,轻轻伸出手拨弄何塞耳边的头髮,对方的耳朵跟着一抖。 何塞马上转过脸,「怎么了?」 「头髮上有东西,弄掉了。」弗林特坦然自若地把手放回原处,在面具后抿抿嘴唇。 不可说谎。 但没有被发现就不是谎言。 也帮弗林特摘过头髮上树叶的何塞没感到异常,还跟他道了谢。 两人并肩走过画廊。 而在塞拉米亚斯的城堡中,尼奥尚未发现弗林特跟何塞偷偷跑出去这件事。这倒也算不上他疏忽大意,弗林特不是三岁小孩,不需要尼奥寸步不离跟着,外加他的伤势需要静养以及性格所致的孤僻,弗林特一个人待在房间的可能性近乎是百分之百。 可惜身经百战的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忘记了何塞这个变数。 此时尼奥正端着给米迦尔的午饭朝楼上走,丝丝食物的香气从托盘中渗透出来,也勾起尼奥自己的食慾。 博纳塞拉家族是个欲/望寡淡的家族,成员们大多数过着苦修般的生活,降低自己各方面欲/望是合格的家族成员的必修课,他们要抵挡外界的诱惑,专心致志磨练猎杀吸血鬼的技艺,因为蛊惑心智、攻击他人心灵上的弱点是那些强大吸血鬼最为擅长的事。 不过,作为一个能将自己的欲/望隐藏在内收放自如的吸血鬼猎人,尼奥空闲时唯一的兴趣是烹饪,给弗林特这种只会说「好吃」、「还可以」、「不错」的孩子品尝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成就感,好在现在他又有一个食客了。 「米迦尔。」尼奥敲响学者的房门,这次没有听到咣咣噹噹手忙脚乱的声音,里面的人这回应该是穿了衣服。 黑头髮的学者很快来开了门,赖于外面灿烂的阳光,他的衣服都已经干透重新回到他身上。「尼奥先生。」他把金髮猎人迎进门。 昨晚在临睡前米迦尔向尼奥讨要了纸笔,如今的成果就是实木书桌跟考究的大床都被铺满写字的纸张,米迦尔对自己房间的凌乱感到不好意思,尼奥摆摆手表示不介意,把托盘搁在小茶几上。 「你在写什么?」 「算是来到密督因后的一些见闻吧,有些东西需要草稿,所以不能直接写到笔记上。」 米迦尔大加赞赏尼奥的烤饼美味至极后,叼着软乎乎的烤饼又开始在笔记上誊抄文字。 金髮猎人对米迦尔为何会来到密督因有了点兴趣,「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密督因的地理位置非常隐蔽,唯一的出入口是金古山口,但那里也是丛林密布。」即使是消息灵通的博纳塞拉猎人也已经好久没有听说过有外来者来到这片神秘之地了。 总不能是迷路迷进来的。 米迦尔把烤饼吞进肚子,「我接到导师的信,信上写他发现了个神奇的地方,还附了地图,让我过来帮他调查。我的导师是个喜欢四处游歷的老学究,动不动就会为了实地考察失踪一两个月,但这次他没有音信的时间太长了,我收到了信就过来找他。」 「所以你其实是来找你的导师的。」 「对。」米迦尔点点头又挠挠头,这两天发生太多事,他差点忘了自己来密督因的目的,「都怪新知识太多把导师忘在脑后、啊不是,都怪这些天太紧绷。」 「……你的导师说他在哪里?」 「嗯我看看……」学者从笔记里翻出夹着的信纸,「他说自己现在在帕托城,但信上的日期已经是两个月前了。」 「……」 「……等等,这是哪儿来着。」米迦尔迟钝地问道,眼神迷离。 「……」尼奥嘆了口气,「走吧,我们去城里转转。」 第三十九章 第76页 像诺斯女公爵这种统治一个地区的大贵族,何塞很难想像她会有闲情逸緻出来闲逛,而佩拉格娅也在邀请两人坐上马车后解答了他的疑问。 「过两天是灰堡教宗的继任仪式,按理说三大家族的家主都该前往灰堡参加仪式。」三大家族自然指的就是密督因三个大区的公爵家族。 佩拉格娅姿势放松地摊在马车座椅上,「但我不想去,所以就告了病。于是『诺斯女公爵』此时此刻应该正在卧床休息,概不见客。」 ——可你之前还在拿着锄头种地。 何塞明白对方是在装病,他问:「为什么不去?」 他不了解灰堡和灰堡教宗,但至少知道那是密督因天使教会的最高领导者,神、或者按照完整的教义、是天使在大地上的代行者。灰堡教宗的更新换代不应该是隆重而庄严的吗,这么随便不去听上去并不好。 女公爵用深紫色的眼睛看着何塞,「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两件不愿意做的事。我不喜欢尤斯塔斯这个人,长得过于好看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何塞的眼睛不由自主瞟向弗林特,又怕太明显,马上收了回来。 「尤斯塔斯是新任教宗的名字吗。」这回提问的是弗林特。 「嗯哼,你不知道吗,这可不像博纳塞拉继任族长不知道的事。」佩拉格娅弹弹手指,「不知道那群大主教有什么毛病,笃定教宗一定要俊美有风度——又不是选美,说什么想要取悦并不存在的『天使』、代行神权力之人必是受神恩赐之人,可真有意思。」 ——那孩子的容貌俊美不似凡人,一定是神明给予大地的恩赐。当年天使教会还特地派人前往博纳塞拉家族,大唿『神迹显现』,想培养那个孩子成为神的代言人,但被博纳塞拉严词拒绝了。 在萨利维亚教会,何塞也隐约听见提亚斯说过类似的话。原来天使教会的上层选择教宗的继任者还有这个条件,难怪会找上弗林特。 「您为什么认为天使并不存在?」贵族一般都是天使信仰的虔诚拥护者,一定有什么原因在里面。 女公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笑了一声,「帕托的大教堂可是仅次于灰堡的宏伟建筑,表面功夫总要做做嘛。」 弗林特在沉默中开口,「是因为『华格纳之囚』吗。」 「华格纳之囚?」 何塞捕捉到佩拉格娅脸色一瞬间的变化,看来弗林特说对了。 女公爵没有避开它,直言不讳道:「其中一个原因差不多就是这个吧,虽然是时间久远前的事了。华格纳之囚,自那之后,三大家族就开始失势于灰堡。」 五百年前的密督因,那时的灰堡最高领袖还不被称作教宗,而是大主教。天使教会的势力没有如今这么强大,民众虽然也笃信宗教,但因为先前歷任大主教柔和处事,教义也非常模稜两可,天使信仰的控制力远远没到可以左右贵族领地事务的程度。 甚至在那之前,对于魔女之子这种异端的处理方式也只是视而不见,只要他们不出乱子,教会就不会出手抓捕他们。 直到当时的第三十一任灰堡大主教华格纳三世继任,事情开始变了。他是位相当强势而自我的教宗,一边着手打压贵族势力,一边成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华格纳骑士团,将魔女之子斥为异端,将他们统统送上火刑柱。 「华格纳三世明摆着要让天使教会成为这片土地的实际控制者。对于贵族方面,他的手段还算『柔和』,用武力逼迫三大家族将包括族长在内的一干要员送往灰堡接受『信仰教育』。」女公爵讽刺地道。 「所以就是软禁吗。」 佩拉格娅的眼神表示这还用说,「天使教会趁机壮大实力,取得话语权,让神职人员的权力变得无限大,再加上『灰堡协定』——吸血鬼的存在也变相令教会地位跟着提高不少。」 「我只说我知道的部分,吸血鬼和猎人那边还有别的隐情吧,在那段时间。」女公爵像是很笃定自己的看法。 何塞没涉猎过密督因的歷史,因此不了解那段过去。不过为什么华格纳三世突然有那么大的底气来做这些事,总归是发生了什么吧。 弗林特也把自己所知道的说了出来,「华格纳三世会这么做的契机在于血族始祖奥托克带着他的血系毁灭了一座城市。」 「什么?」何塞以为自己听错了,「毁灭城市?」 「一座数万人的城市,就在灰堡边陲,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弗林特说,「华格纳三世认为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挑衅,吸血鬼视灰堡协定为无物——并且这其中据调查还有魔女之子的协助。」 「所以民众的唿声极其高涨、天使信仰又得到巩固,教宗趁此机会建立军队打压异端,限制贵族的权力……」何塞明白其中的癥结,可是一切的前提——「为什么那个血族始祖要这么做?」 「被恶魔心智操纵。」弗林特说出自己的论调。 佩拉格娅也在一边皱眉头,不知是冲着那个血族始祖还是华格纳三世。 「那这个叫奥托克的血族始祖他还……」 「已经不在了,吸血鬼内部在事情发生后很快处理了他。虽然博纳塞拉家族有义务在始祖死亡后回收他的遗体,但唯有奥托克,他的遗体被挫骨扬灰,没有留下。自那之后,八位血族始祖开始慢慢减少,只剩下现在的三个。」没有吸血鬼能够摆布一个血族始祖,想必是其他始祖将这个不遵守灰堡协定的异类抹杀掉了。 第77页 这也在另一个角度证明血族始祖有方法互相残杀。 「介于其他始祖及时止损,大部分血系没有跟着遭殃,对吗。」佩拉格娅对这个故事兴致缺缺,只是在总结自己听到的信息,「那个失心疯的始祖残杀人类可以理解,那为什么魔女之子也会掺杂其中?他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没必要跟着吸血鬼一起造反吧。」 「也许只是教会为了讨伐魔女的託词。吸人血的吸血鬼、会用魔法的魔女之子,跟寻常人类大不相同,因此被杂糅在一起消灭。」 女公爵边听边摇头,「博纳塞拉呢,也跟寻常人类大不相同吧。」 何塞一听,怕他们又话不投机,「博纳塞拉家族是灰堡协定中的一环,没有他们教会也无法一力制约吸血鬼。」 佩拉格娅眯起眼睛,「我发现你虽然是个吸血鬼,但立场很有意思。」 「互相制约是必要的。」何塞的确这么想。 而女公爵没有反驳他,而是看了眼自己的怀表,表示时间差不多了。 马车也时机刚好地停了下来。 佩拉格娅拍拍手,「走吧。」 ======= 这个故事里弗林特会短暂露脸的hhh 感觉不少小可爱都被墙挡在外面了,目前是三天一更,等最忙的时间过去能隔日更~ 第四十章 帕托要比萨利维亚古旧,毕竟这是一座古城,从大衰落时代一直留存至今。丰收节将至,全天候的市集会持续到下旬,上了年纪的道路两旁满是贩卖各种商品的摊贩,一边是多彩缤纷的蔬果、一边是制作精美的手工艺品,能让人应接不暇逛上一整天。 何塞也想参与其中,而且他几乎不需要太过注意阳光,即使现在是白天。帕托城的主路上到处都是遮荫的凉棚,商贩们也在自己的摊子上撑起遮挡,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布料跟木板隔绝,何塞甚至觉得就算没有斗篷他都能坦然走在路上。 虽然他去过的地方很少,但依旧认为这是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具备的。 女公爵说会带他们走一条绝对不会晒到阳光的路,她的确做到了。 何塞轻声问:「这路上的遮挡……」 「这是我的城,花点小心思改造并不难,而且不是从我这一代就开始啦。」 佩拉格娅走到卖花材的摊位上驻足停留,看中一束香气满溢的白蔷,还向他绘声绘色的介绍,「这种香水白蔷薇是特殊培育的品种,有个别名『诺斯公爵』。这是我的曾曾、咳,某一代诺斯公爵培育出来的有特殊花香的白蔷薇,那位公爵随后将花种分给城里的居民,让家家户户都喜欢上这种香味。」 何塞凑近闻了闻,因为实在太香了,他没绷住,打了个喷嚏,佩拉格娅哈哈大笑,何塞也跟着笑出了声。 蓝灰色眼睛的吸血鬼问出心中的疑问,「您的家族把城里改成这样,是为了吸血鬼吗。」 「对啊,城堡里的吸血鬼有时会来城里散步。」女公爵大大方方地承认,一个磕巴都没打,「放心,我的卫兵会监督他们的一举一动,毕竟被奥尔加庇护的吸血鬼是有名单的,早就混了个脸熟。」 何塞跟着点点头,他没资格评判一方领主的举动是不是把自己的人民置于潜在的危险之中,就像萨利维亚的领主让那里的人类能够豢养吸血鬼,帕托城也在用另一种方式接纳他们。 走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的弗林特像幽灵一样开口,「起码在这一任博纳塞拉族长在位时期没有接到过帕托有吸血鬼袭击人类的报告,官方层面上。」 言外之意,可能并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是在教会和猎人得知之前,诺斯公爵跟吸血鬼已经率先把事态平息了。 「怎么,博纳塞拉大人想把我检举给教会吗。」佩拉格娅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随便你吧。」 何塞连忙过去打圆场,以防止这两个人在大街上吵嘴架,虽说他觉得以弗林特的性格根本不会跟任何人吵起来。 根据灰堡协定,如果受到血族始祖庇护的吸血鬼在接受看管的期间犯了罪,不仅犯罪者会被立即处决,始祖也会受到处罚——但处罚血族始祖这种事歷史上还没有出现过,为了维持互相制约的关系,教会和猎人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况且也只有明面上的一位始祖接受管理。 然而也因为只需要跟塞拉米亚斯一人打交道,这位女士的与世无争也恰恰令人容易把握她的心思。她的城堡是全密督因唯一可以合法取用人类血液的地方,这些血来自诺斯大区的人们的捐献,而血族始祖也用漫长时间积累的财富回馈这些人。 变相的血液买卖在教会的默许下进行,城堡中的吸血鬼只有数十个,他们大多年长,因此不像新生儿和年轻吸血鬼那样有着频率很高的吸血冲动,良性的循环让这个地方不会出现类似萨利维亚的问题,以付出自由为代价——始祖和她庇护的吸血鬼都不可以离开城堡太远,同样要定期上报给教会他们的行踪。 山上固然安逸,但成千上百年都待在一个地方一定难以令人忍受,所以诺斯公爵才会慢慢改建帕托城,让吸血鬼偶尔能够到山下的城市里走走,以慰寂寥吧。 「你们可太没劲了。」佩拉格娅的语气非常失望,原因是何塞身为吸血鬼并不能吃出除了人血以外其他食物的味道,而弗林特又是个打死不摘面具的傢伙,让她计划一系列与特色餐馆跟酒馆挂钩的行程路线倍受挫折。 第78页 何塞马上表示,「随处看看就可以,您能陪我们闲逛已经非常感谢了。」 女公爵拍拍何塞的脑袋,「我喜欢有礼貌的孩子。」 何塞看着佩拉格娅比自己稍高一点点的身高,扁扁嘴巴。 已经不能再长高了,唉。 这时他们刚好转到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前,弗林特侧过头,「听闻帕托大剧院的歌剧很有名。」 何塞也跟着转过脸,这里是歌剧院吗。 佩拉格娅轻哼一声,「对,现在出演的剧目是《夜莺》,你们想看吗。」 然后她就收穫到何塞非常期待的视线,啧,那个博纳塞拉愿不愿意看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走着!」女公爵终于体会到当嚮导的成就感,大手一挥,带他们直接走了后门。 「《夜莺》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进门后何塞偷偷去问身边的弗林特。也许佩拉格娅早就是带人走剧院后门的惯犯,守门的工作人员立马认出自家领主,把他们迎进门,连个困惑和疑问都没有,也不在乎女公爵身后的是不是吸血鬼以及戴面具的怪人是何方神圣。 「一个有着天籁嗓音的少女,用歌声治癒人心的故事,她在这个故事里收穫了爱情和圆满的结局。」弗林特说,「这是几代前的诺斯公爵谱写的歌剧,一经演出就大受欢迎。如今各地都有巡演,已经成为经久不衰的剧目。」 诺斯家族的艺术造诣果然很高,又是培育新花种又是写歌剧的。 「一般剧目都安排在晚上,现在应该没到时间才对。」 「今天有完整的排演,等于是包场,你们可真幸运。」女公爵早已从工作人员那里得到了演出安排。 弗林特是恰好走到歌剧院前提到这件事的? 何塞戳戳他,「所以其实你也很感兴趣吧。」虽然语气上一副公事公办不感兴趣的样子。 「还好。歌很好听,能够使人平静。它还曾经差点被教会选入圣颂,但被当时的诺斯公爵拒绝了。我没听过帕托歌剧院的版本,但这里的演出一定更加出色。」 「那当然。」佩拉格娅自豪道。 何塞心下瞭然,忍俊不禁,「其实你就是想来看。坦率一点吧,承认自己的心思又不难。」 弗林特快步走远了些。 「……确实不坦率。」何塞在后面微笑。 何塞没有听过歌剧,并且因为一些歌词用的是古语,他有一大半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欣赏歌声中蕴藏的感情。 女公爵为他们安排了位置最好的包厢,何塞探头往下看,果然除了观众席零星几个工作人员外只有演员站在舞台上。 【多少夜晚,我们向夜空献上祈祷——】 扮演夜莺少女的女演员甫一开口,何塞就为她的歌声所沉醉。弗林特说得很对,这样的天籁必定要听上一回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么多美好。 【我的爱人正在远方,我的爱意近在咫尺,我的岁月已然凋零,但我问心无愧,终生找寻】 他能感受到歌中蕴含的感情,甚至被它所感染,仿佛同样置身于寻找幸福的旅途中。 爱着什么人或是被人所爱,也许真的是件相当幸福的事情吧,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嚮往拥有爱意。 【我的爱人,他与我拥有同样的血与肉,拥有欢笑与眼泪,他的爱有如长河,我的爱有如繁星】 何塞沉浸进去,但隐约听出这歌声带着一丝寂寥。 夜莺般的少女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幸福之路却不平坦,这丝寂寥就是在透露这份感情吧。 「威拉德!住手!」 包厢外炸起的女声把何塞惊得回身,他四下张望,发现在他欣赏歌剧的时候,不知不觉弗林特跟佩拉格娅都不见了。 门外传来争吵声。 何塞赶忙起身,在走廊里发现他们的踪影。 弗林特把自己的转轮手枪顶在一个男人头顶,而女公爵脸上布满怒容,怀里正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孩,她用手帕捂住女孩的颈侧,隐隐有血洇出。 何塞看向被弗林特制住的男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吸血鬼。也许是力量在逐步增强,他现在已经能轻而易举辨别出人类和吸血鬼气息的不同。 「你疯了吗?!在这种地方袭击人类!」佩拉格娅吼道,他们显然认识,这应该是塞拉米亚斯城堡里的一员。 「我可以用血系能力让她在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有什么关系呢?」名叫威拉德的吸血鬼毫不畏惧弗林特的枪,仿佛料定自己不会在这里被杀死,轻佻地笑了,「行啦,我会乖乖回城堡去不给你添麻烦,公爵阁下。至于这个博纳塞拉——怎么搞定他就是你该操心的问题啦,小佩拉格娅。 「威、拉、德!」女公爵的语气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 这个吸血鬼不会被博纳塞拉威慑,是个高位血族吗。何塞感觉自己想得没错,而这时听到动静的犯罪分子已经把视线投向走出门的何塞。 对方的表情迅速地阴沉下来,上下打量何塞。 「你就是那个……塞拉米亚斯殿下指定的继承人?」 第四十一章 突然变成瞩目的焦点并非何塞的意愿,他对「指定继承人」这个说法感到惊讶。不过至少在表面上他已经能做到不露声色,毕竟这两天让他惊悚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继承人?」发出另一个质疑的反倒是佩拉格娅,这位女公爵扬起嗓音,像是难以置信。 第79页 「塞拉米亚斯殿下没有告诉你,这样啊。」威拉德像是在幸灾乐祸,「原来殿下并非跟你无话不谈,说的也是,你们毕竟是两种不同的生物,永远都不能——」 在他说出下一个字眼前,佩拉格娅已经给他的脸送上一拳,吸血鬼的脑袋歪向一边,但挨打并没有让他感到难堪,也没有给他的脸留下任何伤口,威拉德反倒笑了,揉揉自己的嘴角。 「立刻回城堡去,威拉德。」女公爵一字一句地命令,压抑自己的怒气。 这时弗林特开口,「他该被送去教会。」 威拉德瞟了一眼身边拿枪的猎人,微微耸肩,「看吧,博纳塞拉一直在盯着我们,一点喘息的空间都没有。嘿,快把我送去教会吧。」 但说这话的时候,吸血鬼一直在看着何塞,用一道冰冷带着敌意的视线穿过长廊向他射来。 这个吸血鬼相当有恃无恐,何塞很快理解这其中的原因。在威拉德看来自己确实运气不好,在偷偷猎食的时候被发现。如果是女公爵一个人发现倒也无所谓,他会乖乖回城堡去,反正人类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惜的是这儿还有个博纳塞拉猎人。 一个受到血系庇护的吸血鬼撞到枪口上,弗林特完全可以就地处决他,高位血族虽然难杀,但不至于无法杀死。然而他没有开枪而是要把威拉德送往教会审判,原因就是想给诺斯女公爵跟塞拉米亚斯女士留有余地。 杀死一个名单上的高位血族,事后必定需要报告给灰堡协定所涉及到的每一方人士,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将知道帕托不再安全,由此牵连佩拉格娅的统治以及塞拉米亚斯的立场,在这里的其他吸血鬼都会跟着受到负面的影响。 那么让吸血鬼猎人当作没看见呢? 袭击人类的吸血鬼弗林特绝不会姑息,因此这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佩拉格娅对弗林特说:「他不能被送去教会,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她的表情十分复杂,动机也很好推测,要把这件事大事化小。 「就算是任何地方的教会都存在秘密审判法庭,这又是你的城市,安排他们应该不成问题。这绝对不是第一次,必须限制这个吸血鬼的自由。」弗林特的语气让何塞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现在的猎人才是对待吸血鬼的正常模式,虽说他已经让步了。 女公爵沉下脸,「这不是审判的问题,而是奥尔加她……」她欲言又止,显然自己的理由难以言明。 「城堡还是教会?我哪个都行。」这一边,威拉德反倒咧嘴笑了,仿佛料定自己不会有事。 佩拉格娅的表情像是要杀人。 眼看弗林特就要扯住吸血鬼的衣领把他拖走,何塞脑海里闪过塞拉米亚斯女士慈悲哀伤的面庞,选择拦下佩拉格娅自己追上去。 「等等,弗林特。」 猎人停下脚步,面具后的绿眼睛看向他。 「我有个不把他送进教会也能限制他自由的办法。」何塞微笑,「忏罪之环。」 威拉德听到何塞的话,紧紧皱起眉头,「你们哪来的忏罪之环。」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音调不知不觉高了不少。 「你管得着吗。」何塞瞪视他一眼。对于平白无故给予敌意的傢伙,何塞没必要给好脸色。 忏罪之环是除非跟教会申请否则不会出现在猎人手上的特殊装置,而教会那边也不会平白无故发放,必须评估猎人手上的吸血鬼确实十足危险。但是在红露镇时何塞就出现了上述这种倒霉的状况,因此天使教会才会交给弗林特·博纳塞拉一枚忏罪之环。 只是这个猎人当时没有用在「该用」的吸血鬼身上,而是吓唬何塞让对方以为自己被套上了禁锢。 所以现在弗林特手上还有个没被使用的忏罪之环。 「怎么样?这样一来他同样不能随处乱跑了。 」何塞的提议有他自己的自私之处,如果威拉德真被扭送到教会,无论是不是秘密审判都要牵连塞拉米亚斯女士前去问询,他不想再耽误时间了,他想尽早见到那位血族始祖,问清楚自己身上的秘密。 弗林特没有考虑太长时间,作为回答,他对着何塞轻微点了点头。 何塞跟着笑了起来,回身对佩拉格娅道:「我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给他装上忏罪之环。」 「回我家。」女公爵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非常贊成何塞的提议,很想说干得太好了,对着脸色可怕的威拉德冷哼一声,「你们先去吧,我留下来处理后续的问题。」被袭击的女孩需要妥善安置,以及大家心知肚明的保密措施。 不能听完完整的歌剧着实令人遗憾,但临走前女公爵向何塞保证为他保留一场专场演出。外加抓住一个恶棍,何塞心情顿时美丽起来。 犯下过错的人应当得到惩罚,虽然装入忏罪之环的过程有点血腥,但一想到这个吸血鬼说不定还袭击过其他人类,让这里的和平景象带上瑕疵,何塞心中阴暗的那部分占据主导,认为这是他应得的。 走出歌剧院,天色已经开始暗了。弗林特不能在人群中太过明目张胆地押送威拉德,于是他走在最后面随时注意吸血鬼的动作,让何塞在前方找路。 剧本没按威拉德的安排进行让他愤恨不已,但最初的愤怒已经消退,他恢復游刃有余的姿态,连对何塞的敌意都像消失了,还跟他聊天,「你多大了小傢伙。」 第80页 何塞根本不理他。 为什么塞拉米亚斯女士要庇护这样的人? 刚刚发生的事已经让何塞看出威拉德明摆着不怕被教会和猎人抓现行,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倒了霉,诺斯家族也会花力气去摆平教会,不让那帮神职人员和猎人的矛头对准塞拉米亚斯女士。始祖必须严格看管自己的子嗣,否则也会受到惩罚,虽然他们无法杀死始祖,那就从别的地方限制她的行为,比如减少可以庇护的吸血鬼的人数,缩小活动空间……总之一个不遵守规则的吸血鬼就会让其他真正安分守己的被庇护者们跟着遭殃。 何塞质问道:「塞拉米亚斯女士让你远离被猎人追杀的境地,你就这么回报她么。」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被恶魔的心智污染,情不自禁罢了。」俊美的吸血鬼满口无所谓的语气。 「所以你就自甘堕落,好吧,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何塞暗自嘀咕,他怎么就不会让人不能说话的魔法把这人的嘴封上。虽然很想知道威拉德口中的继承人是怎么回事,但跟这种人交流他还不如自己瞎猜,或者等始祖告诉他。 不过何塞虽然这么想,架不住这个人一直在自说自话。 「塞拉米亚斯殿下究竟看上你哪点?让博纳塞拉猎人千里迢迢找到你,把你带回帕托。」威拉德对始祖委託猎人一事看似知道些东西。 「跟你有关系吗。」 「哈,还不是因为二十年前殿下最后一个子嗣死了,否则她也不会从自己的血系里选择别人。你就是科罗塔的子嗣吧。」 科罗塔? 何塞放慢脚步,二十年前这个敏感的时间点让他联想到伊诺的死亡。伊诺是假名?他真正的名字是科罗塔么? 「布雷克·科罗塔,第二代血族,恶魔之口血系始祖塞拉米亚斯的子嗣之一。」弗林特适时地开了口,因为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他依然在名单上,没有已经死亡的报告。」 「没有报告就是没死?吸血鬼猎人这么没有脑子吗。」威拉德恶毒地说。 猎人没办法去城堡做人口普查,所以也只有吸血鬼一方告知他们,高位血族的名单才会有所更新。在这方面人数的减少要比人数增加要宽松得多,毕竟他们不得随意发展子嗣,而如果有现存高位血族死亡,之于人类可能还算个好消息。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塞拉米亚斯女士不惜隐瞒自己子嗣的死亡,也不让名单上的这个名字被除名呢?只是因为怕被人类知道她的子嗣擅自离开,没有接受她的看管吗。 何塞心里很清楚他没有被自己的「养父」转化,因此算不上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子嗣的子嗣,但现在至少他知道了伊诺跟始祖的关系,只要威拉德说的是真的。 他身后,威拉德依然在兀自卖弄自己知道的事,形容着科罗塔的长相,「干枯的头髮,总穿着一身白色的研究服,我说的对吧。殿下很喜欢科罗塔,他们好像是同时代的人……但那傢伙孤僻得很,没劲。」 的确是他。 何塞心中布满疑云,甚至有点期待威拉德不小心透露点别的,但又怕被弗林特听见后让塞拉米亚斯女士难做,顿时纠结得不行。 这时,他听到弗林特拔枪的动静。 何塞勐地回头,看到的却是弗林特一个人,威拉德不见了。 那个高位血族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 关于身高~ 何塞是一米七出头,佩拉格娅和米迦尔都比他高一点点。弗林特一米八五,一众猎人跟他差不多高,吸血鬼们也基本都在一米八以上,唯一比何塞矮的可能就是正太始祖弗里亚基诺了。 咳咳我没有迫害何塞的身高! 第四十二章 凭空消失是魔法造成的,何塞立马想到这一点,蹲下/身摸向地面。 好在刚刚没人经过,没有居民看见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的一幕,否则即使是小面积的恐慌也够领主大人头疼的了。 弗林特很清楚这不是障眼法,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的吸血鬼相当棘手,他把枪收回枪套,站在一边等何塞的结论。 何塞却在探查魔法波动的时候拧起眉毛。 他意外的地方不在于别的,而是非常简单粗暴——威拉德消失的地方没有任何使用魔法的迹象存在。 完全没有魔法迹象这句话可能不太贴切,应该说这至少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一类传送魔法。全赖于他们前不久经歷过传送法阵的洗礼,何塞现在能辨认出类似的波动。 残留在地上的痕迹非常……奇特,何塞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感受到的东西,不是魔法,却是非常类似魔法之物,因为他捻了捻地面上的灰尘,指尖沾上了一点点红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施法材料吗。 何塞实在不想把这玩意送进嘴里尝尝到底是什么,只能用鼻子用力去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地嗅到轻微到极点的血腥味。 「这好像是血。」但血怎么会有这样的效力。 何塞对弗林特说完,而对方也立刻给出猜测的方向。 「吸血鬼的血液在暴露到空气里一段时间之后会化为粉末。」 何塞手一抖。所以地上的极有可能是吸血鬼的血,威拉德用血当施法材料,用出了跟传送法术差不多效果的「法术」,从他们面前逃走了。 第81页 「你之前见过类似的情况吗。」何塞站起身,凝重道。 「没有。虽然高位血族拥有血系能力,但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能够使用魔法或者类魔法的吸血鬼。」弗林特说:「你是第一个。」 ——所以我算是一朵难得一见的奇葩。 何塞不小心酸了一下,马上把心思用在正地方。「先是萨利维亚的食尸鬼被高位血族操纵,现在又有高位血族能用血系能力之外的『疑似』魔法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魔法,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何塞还是感到异常——他没有见过用血来触发的魔法,这绝对不正常。 威拉德既然能跑掉就不会堂而皇之回城堡去,让他一直处于非监视的状态下就是把这座城的人类居民置于危险之中,更会给佩拉格娅跟塞拉米亚斯女士带来无限的麻烦。 「也许听你的把他送进教会才是好主意。」 「不。只要他有类似的念头,送去哪里他都会跑,然后再去威胁这里居民的安全。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冒着被名单除名的风险从博纳塞拉的视线里消失。」 何塞总觉得从弗林特的语气里听出了轻描淡写的杀意。 ——从博纳塞拉手里逃掉的吸血鬼,两千年来还从没有出现过。 他会想起尼奥说过的这番话,除了他们立誓守护人类以外,这个反应一定也是因为跟猎人的自尊心和荣耀之类的东西挂了钩。 何塞悄声嘆息,「没想到塞拉米亚斯女士不在,受她看管的吸血鬼就不安分了。」是不是该通知那位助手先生?克鲁格肯定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但现在没那个时间返回城堡,让威拉德待在人堆里每分每秒都不安全。 「这不是魔法,你也无法追踪他去了哪里,是吗。」 在得到何塞的点头作为回答后,弗林特沉思,「我们对帕托并不熟悉,可以回歌剧院向诺斯女公爵寻求帮助。」 何塞又认真地跟着点点头,「听你的。」他相信弗林特的判断。 「……好。」被相信的一方因为这份信任卡了下壳,但何塞没有发现。多亏弗林特平时的寡言、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当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运用自己出色的口才搞定歌剧院风波,正在就着一壶冷掉的茶水润嗓子的时候,她发现这会儿本该已经返回宅邸的猎人跟吸血鬼又折返回来,还给她带了个不好的消息。 「那混蛋跑了?」佩拉格娅把茶壶底砸向桌面,火冒三丈,「谁给他的胆子?!」 何塞有些心疼女公爵手上的器物,对方并未责怪他们的疏忽,而是对混蛋吸血鬼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 弗林特则在认真提问:「如果他没有出城,也不返回城堡,帕托有能让他藏身的地方吗。」 「你怎么判断他不会出城?……也是,那个自视甚高的蠢货,好歹是个高位血族,捨弃始祖的庇护在外流浪他死都不会干。」佩拉格娅完成自问自答,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一定藏起来了,然后等奥尔加回来给他求情。」 「您之前阻止弗林特把他送去教会的时候也提到塞拉米亚斯女士,是想到她会给袒护威拉德吗。」 女公爵轻微点头,把话说开,「奥尔加很护着在她庇护下的这些吸血鬼,虽然他们大部分都不属于自己的血系。这种没有原则的袒护很糟糕,但她听不进我的劝告。」 ——塞拉米亚斯殿下也好心收留了许多其他血系的遗族。 何塞记得克鲁格也确实这么说过。 「遗族……是血族始祖已经死去的其他血系吗。」 弗林特淡淡道:「吸血鬼的血系之间也会爆发冲突,尤其在这五百年间。」 人类互相争斗,吸血鬼也会如此,这是本性驱使么。 佩拉格娅的意思似乎在说,无论这些吸血鬼犯下多大的过错,塞拉米亚斯女士都希望事态平息进而来保护他们,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何塞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类似母亲对孩子无条件的袒护、或者说包庇非常不可取,时间长了只会助长威拉德这样的吸血鬼任意妄为的嚣张气焰。 何塞能理解诺斯女公爵的无奈,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那个不安定分子的行踪。 浓金色头髮的英气女公爵拨弄手指思考些许,「护城河边上有家收容所——别误会,是用来暂时安置暂无本地户籍的外地人的废弃宫殿群,现在也有平民在那里居住。因为设施还不错,所以有的时候别处来探亲的商人,甚至地方贵族同样会住在那里,名叫『百里宫』。」 「我想想……最近因为丰收节,百里宫里也暂居不少领区外的小贵族,我就记得一个叫维赫里什么的,外加也有几个大商贾。要说既人多又不会因为『生面孔』太引人注目,也就那里了。」 看佩拉格娅最后想要说什么都没说出来的表情,何塞看懂她想表达的意思:如果威拉德想要「觅食」,那里也是个容易下手的地方。 「人是我弄丢的,我会负责把他抓回来。」弗林特承诺。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人在不在那里还是两说。佩拉格娅不能抛头露面带两人过去,在告诉弗林特该怎么走之后,她去拍了拍何塞的肩膀,把他圈到一边小声说:「威拉德狡猾得很,不要放过他,但也尽量别给奥尔加添麻烦,这算我的请求。」 女公爵用眼神偷瞄着弗林特,对何塞补充道:「你家这个猎人不好说话,所以就拜託你了。」 第82页 ???什么叫我家这个。 何塞觉得佩拉格娅可能误会了什么,但他没有证据,直到出门都没时间辩解。 ——「这地方就是……百里宫?这个名字可真有古意。」几乎同一时间,黑髮的学者遥望着松柏掩映后的建筑群,「按地址来讲是这里没错,先生应该就在里面。」 「百里宫——曾经在大衰落时代,帕托古城的建筑群以及它附近的村镇聚落加在一起据说可以延绵百里,它的名字也许是取这层意思吧。」 「哇,没想到尼奥先生也很博学。」 「那是,博纳塞拉可是万能的。」同行的尼奥话语里带着浓厚的自嘲之意,无可奈何道:「你之前都忘记自己是来密督因寻找导师的吗。」 「唔……抱歉。」米迦尔很惭愧,以至于他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导师是不是还在这里。 「哈哈,这总归是你自己的事,我没有责怪你,别放在心上。」 学都诺兰的前身是人类在神代时建立的五座知识库之一、第五库诺拉亚。它的日常决策机构名为十一学会,是由十一位各个领域的顶尖学者联席的民主议会,虽然米迦尔的导师吉南并非十一学会的成员,但他也因为学术上的成就跻身学都高层之列,即使脾气古怪了些。 「你家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外出取材不带侍从吗。」 「他只有我一个学生,我们那里即使是旧贵族、来学都工作上学也不允许携带侍从,但若说助手的话那就是我了。」 尼奥有些同情他,「一个经常乱跑的导师,很伤脑筋吧。」 「还好,先生他经常招唿都不打就失踪,然后过段时间给我寄信去某个地方找他……习惯了。」米迦尔摘下自己的眼镜,用软布轻轻擦拭,「但这次来密督因的确收穫颇丰,先生对未知文明的兴趣非常浓厚、啊当然我也是一样,密督因天使信仰的强盛还有这里魔法的衰微跟恶魔的绝迹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如果让诺兰的前辈们知道此处,说不定能引发轰动呢。」 「我们都成了未知文明了。」尼奥苦笑。 「咳咳,说到底还是浩劫之后五座知识库只剩下我们诺兰,太多旧时代的资料和技术失落了……所以开掘那些未知也是补全歷史重现神代辉煌的方式之一嘛。唔、这里好大,入口在哪里?」或者说这里到处都是入口,年轻的学者开始晕头转向。 金髮猎人忍不住乐了,指着一个方向,「走吧,虽然这里大得不像话,但你的导师这样一个外乡人应该很好找。」 第四十三章 百里宫几乎可以算是一座城中的简陋宫殿,它始建于一百多年前,占地面积极大,几经翻修。这里比较规整的区域被建造成接待外来者的地方,以及安排平民安家落户。据说没有房产的平民在这里居住还能享受低廉的租住税金,是诺斯女公爵的政令之一。 由于此地人势众多,到处都是出入口,也难怪米迦尔会眼晕不知道该去哪里询问。 学者跟随尼奥在百里宫最大的建筑物里拐了十七八个弯前往登记处,平民和外来者会在这里登记他们的需求,类似于旅店的接待台。米迦尔心想像是导师那样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外乡人的情况在这里应该相当惹眼,希望他能被印象深刻地记住。 尼奥倒是在询问前想到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你们的语言应该跟密督因当地用的不太一样吧?」可在这之前他跟米迦尔对话都没有感觉到任何交流上的障碍,对方使用的确实是这里的语言。 「对,这里的语言跟外面使用的通用语不同。我想想……应该是语源相同,但两千年的闭锁还是让它发生了一些改变,主要是语法和读音方面,所以我来这里以后花了几天时间学习。」 「只花了几天吗……」尼奥想,这个孩子在某些方面的确非常出色,就是戒备心太差了点。 忽略这个小插曲,金髮猎人故作熟络地走向接待台,给木台后的年轻女孩压下一枚金币,露出笑容,「打扰了,我想打听个事情。」 「请、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尼奥因他英俊的相貌马上赢得接待人员的注意,「我想询问这两个月内有没有一个……米迦尔,你的导师多大岁数了?」 学者马上道:「六十多岁,一位头髮全白,眼睛是深灰色的老先生。」 尼奥给女孩复述了一遍,「也许是近三个月,可能时间久了些,能请你稍加回忆么?他是个外乡人,即使说着密督因的语言也能够听出口音来。」 接待人员面颊绯红地不住点头,去拿手边夹满便签的册子——应该是写着来访者信息的——还差点打翻旁边的水杯。 「您、您稍等,我这就找找。」 ——这就是长得好看的魅力所在吧。 感嘆这个家族强大基因的米迦尔感到自己全程都没有被接待人员看过一眼,周围的异性目光也几乎都被笑容灿烂的尼奥夺去,他把自己圈在墙角,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等待结果。 没过一会儿,并不是接待人员找到了或者回想起什么,而是一个熟悉的嗓音拉扯住学者的耳朵。 「晚上好,我想打听一下——诶,尼奥先生?」 米迦尔愣愣地看到了本该在山上城堡的两号人物——何塞以及他身后戴着面具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弗林特,出现在了接待台前。 第83页 银灰色头髮的吸血鬼在看到尼奥后立刻蹦到弗林特身后,在学者的视角,这非常像两个人没跟家长打招唿就偷跑出去玩、结果倒霉地被抓现行的现场。 「你们……」 而尼奥在表情上也很符合米迦尔的脑补,他发出重重的鼻音,对着弗林特打了一个手势,在跟接待的女孩又说了两句话后,他和弗林特去到没人的角落。 留下何塞跟米迦尔面面相觑。 而在看不见人的角落,尼奥的神态透着严肃。「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出来乱跑什么?而且还带着何塞·伊诺,你是不是忘记他是个吸血鬼了……别告诉我又是碰见什么事了。」 尼奥觉得自从弗林特接下这个委託以后很多事不像以前那么慎重了,还不止一次,难道是他的错觉? 「我们在追踪一个高位血族,他袭击人类然后从我眼前逃走了。」弗林特让尼奥确认了自己的乌鸦嘴,还直来直去地省略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下山来。 「……………………说说具体的情况吧。」 另一边,何塞挨到米迦尔身边,听他说完尼奥跟自己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 「你的导师年纪这么大还能精神矍铄地到处跑,真的很有,嗯、朝气。」这个时代很少能看到这样年纪的老人能够行动自如而不是在家休养的。 「他身体一直很好,哈哈,我从来没担心过这个。」米迦尔说:「先生是位了不起的学者,除了脾气古怪了点。他比我来到密督因的时间要早,说不定已经对这里的神秘状况有所了解了。」 提到神秘,何塞马上联想到魔法,比如刚刚威拉德在他们眼前消失的那种「魔法」。他探头问道:「米迦尔,你听说过用血来触发的法术吗。」 「血?」年轻的学者被问住了,「一些邪恶的祭祀常用到血,但基本上是象徵意味,没有实际意义。比较冷僻的施法材料中可能有一些动物的血液成分,但非常少见…………啊,我见过用血触发的法术!」 「什么?是什么样的?」何塞连忙问。 米迦尔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你忘了吗,我们在萨利维亚地下,你用血启动了红水晶房间的门扉。」 「………」他还真忘了。 「我现在还没想明白它的原理是什么,门上的魔法刻印显然是我所能理解的,但用血开门这项『魔法』我却闻所未闻。唔,怎么?你又遇见过类似的法术了?」米迦尔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两眼放光准备开始记录。 「不,跟那个不太一样……」 「——请问,刚刚那位先生呢?我找到他想找的人住在哪里啦。」 何塞的话语和思绪被打断,登记处的女孩走过来向他们挥挥手里的记事本,热情洋溢。 「啊,谢谢你。」 何塞的秀气脸孔也十分招人喜欢,而且非常有亲和力,女孩判断他们都是一起的,笑嘻嘻地对他道:「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叫吉南?」 「对对!」米迦尔连忙肯定道。他热泪盈眶,心想自己没有把导师弄丢,太好了。 何塞问:「他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应该是在的,没有退掉房子地记录。这是具体的门牌。」女孩递上一个纸条,殷勤道:「百里宫房屋错综,不是很好找,需要我带你们过去吗。」 米迦尔接过纸条,「不用麻烦,我们自己找就可以。」 「啊……好吧。」女孩看上去有点失望。 「谢谢你帮忙。」尼奥从旁插话,他已经结束跟弗林特的交谈,再次用满面的笑容令接待的女孩脸红起来。 而等到四下无人,尼奥转头对两人道:「这里很大,我和弗林特去解决找人的问题。何塞,你陪米迦尔找他的导师吧。」 何塞点点头,突然感到欣慰,尼奥先生看起来已经不会戒备他跟人类在一起行动了。他偷瞄弗林特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这边,沖他挤挤眼睛,「一定要抓到他。」 「嗯。」猎人的回应虽说一直都是淡淡的,但语气已经柔软不少。 「那我们快走吧!」米迦尔捅捅何塞的胳膊催促。 「好。」 黄昏降临,这座堪比城中之城的房屋群中,夜市的摊位已经纷纷摆了上来,虽不比佩拉格娅带何塞他们去逛的集市热闹,但也引起相当一部分在这里停留的人驻足。 渐黑的夜色里不好认路,何塞把纸条要过来对照两边的门牌,「可能在下一个区域——这里真是太大了。」 「是啊。」米迦尔被小吃摊上的食物香气吸引,吸吸鼻子,「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是吸血鬼。」何塞小声提醒他。 学者歪歪头,「所以?」 何塞扶额,心想貌似的确没人给米迦尔科普过吸血鬼的一部分常识,「成为吸血鬼后就无法走在阳光下,也吃不出血液以外的其他食物的味道了,其他食物感觉就像、嗯,沙土一样。」 唯有鲜血是甘甜的,血瓶里为了尽量长时间保存而经过处理的血液据说也跟鲜血有着巨大差别。 「据说」,因为何塞没有吸食过从人的血管里流出的血。 米迦尔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何塞以为他在哀嘆自己成为必须躲避阳光的存在。却听对方说道:「那些好吃的岂不是都吃不了了?」 「……」 第84页 米迦尔掰着手指头,「加尔逊小羊排,茄汁红虾冻,黑鳕鱼,香烤芹鸭肝,火菇浓汤,青红莓慕斯,还有我最喜欢的诺兰烤牛堡……翡翠学院食堂的饭菜都棒极了,我还想邀请你去诺兰吃饭呢……」 何塞用力地唉声嘆气,指责他,「……你太过分了。」流口水了怎么回事,我应该没吃过那些东西吧,可是听上去就好吃极了。 「??」 「走啦,再说下去我就咬你,唉。」 何塞快走了几步,把米迦尔落在后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苦笑。 按照以往的频率,何塞本该到饿肚子的时间了,但他非但没有喝昨天克鲁格拿来的血,直到现在也没有干渴之意。 他的进食频率大大减少了,这是好事吧?希望是好事。 第四十四章 路上何塞也没闲着,把自己的水晶吊坠摘下来在米迦尔眼前晃晃,问道:「米迦尔,你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吗。」 「青金琉璃。」学者只看了一眼,连拿过来仔细看看都没有,就一脸平常地回答了何塞的问题。他注意到何塞依旧迷茫的神色,眨眨眼,「怎么,这里很少见到青金琉璃吗。」 「嗯。」除了自己身上这颗,何塞没见过相同的石头,他没想到米迦尔这么容易就认出它,是不是外面习以为常的东西到了他们这里都是稀罕物了。 「这样啊……密督因魔法矿石的冶炼技术看来也比外面落后一些。青金琉璃是声音和影像的良性储存材料,换句话说就是可以留声留影的魔法宝石。」米迦尔解释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就有广泛应用,直到今天我们诺兰也会用它储存新的知识成果留给后世,因为它的损耗率实在是很低,相当好用。」 「那怎么才能知道这里面储存了什么?」何塞听完学者所言,发现这东西的确神奇。 「用专门的影石盘,唔……也没听过?看来也是少见之物。」米迦尔很伤脑筋,「你从哪里得到的石头?」 「是我的……养父留下的,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它能干什么用。」何塞问:「米迦尔,我们这里的魔法技术是不是比外面差很多?」 毕竟连能用魔法的人都没几个,稍微显露还会被当成异端,因此而落后是显而易见的必然。 「不得不说,是的。」米迦尔就着空气用手指画了个圈,「虽然浩劫之后人间的魔力总量大大减少,不过因为地狱之门的出现、恶魔的侵袭、魔法污染的淡化,人间的魔力千年来已经有稳步上升的趋势,很多魔法都可以重现了。诺兰曾经是第五库,但我们也弄丢了许多过去的知识技术,直到现在还在努力发掘以及还原它们。」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在萨利维亚跟帕托地下看到的水晶尖碑。何塞微笑,「我们这里也有相当了不起的遗蹟,总有一天也会重现大衰落前的辉煌吧。」 「嗯,我也相信这一点。唉,可惜没有多看几眼把上面的符文记录下来,太遗憾了——啊,好像就是这里!」一直拎着写有门牌号的纸条,米迦尔低头抬头反覆确认上面的数字,带着一丝紧张感,「应该在的吧……」 这是相当普通的房屋,没什么特别之处,何塞催促米迦尔赶紧敲门。 黑髮的年轻学者走到门前,叩响木门,「先生,我是米迦尔。」 一开始没有什么动静,米迦尔又敲了敲,趴在门边听里面的声音,「先生?」会不会已经睡了。 「怎么来这么慢?!米迦尔,我的研究进展已经大到不像话了!门没锁赶紧进来帮忙!」 结果门内传来的声音非常有存在感地突然震慑住门外的两人,米迦尔露出欣喜之色,对何塞用口型说:是他! 何塞沖学者点点头,做了个向前推的手势让他快进屋,一边在心里感嘆,米迦尔的导师听起来倒挺有活力的,果然追求知识的人心态都很年轻吧。 原本米迦尔想邀请何塞一起进去坐坐,但看对方没有这个意思,外加自己导师的脾气摆在那里,他对何塞微微颔首,推开门进了屋。 今夜的星月都很明亮,时间不是很晚,夜市还没有收摊,周围闹哄哄的。何塞在屋外找了个路边的空木桶坐在上面,百无聊赖地盯着星空,不一会儿就看累了,于是闭起眼睛。 夜晚是吸血鬼的时间,这里的构造还十分容易藏匿,不知道弗林特能不能顺利搜到威拉德的踪迹,吸血鬼猎人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吧。 想着弗林特的事固然身心愉悦,但一想到威拉德,何塞回忆起他说的继承人以及伊诺的身份。至于真伪……何塞觉得那傢伙眼中的嫉恨不似作伪,那八成就是真的。 伊诺的真名是布雷克·科罗塔,而塞拉米亚斯将他召来是为了指定他为继承人……血族始祖为何需要继承人?又为什么要选择他呢。 是因为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子嗣都已经不在了吗。 「拉尔修,快,看看我的!」 「拉尔修,别理她,看我看我!」 何塞皱起眉头,闹哄哄的音波已经不是单纯的嘈杂,而开始响起属于妙龄少女的尖细高叫,他撬开眼缝瞄向声音的源头——几个女孩子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互相争辩,何塞仔细听了一会儿才从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夺听明白,这些少女是在让被她们围在中间的人占卜姻缘。 第85页 也许真的是太无聊了,何塞从木桶上站起身抻着脖子瞧了一眼,只见被围在中间的男人也跟自己坐着一样的空木桶,长腿交叠踩着脚下的木板,看衣着应该身份不低的样子。 奈何围得太严实,何塞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他总有种这人在诓骗小姑娘的感觉。 这年头真的还有人相信占卜,而他不怕被当成魔女之子送进教会吗。 「你喜欢你的邻家哥哥?放心,那小子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向你告白,还会送你一束你最喜欢的海百合。」 「我看看……别添乱小女士,你下个月三号就跟你的未婚夫结婚了。你问会不会有意外?不会的,别乱想,你们会白头到老。」 「小姑娘,你的父母身体不大好吧,先别想着跟那个马商家的小儿子谈恋爱了,照顾好家中长辈。」 「我吗?抱歉,不可以喜欢我,要不然我的占卜就不灵了。」 不感兴趣归不感兴趣,吸血鬼灵敏的耳朵还是能把这些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何塞听着这些人的闹笑和话语,思索着,这是单纯的冷读吗?听起来未免太具体了。 而这些跟他都没关系,何塞想了几秒钟就不去理会,专心致志数星星。 过了没有一会儿,家雀般的叫声低了下来,隐约还有几句埋怨话,何塞身边半步的位置传来「咚」得一声,银灰色头髮的吸血鬼收回视线,顺便忘了自己数到了哪里。 那个被少女们包围的神棍、嗯,占卜师提着木桶走到何塞跟前,看样子他刚刚摆脱那群女孩,一双浅紫色的眼睛填满了笑意。 「我能跟你坐在一起吗。」高大的灰发男人提提手里的木桶,他的确很健壮,单手拎桶的样子像拎件衣服那么简单。 「为什么?」虽然何塞屁股底下也是个木桶,但总觉得对方拿着「坐垫」的样子像把它当成兇器往人脑袋上招唿。 「嗯……我也想数星星?」男人的回答十分认真。他的衣着的确不像平民,衬衫敞着衣领,像个混迹乡野的公子哥,衣摆上的一片蕾丝都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不少积蓄。紫色的眼睛本该十分忧郁,但在他这里却明亮得像灯光下的紫水晶。 外加长得不错的脸,难怪这么受小姑娘欢迎。 何塞板着脸,扭动自己的脖子,满脸拒绝,「你太高了。」虽说这个理由跟对方的邀请根本沾不上边。 没想到这个灰发男人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单膝触地,改为仰着脸看何塞。 「这样可以么。」他丝毫不觉得这个姿势很卑微,还对何塞轻佻地眨了眨眼。 「你骗小姑娘那一套在我身上不管用。」何塞忍不住说道,他其实算得上很排斥被陌生人搭讪,可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在对方身上找到一种有种莫名的感觉,不是熟悉感,而是其他微妙的感觉。 「我没有骗人。」男人蹙着眉头在笑,伸出一只手,「要试试吗。」 「什么?」 「占卜。」 「刚才谁说是要数星星的。」何塞撇嘴,并不上套。「虽然不知道你是哪里的贵族少爷,还请自便吧。」 说完,何塞直起身体,准备找个别的地方待着。 「等等,别走。」灰发紫眸的男人飞快地抓住何塞的手,而何塞怕对方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意意识到他是吸血鬼,却在转瞬的紧张后发现这人的手也热不到哪去。 「你是吸……」 「对,我是。」 何塞瞳孔紧缩。他没有感觉到,明明他的感官已经比之前敏锐许多,连提亚斯和威拉德那样的高位血族都能分辨,但他刚刚却没有感觉到这是个同族。 灰发男人注意到何塞的紧张,抿着嘴唇微笑,「我没有恶意,相信我。」 「你是塞拉米亚斯女士庇护的……」 「不是。」男人否定了何塞的猜测,「我是谁并不重要,何塞,你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可以为你占卜。」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何塞却在惊愕之后出奇地冷静下来,试图甩开对方的手,没能成功。 「我不想知道我是谁,既然你料事如神,看样子无所不知,那我倒有另一个问题。」何塞故意这么说。 男人的笑容没有减淡,「请说吧。」 「我身边有个猎人,我承诺他一件事,我想知道这件事我是否能够完成。」 「弗林特·博纳塞拉的父亲是个魔女之子,你知道这件事。他父亲的名字是弗朗西斯,他住在……嗯,现在应该住在诺斯大区最南端克拉山脉再往南的某个渔村里。」 男人的回答让何塞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震惊。 而对方也并未卖弄,而是收紧自己握着何塞左手的手指,维持单膝触地的姿势。「拉尔修,这是我的名字。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了吗,何塞。」 ======= 从本章开始,后面的剧情会略微持续高能,嗯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欢迎提问,不涉及剧透的部分我会解答的w 第四十五章 最终何塞还是甩开了男人的手,身上却透着寒意。 「你究竟是谁?」 「我的名字是拉尔修,乡下小贵族,嗯……凯博赫男爵。」 听他的停顿就知道这个名号是现编的。 灰发男人仿佛知道何塞内心所想,「你想问我刚刚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可能需要你和你的猎人亲自去验证了。」 第86页 「你是魔女之子?」何塞只能想到对方会使用预言系的魔法。 拉尔修却否定了,「我不是。」他没有站起身,一直仰视着何塞,重复道:「你不需要这么紧张,我是站在你那边的。」 他浅紫色的眼眸从内到外都透着自信满满。 ——这个人知道我是谁。何塞觉得对方正在发出这样一种讯号。 「我这边又是哪边。」 拉尔修反倒说:「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你还不清楚自己要怎么选择,所以我也没办法拥有相应的立场。」 何塞不耐烦起来,他不想跟人猜字谜,「那就告诉我,我是谁。」 没有心跳的何塞依然感到心脏揪紧,而他的脑海中也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想法。 「如果告诉你,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了。」 果然。 刚刚说会为他占卜显然只是为了让他上钩。对方知道他的身份、但无论真假都一律守口如瓶,那这个人又为什么要接近他?要说街头卖艺是因为兴趣而不是想要引起注意,他才不相信。 不会快乐……吗。 【你只要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可以了,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何塞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想起养父的话了。 「你认识伊诺?」 「伊诺。这其实是你的名字,科罗塔使用这个假名也许是希望你至少能用这种方式记住自己曾经的名字吧。」 布雷克·科罗塔,他们看来认识。而伊诺居然是自己曾经的名字,这一点他倒没有想到。 拉尔修知晓他的身份。因为刚才那个「神乎其神」的占卜,何塞竟然奇异地相信这一点。 不、应该说自从他被从冰棺里挖出来以后,先是被弗林特找上,后来在萨利维亚遇到的高位血族提亚斯,塞拉米亚斯的助手克鲁格,再加上这会儿不知出于什么真实目的接近的拉尔修……后面这些吸血鬼都有个何塞此前一直忽略的共同点,他们似乎都知道他的身份。 提亚斯和克鲁格用「您」的敬称来称唿他,他们可都是高位血族。拉尔修虽然没有这样,但这种让人不舒服的亲昵感实在反常,何塞觉得这世上脑子有问题的人应该不多,总归不会让他一口气碰上这么多个。 「无论出于什么立场,每一个人的每一步行动都会包含自己的目的,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何塞一字一句地提醒拉尔修,这世上并不存在完全的漫无目的。 「我希望你快乐,无忧无虑,不必筋疲力尽地迎接每一天。」趁着何塞愣神,拉尔修又去碰碰他冰凉的指尖。「你不需要担心我威胁到帕托的安全,也不用顾忌我是谁,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但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却可以沉默。」何塞往后蹭了一步,目光复杂地问:「我……是始祖之一吗。」 弗林特说有八位血族始祖,如今只剩下三个,他们自相残杀直至今日。那么他一片空白的过去是否因为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在权力的争夺中失败,成为牺牲品,因此才失去所有? 这也解释了他渐渐觉醒的血脉能够控制那么庞大数量的食尸鬼,甚至在爆发中逼退了提亚斯。 如果是血族始祖,一切就说得清了。 那他真正的血系又是什么? 拉尔修没有马上回答何塞,而是从外衣兜里取出一个药瓶,递给他。 「这个问题我会回答你,但在那之前,喝了它。」 何塞看了一眼,「我没有生病。」 也许有给吸血鬼使用的药剂,但何塞不觉得自己需要。 「你需要它。」拉尔修眸色渐深,语气强硬,像变了一个人。 「不管你是什么血系,暗示跟催眠对我都不管用。」何塞不为所动地瞪着他。 灰发男人微微一笑,气势稍弱,但仍然严肃,「我不想哄骗你,何塞,你曾经拥有的智慧令任何人想要诓骗你都是对你的一种侮辱,所以我就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吧。」 他眨眨眼,无谓道:「喝了它,否则我就杀死这里的所有人。虽然我知道你带了两个博纳塞拉过来,但他们阻止不了我。」 何塞冷下脸,「所以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他居然还奇怪地松了口气,因为看到了吸血鬼的本色而不是神神叨叨的卖弄。 充满威胁性的话语跟拉尔修的变化仿佛只维持了一瞬,灰发男人立刻就收敛锋芒,换上笑容,「我的本来面目就是希望你能够幸福,何塞,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他把药瓶往何塞手里一推,「这件事很重要。」 药瓶是玻璃材质,却很轻巧,轻轻摇晃能感受到里面有半瓶液体。 何塞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拉尔修是你的真名吗。」 「当然,拉尔修就是我的名字,不是假名。我喜欢你叫我名字时候的尾音——如果你想问我在不在灰堡协定的名单上,答案是肯定的。」 「……」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这莫非就是他的血系能力。 「如果你对这个城市的人下手,我不会放过你。」何塞觉得自己放出的狠话并不能造成多大的效果,而他也无法猜出拉尔修真实目的,只能暂且接受对方的「威胁」,揭开瓶塞,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置吸血鬼于死地的东西不包括苦涩的药水,虽然何塞不知道它的效用,但不致死是他能够接受威胁的最大原因,他没有别人想像得那么崇高。 第87页 苦涩感伴随着淡淡的血腥气瞬间充斥他的口腔,但不是特别难以下咽。等他两口喝完把空了的药瓶扔回拉尔修身上,何塞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蓝灰色的眼眸有一剎那变成金色,但转瞬消失。 而拉尔修也淡定地把药瓶一扔,回答何塞:「你不是血族始祖。」 「什么?」何塞原以为他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这太出乎意料了。 灰发男人缓慢地站起身,「信与不信是你的自由,何塞。我该走了,我的神通也是有冷却时间的。」 「等等,我喝的东西是什么?」 拉尔修所答非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但我希望这个未来稍微晚些到来。啊对了……」 灰发男人眨眼间就从何塞跟前闪到了要离开的巷子入口,对他说了一句话。 距离太远,何塞没有听到声音,但还是从口型里辨认出对方在说什么。 「虽然看不惯,但我不想弄坏你的作品,如果你真的喜欢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话,我会祝福你的,愿你得偿所愿,何塞。」 何塞一脸懵地看着拉尔修消失在巷道的黑暗中。 百里宫的一角,被提到的弗林特则在专心致志搜寻潜逃的吸血鬼。 「一个高位血族使用吸血鬼的血液粉末从你眼前消失了。」尼奥重复着刚刚从弗林特那里得到的讯息,「使用血液进行的魔法,闻所未闻。」 「家族书库中也没有记载吗。」尼奥比自己年长许多,弗林特以为他能知道些什么。 吸血鬼能够使用类魔法的血系能力就已经十分棘手,如今又出现新的类魔法现象,不得不引起重视。 「没有。家族所知的所有血系能力——包括始祖已经死亡的那些血系,都没有类似的记载。即使在吸血鬼中拥有最快的移动速度,恶魔之足的吸血鬼,也做不到转瞬间消失在一个博纳塞拉猎人的视野范围之内都没有被察觉。」 弗林特跟尼奥同时沉默,他们想到了一起,那就是吸血鬼可能拥有了「真正的魔法」。 虽然博纳塞拉家族内部有时也会调侃性质地将「异端」作为自称,但在密督因官方层面上的两类异端、吸血鬼和魔女之子中,前者拥有血系能力,后者拥有魔法,两者泾渭分明,不存在互相浸染。 「魔女之子是不能被转化为吸血鬼的,就跟我们一样。」 博纳塞拉的秘密书库中拥有魔女之子被转化的记录,这些天生的魔法使用者无一例外与吸血鬼的血液排斥,不能被初拥,而在这一点上博纳塞拉家族也是同样。 接受吸血鬼的血液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这可能是背叛家族的罪人才会干出来的事,但博纳塞拉特殊的血统掐死了这个可能,在家族千年的歷史中,主动或被动转化的家族成员无一例外地死去——他们排斥吸血鬼的血,排斥恶魔之血。 这也被家族当作他们接受天使力量的证明,正因天使之力纯粹无暇,所以他们不能被污秽之物污染。 吸血鬼没有生育能力,他们发展子嗣的唯一方式就是初拥他人,那魔法究竟是他们后天习得的、抑或是原本不可能之事发生了例外,魔女之子成为了吸血鬼? 弗林特的的确确碰见过这种「例外」,他脑海里闪过何塞的脸,却很快否定。 何塞跟他人不同,不能与这些作恶的吸血鬼相提并论。 「威拉德是第四代血族中比较年轻的一个,他如果是个魔女之子不可能在进入名单的审查时没被发现。」 「如果是后天习得的魔法,总有人教给他,你觉得那个人会是某位始祖吗。」 「恶魔之眼和恶魔之心都藏在暗处,塞拉米亚斯女士从未暴露过自己会使用魔法,即使这些大衰落时期的古老存在一定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但我主观上认为……」她不会这么做。弗林特心想,那位女士应该比任何人都期盼自己庇护的吸血鬼们能够安分守己,威拉德如此招摇,必不可能是她的授意。 但他们都没有明说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有熟知魔法之人协助了吸血鬼。 「在没有证据以前,一切都是臆测。」弗林特低声道。 尼奥随着他的话音点点头,「无论怎样,先把人抓到再慢慢问吧。」 ======= 高能貌似预告得有点早(x)总之信息量持续增加中 第四十六章 在一个全是人类的聚居区寻找一个藏起来的吸血鬼不是件简单事。威拉德是个高位血族,他对鲜血的渴求比普通吸血鬼少很多,只要他一直藏着不现身,即使挨家挨户搜寻也未必能找到。 以往博纳塞拉家族都会不遗余力地寻找犯罪者,由此可能花费巨量的时间以及代价,不过这一回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且弗林特拥有一个捷径。 尼奥在塔楼下望风,而弗林特则登上了这座百丽宫群中最高的建筑物。尖塔也是座钟楼,晚钟刚刚敲过,尚有余韵,猎人很快爬到最高处,踏上向外延伸的石阶,将腰侧的佩刀完全抽出刀鞘。 「圣咏,人在哪里?」 长刀的银灰色刀身在月色下隐隐透出素白光华,这柄集合了博纳塞拉家族最高智慧的魔法武器并不只在猎杀吸血鬼时的效用一骑绝尘。这个猎人家族虽然没能拥有魔法,但千年的传承依旧令他们锻造出这把对付吸血鬼的杀手锏。弗林特不清楚家族的先人用了怎样的方法造出它,但长老们至今仍在不断将它完善成完全的杀戮兵器。 第88页 能够在拆除重重封印后使用圣咏之人,数百年来只有弗林特一个,这种偶然性、或者称之为命运的指引是否因为他身上的魔女之子血统,家族至今不得而知,并且不愿再去冒险。为了保持自己的强大,他们不会再让博纳塞拉的血外流,贝利亚的「意外」必须杜绝。 【你为什么要找他,那个小傢伙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 圣咏的声音从弗林特心底浮现,宛如一只冰冷的手抚过跳动的心脏。弗林特永远都不会习惯于跟这把刀对话,它的低语仿佛能动摇人的心神。每每使用圣咏,弗林特就像要在黑夜的风雪中踽踽独行,每走一步都要经歷刀锋般的霜雪和看不清前路的黑暗,这些事物不停吸取他周身的热量和精神力,但他却不得不一直走下去。 他总有一天会摆脱这东西。 「如果他真要鱼死网破,就不是几个人遭殃的问题。」弗林特面具后的表情凝重,他轻挥长刀,「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你能感觉到。」 圣咏能够找到一定范围内较为强大的吸血鬼,长老将这把刀交由他时提到它能感应「恶魔之血」,这是弗林特第一次如此使用它。原本在萨利维亚他就能做到类似的事情,但弗林特没有一开始就想到是高位血族搞的鬼,由此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而在他受伤以后提亚斯也迅速离开了圣咏能够探知的范围。 这把刀也许有问必答,但指望他主动透露些东西很难,这也是它的性格所致。 真是奇怪,一把武器竟然还会有性格这种东西。 【我当然能,嗯……他的确就在这里,在这座百里宫。哈、这里真像个群魔之窟。】 「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对,就是你认为的那样,小猎鹰。越古老的吸血鬼越无法被人分辨,这里不只他一个、嗯……你们称他们什么来着?哦对了,高位血族。】 「如果你是说何塞、」何塞至少是个高位血族几乎已经被证实。 【何塞?不,我当然不会包括他。这儿甚至还有被你们叫做始祖的……】 弗林特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是塞拉米亚斯在这里吗。」 【上次见到的女人?呵呵……不是。】 在圣咏给出否定答案的同时,弗林特已经回身迅速地往塔楼下跑。他不觉得一把刀有理由欺骗他,而现存的始祖只有三个,并非不老的淑女,那么剩下两个无论哪一个在这里现身都不是好消息,应该说糟透了。 家族多年来都没能掌握始祖的行踪,这一回是个机会吗? 尝试杀死他们的机会…… 浑然不知这里已经成为圣咏所说「魔窟」的百里宫访客之一,米迦尔此刻仍然沉浸在找到导师的喜悦中。他的导师吉南是个典型的老学究式研究者,这位老人能够做到完完全全与世无争、一心扑到自己的课题上。虽然身为学都的高层人物,但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力,他更看重对纯粹知识的追求。 「先生?」 门没锁,但门口也没有灯光,米迦尔两眼一抹黑地进了屋子,朝着透出亮光的房门走去,摆出敲门的手势。 「你越来越怠惰了,米迦尔。」没想到门是向外开的,吉南推门的时候米迦尔差点被撞出鼻血。 「唔。」年轻的学者吃痛地捂住鼻子,但见到几个月不见的导师,他眼中湿润,不由得道:「您这次调查的地方距离诺兰太远了。」 「少点藉口,有这个口舌还不如多动动脑筋!」 米迦尔尴尬地笑笑,以掩饰自己之前因为遭遇太多未知事件一时把寻找导师忘在脑后这件事,「您还是这么矍铄,我很高兴。」 现年已经六十七岁的白髮老人背过手,他虽然身体已经略显佝偻,但目光中显现的是气力十足的精芒。米迦尔探头探脑地看嚮导师身后,灯光很暗,单调的房间里堆满书本和卷宗,桌上铺着演算用的白琉纸,应该是导师从诺兰带过来的,米迦尔之所以这么推测是因为他没有在密督因见过这种价值不菲的纸张。 「我当然好得很,没有参透世间的奥秘,我可不甘心。」吉南让米迦尔进屋,这里除了一把椅子约等于没有坐着的地方,米迦尔非常习惯,干脆席地而坐。 「先生比我先来密督因这么久,是不是已经完全弄清楚这地方的玄妙了?」 玄妙,米迦尔所用的字眼很有趣,但事实却很贴近他的形容,密督因这片被本地人成为「神弃之地」的闭塞地域,拥有外界少有的强盛的天使信仰以及吸血鬼这个闻所未闻的种族——它所散发出的神秘魅力比以往米迦尔跟随导师探索的其他文明遗蹟有着天壤之别,可谓是「活着的遗蹟」也不为过。 「弄清楚?不,米迦尔,你把这里想得太简单了。」 他越过米迦尔走向书桌,从满桌凌乱的纸页间找出一个摆放端正的信封。 黑髮学者的目光追着这封白色的信笺,没有从外观上看出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是……」 「我在半年以前收到一封书信,它的收信人和寄信人都非常有趣。」吉南的目光中闪烁狂热之色,「但这封信是用密文书写,也许是怕被不相关的人得到,总之它到了我的手上,我花了两个月时间破译了信件的内容——」 「——这是一封求助信。」 「求助?」米迦尔安静下来,专心听着导师诉说,如果他所料不错,先生就是因为这封信来到了密督因。 第89页 「它的信封和信纸——我在大书库的古籍区里找到了类似的记载,你想不到我发现了什么!这些纸张本身是魔法工学产物,它的制造方式比起纸更像织物,是用特殊材质和魔法『编织』出来的!」吉南捏着信封,指着身后桌上的白琉纸,「比起它,这些脆弱昂贵的白琉纸变得像是最低级的魔法素材,根本不配被称为魔工造物。」 魔法工学是学都诺兰规模最大最引以为傲的学科,因为第五库诺拉亚就曾是魔工魔法最为繁盛的知识库,它的理论创造者以及奠基人耶格·格兰特是最初十一学会的成员之一,而这位伟大学者至今也依然享有学会的其中一个席位,因为诺兰高层始终不认为他已经逝去,而是活在地狱中。 吉南还没有说完,「这封信不是由人送过来的,它『找到』了我,向我展示自己,将那段密文刻印在我的脑海中。」 米迦尔明白导师说这些话的意思,白琉纸被视为现代魔法工学的最高造诣之一,因为这种纸张可以分析演算诸多魔法而不需要在意消耗,即使是如米迦尔和他的导师这种无法使用魔法之人,也能在其上书写演算式,模拟魔法的运作条件,进而研究和推论。 而现在,一个看似普通的信笺却蕴藏着比白琉纸高明无数倍的技术,这很显然说明了许多问题——神代的技术在某处重现了。 「先生,信上写了什么?」 如果是求助,那书写这封信的人是要嚮导师求助什么呢。既然拥有超越时代的魔法工学技艺,想必是位世外高人,到底有什么难处才会向诺兰送去信件,又跟密督因这个地方有何关联? 老者中气十足地道:「信上说,自己所在的这片土地已经陷入无法由内部解决的矛盾漩涡中,若诺拉亚仍旧存在,希望它的后人能够前来密督因发掘真相,运用超越的智慧帮助此地度过难关。」 「诺拉亚的后人……」这个古老的称唿让米迦尔屏住唿吸。如果这封信是从密督因而来,那么就说明这里有人知晓第五库诺拉亚的存在。 吉南表情庄重,缓慢地说出信件的落款: 「第一库歌洛仙,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写于神代歷14799年冬。」 「第一库、歌洛仙……神匠……」米迦尔彻底失去了唿吸,脑中充斥推翻先前所有假设的震惊。 这封信来自早已被判定陨落、连具体位置都不知道在何方的第一库。 如果按照已经不再使用的神代历法计算,它写于距今五百年前。 第四十七章 浩劫之前,人间的五座知识库为全人类带来无数进步的契机,所有最顶尖的智慧、最尖端的技术都汇聚于此。虽然它们所产生的技术是最终战争的导火索,但那归根结底也是恶意利用它的人所带来的无尽灾祸。 就如第五库诺拉亚出身的魔法工学奠基人耶格·格兰特,每一座知识库的最高成就者会被冠以「神匠」之名,神之工匠并非受神宠爱之意,而是近似神明、拥有比肩神祇智慧之人。 神明被黑兽吞噬,宣告神代的结束,这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了。按照这封信上的时间它被写于五百年前,也就是说如果密督因的某处就是第一库歌洛仙的所在地,这座知识库不像诺拉亚和其他几库那样在浩劫中消失,而是延续了整整一千五百年,甚至就连神匠这个称谓也一併延用下来了。 米迦尔问:「第一库真的叫歌洛仙吗。」 「我一开始也像你一样怀疑。」吉南把信封放回去,里面的信纸现在已经被销毁,但他依然牢牢记得自己刚得知信上所写时的战慄心情,「诺兰大书库中几乎没有其他知识库的资料,太多知识缺失了……不过即使没有具体方位,里面仍旧留存了微乎其微的信息。歌洛仙的确是第一库之名,而伊诺·特里斯维奇正是歌洛仙最后一位神匠的名字。」 米迦尔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难怪他的导师会如此执着于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如果先生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位神匠等于是在浩劫之后又至少活了一千五百年。 这可能吗? 这当然可能——因为这里有种外面没有的生物。 吸血鬼。 米迦尔对吸血鬼所知甚少,但也从何塞跟弗林特口中听到过——古老的血族几乎不会被任何东西杀死,他们能够活得非常长久,甚至永生。 「可是我来这里少说也有一个月了,没有人提到过第一库歌洛仙。难道……」 无论什么时代,人们都会自发向知识的摇篮聚集,知识库只是一座学宫,但围绕着它怎么说都会建立起不输于一国首府的城镇。即使经歷战乱、只要未被彻底摧毁,就应该能残留下什么痕迹才对。 「它已经不存在了。」吉南缓缓地说出这句话,米迦尔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到底还是没有保留住……吗。」 先生收到的求助信是五百年前写下的,它很可能不仅仅寄往曾经的诺拉亚,还有剩下三座知识库,只不过辗转了这么多年才到了硕果仅存的诺兰学者手中。 这里的人、那位神匠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帮助。 米迦尔原以为这里非常闭塞,魔法文明远低于外界,但导师的话推翻了他此前的诸多推测,他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就在曾经创造辉煌文明的第一库旧址上,心中五味杂陈。 第90页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第一库对密督因这片土地做过什么、才让密督因恶魔绝迹,魔法罕见,以及出现了吸血鬼? 得知第一库曾在此处,要说吸血鬼的出现跟它毫无关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米迦尔喃喃道:「我听这里一个古老家族的人说,恶魔是由天使的力量弱化为吸血鬼的。但我们的研究表明天使是维繫世界存续的工具之一,而唯有黑兽才可能毁灭世界,仅仅为守护人类对抗普通的恶魔并非天使应有的举动。」 吉南目光幽深地看着他,带着些赞许,「神匠都可与神比肩,被民众当作降下神迹的天使也不无可能,毕竟我们跟前人相比已经失却了太多知识,统统化为大惊小怪的『愚民』。」 黑髮学者轻声嘆息,对这个世界另一座知识摇篮陨落的惋惜沖淡了他找到导师的喜悦,而吉南也看出他写在脸上的心思,说道:「把这种情绪带进对知识的探求中只会让你停下脚步,米迦尔。密督因的异状依旧值得我们去探寻,这也是我把你叫来的目的。」 他扔给米迦尔一叠资料,后者粗略一看,密密麻麻都是不知名法术的推演。 法术推演? 吉南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不是觉得密督因的魔法造诣远低于诺兰?那就大错特错了,这片土地地下有着堪比神代的『魔法』、却并非单纯魔法的东西。」 米迦尔一下子就联想到两个城市下方被巨门掩藏的红水晶尖碑,却仍有疑惑,「为什么不是魔法?」 「它能做到魔法做不到的事情,将恶魔隔绝在外。」老者沉吟,「魔晶矿脉只是引线,整个密督因被划分为十个区域,每个区域都在地下修筑了庇护所。它们通过矿脉相连,将这片神秘之地笼罩其中——使恶魔再也无法踏入。」 「可是只依靠这些就……这不合常理。」正如导师所说,现存的魔法确实做不到这种事,若是可以的话外面的世界就不会至今在面对恶魔时那么无力。 现今人类的智慧无法企及这样的「奇蹟」。 可是环境已经变得如此,大气中的魔力总量已无法支撑任何人用出神代魔法,即便是神代之人存活至今,他就有方法了吗?还是没有强大魔法留存的条件才对啊。 异状。等等,这里的异状。他好像还刚刚听过…… ——米迦尔,你听说过用血来触发的法术吗。 红色的魔法水晶节点,何塞的血开启的门扉,依靠血液使用的魔法。 「!!」黑髮学者浑身一震,「用血……」 依靠自己的思考得出结论,吉南欣慰地注视自己的学生,肯定道:「用血。恶魔之血。」 何塞怔愣地盯着拉尔修离开的角落,耳边迴荡的全都是对方话语的余韵,都忘了自己该担心的是这人会不会对百里宫的居民不利。 ——如果你喜欢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话…… 何塞听着不远处姑娘们在占卜后兴奋的尖叫跟调笑,觉得自己的鼓膜也在突突地跳。 他很想抓着拉尔修仔细问他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已经感觉不到附近有他的气息,这傢伙熘得太快。 喜欢弗林特? 不是这句话本身的意义有问题,而是何塞在听到它的瞬间,第一反应并不是极力否定。他甚至没有把它当成玩笑话一笑置之的想法,而是另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苦涩感? 弗林特·博纳塞拉是个吸血鬼猎人,而他是个吸血鬼,他们严格意义上……可能都不算是正常的人类,而且他们认识的时间和契机哪里像是会产生感情的样子了。 可是弗林特越来越强烈地带给他的亲近感无法被掩盖,何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自己用它摘过弗林特头髮上的树叶、还用它拥抱过弗林特。他记得弗林特深棕色髮丝的柔软触感,感受过在密道里对方拽着自己手臂的温暖,他会在束手无策时向弗林特求助,还会对他露出笑容——何塞从不吝啬于展露微笑,但是他仔细回想、自己对弗林特的态度的确跟对其他人不太一样。 他会为这个人的烦恼而感到难过,也会为跟他相处的时间而感到快乐。 何塞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先的位置,在良久之后终于想明白刚刚的感觉为何如此奇怪。 就像是被戳穿了伪装,内心还死不承认的苦闷感。 何塞看到那些雀鸟似的女孩推推搡搡地踏上回家的路,各自带着对于心上人的美好希冀。 他紧皱着眉头,抿住嘴唇。 ——可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他的过去,还有他的孤独。 他和弗林特,他们可以做朋友,但是喜欢……? 何塞不知道他怀有的感情是不是喜欢,但他确确实实、贪恋着弗林特的温暖。 那个人看似冰冷的外壳下有一颗炽热的心,能令何塞这个在永夜中生存之人也感受到他的热度。 何塞向前踏出一步,他想要现在就看到弗林特,好确认自己的内心是不是——并不想让他们只是朋友的关系。 但弗林特现在在追捕吸血鬼,他身负审判的责任,博纳塞拉猎人的狩猎不应被打扰。 何塞按耐住自己心绪的躁动,轻轻嘆息。他又一次觉得等待如此难熬,仿佛在走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而在现实之中,夜市已经开始纷纷收摊,何塞前方被路灯照得昏黄的黑暗有银光闪烁。 第91页 何塞认得这是尼奥佩剑的光亮,他们追踪吸血鬼到这附近了?弗林特也跟他一起吗。 看金髮猎人拿着武器,路上的居民纷纷避退,以为是领主的卫兵在抓小偷。何塞没看到弗林特的身影,反倒松了口气,方才头脑中的编排都烟消云散,他其实还没准备好面对他。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也注意到发呆的何塞,来到他面前,脸上并不轻松。 「你在这里。米迦尔呢?」 「在屋里,跟他的导师在一起。找到威拉德了吗?」何塞没来得及问弗林特去了哪里。 尼奥沉声,「那个高位血族就在这附近。这里不只他一个吸血鬼,没想到血族集会的地点选到了这里。」 「……血族集会?」 第四十八章 拉尔修散步一般走在深夜的宫群中,当被人拦住去路时也是轻微一笑,随即换上一副硬冷的面容。 「你不该在这里,弗林特·博纳塞拉。」高大男人在月光下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冷冷地看着几步之外的青年,「你应该在你的天使身边。」 「你是赛斯特·拉尔修。」『天使』的称唿触动弗林特某根神经,他的表情略带一丝变化,但在面具的掩藏下并不为人所知。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赛斯特·拉尔修。我也有个『吸血鬼杀手』的名号,说起来这名号不应该是你们猎人才该有的吗。」男人讽刺地笑笑,「你想干掉我?这把刀恐怕做不到。」 弗林特抽出刀刃,圣咏的银灰色冷光在月光下透着晕白。 拉尔修眯起眼睛,「看来你还是想尝试……我可不会当你试刀的靶子。」 灰色头髮的男人消失在原地。 弗林特立刻向侧后方一跃,同时噼斩前方的黑暗,拦住速度极快想要从他身旁离开的拉尔修,但被对方躲开。猎人一击不中,用刀鞘格挡住拉尔修的另一条去路,圣咏改为刺击向着吸血鬼头颅捅去。 「真是执着。」话虽这么说,但弗林特全神贯注拦路攻击的确让不想跟他缠斗的拉尔修有些头痛,眼看刀尖就要逼近眉心,他在心中嘆息,伸出手,握住圣咏的刀尖。 哧! 能够令吸血鬼瞬间化为粉末的利刃果然只能给古老的血族带来些微影响,拉尔修的手像被银灼烧,冒出丝丝白气,但同样的、他也紧紧握住刀尖,停下弗林特的进攻。 「何必执着于被家族唆使消灭所有血族始祖?你已经拥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了。」血顺着镂刻华丽的血槽向下流过刀身,诡异的暗纹化为红色。发觉圣咏在吸取自己的血液,拉尔修轻蔑地哼了一声,松开握住刀刃的手。 弗林特立刻抽身。 手上的伤口马上就癒合了,拉尔修拍拍手,对弗林特道:「敢与血族始祖动手的勇气、单单就这点来说你已经很不错了。不过还是省省力气吧,你的敌人并不是我。」 弗林特缓缓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天使。」 「见过天使的人又不只你一个,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特殊。」拉尔修说,「你被你的家族荼毒太深了,我不希望他选择的人这么愚蠢。」 「你们在帕托召集血族集会,本身就对这里的人类产生了威胁。」弗林特盯着他,「即使这样你们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吗,吸血鬼。」 「『你们』。为什么要把所有吸血鬼混为一谈?在你眼里,吸血鬼和你们猎人不都是……」说到这里,拉尔修顿了顿,随即冷笑,「你不知道你的家族的来歷。」 弗林特不觉得自己能在一个吸血鬼口中听到令人信服的话语。 拉尔修仍在说:「我来给你个提示吧——博纳塞拉家族从天使手上得到力量,其中之一就是能够威慑一般的吸血鬼,令他们感到恐惧。仔细想想,这像不像高位血族对吸血鬼的血脉压制?」 弗林特蹙起眉头,而拉尔修仿佛能想到他的表情,轻哼着摇了摇头,摩挲下巴,「『人只要活着,就不能停下思考。』这是我最重要的人曾经非常爱说的一句话。后会有期,弗林特·博纳塞拉。」 「……等等!」 但这一回拉尔修没有再给弗林特机会,他的刀没能再次留住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 【还不够。】 圣咏飘渺的声音响起,弗林特注视刀身,发现血槽附近的红纹已经消失殆尽。 【给我更多血……】 幽灵般的话音让弗林特立刻将长刀收进黑鞘,身体跟着晃了晃。 坚定自己的内心,弗林特,无论是吸血鬼不清不楚的指代还是圣咏的低语,不要理会。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要聆听天使的声音就可以了。 恶魔之血可以作为魔力的一大来源被「使用」,米迦尔认为自己的导师是想表达这层意思。 在人间的一块土地被沉降为地狱以后,被带走的不仅仅是那片地带的魔法污染和极其丰富的魔晶矿藏,还有人间原本九成的魔力——此消彼长,大气之中失去的大部分魔力都被带到了地狱,在那个完全封闭的地方慢慢发酵,改变了那里曾经属于人间的生物们,令它们化作恶魔。 是以,恶魔在魔气漫溢的地狱生存多年,之所以来到人间后人类难以与之抗衡,除了它们强韧的肉/体难以攻破以及人类的魔法水平大不如前,还有个致命的原因——恶魔拥有的魔力古老而原始、力量庞大,这也是人类在神代时的战争所种下的恶果,由他们的后代所承受。 第92页 「恶魔之血被神匠伊诺当作能源,依照神代的魔法体系编写了一套新的魔法。」吉南眼中透出狂热的光亮,「诺兰严禁对于恶魔的研究,因此这方面的学术成果一直停滞不前,但伟大之人自会用他的智慧填补这个空白,恶魔之血中蕴藏的魔力解决了大气中魔力存量微弱的问题,能够让密督因重现神代法术的辉煌!」 在导师高涨的语气中、米迦尔也同样感到热血沸腾。 利用恶魔之血,脱胎于原有的神代魔法、创造一个新的魔法体系,这是怎样的一种造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世上有太多太多不知用途的遗蹟跟失去魔力运转而荒废的神代设施,如果第一库的成果能够加以破解,是否能让整个人间都为之受益? 「它被称为『血魔法』,我现在只知些许皮毛,有太多需要研究的东西了。」吉南对米迦尔道:「这只是这里秘密的冰山一角,梳理一个魔法体系需要的时间太多了,要花费太多时间了。」 「您怎么会知道它的名字?」如果其他信息都是通过调查搜集来的,但导师刚刚十分笃定这些魔法被称为血魔法,这倒让米迦尔觉得很不寻常。 「虽然神匠已经不在,但我持着信件找到了继承他衣钵的传承者,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 衣钵?神匠的弟子吗。 一种怪异的情绪在米迦尔脑海中形成,「那位传承者……」是人类吗。 可他没等问出这句,自己的话语就被打断了。 「吉南大人,你给我的粉末真的非常有效——嗯?你有客人?」 米迦尔转头看到自己身后有个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 「是先生在密督因认识的朋友吗?你好,我是米迦尔。」米迦尔礼貌地自我介绍。他见这个男人穿着一身衣料考究的服装,头髮打理得一丝不苟,应该出身不错。 「威拉德,我的名字。米迦尔……哦!你就是吉南大人的得意门生。」年轻人露出笑容。 米迦尔不好意思地笑了,跟威拉德握了握手,发现对方的手掌冰凉。 这跟他碰触何塞的手温度差不多。 「你是……」黑髮学者迟疑。 「哦,我是第四代血族,就是你们知道的吸血鬼,但我们更加古老。」威拉德拍拍米迦尔的肩膀,神色如常地坦白,还露出尖牙给他看。 「啊……」黑髮学者眨眨眼,他已经算是见过几个吸血鬼了,他们跟人类确实没什么不同。 这里距离血族始祖的城堡这么近,有吸血鬼出没也正常,不过先生是怎么跟吸血鬼认识的? 这时,威拉德转向房间中央站立的老者,「你就是一直在等着他是吗,终于来了。那什么时候转化他?」 「什……转化?」米迦尔怔住,求证一般地看着自己的导师。 转化……成什么? 白髮的老学者不觉有异,「这件事并不急,我还没向我的学生交代完所有事。我会亲自转化他,不用你们插手。」 威拉德吹了声口哨,不置可否。 「!!」这回米迦尔听懂了。转化,转化为吸血鬼。 他终于注意到导师眼中隐隐的红色,头脑中对新知识的狂热渴求被骤然冷却。 为什么他之前没有发现呢,这里这么暗,从前先生在这么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东西。 他的导师已经变成了吸血鬼,他口中所说的后继者也是吸血鬼。为什么先生能这么快知道密督因如此多的秘密也是这个原因,是古老而长生的吸血鬼告诉他的。 「为什么?」米迦尔缓缓后退,后背抵在墙上。 「你还不能理解吗,米迦尔。人类的时间真是太短了,不到百年就会入土。」吉南背着手,没有走过去,「这个世界的未知太多了,浩劫带走无数知识与成果,就像密督因——我们在这之前连第一库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认为此处是一片蛮夷之地。」 「你来这里的时间还很短,不了解吸血鬼这个种族。他们很可怕吗?不,他们同样是智慧生物,人类的一种变体。接受恶魔之血的益处不仅仅在于永生,它亦能改变这个世界。」头髮全白的老者伸出枯藁的手,燃起一簇火焰,「血魔法能够运用外力使得普通人类用出原本根本无法企及的『奇蹟』,你我都是不会使用魔法的人,但恶魔之血能够成就我们。」 米迦尔盯着那簇火焰,陷入沉默。 威拉德靠着门板兀自点头,「没错,自从吉南大人到来,研究进展加快了不少,他的智慧确实无与伦比!血魔法在这之前还只是弗里亚基诺殿下口中的传说呢。」 吉南板着脸孔,「我所拥有的知识不足神匠万一,踏着前人脚步得出的成就并不算本事。」他又对米迦尔道:「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衰退,这种衰老是不能停止的,我的研究……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研究还能持续多久。但是,成为吸血鬼就等于是拥有无限的生命,时间再度眷顾了我。」 拥有漫长的时间,随心所欲地探求知识,这是每一个想要拥抱真理之人毕生所求。 「……但万事万物都有终结的一天。」年轻的学者缓缓地说,他的声音很小,像在说给自己听。 「终有一天,世界会终结于混沌,被名为漆黑之兽的存在吞噬。」吉南微微眯起双眼,「然而在这之前,在秩序的世界里获得更多的知识,才能在混沌降临时成为它的眷顾者。」 第93页 「先生,您……」 白髮的导师正色道:「渴求鲜血,失去阳光,不过是成为吸血鬼微小的代价,它能让你获得力量——知识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力量不是吗,想想那些有限的时间,米迦尔。现在跟从前没有区别,你依然是我的学生,我的助手,我们一起去探寻真理。」 就算一个人求知若渴,一生中能用在上面的时间也有着数目。米迦尔还很年轻,他比照自己的导师有着更多时间,但它也是有极限的。衰弱,老去,许许多多东西会阻碍一名学者继续他为之付出一生的研究,最终,他会止步于某个时间点。 有一个选择会让这个时间点被无限推后,而米迦尔的导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 这就是永生的诱惑。 没有人能不为之心动。 第四十九章 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发生声音,吉南也选择沉默,他在给自己的学生思考的时间。 最后—— 「不。」黑髮学者微微垂下头,短促地否定了它。「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想要这种力量。」 门边的威拉德冷哼一声,但房间中央的吉南表情未变,只是微微嘆着气。 「你现在没有想清楚,没关系,我可以先替你做选择,然后你再慢慢思考。」 「!」米迦尔的手摸向门边,但他忘了那里还有个吸血鬼。 「年轻人,吉南大人是为你好。」威拉德直起身体,准备帮老者抓住米迦尔。 威拉德的手迎着米迦尔的脖颈而来,走廊里传来一声大喊。 「米迦尔!」 是何塞的声音。米迦尔下意识压低身体,奇蹟般躲过吸血鬼的钳制。 哐当——!! 巨响并非从门口而来,而是房间的窗户。一个人影身手敏捷地破开窗户落在地上,瞬间抽出自己的银剑,直冲沖向房间里的白髮老人挥下。 「不!!」米迦尔眼中的世界仿佛定格在导师即将被利剑刺中的一剎那。 听到学者的惊唿,尼奥意识到这个吸血鬼就是米迦尔的导师。他沉下脸,卸去手上的力道,剑刃刺偏,只刮破吉南长袍的衣角。 白髮老者眼中闪过惊疑之色,但也在后退中归于平静。 「阴魂不散的博纳塞拉猎人。」威拉德啐道。 这时从门口冲进来的何塞也赶到,他死盯着威拉德,已经打算好如果对方轻举妄动,就算被尼奥先生发现自己是魔女之子他也会直接用闪电箭先把他电倒再说。 不知是否是吉南并不知道来的人是对于吸血鬼多么恐怖的存在,他没有理会尼奥,而是对他的学生说:「米迦尔,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你入学时我选中了你,因为我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先生……」黑髮年轻人嘴唇蠕动,微微动容。 尼奥对吉南道:「虽然阁下是密督因以外的来客,但既然成为了吸血鬼就要接受灰堡协定的裁决。至于这位——」他转向威拉德,「我不介意替赛拉米亚斯女士清理门户,尤其是这种令人头疼的高位血族。」 威拉德举起双手,像是要束手就擒,何塞却看到他手上扣着的一个小瓶里有些红色的粉末。 「尼奥先生小心!」何塞厉声提醒,而金髮猎人反应极快,以墙壁为掩体,拎住米迦尔的衣领向角落躲去。 轰——! 窜上房梁的火焰屏障瞬间吞没尼奥刚才站立的地方。 房间被点燃了。 在直达天花板的火焰阻隔下,白髮老者拢着自己书桌上最珍贵的那些研究资料,趁着周围的燃烧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被护住的学生,从袖口取出一点同样的红色粉末,消失在了原地。 何塞没有停顿,在火焰燃起的同时他伸出手想要召唤冰霜熄灭大火,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摁住颈项,法术被打断。 「唔!」能把脖子勒断的力道令何塞猝不及防,而威拉德的面目在火光下有些狰狞。 见对方抬手正要让火势变得更大,何塞大叫:「住……手!」 他知道自己能够压制其他吸血鬼,就像在萨利维亚地下时做到的那样,他甚至连提亚斯那种级别的高位血族都能逼退,威拉德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事情却没有像何塞所想的那样发展,威拉德不为所动,甚至收紧自己的手指,何塞听到了自己颈骨咯咯啦啦的动静。 不可能,这个吸血鬼绝对没有提亚斯的水准。 至少这点何塞还是能感觉到。 威拉德大笑,「怎么了,就凭你这种货色也配成为赛拉米亚斯殿下的继承人么,真是笑话。」 何塞抛下心底的疑惑,在优先用魔法放倒威拉德让自己脱困以及救人之间果断选择后者,忍痛用出魔法,飞扬的冰霜令火势瞬间减弱,「尼奥先生,带米迦尔走……!」 他叫不准威拉德还能使用多么强大的魔法出来,只能反扣住威拉德的手腕拖延时间,身上却因使用法术一阵脱力。 他的血脉压制力、难道是变弱了? 何塞一下子就想到那瓶刚刚喝下去的带着血腥味的药水。 在浓烟之中,他看不到尼奥跟米迦尔那边的状况,只听到威拉德慢悠悠地说:「算啦,把你当做余兴节目也不错。」 而后,何塞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意识。 【何塞,今天过得开心吗。】 第94页 【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么高的山上?因为山下面都是吃人的怪兽,哈、我没有骗人。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看到您、唔,看到何塞终有一天离开密督因,自由自在地在外面生活的样子。】 【但是我应该看不到了吧。】 【密督因的每一个生命都为了自己的私慾隐藏真相,遮蔽双眼,啜饮天使的鲜血直至今日。所有人都忘了当灾难降临,就连神祇都被吞噬的文明衰退时,恶魔从地狱中爬出,人间备受蹂躏——是谁站出来守护密督因?】 【——是天使。】 何塞是被迴荡在耳边的尖叫声吵醒的。这声音实在穿透性太强,他昏睡的头脑也无法完全屏蔽它,于是在紧紧皱着眉头半晌后,他的意识回归,睡梦中乱糟糟的声音消失。睁开眼睛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窗户跟光亮。 但他至少能听出来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叫声距离自己不远,所以他首先向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夜视中渐渐能看到那里有个人形的轮廓。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救命!」 因为行走带来的响动,叫喊声更加悽厉,何塞有种怕对方把嗓子喊破的感觉。 「别害怕,我没有恶意,我……」 「吸血鬼!别靠近我们!不要!」 何塞僵住,从黑暗中的气息里辨认出这个被他吓坏的小男孩、是个人类孩童,他还牢牢护着怀里的另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何塞同样听到不属于同一个人的低低的啜泣声。 何塞混沌的头脑变得清明之后,他记起失去意识前的画面,那么这是哪里? 注意到自己的接近反倒会先吓死对方,何塞向着相反方向退到墙边,等对方嚎累了再去问情况。 显然目前的状况是威拉德那个恶棍把他跟两个人类小孩关在一起了,这是什么恶劣的趣味,这两个孩子又是怎么被抓来的? 「我说……」 尖叫。 「那个……」 边哭边叫。 「……」 唉,小孩子的肺活量可真大啊。 何塞默不作声地伸出手,静悄悄地在黑暗中燃起一簇蓝色的火苗。 叫声戛然而止,想必是被这点光亮夺走了注意力。 何塞乘胜追击,又变戏法一样把指尖上的火苗一口气变了好几种颜色,觉得自己现在完全可以去当个杂耍艺人了。 不行不行,在外面用魔法会被当成魔女之子抓走,虽然他本来就是。 小孩子喜欢新奇的东西,但何塞叫不准这种好奇心能不能战胜恐惧。他一直没有出声,用手上的火焰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从各种小动物到糖果玩具,最后他用白色的火焰做出一只奔跑的小马,小马向着两个孩子的方向奔跑过去,在不足一步的距离下化为小小的烟花燃尽。 何塞耳朵很好使,他听到孩子们发出惊奇的叫声,终于少了点害怕的动静了。 「别害怕。」这一次等他再度出声,效果已经优秀不少,他只看到斜对角的两人瑟缩了一下。 「我叫何塞,放心,我不会靠近你们的,我保证。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说完,他耐心等待对面的回应。 而他的努力也得到了还不错的结果,几分钟之后,他得到了两个孩子的名字。克洛跟奥尔,他们是兄弟。 周围的恐怖音波终于止息,何塞在这个间歇观察附近环境,但很快发现没什么好观察的,这儿就是个不知具体方位的牢房。 「你们是怎么被关进来的?还记得吗?」何塞指望从几岁的孩童那里得到些信息。 「我们从艾尔拉,跟着爸爸妈妈探亲,我们的叔叔住在帕托。」 克洛是稍微大一点的哥哥,他边说边护着自己的弟弟,但其余的事情包括怎么来到这里,他一概没有记忆。 是被催眠了吗。 血系能力在诱拐方面的确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这里应该距离帕托不远。何塞怕自己一动又吓到孩子们,没有马上去门边尝试自己能不能出去,但他也确实没法丢下他们自己走。 「我会带你们一起出去。」何塞承诺着,顺带观察他们的反应。 「……真的吗?」先给他回应的是弟弟奥尔。 「嗯。虽然我是吸血鬼,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相信我。」何塞试图用上血系能力,语言暗示他们相信自己。虽然这样很不好,但非常时期他没有别的选择,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安全出去才是重中之重。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何塞沉默,因此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机。他惊讶于语言暗示没有起作用,连带想起自己之前想要压制威拉德没能成功的一幕,难道塞拉米亚斯女士给予的血系祝福彻底消失了? 「因为……因为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天使会来拯救我们。」何塞只好硬着头皮接上自己的话,「圣典上说过,只要真心献上祈祷,天使就会听到我们的声音,令我们脱离苦难。」 他在心里祈祷这一家子是虔诚信徒,能有所共鸣。 「圣典……吸血鬼口述圣典不会吐血吗。」 「咳咳,不会。」没想到克洛的重点会是这个,何塞说:「我们都是被天使所庇佑的人,我也曾是人类。」 第95页 「……那你要向天使发誓,绝不伤害我们。」克洛一字一顿地说,眼中的恐惧没有消失,但他仍旧在努力保护自己的弟弟。 「好,我发誓。」何塞的语气十分认真。 然而,这层愈发和缓的气氛被牢房外的笑声破坏,何塞腾地站起身,克洛慢了几拍,拉扯着奥尔向后缩去。 「你在跟自己的食物谈心,太好笑了,何塞·伊诺。」威拉德穿着一件敞领的丝绸衬衫,拎着一个酒瓶,领口还有未干的酒液,像从宴会中途跑到这儿来的模样。 「威拉德。」何塞瞪着栏杆外的吸血鬼,「塞拉米亚斯殿下庇护不了你,你犯下的过错太多了。」 「没关系。」威拉德摊开手,「我有了更伟大的事业,哈哈,不需要在那位殿下的衣裙下躲着了。你的表情真有趣,像在说『博纳塞拉猎人就在帕托,你跑不了』——可我已经跑了第二回,用血魔法,没人抓得到我!」 血魔法。 何塞没听说过这么个玩意,也不知道它跟真正的魔法有何关联,不过威拉德能从他们眼前消失多半也是依靠它。 「你想怎么样?」 「你么,消磨时间的余兴罢了。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你和他们关在一起?」威拉德恶毒跟幸灾乐祸的语气各半,「你的眼睛已经变成渴血时才会变成的红色,所以我猜你饿了,替你准备了食物。」 他笑道:「新鲜,年轻。怕你不够吃,所以准备了双份。」 何塞睁大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正在感到飢饿,这种渴血症状突如其来,宛如令他恢復了一个年轻吸血鬼该有的渴求血液的频率。 而这个时间就是现在。 「威拉德!」何塞愤怒地握住拉杆,手被上面的银灼烧,他被迫立刻松开它。这是专门用来关吸血鬼的牢笼,而何塞也是头一次觉得被银所伤这么疼痛。他曾经能够徒手勒断银质项圈,现在却连碰都碰不得。 「为了防止你白费力气,友情提醒,这笼子你是绝对打不开的。」威拉德欣赏着何塞的怒容,笑道:「享受你的餐点吧。」 第五十章 威拉德留下放肆的笑声和脚步声离开灰暗的牢房走道,牢房没有门锁,但在何塞尝试想用魔法破坏栏杆却没能做到后,他就知道威拉德说他出不去的意思是什么了。 法术对这些银栅栏失效,有禁魔符文雕刻在这些银质栏杆上。 何塞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冷静。 他清楚自己将要经歷一段难熬的时间,并且还是他此前从未经歷过的——强烈的渴血症状。 在被养父「转化」后,他面对的第一个渴求鲜血的时刻就被塞拉米亚斯女士赐予的始祖之血化解,自那以后何塞就非常谨慎地定期进食,从未再让自己陷入困境,直到从庇护所被弗林特带离。 现在他有些弄清楚了,他的养父布雷克·科罗塔将自己的血给了他,谎称这是转化仪式的做法,其实是在用高位血族的血压制他原本的力量。然后,得知自己子嗣死去的塞拉米亚斯女士来到他们居住的深山附近,「机缘巧合」地给予他祝福,一方面是缓解他的渴血症状,而另一方面则是继续用始祖血液来延缓他血脉觉醒的时间。 恐怕这一回委託博纳塞拉猎人将他带来帕托,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为了继续加固这层封印,只不过她没有想到他们在萨利维亚遇到的危机加速了祝福印记的淡化。 为什么要这么做,压制他的力量对他们有什么益处吗。 何塞摸向自己后腰,然而祝福印记不是纹身,他摸不到皮肤上有什么异常,但他猜测印记已经消失了。 是拉尔修给他的药加速了始祖之血在他体内的清除吗,若是如此,他本该恢復力量才对,可事实就是他重新变得跟二十年前一样,仿佛变成一个刚刚被转化的新生儿。 这时,钻心刺骨的干渴感已经追上何塞,先给了他当头一棒。何塞捂住嘴,不敢去看跟自己处在一个监牢里的两个人类孩童,脚步虚浮地回到角落,把脸埋在膝盖撑起的手臂间。 「我绝不会伤害你们,不要害怕。」这是他刚刚的誓言,何塞再次重复,却少了些底气。 追求血液时的吸血鬼,他们的举动犹如野兽,这齣自于想要「活下去」、「不想变成食尸鬼」的求生本能,何塞无法说出那种自己能够忍受飢饿的风凉话。他没尝试过,不能妄下论断。 但不去进食,他会变成食尸鬼。他不能发疯,他还有—— ——还有没有弄清楚的事,还有想要见到的人。 ……。 水的声音。唿吸的声音。 泥土的气味。人的气味。 在渴血症状发展的二十四小时内,身体机能会成倍增长以满足猎食需要,想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的何塞已经直观感受到了。他能听到距离很远的、外面的风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但这些不足以让他判断自己的位置,他的注意力在向别的地方偏移。 何塞现在的感官无比清晰地反映着自己的身体正在渴求血液,仿佛失去血液的滋养,身体中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慢慢流失。他在黑暗的角落里缩紧身体,好像这样能让自己不被牢房中两个活着的生命侵扰,而事实上,克洛跟奥尔的气息萦绕在他周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里有食物。 第96页 只要吸血,他就能保持理智,只需要一点点血…… 何塞紧咬住自己的嘴唇,驱散这个邪恶的想法。他不会去伤害人类,这也许跟自己的善意和正义感无关,也不是为了不让威拉德得逞,只因为如果这样做,在疯狂的饥渴之中他极有可能杀死他们,变成了一个加害者。人类跟恶魔的区别在于前者能够控制自己,后者只能化为欲/望的野兽,他是人类,自始至终都是,他不会被恶魔之血扭曲心性,不会向那种东西低头。 孩子们的叫声不见了,但唿吸声仍在,是害怕到不敢出声了吗。 何塞心想,毕竟那个恶棍已经戳穿他现在正在渴血,理所应当会把他们当做食物。 ——血是生命之流,是精神的载体。吸食鲜血,是吸血鬼在与人类交易生命。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是他在书上看到的,还是养父对他说过的,何塞已经不太记得了。 可交易并非掠夺。 何塞拼命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吸血冲动拉回到逃脱此地上面,他抬起脸,盯着竖立在牢房前方的银质栏杆。他撕下自己衬衫的一块布料,再度起身靠近它,这次他试图隔着衣料掰断栅栏,但不出意料的是它不仅是银质的,上面还有魔法符文来阻挡他人的破坏。 牢房中的魔法弹开他的手,何塞心想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这里的防御是专门对付能够使用魔法的吸血鬼的,何塞不认为威拉德会提前准备这么复杂的牢笼专门等着自己,但究竟是给谁准备的,他也没时间细究。 如此精密的禁锢理应是大衰落时代的产物,这么长时间过去必定有所损耗,只要找到能够突破的漏洞点…… 「餵。」 就在何塞忍痛思考下一步对策时,带着颤音的童音喊了他一声,是克洛。 「如果、如果真的要吃的话,就把我吃了吧,但你要放过奥尔。」 何塞瞳孔紧缩。 大一点的男孩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守护自己的兄弟,跟吸血鬼关在一起,他可能已经想到了结局,于是他做出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牺牲。 克洛抽泣着,「我听教士说过,吸血鬼在想要吸血的时候绝对不会停止。你说你不会伤害我们,我、我现在没法相信你,所以我请求你,吸我的血,放过我弟弟。」 「哥哥……」身后的奥尔急着揪住克洛的衣衫。 在面对束手无策的危机时,牺牲一部分人,保全另一部分人,听起来相当合理。 只是何塞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危机」这一方。 他现在是否露出獠牙,面目可憎? 人类对吸血鬼的恐惧是成百上千年积累下来的,不会在一小点时间内就被洗刷。 何塞向着克洛跟奥尔走去。 在渴血状态下被银所伤只会让他的吸血冲动越来越强,他不能再冒险尝试用魔法冲击牢笼,万一自己失去意识,究竟会不会凭藉本能去咬这两个孩子,他自己也打不了这个保票。 先前一直在尖叫恐惧的兄长,以为何塞已经默许了自己的提议,迎着他走上一步。孩童的嘴唇和身体都在颤抖,眼里溢满泪水,仿佛知道自己将要迎接什么,也仿佛知道自己的结局。 「哥哥!」奥尔在用力推着自己的哥哥,大叫与哭泣,他比克洛小一些,可能也弄不懂许多事。 何塞一直不停地用自己超越以往的感观来感知四周。 没有。这附近没有人,只要没人过来,发出动静也不会被听到。 何塞静静地看着他们,脑子在冲动之中突然清明许多。 他伸出手,克洛则紧闭上眼睛。 但何塞并不是要抓住他,而是伸手扯下男孩胸前佩戴的十字架,拿在手里感受材质和重量。 「不是银……是白钢吗……」何塞把十字架塞回目瞪口呆的克洛手中,蹲下/身体,郑重道:「我要拜託你们一件事,如果成功,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 兄弟两人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像是还没从生离死别中脱身。 「这些栏杆上面有着魔法,就是类似我刚刚给你们看到的火焰戏法一样的东西。这些魔法用文字的形式被刻在上面,让我们被困在这里。」 何塞试图用简单的语言来解释他要他们完成的事。 在密督因,因为银可以消灭吸血鬼,是一种非常稀有贵重的金属,普通的家庭无法负担得起用银来打造饰品,白钢是钢材中比较纯粹的一种合金,硬度高,跟银一样呈现银白色,何塞发现两个孩子都佩戴着十字架,克洛的十字架上面刻着他的名字跟天使箴言,虽然是次一级的材质,但依然能看出是精心打造。 ——他们都是被父母爱着,在关爱下成长起来的,绝不应该在这里发生不测。 何塞不会用自己这双手制造悲剧,那么他就必须做出与之相配的行动来。 「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但至少为自己想一想,想不想再见到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兄弟一起离开这里——如果想的话,听我的话,只要磨掉栏杆上几个地方的文字,上面的魔法就会失效,我就可以带你们逃出去。」何塞努力露出笑容,「我不能碰它,所以只能依靠你们了。」 两个孩子捧着各自的十字架,互相对视。 何塞能从他们眼中看到求生欲,他无声地笑了,一边留意周遭的动静一边轻声嘱咐:「务必注意,不要流血。」 第97页 第五十一章 在何塞的指示下,磨掉栅栏上符文的任务进行得很快,因为它们即使是纯银材质也经不起钢铁的磨损,况且何塞为的是把几个关键的字节破坏、令整个魔法禁制无效化,并非要把所有的符文抹去。 何塞现在面对着牢笼最里面的墙壁,像面壁思过,这是他自认为如果在两个孩子身后盯会给他们带来莫大压力,这样至少不会让他们感觉到害怕。 ——这里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威拉德要么是偶然发现这个牢笼能关住会魔法的吸血鬼,要么是有人告诉他、但没有告诉完全。 吸血鬼虽然不能去破坏银栏杆上的符文,但人类可以,威拉德把人类跟吸血鬼关在一起想看他们残杀的戏码,却没想到何塞能和两个人类孩子结成短暂的联盟,让他们帮忙破坏牢笼。 威拉德不相信吸血鬼会压抑吸血鬼冲动不去袭击人类。 但其实何塞忍耐得相当辛苦,耳边的嗡嗡声伴随脑海中不停叫唤的想要吸血的冲动没有一时半刻停歇,他有些理解弗林特说过的话了,为了追求鲜血陷入疯狂的吸血鬼毫不可控,造成的上伤亡不可估量,宛如恶魔对他们的诅咒。 没关系,他还有余地。 何塞并不后悔为了救下尼奥先生跟米迦尔落入敌手,而且威拉德的有恃无恐很可能掺杂着一个更大的动作,「血族集会」——高位血族聚集起来召开的会议,即使是漫长时间都不曾露面的始祖们也会出席。 此前血族集会的地点都会选在隐蔽深山内的庇护所或者一些偏僻的废村,这是歷史上头一次在城市中悄然进行。 威拉德这么猖狂,是不是投靠了其他始祖? 但这里是帕托,血族集会选择在这座城召开,赛拉米亚斯女士绝对不会毫不知情,她这种时候不在又有怎样的原因呢。 高位血族是五代以内的吸血鬼,这些傢伙聚集在这座人类居住的百里宫中,只要有少数人身怀恶意就会带来极度糟糕的后果。弗林特他…… 那个致力于消灭所有吸血鬼的猎人,他必定会去阻止吸血鬼残害人类的事件发生。既然威拉德出现在这里,说不定这地方就是吸血鬼们的据点,在确保克洛跟奥尔的安全之后,何塞也要帮上他的忙才行。 他想帮助弗林特,不愿他继续孤独。弗林特那种不去思考后果的守护难以得到一个好的结局,只会让自己痛苦。 当弗林特痛苦的时候,他也会跟着难过。 何塞心中突然释然了。 果然,他并不想跟弗林特只是朋友的关系。 即使在这「平民的宫殿」中,身为吸血鬼也能找到不少乐子。 威拉德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穿过鼎沸的人声来到落地窗前,有那么一瞬间想念起山上城堡的奢华。这里的环境可远远比不上诺斯家族的产业,即使宴会的举办者是颇有名气的一方巨贾,室内装潢和供应的酒水也差了很多。 不过这不妨碍威拉德在这其中寻找猎物。 他享受走在人群中间的感觉,这些人对自己的身份毫不知情,殊不知已经被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存在盯上。威拉德像走在孱弱的羊群中,因为牧羊犬已经被他耍得团团转——博纳塞拉猎人要怎么在百里宫中找到他呢?而且他既有神奇的血魔法,又可以拿这里任何的人类当挡箭牌。 这个高位血族喜欢新鲜美好的肉/体,原本那对年幼的兄弟是他的晚餐,但给何塞·伊诺也没什么不好,一想到那个满脸平易近人的小鬼会像野兽一样吞食人类,威拉德的心情就好到不行,赛拉米亚斯殿下指定的继承人又怎样?还不是跟其他吸血鬼一样会屈服于自己的欲/望。 「威拉德。」 语调平平的声音叫住正在准备融入人群的威拉德,后者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淡淡道:「是你啊,海因斯。」 先前会将双眼用黑布缠住的吸血鬼男人此时用一张舞会面具遮住双眼,介于这是个晚宴,倒没什么人会对这装束产生格格不入之感。 「听说你抓到了何塞·伊诺,他在哪里。」 「『冰窖』。嗯?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能把他关在那儿吗。」 「你擅自将他带到『冰窖』去了。」 「『擅自』。好吧,我知道那里还关着一个老吸血鬼,但那儿的笼子是据我所知唯一能关住像何塞这种会用魔法的吸血鬼的地方,怎么,那里很要紧吗。」威拉德咧嘴笑了笑,「我不过是想看看何塞·伊诺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东西因为渴血飢不择食的样子罢了。」 都已经变成了吸血鬼,守着无聊的道德底线,真是无聊透顶。 海因斯平静道:「殿下为了血族集会刚刚唤醒你口中的『老吸血鬼』。」 「所以?弗里亚基诺殿下是有特殊的考量?」威拉德的确不知道冰窖里的吸血鬼是何方神圣,但听海因斯的语气,就像是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知道血族集会因何出现么。」 「始祖与高位血族议事的集会,为了整个吸血鬼族群的美好未来。」威拉德的回答满是机械性的复述跟讽刺,尤其在说「美好未来」这个字眼的时候。 「你此前没有参与过血族集会。」 「那又怎样?」威拉德声音不满地高昂起来。他虽然是第四代血族,但在高位血族中算是年纪尚轻,成为吸血鬼的岁月只有不到三个世纪,之前的集会塞拉米亚斯殿下从来没有让他参加过。 第98页 「你不知道血族集会为什么从来不会叫上年轻的你参与,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总会在教宗接任的当口召开,更不知道集会举办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什么。」 海因斯一句接着一句,无视威拉德因愤怒而涨红的脸。 两人同为高位血族,威拉德不会因为海因斯在那位殿下/身边侍奉的时间长些就对他言听计从,他瞪着海因斯,压抑自己的怒火说:「如果你是怕何塞·伊诺跟老吸血鬼接触后弄出什么事端来,大可不必操心,那小鬼弱的很,还不是被我擒住了。」 「弱?」海因斯停顿,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化,「你能抓到他是因为他突然变弱了。」 「什么叫突然,有的时候我真听不懂你这傢伙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陷阱。」 「……你就好自为之吧。拜你所赐,我们的计划要提早开始了。」海因斯像是突然失去跟他交谈的兴趣,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搞什么鬼。」威拉德不明所以,但他不会费脑筋去想对方抽什么风,勐灌一口酒驱散自己怒气之后,他重新将目光放向人群。 他把海因斯的态度归结为嫉妒,从袖口里抖出装有血液粉末的小瓶轻轻摩挲。威拉德之所以会被弗里亚基诺看中,就是因为他能够使用血魔法。海因斯这帮人都用不了,好像是因为什么「血脉适应性」,哼,这就说明他的血统优于海因斯,毋庸置疑。 「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吸血鬼一脸不屑地嘀咕着,却发现人群此时传来一阵骚动。 「是公爵大人。」 「佩拉格娅大人怎么会……「 「公爵阁下,您怎会驾临此地?」晚宴的主办者迎上突然从门口出现的女公爵,脸上既荣幸又紧张。 佩拉格娅、目前是女装版本,脸上洋溢着招牌的柔和笑容,准确无误捕捉到主办者因为她的笑容而出现的一瞬间的恍惚,缓声道:「听闻我的幕僚说蒙特先生在这里举办晚宴,非常热闹,您知道我是个很喜欢庆典的人,所以就边散步边过来看看了。」 「真是惭愧,鄙人来到帕托后听说大人身体微恙并不见客,否则必定会第一时间前去拜访……您看上去气色甚佳,真是太好了,鄙人愿献上最诚挚的问候和祝福。」主办者蒙特用手帕抹着额头上的汗,如若不是女公爵身后有一整支卫队,他很乐意相信佩拉格娅的说辞,并且趁机跟这位大贵族套套近乎。 「我已经无碍,呵呵。」佩拉格娅在语句末尾干笑了两声,在蒙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时马上道:「不过蒙特先生有所不知,您选择举办晚宴的这栋建筑曾经发生过非常悲惨的火灾事件,直到现在还存在隐患。啊,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毕竟百里宫如此错综,您又不是本地人,不小心选错地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这可如何是好。」蒙特慌了神,扑粉扑到雪白的脸变成惨白。 女公爵微笑着略一抬手,身后的卫兵鱼贯而入。 「不用惊慌,这不是还没有出事嘛。请放心,既然来到帕托,那诸位就都是我诺斯家族的客人,请跟随卫兵有序退场,我会为诸位在城中另行安排宴会场所。」 「啊啊,公爵阁下真是周到……!」 佩拉格娅没去看主办者感激涕零的表情,盯着不知何时被打开的落地窗旁飘荡的窗帘,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这下她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消息很快回传到灰堡,她怕是躲不过出席教宗的继任仪式。 为了帕托城民的安全,她不介意抛头露面,但希望博纳塞拉别辜负她这番牺牲,赶紧把威拉德挫骨扬灰。 「该死的……」威拉德抬头,愤恨地看着被打开的落地窗。佩拉格娅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事情闹大对她没好处。 里面的人类正在被疏散,但威拉德却只能眼看着这群无知羔羊离开。身为高位血族的矜持让他自认为与普通吸血鬼不同,他可以花心思去诱惑一个对口味的美女品尝血液,但飢不择食地狩猎可不符合他的美学,公然跟人类大打出手也相当掉价。 在威拉德心目中,高位血族可是高贵的上等生物,需求血液的频率极低,根本不需要为了填饱肚子费心费力,无论是去购买血液还是去吃新鲜的,只要稍微招招手就能办到。寻求刺激去引诱人类也不过兴趣使然,就算偶尔弄死一两个,也不过是意外的损耗,用钱就可以摆平。 可总有人碍他的事。 软弱的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只会一味龟缩不前,一再妥协于教会跟猎人势力,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们有什么好怕的,教士们不过是一群拿着圣典聒噪乱叫的人类,猎人们除了博纳塞拉以外又有谁能奈何得了高位血族? 只有博纳塞拉…… 威拉德眼中积聚着充满杀意的红色,向黑暗深处走去。在他们这些血族之中也流传着博纳塞拉家族是另一种怪物的传言,这个家族的猎人取下过无数吸血鬼的性命,还对高位血族虎视眈眈。 如果他能杀死一个博纳塞拉,是不是就能向弗里亚基诺殿下表明自己的能力了? 从一位始祖庇护下脱离,加入另一个势力需要不少运气和实力,威拉德自满于自己的力量,但也要做出些成绩才行。 「呵。」 刚一这么想,人就到了。 「真是阴魂不散。」 威拉德有惊无险地躲过从背后十分刁钻的位置刺来的刀锋,扭过身体盯着博纳塞拉猎人金属面具上幽绿色的宝石,发出一阵讪笑,「弗林特·博纳塞拉,看来你有话要问我?」 第99页 「何塞·伊诺在哪里。」 「哈……要不你随便猜猜?」 那时候被用枪顶着脑袋,还被威胁装入忏罪之环,威拉德早就想把这小子折磨致死,不过他倒是更想看看这个猎人能拿他怎么办。 弗林特本身就少言寡语,他的回答是射出一把银飞刀,在对方闪身躲开的瞬间来到吸血鬼面前,膝盖顶上他的胸口,一脚把他踹飞出去。 烟尘扬起,路边的木箱被接连撞翻,弗林特看着虽然满身尘土但毫髮无伤的威拉德,又问了一遍:「何塞在哪里?」 「怎么,你很宝贝他么?也是,毕竟是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猎物,居然从手上熘走了,没把拴狗的绳子牢牢握在手心很不爽吧。」威拉德一边咳嗽一边笑,「好痛啊,但是你这样根本杀不死我,弗林特·博纳塞拉!」 威拉德在扬起的沙尘间不见踪影,弗林特立刻警觉地抬手格挡后撤,身体后倾——几秒钟后威拉德的指甲险些划过他的颈项。 而吸血鬼此时的接近,正中弗林特下怀。 猎人腕上比先前多了一只金属腕环,他扼住威拉德的咽喉,抽出腕环中的两道银线绕上吸血鬼的脖子,低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为什么连圣咏都突然找不到何塞的位置了? 血族集会在百里宫进行,这里存在着高位血族,但却没有何塞的气息。 弗林特踩住吸血鬼,收紧韧性极高的银线,威拉德的脖子被绞紧,发出银接触皮肤时的滋滋啦啦声,甚至还有骨头扭曲摩擦的响动。 弗林特能用它绞下威拉德的头颅。 但是,这个吸血鬼既没有回答弗林特,也不曾惶然失措,而是反过来扣住弗林特的肩膀。 威拉德露出得逞的笑容,咬牙切齿道:「你想知道?我带你去找他。」 话音未落,他用袖口里掩藏的血液粉末,跟弗林特一同消失在一片狼藉中。 第五十二章 弗林特在短暂的失重后感觉到下落,立刻调整出迴避坠落伤害的姿势,在落到地面上时就势一滚,手掌与膝盖撑地,观察四周。 他刚刚应该经歷了传送。这个感觉跟从萨利维亚的传送法阵来到帕托时的法术作用力非常相似,而威拉德已经不在他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缠绕的银线间空无一物,看来是在传送时挣脱了束缚。 原本以博纳塞拉家族的魔法抗性,有害的魔法作用于他们身上的效果都会减弱,然而没有负面属性的法术的确能够影响他们,比如萨利维亚的法阵和威拉德的传送魔法。 尼奥之前在已经被扑灭的火场中三言两语告诉他威拉德能使用魔法,但那个高位血族在记载中却并非魔女之子。 何塞在这里吗。 弗林特不准备相信威拉德口中所谓「我带你去找他」的说辞。猎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把手搭在圣咏的刀柄,若真是距离很近,他猜测这把刀能够找到何塞在哪里。 猎人慢慢咬紧后槽牙。何塞可能是受了伤,或者发生什么状况而变得衰弱,导致圣咏探知不到,一定不是因为别的不测。 正在此时弗林特听到厮杀声,这让他停下手中的动作。 周围很暗,猎人接触到的地面满是灰尘,两侧则是并不宽敞的「高墙」。以及,随着远处传来的打杀声,他还闻到新鲜的血腥味从那个方向飘了过来。 「快、快!往这边跑!」 「它们要追上来了!」 一队人正向弗林特所在的位置奔跑而来,像在被危险追赶。这些人的脚步并不整肃,伴随着耳朵能够辨认的惊惶,应该是平民。 触目所及的范围内没有可以藏身的掩体,弗林特判断自己会在十几秒后撞见这些人,然而在那之前,他先看到了正在追逐他们的东西。 高墙的另一个方向窜出一只矛斯巨狼,这种狼比普通的狼更加兇狠和富有攻击性,已经很少在野外得见。 可这里连野外都不是。 这头狼明显不是落单,而是为了包抄人类才独自行动,而它很快发现起先并不在狩猎范围内的弗林特,兇狠地朝他扑了过来。 茅斯巨狼站立起来甚至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 弗林特略微半蹲,迎着巨狼冲刺过去。在这种两侧狭窄的地带使用长武器并非明智之举,弗林特从后腰拔出一把小臂长的短刃,它不是银钢所铸,但对付这种野兽绰绰有余。 猎人在巨狼直逼身前时扭转身体躲开狼爪和扑击,横在身前的短刀改斩为刺,锋利刀刃划开狼身坚韧的皮毛,在肋下刺出一串血花。茅斯巨狼吃痛怒吼,弗林特仰面从巨狼身下与之错身而过,单手撑地闪向高墙一侧,瞬间回身朝着因为扑击惯性撞向另一面墙壁的巨狼再次出刀,对准眼睛把短刃刺进茅斯巨狼头颅。 等奔逃的人群来到弗林特的所在处,他们看到的是一头巨大将死的巨狼,以及一个站立在血泊中正在擦拭刀刃的面具男人。 「……救命、救救我们!」 目瞪口呆之余,为首的中年男人宛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急切道:「阁下是猎人吧!这里、这里有吸血鬼、好多吸血鬼!他们放狼追赶我们,然后把活着的人抓去吃掉!」 即使是普通人中也不乏有能够认出博纳塞拉面具的状况,弗林特注视男人后方,发现他身后带领的都是些平民装束的人类,甚至有老有少,弱质者被分别由较为年轻的人看护,如此形成一个队伍。 第100页 兽吼仍然不间断地从后方传来,弗林特没时间耽搁,简短提问:「你们有多少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十二个。这里是维赫里子爵的住所,我们原本是被他招募来的帮佣,没想到他却跟吸血鬼有勾结!」 弗林特记起诺斯女公爵提到百里宫现在住着个叫维赫里的小贵族。 那么这里依然是百里宫某处,这些在野外都少见的茅斯巨狼是那个贵族专门拿来寻求刺激的「宠物」,至于消遣的对象则是人类,并且其中一部分人类还会被拿来当作吸血鬼的食物。弗林特立刻想通其中关节,对为首的中年人微微颔首,「弗林特·博纳塞拉。」 「我叫卡德。」男人听到博纳塞拉时露出微妙的神情,可能是联想到这个猎人家族的凶名在外,但也马上舒了口气,「我们有救了对吗。」显然这些惊魂未定、手上也没有像样武器的人们都已经从弗林特脚下的巨狼尸体上联想到这个男人的身手了。 弗林特道:「你对这里的地形了解吗。」他在下落前没来得及观察高墙之外的状况,这里修筑得不合常理。 卡德马上回答:「是水渠。刨开表土后露出深槽,然后改建成迷宫式的狩猎场、再放人和巨狼这些勐兽进来……那个混蛋贵族伙同吸血鬼把平民当成消遣,就在上面观看我们被追杀的惨状!」 原来如此。弗林特抬首,这种既露天又封闭的结构是为了制造成迷宫才特意安排的,吸血鬼就在这上面的某处看着他们。 「你们在这里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一个叫何塞的人吗,银灰色的头髮,蓝灰色的眼睛,应该刚刚被带来不久,不超过一天。」 在卡德对弗林特的询问摇头后,密切注意着他们对话的其他人纷纷插话,除却同样不明所以的信息,一个据称原本被招募为园丁的少年人紧张道:「我、我好像见过这样的人,就在昨天深夜!我原本打算在第二天来到前整理好器具,不小心看见一个凭空出现的男人……你要找的人是被吸血鬼带回来的对吗?我也是因为撞到这事才被扔进狩猎场……呜……」 何塞的确在这里。 只要确认这一点,弗林特就不会有所犹豫了。 弗林特从短靴跟腰畔取出两把匕首交给卡德,用自己的短刀在墙壁划上记号。「如果真的有人在外观看,他们不会放任你们组成队伍,集合起来对付狼群。」 「为、为什么?」 「因为没有『观赏性』。」弗林特的语气冷淡到让人遍体生寒,「如果狼无法解决,就会放入兇狠的勐兽,甚至吸血鬼也会加入狩猎。对于这种靠着蹂躏他人而获得快感的生物,只会贪得无厌地继续增加残忍的砝码。」 弗林特的话令整个队伍鸦雀无声,一些人捂住嘴巴把哽咽堵进喉咙,若不是怕声音会招来巨狼,他们恐怕会发出号哭。 「所以……我们死定了吗?」 「我、我不想死……」 一个又一个人发出微弱的悲鸣,盯着在不停查探四周的弗林特,宛如惧怕他丢下他们。 但在卡德他们开口请求前,弗林特已经抢先说道:「我到上面去,你们在下面跟着我。」 「……上面?」卡德的尾音还没完全落下,弗林特已经借着弹跳力踏上墙壁,灵活地跃到高墙顶端。 猎人没有马上去找可能存在的吸血鬼的踪迹,而是低头看着底下的人,「我来探路。放心,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接近你们。」 「这么看,博纳塞拉也像罐子里的蜱虫一样了。」 威拉德不停咳嗽着、触摸自己刚刚被银线伤到的喉咙,一边踏上自己同僚所在的瞭望台。 正如弗林特所料定的那样,依靠出色至极的夜视能力和堪比鹰目的敏锐视力,吸血鬼们聚集在这座维赫里子爵的宅院一隅、以贵族暂居的府邸为掩护建起的「游乐场」中,而今日的观众似乎比往常要多些。 「我要把弗林特·博纳塞拉大卸八块。」威拉德狠狠道,他粗暴夺过侍者端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想借着酒精的辛辣平復自己这两天的不顺心。 瓶中的血色粉末又减少了些,这本该是他向弗里亚基诺殿下展现自己忠心而倍加珍惜使用的东西,而今却一而再再而三用在意外的地方。 将博纳塞拉猎人扔进狩猎场是威拉德一时兴起的恶趣味,他倒要看看猎人到底能为这帮平民做到什么地步,用一身技艺拼死保护他们突出重围?那可真让人感动,威拉德倒想看看这群负累能不能拖垮他。 「怎么了威拉德,一脸要杀人的表情。还有,你刚刚扔到狩猎场一个什么玩意儿?戴着面具……猎人?!」 「怎么了科维什,怕了吗。」高位血族跟搭话的吸血鬼碰杯碰得随意极了,府邸背后修筑的露天瞭望台装潢活像一个小型宴会厅,但气氛却不得威拉德喜欢。他自己也知道原因,这儿的吸血鬼不全是高位血族,就像这个科维什,不过是个被始祖赐予血系祝福的普通吸血鬼。 这样的状况实在不少,要说弗里亚基诺殿下还真是来者不拒,明明赐予血液这样的力量让渡应该深思熟虑——这是几乎每一个高位血族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血族始祖发展子嗣、给予血系祝福,它们的本质都是一个,那就是把自己的血液让某个幸运儿饮下。吸血鬼的血液中本就含有强大力量,而随着始祖之血离开身体,根据多少来计算,始祖会在一定时间内变得衰弱。对于活得长久的存在来说,敌对者的数量几乎可以跟年头等同,因为分走始祖之血令自己衰弱实属不智,因此始祖们不会轻易发展子嗣,即使子嗣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倚赖。 第101页 以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杀死始祖的子嗣如同斩断相连的血脉,会令能够感受到子嗣所在之处的始祖非常痛苦,听说高位血族也会如此,但威拉德没有转化过谁,自然也不清楚具体感想。子嗣同样是这些强大存在的弱点,真正无懈可击之人怎会暴露自己的弱点让猎人之流趁虚而入。 ——塞拉米亚斯殿下的子嗣都已经死去了,一个不剩。 威拉德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也不关心。倒是弗里亚基诺殿下相当随意地给年轻吸血鬼血脉祝福,让这帮傢伙一个个以为自己是个贵族,像这样用恶魔之眼的血系能力控制人类得到低级的狩猎场进行他们的嗜血狂欢……真是粗糙至极的享乐方式。 即使得到始祖之血,这些吸血鬼意识到博纳塞拉近在咫尺还是会害怕啊,太蠢了。 威拉德无意跟他们同流合污,但低级趣味有低级趣味的好处,博纳塞拉也就配得上这种血腥戏码。这里有的是想要復仇的吸血鬼,等到弗林特·博纳塞拉奋战到最后一刻还是保护不了他的拖油瓶人类同胞,威拉德不介意大发慈悲地登场,用最痛苦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 至于现在,他只需要看好戏就够了。 第五十三章 腐蚀术在何塞会用的魔法中属于他很少用的那一类,一个原因是此前没有使用的场合,另一个是它耗费的魔力很多。 克洛跟奥尔屏住唿吸,缩在一旁看何塞用法术腐蚀掉囚笼栅栏表面的银,而后斑驳的铁漆裸露出来,何塞终于能用吸血鬼的怪力将栏杆扭出一个供人通过的缺口。他在魔力消耗眼前阵阵发黑以及渴血症状下听到孩子们小声的欢唿,闭上眼睛笑了笑,「多亏了你们。」 因为两个孩童手脚麻利地依照何塞的指示,用自己身上的十字架磨掉禁魔符文的几个字节,囚困牢笼上的魔法失效,这才令他们拥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可现在还远远没到放松的时候。 「我们快走,奥尔。」牢笼的出口拓出以后,克洛马上抓起奥尔的手就要离开。这里有个时刻可能吸他们血的吸血鬼,既然已经能出去了,他怎么也不会在此逗留。 克洛回头去瞟蹲坐在地上正用力按着自己额角的何塞,咬咬嘴唇。 他的弟弟奥尔扯着他的衣角小声说:「哥哥,何塞哥哥好像很难受……」 他是吸血鬼。克洛很想这么说,但回想起这个会变戏法的大哥哥即使在渴血时也没有伤害他们,男孩犹豫了,抬起的脚步将落不落。 这时何塞把手放下来,缓缓开口:「我没事。我知道你们还是很害怕,想要快点远离我。可是能从这里出去不代表外面就安全了,所以至少现在稍微忍耐,我们一起走,怎么样?」 他的语气很轻柔,但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敏锐的感官提醒他此时应该狩猎食物,何塞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反而会变成伤害兄弟俩的兇手,至少现在,他愿意相信自己的忍耐力,也希望他们也能相信他。 两兄弟的回答是在短暂的思考后,频率不一地沖他点头。 何塞微笑,这种时候他本应该跟这两个小绅士握握手以示友好,但自己冰冷的手不太适合肢体接触,因此在简短的眼神交流后,何塞率先一步从牢笼探出身体,向空无一人的黑暗走廊一步步探寻过去。 即使不用吸血鬼敏锐的感知力,何塞也能体会到周遭的凉意,得出这里很冷的结论。尤其是空荡的走廊,刚走几步这股冷就浸染全身,何塞把斗篷和外套脱下来递给正在不住呵气的克洛跟奥尔,反正他不会被冻坏。 现在虽然已经是秋季,但远没到冬天滴水成冰的温度,因为这里是地窖才这么冷吗,还是说…… 在何塞的记忆里,这么寒冷还是在他冰棺中感受到的,因为冰棺的低温能够令吸血鬼陷入类似休眠的境地,让他们的吸血冲动以及行动力都变得迟缓,是在安全之处採取的长时间休息措施。 这里的低温令何塞摸不着头脑,他的当务之急是护送两个孩子找到出口,这里没有任何守卫并不现实,他们很可能把守在出口,也是他必须突破的关口。 哐——! 突兀的撞击声从一片黑暗中激起人的惊觉,何塞立刻伸手护住两兄弟,而身后的他们也被吓得不轻,捂着嘴把尖叫憋住。 有血的气味在冷气中钻进何塞鼻子。黑暗和血气让何塞想起萨利维亚遍布食尸鬼的地城,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情景在帕托发生了。 又是一声带闷响的哐声,何塞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走廊一侧擦过地面飞了出来,但在他定睛一看后,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地捂住了嘴。 那是一只胳膊。仿佛被大力撕扯下的断口正汩汩冒着血流。 克洛跟奥尔还在瞪着眼睛辨认那个物体,但这么黑他们并不能像何塞那样看清。 「别看。」何塞对他们说:「不是……太好的东西,别看。」 他让两个人类孩童稍作等待,自己一步步摸过去——何塞看到残肢飞出来的方向有着十分熟悉的银白栏杆,那也是个牢房,可能关着什么人。 在一步一步靠近的同时,何塞越发清晰地听到咀嚼声,撕咬跟吸血的声音。他的心跟着下沉,显然里面的吸血鬼正在「进食」,就像威拉德给他送来两个人类孩童,这里一定有人没有逃过残酷的命运,葬送在渴血的吸血鬼口中。 第102页 何塞来到牢笼前方时,满溢出来的血已经从栏杆内渗出,他拧着眉毛看向内里,看见一个人影侧着身体蹲在地上,四周是涂满血腥的残缺肢体,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何塞闭了闭眼,但没等他整理好情绪,当再度抬眸时,里面的吸血鬼已经瞬间窜到他跟前。隔着牢笼,对方用枯藁的手抓着银栏杆,沖何塞大叫:「伊诺!是你!伊诺!」 何塞下意识后退,但脚却像钉在了地面上。他叫他什么?伊诺? ——伊诺。这其实是你的名字,科罗塔使用这个假名也许是希望你至少能记住自己曾经的名字吧。 满地的血已经隐隐勾起何塞的吸血冲动,他咬着牙注视里面的吸血鬼,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讯息:这个人认识曾经的自己。 牢笼中关押的吸血鬼有双苍老的灰色眼睛,没有丝毫梳理的长髮凌乱地披散着,过长的刘海遮掩住他的方正脸孔。他身上穿着区别于现在的古旧服装,并不是指繁复的贵族服饰,而是稍微辨认就能看出来的非常陈旧的白色研究服。 跟他的养父布雷克·科罗塔常穿的那件很像。 何塞心中一颤,差点没抑制住去抓栏杆。他好歹忍住冲动,并且发现同样是吸血鬼,对方却能够堂而皇之地握住栏杆。被关着的吸血鬼双手即使稍微被银灼烧也马上恢復如初,对方像毫无痛感,经歷反覆受伤和癒合也不为所动,在那里死死瞪着何塞,嘴边甚至还有没擦拭干净的人类的血。 ——要跟他对话吗。 何塞尚在斟酌,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不需要操这个心,吸血鬼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却已经开始癫狂地自说自话。 「您是来救我的,是不是?伊诺、老师,我知道错了!让弗里亚基诺放我出去吧,他一定会听从您的命令!」 老师。他是曾经的我,伊诺的学生吗。 终于有了些关于过去的线索,何塞一声也没有吭,无论内心翻起多大波澜,他知道自己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博纳塞拉还在追捕我吗?我真的是一时冲动!老师,请您相信我,我原本只是想给华格纳点颜色看看,他们胆敢挑战歌洛仙的权威!屠城、那种事不是我的本意!」 华格纳……屠城…… 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讲述的五百年前发生的事件还迴荡在何塞耳边,他瞳孔紧缩,咬紧牙关,绷着脸注视牢笼中的吸血鬼。 这个人难道就是奥托克,那个传闻中带领自己血系屠戮人类的血族始祖。他不是已经被其他始祖肃清了吗。 而现实就是明显有人藏起了他,已死的消息都是幌子。 何塞现在更担心这傢伙大喊大叫会把守卫招惹来,可看上去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疯,没有脚步声和吆喝声传来,也许是这里的人见怪不怪了。 开口说话会露馅吗。总是不吱声不是办法,时间长了一定会被发现有问题。 他想了半天,只能选取最安全的一句,「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我忏悔!伊诺老师!从今以后我什么都会听您的……对了,再召开一次灰堡会议吧!这回我一定贊成您关闭节点的决定!我举双手贊成!不要再让弗里亚基诺把我关在这个『冰窖』了……!」 比起真心悔改和尊敬伊诺,他好像更惧怕弗里亚基诺的折磨。 何塞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退了一步,又问:「对你来说,人类是什么?」他看了眼奥托克脚下的残肢,抿紧嘴唇,「是食物吗,是你冲动下的牺牲品吗。」 「老、老师……不、别走!伊诺·特里斯维奇!」吸血鬼苍老的目光中透出绝望,他奋力将手臂伸出栏杆外,用身体撞击它,这一次刻满符文的栅栏发挥了效用,将他狼狈地逼回到牢笼内。 何塞快步走向远处的克洛跟奥尔两兄弟,不由分说地将他们一手一个抱起来,用斗篷遮住他们的视线,迅速离开关押奥托克的牢笼范围。 「我们走。」 何塞从他的话语中读出不少讯息,他异常冷静,嵴背发凉的冰冷感一时间浇灭渴血症状烧腾的头脑,他甚至有点明白拉尔修口中所说的「你不是血族始祖」的意义了。 等穿过走廊走到很远,连凉气都不那么足了,何塞放下两个人类孩童,耳朵依然能听到奥托克绝望的唿喊,宛如唯一的希望从眼前熘走一样。他无法判定这是否是罪有应得,他离开只是因为在那里浪费时间会增大自己跟两个孩子遇到危险的概率,保证安全以及脱困才是他现在必须关心的问题。 余下的思考,等到安全以后再说。 克洛他们没有问那个疯癫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在孩子们心中早点出去也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于是他们亦步亦趋跟在何塞身后。 终于,些许灯光从拐角的位置冒出,不过在兄弟俩发出重见天日的欢唿前,一个男人猝不及防从那个方向现身,跟他们结结实实打了照面。 何塞也没能有所准备,下意识伸出手准备用出闪电箭—— 结果他剎住了,因为映入眼帘的脸有点熟悉。 「……维克多?」何塞离开红露镇其实也根本没有多少时日,所以当然记得那对卖给他血的兄妹。 「嘘!」 维克多在看到何塞的片刻间也愣住了,但吸血鬼青年反应很快,马上用力瞪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维克多转身走到地窖门口,揽过正在灌酒的两个吸血鬼肩膀,加入他们的对话。 第103页 何塞把两个孩童推到身后,蹲下/身体竖起耳朵听维克多那头的动静。 他探出头,看到出口近在咫尺。 然而,在向上走的台阶尽头,何塞还看到另外一样不容忽视的物件。 台阶的尽头落着一张泛有月光冷色的金属面具,跟弗林特的猎人面具非常相像。 第五十四章 弗林特确实履行了不让任何东西接近这帮人类的承诺。 卡德带着人一步一步走在狼血喷溅的迷宫里,绕开茅斯巨狼倒下抽搐的尸体,强迫自己不去管鼻腔里萦绕的属于野兽的腥气以及周遭糟糕的景象。连他这个大男人都因为这副情状感到腿软,可想而知自己身后的人会是什么表情。他们中大多数都是本本分分的平民,有的连只鸡都没杀过,然而跟丢掉性命一比这些都可以忍受,而且「狩猎者」可不会管他们的心理活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类存在。 卡德看着弗林特在处理完刚刚几只追逐他们的巨狼后再次跃上墙壁,方才的战斗可谓惊险无比,猎人用短刃环着狼首划开它的脖子,血喷出去老远,但大部分都没有溅到弗林特身上,自然也不会被他过多在意。 毫无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怜悯,随处透着冷血跟利落……看到此景,任谁都会怀疑博纳塞拉是否跟他们一样是人类。 「前面有道沟渠,注意脚下。」弗林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卡德含煳地应了声,提醒后面的人注意,自己率先跨了过去。 这个猎人能看到前方的错综道路该往哪里走,而他们就像手里拿根绳子跟随指引的盲人,两眼一抹黑,只能相信指引者的判断,把性命交由对方。 因为给予这些人类的选项只有这一个,他们不得不有此信任,即使之前未曾相识。整个队伍都整齐划一地消灭了所有交谈声,周遭唯有隐隐兽吼跟放得最轻的脚步,仿佛这个场景被消了音,发出任何动静都会打破微妙的平衡。 然而弗林特知道,现在的状况远没有那么乐观。解决这些投放进来狂暴巨狼并非难点,野兽有野兽的威胁但不致命,真正棘手的是不知在何处暗中观察的吸血鬼。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有很多办法去把吸血鬼一个一个揪出来消灭,但如今的形势让他无法这样做,更没时间用圣咏查探吸血鬼的行踪。 他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吸血鬼,是否有高位血族或是始祖,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建起如此规模的狩猎场,用人类贵族的身份打着掩护,这些人不会只是无名小卒。 包括威拉德,那些吸血鬼一旦发现茅斯巨狼造不成伤亡,这些人类没有绝望地四处逃窜,而是在猎人的带领下寻找出口,仿佛有了些希望似的——他们一定会出手。 高位血族不会被博纳塞拉所震慑,对付普通吸血鬼的招数大多行不通,唯有硬碰硬才能消灭他们,况且弗林特还不清楚那种诡异的血魔法还会不会被使用出来。 ——还有何塞。如果何塞在这里的话,这些吸血鬼会怎么对待他?他要快点找到他才行。 此时,弗林特一直担心的状况发生了,他在没有给队伍预警的情况下一跃而起,宛如爆发力十足的猎豹,他扯住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卡德,用一只手把这个男人拖到后方,让身后的人接住他。 卡德只来得及听到锐利的风声,仿佛有什么险些划过他的喉咙,等他被弗林特抛到一边,卡德全身的冷汗才后知后觉地冒出来,让他回忆起刚刚黑暗中出现的赤红眼眸。 「吸血鬼!」面对真正的恐惧,他不受控制地大叫,也引得队伍中其他人的恐慌。 而弗林特已经顾不上这些,他不得不在墙壁间拔出圣咏,在把卡德扔到身后的同时迎上吸血鬼的攻击,砍下他的手。 唯一的好消息,这不是个高位血族,至少这一个不是,银钢刀刃在吸血鬼的难以置信下把他化为灰烬。 但,这只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不把这些人类当作诱饵?你只要先藏身某处……然后等吸血鬼咬钩就行了,呵呵呵……】 不知怎的,自从圣咏吸收掉血族始祖赛斯特·拉尔修的血后,弗林特仿佛能听出脑海中迴荡的声音里带有愉悦的气息。这柄由家族锻造的魔法武器充满怪异与奇诡的谜团,每一句话都像是要引发使用者心中的恶意。 武器本身会有「人格」这样的东西吗,圣咏的名字与它的低语毫不相配。 【你是不懂得放弃的,对吗?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想把一切抓在手中是再天真不过的狂想。你顾不了这么多人类的……小猎鹰。】 弗利特立刻收刀入鞘,把圣咏的声音掐死,贴着墙壁来到另一个迷宫的关口、队伍的侧面,抵挡吸血鬼的偷袭。 「趴下。」 弗林特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成功提醒陷入慌乱的人类,人群里已经炸开难掩的惊叫,但他知道,如果吸血鬼们同时从不同的方向攻击,他很有可能护不住所有人。 要比他们更快。 他从幼年时期就接受的训练,这副身体有堪比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但还不够,要战胜吸血鬼就必须比他们更强。 「那把武器……」 圣咏的诡异威力让前来挑衅的吸血鬼攻势稍减,比起杀人,他们一致认定弗林特不像威拉德所言那么容易击溃,这个猎人该是被优先处理的对象,况且他们人势众多,在羊群面前亲手杀死「牧羊犬」更能令这帮人类品尝绝望的滋味。 第104页 这里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在五代以内,他们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弗里亚基诺赐予血脉祝福的普通吸血鬼,就连自己为何会被祝福都不知道,但被庇护了太久,他们可能早已忘记博纳塞拉猎人狩猎时的恐怖,妄图用狩猎人类来模仿这种从头到脚的压制,殊不知他们即便接受始祖之血、拥有近乎魔法的血系能力,但这力量在猎人面前行不通,在弗林特·博纳塞拉面前行不通。 一个吸血鬼紧盯着猎人,试图用血系能力催眠弗林特,但他很快发现这根本没有用——就在吸血鬼惊讶之际,银灰之刃像戳进黄油般刺进他的眼睛,融化他的身躯。 没有鲜血,没有挣扎,没有吼叫,没有哀鸣,不自量力的吸血鬼消失于这个世界,再一次给其他在场的吸血鬼敲响警钟,他们下意识后退,却仍有两个人没能躲过弗林特冲击的刀锋。猎人奔驰跟挥刀的速度越来越快,而队伍在卡德的指挥下没有打乱阵型而是愈发聚拢,这帮助弗林特第一时间援护到吸血鬼威胁羊群的最近 位置。 「砰——!」 将远距离伺机偷袭的几个吸血鬼打落高墙,弗林特空出一只手换取子弹,将转轮手枪的弹夹填满。不知不觉,在恐慌的情绪高涨以后,队伍中的人类反倒在猎人的保护下渐渐寻回求生欲,几个被弗林特安排武器的青壮年开始重新担任看护弱者的工作。他们害怕,但他们也想活下去,弗林特让他们看见了些许希望。 比起更熟悉战斗的猎人,这里的吸血鬼并不是专门的战士,时间并未让他们拥有战斗的头脑,而是被寻欢作乐跟目中无人麻痹,弗林特渐渐摸清他们的实力,开始选择最难攻坚的高位血族,试图进一步用死亡震慑吸血鬼。 而他的运气也很不错,即使银钢无法轻而易举地消灭高位血族,但猎人选择的狩猎对象、这个满身酒气的吸血鬼显然是个脑袋里塞满无知的蠢货。原本在后方津津有味观战的他看到弗林特转瞬间窜到他面前时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伸出双手想要躲避猎人的进攻,但弗林特没有急着挥刀,他一脚踹上吸血鬼的肚子,在让吸血鬼感受到内脏位移的剧痛而跪倒后双手持刃,一下子斩下他的头颅。 没有一丁点喘息的空间,对双方都是,杀戮和死亡就是来得这样迅捷。 被斩首的男人身上的血汩汩冒出,吸血鬼粘稠的血液不会喷射,死去的高位血族渐渐化为跪立的骸骨,即使弗林特为了这一击冒险来到吸血鬼之中,但在他的刀刃没有垂落前,周围的吸血鬼们一动都不敢动。 这个猎人就像幽灵,随时随地都可能来取他们的性命。 滴答—— 但,弗林特心中他无法听到的指针走入最后一格,在此时转到了糟糕的位置。 「……!」 他在成功震慑吸血鬼后身形微微摇晃,甚至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体正在何处。弗林特强迫自己站稳,不露声色地咽下一口从喉咙涌上来的血。 这不是因为腹部还没有痊癒的伤,也不是什么刚刚造成的伤势,而是更加迅捷而剧烈的痛苦。 ——受难体质的诅咒时隔短暂的几日后无缘无故再次在他身上发作了。 诅咒发作的最高频率应该也有数月之久,这不符合常理的状况令猎人猝不及防,就在弗林特正在忍受剧烈疼痛,努力调整自己紧绷的身体以适应这股痛楚时——一直在一边伺机而动的某个吸血鬼向猎人冲来,手里的短剑横扫弗林特的头颅。 猎人在颤抖中调动自己全部力量扭开身体,后退到高墙边,但在圣咏刀鞘隔开吸血鬼的短剑前,剑锋已经扫上了他的面颊。 银钢刀刃捅进吸血鬼腹部,弗林特脸上的猎人面具也同时被击飞,在黑暗中划出银白色的冷光,落在不知名的所在。 ======= 本章是上章结尾倒叙的弗林特面具掉落的经过,嗯其实弗林特现在约等于在何塞脑袋顶上。下次更新在周一,下周大概能连更五章~ 第五十五章 面具摔落到弗林特看不见的地方,但眼前已经泛起诅咒的血色,他顾不上这些,背靠高墙退回队伍所在的范围。 虽然周围灰暗,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看到弗林特的脸孔时几乎所有人类都迷茫了一瞬,紧接着才如梦方醒地想起他们此时此刻正陷在十足的危险中。 弗林特的心脏在飞速消耗生命似地剧烈跳动,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一半的力气用于站立,另一半则调整姿态应对随时可能袭来的敌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即使吸血鬼们再迟钝也早晚会发现他的异状,而事实就是,翻涌的血色扑向猎人,他已经看不清黑暗中的东西了。 夜风击打弗林特的面庞,略长的刘海下他的绿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在黑夜中,弗林特只能依据经验来判断下一个可能的目标,殊不知远处的「观众席」上,一道视线已经直挺挺地射了过来。 威拉德在看到猎人面具被打掉的时候正笑嘻嘻地啜饮美酒。这儿有不少吸血鬼,其中不乏跟自己一样的高位血族。他们时不时会加入迷宫的狩猎行列中,外加这次威拉德又弄来这么个形单影只的猎人,下场去逗逗这只张牙舞爪的猫也是消遣的一部分,至于人员伤亡?总有人要倒霉,而这种死亡是对猎人的消耗,他们早晚会得手,只是时间的问题。 第105页 威拉德知道博纳塞拉猎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都会戴着面具,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猎人的脸。而等到他不经意一瞥后,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放下了酒杯,站起了身体,来到高台的栏杆前。 「这是……」 这个高位血族不是没听过教会在多年前去往博纳塞拉的祖地,想要将一个有着神赐面容的孩子奉为圣子的传闻。这件事足够令人捧腹,因为血族贵族们大多知道,教会暗地里把博纳塞拉猎人当成另一种怪物,不顾传统让怪物当未来的教宗,真是可笑极了。 但就在现在,威拉德破天荒地理解了教会那帮迂腐东西的心思。 在吸血鬼漫长的生命,威拉德见过许多美人,其中不乏拥有动人心魄容貌的男男女女,但他们的美丽都在「凡人」的范畴间。 如果硬要评判,即使再微小,凡物也都有瑕疵,而弗林特·博纳塞拉的容貌不是凡物。 与美丽相关联的词句应该是柔和、如梦似幻的,但在这里出现的俊美却是凌厉的。 冷淡的月光洒落充满尸骨跟血腥的狩猎场,猎人成色完美的绿眸透出杀戮者的残酷光辉,他苍白到少见血色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和缓表情,更别提能让这份俊美增色到极致的笑意,可这件事并不影响其他人对他极致容貌的评判,尤其是身为死敌的吸血鬼这一方。 单论谁不想占有这份大地之上、神明赐予的恩典? 威拉德在高位血族里算不得出类拔萃,但他不蠢,甚至比在狩猎场里的吸血鬼更早发现猎人的异常。原本占尽优势的猎人突然选择退后还被人偷袭成功,不再幽灵般地猎杀这帮已经被他镇住的吸血鬼,是什么原因? 他马上想到这个家族的传闻,关于他们所受到的诅咒之类的,莫非这是诅咒发作了。 真是幸运。 威拉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脸,翻下栏杆闲庭信步地走向满是鲜血的狼藉中,说实在的,这股血味实在呛人,毫无美感,连对血液并不那么迫切渴求的高位血族都受不了。 有吸血鬼给威拉德让路,但大多数都一动不动,将目光聚焦在没有面具遮挡的猎人身上,他们的神情有的怔忡有的贪婪,但无一例外的,没人会对这份已经极致到怪异的俊美面容无动于衷。 「神赐之貌。」 威拉德的声音不高不低,但也发现弗林特没有多大反应,像是没听到他在说话。——原来连听力都会受到影响,太有趣了。 狩猎场中的其他吸血鬼面上的表情都不轻松,他们虽然看不惯威拉德这个「新来的」,但他好歹是个厉害角色,比起如今一个个像惊弓之鸟的的吸血鬼强上许多。 令弗林特·博纳塞拉悲惨地死去原本是威拉德为他编排好的剧本,可现在他改主意了,他更想把这样的容貌关进笼中,岂不是更符合猎人的屈辱结局。 「如果不是要顾着这群拖油瓶,你已经全身而退了,猎人。」威拉德故意去看了看鸦雀无声的人类队伍,虽然他的同胞圈禁一帮人玩狩猎游戏品味很差,但这群人确实逼得弗林特·博纳塞拉出手,还让他的诅咒发作,有用处的人就是好傢伙。 但是这一句弗林特也没听到,威拉德感到没趣,他推测猎人如今在全神贯注地用着自己剩下的感官来探寻周围的危险,以及保护这些平民——多么令人感动啊,都到了现在这个男人都没有独自逃跑的想法。 不过威拉德也差不多摸清状况——虽然猎人已经在强弩之末,但只要任何敌意稍稍接近,弗林特还是能用仅剩的知觉捅穿那人的喉咙,他才不会冒这份险。 这时候,威拉德想到一个再绝妙不过的主意,他双手清脆击掌,对着已经退到墙根的人类们微笑道:「你们想活下去吗。」 已经意识到一直保护他们的猎人出了状况的卡德戒备地看着拥有年轻面孔的威拉德,「你什么意思。」 「别那么紧张,我是在给你们机会。」威拉德笑眯眯地说着,「看到那个猎人没有,啊,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没让你们杀了他,怎么能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呢。」 这个金髮的高位血族慢慢摊开手,表情和动作仿佛在邀请他们,宣布道:「谁去砍下他的手脚,谁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吸血鬼的话音刚落,不仅是卡德,手上拿着武器的人们都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手,又赶忙松开,其中有个人紧张到啪嗒把短匕掉在了地上。 威拉德仍在循循善诱,「怕什么,他现在动不了。而且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猎人可不能跟人类动手,他们可是人类的守护神,哈哈哈。」 人群更是陷入比先前寂静百倍的境地,因为太安静了,他们每个人除了自己的唿吸以外都清清楚楚听到威拉德的话,这些人之中有的将目光转向依然侧对他们、呈现保护姿态面对吸血鬼的弗林特,有的则已经不抱希望,低垂着头颅缩在人堆中小声祈祷,等待死亡降临。 从威拉德来到狩猎场也不过只过去了几分钟,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脸上血色尽褪,在受难体质的诅咒下他听不清什么人在说什么,仅能看到的血色人影属于迟迟未动的吸血鬼。 ——他们在等什么。 无法判断后果就出手会给身后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保不准吸血鬼会先拿平民开刀而最后对他动手,为了避免它,弗林特唯有成为靶子,尽可能让吸血鬼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第106页 只要熬过诅咒发作的时间…… 死一般寂静的人群里突然高声传来带着哭腔的嗓音,是那个告诉弗林特何塞行踪的园丁少年。他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声音发颤地高叫:「天使会庇护我们!有着神赐容颜的猎人就是证明,我们怎么可能伤害神的使者!」 「我讨厌有人在我面前提到神。」威拉德不高兴地撇下嘴角,扬起下巴示意身边的同伴,被无声嘱咐的吸血鬼快步上前,在所有人做出反应前将高声祈祷的园丁拖出人群,一只手卡住他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 少年的尖叫唤起弗林特的注意力,他勐地抬首,忍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移动,将视野中仅存的红影作为目标,然而身体的滞涩和钝感这时化为恶意十足的劣势,在弗林特拔枪扣动扳机时一併显现,他没法瞄准,他不知道自己的敌人身在何处,有没有把人类当成靶子。 「砰!」 最终子弹擦过吸血鬼的小腿钉进墙里,弗林特将转轮拨到银钢子弹所在的弹匣,还是依靠经验击中了吸血鬼。可这回他的运气消耗殆尽,提着少年的是个高位血族,银钢也没能留在他体内造成毒性,吸血鬼男人恼羞成怒,将快要断气的园丁甩到地上盯着他,「杀了猎人!」 没能听到吸血鬼在说什么的弗林特用刀鞘支撑自己的膝盖,俯身想把落单少年扔回人群。 ——哧! 「!」 痛感后一步反馈至大脑,陡生的异变中倒在地上的园丁少年双手高举,一截短匕刺进弗林特的肩胛骨,如果不是猎人下意识躲闪,这柄被他给予人们防身的利刃现在已经刺进了他自己的心脏。 随着人群的惊唿,匕首卡进骨缝,以少年的力气没办法轻易抽出,痛疼唤起弗林特混乱的神智,他狠咬自己的舌尖尝到更大的痛苦和腥甜,喘息着掰开被催眠的少年的手腕,将他甩向卡德所在的位置。 人们立刻七手八脚把少年按住。 见弗林特紧绷地拔出肩胛的匕首,看完一出富有创造性闹剧的威拉德接着高扬嗓音,「我给过你们机会了,这孩子做得就不错,他能离开这里。手脚可是有限的,再不抓紧时间可就没机会了。」 「闭嘴!你这个恶魔!」卡德怒不可遏,他知道吸血鬼有种邪恶的能力能让人干出违心的事,吸血鬼不仅要让他们承受恐惧,还要忍受心灵的煎熬。 但不是所有人都跟卡德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我们不是杀人……」 「他不会死的,看看他的脸,只要不死就……」 「我、我不能死!我家里还有、……!」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他们中有一些拿着猎人给予的武器,还有些手里只有木棒,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跟自己的良知博弈。 「呸!」卡德大吼,急切地站起身,身上再没有最开始恐慌的影子,「他没有丢下我们!这帮吸血鬼就是一坨狗屎,他们的话就是在放屁!为了自己的命出卖救了我们的人,你们不会良心不安吗!」 「……」 「……」 也许是服从了道理,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头脑冷静下来,大部分人都被卡德吼得没了声音,他们手上的武器也慢慢放下了。 这不是吸血鬼们想要看到的一幕。 弗林特注意到有一道红影掠向一个站起来的男人时,只来得及将圣咏换到自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试图阻隔吸血鬼的杀意。 可是这一次他没能成功。 卡德只见自己眼前渗出血光,徒劳地张张嘴巴,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失去力气倒地。 他的喉咙被割开了,血洒在他身边的人类的脸上,洒在前来下杀手的吸血鬼脸上,洒在没能赶到的弗林特脸上。 人们抱头髮抖,吸血鬼疯狂地笑着舔舔自己嘴边的血,被紧随而来的圣咏戳进后脑,笑容凝固。 可这样换不回一个生命的消逝。 弗林特接住卡德倒下的身躯,而这个中年人的目光已经慢慢失去神采。 「对不起啊……」 卡德的声音只剩下口型,弗林特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他也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因为什么事在向他道歉。 是为人们想要活下去而进行了可耻的选择吗,是为拖累了他吗? 死亡到来得很快,没有丁点喘息的空间,而猎人确实没能护住所有人,他没有完成他的承诺。 弗林特咳出一口血,仍然没能摆脱诅咒带来的痛苦。 死亡同样是痛苦的,这种事情没办法感同身受。 天旋地转之中,弗林特缓慢地站起身体,仍然把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人类,面对着狩猎场中剩下的、以及仍在高台上观战的吸血鬼。 弗林特的左臂已经流满鲜血,他手指冰凉,连屈指都能听到清脆的咔咔声。诅咒烧灼他每一条神经,影响他的判断力和感知,唿入的空气像填满了毒素,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如同脚下布满泥淖,千锤百鍊的身躯和赖以生存的技艺都失去原本的成色,他现在每动一下都是对自己的苛求。 他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又为什么要让他人来增加他的痛苦? 没有人是天生就习惯于忍受这些的。 【我可以帮你……】 一直默不作声的圣咏这时在他心底发出异样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形成实体,渗入骨髓。 第107页 而弗林特的思绪也纯粹得一眼能看到底,他的愿望简单到不需要去费心猜测。 「祈祷吧。」他的声音像悠扬的夜风,而在猎人对面,听到他话语的吸血鬼们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祈祷吧。 弗林特·博纳塞拉的信仰不是无形的,他甚至能够看到他,触摸到他。 猎人将圣咏换到自己流血的左手上,让自己的血流过银灰色的刀身。 他也在几乎同时彻底失去了知觉跟意识。 然而,他却依然是站立着的。 ======= 下一更在明天。 内个,快见面了真的,下章就见,表急w 第五十六章 何塞死盯着那张遗落在台阶上的面具,想从镶嵌在眼纹中的绿宝石辨认出这是否属于弗林特,但距离太远,他认不出来。 也许是其他博纳塞拉猎人的。 可是帕托没有别的猎人,而弗林特知道他不见了一定会来找他。 ——他一定会来找我。 何塞对这个想法充满没来由的信心,但随之而来的担忧也席捲心头,地窖上方就是外面,在这里他听不见外面的响动,不清楚弗林特是否遇到了险境。何塞一团乱的思绪飘到无比远,以至于维克多返回的时候突然开口让他一个激灵。 「喂,你是不是渴血了。」 何塞反应半天才从维克多臭着的脸上读出他在表达什么,同样,他也注意到克洛跟奥尔往他身后缩了缩。 地窖门口把守的两个吸血鬼已经不在那里了,维克多不知用什么办法把他们弄走了,何塞没注意听,他正在从「你怎么在这里」的疑问和解释自己渴血原因之间选择。 维克多却在注视他片刻后主动说道:「有一帮吸血鬼盯上你了,这事你知道吗。」 「我,算得上不知道吧。」但他清楚自己的秘密跟这片土地纠缠在了一起。 吸血鬼男人从何塞的语气里听出他对状况的无知无觉,深深嘆气。「你从红露镇离开后,有个恶魔之眼的高位血族找上我和尼雅,想要你的行踪,还对你身上的什么蓝色石头感兴趣。」他摊开手,故意表现得很无所谓,「我为了得到始祖的血脉祝福当免罪符就把你卖了。」 可维克多没想到何塞出奇冷静,还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维克多被噎得没说出话来,而何塞越过他快步窜到台阶前捡起猎人面具,仔仔细细端详,他从上面感受到弗林特的气息。 ——真的是他。 何塞很想就这么冲出去,但也没忘记自己还要关照的孩子。于是他语速极快地向维克多确认道:「你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刚才说了什么?!」维克多忍无可忍地说:「我、现在、跟把你抓来的吸血鬼是一伙的。我知道他们会抓人类来餵里面那个总是大唿小叫的吸血鬼疯子,也知道他们拿平民享乐——」 「你参与了吗。」何塞打断他。 维克多不屑道:「没有。」 「你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为了自己跟妹妹的安危屈服于高位血族,拿我的行踪交换……但你刚刚也确实帮了我。」何塞一口气说完,「我现在没空计较这些,也无法审判你。这儿还有别的出口没有,我看刚刚那两个守卫没往地面上走。」 「…………有个通道会通往维赫里子爵的宅邸,那个人类贵族被吸血鬼控制了。」维克多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我现在有些后悔帮你了。」 「后悔已经晚了。」 维克多冷哼,随即严肃道:「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殿下给予我血脉祝福,但他给人的感觉……很不对劲,你自己小心点。」 何塞不以为意,他已经见过一个貌似是血族始祖的疯子对他精神错乱地大喊老师,已经想不出还能有更加不对劲的可能,或者说,他已经可以免疫一切牛鬼蛇神对他的不同感想。 维克多说完这些,又自言自语仿佛在暗示自己,苦涩道:「我没有那个脑子想明白那群高贵的血族跟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我今天没有见过你,也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那就回家吧。」何塞说,「不要在这里逗留,博纳塞拉猎人不会对帕托的事态袖手旁观,也许很快就会有更多猎人……」 维克多自嘲地笑笑,博纳塞拉这个名字代表吸血鬼的敌人,代表他在红露镇的朋友遭到的狩猎,但是在得到弗里亚基诺殿下的祝福、得到恶魔之眼的血系能力后,他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海因斯用这种能力控制了红露镇的吸血鬼,让他们跟猎人冲突,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无论怎样挣扎,在这场始祖跟猎人的游戏中,人类和普通的吸血鬼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维克多喃喃,「我要回家了。」把这些抛诸脑后,回到他的牵挂身边。 何塞颔首,但他没来得及说出一路顺风,维克多没有跟他道别,快步走进台阶下面的通道,像要争分夺秒地离开这片泥淖,就这样离开了。 何塞没有停顿,回身对克洛他们说:「你们先躲在这里。通道尽头可能有吸血鬼,但台阶上面有我认识的人,我出去看看情况,确认安全后马上就回来接你们。」 「刚才那个人不是背叛你了吗。」克洛好像听懂了何塞跟维克多的对话,「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放过他?你有魔法,难道还打不过他吗。」 第108页 「你死我活对现状没有任何好处。」何塞选择一个折衷的解释方法,「人都是复杂而且自私的,等你们稍微长大以后就懂了。好了,等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弗林特就在上面,很可能在跟吸血鬼战斗。 猎人冰冷的金属面具被何塞拿在手中,他谨慎地一步步走上通往地面的台阶,像穿过一层隔绝的薄膜,来到洒满月光的高墙之间。 一时间,他的眼前溢满血红,他的耳朵在哭声和哀鸣中嗡嗡作响,他闻到浓烈到无法忽视的血腥味还有兽类的气息,就连夜风都无法吹散。 何塞在几秒钟之内确认了一件事:他彻底低估了形势。 地面上如今的情状仿若地狱。 发生了什么? 何塞的眸色加深,因为无法忍受这股气味,他掩住口鼻,眼前是迷宫般排列的错综高墙。墙垣上喷溅的粘稠血迹属于吸血鬼,而墙边还有抱着头躲在角落里的人类。 这些人没注意到何塞,他们全都恐惧地望向某个方向,而这股恐惧不仅仅是对吸血鬼。 「弗林特……」 何塞顺着看去,看到孤月之下手持沾血圣咏的猎人,他正在遍地血与尸骸的残肢碎块中搜寻没有断气的吸血鬼,目光锐利到仿佛杀意可以凝成形体。 触目所及之处已经没有活着的吸血鬼了,猎人刚从一个高台跳下,栏杆上的黑血逐渐变成破碎的粉末,涂满延伸而下的支撑柱。充当吸血鬼取乐之处的瞭望台桌椅倾倒,跌破的酒水浸泡死去的吸血鬼尸体,成为他们告别这个世界的饯别礼。偶有能够动弹的吸血鬼尚在挣扎,猎人所做的仅仅是无声地走过去,将手中长刃刺进他的身体,割下他的头颅。 从弗林特·博纳塞拉挥动染血的圣咏,到狩猎之地化为死者的坟场,就连月亮的轨迹都没能倾斜多少,短暂到令人胆寒。 虽然对方的脸孔让何塞感到自己先前的想像力果然有极限,但这绝不是正常的弗林特。何塞的选择非常简单,他穿过已经看不出原样是属于野兽还是人的肢体,来到距离弗林特很近的位置,而在他试探性地发问前,猎人早已发觉到他的到来。 拥有绿色眼眸的男人目光冰冷地消失在原地,用快到看不清的动作将何塞锁在身后的高墙上。 在极近的距离下,弗林特在月光中冷白沾血的脸孔呈现在何塞眼前,绿眸中没有温度。 他没有认出他。 何塞目光闪烁,咬着牙,毫不手软地用手中聚集而成的冰造手杖挡开弗林特的挥刀,在狭小之处使用长柄武器的弊端由此显现,圣咏的力道一部分被墙壁弹开,迸发出令人牙酸的火星。 可是这股能让人手腕脱臼的力道居然没有令长刀脱手,弗林特的动作毫无停顿,甚至选择倒提着刀刃,再一次刺向何塞。 目睹猎人手掌被割伤后鲜血直流的模样,何塞被渴血支配混沌的思绪顿时像被彻骨寒意一扫而空,他不认为死亡会突然降临,因此不去做那些令身体变钝的思考,他身体前倾,用双手去接下象徵死亡的刀锋。 「弗林特·博纳塞拉,清醒点!」 无论是什么原因使得弗林特变成这样,只要把他唤回来就好了,这个男人即使陷入绝境敌我不分也没有对那些人类动手,他的心中尚有绝对不会越过的底线,他一定能认出他来。 何塞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握住刀尖,圣咏的刀身缓缓吸收他手上留下的血,时间宛如在此时停下脚步。 猎人的身体骤然停顿。 弗林特似乎在抗拒着什么,虽然按住何塞的力道没有松懈,但慢慢地,他握着圣咏的手已经垂下。 「……」 何塞被割伤的双手几乎不能抓握,但在伤口癒合前他还是伸出手,握住对方紧握武器的手腕。银灰色的刀刃沾满鲜血,何塞清楚地看到那些诡异的血流汇集后被刀纹吸收,散发出更加奇诡的红色,他意识到是圣咏有所古怪,奋力去掰弗林特的手。 「……」 而猎人也同样在拒绝自己的武器。 终于,在两方共同的努力下,长刀脱手,猎人眼中赤红的杀意缓缓消失殆尽。 弗林特祖母绿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挣扎的迷茫,何塞注视着他,亦能在猎人眼中看到自己。 他们几乎同时找回身体的痛感,何塞的表情变得介于放松和痛苦的矛盾之间,露出终于放心下来的苦涩笑容。 好像几天不见了。 好像,都有点惨。 何塞在斟酌半天自己的开场白后放弃了,因为没有了面具的阻隔,弗林特的脸近距离呈现在他眼前,导致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完美到没有瑕疵的容貌,多看两眼都感觉不忍。何塞把目光落在弗林特颜色浅淡的嘴唇上,感觉对方也正在酝酿话语。 「弗林特。」最终,何塞仿佛只能从脑子里调度出对方的名字。 「嗯。」 除下面具,弗林特的声音跟平时有些微的差别,何塞努力压抑的冷静被危机末尾的慌乱和紧张取代,以及再一次见到弗林特后的欣喜——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给他一种自己的心脏正在勐烈跳动的错觉。 何塞用手指慢吞吞蹭去弗林特脸颊边沾上的血,最后看了一眼对方超乎想像的脸,随即严肃地为他戴上猎人面具,遮住这张名副其实的神赐之貌。 第109页 有幸一见后,何塞理解了这幅面貌为何会从弗林特的童年就给他带来无尽的影响。 也许,这的确不是该出现在人间的面容。 由于一下子松懈下来,何塞接下来的话也没有走脑地从嘴里熘出,带着毫不偏颇的认真意味。 他说:「幸好我没有在一开始就看到你的脸,否则我会怀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相貌。」 等过了好几秒钟,何塞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在表达什么意思,他呆愣地看着弗林特,但因为自己刚刚亲手给猎人戴好了面具,他不知道弗林特现在是什么表情。 恰好此时,鹰唳自天边传来。 何塞在响动中听到一声轻微至极、稍微错过就会被当作幻听的鼻音。 弗林特微微垂下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穿过何塞腋下,像在用单手拥抱他。 何塞不知道这算不算他的回应,但是堆积的情绪和时间的推移已经把理智的堤坝冲击出难以忽视的缺口,在迷宫的血腥之中,何塞连弗林特接下来是否有话要说都没听到,只听到自己脑中无限放大的某条弦终于绷断的声音。 何塞带着红痕的眼睛紧盯弗林特颈侧,像能透视出其上跳动的血管。 血。 「……对不起。」 这一次他没有力气再阻止自己了。 何塞循着气息紧紧贴住弗林特的身体,扯动肩膀,在对方身形摇晃着低下头时咬上了他的脖子。 ======= 之前写这段的时候跟姬友讨论何塞见到弗林特的第一反应是啥。 姬友:何塞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想像力果然还是有限的吧。 我:何塞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给扣上。 hhhh我觉得我说的比较真实,但两种都採用了hhhh 第五十七章 鹰唳声鸣响于漆黑夜晚的天穹时,米迦尔正坐在窗边往旅馆楼底下看。老师居所燃起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一天多的时间了,由于扑救及时没有让百里宫其他地方遭受波及,实属不幸中的万幸,但米迦尔却因为所经歷的事情接二连三,至今仍旧处于毫不真实的心境中。 现在是夜晚,黎明即将到来。他待在旅店的房间里,身上披着毛毯,手里是热腾腾的牛奶,水雾笼罩他的眼镜,随着他的鼻息飘荡各处,在如此安逸的氛围下,年轻学者几不可闻地嘆息一声,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吸血鬼的出现,恶魔的绝迹……密督因乃是被血魔法笼罩的土地,造成这一现状的缘由来自于第一库歌洛仙的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而他曾在五百年前向其他知识库寄出求助信,其中一封辗转多年到了米迦尔的导师吉南手中,导师由此来到密督因后接触到更多的秘密,最终选择成为吸血鬼、得到能够追求无穷知识的永生。 ——以及先生也想让我追随他的脚步成为跟他同样的生物。 米迦尔捏紧手中的杯子,默默咽了口唾沫,心中的震盪和酸涩至今都未消退。 房屋倾塌的废墟中没有找到任何人的遗体,导师离开后藏身到某处继续他研究的可能性很大,而那个叫威拉德的吸血鬼原来就是猎人在追捕的对象,他还带走了何塞…… 听尼奥先生的话说,这里吸血鬼的数目不是单枪匹马能应付的,他已经向家族寄去鹰信,可是弗林特却没等族人的援助到来而是独自一个人不见踪影。 如果不是何塞用魔法扑灭房间里的火,米迦尔和尼奥可能就会被永远困在那里,而何塞到了现在都没有音信,就连前去寻找的弗林特也是一样。 ——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米迦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信心满满,他一口气喝光牛奶,把杯子搁到窗台上,拿出笔记开始继续写下那些他仍然能记起来的、从导师那看到的研究报告的线索。如果所料不错,这些关于血魔法的研究已经成为了吸血鬼的助力,来自诺兰的学者成为他们的帮手,而这些吸血鬼似乎对这片土地心怀不轨。 ——追求知识是不分善恶的吗。 米迦尔对密督因发生过什么知之甚少,而导师的智慧远在自己之上,也许是他一生都无法企及,这样的人都选择为真理而捨弃人类之身、协助藏在暗处立场不明的势力,米迦尔没有资格轻易评判。 不过这个年轻的学者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会尽力去思考,将这个疑惑放在心上,然后去帮助对他有所恩情的人们。 「嗯?这些是……」 在纸张间抬首的米迦尔看到楼下风尘僕僕归来的尼奥,他本想打开窗子去打招唿,问问有没有何塞跟弗林特的下落,可他马上发现尼奥并不是只有自己。 此处发生火灾后鲜少有人停留,可这个时候在黑夜的街道上,围绕着已经烧毁的房屋废墟硬生生多出十几号人,米迦尔刚才根本没有发现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们就像幽灵,而且统统戴着跟弗林特同样的猎人面具。 在百里宫贵族的私人院围中,当属于弗林特的血涌进口腔的一刻,何塞下意识地用力吸/吮,咽下一口温热的液体。他的脑中缺失的鸣弦没能立刻对比出鲜血与血瓶中经过处理的血液有何不同,但对何塞来说,这就是他此刻得以维持神智的生命之源。 弗林特的脖筋绷紧到发硬,何塞咬得不重,尖牙仅仅能刺破皮肤。他牢牢抱紧猎人,闻嗅他身上的血味,按住弗林特的肩膀——这恰好碰上对方受伤的肩胛,弗林特发出重重的鼻音,偏过头,却没有挣脱何塞的怀抱。 第110页 吸血鬼在吸取猎人的血液,这在博纳塞拉之中算得上奇耻大辱,它代表战败、处于颓势,被敌人趁虚而入,紧接着丢掉性命。在吸血鬼手上战死也好过被吸血,这是大部分猎人秉持的想法,也是弗林特曾经的信条之一,他会杀死所有胆敢企图他血液的吸血鬼。 然而,这个想法在这一刻改变了。弗林特移动自己没有受伤的手臂,用微小的力道轻轻扣住何塞的后脑,将他按向自己颈侧。 ——我可以把一切奉献给你。 弗林特无声的诉说是否传达给了何塞不得而知,但在吞下第一口血后,何塞的耳朵灵敏地听到猎人的闷哼。 ——我在做什么。 何塞眼中因为渴血而变成的暗红骤然消失,他咬了咬牙,继续舔舐弗林特颈项上被自己咬出来的血洞,在看着它们不再流血后,他掰开弗林特扶着自己脑袋并且已经僵住的手。 弗林特的衣袖已经满是干涸的红色,何塞周围充斥猎人的气味,他在酝酿了半天自己的言语之后,被又一声凌厉的鹰唳打断,在他抬头时,弗林特的低哑嗓音传了过来。 「他们要来了。」 谁们? 何塞以为是新的敌人,心下一凛,露出十足焦虑的神色,一边支撑弗林特的身体一边把他往自己身后推。 「博纳塞拉。」弗林特短促地说出这个名字,何塞动作凝固,意识到对方指的是猎人的增援到了。 虽然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但何塞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太好了,那你先不要乱动,我去告诉他们你在这。地窖里有两个人类小孩,还要把他们救出来。」 「何塞。」弗林特打断他,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伤,他闷声咳嗽了几声,「还记得要把你带来帕托的那个委託吗,如果塞拉米亚斯女士归来,家族拿到报酬,这个委託就结束了。」 「……所以?」何塞不明白为什么弗林特要在这时候说这些,过了几秒钟他恍然大悟,带着几分愠怒,却捨不得跟弗林特发火,「就算没了委託我也没忘记我答应过你什么,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我也一样。」弗林特透过面具看何塞恢復成蓝灰色的眼睛,轻声说:「但我不能让族人发现你的特殊之处,否则,家族一定会想方设法研究你的来歷,说不定还会伤到你。」 「我会小心的。」何塞认真地承诺。 「这不是小心与否的问题,我不允许自己坐视你陷入危险。」身为博纳塞拉,弗林特太知道博纳塞拉对待吸血鬼的做法了。 弗林特不是不想回应何塞方才脱口而出的剖白,但比起这个,他更在乎何塞此刻的安危。 「必须慎重应对猎人的问话,谎言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比起谎话,沉默更加安全。」说着,弗林特把手按向何塞的颈项,「睡一下吧,这样是最安全的。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把你送回山上城堡,保护好自己,然后,等我去找你。」 一旦家族的人到来,弗林特就不会被允许跟何塞一起行动了。 他也知道擅自行动的自己一定会受到家族的责罚。 猎人的语气化为很深的眷恋,他对何塞说:「我一定会去找你。」 「……!」 没有给予选择和反驳的时间,在晕眩前的最后几秒,何塞试图去抓住弗林特的手。 这一次,换来的是弗林特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低垂的额头上,像一个致礼,也像一句无声的告白。 在接住何塞软倒下来的身体后,弗林特抬起头,环顾四周。 尸体的碎块和尘灰之间他没有看到属于威拉德的部分,那是个高位血族,如果死了不会没留下尸体。 ——还是被他逃走了吗。 谁也看不到,弗林特面具后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而当他转向另一头,那些被他救下的人类时,他可怖的表情又化为无可奈何的默然。 卡德阖目的遗体静静躺在地上,而这些平民——无论是方才动了心思想到对弗林特下手的、想去维护他的、已经不作挣扎的……他们像死人般静悄悄的,现在注视着弗林特时统统露出同一种神情: 恐惧。这种深深的恐惧丝毫不亚于面对的是拿他们取乐的吸血鬼、抑或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恶魔。 弗林特不再去看他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因为他早知会有这种结果,或者习惯于习惯它。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圣咏,原本流满属于吸血鬼、属于猎人鲜血的刀身现在已经光洁无比,没有一点瑕疵,也暂时听不到它的低语。 这把刀刚刚给他带来何种力量,猎人已经从周围的破坏力直观地推测出来了。 待弗林特迅速将它收进刀鞘,迷宫高墙跟尸体碎块间幽灵般地出现数道人影。 「弗林特。」 他们戴着博纳塞拉猎人面具,佩戴不同的武器,深色的衣装宛如隐没在黑夜之中。 在听到这声唿唤后,弗林特选择短暂地站定,而后挪动脚步来到何塞身前,做出一个阻挡的姿态。 但他的族人比他动作更快。其中一个佩戴宝石面具的博纳塞拉猎人拦住弗林特,抬起胳膊做了个停下的动作,弗林特下压刀鞘,见另一个猎人已经蹲下/身体,从腰后的小包里取出一支注射器。 「这是我的任务,舅舅、……西蒙尼大人。」弗林特被拦在外面,他伸出手,想从对方手里拿走注射器。 第111页 「弗林特,不要动。」背对着他的男人语气轻飘飘的,向后看他一眼,将他狼狈的样子收入绿眸中,「这只是镇静剂。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可能降低你在家族中的评价,不要轻举妄动,『未来』的族长大人。」西蒙尼·博纳塞拉强调完,在弗林特下一句话到达前将注射器扎进何塞颈项,即使昏迷也紧绷着脸的何塞身体松弛下来,陷入更深的睡眠之中。 「请把他交给我,我送他回去。」弗林特一字一顿地道,即使处在几乎无声的环境中,无形的压力还是层出不穷地压迫着年轻的猎人。 西蒙尼摇头,「你快要站不住了,弗林特,去疗伤。」 「我还……」 年长的猎人打断他,「我会把何塞·伊诺交还给塞拉米亚斯女士,他是重要的交易筹码。追捕可能残存的吸血鬼和救助人类,也会由同胞一一完成。至于你擅自行动带来后果的惩罚,这件事兄长会定夺。」 「——你的任务结束了。」 ======= 下一更在明天。今天写后面的剧情写的脑阔疼,数了数,这回短暂分开之后他俩貌似就不会再分开行动了,但中间要交代的事情还有些,这就是为什么这周爆肝更五章,怕大家太长时间看不到他俩寂寞(。 第五十八章 「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威拉德捏紧手里的小瓶,他早已经离开百里宫躲到猎人根本追不到的范围,但眼前依旧还在浮现弗林特·博纳塞拉屠杀吸血鬼的一幕。 没错,屠杀,只能用这个字眼来形容方才他所看到的东西。众所周知博纳塞拉猎人并非普通人类,可那个男人的力量别说吸血鬼了,就连高位血族都难以比拟。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能让活了数百年的吸血鬼心生恐惧。 ——那个家族在暗地里研究什么东西……必须要让始祖知道这件事。 「该死的……海因斯躲到哪儿去了。」 好在太阳还没升起,逃过一劫的威拉德有时间找出路。可是去哪里?先回塞拉米亚斯城堡吗。 不老淑女的面庞短暂地闪过威拉德脑海,他眼中闪过复杂之色,将这个念头从心里抹消,转身沿着巷道往城外走。 虽然现在帕托城里到处都是可恨的博纳塞拉猎人,但没关系,他有血魔法,他根本不怕他们。 他—— 威拉德低头,看到一双精緻的靴子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没等有所反应,一只手掐住他的颈项,把他提起后一言不发地扼断了他的咽喉。 威拉德被重重甩到地上,他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但顽强的生命力令其没有死去,在转动脖子復原的喀喀声中,趴在地上的吸血鬼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仰视华丽长靴的主人,没有恢復的声带断断续续发出难听的动静:「拉……尔修殿下……」 血族始祖赛斯特·拉尔修的紫色眼眸幽深到发黑,唇边却似有笑意,俯视他问:「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威拉德自问自己是否做过会让始祖感到不快之事,他有所眉目,试探性说道:「我没能弄死弗林特·博纳塞拉,还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 现存的血族始祖及其眷族互不侵犯,但威拉德捨弃了塞拉米亚斯的庇护转而投靠弗里亚基诺,在两边摇摆不定的他是被抛弃了吗,然后被这位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吸血鬼杀手」就前来收割他的性命…… 与任何始祖都不同,拉尔修从未发展自己的子嗣,当然也没有眷族。因为始祖之血从未外流,他在传说中的实力凌驾于所有始祖之上,并且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也就是杀死他看不惯的高位血族。 「回答错误。」拉尔修的嗓音像从地狱中传来。 威拉德身体抽搐,他不可能敌得过始祖,恐惧令他试图用僵硬的手指从袖口里拿出装有血液粉末的小瓶,但他没能如愿,拉尔修的鞋底狠狠踩住了他的手。 骨头碎裂的动静十分沉闷,玻璃瓶骨碌碌滚到威拉德够不到的位置,他眼中染上绝望。 「血魔法,真是久违了,弗里亚基诺还没放弃啊。」拉尔修看上去对那些红色粉末相当熟悉,但并不感兴趣。「我来给你一个提示吧,【何塞·伊诺】。」 威拉德一抖,冷汗顺着额角流淌,「何塞·伊诺……他、他……」 拉尔修笑着说:「你都干了些什么?蠢货。你在我刚刚骗他喝下我的血、好不容易压制他的力量后,自以为是地抓到了他。」 「我、不,不是这样的……!」吸血鬼舌头打结,高声辩解,「我没有伤害他!我只是把他关、关起来……」 「力量对他来说只是枷锁,我原本是想让他轻松一点……你却坏了我的事。」拉尔修见脚下的人已经能扭动脖子,再次把他提了起来,「如果他恢復力量,一句话就能让你死成一堆粉末,而我不会那么直接——」 吸血鬼的力气能很轻易地撕裂人体。 所以当威拉德看到自己的手脚离开身体摔到地上时,痛感晚了几秒钟到达,带来灭顶的痛苦。 「——。」 拉尔修先一步撕开他的声带,让叫喊都没能成型就化作鼻音和抽搐。 威拉德在痛苦中想起海因斯离开前问出「他突然变弱了」,在那之后他就像害怕什么一样马上熘走了,所以海因斯那时就猜到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对何塞·伊诺做了什么…… 第112页 「你就像野兽。啊,恶魔不是也是从野兽转变而来的吗。」拉尔修拎着满身是血的威拉德,惋惜地看着自己被血蹭脏的靴子,「你想让我杀了你?那岂不是太便宜了。求我也没有用的。」 威拉德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可拉尔修却知道他想要说的话,他听得见。 「恶魔之心的血系能力是读心,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拉尔修冷淡道:「吸血鬼受伤会加速渴血症状的发生,把你这样封进冰棺,让你永远遭受无法进食的惩罚怎么样。对吸血鬼的永生来说,任何惩罚都可以变得无限漫长,真是『方便』啊……」 ——杀了我吧。 没有什么比永恆的折磨更令人恐惧,它甚于死亡。 「啊……厄……」威拉德徒劳地摇头,在心里一遍遍求饶,却没能看到拉尔修深紫色的眼眸有任何变化。 这时—— 「请杀死他吧,拉尔修,已经够了。」清丽的女性嗓音到达两人耳中,威拉德张大眼睛,看到在拉尔修身后施施走来的女性。 「厄……啊……」 在听到这个声音后,拉尔修便下手捏碎了威拉德的脑袋,任由吸血鬼死去的身躯渐渐干枯。男人松手后拍拍手里的残灰,没有回过头,「他最后倒是很感谢你。」 「是吗。能够在这个时候死去也许是好事。」身披斗篷的女人缓缓走到拉尔修身边,摘下兜帽露出素白的面容,「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你这么愤怒了,拉尔修。」 「姗姗来迟,塞拉米亚斯。你竟然没打算对你的眷族伸出援手吗,你早一点开口的话说不定我不会杀他。」 「在你手下我救不了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垂眸注视着脚下的枯骨,幽幽嘆息,「我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你的确不该在这个时间『故意』离开帕托。」拉尔修说:「不过放心吧,你把何塞叫来要做的事我已经替你完成了。」 「你把自己的血给了他吗。」 「他的血脉祝福现在是我的了。只不过,如果这一次他冲破我的压制,就不再有任何人能限制他的力量。」 塞拉米亚斯脸上没有表情,「可我让博纳塞拉猎人带他前来,并不只是为了这件事。」 「跟你故意离开有关吗。」 浅金色长髮的女人微微一笑,向拉尔修伸出一只手,「你可以自己来看。」 「不了。无论是你还是弗里亚基诺,你们要干什么已经写在脸上了,没必要费心去读。」拉尔修侧开身体,好像这就准备离开,「但别牵扯上何塞,对你们来说他是恩师,对我可不是。」 「这城里现在到处都是猎人,不去我的城堡吗,拉尔修。」 拉尔修没有回应她,留下一个背影后便消失了。 塞拉米亚斯没有挽留。她整理完自己的斗篷,抬抬手指,滚落到角落里的小瓶自发地飞进她的手心。 她拔出瓶塞将所有的粉末倒在手中,「这是奥托克的血,原来如此。」 血液的粉末飘荡到空气中,进而落于威拉德尸骸的地面,无风的火焰瞬间燃起,缓慢而温柔地吞噬了这些残骸。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面对着满是烟尘和黑斑的残破房屋,在身后的人开口前率先问道:「找到弗林特了吗。」 他的神态像变了个人,不笑的时候就跟家族中的其他猎人同样冷傲疏离。 「幼弟已经找到了他,还有何塞·伊诺。」 「是吗。」 尼奥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听到了鹰唳。在密督因就算是贵族也不善训鹰,唯有博纳塞拉家族会将它们作为通讯和监视的工具。鹰唳划破长空的音色在今日黄昏时乍现,在传遍整座古城时就已经昭告这里所有的吸血鬼,博纳塞拉猎人的到来。 飞来传信的苍鹰落在埃德蒙·博纳塞拉抬起的手臂上,它安静地跟自己的主人一同注视尼奥的背影,发出咕咕的叫声。 「我当时就在这栋房子里,没能抓到威拉德,也没能拦下外来者。」金髮猎人轻声继续道:「所以才让吸血鬼带走了何塞·伊诺。所以弗林特会选择单独行动的前因是我的疏忽,埃德蒙、不,族长大人。」 「并非这回事,您心里应该清楚。」猎人家族的现任族长走上前与尼奥并肩而立,他摘下自己的猎人面具,同样的金髮下露出跟尼奥的面貌略有相似并且同样年轻的脸,他们就像年纪相差无几的兄弟,只是埃德蒙这张脸上缺乏表情。 尼奥笑着问:「你不信任我吗。」 埃德蒙语气中带着不可辩驳的味道,「我当然信任您,但您对弗林特的问题上总是太过仁慈了,祖父大人。」 「年轻人放纵一些有什么不好?」 「他不是普通的孩子,祖父,他要肩负起家族的未来。」 「那也需要时间啊。」尼奥的笑容转瞬即逝,「行了,说正事吧。你们在我传信后不到一天就赶过来,是早就收到这里的风声了么。」 「是。名单上重点监视的高位血族中有好几个在同一时间来到帕托,这本就蹊跷,依照时间,看上去很像准备聚集起来召开血族集会。」 尼奥问了一个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有始祖参与其中吗。」 「如果我说没有,您一定不会相信吧。」 第113页 「会调侃我了,这是好事,继续。」 埃德蒙轻咳,「您跟弗林特在萨利维亚地城中所遇的高位血族,提亚斯,他是恶魔之眼血系始祖的亲信。」 「在名单上也叫这个名字?这么猖狂。」 吸血鬼仰仗他们漫长的寿命都会有十个八个假名和假身份,没想到这个却挺耿直。 尼奥踢了踢脚边碎成渣滓的土块,他应该踢到了某个柜子的残骸,半塌的建筑物里都是这些没有搜寻价值的东西,他已经搜过一遍,而埃德蒙带来的族人还会更加细緻地搜索。 「那是不是可以断定梅耶克跟萨利维亚的食尸鬼事件,还有威拉德捨弃不老淑女的庇护寻求他者——都是那位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赫尔·弗里亚基诺指使的?」 「为了堵住教会的嘴,我们还需要关键性的证据。」埃德蒙向站在外围的同胞略一挥手,其中两个得到指令的族人随即退下,将某个头上套着黑布袋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带了上来。 堵住教会的嘴的确是除了猎杀吸血鬼以外最恼人的工作了,而且还在现在这个新老教宗交接的当口。尼奥没来得及问埃德蒙新教宗是不是个难啃的骨头,就被这张摘下布袋后的脸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人是……」 虽然尼奥经常自嘲自己记性不佳,但还是立刻认出这个被押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是红露镇酒馆的侍应。 「他是吸血鬼的眼线?」 「嗯。接下来会对他进行审问。」埃德蒙似乎没把这人的存在太当回事,而是再次挥手,这一回,猎人带来的是刚才在旅馆二楼看到他们的米迦尔。 「尼奥先生,这是?」黑髮学者眼里带着熬夜未睡而产生的红血丝,迷茫地依次看向领头的金髮男人、跪在地上眼睛缠着布条的年轻人、四周身形高挑的博纳塞拉猎人,最后才看了看尼奥。 尼奥皱起眉头,对埃德蒙说:「米迦尔是一名外来者,他在遇到我们之前甚至连吸血鬼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照您在鹰信上的叙言,他的导师协助了吸血鬼。」埃德蒙用绿色的眼睛瞟着尼奥,「请放心,如果他是清白的,我不会为难他。」 「但家族也绝不姑息可能包庇吸血鬼的任何存在。」 ======= 下一更在明天。 简要说明新出场的西蒙尼·博纳塞拉和埃德蒙·博纳塞拉跟弗林特的关系。 弗林特的母亲贝利亚有两个弟弟,分别就是埃德蒙和西蒙尼,所以接地气的说法,现任族长埃德蒙是弗林特的大舅,西蒙尼是弗林特的二舅。 那么已知埃德蒙称唿尼奥「祖父」,那么弗林特和尼奥~~~~hhhh 第五十九章 米迦尔被两个猎人请下楼,在路过前台时注意到旅店老闆跟侍应活见鬼的表情,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些猎人。 这里的人很忌惮博纳塞拉家族的存在。 事到如今,即使再迟钝米迦尔也能感觉到这一点,这些镶嵌翠绿宝石的面具仿佛有种引人排斥的魔力,在人类之中缓慢而深远地传播着不安。米迦尔跟着猎人们走出门,远远就看到唯一没有戴面具的尼奥先生,倍感亲切。 「尼奥先——」 「不要轻易开口,如果你不想给尼奥利亚大人带来麻烦的话。」走在他后方的猎人低声提醒他,听声音是个声音低沉的女性,却比米迦尔高出半个头,体态矫健而利落,这个猎人家族的基因果真优秀极了。 ——可是我其实只想打个招唿。 米迦尔只好把话憋在心里。 年轻的学者踩上废墟坍塌的墙体,在星月的依稀光芒下时刻注意着不被碎石瓦砾崴了脚。 现在本该是睡觉的时间,这座城市本身也在沉睡,而且这群人都不提个灯的吗。 他走着走着已经来到距离尼奥很近的位置,金髮猎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表情凝重,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跟平时的尼奥先生不太一样,米迦尔跟着紧张,就在这时听到来自某个博纳塞拉猎人的自我介绍:「贵安,来自密督因之外的学者。我是埃德蒙·博纳塞拉,博纳塞拉家族第三十三任族长。」 族长。那不就是尼奥先生和弗林特的上级。米迦尔立刻谨慎地回答道:「我叫米迦尔,来自学都诺兰。」 「米迦尔。自遥远的知识摇篮前来实属不易,密督因想必已经给你带来难忘的体验。」 埃德蒙说话时,他的发音和用词在米迦尔听来比密督因遇见过的其他人更富有古意,活像在跟几百年前的人交流。 「没有……嗯、我是说来到此地的经歷的确难忘……」 「那我开门见山地问了,米迦尔,你是否暗中串通吸血鬼,企图倾覆密督因的安宁?」埃德蒙的问话简单而直接,根本没有去管米迦尔说了什么。 「什么?」黑髮学者有点懵,茫然地看了一眼尼奥先生。 尼奥对埃德蒙无奈道:「这个指控非常离谱。」 「我只是想听听他的回答,祖父大人,不要打岔。」 「……………………祖父大人?」米迦尔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变为震惊,这甚至比他被平白无故当作搞事分子给他带来的冲击大无数倍。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是我的祖父,也是弗林特的曾外祖父,这件事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吗。」埃德蒙平静地提问。 第114页 全部都很难以理解! 米迦尔再次把这句话吞进嗓子眼,努力摆正自己的表情,回答埃德蒙一开始的问话,「我没有串通吸血鬼。」 埃德蒙轻微点头,随后又问:「这个人,你认识吗,他叫特伦。」 米迦尔顺着他所指低下头,看到跪在瓦砾间低垂头颅的后脑勺。负责押送的猎人扯起这人的头髮,把他眼睛上缠绕的布条除去,露出整张脸。 即使被抓,特伦的表情也相当平静。米迦尔已经见过不少吸血鬼,而这个年轻人除了眼睛是血红色以外身上还散发着很令人不舒服的阴冷气息,不像何塞给人的感觉那么平常,因此像米迦尔这种一点也不善于辨认吸血鬼跟人类区别的人也能从特徵之外看出端倪。 「他刚被转化,力量很不稳定,不要看他的眼睛。」尼奥在一边提醒,米迦尔立刻照做,转而去观察对方其他的五官。 黑髮学者端详了半天,绞尽脑汁搜寻自己来到密督因后的记忆,最后回答:「没有见过。」 「我也不认识他。」跪在地上的特伦嘲讽的一笑,「怎么,博纳塞拉猎人现在也会拿莫须有的罪名去给人类定罪了吗。」 埃德蒙·博纳塞拉没理睬吸血鬼的嘲弄,淡淡道:「转化你的父辈是谁。」 「他说他叫海因斯,我不知道他的真名。」 「恶魔之眼,第三代血族,海因斯。」 尼奥挑眉,「这些吸血鬼真的都拿真名在外活动。」 「事实显然如此,而且不存在冒名顶替的必要。」埃德蒙又问特伦:「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来到帕托。」 特伦咧嘴,老实地回答,「因为始祖在这里。」 「恶魔之眼的血系始祖,弗里亚基诺吗。」 「是啊。我想拥有血系能力,所以找到了他们,想要始祖转化我成为高位血族。结果海因斯那傢伙把我带来这里……虽然这一点上我如愿了,却没变成始祖的子嗣,不过好在我得到了血系祝福,总体来说也没差多少吧。」他松垮的领口下方依稀露出黑色的罪印。 说着,特伦紧盯埃德蒙的面具上的翠绿宝石,笑着说:「去死吧。」 博纳塞拉的族长无动于衷,周围的猎人也没有一个有所动作。特伦失望地撇嘴,嘟囔着,「果然没用。」 埃德蒙随即再次摘下面具,礼尚往来地注视特伦,「就算再来一次,你的催眠也对我毫无用处。」 尼奥在一旁道:「自愿捨弃人类之身会招至天使的厌弃,追求禁忌的力量最终只能适得其反,年轻人,你太不顾后果了。」 「人类之身,哈,人类之身。」特伦瞧了一眼尼奥,笑道:「博纳塞拉又如何呢,我看到了——弗林特·博纳塞拉在狩猎场里屠杀吸血鬼,哈哈,他才是真正的怪物!」 尼奥眉毛拧了起来,「你看到了什么。」 「西蒙尼在百里宫某处贵族院邸附近抓到了这个吸血鬼,也在那里发现弗林特留下的记号,进而找到狩猎场,平息事态。」埃德蒙告诉他,「弗林特已经没事了。」 埃德蒙根本没有真正回答尼奥的问题,可在后者追问前,博纳塞拉的族长做出一个手势,截断这段不该有的对话,转向正在一旁努力理解他们话语中蕴含意思的米迦尔,「你的导师此前不知吸血鬼的存在,为何如此轻易就选择被转化?」 「他年纪很大了,仍想继续自己的研究,而变成吸血鬼可以……」 「永生。」埃德蒙板着脸孔,「只是这样而已?」 米迦尔苦笑,「对于追求真理的学者来说,再多些时间可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也许只有米迦尔自己知道,在说出这句话时,他捏紧的手心满是汗液,指尖冰凉。 ——不能告诉这些人血魔法的事。还有第一库,歌洛仙。 这是米迦尔下意识的选择。 埃德蒙眼睛一眨不眨,从外衣里怀拿出一本皮革封皮的笔记,打开翻看。 米迦尔张大嘴巴,不为别的,而是这本笔记极度眼熟,就是他自己的那本。 「你什么时候……」如果没记错,他的笔记刚刚该是被他藏到旅馆的柜子里了。 「无需在意这些细节。」埃德蒙随意翻过两页,把装订整齐的纸张拿在手里扬了扬,「这上面的文字是外面所用的,还是密语?」 「是通用语,诺兰指定官方语言,语言学我学得不好,没有本事造出密语。」米迦尔抿起嘴唇,伸出手,「可以把笔记还给我吗,它对我很重要。」 「这上面有吸血鬼的情报。」 「当然,对我这种外乡人来说吸血鬼可是一个未知的智慧生物分支种族,但我知道的东西比起你们来说只是皮毛而已,需要我翻译给你听吗。」米迦尔补充道:「上面还有几张建筑结构图,一些密督因的风土轶事,和当地特色美食的品尝感想。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都可以告诉你。」 「哈。」尼奥忍不住笑出声,在埃德蒙给他一个冷淡的眼神后连忙摆手,「米迦尔是个好奇宝宝,就是这样。噗,你们继续。」 埃德蒙·博纳塞拉啪地一声合上笔记,但没有把他还给米迦尔,「你说的这些我们会花时间确认。」 目测自己的笔记是暂时拿不回来了,米迦尔皱皱鼻子,只好说:「请便吧。」 万幸,他还没来得及把导师告诉他的那些事写下来,所以这些猎人即使把这些文字翻烂也找不出有用的东西。 第115页 上面还有些他自己一开始的推测,也被证明其实是错的,这些人什么都不会得到。 博纳塞拉的族长像是已经没有了疑问,却也没让米迦尔离开。 他看向天边,而后收回目光,「你的父辈虽然是个高位血族,但他依然不得随意发展子嗣」 「啊?哦。」学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跟他说话,这个人转移话题都不带给个提醒的吗。 特伦知道轮到自己了,「所以?」 「梅耶克的悲剧以及萨利维亚地城里的食尸鬼聚集作祟,都是恶魔之眼血系暗中操纵的。只要你在天使教会面前作证,就可以免于处决,转而被押送往灰堡地下沉眠。而且,这两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你们,这也确实是事实。」 「这听上去相当仁慈,我还以为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哈哈,万能的博纳塞拉居然要卖教会面子,送走到手的实验材料,真是——」 特伦的话戛然而止,他勐地低下头颤抖,喉咙里发出忍痛的嘶吼。 米迦尔没看清猎人做了什么,直到他看到埃德蒙摊开手掌,手指间夹着一片带着血迹的指甲。 「!」米迦尔捂住嘴,紧紧闭上眼睛,耳边却还是出现宛如猎人将指甲丢在地上的幻听。 「你的回答呢,吸血鬼。」埃德蒙平静地问。他微抬手腕,「不打算回答的话,下一个拔掉的就是舌头了。」 特伦缓慢抬头,血红的双眼充满凝固杀意,他一边笑一边用口型告诉对方: 去死吧。怪物。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回答意味着什么。 米迦尔不由得后退一步,选择背过身不去看,却被身后的猎人强行扳过肩膀按在原地。 而表情凝重的尼奥也用口型告诉被迫观看这一幕的米迦尔,不要反抗。 埃德蒙·博纳塞拉再一次看向天边,这时,无人的街道已经不是一片漆黑的模样,转而渐渐染上些光亮。 察觉到这个变化的特伦在疼痛衰退后抬起脸,同样朝着东边看去,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显着的变化。 博纳塞拉族长的话音响起,「无论你成为吸血鬼的理由是什么,无论你仇视博纳塞拉家族的理由是什么……我半点也不关心。注视它吧,吸血鬼,几天之前你仍能拥抱它,而到了现在,你却只会因它而死。」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废墟之上。 天亮了。 特伦愣愣地看着远方徐徐升起的光之日轮,几秒钟后,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光融化他的眼皮跟眼球,然后是整张脸。一开始他尚能控制自己的叫喊,片刻之后整个坍塌的废墟中到处都迴荡着他的惨叫,叫声变成嘶吼,进而化为野兽似的咆哮——最终,毫不勐烈的光明把不受它眷顾的生命从这世上抹去,新生的吸血鬼没有一丁点遗骸留下,风一扬,就漏进残垣瓦砾间的缝隙,再也找不见了。 米迦尔面色惨白,脚像踩在棉花上,在屏住唿吸的几十秒后才想起自己应该唿吸,差点没让自己背过气去,脑袋里天旋地转。 这就是吸血鬼的结局。 这就是……博纳塞拉想让他看到的、给予他的警告。 「强大的吸血鬼,诸如高位血族这类,在发展子嗣后都会有一段较为虚弱的阶段,因为他将自己身体里的恶魔之血分给了别人。而子嗣被杀,父辈和子嗣血脉间的连繫被斩断,同样会给吸血鬼带来强烈的痛苦。看样子,特伦应该是个吸引我们视线的弃子。」埃德蒙的叙述毫无感情/色彩,「趁这个时间,找到海因斯。」 得到命令的猎人悄然失去踪影,即使在阳光之下,无声无息的他们也宛如一个个索命的幽魂。 脑中填满惊惧的米迦尔听到埃德蒙的声音传了过来。 「希望你不要像你的导师一样,选择一条错误的道路。」 唇色苍白的学者僵硬地点点头,嗓子发干,「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请便。」 米迦尔扭头就跑,这回没人阻拦他。 在看到最后的一幕后,米迦尔更加庆幸自己没有把事情说出来。 博纳塞拉猎人对于吸血鬼的态度残忍绝决,根本不存在「公正的审判」,对他们来讲,变成吸血鬼已经等同于放弃为人,不再拥有人类的一切权利。 他的导师吉南不仅成为吸血鬼、协助吸血鬼,还给他们带来血魔法的进展,了解了这片土地的诸多真相。如果他所料不错,先生知道的很可能已经比博纳塞拉家族掌握的还要多。 追求知识是没有善恶的,是这样吗。 血魔法的事,陨落的第一库的事,这些在此地的歷史上没有留下一丁点蛛丝马迹,被众人遗忘——即使时间也造就不了如此彻底的消失,这一定不是自然的遗忘,而是人为。 是谁隐藏了真相,他应该把一切埋藏在心里吗。 他要想一想,他必须仔细思考。 尼奥望着米迦尔奔跑上楼的背影,轻声说:「你吓到他了。」 「他没有说谎,却在隐瞒。」埃德蒙看向尼奥,语气笃定,「您不会没看出来,对吧。」 尼奥没答话,算作默认。 「那孩子可能还有用,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没有细问。」 「我知道,这件事交给我。」 「我相信您的手段。但是您要知道,人情这种东西只能用上一次。」埃德蒙脱下自己的外衣,接过身后的猎人给他递上的贵族式绒布外套,戴上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接下来我要去见诺斯女公爵,您想必没有兴趣,那就替我差人继续挖掘这里,看看吸血鬼有什么遗留下来的东西没有。」 第116页 尼奥无奈而勉强地笑了笑,「好。嗯、我是说遵命,族长大人。」 第六十章 何塞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中,当迷雾散去,他在堆砌的尸骸之上看到了手持长刃的弗林特。猎人没有佩戴面具,可鲜血却模煳了他的面容。不知多高的天顶有血流下,落在弗林特头顶。他像沐浴着鲜血,血液流过鬓髮跟面颊,浸染全身,涌入他脚下的尸骨。 「弗林特!」 他的唿喊并未传达到弗林特耳边,后者一动也不动,无视鲜血浇灌大地,整个世界染上疯狂又扭曲的血红。 何塞走向鲜血流淌的山丘,踩着累累尸骨想一步步靠近弗林特,而他的脚陷入血泥,发现自己跟这些骸骨同样陷入无尽的血色漩涡之中。 ——如果不快一点的话。 如果不快点的话…… 会怎么样? 何塞再一次看向高处的弗林特,这回,对方终于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而,那双原本完美的绿眸呈现没有亮色的血红,溢出血泪。 何塞的心瞬间跟着揪紧。 「弗林特!!」 何塞从床上仰面而起,眼前的血色和尸骸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的大床跟熟悉的房间装潢。窗帘紧闭不知天日,蜡烛的光芒微微摇曳,在桌台上形成一道细长的虚影,何塞在梦中的深陷感在落入柔软的床垫上有了支撑,仿佛自己的心脏也同样落了地,告诉他如今才是现实。 「何塞大人,您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血?」 「不,不用,我很好。」 何塞把快要煳到脸上的头髮拨到脑后,自然而然地回答了某个女孩子清亮音色的询问。这个声音非常耳熟,他迟钝地抬起头,在看清来人之后,脸上因为噩梦而阴沉的表情瞬间变为震惊。 「……卡莉娜?」 「是!何塞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吸血鬼少女甜甜地笑着,在更换好房间里的蜡烛后,她来到床边,拉住裙摆对何塞施了一礼。 何塞在反覆确认下终于承认眼前的少女的确就是卡莉娜,那个在萨利维亚委託他跟弗林特寻找自己的主人,最终选择与濒死的主人一同留在地城中的吸血鬼少女。 「你没事……」何塞低喃。原本以为已然逝去之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喜悦和欣慰混合的心情终于淡化他彼时尚未忘却的酸楚。无论她得救的原因是什么,何塞都想对她说一句:你没有放弃真是太好了。 「是的!主人他也活着。因为他想要变得跟我一样,以此来理解我的痛苦,所以让我把他转化为吸血鬼。」卡莉娜的笑容在甜美中比照从前多了许多坚毅,「多亏了您的祝福还有米迦尔大人留下的道标,我们找到了一个伫立着鲜红水晶的房间,藉由那里来到帕托。」 吸血鬼少女身上不再穿着旧而素白的长袍,而是符合外表年龄的衣裙,她浅棕色长髮精心梳成髮辫,配上白/皙的皮肤跟笑容,就像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何塞记得这里是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山上城堡,克鲁格为他安排的房间。 「我们通过水晶来到帕托以后就遇见了同样归来的塞拉米亚斯殿下,就被她收留了。她说我们可以留在城堡帮忙,但要在正式进入名单前藏一藏,不能被猎人发现。」 「塞拉米亚斯女士已经回来了?」既然是在那里碰见的,这说明她此前是去其他城市了,并不在帕托。 「是的,因为猎人的到来,她下山往诺斯公爵府邸去了。殿下还让我转告您,她不会去很久,请您安心等她回来。」 意思大概是不想让他再乱跑。何塞点点头,又问:「你有看到弗林特吗,是他把我带回来的吗?」 弗林特现在一定不在城堡里,而是回到自己的族人之中了。 二话不说把他弄晕这件事虽然称得上可以理解,但何塞依然希望自己能跟弗林特一同面对而不是躲在身后。何塞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太多,被猎人们发现只会给周围人带来更大的麻烦,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站在能够注视弗林特的地方,并且渐渐跟上他的脚步。 一想到弗林特满身的伤痕,何塞心中的痛苦无法消解,再一次给他带来不亚于刚刚噩梦的苦闷感。 卡莉娜摇头,「我没有看到他,但听克鲁格大人说,您是被一个叫做西蒙尼 的猎人送回来的。」 应该是弗林特的族人之一吧。现在帕托明里暗里有不少血族在此逗留,博纳塞拉家族一定会投入大量的人手在这座城市,而且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博纳塞拉家族从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那里接到委託,寻找到何塞·伊诺将他带来帕托,这是何塞跟弗林特产生联繫的起始,也是除了感情以外客观存在的唯一交集跟纽带,若是委託宣告完结,他还有什么理由能见到弗林特? 一时间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何塞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卡莉娜以为他身体没有恢復,又询问好几遍他要不要喝血,都被何塞婉言拒绝。 一定不会的。 因为弗林特说,「我一定会去找你。」 何塞相信弗林特不会食言,而他也不打算坐以待毙。 可是刚刚他为什么会做那种关于弗林特的噩梦?是因为在狩猎场中看到他屠杀吸血鬼吗…… 第117页 来到帕托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何塞需要一点点消化它们。 而首先,他问了一个自己摸不清头脑,但卡莉娜一定会知道的事:「你刚刚说多亏我的祝福和米迦尔,是什么意思?」 何塞能透过卡莉娜的双眸看到她眼中充满的感激,自己无意间拯救了她么。 「您忘记了吗,在萨利维亚狩猎院前面,我因为太饿咬了您。」说到这件事,少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得到了您的血,然后在下城区的下水道,您祝福了我们。」 【祝福你,怀抱爱意之人,愿你远离一切痛苦与悲伤,终得偿所愿。】 这两者相结合后,何塞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血系祝福……」 「没错,就连塞拉米亚斯殿下在看过我的祝福印记以后,也说这是货真价实的祝福!」卡莉娜脱下自己的长手套,伸出手背给何塞看。 而在看到少女左手手背上漆黑的印记时,何塞愣住了,他的目光无法从这个徽记上移开。 血系祝福的效力一般都是让普通吸血鬼获得力量,降低渴血症状发生的频率,推后衰弱的时间,所以卡莉娜才能跟自己的主人逃离萨利维亚地城。 这些他都知道,他不是因为这个而怔愣,而是因为见过这个徽记。 在红水晶房间的高墙上,在尼奥口述弗林特母亲写下的信件中。 这个图案十分抽象,很像一双交叉垂落的翅膀。 它代表着「天使」。 时间被缓慢拉长了几十秒钟,终于,何塞调动自己的面部肌肉,瞥过卡莉娜的手背,装作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沖她颔首,脑中却渐渐放空—— 【——啜饮天使的鲜血直至今日。】 【你不是血族始祖。】 【老师……!伊诺·特里斯维奇!】 天使与吸血鬼。 以血引发的魔法,与血有关的种族。 地下空间中象徵守护的设施,他被压制的力量。 在大衰落时期,恶魔显然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密督因抵御恶魔的先锋是天使教会跟博纳塞拉,那么,是不是还有缺失的一环,填补跟恶魔力量差异的空白,成为那场战争的助力之一? 血族始祖之上是否还有一个更加高位的存在,曾经引导众人抵御恶魔,结果被人类当作天使来信仰…… 然后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何塞的记忆并没有因为得知这件事而灵光乍现地恢復,也没觉得眼前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改变,他有的只是汗毛倒竖的惊悚,仿佛生生割裂如今的他和「过去的他」。他下意识地去否定这个判断,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可是短短几天经歷的种种却像有双无形的手把他推到昭昭雾气的真相面前,对他耳语:这就是你。 那么吸血鬼究竟是何存在,狩猎吸血鬼的博纳塞拉家族是什么来头,教会又从中做了什么。 为什么人类拥有赢下那场实力悬殊的战争的可能。 「何塞大人,您脸色很差,有哪里不舒服吗?」 卡莉娜关切的声音把何塞拉回现实,他对着她慢慢眨了眨眼,勉强笑笑,「我不要紧。卡莉娜,我睡了多久?百里宫的事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尼奥先生和米迦尔在哪里吗。」 卡莉娜摇头,只说:「您昏睡一天多的时间了。现在帕托城里有很多博纳塞拉猎人。」 提到博纳塞拉,吸血鬼少女依然明显地神情紧张,「听城堡里的其他人说,有高位血族控制了一名人类贵族,掳来许多人在百里宫禁苑挖出的狩猎场里取乐,那里的地下发现了很多人类的尸骨。」 「有没有在地窖里发现两个小孩?」 「我只知道,那里活下来的人类都被猎人解救出来了。」 而提及地下,何塞又回忆起地牢中疯癫的血族始祖奥托克,「那他们在地下有没有发现、厄……比较特殊的吸血鬼?」 还有维克多,他说他要回家了,不知道有没有躲过这一遭。博纳塞拉猎人想必不会放过在那里出现的任何一个吸血鬼。 可是卡莉娜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何塞也觉得这里并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立刻起身,从卡莉娜手里取过自己熨烫好的外衣,来到窗前揭开窗帘的一道小缝,确认现在外面天黑着。 「您要外出吗。可以塞拉米亚斯殿下说要您等她回……」 何塞已经踩上窗台,扭过头看着担忧的吸血鬼少女:「可以暂时替我隐瞒吗?」 卡莉娜立刻点头,把其他人的嘱託都抛在脑后,「您拯救了我们,我会用一生来报答您。何塞大人,路上小心。」 「放心吧,这次我会早点回来,不会有事的。」何塞暗自重复,喃喃道:「不会有事的。」 ======= 下一更在周三。 今天在微博发了给何塞约稿的插图,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微博小号指路:@lich幽暗 因为微博上应该有还没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所以在那边不能说太多关于何塞身份的剧透(虽然插图本身就很剧透了hhh)翅膀只是意象,何塞不是真正的天使,故事发生的世界不存在我们神话传说里长翅膀的那种天使,看过上一篇文的小可爱都知道他们那儿的天使是无数光粒组成的发光体,这不重要。 但何塞的确是属于密督因的独一无二的「天使」。 第118页 第六十一章 从城堡的房间熘出来的过程一回生二回熟,不过本该热闹的属于吸血鬼的夜晚却跟白天同样一片寂静,这令何塞既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近在咫尺的帕托城里遍布猎人的眼线,血族集会又跟吸血鬼脱不了干系,即使没有参与,被猎人和教会请去问话也不是什么愉快经歷,清算说不定很快就要到来,如今保持低调才是这里的吸血鬼应该做的。 那何塞又是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乱跑呢。 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堡垒是对于吸血鬼来讲最安全的地方,只要不出去,危险就不会找上他,因为这里既有血族始祖的庇护也是灰堡协定无法制裁的所在。 但是对他来说,这里真的安全吗?捂住眼睛跟耳朵不去接触真相,让其他人来承受一切的后果,这不是何塞愿意看到的。 而且退一步来讲,他现在已经不报这种站不住脚的期望、认为单单躲在哪里就能避开所有未知的暗流。 ——总有意外的人和事物会出现在他面前,拐弯抹角地向他透露秘密的冰山一角。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刻意隐瞒就能让他一直一无所知地活下去,这些碎片拼拼凑凑,足够何塞磕磕绊绊地拼出有关于自己连同这片土地的过去。 塞拉米亚斯女士也许会跟拉尔修一样保持缄默,但这不是何塞不去发问的理由。他不会再去等待了,既然不老的淑女现在身处诺斯公爵府,那他就主动去找她。 无论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何塞也打算问完就跟弗林特离开这里。 「想要跟谁一起」的想法头一次出现在他心中,新奇之余却让何塞明白,原来他在这之前的人生确实孤独。 喜欢上谁以后就很难再忍受只有自己了。 「没有对比就感觉不到心理落差。」 何塞自嘲地笑笑,循着之前的路线拨开树丛,找到通往山下的暗门。几天之前他和弗林特穿过通道去往帕托,那时何塞的目的和想法十分单纯,就是想去散散心,根本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完全脱离掌控。 何塞手上仿佛还留存着触摸弗林特深褐色髮丝的触感以及拥抱他炽热身体的暖意,这种简单的反馈正在告诉无所适从的他,那里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个人不会因为自己离奇的身份而远离,而且也同样对他怀抱着感情。 何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自信满满的想法。 一个人走隧道枯燥而乏味,何塞用狂奔来缩短时间解决这个问题。他现在可谓浑身充满力量,在经歷紧迫的渴血症状后他现在非常能够理解吃饱饭的好处,在吸血鬼的速度下他只用一刻钟的时间就走完全程,推开设立在诺斯公爵府邸的铁门,窜到那棵与女公爵佩拉格娅初见的椴树后。 夜深人静,庭院中唯有昆虫无精打采的叫声和不知名的鸟鸣伴随呜呜风声。何塞远远眺望庭院之后的华贵建筑,发现那里倒是灯火通明,成队卫兵不间断地在宅邸附近巡视,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诺斯女公爵这时候肯定没有举办宴会招待客人的心情,想必是有人到访。 会是谁呢。 如果只是塞拉米亚斯女士跟女公爵密会,大可以不必如此显眼。一定是有不那么好打发的人到来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而在更为靠近以后,将自己的气息压制到几乎跟周围花草树木平齐的何塞,看到有两队人分列在大门口两侧,而且他们的装束极其好认,一边是带着金属面具的博纳塞拉猎人,一边是穿着素白修士服的神职人员。他们像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一边整肃得毫无交头接耳的迹象,一边则面色拘谨地望天,分别把对方当作可有可无的空气。 贵族领主,天使教会,猎人,吸血鬼。 何塞能想像到现在这个时间点的会客室内是种怎样的场景了。 在这里等他们谈完,然后单独去见塞拉米亚斯女士? 蹲在草丛中的何塞眯着眼睛紧盯某个灯光闪耀的窗户,他不认为自己现在有这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宅邸偷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实话实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博纳塞拉猎人,自然也不愿想像被他们发现会招至何种后果。 弗林特叮嘱何塞要远离他的族人,他不能这么莽撞。 而且最重要的,弗林特并不在这群猎人之中。虽然他们都带着几乎如出一辙的金属面具,身高体型相差无几,还都不说话,但何塞知道,这里面没有弗林特。 有时候直觉就是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弗林特现在会在哪里,在楼上的会客室?事情过去快两天了,他的伤…… 何塞见识过博纳塞拉家族异于常人的自愈能力,况且弗林特跟家族的同伴在一起,必定会得到良好的治疗,何塞不担心他会出事。不过一想到弗林特的位置可能就近在咫尺,何塞原本掐灭的念头再次復燃,他的眼睛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能够潜入宅邸的入口了。 咔哒。 听到动静的下一秒,何塞身体僵硬在原地,感到后脑被某种坚硬的金属抵住,不出意外,那应该是一把枪。 「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找塞拉米亚斯女士的。」何塞在被发现的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他猜测自己身后是个猎人。 到底是被压制力量后让他变得迟钝了,还是太过集中注意力在亟需见到的人身上,何塞现在没有身首异处已经足够幸运,他没想到除了门口的猎人以外还会有其他猎人在庭院里巡逻,他们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取代贵族的护卫队了么,这是十足越权的行为吧。 第119页 「这声音。是你啊。」 身后传来属于年轻人的不耐烦语气,枪被收回,何塞也得以扭过头去看发现自己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因为面具的阻隔,他没能认出这人是谁。 但何塞见过的博纳塞拉猎人一只手完全数得过来,这声音既不是弗林特也不是尼奥先生,剩下的也只有…… 「文森特·博纳塞拉。」 对方适时地摘下面具也证明何塞所料不错,的确是他。 在萨利维亚地下不愉快的经歷跳进何塞脑海,他选择绷着脸一言不发。 黑髮绿眸的年轻猎人把枪收回枪套,抱着胳膊挑眉,「你为什么摆着一张臭脸。」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何塞飞快说出答案,发现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厌恶之情竟然如此愉快。 这一回,没有什么突然飞来的鞭子抽他的脸,而何塞其实也早已做好应对,如果这人再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即使没有弗林特的极限反应,他也会二话不说先把文森特电倒。 一个人绝不可能在同一件事上栽第二次。 另一边,文森特·博纳塞拉给人的感觉也没有上次那么锋芒毕露,看谁都像欠他钱一样。他的确在执行巡逻任务,逮到何塞以后也依然在警戒四周,在确认一圈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后,才更加不爽地回应何塞,「你找死吗。不在山上城堡当缩头乌龟,来这里干什么。」 「来、找、塞拉米亚斯女士。我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你耳朵不好使我有什么办法。」 虽说不知道自己目前在这帮猎人那里是怎样的定位,但既然他们之前全须全尾地把他送回城堡,那就不会在现在突然变卦地伤害他,一个大写的「留着有用」很可能正写在何塞脑袋顶上。 文森特心里现在怎么想的不知道,但他在面上迸发出一瞬间杀意后回归平静,一板一眼地说:「族长在跟一干人等议事,你进不去。」 博纳塞拉家族的高傲和「低调」简直互相矛盾,这一干人等里包含的成分可真够多的。 本着既然对方的态度好那就可以勉为其难地正常对话,何塞问道:「那弗林特在里面吗。」 博纳塞拉一族的族长既然都已经来到帕托,这里发生的事件果真非同小可,而何塞知道弗林特似乎已经被内定为下任族长,参与这样级别的会面应该算正常,因此自然而然地以为弗林特也在。 文森特·博纳塞拉听到何塞仿佛理所当然的语气后跟着一愣,随即笑出了声,「弗林特?」 「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犯了错,正在禁闭期,而作为处罚他会被鞭笞,由父、西蒙尼大人掌罚。」文森特冷哼,「这本来不该告诉外人,但你好像很感兴趣?委託结束,弗林特·博纳塞拉已经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吸血鬼。」 禁闭。处罚。鞭笞。 一个接一个的冲击掀翻了何塞先前的想像。为什么?家族不应该是能够安心休息的港湾吗。在见过弗林特的脸之后何塞大略能想像到他的童年不会有多么值得珍惜的回忆,可族人的猜忌和排斥应当只是个别人嫉妒使然,而他们的严格做派也应该因为弗林特的优秀而消解…… 然而转念一想,关于这个家族的种种难道还不够让何塞承认,他们锻造一个家族成员的方式究竟多么严苛和极端么。 何塞控制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发颤,「为什么要处罚他?弗林特明明完成了自己的职责。」 他不仅救了狩猎场里的人类,还粉碎吸血鬼的阴谋,让帕托在其他族人到达前没有因为血族集会的躁动而让此地陷入更为重大的危机,这还不够吗? 「那是他应该做的。可他擅自行动中了吸血鬼的陷阱,把自己的命险些搭进去也就算了,万一圣咏落入吸血鬼手中……」文森特冷着脸道:「你想必见识过那把刀的威力。」 何塞怒道:「武器比人命还要贵重吗?」 这是什么道理?这个家族……弗林特到底一直身处在多么令人窒息的境地中。 文森特对何塞的发言嗤之以鼻,讽刺道:「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 何塞后退两步转身要走。 猎人拦住他,「你要去哪里。」 何塞平稳的声音传来,就像他在几秒钟之内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了一样。「塞拉米亚斯女士他们看来还要促膝长谈一晚上,我一时间也见不到她,所以先回去了。」何塞绕开对方,「怎么,你想跟我一起去么。」 文森特收回手,「赶紧回山上去吧,待在毫无危机感的玻璃房子里,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何塞没有理他,他走向庭院外围,跃上高墙,跳入城市的夜色中。 这当然不是回山上的路。 ——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那我现在就去了解。」何塞一字一句道。 ======= 兔兔即将开启超勇模式(期间限定)w 第六十二章 何塞跳下公爵府邸的高墙,在跃入街道时回头轻瞥掩藏在香樟与椴树后的金色建筑、以及那些映照夜晚的暖黄灯光,然后毫无留恋地移开视线,向着百里宫的方向走去。 由于来歷不明的吸血鬼出没,帕托自从百里宫的火灾后便颁布了暂时的宵禁法令,虽然对于领主大人的决定有诸多猜忌,但民众依旧选择相信统治此地漫长年岁的诺斯家族,况且女公爵还为丰收节庆典的暂缓给予商户和平民不少实质性的补偿,于情于理大家都会买帐,也把来自民间的怨声控制在最小的限度内。 第120页 而作为在宵禁中乱跑的其中一员,何塞能够躲过城中的巡逻卫兵,但躲不过在百里宫警戒的博纳塞拉猎人,但这其实无所谓,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威拉德引发火灾的地点也是米迦尔的导师一直居住的小屋,现在这里遍地残骸,也遍地猎人。他们在仔细地清理事故发生的地点,把所有没被完全烧毁的资料残片收集起来,谨慎细心到令人髮指,像是一点不觉得这工作枯燥至极。 无论刀枪,架在脖子上的感觉都不好受。何塞没有反抗,在被猎人发现的那一刻就马上表明来意,「我是何塞·伊诺,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的首领。」 何塞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博纳塞拉的族长此时正在诺斯公爵府议事,不会有空搭理他,这也是他没有直接在宅邸里跟文森特说出这番话的其中一个原因,惊动族长不是好事。至于另一个原因,在那里露头还可能牵扯到塞拉米亚斯女士跟教会,让原本就复杂的形势更加混乱,这也并非他的目的。 「何塞?」 在分不清谁是谁的陌生人堆里听到熟悉的声音让何塞松了口气,他眼见向他走来的男人,露出苦笑,「尼奥先生。」 「你怎么没在城堡里。」对于眼前这个小傢伙总是乱跑的行径,尼奥可谓见怪不怪,他示意何塞身后的猎人把武器放下,走上前揉乱他本来就被风吹乱的髮型,「谢谢你救了我和米迦尔。」 何塞来不及回应他的道谢,询问道:「您知道弗林特要被处罚的事吗。」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脸上的笑容减淡,转向旁边的猎人,「怎么回事。」 「这是族长的命令。」戴着面具声音低沉的猎人如是道。 尼奥咬紧牙关,「因为他没等家族的增援到场就擅自行动?丝毫没有顾及到万一自己落入敌手的后果,包括让吸血鬼得知圣咏的存在?」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虽然看不见,但何塞感觉到在尼奥先生说出圣咏的时候,身边猎人的视线瞥过了自己。也许对他们来说圣咏的存在还是机密吧,这些人不清楚何塞知道了多少。 负责回应他的猎人则重复着,「这是族长的命令。」 「你以为血族始祖是一群尸位素餐的棒槌,这么多年过去对圣咏一星半点都不了解么。」他质问道:「我们在红露镇之所以会有吸血鬼盯上,就是有高位血族得知弗林特带着圣咏,拿自己的同族来试刀。」 「弗林特的职责并不只是做好一个普通的博纳塞拉猎人,尼奥利亚大人。族长的命令是绝对的。」 「那我来掌罚。没有看管好他也是我的失职。」 「掌罚的工作已经由族长交给西蒙尼大人。族长离开前曾嘱咐,若您得知这件事,只需要提醒您,『人情这种东西只能用上一次』。」 尼奥的脸色阴沉下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放过米迦尔的人情用过以后,就不能有第二次了。 何塞发现尼奥先生不笑的时候确实看上去相当可怕,并且也从他们的对话中对这个家族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不近人情的冰冷,绝非一人能改变的现状,这就是弗林特一直所处的环境,所以他才那么寂寞吗。 在双方僵持中,何塞镇定地说道:「我有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们的族长。」 戴面具的猎人问:「你有什么目的。」 「为了人类跟吸血鬼共存的美好未来?」何塞不无讽刺地回答,然后马上说,「狩猎场地下关着一个很特殊的吸血鬼,这件事你们知道么。」 在尼奥同样询问的目光中,猎人说:「我们搜索过地下,发现两个人类孩童,已经交给诺斯女公爵安置,还有一条通往狩猎场旁贵族宅院的地道,被吸血鬼操纵的维赫里子爵已经自尽。没有你所说的什么特殊的吸血鬼。」 何塞精緻的脸上扬起笑意,「那就是在你们到来以前他被转移走了,这更能说明他的重要性。」 如果猎人去过地下,一定会发现那座有尸块的牢笼,认出那些是被吸血鬼啃食过的尸体,却没能找到做下这些事的吸血鬼的行踪。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吸血鬼是血族始祖奥托克,我见到他了,还从他那里知道不少事。」某种程度上,何塞这番话中不含谎言的成分。他能从猎人的小动作上看出对方的惊讶,立刻乘胜追击,「想知道更多就要额外收费了。」 「何塞……」尼奥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但族长现在在公爵府议事。」 「那我可以告诉副手,是叫西蒙尼么。」何塞顿了顿,「带我过去。」 猎人拦住他,「你想要什么。」 「我的条件会直接告诉你们那位西蒙尼大人。」 猎人陷入沉默,但何塞知道这种无声是好事,说明他们正在权衡。他是塞拉米亚斯女士指明需要的人,猎人若要发难也不会太明目张胆,但本该早已被血族始祖自己清理门户的奥托克竟然还活着,无论是真是假,都足以引起博纳塞拉家族的注意。 ——对不起,弗林特,虽然你让我远离你的族人,但这回暂时做不到了。 「别以为我没有看出你的虚张声势,吸血鬼。」 「哦是吗,原来你们不想知道,那我走了。」 说完何塞转身就打算走,却看见身后的猎人拔出武器拦住自己,他无声地弯起嘴角,顿住脚步等他们纠结。 第121页 尼奥的声音响了起来,「玛尔法,带他去见西蒙尼。」 一直在跟何塞对话的猎人随即微微颔首,「……是,尼奥利亚大人。但族长对您委派的任务是搜索废墟。」 「我知道,这两天我会寸步不离地待在这,不用提醒我。」尼奥说罢轻瞥何塞一眼,眼中蕴藏不曾言明的话语,他知道何塞是为何要这么做。 何塞沖他微笑,「米迦尔这时间是不是睡着了,替我向他问好。」 「嗯,放心吧。」 再多的话在这么多猎人包围下也说不出来,何塞对尼奥先生致意,步履坚定地跟上名叫玛尔法的猎人离开的脚步。 ——等着我。 ——。 「弗林特,伤势如何。」 「我已经没事了,西蒙尼大人。」 博纳塞拉所能营造出的黑暗氛围是实实在在的黑暗,弗林特在禁闭室全黑的环境中,再明晰的头脑已无法判断时间过去多久。这令他想起幼时在家族进行的适应黑暗的训练,年幼的博纳塞拉们都要通过它来接受在黑暗中行走,进而将畏惧转化为平静。 可是这种无所适从的黑暗是人心中最为脆弱的关口,人与生俱来都会对它怀有难以消减的恐惧,绝非后天训练所能抹平,因此当黑暗中突然出现一点如豆的灯光时,弗林特的眼睛飞快地盯了过去,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禁闭结束了,然后会是处罚。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弗林特的左侧肩胛骨被绷带缠绕,因为没有拆掉所以无法活动自如。西蒙尼走近之后将手里燃煤油的小灯搁在桌上,这点灯光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连弗林特的面容都只映照出一个虚无的侧脸。两个猎人都没佩戴面具,血缘关系能在他们脸上找出相似的痕迹,但弗林特的脸孔俊美非凡,大略来看这种极致已经不会与任何人相像了。 「西蒙尼大人,我有一些疑惑。」 「先不要说话。」 西蒙尼替弗林特拆下绷带,检查他伤口的癒合情况后才低声道:「你的疑惑是在这次任务中产生的吗。」 「是。」 「是因为何塞·伊诺的存在吗。」 「不是。」弗林特的第二次回答没有停顿和起伏,博纳塞拉擅于辨别他人话语中的谎言,自然也懂得该怎样骗过自己人,「我对家族最初的来歷产生疑惑。」 「充满浩劫的大衰落时代,初代为在恶魔以及由恶魔化作的吸血鬼手下守护人类,运用天使赐予的力量与之对抗。我等是英雄的后裔,亦将此种使命一直延续至今。」 「真的是这样吗。」弗林特抬眸,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深邃无比,「那为什么我们与吸血鬼如此相似。」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拉尔修留给他的话只是一个提醒,自红露镇一路走到现在,弗林特的疑惑越来越深,更何况他还有个不能向任何人坦白的论据,那就是何塞的存在。 博纳塞拉家族的力量来源、密督因信仰的天使、古老的吸血鬼…… 将它们一一串联,所推测出的答案携带着歷史的戏嚯,又是多少人可以接受的呢。 受难体质这种诅咒是否也跟吸血鬼的渴血症状相似,是使用恶魔力量的代价。 这是动摇信仰根基的疑问,但弗林特却相当平静,因为这对他来说不是动摇,恰恰相反,他因此遇见了他的天使,无论他是以怎样的形态来到自己身边。 弗林特在此时向家族抛出自己的疑问,并非仅仅想得到某些答案,而是他更深入地思考后得出一个结论——家族长老以及族中长辈与古老吸血鬼的接触更加频繁,不会没注意过这些细节,其他成员也许不会去刨根问底,但族长、还有族长的胞弟,正在他面前的西蒙尼·博纳塞拉,他们就从未有过疑惑吗。 「不要听信吸血鬼的谗言,那些都是恶魔为了令你内心动摇而说出的蛊惑之语。」 西蒙尼冷峻的脸仿佛覆盖寒霜,这样的神色与他的兄长埃德蒙越发相似。虽然他是银髮,埃德蒙是金髮,但在相貌和气质的层面上,他们只有六七分相像的脸孔也会被误认为是双生子。 西蒙尼接着道:「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但拥有相似的强大力量就是出自同源吗,若说如此,这世间的一切事物加起来都未有曾吞噬神灵的混沌黑暗强大,没有任何存在的力量出自于那头漆黑之兽,它却能威慑所有。我等的力量来自于天使,吸血鬼的力量来自于恶魔,你想把这二者混为一谈……是谁让你拥有这样疯狂的念头?」 这个疑问本身就是一种亵渎,就好像在说博纳塞拉千百年来信仰的天使其实是恶魔,就好像在说吸血鬼的力量其实也来自于天使。 嗜血的怪物,以剷除他们为己任的猎人,何以将二者化为同种?这种话甫一出口就会招致祸端,弗林特不会不知道,他只是想通过这个问题来求证一件事罢了。 而现在,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弗林特,对家族怀有如此的质疑,我对你很失望。如果让长老听见,他们定会重新评价你继任族长的可行性。」 「我很抱歉。」虽然听到的是斥责的话语,但弗林特此时不知想到什么,在黑暗中轻微地笑了一下,这笑容转瞬即逝,他也随即闭上眼睛,「我已经没有疑问了。」 ======= 第122页 下一更在周一。 下章见面后他俩起码在可预见的二十章之内是不会分开行动了hhh小两口啊真不容易(茶 第六十三章 博纳塞拉家族在密督因各地都有自己的密室,它们可供家族成员在此休整、疗伤、交换情报,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务。在帕托这座古城中这样的设施自然也毫不例外地存在于城市某处。 忏悔室与弗林特这两天所处的禁闭室完全不同,这里毫不黑暗,白色墙壁令暖黄色的烛光填满整个视野,弗林特看到墙上的神龛里立着一尊天使像,圣像精美,出自雕塑大家之手,就算跟最宏伟的天使教会所供奉的祈祷天使像相比也不遑多让。它是艺术品中的艺术品,如果重见天日一定会被众多富豪与贵族争相竞买,但如今却在博纳塞拉家族的某个密室里,静静地俯瞰着一个又一个猎人来到它身前,向它献上忏悔与祈祷。 但弗林特来到天使像面前后,只是久久注视着它。 不是这一个。 他想要献上祈祷并且寻求祝福的天使,不是这种没有面孔、用高超的雕刻技术凿出石制面纱遮掩面貌的存在。 就连一直在弗林特心中无法抹去的、圣地歌洛仙废墟之中的那尊天使像,如今也被活生生的面庞所取代。比起由他人之手雕凿的笑容,弗林特现在能够看到的是真正的…… 何塞。 「你在干什么。」见弗林特没有在圣像前跪立,西蒙尼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里是忏悔室,并非专门用于祈祷的场所,是对犯错的家族成员施以惩戒的地方,而博纳塞拉家族的惩戒遵循古老的传统是鞭笞,所用器具也是特制的鞭子,为的是增加痛苦,却不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惩戒的作用从来不是为了伤害,而是警醒,西蒙尼认为这是对弗林特现在起伏不定的心态来说非常必要的处罚。 弗林特脱下自己的上衣,赤裸上身,在天使像前单膝跪地,这不是接受惩罚的姿势,因为支撑不够,会让人在疼痛中难以保持平衡,但西蒙尼不准备理会这些细节,这是弗林特自己选的,在鞭笞的过程中倒地或者昏厥只会在醒来后让处罚加倍。 「知道你为什么会得到惩罚吗,弗林特。」 「我没能救下那里所有的人类。」 「如果你没有赶到,他们也早就陷落于狼群跟吸血鬼之口了,不是这个原因。」 弗林特的目光从圣像上转移,转而盯着地面,「守护人类,狩猎吸血鬼,这两件事都要做到,但终究有一个先后,是这样吗。」 「如果你失去圣咏甚至自己的生命,谈何去保护?家族把圣咏交由你,不是为了让你不经考虑落进吸血鬼的陷阱给他们抓到空挡。」 「……我不想给自己找藉口。」无论是诅咒突然发作,抑或是吸血鬼用卑鄙的手段煽动人类,还有之后不知为何失去意识,弗林特把它们归结于自己实力不足,不会去辩解。 但他不后悔擅自行动。迫切想知道一个人的安危,想要马上去到他身边,他不认为这是一种错误。 弗林特变了,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使他变得像一个人类,而不是过去被一潭死水淹没的活着的亡灵。 是谁令他改变,答案显而易见,但家族不会知道,他不会让他们知道。 塞拉米亚斯女士会将何塞保护在她的城堡中,给他高位血族的身份跟继承人的地位,只要灰堡协定还存在一天就不需要再担心被猎人盯上,何塞可以一直在那里安然生活…… 不。 他会把他带出来,留在自己身边。 弗林特·博纳塞拉再也无法忍受退回黑暗中,独自一人的人生了。 弗林特的言语和他的神态显然不是西蒙尼·博纳塞拉想要见到的,他轻轻嘆息,触手迅捷,一鞭挥在弗林特背上,「悔改吧。」 一道血痕瞬间出现,猝不及防地令弗林特发出一声闷哼,但随着后面的挥鞭,他重新归于平静,就好像西蒙尼鞭笞的是一截木头而不是一个活人。 在家族中这种处罚司空见惯,即使用药得当也多少会留下疤痕的痕迹。弗林特的后背几乎没有伤痕,因为他一直足够优秀,很少犯错,这是家族长辈和长老们有目共睹的事实。 交错的血痕渗出鲜血,沾上鞭子和皮肤,弗林特垂首,仿佛屏蔽对外界的感知,目光放空,嘴唇一动不动。 在圣像的注视下,受罚时需要默念圣典的经文,弗林特却没有这样做,西蒙尼刚想出言喝令,忏悔室的门被敲响的声音打断了他。 「西蒙尼大人,我是玛尔法。」 黑髮猎人停下动作,他知道玛尔法本该跟随祖父正在百里宫搜寻残留资料,此时回到密室必然有要事禀报,因此才不得已打断惩戒。 「进来。」 门外的气息是两个人。 当弗林特看到玛尔法身后的何塞时,他的身体像打开某种开关,突然感觉到了疼痛。 为什么要来? 何塞那一瞬间担忧又心痛的眼神也彻底划开弗林特的心。他仿佛重新开始唿吸,想要唤出何塞的名字,想要告诉何塞自己没事。 但现在的弗林特却什么都不可以做。 玛尔法附耳向西蒙尼表明来意,而在这个短暂的时间内,何塞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林特布满鞭痕的嵴背,心脏疼痛到发颤。 第123页 他还是晚了一步。 可是弗林特的目光却不是这样说的,他宛如天神的面容之上展露出轻微的笑容,虽然稍纵即逝,但这是献给何塞的独一无二的神态,像是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福音。 ——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只要能看到你,我就能够忍受所有的痛苦。 「何塞·伊诺。」西蒙尼听完后令玛尔法退下,审视地看着这个颇有胆量的吸血鬼,问道:「你知道身为吸血鬼来到博纳塞拉的密室是怎样一种行为吗。」 「找死的行为?」何塞努力把自己的目光从弗林特身上撕扯下来,故作轻松道:「又不是没来过。哦我是说我没来过帕托的密室,放心,我不怎么认路,不会把这里的位置透露给别人。」 西蒙尼很显然没有在意这个,而且看出何塞在用飞快的语速掩饰自己的紧张。「密室是博纳塞拉家族超越地方法律的所在,何塞·伊诺,你若是在这里被判定有罪,我拥有处决你的权力。」 「然后让这个委託打水漂?你们应该还没得到塞拉米亚斯女士的血吧。」 何塞只是做了一个推测,他当然不知道委託的具体内容,但根据现在掌握的信息,他很容易猜出博纳塞拉想要什么。始祖之血,也是血族始祖的力量来源,博纳塞拉需要它来研究关于吸血鬼的秘密,而明面上的始祖就只有一个,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就不能在实质上把自己怎么样。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猎人面前实属不智,但何塞不想思考那么多,能够束缚他的枷锁只需要一个就够了,能够让他为之行动的人……也只要一个就够了。 何塞再一次拉扯自己的思绪不把它放在弗林特的伤势上。他的伤很可能刚刚好转,然而家族却依然要惩罚他,这太没有道理了,还是说这就是博纳塞拉的道理? 西蒙尼选择开门见山,「你声称自己见到血族始祖奥托克,但你怎么确认那就是他本人?」 「他自己说的,而且提到五百年前的屠城,跟当时的灰堡大主教华格纳。」何塞缓缓道:「他是被一个叫弗里亚基诺的人关起来的,他想让我帮他逃走,声称自己真心悔改。」 在场的猎人都知道弗里亚基诺是谁,这让何塞的叙述听上去真实了几分,因为恶魔之眼血系就是目前博纳塞拉怀疑的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 过去恶魔之眼的始祖没有把奥托克消灭而是藏匿起来,有何目的? 「但你没有选择放了他。」 「当然,有些罪不是悔改就能得到赦免。」何塞目光一黯,「但听说后来他还是被转移走了。」 「没错。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所以你把这件事说出来,是想得到什么?」 西蒙尼瞥向一旁的弗林特。 何塞轻声说:「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他现在在哪儿,我有我自己的方法,一定尽力而为。但是,有条件。」 「说。」 何塞指指弗林特,「把这个猎人交给我。」 弗林特垂着的手指尖颤动了一下。 西蒙尼皱起眉头,「『交给你』。」 「你们应该不至于没发现,我咬了他吧。虽然是他先招惹我的。」何塞看向弗林特颈侧,自己留下的吸血伤口,那里现在贴着一块医用胶布。「别告诉我是因为他被我咬了让你们觉得蒙羞才惩罚他的。」 「荒谬。」西蒙尼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何塞冷着脸说:「我挺喜欢他的血的味道,所以在找到奥托克前,我要把他带在身边。」 猎人被吸血鬼吸取血液是奇耻大辱,更别提有吸血鬼竟然提出要一个猎人当跟班。 这个无理要求让西蒙尼把手里的鞭子放回托盘,一副准备谈判的架势,何塞悬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下,起码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虽然他感觉这个眉头越皱越紧的猎人马上就要抄起一把武器捅死自己。 「这个条件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字一句道。 「看来你们一点也不需要利用奥托克的存活给吸血鬼施压顺便在教会跟人类面前立威。唉,说不定还能弄到更多始祖之血呢。」 何塞知道,自己抛出的饵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他必须沉住气。 「你是因为红露镇的事对我怀恨在心吗。」 突然,弗林特开口了,他声音低哑,气息不足,听得何塞心头一颤。 「是啊。不分青红皂白要给我的心脏装上忏罪之环,这个仇我可是记到现在。」何塞配合地发出冷哼。 「你咬了我,现在我们扯平了。」 弗林特抬起脸,对西蒙尼道:「为了家族的利益,我可以答应何塞·伊诺的条件,西蒙尼大人。」 黑髮猎人眯起双眼,「你要清楚你是谁,弗林特,你不是普通的……」 「正因为如此,这才是对我的考验。」弗林特的目光与何塞一触即分,「他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袭击猎人的吸血鬼是什么下场不用多说,之前不过是我疏忽大意。」 说着,他单手握拳扣于自己的心脏,「我会证明自己,不会令家族失望。」 走出密室时,何塞恍如隔世,但目的已经达到了。 实现这一切是因为何塞高超的口才吗,是因为弗林特动人的决心吗,都不是,只是因为吸血鬼手上有博纳塞拉想要的东西,而他们单凭自己却拿不到。 第124页 即使歷经博纳塞拉没有温度的权衡,在某人付出勇气之后也让双方「皆大欢喜」。 坐上返回山上城堡的马车时,弗林特上身只披着一件外套,洗净的衬衫则搭在手臂上,后背的伤口也仅仅被简单的处理。 马车门关闭后的一剎那,直到最后一刻都忍住不去搀扶弗林特的何塞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他那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超脱和随意荡然无存,原本装模做样的脸上透着苍白的颜色,他嘴唇颤抖地扯下弗林特的外套,伸手想要触摸伤痕,却害怕加剧对方的疼痛不敢去碰。 「没事的。」为防止驾车的车夫听见他们的对话,弗林特用口型对何塞道:「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没有比能够再见到你更好的回报了,这些痛苦都是值得。 何塞轻轻点头,又勐地摇头,紧紧握住弗林特的手。 弗林特活动手臂,摘下自己刚刚才戴回的面具,凑到近前轻吻何塞的额头,「是你带我离开那里,带我脱离苦难,何塞。」 何塞露出笑容,额头上的吻触感柔软而温柔,他确确实实得到弗林特的回应,他不会再怀疑了。 「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一如你找到了我。」 从无名的堡垒隐藏的冰棺,从红砖铺就的黑暗深处,从埋入地下的冰冷囹圄。 惊魂未定的伤痛过后是充满暖意的欣喜,何塞捧起弗林特的脸,情不自禁地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吻。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亲吻,虽然他的嘴唇冰冷,但弗林特却炽热。他们交换彼此唇舌的温度,仿佛有两个孤单的灵魂就此依偎。 第六十四章 何塞为弗林特布满鞭痕的后背涂上药粉,几乎每涂一下就要问上一遍疼不疼,而弗林特则不厌其烦地每次都回答他,我没事。 何塞知道身为猎人的弗林特一定受过比这要严重得多的伤,而他的意志力也足够他忍耐伤痛,自己的啰嗦多此一举,可真的亲眼所见比凭空想像难受得多,尤其是弗林特从来不会去表达。 弗林特可能早就习惯一个人承受伤痛了,何塞心想,那就从今天起两个人一起分担,即使只是精神上的。 血早已止住,但创口没能仔细清理,只能暂时这么简单抹药,何塞在把弗林特扶下马车的时候小声嘟囔,「你没事就好。」 马车只把他们送到半山腰。人类车夫现在可不愿意接近吸血鬼的地盘,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走。 给车夫付完车资,弗林特没有再让何塞搀扶,而是拍拍他的头顶,「你会在那里出现,我怎么都没想到。」 「我就是为了你去的,没想那么多。」莽撞也好意外也好,反正他的目的达成了。趁着没人,何塞又一次伸手去摘弗林特的面具,后者也没有制止,略微低头随他去摘。 何塞端详半天弗林特的脸,心满意足地把面具给他戴回去,抿抿嘴唇好像在回味刚刚的亲吻,不好意思地拿指尖刮刮脸颊,他像在奖励自己头脑发热的勇气,眼中含笑地说:「你真好看。」 就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欣赏这副面貌,何塞不禁得意洋洋起来,心中酝酿着溢美之词。 弗林特能感觉到何塞溢于言表的喜悦,也被他的举动逗笑了,而后轻轻拉过对方的手说:「我听过太多关于这张脸的评价,但其实这只是肉做的皮囊,非是神明的赐予。」他说,「从童年开始,它就给我带来无尽的烦恼。」 戴上面具,屏蔽面容附带的正面或者负面的影响,这才让弗林特好受一些。爱上他容貌的人,厌恶他容貌的人,十几二十年间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而现在,他眼前的人对他亲口说出,在没有见到这副无稽的神赐之貌前,他已经喜欢他了。 这不是假话,他喜欢上的人、想要奉献一切的人也同样喜欢他,弗林特头一次如此感谢命运。 只要注视着何塞,就好像过去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与之相见而对自己的考验,在跋涉的尽头烟消云散,归于原点,不再是痛苦。 「看到美好的事物,难道不该发自内心地赞美吗。」虽然何塞这么问,但他也知道并不是那回事。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心胸。 身为吸血鬼而喜欢上一个猎人,这听上去像脑子坏了才会做出来的事,过去的何塞可能根本无法想像。不过在得知吸血鬼跟猎人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繫的现今,原本不敢想的事情也有了想要贪心得到的间隙。 而且,超出立场的桎梏,他们也不过是两个人类而已,就如所有的智慧生物都可用「我」和「你」来区分,他们既不平凡,也不特殊。 「我这次又是偷偷跑出来的。」何塞回拉着弗林特的手,走得很慢,「我得想想,怎么把你藏进我的房间。」 现在城堡里的吸血鬼更不可能欢迎一个猎人了。 而弗林特则在思考另一件不容忽视的问题,「你准备怎么找到奥托克。」他看得出何塞没有说谎,而且也清楚如果没能达成这个目的,博纳塞拉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嗯?」何塞反倒表示了疑问,「当然是没想过。」 「……」 「你的家族想必已经把帕托围成一个铁桶了,但架不住吸血鬼那边能用传送魔法离开。我只说尽力而为,可超出这个城市我也做不到。」何塞摊手,差点没说自己其实就是想让尽快让弗林特脱离苦海,根本没想那么多。 第125页 「如果西蒙尼舅舅知道了……」 「我觉得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想得明白『尽力而为』的意思。」何塞当然不像嘴上说得那么轻松,其实心里也很虚,但他突然顿了顿,问道:「等等,他是你舅舅?」 何塞顿时变得义愤填膺,「那他不是你的亲人吗,你们不是有血缘上的关系吗?为什么他还能下得去手?!」 「对博纳塞拉来说,亲属不是手下留情的理由,我想他们一定也支开了尼奥。家族的戒律十分严苛,我能理解他的做法。」 「我不能理解。」何塞闷闷道,「你已经做到能够做的最好了。」 「只要我还背负博纳塞拉这个姓氏,这条路可能就不会有终点。」弗林特握住自己胸前的十字架,「但至少,我现在可以暂时留在你身边。」 「那我们的目标就是把这个『暂时』去掉。」何塞悄声说,「我好像已经知道你父亲在哪里了。」 「……是吗。」弗林特的眼睛亮起来,又暗淡下去。 「虽然消息的来源看上去不太可靠,但我总觉得可信度挺高。在诺斯大区最南端克拉山脉再往南的某个渔村。」 弗林特喃喃,「海边。」 「海边。」何塞点头,「你见过大海吗。」 「没有。」对弗林特来说,海洋的存在非常遥远,他的任务不曾接触过位于密督因南部的水域。 「我也没有,这么看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何塞兴奋地说,像随时都能发掘出一些新事物的小孩,但当他看向天边,脸上的从容立刻消失,他飞快抓起弗林特的手,不得不加快脚步,「糟糕,天快亮了,我们快走。」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射下来前,何塞千钧一髮地爬回自己的卧室,带着弗林特一起,完美地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也确实没有吸血鬼会在太阳要升起来的时候打开窗户望天。 为了不牵动弗林特背上的伤,何塞用实际行动把他抱进了房间。明明身体接触已经好几次了,但何塞在询问弗林特「我可以抱你么」的时候再一次红了脸。 何塞心猿意马地想,之前怎么都没发现弗林特的气味这么好闻呢。 卡莉娜已经不在他的房间里了,整个房间整洁一新,干净得让人不忍去破坏。干完体力活以后,何塞马上补充能量喝掉一瓶血,再次不厌其烦从上到下查看一遍弗林特的伤,期待它们已经好转了,遗憾的是超人的恢復力跟伤药并不能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让伤口恢復如初,反倒现在不是清洗的好时机,他不能太心急。 弗林特不愿看到何塞担忧的表情,「总会好的,不用那么担心。」 「嗯……」何塞又问,「要睡觉吗,睡一下吧。」 「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可猎人的作息都快跟吸血鬼同步了。」何塞把弗林特按趴在床上,没收面具,蹲着身体把窗帘全都拉好,坐回床沿,「睡吧,要我给你唱个摇篮曲吗。」 「你会吗。」弗林特露出轻微的微笑。 「……好像不会。」看着弗林特的笑容,何塞也跟着笑了起来,或者这个表情应该称之为傻乐,「不许故意笑,你在引诱我。」 弗林特看着何塞把自己的面具拿在手里摆弄,突然一个想法熘进他松弛的内心,他发现何塞的确能够给人以无限积极的正面情绪,就连自己这种内心一片黑暗的人都能照耀。 弗林特提醒他,「西蒙尼舅舅给的期限是今天午夜前。」 「一会儿我就用寻踪术试试看,快、睡!」 何塞盖住弗林特的眼睛,在他眼前拢起冰凉的暗色。 弗林特应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又过一会儿,确认到对方的唿吸已经变得绵长,何塞这才把手掌从弗林特眼睛上移开,两手支撑在床上,拉近距离看着弗林特的睡脸。 这张没有瑕疵的俊美面容因为睡眠失去表情,却因为没有表情而不再是忧愁冰冷的模样,被房间里燃着的灯光染上暖意。何塞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林特的脸,盯到连自己都觉得十分冒犯,然后,他露出由衷的笑容,郑重而轻缓地说道: 「我喜欢你,弗林特。」 随着声音,何塞的心跟着剧烈地抽紧,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吸血鬼的心脏既不会跳动也不会因为悸动而震颤,可这一刻的心情却是无以復加的令人难忘。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仅仅是看着他就会感到快乐,又想要拼命分担他的痛苦。他像被施了一层魔法,所有看得见的情绪都飘向弗林特,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也都聚焦在这个人身上。 ——以后就有人喜欢我啦。 怕吵醒弗林特,何塞没有凑得更近,可是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喜欢的人没有睡着。 就在何塞思考在弗林特醒过来以后给他一个拥抱并且再告白一次该用什么姿势时,假装自己睡去的弗林特已经结结实实听到何塞的告白。他没有选择睁开眼睛吓何塞一跳,而是接着调整自己的唿吸变得又深又长,仿佛睡意沉沉。 ——我爱你。 弗林特在心里回应着何塞,显得小心翼翼,就好像这一生都没有如此珍重过一个人,然后笨拙而清晰地将这件事告诉给自己的内心。为此,在「醒来」后他需要更加谨慎地面对自己的家族以及藏在阴影中的敌人。 第126页 他此前从来没有一刻松懈过,但现在,他可以在自己所爱的人注视下得到片刻的安宁。 「我想想,还是需要翡翠做施法材料……」 脑袋放空享受爱与被爱的时间是短暂的,何塞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做,转身下床,却在冷不丁回头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个人。 「!!」 塞拉米亚斯女士微笑着注视何塞。 「对不起,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她的声音轻而婉转,好像也没有对床上的猎人产生任何看法,而是对何塞微微一笑,「很久不见了,何塞。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很抱歉没能在你刚刚来到帕托时就与你见面。」 「没关系。」见塞拉米亚斯女士像没看见弗林特一样跟他说话,何塞轻手轻脚地下床,来到她跟前,平静地问:「如果早点相见,您准备的说辞也许会跟现在有所不同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身为已经存在上千年之久的古老的血族始祖,奥尔加·塞拉米亚斯的时间停留在二十五岁上下,她有双琥珀色的眼眸,白金色的长髮盘在脑后,又在左侧的鬓角处留下坠着髮饰的一绺。她穿着一件说不上陈旧,但绝不崭新的白色研究服,侧边开缝式的短斗篷上装设计巧妙,令人便于活动手臂,何塞已经在不止一个人身上看到同样的款式了。 自己的「养父」布雷克·科罗塔身上,地窖中的血族始祖奥托克身上。 何塞尚且记得二十年前见到她时自己茫然不知前路的心境,跟如今相比着实是天壤之别。 塞拉米亚斯见何塞没有回答,又看向另一边,「你也想听吗,弗林特·博纳塞拉。」 「??」何塞回过头,见弗林特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披好衣衫,正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你一直醒着?」何塞脸上空白,心中大叫:那刚才的告白已经被听见了! 「嗯。」弗林特安抚性地给了何塞一个眼神,然后从床上捡起面具戴好,看向恶魔之口的血族始祖,「我也有些疑问。」 第六十五章 从血族始祖口中,何塞得知这座山上城堡有它自己的名字「艾利特里庄园」,艾利特里在古语中是「不老及永恆」的意思。 不老的淑女奥尔加·塞拉米亚斯趋避着阳光,带何塞跟弗林特穿过城堡来到后花园,询问:「你见过永不凋零的花朵吗。」 何塞还没弄清为什么塞拉米亚斯女士要换一个谈话的场合,他的思绪刚从弗林特没有听他的话去睡觉挪开,尚未跟上思路,只是下意识地答道:「那种东西应该不存在吧。」 白衣的始祖随即问弗林特,「你呢,博纳塞拉的小傢伙,你见过吗。」 弗林特摇头,戴好面具的猎人重新变得拒人千里之外,他跟何塞并肩而行,警戒四周,俨然是个称职的保护者,甚至他戒备的对象包括眼前的始祖。 得到默然的回答,塞拉米亚斯眸光一闪,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是吗……博纳塞拉把歌洛仙、真是烧得一点也不剩……」 血族始祖神色的变化没有逃过何塞的眼睛,但他现在平静得心如止水,几日前迫切想要与始祖相见然后得到答案,如今却化为另一种微妙的心态——他很好奇塞拉米亚斯女士会告诉他什么,或者欺骗他什么。 不过至少现在,白金色的女士依然沉浸于自己刚刚的问题,不紧不慢道:「我带你们去看。」 艾利特里庄园有座琉璃造的花圃,在阳光下远远看去像个巨大而剔透的水晶盒子。塞拉米亚斯女士堂而皇之地走进花圃,向自己身后两个停顿的人招手,何塞见对方丝毫没有被阳光侵袭的迹象,安然地「站在」洒满光明的花圃中,也准备跟上去,拍拍弗林特拦住他的手。 「这个玻璃房子应该是特殊的。」何塞笑着调侃,「你在担心我吗。」 「当然。」弗林特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哦。」这人怎么不按理出牌?难道不该别扭地反驳一句吗。何塞干咳一声,轻轻勾了勾弗林特的手指,拉着他一起走进去。 何塞想得没错,从外面看晶莹剔透的花圃,在内部却将阳光过滤成暖黄色,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下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损伤,反而他可以在这里直视外面的太阳。 何塞从未奢望过成为吸血鬼后还能够在阳光下行走,注视这颗给世界带来光与热的星辰,可这个奢求却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实现了。被特殊的琉璃过滤后的阳光一点也不刺眼,黄昏的色泽温柔得像暖洋洋的雨幕,园中锦簇的花团几乎把石子铺成的小路掩盖,有鸟儿在叫不上名字的阔叶乔木间飞来飞去,偶尔的啼鸣悦耳如歌。 「这是您造出来的花园吗。」始祖应该有相当漫长的时间和智慧来做这件事吧。 琉璃花园中植物遍地,唯有中央的位置有张供人休憩的小圆桌,白色的桌椅被花朵包围,精緻而素雅。塞拉米亚斯女士已经先行过去坐下,并且招唿何塞也跟着过来。 椅子只有两张,何塞转头去看弗林特,见对方已经自觉地站在后面。 血族始祖微笑,「这儿平时只有我会来,没有准备多余的座椅。你也可以坐在弗林特腿上,这没什么好介意的,何塞。」 「不、不用了。」何塞赶紧坐下,冷汗直冒。是在房间里被听到了吗,塞拉米亚斯女士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反倒有些理所当然。 第127页 还是他太敏感了,吸血鬼跟猎人谈恋爱其实根本不是事……不,怎么想都不对吧。 这个小插曲不妨碍始祖回答何塞刚刚的疑问,她缓缓道:「这里是我的一位故人送给我的礼物,为了什么而送,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那他的确很了不起。」何塞顺着她的话说,这种特殊的材质能够屏蔽对吸血鬼有害的阳光,却能把光明留住,若是善加利用,吸血鬼们就此便可以不被黑暗束缚,不再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不过这里的存在显然是件孤品,想必这项技术还是没能传承下来。 「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说了,要带你看看永不凋零的花朵。」 何塞一脸茫然,但他身后的弗林特此时开口,「注意看四周。」显然他已经发现了异常之处。 ——永不凋零的花,难道这些花? 这时,他才慢了一拍地意识到这座花园的不同。 虽然满眼都是植物,也有昆虫和小鸟,但这里却少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没有花香。没有,活着的生命的气息。 何塞转向一边,触摸紧挨着自己、由沾着露水的枝头伸出的一朵雪白蔷薇,发现了其中端倪。 花瓣柔软,不沾染一丝尘埃,摸起来就像真正的玫瑰花,但绽开的花朵没有一丁点香味,即使盛开、边缘的花瓣也毫无枯萎的迹象。再仔细观察,连带着每一片叶片都是新绿的颜色,没有残枝败叶,更别说这里面存在凋零的花朵了。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到不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何塞抬起脸,而在他抬起手伸出手指,原本飞来飞去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降落在他手上,黑豆子般的眼睛充满曜石般的光泽。 小鸟的身体上传来似乎是细微的齿轮转动的声音,它翅膀上的羽毛光鲜亮丽,仔细看却能看出是被柔韧的线与纽丝固定缠绕而成。 「这是……」 「魔工机械。」血族始祖说出这个对于现在的人来讲晦涩难懂的名词,「魔法工学,是上个世代、大衰落之前的神代时期第五库诺拉亚的拿手绝活,但密督因的研究者也对此有所涉猎。这个花园和花园里的动物跟植物,已经存在这里两千年了。」 塞拉米亚斯轻声问何塞,带着试探的意味,「很新奇吗。」 「当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何塞答道:「这座花园里的都是吗?」 始祖发出无声的嘆息,眼中透出让人无法读懂的哀伤,「这些都是。是不是给人的感觉十分不务正业?但魔工机械的应用在这个时代仍有残留,比如冰棺,比如你们在城市地下所看到的,伫立鲜红水晶的房间。」 听到这,何塞手指一抖,小鸟像收到指令,叽叽喳喳地振翅飞走了。 进入正题后,塞拉米亚斯轻眨浅琥珀色的眸子,对何塞道:「我原本想把你召来的目的已经被别人完成了,但至少见到你还是这么健康,我很高兴,何塞。」 ——被别人完成了。 「是我身上的祝福印记吗。」 「是的。」她解释道:「血脉的刻印理论上不会消失,但你的情况较为特殊。二十年已经很久了,你身上的印记会慢慢消退,所以我委託猎人找到你,想为你补上新的祝福。」 「可是在您这么做之前,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拉尔修,那个人也是血族始祖,那瓶带着血味的药里确实有着始祖之血,所以何塞在无意中又得到了另一位始祖的祝福。 在出发下山去往公爵府邸之前,何塞把自己身上检查了个遍,后腰上恶魔之口的印记确确实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像颗扭曲心脏一般的黑痕。 「你见过赛斯特·拉尔修。」弗林特略微低头,这个角度他能看到何塞后颈翘起的领口下白/皙的颈项,但看不到何塞腰上的印记。他问:「他做了什么。」 「骗我喝了一瓶药水,里面有他的血。」听上去弗林特也曾跟拉尔修遭遇,何塞决定晚些再向弗林特询问这个小插曲。 可是这时的弗林特显而易见地想通了另一件事,「因为这个强加上去的祝福,你的力量被压制,才会被威拉德占了上风。」 弗林特压抑着怒意的语调令何塞立马去拍拍他按着椅背的手,而塞拉米亚斯也在此时开口,「威拉德已经死了。他做错了许多事,而且还是在我的庇护之下,我向你们、还有因此而受到伤害乃至逝去的人类致以歉意。对不起,是我没能管教好他。」 「他没有死在百里宫。」弗林特很确定这一点,威拉德没死在自己手上,也不在族人搜捕并且处决的吸血鬼之列。 「他已经死了,我保证这不是谎言。我也向埃德蒙·博纳塞拉告知了这件事,威拉德已被从名单上除名。」 恶魔之口的血族始祖目光哀伤,或者说从何塞第一次见到她起,塞拉米亚斯女士的眼中一直存在着融化不去的厚重悲凉,他很难猜测这当中有怎样的故事,还是说度过的时间太过漫长都会变成这副摸样。 佩拉格娅曾言塞拉米亚斯把自己所庇护的吸血鬼都当成自己的孩子,那么她现在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吗,而她真正的子嗣,真的如威拉德所说那样,全都不在了吗。 威拉德的所作所为给何塞跟弗林特带来的莫大危机显而易见,何塞现在还会心悸于自己渴血时的危险状态,弗林特也因为这些吸血鬼的作乱而受伤,被家族惩戒。可是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这一系列连锁反应似的突发事件不是威拉德一个人就能掀起来的波澜,他背后的势力庞大而诡谲,在血族集会的节骨眼上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第128页 因为血族集会,所以不少吸血鬼会向帕托聚拢。因为塞拉米亚斯女士有事离开,所以她手下的吸血鬼变得不安分,投靠其他势力。因为动盪结束,所以她在此时归来。 单论血族集会在帕托召开而没有知会此地的血族始祖,何塞怎么都不会相信。那么塞拉米亚斯女士在这些事情之中又扮演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知道与否是一回事,是否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事情真的结束了吗。 并非道歉就一定会被接受,弗林特选择重新归于沉默,而何塞也选择绕过这个话题,接着问:「布雷克·科罗塔,是您的子嗣对吗。」 「在吸血鬼的血脉关系上,他的确是我的子嗣。」未被接受的道歉没有让塞拉米亚斯的神情变得灰暗,当然也没有好转,「但我们是同时代的人,他算得上是我的助手。」 「助手,像克鲁格先生那种?」 塞拉米亚斯点头,「我会在这时候离开,是前去检查节点是否在正常运作,路上耽误了些时间。」 节点。米迦尔似乎曾提到过那些掩藏在城市之下的古代防御工事中的水晶尖碑名字叫大型魔法晶脉节点,它是大衰落之前人类的智慧结晶,上面还有天使的徽记。 节点墙壁上和卡莉娜手上的翅膀印记从何塞眼前一闪而过,他仿佛就要触碰到真相的一角。 「是您一直在维护这些节点吗。」 「整个诺斯大区的三个晶脉节点由我负责。」血族始祖没有把话说到完全,但意思已经相当明晰——其他的两个大区,由另外的始祖负责。 「您为什么要维护这些『人类』造出的节点呢。」何塞强调它们由人类所建,就是在印证一件事,传说之中血族始祖都是弱化的恶魔,他们与人类是天敌。 「这个问题……」奥尔加·塞拉米亚斯绽开跟身旁的雪白玫瑰别无二致的美丽笑容,缓缓道:「你心中一定已经有所答案了。」 如果何塞能够唿吸,他现在一定已经屏息凝神,想让时间走得慢些。 他缓缓唿出一口气,说出自己内心所想。「血族始祖曾经是人类,这些地下的节点,是你们在两千年前建立的,为了什么……我想除了为抵御恶魔以外,应该没有别的目的了。」 塞拉米亚斯女士听完何塞所说,眸中的悲伤似乎悄然融化了一部分。 「我的名字是奥尔加·塞拉米亚斯,这是我的恩师为我所取的名字,我是、曾经是人类。」说到人类这个字眼,连血族始祖都觉得有些陌生,「我们被当作恶魔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这就是你要让博纳塞拉猎人寻找何塞并且把他带来这里的原因。」弗林特开口时何塞也愣了一刻,随后意识到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血族始祖是恶魔。博纳塞拉家族从吸血鬼跟恶魔手中守护密督因的人类。这些都是猎人们的说辞,一年又一年地传唱,渐渐成为颠扑不破的至理,无人去深究它究竟是对是错,或是没有条件,或是深陷其中看不清本质。 就算不是弗林特而是家族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在经歷了这趟旅程后都会对自己从小被构筑的有关家族的出身乃至一切所有疑惑,他们的信仰,他们一直以来坚信的某种信条都将发生动摇…… 而这就是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的目的之一。 亲身接触疑点,进而产生怀疑,然后探求真相,得到自己所衷之物。 「我的老师曾说:再多的告知、劝诫和教诲也比不上自我觉醒。」塞拉米亚斯望着弗林特,似乎想透过他的面具直视他的内心。「我最想将真相告知于人的对象已经就在我面前了,博纳塞拉家族未来的族长。」 ======= 按照原定的篇幅来说,现在这篇文连载到这里(终于)已经过半了w 何塞和弗林特的感情线会有虐(重点)有甜,但他俩的结局绝对是he~ 下一更在周一。 第六十六章 浩劫之中的整个世界都遭受着地狱中恶魔的威胁,人类所依赖的魔法渐渐消失于魔力浓度愈来愈少的人间。没有魔法作为驱动,神代创造的一切辉煌都将没有用武之地,仅靠着脆弱身躯,人类又怎么可能有资本与恶魔对抗。 ——也许,唯有依靠智慧。 「那时的人类从自己的敌人身上寻找到一种方法,可谓是冠绝时代的成就。」塞拉米亚斯在讲起这些时脸上的表情充满回忆往昔的宁静,「恶魔之血中蕴含着人间已经不再具有的庞大魔力,若能加以利用,不仅可以反过来用它对抗恶魔,说不定能够长长久久地守护家园——当时的人们是这样想的。」 何塞和弗林特都没有出声,他们不想错过得知这片土地过去的机会。 「但使用恶魔之血的条件却严苛到令人望而却步。」 人类是无法使用它的。恶魔之血的来源是由地狱爬出的恶魔,它们无一不是在那片魔力浓度极高的地方生存多年的怪物,无论身躯还是心智都已经并非寻常野兽,它们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种族,即使再怎样解析,人类都没办法跨出使用恶魔之血的那一步。 「所以,当时的人为了能够拿起这件武器,改造了……自己?」 否则无法解释吸血鬼的出现。 何塞试探性地发问得到塞拉米亚斯女士无声的肯定,但这没有让他有猜测正确的欣喜,反倒有些难过。 第129页 与不知疲倦的恶魔连年战争令密督因满目疮痍,这里的人又一次以付出惨痛代价为结果杀死了前来破坏的恶魔,这只恶魔强大到令密督因引以为傲的灰堡骑士团死伤惨重,而那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如果下一次更强的恶魔出现,密督因将遭受灭顶之灾,人类已经没有退路。 「密督因、不,整个人间最伟大的研究者终于下定决心利用恶魔之血,进行极具风险的实验,他第一个实验对象就是他自己。」血族始祖看着何塞,目光闪烁,「他成功了,从此变得能够依靠蕴藏魔力的血液使用魔法,甚至包括他自己的血。但他也失败了,他今后无法走在阳光下,并且需要摄取人类的血液才能维持神智。」 人类不惜变成另一种生物终于令陷入绝境的战争有所转机。 但单单依靠一个人不能把胜利的天平完全扭转,而直接接受恶魔之血力量的风险又太过巨大,稍有不慎就会夺走人的性命,多年来只有唯一的成功者就是证明。在万全的考虑之下,身为最初吸血鬼的研究者选择把自己的血分给自己的学生,缓和恶魔之血的霸道性质,令常人亦能接受。 这些人也就是如今的血族始祖。 吸血鬼不是恶魔,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人类的转化。 何塞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早已有所猜测,所以他接受得很快,或者说他有种「本该如此」的轻松感。 「我的老师,伊诺·特里斯维奇做出的成就是现在的人无法想像的,他拯救了密督因。他,就是这里的人所信仰的『天使』。」 「用让自己的学生同样成为吸血鬼的方式。」何塞蹙眉,「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让他们也接受跟自己同样的命运吗。」 也许对末日近在咫尺的人类来讲,少数人变成吸血鬼,获得力量能挽救更多的人,而成为吸血鬼的代价在这种大义面前「微不足道」,但严苛地说,是那个人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 ——是那时的「我」,没找到最完美的方法。 血族始祖奥托克也称他为老师,在塞拉米亚斯说出「我的老师」时,何塞心中最后的困惑、或者说他所有不相信的因素都彻底消弭于无形,理智先于心情接受了这个事实。 伊诺·特里斯维奇,密督因歷史上伟大的研究者,最初的吸血鬼,「天使」,这就是曾经的他,套满岁月的光环跟战争的血污,而今失去所有记忆的自己。 理智上接受跟心情平不平静无关,无比的茫然笼罩何塞,此时的他非常想抓住什么,他下意识向旁边摸索,只触摸到温凉的空气,这时,一只手从座椅后伸过来,悄然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我在这里。 何塞像能听到弗林特的内心。 弗林特手心里这股让人安心的热度,一瞬间驱散何塞内心所有的郁结,他飘忽的情绪渐渐回归一开始的状态,得以在难掩的微笑后继续聆听塞拉米亚斯的讲述。 「成为吸血鬼为他分担,这是我们自己的要求,完全出于自身的意志。」塞拉米亚斯对何塞的质疑毫不意外,或者说她从中感受到过去漫长时间都不曾改变的某种东西,随即微微一笑,「或许再多一点时间,他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但恶魔对密督因的虎视眈眈不允许他考虑太久。」 「……抱歉。」 何塞感到自己刚刚的质问十分荒唐,无论是无上的智慧还是绝境中的气度,这些都是现在的他所不具备的,极端来讲,除了套着同样的壳子,他跟曾经的伊诺可能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他没有资格批判过去的自己。 塞拉米亚斯所说的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何塞有关,然而反馈到他身上却毫无实感,没有共鸣,仿佛是不属于他的人生。 「你不需要道歉。」塞拉米亚斯短暂地摇头,接着说道:「我们用最短的时间清除密督因的恶魔,但为了长久地守护这里,不让恶魔有再次入侵的机会,老师利用恶魔的习性,带领大家利用魔晶矿脉的延伸制造节点,形成障壁隔绝恶魔。」 「利用恶魔的习性?」 「领地意识。实力强大的恶魔本就习惯于互不侵犯对方的领地,弱小的恶魔更是不敢踏入强者的领域。密督因那只被攫取血液的恶魔本身就非常强大,老师利用这一点,以节点扩散这股只有恶魔之间才能有所感应的力量,以此伪装成此地有强大的恶魔盘踞——」 就像野兽会在山林间留下自己的气味划分领地,来到人间的其他恶魔误以为这片群山环绕之地已经被某只恶魔占领,与其与之硬碰硬,还不如把目标放在别处。 「一年又一年,他用恶魔之血跟魔法相结合的产物——『血魔法』来不断加固这些节点,使得密督因再也不必惧怕恶魔的威胁。」血族始祖拢起自己的手指,「我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老师曾经做过的、让它们能继续运作下去。」 被密督因人所恐惧的吸血鬼也曾默默守护这片土地,但时间却将这段歷史湮没,将他们斥为恶魔的眷属,邪恶的异端。 但是—— 「恶魔绝迹于密督因,吸血鬼成为了新的恶魔。」弗林特平板的声音响起,「如果吸血鬼真的如您所说,扮演守护者的角色,那他们为何要残害人类。」 吸血鬼造成破坏和伤亡的事件不胜枚举,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就是血族始祖奥托克的屠城,若说没有经歷过大衰落时代的吸血鬼是因为凶暴而作恶,为什么曾经守护密督因的始祖都开始向人类亮起屠刀了。 第130页 塞拉米亚斯听出弗林特所指,「我不会为他开脱。奥托克的行为践踏了他成为吸血鬼的初衷,违背了老师的意志,不、应该说我们几乎所有人都违背了。」 「这是什么意思?」 「吸血鬼需要人类的血来维持神智,无论时间长短,只有定期摄入血液,我们才能继续『为人』。」她无奈道:「在很久以前,因为我们曾经所做出的贡献,人类的感激使得他们十分乐意提供自己的血液给予天使跟他的追随者。」 「但我想你们已经能推测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因为你们去过萨利维亚,目睹过那里的现状。」 弗林特静静地吐出两个字,「子嗣。」 「子嗣。」塞拉米亚斯点头,「成为吸血鬼,我们不再拥有与人结合拥有后代的机会。当那些依然是人类的、我们的朋友、亲人、同胞一一老去离开人世,而拥有永生的吸血鬼仍然停留在原处时,我们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寂寞。」 吸血鬼也曾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当一腔热血逐渐冷却,身处和平年代的他们慢慢开始感受到与人类越来越大的差异感。 「老师制造冰棺,让吸血鬼拥有长时间休眠的机会来度过孤寂的时间,但醒来后也只会剩下更大的空虚感。」 为了有人陪伴,始祖们仿照伊诺转化他们的方式,开始将人类转化为自己的子嗣。 「一开始,转化仅仅用于『治疗』那些得了绝症,作为人类已经没有生存希望的人。这件事得到老师的默许,但他预见到吸血鬼若是大量增多会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因此规定必须严格控制始祖发展子嗣的数目,并且由教会监督。」 「这不是……」 「对,最初的灰堡协定。」塞拉米亚斯回忆片刻后道:「灰堡大主教约瑟·斯卡亚,博纳塞拉家族初代族长『战争英雄』兰德尔·博纳塞拉,还有我的老师,伊诺·特里斯维奇,对抗恶魔的战争中贡献最大的三者在灰堡立下誓约,共同维护密督因的和平和安定。」 然而结果…… 时间证明了它的结果没有如这些人所想的那么美好。 第六十七章 关于这部分过去,塞拉米亚斯似乎不想说太多,因为那会勾起她并不美好的回忆,而从她眼中何塞能读到时间沉淀其中,也把註定悲剧的因子包裹在里面。 「我不想为自己跟我的同胞开罪,但接受恶魔之血,确确实实会给我们的心智带来不可逆转的影响。」 「变得嗜血残忍,觉得人类其实理应成为食物,吸血鬼这个族群天生就该高人一等?」何塞能够想到。不,不是说始祖们彼时的心态会是如何,而是他们的子嗣和眷族。没有经歷过战争,不被恶魔阴影所笼罩,生于远离危机的和平年代,这些吸血鬼对自己的定位也许已经不限于是黑夜中的守护者,他们不为被赋予的使命而感到责任重大,然后便会产生理所应当的优越感。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去爱自己的孩子,但通常来讲,他们会潜移默化地互相影响。拥有了子嗣和强大力量,拥有了附庸跟高人一等的心态,时间慢慢过去,不再需要担忧恶魔威胁的吸血鬼们,无论在自我意识中还是人类眼中,都成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新势力。 与吸血鬼们一同奋战的那一代人类已经成为密督因的歷史,新的人类不曾拥有这段羁绊,一代又一代,即使再微小的变化,他们也会慢慢变得用看待异类的眼光看待吸血鬼。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会出现,冲突的发生不可避免。 「伊诺……你的老师居然没去阻止这一切发生吗。」何塞耸耸肩,直到现在,说起这个名字也会让他感到十分别扭。 「他出手阻止了,但……当所有人都反对他,没有人站在他那一边的时候,即使是老师那样的人也无能为力吧。」 「为什么?」何塞在心里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我当年、不是,伊诺当年的人缘有这么差吗。 塞拉米亚斯看向身边的白蔷薇,嘆息一声,「五百年前的灰堡会议,老师突然提出想要关闭节点。」 何塞想起在地窖中奥托克也说过这件事,脱口而出问:「如果把节点关闭,恶魔不就会发现密督因了吗。」 曾经代表拯救的天使为何要在一千多年后突然决定推翻自己费尽心血缔造的和平景象。 「我不知道。我对那个时候的细节知之甚少,因为那时我正在沉眠,这些事情都是醒来后克鲁格他们告诉我的。我只知道,由于所有人都反对这个提议,老师没有这样做,但很快……他失踪了。」 「他们说,因为老师对我们非常失望,所以自己离开了。」 天使捨弃了密督因。 弗林特问:「天使的失踪是在华格纳之囚发生前么。」 何塞缩缩脖子,弗林特把伊诺称唿为天使,这感觉太微妙了。 始祖点头,「伊诺·特里斯维奇的存在对人类来说与我们大不相同,他是众人的信仰,即使身处和平年代也一直进行着研究,他甚至想要彻底消除吸血鬼的渴血症状,为此从未松懈过。」 塞拉米亚斯的言语间透着对自己老师的尊敬,但她同样困惑,为什么这样被人敬重的存在会突然想把这片土地推向深渊。 逐字逐句听完始祖这番话的弗林特已经大略推断出五百年前的人类与吸血鬼纠葛的时间顺序,「灰堡会议,遭人反对的天使失踪,先不论他的失踪是主动还是被动,但这件事却恰好给了所有势力一个信号,夺得这片土地新的主导权的信号。」 第131页 崩盘来得如此迅速,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何塞一惊,被弗林特按了按肩膀,后者接着说道:「华格纳想令教会成为这片土地的隐形主宰,吸血鬼想趁此机会彻底骑在人类头上。血族始祖奥托克的动作更快,他率领自己的眷族屠杀人类,不得已,教会联合博纳塞拉一起对付这个更为棘手的敌人。」 「最终,吸血鬼内部的博弈也使得那场『叛乱』消弭于无形,教会获得无与伦比的至高地位,人类贵族式微,一部分吸血鬼继续承认灰堡协定,一部分脱离这个体系行踪飘忽,暗地里对密督因虎视眈眈。」 胜利一方的战利品之一,就是获得修改歷史的机会。就连《兰德尔之书》的高位血族名单上也不曾写下最初的吸血鬼的名字,说明这也是被篡改粉饰的一环,是虚假之物。 直至今日,人类知晓自己的信仰为天使,却不知天使究竟是何存在,还有吸血鬼的光辉与罪孽,也一併埋葬在黑暗中了。 塞拉米亚斯笑了笑,「令人信服的推论,也许事情就如你所说,但我的确不清楚其中的细节,没有办法为你补充了。」 何塞正襟危坐,严肃问道:「伊诺到底去了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塞拉米亚斯捏紧自己的手,一瞬间的痛苦神色出现在她脸上,「我们找了他很久很久。」这个「我们」中包含着谁,她没有具体说明,而是继续道:「我们在伊斯特北部的一片毒沼里发现了他的冰棺。」 这奇怪的位置就像不愿被人发现一样。 何塞眯起眼睛,「总不能是他自己把自己装进去丢进沼泽的吧。」 遭人暗算的可能性变得无限大,可身为最初的吸血鬼跟手握血魔法的伟大研究者,密督因又有谁能成功暗算他呢。 无论怎么瞎猜,只要把伊诺解救出来,这个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但接下来,何塞和弗林特没有听到塞拉米亚斯女士说出后续,她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漫长的安静之中,何塞意识到她为何沉默。 「你们没有救他。」开口的是弗林特。 「冰棺开启的方式有着复杂的步骤,而老师的冰棺装置上填入了『灰泪』。」 「灰泪?」 「一种对人类和吸血鬼,尤其是吸血鬼来说最为致命的毒素。在家族书库中有关于它的记载。」弗林特压低声音,说出自己所知道的,「这种毒素只需要微小的计量就会使生物体内的血液化为攻击自身的毒料,它甚至能污染始祖之血,让他们变得身体干枯,排斥赖以生存的血液,想要缓解必须依靠休眠来慢慢恢復,但如果没能及时处理便会丧命。」 塞拉米亚斯接道:「这是伊诺老师在研究中偶然发现的副产物,自然,这种毒素的调配方法在当时只有他知道。」 何塞背靠着椅子,「也就是说冰棺外部有这种毒,是他自己不想被解救的意思?」 「我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但如果这是伊诺老师的意愿,我不想违背。而且,唤醒老师,让他再次面对混乱的局势,然后被角逐权力的人们利用吗。」血族始祖反问,「他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宁可不知道真相,只想给予他安宁。」 可是,后来还是有人打开了那具冰棺,而那个人就是布雷克·科罗塔,何塞的「养父」。 身体干枯,排斥赖以生存的血液,愈发衰弱。单凭这几点,何塞就马上联想到布雷克跟自己居住在雪山小屋时的身体状态,简直一模一样。那个人不惜身染剧毒也要开启冰棺,也许就是这些人所谓的「意见分歧」吧。 ——这就是血族始祖,奥尔加·塞拉米亚斯所知的过去。 她仿佛注意到何塞神色的变化,认真说道:「布雷克他……在死前给我寄来信件,所以我才会在你被转化时刚巧来到山下,给你祝福印记。」 「为什么你没有在那时候把我带回帕托,而是任由我离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关于过去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经记不太清了,我……记不清了。」 【愿你安眠,被时光遗忘于裂隙间。】 布雷克留下的冰棺是何塞自己的东西,而冰棺上的铭文,其实也是他自己写下的。 ——我没有败给自己,我只是……败给了时间。 何塞心脏突然一阵抽痛,这个想法没头没尾地冒了出来,就好像它铭刻在他的灵魂之上。 至于为何记不起曾为伊诺时的所有事,何塞在这里得不到答案。他有种奇怪的违和感,却没能抓住思绪的尾巴,让它从自己脑海里熘走了。 塞拉米亚斯向何塞伸出双手,后者愣了半晌,才意识她想做什么,马上把自己的手伸过去。 她只是想碰碰他。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的动作小心翼翼,就好像在握住他的手时,她度过的岁月也像碎片般从她眼前流过,有那么一瞬间,何塞已经有种这个美丽的女人会就此流泪的预兆,但塞拉米亚斯最终忍住了,或者说,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流泪。 极力压抑哽咽的嗫嚅中,塞拉米亚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何塞·伊诺,我、恶魔之口血系始祖奥尔加·塞拉米亚斯的子嗣、布雷克·科罗塔擅自转化的人类,我已经为你申请灰堡协定的名单,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不会被猎人跟教会狩猎与审判。」 第132页 是何塞·伊诺,而不是伊诺·特里斯维奇。塞拉米亚斯的话语中表露出她藏在心底的决定,那个曾经拯救密督因的天使已然成为过去,而何塞与那个停留在时光中的光辉倒影无关。 ——既然已经忘却,那就开始新的人生。 何塞短促地嗯了一声,抽回自己的手,轻声说:「谢谢您,塞拉米亚斯女士。」 她听到这个称唿,在落寞中笑着回应:「这是我应该做的,何塞。」 血族始祖的神情变得如释重负,好像就此完成了一件重要至极的事,再也没有了牵挂。 在回去的路上,何塞一句话都没有说,周围的空气阴沉到凝固。弗林特同样没有发言,倒不是他需要时间消化刚刚听到的东西,而是一贯如此。 何塞倒是没有忘记寻找奥托克这件事,在告诉塞拉米亚斯女士后她还体贴地表示身为同僚,自己这里有奥托克的用过的一些东西,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何塞提供。 所以当前的目标变得更好解决了,何塞也变得更加沉默了。 回到房间,还没等弗林特出言安慰,后者就啪地一声把通往浴室的门甩上,差点把身后的弗林特鼻子拍扁——当然以猎人的反应速度,这个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何塞坐在没有水的浴缸里,抱着胳膊沉思许久,不知道脑子里在进行怎样的头脑风暴。弗林特没有在门外发出一丝动静,也不准备敲门打断对方的思绪,他想的是现在的何塞更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 墙上的时钟就这么慢慢走过一格,冷不防地,浴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何塞发现弗林特一直站在门口。 「弗林特。」何塞此时表情上的严肃之气仿佛凝成实体,「我有话对你说。」 「嗯。」 弗林特的选择是摘下自己的面具,用绿色幽深的目光注视何塞。 反倒是何塞这边差点慌了神,「有话好好说你、厄、你这样我集中不了注意力!」 不知是弗林特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孔的杀伤力还是太知道了,何塞为了不把全部心思放到这张脸上努力了半天,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我要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慌张。」 「……嗯。」 可能是听到何塞这样说,弗林特常年缺乏表情的面目之上也显露出一丝丝紧张情绪,他蹙着眉,嘴唇微微抿紧,又道了一句,「你说吧。」 何塞的神色从认真,悲壮,纠结再到义无反顾……好几种神态像在他脸上开了个图书馆,等到他终于缓缓开口时、它们统统化为小心翼翼的诉说,「我是,我想说的是……塞拉米亚斯女士口中所说的最初的吸血鬼,就、曾经的那个密督因的天使……好像就是我。」 何塞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根本没敢看弗林特的眼睛,也就完全没发现当他说完,对方在瞬间的呆滞后笑了一下。 何塞自知自己本就谜团重重,从原本几十岁一下子大跨步到两千岁已经是不可能让常人接受的事实了,结果刚刚还被告知牵扯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过去。可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何塞不认为自己应该继续隐瞒,他相信弗林特,相信自己喜欢的人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坦白是最好的沟通方式,他们可以一起走过这段坎坷,只要给够时间。 低着头的何塞没听到弗林特的回应,以为他已经吓呆了,连忙补充:「我知道这事很难让人相信,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事先声明!我这不是突然想不开拿你寻开心,我已经掌握很多证据了,我一一说给你听,就……」 「我知道。」 在何塞的头脑高速运转准备把一系列推论一股脑倒出来的时候,弗林特打断了何塞即将开始的语无伦次。 「………………啊?」大脑停摆的变成了何塞这一边。 「我小的时候在家族圣地见过你的雕像。」弗林特伸出手,把何塞的身体拥向自己这边,「虽然一开始忘记了,但在萨利维亚你来拯救我的时候,我记起圣地中那座有着跟你相同脸孔的天使雕像。」 何塞有些傻眼,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所以,我其实早在某人小的时候就被惦记上了是吗。」 「你说得对。」弗林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然后,他脸上的微笑愈发明显,低下头轻吻何塞银灰色的发顶,如释重负道:「我以为,你想说的是别的事。」 「别的?比如?」 「后悔跟我在一起,之类的。」 弗林特认为自己已经十足幸运,但能得到天使的垂青是否是因为自己身上英雄后裔的光环,他在这之前依然有所顾忌。 塞拉米亚斯女士说得很对,即使其他人告诉你一千句一万句所谓的「真相」,都比不上自我探知得出的真实,前者只用耳朵去听、眼睛去看,后者才是从心底里接受了它。 博纳塞拉家族为了自己的利益与目的,与密督因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选择在那个时代埋葬关于吸血鬼的歷史。财富、身份、无可动摇的地位,博纳塞拉都得到了,却也不在乎真正的天使为何物。 生于这样的家族的弗林特,有资格得到何塞的爱吗。 他原本以为从始祖那里听来这些过去后,何塞也会对此产生质疑,所以他刚才才会那么紧张。 他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感情,他好不容易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活生生而非行尸走肉的「人类」。 第133页 何塞更加直接,他觉得弗林特的脑迴路一定有问题。 「说出去的话我绝对不会收回!」何塞大声强调,环住弗林特的后背,「我会对你负责的!」 「好。」弗林特笑得哼出了一声,在何塞面前他总是能够露出由衷的笑容,这在过去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何塞同样被弗林特的笑容感染,凑过去亲了一口弗林特的嘴唇,成功让它沾上更深的红色,「我发现,我好像更喜欢你一点了。」 他所担忧的事情在弗林特那里不是问题,反之亦然,没有比这再好的事了。 弗林特抬起手,用温热的手指挑开何塞耳边的碎发,认真道:「我对你的感情却已经到达顶点,没办法再变得更多了。」 何塞的耳朵红了起来,他把这归结于弗林特对刚刚亲吻的反击,再说下去恐怕会听到更让人难为情的话,跟自己的实际年龄相比弗林特应该只算得上一个小男生,为什么他有种被小男生调戏的错觉?! 定位完全错误的何塞干咳一声,清醒过来转移话题,「既然天使的身份已经明朗,而你母亲早就在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嗯。所以她不再信任家族,开始独自探索。」英雄的后裔亲自掩埋关于天使、关于自己的事迹,弗林特这时才意识到母亲可能知道的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多。 「而且魔女之子的存在我们还是没有头绪。就像你说的,与其欺骗,不如隐瞒。刚刚塞拉米亚斯女士说的这些,很少提到博纳塞拉,也没有提到魔女之子的立场,尤其是后者。他们在过去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许找到你父亲以后就会知道了吧。」 既然弗林特的母亲是从他父亲那里知道天使的真容,也就说明魔女之子一定也掌握着些什么。 何塞踌躇满志,「只听取一面之词是永远接触不了真相的,所以,我们这下又多了个理由找到你父亲了。」 在那之后,他再决定未来如何行动。 ======= 下一更在周六。 何塞:我要说的事,你千万别害怕。 弗林特:我受过专业的训练,我不会怕。 ↑不知道为什么脑内就出现画面了。 第六十八章 单调的房间,一成不变的装潢,没有完全闭合的窗帘外有微光透进来,堪堪挨到沙发上仰坐的人脚边,这个人一动不动,就像没感受到这点光亮。 孤独的人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又像陷入半梦半醒的回忆,房间里迴荡着不属于他的声音从矮桌上的影石盘传来,成为这个单调房间内唯一有声有色的事物。 【神代歷13304年丽月7日,今天是个好天气,星空钻石般铺成的澄澈天幕非常美,果然不打仗的日子哪里看着都非常舒服,就连念叨我好好睡觉的约瑟都顺眼不少。】 这个声音介于少年跟成年人之间,轻快中透着惬意。这些青金琉璃留下的声音都属于同一个人,但从无数的语句中却能够听出他在某个时间点不同的心境和语气,像在如实反映着他的内心。 接下来这些话则包含着感慨。 【成为……这样一种存在后,我就好像不需要睡眠,能够潜心研究的时间倒是变多了,大家却反倒很担心。】 【恶魔之血之于人类衍生出的新亚种,血族,或者说吸血鬼,等到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这回弄出的东西究竟多么不合常理,这可跟之前那些经过改造强化的人类兵器性质不同。唉……不过创造不合常理之物好像是我们神匠的拿手好戏。】声音自嘲地干笑两声。 【克里斯、奥尔加、赫尔、杜尼亚……那些孩子,我最后的学生都成为了吸血鬼,我将它定义为『转化』,并且希望到此结束。对于人类来说,吸血鬼是对抗恶魔的『决战兵器』,是特殊时代的产物,接下来只要引出恶魔之血的力量建起节点,密督因将不再遭受恶魔的威胁,我们就可以……】 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陷入沉思。 最终,他嘆息一声。【能够安息也许已经是奢望,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我会继续前进,但其他人呢?】 【永生是一种诅咒,我是否能收回这种力量……】 影石盘传来一阵铃铛似的响动,几分钟的空白音后,一段新的话语出现了。 【那孩子说想要拥有子嗣。是成为吸血鬼这件事剥夺了他们传承自己血脉、拥有后代的机会。】 声音的语气显得非常凝重。 【就像我能把自己的血液给予他们令他们的三要素发生改变,他们同样能做到类似的事情,只是随着每一代转化,恶魔之血的力量会渐渐稀释,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能够使用血魔法,但可以根据得到不同始源力量的类型,获得某种类魔法能力。】 【也许在我把自己的血分给那些孩子的时候,恶魔力量就随着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而一一给予了反馈,赫尔原本就想拥有看透一切的双眼,奥尔加敏感的内心想要有人聆听她的话语,克里斯腿上的残疾使得他想比任何人更快……恶魔之血顺应了他们的愿望,可是拉尔修的能力为什么会是听到人心底的声音?这个能力会遭到外面的人忌惮,没有好的办法,我不能让他跟其他孩子一样到外面去生活,外加他身份敏感,只能暂时把他留在歌洛仙……】 纸张的沙沙声和笔尖轻触墨水瓶的细小音色令话语被暂时打断,看样子,声音的主人是准备写一封信。 第134页 笔尖摩擦纸张的书写声音几乎跟话语并行。【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吸血鬼的数量想必会越来越多,我理解没有相伴之人的痛苦,但必须加以限制,也要跟约瑟他们谈谈。】 【万一,他们的『后代』中有人犯下罪责,至少,我不希望是民众和教会去审判他们,歌洛仙的事情最好在歌洛仙内部就能解决。】 【……兰德尔能不能胜任呢。】 房间中,面目平静的少年在声音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有了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介于厌恶和无可奈何之间,但很快再次归于嘴角上挑的柔和。 这些记录般的话语,房间里的人已经听上过无数遍,他能够记住里面每一个字,每句话的语气、停顿,词句中蕴含的感情,还有那些没有通过话语表达出的东西。 原本沉浸在宁静氛围下的银髮少年听到相隔不远处的突兀地响起一阵惶恐的惊叫。 他没有因为突然地打扰而被激怒,而是再次扬起嘴角,探出身体把影石盘上的青金琉璃取下,但在取下之前,少年听到水晶中最后的一段话: 【记忆原本应该储存在哪里呢。】 【应该,是脑吧。】 不同于其他独角戏般的语音,这段声音是一场对话,被询问的人有一副低沉沙哑的嗓音。 【意志是记忆的载体,而恶魔没有第三要素,因此在人类成为吸血鬼后,他们储存记忆的『器官』也跟着改变了,变成了……】 ——。 少年没有等待这段话被完整说出就拿下水晶,珍而重之地放回盒中,在那之后,他屈起手指一敲,桌上的影石盘应声变成了碎片。 「带过来了?」他像在向虚空发问,其实是冲着一直等候在门外的人。 「是,殿下。」眼上缠着黑布的男人无声推开/房间的门,站在一侧等待自己的主人走出后跟在侧后方。 装满青金琉璃的盒子被恶魔之眼的血系始祖赫尔·弗里亚基诺捧在手里,就像一个孩子拿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盒。弗里亚基诺显然心情很好,边走边在哼着不知名的歌谣,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叫声所在的地下室,这动静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歇。 地下室没有冰窖那么阴冷,但依然透着腐朽气息,灰黑的石头地面跟墙壁让本就没有光亮的这里一片漆黑,不过也无所谓,这些人都不需要照明。 「你太吵了,奥托克。」 弗里亚基诺眼中带笑地看着被束缚在房间中央的石台上的男人,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是想把博纳塞拉们招来吗?帕托现在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像赶不走的苍蝇一样烦人。」 听到弗里亚基诺的声音,被刻着魔法符文的锁链缚在石台上的奥托克挣扎地更加厉害,但毫无用处,他挣脱不了这些锁链,「你想要干什么?!弗里亚基诺!放了我!」 随着银髮少年走近,石台上有着年轻人外表的始祖声音越来越低,气势越来越小,像见到猫的老鼠,到了最后,待弗里亚基诺来到石台边上伸出手,奥托克盯着这只手,嗓音发颤道:「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红色的瞳孔不断颤动,盯着弗里亚基诺的手想知道它会落在何处,而随着少年随意地把手搁在奥托克的肩头,后者惨叫一声,就像这只什么都没做的手硬生生扯下他的手臂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克里斯,我没对你做什么啊。」弗里亚基诺微笑着叫了奥托克的名字,声音平缓。始祖的名字已经不为外人所知,只有偶尔才能从跟他们同样歷史悠久的存在口中听到,可弗里亚基诺的亲近对奥托克来说绝不是好事。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奥托克的声音仔细听来带着已经难以忍受的哭腔,看他的外表虽然比弗里亚基诺要年长,但也只是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他成为吸血鬼的时候也许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是由毫不知情的人来评判,无论怎样看,这个人软弱的气质都无法令人联想到他是五百年前屠杀人类、挑起人类和吸血鬼争端的罪魁祸首。 到底是因为他名不副实,还是说弗里亚基诺其实是比他更可怕的人呢。 银髮少年轻声道:「不要误会,我把你唤醒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出席这一回的血族集会,毕竟现在教会和猎人垂涎于世俗的权力,管理地下节点的事情只能依靠我们来操心啦。」 听了这话,奥托克的脸色好转了一些,将信将疑,「是、是这样吗。可我负责维护的是灰堡的节点,那里现在……啊,你是打算把我送到灰堡去对吗?」 灰堡是天使教会的大本营,一个吸血鬼去到那里绝不会好过,但奥托克却因为这个猜测而露出僵硬的笑容,「把我送去教会吧!我会向他们说出一切,我会忏悔!他们不应该忘记歷史,明明是我们把恶魔赶出密督因的,明明是我们一直在守护这里的安宁,为什么到头来却都是教会和博纳塞拉的功劳?!忘记歷史的人类该警醒了!」 弗里亚基诺听完奥托克的慷慨陈词,笑着凑近,「你睡太久了,克里斯,是睡煳涂了吗?在『人类的歷史』中就是没有吸血鬼的一席之地,我们跟恶魔一样都是该被剷除的对象,因为我们身体里有恶魔之血,吸血鬼不是人类。」 银髮少年直起身体,绕着石台慢慢走了一圈,挑起嘴角,「虽然我很想知道你在那个新教宗面前说出所谓的『真相』时,那帮麻衣木桩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很遗憾,我不能把你送去灰堡。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得到你呢?」 第135页 奥托克的脸色迅速变得灰败不堪,他颤抖道:「……那你想把我交给博纳塞拉?」 「如果不是猎人来搅局,说不定你现在已经跟我坐上会议桌,大家其乐融融商讨这片土地的未来了。」弗里亚基诺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塞拉米亚斯和拉尔修也会来,但就剩我们四个,有些不够热闹。」 玩够了猜谜游戏,银髮少年背对奥托克,对着一直在门边的海因斯抬抬下巴,后者缓缓走过来,手里是一些乍一看不知用途的玻璃器材。 「你不会去灰堡,也不会被博纳塞拉带走,克里斯,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什么。」石台上的血族始祖看到海因斯以及他手上的东西,瞪着它,「你还想要我的血吗?!」 「本来在冰窖的时候就能办完,但那地方不幸被人发现,只好把你转移到这里。真是千钧一髮,差点就被猎人找到了。」弗里亚基诺惋惜道:「对不起,克里斯,但是我不能再流血了。」 银髮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海因斯把一些连接玻璃器皿和管子的针头插进奥托克的血管,低声道:「为什么你这么幸运,每次缺失的记忆都无关紧要呢。」 任凭奥托克如何挣扎,他无法阻止弗里亚基诺要做的事,这时他慌乱的话语脱口而出,「不、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在冰窖看到伊诺老师了!老师他一定不允许我们互相伤害,他如果知道你这么做……!」 弗里亚基诺轻声说:「那个不是老师。」 被打断的奥托克瞪着眼睛高声说:「你说什么?我看到他了,那就是他!!」 「何塞不是老师,他『还』不是。」银髮少年的语气多了丝哀伤,「不过不要紧的,你会帮我的对吗。」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疯的人是你。」弗里亚基诺微笑,「为什么要掀起争端?如果不是你这么冲动,老师他不会没有任何余地,也就不会做出那种选择。」 他不愿多说,居高临下地看着奥托克,看着这个苟延残喘的血族始祖,脸上毫无怜悯之色,准备榨取他最后的价值。 突然,少年目光变得哀伤,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神经。 「但是你不在了的话,能够跟我分享关于老师回忆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被恐惧笼罩的奥托克眼睛亮了起来,他以为弗里亚基诺动摇了,但是,少年的下一句话彻底浇灭他的幻想。 「没关系,你的话,反正也带来不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吸血鬼粘稠的血液离开奥托克的身体注入管子尽头的玻璃罐中,很快,奥托克发现这一回弗里亚基诺想要的血量不是他以为的「一点点」。 「赫尔,别这样,别这样!不要杀我!」 他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对方是想抽干他的血。 随着血液离开身体,另一种灰色的液体随之注入奥托克体内,除了让他感到疼痛,伴随的就是有形的惊恐。 一个玻璃罐的液体被缓缓盛满,另一个的液体在缓缓消失。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即使这样,浑身上下无一不是痛苦不堪的血族始祖现在也还没有死去。 弗里亚基诺的声音响起,与石台上的始祖单方面聊着天。 「你还记得歌洛仙陈列室的那个合成人标本吗,老师第一次带我们去那里参观的时候,大家全被吓哭了。」 「太可怕了,老师真是坏心眼,我做了好几天噩梦。」 「但过去了这么久,我早就不害怕了,没人会怕那种东西了。」 不知名的溶液还没灌注进奥托克全部血管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他的惊恐和绝望留在脸上,整个身体微微皱缩,牢牢凝固成仰面躺卧的姿势,过不了多久,他的皮肤会腐朽,但身体组织却可以留下,变成一个「纪念」。 博纳塞拉的记载中,血族始祖能够自相残杀,这关乎于他们所掌握的一种名为「灰泪」的毒素,以血为引,可以击溃与之同源的其他吸血鬼的身体防御。 一切都是血的作祟,由恶魔之血引来的祸患与争端、守护与拯救。 赫尔·弗里亚基诺安然地站在石台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具被填充剂和灰泪杀死的肉/体,轻声嘆息。 「即使是像你这样的人死掉,还是会有人为你感到痛苦,太不公平了。」 「晚安,克里斯·奥托克。」 跟弗林特一同下山来到帕托的何塞,已经将寻踪术找到的奥托克所在位置的大致方向写成字条交给了猎人,他们远远看着博纳塞拉们在公爵府卫兵的带领下向着目的地进发,这时,何塞突然感觉到心里空了一块,毫无缘由。 「怎么了。」趁着没人注意,弗林特轻轻揽住何塞的腰。 「……我没事,突然有点奇怪。」这种感觉一瞬即逝,何塞没来得及捕捉到更多,它就从心里消失无踪了。 他轻轻拍了拍弗林特在自己腰上的手,「我们也去看看?」 「走吧。距离远些,跟其他人保持距离。」 第六十九章 「博纳塞拉当年千方百计想回收始祖的遗骸,就是怕自己散布出去的『血族始祖都是恶魔,死亡会令他们恢復恶魔的原身』这件事露馅吧。」 一个本来就早该死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没有给弗里亚基诺带来过多触动,他走过去敲了敲已经被盛满的玻璃罐,里面的暗红色液体随着敲击沉闷地晃动,血族始祖的表情又变得似笑非笑。 第136页 「这些足够了。要知道我的同窗们不剩多少,剩下的都不太好动手。」 他向着某个一直站在地下室黑暗角落的人说着这些话。 「从学术的角度,我不能非常肯定这些足够。」面容苍老的学者从黑暗中走出,面不改色地越过石台上的尸体看向弗里亚基诺,「但是暂时来说,它已经足以支持我的研究了。」 说话的老人正是米迦尔的导师,被一封信件引入密督因、自学都诺兰而来的学者吉南。 弗里亚基诺赞许地看着老人,从两人的外表来看这个场景其实有些滑稽。「你的眼中没有恐惧,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不爱大唿小叫的人类了。」 「你是说这东西吗。」吉南点了点石台上变得干瘪的遗骸,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谈论着,「人类可做不成这东西,注入溶剂的过程中就会死去,根本无法达到一个身体循环。吸血鬼的生命力顽强到令人难以置信,从这个角度来讲,这的确是件艺术品。可以把他给我么,这对吸血鬼生理结构的研究会有所帮助。」 血族始祖耸耸肩,「我很欣赏你的学术精神,但很遗憾,奥托克需要给外面那帮猎人交差,怕是要交出去了。」 「外面?」吉南在疑问后嘆息,「这是您的计划?」 「是的。所以,你要暂时躲藏起来一段时间。之前我告知你的藏身处,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前往。」银髮少年像能预见到猎人们即将赶来,脸上却没有慌张之色,「务必小心别被猎人找到,嗯……不过博纳塞拉这回抓到大鱼,对你们的兴趣应该也不大了。」 「『鱼』指的是您么。」 弗里亚基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闭上眼睛,等待那些属于猎人的脚步声逼近,但他觉得这些人来得有些慢,而等待的时间又显得太漫长,于是,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盒子,一边寻求聊天的对象。 吉南是个有趣的人,他来自第五库诺拉亚废墟上建立起的学都,却对恶魔跟未知的文明有着近乎狂热的兴趣,也许这就是伊诺老师的信件会「选择」他的原因吧,若不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又有谁愿意千里迢迢来到密督因呢。而且,在得知吸血鬼的存在以后,即使在面对他这个已经活了两千年的血族始祖,这个老人也没有任何惊惧的反应,他迅速地接受了这一切,堪称飞快地汲取着这些未知的知识,给弗里亚基诺省去太多解释的时间。 银髮少年说:「我记得你有一个学生。」 「他叫米迦尔,如果您见到他就会发现他跟我是同一类人。」即使在血族始祖口中猎人即将到来,这个时候的吉南依然不慌不忙地在一张桌子上写着什么,平静地回答问题。 「可你的学生拒绝成为吸血鬼,这一点可与你不同。」他低声说:「我就跟我的老师完全不同。」 「那是他没有想清楚,米迦尔还是年轻,等到时间不再给他留有余地,他的想法就会改变了。」说到这里,老者抬起头,「您说的那些猎人会为难他吗。」 「据我所知,一定会,但既然是你的学生,应付他们应该不在话下吧。」弗里亚基诺说:「说起来,如果他一口咬定你是被邪恶的恶魔之眼控制才会协助吸血鬼,这也说得过去不是么。」 「我的学生不会用这么愚蠢的理由为我开脱。」吉南摇头,他站了起来,来到石台旁,在奥托克身体附近画下一串奇怪的符咒,在弗里亚基诺看来,这些笔画没有意义,并不是魔法。 「迟早有一天,整个卡辛诺拉都将被黑暗所吞噬,被黑暗中的那头漆黑巨兽。」吉南对着虚空缓慢地、狂热地说道,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它已经甦醒,已经积聚两千年的力量。」 「黑兽。」弗里亚基诺知道吉南在说的是什么,给世界带来浩劫的邪神,同样也是使得神祇陨落、地狱跟恶魔诞生的始源之物,「它的确已经甦醒两千年了,人间与恶魔的战斗也持续了与之等长的时间,但卡辛诺拉还未终结。」 在说这句话时,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表情竟然有些失望。 「这一天并不遥远。苍白之月已然降临,可是他并没有救我们……他没有拯救,那么就不存在希望了。」背对着始祖的吉南张开双臂,就好像自己面前的石台是一个祭坛,而祭坛之上的遗骸是他想要进献之物,「在这一代人类有生之年,定会看到无边黑暗降临!」 奇异地,随着他的话音,石台上被吉南用手画下的符号如被风一扫而过地消失了踪迹。 「有趣,看来你的确不仅仅是一个诺兰的学者。」弗里亚基诺拍了拍手,像在给这场表演助兴。 吉南苍老的面容上狂热尚未消散,但他长嘆一声,「可是那一位在这百年来从未回应我等,看来密督因的奇异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也许吧。」时间消磨得差不多,银髮少年再次抚掌,「客人们要到了,离开吧。」 吉南冲着弗里亚基诺点头致意,因为成为吸血鬼而不再浑浊沧桑的双眼看向装满始祖血液的玻璃罐,他抱起了它,抖开手里攥着的纸包中的粉末,消失在原地。 地下室重归寂静。 「你应该跟着一起走。」少年盯着手中的盒子,对跟随他来到地下室,但从一开始就没有发出一丝动静的高大吸血鬼轻声劝道:「你自由了,海因斯。」 第137页 「这世上每一个生灵从来都不曾自由,殿下。」蒙眼的男人苦涩微笑,「特伦被猎人杀死了,您还记得他么?那个仇视博纳塞拉、被我转化的人类。」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他是你的子嗣……那你现在很痛吗。」 海因斯的声音都变得不那么平稳,「非常痛苦,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么强烈的痛苦了。一想到这不是出于感性,而是完全因为相连血脉被斩断的反馈,就不得不感嘆,吸血鬼真是非常可悲的一种生物。」 「我知道那种感觉。」弗里亚基诺说:「离开这里吧,你不需要跟我一起。」 「不,我想留下。如果没有一个高位血族在场,这对于计划不利,不是吗。」海因斯走上楼梯,「我们上去吧,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知他们会不会为您准备马车。」 弗里亚基诺一声轻笑,「你在说笑。」 在走上楼梯前,他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盒子抛入角落敞开的玻璃桶中,转身走出地下室,像已经对它毫无留恋。 木盒坠入桶里不知名的液体中,表面慢慢变得焦黑,被腐蚀的盒盖与盒身连接处的合页率先脱落分离,里面的水晶纷纷滚落,同样没有逃过腐蚀殆尽的命运。 它们的消逝就像一段歷史的尘封,朽坏在这不为人知的角落之中。 此时的何塞正蹲在一棵树上,左边是弗林特,右边是抱着树干瑟瑟发抖的米迦尔。 「我、我们为什么要跑这么高的地方……」米迦尔连扶一下自己歪歪扭扭的眼镜都做不到,也不敢在离地几米高的半空中往下看,可怜他之前刚刚被猎人惊吓的小心灵,现在又被何塞弄上了树。 「这里看得清楚。」 何塞本来挽着弗林特的手,意识到米迦尔在旁边这样好像不太好,但转念一想这人现在根本没心思观察四周,就不撒手了。 何塞即使用了寻踪术也只能给猎人一个大略的搜索方向,至于那帮人是怎么通过重重筛查最终找到这座疑似始祖藏身的房子的,只能说他们的水准的确非常高。 「他们好像都挺紧张。」何塞远远看着博纳塞拉猎人包围房屋,除了能看到的这些以外想必还有不少隐藏在暗处,一些教士和卫兵则聚集在充满阳光的外围。 「不是天天都有血族始祖给猎人搜捕,谨慎在所难免。」弗林特扫了一遍房屋的门窗,发现那座房子几乎没有任何能够防御的余地,不禁说道:「如果他们不想被找到,不应该留在这么不设防的地方。」 「也许是没想到猎人会找来这么快。」何塞弹弹手里没用完的翡翠,「毕竟如果我没有见到奥托克,就不能通过他找到这里。」 「但他被转移走,一定也是因为有人知道百里宫已经不再安全了。」 已经从何塞那里听到他在冰窖中完整经歷的弗林特声音飘荡在空气中,他用斗篷把身边的人的身体罩住,以免那些没被树荫完全遮蔽的阳光接触到何塞,「但这些人却没有趁着博纳塞拉的包围网完全铺开之前离开帕托,这是种太过自信的反应,还是他们另有所图?」 何塞点头,「而且他们手上还有保留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传送魔法,既然威拉德都能用,始祖没有不会用的道理,可是他们却没走。」何塞遥望房屋,想像里面的状况,里面会有很多吸血鬼吗?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自萨利维亚到帕托一系列阴谋的幕后主使就在那里。 赫尔·弗里亚基诺的也是伊诺的学生?就跟塞拉米亚斯女士跟奥托克一样。 「咳咳,唔,那个……那种魔法叫做血魔法,我的老师是这么说的……」忍住眩晕的米迦尔终于调整好自己身体的平衡,扒住树干说:「何塞,我一会儿有点事想跟你说……」 「为什么是一会儿不是现在?」何塞眨眨眼,想了想后恍然大悟,「你不想让弗林特听见?」 「……」年轻的学者苦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他没有对何塞跟弗林特说过自己在博纳塞拉猎人那里的遭遇,他觉得即使倒出苦水也没什么意义,可这不代表他不介怀。 何塞脑子转得很快,「是关于血魔法的事么,你没跟博纳塞拉坦白的那部分。」他拍拍米迦尔的肩膀,「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但弗林特可以信任,我保证,所以你现在就可以说,或者选择吞进肚子谁都不告诉。」 米迦尔用眼神来表达他现在十分纠结,毕竟说出去的话是跟自己身家性命挂钩。 最终他沉默两分钟,抽抽鼻子,先是缓缓开口道:「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你是个好人。」何塞飞快地身体后仰靠在弗林特身上,躲过米迦尔因为紧张和纠结而变得有点「含情脉脉」的目光。 学者抹了把脸,豁出去道:「吸血鬼是血魔法产物,还有这片土地驱逐恶魔的奇异力量,都跟血有关,恶魔之血。吉南先生之所以会来到密督因,是因为收到第一库歌洛仙的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五百年前写下的求助信件,先生跟这里的吸血鬼接触后认同了他们,选择成为吸血鬼延长自己的时间。」 「歌洛仙?」 等到米迦尔一口气说完,何塞倒是没有特殊的反应,而是弗林特对歌洛仙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 学者沉声,「第一库歌洛仙,至少五百年前它还存在在密督因。」 第138页 何塞插话,「我记得库是知识库的意思吧,也就是说密督因曾经也有个跟学都一样的知识库。」听起来就是他曾经做研究的地方,不过神匠这个头衔……是不是有些太『大气』了。 「歌洛仙就是博纳塞拉家族圣地的名字。」弗林特解释道,又对何塞说:「我就是在那里看到过你的雕像。」 好吧,看来就是伊诺做研究的地方。 「等等,为什么那里会是你们家族的圣地?」不是一个类似研究设施的地方吗。 「关于圣地的来歷,我没有听长辈们提到过,虽然它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但确实是曾经有一些庞大建筑的模样。」 「伊诺跟博纳塞拉家族的关系……」何塞拿拳头拄着下颌,这点在塞拉米亚斯女士那里没有得到解答,但米迦尔的说辞却证明了他们之间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繫。这时,何塞灵光一现,「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吸血鬼是血魔法产物,密督因所有不符合常理的事物都跟血魔法有关的话,那博纳塞拉会不会也……」 虽然看不到弗林特面具后的神色,何塞也能想像到对方一定会对这个想法有所共鸣。 弗林特轻声说:「博纳塞拉与吸血鬼的相似出于他们的同源,但有不同的长处和弊端。」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你们的诅咒就一定有办法……」 这个家族将受难体质的诅咒归结于天使对他们拥有力量的考验和代价,但如果这个天使真的是伊诺·特里斯维奇,曾经的何塞,那么诅咒究竟是因何产生就经不起过去那些想法的推敲了。 他有什么理由去诅咒在那些在浩劫时跟他并肩作战的伙伴?而如果不是他干的,他又出于什么理由在「活着的时候」放任诅咒的滋生呢。 何塞跟弗林特心照不宣地沉默,在心里填进一条新的疑问。 米迦尔等到他们讨论完,适时地再次开口:「咳咳,还有一个秘密。」他严肃得可怕。 「你说。」何塞回以更加严肃的表情。 黑髮年轻人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尼奥先生居然是弗林特的曾外祖父!!」 「………………什么?!」何塞脸上写满极度的难以置信,比起这件事,米迦尔之前所说的那些对自己的冲击都相形见绌了起来。 他飞快看向弗林特,用力用眼神表示自己需要当事人的证实。 「是这样没错,尼奥他……」 「!!!」 「……终于不是我一个人惊讶了。」年轻的学者在一边小声嘀咕,把自己当时的震惊心情顺利传递了下去。 ======= 以后的更新频率固定成每周一三五七啦,还是中午十二点前~除非月初特别忙,如果有变动会提前说。 然后就是本章牵扯到这个世界的一些背景,因为比较重要,需要给没看过上一篇的小可爱们做个小贴士,讲下背景故事: 卡辛诺拉这个世界存在一种能够一言不合毁灭世界的灾厄,就是文中反覆提到的浩劫时吞噬神祇的黑兽,这个东东的力量没有任何存在能与之抗衡,而它以吞噬作为本能,啥都能吃(x),所以就有一部分人担心它哪天把整个世界都吃了(其实这是可能的,也是註定的一件事)。 然后,因为崇拜这种绝对的力量,一部分人类把黑兽这个本体不明的东东当作邪神来崇拜,期盼在最终的末日降临时得到黑兽的青睐然后归于混沌中,为此干出了:献祭同胞/祭祀邪神/在地狱里建立崇拜黑兽的都城等等等事情,这篇文里的吉南就是这么个成分。他是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学者,但同样不对人类的未来抱有希望(原因比如人类在神代干出的那些事)。 一部分人期盼归于混沌,一部分人苟延残喘,一部分人完全不知道这事,一部分人在寻找方法规避这个註定的结局。 以上只是个背景故事,而这篇文的绝大部分角色属于第三类~这里只是解释下吉南突然在干嘛,其他角色的行为不会受他影响 第七十章 仰赖于帕托到处都是遮挡的建筑物分布,弗里亚基诺在走出房子时没有让自己晒上一个日光浴。他稀松平常地登场,看着已经先一步走出屋子的海因斯站在他的前方,与博纳塞拉为首的猎人相对而立。 整个街区早已被提前清空,博纳塞拉猎人在或明或暗的位置待命,房屋前方站着几个沉默的人,衬得整个空地寒冷而萧索。 血族始祖眯起眼睛,深感这个家族千百年来一直都是老样子。现在的族长埃德蒙·博纳塞拉更是没劲,他们一板一眼的人生像在一张张完全相同的模具里刻出来的,充满已经定轨的机械性,却在某些方面非常棘手。 比如那把名为圣咏的魔法武器,它和弗林特的存在令原本百里宫掩藏的暴乱提前消弭,令他损失了不少棋子。不过这样也好,太多的累赘对他来讲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他要在这个城市所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赫尔·弗里亚基诺。」越过海因斯,埃德蒙·博纳塞拉的注意力集中在血族始祖身上,他没戴面具,祖母绿的眼眸在阳光下浅而透彻,如同在他面前一切阴谋都无所遁形。 弗里亚基诺轻快地答道:「是我。你好啊,埃德蒙·博纳塞拉。」 在确认眼前的吸血鬼就是传说中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后,埃德蒙问:「奥托克被你藏匿起来了,他在哪里。」 第139页 「哦?是热心市民告诉你的?」银髮少年上前一步,走到阳光与阴影的界限前,随着他的移动,在场之中唯一既不属于吸血鬼也不属于猎人阵营的某个矮壮男人惊恐后退。他有一身神职人员的装束,头髮稀疏,手里紧捏着十字架,看来是天使教会一方的见证者。 弗里亚基诺在心底嘆息一声。 因为教宗的更替,各大教区的有些分量的人物都已纷纷前去灰堡参加仪式,留在地方的只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年轻教徒,难为这些人要跟博纳塞拉家族的精锐共事,还要来抓捕一个只在传说中听过的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自己都想同情他了。 发现吸血鬼正看着自己,惧怕恶魔之眼的修士紧紧闭上眼睛,握紧十字架口中念诵圣典,弗里亚基诺顿感无趣,重新看向埃德蒙。 「你的心中没有恐惧吗?埃德蒙,跟你的祖先同一时代的存在正站在你面前呢。」 「天使会庇护我等。」埃德蒙面不改色,「如若吸血鬼作乱,天使赐予的权柄将制裁在尔等身上。」 「天使。」听到它,弗里亚基诺脸上的笑容变得无影无踪,「天使为什么要保佑充满罪孽的你们?」 一边撬开眼缝的教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连背圣典的嘴皮子都停了,一时间无法理解身负罪孽的吸血鬼怎么会突然倒打一耙说得像人类才是万恶之源一样。 不过弗里亚基诺神情上的变化只持续了一瞬,就又变成漫不经心的笑容,他张开手对博纳塞拉的族长道:「奥托克已经死了。」 「几天前有人目击到他还活着。」 「不,我是说他终于迎来自己迟到已久的死期,就在刚刚。」血族始祖眯起浓黑色的眼睛,「您要去确认一下吗,他就在地下室里。哦对了,你们要回收他的遗骸,毕竟『血族始祖死亡后会恢復他恶魔的原身』,对吧?」 这一回,博纳塞拉的猎人没有再把弗里亚基诺的话当成胡言乱语,他默不作声把手搭在自己腰间的长剑上,没有回头,对身后的某个猎人道:「西蒙尼,跟我一起到地下室去。」 「这、这地下现在有具恶魔尸体?」矮壮教士哆哆嗦嗦地说:「此地应该马上进行净化!」 「稍安勿躁。」已经走上前的西蒙尼·博纳塞拉挡在教士身前,巧妙地隔开他的视线,跟埃德蒙交换了一个隐秘又不知所谓的眼神后,他回过头对正靠着隔壁房屋的高墙,叼着一根草茎望天的金髮猎人道:「祖父大人,外面和吸血鬼可以暂时交给您吗。」 虽然从刚才起就没怎么关注这头的动静,但尼奥的耳朵一直在工作,他沖这两兄弟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慢悠悠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表情轻松,心里却在嘀咕:这下面的遗骸真的会是恶魔的吗。 远离房屋的树上,暗自观察的弗林特轻声说:「奥托剋死了。」 「什么?」 何塞把脑袋伸过来,因为树荫太密,只有弗林特这个位置的视角能看到房屋前方的状况,他贴在猎人身上探头去看,弗林特只好固定住何塞的腰以防他从树上掉下去。 「从口型上能看出来,舅舅他们已经进去了,看样子是要去回收『恶魔遗骸』。」 何塞也发现房屋门口少了几个人。 「可是始祖并非恶魔……啊,所以他们才要进去?」 弗林特轻轻点头,「不是为了恶魔的现世会造成恐慌提前去处理,而是不想被人发现血族始祖其实不是恶魔这件事。」 「他们就这么进去了,不怕里面有伏击吗。」 「舅舅自有分寸,这一点不需要担心。」弗林特看向静静站在白墙之前的始祖,虽然对方是少年的模样,可存活两千年的吸血鬼根本不能从外表来评判什么。「负隅顽抗没有意义,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早就已经离开帕託了。」 弗林特已经事先提醒过尼奥留意吸血鬼身上有无能用来施法的粉末,想必他也已经知会族长跟其他猎人。 ——血族始祖是恶魔,他们死亡后会恢復成恶魔的恐怖面目。 弗林特相信,博纳塞拉家族、即使是其中一部分族人,实际上是非常清楚这套对外说辞是一个谎言的。 而这一点,弗林特在禁闭室与西蒙尼的交谈中已经深有所感。当他问出为何吸血鬼与博纳塞拉如此相似时,他并不是想得知答案,而是想看看对方作何反应,而他的舅舅给予他的反馈字里行间中表达了一个模煳的意思,被他们所定义的真相才是真相。 所以他的母亲远离家族,就是因为对一直傲慢地曲解真相的族人深感失望吧。 「还有……」说到这里,弗林特下意识想去握住何塞的手,而后者先一步觉察他的意图,搭上他的手腕,像在给他鼓励。 弗林特说下去,「在百里宫的狩猎场中我失去了意识,在失去意识的过程里杀死了那地方几乎所有的吸血鬼,是你最后唤回了我。」 何塞当然记得这件事,「你那时的状况很不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们没有问。」 「什么?」 「即使再强大的吸血鬼猎人,都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处决掉那个数量的吸血鬼,更何况其中还有高位血族。这件事本身就属于异常中的异常,可是,舅舅他们却一个字都没有过问,就像……知道拿着圣咏的我可以做到一样。」 第140页 圣咏此时被弗林特留在树下,自从上次的事件以后他再也没有把它从鞘中拔出,而这把长刀现在就像一把普通的武器,不会有穿透心灵的声音从中流出。 何塞也在思索,「你说过这是一把魔法武器。」 「嗯,数百年前由家族的匠人锻造出的武器,它的制造方法据说已经失传了。」 「你不是第一个使用者吧,那、在你之前的那些使用者……」 弗林特知道何塞在担心什么,他不想让他产生忧虑,但没有选择隐瞒。「我的确不知道那些人最后怎么样了,长老们说在我之前家族中已经上百年没出现过能使用它的人。」 他就连使用圣咏这件事是否会导致受难体制的诅咒发作间隔缩短都不得而知,弗林特现在能做的就是在一切未明时尽量减少拔刀的次数。 可是这样一来,他很可能无法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何塞跟弗林特想到了一起,他严肃地说:「尽量不要用这个邪门的东西,我相信你的身手,我也会努力保护自己,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 弗林特面具后传来短促的笑声,「嗯,我听你的。」 从靠近树干的一侧枝桠传来沉闷鼓掌的声音,原来是米迦尔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来想记录更多关于猎人的情报,却在两人的对话间不自觉地鼓起掌来,声音沉闷是因为他是隔着纸张来拍手的。 由于吸血鬼的血液流动非常缓慢,何塞很难立刻做出脸红的表情,但他还是急促道:「你一直在这里?!」他还以为米迦尔早就已经从树上下去了! 「不然呢。」学者语气里带着幽怨,指指离地好几米高的自己噹啷着的脚,「我怎么下去?是你给我拎上来的!」 「米迦尔一直都在。」 弗林特适时的补充加剧何塞的尴尬,他默默扶额,只好说:「那我们下去吧。」 说完,何塞轻巧地落在地上,转身对着米迦尔所在的位置下方伸出胳膊,「来来来,不要怕,直接跳,我会接住你。」 「你你你一定要接住啊!」黑髮学者把自己的新笔记本塞进怀里,蹭着树干准备发力,却在一鼓作气的一瞬间被人按住了肩膀,是弗林特。 米迦尔哇地大叫,身体差点没能平衡住,满头冷汗道:「怎、怎么了!」 「我带你下去。」弗林特按在米迦尔肩膀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 「厄,不用这么麻烦,我让何塞接住我就……」 「你想一直待在树上也可以。」弗林特的语调里即使平静非常,也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威胁意思。 「…………那就麻烦你了。」年轻的学者非常识时务地败下阵来。这种隐隐的恐怖感是怎么回事。 米迦尔乖乖就范,任由弗林特在跳下去的时候把他一手抗在肩膀上安稳落地,何塞悻悻地放下胳膊,还以为自己被嫌弃了。 待三人都平安来到树下,没人闪了腰也没人再接着尴尬,茂密树丛被一双带着皮手套的手拨开,一个扎着金色马尾的高挑身影拍拍身上沾着的树叶,语气无奈,「真是让我好找。」 「公爵阁下?」何塞惊讶地发现来人非常眼熟,正是风尘僕僕的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 一身骑装的女公爵叉腰看着在场三人,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何塞身上,「本来我给奥尔加送信找你,结果她说你跑到山下来了,你是不是很喜欢在猎人扎堆的地方乱跑?也许上辈子就是在猎鹰眼皮底下乱窜的兔子吧。」 跟女公爵在歌剧院分别的时间也只有几天,何塞却想说一句许久不见,「给您的城市带来不小的灾祸,我很抱歉。」 佩拉格娅噗嗤一声笑了,忍不住走过来揉揉他的脑袋,「说得好像是你做错了什么一样。你没有错,不需要道歉,倒是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让你有段糟糕的经歷了,何塞。」 听了公爵阁下的话,何塞心里却不是滋味。这些事情真的都跟自己无关吗,他能够旁观这一切的发生,然后告诉自己可以无知无觉地继续这样下去么,显然不能。 但何塞依然接受了女公爵的好意,问道:「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要找你。」佩拉格娅笑眯眯瞧着他,身后钻出两个小身影。 「何塞哥哥!」 兴沖沖跑在前面差点摔倒的是奥尔,跟在后面时刻注意弟弟安危的是爱操心的克洛,两个小男孩来到何塞跟前,一边一个拉住了他的手。 「这家人一直想来感谢你,所以我就带他们过来了。」女公爵在一边解释,指指站在自己身后不远,树丛之外正双手合十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不停致谢的一对夫妇,这对夫妇身边还有个神职人员打扮的年轻修士,面色拘谨地一同望着这边。 「谢、谢谢你救了我们,我们是特地来道谢的,很快就走了。」别扭的哥哥克洛扭过一边脸,何塞忍不住去捏了捏他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看到他们健健康康的样子他同样感到开心。 「不用谢,你们也同样帮助了我,我们是齐心协力一起得救的。」 「何塞哥哥接下来要去哪里?会留在帕托吗?虽然我们要回家了,但我和哥哥以后还会来看你的!」奥尔摘下自己的十字架举到何塞面前,「这个是我的宝物,我想送给何塞哥哥!」 何塞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蹲下/身把十字架接过来重新给男孩戴上,「我已经有自己的护身符了,所以我希望这个十字架能继续保佑奥尔,好吗?天使、厄,天使一定会庇佑你和你的家人。」 第141页 奥尔重重点头,踮起脚拥抱何塞,克洛也红着脸抱了抱他。 佩拉格娅悄悄来到弗林特旁边,也跟米迦尔打了招唿。 虽然这个猎人不爱说话,但不妨碍她说些什么。 「能放心让孩子去接触吸血鬼跟猎人,这么开明的父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如果人类都像这个家庭一样,吸血鬼都像何塞一样,密督因早没这么多事了。」她话头一转,「那么你呢,如果其他猎人都跟你一样,是不是状况也会变好?」 「我没法左右其他人,而且,迄今为止博纳塞拉也都一直在贯彻自己的使命,他们不曾懈怠过。」 无论是隐瞒真相也好,出于何种目的也好,千百年来伴随这个家族无数的牺牲,作恶的吸血鬼确实从未得逞,否则这片土地如今是谁主宰显而易见。 由人类接受恶魔之血改造而来的吸血鬼,他们的力量本就用来对抗人的肉身无法与之对抗的恶魔,如果这种力量施加和压迫的对象是人类,人类根本难以与之抗衡,唯有「堪比怪物」并且站在人类一方的博纳塞拉扮演牧羊犬的角色,这片土地才在制衡之下走到了今天。 没有什么真正的天使的力量,都是源自于伊诺·特里斯维奇的智慧,他触碰禁忌的领域给密督因博得一线生机,就连自己都成为了这场豪赌的实验品。 【你们的圣地里可不止一堆破石头和一具恶魔尸体,仔细回忆,弗林特,那里还有什么。】 在萨利维亚,因致幻的烟雾陷入半昏迷的弗林特被提亚斯问到的这个问题,究竟意味着吸血鬼想要得到圣地中的什么。 也许是弗林特在说出一句话后沉默了太久,尴尬的气氛逐渐升温,米迦尔瞅了瞅他,又转向诺斯女公爵,藉机询问道:「听闻密督因天使信仰盛行,所以吸血鬼的存在本应更被人所厌恶和诋毁,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就像信奉神明就会视恶魔为异端,信仰邪神的话便认为神和祂的走狗都不是好东西,天使与吸血鬼本该也是如此水火不容的关系,不存在什么一方理解另一方,可密督因看上去却并非如此。 「嗯,你是从外面来的吧,无法理解也正常。」 米迦尔连忙摆手,「不不不,我能够理解,只是很好奇它的渊源。」 佩拉格娅弹了弹手指,「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啊?」 「是我祖父给讲过的睡前故事,关于一个教士跟恶魔的故事。」 ======= 女公爵的物种鑑定技能a++ 米迦尔的躺枪体质a++ 第七十一章 也许是怕故事说得不尽兴,佩拉格娅命人像变戏法一般搬来茶桌椅子和遮蔽光线的遮阳伞,侍从跟女僕端上茶点和新沏好的红茶,这些人有了临时歇脚的地方,把街区之间的绿化地当成了举办茶话会的专场。 两千年前的人类无力对抗恶魔,密督因的末日即将来临,「从这片地貌称得上闭塞的土地逃到外面去避难可能还有一线生机」,这似乎是目光短浅的人类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逃难的大潮里既有贵族也有平民,也不乏天使教会的神职人员,毕竟那时候就连神明都自身难保,祂的眷属又怎会显灵前来救苦救难?许多人在绝望之后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到了最后就连当时的大主教都带着自己的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信仰衰微,人类内部也难以互相信任,留在密督因的信徒谁也不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这时有个平民出身的教士站了出来,在一场几乎无人反驳的辩论中被推举为新的灰堡大主教,开始联合密督因的人类进行自救。 「你猜他上任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米迦尔斟酌,「嗯……口才出众地发表一场动人心魄的演讲,让人们有信心战胜恶魔?」 「不。」女公爵想笑又忍住了,「他向恶魔投降了。」 「???!」 这是什么操作?! 「故事里说,入侵密督因的恶魔有好有坏,有的主张彻底毁灭这里,有的则主张怀柔并进,天知道恶魔哪有这么高的智商知道『怀柔』两个字怎么写,但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应该都是编的。」佩拉格娅故作神秘地道:「总之,归顺一个恶魔,让它帮忙搞定其他的,人类从中苟延残喘,就是这么回事。」 米迦尔目瞪口呆,「可是……可是代价呢。」 「贡献出一部分同胞给恶魔吃。」 「……」 金髮女人故意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你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您继续……」 新任大主教的做法太过耸人听闻,但他已经手握权柄,没人阻止得了,况且他能用出众的口才说服恶魔帮助自己,自然也能让恶魔弄死与之作对的人,总之,献祭同胞让大部分人安生的计划就这么慢慢持续了下去。 这只为人所利用的恶魔驱逐了其他恶魔,直到有一天,趁着恶魔吃饱喝足,放松警惕,大主教真正的目的显露出来,不知是因为这个男人向恶魔俯首又害死同胞的行径太过邪恶,或者即使这样他还会日日献上祈祷,他虔诚和罪恶终于引起上天的关注,一位天使降临密督因,重创那只最后仅剩的恶魔,将他变成了吸血鬼。 恶魔身负罪孽,但终究在某种程度上将密督因毁灭的时日往后推移许久,让人类缓过气来,撑到天使前来拯救,所以大主教最终没有选择处死变弱的恶魔,而是让他同样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下去。 第142页 「真的不是他们即使在恶魔变弱以后也打不过他所以才没下手吗。」米迦尔小声嘟囔。 佩拉格娅笑眯眯地说:「意会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学者嘆了口气,「所以因为这个『歷史遗留问题』,人类看待那些罪不至死的吸血鬼都比较宽容?」 「正确来说,是几经更改和润色的圣典令他们需要宽容才可受到天使的青睐,这不是那位大主教的功劳嘛,即使有罪,也必须受到各方的审判,而吸血鬼还有可能是自己的亲友和爱侣,灾难又没发生在自己头上,天真地相信一些传说故事又不会掉块肉。」 密督因与外界人类跟恶魔战得你死我活的情况不同,是由扎根在这里的种族们互相妥协与角力才一併生存到今天,这种奇异的制衡不是出于某一方的强势,而是有一种力量在维持它的平衡。 「不过这居然能当成一个睡前故事……」对于故事主体中的牺牲同胞和阴谋背叛,米迦尔倒是很难想像讲故事的人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把它摆在睡前这个位置,听了不会睡不着吗。 米迦尔即使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很清楚,没有什么恶魔弱化成的吸血鬼,只有经过恶魔之血改造的人类,那么向恶魔投降等待天使前来拯救这个故事,是否脱胎于教会拖住恶魔,等待神匠伊诺研究出改造方法这个事实呢。 总归来说,几千年前无论是教会吸血鬼还是没有出镜的猎人,大家其实都是一伙的。 佩拉格娅的听众不只有一个,弗林特同样听完女公爵的讲述,说道:「故事的主人公是约瑟·斯卡亚么。」 诺斯女公爵耸耸肩,「应该就是他吧,大衰落时期第一位灰堡大主教约瑟·斯卡亚,是他让天使教会脱胎换骨,虽然他一千多年后的继任者不干人事。」 至于这个故事里到底有多少杜撰的成分,太多了根本无从下口。 跟米迦尔不同,弗林特没有把耳朵听取的重心放在故事本身,而是佩拉格娅对于恶魔跟吸血鬼的态度上。 「您似乎不把恶魔跟吸血鬼当成同一种生物。」 「你不也是一样?」骑装的女公爵挑眉反问道:「对于这个世上的人类来说恶魔是邪恶、混乱并且无法沟通的,它们就是野兽。在你眼里他是这样的吗?」 这个「他」现在正在跟两个人类孩童玩耍,在深爱他的人眼中,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跟恶魔的黑暗邪恶沾不上一点边。 「一个博纳塞拉猎人更应该知道吸血鬼的本质是什么,可你的做法却跟你的族人不同。」女公爵像是颇为感慨,英气的面庞变得柔和,「你比你那些木头似的亲戚强多了。」 「所以你知道就连血族始祖其实也不是恶魔。」 佩拉格娅干脆承认,「是啊,我知道。诺斯家族跟奥尔加比邻而居这么久,要是这都没发现,白做这么多年邻居了。」 米迦尔刚从怀里翻出笔记,就想到指不定自己的记录什么时候就会被神出鬼没的猎人没收,又沮丧地把本子塞了回去。「那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给其他人呢?这片土地上显然是有人一心想要隐瞒它。」 佩拉格娅上去戳戳米迦尔的额头,笑着说:「想法很天真,但我不讨厌。始祖虽然不是恶魔,跟恶魔有关却是事实,而且就算曝光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没有显而易见的好处。」 天使教会已经非常「优待」不曾犯罪的吸血鬼,让密督因民众的认知从「始祖是恶魔」变成「始祖是跟恶魔有关的人类」,不会给现状带来改善,反倒会让上位者觉得:自已想要埋没的东西被人发掘出来了,有人想要撼动他们的地位。 然而,塞拉米亚斯女士不惜以自己的血作为筹码让猎人去寻找何塞,藉此令博纳塞拉未来的族长接触到秘密的一角,这意味着她在千百年的沉寂后终于想向世人揭露真相,即使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这件事佩拉格娅应该并不知情,就连始祖为何想把何塞立为继承人这件事都会令她惊讶,那就说明塞拉米亚斯女士不想让她参与其中。 诺斯女公爵靠着椅背,手里的热茶泛起氤氲热气。「有利的主体在哪一边,你听到的就是某一边修饰过后的故事。教会会讲对教会有利的故事,猎人会讲对猎人有利的故事,吸血鬼会讲对吸血鬼有利的故事。」 「那大家把各自的故事都拿出来告诉对方,不就知道里面有蹊跷了吗。」虽然不用纸去记,米迦尔也喜欢捏着自己的笔摆弄来摆弄去,一不小心就会戳到自己。 「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所有人拼拼凑凑,好像就能还原出被时间和有心人掩埋的过去了,是不是这样子?可惜,不是的,他们连想都不会这么想。」 吸血鬼知道大战时他们究竟是怎样诞生,教会知道天使的全貌,一部分猎人想必也知晓自己的出身以及跟吸血鬼的联繫,他们各自掌握拼图不同的碎片,却不想把它们拼到一起,因为他们互相併不信任。 在这片没有恶魔威胁的土地上,活下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主旨,而是让自己活得更好,这必然也会损害其他两者的利益,甚或于践踏这里普通人的生命。 不同于这头开起的茶话会,何塞已经目送依依不捨的克洛跟奥尔告别自己去到他们的父母身边,这对父母接连鞠躬对他表示一再的感谢,弄得何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这两个人没有来到何塞面前表示谢意,想必是身边的神职人员阻止了他们,但看不住两个孩子直接跑了过来。 第143页 「我们会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吸血鬼不都是邪恶的。」这是两个孩子对他的承诺,也是他们以自己幼小的心灵为依託,能做到的对何塞最真挚的回馈。 「要平安快乐地长大啊。」何塞挥挥手,低声送上自己的祝福,并且突然在这个时候理解了布雷克、他的「养父」的心情,谁不希望自己关爱的人永远幸福呢。 结果看到树丛里这帮人已经支起了摊子喝起茶来,何塞嘴角抽动,走过去抓起弗林特面前的茶杯灌了一口滚烫的茶,虽然喝不出味道,但总归很暖和,还不会被烫到。 「你们在聊什么?开会?」 女公爵坏笑,「在说你的坏话。」 何塞看了一圈列席众人,笃定道:「弗林特才不会说我坏话。」然后在桌子底下偷偷摸弗林特的手。 金髮碧眼的女公爵嘴里发出「啧啧」的动静,可能是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声音有点不雅,于是很快就不去看他俩,转向米迦尔,「我们这地方有意思的传说很多,一时半儿也说不完,密督因几乎没有外人会来,难得有个求知慾旺盛的外乡人,我特别看好你跟着这俩人去挖掘秘密。」 被指代为「这俩人」的猎人跟吸血鬼并非有意无视女公爵,佩拉格娅也没在意,对不远处待命的侍从招招手,片刻后,女侍长丽玛走到近前,手里捧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 佩拉格娅接过它,米迦尔注意到这本书的封面没有标题。 「给你的,老弟。」 老弟这个粗犷的称唿震惊了米迦尔,他跟何塞第一次见到诺斯女公爵一样,对这个长相美丽的大贵族产生一系列不真实的联想,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这本颇有重量的硬皮书籍,翻开第一页,同样没找到书名,只有一个长度惊人的人名,姓氏是诺斯。 「这是我祖父写的睡前故事集,我小时候的宝贝,上面有非——常多富有寓意的小故事。」佩拉格娅拖长了音,轻佻地眨眨眼,把它戳进米迦尔怀里,「送你了。」 何塞听了一耳朵,不禁汗颜,佩拉格娅女士的祖祖辈辈已经从写歌剧、到栽培花卉、再到写故事集……如果后面出现某位祖先擅长绘画,某位长辈专注舞蹈,他已经一点都不会惊讶了,不过他倒是有些好奇,在这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大家族中佩拉格娅的喜好是什么。 年轻的学者听闻这是女公爵阁下的祖父所写,联想到「某位祖父」,瞬间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就是尼奥的脸,「您的祖父是不是也年轻貌美……」 「……啥?」 「不不,没事!您不要在意!」米迦尔窘迫地站起来,「谢谢您送的书,我会好好读完的!」 「哈哈,不用这么拘谨。」见自己的事办得也差不多了,女公爵起身,对何塞跟弗林特道:「那我走了,不祝我一路顺风吗,听说你的祝福很灵验,何塞。」 「您要出远门吗?」 「怎么,你家这位没告诉你?」无视何塞的窘迫,佩拉格娅嘆气,「简而言之就是我在百里宫露了面,教会知道我已经没病了,所以依照传统我要去灰堡参加尤斯塔斯那傢伙的继任仪式。」 原本陪同着克洛跟奥尔父母的年轻教士在送别一家四口后,此时拨开树丛走向他们,正好听到女公爵直唿新教宗的名讳,不得不咳嗽一声,「公爵大人,请注意影响,要是被有心人听见您对教宗不敬……」 「没事儿,这地方的都不是外人。」佩拉格娅极其放松,「乔瑟夫,我觉着阿尔伯特先生已经快要晕倒了,要不你去替他站个岗吧。」 女公爵提到的阿尔伯特先生就是那位在太阳底下站着,夹在猎人和吸血鬼之间正不住擦汗的矮壮教士。 「我只是个见习,应该没资格站在那里吧。」白袍教士向后方瞧了一眼,幽幽嘆息,同样紧张,「好吧,我这就去。对了,刚才我好像听见猎人们可能要烧掉那座房子,这件事他们有知会您么。」 佩拉格娅扶额,「博纳塞拉幽灵似地闯进百里宫,然后又窜到我家接管了大半天守卫工作,现在又要烧我城市里的房子……」 她幽怨地看向弗林特,但后者似乎不打算代表他的家族致歉。 「乔瑟夫,转告他们按照十倍的价格赔偿我,不、是赔偿这周围被他们清走的住户。」 「我会转告的,您还是放宽心吧,这不也是为了抓捕吸血鬼嘛。」教士微微欠身,准备带着女公爵的转告前去换班了。 ======= 不能说出来的故事就写进书里,不能表达的感情就写成歌剧,诺斯家族一代一代都在暗搓搓暗示后代,接棒到佩拉格娅手里了hhh 何塞以后会经常遇见不同的人说:这是你当年建的,这是你当年写的,这是你当年留下的…… 何塞:=口=(抱着小猎鹰一起震惊 第七十二章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抬头望了眼日渐升高的日头,把用以支撑的脚从左边换到右边,对旁边擦汗擦到已经把手帕浸湿的教士说:「你去休息休息?吸血鬼不会跑掉,我们也不会搞什么小动作。」 阿尔伯特收起自己的手帕,喘着不匀的气,手里紧握着十字架,「不不,这怎么可以,这不符合灰堡协定的规章……天使可是会看着我的。」 教会的神职是群死板教条的傢伙,这观点的确正确至极。尼奥心想。 第144页 密督因每个大区都会有一些专门负责处理异端审判事宜的神职人员,他们训练有素,接受过精神强化的训练,虽然跟猎人无法相比但有些身手,他们会被教宗授予「名誉灰堡骑士」的称号,他们虽然比不上真正的灰堡骑士,但这称号本身在各种方面都算得上是莫大的殊荣。 至于帕托的名誉灰堡骑士为什么会是阿尔伯特这样的,尼奥也弄不明白,只能把它归结为这里的吸血鬼原本都太安分了,久而久之便一点都不注重骑士的培养,最终变成了这副拿不出手的德行。 灰堡协定自是规定了对各个世代吸血鬼的审判方式,尤其对于非常古老的高位血族甚至于始祖,天使教会既是见证者也是监视者,博纳塞拉猎人的猎杀行为会处处受限。 吸血鬼的阴谋败露在教宗继任的节点,也许那位尤斯塔斯猊下没时间过问对于吸血鬼的处置。可是对待血族始祖就不一定了,萨利维亚大量食尸鬼聚集在地下,而且能够听从高位血族的指挥,指挥者还是弗里亚基诺的亲信、至今尚未得知行走的高位血族提亚斯。再加上他把吸血鬼「召集」到帕托,这些吸血鬼身上几乎都带着恶魔之眼的血系祝福,实打实的证据要怎么解释和推脱? 一位血族始祖,古老的「恶魔」继五百年前灰堡近郊发生的悲剧后被定罪了,这跟一两个吸血鬼杀掉几个人类的性质完全不同,他要做的事若没有被阻止,将会造成密督因无数人类的丧生,并且很可能是颠覆性的毁灭。 从刚才起,弗里亚基诺就在无视所有人一般看着静静地看着某一个方向,在某个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但马上恢復了正常。尼奥尝试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现,不知道这位始祖到底是在干什么,但不打算与人交谈是肯定的。 尼奥转而避开神职人员的注意,目光冷冷地看向从刚才起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仿佛化为一尊雕塑的海因斯,心中冒出这样一个疑问:对于这些傢伙而言,五百年是否也不过是一个转瞬?血族始祖奥托克的屠杀对他们来说就像发生在昨天,即使这已经是人类的几十代。 不过转念一想,金髮猎人又意识到这并不是个难以想像的问题。博纳塞拉的寿命比普通人类要长上一倍,并且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全盛的模样,就此反观,他们这些猎人更能理解吸血鬼的感受才对。 两厢杀戮的对象比起人类更能互相理解,听上去很好笑。 即使眼上覆盖着黑布遮蔽视野,海因斯仍能敏锐的觉察有人在看他,介于那个教士一定没这个胆量,他也猜到是谁在注视他了。「你的心中尚有疑惑吗,博纳塞拉。」 尼奥轻哼,「我是想提醒你,太阳快晒到头顶上了。」 「这样啊,谢谢提醒。」 说着,吸血鬼稍稍后退了些,相安无事地重新归于寂静。 尼奥则眯起眼睛,想起一件关于吸血鬼跟阳光的事。这两者自然不会产生什么可以称得上愉快的奇异反应,在猎人们漫长的研究史中针对不同吸血鬼被阳光灼烧的程度和速度,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活得越长血统越纯粹的吸血鬼,对阳光的耐受程度越高。 从刚被初拥的新生儿到几百上千岁的老吸血鬼,从无名客到高位血族,在狩猎过程中抓捕到的实验品不断被消耗,反馈给家族的是越来越丰富的猎杀经验和手段。最成功的一次,他们活捉了一个将近一千两百岁的高位血族,而他能在阳光下暴晒超过一刻钟,因为极度衰弱被动地进入不可逆转的休眠后,他萎缩的身体在二十分钟之内化为了灰烬。 而眼前的吸血鬼,如果他真的是名叫海因斯的高位血族,那就是灰堡协定的名单上第一批吸血鬼,他虽然不是始祖的子嗣,但实际的年龄也必然超过一千五百岁,如果走到阳光下,他会忍耐多久? 尼奥还是觉得应该打破谁都不打算开口说话的僵局。「在红露镇,你用血系能力控制了那里的吸血鬼。」 「啊,是你,跟着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老猎人。」海因斯像是想起了他,但依然冷淡,「很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 「困扰。」尼奥复述由吸血鬼口中说出的字眼,「你利用自己的同胞,将他们送到猎人的屠刀下,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是困扰,这是来自于恶魔之眼血系的傲慢么。」 「同胞。」海因斯抿抿嘴唇,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它,「不被祝福的诞生,成为永夜的囚徒,那些可不是我们的同胞。」 尼奥瞧见身边的阿尔伯特一脸茫然,不禁「善意」提醒海因斯,「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左右你的判决,吸血鬼先生。」 「于是这就成了不说真话的理由?」海因斯有些凄凉地笑了,「这片土地上的吸血鬼是人类的玩物,是被人类惧怕的恶魔,是人类之间博弈的牺牲品。人类将他们看待为驯养的家畜,难驯的野兽,不知何时便会袭来的灾祸。」 吸血鬼接着说:「这些都是吸血鬼,无论新生儿,无名客,高位血族,始祖,都能被人类用上述方式定义,分门别类,一一应对,可是你们是否想过,吸血鬼其实不属于你们以为的任何一种?」 「这太荒谬了。」阿尔伯特涨红了脸,「你的意思是在质疑灰堡协定吗?它是两千年前签订的,就连吸血鬼的代表、血族始祖也承认它!是你们先践踏灰堡协定的权威!」 第145页 信仰的力量果然强劲,本来还怕得要死得教士眼看就要扑到吸血鬼脸上去,尼奥揪住阿尔伯特的后领把他重新拖到阳光下,提醒他不要靠得太近。 「海因斯,不要与人类争吵。」银髮少年忽然回过了神,微笑着作出告诫。 「是,殿下。」海因斯脸上的笑容逐渐增大,迎着教士的瞪视,却不在意,如同刚刚发出声音的只是一只聒噪的虫子。 「等你们弄清楚最初的灰堡协定是谁签下的名字,我们再来谈论这件事吧。」说完,他稍稍转过身体,听从始祖的命令不再浪费口舌。 尼奥转而去安抚阿尔伯特,「把自己气死得不偿失。」 矮壮的教士对着自己胸前的十字架默念了一句什么,然后说:「天使会关注我等的一言一行,是我修行不够,被吸血鬼的言语挑衅,做出不当的行为。」 「没那么严重,天使他老人家说不定没空看这么多人都在干什么,又不是偷窥狂。」尼奥说的声音很小,唯恐阿尔伯特听得太清楚把矛头指向自己。「你觉得他这样的,能被送去灰堡地下沉眠吗。」 尼奥问的这句话既是询问也是试探,这关乎于天使教会对这些事件的态度。即使他觉着阿尔伯特不是个合格的教会发言人,但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就是天使教会以及人类信众的代表,毋庸置疑。 天使教会大本营,位于密督因中部的灰堡地下存在着一座吸血鬼的陵墓,这件事对于普通信徒是保密的,知情人并不算多,但也不少。古往今来犯下罪责的吸血鬼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猎人这头,一个是教会那边,前者拥有在审判后处决吸血鬼的权力,无论是就地处决还是押送到祖地做些死囚的实验,最终结果都是一个死。博纳塞拉猎人从不豢养吸血鬼,他们要么在这些生物身上获得死亡,要么通过人体实验获得的成果为吸血鬼带来更多的死亡,别无他用。 至于教会那边的去处,就是灰堡的地下陵墓,那里是最终无法被定罪、还不能让其重见天日的吸血鬼的「存放」之地,有着整个密督因最大规模的冰窖和冰棺群,教会不会杀死吸血鬼,而是会封冻他们,期限直至这个世界的终焉。 听起来这二者像是死刑和终身监禁的区别,对吸血鬼来说后一种明显好过一些。依照血统判定,越是上位的吸血鬼审判的流程越是繁杂,就比如现在,经过初步的审判后,若海因斯罪不致死,他就会被移送到灰堡进行接下来的程序,若吸血鬼、猎人任何一方有所异议,就派代表去灰堡扯皮、换个说法——第二次审判,以此类推,直到最终缔结协定的高层达成共识为止。 介于博纳塞拉猎人的寿命是人类的二倍,吸血鬼近乎永生,偶尔出现的极端情况——对吸血鬼的审判与定罪能持续好几任教宗的时间,有些人可能终其一生都看不到这个事件最终的结果。 教会不像猎人,他们不想在吸血鬼身上得到什么,也许,他们更想要的只是把世俗权力牢牢握于手中。 阿尔伯特把自己的十字架收好,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道:「密督因已经有许久没出现过这么恶劣的恶性/事件了。而且恶魔之眼血系还趁着塞拉米亚斯女士不在的时候染指她的眷族,真是太可恶了。」 倒不是说密督因各地的治安有好到几十上百年都不存在吸血鬼袭击人类,进而造成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小村庄伤亡的事件,而是它们跟这些天发生的事比起来可谓小巫见大巫。如果萨利维亚的食尸鬼潮从城市内爆发,如果帕托藏身的吸血鬼不满足于龟缩在百里宫享乐而是不分青红皂白对外面的居民下手,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个造成的后果都不亚于五百年前血族始祖奥托克屠城,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还有已经定局的悲剧,梅耶克的村民全都被杀死变成了食尸鬼,这件事尚且被博纳塞拉按下不表,说出来只会成为罪责的加码。 「所以你的主张是他们的罪需要用生命来偿还?」 「是的。」阿尔伯特毫不犹豫,这倒让尼奥有些惊讶,他以为这位「名誉骑士」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格,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拿得定主意。 尼奥看向身后的吸血鬼,吸血鬼灵敏的耳朵显然能把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金髮猎人不禁心想,他们不会没想过后果,推出几个替罪羊自己独善其身这种事真的难以实现么,几天过去,为什么他们还会留在帕托等着猎人搜捕? 「……什么味道?」阿尔伯特用力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从前方传来的异味。 尼奥当然比教士更早闻到,他朝房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啊,是不是忘了跟公爵阁下报备?这房子得烧掉。」 也就几分钟,沖天的火光很快就随着透亮的天幕熊熊燃起,两个博纳塞拉猎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的时候,整个二层小楼几乎都已经被纳入了火海。 阿尔伯特嘴里发出「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的惊唿,震惊于博纳塞拉一言不合就烧房子的行为,尼奥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迎向走在前方的埃德蒙,「恶魔的尸体被烧掉了?」 「是。」埃德蒙短促地回答,并未多说,然后绕开尼奥走向弗里亚基诺,这个银髮少年正抬头看着燃烧的房子。 见博纳塞拉的族长走来,血族始祖笑着问:「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吗,猎人。」 第146页 埃德蒙·博纳塞拉冷冷道:「前往教会接受审判,你意下如何,恶魔之眼?」 「好啊。在白日的户外交谈总觉得心神不宁,能有一个屋檐再好不过。」弗里亚基诺耸耸肩,「我们走吧,海因斯。」 刚刚才穿过重重防御和报备,准备跟自己的同僚换班的教士约瑟夫正好听了个尾巴,他不得不无奈地原路折返,将这个消息转告给马上就要起身离去的佩拉格娅。 「我要回去安排出发前的事宜,就不去凑这个『非人类』的热闹了。」原本对于吸血鬼的审判从不考虑地方贵族会去列席,通常不过是知道个结果罢了,但架不住这回的事件十分重大。 女公爵灵机一动,「你们想去旁听吗?不出意外地点在帕托大教堂。」 「我知道教堂的位置,可以带路。」弗林特最先表态。 米迦尔摇头,虽然他理智上很感兴趣,但先前被博纳塞拉猎人包围不知所措的余韵还未消散,他不想再去围观那些猎人对吸血鬼的所作所为。 何塞则在考虑过后轻微点头,他不想放过得知这片土地现状的机会,否则就不会来到这里,而审判就是其中一环。 况且,他的身边还有他勇气的化身,没什么好怕的。 「那就拜託您了。」 第七十三章 何塞等人离开的地点距离帕托大教堂说近不近,远也说不上太远,但押送吸血鬼的猎人们需要兼顾周边的清场,移动速度显然不会比弗林特他们更快,因此何塞和弗林特成为了大教堂的第一批访客。 几乎就是前后脚,修士乔瑟夫追上他们,先一步走进教堂大门,向里面正在唱诗的领班修女与信徒说明情况,一边安抚一边催促他们在吸血鬼和猎人的到来前尽快离开。 「这个人速度好快。」何塞站在门口,错开安静离去的人流,偶尔会有衣着或是朴素或是华贵的人类信众向他颇为友好地点头致意,大概也把他当作跟自己一样的信徒,何塞一一回礼,拉着弗林特一起。 「他抄了近路,不过确实,是经过修行后才能达到的身体素质。」弗林特不是很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但帕托倒与其他地方不太一样,这里的人大多热情而得体,不会因为弗林特戴着面具就用另类的目光看他,当然,也不会太过亲近。 百里宫前日的火灾对外宣称的口径就是普通的事故,无人伤亡,贵族狩猎场在过去发生的大规模伤亡也被妥善地秘密处理,在隐蔽工作这方面博纳塞拉猎人颇为得心应手,况且还有诺斯公爵跟教会的协助,因此绝大多数帕托的民众并不清楚自己跟一场危机擦肩而过。 两个人站在阴影内,何塞抬头望着大教堂直刺云霄的尖顶,发现即使在建筑外围也有无数石制跟金属制相结合的十字雕花与装饰物,即使暴露在外界空气中被多年的风雨敲打,也在斑驳中向时间彰显它外在的不屈。 「这座教堂不会有上千年的歷史了吧。」 「具体来说,帕托大教堂兴建于七百八十年前,在原址的玫瑰圣堂上重建,自建成以来几经翻修,变成今天的模样。歷任教宗出巡都会来到这里进行布道——怎么了?」弗林特发现何塞在盯着自己看。 「这么歷史悠长,久负盛名的地方,你居然没有把它当做来到帕托的第一站,而是选择了歌剧院?」先前诺斯女公爵带他们观光的时候对这里也是一笔带过,显然就是佩拉格娅不喜欢天使教会,但弗林特没想着来这里祷告倒是很稀奇。 「从前的我认为在教堂中更能让天使聆听到我的声音,给予我指引,现在的我不需要这样做了。」 弗林特的注视令何塞不自在地刮刮耳朵,「所以歌剧院是……」 「我觉得你会喜欢。你想要了解塞拉米亚斯女士是怎样的人,而《夜莺》这部歌剧据我所知,就是过去的某位诺斯公爵为不老的淑女所写。」 「啊……我都没注意到。」 过往的行人太多,何塞实在不好意思做些小动作出来,无可奈何地笑着问道:「唉,从前那个惜字如金的小猎鹰去哪里了?」 弗林特顿了顿,「你比较喜欢从前的我吗。」 「那个喜欢用沉默来吓唬人,做什么事都需要我费力去猜的弗林特·博纳塞拉吗。」何塞凑近了一点,「我没有神匠的智慧,一点也不聪明,所以我更喜欢现在直率的你。」 「不,你是我见过最透彻的人了。」弗林特低头,轻轻抚弄何塞银灰色的发顶。 何塞把对方的手从脑袋上拽下来,仔细摸着上面陈旧的伤痕和手茧,「如果能在你童年时就遇见你,我一定会把你从博纳塞拉的漩涡里带出来的。」 过去不可改变。这是奠基于整片星海的法则,弗林特所经歷的孤独已成过去,那么何塞要做的就是不再让他遭受更多痛苦。 失去所有的记忆,已经毫不痛苦的他,现在有了想要承担痛苦共享喜悦之人,从见到弗林特的那一秒开始,对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每一件事都不会忘记,时间流动的未来之中,这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发觉到何塞的表情忽然间变得十足认真,宛如暗暗在跟自己较劲,弗林特回握他的手,提醒他是时候进去了。何塞回神,连忙趁着周围人的眼神不那么异样之前跟弗林特一起走进教堂大门。 就在弗林特与何塞在门口逗留的这段时间,修士乔瑟夫已经换下自己的布袍,穿起一身外罩深灰战袍的银色轻甲,头盔被他单手抱着。乔瑟夫虽然相貌平平,但高挑的身材加上这身装束,以及一双引人好感的深灰双眸,足以让其他人对他心生信任,而且这位修士似乎确实在此地颇受信徒的倚赖,不少人来到他跟前与他告别后才离开,而乔瑟夫也不厌其烦地一一回应,比起他刚刚在外面的拘谨,身处教堂的他似乎十分从容。 第147页 「他是见习骑士。」弗林特认出这身改良后的轻甲,它是名誉灰堡骑士的象徵,虽然是仪式用甲冑但保留有一部分实战能力,乔瑟夫在此时穿上它显然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审判,教会的见证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这就是灰堡骑士?」 「不,真正的灰堡骑士团常年驻守在天使教会大本营,各地的教会中只有名誉骑士。」 布雷克给何塞的笔记上曾提到过灰堡骑士,现在虽然见到的不是真货,何塞也已经不感到稀奇,他觉得就算是灰堡教宗在自己面前,他也不会像从前那么一惊一乍了。 这可能就是成长吧,他却高兴不起来。 「见习的话,那这里正式的骑士是谁?」 乔瑟夫已经把最后一个前来礼拜的信徒请走,嘱咐修女安排教堂中的其他人员前往后堂,他刚好听到何塞的疑问,抬起脸说:「是阿尔伯特。」 何塞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弗林特应该是知道,只听猎人在面具后轻轻嘆了口气,没有多说。 虽然是仪式用的甲冑,但还是颇有些重量,随着乔瑟夫的走动发出轻微的动静。他先是审视地看了看弗林特,又好奇地瞧着何塞,说道:「为什么你能这么淡定地待在猎人中间,何塞·伊诺?」 何塞干巴巴地说:「也许是我脑子不太好使。」 乔瑟夫意识到何塞会错了意,马上纠正自己的说辞,「抱歉,据公爵阁下所说你是个年纪尚轻的吸血鬼,但却一点也不惧怕猎人的威慑,我觉得很了不起,应该说不愧是塞拉米亚斯女士选中的人吧。」 「谢谢夸奖。」 「我听闻吸血鬼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你继承了谁的血脉,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老淑女的子嗣大多温和内敛,恶魔之口血系不喜纷争,这股特质也在你身上应验了,而且,你还会对人类伸出援手。」 这些人似乎都很敬重塞拉米亚斯女士。 何塞不喜欢这种站在人类的角度评判吸血鬼所作所为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似的,可他又知道这些人不清楚真相,所以这样的态度很正常,甚至已经非常难得了。 「我只不过遵从自己的本心。」何塞不愿多说,「请问,审判的地点在哪里?我们想先去一步。」 杵在这里很可能一会儿就要跟博纳塞拉猎人脸撞脸,还没想好怎么才能继续把弗林特留在自己身边的何塞暂时不想面对他们。 乔瑟夫微微颔首,「在圣堂。圣堂二楼设有告解用的小房间,你们可以在那里听到审判的过程。至于位置,我想博纳塞拉大人应该能找到,不需要我带二位过去。」 在这人眼里,弗林特脑子里大概有一张大教堂的平面图吧。 踩着吱吱呀呀的木阶走上二楼,楼梯拐角处的一个身影引起两人的注意,是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助手克鲁格先生。 何塞对于对方会出现在这里颇为惊讶,但转念一想属实正常,吸血鬼不是见到十字架就会感到害怕的传说生物,来教堂跟去任何一个地方对他们来讲没有区别,即使有也不过是心理上的差异。 「塞拉米亚斯女士没有来吗。」 此时克鲁格来到帕托大教堂,应该是因为即将开始的审判列席旁听吧。 「殿下委派我作为恶魔之口的代表。」 在看到弗林特以及跟在弗林特身后的何塞后,克鲁格缓缓开口,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如今何塞已然能够看懂,这种矛盾感想必是因为在这些人脑海中,自己跟曾经的伊诺·特里斯维奇差距太大,不知该怎样看待自己吧。 可无论在他人眼中何塞是什么模样,他也没必要太过理会,越过弗林特的肩膀,何塞注视面色不虞的助手先生,问道:「她是不希望看到自己昔日同僚接受制裁,所以才没有来吗。」 「殿下已经有将近三百年没有跟赫尔·弗里亚基诺来往了,他们理念不同。」 「那么她认为,恶魔之眼的始祖是否会因此而被处死?」 「人类无法杀死血族始祖,即使是阳光也只会令他们陷入虚弱,但不会真正杀死他们。」 即使何塞好奇于他对于审判结果的看法,克鲁格只是简短地说道:「如果猎人不从中作梗,恶魔之眼的始祖极大可能会被送往灰堡地下沉眠。」 「从中作梗是什么意思?」 克鲁格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弗林特身上,「博纳塞拉家族致力于像消灭瘟疫一般清除掉这片土地所有的吸血鬼,他们一直在研究吸血鬼的身体机能、力量来源、弱点,除了那些本就可以杀死的,他们还对那些被认为无法杀死的存在虎视眈眈。」 实验总需要样本,高位血族已经难以满足猎人的需要,而血族始祖不是地摊上的白菜,猎人不可能有机会对这些古老的吸血鬼做些什么,所以他们选择从别处入手,比如本该死去的,或者触犯灰堡协定被判定为有罪的始祖。 何塞能从推测中知晓塞拉米亚斯女士在委託中付出了自己的血。始祖之血中蕴含力量,承袭于恶魔,博纳塞拉家族以此作为研究的根本不无道理。 听起来,猎人们也许是想得到「灰泪」的配制方法,那是目前何塞所知唯一能致血族始祖于死地的东西。 若是圣咏加上灰泪的毒…… 何塞打了个寒噤,感到一丝后怕。 第148页 奥托剋死了,杀死他的很可能就是灰泪,但博纳塞拉进入地下室后空手而归而且烧掉了房子,那就意味着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东西。 有着略深肤色的吸血鬼不打算在楼梯上逗留,他已经听到楼下传来的嘈杂声,当事人们很可能已经到了。 「血族集会在帕托召开,殿下知道这件事却没有阻止,自然也会受到牵连,她不打算为自己辩护。」 克鲁格宣称,「自灰堡协定签订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位始祖接受过有罪的审判,最多不过是他们的亲信犯罪。如果今日这里的审判开创先例,我会敬佩教会和猎人的勇气。」 助手先生的衣摆消失在楼梯尽头,弗林特跟何塞踏上二楼后没有找到他的踪迹。顺着弗林特的指引,两人来到乔瑟夫所说的告解室,透过镂空的窗户的确能看到圣堂下方的景象。 有窗户的那头只坐得下一个人,这下何塞的确别无选择,只能坐在弗林特腿上,这没什么可介意的,扭捏纠结不存在于两人的头脑中。 何塞扒着彩绘的木窗,悄悄问弗林特:「那些人眼里都有很浓重的倦弃,是因为活了太长时间吗。」 就好像岁月的沉淀只剩下无名的渣滓,原本的性格外镀上难以剥离的厚重外壳,他们的目光即使有着神采,也似乎对外界的很多事不再产生同理心。 弗林特淡淡道:「如果你身边的事物跟你有着不同流速的时间,他们渐渐离你远去,久而久之你会发现跟这个世界的联繫越来越少,少到只剩下跟你相同的存在。」 何塞顺着他的话去思索,按在窗棱上的手缩了缩,「然后当这个人的子嗣、同伴也跟着离去,唯独留下自己一个人……」 塞拉米亚斯女士眼中的悲伤那么厚重,是因为她失去了所有本应与她同样永生的子嗣,外加……一直指引她的老师也不在了。 何塞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是不是伊诺、曾经的他的「消失」,愈发加剧了古老血族们对现状的厌弃?那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 何塞的胡思乱想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圣堂中的审判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 弗林特虽然没有亲身参与过审判,但很清楚它的过程。他把手按在何塞的肩膀上,像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抚他,弗林特知道何塞此刻心中不会平静——恶魔之眼、不,应该说所有的血族始祖都很可能与何塞有着深厚的关联,他们也许都是他亲身教导过的学生。 正对圣堂门口最大的影壁上雕刻有天使驱逐恶魔的浮雕,整面墙用灰白两色彰显光明与黑暗,当猎人与吸血鬼一行人进入内部,正对开合的两扇大门从外部被留守的守信骑士闭合,隔绝圣堂之外的嘈杂。 阿尔伯特同样换上灰堡骑士的甲冑,站在乔瑟夫前方的圣堂中央诵读圣典,称接下来的审判会有天使垂落的目光从旁见证——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下面的人浑然不知。 猎人一方,埃德蒙·博纳塞拉与他的胞弟站在影壁右侧,他们冷峻的面容和体态宛如与冰冷浮雕融为一体,他们的对面,海因斯站在影壁左侧,刚好是代表恶魔的灰黑色彩之下,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坐在他后方,这里的座位本就属于有罪吸血鬼的父辈或是血系始祖,做辩护之用,但现在坐在上面的人却同样也担负了罪责。 乔瑟夫举着一张羊皮卷念出吸血鬼的罪责,梅耶克,红露镇,萨利维亚,帕托,只有萨利维亚下城区的食尸鬼事件由于伪装成狩猎院之人的提亚斯至今尚未找到行踪,海因斯是否参与此事存疑之外,其他的罪状都有相应的证据罗列,弗林特仔细地听着,没有落下过任何细节,直到何塞抓住他的手腕,发出声音,「所以红露镇的吸血鬼是被他控制才会袭击猎人。」 「强大的恶魔之眼血系能力甚至可以控制吸血鬼。」弗林特知道何塞是想起在白马酒馆的事,「他们很可能就是一群躲藏在人类之中,靠着购买血液从不伤人的普通吸血鬼,要说有错,我的错误更大一些。」 何塞归于沉默,弗林特也将视线重新投向圣堂。 在阿尔伯特诵读完罪状后,海因斯几乎没有停顿,轻描淡写地认罪。 「你的理由?」埃德蒙问道:「是因为无法违抗始祖的命令,受他指使才这样做吗。」 「不是。只是因为我对人类怀有仇恨,也对你们怀有恨意,博纳塞拉。」这是海因斯的回答,他把手按向自己被黑布遮蔽的眼睛上,「我的血系能力无法自己控制,因此殿下让我不要使用这双眼睛,是我违抗他的命令,做下你们所知的这些事。」 听上去,海因斯像是准备担下全部罪责,彻底撇开弗里亚基诺背后指使的可能性。 埃德蒙质问:「百里宫的吸血鬼几乎人人身上都有恶魔之眼的罪印,而罪印由始祖赐予,代表他们受到恶魔之眼的血系始祖弗里亚基诺的庇护,你的意思是他们并非听从始祖的指挥,而是被你召集起来的?」 这听上去就站不住脚。 「殿下很久以前就不曾关注世俗之事了,他每天做的,就是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即使赐予祝福,也是出于同情那些颠沛流离的同胞,来者不拒。」海因斯说,「血系内部的事务都是由我代为负责,包括这次血族集会,也是我向他建议在帕托召开,因为这里更方便对人类下手。」 第149页 「帕托是不老淑女塞拉米亚斯的居留地,你们没有事先知会她?」 「殿下已经很久都不曾与塞拉米亚斯殿下来往,血族集会的事,的确是我的主张。」高大的吸血鬼语气中带着轻蔑的笑意,「我的主人会来到帕托只是想来见见故人,而我则居心叵测,想向人类復仇。」 「所以你想说,就连奥托克也是你背着你的主人藏起来然后杀死的。」 「奥托克这件事,是我自己的问题。」一直沉默的银髮少年此时终于开口,他没有为海因斯辩护,只是在说明奥托克的死亡。「他死得迟了一些,真是抱歉。」 埃德蒙的脸绷得紧紧的,「五百年前,克里斯·奥托克没有接受灰堡协定的公正审判,而是在那之前由始祖内部先行处理,那时,你们给予教会跟博纳塞拉的处理结果是他已经被肃清,这又怎么解释?」 「是我瞒着塞拉米亚斯跟拉尔修藏起了他,至于原因,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容易。」银髮少年脸上的表情一成不变,宛如一张微笑的面具长在脸上,「他伤害了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那又是什么令你选择在这个时候杀死他。」 「因为我发现海因斯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一定会被治罪。为防止等我走后奥托克无人看管,所以不得不杀死他,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博纳塞拉?」弗里亚基诺耸耸肩,「省省你的力气吧,我的『罪孽』足以令我被送往灰堡地下沉眠,若是仍有异议,欢迎你去灰堡让教宗主持第二次审判,埃德蒙。」 弗里亚基诺摘干跟其他始祖的关系,但也同样事不关己地撇清了自己跟这一系列危机的关联,他表面上的罪责充其量只是没有看管好自己的眷族,猎人没有证据证明弗里亚基诺直接参与。 在猎人一方的沉默中,天使教会的阿尔伯特跟乔瑟夫也同样默不作声,他们也许很想发表不满的言论,可是出于规则,教会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见证者,他们不能存在主观臆断。 这些吸血鬼不值得同情,他们对待人命与毁灭漠然到令人髮指。 「吸血鬼,你的仇怨大到要葬送密督因吗。」 埃德蒙·博纳塞拉指代模煳,他真正想要发问的对象是坐着的那一个,但是他们也很清楚,在这个场合之中,回答的只会是海因斯。 「原因你们心里清楚,博纳塞拉。」海因斯摇摇头,略微上前,「我要恭喜你们在悲剧发生前阻止了它,哦对,还有『热心市民』的帮助。帕托流入的吸血鬼事先被你们觉察就罢了,萨利维亚杳无人迹的下水道都能让猎人发现蹊跷,我该说是你们运气太好么?」 他摊开手,笑着说:「罪恶的猎人之城萨利维亚现在本该成为一个死都,古老的城邦帕托也应陷入火海,真是遗憾啊。」 「你……」阿尔伯特双手颤抖,却在冲上去前被身后的乔瑟夫拦住,随即,见习灰堡骑士代替自己的上级高声宣布,「判决的结果想必显而易见。」 博纳塞拉没有发出异议,吸血鬼也没有。 海因斯微微一笑,伸手扯下自己眼睛上的黑布,没有理会神职人员霎时的提防,转身看向自己后方的银髮少年,单膝跪地。 他的眼睛是深邃的蓝,令人联想到深海。 「感谢您给我第二次生命,殿下。祝愿您得偿所愿。」 他想到自己的结局,看到自己的死亡,不曾挣扎。 弗里亚基诺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他现在内心是否有所触动。 拔剑出鞘的声音,轻而缓慢的脚步,吸血鬼的死神正在降临。 海因斯试图像人类那般唿吸,他深深唿出一口气,发出放松的鼻音,喃喃道:「愿天使……制裁真正有罪的……」 在他说出完整的话之前,银色剑锋裹挟着尖锐的风,砍下了他的头颅。 在这个瞬间,弗林特下意识地盖住何塞的眼睛,后者挺直的嵴背抖了一下,没有阻止弗林特把最后的画面遮蔽。 越过吸血鬼歪倒的身体,埃德蒙得以与弗里亚基诺对视,后者没有多看他一眼,目光追随海因斯定格的脸渐渐被粘稠的血液模煳。 天顶的光此时倾斜而下,在影壁前形成一个耀眼的光圈,将它吸血鬼的身躯笼罩,一点点蚕食这个流逝殆尽的生命。 他很快会化为枯骨,化为灰烬,而沐浴着阳光的永远是受天使庇佑的教会与猎人,在那之中,在世人眼中,那里没有吸血鬼的位置。 而当圣堂中的所有人专注于吸血鬼是否已经彻底死去,弗里亚基诺却悄然抬头,看向阶梯之上有着镂空木窗的告解室。 弗林特意识到对方正在看的就是自己。而后,他辨认出银髮少年的口型,和眼中闪过的疯狂笑意,在他心里形成一句包含恶意的话语、亦或是诅咒。 这个吸血鬼在说:他不属于你。当真正的绝望降临,你只会成为可悲的弃子,在仇恨中选择毁灭。 弗林特只是冷眼看待吸血鬼的挑衅,他根本没有去在意它。 海因斯的头颅和身躯化为细碎的骨尘,他们说这是天使为了惩治负罪的异端而降下的审判之光。弗林特放下自己的手,轻轻拥着何塞微微颤抖的身体,对他说:「我们需要赶在他们之前离开这里,不然的话……」 「我知道,我……我们离开。」何塞像沉浸在刚刚的场景中还没回神,任由弗林特把他拉出告解室。 第150页 第七十四章 何塞紧盯弗林特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由着对方穿过街道的人群,引领自己远离身后的大教堂。 灰堡协定的审判,亲眼所见与听人诉说的感觉截然不同,他心里突然做出了一个模煳的假设,关于仇恨。 古老的血族从未忘却过去,他们被排除在两千年前拯救密督因的行列,退回黑暗之中看着成为胜利者的人类谱写扭曲的歷史,散布虚假的信仰。他们背负着罪孽与恶魔之名,忍受一再失去却不甘心如此结束的痛苦,最终,这些吸血鬼中的一部分选择向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上的人类復仇。 他们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看重,自然视他人的生命于无物。 这是错误的,毋庸置疑。无论在何种时候,把杀戮之手伸向无辜者都是彻头彻尾的懦夫行径,可是由教会与猎人控制着密督因,让吸血鬼做出的贡献永远无法被正名,就是正确的吗。 这是一个泥潭,所有人已经深陷在泥潭之中。 人类在千百年来借着天使的名义统治密督因,代行祂的权威,有罪的吸血鬼已经受到应得的惩罚,那么如果人类本身犯了罪,又有谁前来审判呢。 前方的道路没有遮挡,弗林特左右查探,选择一条较为隐蔽的小路,却因来自手上的力道停下脚步。 「如果我能想起过去,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剧发生?」 先不论能不能做到的问题,可人类还会在更改的歷史下承认被掩盖身份的伊诺·特里斯维奇么,还是说与这个世界脱节太久的他,即使站出来也只能变成遭人恐惧的对象,反倒陷入更深的危险之中。 而且……两千年的记忆若是一齐涌上,何塞·伊诺的二十年是否就如水中浮萍,像一冲就散的泡沫那般微不足道了? 他的眼界会改变、目标会更迭,他现在认为重要的将不再重要,努力去追求的将毫无价值,会这样吗? 何塞迫切地想要得到哪怕是任何人的回应,以至于他的声音高昂,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 弗林特把手指放在何塞的嘴唇上,把他拉扯进小巷中,无人的环境和骤然冷却的气温之下,猎人摘下自己的面具,搭上他的肩膀。 「何塞·伊诺。」 当听到弗林特叫出的名字,何塞僵住的身体先于头脑作出反应,蓝灰色的眼睛茫然而无力地看着对方。 「你痛恨这个地方吗。」 猎人的问题在何塞的内心敲出钟鸣,那双翡翠般的眼眸和俊美而严肃的面容下,仿佛在这其中有什么东西代表着这里的所有人类向他发问。 天使本应比这片土地上的任何存在都要强大,为何只有他失去了所有记忆,彻底消失于人们的视线,而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呢。 弗林特的话语仍在继续,他好像永远都可以这么平静。 「如果往最坏的方向想,比如——人类曾对天使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你会痛恨吗。」 弗林特的言外之意,没有了记忆会不会是曾经的何塞对自己的一种自我保护。 「再比如,过去发生了某种难以预见的意外,为了保护密督因,你因此付出力量跟记忆的代价,你会不甘吗。」 「如果这些都不是,你只是太累了,想放弃了,然后选择洗去过往化为平凡之人,你会后悔吗。」 弗林特的问题随着静止的空气缓缓飘进何塞耳中,看似咄咄逼人,却令何塞出奇地安静下来。 他望向古旧街道,属于深秋才有的湛蓝无云的天穹,富饶的城市,城市之中浑然不觉、耽于和平的人。 「……至少我不痛恨。」 何塞明白弗林特说这些话的意思,心有不甘也好,心生悔意也罢,如果他跟伊诺·特里斯维奇确实有着同一个灵魂,那么他所看到并且反馈给自己内心的东西就一定都是相同的——即使过去充满血泪,他也因为密督因的存续而感到欣喜。 而且,这其中最难以割捨的,是这里还诞生了他爱着的人。 何塞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眉头舒展开来,他将手覆盖在弗林特的手背之上,目光柔和地道:「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如果只让他一个人面对冰冷的现状,他很可能就此消沉下去,选择逃避现实。 因为这份释然,何塞用有些脱力手臂抱住弗林特的腰,后者回给他一个稍有弧度的微笑,说道:「不去曲解未曾确认的真相,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 「对,反倒是我忘记了。」何塞苦笑,「还有,收收你的俊脸,每次你摘面具准是要说正经事,我根本免疫不了。」 「本来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否则你不愿意听我说话。」弗林特轻咳一声,把猎人面具按回自己脸上。 何塞不满道:「我很愿意听,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但马上,勐地想到一件事的何塞将轻松的表情收敛起来。「我们要赶快回到庄园。」 「你发现了什么?」 「我说不准,但是……直觉应该是对的。」何塞越过弗林特走到了前面,又回头抓住他的手。 「去阻止另一个悲剧。」 艾利特里庄园。 塞拉米亚斯坐在自己房间桌前,面前的檯面上放着一张摆放端正的信纸,署名是她自己,而送往的地方是帕托的天使教会。 克鲁格还没有回来,但她对审判的结果心里有数。弗里亚基诺选择了一条疯狂的道路,她没有兴趣知道,也不想去看他能否走向终点,更没有机会看到了。 第151页 有着永远年轻面容的血族始祖勾起夏花般的笑容,心想,她是第一个发出「死亡宣告」的血族始祖,应该也会是最后一个。 白而素雅的房间中,幻听般迴荡起故人的声音。 【您在信上说找到一种永不凋零的花,可是这世上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老师。】 【奥尔加啊……你们都太现实主义了,虽然这对研究很有利,但偶尔理想主义一些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吧,我们来打赌,如果我能带给你永恆的花——你就不要这么闷闷不乐,每天都比前一天开心一点怎么样?】 …… 【看,奥尔加,上次说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老师,用魔工机械造出的花朵是作弊……不过、这个花园我很喜欢,谢谢您。】 ——谢谢您一直都在为我们着想。 窗户那边传来轻缓的敲击声,从回忆中脱离的塞拉米亚斯循声拉开窗帘,看到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扒着窗框,兜帽下是何塞的脸。他虽然躲在背阴处,但阳光很快就要追随而至,何塞正沖她不好意思地招招手,示意她打开窗户放自己进去。 血族始祖的惊讶溢于言表,她没有犹豫,拨开窗棱的锁扣,让何塞跳了进来。 「你怎么……」 何塞身上的斗篷透着一股热度,现在正是阳光勐烈的时候,再晚一会儿就可能烫熟一个吸血鬼。 「我是觉得不经淑女的允许就进房间是耍流氓。」随后何塞摘下兜帽,朝窗外的楼下喊道:「好了好了,可以了弗林特,不用在下面接着我,你也上来吧。」 塞拉米亚斯无法理解为什么何塞会来找她,自己能够告诉他的事情已经全都说完了,但当她注视这个正在整理自己脱下斗篷的人时,回忆一齐涌上,她无法说出赶人的话来。 然而何塞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她的意料。 银灰色头髮的吸血鬼把折好的斗篷搭在自己手臂上,不太礼貌地环视一圈属于血族始祖的房间,当看到桌上躺着的信封时,何塞勾勾手指,雪白的信封无风自动,向着他飞来,飘然落入手中。 「我是为这个来的。」何塞扬了扬手上的信封。 塞拉米亚斯皱眉,「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件事不值得提倡,何塞。」 「如果您不去做傻事,我也不会这样。」趁着血族始祖的注意力转移到两三下跃进窗户的弗林特身上,何塞低头观察信封,捏出里面应该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您想等博纳塞拉猎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把信送过去?对于吸血鬼来说,唯有『死亡宣告』会区别于审判,不需要猎人在场就可以执行。」 死亡宣告。当吸血鬼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可以向天使教会发出死亡宣告,让他们收殓自己的遗骸与残灰,接受来自天使的祝福前去转生。 塞拉米亚斯想用自己的死,来证明血族始祖不是恶魔。 何塞把信封递给弗林特,断绝塞拉米亚斯可以从自己手里把东西拿回去的念头,这种时候有一个博纳塞拉猎人在场的确「方便」。 「为什么你会察觉到这件事?」她想不到在哪里暴露过自己的意图。 「以前的我可能发现不了,但拉尔修的血系祝福好像让我察言观色的能力变强了。您在花园中露出的表情,就好像完成了今生最后一件需要完成的事一样。」不知何塞的话中有没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接下来他很严肃,「对不起,因为我的生命还很短暂,无法跟活了上千年的你们感同身受。对您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吗。」 也许,就连现在说出这种话的何塞也曾因为厌倦了以伊诺·特里斯维奇的身份而活才会成为何塞。 失去子嗣会给父辈带来难以承受的剧烈痛楚,原本就已经无法在人类身上感受相同流速时间的血族始祖仍旧一再地失去,就连……本应永恆存在的天使都离开了他们。 选择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塞拉米亚斯,其实是吸血鬼之中接触各色人类最多的一个。她承受着扭曲歷史中成长的人类多方的探究和猜忌,看着他们把虚假的过去挂在嘴边,就连受她庇护的眷族,仍能分辨曲直的也少之又少。 【就算被当成恶魔,也没有什么区别吧。您最大的诉求不是要保护受到自己庇护的孩子们吗?只要向教会跟猎人低头,确保新的灰堡协定能顺利执行下去就好了。】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谁对她说过的话了,是她的某个子嗣吗,某个背负她印记的吸血鬼吗。 【如果不想忍受,就像拉尔修殿下一样拒绝协定就好。那一位已经不在了,这片土地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吗?】 她的助手,他们都比她更早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塞拉米亚斯选择接受,以此又度过五百年,耗尽心力,等到的只有早已与她分道扬镳的最后一个子嗣的逝去跟託付。 【给何塞一个祝福印记吧,奥尔加。】 然后,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诞生。为此,她用自己的血作为酬劳,让博纳塞拉未来的族长执行这个任务,当她所期待的人终于来到自己面前,如一开始就在心中描摹无数遍的那样,她把能够告知的话语倾泻而出,然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让死神将她带走,然后,像世人展现「恶魔」的真正面目吧。 见始祖没有回答何塞,弗林特在一旁开口,「就算猎人撤走,他们还是会派人盯着这里,您的死亡宣告很可能没有到达教会就被他们所知。」 第152页 「『他们』,不是『我们』吗。」塞拉米亚斯摇了摇头,「这件事我早有准备。」 何塞问:「就算侥倖躲过猎人的视线,您觉得教会和公爵阁下不会阻止么。」 「……」 「时间熘走,剩下的唯有绝望,您是这么认为的。帕托的居民已经习惯与吸血鬼比邻而居,诺斯公爵是您的朋友,这里的教会也温和得像是一点不觉得您会危及他们。」何塞沉下脸,「把愿意告诉我们的事情说完就打算一走了之,您的眷族要怎么办?哦,继承人,对吧?您要我成为您的后继者,帮您看孩子——我可不干。」 塞拉米亚斯疲惫道:「即使没有我,他们应该也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吧。」 弗林特淡淡道:「我不这么认为,若血族始祖不在,博纳塞拉几乎不用费力就能瓦解这里。」 猎人刚刚倾注武力剷除恶魔之眼的眷族,不介意再把目标瞄准另一个。 何塞缓缓问出:「您真的想就这样结束吗。」 「……」塞拉米亚斯注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容,拥有这张脸孔的人,曾经从囚笼里抱出年幼的她和她的同辈,亲手将他们养大成人。 成为吸血鬼后,他也一直在寻找方法减轻他们的痛苦,甚至想将他们变回人类。 【如果觉得难受就去睡吧,尽量往好的方面想,开心一点,一切都有老师在。】 可他们还是失去了他。 「您觉得……这一切、值得吗。」塞拉米亚斯断断续续地问。 何塞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在问何塞·伊诺。 「值得。」他坚定地回答着,不是想代替伊诺作出回应,而是这个回答是现在可以做出的最好选择。 终于,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垂首,泪水从她苍白的面颊划过。 「……您的灵魂一成不变,还是像过去那般纯粹。」 何塞没想到她会动容成这样,往弗林特身边一缩。 「…………可我一看到有人哭就腿软。」 「是的,就连这一点也一样。」白金色长髮的女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抹去自己的眼泪。 她的眼中仍然有泪水,但被眼泪浸润后郁积的悲伤开化了,变得明亮些许。 何塞跟着挑起嘴角,他已经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剩下的他也没有办法说太多,只能让塞拉米亚斯自己来权衡。 不过,他还是补充道:「谢谢您为我安排名单的事,但我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帕托。」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弗林特,发现弗林特也在注视自己,会心一笑。「我们还有些必须要做的事。」 塞拉米亚斯看着他们良久,忽然道:「弗里亚基诺手中有很多储存着老师过往记录的水晶,但我想……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押送去灰堡,那些水晶说不定已经被藏到其他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或者已经处理掉了。」 听完这话,何塞勾出挂在脖子上的细链,把一直贴身保管的青金琉璃给塞拉米亚斯看,「是跟这个相似的东西吗。」 「你是从哪里……?」看她意外的模样,应该不知道水晶从何而来。 「是布雷克藏在他身体里的,我之前把它当作他的遗物一直带在身上。」何塞问,「这里面是不是就藏着我想知道的东西?我听米迦尔说,需要专门的影石盘才能读出它的内容。」 塞拉米亚斯摇摇头,「我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布雷克也许是从老师那里拿到的这枚水晶,一直视同于生命般保管,连我都被他瞒着。」 「那您知道哪里有影石盘吗。」 「魔女那里。」 弗林特显然对这个字眼敏感异常,「魔女……是指魔女之子?」 「可以这么说,魔女之子保留着许多旧时代的技术,但听说他们一直在四处躲藏,行踪不定。」她迟疑地问:「你要去寻找他们?真相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也许不重要。」何塞轻声说,好笑道:「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去找家长。」 房间的门开启又闭合,关门的动静过后,塞拉米亚斯重新坐回书桌前,上面的信封已经被拿走了,桌上空无一物。 何塞临走前说道:「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有别人来阻止您。」 与他人的联繫每时每刻都在产生,他们会为某个人的死而触动,但时间终会消弭所有的痛苦。 这是不对的,时间并不会抹平一切。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就这样静坐了好几个小时,突然,窗外传来非常洪亮的一声。 「奥尔加!」 夕阳旁落,业已傍晚,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塞拉米亚斯再一次来到窗边,她睁大眼睛,看到昏暗中的一抹光辉,来自于佩拉格娅造型精美、缀满珠宝的金髮。 女公爵提着金织暗纹的裙摆,小高跟的鞋子因为奔跑沾了泥土,又因为抄了近路身上挂着几片枯叶,在她身后传来侍从和女僕的叫声,女侍长捧着斗篷小跑着追来,伴随着疾驰的马车车轮轧过路面的沙沙声。 厚重的礼服包裹着佩拉格娅,穿着这身东西奔跑简直让她喘不上气,塞拉米亚斯能想像到她出城后是怎么驱使马车赶到庄园,又跳下车跑完最后这些路的,原本,女公爵应该立刻敢往灰堡才对。 ——是什么让她突然想到要在离开前来见一见她的朋友? 佩拉格娅喘了一会儿,豪迈地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的鬓髮,差点把头上繁重的髮饰扯下来,接着对她喊:「我马上就要去灰堡了,你想要什么纪念品吗?」 第153页 「?」塞拉米亚斯一时间没有跟上佩拉格娅的思路。 「我不会去太久,很快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 所以,从小就认识她的这个诺斯家族年轻的家主,也隐约看出了什么吗。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你真正的愿望,相信我!」 被珠宝和锦缎簇拥的女公爵,用尽全力喊出她想要说的话,「奥尔加!给我些时间!」 女侍长丽玛已经赶来,把斗篷披在佩拉格娅身上,而这位女公爵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前的血族始祖。 诺斯家族的每一代人都仿佛有着永远都用不完的活力,在各个领域中发光发热。 塞拉米亚斯想起之前某一位诺斯公爵临终前对她说的话: ——没能走进你的内心,对不起。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佩拉格娅,我是未来的诺斯公爵!】 【小佩拉格娅,听你的祖父说你很顽皮,家里已经管不住了,那我来陪你一起玩怎么样?】 【唔,好吧……那、姐姐,我们玩什么?】 【我想想,我带你去看花吧。】 与他人的联繫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时间不会完全抹去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她年轻的、英气的、毫无畏惧的小朋友,希望她能再等待些时日,再对未来充满些希望。 「好。」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回答的声音很小,于是,她重新高声回应对方,带着微笑,「我听到了,佩拉格娅,快去吧。」 「一路顺风。」 第七十五章 「那么现在就该来想想怎么才能在离开帕托的同时往南边去了。」 「嗯。」 旅馆不大的房间里,何塞跟弗林特紧挨在一起,共同面对铺满整张桌子的地图。这是米迦尔那间就在火灾现场正对面的旅馆卧室,房间的主人出门去买吃的,借走了何塞的斗篷,然而外面还是白天,屋子里窗帘粗糙,不能挡住灼热光线。 于是何塞把被子蒙在头上,还让弗林特一起加入进来,如果这时候有人进门,就会看到桌边有一大团正在蠕动的白色物体,不知道的会把它当成童年恐怖故事中的怪物也说不定。 何塞一手握拳拄着下巴,对着地图发呆,「我比较好办,塞拉米亚斯女士能给我打一个赖在庄园不走的掩护,趁机出城就行了,问题在于你那边。」 由于要一路押送弗里亚基诺到达灰堡,提防路上可能残存的恶魔之眼血系的伏击,博纳塞拉家族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审判后的收尾工作上,即使何塞找到奥托克——虽然人已经死了——算是达成自己的许诺之后,直到目前也没人来叫弗林特归队。 不过这不代表弗林特可以擅自行动直接搞失踪,何塞再也不想看到他被家族责罚的模样,光是稍微想想都心痛极了。 这时,弗林特问起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对弗里亚基诺有什么感想吗。」 何塞认真想了想。 「我对他没有特别的印象,嗯……应该说没有感到任何特殊的地方。」何塞嘆了口气,勉强笑笑,「看来我忘得十分彻底。」 赫尔·弗里亚基诺,何塞的回忆仅限于那个银髮蓝眸的少年端坐在圣堂的座椅上,看着自己眷族被斩首时露出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跟塞拉米亚斯的哀愁不同,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在那副皮囊下的灵魂很可能更加极端,不过他已经被猎人抓捕,他的阴谋诡计应该也就此消弭了。 不,还不能够掉以轻心,米迦尔的导师吉南消失踪影,至今没有被发现,不知是脱离了始祖,还是留有后手。 弗林特在何塞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前碰碰他的脸颊,将他的半边脸焐热。「我不该问这个。」 「没事,我决定暂时不把这个责任扛在身上。」何塞甩甩脑袋,「博纳塞拉没什么可能把你派到南边去是吗。」 「在接到这个任务前,我原本想结束后就向长老提出找个城市常驻。」弗林特动了动身体,握着何塞的手指向地图上其中一个标註小小鹰徽的城市,「桑格塔,家族曾在这座小城设置了自己位于密督因最南端的联络密室,如今因为人手不足,那里现在没有猎人驻扎。」 「看起来——也不是很南?」桑格塔在地图上标示的位置在克拉山脉以北,而他们的目的地在翻越重山后更南边的海洋之滨。 「因为克拉山脉南端没有像样的城市,那里——」 「很穷。」何塞接话,他大概能想到这点,然后审视地看着地图,「密督因三个大区,桑格塔属于伊斯特大区,跟萨利维亚都属于伊斯特公爵的领地。」 「而桑格塔以南没有地方贵族管辖,人烟稀少,相当荒芜,想要更好生活的当地人一般都会选择离开家乡到北边谋生。」 寻找弗林特的父亲这件事,怎么找,具体在哪里,这些都是他们离开帕托之后要考虑的问题,可现在直接卡在第一步上,根本不知该怎样进行下去。 弗林特了解自己的家族,博纳塞拉终于得到始祖之血,必然会倾尽全力去把圣咏打造为对吸血鬼真正的杀手锏,那么就不会放任它的使用者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即使弗林特从十五岁起就开始跟尼奥搭档执行猎杀吸血鬼的任务,可谓是身经百战,但他很清楚,单枪匹马根本无法战胜自己的家族,更无法逃脱,他们对自己和敌人同样冷酷。 第154页 如果,未来有一天他真的孤注一掷决定脱离博纳塞拉,那么他就有且只有唯一一次机会,失败的后果他不能承受,何塞也一样。 ——现在还远没到那个时候,我必须先找到父亲。 父亲这个字眼对弗林特来说一直都是个陌生的轮廓,若说从前的他把寻找父亲的下落当成没有着落的臆想,那么在遇见何塞之后,把自己的心交付出去后,这个臆想也渐渐化为实体。 他选择相信,相信自己的诞生有所意义,相信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那个人正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以及天使的到来。 而弗林特肩膀下方,何塞手里拿着根碳条,银灰色毛茸茸的脑袋随着胳膊的移动晃来晃去,「最坏的状况就是你家里限制你四处走动,甚至让你回家去不许出门,这样的话偷熘的机率就非常小了。唔……你家在哪里来着?」 「威斯特大区,古曼韦尔。」 何塞在地图上找到位置,也把它画上一个圈,喃喃道:「歌洛仙就在这里。」 吸血鬼的诞生之地,现在却是猎人的大本营,确实令人唏嘘。 「博纳塞拉选择这里立足一定有其原因,而且跟天使有关。」既然歌洛仙被奉为圣地,那就意味着至少曾经的某段时间,博纳塞拉一直将此地作为自己精神寄託。只是,现在的大多数人都选择了主动或被动地忘却。 「我以为你会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带我去你家看看。」何塞拿手肘捅捅弗林特。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啊,你家人都太『热情好客』了。」何塞有闲心拿弗林特打趣是因为自己真的一筹莫展,他把手插进头髮扯了扯,毫无灵光乍现的感觉,「献祭自己的头髮能获得聪明才智吗?」 「不能,只会秃。」弗林特把他抓头髮的手轻轻拨下来,压了压何塞翘起的头毛,「只要家族的严密监视一直存在,我们的机会很小。」 「话不能这么说,你看你家里至今都没发现你谈恋爱了不是么。」何塞随口一说,亲亲弗林特僵住的手,嘿嘿一笑,「所以他们一定是有漏洞的。」 说是这样说,但何塞很快收敛脸上的笑意,忧愁地盯着羊皮纸地图上帕托跟桑格塔之间的距离,要是有眼见的这么短该有多好。 必须要找一个理由,获得博纳塞拉的允许而不是擅自作为。只要能让弗林特名正言顺地继续在密度因行走,无论理由是猎杀吸血鬼还是参与调查都行。时间不多,赶紧想一想…… 何塞想把转移视线的方法用到底,奈何找不到由头,而且再去抛头露面也非常危险,万一被猎人发现异常可就惨了。 「要是能碰巧发生什么惊动猎人内部的大事就好了。」 就在何塞掰着手里的碳条,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把能用得上的信息全都罗列开来,打算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头脑风暴的时候,同样在思考的弗林特却注意到窗外。 声音最先传来,是一声长啸般的鹰唳,弗林特动动耳朵,在确认几秒之后把何塞严严实实包好,离开自己的座位,起身来到窗边。 「弗林特?」何塞被包得只露出蓝灰色的漂亮眼睛。 「我要打开窗户,你小心些。」弗林特没有说为什么,他拉开窗帘,把肩膀探出窗外。 一只浅色的猎鹰正在天空中盘旋。 弗林特把一只手放在唇边吹起口哨,这只正一边鸣叫一边寻找自己主人位置的猎鹰几乎是立刻俯冲而下,停在猎人伸出的手臂上。 「哇哦。」 猎鹰掠过房屋飞来的模样透着凌厉和优雅,这只鹰有着偏白的颈背,嵌着金环的双眸目光炯炯,让何塞能从一只鹰身上联想到帅气这个字眼。从喙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只鹰年纪不大,停在弗林特手臂上时安静非常,还会用自己的喙去蹭弗林特的手。 「这是你的鹰?」之前从来没听弗林特说过。 「嗯,它叫席尔瓦。」弗林特把窗帘恢復原位,走向何塞。 何塞从来没这么近距离见过鹰隼一类的勐禽,他盯着席尔瓦,席尔瓦也盯着他,一人一鹰就这么深沉地互相注视,最后就连弗林特都看不下去,把胳膊伸过去问:「它性格很好,你想摸摸它吗。」 何塞点头如捣蒜,小心翼翼兴致勃勃地伸出一只爪子,大胆地摸了一把席尔瓦的光泽发亮的羽毛。 然后理所当然地,把手上碳条的碳粉煳了高贵俊美的猎鹰一身。 ——。 何塞认为自己在一只鹰眼里看到了鄙夷之色。 然后,席尔瓦选择优雅转身不再看他。 何塞呆呆地看着身上沾了碳粉的猎鹰背对自己的屁股毛,用十分不确定以及委屈的语气问弗林特,「它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 同一片晴天白日之下,米迦尔穿过集市,手里捧着热腾腾的烤饼边走边吃,也没忘给弗林特带一份回去。 丰收节的热闹氛围渐渐恢復到百里宫火灾发生之前,即使诺斯公爵离开帕托,城市守卫们也丝毫没有松懈,他们巡逻街道,挨家挨户提醒居民防火防灾,让帕托城民时刻感受到正被人守护着,十分可靠。 天使教会的神职人员作为这座古城的一部分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除了帮助公爵临时安置不少百里宫的居民以外,他们同样走出教会来到街区,时刻关注是否有人需要帮助并伸出援手。 第155页 米迦尔这一路上已经看到好几拨卫兵和三两成群的白衣神职,总算明白为什么吸血鬼暗中闹了一通以后这座城还能这么祥和,背后付出努力的人真的相当不少。 「要不要给他们带点水果回去,何塞吃不上,但是尼奥先生和弗林特应该会喜欢吧。」 水果摊上的各色水果都很诱人,学者联想到博纳塞拉家族闷里闷气的样子,一看就是平时不爱吃水果营养不良导致的唧唧歪歪,希望那个家族硕果仅存的两个正常人能听他一句劝,开始营养均衡的正常饮食。 「孩子,想买点什么?」 水果摊的主人是个年迈的老婆婆,她可能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给其他客人找零时总是看不清手里的钱币,需要旁人提醒,米迦尔顺手帮着找了两次,作为答谢,老婆婆塞了一袋橘子给他。 米迦尔推辞不掉,收下水果后悄悄把钱放进婆婆身边的钱袋里,问道:「婆婆一个人卖货不辛苦吗。」 「平时不是,这会儿我儿子去城外送货了,还是要谢谢你啊。」 「城外……婆婆知道城外的山上有吸血鬼吗?」 「吸血鬼?喔,当然知道,传说城堡的女主人非常温柔美丽,就跟我们的领主大人一样呢。听说那里的吸血鬼不伤人,没事的。」满头白髮的老婆婆凑近端详着米迦尔,「你看起来不是本地人啊,你从哪儿来啊?」 「诺兰。」 「喔,没听过的地方呢,应该很远吧,这么年轻就出来闯荡,真是不容易啊。」 学者摸摸鼻子,「其实还好,婆婆老家就在帕托吗?」 「我吗?不,不是,我老家远着吶,在海边。孩子,你见过大海吗?」 「见过,海洋非常深邃,有种说法卡辛诺拉的海洋孕育了万物呢。」 老婆婆却摇摇头,「海洋可是很可怕的,海里有恶魔吶,自从几年前的地震以后,沃丝人都不在海边住着,能走的都翻过山到内陆来了。」 「海里有恶魔?」米迦尔眼角一跳,想多问出些细节,但话还没出口就被一旁的声音截住。 「婆婆,怎么一个人看摊,你家杰克呢。」说话的是个教士,而且让米迦尔觉得眼熟,他稍微回忆就想起对方的名字,乔瑟夫。 「哎呀,是你啊,乔瑟夫。」老婆婆擦干净手,拿出十字架,与乔瑟夫用圣言作为问候后回答:「我儿子去送货了,过会儿就回来。」 见习骑士乔瑟夫今天只穿了布袍,在问候之后轻声说:「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想必一定会长命百岁,这里面也许有天使的庇佑呢。」 「天使如果能保佑我这个老太婆那就太好啦。」 在与老婆婆的寒暄后,乔瑟夫转向米迦尔,也辨认了几秒钟后确认道:「您是米迦尔大人吧,公爵阁下临行前特地嘱咐过,要对诸位多加关照。」 「不不,不是大人,叫我米迦尔就可以了。」在诺兰,即使贵族出身的学生也不会被用敬称称唿,更别说米迦尔这种彻头彻尾的平民,他连连摆手,终于让乔瑟夫改口后,才把他拉到角落小声询问:「密督因的海中真的有恶魔吗。」 这个问腿令乔瑟夫沉吟许久,「你应该知道,恶魔已经在密督因绝迹很久了吧。」 「所以是假的?」 教士摇摇头,「准确来说,是『不明』,我不能却准地跟你说有或者没有,在天使垂落的目光下我不能说谎,自然也就无法告诉你确切的答案。」 乔瑟夫的意思就是,海中出现过疑似恶魔的东西但不能确定一定就是恶魔,但为了确保安全,海边被划为不宜居住的地方,所以才会有很多人移居内陆。 可是要问出更多东西,乔瑟夫爱莫能助,显然在这个远离南部的古城里很少会有人知道关于那里的细节。 恶魔,还是未知? 无论是什么,神匠伊诺建立的晶脉节点确实无法覆盖广袤海洋,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密度因南部的海滨才会被滋扰吗。 苍鹰的长啸打断米迦尔的思索,乔瑟夫抬起头望着蓝天上划过的灰黑剪影,听不出悲喜地嘆道:「这些天,帕托上空飞过的鹰真的不少。」 「是猎人的鹰……吗。」 「还能有谁。」教士小声嘀咕:「真希望他们早点离开。」 米迦尔他们的视线已经捕捉不到,这只苍鹰掠过天空,飞向古城中博纳塞拉家族密室附近的塔楼,轻盈地停留在正在等待的人、埃德蒙·博纳塞拉结实的手臂上,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拆下鹰身上的信筒,马上打开了它。 此时的何塞还在努力安抚弗林特的鹰,殊不知他和弗林特会因为两只鹰的到来,被命运推搡着往前走出最为关键的一步。 第七十六章 尼奥登上塔楼的时候,埃德蒙手里正拿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他看得很认真,以至于竟然没有发现尼奥的到来。 金髮猎人并未出言提醒,选择站在楼梯口发呆,埃德蒙的鹰对着他咕咕叫,尼奥吹了两声口哨,就看到埃德蒙把纸折起向他走来。 「瑞德是从古曼韦尔过来的吧,族中有什么要紧事?」以尼奥对埃德蒙的了解,除非是意料不到的事态,否则他不会表现得这么严肃,但能脱离博纳塞拉掌控的东西又很有限,所以他非常好奇发生了什么。 「长姐已经三个月没有联络了。」 第156页 「贝利亚……?」尼奥的脸色也变了。 贝利亚·博纳塞拉,弗林特的母亲,同样也是家族最强的猎人,近年来的行踪一直飘忽不定,但至少每隔一段时间都有联络,贝利亚一直在不停寻找根绝受难体质诅咒的方法,几乎踏遍整个密督因,甚至还想藉由探求天使的踪迹以得到治癒之法,可遗憾的是她没能找到。 家族成员偶有因为深入某些没有联络点的地方执行任务而多日不曾联络的情况出现,但三个月不主动联繫已是极限,这只能说明有数的几种情况,对方已经身故,或者陷入了非常巨大的麻烦和未知之中。 「她出事了吗。」尼奥皱着眉头,从埃德蒙手里接过鹰信,一目十行地读完,「她最后发出联络的地方……万连?伊斯特的首府。」 埃德蒙并未做出评价,「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该立刻赶往万连。」 埃德蒙抬眸,「长姐是博纳塞拉中最优秀的,古往今来,未曾有人能胜过现在的她。」 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生物——血族始祖,曾在几日前或者更早之前聚集在他们现在所在的帕托,这就代表不该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贝利亚的生命。像奥托克那样的漏网之鱼能出现一个不代表会出现第二个,因为他是唯一没有被博纳塞拉确认遗体的血族始祖,那么杳无音信的贝利亚会因为何种存在下落不明,乃至连跟家族的定期联络都中断了呢。 尼奥从埃德蒙的语气里听出另外一种意思,他眯起眼睛,问道:「你竟然怀疑自己的姐姐是故意不跟家族联络吗。」 「自从长姐擅自决定生下魔女之子的孩子后,她许多行为都变得非常奇怪。为什么只寄送信件从来不回古曼韦尔?这里有流着跟她相同血液的血亲。」 「你想说什么。贝利亚虽然不曾回来,但她也没去找那个魔女之子。」尼奥目光锐利,「你还有长老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派人暗中监视她的动向,事实也证明,她不曾背叛。」 「也许,是她终于搜集到可以背叛的筹码了呢?」 尼奥走近一步,把手按在埃德蒙的肩膀上,压低了声音,「你想说什么,埃德蒙,你觉得贝利亚是会逃避自己责任的人吗?」金髮猎人嘲讽道:「躲藏躲不了一辈子,谁能逃过博纳塞拉的天罗地网,更何况,我们都被这片土地束缚,根本无法离开密督因。」 「天使既要我们虔诚,又降下诅咒令我们无法逃避牧羊犬的命运。可是祖父大人就能想明白,为什么明明最爱她的是我们这些家人,她却依然抛下我们独自行动吗。」 「想不明白,但这不是你怀疑她的理由。」尼奥把鹰信塞回埃德蒙的上衣口袋,不由分说地道:「我这就去万连,带着弗林特一起。」 「您不能带走弗林特。」 「怎么,你还怕贝利亚顺便拐跑自己儿子吗。」 「弗林特与圣咏的适应性无与伦比,家族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 尼奥打量着看上去已经下定决心的埃德蒙,「恶魔之口完全不成威胁,恶魔之眼已经逃不过在灰堡度过余生的命运,恶魔之心虽然拒绝灰堡协定,但也曾发誓绝不破坏密督因的和平。强大的敌人在何处?埃德蒙,圣咏给人带来的负担前所未有,弗林特是时候从这个枷锁中解放了。」 「远远不是如此,祖父大人,您太乐观了。」埃德蒙挑起嘴角,但这绝对算不上一个柔和的表情,「只要吸血鬼还未除尽,魔女之子还随时有可能帮衬吸血鬼颠覆此地的和平,我们的脚步就永远不能停下。我们不能停止,必须尽快完成圣咏,杀死所有始祖,让密督因归于……人类的掌控之中才行。」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尼奥干脆地转身离去,「别忘了,血脉可是很神奇的东西,你想找到贝利亚,说不定必须要弗林特才行。」 旅馆的小屋里,何塞抱着席尔瓦坐在床上,眼睛扫过弗林特手里的信,又歪头看了眼墙上挂钟,发现弗林特已经盯着那封信一刻钟的时间了。 信是从席尔瓦带来的,虽然被煳了一身炭粉,但经过何塞一阵悉心安抚,席尔瓦已经不跟他一般见识,还把他当成鸟架一般窝在何塞怀里,即使依然是屁股对着他,眼神也不像开始那么嫌弃了。 弗林特此刻的表情是困惑、凝重还有茫然的集合体,这丝毫没有折损他俊美的容貌,却跟平时的神色大不相同。他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又把信纸上短短的文字看了一遍,翻来覆去,直到何塞实在忍耐不住,悄悄问:「是谁的信?」 「贝利亚夫人。」 「贝利亚夫人?」何塞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那不是你母亲吗。」 「嗯。席尔瓦是她小时候送给我的鹰,她自然知道召唤它的方法。」 何塞的重点显然不在此处,「你对母亲的称谓也太奇怪了,她……你们感情不好吗。」 若是从前的何塞,他会认为刨根问底打听别人的家事很不礼貌,但弗林特现在不是「别人」,所以,他不准备让博纳塞拉家族继续荼毒弗林特错误的家庭观念,即使他暂时还不知道他跟自己的母亲曾发生过什么。 「我没有跟她见过几次面。」 家族之中的远近亲疏关系十分淡薄,任务期间即使有血缘关系的同僚也不会以亲人相称,因为大家都是猎杀吸血鬼的兵器,亲情也许会阻碍判断。贝利亚夫人这个称唿族人们都会这么叫,弗林特没有身为人子的实感,他心想,贝利亚·博纳塞拉也许同样没有。 第157页 虽然她生下了他,但既没有抚养他,也没有给予教育跟指导,跟谈不上倾注关爱,这种没有感情的关系,除了血缘上的「母子」二字以外,看不出任何带有色彩的部分。 「可是她把席尔瓦送给你,还给你寄信。」何塞大概能知道弗林特在想什么,「这两样东西是不是代表着她想确保随时可以跟你联络?你在她心目中是不同的。」 也许是听到被何塞称为「东西」,席尔瓦不开心地叨了何塞一口,但何塞躲得快。 「所以你妈妈在信上写了什么?」 「她要我去桑格塔跟她会合,但没有说明原因。」 「桑格塔。」何塞今天终于体会到了说什么来什么的「快感」,「等等,她是单独跟你联络的?」 「对,席尔瓦是我自己的鹰,它送来的信不会经过家族。」 弗林特与何塞对视一眼,想到了一起。 为什么贝利亚要瞒着家族把弗林特叫去?这会不会跟她一直暗中调查的那些事有关? 然而这其中依然有着不可规避的问题,如今弗林特的处境今非昔比,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必须听从家族接下来的安排。 米迦尔抱着一袋橘子进门的时候,看到何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抄起猎人面具给弗林特扣上,然后恢復他没进门之前若有所思的神色,跟弗林特对着一张信纸发呆。 「哇,怎么有只鸟。」米迦尔环顾四周,没发现少什么东西,只多了何塞怀里银颈褐身的猎鹰。 「它叫席尔瓦。」 「白银吗,好名字,要说在诺兰,白银级可是我们那里最高级别的法师称号。」可米迦尔总觉着这只鹰在用鄙夷的眼神看他,是错觉吗。 何塞抬头看看学者抱着的橘子,视线上移瞅瞅对方的脑袋瓜,破罐破摔地说道:「米迦尔,我需要来自学术殿堂的你的智慧。」 「什么?」 「你知道该怎么大变活人吗。」 「……啊?」 弗林特默默做出一个单手捂脸的动作。 何塞尴尬了,然后换了一种说法,「我和弗林特准备离开帕托去某个地方,可现在他时刻被监视,根本没有办法脱身,而且我们也不能跟猎人硬碰硬,有没有那种可以让博纳塞拉无视弗林特,又可以让我们嗖——地一下到达目的地的魔法?」 「没有。」学者斩钉截铁的回答速度超乎想像。 这回捂脸的换成了何塞。 「博纳塞拉的魔法抗性是我见过的人种里最恐怖的了,一般的惑幻魔法根本不起作用,但你说的超远距离传送,那里可以做到。」米迦尔指指地下,何塞知道他指的是晶脉节点中的传送法阵,可如今他们是否能安然无恙到达那里是一回事,不解决猎人的监视问题,让弗林特被当成「失踪恐似脱离家族」处理是另外一回事,这麻烦可就大了。 不同于何塞跟弗林特的当局者迷,来自诺兰的学者显然在认真地帮他们出谋划策,表现出十足的专业性,「你们要去的地方跟这封信有关?」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米迦尔借来信件,仔细阅读,「哇这个字真好看,咳咳不对,跑题了。嗯……要不要在信上做文章?」 「什么意思?」 「就是把弗林特收到信的事上报给家族,并且谎称这上面的信息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然后编一些以假乱真的暗号密文什么的,把博纳塞拉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他们为了知道更多就不得不把弗林特真的派过去,等到那时候——哼哼,不就名正言顺了嘛,厄,何塞你那是什么表情。」 何塞张大嘴巴,「没想到米迦尔竟然是这么靠谱的一个人……」 「噫,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不对,我们确实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米迦尔无奈地白了何塞一眼,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信上,来回来去看了几遍后,他的眉头从越皱越紧到表情恍然大悟,最终脸色大变—— 「这、这是……!」 「弗林特妈妈的字很好看,你刚刚说过了。」何塞以为米迦尔还要感嘆这个。 「不,不是!这封信上的密文……!」 「嗯嗯,就靠你帮我们编出真的密文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真的有!真的!这封信,有第二层意思!」米迦尔举起信纸,差点把它怼在弗林特脸上,「尼农密文!天吶,我没想到真的有现代人在用这种密文!」 「尼农密文是什么。」 米迦尔根本没时间回答何塞,他一脸雀跃地埋头于解开密文,把何塞跟弗林特彻底晾在了一边。 尼农密文,在弗林特的解释下,何塞得知这是种非常古老的编写隐藏信息的方法,老到已经失传,就连弗林特也仅限于知道名字。 又一种失落的知识,可在某种程度上却对密督因人来说是绝佳的隐蔽手段。 贝利亚·博纳塞拉给自己的儿子寄来的信件,表面上只是个幌子,真正重要的是其中隐藏的内容。 「如果不是米迦尔看到,我就错过她留下的信息了。」 「应该这么想,我们要庆幸自己身边有米迦尔这个外乡人,幸运地没有错过。」 天色已晚,何塞甩掉身上的被褥,拉着弗林特的手摇摇晃晃,「乐观一点,我会保佑你的,对不对?」 第158页 「你说得对。」弗林特笑笑,迅速摘下面具吻了下何塞的髮鬓,又迅速戴上,速度快得惊人。 何塞被他逗乐了,用胳膊肘捅捅他,反正米迦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注意不到。 终于,在歷经把演算的纸张铺满一桌子,顺便打翻两次墨水瓶险些波及到底下的地图,还好何塞眼疾手快抢救及时后,来自高等学府诺兰的学者深深唿出一口气,宣布道:「大功告成。」 「上面写了什么。」等得心焦的何塞马上问。 「还不知道。」 「???」 「尼农密文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即使解出也需要特定的关键字来给它加上最终工序,就比如现在,我只能得出一大段缺失头尾的乱序字母,只有在加上那个『关键字』后,它才是真正的讯息。」 而这个关键字,显而易见,就是弗林特一定会知道的东西,也就是说,是只有他才能解开的信息。 弗林特却说:「可我一点也不了解她,我们之间也没有共同点。」 米迦尔摇摇头,「你母亲可能很清楚你跟她之间共同保有的秘密少之又少,所以这样更好找到密文的解法。」 「别别别,委婉一点,太尖锐了。」何塞小声跟米迦尔嘀咕。 「唔,抱歉抱歉。」 他们一同把时间留给弗林特去思考跟回忆,而弗林特也确实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因为就如他所说,自己跟母亲只有几次接触,从里面提炼关键字非常简单。 「花。」 「花?」何塞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不过这确实跟博纳塞拉丝毫不相称,是没有人能想到的关键字。 【弗林特,如果一座花园里有许多花朵要你去摘,你会摘下什么样的花?】 【最美丽的那一朵。】 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一如弗林特的神赐面容,极致的美丽之于旁人,或是摧折,或是占有。 这也是弗林特跟他的母亲之间发生过的最长的一段对话了。 米迦尔没闲着,甩开面前的草纸,开始新一轮的排列组合。 当时钟最长的指针走过半圈,学者满头大汗地把一张自己笔记上撕下的纸递给弗林特。尼农密文解出的讯息依然不长,这次弗林特没有看很久,而是立刻给何塞转述:「母亲让我立刻赶往迷失海滨,讨伐恶魔。」 不是吸血鬼,而是恶魔。而迷失海滨,就跟他们原定的目的地、克拉山脉以南的渔村群落同一个方向。 何塞凑近一看,敛容道:「信上还写把这封信交给家族,先前往桑格塔,到那里以后自然有办法甩开博纳塞拉可能的跟踪,之后继续南下。」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的动向,在弗林特陷入重重困境时,让席尔瓦带着信件划破长空来到帕托古城。 「你的母亲也许是真的在时刻关注着你。」何塞感嘆。 弗林特把席尔瓦召到自己肩头,将信纸揣进口袋,对何塞微微颔首,「我去密室说服埃德蒙舅舅,你在城外等我。」 何塞微笑,「一定会顺利的,为你献上天使的祝福。」 而运气终于触底反弹般的站在了弗林特与何塞这一边。 月黑风高的午夜,一架漆黑的马车缓缓驶出帕托,往南而去。 ======= 嗯其实贝利亚的信上原文大概是:「麻熘儿给我滚过来」的语气吧,毕竟是女中豪杰(x 昨晚论坛登不上我还以为又疑似被墙了,还好没有,总之新站那边一直在同步更新,不慌~ 求!评!论!用爱码字评论就是我的粮啊233333 第七十七章 「我们需要连夜赶路,争取不做停留直接赶往桑格塔,弗林特现在休息,到时间跟我换班。」 「嗯。」 「其实我也可以在晚上跟你们换班。」何塞虽然没有亲自驾驶过马车,但这事应该不难。 尼奥先生笑着婉拒何塞的提议,因为博纳塞拉家族的马能认出吸血鬼的味道,何塞几乎没可能在握着缰绳的情况下驱使它们,还可能被马踢。 继被席尔瓦白眼,何塞再一次被猎人家族的马嫌弃,心情阴沉窝在马车角落。 马车前端的小门闭合,尼奥的声音消失,米迦尔扫过原本坐在车厢最外侧的何塞嗖的一下窜到弗林特旁边跟他排排坐,不禁嘴角抽搐,默默扶额,他很想提醒他们太刻意保持距离反倒可能引起尼奥先生的疑心。 米迦尔撬开一条窗户缝,望着夜色中的帕托城门距离他们越来越远,长舒了口气,默念道:「令人窒息。」 「……令人窒息。」何塞也同时撬开另一边的窗户缝,说出了相同的话。 吸血鬼跟人类的争端,博纳塞拉的恐怖,终于脱离这个环境着实让人心情放松,甚至想哼一首歌出来。弗林特揽着何塞的肩膀,拍拍他的头顶,关上窗户把秋夜的空气隔绝在外,点起照明用的汽灯。 「密督因任何一个城市都没有因为恶魔之眼的阴谋受到严重的损害,这已经足够令人欣慰了。」 何塞点头称是,但说:「灾难没有发生,不代表可以忽视那些我们险些未能规避的悲剧。」那不是几个人或者十几个人的生命就此消逝可以比拟,宁静祥和的秋色,鲜花与街道,居住于此的人,都有那么一刻被死神的阴影掠过,任谁想到都会后怕。 第159页 这时米迦尔举起手,像个老实提问的乖学生,「我想问,我们路上不准备停留在某个村镇稍稍补给一下么?」见过地图的学者知道路途遥远,帕托到桑格塔途径不少大大小小的市镇,可听尼奥先生跟弗林特对话中的意思,他们准备马不停蹄地两班倒敢往目的地。 「猎人的马脚程很快,耐力也高,路上大概会有两三次休息的时间。」让马匹休息的时间。 何塞善意补充,「跟旅馆的床暂时说再见吧,我临走前替你多拿了一床被子。」 米迦尔思考片刻,沉重地抹了把脸,「没关系,以前在找先生的路上,我还在牛车上凑活过好几晚。」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小小地哀嘆了一会儿自己为什么就被何塞两三句话拐上贼船、不是,贼车。 米迦尔来到密督因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他的导师,他找到了,并且知道吉南先生为追求更高的智慧自愿变成吸血鬼的事实,没有丝毫回到学都的意思。米迦尔拒绝跟他做出相同的选择,因此分道扬镳,他们的师生缘分应该就此结束,他应该做的就是离开这片神秘之地,回到诺兰,另择师长在翡翠学院进修直到毕业,继续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可是,他没有办法对密督因散发出的神秘气息视而不见,他还有很多未知没有探索,还有不少谜题没能解开,密督因两千年的闭塞岁月带来的不仅仅是与外界不同的文化和信仰,还有太多太多值得探深思的东西,那些失落的、神代留存的精神财富时至今日仍在这里发光发热,他现在就像饿殍之人面对山珍海味,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到真实。 尤其是在何塞·伊诺告诉他,自己就是曾经的第一库最后的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时,这种感觉到达了顶点。 究极的未知就在眼前,米迦尔现在仿佛站在风暴中心,注视千载难逢的机会,宛如真知的大门为他敞开。 然而—— 「你真的是、吗?我觉得你还没有我的学长学姐们聪明。」米迦尔厚厚镜片下的目光充满怀疑,这个事实让他觉得没有实感。 神匠,神代之时人类究极智慧的代表才能够拥有的称号,即使存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使得伊诺失忆,这种彻底的失去造就而成的同一个躯壳下的「何塞·伊诺」,真就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黑髮学者惨澹地想,至少散发一些知性魅力嘛…… 「米迦尔小朋友,对长辈要尊重。」何塞干咳两声,拖长了音倚老卖老,「你不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携手并进,运用我们的聪明才智——主要是你的,找出真相才行。」 学者一个哆嗦,对携手并进这个词有点过敏,下意识去瞄车厢里剩下那位猎人的脸色,遗憾的是对方戴着面具他看不到。 「……有话好好说,我想活着。」 米迦尔打了个哈欠,从行李里揪出枕头,开始在车厢里舖床,而且脸不红心不跳地抢走了何塞多余的那床被子。 半个夜晚外加一个白天过去,日落西沉,车轮轧过刚下过雨的乡间小路,前方的路途也变得不如大城市郊外修筑的那般平坦,开始颠簸起来。 轮到弗林特驾车,何塞干脆爬到车顶,确认今夜应该无雨,敲敲车厢的窗户外沿让里面的人开窗通通风,不过这个动作差点让他失去平衡被甩下来。 「小心。」弗林特拽着缰绳,仰起脸看到何塞像八爪鱼一样趴在车顶,不禁失笑,「有点危险,你还是回里面去吧。」 何塞勐烈摇头,干脆不坐起来了,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这样阻力小些。 「这么一看,密督因其实也不算很大。」迎着风,何塞这个角度刚好能伸手戳到弗林特头上的发旋,「我们已经快到诺斯大区跟伊斯特大区的交界了。」到了那里后再走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们就会到达桑格塔。 介于曾经的何塞从雪山上下来后很快就找到能用来睡觉的庇护所,他对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没有概念,现在才知道当年他根本没蹦达多远,几乎就在原地打转。 「我们没有选择通过节点移动是对的。」弗林特知道尼奥现在正在休息,他换了只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向后一伸,勾了勾何塞的手指头,「帕托跟万连之间一定也有互相连通的传送法阵,但如果突然出现在万连,需要额外掩饰的地方太多,不如就这么普通地赶过去。」 所以他们挑了快马跟大而结实的马车,为的就是将时间节约在最理想的范围内。 「不知道萨利维亚现在怎么样了。」红露镇、萨利维亚都属于伊斯特大区,不知维克多有没有安然回到家中,也不知道萨利维亚地下空间中的食尸鬼是否还安静地待在那里。 「猎人没有抓到提亚斯,但已经向狩猎院报备了他们中间可能被渗透,为了自保,那个吸血鬼应该不会冒险露面。」 「能闹事的资本没有了,想必不会出来。」何塞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直至今日还没有凭藉自己力量压制住食尸鬼的实感。「但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什么事?」 「不,不是问你,而是尼奥先生。」何塞摸摸鼻樑,表情显现出紧张,「尼奥先生同样是个博纳塞拉猎人,在萨利维亚他看到我展现出的未知力量了,百里宫的时候也亲眼看见我召唤冰霜扑灭火焰,所以他至少百分之百确定我是个魔女之子。」 第160页 「可他没有向家族告发你,你很疑惑这件事?」 家族没有收到何塞·伊诺有任何疑点的报告,给予这个新晋高位血族的评价基本上都处于「胆子太大」跟「行动不考虑后果」之间,属于重点观察的范畴,绝没有感兴趣到想要」研究」的地步,否则,何塞现在该待在猎人的解刨台上,而不是这里。 这说明除了弗林特以外,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同样对何塞身上的诸多疑问守口如瓶。 「我以为发生这么多事,你会对我有信心,何塞。」马车一侧的窗户飘出声音,吓得何塞一个激灵,瞬间把骚扰弗林特的爪子缩了回来。 「尼、尼奥先生不再多休息一会儿吗?」何塞在心里吐着舌头,怎么好像有种在长辈眼皮底下偷偷谈恋爱怕被发现的感觉,不对,不是好像,他和弗林特现在就是这样。 「老人家的睡眠时间都很短暂,不像米迦尔现在还在赖床。」尼奥把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手臂搭在窗沿。「埃德蒙的确向我询问过萨利维亚下城区的食尸鬼为何突然安静下来了,我给他解释一通咱们在下面发现的巨门,可能是里面散发出的奇异力量让食尸鬼停下,反正他们再去也打不开那扇门,自然也证实不了。」 「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为什么,你救了我只是一方面,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尼奥意味深长的微笑盯得何塞心里发毛,但随后,金髮猎人的表情严肃下来,「等把你们送到桑格塔,我就回古曼韦尔。」 知道何塞和弗林特一定会问上一句为什么,尼奥直接回答了他们,「我想了想,贝利亚一定不愿见我,外加我要回家族调查一些事,就不陪你们继续行动了。」 弗林特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或者说还在斟酌要不要告诉尼奥信件中的密文,所以对尼奥突然主动离去感到意外。 何塞问:「您跟贝利亚夫人关系不好吗。」 「姑且算得上很糟糕。」尼奥沖他轻佻挑眉,「她是个下定决心绝不改变的孩子,执拗得让人心惊,可她的能力却支持她如此。」 「比如,跟魔女之子在一起……?」何塞偷瞄弗林特的反应,但只能从背影看出他在认真驾车,只是嵴背绷直,有些僵硬。 「有个关于魔女之子的传言,说他们会致人不幸。」尼奥目光闪烁,绿眸隐隐发暗,「生于博纳塞拉本就不幸,那个男人用花言巧语欺骗贝利亚,还没有尽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连存活在世上都是浪费养料。」 何塞在话语间听出满满的杀意,只好硬着头皮问:「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贝利亚没有提过,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她都没向家族提及。」 听上去像是不想谈及伤心事,所以把跟他有关的所有事都从脑海里移走的感觉。 因此「弗朗西斯」这个从拉尔修那里得到的名字是否真实还不一定。 何塞本来还想打听尼奥回古曼韦尔具体是为了什么,但转念一想由他来问这事好像不妥,只能交由弗林特后续来旁敲侧击了。 尼奥先生也是跟弗林特一样经歷了从红露镇到帕托的所有事件,对家族的怀疑应该不算少,但他更加年长,对博纳塞拉的羁绊更深,所以不会像弗林特一样立刻产生疏离感,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敲破头顶上蒙蔽自己视线的玻璃罩。 「那您务必小心。」何塞不无担忧地说。 尼奥反倒笑了,对着探下来的脑袋弹了个脑壳,「那是我自己家,小心什么。」 被定性为「赖床」的米迦尔戴好眼镜,哀嘆日夜颠倒的自己跟自己眼睛底下浓重的黑眼圈,打开另一边马车的窗户,在乡间小路和星河倒影映衬下发现还醒着的这几个人一个在单手驾车,一个危险动作趴在车顶,一个差不多半个身体都探在窗外,简直把危险驾驶以及危险乘车这几个字写到了脸上。 可他为什么这么淡定,连提醒都懒得提醒了?难道是已经免疫这些奇人了吗。 正好这时,他的怀表发出滴滴的动静,米迦尔看了眼时间马上爬回马车里把角落的铁皮箱子翻出来,给何塞递去一个血瓶,「吃饭了吃饭了。」 「谢啦。」何塞够着学者摇晃的手,终于捨得从车顶下来坐到弗林特旁边,而后者也早就给他让好了位置。 严格按照时间进食的何塞熟练打开瓶塞,就着氤氲冷雾和比体温还冰凉的温度把血饮尽,盯着瓶子发呆,「如果按照新生儿的渴血频率,到桑格塔以后我就不得不再去买些血来了。」 弗林特充满善意地说:「好像某人从来都没为自己付过帐。」 何塞白了他一眼,但没办法,弗林特说的是事实,总归还是自己理亏,「我会还给你的!」 「我认为米迦尔可能都比你有钱,何塞。」弗林特在计算一番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弗林特!」 何塞生气的模样让他的蓝灰色双眸神采飞扬,星光倒映其中,令本来想接着说些什么的弗林特看入了迷。 他变得喜欢与人交流,跟人产生联繫,他的改变让自己都感到惊讶,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被星月蒙上银光的天使。 「……」 「嘘。」何塞与之对视,挤挤眼睛,表情夸张地提醒弗林特谨言慎行,别忘了他们还处于地下恋情中,弗林特的回应则是无声但短促的笑意。 第161页 「……」 而最后这个蓄势勃发的沉默则属于在场唯一知情人。 米迦尔从小声提醒到忍无可忍地大叫:「司机注意看前方!!!别东张西望!!!」 ======= 想想看,何塞,赤贫人士,从被弗林特挖出来后就没有花过自己的一分钱,喝的血要么是弗林特给的/尼奥给钱买的/咬弗林特喝到的,要么是庄园提供的,简直一穷二白(。 第七十八章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变成猎人。」米迦尔用水壶里的水沾湿毛巾,用力擦着脸,他顶着黑夜一脸疲惫,感觉自己已经快要跟吸血鬼和猎人的作息时间同步了。 「你竟然还能睡着?」 「变成猎人算噩梦?」 以上来自何塞的赞嘆跟尼奥的质疑。 「人困到极限还是会迷煳到睡着的。」黑髮学者脸上沾着水珠,不想回忆自己在颠簸中寻找舒服姿势的辛酸歷程,要知道找一个不让牙齿被动打架以致咬到舌头的睡姿是多么不容易。「在梦里我死去活来跟无数不可名状的巨大生物战斗、唔我觉得那不是生物……反正就是左突右刺翻滚闪避,然后脑袋磕到马车窗框,醒了。」 「真不容易啊。」何塞感嘆着,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诺兰学者,梦中的想像力都这么丰富。 「听上去是场酣畅淋漓的战斗。」金髮猎人从装食物的篮子里拿出一块三明治塞给米迦尔,安慰他,「再坚持一天,柔软的床铺和热腾腾的食物在等着你。」 「嗯嗯嗯。」 米迦尔感动点头,却没想到他刚咬了口三明治还没咽进肚子,平日非常靠谱的尼奥先生突然灵光乍现想到好主意,摸着下巴眯起眼睛,「要不我现在把你打晕?放心我会拿捏好力道,保证你醒来的时候桑格塔就在眼前,怎么样,考虑一下?」 学者疯狂摇头,心想为什么可靠的尼奥先生也开始放飞自我了! 而一旁何塞竟然还认真思考着该方法的可行性,但最终也摇了头,「待会儿我们就过区界了,人要是晕了,万一卫兵以为我们拐卖人口……」 「有道理。不过我可以过区界后动手。」尼奥又来了兴致。 米迦尔大被蒙头,强烈拒绝,「不要!!!」 就连正在驾车的弗林特都感受到车内米迦尔的无助跟绝望。 密督因三个大区的分界线非常模煳,有的干脆就是条小河,枯水期时河流消失或者有人挖了引水渠导致河流改道都会改变这个界限,然而没有人多说什么,区界这东西基本就是个摆设。 密督因的人类之间没有战争,根深蒂固的天使信仰要人们广做善事才能得到庇佑,大贵族之间在千百年来几乎互相通婚了个遍,往前追溯大家全都是「一家人」,打仗恐伤和气,退一步来说还有教会在盯着。小领主跟辖地的农户商人也关系不错,否则以和平年代的人口流动性来说他们随时都可以离开,到时土地无人耕种,货品没人运输买卖,穷的是自己的钱袋,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没有恶魔,幸福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干嘛找不自在要引起争端呢。 猎人的马车跨越界碑的时候,尼奥向岗哨看守的士兵递交通行的证明还有两瓶好酒,太阳还未升起,席尔瓦被弗林特放出去放风,何塞跟昏昏欲睡的米迦尔下车在外透气,前者自动自觉地跑到弗林特身边跟他一起看马,孤苦伶仃的小学者披着斗篷吹冷风,脑补着城市中旅馆的安闲舒适。 「嗨,尼奥!」 「有日子不见了安东。」 没想到这里有士兵竟然认识尼奥先生。穿着轻甲的士兵接过酒瓶跟猎人熟络地打招唿,仿佛就差勾肩搭背当场开酒谈天说地了。 「尼奥跟各种地方的人都很熟,毕竟很少有喜欢露脸而且还平易近人的猎人。」弗林特解释说。 何塞略微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博纳塞拉家族有尼奥先生这朵奇葩,嗯,褒义词,确实非常难得。 一些人看待他人只会流于表面,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其实在骨子里依然是个十足的博纳塞拉,只是人类无缘得见罢了。 那一头的对话仍在继续,安东随便扫了两眼就把印着鹰徽的通行证还给尼奥,又探头看了眼马车,「除了弗林特的那两个是谁,看不出来啊,你开始兼职人口买卖生意了?」 「是助手。」尼奥微笑回答。 安东摸着自己的大鬍子,他是个老兵,自然能看出猎人带着的助手不像普通的助手,但他不会为了这事起疑心,大声吆喝准备放行。 尼奥跟安东撞撞肩膀,正想与他告别,却发现对方身后的那些士兵虽然让了路,但表情都不太友好。 「我们看上去不怎么受欢迎。」 「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崽子,别管他们。」安东啧了一声,摆手轰走后面的小年轻们,侃道:「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对猎人不受待见这事儿没谱吗?」 「嘿,萨利维亚就在伊斯特公爵领,东边猎人的数量本就最多,我还以为他们早就免疫猎人在他们的土地上来回来去了。」 安东听了这话,撇撇嘴,「还别说,就是因为萨利维亚。」 尼奥敛住笑意,「怎么?」 「说是猎人之城,还不如叫吸血鬼之城,前几天狩猎院诓外来猎人收拾下水道的事儿被捅出来了,牵扯到不少人,现在大傢伙儿对领主不满,想让他废除萨利维亚的特权法令。」老兵边说边摇头晃脑,「没人想看到吸血鬼在自己地盘当个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火药桶,也没人喜欢那帮鬼迷心窍豢养吸血鬼的猎人,你们博纳塞拉当然不在内,但这帮孩崽子眼瞎,看不出来。」 第162页 安东把尼奥送到马车边,拍拍他的后背,「要不是伊斯特公爵去灰堡了,他指不定被围在公爵府里出不来。行啦,快走吧,一看你们就着急赶路。」他看着猎人漆黑的马车,感嘆道:「都说你们是死神,可要不是你们一直压着那帮作乱的吸血鬼,哪儿有我们现在的安生日子,有些人不止眼瞎,心也瞎。」 尼奥无奈一笑,沖他摆手,「等有时间,请你喝顿大酒。」 「得了吧!算算你欠我十多顿酒了!」 待重新上路,尼奥来了兴致,让弗林特去休息自己坐上驾驶位。也许是嫌兴致不够高涨,金髮猎人还想去掏剩下的酒,被米迦尔心惊胆战地抢来,大声制止表示酒后驾车要不得。 「萨利维亚要是废除法令,那里的吸血鬼会怎么样。」何塞听到尼奥刚才的对话,边斟酌边问:「有地方安置他们吗。」 放弃自己自由和受到始祖庇护的权利,求得一个居于人类「保护」之下的场所,这是自己的选择,但他们却要因为时间沉淀引发的弊端即将失去安身立命之地。 一旁的弗林特先开了口,「这个问题不能让博纳塞拉来回答。」 尼奥随后补充上弗林特的言外之意,「你想让『博纳塞拉』来回答这个问题吗,何塞?那答案只有一个,你不会愿意听的。」 何塞陷入沉默。 萨利维亚是否充满罪恶,旁人难以说清,可就算极端一点、剷平了它,消灭人类的「罪状」,像扑杀生病的牛羊般把所有异端生灵抹去,问题依旧存在,萨利维亚只是让它迅速展现在人前的突破口。 「他们没想要危害人类。」即使何塞无法代表萨利维亚所有吸血鬼,他还是这么说了。 「等因为缺血变成食尸鬼的时候,就没人问他们想不想了。」尼奥策马加快了些速度,声音略微被车轮声掩盖,「所以我们暂时不去讨论这个问题,先期待那位伊斯特公爵想到好主意吧。」 而远在灰堡、被尼奥提到的伊斯特公爵正抹着额头上的汗,盯着墙上圣洁华丽的天使壁画,再度焦急地问向身旁的灰堡执事,「猊下还不能接见我吗,我真的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伊斯特公爵普拉东身材微胖,原本称得上俊朗的脸被象徵富贵的脂肪塞得有些超标,因此整个人显得十分「富态」。可自从萨利维亚出了事,现年二十五岁公爵来到灰堡,他如今汗涔涔的脸颊就因为没能好好休息跟心情焦虑有了丁点凹陷,像瞬间老了好几岁。 「交接的仪式还未完成,所以尤斯塔斯大人还不能见您,公爵阁下。」灰堡执事公事公办的淡然语气跟公爵的焦急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已经被许多人称作新教宗,但实际上尤斯塔斯现在还无法被称唿为「猊下」,原因是现任教宗尚未逝去。 教宗的继任仪式分为交接和会面,当现任教宗认定自己时日无多,便会召唤自己的继任者进入「弥留之间」,对他进行最后的教诲和告诫,并且召请密督因全境的贵族前往灰堡参加新教宗的继任仪式。 如今,象徵现任教宗回归天使怀抱的丧钟还未敲响,尤斯塔斯还没有得到那至高无上的权柄,这就意味着他们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的大贵族们仍需等待。 等待却是普拉东最不能忍受的,萨利维亚的狩猎院和特殊法令,他曾祖那一代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已经难以收场。狩猎院瞒着他在处理下城区食尸鬼的问题上偷工减料差点酿成大祸,民众群情激愤要他做出解释,他们不能接受自己居住的地下潜伏着这么一群恐怖的东西,废止法令、驱逐吸血鬼或者消灭他们,以及对狩猎院进行惩处的唿声愈发高涨,他必须想出办法来平息事态。 可是单凭伊斯特公爵自己显然做不到,他认为自己做不到,萨利维亚的问题持久到非一代人所能解决,他只能借着继任仪式的引子来到灰堡,请求新教宗能伸出援手。 可伊斯特公爵直到现在都没能见上尤斯塔斯一面,更别提把自己的诉求一股脑倒出来给别人听,只好在嘴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措辞,好能在第一时间获得新教宗的同情与怜悯。 「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萨沙·索夫亚·利玛·诺斯大人——」 负责通报的卫士嗓音浑厚有力,圣堂沉重门扉被缓缓推开,高跟鞋踩着地面的空灵脆响随着来人的移动越来越近,普拉东没有回头,口中仍然念念有词,但不妨碍他的耳朵接受声音。 佩拉格娅尚未入座,瞟了他一眼,冷笑,「怎么了普拉东,饿瘦了么,看上去憔悴不少啊。」 在民众面前是端庄美丽的女公爵,但在这里用不着掩饰,谁还不知道谁是什么德行。 普拉东回首,不自在地说:「你不是病了吗,看现在的样子气色可太好了。」 「因为我不像某些人天天愁眉苦脸,病好得快是自然的。」佩拉格娅的穿着堪称华丽高雅,头上髮饰沉重,压得人脖子发酸,外加她用这身装扮一路马不停蹄赶过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进了圣堂,外加看样子还有的等,女公爵心情早就差到极点,正好这里有个能出气的,可不必须抓紧机会。 「你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普拉东,把吸血鬼当无害的小宠物?你在继承这个责任的那一刻就该着手处理萨利维亚的问题了,还当自己能像你曾祖那一代高枕无忧到老死么。」 第163页 佩拉格娅很清楚伊斯特公爵在苦恼什么,她的讽刺精准扎人,毫不客气,「你的城市地下流淌的可不是黄金,几千个食尸鬼,呵,你最近晚上做梦没梦见被他们淹没的场景吗。」 普拉东打了个哆嗦,面色铁青,怒道:「这怎么能怪我?!狩猎院根本没向我报告过事情这么严重!血液价格高居不下是歷史遗留问题,我、我已经很努力投钱进去了,我……」 无能的东西。 佩拉格娅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目光锋利,盯得普拉东心里发毛,气焰瞬间熄灭,「萨利维亚地下的食尸鬼已经安静下来了,我请博纳塞拉猎人来确认过!已经没事了,天使听到我的声音帮我解决了最大的问题,一定是这样!所以只要把剩下的吸血鬼解决……」 「你要怎么『解决』?」金髮女公爵冷笑,「应该不是同情心作祟要花钱接着养吧,你根本投入不起,要我借钱给你么,看在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的份儿上,我可以大发慈悲给你打折,考虑一下?」 「佩拉格娅!」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听着呢。」 伊斯特公爵揪着手帕的愤怒模样几乎令佩拉格娅想要放声大笑。 「二位大人,请不要在神圣之地大声喧譁。」 终于,灰堡执事开口制止了他们的继续争吵,佩拉格娅过够了瘾,提起裙摆安然就坐,她沉默的时候活脱脱就是端庄典雅的典范。 不过,让女公爵安心等待显然不现实,不一会儿她又提起了话茬,「光顾着看你这小白脸了,尤里呢。」 「威斯特公爵跟你不一样,是真的体弱,病在家里。」普拉东小声嘟囔。 「等我有空去看看他,尤里跟你也不一样,招人喜欢多了,住在博纳塞拉旁边可真难为他。」 博纳塞拉家族的祖地古曼韦尔就位于威斯特大区。 「我不介意跟你一起去。」吵归吵,三大家族的关系捏着鼻子也要维繫。 「我介意谢谢。」 ======= 密督因交通委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驾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米迦尔:你们密督因人都巴要命了……(驾车东张西望的,酒驾的,乘客把头手伸出窗外的,乘客直接趴车顶的,可以写一本不规范驾车指南了233) 第七十九章 「弥留之间」。 整个房间大而空旷,燃着薰香,圣堂中的嘈杂之音不会惊扰到此地,门扉阻隔外界的空气,无人胆敢窥视内部,因此这里仿佛与世隔绝。角落里的水钟滴答计算着时间流逝,由各地信仰者献上的祈福蜡烛成排成排地排列在房间四壁延伸出的台沿上,即使有的已经烧干,也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更换。 能够进入弥留之间的只有两个人,而能走出去的唯有一个,这个人此刻正坐在房间中央悬挂层层叠叠纱帐的床边,手里捧着一本书,静静阅读。 这个男人的相貌在三十岁前后,脸孔因为柔和的线条显得俊美阴柔,过耳金髮浅而顺滑,又因进入弥留之间后没能好好打理,刘海略微遮挡住双眼。他翻书的频率很慢,隔远了看就如一尊雕像,几乎一动不动。 「忏悔吧,尤斯塔斯。」 「忏悔吧,我们应当忏悔……」 男人原本在全神贯注地阅读,随着轻纱之中传来的声响,他浅棕双眸忽而一转,慢慢合上书籍。 「您在害怕吗。」身穿素白修士长袍的男人伸手探进纱帐,稍稍将它们拨到一边,握住那只徒劳地想要抓握住什么的枯藁手掌,称得上雅致的声音柔声道,「猊下,尤斯塔斯在这里。请您切勿心怀恐惧,天使一定会庇佑您升上天堂。」 而听到尤斯塔斯的话语,现年已经七十九岁的现任教宗马特维七世却不像普通的信徒那般,而是更加慌乱地紧握住自己继任者的手,即使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天使……啊,伊诺大师……」纱帐之中,形容朽迈的教宗身上是跟尤斯塔斯相同的白袍,上面毫无点缀跟装饰,就如同他们两个在天使面前都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信徒。 马特维七世努力睁开眼袋下垂的双眼,嘴唇翕动,不住道:「我们做错了。」 「不是这样的,猊下,您没有做错。」尤斯塔斯的语气就像柔软的春风,「如果累了,您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我会在这里一直陪伴您。」 马特维七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尤斯塔斯自然也不会强求,他改用双手握住教宗的手,宛如给予他坚持的力量,又问:「您想听圣颂吗?或者,我为您念圣诗?」 世人所想像的交接仪式也许遍布圣乐跟輓歌,又也许应该满是献上哀悼与祝福的信徒,因为宏大的仪式能够彰显逝者的荣宠,亦能展现后继者的风采。 但并非如此,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身披粗麻编织的衣袍、静静等待终结与继承的人类。 当教宗即将卸任,那些生平披就的华贵外装都将洗去,他应当以纯粹无暇的姿态前往天使身边。 「我不想要那些,孩子,我的孩子,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先代会在弥留之际对我说、应当忏悔。」 每一任灰堡教宗都会为天使信仰献上一生,直至死亡,他们无一不怀有至高的遗志,却也无一不在临终之时选择忏悔。 「我们遮蔽世人的双眼,我们埋没了伟大的伊诺·特里斯维奇的一切……」马特维七世声音颤抖,「当我从先代手中接下教宗的权柄,也是在这个房间,是的,我听到他的忏悔,伊诺大师为这片土地牺牲所有,如今却无人纪念他,无人记得他……」 第164页 「不,世人不该得以窥见天使的真容,祂是神秘,亦是超脱。如若让民众得知天使的真面目是最初的吸血鬼,那会使他们恐惧,恐惧会心生妄念,为密督因带来灾祸。」 尤斯塔斯的安抚令教宗安静下来,半晌后,马特维七世不再颤抖。 「必须能承受全部的真相,才可以成为灰堡教宗。」 「是,您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可是,尤斯塔斯,为什么你这么平静地接受了?你跟我不一样,从先代那里得知真相后,我差点以为自己疯了,所有人都疯了。」马特维七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只是时间没有到,等时间到了,你也会像我一样想要忏悔……」 教宗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轻微。 尤斯塔斯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我能够接受是因为天使给予的力量,祂令我强大。睡吧,猊下,想想您的一生,您一生都在为密督因的安宁鞠躬尽瘁,天使会对您露出微笑,不会介意那些过错。」 尤斯塔斯没有听到教宗的回应,他听不见呢喃着的忏悔,也听不到床上病卧之人的唿吸。 尤斯塔斯垂下头,将马特维七世脱力而僵硬的手轻靠在额头上,流出泪来。 「感谢您一生的奉献,我的指引者。」 金髮男人无声流泪,难以自抑。 「智慧生命拥有三要素,肉/体归于尘土,灵魂归于星球之根源,意志承载着记忆就此消散。」 「我会继承您的遗志,走得更远。」 尤斯塔斯擦去脸颊边的眼泪,没有马上去敲床边的传唤钟,他把刚刚阅读的书籍放于马特维七世已经没有气息的胸口,缓缓起身,走向通往圣堂相反方向的小房间。 光线雪白的照明灯把摆满教宗装束的更衣室照得雪亮,尤斯塔斯一一换上全套礼服,虽然被繁重衣物压得动作笨拙,但他还是不假他人之手穿戴整齐,戴上高冠,拾起权杖。 最后,他来到一个用金属支架架起的玻璃器皿前,郑重地颔首,从中取出一枚银链穿成的挂坠。 他在落地镜前方看着金红色衣装的自己,幽幽嘆息,评价道: 「像个小丑。」 尤斯塔斯步出更衣室,又进入另外一个房间,这里有人在等待他。 「尤斯塔斯大人。」站在房间中央的人身披白袍,深深垂首,看不到面目。 「有什么需要我现在就知道的事吗。」 白袍人态度恭顺地道:「东区第二地下工事,分控室前,确有大量食尸鬼在那里休眠,与吸血鬼沉眠的状态非常相似。」 「他们会聚集在那里,应该是有人不慎打开/房间,天使之血的气味刺激到只会追逐血液的食尸鬼导致。」 「萨利维亚狩猎院的事发,是高位血族提亚斯的手笔。」 「恶魔之眼血系始祖赫尔·弗里亚基诺已经被押送往灰堡,听埃德蒙·博纳塞拉的意思,他们会在五日后到达。」 「克里斯·奥托克确认已死,但死前被抽干所有血液。遗体已经被焚烧殆尽。」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向灰堡申请新的庇护名单,加入三名吸血鬼,何塞,卡莉娜,凯恩。那位女士对此的解释是,填补在百里宫骚乱中被博纳塞拉处决的那几名吸血鬼的空缺。」 「赛斯特·拉尔修不知去向,很抱歉,我们无法得到这一位的消息。」 白袍人一一报告后,等待着尤斯塔斯发话。 金髮的新教宗在沉思片刻后问:「还有吗?」 「您的意思是……」 尤斯塔斯轻声说:「把它们串联起来,应该还缺少一件最开始的异样事件,所以,除了这些还有其他异常吗。」 「这……有一个并不值得上报给您的事情,红露镇、所属萨利维亚教区,这里的教会发生过一起事件,关押的吸血鬼无故逃跑,疑似神职人员暗中协助。不过经过排查已经确认并不属实,教会中无人背叛,吸血鬼也已经被猎人捉拿。」 尤斯塔斯露出微笑,「就是这个。」 白袍人不明所以,但他不会做出提问,他只需要回答。 尤斯塔斯笑意吟吟,「那个吸血鬼是个『魔女之子』。」 「魔女之子?可是……」 「吸血鬼中不会出现魔女之子,他们并不相容,就跟猎人和吸血鬼的血无法相容一样。」金髮棕眸的男人缓慢踱着步子,「魔工机械造出的锁芯,就连猎人也不知道打开的方法,但魔法可以做到,『那一位』可以做到。」 「分控室的大门,血族始祖们突如其来的动向,都是因为你,对么?何塞、伊诺。」 尤斯塔斯轻快地道,喉咙里发出哼笑,「命灰堡骑士团出发吧,去寻找『天使』。」 「可是,灰堡骑士团已经近百年没有离开过中枢,若贸然出动,贵族们那一边……」 「的确,需要一个名义。」尤斯塔斯轻声呢喃,很快就有了答案,「【魔女狩猎】。」 「是。」 这些负责执行命令的白袍人从不问缘由,只会忠实达成使命,因为教宗的话就是绝对的。 灰堡教宗知道所有的真相,每一任每一任,都从先代口中得到了密督因的真实。 尤斯塔斯走出白袍人所在的房间,敲响传唤钟,最后看了一眼帷幔间的马特维七世。 第165页 「您以及那些先代教宗们心怀悔意,卑微地乞求原谅,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恶人要有恶人的自觉,我们如今只要这一条道路。」 「约瑟·斯卡亚怎么都不会想到,他的后继者们会成为现在这副模样吧。」 「可是,这个世界是属于人类的。」 随着尤斯塔斯走出弥留之间,他胸前佩戴的挂坠因为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出淡红色的光,而当他成为新教宗的那一刻,尤斯塔斯一世的教令也会同时跟随而至,不会有一刻停歇。 ======= 本文双商最高的人出场了hhh 第八十章 「米迦尔,要跟我们一起出门吗?米迦尔?」 「他已经睡着了。」 经过弗林特提醒,何塞瞅瞅已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脸埋在枕头里的学者,哀嘆道:「年轻人的体格就是不太行啊。」 「他只是个普通人,倒是你对他抱有太高期望了。」弗林特去窗户旁接下远远飞来的席尔瓦,猎鹰抖抖翅膀,对弗林特咕咕叫了两声。 「怎么样?」何塞凑过来,反覆确认这次自己的手非常干净,才伸手摸了两把席尔瓦的羽背,幸好这回没有被啄。聪明的猎鹰似乎也知道了何塞跟自己主人的关系,勉为其难蹭了他两下。 何塞顿时心花怒放。 弗林特道:「看来席尔瓦没有发现母亲的踪影,她的确不在这。」 何塞跟着点头,他们刚进城没多久,米迦尔在他们找好旅馆卸下马匹的空挡就已经扑到床上睡得天昏地暗,这时候尼奥甚至还在楼下跟旅店老闆结帐,顺便给需要吃饭的几人安排晚餐。 「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快赶往迷失海滨,是这个名字吧?」 弗林特肯定道:「对,密督因唯一的近海所在地,原本渔业发达,但近年衰落得厉害。」 整个卡辛诺拉只有一片海洋,据说它与地狱中的虚空海诡异相连,因此会有可怕的恶魔出没,不过说到底这只是经不起推敲的传说,恶魔从海上而来说不定是海里有地狱之门,毕竟如果这片广袤水域真的连通地狱,人间如今不可能这么太平。 既然贝利亚夫人在信中说到海滨出现恶魔,那就应该是非常严重的事态,她一个人无力解决,他们不能这么磨磨蹭蹭,否则伤亡可能会逐步扩大。 「稍安勿躁,何塞。」弗林特摸摸何塞的脸,用温热手掌打断对方的思绪,「达成这件事需要两个条件,隐蔽行动,然后才是动作迅捷,既然母亲判断这件事绝不能知会家族,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送到我手里,我认为……至少她觉得有其他人得知这件事会让事态更加严重。」 提起自己的母亲,弗林特的语气仍旧相当不自然,何塞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微微舒展,抓住弗林特摸自己脸的手腕,就势亲了一口,说道:「你说的有道理,着急归着急,这件事本身就很有问题。」 密督因各地有节点笼罩守护,为何它的南部会突然出现恶魔?是这里的节点出现了问题,还是整个血魔法的运作出现了差池?总之无论哪个都不是好消息。 引起它的会是阴差阳错,还是吸血鬼,抑或是他们完全没有接触过的某种未知呢。 「你的眼睛能看到血管里面血液在流动吗?」 也许是何塞盯着弗林特的手腕盯得久了点,后者轻哼了一声,说道:「你好像刚吃饱饭。」 「我才没有想要咬你。」何塞多看了两眼,不想承认弗林特手腕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让他有种想要下口的冲动。是第一次效应还是怎么,自从上次忍到极限咬了弗林特一口,何塞对弗林特的血就从生理和心理上都充满了兴趣,这是吸血鬼喜欢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吗。 何塞知道弗林特这是不想让他胡思乱想太多,于是拉着他的手轻轻推开门,把米迦尔留在房间,他们准备一起下楼。 「你母亲的信上说来到这里自然就会有甩掉博纳塞拉猎人的监视继续南下的办法,这方法是不是还需要我们主动去找?」 介于这是个隐蔽的话题,何塞在楼梯扶手上跟弗林特对着口型,而猎人的回答给人以十足的信心。「相信线索不会让我们等待太久。我们先去看看尼奥。」 楼下的尼奥此刻正在跟人讨价还价。 这令何塞感到稀奇,博纳塞拉家族众所周知地出手阔绰,他没见过尼奥先生会为了一点房费或者餐费计较,不过当他们下了楼看到的情况似乎就是在计较。 「这就是你们店要价两倍的理由?」 「没办法,领主的赋税比以前高了三成,肉和蔬菜的价格也在涨,我们也是被迫的啊。」苦着脸的店主嘴上说着一套,眼神却是爱住住不住走的架势,管你是猎人还是神职,始终无动于衷。 总归他们作为住客才是赶时间的一方,最终,金髮猎人还是一脸和善微笑地把金币拍在桌上。 「原来尼奥先生是这个类型的。」何塞忍不住说。 「嗯?」 「就是那种该花的钱绝不去省,但不该花的一定要计较一下的类型。」何塞倒是相当欣赏这种金钱观,他转头问弗林特,「你是什么类型呢,好吧不用说了,你一定是无论买什么都喜欢直接丢一枚金币过去,等找零后才知道这东西多少钱的类型。」 弗林特咳了两声,以掩饰被何塞看透的微妙心情。 第166页 给了钱,旅馆主人自然有好脸色,搓搓手招唿人去准备晚饭,尼奥来到两人身边,对着弗林特嘆息道:「我要是走了你能照顾好这俩孩子吗。」 何塞在旁边插嘴,「我觉得是我的年纪比较大。」 「那也是孩子。」尼奥揉揉何塞的头毛,沉吟一声,「不过……何塞,你跟我来一下。」 何塞倒是没想到尼奥先生想要嘱咐的人是他而不是弗林特。 既然是说悄悄话,弗林特自然就不能在场,尼奥转头,发现何塞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疑惑道:「你怎么了。」 何塞战战兢兢地答道:「没、没事。」 以为尼奥发现了他和弗林特之间有点什么的何塞在心中大叫,没来得及跟弗林特串口供! 金髮猎人不觉有异,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你觉得弗林特这孩子怎么样。」 「是个好孩子,啊不是,是个好人,厄也不对……」何塞心中默念自己要冷静,尼奥先生被自己救过一命,他绝对不会一剑戳死自己,要冷静…… 「弗林特因为他的容貌和血统,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尼奥的语气很严肃,这也让何塞跟着沉静下来,意识到这位弗林特的长辈是对自己有所託付。 「我能想到他的过去充满坎坷。」 ——而今后有我在,我能成为他的依靠,我们互相的依靠。 「弗林特一直都把所有的心思藏在心里,用面具掩盖他流露的感情,事实上他即使是一名博纳塞拉,但内心依然充满良善。」 「不、我是说,您的话意思就像其他博纳塞拉全都冷血又无情似的。」 尼奥无奈,「我们活得要比一般人类长久,何塞。虽然跟吸血鬼的漫长生命没法比,但终日与杀戮跟鲜血为伴会让人改变。人是会变的。」 会渐渐对许多事感到麻木,既不在乎他人的生命,也不在乎自己何去何从。 就跟某些吸血鬼一样。 年长的猎人接着道:「过去的我一直希望消除弗林特内心的隔阂,他不是一个外来者,是流淌博纳塞拉血液的密不可分的一员,我想让他融入,因为博纳塞拉之外没有他的安身之处。」 「然后呢,您现在的想法改变了吗。」何塞的语气平静,「他是一个博纳塞拉,却也不是。他是他自己,拥有健全的人格,完美的内在与外在。」 这串话自然而然从何塞口中熘出,就好像不是他说的一样,连他自己都愣了两秒钟。 「我的想法改变了。」金髮男人点头,「如果族中真的出现了一些问题,那么现在就不是他应该回到家族或者继任族长的时机,我会去确认看看。」 说着,他舒展眉头,「你的身份应该很不简单,我能看得出来。我希望你能照顾好弗林特,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何塞微笑道:「请您放心。」 所以……尼奥先生是真的没有发现。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灯下黑吗。 当成朋友照顾,和恋人间相处性质大不相同,尼奥先生希望的是前者,两人的进展已经是后者了,为了老人家的心脏健康和自己的小命,何塞果断把解释的话藏进肚子,接着虚心听取尼奥的嘱咐。 「吸血鬼可以永生,越强大就能越发地保持自我,你能够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只要克服恶魔心智带来的影响,我相信你已经做得很好。」尼奥话锋一转,「但猎人不同,即使没有受难体质的折磨,百年后我们也会像人类一般入土,也许,这就是我们仍被当作人类的原因所在吧。我们和你们的时间是不同的。」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何塞也在斟酌自己的说辞不去冒犯年长的尼奥,「但如果你们想要延长自己的时间,也可以那么选择,对吗?」 何塞连忙补充,「我不是说有博纳塞拉会动起心思成为吸血鬼,但这也是个选项不是吗?既然您也认为有些吸血鬼能够克服恶魔之血的负面影响,那永生就不是一种诅咒、吧?」 金髮猎人的目光中显现一丝悲哀,「这是不可能的。」 何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对方,「……什么?」 「只要身上有博纳塞拉的血,就无法被吸血鬼转化,一旦恶魔之血进入我们的身体,我们会立刻死去,传说这是天使与恶魔力量相斥的缘故。」尼奥不愿解释这实际上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但他没有必要为这件事说谎。 ——你们註定拥有不同步的时间。 这个声音在心底唤起何塞的恐惧。是的,恐惧,他此前从未认真想过,如果真的要跟弗林特在一起,他是否能忍受对方先一步而去的痛苦,还是说之前的他已经在心中默认,当老去的结局不可转圜之时,他一定会将弗林特转化,而不去过问对方的意愿。 原来自己是这么想的吗?可是无论如何,尼奥的话语击碎了他编排好的未来。 没有注意到何塞异状的尼奥拍拍他的肩膀,结束对话,走过去又跟弗林特叮嘱了一些事。何塞留在原地盯着远处交谈的两人,心思却飞到了天边。 他想要永远跟弗林特在一起,可是他以为的永远跟弗林特拥有的时间大不相同。 几十年后,那个人就会离开自己。 何塞掐着自己手腕上的皮肉,在这个瞬间感受到浓烈的痛苦,和胆小鬼般的退意。 第167页 他不想被丢下,他不要那种未来。 「何塞。」 弗林特送走尼奥,来到何塞身边牵住他的手的时候,何塞吓了一大跳,他直勾勾地盯着弗林特脸上的面具,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怎么了?」弗林特立刻发现异状,「尼奥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何塞眸色一黯,扯出勉强的笑容,「尼奥先生走了吗。」 「他要回古曼韦尔,都不打算多休息一会儿。」弗林特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尼奥先生吓唬我说如果不照顾好你就送我去晒太阳。」何塞眨眨眼睛,把额头靠向弗林特的肩膀,「所以你首先要照顾好你自己,不要让我/操心。」 「这是当然的,他为什么会觉得你能比我可靠。」弗林特轻拍何塞的后背,没有将这个谎言戳穿。 从厨房里钻出来的旅店老闆大声吆喝着他们饭已经好了,何塞把头转过去,轻声说:「我上去看看米迦尔睡醒没有,你去端饭。」 「嗯。」 门外响起马蹄声,尼奥没有带走马车,而只是单独骑了一匹快马离开。弗林特目送何塞一路小跑着冲上楼梯,面具后的表情充满压抑后的疑惑跟严肃。 以为自己已经瞒过去的何塞管不了这么多,在确认没有视线追随而来后扭开门把手,第一眼却不是被房间里米迦尔吸引,而是房间中央站着的「人」。 这应该是个「人」。即使呈现于何塞面前的是一团灰雾,但雾气本身是个人形,就像为了让人无法看清而施下的障眼法。 何塞的慌张还没有弭平,新出现的状况就接着拔高了他的疑惑。他目光瞟去确认米迦尔安然无恙,睡得很死,另一边床架上不动如山的猎鹰席尔瓦也非常淡定,没有警示,最后才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是谁。」 灰雾发出的声音却出乎他的意料。 「床上这个不是,刚进门的这个也不是,应该是这里没错啊~你们没有绿眼睛的同伴吗~?」 这声音就像杂糅了男中音的平稳以及女式用语的柔美,但这种仿佛掐着嗓子冒出的语调听上去异常做作,甚至能脑补出灰雾里有个正翘着兰花指五大三粗的壮汉。 「……」 何塞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是来找弗林特的,可对方的声音实在难以言喻,他因此错过了回答的时间。 「难道你们把他藏起来啦~?」 何塞的「没藏」还未出口,端着餐盘推门而入的弗林特已经到了,他在看到房间中央人形灰雾的一瞬间就沖了上去,何塞手忙脚乱接住他落下的餐盘,往米迦尔所在的床边一蹲,就听到雾中之人大喝一声:「等等,弗林特·博纳塞拉~!自己人~!」 弗林特腰后的短刀已经出鞘一半,硬生生被他插了回去,倒不是猎人会因为对方一句话判断是敌是友,这个奇怪风格的声音着实沁人心脾,他感觉不到其中的敌意。 弗林特还是第一次被这种声音直唿其名,鸡皮疙瘩的数量直线飙升。 何塞趁这个时间已经把米迦尔疯狂摇醒,又从行李中翻出贝利亚夫人的信,拿在手里扬了扬。 「请问你就是那个……?」何塞故意没把话说完全。 「对,那个让你们免于被追踪的方法,跟我走~」雾中之人自然而然地接话,连顿都没打。 果真如此,他们一到桑格塔就有人接应。既然知道这封信的情况,其中有诈的可能微乎其微。 「直接走吗。可是要是我们突然失踪,店主不会报告给治安官么。」 「嗨呀~这间店的老闆黑心烂肺,你们留下一丁点财物,他们发现住客突然失踪根本不会去报告,只会吞了你们的钱把一切痕迹都抹掉,这年头这么敬业的店家不多啦~」 众人沉默,弗林特从衣兜里取出一小袋金光闪闪的金币扔在米迦尔睡过的床上,同时,何塞也收拾好简易的行李,因为血瓶的储藏条件较为严苛,占据太大空间,他放弃了携带。 最后,他把目光犹豫在弗林特用黑布包裹的长刀上。 「要带着它吗。」 圣咏不是能随处乱扔的武器,但何塞不想让弗林特使用的想法是真的。虽然他在刚刚知道了一些事,但何塞在告诫自己,暂时别去细想。 猎人选择把长刀背在身上,「不用担心我,它已经不会发出声音了。」 何塞点头,弗林特伸手召来席尔瓦,三人一鸟同时看向灰雾。 「事不宜迟,走着~」 浮夸轻佻声音的主人从灰雾中勾勾手指,四人随之一同消失在凌乱的房间中。 第八十一章 当所有人向灰雾聚集,里面的神秘人将他们一同带走时,何塞敏锐地感觉到传送魔法的波动痒痒地刺痛皮肤。他身边都是灰濛濛的雾气,只能隐约看到其他人身影的轮廓,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揪住其中一个,拉紧他的手。 弗林特从手上的冰凉和动作本身就知道这是何塞,他与之十指相扣,给这只不知怎得微微颤抖的手以力量,然后直视前方。 何塞跟弗林特手牵手,另一只手则拽着睡眼惺忪跟不上节奏的米迦尔以防他掉队,等到失重感渐渐远去,他的脚踏上坚实地面,何塞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海风,据说应该是咸湿的味道。 然而他没有闻到海水的味道,空气虽然潮湿,但远不及在广大水域边上的湿度,他们传送的目的地很暗,唯一光源是神秘人手中的汽灯,光亮能让他清楚看到两边是石砌的墙壁通道。 第168页 「这不是海边?」何塞马上将自己疑惑付诸提问,却发现提灯的神秘人把目光聚焦在他和弗林特紧紧相握的手上,表情夸张地像要尖叫。 何塞没选择把手放开,而是打量起这个声音奇特的男人,发现对方的长相竟颇为正常,没有夸张衣着和装饰,脸上没有浓妆艷抹,不高不矮,长相周正,三四十岁,厚嘴唇还有点憨厚的感觉。 所以过度想像真的不可靠。何塞对他微微颔首,晃晃跟弗林特拉紧的手,发现这人的眼睛同样跟着乱晃,「喔喔喔!」的口型愈发夸张。 这也许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之前无论塞拉米亚斯女士还是公爵阁下都对他们的关系太过淡定,让他忘了其实猎人和吸血鬼这种组合在一起的可能性堪比黑兽放弃毁灭世界。 为了尽快进入正题,何塞不得已先把手藏到背后。 「我是何塞,请问你是?」 「卡提。」男人摸摸心口,瞄着他跟弗林特,总算开始解释何塞最开始的问题,「从桑格塔直接到迷失海滨?别开玩笑啦~现在这年头不用定向传送法阵哪儿可能飞那么远~」 「所以这里是……?」 「桑格塔的地下~」 敢情这人故弄玄虚一大堆,只是把他们带到了城市地下。 「密督因的前人是不是特别喜欢在地下挖洞。」 否则为什么他们经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地下网络都一副四通八达的样子。 米迦尔已经在惺忪之间眯着眼睛摸了遍四周墙壁,念念有词,「哦哦哦,后神代的遗蹟。」 看吧,果然。 卡提跺着脚,掐起声音不满道:「我把你们带过来当然是有原因的,要不然你们怎么脱离监视?」 在听完卡提的讲述后,他们大略了解了他这么做的意义。桑格塔有个有名的鬼怪传说,到此的旅客偶尔会无故失踪,原因是传说桑格塔地下住着一个性格古怪的恶鬼,喜欢恶作剧把人转移到了他身边,让人在地底迷路。教会曾派人来鑑定过此地是否有恶灵作祟,结论是没有,可失踪事件每年仍会发生几次。 既然教会已经发话,当地也只好把它定性为人类作案。 当事件发生治安官通常会派几个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到下面来找,不出半天就能找回来,顺便还能收点酬金。这些离奇的失踪事件充其量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到了最后所有人都认为是旅客到处乱走才让他们误入地下迷路,最多是遇到了黑嚮导,抓人罚款就可以了事。久而久之,桑格塔的离奇失踪被当地人变成鬼怪故事,主要用途是告诫自家小孩别贪玩。 「我没有听说过桑格塔还有这种事发生。」 弗林特首先对卡提的话感到存疑。 「嗨呀,既然跟吸血鬼无关,日理万机的博纳塞拉哪儿有可能关心这点儿小事呢~」男人挤挤眼睛,看上去极像在跟弗林特抛媚眼,只不过被所有人无视了。 「但其实真的有人会因此失踪?」米迦尔问,他指的是并非人为的那种情况。 「对~桑格塔背靠克拉山脉的主山,魔晶矿脉魔力不稳,偶尔会出现紊乱,把人突然变没~」卡提卖弄道:「偷偷告诉你们,我其实有一点点魔女之子的血统哟,虽然不会用魔法,但可以引导矿脉里的魔力把人弄到地下来。」 何塞听懂了,「所以你刚刚只是借了力。」 「没错,我只是利用此地混杂的力量,把你们带到这里。桑格塔没有猎人驻扎,等到他们弄明白你们是被拉到地下,再下来搜寻的时候,可要花费更长时间才能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借力。原来如此,依託庞大的魔晶矿脉溢出的多余力量,卡提能用上类似魔法一样的戏法,就跟血魔法可以由原本无法使用魔法的人释放出来的感觉差不多。 听懂来龙去脉,弗林特声音平板地道:「是母亲让你来的吗。」 「嘿嘿~要不你猜猜看?」 弗林特不是好脾气的何塞跟懵懂的米迦尔,他把手摸到腰后,很想立刻把短刀抽出来节省时间。 看弗林特的架势卡提立马后跳一步,大叫,「不愧是母子!动手揍人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照这副模样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搞清楚状况,何塞只好硬着头皮问:「卡提先生跟贝利亚夫人是朋友吗。」 「当然、不是!她太兇了,我只是受她威胁。」男人作势像要长篇大论的抱怨,何塞眼皮一跳,决定把按住弗林特的手松开,让他自由发挥揍这个不好好说话的男人一顿先。 在威胁要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最疼惜自己脸的卡提举手投降后,他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你也不知道贝利亚夫人具体在哪里?」何塞跟弗林特互看一眼,判断这个不靠谱男人话里有没有瞎掰的成分。 白净的男人乖乖承认,「我只知道她确实穿过克拉山脉往南去了,她留下话说等弗林特到了就把人弄进地下,指条进山的路,剩下的不用管。」他左看右看,「没说还有这么多人,也没说她儿子居然交了小男友。」 何塞听出最后一句话有股隐隐羡慕的语气藏在里面,额角显出青筋,「这件事,请务必,暂时保密,谢谢。」 虽然长得弱,但卡提也能分辨何塞是真心实意在威胁他,捂脸点头,「放心放心。」 米迦尔抽空在看不见的地方对着何塞比了个拇指。 第169页 在地下穿行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一行人的拿手好戏,据卡提说在这里绕一绕就有一条通往克拉山脉主峰的路。以往想要翻阅山脉进入南部唯有绕行前往隘口,如今能直接穿山,想必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但说到底也是走一条从未走过的未知道路,何塞询问:「山里没有危险吗。」 卡提不太确定。「应该没有吧,贝利亚不都从里面走过了嘛。」 米迦尔问起另外一件事,「就算地下迷宫能拖住猎人搜寻的脚步,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见弗林特在哪,到时候总归能判断出他其实是借着这个幌子翻山越岭去了南边吧。」他转头去问弗林特,「只要知道我们的意图,他们就会立刻停止搜寻,那时候不就穿帮了吗。」 博纳塞拉家族能够同意弗林特来到桑格塔是因为只有他能令贝利亚现身,猎人对贝利亚的行踪非常在意,原因却不得而知。然而只要猎人判断出桑格塔是个障眼法,他们就会立刻放弃用弗林特做诱饵,重新夺去他的自由。 「我大概能想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弗林特开口,但他没有继续解答。 「他们?」 何塞马上想起弗林特的父亲也在那边,这就是贝利亚会选择密督因南部召唤弗林特的原因?她知道她的孩子一直想要寻找父亲的踪迹吗。 「卡提先生知道魔女之子究竟是什么吗。」何塞心想既然知晓自己有魔女之子的一部分血统,至少能知道些皮毛吧。 但让他失望的是,卡提知道的比他想像的还要少。 「我只知道真正的魔女之子传承于神代,得到过一部分恶魔的灵魂之力。」 「恶魔的灵魂?」跟恶魔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吸血鬼也是,猎人也是,竟然魔女之子都与恶魔有关吗。 可就算追问,卡提也说不出更多了。 他们走到最后一个需要指引的岔路,再往前走就会离开桑格塔小城的范围,卡提还有点依依不捨,他的眼睛流连在弗林特的面具上,幽幽道:「这就要分别了,真是短暂的相聚~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被猎人逮住的~」 ——看你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并没有人担心你。 何塞挡在弗林特面前,送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 「走前能不能让我看看神赐之貌究竟什么样?」男人竖起一根手指,「就一下!」 「告辞。」何塞冷着脸拉走沉默不语的弗林特,招唿还在与卡提告别的米迦尔跟上。 背靠克拉山脉主山的桑格塔城,依託的是矿产资源尤其丰富,因此在通道之中偶尔能看到不少废弃的开矿工具堆在角落。何塞他们因为走在正确的捷径上,没花多少时间就转出最难缠的迷宫,来到地面之上——说是地面,其实他们直接进到了山里,面对的是凿开一座山峰的立体而错综的空间。 「如果我是遇难者,转到这里肯定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米迦尔对着高到看不见顶的内侧峭壁吞吞口水 「除非真的乱跑,否则不会跑这么远吧。」何塞能用吸血鬼的视力看清被金属支撑的极高天顶,还有阶梯拾级而上。这不是现代人能达到的水准,可能是旧时代的人为了开凿矿脉才掏空山体的作为。 「从内部穿越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见弗林特已经把席尔瓦放出去探路,可能要稍作等待,何塞干脆席地而坐,瞄了一眼米迦尔手里的笔记,看到他写下「神赐之貌」,旁边跟了个名字,罗塞特。 「罗塞特是谁?」 「千年前的一个绝世美女,据说拥有神赐的容颜,她被卡辛诺拉诸城邦的领主争相抢夺,后来甚至吸引了恶魔。」米迦尔惋惜地摇摇头,「因为极致的容貌,她身边引发诸多战争,因此被称为死亡之女,传说最后被深爱她的恶魔掳到地狱去了。」 「恶魔的爱?」何塞蹙眉,没有知性的恶魔真的拥有爱意这种东西吗,只不过是占有跟掠夺吧。 黑髮学者感嘆一通容貌不过是来自父母祖辈基因排列组合而出的表象,说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我一定会看好弗林特的。」何塞接话。 「???」米迦尔无言地打量着何塞,悄悄说:「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何塞斩钉截铁,「不能。」 「为什么!我只是想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探究神赐之貌是否名副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那也不行。」何塞露出阴森的和善微笑,「再问也没用,弗林特也不会同意的,小心把你丢在这里吃土。」 等到弗林特从前方探路回来告诉他们大略的路径,他来到学者身边,同样看向笔记上的名字。 他沉默半晌,问道:「告诉我,米迦尔,你曾说诺兰是个自由开明的学都,它会包容一切——那么,它能包容一个拥有神赐之貌的人在那里生活吗。」 很显然,弗林特听到了他们刚刚的交谈。 米迦尔张张嘴,似在组织语言,但到了最后他显然想到些什么,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答案显而易见。即使汇集整个人间最高的智慧,学都诺兰也无法让这里所有人的道德跟他们所学的知识相当。 一个异于常人的人想要寻找容身之处太过困难,只能依靠隐藏自己,把经由伪装的一面展示给旁人才能融入进去,否则就要忍受孤独。 第170页 「何塞,我有话跟你说。」在得到这个无声的答案后,弗林特没做过多解释就拉走何塞,向着深处走去。 「诶诶?!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啊?!!」米迦尔跳起来,突然感到四周阴风阵阵,伸手不见五指,气氛异常恐怖。 「席尔瓦陪你。」 何塞也把汽灯留给米迦尔,只来得及告诉学者他们去去就回。 开凿的山体中动不动就要爬个高台或者下个岩壁,不过这对两人来说小菜一碟,何塞却对弗林特想要说的事有些忐忑。 被拉住的手很快就被体温染得几乎跟弗林特的温度相同,猎人终于停了下来,在一片星光下。 山体中有些断口与外面相连,虽然无法上去,却能把天空的一角投射进来,宛如从这里能看到整片星海的缩影。 「尼奥是不是对你说了猎人不能被转化成吸血鬼的事?」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弗林特不会隐藏自己,他摘下面具,这副能令旁人为之沉醉的面容只为何塞一个人展露。 弗林特稍微一想就能猜到何塞跟尼奥的对话可能会提及到什么。 何塞只是看着他,把目光映入弗林特绿宝石的眸色中。 何塞不是个善于隐藏的人,他的心思很好猜测,弗林特一定知道。 「你有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把我变成吸血鬼,对吗。」 「我想过。」何塞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自然也骗不过弗林特,「我没问过你的意愿,就想把你变成曾经与之为敌的吸血鬼,想让你跟我一样不为白日所接纳,成为鲜血的俘虏。」 这是个丑恶的想法,何塞深信不疑。爱一个人应该克制冷静,他做不到,他只想着不在註定到来的那天被抛下。 弗林特没有生气,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动摇,因此他的面容一直是平静的,「可你现在已经知道,博纳塞拉不能接受吸血鬼的血。」 这是即使身为最初的吸血鬼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何塞垂下眼帘,「我已经知道了,但那是百年之后的事,我们现在只需要关注当下,毕竟那么多年以后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何塞想到伊诺,他的一千五百年伴随着身边人不停的逝去,他是怎么忍受的?是拯救的心思堆满了他的内心,让他无法分出多余的感情,还是爱上一个人这件事本身都已经是他无法做到的难题? 何塞现在已经足够幸运,他喜欢的人那么美好,他应该觉得满足,而不是贪得无厌。 即使他永远都会是最终被留下的那一个。 弗林特却不是这么想。 「你是我的天使,是我信仰的终点。」弗林特抱住何塞,「我已经无法想像没有你的注视我会怎么样,博纳塞拉有着偏执而疯狂的灵魂,是你让我得以平静,像个正常人一样面对这个世界。」 然后,他低沉迷人的声音响起,向何塞宣告:「我会把你变成人类。」 「什么……?」 「如果受难体制的诅咒根除,放下刀剑与杀戮的我会变回『人类』,而我也一定会找到方法让你也变回人类。」弗林特微笑,他的笑容能带来无所畏惧的暖意,「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你在雪山上的事吗?那时的你不畏惧阳光,不需要鲜血,所以方法必然存在。」 「……」 「也许会花费很长时间,过程充满险阻,但我发誓,绝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弗林特亲吻爱人的嘴唇,「运用有限的生命得偿所愿是上天赐予人类的恩泽,那我就用它来把我的天使带出永生的牢笼。」 在有限的星空映照下,无人探寻的群山中,由奇蹟构筑的男人发问:「你相信我吗。」 何塞闭上眼睛,回答:「我相信你。」 「那你相信自己吗。」 他说:「我相信。」 「那就笑一笑吧。」 晶莹细碎的光芒在何塞眼眸中闪烁,他眨着眼睛,露出微笑,将弗林特的手掌放在自己胸口。 那里存在一颗与之相连的心脏,正在期盼再次跳动。 ======= 地狱行事准则的小彩蛋:拥有神赐之貌的罗塞特与掳走他(她)的恶魔,是地狱中吊死荆棘传说的由来。 第八十二章 克拉山脉的主峰,也就是三人正在穿越的这一座名为鹰空山,目前给了何塞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这座山峰被掏空绝不仅仅是为了开矿。 他跟弗林特归来后,三人立刻开始深入山腹,米迦尔对他们突然离开去说悄悄话毫无打听的兴趣,对一个学者来说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写两篇论述或者多做几个演算式来得划算,但他能从目测中看出何塞脸色好转,想必发生了不错的事。 向上而行的平坦高台过后是蜿蜒开凿而出的小径,它只有两人宽,像悬浮于山中似的,两边是空荡的深渊,风从下方吹来,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到落水声,更别提走上去是什么感受。 前进的路只有一条,但没有岔路的弊端就是无论前方迎来什么都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为此何塞特地尝试了在这个空间飞行是否可行,好在此地没有被前人刻下禁魔符文,因此就算遇到未知险情,他也能第一时间带着弗林特跟米迦尔避险。 「要挖空这座山不知道需要多久。」 他们偶尔能看到或蓝或紫的晶矿残留在岩壁上,但距离上却有几十上百米的垂直高度,若神代之人一个个都会飞檐走壁倒好说,可这也算旷世罕见的大工程了。 第171页 「魔力充沛的神代,人类可以操纵魔像进行勘探开採。」米迦尔话语间透着十足的欣羡嚮往之意,但转而又露出惋惜之色,「根据史料,当时各国都在大力发展魔工技术,因此确保原料供应就显得尤为重要,竭泽而渔地开採魔晶矿脉在各地屡见不鲜。诺兰的书本上详细描述过一座被挖空的河谷全貌,我当时还撰写过一篇关于其危害性的论文。」 「你觉得这里很像你们学过的那种情况吗。」 何塞只是觉得,要想这么挖山而不造成坍塌,一定需要相当高超的技术才能做到,否则一个不留神,是人是鬼都会埋在里面。 米迦尔点头,「非常相似,虽然我不知道密督因的魔晶矿产分布状况如何,但说不定构筑那些晶脉节点的原料就是从这里产出。看到淡蓝色的那一片没有?那是月白晶,是人类已勘明的魔力浓度最高的魔晶,一切大型魔法设备的制造都离不开它。」 走在最前方的弗林特道:「所以晶脉节点正常应该是蓝色的。」 「对,那是月白晶的光芒。」 「可我们看到的水晶都是红色的。」何塞回忆着,而红色总会令人联想到血的颜色,「是血魔法令它改变了性质?」 「应该是,但关于血魔法,我的了解还是很少。」 他们在说话的功夫已经穿过这段让人腿软的悬空小径,岩壁上的蓝光紫光都被抛在身后,三人进入一处两层楼高的洞口,风变得从前方吹来,周遭更加黑暗,走在最前面的人变成何塞,弗林特则断后点起汽灯。 这风力就像前方就是出口似的,何塞的头髮被吹得纷纷扬扬,他却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距离应该不会这么短吧。」 「即使依照地图上鹰空山的直线长度,我们距离出口也该很远。」弗林特提醒何塞务必谨慎。通道内部满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头顶上方架设着比城市排污管还要粗上两倍的不知用途的管道,通道本身偶尔会出现向两边延申的凹陷,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大多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可能是中途用来休息的地方。 这条道路就像走不到头,米迦尔用来计时的怀表都已经响过两次,代表着他们已经在山中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当路过其中一个立着石台的石室,何塞提议先休息片刻,他倒是精力充沛,但弗林特和米迦尔都没怎么吃过东西,现在不知道路还有多长,应该趁着风平浪静赶紧恢復体力。 黑髮学者在听到原地休息的号令时立刻找了块地方席地而坐,大口喘气,接住何塞抛给他的干粮,就着水壶一点点吃了起来。 弗林特坐到何塞旁边,若有所思,「这里没有设下陷阱,没有禁魔符文,的确不是个防御工事。」 「可也不像个普通矿山。」一路走来,通道内坍塌的地方反倒越来越多,刚刚有段路被巨石阻隔,只能通过缝隙一点点爬过去,浪费不少体力,所以才有了临时休息。「就算是地震也不会特地分区域震吧。」 何塞的担心不无道理,反常之处必有古怪。 两人等米迦尔狼吞虎咽吃完,弗林特只喝了一口水,这点体力的消耗不足以让他补给。何塞凑近闻了闻,发现壶里不是水,是酒。 「你居然喝酒。」这令何塞感到意外。 「有特殊用途,是药。」弗林特拨开瓶塞,何塞确实问到里面除了酒精味还夹杂其他说不上来的味道。 「博纳塞拉的耐药性很强,因此需要些特殊的配方才能作用于我们的身体。」他不想让何塞联想到之前受过的伤,于是岔开话题,「也许会让血的味道改变,你想尝尝吗。」 「你居然在邀请我咬你。」何塞露出尖牙,作势要咬,发现弗林特还真的把脖子伸过来,顿时无语,「现在哪里是干这个的时候!」 闷头往嘴里塞吃的的米迦尔把屁股往外一拱,背对他们,装作听不见这俩人的声音。 弗林特轻哼,「你太紧张了,我在缓解气氛。」 何塞拿手指往弗林特颈侧一抹,做出抹脖子的动作,「等我饿了就吃你!」 猎人回以欣然接受的动作,但就在这时,他几乎跟何塞一同看向他们前方的通道。 他们听到深处传来的轰鸣,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十分突兀,如落石坠入水面般乍现,就连一直安静待在弗林特肩膀上的猎鹰都跟着振开翅膀,被何塞迅速按住鸟腿。 「是什么。」 「不知道,这种脚步声我从来没有听过。」 何塞还以为这只是单纯的轰鸣,但弗林特形容它为脚步声,这让他听出声音与声音间隔的韵律,可如果这真的是脚步,那发出声音的东西极有可能非常沉重庞大。 米迦尔这会儿也连滚带爬来到他们身边,用口型告诉两人答案。 魔像。 「魔像?」 米迦尔忙不迭点头,虽然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里的魔像还能够运作,但这个越发接近的脚步声一定就是魔像。 既然学者如此笃定,那他们即将面对的就是从未对付过的东西,弗林特做出手势,意思是按兵不动,自己从石室探出身体,谨慎地观察前方。 如果现在从这里出去,很可能迎面碰到魔像,即使原路返回也有被发现以及追上的风险,他们来时那条缝隙也许已经因为这股「地震」再次被堵死,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清楚这东西是否会将他们当成敌人。 第172页 何塞一个没留神,身边的弗林特已经没了踪影,猎人轻盈地向上跃起,单臂挂上洞穴上方的管道,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管道与管道之间,当他固定住自身,轰鸣的脚步声也已接近。 弗林特跟何塞都是第一次见到魔像,它是个十足的庞然大物,岩石构筑的身体体积把通道本身塞得没有空隙,这让何塞明白了这些隧道两侧的石室到底有什么作用,魔像工作的时候根本没有人能活动的空间,所以凿出两边用以人类停留。 魔像已经快要路过何塞跟米迦尔所处的石室,弗林特的本意是若他们被魔像发现,他就声东击西先引开它,以这东西的体积跟速度很难追得上奔跑起来的吸血鬼,他的敏捷也能令自己脱身。 但魔像的行动却出乎弗林特的意料,这具庞然大物拖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过石室,仿佛根本没发现这里有人,却在接近弗林特所在位置的下方时停下了脚步。 魔像充当头颅的部分是一个不规则多面体形状的金属物,它悬空于石体的「脖子」之上,在停下的同时,多面体旋转,宛如抬头注视弗林特。 「危险。危险。」 魔像发出无机质且平板的警示,自然是冲着管道之中的弗林特,何塞目光灼灼地盯着魔像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这东西抬起手臂似要攻击时,没等弗林特作出反应,他的身体率先一步动了起来,召唤冰霜冻住魔像移动的关节。 在黑暗中他能看清魔像关节连接处的淡蓝色光芒,何塞准确无误地攻击了它,让魔像动作停顿,接着向弗林特伸出手,「我们走!」 弗林特一跃而下,此时何塞已经把行囊背在身上,推着米迦尔先跑,「快!」 被冻住手臂的魔像缓慢地转过身体,头上的多面体开始疯狂转动。 「确认攻击行为。确认魔法波动。请报告身份。」 没有任何人回答它的提问。三人在隧道中狂奔,席尔瓦飞在他们身后,他们没有碰见新的魔像,也没被身后的东西追上,奔跑使得通过这段道路的时间急剧缩短,以至于到达终点时,何塞跟米迦尔差点一个没剎住跌下悬崖。 弗林特一手一个拎住他们的后襟,在通道的尽头紧急剎车,前方是忽而截断的山崖,他们依然处于山体之中,只不过这里被掏挖得更加彻底,根本没有道路再往前走。 「有台阶。」忽略米迦尔快把肺喘出来的唿吸声,何塞在贴着岩壁的下方看到向下的石阶,然而这些阶梯偶有断裂,单就他能看到的深度,就有几处是常人绝对跨越不了的距离。 「我带你们飞过去,不知道魔像会不会追来,动作快。」何塞握握手掌,尝试调动自己和这片空间的魔力,没感到太过滞涩,他有信心带着他们飞跃到空洞对面。 「先带米迦尔。」弗林特从枪套里拔出自己的转轮手枪,一边更换子弹一边说:「同时带两个人有危险。」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不慎掉下去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何塞在考虑过后点点头,「我很快回来。」说完,他抱起米迦尔向前一跃,谨慎地飞向对面。 席尔瓦离开自己的主人,划破前方黑暗给予何塞指引,米迦尔闭着眼睛抓紧何塞的斗篷,不忘抖着嗓子提醒:「飞行术要注意横风。」 「我知道。」何塞稳着自己的身体,藉由刚刚跳跃的惯性掌握方向,很快就看到一个能容下几人站立的平台在两侧石阶汇聚的位置,确认安全后他把学者留在平台上,让席尔瓦陪着米迦尔,立刻返回。 「弗林特!」 当何塞再次调动魔力返回弗林特所在位置,他看到对方身影的同时也看到追逐他们的那座笨重魔像伸出的臂膀敲向猎人站立的平台,弗林特向石阶后退,余光看到何塞向他靠近,先把圣咏从背上卸下扔了过去,扬声:「接住我!」 何塞把长刀背在背上,冷静地伸出双臂,弗林特在有限的石阶距离下助跑几步,躲过魔像的挥拳,身体腾空而起撞进何塞怀里。 何塞紧紧抱住弗林特,在保持平衡的基础上迅速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他的想法十分美好,现实却给了当头棒喝。就在他掉转方向准备飞向米迦尔所在的平台时,一道法力射线从一个相当刁钻的位置射来,弗林特只来得及按下何塞的头,射线依然擦过何塞上臂,灼烧的气味传来,何塞闷哼一声,用另一只手牢牢圈住弗林特。 弗林特在面具后的面容严峻非常,他观察到岩壁上出现新的魔像,跟笨重缓慢的巨人魔像完全不同,半人高的多脚魔像让人联想到蜘蛛,它也有不规则多面体的头颅,而且这样的魔像不止一个,除了攻击何塞暴露位置的那只,还有几个从不同方向的上空爬来,无声注视闯入山中的不速之客。 他不愿想像这就是山中的防卫措施。 弗林特选择举枪,子弹准确命中即将发出射线的蜘蛛魔像的头颅,多面体停止旋转,趴伏在岩壁上的魔像跌入深渊,直观地向他们印证此处的深度。 「贴着山体移动,这样它们的攻击可能会被石头反弹。」 「我知道。」手臂上的伤很快便有所好转,何塞抱着弗林特贴向距离最近的石壁,接连躲过两发射线。 他们距离对面的平台已经有些远了,而且一直没有听到米迦尔的声音,何塞抬头,打算提醒学者先别管他们往深处走走,却发现那里的人不见了踪影。 第173页 「米迦尔!」 没有回答声,下意识地,何塞以为米迦尔已经不慎掉下去了,可是席尔瓦并未发出警示,跟着学者一同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冷静,先脱险。」 弗林特做出正确的判断,让何塞保持冷静,因为事态已经不允许他们左顾右盼。越来越多的蜘蛛魔像显出身形,它们分布各处,若是同时发出射线,何塞跟弗林特根本躲无可躲。 何塞冒出冷汗,感到生命之危如此临近,但弗林特依然在寻找机会对着魔像们开枪,那么他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何塞把目标转向自己的脚下。 「抓紧我,保护我的后背。」 何塞盯着弗林特的绿眼睛,沖他一笑。 知道自己的爱人已经有了打算,弗林特微微扬起下巴,打爆正瞄准何塞后心的魔像。 何塞开始快速下落,这种过快的速度甚至能令普通人类因失重感瞬间昏厥,而且单论下降的速度,需要攀爬岩壁的魔像一定比不过飞行中的吸血鬼。 于是,这些试图排除外敌的魔像选择一齐发射射线,就此葬送闯入者。 风声在耳边掠过,山体下方温度骤降,水汽和冷气形成的一片浓雾激起冷刀般的寒意,千钧一髮之际,何塞在快要睁不开眼睛的空气中不仅瞄到四面八方袭来的死亡之线,也同样看到雾气深处一座模样熟悉的门扉。 这道门比他在萨利维亚看到的要小很多,但样式极度相似。 何塞大叫,「弗林特,银刀!」 即使猎人专注于何塞后背看不到身后的情况,但默契和信任令他瞬间抽出腰后的短刀,何塞把手狠狠朝上一划,扒开伤口挤出粘稠的血液,甩到这道石质大门上。 对开石门朝两边开启,何塞带着弗林特直接摔进其中。 而这道门就如吞噬两人的巨口,未作停留的再度缓缓闭合。 第八十三章 石门闭合的时候,何塞担心的是它隔绝了外部的危险,内部是否安全却还是未知数,可惜的是混乱且危机的形势没给他们留下太多选项。 惯性令紧紧相拥的两人在飞进门内时滑行出好几米的距离,垫在下方的弗林特后背接触地面,他发出极轻的闷哼,面具摔在一旁,在确认何塞跟自己都安然无恙后唿出一口气。 何塞从弗林特身上爬起来,确认对方没有摔伤,然后说:「下次我垫下面,明明是我好得更快。」 「那最好还是不要有下次。」弗林特伸手把面具捡起来,没有去戴,他摸到地面上积下的一层厚厚的灰,至少从这方面来判断,这道门隔绝的房间不比他们在城市地下看到的,应该已经荒废很久。 这里没有被金属支架撑起的巨型水晶,反倒是光线微弱,墙壁斑驳,整个房间还坍塌了一半。何塞望着距离他们不足一米的地面翘起的石头尖刺,咽下一口唾沫,还好他们没有撞在上面,否则现在指不定已经成了串烧。 石门在接纳他们入内后已经紧紧闭合,听不到外面的状况,但显而易见的是魔像无法入侵进这个房间。 「米迦尔还在外面。」何塞走过去重新推了推门,语气担忧,也许是因为手上的伤口已经癒合,没有血液,门扉纹丝不动。 「他跟席尔瓦一起消失了。」弗林特的语气非常肯定。 猎人所用的字眼是消失。 「凭空消失?」 「嗯。他在我们下坠的时候就已经不在对面的石台上,他们消失的方式很像被传送走了。」 何塞沉吟一声,他们在这座山里遇到的怪事一下变多了好几件。 外面有一窝蜂的守卫魔像,贸然出去只会被射成筛子。如果真的有什么力量把一人一鸟弄走,起码米迦尔不需要独自面对那些攻击性十足的装置,这么一想倒是件好事。 两人现在需要关注的是自己该怎样脱险。 灰尘和石料散发的土味在密闭的房间中堆积,让皮肤和鼻孔都隐隐发痒,何塞期待于此处能有些关于他们怎么从这座山出去而不会被魔像攻击的方法,与弗林特分头搜寻房间两边。 「设施地图……设施地图……」何塞绕开两人多高的落石,摸索墙壁上一切可能的突起跟痕迹,按理来说即使再简陋的矿山也会配备完整的路线图,这儿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不太可能,只能是他们没发现。 可当他绕过房间一半,仔细寻找了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后,何塞不得不选择承认——这就是一个空房间,脚下除了灰尘就是碎石,墙壁上除了裂纹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是没有建完吗?可如果里面的东西不需要保护,为何要本末倒置地先把用于破魔的门扉造好呢。 「何塞。」 就在何塞一筹莫展之际,弗林特的声音从房间中央最大的一块落石另一侧传来,何塞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赶紧跑过去,看到猎人在房间角落里蹲下/身。他凑近一看,弗林特发现的东西不是平面图,而是一道墙壁上的裂隙,跟自己看到的龟裂不同,这道不知道怎么砸出来的裂缝有成年人的小腿那么高,巴掌宽,而它备受瞩目的地方不在于它的形状,而是由于它足够大,能让何塞跟弗林特看到隐藏在墙内的东西。 「这是什么鬼东西……」 即使只有一角,两人也能从墙壁这露出的一角中看到无数大小不一的齿轮相互咬合,线缆穿梭于它们之间,簧片与金属支架将本就眼花缭乱的齿轮由平面上升为立体的排布,更深处的位置似有空腔,其中还填满凝固的膏状物质…… 第174页 何塞毫不怀疑这东西的全貌大到能填满整个墙后的空间。 「巨人的肚腹。」何塞转过脸对弗林特道:「你小时候听过这个故事没有,一个容纳百川的巨人,在自己的身体里构筑出和谐的生态环境,生命系统按部地在它体内运作,甚至人类都可以在里面居住,就好像一个微缩世界。」 「我听过。」弗林特短促地回应着,同样被眼前看到的东西所震撼。他们如今身处山中,莫非就如生存于巨人的肚腹而并不自知么。 「你觉得它是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墙后的东西超出了我的知识储备。」 墙体后隐藏着怎样复杂之物他们没有头绪,如果米迦尔在这里也许能说出些门道,但现在的弗林特与何塞只能用一脸懵来面对,然而这是现在仅存的线索,如果可能,他们得想个办法让后面的东西动起来。 「我们来稍微推理一下。」何塞把弗林特挤开,让他往后站站,自己坐在裂缝前。「这座山里大部分矿产都被挖走,留下空腔似的山体,同样留下的还有各处不知用途的管道,以及仍在运作的魔像。」 「卡提在我们进山前没有做出提醒,作为一个当地人,他没有发出警示的原因要么是故意的,要么就是他也对这里的状况毫不知情。」弗林特问:「你比较相信是哪种?」 「我更相信他是个好人。」何塞脸上的无奈表情缓缓浮现,「一座已经被挖空的山为什么还需要魔像来巡逻和守护?如今人间不比神代,魔力衰微,应该讲究一切从简,为何过去的人要花力气保护这里?」 弗林特将手搭在何塞肩膀,轻声说:「他们挖走了这里的魔晶矿,又建了其他东西在山中,这东西很重要,所以需要防卫措施。」 在他身前的何塞点头,贊成弗林特的推断。 ——那个重要之物说不定就藏在这面墙后面。 「也许需要一个咒语,反正神代的一切成就都跟魔法挂钩。」何塞尝试向那些自己所能看到的齿轮注入魔力,也许是他的魔力之于这个庞然大物来说只能算沙漠中的一滴水,总之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最糟的情况莫过于它已经彻底无法使用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使用它?」弗林特选择逆向看待他们面临的难题,「伊诺·特里斯维奇引导了过去的密督因所有对抗恶魔和隔绝恶魔的行动,很可能亲自上手亦或从旁监督建设这样的大工程。」 何塞盯着这些看不出所以然的物件。「你的意思是这里很可能是过去的我造的。」 弗林特的想法很明确,如果何塞现在就是没有失去记忆的那位伟大的神匠伊诺,他面前的是自己千年前造出来的某项成果,他会如何唤醒它,确认它是否还在正常运作。 灵魂的奥秘至今未有人参透,那么拥有原装肉/体与灵魂的何塞,又是否能还原过去的自己所拥有的习惯呢。 何塞在放空大脑后心里有了主意,他搓搓手,缓缓道:「如果是我的话——」 ——我会忽略繁复的操作,简单而直接地告诉这东西,赶紧启动。 带着紧张,他尝试着说出两个字:「启动?」 何塞底气不是很足,就好像在招唿猫猫狗狗,希望它们能赏脸过来蹭蹭他。 静默又窘迫的几秒时间过去,何塞捂住眼睛,「好像失败了。」 而弗林特却回答他,「你没有失败。」然后示意何塞向上方看。 一道闪光从墙的左侧掠向右侧,宛如墙壁上有着高速游走的金属丝线,随着何塞站起身,越来越多的金属丝从墙中浮现,慢慢汇聚成他们熟悉的徽记。 在看到这枚垂落翅膀似的印记时,何塞倍感亲切。 裂缝中的齿轮业已转动,整个空间仿佛成为一个会唿吸的盒子,发出隐隐而有力的颤动。 「你好?」待徽记消失,何塞像个正在面壁思过的人,尝试跟这面墙对话。 在它「活」了以后,每当何塞再次触摸墙壁,他碰到的地方都会有发光的丝线浮现,非常神奇,何塞不禁想拉着弗林特一起尝试。 <密督因二号分析机已启动,伊诺·特里斯维奇大师。> 墙壁发出的声音与巨大魔像头颅所发出的一模一样。 这种奇异的对话方式出现在这个时代究竟有多不可思议暂且不提,他们可以把惊掉下巴这个动作留到以后再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稍微淡然一些,把分析机当成一个人来交流,因为就算把自己吓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不过分析机……能干什么? 何塞去看弗林特的口型,他在说:这东西也许可以控制那些魔像。 虽然何塞认为这玩意没有聪明到能判断出他其实不是伊诺,但他还是不敢随便挑战,一本正经地表达目前最大的诉求,「现在是否可以解除山中的防卫?就是那些魔像。」 <魔像是为保护白岩魔力接续装置而用,伊诺大师,您是否因南区唯一法力交换机损坏而准备放弃克拉山脉以南地区?如若是,分析机将进行如实记录。> 「不是,你等等。」何塞没听明白,怎么一言不合就放弃了。「哪里坏了?」 <密督因全境计划建立的十一个法力交换机中,南区唯一法力交换机与其他三区完全被克拉山脉阻隔,仅依靠魔晶矿脉无法建立起笼罩密督因全境的恶魔屏障,因此,採用白岩山体中的接续装置作为引导的方式,恶魔屏障于神代歷13304年建成。> 第175页 <克拉山脉主峰,鹰空山,旧名白岩,于神代歷13300年开採完毕,接续装置于神代歷13303年修筑完成。神代歷15281年,南部唯一法力交换机魔能波谱消失,推测发生损坏,因此,山体接续装置实际上已失去作用。> 「今年是神代歷多少年?」 <神代歷15285年,伊诺大师。> 也就是四年前,密督因南部用以隔绝恶魔的巨型红水晶坏掉了,这座山里的接续装置不再需要引导南部与内陆的魔力通路,约等于废弃。 所以海边才会出现恶魔? 何塞立刻问:「密督因其他地方不会受到影响吗。」 <密督因东区、北区、西区各三处,灰堡中枢一处,十处法力交换机均在正常运作,克拉山脉以北,金古山口以南范围皆在屏障保护之下。> 流动的墙壁用丝线勾勒出密督因全境地图,上面的十个红色光点如心脏般有力搏动,南部靠近海滨的那一个则黯淡下去。 何塞很难有「这么多年过去,十个没事,就一个坏了,还好还好」的感想,他接着问:「我想穿过鹰空山到南部去,据说迷失海滨已经出现了恶魔。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用最快速度到达那里?」 <建议使用鹰空山大型传送法阵到达南部法力交换机节点,按魔力储备计算还可使用一次。> 靠近弗林特所站位置的后方,房间地面缓缓拢起一座半人高的圆台。 何塞对弗林特使了个眼色,刚迈开步子,这才想起来差点把米迦尔忘了。 「我有一个同伴刚才在外面不见了,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么?」 <一个自然时刻前监测到魔力波动,疑为传送术,目的地无法准确追溯。>虽然这么说,墙壁上依然显示出一个小小的蓝色光圈,看位置就在暗淡的节点附近。 「有人在帮我们。」弗林特认真的表情让何塞意识到,如果真有人能用魔法帮助他们,这个魔女之子说不定就是弗林特的父亲,他知道他们所处的状况。 「我们赶快过去。」何塞拉住弗林特的手,不忘回头对光亮的墙壁说:「谢谢你。」 <不必道谢,伊诺大师,您制造分析机的目的就是为人类提供帮助。在您走前,是否需要更新您的生存标识?> 何塞皱眉,「那是什么?」 <根据神代歷14828年留下的最后记录,您已经过世,但今日出现在这里的无疑就是伊诺·特里斯维奇本人,您还活着,所以分析机在过去留下的记录有误,是否需要勘误?> 何塞僵着脸,忽然想到莫非这东西不只可以控制这里,难道还能解答他们想知道的那些问题。 一时间,他们谁也没再去管身后的传送法阵。 但是问出「我是怎么死的」这句话未免太直接,何塞还是有点心理障碍。 看懂他的顾忌,弗林特目光坚定地道:「无论听到什么,我会陪你一起承受。」 何塞点了点头。 随即弗林特仰起脸,缓缓问道:「伊诺·特里斯维奇大师在过去的死亡是怎么回事?」 冰冷的魔工机械不会像人类藏藏掖掖,它不具备照顾听众感情的能力。 所以,弗林特与何塞迅速地得知了答案。 <神代歷14830年冬月17日,伊诺大师被人类杀死了。> 第八十四章 <神代歷14830年冬月17日,伊诺大师被人类杀死了。> 何塞在听完这一句后,眼神有些飘忽。是因为自己已经提前做好大量心理准备了么,他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觉得这句话里面的「人类」这个指代未免太宽泛了。 弗林特也暂时没有受到这个答案的影响,他接着问:「有两个问题:第一,伊诺大师作为最初的吸血鬼理应无法被杀死,人类杀死他的方式究竟是什么。第二,我想知道这些『人类』具体的名字。」 <14830年的检修中,伊诺大师发现填入法力交换机的恶魔之血性质改变,无法继续充当能源,为保证屏障继续运作,他用自己全部的血液作为替代,据称,这是导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 <作为恶魔之血改造失败品的吸血鬼,他们身为人类时的第三要素因接受异血而残缺不全,反应至人体的最直观表现就是:一、当失去血液,会丢失记忆的一部分。二、身体中的精神力会随时间推移缓慢流失,若不定期进行精神力的补充,摄入智慧生物的血液,将会导致他们退化为神志不清的野兽。> <杀死伊诺大师的人类之名未被准确记录,因为留下记录之人就称唿兇手为『人类』。> 这座千年前一直留存至今的古老装置,它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知识宝库,轻易就解答了弗林特与何塞的一些疑惑。 为什么吸血鬼必须吸人血,其他生物的血不行,是因为唯有人类这种智慧生物血液中的物质才能提供成为吸血鬼的人体缺失的精神力。 但是何塞怎么都没想到,如果吸血鬼失血,将会失去记忆。 ——过去的他是因为失去全部的血液,所以才失去全部的记忆吗。 何塞现在知道节点水晶为什么是红色的了,也知道在看到它搏动的时候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是曾经的他的一部分。 人体失去超过三分之一的血液便会死亡,吸血鬼的自愈能力能够令他们规避大多数普通人类的濒死体验,可血液是吸血鬼的力量之源,失去所有的血,即使再强大的吸血鬼都逃不过死亡的制裁。 第176页 然而,伊诺终究还是逃过了,以失去过往记忆为代价,蜕变成现在的模样。 「弗林特,能靠近点吗。」 何塞抓住弗林特立刻递过来的手,用他的温度平復下心情。 「你提到留下记录之人。」何塞问:「他是谁?我的死亡是因为什么而判断的。」 <分析机不具备判断能力,是博纳塞拉在一年后前来更新您的生存标识。> 何塞凝重问道:「哪个博纳塞拉。」 <奥兰多·博纳塞拉,博纳塞拉家族第二十五任族长。担任博纳塞拉族长之人拥有歌洛仙下辖全部装置的第二顺位权限,他留下『伊诺大师被人类杀死了』的记录,因此,您的生存标识在那一日被更改。> 博纳塞拉,自过去便与吸血鬼有着交织命运的家族。 弗林特抿紧嘴唇,紧盯着墙壁,「请告诉我,博纳塞拉的来歷。」 <权限不足。一般人士不可查阅。> 「弗林特不是一般人士。」何塞说道,语气里有点严厉的意思,「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你最好更新一下那个什么权限,把弗林特视同于我。」 <明白,分析机同步权限中。> 何塞不知道弗林特是否做好了准备才问出关于博纳塞拉的疑问,这毕竟关乎于整个家族的源起,但看上去,弗林特的神色不是非常平静,他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无论愤怒还是喜悦都是淡淡的。 可如今他的脸上凝重与担忧更多。 <以兰德尔·博纳塞拉为蓝本的整个博纳塞拉家族,是伊诺大师恶魔之血改造的成功品,或者应该说,完美品。> 分析机把吸血鬼称为恶魔之血改造的失败品,把博纳塞拉称为成功品,先不论这二者的关联竟然就是被成功与失败隔绝,听众二人在这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齐想到:无论真相多么离奇,起码他们面前之物不会说谎和隐瞒,光是这一点就帮了大忙。 「一个严谨的研究者不应该把完美这个词挂在嘴边吧。」何塞说不上自己是想讽刺这个描述,还是在给自己的紧张情绪找一个宣洩口。 <伊诺大师将自己改造为最初的吸血鬼后,又将他最后一批学生同样变成吸血鬼,之后,他发现成为吸血鬼的诸多弊端,以及他们力量的极限。吸血鬼需要鲜血,需要黑夜,他们作为对抗恶魔的战力有所欠缺,他需要一种能够在全部条件下进行作战的决战兵器。>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也许是在成百上千场实验过后,神匠终于取得了他想要的成果。 <第一库歌洛仙在战争仅仅止于人类之间时便以高超的人体改造技术闻名于世,将魔法编织进人体、改变身体机能与感官灵敏度,甚至禁忌地合成其他生物的因子,第一库的歷任神匠都深谙此道,伊诺·特里斯维奇大师更是处于这个领域的顶点。> 何塞蒙着脸说道:「不用讲得这么具体。」 没有感情的魔工机械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忠实地说出记录的内容。 <改造后的成功品不畏惧阳光,他们体内的精神力不因注入恶魔之血而流失,不需要额外摄入人血,达到完美的平衡。>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博纳塞拉拥有有限的寿命,陷入永恆后预示的厄运不会找上他们,他们是完美之物。』这是伊诺大师的原话。> 「……所以博纳塞拉的力量真的也承袭于、恶魔。」 他们是保留了所有人类特性,拔高力量守护人类的神匠之作。 何塞垂下眼帘,却发现弗林特十分平静,他听到对方这样说。 「力量来自于密督因的天使和力量来自于那位最初吸血鬼对恶魔之力的改造,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弗林特看向何塞,「那都是你。」 这件事也不过是一个答案罢了,答案本身已经无关紧要,只是知道与否的区别。 何塞攥紧爱人的手,盯着他不似凡物的脸孔看了半天,而后兀自点头,「【完美之物】。确实,我面前的这个博纳塞拉是完美的。」 原本一脸复杂的弗林特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像被何塞点燃了心中缺失的喜悦。 至于分析机说出的博纳塞拉诞生歷史,如今的弗林特已经能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它了,一种割裂的眼光。「之所以猎人会跟吸血鬼的血排斥,根本不是因为天使与恶魔的力量相斥,而是——」 何塞把弗林特的话接了下去,「博纳塞拉体内的恶魔之血跟人类之血有着微妙且脆弱的平衡,任何一种外力都会使得这种平衡崩溃,崩溃的结果就是死亡。」 所以博纳塞拉猎人既不能被吸血鬼转化,也很难跟人类结合诞下后代,他们被动形成一个固有的圈子,如今为了消灭所有恶魔之血的失败品而进行着他们的狩猎。 「为何博纳塞拉的祖地就在歌洛仙附近,又把它奉为圣地?」 <无法明确『圣地』的信息。自恶魔绝迹于密督因,博纳塞拉家族世代的首要任务是保护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的安全,其次是代行伊诺大师的权力惩处负有罪责的吸血鬼。> 「灰泪。」弗林特在听到博纳塞拉曾经的职责时缓缓道出这两个字,他想到了这其中的某种联繫。「灰泪的配制方法,伊诺大师在这之前传给过谁。」 <灰泪,原名斯洛宾抑制剂,是伊诺大师研究将吸血鬼还原成人类实验中偶然研制出的有害产物,在记录中,它配制方法的拥有者除了伊诺大师以外,还有、> 第177页 声音说出两个名字。 赫尔·弗里亚基诺。 奥兰多·博纳塞拉。 依照塞拉米亚斯女士的说法,伊诺填满灰泪的冰棺被沉入沼泽,如果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愿,那么下手的会是谁。 「博纳塞拉。」弗林特低沉的声音透着浸在血里的冷酷,「他驱逐了歌洛仙中的天使。」 「为什么不是弗里亚基诺。」何塞拽住弗林特,他不想看到他这副表情,而且还是亲口说出自己家族的先人就是兇手这种事。 「如果是吸血鬼,他不会说神匠是被人类杀死,博纳塞拉早已不将吸血鬼当作人类。」弗林特缓缓道:「博纳塞拉本身就是兇手,还是他们没能从兇手手中保护住他们的信仰,密督因如今的现状已经给我们答案了。」 也不知分析机是否一直在聆听他们的对话,墙壁适时发出声音,将一条相关记录吐露出来。 <伊诺大师在被认定死亡的半年前曾去往灰堡,但灰堡的大门未向他敞开。> 何塞无言地闭上眼睛。 如若曾为拱卫者的博纳塞拉成为向伊诺袭来的尖刀,他转而去寻求千年前的盟友协助是情理之中,只不过,天使教会给出的拒绝令人伤痛。 密督因人曾经想要感谢的、敬重的、敬仰的伊诺,变成了现在与外面世界描述相差无几的「真正的天使」,祂不再拥有面容,而是蒙上面纱,回归了神祇使者的形态与身份,再与歌洛仙的神匠没有一点关系。 伊诺被当作天使的时代仅仅就像一个不自然的和弦,一个不该出现的涟漪。 在毫不知情的民众心中,他们的信仰从未改变,他们信的就是那位在密督因危难之时拯救此地的天使,只不过在那些人的掩盖下,密督因人已不知道天使姓甚名谁,更不知道其实祂也不过曾是一介人类罢了。 天使教会与博纳塞拉需要的是那层神化的外壳,里面的内瓤究竟是红是白对他们来讲根本不再重要,因为—— 自诩为真正人类的他们已经「杀死」了天使,他们不再需要他了。 五百年前的教会领袖华格纳的做法,与吸血鬼的争端,猎人的立场……在那个命运的分歧点上,一切事件的导火索源于神匠伊诺的失踪,而他失踪的本质不是感到失望独自离开,而是这里的人类希望他消失。 「下杀手的是博纳塞拉,袖手旁观的是天使教会。」 多么简单的道理。曾经拯救他们的人成为了自己行进路上的绊脚石,那种不受掌控的力量,还同样握有关闭节点的权限,人类感到恐惧,他们想掌控自己命运就必须根除这个隐患。 天使被曾经最信任之人的后裔背叛,代价近乎于生命。 【人类杀死了伊诺。】 博纳塞拉曾经的领袖是以何种胜利者的姿态来到这里发出宣告,抹去神匠的权限,就此将天使的生命盖上死亡的戳记,施施然扑向不再被束缚的人生么。 浓烈的阴暗想法缠绕着弗林特的内心,他甚至在这个瞬间想到:受难体质的诅咒,也许真的就是天使的诅咒。 他甚至不愿去残忍地深究,神匠伊诺献出血液延续节点的使用时间究竟出于自愿,还是人类为榨取他最后的价值抽干了他的血。 此时的弗林特脸上的平静神色彻底褪尽,锋利的目光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黑暗中的绿眸幽深如渊海。 猎人此刻正握着的那只手,白/皙冰凉,手指微微蜷曲,属于那位「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痛苦」的天使。 这块群山环绕、千百年来没有恶魔滋扰的土地,犯下罪恶者已经化灰,无罪又无知的人类在其上繁衍生息,得偿所愿。可是即便失去往昔,从前的事就能一笔勾销,成为风一吹就散尽的灰烟了么。 弗林特的血液仿佛在沸腾中燃烧,他从不为肩负博纳塞拉之名而感到荣耀,如今却想若能剜下这副罪人后裔的骨血,他或许可以得到解脱,进而坦然面对何塞。 但他做不到,弗林特·博纳塞拉註定要用这具混杂的躯体拥抱他的挚爱。 弗林特一字一句,就像剖开自己的灵魂般说道: 「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无论是猎人,还是教会,亦或是这世上一切怀有敌意跟恶意的事物,他不会让它们再来破坏这份安宁。 何塞心惊于弗林特这句透着血腥气的话语,恍惚了一瞬。 过去的他原来是经歷了这些拒绝与背叛,才在破成碎片的躯壳里诞生出无知无觉的何塞·伊诺。 但他胸中没有悲伤的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他的灵魂没有任何共鸣之音,无论是遭到背弃后的愤怒,还是束手无策的绝望,赴死之后重新活下来的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跟任何负面情感都沾不上边。 最初的吸血鬼、拥有无穷知识跟智慧的神匠,即使再措手不及,能施展旁人无法使用的血魔法的他,再不济难道还杀死不了一两个人类么。 可是那位博纳塞拉的族长依然活着,华格纳三世也活着,没有谁因为伊诺生命走到尽头而遭受同样的苦难。 何塞不愿再去细想,他只是觉得有点累,以及,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副表情的弗林特。 「我知道,现在有你保护我。」 何塞把弗林特的手紧紧扣住,用力抱住他的后背,小声说:「你永远都会保护我,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第178页 失血就会失忆。他身为何塞的时间珍贵到容不得半点失去。 这句话深深烙上他的心口,滚烫又刺痛,这种痛感才是他该关心的全部。 何塞迎着弗林特俊美至极的脸孔,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尝到一点甘甜后微微一笑,说道:「在我眼里你只是弗林特,感谢父母给予的血脉理所应当,但能拐到你是我努力的结果,跟你几百年前的祖宗到底是干什么的无关。」 ——所以你不需要为先祖做下的事感到愧疚。 墙壁斑驳的光影若隐若现,令弗林特忆起自己走过的暗流涌动的路途。 他的路上有天使降临,正等着他一同前行。 弗林特紧绷到痉挛的嵴背和脖颈骤然松弛,积满暗色的眼眸睁大了些,缓慢但肉眼可见地恢復了澄澈。他缓缓地、掩饰不住笑意地说:「是我先去找的你。」 「行吧,但我努力得比你多,先告白的也是我。」何塞开始以自我为中心地乱讲道理。 猎人的回应是笑着用自己被啃出血味的嘴唇再次去碰瓷何塞的唇舌、留下殷红的印记。 等到弗林特松开抱着何塞身躯的手臂,后者收拾好情绪,转而继续对墙壁发问。 「告诉我,分析机,剩下的法力交换机还能坚持多久?」 <保守估计在一千年以上。> 「一千年啊,真是夸张的数字。」何塞敲敲弗林特的手背,笑着说:「你觉得一千年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有能在天上飞的马车,或者空中的城市?」 「你说会有那就会有。」弗林特面容沉静,嗓音掷地有声,「留给人类的时间要怎样利用是他们的问题,既然得到这片土地最大的权利,那就负起相应的责任吧。」 何塞贊同弗林特的说法,于是问出自己心中最后一个疑问。 「受难体质的诅咒是怎么回事?有解决的办法吗。」 这个问题亟需解答,其他的都暂时靠边站吧。 然而分析机这回却没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覆。 <无『受难体质』相关信息,是否需要创建新词条。> 「没有?」何塞疑惑,「受难体质是博纳塞拉的一种诅咒,当他们过度使用力量,身体就会受到副作用一般产生痛苦。」 <博纳塞拉是完美的,使用力量不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任何负担,不存在副作用这一说法,因而它在前提上不成立。> 这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过去的博纳塞拉身上根本没有诅咒。」弗林特扬声道。 <是的。> 何塞悄声说:「别告诉我诅咒真是从五百年前才开始的,听上去更像我干的了。」 弗林特拍拍他,让何塞先不要乱想。 「你对博纳塞拉的记录最近到什么时候?」 <神代歷14831年奥兰多·博纳塞拉在歌洛仙更新伊诺大师生存标识后,一号分析机、二号分析机再无任何人启动。> 所以诅咒在过去的博纳塞拉族群中产生,只能在五百年前到现今的某个时间点。 何塞斟酌着问:「那么,由吸血鬼变回人类的方法也没在分析机中记载?」 <伊诺大师终其一生没能找到将吸血鬼还原回人类的方法。> 墙壁发出的声音给人以斩钉截铁的错觉,也许意外发生之前伊诺还在进行着永远没有终点的研究,而就如他曾经冒险用自身作为恶魔之血改造的头号分子,他在失去记忆之前把某种根本不知后果的方法再次用于自己身上,换来何塞短暂的「成为人类」的那几年,却也只是个孤例。 没关系,这件事他与弗林特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找寻。 至于现在…… 何塞用双手抓起弗林特的手,用力瞪着他,庄严道:「如果真的是我诅咒了博纳塞拉,请现在立刻马上解除这个诅咒,不要再让我爱的人痛苦了。」 说完,他紧张兮兮地问:「怎么样,有效果吗。」 弗林特笑起来,他拥着何塞的肩膀说:「我还是相信不是你。」 可是记录断绝在五百年前,在那之后是没有神匠的时代,过去的知识已经无法帮助他们。 「我好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何塞只好嘆了口气,扯扯弗林特的袖子,伸出拇指点了点身后熠熠生辉的传送法阵,「我们走吧?」 弗林特也没有迟疑,「嗯,我们走。」 他们手挽着手,走向背后升起的法阵。 何塞回头看了眼流光的墙壁,轻声说:「我们走后你就继续休眠吧,别让山里的魔像吓到闯进来的无辜人类。」 <收到指令。伊诺大师,希望您继续用超凡的智慧造福整个卡辛诺拉。> 虽说这听上去就是事先设定好的结束语,何塞却在听到这话后泛出酸楚。 ——抱歉,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了。 何塞甚至都不想去问一问伊诺·特里斯维奇的记忆是否有恢復的可能,因为那不是他的愿望。 高台上的传送法阵带走弗林特与何塞的身影,墙壁的光泯然淡去,恢復到不曾有人打扰的模样。 也许,从今往后不再会有任何智慧生物踏足于此了。 第八十五章 踩传送法阵进行的超远距离传送何塞他们不止经歷过一次,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这不代表安全,反倒让他们盲目认定传送的目的地也跟之前一样会在地下的某处。 第179页 腾空而起的身体落在石台,鞋底传来不容忽视的热意,是阳光炙烤台面过后的热量残留。何塞愣愣地抬起胳膊,眼见皮肤冒出一层白气,疼痛跟焦黑并行着席捲他的感官跟视界,他一时竟没有想起躲藏。 「何塞!」弗林特在感受到阳光照射的一瞬间就把何塞拉进怀里,用斗篷兜头罩住他的身躯,咬牙带着他窜向空地外围的丛林。 「唔。」躲进阴影中后,何塞后知后觉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在冷却的温度下,他的脸跟手臂的皮肤才渐渐开始恢復。 吸血鬼的自愈能力跟他们进食的频率相当,耗费力量恢復身体就代表会加速渴血症状的到来,弗林特在确认周围没有危险后把胳膊伸到何塞嘴边,催促他吸自己的血。 何塞没有迟疑,咬了一口弗林特结实的小臂,除了给对方带来一阵针扎般的酥麻触感外,何塞久违地再次尝到鲜血的味道。 用以维持吸血鬼神智的要素就存在人类的血液之中,何塞愈发能感到鲜血的甘甜, 以至于很快他的目标就不满足于手臂。在舔净弗林特小臂流出的丝丝血迹后,何塞把脑袋凑到猎人颈窝,把他推向背后一棵粗壮的树干,跨在他一条腿上,亲昵地紧贴着弗林特的身体,露出尖利的犬齿。 弗林特偏过头,这回,他的姿势和心态就表现得不如刚才淡定,毕竟咽喉是人体的要害,何塞虽然不会一口咬开他的喉咙,但吸血鬼的獠牙在颈项间逡巡的感觉着实紧张刺激,尤其他们俩现在的姿势处于如此不妙的状态中。 弗林特听到自己胸膛中有力的心跳,颈侧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何塞吮/吸和吞咽的动静,跟上次不同,他也变得口干舌燥,手臂牢牢锁住何塞没有多少重量的腰,等着对方饱餐一顿后—— 随着何塞舔完唇边的血,弗林特堪比急切地捉住他的下巴,用力吻住他的嘴唇,入侵的舌头尝到何塞口腔里甘甜的味道以及自己鲜血的血气,他的唿吸变得有些急促。 「嗯……」 何塞身上的烧伤早已恢復,双方都放纵于享受彼此的气息,以至于何塞把弗林特的舌头咬破又卷到一点血,他眸色中的金红更加璀璨,手开始不安分地去寻找下一个能下口的地方。 在他们更加乱来以前,弗林特的头脑率先冷却,他亲了亲何塞的眉眼,用斗篷把他裹成一个卷,把所有裸露出皮肤的部分都仔仔细细包裹在内,自然也少不了何塞乱动的爪子。 「我们需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从深山中走出,得知血淋淋的过去,他们都知道刚刚的放纵是因为什么,对对方的倚赖显然变得更加深厚——这个世界不再会有比眼前的人更能与之分担忧乐的对象出现了。 心中被点燃的热意随着弗林特的血流进四肢百骸,何塞从弗林特身上下来,一眼望向刚刚他们来到这里时站过的石台,他嘆息一声,喃喃道:「我没想到传送阵会在地面上。」 「我也没有想到。」何塞在阳光下晒到的几秒钟被弗林特算作自己的疏忽,他应该考虑得更周全些,想得更多些,否则如果未来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再次对天使虎视眈眈,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提防,现在的自己显然是不合格的。 何塞把弗林特沉思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你能认出这是地图上哪个位置吗。」 「梅尔森林。」弗林特脑海中的地图与分析机所展示的蓝色光点重叠后得出这样的结论,「翻过克拉山脉,密督因南部本身面积就很小,能生长出这样植被的地方只有梅尔森林。」他边说边把目光投向他们刚刚奔来的方向,人迹罕至的森林环绕之中,一根断裂的水晶立柱伫立在周遭没有树木的空地上,从身上的痕迹来看它仿佛已经在这里屹立千年。 何塞说:「这应该就是南部唯一的法力交换机了吧。」 无论从形状还是颜色,这根立柱与它那些身处地下功能相同的同伴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它已经失去功能,水晶在阳光下呈现几乎透明的浅蓝色,不再发出唿吸状明暗的红色光芒,自然也不会给何塞带来共鸣感。 「我去看看。」 弗林特钻出树林,接近已经停止运作的水晶立柱,在外围观察。从它的断口来看,立柱像是因外力而断裂,这让弗林特想到几年前南部的地震,也许就是那场地震让它不堪重负地损坏了。 猎人在立柱的基座上发现它的名字,结果也正如他们所料,但名字下方还有几行小字,刻着好几个名字,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弗林特背诵过的高位血族的名单上,其中一个尤其熟悉,布雷克·科罗塔。 刻下它的人们似乎十分匆忙,笔迹凌乱不一,显得歪歪扭扭,还有的差点没有写完。回到树下的弗林特把这个发现告诉给何塞,后者愣了愣,视线顺着弗林特所指看向水晶立柱的基座,这一次,他在原本空无一人的空地上看到了几抹幻影。 几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年轻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还没有树立水晶的基座旁,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何塞相当熟悉,是布雷克,那时的他容光焕发,还未被病痛折磨。 【快点快点,别被伊诺老师发现!】 【这样是不是不好啊?伊诺大师一定会发现的!】 【没关系啦,反正基座已经不能换掉了,被骂就被骂吧!这可是留名青史的好机会,想想看,几百几千年后人类看到这些名字,就会知道这东西是我们造的,多伟大!我们可是保卫这里的英雄呢!】 第180页 【对啊对啊,快快快,该我了该我了!】 何塞只是轻轻眨下眼,这些幻影就如风吹散的雾气,消失得没了踪迹,只余下那几个寥落的名字跨越千年,与洒满光明的破碎立柱相伴相依。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吗?」弗林特晃晃愣神的何塞。 「我看见……没什么。」何塞不知该作何表情,「我猜,应该是魔力混杂后留下的关于过去的幻影……我们等到天黑再走吗?该去找米迦尔、还有那位帮助我们的魔女之子了。」 弗林特默不作声,他再度看向水晶立柱,但什么都没有看到。梅尔森林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安全起见他应该等到至少他们两个都可以行动自如的晚上再开始找寻,但想到自己血亲很可能就在附近,弗林特的心绪显而易见地开始乱了起来,把他带进一个矛盾的漩涡。 他有着不被祝福的诞生,不被看好的童年,他连自己的父母是否真的因相爱才结合都不知晓,就这样去面对自认为的那位父亲,怎么想都太过……唐突。 可是这就是他一路走来的目的所在,是被何塞支持的自己的愿望,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不敢面对了呢。 他在心里积存了许多年的话,无数的问题,都想趁着自己还有勇气的时候问出来,他不能退却。 「不要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就往最坏的地方想。」何塞搓搓弗林特的脸,「梅尔森林附近有渔村吗?我想我们就快找到了。」 「有,在森林西面。」弗林特用下巴指着一个方向。 何塞点点头,正色道:「如果你有点近乡情怯,没关系,这次的事情交给我来判断。我觉得你父亲现在已经做好一桌子菜,就等你上门了。」 何塞这股自信感染了弗林特,后者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对他说:「我听从天使的指引。」 两人在满眼绿色中穿行,绕开阳光充足的低矮灌木,向着西边走出森林。偶有小动物发现他们,不怕人似地与他们同行,一开始是兔子和松鼠,而后加入了百灵鸟跟黄雀叽叽喳喳,到了最后居然还有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牡鹿来扯他们的斗篷,这让何塞越发感受到这片森林的神奇,他们快被亲切友好的动物包围了。 「以前这里是这样的吗?」何塞把自己的斗篷从鹿嘴里抢救出来,问弗林特。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这些动物未免太有灵性了。 何塞恍然大悟般地道:「难道……!」 说着,他带着好奇和尊敬并行的目光,看向嚼着布料的漂亮牡鹿,「您是弗朗西斯先生变的吗?」 「……」弗林特见何塞真的在跟黑黝黝的鹿眼深情对视,立马把他拉过来,「人是不会变成动物的。」 「那不一定啊,魔法可以做到的事情很多吧。」何塞怀里抱着一只胖胖的白兔子还想反驳,「我觉得这鹿的眼神特别像你。」 弗林特无奈道:「这个真的不像。」 就在他们还在辩论魔女之子到底能不能变成动物的时候,有着一对大角的牡鹿优雅转身,向着森林外围缓缓走去,就连何塞怀里抱着的兔子也跳出他的手臂,一蹦一跳向同一个方向蹦跶。 这些动物居然还知道绕开有阳光的地方,为首的牡鹿每走一段还会进行确认般回过头,看弗林特跟何塞有没有跟上。 「……反正跟着走就对了。」何塞拉着弗林特的手,决定先不去纠结这些动物里面有没有人变出来的,反正它们确实在为他们引路就是了。 在大大小小的动物大军簇拥下,他们走着走着,闻到海风的味道。穿过最后一片有所遮挡的丛林,视野豁然开朗,目力所及之处是一处海崖,它的尽头屹立着一座石头砌成的房屋,跟海崖之下的渔村一样,这座房子的烟囱此刻正冒出裊裊炊烟。 阳光已经不那么浓烈,但距离日落还有段时间,前方有致命的阳光,就连动物们也都停下,弗林特与何塞自然也停下了脚步。 站在房顶上望风的席尔瓦率先发现了它的主人,边叫边朝弗林特飞了过来。猎人伸出胳膊想接住它,席尔瓦却未做停留,绕着弗林特转了一圈后又飞了回去,两人周围的鸟类也跟着它鸣叫。 有着银白颈项的灰褐色猎鹰张开翅膀,最终停在另一个人肩膀上,这个人是从海崖上的房子里走出来的。 「席尔瓦其实不是白银的意思,而是森林。」 声音的到来让弗林特跟何塞觉得太突然了,但也合乎情理。 这个有着跟弗林特同样发色的英俊男人披着一条有细穗的毛毯,里面是普通的衬衫跟背带长裤,他的眼睛是深邃的海洋蓝。男人的声音和面貌都比想像中年轻不少,就算跟弗林特站在一起,应该也不会有人把他们当成父子。 客观地讲,何塞的确能从这个人和弗林特脸上看到眉目依稀的相似。他转头去看弗林特,见对方已是一副目光放空的表情,踏出的一步将落不落,腰间的面具不知道该不该戴上,手里依然紧紧的攥着何塞的手指。 他和石头房子前的男人就这么隔着老远相互对视,谁都没有动作,没有任何言语。 也许就连观众最后都变得不耐烦起来,席尔瓦伸出翅膀扇了下蓝眸男人的后脑勺,男人如梦方醒般啊了一声,沖他们露出和煦内敛的微笑,「抱歉,我忘记了。」 第181页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伸向弗林特跟何塞所在的森林外围,口中默念着几节冗长的咒语,还没等他念完,何塞头顶的树冠就如疯长的绿草伸出老远,替他们遮挡住最后那几步路途之上的光亮。 男人笑呵呵地说:「欢迎来到迷失海滨,快进屋来吧,你们的朋友也在。」 ======= 掐指一算,弗爸爸好像是本文唯一一个正经的法师了( 第八十六章 动物们已经无声地退回森林。 门口的男人顶着一张顶多三十岁前半的俊脸,做派上像个文文弱弱的研究者,笑眯眯的和善神态跟何塞想像中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一模一样。他本以为弗林特的父亲会更威严一些,更高大一些,跟弗林特一样身体强壮,不苟言笑之类的。 不过何塞转念一想,他臆测出来的弗朗西斯先生未免太严肃,像一堵墙或者一座山,现在这样就刚刚好,嗯……绝对不是好欺负的意思。 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魔女之子,男人用魔法令森林中的树荫延伸出翠绿的遮阳棚,搭起阴影的桥樑让弗林特与何塞走向海崖边自己所在的石头房屋前,自我介绍道:「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我是弗朗西斯。」 他的目光停留在弗林特的脸上,也许是血缘关系的作用,弗朗西斯没有对弗林特的脸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而猎人却没有握手或者任何打招唿的意思,弗朗西斯的笑容有点僵,何塞看不下去,上前啪地一声飞快握住弗朗西斯的手,用力握了握,「你好,弗朗西斯先生,我是何塞·伊诺。」说完,他把弗林特扯到自己身边,拍拍他的后背,「这是弗林特,你的……你懂的!」 弗朗西斯回握何塞冰凉的手,眼底是积聚着温和的笑意,「你好,何塞。」 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让何塞一眼便看出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于是他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无奈的是弗林特从刚才开始就像把嘴上的开关关得死死,一声都不吭,只会盯着弗朗西斯脚边的地面看,何塞见过他这个生人勿近的反应,主要就是用来面对陌生人,连他自己曾经都有这个待遇,可是眼前的弗朗西斯却不应该是陌生人。 面对此情此景,蓝眸的男人也不得不把注视弗林特的目光收回,说:「我们先进屋吧。」 结果他在回身的时候用力过勐,没注意到身后的石阶跟柱子,一头撞了上去。 「弗朗西斯先生?!」 男人肩膀上的席尔瓦露出一贯鄙夷的眼神。 「啊,哈哈哈,没事,我没事。」弗朗西斯拍了两下自己撞红的额头,连忙沖身后的两人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用明显撞晕了的摇摇晃晃的身体走过去推开门,「快请进。」 「……」何塞偷瞄了眼身边不抬脚的弗林特,又看了看笑容僵硬的弗朗西斯,心里冒出一个非常合理的推断。 其实他们俩,一个比一个紧张吧。 密督因人很少见过活的魔女之子,在各种各样的传说里他们是一个善于隐匿自己行踪的族群,这些人或是住在山洞,或是住在树屋,跟鬼怪打交道,擅长配制毒药跟引发瘟疫的药水,总而言之跟一切不好的事情相关。 这种小儿科的传说明眼人自是不会相信,但在进入魔女之子的住所时何塞还是带了几分好奇心。 从外面看这是一座用海崖下採集的石头砌成的小房子,一些藤蔓缠绕在木制栏杆和石壁上,绝对不会有超过两个房间大小,可是一踏进门内,他们不约而同地愣在原地,只觉得石屋内部的空间绝非从外侧看到的那般狭小。 客厅壁炉燃着带松香的炭火,地板上则铺着厚厚的毛毡地毯隔绝秋日凉意,挂在墙壁上刚好遮住光亮的是充满神秘风格的挂毯,保守估计跟弗朗西斯身上披着的毯子出自同一人之手。屋子里完全不会因为没了自然光的照射而显得昏暗,照明水晶代替普通人家用的蜡烛和汽灯,甚至比白昼还要明亮一些。 「这里的空间……」 视线越过木制躺椅的椅背和茶几上摞起的书本,何塞看到通往厨房跟卧室的门虚掩着,就知道这里的空间分布并不简单。 「是魔法。」弗朗西斯神秘一笑,并未做太多解释。他让两人稍坐,转身去拿厨房火炉上温着的热茶,但一阵叮叮咣咣的不和谐音从那边传来,何塞就知道一定又出了状况,这回就连正在梳理羽毛的席尔瓦都不去理他了。 「你父亲有点可爱。」打消了去帮忙的主意,何塞小声跟弗林特咬耳朵,见对方没有反应,他恶作剧似的用濡湿的舌头舔了一口猎人的耳廓,不出所料看到弗林特的耳朵尖炽热到发红的模样。「你这样可不行,要交流!交流才能增进感情!」 弗林特没有去看何塞,而是盯着壁炉的火焰,「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看这里的样子,他生活得不错。」 魔女之子在哪里都不受欢迎,博纳塞拉虽然不被当人看,好歹也有一个狩猎作恶吸血鬼的名声,可魔女之子却在众人心中本质为恶,等待他们的是颠沛流离的生活,是上一秒邻居还跟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就可能把你的行踪告密给教会。最终的结果他们或是离群索居,或是彻底放弃魔法,褪去神秘的外衣,还原成一个跟周围人相差无几的普通人,平凡度过一生。 弗林特不是没有想像过自己父亲的境遇,他以为那个人的生活会不得安宁,被迫在密督因各处流浪,躲避教会的抓捕,减少与人的交往,孤独又无望,就跟虽然身处猎人家族却永远都无法融入进去的自己一样。 第182页 他偷偷读过许多记载魔女之子传说的书籍,为此还曾被家族责罚过,在弗林特心目中,父亲这个称谓自童年时就渐渐被他包装成世界上另一个孤独的自己,只是父亲之于他相比应该更加强大,无论身心。 弗林特一直对尼奥宣称的他的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持保留态度,也许他身负使命,也许要避开家族的迫害,也许有其他难言之隐,总之那些原因是父亲从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理由。 无止尽的任务,猎杀与流血的人生里没有太多时间让弗林特思考自己一直惦念的血亲是否因为已经死去才不出现,但他心中的希望从未熄灭,一如他相信天使会庇佑他一样。 所以在一开始知晓何塞是个魔女之子时,他立刻就顺遂本心地瞒下这个情报,重新从内心深处搜刮出想去找寻的愿望,把它捧到何塞面前。他们歷经众多,终于踏上正确的道路,而现在,他心中勾勒的父亲就站在那里,并且推翻了他从前的诸多想像。 弗林特感觉不到喜悦,或许他没有准备好,又或许,是其他因素在他心中作祟。 他的父亲并不高大壮硕,也不颠沛流离,从石屋的装潢来看弗朗西斯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与书本跟动物为伴,仿佛处在一个平和又惬意的环境中。 如果不是迷失海滨出了状况,弗林特心想,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接近这里,见到这个人吧。 清脆的咔哒声响过,弗朗西斯把茶碟放到弗林特面前的矮几上,浅金色的香草茶散发清透迷人的香气,弗林特这会儿才发现身边的何塞不见了。 「他去房间看望米迦尔了,那个诺兰来的学生精神相当疲惫,应该是在鹰空山里消耗太多体力的缘故。」弗朗西斯见弗林特刚想站起来的膝盖又收了回去,平静道:「不用担心,你们在这里是安全的。」 「……你是怎么把米迦尔从山中弄走的?」 知道何塞是为了让他们单独聊聊才离开,弗林特只得在静默中开口。 「通过席尔瓦。」弗朗西斯沖鸟架上的猎鹰招招手,奈何席尔瓦根本不搭理他,专心致志梳理自己的羽毛,蓝眼睛的男人只好讪讪一笑,收回手。「我能通过它的眼睛看到你们。当时情况危急,我只来得及先把米迦尔拉过来,等再去寻找你们的踪迹时,你们已经进了控制室,那扇门之内的空间我无法干涉,但有传送法阵的存在,我想你们一定会选择来到这附近。」 通过席尔瓦的眼睛观察他们,这让弗林特想到些别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从母亲把还是一只幼鹰的席尔瓦交给自己的时候,弗朗西斯是否也曾用那双带着金环的鹰目看着他呢。 席尔瓦其实是弗朗西斯的鹰,是母亲从他这里带走的。 「山里的魔像……」 「那座山原本没有任何危险,卡提没有骗你们。」弗朗西斯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巨魔像巡视隧道,看到你藏在管道之间,判断你遇到危险被卡在缝隙里,其实它想要解救你。」 结果被何塞误以为魔像要攻击弗林特,率先出了手。 「它们在平时只会被动防御,但如果被攻击,山中的魔像群就会启动来排除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不过至少……你们没有受伤就好。」 弗林特闭了闭眼,「何塞是担心我的安危才这么做的。」也正如弗朗西斯所说,他们没有受伤,而且还阴差阳错从分析机里知道了不少事。 弗朗西斯能把一个大活人从鹰空山传到此地,这可不是单从魔晶矿脉那里借力就能做到的事,货真价实的魔女之子的力量,也许现在的弗林特还不能领会。 「贝利亚夫人的信上写迷失海滨出现了恶魔,可我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什么危险。」 动物一般都会比人类更早预见危机的到来,若是恶魔真的在滋扰海滨,海崖下的渔村不会这么平静,森林中的动物们也早该跑光了。 弗林特对母亲的称谓让弗朗西斯脸色暗淡不少,但他没有说这个,选择认真回答弗林特的疑问,并指指窗外,「恶魔会在每个月圆的夜晚到来,现在还不到它出没的时候。」 「恶魔居然会有特定出现的时间?」弗林特蹙眉。 「现在的密督因已经很少有人了解恶魔了。」弗朗西斯捧着味道醇厚的香草茶喝了一口,「博纳塞拉不了解,魔女之子也不了解,我们只能从它的一些习性上总结规律,寻找击退它的方法。」 「只是击退,不是杀死么。」 弗朗西斯垂下眼睫,「毕竟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它的全貌,恶魔出现的时间海上都会起雾。」 「贝利亚夫人在下面的渔村吗。」 「她去巡视临近的几个村子了,现在不在这附近。」弗朗西斯盯着弗林特面前的茶杯,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问:「你不喝茶吗?你妈妈很喜欢这种香草茶——」 弗林特打断他,「距离月圆还有一天时间,这次你们做了什么样的准备?我要事先埋伏在哪里,还是自己选择如何行动?」 「这……」弗朗西斯听着弗林特公事公办的语气,他笑容僵在脸上,哑口无言。 「我是来讨伐恶魔的。」弗林特在起身前把香草茶一饮而尽,只觉得嘴里苦涩,没有回甘。 「附近有适合瞭望的地方吗,我去看看情况。」说着,年轻的猎人头也不回,快步走出门。 第183页 弗林特只是想找个藉口离开罢了。 弗朗西斯慌忙起身想叫住他,奈何弗林特走得飞快,木门啪地一声闭合,把蓝眸男人的无措神色关在门内。 ======= 别扭的小猎鹰呀~ 席尔瓦其实是slyva,是个跟树林有关的词(姬友赐名),不是众人原本以为的白银(silver),它是贝利亚从弗朗西斯这里顺走的小鹰崽送给弗林特的,所以其实是弗爸爸的鹰~ 爹爹其实是个大德鲁伊吧(误 不出所料论坛又被qiang啦,不过更新不会受影响,新站那边也同步更新~我猜大概要持续一个月吧…… 第八十七章 何塞扒着门缝,目瞪口呆地看着弗林特落荒而逃——在他眼里这种行为就是落荒而逃,随即恨铁不成钢地感嘆了一句:「至少稍微聊聊自己的事啊……!」 他把视线从门口收回,转而看向试图追上去但又迟疑不已的弗朗西斯,思忖着:这确实不会是个欢天喜地父子相认的场合。 弗林特会将寻找父亲这件事放在心上,原因之一在于成长中缺乏的关爱让他认为父亲所在之处才是他真正的归处。魔女之子的境遇比博纳塞拉猎人还要糟糕,因此弗林特不把父亲一直没有露面这件事当成一种抛弃,而是无可奈何的被迫行为。他血脉的归属之中,属于母亲的那部分给他带来诸多痛苦,圣咏的低语,受难体质的诅咒,无尽的杀戮和不自由,弗林特想要把亲情寄托在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身上实属正常。 可是在真正见过以后,理想与现实出现的偏差一时间让人调整不过来,何塞非常理解这种感觉,如果是他自己,他心里也会出现类似的疑问:既然你有着安定的生活,为什么这么多年音信全无,只有在需要助力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 弗林特对他们来说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帮工吗。 可是想归想,在不清楚状况之前,何塞还是相信这里面有所隐情。血缘关系是个相当神奇的东西,在何塞眼中弗林特是完美的爱人,他不愿用负面的眼光看待自己所爱之人的父母。 何塞悄悄关起房门,轻手轻脚挪回卧室的板凳上,盘腿坐在上面沉思。房间里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柑橘清香,他猜测香味来自于窗台上的花瓶,玻璃器皿烧制的手法令他想到城市里的手工作坊,说不定这座房子里的大部分陈设都是弗朗西斯先生一双巧手做出来的。 至少透过原木的桌椅床铺跟无数诱发生活之气的摆件装饰,温馨和沉静洒满房间的每个角落,何塞很难想像拥有这一切的人会有颗冷酷的心。 米迦尔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对自己终于睡了个好觉热泪盈眶,迎面就看到床边的何塞紧锁眉头盯着他,面目可怕。他当即就噎了一下,有种自己已经患上绝症的可怕想法,哆哆嗦嗦问:「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在你睡着的时候世界毁灭了。」何塞还有闲心开玩笑。 黑髮学者好歹没睡迷煳,自是不信。他从床上爬起来,把眼镜一戴,认出这里还是魔女之子的小屋,安心下来,「弗朗西斯先生说你们过不了多久也能过来,果真如此!」米迦尔忘不了自己前一秒趴在山腔对面为何塞跟弗林特担忧,下一秒就闻着海风味到了密督因的最南边,「我对弗朗西斯先生说你们有危险,他要我不用担心……我的天,他是个法师!自从离开诺兰,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会用正常魔法的人了。」 「我不正常吗。」何塞眯眼瞧着米迦尔,他记得自己在学者面前用过魔法来着。 「一个完整的魔法需要咒语,施法材料,自身及周围的魔力足够。」黑髮学者上下打量何塞,发出实打实的嘆息,「咒语有时可以默发或是高速咏唱,施法材料有时也可以省略,可你的魔法根本什么都不用,唰地一下就出来了,简直颠覆我的认知。」 没有接受过正统魔法教育的何塞嘴里发出「嗯嗯」的动静,之前米迦尔不知道血魔法的事,他自己也毫不了解,不过现在一想,血魔法的奥秘之一居然代表着可以让绝大多数人跨越成为一个施法者最难跨越的几条鸿沟,确实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让何塞想起曾经的自己向法力交换机献出的鲜血,他目光中的深沉多了几分,但为了不让米迦尔发现异状,他很快就恢復到正常的神色。 「你说弗朗西斯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法师,那么他的力量来源不是恶魔之血,而是他自身吗。」 「他用的都是普通的施法材料,也会念咒语,我没看出他跟血魔法有什么关系。」米迦尔还表示可能是自己眼力太低才看不出来。他用力嗅嗅周围的空气,倒不是对室内的柑橘香气有什么特别喜爱的感觉,而是提到一件事:「你不觉得这里的魔力浓度比内陆高一些吗?」 「可能因为在海边?」 「不,没高到离谱,就感觉跟密督因之外的地方很相近了。这里的空气让我想到诺兰。」 何塞笑着调侃他,「说不定是因为这里有法师,学术气息很浓厚,所以你才觉得像。」 一个隐约的想法也因此侵占他的内心,这里给人感觉不一样,是不是因为法力交换机失效的缘故? 也许弗朗西斯先生知道些什么。也正巧,那个有着跟弗林特相同发色的男人敲门进到房间,端来热茶跟食物。 第184页 何塞连忙起身接过餐食。 弗朗西斯神色如常,他先问了米迦尔:「休息得怎么样?跟博纳塞拉猎人一起行动总会很辛苦,这是没办法的事。」 「谢谢您,我已经没事了。」透支体力确实不是件愉快的事,但米迦尔又是个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能把疲累完全洗去的类型,他客客气气从餐盘上取下面包和烩面,觉得在人家的卧室里吃饭不怎么得体,又见蓝眸男人一副欲言又止想对何塞说点什么的表情,心下瞭然,他把茶水留在屋内,端着盘子到餐厅去填饱肚子了。 关门声从身后传来,弗朗西斯的声音随之而至,「不用这么拘谨,何塞。在这里你们是安全的。」 「是因为这里的位置教会和猎人都找不到吗?」何塞从他的话里听出自然而然的自信。 「那倒不是。」弗朗西斯指指窗外森林的方向,「如果有人过来,动物们会知道。而且在普通人眼里海崖上什么都没有。」 那就意味着这里有某种幻象魔法,把整个房子都隐藏起来了。 「可这样的话您要怎么跟渔村里的人来往?还是说您平时不接触其他人类……」 「渔民们都知道我,以一个游医的身份。」弗朗西斯解释道:「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到附近几个村庄转转,用草药治疗一些小毛病,他们还以为我是天使教会的人。」 一个魔女之子被当作神职人员,的确戏剧性十足。 「有一件事……」 弗朗西斯的表情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何塞也跟着直起腰板,缓缓道:「您有话要对我说吗。」 不用想也知道是关于弗林特的。 棕发蓝眸的男人久久注视着何塞,轻声说:「谢谢你照顾弗林特,让我能见到他。」 何塞连忙摆手,有点诚惶诚恐的意思,「不不,其实是他在照顾我才对,弗林特是个非常可靠的人,他也一直都在寻找您的下落。」 弗朗西斯笑了笑,「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不少故事,还有米迦尔,人类跟吸血鬼还有猎人,这样的组合能在一起相处非常难得,他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何塞后心冷汗直冒,感觉这个对话似乎不太对,但又不能解释,他只好说了些别的,「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您讨伐恶魔,总之、嗯,还有时间。」 任何关系都不是一蹴而就,弗林特和他的父亲也不能瞬间就增进感情,虽然何塞自己很着急,但他不是当事人,再着急也没用。 眼见弗朗西斯露出和善的笑容却没有伴随这个话题深入,何塞就知道他问不了更多,更无法代替弗林特发出疑问,因此,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恶魔作祟的事件上。 「迷失海滨的恶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四年前一场海中的地震在南部引发不小的灾害,海啸淹没了几个村庄,自那以后,海里就不再安全。」弗朗西斯深深唿出一口气,「密督因南部的海民称唿自己为『沃丝人』,地震过后,沃丝人在出海时常会看到海中游过巨大的黑影,于是恶魔的传说渐起。」 何塞很容易就想到它的后续,「之前恶魔一直在海上游荡,但现在它开始威胁岸上的人了吗。」 「是的,在差不多半年以前,伴随着每次月圆时的海雾,恶魔会爬上滩涂滋扰人类。渔民无法出海,现在连住在岸上都有性命之忧,很多人都正打算或者已经离开这里往内陆去了。」 「那伤亡呢?」 「万幸的是暂时还没有出现伤亡,不过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沃丝人送往教会的求助信才一直没有回音吧。」 没有实质性的损害,神职人员觉得一阵雾中的黑影、稍微大点的风浪和虚无缥缈的传言根本不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即使恐慌已经在海民中蔓延。 所以弗朗西斯先生想趁这次月圆之时尽量找出恶魔出没的确凿证据,但苦于自己单枪匹马,才需要弗林特这个帮手吧。 不对,等等,何塞好像忘了一件事,弗林特其实是他妈妈叫过来的。 何塞试探性地问道:「贝利亚夫人不回来吗。」 弗朗西斯脸色一僵,勉强道:「她……不怎么贊成我的方法,所以应该不会来吧。」 说完这话,披着细穗毛毯的男人就抿起嘴,不再主动开口了。 怎么感觉这一家人…… 何塞形容不上来,他领教过博纳塞拉的行事风格,但想像不到能与魔女之子结合生下混血儿的博纳塞拉猎人应该是什么样。通过弗林特的转述,何塞心中对于贝利亚夫人的印象目前只有一个冷漠疏离的轮廓,其余一概不知,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无法从才见一面的弗朗西斯先生身上看出更多东西。 何塞觉得头有点大,于是他选择先熘一步,去找弗林特。 「太阳应该落山了,我想去下面的渔村问问情况,可以出去走走吗。」何塞微微躬身,礼貌询问。 「当然可以,弗林特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 「放心,我去找找。」何塞拍着胸/脯保证把弗林特逮回来。 弗朗西斯试探着问:「你们晚上会回来住吗?村庄里虽然也有旅店,但条件不是很好。家里的房间其实足够,我是说,如果弗林特不介意的话……」 何塞发现弗朗西斯先生居然认为弗林特会选择不留在这里而硬要到外面住,他本想笃定地表示绝对不可能,但转念一想却不敢打这个保票,因为这种事弗林特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第185页 「我会尽量说服他。」最终,何塞对弗朗西斯轻点了下头,觉得自己身负的使命十分重大。 待到最后一抹光辉被海平线吞噬,何塞推开门,挨着门口稍待了一会儿,在房子周围发现幻象魔法布下的痕迹,果真如米迦尔所说,这里的魔力浓度比山那一头舒畅不少。 至于该去哪里找弗林特,还没等何塞开动脑筋,对方就自觉地从远处的树后现身向他走来,像一直埋伏在那儿等着人出来似的。 「海崖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渔村的整体状况。渔港也有瞭望的灯塔,但从外观上看似乎已经无人使用了。海面目前很平静,现在是退潮的时间……」 弗林特兀自说着巡视周围后得出的结论,何塞对他的工作水平有十足的信心,却冷不丁说了句,「其实你没想好该怎么进门打招唿,所以才在附近乱晃吧。」 弗林特闭上嘴,看着自己的鞋面,对此不作评价。 何塞深深嘆了口气,伸手揉揉他的脑袋,「那我们去渔村里转转。啊这个不行,不能戴面具,万一被识货的人认出来,我们的行踪不是暴露了么。」 弗林特把手从腰间的金属面具上移开,蹙着眉头,「可是不戴不行。」 「变通一点,就当作你现在不是博纳塞拉猎人。」何塞对着弗林特左看右看,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对策,突然灵光一现,「啊,你等着!」 何塞兴沖沖跑进屋子,没过多一会儿,手里抱着两样东西回来。 「之前进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东西准适合你。」何塞先是把民族风情的细穗围巾圈到弗林特脖子上,高而挺立的布料刚好能挡住他鼻樑以下的面部,然后,他被一顶带着羽毛尾翎的三角帽扣到猎人头顶,往下稍稍一压,如果弗林特一直低着头,他的眉眼几乎也能被完全盖住。 「完美。」何塞欢快地打了个指响,欣赏自己灵光乍现后的杰作。 就连弗林特也觉得这种装束多了不少安全感,他对着何塞拉下围巾,微笑道:「创造性十足。」 「那当然。」左右无人,何塞满意地点头后凑过去啄了一口弗林特的嘴唇,挽着他的手往海崖下走去。 第八十八章 迷失海滨的海岸线如一道深蓝与褐白交织的长带,即使在崖边也一眼望不到尽头。弗林特与何塞前往的渔村依着礁石与海浪而建,黄白相间的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两边堆放着渔具,还有些海民干脆已经把自家渔船拖拽上岸,看似是做好了「迎接」恶魔的准备。 「你不是没见过大海吗,怎么这么淡定。」 咸湿海风令何塞灵敏的鼻子尤为辛苦,他有些难以忍受这股腥味,在他的想像中海洋应该会有更加干净清爽的气味。 「我刚才已经惊讶过了,只是你没看到。」弗林特似乎认为何塞才更需要一条围巾,「这股气味是海中的生物散发出来的,随着风飘到陆地上。」 「那这么一说,海洋确实包容万物。」 即使在海边,夜晚温度降得也很快,弗林特稍稍抬起帽檐,望着道路尽头失去日光照射而化为墨蓝色的海面,偶有海鸟落在礁石上,叨着石缝里的贝类寻觅食物,继而悠闲飞走,一点没有恶魔即将来袭的紧张样子,也许就连这里的动物也都知道危险明天才会到来吧。 弗林特的围巾上沾着弗朗西斯先生家中那股好闻的柑橘香气,何塞像找到救命稻草,把脸埋在弗林特肩膀用力嗅着织物上的香甜气味,终于把鼻腔里黏着的海腥气沖淡了些。 他在猎人肩头髮出闷闷的动静,「前面拐角有个小酒馆,咱们进去?」可见虽然鼻子受到折磨,吸血鬼的眼力依然出色。 但在去打听情报前,弗林特提到一件事,「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否则像这种平日不会有外人来的渔村,两个陌生人突然出现会显得很怪。」 何塞对弗林特比了个完全没问题的手势,「这还不简单,如果有人问,你就自我介绍自己是弗朗西斯先生一直在外务工的儿子,回来探亲。而我是先生新收的弟子。」 何塞拍了下手,对自己的安排非常自得。 「……」 弗林特本来想反驳几句,话头还没起来就被何塞打断:「弗朗西斯先生在这里受人尊敬,我们依靠他的口碑能问出更多情报,这不是很方便吗。」 「……好。」 面对何塞有理有据的论证,弗林特只好败下阵来,他整理好自己围巾,先何塞一步推开酒馆带着烟气的木门。 正值晚饭时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飘着麦芽香跟食物香气的酒馆,尽量保持低调。此时酒馆里的大部分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大声商讨着什么,这叽里哌啦的动静貌似是当地的语言,听不懂他们在争论些什么。 何塞与弗林特的到访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猎人径直走向吧檯,吧檯后面的长髮小伙看上去太年轻,应该不是老闆而是帮工,这人正抱着胳膊打瞌睡,亏得他能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下睡着。 弗林特敲敲油亮的台面,在何塞惊讶的目光中说了句跟这帮人一样的当地话,叫醒酒保。 长发小哥撬开眼缝,打了个哈欠,用同样的方言问:「生面孔,你干嘛的。」 「买酒。」弗林特惜字如金,指尖夹着一枚银币搁上吧檯,小哥对钱兴致缺缺,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弗林特捂得严实的脸,问道:「你不热吗。」 第186页 何塞听不懂他们这段宛如另一个世界语言的对话,要是听懂了他准会替弗林特回答说不热,可是目前他只能充当一个摆设,以防露馅。 见弗林特不回答,小哥也就不追问了,很会聊天地转而瞥了眼猎人的围巾,恍然大悟,「哦——我认得这个图案,你是弗朗西斯医生的……?」 「家人。」在说这个词的时候弗林特明显停顿些许,但高超的掩饰水平让他把古怪的语气巧妙掩藏,「我听他说这附近出现了恶魔,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们要是知道,这帮人就不会聚在这里扰民了。」酒保小哥一头很浅的金髮扎在脑后,外表看上去也就比何塞稍大一点,脸上却带着跟同龄人不相符合的老成和圆滑,他似乎很快就接受了弗林特的身份,直言不讳道:「看到个子最高的那个没有,那是村长杰森,他们正商量着明天怎么对付恶魔呢。」 弗林特顺着他所指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艾伦,我的名字。」 「尼禄。」金髮小哥慢悠悠收起银币,把它当作弗林特的谘询费,笑吟吟道:「你还想知道什么?莫非你有对付恶魔的好办法?」 弗林特陷入沉默,尼禄切了一下,冲着何塞挑挑下巴,眼睛却在瞟弗林特,问道:「这是你的谁?」 虽然听不懂对话,但何塞意识到这人在谈论自己,他的目光充满怀疑。 弗林特本不想回答,但尼禄微妙的眼神却让他改了主意。 「他是我的……」弗林特没有按照何塞给的剧本来安排,而是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坚定的话来,「是我的爱人。」 「哇哦。」尼禄像是很惊讶的样子,开着玩笑说:「那我刚刚经歷了一场失恋。」 弗林特眯起眼睛,而金髮小哥也立马闭上嘴,赔笑道:「放心,虽然我们这地方穷乡僻壤,但不会歧视同性伴侣。唉,那么为你们的爱情,我送二位两杯酒吧。」 说着,他转过身从身后的酒柜里取出一支未开封的酒,利落地打开。 吧檯前还有几个没有加入村长动员的酒客,见金髮小哥正在调酒,大声道:「哟!老闆,你居然捨得开『虚空之泪』,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村儿明天不会要被恶魔灭了吧!」 这个人竟然真的是老闆。 「去去,别这么晦气,苍白之月会庇佑我们。想要酒就直说。」尼禄把一大扎黑麦酒甩给吧檯尽头的酒客,两人熟门熟路对骂两句,但即便嘴上说开了花,他手上的活计也没停,背手从柜子上拿下两个平底酒杯摆到两人面前。 「他要干嘛?」何塞坐在弗林特左首,小声问道。 「要送我们酒。」弗林特省略其中的来龙去脉。 何塞虽然不明白问问情报怎么会突然要喝酒了,但他相信弗林特的判断,自己只需要配合就行。 在尼禄摆上两个杯子以后,何塞没见他往里面倒酒,而是专注于——削冰块。 「你是异教徒?」弗林特没听过苍白之月这个信仰,在密督因,不信仰天使的人非常少见。 「我?我不是。」尼禄笑嘻嘻地道:「就是随口一说,忘了它吧,我想天使他老人家也不会介意的。」 金髮的酒馆老闆手里一把小刀转得贼熘,冰块几乎瞬间就在他手里被切割成一座微型雪山的形状,「啪」、雪山冰块落入酒杯,他把杯子放在弗林特面前,倒上被酒客称为虚空之泪的美酒。 酒的颜色几乎透明,在酒馆昏黄灯光跟冰块的折射下呈现钻石般的光泽。 喔哦。 若不是必须绷住脸色不露出破绽,何塞早就想发出类似的感嘆出来了。他能闻到酒液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却闻不出是什么的香气,而当他抬眸,目光与尼禄相撞,对方眼底的笑意令人看不明白。 何塞发现这人只把酒杯给了弗林特,自己面前却什么都没有。 长相好看的酒馆老闆笑起来,露出嘴角的酒窝,「你想要什么样的?我手艺很好,任何形状都能做。」这句话不是当地语,何塞听得懂。 「星星呢。」何塞咧了下嘴,「我想要一颗星辰。」 他总觉得这个小哥不是很简单,像在试探他们。 「星辰,好想法,但星星实际的形状几乎就是个球,跟世人的想像不同。球形是很没劲的形状,我们来点别的吧。」 尼禄随之摇摇头,对他抛了个媚眼,从冰桶里拿出又一个拳头大小的冰块。 属于何塞酒杯里大冰块最终呈现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形状,不止耳朵,老闆兼酒保的尼禄甚至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雕出尾巴跟眼睛,因为倒入酒液的缘故,透明的冰块尚在旋转,在酒杯里起浮。 ——怎么花里胡哨的。 这是何塞此刻的真实想法。 「虚空之泪,得名于坠落海洋的星辰遗骸,敬这片星空和星空下的我们。」尼禄干脆把酒瓶举了起来,与不在状况的何塞跟看不清面色的弗林特一一碰杯,对瓶吹了一半的酒。 何塞只抿了一口,嘴唇碰到凉凉的冰块,吸血鬼可以摄入一定量的酒精或者其他液体,只是在他们口中再好的酒都尝不出味道,有些浪费。 但尼禄也不可能知道这事,他期待地看着他们,何塞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喝——但马上就被弗林特按住手,把酒杯抢了过去喝掉双人份,当然,是迅速而利落地背过身。 第187页 见弗林特把两个只余下冰块的酒杯推回来,尼禄看样子倒也挺高兴,「喝过我的酒,就是我朋友了,你想问关于恶魔的事?」 酒馆老闆语调懒洋洋的,「过了克拉山脉,咱们这地方没有贵族老爷徵税,出了事自然也没人管。自从恶魔出现,村里给天使教会的信也送过了,人也去过了,可根本不见教士们过来看哪怕一眼。」 弗林特淡淡道:「他们不相信这里真的有恶魔。」 「对,神职们觉得恶魔作祟是天方夜谭,毕竟只要在天使的庇护下,哪儿还有恶魔敢来进犯呢。」 尼禄终于体贴地使用了通用语,何塞问道:「恶魔乘着海雾上岸的时候,有人看到它什么样了吗。」 「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那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躲起来吗?……好吧,我的确偷偷看过一眼,雾里有个庞大的黑色轮廓,能在地上爬行,不知道有没有脚,窜得老快。」金髮小哥耸耸肩,「我就看到这么多。」 「它有多大?」 「都已经是长脚能爬的海雾了,教会的人还不愿相信这不是海民的臆想?」 弗林特与何塞先后问出他们各自关注的问题,尼禄倒没觉得乱,轻描淡写地道:「我觉得如果它真的长脚,光是一只脚,我们这最大的船都载不下。至于教会……咱们还是别提那帮瘪……咳、那帮人了,或者二位如果能在月圆之夜受累去把修士们逮过来强行按头观赏恶魔登陆的景象,我想很多问题能迎刃而解。」 金髮小哥无奈地摊开手,表情在说:我们也很想这么干,但是我们不敢呀。 自然,在场的吸血鬼猎人和吸血鬼也没打算去撞这个枪口。 没人来帮忙,沃丝人只能自救,可面对不知形态的庞然大物,肉/体凡胎的人类要怎么与之抗衡?总不能用人命去填它的肚子。 何塞倒是觉得,如果这只恶魔真的突破海岸进到内陆,那时密督因的人类再反应过来可能就为时已晚,想必会后悔于没能第一时间对海民的求救予以重视吧。可要是真到那步田地,这片迷失海滨也许已经毁灭大半,人的性命是无法换回的,无论如何,应该在能控制事态之前把伤亡降到最低。 弗林特还在与尼禄确认海民要在明夜之前做出防御工事的准备,何塞却在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现在的「他」没有跟恶魔交过手,他能用血魔法击退恶魔吗,这可能对他也是一场试炼也说不定。 何塞尚在心中回想自己能用的那些魔法中有多少可以确切地具备杀伤性,正值此刻,酒馆大门被一个披着斗篷的壮汉大力撞开,门板传来不堪重负的动静,尼禄瞬间的表情有些心疼。 可是壮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几句话令他迅速成为全场的焦点。 「恶魔、恶魔来了!!」 「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村长杰森一脸怒容跟难以置信,他推开快要瘫在地上的壮汉,抬步要往外走,却在开门时像被定住了身体,直愣愣盯着外头。 酒馆里所有人此时都看到门外跟窗外、雾已经漫溢到街道,就如无处不在的危险阴霾。 弗林特的面色说不出的凝重,下意识握紧腰畔已经许久未曾出鞘的长刀,另一只手,他则牢牢握紧何塞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今天还不是月圆之夜,恶魔就先他们的准备一步,召来海雾降临了吗。 第八十九章 恶魔提前一天到来,众人始料未及,惊惶跟恐惧顿时在酒馆中瀰漫。 「不要慌张!」村长杰森站了出来,他声如洪钟,镇住周围的惊叫,高声道:「恶魔已经让咱们海都出不了,营生毁了,靠人接济才没有背井离乡,难道就要这么下去,捨弃我们的海跟土地、逃到内陆去吗?!」 人群中传来一声,「我们不能逃!」 「没错!教会不管我们,我们自己救自己!」 杰森的坚定感染了周围一个又一个同胞,这个身材高壮的海民当即一拍桌子,大喝:「好!大家都是海的好儿女,咱们拿起武器把恶魔赶跑!亲手夺回我们失去的东西!」 「喔!!!」 「沃丝人怕过谁!」 一阵此起彼伏的回应声,令整个酒馆都震颤不已,尼禄不得不顶住身后酒柜的玻璃门,才没有让这些人的音波把他的酒震碎。 就连吧檯前原本悠闲散漫的酒客,都纷纷将自己面前的酒一口气喝干,嘴里念叨着「干活了干活了」,一边起身加入那些被动员的村民行列。 海民们陆续往外走,去取各自的武器,听杰森的调动。 尼禄则看着弗林特与何塞,抱歉地道:「就是这样,二位,店要打烊啦,我得去帮忙转移妇孺,你们也赶紧离开吧。」 「我们就是来帮忙的。」何塞问:「你知道他们的计划吗。」 「听说是要把恶魔引到海湾的岩洞,那里已经准备好陷阱,最坏的状况就是直接用黑火药炸平那里,把恶魔活埋。」金髮小哥无奈摇首,「这里没人见过真正的恶魔,不知道它能不能上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弗林特却道:「恶魔不是纯粹的野兽,你们的计划不一定能成功。」 何塞即使一点也不擅长战斗,但他也听出这里的人制定的计划风险极大,尤其面对未知之物时,变数只会更多。 尼禄嘆了口气,「可我们没有更好的对策了。」 第188页 ——我们没有更好的对策了。 只依靠肉身跟简易的武器,人类无法与拥有铜墙铁壁般身躯的恶魔相对抗,今时不同往日,两千年前的人类尚有一战之力,有吸血鬼跟博纳塞拉还有教会并肩而战,用非人的伟力战胜恶魔,驱逐强敌,而如今人类仅能指望他们自己。 何塞看向弗林特,见帽檐底下的那双绿眸也在注视他,他对猎人微点了下头,「我们走。」 尼禄没有阻止他们,而是从吧檯底下拿了两枚快被磨成扁平的徽章,丢给他们,「这是沃丝人出海用的徽记,海民们人手一个,你们拿着,就是自己人了。」 何塞谢过尼禄,顿时觉得他比照刚才对弗林特眉来眼去的时候顺眼多了。 从海上而来的雾气已经瀰漫进村庄,它没有携带海风的腥咸,也不是瘴气一类的毒物,这对这里的人类来讲着实是个好消息。雾已经很浓,阻隔了一部分视线,两人走出酒馆后就见不少老幼村民正往村外撤退。沃丝人身材高大,青壮年无论男女都有一把捕鱼的好手,因此他们大多加入对抗恶魔的行列,迎着海岸而去。 在浓雾还没有升起前弗林特就已经确认好渔村中大致的路线,这对人生地不熟的两人大有助益,而行色匆匆的海民们也没有功夫去管两个陌生面孔。 「并非危急的情况下,不要在人前使用魔法。」弗林特告诫何塞。他在白雾中拉下自己用来遮面的围巾,冷峻面容紧绷着,神色凝重。「首先确认恶魔的攻击意图,让海民远离战场,若有必胜的把握,就一定不能让恶魔逃掉。」 何塞从弗林特的字里行间中听出浓烈的杀意,猎人的确在缜密地思考杀死恶魔的对策,而不认为这是勉力而战。 「那你也要答应我,如果对方不可战胜,别去硬碰硬。」冷雾从何塞身边流过,他尝试调动周围的风,成功地让他和弗林特身边的雾气淡薄了些。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不会那么乱来。」弗林特轻微地笑了,手指抚上圣咏的刀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在这份突如其然之前想到随身携带它,但这个举动也确实为他们多了一丝胜算。 时隔多日,再度使用圣咏也许会令他陷入受难诅咒的困境,但这一回他身边有自己的信仰依託,他会战胜它。 「弗朗西斯先生应该也会来。」何塞提醒道。房子就在海崖上,升起不同寻常的海雾一看便知就是恶魔提前到来,这里现在有一个博纳塞拉猎人,一个吸血鬼还有一个魔女之子,何塞顿时信心百倍,即使现在的他根本没有面对过那些自地狱而来的怪物。 两人脚下已经不是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变成被海水浸过的硬质沙滩,丝丝凉意从靴底传来,何塞眯起眼睛,盯着海面。 海民匆忙立起鹿砦和铁栅就在他们前方,以杰森为首的沃丝人在防御工事后随时注意海面的动向,在瀰漫的雾气中没人注意到他们身边不远处多了两个人,毕竟敌人是巨大的怪物,人型生物只会是同伴。 在广袤海洋面前,何塞已经来不及感嘆这片灰白之中的深蓝是多么波澜壮阔,越到海边,他越能感到魔力浓度的高涨,他小声对弗林特道:「如果这次恶魔也像前几次那样,只是爬上岸,没有伤人的话……」 弗林特明白何塞的意思,「我们不主动攻击。」 沃丝人也是同样的打算,他们无法判断恶魔这次前来是试探还是准备下手,一腔热血不能用来莽撞而断送自己跟同胞的性命,杰森在不停叮嘱身边的人不能冲动,而就在这时,属于吸血鬼的眼力已经遥望到迷雾深处的黑影。 「……来了。」 黑影的体积让原本退潮的海水都漫上远远不该被浸染的浅滩,它不像在海里游动,而是淌着宛如浅池的海洋而来,一边爬动,一边激起巨浪般的海花。 人类与之相比,渺小如海中浮萍。 随之而来的海雾更加浓厚,已经到了两步以外看不清是人是鬼的地步,何塞能感到弗林特的气息就在他身边,但这股雾气还是让他的心高高悬起,人类在这种环境中别说作战,就连确认彼此的位置都做不到。 恶魔的前足此时已踏上沙滩,即使细沙吸收诸多重量,这只怪物的足音也令所有人心头为之震颤,何塞只能看清它有蹼的前脚,至于其上的部分,眼睛跟头颅在何方根本无缘得见,全是白茫茫一片。 真正面对恶魔时,即便还有些距离,人类依然会发自内心的露出恐惧,沃丝人有的闭上眼睛,有的捂住嘴,但他们最大限度地没有丢弃自己的武器,因为这些人知道,如果恶魔真的拥有杀意,逃是根本逃不脱的。 何塞感到身边扬起一阵风,他下意识以为是危险,扬起一只手,被弗林特牢牢按住握在手心。 「是席尔瓦。」弗林特的嗓音十分镇定,也许是知道危险临近,猎鹰飞来时声音轻微,落于猎人肩膀后叫了两声,弗林特知道这是一个讯号,来自于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先生有对策了吗。」 「应该是。」弗林特短促回答,「先观察恶魔的动——」 他的话音还未来得及传入何塞耳中,就被一阵惊天的咆哮打断,震得人脑袋发懵,伴随嚎叫声,恶魔的巨足踏过沙滩,径直向防御工事后的沃丝人冲来,速度快得就像它根本没有拖着那么笨重的身体一样。 第189页 后面的人类甚至不可能来得及躲闪和反击,就会被恶魔碾成碎末。 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间,他们还在揣测恶魔的动作,对方就已经带来了疯狂的杀意,何塞觉得攻击意图这玩意根本用不着确认,这次恶魔提前一天袭击就是要给这座渔村带来灭顶之灾,他在电光火石之间翻过铁栅,在村民聚集的防御工事前一口气竖起一道沙石凝聚而成的屏障,能见度极其低微的现在,就算使用魔法也根本没人能看见什么。 「都后退!退到村子外面去!」 周围的魔力在为何塞所用,他对着杰森等人所在的方向大喝,却没有听到恶魔撞上石墙的声音。怎么回事,他心中疑惑,以那只怪物的体积它不可能在沖得那么快的速度中停下来,可是,不可能之事就是这样变成了现实。 恶魔没有撞上去,而是移动四肢向着魔法的发动者、何塞而来。 不过,在恶魔向何塞这个搅局者亮出獠牙之前,以迷雾作为掩护的弗林特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跃上恶魔身躯,两三下踏上怪物的嵴背。 「弗林特!!」 「跟着席尔瓦,我们去岩洞!」 弗林特脚下是粗粝的黑灰色皮肤,令他想到龟裂坚硬的土地,水汽从恶魔背部慢慢蒸腾,让他感觉自己像踩在一块巨大礁石之上。猎人会与吸血鬼为战,也会被教授跟野兽作战的技巧,但这其中不包括庞大到超出人类认知的恶魔。在毫不了解的敌人面前,谨慎地观察然后寻找它的弱点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但突如其来的危机却让弗林特不得不省略这个步骤,直接参与对恶魔的作战。 博纳塞拉的祖先曾面对过这些敌人,岁月却令他们丢弃了对抗恶魔的技艺,那么无论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拾它就是对于弗林特的最大考验。 恶魔感到有人爬上它的身躯,短粗的四肢令它无法抓住自己背部的敌人,于是它山岳般的身体一边咆哮一边狂甩,想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甩下来,但在这之前,弗林特已经摸索着找到恶魔颈项的位置。 精钢的短刀无法穿透铠甲般的皮肤,恶魔的狂乱翻腾也由不得弗林特犹豫一秒钟,他咬着牙拔出圣咏,单手持刀,试图将无坚不摧的银灰刀刃刺入恶魔体内。 【可笑的东西……】 圣咏的噫语从不缺席,弗林特稳住晃动的身体,在心底传来的震颤之音中咬紧牙关,直刺而下。 刀身破开恶魔身躯,没入三分之一的长度,却没有血液迸发出来,换来的是恶魔更加勐烈的挣扎,但攻势却无丝毫减弱。 ——没有作用。 弗林特心中的震撼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他意识到眼前之物比他们先前所想的还要难以战胜,从恶魔之血中诞生的吸血鬼,与恶魔之血息息相关的博纳塞拉,这些人的源头超乎想像地强大,而给人类的喘息之机却已归零。 要怎么才能杀死恶魔? 「弗林特!快跳下来!」 何塞的声音将弗林特拉回现实,猎人没有犹豫,手离开圣咏刀柄,向着声音所在一跃而起,翻下恶魔隆起的嵴背,被飞行术中的何塞接住。 「圣咏对恶魔没有作用。」弗林特短促道,感到何塞的身体也跟着瞬间绷紧。 「没事,那把破刀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何塞灵活躲过身后恶魔前爪的扑击,眼睛盯着前方引路的席尔瓦,「希望这里的人挖陷阱技术了得,能让恶魔中招。」 何塞没有一丁点紧张或者恐惧的情绪,就连他自己都深感惊讶。 人类非常脆弱,尤其在恶魔面前,即使强韧如博纳塞拉跟吸血鬼,也只能借着外力应对危机。 可是即使如此,何塞内心的平静却得以让他在这片战场立足,这也是他头一次有所共鸣——对自己曾战斗过的土地,以及他自己的灵魂。 他已经能感到海湾岩洞吹出来的风,这里的雾气小了许多。 「把我放下,我去找引线。」弗林特借着风扫上两眼,就大略看出沃丝人事先设置的陷阱都在何处,这座岩洞确实大得能装下恶魔。 而在岩洞的位置映入眼帘时,他们也同样看到弗朗西斯带着提灯站在礁石上,不知怎么,在黑暗中这点光亮和光亮照尽的对象都显得尤为令人心安。 弗林特选择在弗朗西斯身边着陆,安稳地落在身披斗篷的男人身边,而恶魔距离速度极快的他们也不过一百码开外。 凭藉刚刚弗林特的拖延,受到冲击的海民们没像何塞所想那样逃跑,而是纷纷抄近路来到岩洞附近,腿脚麻利的沃丝人将最后几个木桶丢入洞中,奔跑着退开,弗朗西斯随即道:「弗林特跟我进去,何塞在恶魔被引入岩洞后想办法封住洞口,我来对付他,我们会在爆炸前传送出来。」 「好,请务必小心。」何塞没有犹豫地点头,与弗林特默契地对视,选择相信彼此。 「一会儿见。」 沃丝人已经全都退到安全的位置,何塞也踏上岩洞上方,等着恶魔入瓮。 弗朗西斯与弗林特迎着小山般的怪物袭来的方向,前者在这时轻声问:「你会害怕吗。」 「会。」弗林特回答得毫不犹豫,「但这只因我还有未完成的事和等待我的人,而恶魔这种东西,不该成为人类毁灭的缘由。」 弗朗西斯做了个深唿吸,扯扯嘴角,「那就记住此刻的心情。」 第190页 拥有海蓝色眼眸的魔女之子伸出手,从斗篷内侧取出不知名的水晶扣在手中,他默念出早已准备好的法术咒语,脸上的温和逐渐化为认真跟决然。 浓雾被风卷出漩涡,奔驰咆哮的恶魔距离越来越近,但在弗朗西斯的吟唱完成后,体积庞大的怪物身上迸出寒冰的棱刺,自上而下,在它背部开出巨大的冰花,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叫声。 「我们走。」弗朗西斯没去确认恶魔的状况,好像知道这个魔法无法对其造成致命的损伤,他转身向着岩洞跑去,弗林特紧跟着他,时刻注意背后的响动。 恶魔已经把他们列为首要目标,黑影挣扎着撞来,被弗朗西斯立起的法力护盾挡住攻势,他们的身影没入岩洞之中,恶魔紧随而至,一路上礁石倾塌,石柱断裂,何塞看准机会,借着这股惊天动地的震动令洞口完全塌陷,彻底封死恶魔的去路。 内部的震动仍在传来,何塞不敢多做停留,马上飞下岩洞,落在较远的位置,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坍塌的洞口处移开。 弗朗西斯先生应该有万全的计划,虽然恶魔来袭提前一天,但准备工作肯定已经完成。除了海民的黑火药,岩洞里一定也准备了其他魔法,他需要弗林特的身手帮他周旋。 道理何塞都很明白,但弗林特总归离开了他的视线,即使只会有几分钟。 ——如果我能完全利用身体里的恶魔之血,用出足以毁灭恶魔的血魔法的话…… 何塞眼底闪过一抹金红,却没来得及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心境,巨大的爆炸声就从岩洞内部传来,随着整个洞穴徐徐而彻底地塌陷,甚至令瀰漫的白雾跟海水都为之震盪崩裂。 「弗林特!弗朗西斯先生!」 等到摧毁的岩洞内不再传来任何活物的声响,何塞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却被一只手从身后抓住肩膀,他勐地回头,看到弗林特那张能与日月争色的面容,他完全被海水淋湿,头髮上的水正慢慢流过脸颊,带着透出些微血色的苍白。 「我没事。」 何塞不用分说地抱住弗林特,而后者也轻轻地回抱了他。 他们的举动却令后到一步的弗朗西斯愣了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但是,足以令所有人惊诧的情况尚在几个小时之后—— 当雾气消散,烟尘落回大地,人们大着胆子去查探埋没的废墟。 大块的碎石之间,却根本没有恶魔的身影。 第九十章 何塞把房间的窗帘揭开一条小缝,瞄着蓝天白云映衬中的海崖之下那片银白沙滩,以及沙滩上的人们,他知道其中有一个身影属于弗林特,可在这个距离下他看不到对方具体身在何处。 恶魔来袭已经过去三天,沃丝人在最开始的热血与恐慌一併退去后陷入两难境地,「战胜恶魔」的喜悦并未在人们心中站住多长时间的脚,因为当他们鼓起勇气搬开岩洞的碎石,想要採集恶魔出没的证据与残骸时,发现那地方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黑火药的硝烟早已散去,恶魔的脚印也全都被腥咸的海浪沖刷个干净,在杰森的带领下海民不信邪地花费三天时间把整个岩洞的碎石都清理出来,可就算他们一丝不苟搜寻了所有角落,别说恶魔的尸体,就连一片指甲、一丝皮肤残余都没能找到。 所有人心中由此升起不祥的疑云,他们究竟在与什么东西在战斗?迷雾中的黑影仅仅是他们的幻觉、亦或是一场疑神疑鬼的大梦? 唯一接触到恶魔的弗林特成了众人的焦点,他爬上过恶魔的身躯,将自己的武器刺入它的身体,遗留的圣咏已经在岩洞中被发现,那就说明的确曾有什么带着这把刀撞进陷阱,也许就是被它侥倖逃脱了。 这成为沃丝人不再怀疑自身的突破口,在弗朗西斯的介绍跟担保下,海民已经接受这个化名为艾伦的年轻人,大力称赞他了得的身手,原本他们打算盛情款待,但弗林特的性格註定令他没法跟热情的海边居民打成一片。 弗朗西斯来到站在礁石上望着海面的弗林特身旁,望向陆续离开岩洞的村民,轻声道:「杰森往教会去了,他说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拉一个神职过来亲眼看看。」 弗林特盯着脚下石缝中爬来爬去的青蟹,却说:「没有残骸,痕迹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他是觉得恶魔已经逃走,会在下一个月圆前后再度进犯吗。」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一只金币大小的螃蟹顺着弗朗西斯的鞋面爬到他身上,男人蹲下/身,用手接住这只带着湿气的小傢伙,「恶魔很可能受伤了,这下要打败它变得容易许多。」 「你也是这么想的?」弗林特瞥见弗朗西斯手背上的小青蟹正在用支着长柄的复眼盯着他,他被围巾遮住的脸上神色寡淡,「圣咏穿透它的背部,却没有血流出来,它真的是正常生物吗,我觉得这里的人太过乐观了。」 他的意思是乐观的人包含眼前的弗朗西斯。 「传说恶魔的血液充满毒素,皮肤布满倒刺,行走之间散布瘴气,人类根本难以近身。可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虚构的部分占据人们思维的主体,很可能事实并非如此,你已经接触过它了。」 「可博纳塞拉并不被当成人类。」山中那座庞然大物对博纳塞拉家族的定义烙于弗林特心中,「这里发生的事早晚会传遍整个密督因,几天前的战斗根本算不上胜利。」 第191页 「密督因已经在天使的庇护下安宁太久,久到几乎所有人都不再去关注随时可能到来的危机。希望人类还来得及回忆起自己该怎样战斗。」 弗朗西斯幽幽嘆息,一向柔和的神色中掺杂着凝重,他严肃地开口,说的却不是关乎于恶魔之事,「你是人类,弗林特,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 但在说出这话以后,弗朗西斯自己似乎感到有些不妥,他马上没了声音,停了半天后又慢吞吞说道:「……我不是在要求你怎么样,我没有资格这样做,但无论吸血鬼还是博纳塞拉,你们都是人类,这件事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发生改变。」 「我知道。」弗林特侧开一步,像是没感觉到弗朗西斯的注视,就如同自己的事无关紧要,「贝利亚夫人还不打算回来跟你会合吗,显然你的方法很奏效,把恶魔逼退了。」 「那并非全部是我的功劳,你跟何塞帮我拖延了施法时间,否则很多法术根本来不及施展,这也是法师单独作战的弊端之一。」弗朗西斯补充,「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你在说什么。」 弗林特终于不再去找别的东西转移视线,目光落在深蓝眼眸的男人身上,这也让弗朗西斯骤然紧张,脚下差点打滑。 「你没有犹豫就跟我一起进了岩洞,也许我根本不能把你安全带出来,但你还是相信我了,不是吗。」弗朗西斯抿抿嘴唇,这张英俊的脸掺杂着极力掩饰的喜悦,甚至带了点讨好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弥补没能陪在你身边的那些时间,那、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等你妈妈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然后好好谈谈。」 「谈什么?」弗林特问,「你们会告诉我这些年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吗。」 弗朗西斯卡了下壳,手背上的青蟹吧嗒掉了下去,缓缓爬走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弗林特祖母绿般的双眸轻眨了下,「那么,我就暂时当作你有难言之隐吧。」 反正,只要不期待就好了,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何塞斜着眼睛透过窗帘盯外面,看得眼睛都酸了也辨认不出礁石上站着的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更何况弗林特挡着嘴,更看不出来。 弗林特往渔村的方向走了,反倒是弗朗西斯先生正在回来的路上,何塞终于捨得放下手里攥出一片褶皱的窗帘,比起恶魔到底有没有被消灭,他更担心弗林特与自己父母的相处。 前者是远虑,后者是近忧,何塞选择先操心自己能影响到结果的事。 米迦尔也去渔村里帮忙,现在只有何塞这个白天不能出门的选手窝在屋子里,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弗朗西斯先生回来,但在他以为对方半路出了什么状况之前,这个魔女之子终于推开家门,手里抱着看上去很重的一袋子布料。 「弗朗西斯先生,这是……?」何塞给他搭了把手,发现这些布都厚实得很,却不像用来做衣服的材质。 「家里的窗帘有些透光,所以我准备换一换。」弗朗西斯解释道,他看着何塞的目光一直都柔和无比,「虽然些微阳光对吸血鬼的灼伤并不致命,但你是我的客人,我还是希望你能在这里住得舒服些。」 「您太周到了。」何塞有点受宠若惊,却见弗朗西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您怎么了?」 「我这里没有冰棺,这两天都让你睡了地下室,等窗帘做好你就可以到房间里睡了。」男人前面说的这些话其实只是铺垫,他后面想说的才是重点,只是他更加吞吞吐吐,「你们……你和弗林特睡一张床吗?我在想要不要给你们做一张稍大些的床……」 「!!」何塞仿佛遭遇晴天霹雳,眼前飞驰而过自己跟弗林特来到渔村后的各式举动,最终定格于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我们、就、不是您想的那么……」 「那么?」弗朗西斯好像懂了,也好像没懂,「我很高兴他有喜欢的人,也很高兴那个人是你,何塞。」 听到这话,原本惊慌失措的何塞突然平静下来。他心想,弗朗西斯不是那些成天把狩猎吸血鬼挂在嘴边的猎人,这个男人应该更能理解与博纳塞拉相爱是怎样一回事,自己和弗林特的感情会被这个身为父亲的角色祝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弗朗西斯的表情也在极力表现这一点,他温柔地看着何塞,唯有目光透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仿佛一切都包含在其中。 「谢谢您,弗朗西斯先生。」何塞心里大石落地,说不上的喜悦,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不情之请,「您可不可以教我法术?我想我应该掌握更多对抗恶魔的方法,血魔法以自身作为驱动的燃料,我这种情况能够更好施展,对吗?」 「是的。」听到何塞对于血魔法的说法,弗朗西斯似乎想要订正,但最后还是没有多说。「虽然你现在力量被压制,但也足够了,只要得知演算式,你就可以重现许多魔法。」 「原来您知道我力量被压制的事。」 弗朗西斯点点头,「我能感觉到。」他眉头舒展,笑了笑,「如果你想学,我会教你。」 「我说过了,路途遥远,主教大人还没能从灰堡赶回,等他一回来我一定把这件事禀报给——」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这些海民每时每刻都在受那些怪物威胁,这回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派人过来,恶魔真的出现了,而且可能再来!」 第192页 自迷失海滨而来的杰森在教会门口吵得脸红脖子粗,身后是其他村庄推举出来的代表,可他单方面的争吵并未让圣徽下站着的教士出现特殊的反应,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住地点头称是,目光却心不在焉。 克拉山脉以南没有北边那种像样的城市,因此南部教区的天使教会设在现任主教的居住地,一个叫德兰镇的地方,从海岸过来要走上两天。 这里的主教在前往灰堡参加仪式前曾嘱咐过留守的教士们,迷失海滨出现恶魔实属天方夜谭,叫他们无需理会,等他回来后再来料理这群难缠的海民,因此今日留值的教士芬利只能好说歹说劝住杰森等人,以防他们冲进教会惊扰到贵客。 杰森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海边的住民都孔武壮硕,白净圆滑的教士被瞪得后心直冒冷汗,却依然横在门口,怎么都不吐口。 「你们总该派人过来看看。」杰森咬着牙一字一句,被身后的人拉着,强行保持最大的克制,「如果它绕开海岸,直接跑到内陆来,到时候无论你们这些教士还是那帮贵族,谁能逃得了?」 芬利一瞬间露出嫌恶的神色,很快收住,他整整自己身上的衣袍,官方而平板地道:「天使会永远庇佑密督因,恶魔之流不过是尔等的妄念罢了,况且——」 他笑了笑,指出道:「照你的话,恶魔不是被打跑了吗?既然你们都能打败它,这『恶魔』也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杰森提高声音,吼道:「我们有天使加护的好运气,还有个身手高超的帮手,这才度过危机!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你——」 眼看本来熄灭的火气又死灰復燃,教士一脸绝望,正在这时,教堂内部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既然如此就去看看呗。」 这声音透着可有可无的慵懒,随后一身便装的青年从门口走出来,黑髮黑眼,无论衣着还是动作都带着不修边幅的随便。 这样的男人出现在教堂给人一种非常别扭的格格不入之感,属于会因为举止被轰出去的类型,但芬利看到他出来,脸色瞬间大变,「您这是……?!」 黑髮男人勾起嘴角把眼一横,霎时间就让教士噤了声,然后他走下台阶跟怒气沖沖的杰森面对面,微笑道:「我是这座教堂的守信骑士,嗯……罗茨比,你好你好。」 名叫罗茨比的男人虽不壮硕,但身高跟鹤立鸡群的杰森有得一拼,杰森怀疑地打量着自称守信骑士的青年,难以想像教会会让这样的人担任守卫,但至少这帮人愿意派人过来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杰森马上问:「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这就走呗。」罗茨比吹了声口哨,点点呆若木鸡的教士芬利,「咱们一起去。」 「我、这……好吧。」教士一脸纠结地垂下头,算是认命。 罗茨比沖杰森等人笑笑,这笑容带着点痞气,他似乎什么都不打算拿行李,回到门里把倚在门边用粗麻包裹的长棍状物背在身上,就能随时出发。 「哦哟,忘了个事。」他兀自嘟囔着,慢吞吞转回教堂,朝里面说了句海民们没听见的话。 「你们就在这待命,没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昏暗的教堂随之传来回应,「是,团长。」 黑髮男人朝里面比了个告别的手势,这个动作让一个吊坠滑出他原本就敞着的襟口,吊坠并非宝石,像自发地散发出柔和的红色,一唿一吸间透着魔法的气息。 第九十一章 即使已经远离古曼韦尔,到了这片海洋近在咫尺的极南之地,弗林特夜晚的睡眠也非常不安稳,这一天,他在梦中忆起自己的童年。 这些破碎的回忆在梦中串联成碎末般的片段,让弗林特魇在其中。 【弗林特,不要让家族失望。】 博纳塞拉家族孩童的成长从来与温馨和美好无缘,弗林特这样混杂血统的孩子只会更加辛苦。这个家族不会认为自己比普通人类高贵,但他们坚信自己拥有独一无二的血脉,在弗林特被验证毫无魔法才能之后,「崭新的尝试」变为了「闹剧般的耻辱」,母亲的强大让长老无法对其发难,被留在家族的弗林特就成了饱受争议和诟病的宣洩口,他的存在代表家族中最优秀的猎人竟与污秽的外来者诞下子嗣,也提醒着他们家族的失败。 尤其当弗林特渐渐长大,他从内到外的出色超越同辈,仿若被天使祝福的容颜跟一骑绝尘的头脑与体魄更像是一种对家族信奉纯粹血脉至高无上的讽刺,他必须习惯于沐浴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也习惯于忍受孤独。 【弗林特,你的母亲是爱你的。】 外界之人对博纳塞拉猎人的一贯看法便是他们表里如一地刻板冷酷,没有一丝温情能渗透进他们钢铁般地内心,对猎物、自己人或是局外人都是。 但弗林特在尼奥利亚·博纳塞拉那里得到了类似于「父爱」的感情,尼奥是个心性自由的猎人,即使他这一支血脉中出过两任族长候补,他的性格也导致自己脱离整个家族的权力核心,没法在长老们面前为弗林特争取到更多的宽容。 当天使教会前来邀请弗林特成为圣子,让他有朝一日继任灰堡教宗的权柄时,一条通往世俗和皈依的路似乎铺在他面前,令他可以从此脱离严酷的试炼和血腥的杀伤,成为密督因万千信众的寄託。 第193页 可是已经习惯于生长在非人的博纳塞拉之中的幼苗,可能融入凡俗人类中、并且把自己也当成一个人类吗。 一半猎人的骨血和一半魔女之子的骨血都在拒绝着这个可能更加悲剧的选项,但是,从弗林特出生起他就没有任何选项的选择权。 孩童的反对毫无意义,尼奥的愤怒也被长老们在谈判桌上的权衡所无视。那时弗林特被关在房间里,手里紧握着十字架向天使祈祷,祈祷自己能规避那个註定不幸的结局。 灰堡教宗将任职终生,直至死亡,他连博纳塞拉这一半的血脉连繫都将被斩断,他既回不到古曼韦尔,也几乎终身无法离开灰堡,他一再想要遮掩和抛弃的面目会被当作活着的神迹接受拜谒,那样的生活比起现在还算不得生活,相较于失去自由,他更恐惧失去自我。 那是第一次,逃离的想法那么清晰出现在弗林特脑海。他都已经爬上窗户,带着尼奥在某次生日送给他的匕首想要翻过这片禁锢自己的藩篱,结果一只毛乎乎的小鹰突兀地飞进窗台,让弗林特误以为这是家族报信用的信鹰。如果自己轻举妄动,它就会立刻发出警示,到时候别说逃走,等待弗林特的是近乎于背叛族群的严厉惩处,甚至死亡都会比它温柔。 「就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弗林特瞪着这只银颈的雏鹰,那时他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席尔瓦」,只觉得这是命运的作弄令他没能成功出逃。 结果席尔瓦好像听懂他的话,如自言自语般开始了鸣叫。 弗林特只好慌乱地把它从窗台上抱下来塞进被褥,可席尔瓦的叫声没有停止,渐渐地,那年只有十岁的弗林特听出雏鹰的清鸣好像在唱歌,吱吱的动静断断续续,却能连成乐音。 那个夜晚,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紧张中,弗林特最终还是迷迷煳煳睡着了,他做了个关于父亲的梦,他枕在梦里面目不清的父亲腿上,父亲为他唱了一曲耳熟能详的民谣,他从来没睡过那样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是弗林特在接受训练以来错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晨祷,他掀开被褥没发现昨天那只鹰,匆匆忙忙赶去祈祷室后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却远远看见教会的仪仗跟车架顺着离开古曼韦尔的路渐渐远去。 天使教会放弃了让弗林特成为圣子的想法,长老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在那之后弗林特才知道,一直在外任务的母亲不知怎么突然归来赶走了主教团,硬塞给他一只名叫席尔瓦的雏鹰,就是昨天夜里闯进他房间的不速之客。 「自己的愿望要靠自己去争取,如果你弱,你就只能逃。」贝利亚·博纳塞拉甩给弗林特这句话后,不作任何停留地又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尼奥告诉弗林特,他的母亲是特地为他赶回来的,而那时的孩童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心中自有尺度。 他总有一天要亲自离开这牢笼,用自己的力量和双手,去往他真正期盼的归宿之地。 房间里的窗帘换成极其遮光的材质,这会让人的生物钟出现一点点近乎偏差的紊乱,可没想到这种事还会在精确如时钟的弗林特身上发生。何塞披星戴月巡视海岸归来,蹑手蹑脚地钻进房间就看到弗林特还在睡,而且睡得不太安稳。 他走过去,斟酌着要不要把对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回被子,可那样很可能会惊醒弗林特,因此何塞选择蹲在床边,拄着下巴守护他的梦境。 在何塞慌乱的拒绝下,弗朗西斯想给他们做一张双人床的计划暂且搁置了。何塞没把这件窘事告诉给弗林特,虽然他的父亲接受了两人的关系是件十分令人振奋的事,但父子间的本质问题还没能说清,何塞打算先按下不表,把它当作他们关系和缓后的一个惊喜。 也许是感觉到身边有亲近之人的气息,即使何塞没有搞什么小动作,弗林特也很快就醒了。他睁开眼睛,眼中还带着脱离睡梦前的湿漉跟些许茫然,像汪着一湖碧波粼粼的深水,何塞感觉很难受,他刚回来就被弗林特一个睡醒的眼神诱惑,根本无法把持住自己,于是他伸手拨开对方遮住眼睛的深褐色刘海,凑上去亲亲他微张的浅色嘴唇,道了句早安。 ——如果我还是普通人类的话,准能看着弗林特的脸吃下三碗饭。 睡眠与清醒的间隔就那么一小会儿,因为做梦而失去一些危机感的弗林特目光迅速澄澈起来,但他没有着急起床,而是拉过何塞被海风扫得冰凉的手臂,把他纳入自己的被窝。 弗林特的怀抱跟胸膛都温暖极了,何塞舒服地眯起眼睛,皮肤有种被暖炉热烘过后的酥麻暖意,他心想,他的感觉没有错,弗林特对自己来说就是「无害的阳光」。 「饿了吗。」 即使眼神恢復清明,弗林特的声音中还是覆着一层刚睡醒的沙哑,他鼻尖贴近何塞的头髮,嗅着属于心爱之人的气味,睫毛修长的眼睛无声眨了两下。 「我不饿,你怎么这么想献血。」何塞往旁边躲了一下,闻闻自己,「会有鱼腥味吗。」 「没有,你身上有股青草的香味。」弗林特像是要再确认一下,故意把脑袋凑近何塞颈窝,「你的气息十分年轻,一点也不像……」 「不像两千岁的老吸血鬼。」何塞被弄得有些痒,笑嘻嘻地调侃道:「这么一想你好嫩啊,弗林特小朋友。」 弗林特跟着笑起来,却也想到刚刚的梦。 第194页 「我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弗林特的童年约等于血与泪的过往,何塞瞬间正色,但猎人却摇摇头,「不是糟糕的梦境。」他好像很难形容陷入那份回忆的感觉,微妙和复杂的神色在弗林特脸上浮现又消失,最终只说了句让人云里雾里的话。 「我的痛苦不是他造成的,但,我还是在责怪他和母亲没有挽救我。」 ——这是不正确的。 这么一看弗林特是梦见关于他父母的事,何塞轻微点头,搓搓对方的脸颊,不再细问,留给弗林特自己思考的空间。 「既然某人今天赖床赖得这么理直气壮,我就勉为其难准备个早饭吧,现在太早了,其他人应该还没醒。」无人霸占,那厨房一定就是何塞的。 弗林特虽然很欣慰,但还是不太有信心地问了句:「……你会做吗。」 何塞义正词严,「看会了就是学会了,没问题!」 然而理想是很丰满的,现实——却跟何塞的思考相去甚远,他没能在占领厨房这件事上打败弗朗西斯先生,跟对方打了个结识的照面,视线滑向男人手里的热乎乎的煎蛋和面包,酸楚地感嘆卖相真是秀色可餐。 「我听到房间里的响动,弗林特是不是已经醒了?」弗朗西斯给何塞倒了半杯热腾腾的牛奶,「喝一点?会暖和一些。」 「我尝不出味道,会浪费粮食。」不过何塞还是接过杯子,感受热度透过白瓷的杯壁到达手掌,「您起的好早啊。」 「鸟儿送来一些消息,所以我就醒了。」 「米迦尔呢,他还在睡吗。」 「他昨天通宵誊抄接近海岸的注意事项,听说海民们准备向周边分发。他还帮忙润色给主教的信,应该刚刚睡着。」 「原来如此,该让他多睡会儿。」 作为一个不属于密督因的外乡人,这位来自诺兰的年轻学者真的已经相当拼命了。 弗朗西斯似乎在等弗林特的房门被推开,何塞趁机挤挤眼睛,对他比口型说弗林特喜欢鸡肉三明治,蓝眼睛男人立刻心领神会,他把面包回炉重造,顺便煎了些烟燻鸡肉,准备用腌菜和酱料把它们合而为一。 可能是食物的香气终于勾起弗林特并不存在的馋虫,也可能是怕被何塞真的当作赖床时间太久,猎人终于顶着两道灼灼视线挪到餐桌前,盯着新鲜出炉的鸡肉三明治,发了会儿呆。 「弗朗西斯先生做的,我闻着可香了。」何塞竖起大拇指,催促他赶紧尝尝。 背过身假装在洗洗涮涮的弗朗西斯已经紧张到磕坏两个盘子,弗林特的咀嚼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所以他得不到是好是坏的反馈,正当他犹疑不定准备展开些话题时,听到弗林特说道:「还不错。」 弗朗西斯腾地转过身,极力压制内心喜悦,语无伦次道:「还有很多,如果你喜欢吃的话……」 结果一顿早餐,弗林特吃掉了整整十个三明治,看得何塞瞠目结舌,特别想偷瞄桌子底下弗林特的胃袋容量究竟多么可观。 吃完饭,弗林特手里拿着何塞的半杯牛奶,开口问:「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新教宗尤斯塔斯的继任仪式已经接近尾声,有个小道消息,他第一个教令是派遣出了灰堡骑士团。」 「灰堡骑士团不是用来拱卫灰堡的吗。」何塞记得他在布雷克的笔记上见过这说法。 弗林特解释道:「骑士团设立现今的主要功能的确是护卫灰堡及教宗的安全,但它在歷史上更大的作用是另一个,驱除异端。」 而天使教会涉及到的异端狩猎并非猎人管辖范围内的吸血鬼,而是——魔女之子。 何塞脸色一变,「为什么教宗要在这时候突然狩猎魔女?」 「也许是新上任想要立威,也许收到什么风声,或者是有其他猜不到的缘由。」弗朗西斯虽然这么说,但依然让何塞放宽心,「放心吧,没事的。」 「不,我认为您的安危很要紧,毕竟您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女之子。」边说这话,何塞眼尖地发现自从弗朗西斯提到灰堡骑士团,弗林特就透出一种忧虑深沉并行的脸色,而且看向弗朗西斯的次数也骤然增多。 弗朗西斯笑着摇摇头,「不用担心,那群小年轻还奈何不了我什么。不过——」他话音一顿,看着二人,「我要外出几天,去我的工房一趟,一是去取何塞需要的影石盘,二是一部分对于恶魔的测算需要在那里才能进行。」 法师用以研究跟秘密行动的工房可谓他们众多据点中处于隐蔽性顶点的所在,能到那里去也算是避开风头。毕竟恶魔下次来袭的时间还没有着落,随时准备也是理所应当。 何塞很快表示他们保准好好看家,这时弗林特则破天荒地说了句,「如果你那边有什么状况,你会用席尔瓦联繫我们,对么。」 弗朗西斯眼睛一亮,马上说:「我会这么做的,你们也要谨慎行事,说不定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会先见到贝利亚呢。」 男人笑呵呵地看着弗林特,欣喜于对方担忧着自己的安危,就好像他的喜悦如此简单就可以满足。 弗林特扯扯嘴角,眼神飘过傻笑的父亲,看向远处了。 第九十二章 「人类以往对于恶魔的对抗行动,九成都以失败作为终结。」 米迦尔紧了紧自己学士服的外袍,以防海风灌进衣服带走体温。天气已经越来越冷,冬天即将临近,这些天在街道上行走更是能直观感受到这一点。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些让人暖和的食物该多么幸福,只是米迦尔和弗林特刚吃过午饭,学者想接着吃总要先干完手头的活。 第195页 沃丝人准备把海岸发生的事写成告示分发出去,最好能由过往商人旅者带进内陆。渔村里的印刷设备是从行商手里买的,已经年久失修坏得不成样子,米迦尔自告奋勇帮忙修理,鼓捣一通后终于不负所托地让它能再次派上用场,便让弗林特客串搬运工把装置搬回海民的作坊。 在路上,米迦尔提及外面世界与恶魔并不旷日持久、可谓一面倒的「战争」。 即使搬运者重物,弗林特气息也一点没乱,他对米迦尔说:「如果失败占了其中绝大多数,那些抵抗根本不能被称为战争。」 「是的,所以当听说恶魔被击退了,我才会从床上掉下来。」米迦尔的尾椎至今还隐隐作痛,「不说别的,单照你们形容的恶魔体型,它的原身大到不像话,密督因之外没人敢正面迎敌。」 该说这里的人太久没接触过恶魔根本不怕么,照以往光是对巨大生物的恐惧就能让不少人失去战斗能力。 「体型巨大不代表难攻,体型小巧也不代表有轻易取胜的把握,这一点对野兽和恶魔都该是一样的。」 「可是恶魔终究不再是野兽,它们依然留存着兽/性,智力却不再低微,况且它们的身躯常年在地狱环境下受魔气浸染,对人类来说棘手至极。」 比起没有经歷过恶魔侵扰的密督因人,耳濡目染的诺兰学者更具备发言权,米迦尔沉痛地说:「我见过被恶魔毁灭的城市,那里的人最终为了将恶魔连同地狱之门一同毁掉而选择与它同归于尽,即使只是远远看到城池燃烧的火光,我也像是能听到那些属于人类的哀嚎和恶魔最后狂欢似的嘶吼。」 身为吸血鬼猎人,弗林特很早以前就见过被吸血鬼毁灭的村庄,经歷过在那些变得疯狂的嗜血怪物屠戮中杀出一条血路,而恶魔是真正的非人之物,他能理解米迦尔的惊骇跟所受到的冲击。 「我记得你曾提到过人间有一场大规模恶魔作祟之乱,就在一百年前。」弗林特说,「那时你还疑惑为何密督因的天使不去挽救此地之外的人类,比如阻止那场祸乱。」 「【黑死魔之乱】。」学者说出这个密督因人会感到十分陌生的名词,语气中夹杂着悲凉,「有的地狱之门太小,一部分强大的恶魔无法通过门扉来到地狱,它们需要力量的通行证或者入场券,需要找到代行它们力量之人,进而在人间展开肆虐的攻势。」 「人类,会帮助恶魔吗。」 「那是一种契约,不平等的灵魂契约。人类受制于恶魔,在大地之上散布恐惧,疯狂杀戮。黑死魔是一个人类,但他所契约的恶魔是地狱中最强大的恶魔,因此黑死魔之乱影响深远,致使人间大片土地沦为死地,饿殍遍野。」米迦尔抹了把脸,「他只有一个人,可人间没有任何力量奈何得了他,最终还是依靠圣者的力量才杀死黑死魔。」 黑髮学者露出一丝苦笑,看着弗林特,猎人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一些想法:有恶魔屏障的密督因没在百年前经歷那场血与伤痛的回忆何其幸运。 ——神匠伊诺做到了无论凡人还是真正的那些天使、亦或是神祇都做不到的事,没让那些不祥的阴影肆虐于这片乐土。 弗林特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乐土上曾经生活的人,最终还是把尖刀刺向给予他们安宁的伊诺,道貌岸然地接手守护密督因的职责,试图踩在这片流淌天使鲜血的大地,直到——永远。 他们,配得上承担这份责任吗。 敏锐地感到弗林特周遭温度骤然降低,米迦尔往后缩了缩,赶忙岔开话题,「我发现何塞沏的茶特别好喝!我们赶紧办完事然后回去喝茶吧!」 压力瞬间化为无形,猎人就像无事发生,步伐沉稳地继续向前走,不忘说道:「以你的经验,遇见恶魔最好不要跟它硬碰硬,是这样么。」 「躲得越远越好。」米迦尔不得不做出肯定,虽然这很伤士气。 「那如果无处可躲呢。比如,你的身后就是诺兰,一步都不能后退。」弗林特帽檐下露出的淡然视线往后一扫,瞬间就让米迦尔迈不开步子,回忆起在帕托时领教过的博纳塞拉猎人的恐怖。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与诺兰的存亡共进退,我会尽我所能出一份力。」米迦尔扶扶自己的眼镜,「我相信现在这里的状况还远没到那份儿上,直接接触恶魔的风险极大,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在意它。」 「——死亡对于接触恶魔者来说很可能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开始。」 弗林特皱起眉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米迦尔看不到猎人围巾下的表情,兀自摇了摇头,「接触恶魔,很可能会让人在死后堕入……」 「杰森回来了!他带着教会的人来了!」 盖过学者话语的是几个年轻人。本来就窄的小路,迎面而来的人嘴里振奋地高喊,向村口的方向跑,米迦尔躲闪不及差点儿被他们撞倒,弗林特扶了他一把,向着渔村出口那头看过一眼,喃喃道:「教会的人。」 米迦尔到嘴边的话被撞得散去,注意力也被吸引,但他显得很振奋,「村长终于把天使教会的人请来了,如果能受到他们重视,说不定现在还不成气候的恶魔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弗林特并不乐观,「教会不愿意相信在他们的地盘上会出现恶魔,来的人很可能敷衍了事。」 第196页 「可我觉得他们既然愿意来,就一定会问清楚来龙去脉,等着到时向上级汇报。」学者盯着那些年轻人跑去的方向,很想去凑凑热闹。 弗林特看出他的心思,从米迦尔手里拿过写着地址的字条,「你去吧,我会把东西送到。」 米迦尔有些意外,「可以吗?」 「嗯,晚饭你可以在村庄里解决,我在傍晚过来接你。」 「接我?我用那么麻烦,我可以自己回——」 「不能暴露海崖石屋的位置。万一你被教会的人盯上或者尾随,他们看到你凭空消失在森林外围,一定会起疑心。」 到时候他们关注的焦点就很可能不是恶魔,而是近在咫尺的魔女之子的藏身处了。 米迦尔显出迟疑之色,与其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身边之人的安危更重要些,要是真因为自己去凑了热闹把别人置于危险之中,那样可太得不偿失了。 「那我还是不去了吧,趁着人还没进村,我们送完东西赶紧回去。」 「没事。」如果对手是天使教会,弗林特没有什么紧张感,「我们是来帮忙解决问题的,没有他们一来我们就躲着的道理。去吧,正好替我看看他们来了几个人。」 米迦尔总觉得自己听出对方想要表达「无论来几个是送菜」的想法,他毫不怀疑如果教会没把心思完全放在调查恶魔这件事上而是转而对魔女之子起了兴趣,弗林特会毫不犹豫出手。 这种变化来自于弗林特与何塞穿过鹰空山之后,准确来说,是米迦尔在危机中被弗朗西斯先生拽到海崖石屋,与他们失散的那几个小时,好像就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米迦尔不会去刨根问底,他也没这个胆量,再三表示如果不方便可以不来接他、他在村里的旅店凑活一晚也行后,学者小跑着离开周围低压的弗利特身旁。 「阿嚏!」 教士芬利对着海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不得不有点狼狈地捂住自己的鼻子,用力擤擤,眼睛里积攒着深深的勉为其难和一肚子抱怨。他已经很久不曾骑马跑这么远,也对海腥味有些过敏,他刚接近海边就开始喷嚏不停,脑袋像被塞住了一样堵得发闷,可是还不得不强颜欢笑,眼看着罗茨比跟这帮海民走上退潮后的礁石,巡视来巡视去。 这里有什么?只有糟心的海水,长满藤壶挂着海草的礁石,几条破渔船跟一个被炸毁的岩洞。沃丝人声称岩洞是为炸死恶魔引爆的,可又拿不出残骸和证据,芬利心想,指不定是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花花肠子,煞有介事地谎称恶魔出现。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能因为什么?准是为了让教会给这穷乡僻壤资助拨款,从中得利,说不定这个村长还想着中饱私囊呢。 现在的人啊。 教士对着海平线用力嘆了口气,取出自己的圣徽跟十字架默声祷告,希望天使原谅这些愚民的行径,并且希望祂能赐予自己拆穿他们谎言的机会。 比起需要四处走动的罗茨比,芬利正在抓紧时间歇息腿脚,在村民准备好的凉棚底下喝茶。他凉凉地望着目光所及之内一片空虚的海岸,回忆起上一年密督因南部财政状况的报告中惨澹的一幕,感到胃有点疼。 密督因的海岸线很短,气候跟造船技术的落后令海民无法到更远的海域捕鱼,加之近海资源也不那么丰富,可想而知这里破败下去已是註定。没有贵族领主投入,教会也不过是代管最基础民用设施的建设,其他的基本都靠世代居住于此的沃丝人自己想办法,想到这里,芬利又有点不忍,动起恻隐之心想在报告上向主教多提一句是否该增加对于南部的资助。 但说到底,恶魔这件事是一定不会被承认的,简直天方夜谭。 ——可是洛里尼大人为何突然对渔村有了兴趣? 他想不明白这位「守信骑士罗茨比」心血来潮的用意。 一身便装的罗茨比已经在杰森等人带领下走完一圈号称恶魔所到之处的行进路径,也进岩洞看了看。杰森惊讶于这个守信骑士的身手,竟然可以不用照明跟助力就在满是碎石的山洞里盪一个来回,刚刚坍塌的石洞遍布危险,就连熟悉此处的海民都要小心翼翼。罗茨比还轻轻松松借着几块大岩石踩上顶端,去摸了摸最上面那些残留黑火药痕迹的地方,这让海民对守信骑士这种常年套着铠甲充当铁皮罐头的笨重守卫角色有了新的认识。 可是如果这些人更了解教会各职位设置的具体职责,就会知道守信骑士非特殊情况几乎不具备离开所驻守教堂前往事发地调查的权力。 罗茨比不是守信骑士,他只是料定这些海民不清楚这一点,胡诌了个身份而已。 「你们可真下血本。」黑髮青年碾去手里黑火药的残渣,问了个问题,「照你们的说法,岩洞被引爆炸伤恶魔,恶魔逃走了,对吧?」 「没错。」杰森扳着脸,就差赌咒发誓了。「你们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只要等到它再来,亲眼见过就知道了。」 「不不,先不论它的真假,我是想问另一件事。」罗茨比指指半塌的岩洞,「是谁引爆的这里,他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你什么意思。」杰森面有不快,他总觉得这个骑士痞里痞气的模样有些欠打。 「能让我见见他么。据我观察,要成功触发所有引线必须亲自深入岩洞,又要在爆炸的转瞬间逃出来,这样的勇士想必有相当非凡的身手吧。」 第197页 杰森沉默了会儿,没有说出弗朗西斯医生的名字,对方曾叮嘱他尽量不要向外人提及自己,出于信任,杰森没有问他原因。 「是我。」魁梧壮汉干脆地说道,「怎么,你还想给我表彰吗。」 「如果真的是你,我倒真的会向猊下申请个勇士勋章给你。」罗茨比耸耸肩,扯起嘴角,「请不要说谎,既然你已经说了九十九句真话,就别因为这一句假话葬送你自己还有同伴的努力嘛。」 杰森捏紧拳头,皱眉道:「这件事根本不重要。」 「这件事相当重要。」黑髮青年慢悠悠地说着,「这关乎于我们这头向上级的报告要怎么写。你要知道,如果我们这就离开,什么信息都没得到,教会再也不会派任何人过来了。」 罗茨比咧嘴笑了笑,「信誉,信誉最重要。」 杰森一咬牙,瞪着对面,「我不是说有个年轻人英勇地爬到恶魔身上刺了它一刀么,就是他把恶魔引到岩洞去的,他叫艾伦。」 「是你们当地人?」 「算是吧。」杰森学着罗茨比也扯扯嘴角,「毕竟海民无论到哪儿都是一家人。」 黑髮青年点了下头,好像对对方这套说辞没什么异议。「我要在这里取样,你们先出去。」 听这语气,就好像罗茨比说的不是要取样,而是想换衣服让他们迴避一样。 杰森怀疑伴随着困惑地扫过青年的脸,但还是带人先离开到外面去守着了。 等人都走光,罗茨比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左看右看,找了个稍微平整的地方蹲下/身,取下胸前的吊坠。 黑暗之中,这股柔和的红光照亮了一小片空间,罗茨比把呈着吊坠的手掌挨近岩壁,注视它有频率地鼓动,漆黑双眸中也由此呈现出忽明忽暗的火光。 然而他蹲得足够久,也没能看出吊坠产生什么特殊的变化。 「不是他。」青年喃喃自语,得出结论。「奇怪。」 罗茨比站起身,把吊坠塞回自己衣襟,吊儿郎当地走了出去。 第九十三章 古曼韦尔,博纳塞拉的祖地,一座仿佛一直处在秋色中的萧索居处。它深藏在大山之中,与山脚下的威斯特公爵领首府遥遥相望,建筑风格正如猎人家族的行事作风,是硬冷厚重的赭石跟灰白。 「尼奥利亚大人。」 「贵安,尼奥利亚大人。」 尼奥与长廊中过往的家族成员一一问好,望了眼中庭飘散落叶的巨大乔木,这棵有五人合抱粗细的枫树已经在此无声生长了数百年,如今却不知缘由地即将死去,树梢上尚未飘落的叶片不再显现以往橘红如朝日的色泽,全都发黑干枯了。 尼奥不禁驻足,微微蹙起眉头。他记得在上次离家前这棵树还郁郁葱葱,好端端的怎么会枯死? 「玛尔法,这棵树是怎么回事。」 刚好,尼奥迎面遇见比较相熟的同僚,随口一问。 名为玛尔法的猎人是个长相中性的女性,她在尼奥身前站定,扭头瞥向对方所指,答道:「听说是害了病,族长还特地请威斯特公爵府上的园丁过来看过,没有办法。」 「请人类来古曼韦尔?没把人吓死么。」尼奥随口开玩笑的习惯已经改不了了,即使他知道自己现在没那么多时间过问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应该是没有。」可能骨子里就缺乏听懂玩笑话的成分,玛尔法一板一眼地回答着,「我见到过公爵府邸离开的马车,人应当是安全送回去了。尼奥利亚大人,您不是去桑格塔寻找贝利亚大人的踪迹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先不说我,你怎么没跟埃德蒙他们去灰堡?」金髮猎人把问题抛回去,玛尔法本该跟着帕托的大部队押送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前往灰堡才是。 「族长命我送回帕托一系列事件的报告,不需要我随行。」 「报告。」尼奥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什么报告这么重要,需要专人护送?」 「似乎是关于弗林特对圣咏适应性的报告,具体我不是很了解。」玛尔法顿了顿,「贝利亚大人的独生子在帕托一役中独自斩杀了数十名吸血鬼,十四名高位血族,长老们想必会对这份功绩给予肯定。」 「是吗。」 尼奥语气淡淡的,若是从前,他也许会对弗林特在族中地位提升感到高兴,可现在他兴致缺缺,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我要去家族书库一趟,玛尔法,失陪了。」 「是,尼奥利亚大人。」女猎人没有挽留,她侧开一步让尼奥通过,径直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过去,尼奥来到藏书室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一直拥有相当优先的家族书库阅览权限,他把这项殊荣归结为自己活得长,而且性格所致地没有充分利用过书库翻找资料。 猎人们居处的主建筑是一座巨大而宏伟的修道院式建筑群,在剷平山峦的一片开阔空地上拔地而起,穿过刚刚环殿外的长廊来到后翼厅,钟塔之下便是家族书库所在。门上落了铜锁,一看便知此时没有其他人来查找资料,想来也确实如此,猎人的大部队纷纷在外,留守古曼韦尔的大多都有各自任务,尼奥倒也乐得清闲。 用借来的钥匙利落开锁,金髮猎人推开门,先点起门口的汽灯,往里瞧了一眼。 巨大的撞钟就悬在十几米高的头顶,用包金属的木樑支撑,除此以外的空间四壁全都排列着细密而整齐的各种书籍,一张铺桌布的短桌安放在书库正中央,几净无尘,却也透着死气沉沉的静谧。 第198页 尼奥没有抬头,而是盯着短桌背后的那排书架,走过去挑起书架侧面用以挪动的铁栓,在两座书架间支开一条缝隙。 「我不喜欢看字多的东西。」尼奥嘟囔着,侧身挤到书架之间,审视地看着面前这些明显古旧许多、也凌乱许多的书籍,随手抽出其中一本,翻看起来。 尼奥来到藏书室的目标很明确,他来找关于「混血」的资料。 弗林特当然不是博纳塞拉第一个混血,不过倒是目前仅存的一个。混血者在家族的歷史上偶有出现,他们不会被承认身份,也不会回归自己普通人类那半血统的家庭,命运大多悲惨——这是家族成员之间的共识,弗林特作为千百年来唯一一个被博纳塞拉所承认的混血者,其原因不仅因为母亲血统的强大等等,一定还有尼奥不知道的理由。 之所以他会有这种推测的,不单是由于帕托发生的那些事,还有一个存在于他心中多年的记忆断片。 当弗林特对长老们坦白自己能听到圣咏的声音后,族中对这个年幼混血者的态度发生微妙的转变,运用最好的资源对弗林特进行指导和教育已经不算什么,他们甚至立刻就敲定下任族长的人选非弗林特莫属,要知道那时弗林特才刚刚在竞技中战胜所有同辈脱颖而出。长老们就像有着预言能力,知道他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就跟百里宫之中屠戮的结果早已被那些博纳塞拉们所预见一般。 十多年前,也就是弗林特刚刚从埃德蒙手里接过族长象徵的十字架后,长老们要求弗林特习惯使用圣咏作战。还是少年的弗林特对尼奥言明那把魔法武器的低语令他不堪其扰,尼奥曾向长老们提出平时由自己携带圣咏,必要时再给弗林特使用的提议,但被严令驳回。 尼奥无法理解,他虽然听不到低语,但能拔出它甚至使用它,博纳塞拉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为什么非弗林特不可?他不想看到贝利亚的孩子受到这种折磨。 【不是混血者根本无法发挥那把刀真正的力量。】 但长老也未曾给予尼奥更细緻的回答,甚至仅仅因为提出这个建议,尼奥就因此受罚。 后来,也许弗林特从哪里知道尼奥为自己的争取,自那以后他再也不会对他说类似的话了,明明是年幼的孩童,却不得不承受与其年龄不匹配的苦痛。 疑问埋在心底不代表它已经消失,为什么会说只有混血者才能发挥圣咏的力量,尼奥必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否则,那孩子终生都会被邪门的武器束缚,即使用再高的地位跟力量来换取也不值得。 是的,在经歷跟吸血鬼的种种之后,在何塞·伊诺被弗林特送往帕托的旅程之中,尼奥的想法改变了。 可是,当尼奥翻找那些有关于家族混血者的资料,他愈发心惊于自己的发现,以至于他在书架前一动不动站到晚钟敲响,才恍如梦醒般回头,看向藏书室的大门。 晚钟过后是晚祷时间,之后猎人们会遵守严格的作息回到各自房间,那时书库理应不对外开放,被发现逗留会很难办,当然,把书擅自拿走也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可如果书上的记载是真实的话…… 金髮猎人的神色严肃无比,他合上手中的古卷,在把书架完全归位后,尼奥拿着书走出了藏书室。 家族在拿混血者做实验,而过去那些混合普通人类血脉的孩子无一例外纷纷殒命,活到现在这个年纪的只有弗林特。 他们不是因为实验而丧生,而是这些混血儿自诞生以来就存在各种不同的先天不足,他们有的根本没有健全的人体,抑或是在成长到某一阶段时精神就不堪重负陷入癫狂。 尼奥从未想到博纳塞拉之血会如此独特,他们不是人类的一份子吗,为何从天使那里得到力量以后,与人类结合没有令力量稀释,反倒像出现排异反应般造成残缺。 他原以为家族规定族内之血不可外流是不想让猎人的力量外溢,没想到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魔女之子的血脉,说不定真的在冥冥之中挽救了弗林特,也同样给他带来另一种命运的指向。 他要再仔细找找,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渔村的小酒馆里,吧檯后的尼禄在给一个穿着深灰色学士服的年轻人倒酒,这个是正是米迦尔,他在等待弗林特「护送」他回海崖石屋,不过如果太晚都不见人来,学者打算跟酒馆老闆借个小房间凑活一下。 他本来想去村庄里唯一的旅店,可听说教会的神职人员正住在那里,为避免多生事端,米迦尔就打消了住店的念头,于是他来到酒馆,并且发现这里的老闆是个相当健谈的傢伙。 「你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开酒馆?」今天的客人不是很多,尼禄擦着杯子无所事事,就开始跟米迦尔闲聊,他能看出这人要在这里待很久。「原因很简单,这儿能看到大海。」 原本米迦尔提起这个话头就有种随口乱问的意思,他以为对方的回答会更平常些,比如这里是他的家乡什么的,他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小哥,试探着问:「你是外乡人?」 「你不是也是嘛。」尼禄对米迦尔抛了个媚眼,给后者带来鸡皮疙瘩无数。「我来这儿四年了,虽然把酒馆开在鱼腥味特别重的地方不是我的本意,但这儿的人都不错,我挺喜欢。」 第199页 博爱的老闆抱起胳膊,「进出密督因的路就两条,一个是金古山口,一个是海上,我是海难飘过来的,福大命大,落地生根,小哥你是走过来的吧。」 「嗯,这事说来话长。」 米迦尔不太愿意提自己来到密督因的原因,尼禄也很体贴的没有问,只是道:「咱们这有恶魔,你现在来得不是时候,等来年开春海冰融化,最鲜美的巴蝶鱼捕捞上来直接酒酿,每年我都能做上好几大桶。」 「厄……」 学者支起鼻樑上的眼镜,对当地人看待恶魔如潮汐景点的态度惊嘆不已,虽然这可能出于这里的人根本不了解恶魔这种东西。「可是恶魔污染过的水域最好还是不要下海捕捞了吧……」 「嗯?为什么,恶魔不来的时候又没危险。」尼禄手里的杯子擦完,又换了盘子继续擦,「自从出了事大家都不到太远的地方去了,就偶尔在近海附近转转,捕回来的海产都没什么问题啊,这里总不能依靠资助过一辈子。」 「资助?」米迦尔心想虽然教会一直没来管事,居然还给海民拨款资助了么,倒也挺有道义的。 见学者没细问,尼禄就知道他会错了意,「不是教会的钱,是个自称凯博赫男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贵族一直在援助迷失海滨的这些村庄,否则几个月不出海,谁都过不下去。」 「贵族?不是说南边没有贵族领主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有钱的小贵族?毕竟我不是土生土长的沃丝人,情况了解得不多。」酒馆老闆小声嘀咕,「看你刚才说的,好像对恶魔颇为了解?我们已经把它打跑一次了,你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彻底放弃骚扰这里吗。」 对于尼禄的问题,米迦尔有些哭笑不得,可转念一想,他又意识到这里的人类准是把恶魔当成比较大型的野兽来应对了。 「在你们眼里,恶魔只是来引发/骚乱让你们无法安心劳作的东西吗?」 「不然呢。」金髮小哥回给米迦尔一个茫然的眼神,「每月定期来,又没伤到人,也就这次提早了一天,显露出很强的攻击性,可是依然没有人员伤亡啊,不知道它图什么。」 看着尼禄边说边摇头,原本想慷慨陈词给他科普一番恶魔危害的米迦尔沉默下来,注意到之前没来得及在意的某个盲点。 这只恶魔的行为的确很怪。 米迦尔既没听说过需要挑日子吃人的恶魔,也不觉得恶魔的心智真能跟慈悲为怀刮上边,它们不是普通的野兽,兽/性犹在,智力也不比人类相差多少,依照众人描述的体型来看,这只恶魔明明可以用压倒性的力量直接摧毁整个海岸,它慢吞吞地周旋是为了什么? 更为极端地排除它的动机后,这只恶魔,真的是恶魔吗。 ——这地方怎么回事,天使不是天使,恶魔不是恶魔吗。 尼禄见米迦尔想着想着突然就在吧檯前扶额,还以为他惆怅什么事,拿起酒瓶想帮他借酒浇愁,就看到酒馆门口的风铃摇动,有客人进门了。 又一个生面孔。尼禄见对方环顾一圈后往吧檯走来,挺直腰板微笑,「客人有什么需要?」 来者是个黑髮的青年,如果白天去凑了热闹准会知道他就是杰森请来的教会人士,但尼禄没去凑热闹,自然也不知道,况且这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能展现处他是个神职的地方。 青年指指尼禄手里的酒,把一枚银币搁在桌上,酒馆老闆微微一笑说道:「抱歉,这瓶是这位外乡小哥的专属品,我可以给你介绍味道相近的其他酒。」 米迦尔很迷惑,怎么就我的专属了。 「真尴尬。」黑髮青年把银币收起来,一手拄着脸颊,侧对吧檯前的米迦尔,「小哥请我喝一杯怎么样?」 「你是……」学者记性极佳,一下就认出眼前的人是前来调查的教会守信骑士,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又强迫自己坐回去,如坐针毡道:「幸、幸会,不过你们教士可以饮酒吗……」 罗茨比挑眉,不以为然道:「不可以吗。」 米迦尔硬着头皮反问,「可以吗?」 眼看青年把「不可以吗」这个问句再次挂在唇边,为防止这场对话变成无休止的问与反问,尼禄拍了拍手,说道:「原来是教会的贵客,失敬了,这样吧,我送阁下一瓶好酒,就当交个朋友。」 说完,他转身开始对着玻璃柜选酒。 罗茨比发出轻松的吸气声,沖米迦尔挤挤眼睛,「感谢天使让我与你相遇,否则我今天就喝不到酒了。」 米迦尔只好跟着干巴巴笑了两声,把嘴唇怼进酒杯,偏移过视线。 为什么这人会来这里?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来自诺兰的学者自知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他必须赶紧找个藉口脱身,免得多说多错。 可当他转过身正准备告别,罗茨比敞开领口中垂下的吊坠吸引了米迦尔全部的视线。 这无疑是件魔法物品,这种红色,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熟悉了。 「这是天使之血。」仿佛这不是秘密,可以随处乱说,黑髮青年告诉米迦尔它的来歷,「把这东西给我的人说,它是浩劫之后第一位灰堡大主教从天使那里得到的圣物,可以跟天使本人产生共鸣。」 闪烁光芒的吊坠明灭不定,罗茨比的话让米迦尔一颗心高高悬起,就差掉出嗓子眼了。 第200页 ——他是来找天使的。 青年凑近,盯着学者的眼睛,悄声问:「我一路追踪这种共鸣翻越克拉山脉,却在海边失去了天使的踪迹,这村子近些日子只有寥寥可数的访客,好心的旅人,你能为我提供什么线索吗?」 时间如同静默,米迦尔髮鬓流下冷汗,沉默不语。 「哦呀,这瓶不错,适合贵客。」 最终是尼禄打破这份寂静,他从酒柜取下一个细长的酒瓶,却在转过身的一剎那听到咣当一连串巨响,害得他差点摔碎手里的瓶子。 米迦尔也同样受到不小的惊吓,刚刚他眼前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面前正慵懒问话的黑髮青年就不见了,伴随着另一个方向酒桌椅子纷纷翻倒的动静。 有人把罗茨比从椅子上拽起来直接扔了出去。 「弗、弗林特……」米迦尔哆嗦了一下,不敢直视突然出现在酒馆中的猎人凛冽的目光。 这是杀意即将喷薄而出的光芒。 第九十四章 酒馆里一时寂静无声,没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心理准备。 罗茨比摔出去的方向没有酒客,但如果毫无防备地撞到那些木头桌椅,只是皮肉伤算是幸运,摔残也有很大可能,尼禄眼看着就要经歷自开业以来最严重的营业事故,他杵在原地不知道是该先喊人还是该先救人,就看到翻倒的桌椅那头,罗茨比从木头碎片间站起身,拍着身上的土跟木屑,拧拧脖子。 「火气这么大。」黑髮黑眼的青年笑着沖弗林特勾勾手,看上去毫髮无伤。 米迦尔盯着这人挑衅的手势,心中惊疑越来越大,这傢伙知不知道弗林特是谁?普通人对上博纳塞拉猎人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战斗,他居然还要硬碰硬?! 而弗林特的反应也十分合乎他此刻的心情,他向前跨了一步,微微站定,从帽檐下露出的眼睛紧盯罗茨比,就如猎鹰盯上猎物。 「你应该就是那位拯救村庄的勇士,艾伦先生吧。」罗茨比不忘把身旁倒下的桌子扶正,轰走角落里的村民,随后也向前走了几步,无奈地看着弗林特,「说句实话,博纳塞拉的绿眼睛真不是很好隐藏的特徵。」 弗林特语气凌厉,「灰堡骑士团。」 黑髮青年很有闲心地自我介绍,「洛里尼。不过现在是守信骑士罗茨比。」 「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人。」 「这可就不一定了,你在这里不是更说明我没有浪费时间嘛。」罗茨比十分坦荡地说,「我原本想带着人直接去帕托,结果共鸣却出现在南边,你要知道,走错路是很浪费人力物力的行为,要是办错事我可不好向猊下交代。」 弗林特不是会耐心听敌人长篇大论的男类型,他沉声道:「我奉劝你,带着你的人滚回灰堡,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人。」 就算天使真的存在于此,也当作不知道就行了,否则…… 弗林特的态度已经不言而喻,罗茨比幽幽嘆了口气,固有的笑容未曾消失。「别这样,我前来寻找天使只是因为猊下想跟他谈谈。我也想利索办完事交差,你看,博纳塞拉猎人又不能跟人类动手,我们在这里杵着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为什么不能。」 「啊?」罗茨比原本以为弗林特的意思是为什么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可转念一想,他意识到猎人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动手」。 所以刚才的杀气真不是吓唬人啊。 罗茨比苦笑,「你真是个博纳塞拉?」 弗林特无视了他,只道:「最后说一次,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 黑髮青年则诚恳地摇摇头,「抱歉。」 米迦尔悬在喉咙的心脏突突直跳,并在罗茨比拒绝离开后震动到极限,这人像根本不知博纳塞拉的恐怖,还在说完后往弗林特所在的方向微微倾身,似乎是想继续他的劝告。 弗林特当然不会给他再开口说话的机会。 罗茨比只觉眼前扫来一阵风,他下意识重心偏移后跳一步,却仍然迎面撞见弗林特手臂。这只手握成拳直袭他的面门,罗茨比两眼微睁,手撑着身旁木桌借力反拧身体躲开扑面的拳风,滑铲到桌子另一侧,可他脚还未沾地,猎人已经长腿一跨踩住他想要掀翻当掩体的桌面,隔着桌子,弗林特勐力一踹把黑髮青年连同木桌顶向酒馆最里侧,罗茨比在这股怪力即将把他顶成两半前甩甩震麻的手,矮身侧让半个身体躲开,巨响过后,木桌撞在墙上散了个粉碎。 尼禄拿酒瓶的手又哆嗦一下,把劝架的话伴随唾沫咕咚憋了回去,他脸上是肉疼的表情,眼底却是微妙的神色。 罗茨比啧了一大声,也顾不上和颜悦色地继续规劝,只能以退为进,作势要翻窗逃走,实则引来弗林特追击,就此伸手一抓,钳住猎人左侧肩膀跟手臂。 能徒手搬动上千磅重物的臂膀竟然让罗茨比暂时钳制住了。 「有话好好说行不行?我没有恶意!」 「教会的花言巧语,听不听有什么区别。」 这些人只会给何塞带来新的麻烦,以及厄运。 弗林特斜睨着他,即使关节受制也像感觉不到威胁,他扭动被扣住的手腕,关节和骨头髮出咯咯啦啦的脆响,罗茨比听得刺耳,手上力道不敢松懈,可他却发现这人居然反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动作迅勐狠厉,扭身抬起膝盖踢向他腰窝,罗茨比只好松下手上力气把弗林特整个推出去才躲开这一膝盖。 第201页 黑髮青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他可不是在跟普通人类对战,把用在吸血鬼身上的身手用在人类身上,他现在可算知道为何临行前尤斯塔斯要叮嘱他注意避免跟博纳塞拉为敌,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他是挨打的那一个。 弗林特扭了扭自己险些脱臼的手腕,把这只手慢慢握成了拳。 眼前这个人类比想像中要强,看来一向龟缩灰堡大门不出的骑士团中也不乏强者,否则以寻常人的反应速度别说要躲开刚才那几个动作,就算看清都做不到。 可这加深了弗林特内心的焦躁,这帮人手上拥有能找到何塞的魔法物品,他对这枚被洛里尼称为「天使之血」的吊坠有所耳闻,跟那些在浩劫之后被教宗授予的圣物资格的象徵性物件不同,这吊坠相传是天使的赠予,为的是守护身为一介凡人的初代大主教约瑟·斯卡亚,并且也真的护佑他直到寿终正寝。自那以后,圣物吊坠成为教会首脑权力更替的象徵,以此证明天使的恩典。 ——他没有护佑你们,他把自己的血封入其中,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朋友。 毁掉圣物的心思在弗林特心中蔓延,他不能允许何塞被任何潜在危险盯上,只要吊坠存在一日,天使教会就能用它大做文章,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找到。 ——毁掉它。 心底的声音也在这么告诉他。 罗茨比敏锐地发现弗林特的眼神变了,而且是那种下定决定的变化,这对他来说可不是好消息,这种变化意味着弗林特·博纳塞拉即将认真起来,而之前的都是些小打小闹。 他接收到这种讯号,但仍旧不能用这种超出常人许多的直觉来规避接下来的攻击,猎人比刚才速度更快,闪身来到罗茨比跟前,迅捷出手扯住他的手腕。弗林特反身一背,哐地一声闷响,罗茨比整个人被扯离地面侧肩摔向木桌,内脏位移般的阵痛尚未过去,猎人铁钳般的手就袭向他的咽喉。 这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黑髮男人暗骂了一句脏话,又吞了半句,选择用脑袋直接去迎弗林特的手,果然,这个猎人最优先的目标是令罗茨比失去战斗能力而不是弄死他,所以当弗林特没能把人掐晕,而是差点捏碎对方的脑袋时,猎人不得不收回手一拳揍向罗茨比上腹,试图用疼痛来令这个男人放弃挣扎。 料定他动作的骑士早有准备,罗茨比用膝盖夹住弗林特手腕,膝头向身体右侧一摔,猎人惯性前倾,手臂砸向木桌。藉此机会,黑髮男人终于得以撑起身体,扯着疼痛异常的背肌拔出自己的佩剑。 长剑原本包裹在粗劣的麻布中,因为最开始摔飞露出剑柄的一角,罗茨比反手提剑以划代刺企图逼退弗林特,但猎人非但没有被逼退,反倒用自由的那只手抽出后腰的短刀,「铛!」,隔住长剑闪亮的剑锋。 短刀的刀尖正虚虚指向黑髮男人衣襟中的吊坠,一时间不像弗林特受制,倒有种罗茨比在勉力抵挡短刀取他首级的状况。 骑士惨澹一笑,「我脖子上的东西是个文物,手下留情啊。」 显然,他看懂了弗林特的目的。 刀剑锋利,角力的两人毫不相让,任何一丝偏差的力道都能把结果导向不受控制的一方。 而那个搅动局势的人就在这时到场了。 何塞翻窗进入酒馆的时候,先用一个最轻微的冰箭砸向正跟弗林特缠斗的男人手腕,等着弗林特收缴骑士脱手的长剑,他封住酒馆大门,目不转睛盯着那枚吊坠。 坠饰不再闪烁,而是恆久地散发光芒,罗茨比虽然没见过何塞,但在被冰箭砸中的时候就已经心里有数,他不再挣扎,勐烈咳嗽把刚才侧肩摔的痛劲都咳了出来,松懈的身体浑身难受,还依然被弗林特紧盯着。 在弗林特发问之前,何塞先道:「席尔瓦把我叫来的。」 何塞以为弗林特出了事,直接二话不说把银颈猎鹰夹在腋下狂奔而来,席尔瓦此刻正不满至极地叨着他的胳膊。他手一松,猎鹰就扑扇翅膀飞到米迦尔身边,气哼哼地在吧檯上来回踱步。 「他是教会的人?」何塞没有感觉到吸血鬼的气息,那么能引得弗林特跟人大打出手的也就只有教会了。 「灰堡骑士团。」 弗朗西斯临走前刚好提到骑士团正在进行着魔女狩猎,谁都没想到他们其实是为找寻天使而来,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至于他们为何这么精准地知道何塞的方位,弗林特没有多说,猎人注意到何塞把目光放在吊坠上的时候就很清楚,对方心中一定有所答案了。 「我是灰堡骑士团团长洛里尼,不过在这里您可以叫我罗茨比。」黑髮男人捂着腹部从桌子上爬起来,在心里感嘆着弗林特杀意骤然消失的速度。他面对何塞微微躬身,可能也只有这个礼节能给人感觉到他不像个混混,而是名骑士。 「您就是伊诺·特里斯维奇?」 骑士团团长…… 何塞对骑士这一职业的接触少之又少,不过见到罗茨比这一款的确让他感到有些幻灭。 「我的名字是何塞。」银灰色头髮的吸血鬼如是说,眼中金红一闪而逝。「我不想知道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来寻找天使,但天使已经不在了,而我也无法给你们提供任何帮助。」 何塞一字一顿道:「请回吧。」 罗茨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您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教会之中还有知晓天使真容的人吗。」 第202页 「我猜,知道真相的只有你们那位教宗吧。」何塞回想起一路走来见到的那些神职人员,可想而知,如果教会中真的还有人知晓伊诺的名字,那真相一定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最可能的选项就是权力最大的那个人。 「猊下要我给您带话,如果您希望民众慢慢接受天使的全貌,他可以同您一起努力,即使这件事需要时间。」黑髮男人复述教宗的话语,「他希望能与您好好谈谈,无论是您的回归,还是这片土地的未来。」 何塞闭了闭眼,嘴唇微抿,而后抬眸回道:「抱歉,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如果他想要见我,就让他亲自来。」 罗茨比对这个回答颇为头疼,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如若教宗出巡……」 「正好可以顺带帮密督因南部恢復生机,一举两得。」何塞后退一步选择紧靠在弗林特身边,只有他的体温才能令他安心。「既然知道所有事,那也顺便转告那位教宗,南边的法力交换机已经损坏,恶魔滋扰就是证明,让他做好准备吧。」 「准备。」罗茨比重复这两个字,「……战争的准备吗。」 何塞没有回答他。大人物高瞻远瞩,他这种只能做好眼前小事的小角色没有给人出谋划策的内涵。 他的注意力又被那枚吊坠吸引了过去。 「能把它借我看看吗。」何塞向罗茨比伸出手,后者露出相当为难的神色,努努嘴。 「如果您能看住您身后的猎人别让他把东西砸坏的话。」 何塞回头看了眼虎视眈眈的弗林特,对他说:「如果里面真的是天使之血,贸然毁掉很可能引发意外。」 「那也最好别让它留在教会手中。」弗林特的回答似乎已经印证,他的确在思考该怎么永绝后患。 「希望这件事至少能证明我的诚意。」罗茨比似乎已经不愿去想天使收回圣物后自己该怎么去向尤斯塔斯交差,他摘下吊坠,想把它放在何塞伸过来的手里,但中途被弗林特上前一步截住,吊坠落在猎人手心,确认没有异常后,弗林特把他转交给何塞。 这一转交可相当要紧,在接触到这抹红光时,何塞头脑像撞起响钟,震得他浑身一抖。 【这里面封着我的血,我写了一个守护序列法术在里面。】 一时间何塞没能分清过去与现实,真实与环境,勐地扎进记忆的余波中。 【我帮你把它做成项鍊了,无论吃饭睡觉你都要戴着它,恶魔没有除尽,你又是所有人里面最弱的,它会保护你。】 他伸出手,把冒着红光的吊坠交给一个身着白袍的青年男子,那人梳着一头有些凌乱的黑髮,戴着副很蠢的链条眼镜。 何塞能从自己心中找到非常确切的感受,他就是认为约瑟·斯卡亚的眼镜有点蠢。 【这东西在发光啊,睡觉都要戴着不会影响睡眠吗。】 白衣男子相当随意地接过它,嘴上抱怨,却还是立刻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约瑟,克服一下。】何塞听出自己的语气有股咬牙切齿的感觉。 【好吧好吧。我会尽量不用到它,然后未来等我快死了就还给你,你的血太宝贵了,伊诺。啊,兰德尔来了!】 出现的脚步声抹消了何塞即将到嘴边的说教,他侧过头,看到一个十分高挑的身影渐渐走近。 约瑟小跑着先迎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质的十字架塞到兰德尔手里。 【来,兰德尔,我也送你个东西!我亲手雕的,本来也想送伊诺一个,但弄完才想起来他已经不能碰银了。正好,我觉得你平时信仰有点缺失,戴着它,让你随时沐浴在神的荣光和教诲之下。】 【神已经不在了。教会信仰的是天使,你怎么当大主教的,不、你到底怎么当上大主教的。】兰德尔的绿眼睛扫过两人,从约瑟手里抽出要送给自己的十字架,不由分说揣进怀里。 【信仰天使……唉,兰德尔,你信仰天使吗。】约瑟嘟囔着,指指站在另一头的伊诺。 【他有什么好信的。】兰德尔·博纳塞拉嗤笑一声,何塞也听到自己鼻子里冒出同样不屑的冷哼。 【不过说起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伊诺送了我东西,我送了你东西,你不送伊诺点儿什么吗。】 【今天哪儿值得纪念了。】 【法力交换机全部竣工纪念日,约瑟在三分钟之前定的。】 兰德尔肉眼可见地眉头紧皱,俊脸上的表情近乎于嫌麻烦和绞尽脑汁之间。 【得了吧,兰德尔能想出来就有鬼了。】可何塞发觉到自己的内心还有点期待。 然后,在漫长的沉默和约瑟的喋喋不休中,他听到了这段属于他记忆里最后的一句话。 【我给你一个誓言。】 【我和我的家族,我的后裔,会永远守护你。】 第九十五章 何塞奋力闭眼,规避眼前的那些画面,眼底残留的人影跟色块忽而远去,黑暗降临。 他极力拒绝着吊坠为他展示的东西,以至于把嘴唇咬出了血,伤口癒合又破裂。 「何塞——!」 悠远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它出现的距离非常近,就在自己耳边。 何塞骤然回神,仿佛刚才他只是一个愣神,花费一个转瞬不到的时间经歷的幻梦。 蓝灰色眼眸的年轻人眼中积满混乱且复杂的情绪,他看着手心里的吊坠,如同一眼望见久远的曾经。 第203页 他像抛掷一颗烫手山芋,把吊坠扔回给罗茨比,然后抓住弗林特的风衣,轻声道了句,「我没事,弗林特。」 弗林特。弗林特·博纳塞拉。 何塞在心底又默念几遍对方的名字,提心弔胆后稍稍心安。他没有因为接收到这段记忆就忘记现在拥有的那些,他身为何塞的记忆连贯而接续,他没忘记任何东西。 ——至少这段记忆只是继承而不是替换。 可是,如果等到真忘记的那一天,自己又怎么知道那是忘却,而不是睡眠造成的记忆间断呢。 弗林特的表情怎么看都不是放心得下的样子,他锐利的目光扫向罗茨比,又用温柔和不忍取代对他人的凌厉神情,看着何塞,「你看到了什么?」 「嘘,我们回去后再说。」何塞勉强笑笑,又对吧檯后的尼禄说,「对不起,耽误你做生意了。你看关于赔偿的事……」 「没事,没事没事!」尼禄不知刚刚是直接吓傻了还是在想别的,被何塞叫到后双手举起,立刻撇清,「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普通酒吧斗殴我见得多了,这就是斗殴而已、而已。」 「……谢谢。」 能给酒馆老闆带来如此冲击,何塞现在也没心情多想在自己赶到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那还请你务必保密,这也是为这里的人着想。」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乱说。」尼禄一本正经地发誓。 「那这个人要怎么办。」 米迦尔偷偷指着另一边的骑士。刚刚何塞抓着吊坠愣神的时候,他见罗茨比在细细观察何塞的反应,显然对何塞接触到吊坠后会发生什么心里有数,但为了这个男人的小命,米迦尔没捨得马上在弗林特面前说出来。 「我想洛里尼先生会在迷失海滨待到下次恶魔到来。」何塞没有问罗茨比真正的意图,只是在替他「安排」接下来的行动。 黑髮男人只能无奈道:「我的确想领教领教传说中的恶魔究竟什么样。」 「那样最好不过了。」 离开何塞手中后,天使之血吊坠的红色光芒比之前暗淡了一点。何塞似乎对这种光芒感到过敏,拉着弗林特的袖子皱眉后退,警告黑髮男人,「听说过天使的诅咒没有,如果不想被诅咒,就别试图跟踪我们。」 罗茨比做出动作示意自己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跟踪可不是骑士所为。」 ——就好像你们一路追踪过来很符合骑士精神似的。 何塞现在没有闲心去理会无关紧要的人,天使之血中的记忆让他感到十分不适,不仅因为回忆的内容,还有他因为这份记忆必须面对的一个新问题。 这不是从别人的讲述中、用其他人的视角去观看一段故事,而是他自己就是故事的主角,那些片断之于头脑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印象,而是真真正正他曾经歷的过往。 他的记忆是沉没海中的大地,偶然有一块岛屿浮出水面,虽然跟自己现在拥有的那些遥遥相望远的没边,可这让他意识到那些记忆的的确确就是属于他自己。 他似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逃避,用割裂的眼光去看待自己跟伊诺·特里斯维奇的关系,认为过去满是功绩跟荣耀的神匠伊诺与卑微且一无所知的何塞无关。 这让何塞开始变得需要掺杂另一种感情去继续他的现在,也同样打乱他的步调。 为什么偏偏想起的是那三个人互赠信物的时候?天使之血吊坠成为歷任教宗在天使注视下交接权力的象徵,博纳塞拉家族代代相传的族长信物早已没人知道它的来歷,而那个誓言——也用伊诺的鲜血跟下场画上休止的符号。 如果故事仅仅终结于驱逐恶魔的那一刻该有多么美满,奈何只要世界不灭,时间便不会停摆,也就註定让那些人的继承者继续谱写剩下的空白。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回到海崖石屋,原本何塞给两人热好的晚饭已经凉了,只有香草茶还在炭火上咕嘟着泡泡。米迦尔抢下一盘冷掉的塔饼熘进房间,准备彻夜研究迷失海滨恶魔的异常状况,把客厅留给何塞与弗林特,但这个好心的举动并没有换来两人立刻的交流,何塞抱着膝盖把自己陷进单人沙发的软垫中,弗林特坐在对面,不动声色,等着何塞先开启话题。 他半天等来何塞的第一句话是:「你先吃饭。」 弗林特转而看了眼桌上的晚餐,绝大部分都是弗朗西斯临走前留下的半成品,只要稍一加热就是美味菜餚,目测何塞可能贡献了其中一碗沙拉,毕竟把青菜切切拌在一起的工作量和技术含量着实不高,没做过饭的也可以做到。 米迦尔把最方便携带的塔饼整盘子顺走了,弗林特只能重新热菜,就着烫口的香草茶风捲残云地吃完,回到客厅。他在何塞坐着的沙发前蹲下/身,轻声说:「我吃完了,你要检查一下吗。」 弗林特的面目就在眼前,沉静而美丽,何塞不由自主捧起他的脸,把额头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这句陌生的话语从何塞嘴里熘出,他原本以为弗林特会有所反应,可是并没有,绿眼睛的青年内心毫无波澜。 何塞忍不住问:「你不会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 「不会。我属于你。」弗林特回答得斩钉截铁。「你是恢復了一些记忆吗。」 第204页 他的猜想不想准确都难,何塞的反应已经一目了然了。 「只有一点点,非常久远的记忆。」 那些画面就像一滴水融入干枯龟裂的大地,虽然无法撼动根本,却把混乱也一併带进内心。 何塞把手伸向弗林特的衣襟,手指勾出他绕在脖子上的细链,似乎想看看博纳塞拉的族长信物是否跟自己看到的记忆相同。 可弗林特捉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他只知道银会灼伤何塞。 「那段记忆里有什么可以让我知道的事情吗。」弗林特问。 「你的十字架其实是约瑟·斯卡亚送给兰德尔·博纳塞拉的,而那枚天使之血的吊坠是伊诺送给约瑟的。」 相爱的人彼此留有空间跟余地是相互尊重的其中一面,可何塞只想把这些一股脑告诉给弗林特。 「然后兰德尔给了伊诺一个誓言,博纳塞拉将守护神匠直到永远。」 弗林特怔了一会儿,轻声说,「他的家族信守这个诺言,守了一千五百年。」 这的确是段漫长的时间,所有背后拥有这姓氏的人都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可是,这个许诺不同于物件的亘古不变,人心随时都会变化,兰德尔未免太过相信自己的后裔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听我说,何塞。」弗林特拢起何塞的手,认真道:「让你通过天使之血得到一些记忆可能就是教会的目的,他想让你回想起自己为密督因做过什么,想利用你的不甘心来达成跟他们的对话。」 「那他可能高看我了。」何塞讽刺地笑了声。 那位教宗低估了神匠的心境,或者说高估了何塞的同理心,他心中没有感到不甘。 要说真的有什么令何塞介怀,那也是他梦想着有那么一天,那些真正为这片土地做出贡献的名字能光明正大出现在某个纪念碑,或者某个能被人记得与瞻仰的地方。 可即使是这个愿望,何塞也不打算因为它而受制于任何人。 至于何塞·伊诺何去何从,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且这个想法已经在心中越来越明晰。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也许时机就是现在。 没曾想弗林特也说了同样的话,「我也有件事需要告诉你。」 介于两人心有灵犀的默契程度,何塞有些怀疑他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 「我想——」 「离开密督因。」 他们的话音连成完整的一句话,何塞扑哧一声笑出来,握住弗林特的手。 「等把这里的恶魔风波解决,就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变回人类的可能,还有对抗恶魔的方法。」 「彻底摆脱家族的方式唯有离开密督因,而且只要天使离去,教会就不会再把心思放在利用你的身份上。」 弗林特的神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博纳塞拉家族歷史上,从未有任何一个家族成员成功离开过密督因。」 何塞慎重点头,顿感自己责任重大,而接下来弗林特露出何塞最喜欢的那种笑容,目光干净又澄澈。 何塞听到他问,「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他被弗林特眼中的光芒深深感染,那其中有着一个难以撼动的坚定灵魂,以及为之无坚不摧的意志。 他回答,「当然。我爱你,弗林特。」 弗林特道:「我也爱你,我为被你喜爱而感到无上喜悦。」 也许缺乏应有的氛围,花瓣或者香气或者魔法的烟火,但何塞觉得太伟大的誓言不适合他们两个平凡人,简单点才好。 他被弗林特扯着胳膊拉了起来。猎人的手臂横来,把他抱到怀里,何塞像个八爪鱼一样扒在弗林特身上,而后者行进的目标是属于他们的小房间。 身体陷于被褥之间时,何塞仰着脸,把弗林特动人心魄的脸烙印在自己眼中。 俊美到极点的男人俯身亲吻何塞的嘴唇,然后一路向下解开他的衣襟,吻过下颌跟喉结,瘦削的锁骨与胸口,停在平坦白/皙的腹部之上。 弗林特抬眸,重新看向何塞,他祖母绿的眼眸里填满越来越深的欲/望。「你还记得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吗。」 何塞仿佛被拉回到阴冷的庇护所,重新坐于开启的冰棺中,满身冰屑,因为低温而发着抖。 他的孤独透过过去传递而来,让这一刻的何塞也跟着微微颤抖。 「记得。我说,我有些冷。」 「从今往后,有我来温暖你。」 弗林特眉眼深邃,光辉且柔和。 银白的十字架从弗林特散开的衣襟里掉出,何塞终究还是碰到了它的一个角,指尖传来嘶嘶的灼烧声。 这种不值一提的疼痛,却生生让何塞清醒了一瞬,昭示一个仍然活着的人跟一个时间早已停止的人中间那有如天堑的区别。 这并非冷与暖,有限与无限,自由与老去的区别。 「也许你会后悔。」 何塞故意说出这句话,就好像这苦涩的话语是他内心最后的防线。 弗林特的动作先于最后的回答,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十字架,把它丢向角落。 「不。我不会。」 那抹银白滑向黑暗深处,隐没于无人得见的所在。他身上不再有任何能够伤到何塞的物件,也同样与那个他不愿继承的身份诀别。 随后弗林特深深吻住何塞的嘴唇,把他按在自己的臂膀之中,不再让他说出哪怕一个字的迟疑。 第205页 ======= 至少这回没有车,是真的拉灯了!!这段的氛围不是很愿意把开车过程写出来,哎呀写了马马上40w字,本文最想写到的第一个场景终于写到了! 第九十六章 何塞没有睡着,他盯着弗林特人间无有的睡脸足足盯了两个钟头,又看向对方的胸口,一些伤疤留在这具硬朗修长的躯体上,最新的伤口在腹部,来自于萨利维亚下城区的食尸鬼袭击。它早已癒合,甚至快要看不清缝合线的位置,但抚摸上去还是会有点突起发硬的触感,提醒何塞弗林特所经歷的每一场战斗。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倒不是有光透进来,而是何塞一直在数墙上的钟转过的圈数。从此他可能与睡梦无缘,因为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前,他只能以此来区分睡眠跟真正的记忆缺失,好在他是吸血鬼,不会因为不能入睡而变得虚弱甚至有性命之忧。 弗林特倒是真的睡着了,这回不会被装睡偷听。这种又深又长的唿吸跟伪装起来的可不一样,何塞已经有所经验,而看对方俊美眉目下安逸的脸孔,说不定弗林特会经歷一个无梦的睡眠。 ——在我身边会让他感到心安吗? 何塞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因为他俩挤着的单人床面积有限,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弗林特赤裸的臂膀环抱着他的身躯,温柔却无法离开,这导致何塞只得甜蜜享受爱人的怀抱,既不能提前出去准备早餐,也不能乱搞些把人吵醒的小动作。 窗外的温度透过窗帘侵袭屋内,代表着外面的日头已经越升越高,盖着薄被的弗林特身上沁出一层薄汗,温度的变化让他的眼皮开始颤动,这是即将醒来的预示。 不过在弗林特从深层的睡眠中浮出表面,睁开眼睛之前,何塞先一步动了,他把手按向弗林特起伏的胸膛,轻咬他微张的嘴唇,近在咫尺的眼中,弗林特张开的绿眸由朦胧到清醒,何塞的心情也跟着明亮。 「早安,弗林特。」 弗林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向何塞脑后,倾身啃咬,加深了这个吻。 等到变得晕晕乎乎的一方变成了何塞,弗林特支起身体,掀开被单看了眼床上的狼藉,选择不动声色地盖回去,把何塞搂向自己。 「早安。你需要洗个澡,我先去把这床被洗干净。」 弗林特居然都没问他感觉怎么样,也许是对自己的技术相当有信心?何塞仔细回想了下过程,还确实是,这难道也是天赋吗。 何塞出奇地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而是跟随弗林特的步伐同样掀了下被子,还试图认真分析床单上沾着的那点血是不是自己在混乱中咬出来的,没有舔干净,有点浪费。 至于其他痕迹,他硬是无视了。 介于海崖石屋中目前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何塞迟来的羞耻心终于上线,脸颊泛红道:「突然洗床单是不是会让米迦尔起疑心?」外加这个洗澡的时间也相当奇怪。 「他知道会怎么样吗。」弗林特反问着,把地上扯坏的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衣服一同放进衣篓,挑起眉毛。 「……好像不会怎么样。」羞耻心作祟不到五秒就烟消云散,何塞套上皱皱巴巴的衬衫,没找到裤子,就知道它一定已经被弗林特归类为不能穿的部分。他光裸的双腿有点凉飕飕的,一时思想偏激,认为如果这时候弗朗西斯先生回来,乐子可就大了。 「穿这个。」 正当何塞纠结着该怎么从房间里出去穿过客厅沖向浴室,弗林特从衣柜里翻找出一件长袍抛给他,何塞接住,展开以后才发现这应该是件法师穿的外袍,纹样復古,状态崭新。 「那我就不客气了。」何塞朝并不在场的弗朗西斯先生道谢,囫囵把外袍往身上一套,流连地看上两眼弗林特正在整理床铺的赤裸背影,吞吞口水。「我去去就回。」 魔法虽然不是万能的,却也令石屋中随时存有热水,何塞尽量在不浪费的基础上把自己打理干净,给弗林特的份留下不少余裕。 ——他们拥有了彼此。 何塞抱着装满热水的木桶停下动作,晃晃荡盪的水波映照他少有血色的脸,他露出微笑,接着愉悦且满足地发出了一阵笑声,因为在他眼中,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跟弗林特在一起。 他们不是什么创造者与作品的关系,即使被恶魔之血交织起的命运是他们的引线,不被它束缚地生存就是接下来他们应该做的。 何塞对水中的自己认真点了点头,擦干身上的水珠,披着件外袍推开浴室门,门口出现的身影却不是弗林特。 何塞迅速系好衣带和扣子,动作快得犹如出现残影,对咬着薯饼一脸呆滞的米迦尔干笑道:「早啊,米迦尔。」 「已经快中午了。」学者一口吞下嘴里的食物,没发现何塞笑容僵硬和这个有些怪异的洗澡时间之间的联繫,他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正好我要找你和弗林特说点事,他人呢。」 「一会儿就回来。」回答洗衣服去了会让事情变得怪上加怪,何塞含混地说了句,然后道:「可以先跟我说,你是发现了什么新东西吗。」 米迦尔点点头,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出结论,「你们前些天看见的那个东西可能不是恶魔。」 如果刚刚的何塞还有点放松自得,在听到学者这么一说后他已经完全清醒,眼神转瞬间变得认真严肃。「这话怎么说?」 第206页 「酒馆那个叫尼禄的小哥给我了一些启发。」米迦尔掰着手指,在何塞面前摊开自己的笔记,上面画有一只怪兽的足部跟背部,是他根据弗林特的描述还原出来的速写,在何塞这个亲歷者看来已经非常接近他们所看到的实物了。 「恶魔的外形多种多样,留在地狱里永远不会为人类得见的想必也有一大群,所以单从外观上无法判断出什么东西,但是——」米迦尔推推眼镜,说出重点,「我之前忽略了非常重要的问题,恶魔对人类的压迫感。」 「压迫感。」在何塞复述出米迦尔的话后,他也意识到对方提出的盲点是什么了。 即使现在的密督因人从未见过外面世界恶魔肆虐的惨状,但这里拥有恶魔之血的两个存在,吸血鬼与博纳塞拉,都拥有对普通人类十足的压迫感和威慑力。宛如蛇类盯住猎物,勐兽锁定目标,没人会感觉不到自己生命受到威胁后身体给予的反馈,那是与生俱来对强大存在的恐惧心理,可能克服,但绝对不会消失。 虽说体型巨大与否只是衡量恶魔是否强大的其中一点,然而先不论何塞跟弗林特在面对恶魔时勇往无前的反应,海民们对它的登陆抱持着的心理也非常值得思考,恐怖之物即使看不到全貌,它的气息也会如实让弱者退避三舍,沃丝人也许对怪物发憷,可真的害怕到四处逃窜或是陷入不可逆转的恐慌吗?没有。忌惮只是一时的,他们对待恶魔的态度跟对待一场突如起来的灾祸差不多,认为它终有一天会离去,或者,能被战胜。 要知道即使在密督因之外的世界,手握魔法能力的那些稀有战力中也有一大部分人秉持着恶魔无法战胜的观念。 「拿我举个例子。」米迦尔打了个比方,「我见过吸血鬼,从威拉德那个高位血族身上我能很轻易感受到恶魔之血带来的威压,他已经距离真正的恶魔相当遥远了,可仅仅是残留那么一点恶魔的因子都会给人类带来不适。」 还有博纳塞拉。何塞心想,米迦尔被一些猎人问话时留下的心理阴影也说明很大一部分问题,这个见过恶魔的学者依然认为博纳塞拉是另一种恐怖。 博纳塞拉体内的恶魔之血可能十分纯粹,相当于高位血族,对普通吸血鬼和人类都有威慑性,何塞在斟酌要不要把猎人和吸血鬼的关系告诉给米迦尔,后者从手里捧着的油纸包里拿出一块薯饼,想要递给何塞分享的动作进行到一半,米迦尔才反应过来,抽回手,把食物塞进嘴里。「我总是忘记你不能吃这个。」 「那你觉得骚扰海岸线的东西是什么?」何塞最终还是决定博纳塞拉的事容后再议,可以等弗朗西斯先生回来,带着影石盘把青金琉璃里的秘密一併发掘。 「海怪。」学者说出自己的观点。 「海怪?各种民间传说里面那种?」只要是看过几本民间传说的故事集,就会发现海怪这种生物在当中频繁出镜,有时它们会被证实为人类的臆测或者夸大其词,少有真实性。 「神明沉降人间的土地为地狱,把广袤大地与一部分海洋隔断在另一个空间,当中的生物逐渐被魔气浸染化为恶魔。」米迦尔说起老生常谈的事迹,「那么没有被沉降到地狱中的生物里会不会有跟恶魔体型相似的种类?它们在深海中繁衍,然后有其中一只不知怎得来到陆地,它没有魔气,因此除了体型巨大之外不会让人类过于恐惧,但同样会带来麻烦——这样我觉得可以说得通。」 「就像巨鲸。如果把这只怪物比作长了脚的巨鲸,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何塞虽然此前没见过海洋,但对海中的巨大生物还是知道一些,而如果米迦尔的推测为真,那这里的危机就比想像得要小上许多了。 他眉头舒展,却依然疑惑。「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海怪会刚好在四年前地震震坏了法力交换机后开始出没?海怪总归是动物,如今它出没的时间几乎能被掌握规律,这又是什么原理。」 没有造成伤亡和巨大破坏,它的行为就好像是在告诉人们,这个时候会有东西上岸,让他们思考对策,做好准备。 这一点米迦尔也没有想通,但他这时翻出本红色硬皮的书,翻到有书籤夹着的一页。「关于海怪,我发现了一点线索。」 「这是佩拉格娅女士送你的那本故事集?」 何塞对这本书的红色封面有点印象,学者点点头,直接给他粗略复述其中一个故事的内容。 「某个神秘的海域古往今来一直存在着一种叫克莱多的深海怪兽的传说,故事里讲述一名被海怪夺去家人的勇敢水手乘风破浪追击克莱多,但最终不敌葬身海底的事迹。」且不论这个毫不励志的故事是否想说明人类不自量力是不会有好下场这件事,引起米迦尔兴趣的是书中煞有介事描述的海怪外形与何塞等人看到的生物竟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故事里影射的就是迷失海滨?」何塞沉吟一声。故事集的着作者,某代诺斯公爵喜欢用这种方式给后代以警醒,在帕托时佩拉格娅讲述的教会轶事中可见一斑。找到线索固然令人欣喜,可这件事又带来一个新的问题——既然是来自此处的传说,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一口咬定来的是恶魔,而不是他们传说故事里的海怪克莱多呢。 退一步再讲,就算海民真的就如此笃定,弗朗西斯先生他们也会跟着这些人一起随意揣测,以至于冒着风险给弗林特寄信让他过来吗。 第207页 很不对劲。 「我们需要找几个村子里的人问问看。」何塞看着外边的日头,准备傍晚就出发,希望某个灰堡骑士别找不自在,又到他面前乱晃。 正在此时,弗林特翻窗而入,把还在滴水的衣篓放在一边,在何塞问出为什么不走门之前道:「有人在外面徘徊。」 「谁?那个叫洛里尼的傢伙?」何塞陡然紧张,心想天使教会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弗林特却摇头,「不是,好像是村民。」 正在森林与海崖外围徘徊的两个穿着短褂的沃丝人似乎陷入两难境地,他们既没有深入丛林,也没打算离开,杵在那里就像一高一矮两尊雕塑,从背影看,一个是佝偻着背的老人,一个是身形健壮的青壮年。 石屋里的几人试图弄懂他们的目的,这时其中的老者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炉子,把它恭敬地放在树荫下,身旁的年轻人则拿出火石将里面的薰香点燃,一时间他们周围烟雾缭绕。 不被邀请,普通人看不到海崖上的房屋,何塞在屋子里贴着窗户,用敏锐的耳力去听老者双手合十后念诵的话语,听出他正在需求帮助。 「他家中有人生了急病,希望求取森林贤者的灵药救助病患。」何塞三言两语把内容转述给其他两人。「森林贤者,指的是弗朗西斯先生吧。」 这下可不妙,弗朗西斯不在,他们之中也没有会治病救人的。 「先生走前倒是跟我提过仓库里几种药膏的效用,是他自己调配的药。」米迦尔捏着下巴,他记得自己还做了些笔记,何塞也跟着旁听过。 「所以我们去问问病人症状,看能否找到治疗方法?」不知道弗朗西斯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但有人上门求助,不理会怎么都过意不去,何塞转而用眼神徵求弗林特的意见,猎人没有异议,表示先去了解情况再定。 他们总不能凭空出现,好在有这些薰香的烟雾遮掩,弗林特跟何塞换了一个方向从海崖进入森林,路上,何塞两三句话说明方才米迦尔提出的海怪论调,恰巧这里有村民,等到病人的事情解决,他们可以抽空问上一问。 看到有人从烟雾里现身,老者并未多做惊讶,可当他看清来人的身形,尤其是弗林特的装束后,他脸上惊惧非常,浑身颤抖道:「弗朗西斯医生、莫非过世了……?」 「……这怎么会呢。」何塞更惊奇于老人的反应,他目光一转,发现对面的青年表情也很疑惑。「先生外出未归,我是他的弟子,这位是弗朗西斯先生的儿子。」 「儿子。」拄拐杖的老人可能是被冷风呛到,咳嗽两声,又沖弗林特的方向多看了好几眼,「谢天谢地,是个儿子。」 这回不止何塞,帽檐下的弗林特神色也疑惑不解。 老者仿佛陷入回忆,声音悠长,「森林贤者几乎都是女性,极少有男性继承人,他们一直都在帮助迷失海滨的沃丝人,可自己却短寿得很,三十岁……三十岁可能就……」 何塞一惊,但马上想起,弗朗西斯先生必定已经超过这个岁数了。 能感觉到身旁的弗林特身体不自然地紧绷,何塞轻声道:「先生从没说过自己的事。」 「当然,当然,任谁都不会天天把差点被自己母亲杀死的事挂在嘴边。」老者握紧拐杖,面色森然,「上代贤女为了长生企图杀死自己的孩子,一个路过的猎人杀死贤女,救了弗朗西斯医生……」 酒馆的门被推开了。 经过昨天的「聚众斗殴」,尼禄的酒馆还未迎来开张,他准备等到夜晚在开门迎客,乐观昂扬的海民到了那时想必早就忘记昨天发生的事,这里会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可是门口的风铃响了,有人没理会门外关店的招牌,走进酒馆,步伐很轻,尼禄抬眼看向来客,随即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杯子,问道:「要来点酒吗。」 来客没有接茬,在一片寂静中缓缓道出:「安息地。」 这是个优美又冷淡的女性嗓音,安息地这名字乍听来像个不太吉利的地名,而这里几乎无人得知,安息地其实就是这个酒馆的名字。 尼禄早在开店时就在招牌上写了名字,只是没人能看懂,村民把招牌当鬼画符,又因为这是渔村里唯一的酒馆,没有名字也无所谓,久而久之,变得脏兮兮的招牌就没人会去看了。 然而重点在于,书写下安息地这几个文字的语言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尼禄打量着一身猎人装束,风尘僕僕的女性,他用力嘆了口气,决定不卖关子。 「抱歉。」尼禄的神态变了,声音也变得认真起来,「虽然五十年期已到,但安息地目前不在人间。」 「这一次,我的主人无法完成与伊诺·特里斯维奇的交易,给魔女之子行方便了。」 ======= 安息地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不在人间这件事看过上一篇文的小可爱现在就已经知道了,没看过的也不影响,后面的剧情会粗略提到w(当然具体什么原因肯定也不会重新在这篇文里说,因为是没有必要提太多的地方~ 不过这里也会有些上一篇文没提过的安息地的小彩蛋倒是真的hhh 通宵学习的米迦尔根本没有发现小情侣昨晚干了啥,学习太认真了米迦尔同学,就在隔壁啊喂 诶,我发现论坛不用梯子了可以直接登了?!?! 第208页 第九十七章 作为密督因的中心,灰堡会比海边冷上许多,现在已经到了夜里必须点燃火炉彻夜取暖的地步。教宗的房间没有炉子,取而代之的是安全又清洁的晶石,把地面烤得暖烘烘的,散发一股能让人随时入睡的氛围。 尤斯塔斯一世自弥留之间步出后,还未来得及与两位大贵族领主细緻相谈便投入到余下一系列仪式中,从各教区主教和贵族参加的正式继任仪式到接受灰堡外等候的信徒祝贺,上任演讲、颁布敕令与赐福,他用整整三天时间来完成两千年前传承的规则,终于,一切尘埃落定,连轴转的新教宗终于能抽出时间聆听伊斯特公爵的请求,顺便也让佩拉格娅列席共同商讨对策。 跟迫切到吃不下饭的普拉东不同,佩拉格娅倚靠着沙发软垫,边喝茶边吃点心边欣赏房间内的精美壁画,心里想的都是让会面赶紧结束,她好把这身比甲冑轻不了多少的行头卸下去,收拾收拾回帕托。 「想必二位已经很劳累了,我们长话短说。」 英俊光辉,气定神闲,年轻却虔诚而稳重。尤斯塔斯符合人们对于教会领袖的诸多美好想像,此时的他已经把厚重华丽的外袍除下,穿着柔软贴身的白衣给两个贵族倒茶,这儿也不是什么庄严的会客室,而是教宗自己的寝居,这样的会面显得不那么公事公办,人情味居多。 「萨利维亚下城区的食尸鬼事件我已经了解,也派人调查不少,全赖天使的护佑,如今地城内部的食尸鬼已经全部停止活动,他们已不再会是其上居民的威胁。」 尤斯塔斯既已开口,就说明他已经得到相当充足的情报得知地下的状况,这比普拉东从幕僚那里得到的信息以及委託博纳塞拉调查后得出的结论更有含金量,一时间这位公爵心口压着的第一块大石消失无踪,他发出一连串嘆息,取出十字架默念祷言,感谢天使与其代行者冥冥中的帮助。 佩拉格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喝了口尤斯塔斯倒的茶,味道居然还可以。 「可是猊下,萨利维亚如今登记在册的吸血鬼还有百余名。」普拉东苦着脸说,「我认为这是先祖犯下的错误,就不该给这些嗜血的怪物留有生存空间!他们简直是一群吸血虫——厄当然,我没有说当年那位签发敕令的教宗大人不好的意思……」 诺斯女公爵手里的茶匙被她捏到微微弯曲,如果手劲再大一点,这支可怜的茶匙可能会被她当场掰断。 「恕我直言,萨利维亚为伊斯特公爵领带来的财政收入似乎在很多年前就超过您的首府万连了吧,普拉东阁下。」佩拉格娅皮笑肉不笑地道,「靠着血液交易的黑市,开放上城区商人购地,还有成立狩猎院让普通人类加入到狩猎吸血鬼的行列、从中获得佣金收入——您把口袋里的钱掰开数一数,上面可能都沾着吸血鬼和为之丧命的人类的血吧。」 伊斯特公爵的脸色化为青白,又因极力压制的愤怒染上红色,他咬牙切齿道:「……我的领地确实比不上与吸血鬼毗邻而居的您,想必从吸血鬼身上赚钱,您比我更加得心应手吧。我可是听说了,百里宫里偷偷聚集大量吸血鬼准备作乱,但最后被摆平了?帕托不愧为和平都城,真是其乐融融的一番景象。」 佩拉格娅嗤了一声,根本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讽刺动怒,她不着痕迹瞥了眼喝茶的尤斯塔斯,见对方还是那副欠揍的笑脸,未对他们争论的内容有任何反应,女公爵已经对教宗掌握的情报多少心中有数。 就在她即将收回视线,准备继续跟普拉东这个笨蛋吵上两句,目光的末尾,金髮男人像是注意到她的注视,他沖她微微一笑,随后放下茶杯,制止愤然的伊斯特公爵继续说下去。 ——这小白脸看着就不好对付。 佩拉格娅心中咒骂了一句,恢復刚刚喝茶吃点心看壁画事不关己的状态。 「您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萨利维亚的吸血鬼问题,那就需要废除特权法令,伊斯特公。」 「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普拉东坐直了身体,「但毕竟这是先祖向当时教宗申请的法令,如今若是我擅自废除,恐怕民众……您明白的,我怎能越过您的权威擅作主张呢。」 因此伊斯特公爵希望教宗颁布一纸法令支持自己的作为,拉教会做他的靠山和后台,让他能四平八稳地把吸血鬼肃清,还不落人话柄。 佩拉格娅冷笑,聪明如尤斯塔斯,必然能立刻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会让普拉东把整个教会当挡箭牌么,处理吸血鬼的问题不是教会的一言堂,稍有不慎,甫一上任的新教宗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污点。 摆在尤斯塔斯面前的选择应该是拖延、不去碰和多方周旋。 但尤斯塔斯的话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是自然。让每一位信众不必生活在恐慌之下是天使的代理人应该做的。」灰堡教宗微一点头,在普拉东的惊喜和佩拉格娅的讶异中又抿了一口茶水,「法令会被废除,萨利维亚也该恢復到原有之秩序。」 「萨利维亚几百个吸血鬼,您准备请博纳塞拉猎人一一解决么。」佩拉格娅冷冷地问。「在原来的法令中他们也算是拥有合法契约,前一个特权法令说废除就废除,他们放弃自由和被上位者庇护的权力在猎人之都生存,如今却连生命都要失去,不就显得人类的承诺像笑话一样了吗。」 第209页 普拉东在一边本想说一句吸血鬼没有人权,被女公爵一个凌厉的眼刀生生憋了回去。 「当然,我很清楚我承诺了什么,诺斯公。」灰堡教宗勾起嘴角,「现存于萨利维亚的吸血鬼不会被肃清,天使教会将接手他们的安置工作,为他们准备一个新家园。」 「这、这可真是……猊下您的确是慈悲的化身。」伊斯特公爵双手合十,感激涕零。 佩拉格娅挑眉,「新家园,灰堡地下的冷冻库么。」 「怎么会呢,他们没有犯下过错,当然不会被冰封。」尤斯塔斯摇摇头,「密督因的土地是属于诸位贵族的,属于教会的土地很少,但为吸血鬼建立自留地一直都是我心中最迫切的想法,丹拿城已经自前任教宗时期便着手重建,现在已经颇具规模。」 「血族始祖奥托克屠城的地方。」女公爵眯起眼睛,「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好地方啊。」 「教会自有的土地很少。」尤斯塔斯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很是无奈,「那是座充满伤痛的遗城,但依然可以发挥它的作用,恢復往日生机,属于吸血鬼的生机。歷史会被铭记,但人类是需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我认为这一举动非常英明!」普拉东恨不得当场就让教宗签下敕令,但贵族的矜持还是让他忍住拍手叫好的冲动,只在表情上显得相当欣喜。他试探着问:「那么您什么时候能……」 灰堡教宗示意他稍安勿躁,「请不要过于焦急,想必命运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在等待一个人,如果那一位可以成为吸血鬼新家园的领袖,那我们的事业必然会被天使所护持。」 「是谁。」佩拉格娅皱眉。 「放心,不是您以为的那位,我不会去打扰不老淑女的安宁。」尤斯塔斯神秘一笑,并未多说。 「猊下,埃德蒙·博纳塞拉一行人到了。」 隔着卧室的门扉,属于僕从的敲门声和转达的话语落入屋内三人耳中,尤斯塔斯倒觉得正巧,不过还是澄清了句,「自然也不会是赫尔·弗里亚基诺,罪人会有他的去处,请放心吧。」 ——你要干的事,浑身上下我都不觉得该放心。 佩拉格娅见对面的白衣男人缓缓起身,这是结束交谈即将送客的架势。 「恪尽职守的猎人来到灰堡,我必须去见见他们。伊斯特公,请务必不要在这个敏感时间伤害到吸血鬼们的安全,尽量安抚他们,他们就快要有一个不再受人类奴役的新家了。」 「我明白,我一定不会辜负猊下的期望。」普拉东保证道。 当伊斯特公爵第一个离去,屋内只余下教宗跟诺斯公爵,佩拉格娅在离开前目光复杂地问:「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卧室的灯光把尤斯塔斯的身影拉得很长,而他语气诚恳,无比认真地道:「无论您相信与否,我真的、是为了这片土地的未来。」 梅尔森林的边缘熏烟已散,泽林家人所患的热病是种海民常见的急性病症,原本村庄里都会存有治疗的药品,但这个节骨眼上恰巧用完,药膏是弗朗西斯调制的,既然如此就只能求助于他。 「这是报酬,请收下。」 「不不,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他们点燃薰香,呈上贡品,把家中最贵重的珠宝拿来当作酬劳,老人的孙子安托里非要把一枚硕大的碧绿宝石胸针塞给何塞跟弗林特,何塞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因此连连推拒。最后就连弗林特也摇头,他们终于不再坚持。 老人泽林和安托里领着弗林特回到他们的家中。何塞没有同去,现在还未入夜,贸然离开海崖无论是被灼伤还是被发现吸血鬼身份都很危险。 而在询问更多关于弗朗西斯的过去前,猎人还是以救助病患为优先。 「弗朗西斯医生跟从前那些贤女不同,他喜欢到村子里来,而不是像这样等着海民前往森林向他求助,他配制的药比一般的医生要灵,真是得救了。」老人由孙儿搀扶着,沟壑嶙峋的脸上因为老伴有救而泛起喜色,「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以为他是个教士,也就我们老一辈还记得,他只是个森林的住民罢了。」 泽林看向遮住面庞的弗林特,连连感嘆,「没想到他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您刚刚提到他有一个期盼长生的母亲。」弗林特没有犹豫地问出内心疑虑,「……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泽林沉默片刻,「你父亲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说不定是不希望你知道上一代的伤痛。」 「但如果我什么都不了解,就没办法保护他。」 弗林特自然而然说出这句话,不掺杂任何虚假的成分。老者脚步一顿,似乎有所触动。 「上一代森林贤者,芙罗拉,原本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贤者不能轻易离开森林,所以那时沃丝人需要帮助都会去到梅尔外围点燃香料。贤者们有求必应,只是大家不知何时就可能告别旧的一位,迎来新的贤者,而且,她们每一代都是女儿。」泽林边说边摇头,「传说森林贤者的智慧和力量会在诞下子嗣后自发地传给下一代,等到那时,上一任就会慢慢衰老直至死去。」 说到这里,任谁都会问上一问,既然如此,为了能够享有普通人的寿命,为何不尝试不去繁育下一代呢。 第210页 只是弗林特没有这么问,森林贤者、也就是魔女之子必须进行传承的理由他能猜到大概,这也许跟她们无法离开梅尔森林有关,那就是那根森林中的水晶立柱,她们在恪守不知从何时传下的职责,守护密督因南部的法力交换机。 「某一天,芙罗拉大人也跟其他贤女一样,生下一个孩子,唯一不同的是那是个男孩,而且她的身体没有衰弱,她依然健康聪慧,生机勃勃,她的孩子也不存在什么先天不足之处,随着成长慢慢获得智慧跟力量。」 需要吸取母亲的生命才得以传承的血脉终于拥有正常的亲缘关系,这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得知此事的沃丝人都在替芙罗拉高兴,然而突如其来的幸福却在弗朗西斯慢慢长大后变质,令芙罗拉越来越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即使没有任何徵兆表明未来某一天这个迟来的「生命吸取」会真的到来,但没有谁能给予这个答案,品尝过自己时间延长带来的幸福感后又失去它,比不曾得到更令人难以接受。 到了那时,她蓬勃的生命力,年轻美丽的状貌和力量都要双手奉还于上天,最终归于她的孩子身上。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能是原本以为走到终点的生命意外延续,让芙罗拉大人心中对失去的恐惧逐渐加深了吧。」泽林拄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所以她想在孩子还没有那么强大之前杀死他,反过来夺取他的力量,这样她就能得到更多的时间,超越她所恐惧的死亡。」 「但是母子相残的悲剧没能上演,在那之前有其他人出手了,是吗。」弗林特猜到后续,老者所说的猎人,很可能就是他的母亲。 泽林点点头,「那个女猎人应该是从克拉山脉那头来的,我虽然一把年纪也没见过几个猎人,关口把守森严,我们这很难有吸血鬼过来。」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用不着跟我道谢,弗朗西斯医生对我们迷失海滨的住民照顾有加,这次恶魔作祟也多亏了你们,这份恩情我们可能都还不完了。」老人顿了顿,小心翼翼问:「你的身体……」 「我没有继承『力量』,所以我想,悲剧的传承应该是断绝了吧。」 听弗林特这么说,泽林不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既然得知过去发生了什么,弗林特心中的疑问也已化解,他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也就是米迦尔发现的异状。 「您是村中的长辈,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你说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为什么海民会把那来袭的怪物当作恶魔,而不是当地传说中名为克莱多的海怪?」 听到这个问题,泽林很是迷惑。「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什么?」弗林特不解。 而老者与搀扶着他的孙儿表情更是奇怪,就像不明白弗林特为何会对这件事感到疑问。 「因为,那海里的怪物是恶魔这件事,就是弗朗西斯医生告知我们的啊。」 第九十八章 弗林特没有回来,下午的时候席尔瓦被一阵口哨声召唤走,也同样消失了踪迹。傍晚,何塞走出海崖石屋,在临走前叮嘱米迦尔在他或者弗林特回来前务必不要外出,也不要放任何人进入这片范围,随后,他融入天幕下的黄昏夜色跟寒风中。 「恶魔的说法是弗朗西斯先生告诉你们的?」 同样,何塞在寻找弗林特的途中第一站就来到老人泽林的家,也从他那里得到先前对话的内容。药膏已经用在病患身上,弗林特见病患已无大碍就已经告辞,他没有回海崖,自然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 「艾伦先生也对此十分惊讶,这件事你没有听先生讲过吗。」接待何塞的是老人的孙子安托里,何塞对他有些印象,在抵抗恶魔的作战中他是英勇站在第一线的勇士之一。 「倒也不是,我还以为先生会採取比较柔和的方式告诉你们这件事,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何塞含混地把这事掩盖过去。 「我们一开始也以为那是消失已久的海怪克莱多,村子里记载过过去的海民联手消灭它的事迹,所以如果滋扰海滨的是克莱多,我们根本不怕他。在我们正准备联合其他村落出海捕杀它的时候,弗朗西斯先生来到渔村,告诉我们那不是克莱多,而是恶魔。」 「我成为先生弟子的时间不久,没听先生提过来龙去脉,他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 安托里点头,「先生见过真正的恶魔,而且经过他的提点,我们在第一次确切遭遇恶魔的时候的确发现,这只怪物的体型比克莱多大上数倍,外形也有很大不同。那东西不是海怪,既然如此我们都相信弗朗西斯先生的学识,它是恶魔。」 弗朗西斯先生曾告诉何塞迷失海滨恶魔传说渐起是因为沃丝人出海遭遇巨大的黑影,从未提到恶魔的说辞是自他而起。他自称见过真正的恶魔,这显然不合常理,密督因已经两千年没有恶魔出现了,那他是从哪里见过、或者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呢,仅仅是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吗。 「在你们摸清恶魔出现规律之前,先生就要你们採取行动了?」 「对,他要我们立刻向教会求援,至少要让尽量多的人知道恶魔出现的消息,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 第211页 恶魔遵循规律而来,不伤人命,近期唯一的变故是在弗林特跟何塞到来后变得攻击力十足,险些酿成惨剧,但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收场,只是残骸不知所踪。 不出意外,这只「恶魔」很可能就是弗朗西斯先生自己弄出来的,用升起的海雾作掩护,不让众人发现它被隐藏的外形而看出破绽,又因为弗林特他们的到来而让它提前出现。 他不惜让海岸的人陷入危险与恐慌,究竟是为了什么,跟这里不受屏障保护有关吗。 这是何塞的疑问,也一定是弗林特亟需得到答案的疑问,弗林特没有回来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前去寻找弗朗西斯先生的踪迹了。 ——他们会把话说清楚的。 离开村落返回海崖的路上,何塞琢磨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相信弗林特能处理好这件事,也愿意相信弗朗西斯先生这么做一定有所隐情。 何塞推开海崖石屋的门。 门的内侧站着一个背对他的身影,不属于何塞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他愣了愣,屋内温暖的空气和飘出很远的思绪令他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危险来临,在对方转身时何塞还怔在原地,没能在这一瞬间躲避迎面而来出鞘刀锋的银光。 「铮——」 拔刀的声音几近于无,那是一声收刀回鞘的声响,何塞被拎起衣襟扔向沙发,当他跌坐在上面,肩膀落下的银灰色碎发和视网膜留下的残影告诉他自己刚刚险些身首异处。感官迟来地发出回应,何塞抖了一下,后嵴冒出阵阵冷汗,惊诧地看向门口的女人。 「你是……」 「因为被告知这里绝对安全,所以就连基本的防备都没有了么。人类就是这样渐渐失去抵抗能力,最终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 高挑女性的发色是黯淡的浅灰,压低的帽檐微微抬起,能看到她冷漠的翠绿眼眸和没有起伏的面部表情,她身上的猎人装束跟自己家族中的其他人别无二致,两把刀刃挂在腰间的皮带上,被戴手套的左手压住刀柄,她的身形也如刀刃般挺拔,仿佛能随时出鞘,锋芒毕露。 何塞看第一眼就很清楚自己面前的是谁了,贝利亚·博纳塞拉的气质跟绝大多数人都完全不同,也跟猎人们不大一样,她丝毫不避讳展露自己的凌厉,而在这股绝对强势的气势下,傲绝旁人的美貌倒成了被他人注意的次要。 ——美得毫无死角。 何塞看了好几眼,差点忘记自己刚刚是怎么被差点砍了脖子,顺便还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兴嘆,弗林特果然长得比较像妈妈。 「贝利亚夫人,我是何塞·伊诺,您、您好……」何塞战战兢兢起身,觉得在贝利亚面前自己像是矮了不止一截,气势非常不足。 贝利亚没有说话,何塞在这股低气压下一步也不敢挪动,僵硬地重新坐了回去。 ——刚刚那是个警告吗。 何塞缩缩脖子紧盯自己落在衣襟上的碎发,贝利亚盯着他的脸,把他盯得心里发毛,仿佛在猎人眼里何塞如今已经被片成无数片。 「何塞你回来啦,弗林特找着没有?欸这是哪位?」 听到屋外动静,米迦尔从自己房间钻出来,却看到何塞像只受惊小动物的模样,十分不明所以,但当他看向门口的贝利亚,并与之对视后,学者重拾对博纳塞拉猎人的恐惧,也迅速加入受惊的行列。 「这是弗林特的母亲,贝利亚夫人。」沙发上,何塞偷偷摸摸把这件事告诉给在沙发另一头缩着脖子的米迦尔,得到对方颤颤巍巍的回应,「我想到我在诺兰的那些学长学姐了,有时他们看我的时候就是这个嫌弃又鄙视的眼神……」 ——你的学业生涯听上去也充满血泪啊。 何塞不得不这么想。 他们的悄悄话显然不可能逃得过贝利亚的耳朵,一道冷淡的视线射来,沙发上的两人同时噤声。何塞双腿併拢,强迫自己挺直嵴背,谨慎道:「弗朗西斯先生去他的工房了,弗林特应该是去找他了……」 可贝利亚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他们的行踪,她一直站在沙发背后没有入座的意思,手也没从自己的武器上放下,「为什么你如此笃定这里没有人要取走你的性命,是来自天使的直觉,还是你已经失去对事物最基础的判断力了,伊诺·特里斯维奇。」 在多年前就出发寻找天使踪迹的女猎人已经从某些途径得知何塞的身份,知道密督因天使的全貌,这件事不足为奇。 「我还是希望您能叫我何塞……」何塞迎着居高临下的注视硬着头皮表示道,「如果您要取我性命,刚刚我根本逃不过不是吗?我现在力量被压制,被砍下头颅后一定就死透了,厄、就算力量恢復,任何人被斩首其实都会死吧。」 何塞底气不足,但依然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确实没有防备可能到来的危险,您给我上了一课,今后我会注意的。」 「在这里的不止有你我。」 何塞瞪大眼睛,扭头看了眼被意外点名的米迦尔,不得不解释,「米迦尔不会害我的,他是个有良知的学者,一直在帮助我们。」 米迦尔听了这话有些感动。 「你无条件的信任终有一天会害了你自己。」贝利亚说道:「博纳塞拉上层一直有种说法,称吸血鬼的出现其实可以类比于一种自上而下的瘟疫,只要消灭充当病原体的最初的吸血鬼,所有下位者都会随之死去——祸患便会就此终结。」 第212页 何塞本想反驳,却听贝利亚继续道:「亦或是、掌握吸血鬼体内恶魔之血的运作原理,制造一种唯有在吸血鬼中间传播的致死瘟疫,扫清千百年来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毒瘤。」 「……」 「无论哪一种,最初的吸血鬼、你,都是最重要的突破口,所以,一切怀有不明目的接近你的人,都应该是潜在的威胁、你戒备的对象。」 「您说的这两件事,就是博纳塞拉家族五百年来着手在做的事情吧,把吸血鬼赶尽杀绝。」何塞接了下去,「猎人们选择性遗忘了过去的誓言,杀死自己曾经守护的对象,他们最初的职责根本不是消灭跟自己同源的吸血鬼,而是……」 天使之血中看到的过往又一次袭上心头,何塞这一刻脸色阴沉,他把自己拖出回忆,轻声说:「时间过去太久了。」 「猎人最初的职责是什么?」米迦尔眨巴着眼睛,觉得何塞好像有不少事情没来得及跟他说,可他现在又不敢问。 何塞轻微摇头,转而作为一个提问者向贝利亚发问,「您给弗林特寄信让他到这里来,除了讨伐恶魔,是不是还有其它目的?」 「他愿意来,不也是为了从这里离开密督因吗。否则,你觉得为了所谓的『亲情』,他会听从我的话么。」 贝利亚的语气十分笃定,何塞却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们确实有离开的打算,可这里也有他的亲人。」 ——他也在努力跟你们没有隔阂地相处。 也许博纳塞拉们的亲缘关系就是如此寡淡,贝利亚仿佛没听出何塞的言外之意,迳自道:「他的计划行不通,无论出海还是金古山口的通行道,都无法让你们离开密督因。」 「为什么?」米迦尔在何塞之前发出疑问,至少他自己就是从金古山口来密督因的,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他不明白贝利亚的话用意何在。 可是在开口之后他马上后悔了,就像不想被课上点名的学生,米迦尔在受到注目后老老实实缩回去,如同自己没发出声音。 这也正好打断贝利亚的话语,她沉默下来,没有徵兆地转身离去,留下何塞跟米迦尔面面相觑,听着屋门关闭的余韵。 不过片刻之后,贝利亚就返回石屋,只不过手里多了个东西。 不,应该是多了个人。『 女猎人将被她拎着后襟的青年甩向何塞对面的沙发,后者一屁股坐在上面,发出哎哟的惊唿。 「…………尼禄?」 何塞定睛一看,顶着凌乱金髮的小哥正是渔村酒馆的老闆兼酒保尼禄。 这是怎么回事? 「嗨,别来无恙。」尼禄讪笑着跟他们打招唿,嘴里酝酿的话语还未出口,背后就传来贝利亚武器出鞘的铿锵声,他立刻正襟危坐,拿手指点点额头,沐浴在对面两人怀疑兼顾戒备的目光中无奈开口,「那个什么,我来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 何塞见婆婆,瑟瑟发抖hhh 第九十九章 无论做没做好准备,尼禄说出的话都让听众感到匪夷所思,不仅是针对他隐藏很深的身份,还有他故事的内容。 「很久很久以前,密督因有这样一批人,嗯怎么说呢……经过法术改造遗传因子,天生的魔法使用者,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也许是被盯着有些紧张,尼禄摆手的小动作特别多,像是很想开一瓶酒来和缓下氛围,可这里不是他的酒馆,气氛一点也不轻松愉快。 ——魔女之子的前身。 何塞很笃定地想,然后紧锁眉头,「是神匠的成果吗。」 成果、作品、制造。何塞总是想避免谈及这些词语,因为它们会让他感到一种人被另一种人区分,而且还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可心理上厌恶跟理性的接受却同时处于他的头绪中,好像在告诉他自己曾是怎样的人。 「不是你的。在那一位成为神匠前,咒法部队就已经成型了。」尼禄眨着暗红的眼睛,在语言上区别现在的何塞与过去的伊诺,显然对其中的隐情相当熟悉,「我不是故意要欺瞒你们,只是你俩冷不丁到我的酒馆,我只能暂时採取观望的态度喽。」 尼禄眼角余光向后一瞥,似乎在说如果不是被后面这位捉来,他还想再隐藏一阵子呢。 ——行吧,又一个看戏的。 何塞在心中嘆了口气,示意尼禄继续他的讲述。 「恶魔的出现,人类的抵抗,这段歷史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也正因为第一库歌洛仙与天使教会的努力,属于人类文明的火种在此地被保留下来,不像外面世界那么惨烈。」尼禄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就如他亲眼所见被恶魔肆虐过的大地是什么模样一般。 ——敢情这人之前都是装傻充愣,他对恶魔的事再清楚不过了。 何塞和米迦尔不约而同地想。 「在恶魔被消灭,因战争而被制造的吸血鬼跟黄昏猎兵都有各自去处的时候,那一位开始着手制造大型法力交换机,想用一个带有恶魔气息的罩子罩住密督因,隔绝今后的危险,因为他抓到并杀死取血的恶魔刚好是个大傢伙,这个计划才得以实现。」 「黄昏猎兵?」何塞低喃着这个称唿,「是指博纳塞拉吧。」 「嗯,兰德尔·博纳塞拉,博纳塞拉在神代语中是『黄昏』的意思,听说那一位在实验成功后,称其为『黄昏中诞生的,我最完美的作品』。啊不过已经是个旧称了,原谅多嘴的我吧。」感受到何塞的不悦,尼禄咧嘴一笑,转而讲起严肃的部分,「十一台法力交换机其中十台都处在地下,由各血系的吸血鬼轮流维护,唯有南部一台因地下水系和地形限制只能建造在地表,守护它是一件艰巨且长久的任务,而为了报答在大战时解放他们的伊诺·特里斯维奇的恩情,咒法部队自告奋勇担负起这个责任,离开歌洛仙来到迷失海滨驻扎于此,世代守护,魔女之子就是他们仅剩的后裔。」 第213页 「报答……恩情。」何塞觉得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隐情,「虽然他们曾经是神匠的下属,但这些人本质上还是寿命短暂的人类吧?失去行动的自由,许诺这种可能需要履行数千年的约定……」 「这对当时的他们、以及未来的咒法师们来讲已经是恩惠。」尼禄摸摸下巴,想找一种通俗易懂的说法来解释它,他看向米迦尔,灵光一闪,对他说:「小哥是从诺兰来的吧,你们的藏书里有没有类似的记载?关于神代流通士兵的。」 米迦尔还在纳闷这人怎么之后他是从诺兰来的,自己好像没说过这件事,不过他嘴比脑子快一点,接话道:「神代战争,最重要的是资源掠夺,其次就是掌握能够使用这份资源跟力量的人,越多越好。」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诺兰还是挖到不少有用的东西嘛。」尼禄打了个指响,夸赞米迦尔的学识。「以人体改造着称的第一库歌洛仙,会在战时向各国输送特化士兵,其中咒法部队是最受欢迎的兵种之一,毕竟无论什么时代法师都很吃香。」 「他们把改造过的人类卖去打仗?」何塞提高了声音,难以置信,「这是难道还是一项生意吗?!」 「在那个时代,各个知识库不是象牙塔,为了取得人力财力支持更多的研究,这种生意是基础。而特化士兵的材料多是各国的死囚、战俘、因战争流离失所然后被人贩子从各种途径弄来的孤儿,那时候这些人对上位者来说可能就是像零件一样的……唉别这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等到那一位接任歌洛仙的头儿的时候这种不人道的事情已经杜绝了,伊诺大师可是相当有骨气的。」 何塞一字一句道:「那就请不要故意东拉西扯。」 尼禄眼里泛起没人看懂的光,沖何塞点点头,「以试验体之身踏入歌洛仙的人类没有人权,国家和故乡已经毁灭或是捨弃他们,对这批最后的咒法部队来说,自己的命运其实跟奴隶无异,但伊诺大师给了他们自由身,以及凭藉自己意志选择是否对抗恶魔的选项,所以当战争结束,得到自由的人类选择报恩。」 对他们来说,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即使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也甘之如饴。 咒法部队在森林中形成聚落,守护法力交换机,其中一部分人会选择跟当地人结合融入他们的生活,不过总有人接替使命。虽然他们寿命短暂,但灵魂的火花是否迸发不在于时间长短,而在于心灵是否自由。 「然而,五百年前发生的事还是把这些克拉山脉一头的隐居者们牵连进来了。」 何塞知道这个意外因何发生,他面色森寒道:「神匠失踪了。」 「对,平白无故,一个大活人、嗯活不活反正就是这么个说法,一个大活人消失在歌洛仙。博纳塞拉声称伊诺大师是自己出走,教会也如此帮腔认为天使捨弃了他们,但吸血鬼却认定这是一场阴谋,他们也有自己的帮手。」 「也就是说魔女之子站在吸血鬼这一边。」不难想像,即使人类一方有博纳塞拉猎人帮衬,面对吸血鬼和拥有魔法能力的魔女之子,那场神代以后密督因最大的内乱人类必定处于下风。 「在形势愈演愈烈前伊诺大师归来了,吸血鬼内部处理了血族始祖奥托克,咒法部队回到森林,博纳塞拉沉寂下来,天使教会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可是没过多久,天使彻底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中。」 何塞心里一抽,四肢百骸的血液像都被抽离出去,冰凉一片。 ——那就是伊诺为了法力交换机继续运作献出全部血液的时候。 不知处于怎样的心情考量,尼禄没把这件事说得很清楚,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伊诺大师做了一些安排,其中之一就是对咒法部队的安置。他知道教会会以异端审判的名义搜捕他们,而且对于永远守护的职责,他重新给予他们另一个选择。」 「伊诺大师与我的主人、安息地的魔女尤塞亚做了一个交易,若是密督因的魔女之子在未来某一天不愿承担守望海岸的责任,他们可以通过安息地离开密督因,这也是现在唯一的、能令与恶魔牵扯甚多的那些密督因人离开此地的方法。」 「安息地,是那个安息地吗。」米迦尔勐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里听到传说里才能听到的名字,他对一头雾水的何塞解释,「有人说安息地是块浮岛,能在任何地方穿梭,只要支付报酬安息地的魔女就能满足你任何诉求。」 尼禄笑眯眯地说:「也不是所有都能。不是我说,米迦尔小哥知道的可真不少啊,主人倒是也跟诺兰高层做过交易,没想到那里的学生品质都不错,前途无量。」 米迦尔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尼禄不再是个普通人,而成了他眼里炙手可热的想去探究的对象,尼禄对这股热切视线摆摆手,对何塞道:「具体原理我就不多提了,伊诺大师当年付出什么样的酬劳也恕我需要保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想离开密督因,进入安息地然后再找个人间的其他出口出去是唯一的出路,可是现在这个方法行不通。」 这就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明明密督因有海路跟金古山口两个出入口,现在却要这么迂迴才能离开。 尼禄说出答案,「五百年前伊诺大师为了防止密督因的恶魔之血使用者离开,在恶魔屏障中加入新的禁制,金古山口永远为他们关闭,去了也只会迷路,更别妄想穿越。至于海路,虽然海岸以外屏障薄弱禁制不起作用,但因为造船技术的缺失,航行到海的另一头可谓痴人说梦,于是这条路也被封死了。」 第214页 「伊诺是怕自己不在了,身负恶魔之血的这些人一旦出去会给外面的人带来新的灾难吗。」 这个禁制如今反而扣住神匠本人。 何塞想到贝利亚夫人刚刚提到的瘟疫一说,如果不清楚吸血鬼这种存在,又让他们不受控制地转化人类,对外界的人类来讲这的确就是一种瘟疫了。 好歹密督因还存在灰堡协定,只能把所有跟恶魔之血有关的事物都留在它的诞生地,等待未来。 「不愧是曾经的神匠,思维都是完全一样的。」尼禄本来想要夸上两句,见所有人都没兴致听他说这个,只能讪讪收住。 「那通过安息地离开的方法又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安息地现在不在人间。」尼禄正色,「我来密督因就是为了告诉这里仅存的魔女之子这件事。原本每五十年安息地就会移动一次位置,在人间、地狱、天界中跨越,但因为一些不方便透露的原因,安息地已经在地狱中停留一百余年,而且不能离开,所以当年跟伊诺大师的交易内容恕我的主人无法执行。」 何塞问:「是有更重要的事?」 尼禄无比认真地应道:「与这个世界、不,是与整片星海的存亡息息相关的要事。」 「既然如此……」 「没有遵守约定,像儿戏一般告知了事,这就是安息地的信誉。」一直没有开口的贝利亚此时发话了,她冰冷地指出最本质的问题,一语道破尼禄赘述一番过去后最想掩盖的事,让金髮青年一阵头疼。 「可这也没办法吧,只能另想方法了。」何塞轻声说。 贝利亚目光扫来,「那是你曾付出巨大代价做出的交易,如果只是掉两根头髮就能完成的小事,可能劳动安息地随叫随到,就为了当一两个人的搬运工吗。」 尼禄按着眉心小声嘀咕,「唉,我最不会应付这种强势到极点的绝世美女了。」 何塞陷入沉默,也在反思自己是否太轻易就把过去自己做出的努力用一张嘴抹去了。 何塞抬了抬眼,视线落在尼禄身上,对方似乎也在等他的回答,因为无论如何,当年与安息地做出交易的人是曾经的何塞,其他任何人都代表不了他的意志。 但是,这件事现在却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选择离开是他跟弗林特共同的决定。 最终,何塞对尼禄道:「等弗林特回来以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为了不名誉扫地,请稍微等待我们的答覆。」 ======= 尼禄(一本正经):与这个世界、不,是与整片星海的存亡息息相关的要事。 地狱里的黑猫猫边种花边打了个喷嚏。 第一百章 弗朗西斯的工房隐蔽在梅尔这片密林中,茂密的植被成为最好的屏障,弗林特甚至觉得说不定工房所在之处就是魔女之子曾经的居所,代表他们世代归于林木中守护节点的决心与意志。 只不过,这份意志如今变了味,成为魔女之子用虚假的恶魔作祟事件的恐怖营造而出的新阴影。 席尔瓦轻盈地落入一片树丛,弗林特拨开它们,那缝隙间露出一个用石头砌成的门洞,如果他的鹰真的可以用自己的视线连接弗朗西斯所在之处,那么正确的道路是否意味着那个男人已经得知欺瞒的事情已经暴露,准备给弗林特一个解释呢。 秘道中布满潮湿泥土的气味,还有若隐若现的水流声,弗林特压低身体才能在此处穿行,席尔瓦已经飞得没有了影子,视野被压缩眼前短暂的距离下,偶有草甸和树木根系深扎地下而泄露几丝光辉,但也不过是几近于无的冷白月光,照不亮前路。 孤独的环境很适合于思考,但弗林特不愿思考,他只想见到弗朗西斯,越快越好。 秘道尽头,开阔空间被对开的木门撑高,木头的材质也许经过了处理,在如此潮湿的环境下也一点不见腐朽。门开启一道细窄缝隙,看来是给席尔瓦的通路,弗林特把手放到门板上扩大这道缝隙,朝着亮光踏出一步。 猎人在过去没见过法师,自然也无缘得见法师的工房,在他看来这里的陈设更像一个厨房,或者一个木匠用的工作室,中间一张大而扁平的桌台,四周满是瓶瓶罐罐和看不懂用途的装置,既没有大得不像话,也不到袖珍的一栋房子所能塞下的地步。 弗朗西斯背对着他,正在靠内侧的桌台前摆弄着什么,他像是对弗林特的造访无知无觉,认真地干着自己手中的工作,席尔瓦飞进来以后也不过安静落在鸟架上梳理羽毛,没有预警。 弗林特警惕地盯着男人的后背,后者穿的是一件不太合身的罩袍,也许是专门在这里干活用的,陈旧到泛白。在这个距离下猎人能很轻易制住任何一个颇有身手的成年人,至于法师这种需要留有吟唱时间才能发挥力量的特殊职业,弗林特也不觉得与之对抗有什么难的。 可是,如果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实力跟城府隐藏颇深,从前给人的亲切温柔都是精心伪装的假象呢。 再有一者,弗林特·博纳塞拉能够对自己的敌人一击毙命,那么对待血亲他也能吗。 亲人和敌人,在这个年轻猎人二十余年的生命中这两者从未有过交集,无论套用哪一个行为模板,他都不觉得那是正确的选择。 弗林特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跟弗朗西斯的距离仿佛被拉长到可比天际,又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 第215页 ——如果是何塞的话,他会让我怎么做? 他会让我遵循自己的内心吗。 「父亲。」 弗林特绝对不会看走眼,当自己说出这个称唿时,背对着他的男人肩膀震了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 「你……你怎么来了?你跟何塞那边出什么事了吗。」弗朗西斯似乎在清洗着什么物件,带着长手套的手浸在水中,手里是某种带着海腥味的黑色石块。他脸上的惊讶很真实,好像真的从刚刚为止一直在专心致志工作,毫无防备,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闯入。 弗朗西斯见弗林特不说话,更加焦急,向他走来的时候踢翻不少沿路的书册跟仪器,「是灰堡骑士团吗?何塞被发现了?你妈妈有没有联繫你们,村子里有个酒馆,酒馆老闆是魔——」 「为什么要把恶魔引入密督因。」 弗林特的一句话让弗朗西斯彻底哑火,他勐地顿住向弗林特走来的脚步,反倒是猎人缓缓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他们在工房中央的桌台前对视,眉目依稀相似,较为年轻的那个眼中有一层厚厚的冰雪。 「这片土地造就魔女之子不自由的命运,天使教会单单在五百年前绞死和烧死的异端就数以千计,即使当中真正的魔女之子只有十中一二,那也昭示着你们永远无法过上正常人类的生活。」 当一个群体无法战胜比它更为强大的势力时,它所受到的迫害和屈辱无法化解,通常会转而向弱者发泄。 弗林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弗朗西斯,他的手一直放在圣咏的刀柄上,但是下一刻,他把腰带上悬挂的箍环卸下,将长刀拍在一边的桌台上,然后是他的转轮手枪和背后的短刀。几声铿锵的动静响过,长桌跟弗朗西斯都颤了一下,而弗林特也在这时卸下自己所有的武器。 这对一名猎人来说,无异于收起獠牙,无异于他认定眼前之人不是敌人。 弗朗西斯嘴唇翕动,紧紧蹙着眉头,他明白弗林特的指代,也很清楚这个世界的歷史源流之中有过太多类似的痕迹,强者战胜不了更强者,于是把怒火宣洩给弱者,美其名曰以眼还眼。 「我不会那么做,虽然、你可能不相信我,但我不会报復任何人。」弗朗西斯说,「我已经是密督因最后的魔女之子,所以我说的话不仅代表我个人,也代表我的先辈和那些曾守望过迷失海滨的先驱们。」 他笑了笑,眼中的复杂悄然化开,变得跟往常一样温柔,「贝利亚也曾怀疑过,你们真的很像……你的眼睛特别像你妈妈。」 弗林特抬眸,眼中是不知名的情绪。 这是伪装吗,他相信这不是,或者宁愿这不是。 「天使教会已经上百年不曾进行异端审判,他们把目光放在世俗的斗争中,已经不认为魔女之子是一个威胁了。就算……离开森林,到普通人的城镇中,现在的神职们也不再掌握如何辨别一个人是否拥有魔力的方法了。」 这片森林曾经是一个没有栅栏的牢狱,把他们用职责和使命捆绑在这里。 「那些血腥的迫害跟斗争,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就连我的母亲都没经歷过,她也自然不会给我讲述,所以我不会为了这件事仇视这里的住民亦或是教会。」 弗朗西斯好像回忆起过往的某些事,苦笑道:「我没有骗你,谁能骗过洞察一切的博纳塞拉呢。」 「那就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弗林特道:「这一次,我不想被隐瞒或是欺骗。」 弗朗西斯摘下手套,手里依然拿着自己刚刚清洗的果实状的黑块,对弗林特点点头,「带好你的东西,跟我来。」 男人脱下罩袍披上自己的衣服,领着弗林特从工房另一个出口离开,来到不知通向何处的洞口。弗朗西斯对弗林特伸出一只手,后者顿了一下,随后伸出自己的胳膊。 弗朗西斯拉住他的手腕,口中吟唱出咒语,弗林特顿感脚下一空,失重感一下子接近又忽而远去,他马上就踩在礁石上,显然这次的传送距离非常短。 没等弗林特问出他们的目的地,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风声撞进他耳中,猎人下意识抽刀,被弗朗西斯按住手腕道:「冷静。」 弗林特抬头,正跟充斥整个空间的巨物相对视,瞳孔紧缩。 「这是……」 「是『恶魔』,你们在海岸遭遇到的那个。」眸色深蓝的男人不慌不忙,将手里的黑色果实抛掷给眼前的怪兽,后者张开巨鲸般的大口接住自己的食物,漆黑且无机质的瞳仁转动后眯了起来,由本来蹲起的姿势重新变成趴下,蜷缩在这座巨大流水的山洞中。 不是海民传说中的海怪克莱多,也不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魔,这只巨兽有岩石般的外壳,覆盖巨大鳞片的蜥蜴尾巴,短小但粗壮的带蹼四肢,既像是生物,又跟弗林特所见过的生物截然不同,没有气息,没有压迫感。 毫无疑问,这就是弗林特用圣咏刺中的「恶魔」,然而再微小的生命都会有活着的气息,如果感受不到,那么唯一一种可能,它没有活着。 弗林特一瞬间想到塞拉米亚斯女士的花园,还有鹰空山中巡逻的魔像。 没有雾气隐藏它的外形增加未知的恐怖,弗林特问出他的猜测,「这是魔像吗。」 「一部分是。」弗朗西斯同样看过去,「这种生物居住在深海,有一天它被海水冲上岸,应该是被自己的族群驱逐了。我没能治好它,但一直保留着它的遗骸,它的骨架撑起我制造的魔像,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第216页 难怪即使被武器刺中也根本没有血流出来。 「用它伪装成恶魔,作为恐吓人类的工具?」弗林特心中已经有答案,但他想听弗朗西斯亲口告诉他,「你想利用它达成什么目的。」 「警示。」透过石制的巨兽,弗朗西斯像在注视它象徵的背后存在的某些东西,「密督因人已经多久不曾面对过恶魔了?整整两千年。我们在被掩藏的歷史下生存了多久?又整整五百年。世人只知密督因极度安全,没有外物能侵扰它的和平,却不知道和平的代价。四年前南部节点已经彻底完成它的使命,损坏且无法修復,那么从今往后,克拉山脉以南的土地就每时每刻都在受到不知何时便会到来的恶魔的威胁。」 如果那个未来不可转圜,就趁危机尚未发生前让这里的人重拾与恶魔对抗的能力、还有保卫家园故土的勇气。 弗朗西斯静静地看向弗林特,「就像伊诺·特里斯维奇当年即使再困难也没有放弃密督因南部一样,魔女之子守望这里是有意义的,我不想让这个意义就这么失去。」 弗林特淡淡道:「你们把我叫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个吗。」 「如果你们想离开密度因,外面的世界会比这里更危险。」弗朗西斯认真地说:「我想把你跟何塞送出这里,可是在那之前,你们要拥有在外面生存的能力。」 他闭上眼睛,紧紧抿住颤抖的嘴唇,说出接下来的话:「但说了这么多,我欺骗你们也确实是事实,你可以……原谅我吗。」 弗林特从弗朗西斯眼里看出令人感到心痛的悲伤。 「我不会原谅你,因为你不应该需要我的原谅。」弗林特低声说。「我是我,而你是你。我站在这里,接受你的说辞,也是因为你说服了我,否则我会自己离开,根本听不到你说这些话。」 有些时候,人只是需要一个简单的真相,然后就可以释怀。不是所有人都内心脆弱到承受不起得到它的代价。 他的父亲一直在看着他,一直在为自己的事业作出努力,这就够了,他想知道的只有这些而已。 弗林特深深唿出一口气,把内心的郁结全都清空,「你不亏欠我什么,也不需要补偿,所以,不用这么卑微地跟我说话,父亲。」 「弗林特……」 弗朗西斯面前的年轻人高大而挺拔,卓越凌厉,目光中却带着掩藏不了的柔和温度,跟弗朗西斯通过席尔瓦看到的那个孩童时面对自己成为圣子的命运瑟缩恐惧的弗林特、跟十几年前作为一个少年离开古曼韦尔的弗林特、跟拿起圣咏一天天长大、渐渐被冷漠和血腥气的外壳覆盖时的弗林特都已经不尽相同。 有人改变了他,令他内心不再迷惘彷徨,拥有不受人摆布的意志跟明辨是非的能力,令这份灵魂熠熠生辉。 「感谢伟大命运让我的孩子跟天使相遇。」弗朗西斯闭了闭眼睛,嗓音沙哑却坚定。他走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没有被拒绝和挣脱。 「那我能做的,就是让你们永远脱离这个牢笼,离开密督因,再也不要回来。」 第一百零一章 第二天黎明之前,海崖石屋的居住者终于全数归来。何塞在听到动静后立刻出门迎接,在群星褪去光华与天边泛白的空挡捕捉到并肩从森林走出的两人。即使天光微熹,何塞依旧能从两人的步态和动作里看出近似性,就好像无论相隔多远,血脉也依然让二者相连。 而在何塞迎上去之前,弗林特已经先父亲一步,快步走到何塞跟前,轻声说:「已经没事了。」 何塞点点头,虽然放心下来,他却躲过弗林特伸出的臂膀和拥抱,冒着冷汗说:「等、等下。」 「怎么了。」弗林特一时没弄明白何塞这种好像在忌惮着谁的反应是怎么回事,却也没得到对方的回答。 「厄……你要不要看看周围?」何塞像在憋着一口气,用力给弗林特使眼色,又给猎人身后的弗朗西斯先生用表情打着讯号,奈何这对父子都没能领会其中精神。 何塞彻底放弃,转而小声提醒,「她来了。」 弗林特抓着恋人的手倏然一顿,然而在他身体反应过来之前,贝利亚已经如鬼魅般现出身影,面无表情地看着弗林特、以及他跟何塞交握的手。 何塞面颊有些发热,他拽了一把弗林特,把他推到自己身后,他预感如果不这么做,贝利亚会把弗林特揪过去胖揍一顿,原因就是太过松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潜在的危险、之类之类的。 「你回来了,其他村庄的状况怎么样?」走得稍慢的弗朗西斯也已经来到门口,他看到黑暗中默不作声的贝利亚,对她微微一笑,「我现在觉得被等待和迎接的感觉真的很好。」 只是这气氛着实诡异,而且遗憾的是贝利亚没有对弗朗西斯的话产生任何感想,更没有看他那边,而是一直把目光放在弗林特身上。 「母亲。」弗林特从何塞身后步出,但叫出这个称唿后贝利亚的目光让他又马上改口,「贝利亚夫人。」 弗朗西斯无声嘆息,轻声提议,「我们先进屋吧。」 何塞立刻帮腔道:「走走,大家先休息,贝利亚夫人也应该休息一下……」 「弗林特,跟我过来。」 而贝利亚一开口,所有人都噤了声,如同她拥有某种令行禁止的魔力。 第217页 弗林特松开包裹住何塞手心的手,把帽子温柔地扣在他头上,又解下围巾交到他手里。 「没事,你和父亲先进去吧。」弗林特笑起来,俊美非凡的脸上是轻松的笑容,但在背过身后,这个表情转瞬即逝。他越过何塞走向贝利亚,后者没有多加等待,立刻回身往石屋后边的空地走去。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房后,何塞止住跟上去的冲动,对弗朗西斯挤出一个笑容,「贝利亚夫人让尼禄把魔女之子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了。」 「希望贝利亚没伤到那位安息地魔女的使者。」弗朗西斯脸上浮现轻松的笑意,让何塞放宽心,「她应该是有话要对弗林特说,我们不要插手,进屋吧。」 离开何塞的视线,弗林特迅速变得沉静漠然,这当中有他不曾与何塞相识前的影子,身躯中包含着不容细究的黑暗过往,而这副冷酷面目就是他捨弃不掉的另外一面。 浓密纤长的眼睫下,一双鹰隼般一眨不眨的绿眸散发幽色,弗林特跟着母亲的步伐,这片足音也将他认清现实,昭示他无法逃脱的血源。 对吸血鬼来说,承袭父辈的恶魔之血便会被其渐渐影响,对于博纳塞拉来讲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继承什么样的血脉,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来到崖边,身形挺拔的女猎人站定回身,「弗林特·博纳塞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 软弱,这个字眼跟被冠以博纳塞拉姓氏的人似乎毫不相衬。 「这个评价是因为我对待灰堡骑士团洛里尼的态度么,夫人。」 在弗林特眼中,对母亲最近的记忆在他刚刚离家时,寥寥对话无法在还是少年的弗林特心里构建出多么庞大的意象,他记忆中只余她高挑的剪影,她的刀锋,以及那副仿佛永不凋零的美丽面容。 十年过去,贝利亚的样貌丝毫未变,而弗林特已经长成身材高大的青年,比他的母亲要高上许多,但岁月带来的变化很难在这些博纳塞拉猎人身上产生显而易见的影响。 「留着他的命,教会就一直有筹码可出。现在教宗明面上能用的人除了那帮主教就只有灰堡骑士团,如果洛里尼死了,他的计划便会受阻,短期内找不到替代者。」贝利亚的声音没有起伏,「你该杀了他。」 「教宗的计划是什么?」 「找到天使,带回灰堡。」 弗林特道:「他的计划不可能成功,何塞有他自己的主见。」 贝利亚眯起双眼,「一个人说出的语言和做出的行为有时能轻易影响他者,尤斯塔斯是个难缠的对手,他让洛里尼不惜代价前来接触天使,你以为会一点准备跟后备计划都没有吗。」 弗林特沉默,他想到被何塞讨要的天使之血吊坠,那看上去是洛里尼被迫交出去的,其结果却让何塞看到血中埋藏的记忆,冲击颇深。 教宗也许知道其中的记忆是哪一段,或者并不清楚,可他确信这会给天使带来影响,而这股影响含有对他有利的因素。伊诺·特里斯维奇曾将自己的血封入吊坠用以守护灰堡大主教约瑟·斯卡亚,这代表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和天使与教会的羁绊,如若这件事能够影响现在的何塞,那进一步对话的可能性就增大到不止一星半点。 何塞没有按照教宗期望的剧本行动,可这仅仅是第一次接触,洛里尼还在这里,保不准很快会进行他接下来的计划。 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一心谋求自己的利益,做出跟五百年前一样的事。 海崖上人声的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海浪拍打崖底的声音逐渐高昂,而在浪声中弗林特缓缓道:「我可以替他扫清前路的危险,但我不能为他做决定。死亡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我相信我的天使。」 「这就是你的回答?『扫清前路的危险』,我很久没听过这种大话了。」贝利亚抬起原本垂着的手,放到自己的武器上,「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你保护不了任何东西,也守不住你那天真的感情。」 「就让我看看你是否拥有这份实力让我闭嘴吧,弗林特。」 弗朗西斯瞥向手里拿着魔法捲轴、第三十一次忧心忡忡往窗户那头看的何塞,幽幽嘆了口气,没有再说让他注意力集中的话。 米迦尔这时也合上他的笔记本,开始课间休息般的闲聊,问弗朗西斯先生道:「魔女之子的魔法体系既然传自神代,也就是说跟恶魔完全无关喽?」 「也不尽然。咒法部队同样经歷过跟恶魔的大战,无论战前还是战后,为应对这些新敌人,他们已经总结出不少经验。」弗朗西斯柔声说,「听尼禄说,地狱中的恶魔如今也有修习魔法的施法者,他们的学习能力也许比我们想像得更强,也意味着更棘手。」 「会魔法的恶魔,喔——」米迦尔发出长音,完全想像不出它们会是什么样子。「等再见到尼禄,我一定要问问他地狱究竟长什么样。」 「不是亲自去看一看吗。」弗朗西斯笑着调侃。 「不了不了,那么可怕的地方。」 诺兰学者写好备忘录,喃喃自语,「但要说又厉害又可怕,歌洛仙也不逞多让吧……」他瞅瞅眼睛已经黏在窗户上的何塞,依然不能把神匠的身份跟眼前的人联繫在一起,遂放弃。 「先是厉害后是可怕吗,现在的孩子想法都很有一套。」弗朗西斯端起茶杯,在香草茶氤氲雾气里轻声道:「那个时代有层出不穷的被改造特化士兵,在恶魔之血中诞生的吸血鬼和洽取平衡点的博纳塞拉,神匠还尝试过抽取恶魔的灵魂之力为咒法部队所用,可那股力量太过霸道,只进行几代人的植入就放弃了这项研究。」 第218页 用跟自己相同的人类进行实验,神匠的研究和恶魔究竟谁更可怕一些,这件事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定论。 「身为拯救者,还是在对人命的配置上做出过不少牺牲吧,在他眼里,试验对象和成果也许就是寥寥几行描述和几幅图画。」 说这话的既不是弗朗西斯也不是米迦尔,而是一直看着窗子的何塞。 「原来你在听啊。」米迦尔小声说。 弗兰西斯却说,「我相信灵魂的本质不会改变,现在的你会犹豫和质疑,当初的那一位一定也会如此。这不是我自吹自擂,是安息地的说法,他们似乎对灵魂的奥秘探究颇深。」 何塞没有感怀伤逝,在说完前一句以后马上笑了笑,恢復往日神态。「反正我是不会恢復记忆的,感嘆这些也没用。」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弗朗西斯似有所感,又呷了一口香草茶,「四年前,当地震把森林中的水晶立柱震断时,你知道我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吗。」 「我……大概能猜到。」 在何塞跟米迦尔眼前,此时的弗朗西斯神色浅淡而沉着,当中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庆幸。 「我松了口气,想到的不是怎样修好它,而是想着、一切都结束了。」 最后的魔女之子,终于完成代代先辈传下的最初的使命,一切都结束了。 何塞心念一动。「弗朗西斯先生是不是也早就想离开这里。」 男人发出轻促鼻音,笑着说:「我造了一艘船,从很久很久以前,地震还没发生就在造了。我想的是如果使命仍然要延续,我会有孩子的话,即使我走不了,也一定不会让她继承我,而是送她永远离开这里。」怕自己说的话不妥,弗朗西斯补充道,「不是说男孩子不好,男孩子也很好,我一直在看着弗林特,我没有参与他的成长,只是看着……但也依然觉得很好。」 「通过席尔瓦?」何塞指指空着的鸟架,猎鹰不知飞到哪里遛弯,现在还没回来。 弗朗西斯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米迦尔倒是对弗朗西斯先生提到的另一件事颇为惊讶,「您自己造的船吗。」 「也吸收了不少海民的建议,毕竟密督因很早以前便缺失过一大部分先进的造船技术,这是为了不让人离开。」弗朗西斯避免去提那段埋没的歷史,「即使很多地方不是很懂,但我尽量会把它造得坚固一些,这不是件简单事,光是原料什么的……不过还好有人资助,也算帮了我大忙。」 「资助?」 「他自称凯博赫男爵,是个挺奇怪的男人。」 米迦尔啊了一声,「我听人提过这名字!尼禄说是他一直在资助海民的生活。」 「凯博赫男爵……啊!」何塞想起这似曾相识的名字代表着谁,差点跳起来。 难怪那个老吸血鬼会知道弗朗西斯先生的住处。 何塞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问道:「弗朗西斯先生,那你知不知道、厄,这个凯博赫男爵的真实身份?」 「嗯?你知道他是谁?」弗朗西斯反问。 见他这副表情,何塞就知道对方对这个神秘资助人就是血族始祖赛斯特·拉尔修这件事并不知情,可就算弗朗西斯不知道,贝利亚夫人总会提醒他吧。 思绪又转回来,何塞再度充满担忧地第三十二次看向透着天光的窗户,也不知是隔音太好还是他们动静太小,他没听到房后任何声音,太安静不是好事,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何塞问弗朗西斯先生,「有没有那种可以长时间遮蔽日光的魔法,我想给房子周围布置一下、厄,我是说我觉得这个魔法会方便出行……」 何塞的动机简直太好猜了,米迦尔偷偷摸摸躲在自己的笔记本后面笑,收到何塞颇具杀伤力的眼刀,艰难地收声。 「等你学得差不多了,可以自己编写演算式创造新的魔法,我想对你来说这一点不难。」弗朗西斯没有调笑,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何塞飞快地窜了过去,瞬间就消失在他的座位上,只给旁边两个人留下一道无迹可寻的残影。 门口的则是身上完全湿透、脸上带着瘀伤和血痕的弗林特。 何塞瞪大眼睛看着身上同样挂彩的弗林特,「你……难道被扔下海崖了吗。」 「有些争执。」弗林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滴水刘海下的绿眸透着说不清的情绪。 然后他快步走向浴室,拉着何塞一起。 ======= 弗朗西斯觉得自己本来会有个女儿是因为魔女之子几乎都是女孩子hhh说不定曾经还给未出生的孩子缝过小裙几呢hhh 第一百零二章 海风和海水都带着暮秋的冰冷,走进浴室的中途弗林特的外衣上还不时滴落水珠,让何塞有种弗林特体温已经跟自己差不多的错觉。 「会不会感冒?」何塞急了,最后几步路干脆推搡着弗林特进了浴室,两三下把他外衣扒下来甩到一边,反正已经湿了,他索性先兜头罩下一小盆发烫的热水,弗林特发青的脸色才渐渐转回来。 「不会的,我没那么脆弱。」弗林特坐在板凳上,一只手接过木盆,把衬衫外侧的武器绑带卸下,它落地的声音有不小的动静,背带的皮鞘里藏着武器的可能性可想而知。 猎人解开几颗扣子直接把衬衫撸下来,水流顺着下颌线和胸腹流入裤腰,他又给自己掀了盆水,冻成淡紫色的嘴唇也缓慢恢復了血色。 第219页 何塞蹲下/身,拿指尖戳了戳弗林特眉心。「你的眉头又皱起来啦。」 何塞不爱说话的恋人没有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产生什么变化,弗林特表情淡淡的,也许是因为暖和过来了,他的碧绿眼眸清澄无暇,目光投向何塞时带着一丝丝难以被察觉的落寞。 刚走进门的时候,猎人那副阴沉的表情何塞不觉得自己看错了,他猜测如果时间回到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面具后的弗林特应该就是那副样子。 可何塞依然把弗林特紧蹙的眉宇抚平,贴近过去吻了吻对方沾湿的眉间,用一条毛巾盖住他们头顶。视野发暗,两个人额头贴着额头,何塞把注意力从弗林特胸腹上已经止住血的伤口上转移,这些伤显然是刚刚留下的,它们不是简单的擦伤而是利刃留下的伤口,即使何塞不谙此道,他也能看出下手的人对力道的拿捏和造成伤口的大小都有相当程度的游刃有余。 以此来推理,可以想像弗林特被贝利亚夫人带走后这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 「你妈妈不会是因为发现你跟我在一起,所以才要胖揍你又把你扔下海崖的吧。」何塞没去考虑湍急海浪和林立礁石会不会把切磋变成一场真正的死斗这件事,暂时把它当作来自长辈的技艺高超的训诫,可是他依然很不是滋味,心疼的感觉占据内心。 出乎意料的是弗林特还有心情反问:「如果是的话?」 「那就连我一起,不能光揍你。」何塞决心很大,一边给弗林特擦头髮一边说,「我该跟她谈谈。既然她知道我是谁,我想、至少需要告诉她,是我选择了你。这跟那些乌七八糟的过去无关,只跟我的喜好和你的魅力有关。」 说到最后,银灰色头髮的吸血鬼孤注一掷,「不同意也没用,我们私奔。」 弗林特笑了笑,「她没有不同意,不过,也没同意。母亲没对这事发表什么看法,我们切磋是为了另一些事。」他揉揉何塞认真无比的脸,有点怕对方听到这些而失望。「我想纠正母亲的看法,但没有相匹配的实力,也可能保护不了你,这让我感到懊恼。」 猎人垂下头,一只手抓握着何塞的指尖,「我思考得还不够多,决策也做得不够好,我可能分辨不出敌人的意图,也对谁究竟可以信任畏首畏尾。如果我重要的人因为我的疏忽受到伤害,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何塞却说:「你把自己说得好像一无是处,怎么感觉把我衬托得像个草履虫了。要说这些,我更是哪点都比不上你。」 他用力拥抱了弗林特,仿佛在紧贴的身体中,他的心脏也能随着对方的胸膛有力跳动。 「你的父亲、母亲都不是你的敌人,而且都那么厉害,怎么会需要你逞英雄独挑大樑呢。而我,你让我『活』了过来,就算只有这一件事,这也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功绩。」 「但我认为自己做的还不够、」弗林特心想,如果不将自己锤鍊到极致—— 「很够了,跟你的技术一样!」何塞低声吼出这句话,顺利让弗林特从表情到动作都静止了,然后,何塞红着脸命令道:「快洗干净,我们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我怕弗朗西斯先生想歪!」 浴室外的人暂时没时间想歪。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何塞不想让我看弗林特长什么样了。」 足足五分钟米迦尔才把下巴扶正,将自己的笔记本从脸上撤下来,扶着眼镜回神。 ——我的妈呀,这人能不能别突然就露了脸,心脏受不了。 他长嘆了声,「原本我还觉得神赐容颜的罗塞特能引发战争是夸大其词,现在我知道了,有的事真不能想当然。唉,我以后再也不要站他旁边了。」 「你觉得弗林特长得像我吗。」弗朗西斯笑呵呵地给米迦尔倒茶,「我的这支血脉歷史上没有男性出生,我本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意外,没想到我的孩子也不是一位小公主。」 即使弗林特的脸只在米迦尔眼前一闪而过,米迦尔差不多已经终身难忘,两厢对比,他相当真实地得出结论,「我觉得不是很像。啊,不过不过,细节上还是有点相似的!」 弗朗西斯倒不在意,「弗林特很像贝利亚,博纳塞拉家族的基因就跟他们的绿眼睛一样稳定,我的血脉发挥作用的部分应该很少吧。」 这不是件需要特别在意的事,硬要论断的话,弗朗西斯觉得这样很好。见弗林特已经回来半天,门口却没有出现第二个应该进门的人,他缓缓起身,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毛毯,又拿起另外一条搭在手上,「我去看看。」 贝利亚屈着一条腿坐在崖上,膝盖上躺着两柄不一样宽度的锋刃。即使在魔女之子的屏障守护之下,她的手边依然是随时能出鞘的武器。 席尔瓦飞过来拍打着翅膀,亲昵地在她身边盘旋蹦跳,表现得毫不矜持,过去威风凛凛的猎鹰形象荡然无存,依照以往这只有灵性的鹰对其他人的反应,一看便知谁才是它最喜欢的人。 弗朗西斯在贝利亚身边坐下,先把手臂上搭着的毛毯披到对方身上,发现贝利亚正打量着自己的手,整条小臂肌肉呈现不自然的颤抖,很像硬接了某种力量极大的攻击后引发的肌肉痉挛。 女猎人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臂,冷冰冰地说:「你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怎么不进屋?」弗朗西斯像没感受到这般冷淡,拉过贝利亚的手,用自己的手掌轻轻按动痉挛的肌肉,替她缓解症状,「弗林特还以为自己输了,看起来很沮丧。」 第220页 「他本来就输了。」贝利亚挣了两下,但弗朗西斯没有撒手的意思。 「但跟那孩子对战也给你带来不小的麻烦,不是吗,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出色的成果了。」 「凭藉一腔热血,就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战胜。」巨浪拍向礁石,盖住女猎人一部分声音,「所以我送他下去冷静冷静。」 弗朗西斯笑笑,「我知道你有分寸,可毕竟还是有危险性的吧。」 「你死我活的较量名叫厮杀,根本不是这个打法。」手臂的皮肤被弗朗西斯掌心的热度晕开足以让人感到温暖的触感,贝利亚皱了下眉,「只有这一下,他让我感受到他的『重量』了,除此以外一无是处,看来祖父这些年也没敦促他学更多本事。」 「跟天赋相比经验的积累可是需要时间的,尼奥利亚大人跟你不一样,是慈爱派的。」弗朗西斯说:「应该跟我的风格差不多。」 「博纳塞拉到哪里都是博纳塞拉。嗜血好杀,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本质不会改变。」贝利亚睨了他一眼,「就算继承了你这个笨蛋的血,杀戮的因子,弗林特内心里也有。」 男人一脸无奈。 「既然如此,为何神匠还会称博纳塞拉为他最完美的作品呢,总不会是他也不正常吧。何塞是个好孩子,曾经的他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贝利亚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神代是极致欲/望催生而出的混乱时代,人类想要的太多,求知慾不过是其中一种而已。而博纳塞拉,五百年前跟五百年后也大不相同,逃脱神匠的枷锁肆意生长的后果已经很明显了。」 弗朗西斯嘆气,「你还真是对自己家族的评价毫不留情啊。」 贝利亚不以为意,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来请你回屋,我的女王。你不觉得在外面吹风很冷吗。」见对方的口型很明显即将说出「不觉得」三个字,男人马上说:「我觉得我要冻僵了。」 贝利亚上下扫过他单薄的衣装,鄙夷之中包含一丝难以被发现的神色。 女猎人把脸转回到海面,「我有事跟你说。」 听了这话,弗朗西斯支起的膝盖又马上坐了回去,宛如在寒风里坐到天荒地老都可以。「你说,你说,我不冷了。」 「安息地魔女不守信用,无论是你、博纳塞拉,还是伊诺·特里斯维奇,没人能出去。你的船还没造好,就算造好了也没把握真的能用,而金古山口不止有迷障,我那两个弟弟必定会派人在附近把守,所以,没有一条路是通的。」 「我以为你会对我的邪恶女巫号有信心……」 「改个名字,我可能会增加一点信心。」 弗朗西斯尴尬一笑,决定不去跟贝利亚纠结船名和自己的审美,「不过有一点你提醒了我,即便我们等得起,弗林特跟何塞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 天使教会已经盯上何塞,而密督因只有这么大,除非藏身起来重新沉眠,否则作为一个吸血鬼,被发现行踪只是时间问题,即使没有天使之血吊坠的指引。 无论是何塞自己的意志还是爱着他的人的想法,没人想继续在这潭深水中纠缠不清。 这不是他的时代,也不是需要他再次殚精竭虑的那个密督因了。 那么,达成他们的愿望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事,还包括着弗朗西斯这些长辈的私心。 弗朗西斯道:「虽然飞鸟和走兽能够告诉我现在的密督因还没有恶魔来袭,可即使是它们也难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你觉得弗林特强到能在外面保护好神匠了么。」 「孩子总会长大,而且黑死魔之乱已经过去,外面没有想像中那么危险。」弗朗西斯信心十足,「送他们出去这件事我有些眉目,既然所有方法都行不通,那唯有依靠魔法。」 「随便你,反正这是你的任务。」贝利亚站起身,把弗朗西斯也一把拉起来,但她没有马上挪动步伐,目光投向远处,像是想一眼看到对岸去。「在家族没有追过来之前,在他们的计划没有影响到弗林特的心智之前,把他弄出去。」 弗朗西斯神色略微凝重,「你的弟弟们究竟在策划着名什么,就连你也难以弄清。」 「不是从我这一代才开始,而是从五百年前。」贝利亚把武器插回腰间,「族长知道这件事,但如果我是族长,我现在根本不会站在你面前,你会被你母亲杀死,弗林特也不会出生。」 弗朗西斯低沉地发出一阵鼻音。 【母亲,请不要担心,您只是生了一场小病,您的身体很快就会恢復的,力量也是!别害怕,没人会夺走您的生命,我们已经逃脱那个厄运了……】 【不,你不要过来!弗朗西斯!走开!你会杀死我!你会把我的力量带走!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蓝眼睛的男人轻轻闭上眼睛,嘆息一声,把回忆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博纳塞拉想要选拔出一个能够发挥圣咏真正力量的家族成员,搜集高位血族甚至始祖的血来锤鍊它,赋予它更强的力量;最后,糅合人与武器用以剷除密督因所有的吸血鬼,这是表象。」贝利亚说:「吸血鬼消失,换来的只会是博纳塞拉成为新的怪物,一种新力量将踩上它曾经身处的位置讨伐他们,这是那帮人想要看到的么。」 如果博纳塞拉家族如此目光短浅,他们不可能在歷史的洪流中存在这么久。 第221页 弗朗西斯低声道:「这件事不重要了,虽然他们最终选出弗林特,只要他离开这里,不再碰圣咏,家族也好低语也好,什么都无法阻挠他的自由。」 贝利亚轻微地嗯了声,「如果想利用的人消失,他们还能千里迢迢追出密督因么,他们自己都出不去。」 最后她说:「至于那把刀,就该扔进海里。」 ======= 船名是wicked witch哈哈哈哈哈哈哈,姬友说belial(贝利亚,就是彼列)的意思就是wicked,嗯弗爸是真的闷骚~ 第一百零三章 何塞跟弗林特在太阳没升起前来到尼禄的酒馆门口,对着上锁的门,何塞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你觉得尼禄是根本没回来还是正躲在里面。」 「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不想见我们。」 弗林特把人拨到一边,面色不虞,何塞见猎人这副作势准备踹门的架势,忙拉住他。「冷静,现在确实不是营业时间,礼尚往来,我们该先敲门。」 弗林特听话地收回脚,给何塞让了位置。 眸色蓝灰的吸血鬼目光扫过鬼画符一样的招牌,清清嗓子,边拍门边朝里面喊:「尼禄!我们来了!」 里边没传出任何动静,倒是小巷里有一两声狗叫,何塞趴在门边把耳朵怼到门板上听了会儿,得出里面真的没人的结论。 何塞不免有些沮丧,按理说要是安息地的使者真的就这么不打招唿就离开,他们也一点办法都没有,然而他依然认为,曾经自己能与安息地做交易,交易的时限还如此漫长,应该做好了十足考量并且相信他们能履行约定,如今的状况是意外中的意外,那边能派人特地来告知便是不打算彻底撒手不管的意思,他也该拿出些信任感来。 可人到底去哪儿了。 何塞眉毛一挑,手拢在嘴边,对着门口轻声说:「尼禄——你的酒——是假的——!」 「……」在身后的弗林特愣了一愣,而后忍俊不禁,非但没有阻止还一同上前道:「我觉得是酒里兑了水。」 「那咱们翻窗把他收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喝了。」何塞这么说,就好像刚才拉住弗林特不让踹门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们太过分了吧!」 年轻人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尼禄手里捧着一只不小的纸盒,他距离他们不远,束在脑后的金髮沾了些晨露,表情痛心疾首。「亏我还想送你们点好吃的!」 当事人归来,何塞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也就没有了,他对尼禄挤挤眼睛,「毕竟我们还没有建立起十足的信任关系。这是什么,好香。」 即使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物,何塞也能从味道上分辨出奶油的香甜气息。 「蛋糕。你们可以带回去给弗朗西斯先生和他家女王陛下尝尝。」尼禄本想把蛋糕盒塞到距离他比较近的弗林特手里,但与之眼神接触过后他就立刻放弃了,转而郑重地交给何塞,「这是连魔王都赞不绝口的蛋糕。」 何塞以为这是什么标榜口味的夸张说法,点点头把东西接过来,「我们来是为了上次的事。」 「嘘,进去说。」尼禄抛了个媚眼,打开酒馆的门招唿两人进屋。 而在同样的清晨微光下—— 即将入冬的遥远的灰堡,教宗身披晨衣,在塔楼上放飞信鸽,他身后的侍童探头探脑,目送着鸽子成为天边的一个白点,轻声问:「猊下,博纳塞拉的族长大人还在等您呢。」 「既然都来灰堡了,等上一会儿算不得什么,我想埃德蒙·博纳塞拉不会介意。」尤斯塔斯接过侍童捧来的厚斗篷,不假手于人地提着照明用的水晶灯往塔楼下面走。新教宗不喜太多人跟着,因此灰堡骑士此刻正等在塔下,那些都是没有跟随洛里尼离开的留守卫士们。 侍童亦步亦趋跟在尤斯塔斯身后,「猊下的信鸽是去找洛里尼大人了吗。」 「嗯,他在南边。」金髮教宗侧过身,拉起侍童的手并排走着,虽然石阶并不宽敞,但没到拥挤的地步,两个人绰绰有余。「洛里尼说那边出现了恶魔。」 「可是古明斯主教大人没有向您报告这件事。」侍童脆生生地说,「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应该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恶魔会出现吧。」尤斯塔斯揣测,「你比较相信谁的话,里恩?」 「我相信洛里尼大人,他说有恶魔,那就一定是有。」侍童歪头,「猊下为什么要把他派到那么远的地方?他是被发配了吗?」 「他去那里是因为被我交办了其他任务。发配,哈、倒是挺适合他。」教宗笑出声,又问:「恶魔不可怕吗,你好像并不害怕。」 「我不知道。但天使会庇佑密督因的子民和祂的信徒,猊下也会保护我们。」 「那如果天使不再庇护我们了呢。」尤斯塔斯迈下一阶台阶,扶住被这话惊得重心不稳险些摔倒的侍童,「小心点。」 里恩抚着受到惊吓的胸口,「是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尤斯塔斯想了想,然后说:「是啊。」 「那祂能原谅我们吗。」 「也许可以,但还需我们的努力。」尤斯塔斯眨眨眼,抬头温柔地看着从塔身的通风孔射进的阳光,「密督因是属于人类的,但,吸血鬼的存在也是密督因的一部分。」 「我不太明白。」 第222页 「一开始,整个世界都属于人类,然后恶魔出现了。要论这片土地谁活得长久,密督因也许应该归属于吸血鬼。」 侍童迟疑,「可是……战胜恶魔的是人类啊。」 教宗沉默,然后说:「看看那里。」 里恩朝着尤斯塔斯所指看去,不明所以。「猊下,那边什么都没有。」 身披白衣的男人缓缓下行,走到石壁间漏出的光柱下方,又指指上面,「有光。」 侍童似乎听出他的猊下意有所指,又好像没听懂。「这里的光太弱了,还是大圣堂的光壁更加宏伟,能把太阳的辉光完全留住。」 年轻的教宗没有言语。 对人类来说,光明是他们驱赶吸血鬼的最终武器,也是分隔他们的永远的界限,没人不嚮往被阳光眷顾。 可是,有一个人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毅然抛弃了这个权利,他成为永夜的子民,后来又为了追随他的人而变作一盏明灯。 如今那盏灯的光亮变得微弱了,却掩盖不了它的光芒曾堪比太阳。 看着自己头顶上的那束光,尤斯塔斯不知想起了什么,总是游刃有余的脸上掺杂了些微妙的神色。 「对他来说,仅仅是被这样的光照射也变成了一种奢求。」 「您说什么?」 「没什么。」 灰堡教宗恢復原状,慢慢走过这些散落的光柱。「你说得对,别让远道而来的博纳塞拉们久等了。」 灰堡教宗所说的等上一会儿,实际情况却是让博纳塞拉一行人从午夜等到天明。 这跟应对那些贵族可不一样,负责接待的执事从最开始的绷着脸到最后腿肚子都要抖断,他不敢再出声说话,生怕猎人们耐心耗尽,让自己当场血溅三尺。 毕竟除了灰堡骑士,能携带武器的就只有得到入内允许的猎人了。 博纳塞拉们相当安静,他们甚至没有入座,为首的埃德蒙·博纳塞拉站在大圣堂的光壁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由暗色转为越发明亮的巨型扇形浮雕,一步没有挪动,连手搭在武器上的动作都一成不变。 所有猎人都是如此,他们仿佛不知旅途疲累,站上几个小时稀松平常,自然也没人对教宗的放鸽子行为有所抱怨。 ——简直不像人类。 无论教会执事还是留守的灰堡骑士,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想法,也为他们十足的职业精神感到赞嘆,毕竟这次押送而来的是一位血族始祖,就连博纳塞拉都不敢疏忽,他们自然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铛——」 晨钟在无声的寂寥中占据注意力的主导,伴随而来的便是教宗一行人到来的步履声,执事松下一大口气,脸上禁不住雀跃之色,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行礼。 「辛苦了。」已经穿戴好教宗正装的尤斯塔斯对他微微颔首,他声音不大,听起来也不像连带着对猎人们表态,在摆手挥退执事后,他来到自己的座椅前拢着手说:「久等了,埃德蒙大人。」 「还好。」博纳塞拉的族长对教宗点头致意,「原本我等可以不必等待,但对于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的处置一事,希望能得到圣座的重新裁定。」 处在等待行列的博纳塞拉猎人有十多个,当他们整齐划一地一齐看向坐在上首的教宗时,面对这些鹰隼般的目光,没有哪个人类能对这股压迫感无动于衷。 而尤斯塔斯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他垂着目光注视埃德蒙,「您对帕托的裁定有所异议,这我能够理解,但请恕我驳回您的请求。」 埃德蒙没有问原因,尤斯塔斯知道他为什么不问。 作为知道「真相」的一份子,灰堡教宗跟博纳塞拉族长都很清楚,现在他们放在表面上的那位高位血族名单其实是五百年前新的灰堡协定订立后产生的新版本,既然是新的,那就必然有旧的一份。 旧名单相当于一份豁免书。 真正古老的、参与过跟恶魔之间的战争,奉献自己化为吸血鬼的人类们,以及为这片土地贡献过自己力量、建立起无双伟业的人们都在那份旧名单上,上面的名字如今还存在于世的只有寥寥数人,但即使歷史尘封,藉由后代的人类粉饰无数,当新的灰堡协定被签署后,豁免权依然被保留下来。 这也许是妥协的结果,也许是良心的作祟,但毫无疑问,赫尔·弗里亚基诺作为神匠伊诺的其中一位弟子,他做出过贡献,拥有这份无论犯下何种罪过都罪不至死的权力,他的结局最多不过是送入灰堡地下永恆沉眠。 这也是有些吸血鬼无法被狩猎,即使博纳塞拉也那他们无甚办法的原因之一。 如今这位博纳塞拉族长提出这个诉求,听上去像是要为在帕托跟萨利维亚丧生的人类讨回公道,其深层次的目的,他想撼动那份旧名单的豁免权地位,让密督因所有吸血鬼都被纳进猎人的狩猎范围,让所有世俗规则都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 然后,博纳塞拉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不老淑女塞拉米亚斯,吸血鬼杀手拉尔修,还是……何塞·伊诺? 不,博纳塞拉高层显然不知道何塞的身份,尤斯塔斯心想。否则他根本没可能安然无恙离开帕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的兴趣处在一个疑似高位血族子嗣的角色身上。 一句对话的你来我往没办法让尤斯塔斯想得更多,他不打算等待,接着发话道:「剷除危害密督因安危的吸血鬼是大功一件,我代表天使教会和信徒们衷心感谢博纳塞拉的勇武。如果埃德蒙大人没有其他要事的话,可随骑士们前往内殿休息,我会安排专人为诸位接风洗尘。」 第223页 「不必。」埃德蒙没有起伏地回绝了,「不过,在来到灰堡的路上,弗里亚基诺倒是表达了一些对您的问候,圣座。」 「问候。」尤斯塔斯手指敲敲扶手,品味着这个字眼。 「他希望与您聊聊往事,对此的意愿似乎十分强烈。」猎人轻声说,「所以如果您要与他交谈,博纳塞拉会护卫您的安全,直到他被送入冰棺,深埋约瑟·斯卡亚守佑的陵墓。」 弗里亚基诺有话要说。 这很平常,任谁都不会在来到灰堡后悄无声息地就那么甘心躺进冰棺,尤其来的这位还是无论才识谋略都不逊于在场任何人的老怪物,要说没有任何通报才是怪事,看来埃德蒙没打算擅自瞒下,否则尤斯塔斯还真会以为这其中有些猫腻。 身边的侍童里恩却不能淡定,他小声说:「万一吸血鬼伤害您……这太危险了。」 尤斯塔斯看了看他,莫测地一笑,没有说话。 即使这点音量也不可能逃过博纳塞拉的耳朵。 埃德蒙遥遥道:「我等会保护圣座的安全,无论宵小,一概不可伤到圣座分毫。毕竟,我等也有天使庇佑。」 反正伤不伤害,豁免权犹在,弗里亚基诺总能逃过死罪。 尤斯塔斯都有点怀疑埃德蒙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再次审判而伺机报復了,可惜,他也知道博纳塞拉家族的「耿直」做不出这种事。 「我知道了,那就见见吧,我也有些事想要问他。那么,就拜託埃德蒙大人护卫了。」尤斯塔斯顺水推舟,结束了这场互打哑谜的交谈。 ======= 灰堡这边就是大人们你来我往的政治博弈了,剧情需要所以会占据一点篇幅来写,这些也跟未来的走向息息相关。(下章场景就又回海边了,重心当然还是在小两口那边,过几章才会再回到灰堡) 在灰堡这几个大佬对事物的洞察力跟应对反击能力不是一个level的(跟海边的小两口相比)毕竟成长需要时间,人精的炼成必然需要千锤百鍊跟一些代价x 第一百零四章 「也就是说,你们已经下定决心打算离开喽?」 酒馆里,尼禄招待两人在吧檯前就坐,他倒上了酒,可惜没人喝。 「等到教会确切地做出反应,知道南部已经出现恶魔,开始思考对策之后,我们就走。」何塞眯起眼睛,「你早就知道现在进犯海岸的那个不是真正的恶魔,是配合弗朗西斯先生演戏吗。」 「也不是什么配合不配合的。」尼禄干笑一声,「他这么干骗不到见过真货的人,唬唬被保护得太好的密督因人很容易,却还是隐藏着不少风险。」 「比如动静稍大会引起猎人的注意,把博纳塞拉引来。」弗林特开口,「我倒觉得,这是早晚的事。」 金髮小哥一点头,「他也是相当拼命了,能为这片土地做到这份上……该说你们密督因人民风淳朴么,反正在外面是挺少见的——这种信守千年的誓言,感人至深的责任感之类的。」 何塞敲敲桌台,让尼禄别跑题,「既然安息地没法履行当初和我的交易内容,那现在就来谈谈补偿吧。」 尼禄忙不迭点头,一副态度很好的样子,「当然,售后保证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可以把我当人肉沙包揍一顿,我绝对没有怨言。」 「……」何塞眉毛一跳,而身边的弗林特轻微地朝尼禄的方向一倾身,酒馆老闆瞬间身体后仰,显然是害怕他真的上手。 一拳下去命可能就没了。 「手下留情,我可是百分之一百的纯人类!」尼禄大叫。 「你是人类?」何塞打量他几眼,怎么都想不到安息地那种神奇地方真的出产普通人类这种生物,但他没想太多,赶紧轻咳一声,生怕话题又被扯远。 他算是发现了,东拉西扯可能真的不是尼禄故意的,就是性格和职业原因导致的能说会道。 「我想要安息地提供给我超远距离传送的法术演算式,以及能够支持它运作的魔力。」 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通过媒介离开密督因也许是恶魔屏障笼罩大地时唯一的出路,但现在克拉山脉以南已经没有屏障,唯一的阻碍就是前方的浩渺海洋,这是他们必须跨越的距离,远比整个密督因的纵深要长上数倍,跨越它所需要的力量也远超这里任何一个个体能调动的魔力总量。 尼禄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就说,「第一个要求没有问题,但第二个……恕我无能为力。」 不过在对面两个人眉头都皱起来前,他又道:「虽然无法提供给你们魔力,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去哪里能得到它。」 何塞喝了口酒压压惊,弗林特代替他问:「神匠当年为了达成交易付出的东西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对吗。」 「是很重要。」尼禄不置可否。 「安息地是不是怕何塞恢復一些记忆后能够『收回』自己曾交付的代价,这会对你们非常不利。」弗林特说得很直接,他发出短促的鼻音,像是冷哼,「毕竟你当时也在场,看到过那个灰堡骑士将吊坠交出来时何塞的反应。」 尼禄沉默半晌,举起双手,「你的思维很缜密,我瞒不了你,确实是这样。」 何塞冷声道:「既然如此,就别再讨价还价。」 金髮年轻人苦笑,「魔力这件事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可以告诉你们谁有,但如果我去拿,十成十失败。」 第224页 「你是想说这份魔力在某个人身上。」何塞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和弗林特原本的设想是尼禄能给他们提供类似月白晶一类的储存魔力的魔法水晶,而对方现在的说法令他不得不想起拥有恶魔之血的吸血鬼们——他们的血同样含有巨量魔力。 尼禄不知该作何表情,最终露出一个悽苦的微笑,肯定地说道:「赛斯特·拉尔修,这个人两千年来从未发展过自己的子嗣,这意味着他的力量没有被分散,一直保持全盛,唯有他血中的力量能满足你们的要求。」 「你们想要的东西在他身上。」 「这很离谱。」 走在出村的路上,何塞对弗林特咕哝着,他也说不清楚这场谈判到底谈没谈成,毕竟他们没得到想要的全部。 安息地不清楚何塞现在具不具备收回曾经付出那份代价的能力,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他们不能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所以必须把这个交易进行下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补偿。这看样子像是何塞可以漫天要价,但他自己相当清楚,他根本没有神匠的那部分记忆,非要鱼死网破的后果是他们就连超远距离传送的演算式都拿不到。 也许密督因还存在着尚未被发现的魔晶矿藏能提供传送的魔力,可他们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时间,猎人和教会一个对自己未来的族长盯得死紧,一个对天使有所图谋,即便是稍微让这两个势力的主宰者们察觉到意图都会立刻让何塞与弗林特陷入绝对的被动。 他们已经在长辈的帮助下足够幸运地暂时脱离三方角力的诡谲漩涡,后面的路轻易不能走错。 「我们已经知道吸血鬼的力量来源于血中,所以至少可以肯定安息地的使者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他说那是我们现在唯一可能得到的巨量魔力。」弗林特拉着恋人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何塞手心里有些汗湿,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从一路走来的发现,米迦尔带给他们的外面的知识,再到两人在鹰空山分析机那里得到的诸多情报,可以表明吸血鬼作为神匠伊诺第一批恶魔之血适应性的试验品,他们的神智、对人血的渴求,驱动血魔法的因子、还有记忆——全都因这份改造而跟体内的恶魔之血息息相关。 吸血鬼曾用这份力量战胜来犯的恶魔,后来又因发展子嗣分散了自己的血,塞拉米亚斯、弗里亚基诺,活着或已死的血族始祖都曾这么做过,除了赛斯特·拉尔修,如果说吸血鬼是人型状态的魔力储存器,那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就是其中能量最满的那个,难怪他即使不费力隐藏教会和猎人也一直不找他的麻烦。 尼禄把路指到拉尔修那边令何塞不得不想到这个人在百里宫伪装成神秘兮兮的占卜师时说过的话。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至少现在,你还不清楚自己要怎么选择,所以我也没办法拥有相应的立场。】 当时拉尔修之所以很轻易猜出何塞心里的问题,他猜测这可能是恶魔之心的血系能力,读心是个可怕的能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被洞悉内心所想都将处于劣势,即使拉尔修说过站在他这一边,何塞也不可能全信。 「博纳塞拉知道拉尔修的血系能力是读心吗。」 「知道,他能通过身体接触得知任何人内心所想,为了应对他,家族成员都做过专门的精神训练。」弗林特一顿,「长老们对他的兴趣不是很大,也许是忌惮他察觉到家族的计划,所以在没有一击必杀的资本前,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不是狩猎的对象。」 「想从他那里谋求魔力非常冒险。」何塞显得很迟疑,「他没有子嗣,想必是把力量看得很重不愿传承,要他奉献血液大概跟在老虎头上拔毛差不多。」 自愿或非自愿捨弃自己的血会让何塞想起伊诺,即使尼禄告诉他们想要达成目的只需要拉尔修身上一半的血,没有人会死。 何塞由面到心地挣扎,却没听到弗林特的见解,他疑惑抬头,发现对方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反倒正看着某个巷口。 「怎么了,有埋伏?有人跟踪?」何塞陡然紧张。 「不,没有。」弗林特摩挲着何塞的手心,「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个地方。」 「嗯?好。」何塞没问他要去哪里,左右观察附近,拎着蛋糕盒找了个屋檐靠着,「我就在这里等你。」 弗林特的语气不像附近有危险的样子,也许是要替弗朗西斯先生或是贝利亚夫人办点别的事吧,何塞这样想着,目送爱人的背景离开自己的视线。 弗林特走进两侧灰色瓦墙的巷口,照着上次跟米迦尔一起走过的路线敲响一户人家的门,片刻后有人应声前来开门,见到弗林特后没有惊讶,「喔,艾伦先生,您是来取上次说的东西吧。」 「嗯,麻烦您了。」 弗林特跟着进门。这里是渔村里唯一的作坊,米迦尔修理过的印刷设备就被他送到了这,现在看这家主人满手油墨的样子,看来他们的确在夜以继日地工作。 上次弗林特来的时候,除了注意到作坊里满是制作修理渔具的工具外还看到一样东西,他跟主人表达想要借用的意图,在今天过来取走。 「别看我这样,二十年前我还在北边的镇上干过精工呢。」人过中年的作坊主人边抖开外罩的油布边感嘆自己的曾经,给弗林特介绍道:「这机器虽然是脚踏的,但一直保养得很好,小件的金属器都能加工。你是想用它做什么?」 第225页 弗林特盯着机器上的金属转台和铸件槽,轻声说:「戒指。」 所以,何塞显然料错弗林特非要瞒着他自己单独前往的目的。 作坊主一脸刮目相看的表情,「你有经验?自己做难度可不小。」 「没关系。」猎人围巾下的嘴角翘了起来,「有人会教我怎么做。」 而当对方问起弗林特是要用来求婚还干别的,惜字如金的弗林特不再回答,而是问:「我可以把它搬走吗。」 「当然可以,不过这东西看着小,其实相当沉,你一个人……」 他还没说完,弗林特走过去试了试重量,单手就把腿高的机器一角抬到离地。 「……」 「用完我会马上还回来。」弗林特从眼珠快要瞪出眼眶的中年人手里接过油布盖在机器上面,微微颔首,「谢谢您。」 猎人走出作坊,一手拖着油布包,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一个拳头大的纸包,从牛皮纸间的缝隙里,能看到内里的不规则块状物有着矿物的碧绿色,但更多的是未经打磨的赭石色石皮。 老人泽林之前在森林外围点燃薰香求助时,拿来家传的宝石准备作为报酬支付给森林贤者,因为向他人伸出援手是举手之劳,弗林特跟何塞都没有接受馈赠,事后弗朗西斯也表示这是对的。 不过那枚宝石胸针依然令弗林特印象深刻,它不是上乘的祖母绿,但色泽跟博纳塞拉的绿眸十分相似,他后来有向老人询问过这种宝石的来歷,泽林的孙子安托里告诉他这是一种海矿,因为很难勘采,所以没能成为内陆流行的装饰品,也就会在海民的家中见到。 弗林特在父亲的工房里发现了它的踪迹,弗朗西斯说它的学名叫碧星石,因为在精心打磨和切割后它的内部能在光的照射下呈现环状而闪耀的星光,因此而得名。 ——何塞会喜欢吗。他那时好像都没怎么多看那个胸针。 弗林特有点忐忑,但随后他隐秘地一笑,把纸包收好,走得快了一些。 而当他转过一个转角,猎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街道上没有人,地面潮湿,寥落寂静。 何塞不在弗林特最后看到他的那个屋檐下了。 第一百零五章 何塞不见了。 弗林特一阵心悸,他的恋人不会突然失踪就为恶作剧捉弄他,也不会毫无徵兆地选择自己先回去,尼禄给的蛋糕盒正摆在屋檐下的窗台之上,完好无损,除此以外再无痕迹。何塞很有可能是突然在这里发生了什么,这让他选择先放下手里碍事的东西再离开,甚至来不及等弗林特回来。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弗林特骤然回头,看到大块头的村长杰森步履匆匆,脸色凝重到发黑。 「艾伦!你知道弗朗西斯医生现在哪儿吗?」 弗林特问:「出什么事了。」 「古明斯主教从灰堡回来了,还带过来很多人,说是什么骑士团!他不知道抽什么风,硬要说咱们这的恶魔是魔女之子召来搞破坏的!」杰森就差当场啐一口唾沫,恨恨道:「他还一脸笃定地声称弗朗西斯医生就是那个邪恶的魔女之子!他算什么东西!」 弗林特一眼扫过去,「你们向教会提到他了?」 杰森被迎面而来、几乎化为实体的杀气震退一步,他在茫然后咬着牙低声道:「虽然那个教会骑士问过我逼退恶魔的是谁,但我以故土和天使的名义发誓,我绝对没说出弗朗西斯医生的名字!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这不荒谬。 弗林特咬紧后槽牙,应该说某种意义上天使教会所料不错,如今侵袭海岸的恶魔真真切切就跟魔女之子有关。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就算洛里尼聪明到通过观察和打听就猜出这里的恶魔是个假货,魔女之子的身份从何而来,何塞又去了哪里…… 不,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只是给一个看起来可疑的角色安上罪名罢了。 「不是你,也有可能是别人说的,他们只需要一个名字。」弗林特嗓音有些嘶哑,「那个主教现在在哪里。」 不过在他问出这句话后就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多余的,与其发问,还不如自己去找来得更快。 「等等,你想干嘛。」杰森心惊胆战地拦住弗林特,「艾伦,别冲动,我知道这是对弗朗西斯医生的污衊,也知道被定为异端的罪名有多重,你该马上去告诉他这段时间别现身,我已经把话甩在主教脸上,告诉他医生去巡游了,咱们根本找不到他。」 人高马大的村长表情歉疚,「你同样该避避风头,对不起,也许我也不该告诉那混蛋骑士你的事。」 「这不是你的问题。」话音已落,弗林特按在武器上青筋暴起的手背慢慢平復,他眼神慢慢变了,随着这个转变,就连他心脏的跳动也平静下来。 这不是冷静,而是极度的专注,博纳塞拉的训练能够令弗林特强制自己进入这个状态,他整个人仿佛身处深渊之底,四周无尽黑暗,唯有这双猎隼般的绿眸透出饱藏杀意的冷光。 他的母亲说得很对,在一开始他就做错了选择,他应该杀了洛里尼,终结天使教会的手伸向何塞身边。 弗林特问杰森:「你见到何塞了吗。」 村长摇头,「我们有好几个人在挨家挨户通知,如果看见他也会让他躲起来的。」 第226页 是某个沃丝人看到何塞等在路边,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么。 无法将天使拉进自己阵营的教会,打算用另一种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也是人类最惯常使用的方法,胁迫。灰堡骑士团出师的名头是来进行魔女狩猎的,只要声称这里有魔女之子,随便一个、随便几个、或是整个村庄整片海岸——只要有了莫须有的目标,他们都能名正言顺地在此地行事。 甚至在他们的标准中,何塞也是个魔女之子。 魔女狩猎在最猖獗的时候,不仅是教宗派出的灰堡骑士团,就连民众自己都会疯狂地找寻魔女跟排挤同胞,为的就是在骑士团到来时彻底撇清自己,不去成为绞刑架上的那个倒霉蛋。他们迫害弱者或是互相迫害,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仿佛人性的信任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存在了。 原本这些都是再黑暗不过的过去,就连现在的教会都不愿谈及,可是这一套排除异己的方式依然藏在这些掌握权力的人手中,在上位者觉得必要时随时拿出来使用,比如现在。 世代居住在迷失海滨的沃丝人热情而淳朴,团结又正直,他们难道就该为天使教会的一己私利买单,成为又一个歷史的牺牲品吗。 只要悲悯的天使能想明白其中的后果,他只要为了这些交情不深的海民而现身,那么教会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没有改变。天使教会五百年前关闭灰堡大门拒绝他们不再需要的天使,五百年后又为维护自己更长的统治向他敞开怀抱,用的都是再卑劣不过的方法。 弗林特缓慢唿出一口气,把背着的油布包留在墙边,不顾杰森的阻拦,向村子里唯一的旅店走去。 【你该弥补你犯下的错误了。】 心底的声音飘渺悠长,如果不是因为弗林特没有带着圣咏,他会以为这是那把刀在跟他说话,虽然现在他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 弗林特眼中满是戾气。 他该弥补他犯下的错误了。 「站住。」 清亮的女性嗓音喝止走向下一个街区的弗林特,贝利亚·博纳塞拉幽灵般从他背后现身,压低声音,「你走错了一步,还妄想用抹杀一个人来简单粗暴地把错误抹平吗。」 弗林特回过头,沙哑地说:「那就他们所有人。」 这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令贝利亚微眯了下眼,敏锐感觉到弗林特的异常。 ——该出手的时候息事宁人,不该动手的时候像头髮疯的困兽。 贝利亚略偏过头,低声道:「杀光灰堡骑士之后呢,你还能把所有教士都一併杀死吗。这只会让教会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他要做的事不会停下。」 弗林特瞳孔幽深,锐利的目光瞄向半个街区外的旅店,那些紧闭的窗户映入绿眸,他却暂时没有动作。 即使距离还很远,精神紧绷到极点的猎人却能依稀辨认,洛里尼已经不在这里了,当然,何塞的气息也不在此处。 猎人声音轻缓,把贝利亚的话接了下去:「……这么做还会把博纳塞拉的视线引到这边来,甚至是吸血鬼的。」 密督因的暗流盘根错节,任何一方要动,就要做好被其他两方察觉甚至干扰的准备。 贝利亚昂声说:「既然你想过,就要知道什么叫分寸。」 弗林特把视线从旅店周围收了回来,轻声说:「您知道何塞为什么不声不响离开,连给我留下一个线索都来不及吗。」 猎人语气讥诮,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不存在于这里的那些敌人。他强压着情绪,唇舌间熘出的名字令他心中暴戾的声音缓缓飘散,这也得以让他冷却头脑进行缜密的思考。 即使知道教会突如其来攻势的目标就是他自己,何塞也不会选择独自去面对。无论时间多么紧迫,他一定会等待弗林特回来一起商量对策,这齣于对彼此全身心的信任。 他们有着相连的感情,把任何一方丢下都是傲慢又想当然的行为,弗林特相信何塞不会这么做,他的天使知道担忧和牵挂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又怎会让自己的爱人抱持着这样一种心情来寻找他呢。 没有留下线索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弗林特头脑中抓住一丝清明,自问自答道:「何塞不会不告而别,带走他的人不是教会。」 前来接触何塞的人把教会的动向告诉他,如果这个人是某个村民或者洛里尼之流,何塞都有充足的时间给弗林特留下些许提示,即便他们来势汹汹强行把他带走也是一样,何塞可是个正随着时间恢復力量的吸血鬼。 所以,除非是完全的压制让何塞根本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他消失的地方不会只留下一片空白。 虽然帕托时何塞被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压制力量,他作为吸血鬼的实力大打折扣,但自从来到迷失海滨跟随弗朗西斯修习法术,这里的环境同样造就他的血魔法日渐强大,没有魔法抗性的人类不可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不是普通的人类,选项就只剩下两个了。 「博纳塞拉还没盯上这里吧。」 「若是他们察觉到了,最优先的目标就是你我,而不是伊诺·特里斯维奇。」贝利亚对家族会把处理叛徒当作第一要务这件事非常笃定,「这片海岸除了我们没有其他博纳塞拉。」 「那就是吸血鬼了。」弗林特头脑中闪过几个名字。「知道何塞身份的还活着的第一批高位血族,或者、赛斯特·拉尔修。」 第227页 他捏紧拳头,就连不时扫过的刺骨冷风都不能穿透他此时翻腾怒火的身躯。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明明都已经发誓不让何塞受到任何伤害,他还是一时大意,松开了一直牵着他的手。 弗林特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已经恢復平时的沉稳。 「我去取圣咏。」 他不得不再度使用那把刀,圣咏能知道高位血族亦或始祖的位置,只要他还在这附近。 即使不知道对方要先教会一步带走何塞的目的,但只要找到位置…… 弗林特剧烈跳动的心脏缓慢平復,一下又一下敲着他的胸膛。 「我去找他。」他转回自己母亲所在的方向,「灰堡骑士团明面上的目标依然是搜寻海岸附近藏身的魔女之子,父亲他……」 「管好你自己的事。」贝利亚冷冷地打断他道,「我的男人,用不着你来操心。」 距离迷失海岸不足十五里的一处简陋岗哨,受到召唤匆匆骑马赶来的教士芬利一个急停,差点被甩下马背,可他没时间理会差点崴了的脚,跌跌撞撞来到一个白袍神职面前,低头问候,惊疑不定。 「古明斯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表情不解,心中更是不解,为何古明斯主教一从灰堡回返便气势汹汹杀来迷失海滨?要说这里谁最厌恶这个满是鱼腥味的地方,芬利自己都只敢屈居第二。 路上听来的消息,主教竟不是为了恶魔作祟而来,而是笃定此处有魔女之子,而且还是教宗的授意?! 原本被洛里尼留在镇上的灰堡骑士团此刻正在后方扎营驻地,古明斯主教居然还调动了他们,一时间,芬利根本不敢看跟他一同骑马而来、早到一步的洛里尼的脸色。 「您这是什么意思?」罗茨比、灰堡骑士团团长洛里尼抱着手臂站在一棵树下,语气夹杂着隐而不发的怒火,「我的骑士团什么时候成您的私兵了吗。」 「你的?灰堡骑士属于天使的代行者、尤斯塔斯一世猊下,我自然也是奉猊下的敕令前来剿除魔女之子的!」 古明斯趾高气昂,他一直对自己被前代教宗发配似地安排到密督因南部教区有所不满,教宗即将换届的消息一出,他便头一个赶往灰堡,这会儿回来倒像变了个人,开始对迷失海滨的事上起心来。 「猊下的敕令。」洛里尼眯起眼,似乎不觉得这个被白袍包裹的臃肿身躯里能藏着什么教宗敕令。「关于迷失海滨魔女之子的处理,猊下已经在灰堡骑士团离开前嘱咐过我等,绝不可声张,您现在整这么一出,整个海岸上的渔村不出半天就会把消息传个遍,到那时别说魔女之子,恶魔说不定都要被你吓跑喽。」 「还不是因为你迟迟完不成任务!猊下认为你办事不力,特命我督促灰堡骑士团即刻搜寻邪恶的魔女之子,还迷失海滨和平安宁。」古明斯主教一边讥讽一边从怀里取出用手帕包着的十字金章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把敬语假惺惺加上了。「有猊下亲自交予我的金章为证,洛里尼大人还不趁着宵小还未逃走,将人一网打尽?!」 「十字金章……你就是用这玩意调了我的骑士团?」洛里尼嗤了一声,「金章我家里有一瓦罐,全都是猊下给的,想不想比比谁更多?」 古明斯瞪着眼,扬声喝道:「你还想违抗敕令?!」 洛里尼紧盯着白袍主教,本来他的身量就颀长高挑,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更像是一个人居高临下看着另一个人,即使他们职级不同,职权也没有交集,可这一幕非常像洛里尼在审视着他。 不过这也是瞬间闪过的事,洛里尼立刻就恢復平日那张痞里痞气、跟谁都能对付几句的圆滑模样,回答道:「当然不了,我怎么敢呢。」 随后,他侧让一步,做出一个示弱退让的动作,「灰堡骑士团一直都是教宗的利剑与坚盾,会替天使教会扫除一切障碍——但夜晚是魔女之子的主场,咱们不能贸然进攻中了他们的奸计您说对吧。万一自己先乱了阵脚造成损失,可是会让猊下脸上无光的,所以,还是稍加整顿天明出发,您看怎么样?」 这回古明斯主教没有针锋相对,他从鼻子里喷出一阵哼气声后,傲慢地顺着洛里尼给他让出的路去营帐里休息了。 等他走后,洛里尼吹了声口哨,对不知自己何去何从的芬利扬扬下巴,「你也去休息吧,不得不说,你家主教挺个性的。」 「我、这、古明斯主教大人之前脾气没有这么大……」芬利还想辩解一下,但洛里尼没听,沖他摆摆手,自己先大步流星走进另一间帐篷去了。 撩开帐篷门布的洛里尼听到刷刷的一阵金属摩擦的动静,帐篷里几个甲冑骑士随着他进入整齐划一地起身行礼,洛里尼的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说明情况。」 「古明斯主教从灰堡归来,带着十字金章调动我等,声称猊下授意他督办魔女狩猎一事。」站在第二位座椅前的骑士对洛里尼微微颔首,「您临走前命令我等没有您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但金章确实为真,属下不敢怠慢,只能率骑士团随主教前来,并派快马先行与您通报。」 「金章是真的?」洛里尼沉吟。 「是真的,但、不像猊下现在用的那几枚,属下认为可能是……」 「旧的,哦——前教宗的人?」黑髮男人咧开嘴笑了下,摸摸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低声咒骂了一句,「还搁这蹦哒呢。」 第228页 「但古明斯主教并非前教宗的人,金章一事属下无法完全确定,也有猊下确实有新命令的可能……」 「你觉得可能吗?」洛里尼打断他,「魔女狩猎只是个幌子,猊下并不关心迷失海滨是不是真的有魔女之子,我们的任务只有把天使迎回灰堡这一件。」 他用信鸽寄去的信件可能才刚到灰堡,新的指示尚未传到洛里尼这里,古明斯主教就打着教宗的旗号跑到他头上耀武扬威了么。 但不同于团长坚信这不是教宗的意思,骑士团的下属依然提出谏言:「团长,莫不是猊下的指示相当紧迫,要我们以搜捕魔女之子为号,逼迫那一位现身……」 洛里尼第一次接触的失败和弄丢天使的踪迹的确是事实,但他又很确信何塞这段时间不会离开,按兵不动本该是最好的选择。 是尤斯塔斯那里出现了什么新情况,必须尽快进行他对吸血鬼的计划,所以不能等待下去了吗。 一时,洛里尼也开始怀疑自己。 ——不,还有别的可能。 洛里尼刷地抬眸,问:「古明斯的精神意志鑑定,有没有异常。」 「属下也曾怀疑这一点,但没有,他没有被血系能力控制的迹象。」 无论恶魔之眼还是恶魔之口,被催眠或是暗示的人精神上总归与他人不同,教会自有一套跟猎人不同但相近的办法来鑑别。 骑士团副官又补充道:「但意志鑑定最多只能看出近三个月以内的异常,若是暗示埋在更早以前,我们察觉不到。」 「应该不会那么早,三个月以前这货还在老家呆着,前教宗还没生病,谁能高瞻远瞩料出几个月后的事?」洛里尼摇头,思索再三,「……但没有猊下的亲笔信,我还是不相信他会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 而且最重要的,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已经态度软化的伊诺·特里斯维奇变成惊弓之鸟,彻底放弃与他们对话的可能,那乐子可就大了。 「骑士团不能动。明天一早,派几个身手利索的跟古明斯去村子里转一圈,意思一下,多余的事别做。」 「这……万一他真是猊下的特使,那我们岂不是……」副官面露难色,其他人也觉得不是很妥。 洛里尼笑了,「照我说的做。要是古明斯还敢叫嚣,回来直接绑了扔帐篷。」 他扫过帐篷里一众骑士神色各异的脸,耳语般地小声说道: 「猊下期盼的天使回归,绝不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 目前看起来一些人物或有不合逻辑的行为,在后文都会有解释~都有原因,不是随随便便就这么写的~要开始揭露本文倒数第二个谜团啦(搓搓手 第一百零六章 直到帐篷里再没声音传出,何塞才把视线连同耳朵一起收回来,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问道:「你把我弄来就是看这帮人内讧么,这有什么意义。」 他问的人此刻正用一个非常懒散的姿势斜靠在树干上,这人把双手垫在后脑,过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即使姿势和做派都相当随意且充满破绽,何塞依然可以感觉到这具身体能随时爆发出凌驾于绝大多数吸血鬼之上的力量和速度,这也是他在被逮住之后没有轻举妄动的缘由。 「您没有觉得自己被辜负了吗。」树下的男人支起眼缝,用食指戳了戳距离他们不远的营帐,两人现在所处的位置非常微妙,这是个既能让他们听见主帐中的声音,又通过视角和遮蔽物隐藏自己的位置。至于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男人身上穿的神父黑衣也许能说明一切。 提亚斯,萨利维亚地城中短暂出现并给弗林特等人带来大麻烦的高位血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何塞暂时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如今被压制力量的他虽然不会有无名客们那种恐惧心情,但也能打从心底里清楚硬碰硬没有好结果。 可想而知如若是纯粹的血脉压制,普通吸血鬼面对古老的高位血族的确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这可能是直接从内心中就被烙上无法抗衡的烙印。 到底克服了怎样的本能才令神代末期的吸血鬼们得以对抗恶魔?要说这一点,何塞不得不给始祖们以及提亚斯这批高位血族、包括曾经的自己拍手叫好了。 何塞没有回答提亚斯的问题,在沉吟良久以后,他皱着眉头问:「你到底有多少个身份?狩猎院的身份败露了,就用天使教会的身份继续偷鸡摸狗?」 「别说的那么难听。要知道活得长的吸血鬼,但凡有点追求都会有那么十七八个假身份,这不足为奇。吸血鬼在人类社会中讨生活也不容易。」提亚斯把叠在后脑的手抽出来搭着膝盖,继续道:「但教会的身份现在可不好弄了,新教宗是个人精,他治下的灰堡难混极了,可不是那帮贵族能比的。」 说着,灰发男人扯扯自己身上的长衣,「这就是身衣服,教会没我这个人。」 何塞比了个「哦」的口型,对这人轻描淡写的语气讽刺一笑,「那你冒着被猎人追杀的风险,废这么大周章,千里迢迢穿过克拉山脉的岗哨来到迷失海滨,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天使教会不安好心?」 何塞冷淡地说:「那可真是用心良苦。」 「不知道您发现没有,自从您跟弗林特·博纳塞拉在一起,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变得有点像他了,真挺有意思的。」提亚斯笑了笑,「爱情着实会让人改变。」 第229页 「奈何我没有弗林特的身手。」 何塞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能逃得了一时,躲不了猎人永远,你的主人已经束手就擒了,别告诉我你还想在这片海岸继续你们那些血腥的计划。」 「那您多虑了,我的任务已经结束,而且弗里亚基诺殿下怎么说呢、严格意义上不算我的主人。」提亚斯刮刮下巴,「如果您还有记忆就会知道,我欠了殿下人情,所以用替他卖命来还债,现在还完,我就自由了。」 「你自由的第一站就是抓着我过来看戏。」 「不不,当然不止如此,我也非常好奇如果你消失了踪迹,弗林特·博纳塞拉会是什么反应。想想都有趣,他可能立刻想到你是被教会算计了。」 ——教会可没有你这么滴水不漏地把人弄走,有的时候太过滴水不漏反倒可疑。 何塞腹诽,他相信弗林特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其中的差别。 提亚斯并非洞悉人心的恶魔之心血系,自然不知道何塞心里在想什么。「密督因人本在五百年前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是您却不惜奉献血液都要给这片土地续命,让他们用啜饮天使鲜血的方式留存到今天——然后这些人发现了您没有死去,要接着动用阴谋诡计把您绑到自己那条船上,我想请问,您作何感想?」 「没有感想,我本来就不会任由他们摆布,既然不能和平对话,那就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何塞冷笑,他不关心教会到底有几个派系,也对这其中掺杂着谁的授意毫无兴趣。「还有,不想用敬称可以不说,我听着也别扭。在你眼里,我根本不是当年那个神匠伊诺不是吗。」 作为被压制力量的那一方,何塞面对提亚斯本应表现得姿态更低,在试探中揣测对方真正的目的才对,但何塞没有那么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提亚斯,蓝灰色的眼中透着似乎是上位者的审视目光,透亮地把这股不爽表现得淋漓尽致。 提亚斯倒没想到何塞会这么说,他怔了一下,就连搭在腿上的手在这时候都有收回来规矩放着的趋势,但他最后止住自己的动作,苦笑一声,「我可没有质疑过您,嗯……算了,我们聊点别的吧。」 何塞往后靠了靠,但依然不能走出提亚斯无形的压制圈,眼前这个男人对距离的把控太精髓,一旦何塞觉得自己能走得掉,提亚斯马上就会换个姿势去缩短差距。试了两次何塞就放弃了,他侧耳倾听着秋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耸耸肩说:「你还想聊什么,教会还是猎人还是吸血鬼。」 「都不是,而是你的事。」 提亚斯不知道哪里想通了,不再用您来别扭地称唿何塞。「你觉得为什么神匠伊诺不惜奉献所有都要接着救护这里的人?就因为密督因是他的故乡?」 「伟大的人自有他自己的脑迴路,恕我暂时无法揣测。」 「他那一代的人除了被他变成吸血鬼的,他的朋友和家人早都不在了,人类的继任者换了一茬又一茬,教会自不多说,最后就连倾注心血被认为是完美作品的博纳塞拉都背叛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施救?」 这是个能用品德高尚来回答,细品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的问题。 早在何塞从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口中仅仅听到一点过去发生之事的皮毛时,他内心就极度平静,没有不甘,没有愤怒,没有懊恼和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平静。就算后来他在分析机那里知道得更多了些,心中也不过多了点疲累。 提亚斯的问题很有水平,是何塞并不关心,却在心中一旦扩大就无法无视的疑问。 何塞反问:「你们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们不知道。」 何塞眯起眼睛,他问的是「你们」而不是提亚斯一个人,而这个高位血族也同样用一个群体作为回答,这就代表曾经跟伊诺共事过的那些始祖们和精英们,一个都不知道以及不理解伊诺拼着命保护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何塞却在一种怪异感觉的冲动下问出,「拉尔修也不知道?他的记忆应该是最完整的吧。」 「原来你知道吸血鬼失血会失忆的事了。」提亚斯笑得意味深长,「没错,据我所知他也不知道。」 灰发男人貌似来了兴致,终于从树下站起身,跺了跺脚下光秃秃的草皮。「神代之后的密督因,这片没有恶魔侵害的乐土,吸血鬼、猎人、教会各司其职,在灰堡协定下虽然并不完美但好歹四平八稳地运行了一千多年,打破这一现状的究竟是谁?」 他暗红色的眼眸锁定何塞清秀的脸,接着说了下去,「是华格纳三世的贪婪吗,是猎人的异心吗,是始祖们的内斗吗。」 何塞瞳孔紧缩,轻声说:「不是。」 灰堡会议结束后不久伊诺失踪,一直被神匠所压制和引导的几个势力开始各自为战。就算神匠的失踪是因为博纳塞拉,奥托克带领自己的血系屠戮人类是因为追求绝对的统治,教会对吸血鬼和魔女之子的肃清是因为水面下的利益争端,血族始祖内讧是因为他们理念不合又失去神匠的领导,但最初的最初,正是因为有那么一个不合逻辑的事情发生,才引发动盪的开端。 一切的导火索——就是伊诺·特里斯维奇突然在灰堡会议上宣布要关闭所有晶脉节点上的法力交换机。 这才是最根源的因,最终结出了群魔乱舞般的果。 第230页 为什么要关闭法力交换机,又为什么在发生那么多事以后改变了,变得不惜用命死保它的运作,这是两厢矛盾的行为,跟他原本要做的事背道而驰。 提亚斯的说话声响起,「五百年来没人想明白这个问题。弗里亚基诺殿下手里有神匠留存下来的所有晶石记录,那一盒子青金琉璃中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原因。」 伊诺·特里斯维奇究竟经歷了什么会让他放弃进行了一千五百年的研究,试图全盘否定他们那一代人的心血,把密督因暴露在恶魔可能发现的视线下。 他疯了吗,显然不是,那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了一些事,让他不能跟任何人讨论和透露就必须把法力交换机关掉。 何塞声音轻而冰冷,「你们一开始盯上我,是为了我手上的青金琉璃?」 提亚斯不置可否,「如果这世上还有哪里能留下记录,如果神匠想让他希望的对象知道这件事,那答案就在那里了。」 随着对方的话音,何塞就像能感觉到贴在自己胸口的水晶变得微微发烫。 「我本来就打算去看,只是一直没有倒出时间。」他说,「怎么,你也很想知道?」 「不,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干。」灰发的高位血族像再说绕口令,笑得还有些幸灾乐祸,「我不喜欢看着一个人一直待在神坛上,神匠伊诺终究是一介凡人,对他的尊敬是对人,而不是对神或者天使的那种仰望。」 何塞从中听出另外的意思。这里的人太过神化伊诺的作为,却忽略了他其实并非救世主,也会犯错这件事。 当年前后矛盾的行为,是否说明他问心有愧? 他也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所以为了弥补,才献出生命。 何塞闭上眼睛,感觉周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迷雾,不远处树叶的沙沙声被风吹得更响了些,他重重嘆息一声,重新睁开双眼。「这么大费周章告诉我这些东西,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思路了。」 「哦?」提亚斯兴味盎然,洗耳恭听。 「你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为神匠伊诺所作所为感到不值的心理,不止你一个人,我面对过很多老吸血鬼都使用同样的目光和语气。」何塞凝视着对方玩味的暗红眼眸,接着说了下去,「你们不仅这么觉得,还想按着我的头让我也这么认为,就好像即使没了记忆,我也必须套着原先的壳子承认自己必须后悔、必须怨恨似的。」 何塞露出看不懂意味的笑容,缓慢地说:「别自以为是了。」 「你们觉得不服就自己不服好了,跑到我面前来装理性客观,难道以为我会上当吗。」 提亚斯因为这句话笑出了声,这并非嘲笑。「我就说,一个人的灵魂是不会变的,你比过去的你更……」 这个「更」字的尾音还在路上,何塞就已经出手了。 魔法的微光缠绕两人,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后方一跃,又在提亚斯瞬间接近前在身边升起法力护盾,灰发男人的手被半透明的立场格住,但吸血鬼对付血魔法显然很有一套,提亚斯伸出另一只手逼近何塞身侧的死角,这个角度没有护盾,也没有去路,在他眼里何塞突然的挣扎毫无成效。 然而下一秒,他抓向何塞的左手连同手肘一齐飞了出去。整齐的断口冒出汩汩的暗红血液,提亚斯像不知道疼痛,他「咦」了一声,在击碎法力护盾的同时捡起自己甩到不远处的断肢,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直面迎来一脚。 「啧。」即使用还完好的手臂格挡住全力的踢击,提亚斯还是听到自己臂骨断裂的声音,他因为惯性退了几步,彻底离开能够钳制何塞的距离,而在他们之间,一双隐含怒火的幽色眼眸正紧盯着他。 「英雄登场。」提亚斯哈哈一笑,用布料固定住自己被砍下的手臂,语气有点难以置信,「你们是计划好的?不会吧,在帕托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强,能在我的周围完全隐藏住自己的气息。」 「把脑袋留下,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弗林特单手握住圣咏,把何塞严严实实挡在提亚斯目光不能及之处,削掉高位血族手臂的刀刃在月光下散发着淡红色的光,就跟之前一样,留在刃上的血顺着血槽垂向刀尖,但在滴落前就被完全吸收。 提亚斯眯起眼睛,不知是对弗林特手上的长刀感了兴趣,还是像之前那样对探究神赐之貌情有独钟。吸血鬼的自愈力让他骨折的手臂很快恢復,但弗林特显然不会给他重整旗鼓的机会。提亚斯被他又一脚轰然踹向树干,猎人瞬间就来到他身前,猝然挥刀,如法炮制地切向吸血鬼站位的死角。 提亚斯没有武器,这个角度除非硬接,否则结果就是长刀自下而上斜斩臂膀,连同脖颈和头颅一齐被斩成两段。即使有坚硬的骨骼抵挡,在圣咏的锋利和猎人的怪力强压下,很难有什么迴旋的余地。 如果提亚斯目睹过百里宫中他的同僚是怎么被手拿圣咏的弗林特一一斩落生命,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想像并不虚无缥缈。 可说到底,不可能躲开的攻击还是出现了差池,树前捂嘴咳嗽的提亚斯消失在原地,风吹走落在树干上的红色粉末,弗林特剎住动作,回头大喝:「何塞!」 在自己的爱人出言提醒前,何塞已经极度默契地抬起手,虽然他在跟随弗朗西斯先生学习的途中意外被打断的次数颇多,但他学得最好的两个法术一个是法力护盾,另一个就是法术反制。 第231页 瞬间施放的法术反制必须要求对方的血魔法要比反制所用的魔力低微,这在何塞面前不是问题,作为最初的吸血鬼,他身体里的恶魔之血浓度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即使这帮人用的施法材料是始祖的血也是一样。 被打断的血魔法令提亚斯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显出身形。「我就说我不习惯用这些东西。」吸血鬼皱眉,看着弗林特缓缓逼近,不禁露出有点期待的神情来,「你能杀得了我吗,弗林特·博纳塞拉。」 弗林特无动于衷,风衣的下摆被硬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眼底的杀意毫不虚假,而提亚斯犯下的罪状也足以被猎人审判。 因为一时大意被抓到破绽的提亚斯看似走投无路,此时却轻飘飘地说:「你不怕他拿着这把怪异的刀又发疯吗,何塞·伊诺。」 何塞面上一凛,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弗林特的表情,但他能看到圣咏的刀柄被猎人握到发颤,还有听到他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这不是个好兆头,要不是突然出现这档状况,弗林特都已经不会再碰圣咏了。 ——他是为了知道提亚斯的位置才再次拔出这把邪门的刀,是为了找到我。 何塞没有说话,而是在心里默念寒冰牢狱的咒语,这里距离水域相当近,何塞轻而易举就能聚集足够的水汽,他打算先用冰锁把提亚斯冻起来,无论怎样,弗林特拿着圣咏的时间越短越好。 「弗林特,你先……」 但在何塞走上前之前,提亚斯却露出得逞的笑容,他向前倾了倾身,做出要不顾阻拦先钳住一个的架势,并在弗林特反应极快伸手护住何塞时选择强行扭转身体,对着身后的悬崖一跃而下。 即使弗林特在洞悉提亚斯真正意图的时候就勐地扑了上去,可圣咏的刀尖还是只堪堪擦过吸血鬼后颈,带出一连串血珠和几丝灰色的碎发,却没能砍下他的头颅。 「再见。」 提亚斯回过头,冲着两人比出告别的手势,毫无防护地跌向满是礁石的海水中,就连落水的声音都被浪花拍岸的巨响掩盖。 如果是普通人类,这一刻已经粉身碎骨,即使是吸血鬼也几乎只能落得被无情的海洋吞噬沉入海底的下场。 「……」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完成,至于他的选择,只因为这些吸血鬼不觉得现在的猎人有资格审判和处决他们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何塞只看了崖下一眼,把冰霜的海涛留在身后,立刻回身去掰弗林特的手。 而猎人眼底的血色此时狠狠撞进何塞眼中,暴虐又混沌的漩涡积在弗林特的绿眸里,越来越深,几乎成了隐含黑暗的墨玉。 他没有在看任何人,而是看向虚空,眼珠一动不动。 许久之前那场弗林特浴血的梦境闪现而出,何塞瞳孔巨震,上前拼命摇晃爱人的肩膀,在他耳边叫喊。 「弗林特!放开圣咏,醒醒!」 ——他身体的痉挛是因为受难体质吗,这两次诅咒发作都是因为圣咏,博纳塞拉到底造出了一耙什么样的武器,又要折磨弗林特多久? 没有过去的心态影响,这回何塞唯有愤怒,他的怒火被点燃,而隔着胸膛,他甚至能听到弗林特的心脏剧烈到胸腔发颤地跳动。 何塞握紧弗林特的手腕,对着他的颈项一口咬了下去。 犬齿刺破皮肤,熟悉的气息涌入口腔。弗林特身体勐地一颤,嘴里发出咕哝的闷哼,他的唿吸从急促变得轻缓,目光重新聚焦。 手上的力气终于卸下,方才像是长在他手上的刀缓缓垂落,银灰色的光芒归于黯淡,最终被弗林特咬着牙收回黑鞘。 「咔哒」几声锁扣弹回的声响,这声音同样在弗林特跟何塞心中弹跳,猎人半跪在地上,由何塞拥住他的身体,良久之后,弗林特轻声说:「对不起。」 猎人被何塞咬出的血痕还留在脖子上,即使精悍的上半身没有丝毫颓然之态,他眼下也有很深的落寞。他反身抱住何塞,又很小心翼翼,好像这一生都没有这样拥抱过什么人,所以他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被他纳入怀中的人稍一使力就会消失一样。 何塞能把弗林特表情上的歉疚看得非常真切,他伸手去摸摸对方冰凉的脸颊,抿着嘴唇问:「这把破刀又跟你说话了吗。」 弗林特摇头,嘶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可是这回在他拔刀的同时,诅咒的痛苦就如影随形,快得根本难以忽视二者之间隐藏的联繫。 这说明什么,是不是圣咏的「毒素」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如若再有几次,谁也保不齐「弗林特·博纳塞拉」会再难恢復神智。 ——只能离开,离开就可以抛弃职责,让他们那些要把弗林特钉死在永恆狩猎里的阴谋和算计全都落空。 何塞声音发颤地说:「这不是你的错。」然后,他看向弗林特腰间的长刀,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们扔了它吧。」 无论它是不是对吸血鬼的杀手锏,无论它隐藏着什么秘密,又因怎样的动机被制造,何塞只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会给弗林特带来不可逆转的痛苦,与其依赖,倒不如直接让它彻底消失。 离开这把刀难道他们就对吸血鬼毫无对策?也许不然,有的时候正因为过分依赖某种事物,眼界和脚步才会就此停滞不前。 第232页 何塞永远相信弗林特,无论去到哪里他都会找到他,这个男人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弗林特凝视着何塞闪着微光的眼眸。 ——没有武器我就不能保护他了吗,究竟是我使用圣咏,还是圣咏在指挥我的身体? 至少弗林特知道,他已经不止一次因为握住它而让何塞感到心痛了。 如果他需要依赖某种东西才有资格守护所爱,那他就等于失去了这种资格。 就要结束了,他们很快就可以离开。即使不能用传送魔法去到海洋的那一头,即使不能穿过金古山口的迷障,即使许许多多方法都被时间和别人的事迹证实了离开难于登天,他也会不惜一切,把自己跟何塞带离密督因这张噬人的巨网。 到了外面,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他们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就算是爬,也要从密督因爬出去。 弗林特看着何塞,疼痛也已远去,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这句话里,缓缓开口:「好,我们扔了它。」 听到他这句话,何塞无声地点了点头,他解下弗林特吊在腰带上的悬挂箍环,把长刀握在手中。他多么希望自己面前有一座火山或是熔炉,能让他直接把圣咏彻底融成废渣,可惜他没有那个条件,只能回身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把它抛入海中。 黑鞘的长刀在黑暗中化为一道模煳的弧线,被何塞甩向幽深海洋,他紧紧盯着长刀射入水中,沉重的金属就连海水都无法令它浮起,连一点漩涡和翻腾都没有。他想,这把在弗林特童年时就伴随他并且给予他折磨的武器,终于不再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让你们的筹谋见鬼去吧。」何塞对着海风呢喃,长长地舒了口气。 弗林特走到何塞身边,搂住他松弛的肩膀。 何塞把脑袋歪向爱人的胸口,扭过头定定看着弗林特的脸,目光在对方挺拔的鼻樑和俊美脸孔之间逡巡。 「这破刀不会长脚跑回来吧。」 沉重的气氛被何塞这句话带得破了功,他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弗林特也微微一笑,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不会的,它没有这个功能。」 「那就好。」何塞捏着弗林特手指上的骨节,用他几乎没有的体温把它们搓热,然后说:「天快亮了。」 弗林特轻微一点头,回握住何塞的手,在他手指和手背上烙下一串亲吻。 「我们回去。」 「我的天,你们到底去哪了。」负责看家的米迦尔在空无一人的石屋里守了一夜,终于在天蒙蒙亮前迎回来其中一对,而且还是失踪最久的两个。 「经歷了一个糟心的夜晚。」何塞勉强回答,「弗朗西斯先生和贝利亚夫人呢。」 「他们比你们出去的晚,现在还没回。」学者摊开手。「听说村子里现在乱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灰堡骑士团要来抓魔女之子。不知道他们哪里这么神通广大,来都没来就比我们还早发现迷失海滨的恶魔是魔女之子搞出来的,甚至知道弗朗西斯先生就是那个魔女之子。」 米迦尔目瞪口呆,「这、这不可能吧,不是说魔女狩猎只是个幌子,他们的真实目的其实是逮何塞回灰堡么?!这算什么,声东击西?」 「咳,什么叫逮,感觉我像个动物。」何塞不满地搓了把脸,也许是因为弗林特终于摆脱掉圣咏,他的话音都轻快了不少,「我偷听到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教会内部出了点争端,洛里尼和赶回来的主教都声称自己有教宗的敕令,一个主张慢慢跟我谈,一个主张用狩猎魔女的行动逼我就范,搞得跟精神分裂一样。」 诺兰学者听得一愣一愣的,嘎巴着嘴问,「那现在怎么办。」 「父亲他们应该已经想好怎么应对了。」弗林特这时开口,把在他看来米迦尔那种对何塞的热切视线不满地转移到自己这边,「父亲不会退缩,他的目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密督因人做好恶魔随时可能来袭的准备,既然那个主教带了这么多人过来,说不定反倒是『恶魔』露面的好时机。」 他搂着何塞的腰,把人往自己身边一带,接着说:「不管教会到底要出第一套牌还是第二套牌,摆明是想利用何塞成就自己的威名,那就跟过去那些沽名钓誉的无耻之徒没有区别,何塞不会再跟他们谈一个字。」 何塞附和地点点头,弗林特已经帮他把话说完了。 也许是已经看过弗林特长什么样,虽然现在遮着脸,可猎人一开口,米迦尔就被迫想到那张天妒人怨的脸,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被可怜地针对了。 「如果弗朗西斯先生他们需要帮忙,我们就去帮,但我觉得有贝利亚夫人在的话应该不用……」何塞对弗林特的母亲大人有种迷之信心,总觉得有那样强悍的女性在场,就算来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教会绝对讨不到便宜。 ——所以弗林特还是更像妈妈,单论极其可靠这一点。 米迦尔:「那,我们就先老实待在家里呗?」 何塞刚想点头,又马上摇首,他把弗朗西斯先生从工房拿回来的影石盘翻了出来,又摘下一直不离身的、从布雷克身体里找到的青金琉璃。「我还有这件事要做。」 把那个令许多人心有不甘数百年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秘密发掘出来。 第233页 教士芬利在古明斯主教身后隐秘地打了个呵欠,不得不空着肚子跟随一众骑士来到渔村。现在这个时间天光才微亮,村子里寂静无声,街道上瀰漫着从海面吹来的薄雾,黏在人的皮肤上有种滑腻又令人唿吸不畅的难受。 芬利又瞅了瞅站在另一个方向的洛里尼,对方还是那身吊儿郎当的便装,跟身后那群全副武装的骑士形成鲜明对比,这令他联想到这位灰堡骑士团团长的出身——几百年来骑士团慢慢变得几乎不需要拥有大规模作战的能力,它的首领任命更像一种对贵族子弟的褒奖,说白了就是选出个气质形貌俱佳的花瓶,负责站在教宗身后充当仪表堂堂的门面就可以了。 但是洛里尼却不是如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平民,家里甚至有犯过罪的亲属,这样的出身别说骑士团团长,他一生本该与骑士或者神职人员这类讲究出身清白的身份无缘,但破天荒的是他得到新教宗的器重爬上高位,甚至这件事发生在尤斯塔斯一世尚未继任之前,这就相当耐人寻味。 照古明斯主教以前的话说,那就是这傢伙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 身穿崭新白袍的主教古明斯手持圣典站在泥泞的街道一端,胸前是擦得闪闪发亮的圣徽,他目光锐利,虽然身躯肥胖,但这身装束依然给他带来一种光芒万丈的架势,仿佛他在这里代表了灰堡教宗和权威,以及天使的力量会照拂他一样。 这时,主教开始高声念诵圣典,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仿佛周围的空气也在随之震颤,就连芬利的表情也跟着肃穆起来,不知头盔下的灰堡骑士是否也跟他同样。 洛里尼可能是在场唯一一个在忍着笑的,他实在难以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一直在摸着鼻子遮掩自己的笑意,顺便打心底里称赞古明斯的肺活量,并在衷心祝愿对方别说到半路缺氧。 主教声如洪钟的音量为渔村带来堪比敲钟警示的效果,周边的家家户户陆续打开门来到道路两旁,他们神色各异,不过多多少少都带着深重的戒备,不多时,村长杰森走到海民围起来的人群最前方,听着古明斯主教把最后一句圣言念完,开口道:「主教大人,早上好。」 古明斯哼了一声,没把这句问候放在眼里,旁若无人道:「杰森,把魔女之子交出来。」 「我们这里没有您说的魔女之子,倒是有一只恶魔。」杰森嗓音沙哑,眼底有很深的青黑,看样子就是一晚没睡,但他目光炯炯,直直地盯着白衣主教,又走近了一步。「海的儿女欢迎教会前来帮助我们,但如果你们是来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们同胞头上,那就请回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古明斯瞪着眼睛,「这里有魔女之子证据确凿,你们却还想包庇他?!」 「证据在哪儿呢?!」杰森高声质问,嗓门盖过古明斯,「你说的这个人是沃丝人的朋友!是我们的一份子!当你们统统躲在内陆丢下我们不管,是他一直在帮助我们!」 古明斯好像没想到会被顶撞,他喘了口气,发福的脸胀得通红,「就是他一直在祸乱这片海岸,你们居然还把他当救命恩人?!简直荒谬!荒谬至极!他人躲在哪儿了?森林里?把梅尔森林给我烧光,必须抓到他才能还海岸安宁!」 杰森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古明斯,就连主教身后的芬利都想站出来说明这个举动实在不妥,芬利奋力给一边看热闹的洛里尼打眼色,却发现从刚刚开始,洛里尼的注意力就不在这里,他盯着天空,眉头越皱越紧。 芬利不得不偷偷蹭过去,小声附耳,「洛里尼大人,您看现在这可……」 「天已经亮了,雾为什么还这么大?」骑士团长越来越感到蹊跷,他向自己身后的下属打了个手势,却发现自己刚说完这句话,海雾就浓烈到根本看不清周围是人是鬼的地步。 糟糕。 洛里尼心里一突,忙冲着古明斯跟村民的方向大吼:「呆在原地别动!注意警戒!」 「这、这雾……」杰森对这场大雾太熟悉了,这时恶魔即将出现的徵兆! 原本令海民习以为常的稀薄晨雾转眼间就变得浓浊,就连白日天光都射不穿的厚度让众人一时间难辨距离,只听古明斯高喊:「一定是魔女之子搞的鬼!」 这一嗓子让同样什么都看不清的洛里尼锁定了主教的位置,他上前揪住古明斯的衣袍,把崭新的白衣扯出难以恢復的褶皱,「别鬼叫了!魔女之子根本不是敌人!猊下的敕令就是让你来吸引仇恨的吗?!」 可是说归说,洛里尼还是把两个派不上用场的神职一手一个推进骑士堆里吩咐专人保护,他拔出佩剑,向不知道在哪个位置的杰森喊道:「这就是你们碰见恶魔前会出现的大雾吗!」 「应该没错!」杰森这边有更多村民需要援护,他咬牙切齿地回答洛里尼,知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但是恶魔会从海上过来,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让其他人避难——」 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被白雾抹得发灰的漆黑阴影出现在灰堡骑士所在的村落入口处。 杰森心中大震,恶魔竟然绕过了村庄,悄声无息从后方偷袭?!这么个庞然大物是怎么在地面上移动的,他们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小心!!」「后面!!它来了!」「快跑!」 第234页 一时间,从好几个方向传来的惊唿甚至盖住恶魔挥来巨爪带起的风声,轰隆——!!巨响过后,恶魔将古明斯等人身边的房屋直接掀翻了一个角,半塌的石瓦飞溅纷扬,不仅是负责保护的灰堡骑士,就连古明斯主教和芬利也被扬了一头一身的土。 芬利眼里映照出极近距离下、恶魔漆黑短粗的带蹼前爪从他们脑袋顶上伸了回去。 ——是恶魔,真的是恶魔! ——这东西能不费吹灰之力摧毁他们。 他此前所有的怀疑和不屑都化作一声嘶哑的尖叫,把恐惧散播进周围人耳中,又被一旁训练有素的灰堡骑士按下了脑袋拖到暂时安全的另一边。 古明斯主教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手中的圣典跌在地上,一手紧紧握住胸前的十字圣徽,颤声道:「恶魔……?」 在看到噩梦成真的这一刻,他仿佛老了十岁,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别碍事!」洛里尼像拖麻袋似的把放弃挣扎的古明斯拖到身后塞给骑士,而恶魔庞大的身躯刚刚缓慢地转到他所在的方向,虽然不知道这怪物的眼睛在哪,可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洛里尼一边后退,一边沉着地指挥所有人向村外撤退,他知道这时候把后背露给恶魔就是找死,但与其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丧命,不如花时间让更多人得救。 极度的紧张中他的鬓髮间流下冷汗,拖延时间等待留守岗哨的骑士团到来成为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他停下脚步,试图把恶魔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心里想的是沃丝人之前提供的线索——恶魔从未伤过人。 他不能赌这一次它依然不会伤人,但启发依然存在,如果这怪物能被单方面引诱,那他可以像这些人上次那样如法炮制,把恶魔引到外面去。 洛里尼慢慢移动着步伐,向着侧面的巷道挪动,恶魔的肚腹摩擦地面,随着他调整自己头颅的角度,洛里尼就像边走钢丝边吸引勐兽视线的小丑,精神绷到了极点,一步都不敢走岔。 「咳、咳咳咳!!」 突然,某个方向传来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洛里尼心里顿时凉了一半,因为这声音不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而是就在恶魔身侧、它刚刚一爪拍塌的房屋里。 迷雾中,一个苍老的上了年纪的声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村民好像被埋在瓦砾里了,挣扎着爬出来,手脚并用地趴在乱石木片中,呆愣地看着就在自己身体边上的巨大怪物。 「救命——」老人发出一丝垂死的哀鸣。 洛里尼禁不住破口大骂,像离弦的箭一样沖了出去,他勐力踏上碎石,拼命向老人所在的方向伸出手。 可是恶魔比他速度更快,距离也更近,震耳欲聋的吼叫响彻村庄,恶魔前爪跺在地上,整个地面跟着抖了三抖,它硕大扁平的头颅像深海中的鱼一样灵活,森寒细密的牙齿支起,转瞬间就把趴在废墟上的人吞了进去。 「——」 抽噎和惊叫瞬间无息。 洛里尼身体跟着一抖,紧接着被吃人的恶魔用惯性撞飞了出去。 第一百零八章 恶魔终于露出它嗜血的獠牙,向世人展现它的狰狞本性。 【恶魔永远不会到来吗,尤斯塔斯?】 【当然不是。没有万无一失的防护,也没有永远都能运作的屏障,也许在未来很久,又或者在你我这一代,恶魔终会发现我们藏身的神秘之地。】 洛里尼在被击飞出去的那一刻脑海里闪现过曾经跟教宗的对话,那时的他还不是灰堡骑士团团长,尤斯塔斯也只是一名圣子,他们也许都不曾想过这个未来有这么近。 恶魔吞吃了一个海民,这不是幻象,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他就地滚了几滚作为缓冲,难以置信地盯着恶魔紧闭的巨口,有溪流般的血从怪物口中溢出,随着它的咀嚼,这惊悚的声音越来越轻微,最后化为乌有。 也许身后的人会被浓雾迷惑,看不清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洛里尼很清楚,恶魔吃了一个人,那么它就可能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所有人立刻撤退!」 不仅要撤,还要撤到克拉山脉以北的内陆去,海边已经不再安全,恶魔能摧毁它所到之处的每一个村庄,一马平川的南部海岸根本阻挡不了它的步伐。 洛里尼还想下达更多命令,想把所有考量都说清楚,但时间和恶魔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巨兽甩着尾巴接连撞翻前方的凉棚石块,泥鳅一般沖向洛里尼,男人用长剑格挡怪物的利爪,得到的反馈是虎口崩裂,仿若万钧的压力击在剑上,还好他躲得快,否则不仅佩剑要折,他自己都能被这股压力搅得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不行,援兵来不及。 几乎不需要尝试,洛里尼就知道自己撑不到大部队赶来,带来的几个骑士已经尽可能疏散海民,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分散成几个队伍向远离海岸的方向奔逃,也许大多数人都会在此刻绝望地心想:能跑几个是几个。 「罗茨比!」「坚持住!能不能坚持!?」 洛里尼怎么也没想到以杰森为首的一众青壮年非但没跑,反倒拿着各自的武器又沖了回来,他差点背过气去。 「你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走!别添乱!」洛里尼害怕恶魔发现更好下手的对象转而对自己失去兴趣,不停惊险地拉近跟恶魔之间的距离,有好几次他都能感到自己跟死亡擦肩而过,与被拍成一滩肉泥的自己失之交臂。 第235页 随着体力的消耗,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洛里尼咬着牙,冲着正准备跟恶魔决一死战的杰森高喊:「去森林!让魔女之子来帮忙!」 这听起来十分荒唐,视魔女之子为异端的天使教会竟然会请求他们的帮助,顿时,杰森不知自己该先反驳弗朗西斯医生不是魔女之子,还是该照他的话去做。 而分了神的洛里尼已经在恶魔面前露出了巨大的破绽。 「罗茨比小心!!」杰森撞开摆好的路障,扑过去想要拉走对方,躲过恶魔劲力极强的一爪。 洛里尼眼前留下最后的残影不是扑来的杰森,也不是恶魔象徵死亡的尖锐利爪,而是一个飘逸的幽灵。 洛里尼和杰森几乎同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提起自己的后襟,将他们甩向立好的路障后方,留下的海民七手八脚把狼狈的两人架住,洛里尼狠狠抹了把脸,只捕捉到一个灰色头髮的背影冲进迷雾。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认出来人后,惊愕出现在洛里尼发白的脸上。 不、她会在这里相当正常,贝利亚·博纳塞拉的神出鬼没就连教会的情报搜集者们都难以捉摸,她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更何况她的儿子就在这里。 又一声轰然巨响落下,恶魔仿佛受到刺激,发狂似地摧毁自己周边的房屋,尾巴一扫,清出一大片空地。它用前肢砸向地面,却怎么也无法击中更加灵巧动作翩然的贝利亚,女猎人手持双刃手起刀落,把精钢的锋刃刺进恶魔石质皮肤下的关节,竟然压制般暂时卡住了恶魔的动作。 可是在洛里尼的视角,他依然认为恶魔绝不是单枪匹马就能够战胜的,人力有极限,体力也又极限,就算再怎么技艺精湛,恶魔也跟吸血鬼的战斗不是一个数量级,消耗战打起来,人类永远都是落于下风的那一方,两千年前密督因人之所以能够战胜恶魔,除了强大无匹的力量也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协作。 两个人好过一个人单打独斗。 洛里尼用佩剑支撑自己站起来,咬了下舌尖保持清醒,抬脚向前方的大雾走去,准备对贝利亚·博纳塞拉施以援手。 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按住肩膀。 洛里尼下意识回头,搭着他肩膀的不是杰森,而是个身穿法师长袍,手里拿魔杖的男人。 男人正用一双蔚蓝的眼睛从垂下的兜帽间看着他,手中生起一团红澄澄的火苗用以驱散周围的雾气。 洛里尼神情微怔,他没能从危机的状况中马上调整好自己焦急的情绪,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样保证更多人平安撤退,怎样把恶魔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灰堡,怎样在避免正面冲突的情况下阻止恶魔前进的步伐,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不知何时、刚刚还在他身旁四处奔走的海民一个不剩地消失在了原地,这周围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刚刚出现的这个神秘的法师。 蓝眼睛的男人开口道:「我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你是、弗朗西斯?」灰堡骑士团团长叫出这个名字,被对方用以肯定的点头作为确认。「来得正好,恶魔……」 洛里尼转回到前方,却没看到那抹影影绰绰的灰色阴影,打斗声变得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恶魔会长驱直入,去往克拉山脉的隘口,一头撞向关隘岗哨。如果你们想阻止,那就尽量去试试吧。」弗朗西斯的声音非常平静,陈述的内容却令人心惊。「南部唯一的法力交换机已经损坏,这件事吸血鬼们知道,但他们出于立场一直没有告诉给教会,你们现在知道还不算晚。」 「你在说什么。」洛里尼抽着气,脸上刚缓过来的血色又被苍白取代,一种强烈的感觉从他心中冒了头,但他只能先把听到的话收进耳中,暂时还捕捉不到其中隐藏的真实。 「天使当年没有放弃南部,花费很多心血把屏障延伸到这里,还派遣咒法部队驻守海岸。即使我们在五百年前被教宗斥为邪恶的异端,『魔女之子』依然没有抛却自己的职责。」弗朗西斯指向某个方向,那是梅尔森林的方向,「现在克拉山脉以南已经没有恶魔屏障,我希望你能够如实地把话转达给尤斯塔斯一世,让他做出对这片土地有益的选择。」 「什么……选择。」洛里尼被弗朗西斯的话语震惊,不由自主地顺着问了下去。 「是放弃南部,让这里的住民迁徙到内陆,死守克拉山脉的关隘,还是派兵在海岸筑起防线,这是教会、贵族们、博纳塞拉还有吸血鬼必须做出的取捨。」 「作为最后的魔女之子,我可以保证我对人类没有仇恨,但吸血鬼不然,小心他们,这是一个忠告。」弗朗西斯温和却悲凉地笑了一笑,随着他说出的话,男人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周围的雾气也变得稀薄,即将散去。 洛里尼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表情一片空白。他甚至在这一刻忘记了尤斯塔斯对他的叮嘱,忘记他来到这里的职责是寻找天使,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天使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了,祂的眷顾早已从五百年前那一刻开始,或者更早之前,直至今日终于耗尽到了最后。 弗朗西斯不过是传达这层意思,向人类进行既定的宣告罢了。 「等等!」洛里尼挥开雾气向前走了两步,却找不到弗朗西斯身在何方,唯有那人最后的话语飘然而至。 第236页 「再没有能为你们抵挡风暴的人,就在此时此刻,慢慢回想起自己的祖先在两千年前是怎样战斗的吧。」 「在离开之前,我会盯着你们的。」 ——。 何塞手里捏着从吊坠上拆下来的青金琉璃,把它拿到屋内照明用的水晶灯前,透过光亮观察它内部的颜色。水晶折射出的水蓝光斑落在他眉眼之间,何塞眨眨眼,把青金琉璃转了个角度,那光斑又变成深深的墨蓝。 何塞把石头握在手里,感受手掌包裹的异物不规则边缘带来的硬硌感,微微嘟囔着,「好神奇,为什么光的强弱和角度不一样,这颗石头会有这么大变化?如果只是个用来储存声音的介质,不需要长得这么花里胡哨吧。」 「你在紧张。」弗林特拿来刚沏好的香草茶和两个茶杯,挨着何塞坐在床沿,床铺因为两个人的重量而下沉了一点高度,他给何塞递过去一杯茶,作为交换把青金琉璃拿了过来摩挲着上面的稜角。 「别蹭!万一蹭掉一个角它用不了了怎么办!」 何塞急了,连忙把石头抢回来自己收着,弗林特微微一笑,说道:「看吧,你就是在紧张。」 自己的恋人已经在房间里纠结了一个小时,他既没有把青金琉璃放进触手可及的影石盘里,也没有干脆放弃得到里面埋藏秘密的念头,何塞在两个举动间反覆横跳,自己跟自己卯上了劲。 何塞肩膀垮了下来,歪头靠向弗林特胸口。「很明显吗。」 「你紧张的时候闲话会尤其多一些,自己没发现吗。」弗林特自然而然地揽过对方的肩膀,轻吻他的发顶。「你曾说布雷克·科罗塔把它藏进了自己的身体。」 「嗯。布雷克他因为灰泪的毒性,身体坏死到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也虚弱到不再需要人血维持神智,我想、灰泪已经彻底击溃他恶魔之血构筑的身体机制了。」何塞盯着手中的石头,回想起从布雷克化为灰烬的身体里发现它时的情景,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它很重要,否则不会被养父藏进身体来保护。 也许是神匠「临终」前交给他的,也许是他通过某种途径发现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布雷克·科罗塔没有在最开始就把他交给何塞,一定出于自己的思考跟私心。布雷克的愿景和他曾留给何塞的话一样,希望他「健康快乐地活着」,这颗用以连繫过去与现在的传声筒跟他原本的打算相悖,不过他最终并没有选择销毁它,可能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不愿这段过去彻底不为世人所知,所以才让何塞发现并带走了它。 「布雷克带着我隐居深山,又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致使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安排好我的『转化』,又给塞拉米亚斯女士去信,要她前来替我压制新生儿的渴血症状。」 弗林特接过话头,「原本依照布雷克·科罗塔的设想,你会遵循他的嘱咐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休眠,等醒过来的时候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这听上去像是他料定在你沉睡期间密督因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何塞至今也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他甩甩脑袋,接着说:「可是我没到二十年就被唤醒了,你和尼奥先生找到了我,是因为塞拉米亚斯女士很清楚有着她祝福印记的我会藏在哪里,而她的目的是为了让你这个博纳塞拉未来的族长大人在押送我的过程中得知被人类埋藏的关于天使跟恶魔还有吸血鬼的真相,以此来寻求改变。」 何塞和弗林特如今已经知道绝大部分真相,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大概只有那件没人说得清的事,也是被不速之客提亚斯挑起的疑问——为什么五百年前神匠伊诺突然要解除恶魔屏障。 可是想到这,何塞沉下脸,「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过去的事情既已发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没用吧。」 他在主观上非常不愿意去着提亚斯的道,他很清楚那个男人是故意挑事,就跟这帮人道貌岸然地替他不甘和愤恨一样,别人想像中的他跟真实的他根本不同,可有的人就是愿意按自己内心的描摹给他人安上不同的符号和光环,实际怎样不值得他们关心。 弗林特拍拍他的肩,「我不会说把石头扔了这种话,但你其实很害怕若是知道神匠过去的所作所为真的伴随罪孽,你也会不遂本心地跟着负罪。」 何塞无声地微点了点头,他跟弗林特相处的时间就算比照普通人的一生都非常短暂,可他却在短短时间中成为了最了解他的人。 「明明有途径知道却选择逃避,这是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何塞目光微微一动,流露出难言的彷徨,「他是我。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不该跟过去告别。」 何塞的笑容伴随着苦意,「果然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才最轻松。」 他能理解布雷克他们在那一刻想要保护他的心情了,只不过这是过来人才能体会到的心情,所以又变成了一个悖论。 弗林特提议,「我先看,然后再根据内容考虑转述给你?」他作为一个非亲歷者,心理负担会小很多。 何塞勐摇头,狡黠道:「不行,万一你看过之后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弗林特感到自己背起一口天大的锅,马上说:「绝对不会。」 玩笑话过后,何塞反倒不那么紧张了,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237页 他搂着弗林特的脖子,轻声说:「一起聆听,一起面对,如果发现大事不好就赶快掐断。」 「好。」弗林特执起何塞的手,「现在还害怕吗。」 「嗯……你亲我一下,我就不害怕了。」何塞弯起嘴角,蓝灰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弗林特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胳膊环住何塞向着自己的方向。这个吻深入而漫长,随着他们嘴唇分开,何塞刮刮自己微红的脸,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你完美地让我深刻感受到什么叫色令智昏。」 弗林特笑着从何塞手里拿走青金琉璃,终于把它放在影石盘上,揶揄道:「先看完它再昏也不迟。」 青金琉璃闪动微光,在沉入影石盘内后,出乎两人意料地令整个房间即刻产生了变化。 青金色的光辉从中流泻而出,化为道道蜿蜒光带席捲四周,恍若幻象的渲染令整个房间的床铺和桌椅都消失无踪,空间延展,视野变得广阔,何塞跟弗林特原本坐着的地方变成银白的金属座椅,而在这个似乎是研究室的设施中,一个白色研究服的身影转过身,看着影石盘所在的位置。 【你好,观看这段记录的人,现在时间是神代歷14830年冬月15日,我是歌洛仙最后的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 他的面容和声音令人再熟悉不过,跨越这么长的时间,这么清晰的容貌,好像能让看着他的人感受到没有任何东西发生过改变。 「伊诺……」 何塞怎么也没想到这块青金琉璃中不仅存着声音,还能把影像保存得如此逼真,仿佛身临其境地把他们拉扯到五百年前的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如果何塞是个有正常生理机能的人类,他的身体此时应该会呈现出十分紧张的表现,比如血管里的血液冲进大脑,比如唿吸变得急促,比如想扑上去扯扯伊诺的头髮和脸皮——最后这一种倒可以付诸实践,但弗林特轻轻环住何塞的腰没让他动,一手按在身下的「金属椅子」上,说道:「这些都是虚像,我们没有移动位置。」 何塞屁股下面的柔软触感也在提醒他,虽然眼睛和耳朵能被欺骗,但他们现在依然是在床沿上坐着,既没有回到过去,过去的人也不会归来。 不过何塞在看到伊诺·特里斯维奇的瞬间的确难以自持,这道幻影太真实了,伊诺仿佛活生生地站在那里,虽然对方的眼睛看的是记录用的影石盘,根本不知道观看者会坐在哪个方向,但何塞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当年伊诺在留下这段影像时一定对未来谁会看到它有所准备。 何塞从前只是从别人口中和推断中知道自己是谁,如今面对面成真,才有了侥倖的泯灭和真正的实感。 想像中的神匠伊诺该是什么样子?威严、睿智、散发天使光辉? 「我之前是短头髮啊。」何塞眯着眼睛,摸摸自己的半长不长的银灰色头毛,除此以外他跟伊诺是真的没有区别了,气质还是这个气质,表情还是这个表情,除了脸色更苍白些,双胞胎兄弟都不会这么像,硬要说的话,可能神匠伊诺这副装束显得更聪明一点? ——米迦尔好像说过我现在的模样看上去一点也不聪明,哼,要是他在这里,看他能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在最初的自我介绍充当开场白后,伊诺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原因是他在说完这一句后又重新背对他们,勾勾手指让研究室角落的椅子自发飘向自己,飞到上面去坐着。这椅子真的很高,何塞跟弗林特两双眼睛从原本的平视直接变成仰视,何塞抽动嘴角,居然能理解对方这一举动的用意。 「身高不够,椅子来凑。」何塞凉飕飕地戳穿伊诺的想法,揣摩自己的心理活动实在简单,何塞会对自己不能再长高心有执念,没想到身为神之工匠的伊诺也会有同样肤浅的烦恼。 端坐在高脚椅上的伊诺抱起胳膊,稍微解释了下。【原本依照先辈的遗传资料来推论,我应该在二十岁以后就开始长高的,可惜,再没机会了。】 「看吧,果然是觉得自己矮。」何塞心中泛起一片悲凉,既感同身受,又被伊诺所说再也不能长高小小地扎了下心。 「你现在的身高刚刚好,真的,我喜欢。」弗林特安慰道。 何塞搓了搓脸,「嗯,你喜欢就行了。」 两道视线再次聚焦在高位上的神匠脸上,何塞从这句闲聊里听出不太妙的意味,这段虚像里的伊诺该不会一直跟他们闲聊吧,这里面其实没有值得在意的秘密。 何塞刚想跟弗林特说出这个预感,伊诺那边猝不及防地开口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 何塞吓了一跳,不经铺垫的话语说出之后,伊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严肃,这时的他终于有种活了一千五百年岁月的领袖感觉了。 「什么错误?」何塞问,但他立马意识到这是段回忆,不会像分析机那样一问一答,他们只能聆听,提问无济于事。 【我把这颗储存我最后记录的青金琉璃留给了布雷克,并吩咐他不要探究其中的秘密,我相信他不会违抗我的命令,那么正看着这段记录的你要么是从他手里夺去石头的佞人,要么是他託付的对象。】 【如果是前者,请你立刻停止看下去,知道这一切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如果执迷不悟,你就只有三种结局,一个是被吸血鬼灭口,一个是被博纳塞拉灭口,一个是被教会灭口。】伊诺促狭地笑了笑,掰着手指把三个选项说完,眼中闪动幸灾乐祸的光。 第238页 【如果你是后者,是布雷克承认的能接受这份记忆之人……】 伊诺在高椅上用力嘆了口气,仿佛在酝酿某种情绪,最终他向影石盘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表情里夹杂着悲伤。 【你好,初次见面,未来的我。你能看到我说这些话,就意味着我真的在失去所有血液以后用那不到一成的机率活下来了。】 「!!」 何塞看着伊诺的目光扫过自己前方,那时他面前肯定什么都没有,他做出这个动作,是在寻找未来的自己,也就是跟五百年后的何塞寻求对视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下来。 也许是发现这个举动有些蠢,伊诺很快收回手,重新盯向影石盘,接着说道:【不过你现在应该完全失忆了,变成了一个傻瓜,啧,我想想该怎么用你能听懂的话把事情说清楚。】 「……」 何塞僵硬地转过脸,原本唿之欲出的感慨荡然无存,他颤抖的手指指着伊诺,问弗林特,「我的性格有这么烦吗。」 「没有。」弗林特回答得当机立断,但能看出他在忍笑,被何塞锤了下肩膀。 【我不知道你现在了解到哪个地步了,其他事情想知道就自己去查,我这里只说除我之外没有人清楚的那部分。听不懂,就多听几遍。】 「呵呵,那还真是帮了大忙。」何塞干巴巴地假笑,弗林特听出他在生气,作势用手指蹭蹭他的脸颊,轻柔一吻。 【屹立一千五百年的屏障不负众望,逆转恶魔肆虐密督因的命运,过去的事我不想多提了,真要细细说明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近年来,我在研究之余通过派遣使魔对外界大气进行取样,发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伊诺左手边的墙壁出现墨水划出的痕迹,线条不断汇聚交融,形成一副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画,何塞只能大略看懂最中间的部分是密督因及其周边的地形图,有数不清的标志和数值环绕在山脉外围,地图之外则是无数算式跟推演,想要看懂基本是在刁难人。 伊诺指了其中两个数字,【这是密督因魔力浓度的平均值,这是经过测定得到的密督因外围一千英里以内三十五个地点的魔力浓度消除均方误差后的数值,这里面的区别显而易见。】 「外界的魔力浓度比密督因要高上许多。」弗林特粗略看了眼,得出结论。 伊诺又一摆手,墙壁上又出现两个新的数字。【这两个度数则是一千五百年前屏障落成时的内外差异,可以看出密督因的数值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变化,也就是说,人间其他地方的魔力浓度触底反弹,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开始上升了。】 「快别上课了,说重点。」何塞小声嘟囔,手心却在出汗。 【神代末期,黑兽吞噬神灵,战争令晶脉枯竭,人间魔力大幅减少,我们曾因为无法重现魔法的辉煌转而求取获得新力量的方法,又因为要保护民众而封闭密督因,在安然度过最苦难的日子过后,我们的星球又将恩泽赐予我等,自然的復甦自会伴随着魔法的復甦。这就是证据。】 曾经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魔力浓度开始变化,由于密督因一直在恶魔屏障保护之下,魔力全都用以维持它的运作,所以千百年来魔法几乎从这地方绝迹,跟神秘打交道的吸血鬼用的又是神匠开创的血魔法体系,在安逸的温室之中,没有人发现外面世界的变化。 【随着外界魔力的恢復,已经难以使用的魔法将重现于世,人类除了刀枪血肉以外将重拾过去的力量把恶魔赶出家园,终有一天,文明恢復到神代水平并非痴人说梦。】 这明明是个令人兴奋的发现,伊诺脸上却丝毫不见雀跃之色,【但这些跟屏障之中的密督因没太大关系,无论外面多么天翻地覆,只要法力交换机还在运作,密督因人不需要考虑如何跟恶魔战斗、也不需要去重新学会魔法和拿起武器。】 何塞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仿佛一体两面的共鸣,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伊诺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也在附和,兀自道:【屏障的运作原理是让其他恶魔认为这里有比它强大的存在而不敢进犯,幸运的是当年我跟兰德尔猎杀的恶魔的确够强,可其实这是个非常粗糙的保障措施,至少聪明人心里都很清楚,未来某一天比它更强更好胜的恶魔刚好散步到密督因也不过是个概率问题。】 到了那时,在安逸生活中毫无自保能力的密督因人就会彻底沦为恶魔的盘中餐,吸血鬼即使愿意保护人类,他们也因为把恶魔之血传承给子嗣而没有那么强的力量了。 这跟弗朗西斯先生的担忧异曲同工。 一些技术因为不再需要而渐渐被人遗忘,海民们用以远航的造船业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密督因人以为的「不需要」并非真正的无用,但这件事不能用血与火的洗礼来验证。 密督因如同游离于世界的孤岛,技术的落后跟缺失终将导致人类的退化,再过几百年、又一个千年,外界的人类也许已经能跟恶魔分庭抗礼,届时密督因反倒会成为弱势的那一方。 【直到现在还没遇到这种情况是我们运气好,但好运不会持续到永远,既然已经观测到魔法开始復甦,关闭法力交换机,撤下屏障,让魔力流入密督因,教授人类保护自己的方法,这些才是曾经引导世界的第一库该做的事。】 第239页 如果不撤下屏障,密督因一直以来低迷的魔力浓度将成为掣肘,会让所有进步的念头都成为徒劳的痴人说梦。 伊诺的娓娓道来不像大多数领袖那样具有煽动性,他说到这里以后又停顿了好长一会儿,何塞还以为他卡壳了,其实是对方在斟酌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我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伊诺的神情在这一刻竟然是痛苦的,他因为说出这句话咳了几声,有血从他嘴唇间渗出,何塞心脏抽紧,意识到对方留下记录的时间已经是遭到奥兰多·博纳塞拉暗算,被沉入沼泽又被救出之后了。 他伤得其实很重,所以脸色才这么苍白,只是,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不会把自己的脆弱表现出来。 伊诺抹抹嘴唇,像看不到自己手中的血迹似的,【上面所说的理由根本不足以说服华格纳三世等人同意撤下屏障,灰堡会议如期召开,但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现在的生活,去为了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危机尽心竭力。而且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我之所以迫切想要关闭它,还有一个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原因……】 何塞捏住弗林特的衣角,紧张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缓缓咬紧了牙关。 是什么原因让几乎无所不能的神匠连跟其他人周旋都来不及,就要顶着全部的压力宣布这么做,而且还不能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给那些人? 空气似乎凝固住了,何塞和弗林特的视线交织在伊诺身上,白衣的年轻人终于用嘶哑嗓音慢慢开了口: 【我从安息地魔女那里知道了一些事——神早在地狱形成时就立下新的法则,只要生前接触过恶魔,死后便会因为沾染魔气而……堕入地狱。】 地狱。堕入地狱。 「什、什么?」 何塞不由得叫出了声。他的脑海炸开一阵巨响,眼前的场景动盪不堪,分崩离析的震惊激盪在心头。不只是面色发白的何塞,就连弗林特这时也忘了去握住恋人的手,跟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能理解伊诺所说的每一个字,但连成一句话却弄不明白了,或者说,不想弄明白。 在天使教会的教义中,广做善事能得到天使的垂青死后前往天界,天界是片乐土,人人都心嚮往之,因此天使信仰的信徒都在为死后的福祉在活着的时候虔诚而努力。 而地狱是什么样的地方?那是神罚沉降到异位面的焦土,是恶魔诞生盘踞之地,聚集永恆的苦痛,唯有极大恶者才会堕入其中。 然而,伊诺的话让他们发现事实远不是那样,不是恶人死后才会堕入地狱,而是无论主动或是被动接触恶魔都将走向同一个结局,跟是否行善还是作恶无关。极端些说,即使圣人为拯救苍生与恶魔战斗,因恶魔而死,他的功绩大到人人都认为他能升入天堂,但因为沾染魔气,无论多么光辉,他也将堕入地狱。 这就是神立下的法则,为了不让被魔气污染的灵魂进入根源循环转生、进而破坏生与死的平衡,影响整个世界的存续,神灵残酷地把本来就不幸的人类排除在外,剥夺他们死去的安宁。 听完伊诺沉重的解释,何塞捂住嘴,声音发颤:「所以伊诺杀死恶魔,用它的血改造了自己,改造了许许多多人,这些人死后都会……」 拯救人类的英雄无法得到一个善终,而吸血鬼通过血脉的传承又把恶魔之血传递给了更多人,这些甚至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延续了一千多年才有人发现。 萨利维亚地城中被何塞安抚下来的无数食尸鬼,死里逃生的吸血鬼女孩卡莉娜还有因为爱而选择被她转化的主人凯恩,保护受自己庇护的吸血鬼们的不老淑女,挣扎着为了永生和血系能力从高位血族那里得到血液的人类。 被猎人杀死的有罪的吸血鬼,无辜的吸血鬼。 包括博纳塞拉猎人自己。 这些所有曾经为人的人,都将在死后堕入地狱。 ======= 关于伊诺所说的因为地理位置的闭塞跟不交流导致文明退化并非危言耸听,现实中的「塔斯马尼亚岛效应」讲的是类似的事情,感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 人类沾染恶魔身上的魔气或者被恶魔杀死会导致死后无差别堕入地狱,这个事看过上一篇的小可爱们应该早就知道,但也许没想到会在这里跟这篇文有联繫23333而密督因的现状,混入恶魔之血的吸血鬼跟猎人以及跟他们频繁接触的人类的终局究竟是谁的错,是神的错吗,伊诺的错吗,还是那些不听伊诺劝阻去发展自己子嗣的血族始祖的错呢(但他们是毫不知情的) 密督因每个人都不无辜。 然而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难道就能避免这个后果吗,也不一定,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纠结~~(x 第一百一十章 体内拥有恶魔之血者将在死后堕入地狱。 知道真相的人们在死后重新睁开眼睛之时发现自己身处地狱,他们会陷入绝望吗?谁都不愿自己的未来突然就被定好了道标,况且那条路的终点还是万劫不復之地。 伊诺在得知这件事后却不能把它说出去,因为他很清楚这个秘密传播开来将意味着暴乱的发生,密督因这片土地绝对承受不起。无论是拖别人下水还是病态地追求以杀戮换取永生,吸血鬼为了规避死亡的结局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更不敢想像博纳塞拉猎人知道后会採取怎样的行动。 第240页 ——是伊诺·特里斯维奇的「拯救」,奏响了在密督因全境燃起业火的序曲。 弗林特抓住何塞的肩膀,让他稍微冷静,当机立断道:「神匠一开始不知道神祇立下的这个法则,想想看,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密督因早在两千年前就被毁灭了!没有人能活下来,被恶魔杀死的人同样会堕入地狱!」 「可是被他选择的人下了地狱,他真的有资格这样做吗?神匠的学生,还有兰德尔·博纳塞拉都被他当作试验品,而那些实验失败过世的人呢,他们逝去的生命不是去往根源,而是掉进他们所对抗的恶魔诞生的地狱里……」 何塞的这句疑问,弗林特也无法回答。 会堕入地狱之人,自然也包括他们两个。 他们彼此对视,猎人的唿吸和心跳仿佛都停了,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何塞,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负面情绪,像一潭幽深的水,沉静地相信着自己的信仰。 「你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如果一切的开始都不曾存在就已经结束,又怎会知道过程中是否能出现新的契机。 「看看我,何塞。」弗林特捧起何塞的脸,「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存在,是你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这里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跟你的坚守脱不了关系。」 何塞无声地看着他,眸光流转,又垂下视线。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测定这道恶魔屏障本身带来的影响是否会让普通人类也沾染到魔气,致使他们死后的悲剧,所以我必须尽快撤下它,同时制止恶魔之血的传承。我给其他知识库寄去求助信,很遗憾没有回音,五座知识库终于还是只剩下歌洛仙,但即使只有我自己,在想到解决的办法前我会竭尽所能保护暴露在恶魔视野中的密督因。】 何塞靠在弗林特身上,转动眼珠,朝着伊诺的方向微弱道:「你想弥补,但你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背叛。」 伊诺的表情也印证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没有想到奥兰多·博纳塞拉会想要我的命……一开始他向我讨教魔法武器的锻造方法时我还对终于有博纳塞拉终于出了个有探求精神的族长感到高兴,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博纳塞拉想要真正的自由,而我是妨碍他们自由的老东西。】 弗林特神情不虞,「明明是他们先背弃了誓言。」 【刺中我的刀给我带来非常奇怪的感觉,我的力量似乎被它吸收了一部分,奥兰多制造了不得了的魔法武器,我却无法阻止他,我的计划被他打乱了,不、应该说因为他的突然袭击,我差点死了。】伊诺似乎想笑,笑中带着苦涩,【我不畏惧死亡,也不怕死后堕入地狱,这是我应得的下场,但是我庆幸我活着,庆幸布雷克找到了我,让我得以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 何塞心中像堵了一块怎么也挪不走的石头,他脸上蒙着一层阴影,嘴唇嗫嚅,很想对陨落的神灵问上一句,为何命运没站在伊诺那一边,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躲过死神的镰刀时,准备再次背负起密督因的未来时,又用冰冷的现实将他推进深渊。 是的,他们已经从山中的分析机那里得知,祸不单行,法力交换机充当能源的恶魔之血性质发生改变,不再能支持屏障的运作。如果伊诺还是那个全盛时期的伊诺,如果他没有被博纳塞拉重创又被教会弃之不顾,如果他的学生能全身心信任他,他满可以趁着这个异状发生后顺势停止各节点的运行,名正言顺推进他恢復魔法文明的计划。 可密督因的分崩离析让他头脑变得清醒,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孑然一身,既没有保护的力量,也没有能互相託付性命的战友了。 【我的伤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沉眠才能恢復力量,还是在不被博纳塞拉找到的前提下。现在撤下屏障,没有人保护密督因,无异于将羊群送入狼口,就连吸血鬼准备对人类下手这件事如果不加以阻止都会加速它的消亡。】 摆在伊诺面前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不顾一切关闭法力交换机,把赌注下在自己能在百年的养伤期间不被博纳塞拉找到,不理会吸血鬼跟人类的争端,并且恶魔不会来犯上,要么……拼命维持节点的运作,施加禁制,令吸血鬼、猎人跟教会形成新的制衡关系,把一切交付于后人的自我觉醒,把这个美梦延续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没有完美的选项,而负责掷出骰子的人,最终也把自己的一切也都交付在赌桌上。 何塞看懂了伊诺这个眼神,白衣的神匠伤感地勾起嘴角,艰涩道:【血是我们的力量之源,也因为我们变成另一种存在后异变为承载记忆的『器官』,我会把全部的血液注入法力交换机中,然后编撰新的术式剥夺高位血族使用血魔法的权力,封闭拥有力量者进出密督因的通道。】 【……我居然还有心情测算我活下来机率——百分之二点一,我将变回失去所有记忆、一片空白的『人类』,呵、我研究了这么多年,又要把根本不知道结果如何的实验最先用在自己身上了。】 何塞喃喃,「变回人类。原来我在雪山上生活的那段日子,就是你最后的研究成果。」 他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他想起自己在雪山上生活的细节,苦涩道:「那脆弱的美梦就连布雷克也非常清楚,一旦我以人类之身从那里离开根本不具备保护自己的力量,所以他在死前用血将我还原回吸血鬼的状态……从吸血鬼变回人类那么艰难,但回去却如此轻易。」 第241页 如果一个吸血鬼知道自己能摆脱永夜迎接阳光,代价是极高的致死率以及即便成功也会失去记忆,并且一旦接触到吸血鬼的血就会立刻打回原形,他会作何选择呢。 没有人会接受这样一种方式,就连何塞也不能,现在的他连丢失关于弗林特的一丁点记忆都不捨得。 伊诺·特里斯维奇从椅子上跃下,缓缓走近影石盘。他走得很慢,像一个从过去走来的幽魂,踏过无数的尸骸,踏过黄金的步道,见证过文明的顶点,也目睹过黑暗降临。 现在,他已经准备好步入深渊。 【我把来自过去的期待加诸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同样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 【我不憎恨任何人,没有心有不甘,也同样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何塞仿佛心有所感地站起身,却非常犹豫,没有往前走上一步。 弗林特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下他的后背。 何塞抬脚走过去,跟伊诺相对而立。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像镜子的内侧与外侧,因为身高完全相同,他们只要看向前方,就能跨越过去跟未来的桎梏,彼此对视。 光从他们头顶射下,这不是真正的光芒,但也在他们周身覆上圣洁的光晕。 【我跟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再为我做什么,恰恰相反——】 【我是想要告诉你,过去的「罪孽」,我已经用我的生命偿还了,所有的荣耀跟过错都将被我一併带走。伊诺·特里斯维奇死了,有着这个躯壳这个灵魂的你,不需要为了他过去的牵扯被人裹挟着前进。】 【无论做任何事,都为了你自己和你爱的人去做吧。】 ——过去的债,我用死亡和密督因的延续划下休止符。未来的你,用不着扛着它再度踏入泥沼。 【你能成功睁开眼睛本身就是个微小的概率问题,好好活着,珍惜生命,别像个老人家一样想那么多。】 伊诺的话语跟动作都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垂下眼,俯身准备关掉影石盘。 「等等!」何塞想伸出手去阻止,但过去的东西他碰不到,自然也阻止不得。 然而伊诺却在这时奇蹟般地顿了一下,没有取下青金琉璃,而是又抬起蓝灰的眼眸。【我不知道你这个小傻瓜是不是个死脑筋,我说得明白点,如果他们逼人太甚,就赶快离开密督因吧,去梅尔森林,我在安息地魔女那里给咒法部队留了后路。】 他脸上的阴霾抑郁一扫而空,开心地笑起来,说道:【一想到有人看到这段记录就意味着我能以另一种形式重生,倒也不错。行了,我走了。】 ——我走了。 说得非常轻描淡写,甚至跃跃欲试,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不是去赴死,而是准备去打开一道崭新的门扉、通往未来的门扉。 这一回虚像猝不及防切断,何塞呆愣地看着影石盘内的青金琉璃慢慢浮出,迷幻之景散去,房间恢復了原样。 弗林特把僵直着身体的何塞搂回自己怀里,擦掉他睫毛下的泪珠,对他说:「别哭。」 何塞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虚空,足足盯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地动动手指,搭在弗林特的手臂上。 他庆幸知道这一切,让他弄清楚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人。 不过正如伊诺所说,沉湎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为已经註定的事无论怎样伤感都无济于事,只是徒增心伤罢了。 ——他曾壮烈而艰难地背负整个密督因的命运,他的使命已经完结。 「我没哭。」何塞咬着下唇,把眼睛里的水憋回去,灰蓝的眸子随着不停地眨动越发透亮。「我只是看着跟自己长一张脸的人这么一本正经说话有点别扭。」 「我知道。」弗林特知道何塞在佯装镇定,但没去拆穿。他把石盘上青金琉璃摘下来嵌回吊坠,给自己的恋人戴回去,「你听到他最后的话了,密督因的事,他要你别去管。」 何塞抽抽鼻子,「他是让我别用他的立场去掺和,但我也有出于自己意志想要达成的愿望。离开密督因是我的愿望,寻找让这里的人得救的方法也是我的愿望。」 他目光投向弗林特,「我们该准备启程了。」 「可是离开的方法……」弗林特话说一半,却看到何塞摇了摇头。 「不用担心。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来了。」 弗林特反应很快,立刻就听懂何塞所说的「他」是谁。 「……赛斯特·拉尔修。」 何塞轻轻闭上眼睛。在看完这段虚像之后他想通很多事,就好像伊诺的话语给了他力量一般,他现在能感受到吸血鬼父辈与子嗣之间的连繫,也渐渐弄清楚还活着的几个血族始祖各自处于的立场。 因为血脉相连,父辈能够感应到子嗣大致的位置,而作为最初的吸血鬼,血族始祖等于都是他的子嗣,即使何塞现在还没有恢復多少力量,但如果某个子嗣距离他非常近,他还是会有所感应。 他们房间的门被敲响了,是米迦尔。 「你们在房间里待的的时间也太久了吧。」学者拎着两捆捲轴,很好奇他们刚刚在做什么,但又觉得不礼貌所以不敢探头去看。 「怎么了。」何塞问,总该不会是到了吃饭时间米迦尔要来提醒他们吧。 黑髮年轻人指指身后,「外面有人在敲门。可是,这房子不是闲杂人等根本看不到吗……」 第242页 透过空气,不急不徐的叩门声传来,何塞回头跟弗林特对视一眼。 「是他吗。」弗林特眼中的有很深的戒备,手移动到自己腰后的短刀上。 「八成。」 「啊?」唯一状况外的米迦尔跟不太上他们的思路,一头雾水。 何塞吩咐道:「米迦尔,去地下室藏起来。」 「啊啊?」 何塞没有解释,不由分说把学者拖走,砰砰啪啪的动静和米迦尔的唿喊声过后,何塞拍着手上的尘土回来,「对方可是个从未传承过自己血液的血族始祖。」 弗林特说:「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知道,我的弗林特无所畏惧,战无不胜。」何塞拱拱他的肩,「不过我猜他不是来找架的,相信我。」 何塞拉着弗林特的手去开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何塞差点忘记,外面是白天。 所以当他拉开门,看到外面洒满阳光,而来客身披斗篷站在屋檐下,脸上和手裸露出来的皮肤正在被屋檐没能遮住的阳光反覆烧灼又癒合时,他瞪大眼睛顿在原地,准备好的质问和开场白瞬间就忘了。 「可以请我进去吗,何塞,外面的阳光让我头晕。」 属于拉尔修的嗓音从兜帽下传来,何塞回神,因为对方悽惨的模样动了些微的恻隐之心,于是他拉着弗林特往侧边让开一步,这是个邀请对方进门的动作。 「谢谢。」拉尔修踏进门内,何塞又在关门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测算了从远处的树荫走到屋檐下这段完全被阳光覆盖的路到底有多长,上次他自己在白天走这条路还是弗朗西斯先生用魔法替他搭起树梢延伸出来的凉棚,这回拉尔修毫无遮挡是怎么走过来的?虽然不会死,但一件斗篷根本挡不住这股热度吧。 唯一的可能,他就是一路忍着灼伤过来的。 进门之后,拉尔修没有理会面色阴沉的弗林特,也暂时没跟何塞打招唿,他看上去来过这里,在脱下斗篷后丝毫不见外地从橱柜里取了茶壶跟茶杯,又去翻香草茶的茶包。 何塞忍不住道:「就是你资助弗朗西斯先生造船的吧。」 「是我。」高大的吸血鬼边倒热水边回答他,「我为你指引这个地方,总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我们事先说好,这是弗朗西斯先生的家,你要是敢乱来砸坏这里面什么东西,我就把你扔出去。」 何塞并不具备把一个血族始祖扔出去的实力,拉尔修很清楚这一点,但还是非常配合地说道:「我保证不会先动手,所以何塞,你要拦住的是你男朋友。」 何塞眯了眯眼,把弗林特那只按在武器上的手拉过来紧紧握住。拉尔修在看到这一幕后表情没什么变化,回头继续泡茶,过了一会儿,他把热气腾腾的茶具拿到矮几上,毫不见外地先坐下了。 这个场景其实相当诡异,吸血鬼跟死对头的猎人坐在一起,看上去还能其乐融融地交谈,若是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在场的人起码有一方是疯的。 「我不喜欢茶,如果这里有酒就好了。」拉尔修惋惜地摇着头,把茶壶推给何塞,在辛辛苦苦沏好茶后马上又对喝茶失去了兴趣。「我路过底下的渔村,那里已经一团乱了,所以趁灰堡骑士团没反应过来,你们应该速度离开密督因。」 听上去他相当清楚他们下一步的动作。 弗林特冷冷道:「你知道我们要怎么离开吗。」 拉尔修看他一眼,紫眸中的神色就不像看着何塞时那么温柔了,他们的对视就像隐含着暗流,仿佛在空气里激出剑拔弩张的火花。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往后一仰,靠着椅背道:「我不知道,正等着你们告诉我呢。」 「我们打算用传送魔法跨越海洋,为此需要非常庞大的魔力作为引流。」何塞观察拉尔修听到这话的反应,「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方式。」 「喔,其实倒也不是只有这一种,不过『现在』的话,的确只能这么办。」血族始祖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他伸出手,制止何塞深入问下去,告诉他说:「庞大的魔力……我明白了,你们需要我的血。」 「一半的血。」何塞直言不讳,把话放在这里,「你之前对我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这句话吗?我当然记得。你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拉尔修在听到有人图谋自己的血跟力量后连个停顿都没有,他紫色的眼睛扫过何塞的脸,无所谓道:「我会给你的,无论是血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你开口索取,我就会双手奉上。」 惊讶的人变成了何塞这一边。他的本意原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后再跟对方谈条件,拉尔修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迷失海滨,必然不是来看热闹或者说风凉话的,作为一个拥有力量又有资格洞悉一切的古老血族,他把密督因看得比绝大多数人清楚得多,想必很了解目前的形势对于何塞的紧迫意义,再加上他在帕托对何塞说过,当何塞决定好自己的立场时,他就有了为之出力的理由。 可是拉尔修答应得太干脆了,就好像失去的一半力量不是他的一样。活得长意味着树敌颇多,拉尔修看起来就是独来独往的风格,这种重创过后他都不考虑一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吗。 「你又在为不相干的人操心,何塞。」拉尔修笑吟吟地说,在何塞露出警觉表情后又马上道:「我的血系能力在没有接触到别人的时候是没用的,我没有读你的心,是你脸上的表情太好猜了。」 第243页 何塞只好板起脸,直言不讳道:「你答应得太快,会让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你早就知道我到这里以后无计可施只能等你帮忙?」 「这我倒是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弗朗西斯这里有办法能把人送出去,可是你的血脉感应一直都南边,我就过来看看你在磨磨蹭蹭什么。」拉尔修回答得相当无辜,「这个方法是谁提出来的?太有建设性了。弗朗西斯么?不太像。」 「你没必要知道。」弗林特替何塞打断对方的猜疑,「你失去血液不仅是力量变弱,还会丢失相当多的记忆,这也无所谓吗。」 「说无所谓肯定是不可能的,而且真正重要的事情说不定不会忘。我不像你们,会对还没发生的事瞻前顾后。」 拉尔修饶有兴味地道:「你在犹豫,何塞,就跟伊诺一样。他只有在搞研究的时候雷厉风行,对其他事要么毫不关心,要么优柔寡断。他心地良善的一面我看就是被约瑟·斯卡亚开发出来的,根本不是好事。」 何塞瞳孔微缩,感到一丝异样。 「塞拉米亚斯女士他们都会称伊诺为老师,为什么你不一样?」 拉尔修挑眉,故意反问:「你很想知道?」 「不是很想,但我猜这跟你现在对我的种种态度有很大关系。」何塞抱起胳膊,「你跟塞拉米亚斯女士不一样,跟弗里亚基诺也不一样,他们可不像你这么上心,所以我很好奇你哪来的动机这么『尽心竭力』。」 这一回,拉尔修不像最开始回应得那么迅速了,他在斟酌。 何塞也同步开始自己的思考,他觉得拉尔修可能跟咒法部队一样是被歌洛仙当作特化士兵利用,而伊诺同样救了他的命,才换来这份帮助。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拉尔修可谓是劳模级别的知恩图报了,何塞怎么也不觉得把这个模板套用在拉尔修身上很合适。 他倒想问问弗林特怎么想,可在别人面前说悄悄话还是算了吧,何塞把爪子搁在猎人腿上,又往他身边靠了靠,伸手去够茶杯,等拉尔修酝酿话语。 拉尔修再一开口时已经变回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伊诺的学生都成为了血族始祖,这不代表血族始祖都是他的学生。」 「所以你是?」何塞吹吹热茶,在茶杯后含混地问。 「我是伊诺·特里斯维奇的养子。」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何塞勐地喷了口茶,捂住被烫到的嘴勐烈咳了起来,弗林特替他拍了拍后背,他们俩因为挨的很近,茶水洒了一些在他们身上,所以两人现在都有一股清新的香草香气了。 拉尔修捏着下巴,不是很理解何塞这剧烈的反应,于是开始接二连三扔起重磅炸弹。 「密督因在神代时从属于圣米格尔皇国,但因为第一库歌洛仙举足轻重的地位,皇国给予这里莫大的自治权,并同意密督因人使用联席议会的方式治理此地。然而随着各国之间的战争愈演愈烈,五座知识库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歌洛仙的伊诺·特里斯维奇既是一个被冠以神匠之名的天才研究者,又是整个世界屈指可数的战争法师,打个比方,他既能造出毁天灭地的武器,也能同时成为毁天灭地的武器本身。」 拉尔修的声音相当愉快,「这样一个人的任何行动都可能左右战争的进程,于是皇帝坐不住了,他十分惧怕歌洛仙会倒戈敌国,或者因为某个不称心就停止向国家供应技术跟人才,所以他把自己的独生子、未来接掌王座的继承人送往密督因做领主——实质上就是人质,以示对歌洛仙地位的看重、甚至是『臣服』,非常好笑对吧,偌大一个国家竟然本末倒置要向小小的城邦低头。」 何塞按按眉心,有气无力道:「所以这个人质……不是、这个皇子就是你。」 「就是我。」拉尔修飘然的声音随之而至,「所以这么一说,整个密督因其实都是我的封地。」 何塞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自己能因为一句无心的提问听到这么多出乎意料的史料。 原本拉尔修的任务是老老实实待在密督因,履行下名义上的领主职权就差不多了,可惜好景不长,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为彻底打败敌国动用了魔导炮,而大型魔法武器每个国家差不多都有,失去理智的斗争终究带来鱼死网破的后果,两个国家的首都相继蒸发,后续的反扑和復仇更是让伤亡数字上升到史无前例的地步。 可是说到底,歷史上那么惨烈的战争,到了后世可能也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就一笔带过的史实罢了。 「密督因虽然完全没被战火波及,但那边毕竟是宗主国,这里的住民之中也有不少亲属殁于战火,他们的愤怒和悲伤到达不了随着首都殒命的皇帝那里,所以我就比较倒霉了。」 「但在群情激愤的民众在把我烧死之前,伊诺露了面,把我救出来带回歌洛仙。我想大概是为了保护我,所以他收我做了养子。」拉尔修见何塞一副牙疼的表情笑出了声,「别这么看我,那时候我小你八岁,是你自己的外表先停止成长我才不小心超过你的。」 弗林特不像何塞那么欲言又止,直接问道:「你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拉尔修回答得很快,反正他也不是为了说给弗林特听,他真正的听众只有何塞。「在弗里亚基诺他们成为吸血鬼后,跟恶魔的对抗如火如荼,原本伊诺根本没打算再增加人数,他要进行下一个黄昏猎兵的计划,于是我自告奋勇,却被兰德尔·博纳塞拉抢先了。」 第244页 紫眸的男人眼中闪过复杂意味的光,「我永远都比不上博纳塞拉,伊诺心中的完美之物只能在这个家族中诞生。」 何塞皱眉,「那你怎么……」 「发生了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可这件小事却让我濒临死亡。」拉尔修微笑,「为了救我,伊诺把我变成吸血鬼,我成了最后一个第一代血族,就这么简单。他救了我两次,过去没有机会,所以至少现在我该多多少少帮上点忙。」 这个男人很像在讲真话,但似乎省略了很多细节。也许他觉得那些并不重要,他只是想告诉何塞,作为他的父辈以及亲手拯救过他的人,这个动机已经完全说得通了。 「人生从来不可能一帆风顺,你越要达成比拟自身远远无法完成的愿望,就越要藉助外力、也就是攫取他人的价值才能做到。」拉尔修残忍地道:「踏过这些人的尸骨,夺走他们的力量,踩着前人铺好的路前进,不这么做的话,坏人可是会追上来把你拖下水的。」 「——而我站在你面前甘愿奉献。所以,你知道自己该怎样选了,何塞。」 ======= 所以虽然何塞跟始祖在吸血鬼意义上是父辈跟子嗣的关系,但那群始祖都是师生,只有跟拉尔修是真正的养父子(。 下章是个本文跟上一篇文牵扯颇多的过渡章节《间断篇章(二)》,前半段会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不用理会,只是搭一下时间线 间断篇章(二) 尼禄在黑暗中点燃一盏灯火。 巴掌大的碗形油台里面盛着某种淡蓝色液体,随着他点燃灯芯,白色的火苗从中窜出,照亮一小片黑暗,而后他又从旁边取来一面小镜子立在灯火前方,一切准备就绪,尼禄盘腿坐下,盯着摇曳的白火跟镜子里自己的脸,幽幽嘆了口气,自语道:「这样的仪表太不端庄了。」 他这一开口,苍老的声音就从喉咙里冒了出来,不仅如此,镜子里也如实反映出现在尼禄的样貌,他形容老迈,原本的金髮也变成后梳的银丝,虽然年老也无法遮掩他还是一个帅老头,嵴背依然笔直,目光依然犀利,但这种一夜老去的夸张变化着实令人震惊。 而且更要命的是,如果洛里尼现在在这里,他就会诧异地发现这个「老人」就是在渔村里不幸被恶魔吞入腹中的牺牲者。 「尼禄,密督因如何了。」 他没有等太久,镜子里水波盪散,映出的景象不再是尼禄的脸,也是一个有些模煳的侧影。在看到镜中变化后,尼禄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变化了,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柔和而欣慰。 「一切顺利,主人。伊诺大师、现在叫何塞,他基本接受安息地的调整方案,我也已经把超远距离传送的演算式捲轴交到他手上,至于魔力的问题,相信也会顺利解决。」尼禄摸摸下巴,「说实在的,他身边都是些难缠的傢伙,否则我应该能更快解决问题。」 「这件事原本就是安息地处理不当,他的要求合情合理,希望神匠不要怀疑我们的诚意。」与尼禄对话的人有着非常优美的女性嗓音,他的语气平静,一切话语都带着娓娓道来的意思。「安息地现在不可以离开地狱,如果神匠还拥有过去的记忆,一定会理解这份苦衷。」 尼禄微微沉下脸,问:「地狱现在怎么样了?」 「黑兽依然蛰伏在黑暗森林,但它最近越来越躁动,也许是因为等待太久了。」女声一顿,「一百零九年过去了,若是寻常恶魔的沉眠,一百年未甦醒基本已经就被判定殒落,我理解它的焦躁。」 「可莱亚尔大人并不是真正的恶魔,无论他的躯壳还是灵魂都伤得太重了。」 「所以,现在更不是松懈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莱亚尔快要醒了。」 「真的?」尼禄眼睛一亮,但因为想到什么事而重新黯淡下去,「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不是要在密督因迎来一切的终结了。」 一切终结的尽头可能是新生,更可能是毁灭。 「这不一定是个能冲出混沌的世界,但至少要心存希望。」镜中看不到面目的人轻笑了下,然后说:「你不需要挂怀,尼禄,给我讲讲密督因吧,它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 「这里没有战乱,没有恶魔,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即使偶有争端,也能在很小的范围内解决掉。如果外面的人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必然会觉得它是片天界才有的乐土吧,而如果这里的人知晓外面世界过去的遭遇,必定更加珍惜如今。」尼禄沉声,「若此地迎来厄运,一定是非常令人悲伤的事情。」 「是吗。那么,密督因的安宁和密督因人的幸福也证明了伊诺大师做的是对的。他留下种种限制以及引导,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达成这个愿望,安息地要把敬意送给他。」 「牺牲自己。」尼禄眨眨眼,低垂着视线视线小声道:「你最终也会牺牲自己啊,尤塞亚。」 他把满头银髮往后捋了捋,又正色道:「我会妥善完成这个任务,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记得替我向第一库的神匠问好,然后告诉他,神匠不是如他所想那样只剩下他自己,地狱里那位耶格·格兰特……啊,他已经都不记得了。算了,不需要跟他说这些,他应该跟过去告别。」 镜子里的女性身影转过脸,露出一张美丽沉静的面庞,「但我依然衷心感谢伊诺大师曾经的帮助,如果没有他的智慧和才能,只有精神力没有灵魂和肉/体的我和那些异界徘徊的意志根本无法找到依凭之处,他为我们制造的身体一定会为这世界的延续带来助力。」 第245页 尼禄点点头,「嗯,我也如此相信。」 与安息地的交易是伊诺实打实用自己的力量换来的,交付给安息地魔女的技术是他们的必需品,自然不能让神匠认为安息地失信而收回代价。 为了未来要发生的事,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任何意外发生。 镜中的虚影渐渐消散,尼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主人的身形完全消失在视界中,他轻轻闭上眼睛,「愿苍白之月照耀我们的前路。」 尼禄其实不信任何神明,也没有什么信仰可言,但他相信自己主人所相信的东西,同样把它当作精神的依归。 「何塞你干嘛啊啊啊别推我为什么要被塞进地下室啊?!」嘈杂的声音传入耳中,通过被打开的门变得越发清晰,门瞬间就闭合了,尼禄掐灭烛台的火苗往楼梯上看了眼,只见一身学士服的米迦尔连滚带爬从楼梯上下来掀起一阵扬灰,在把自己呛得咳上几声以后,学者透过沾满灰尘的镜片环顾四周,正好跟看过来的尼禄看了个眼对眼。 「!!!」米迦尔根本没想到地下室里有人,在他的视角,他看到的是一个满身满脸都是血的老人正用幽幽的目光盯着他看。 ——鬼啊!!! 黑髮学者一边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边惊叫,这两个矛盾的动作互相抵消,米迦尔差点把自己捂断了气,只见对方站起身正向他这边走过来,这引得他不住后退,不一会儿就退到了摞着瓦罐的墙边。 弗朗西斯不怎么使用这间地下室,因此东西摆得相当杂乱,眼看米迦尔就要碰倒罐子来一个连环大破坏,尼禄赶忙拉住他,「行了,仔细看看我是谁。」 米迦尔哆嗦着嘴唇,指指他脸上涂满的血,「你这、这……」 尼禄无奈地把脸上的颜色抹下来一些,「这不是血。」然后他吃了一点进去,表示道:「还是甜的哦。」 「……」 「你难道是尼禄吗。」等到诺兰学者冷静下来,凑过去仔仔细细看老人的脸,并且结合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和薄荷味推断道:「我听说过一种假的血浆是用糖浆、薄荷精油跟色素做出来的……」 「答对了!看来我的老年脸也很有辨识度嘛,这都能被你认出来。」尼禄接过米迦尔递来的手帕,先把脸给擦干净,却见对方脸上充满狐疑,还伸手过来扯了扯他的脸皮,尼禄忙道:「诶别扯别扯,脸是真的!不是化妆也不是面具!」 「这、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米迦尔上下打量他,还是不敢相信,因为尼禄现在的样子的确就是个七老八十的白髮老人,抬头纹都能掐死蚊子那种,就算是幻化法术也做不到这么逼真吧。 「我作为普通人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可以随意改变自己外表年龄的大小,你看到的酒馆老闆其实也不是我的真实年龄。」尼禄锤锤自己的腰,用力吐出一口气,「这事被贝利亚女士知道了,结果我就成了悲催的群众演员,唉……」 学者将信将疑地听完在渔村发生的事,这下开始深表同情。 「然后你就被『吃』了?」 「被吃了,然后弗朗西斯先生将我传送到这里。毕竟若是想要增加恶魔出现的可信度和威慑力,总是不死人也不是办法,贝利亚女士就把我物尽其用,踢出来演了一把。」尼禄嘴里发出啧啧的动静,举手投足的确一点不老成稳重,「虽然村民们一清点人数就会发现一个人都没少,但那时候灰堡骑士团也该採取行动了,也就无所谓是不是真的有人牺牲。」 「那你还回去吗。」米迦尔用手比量着尼禄这副身姿,怎么看怎么别扭,「村子里的大家也会找你的吧。」 「应该不回去了,等跟神匠的交易达成,他们顺利离开以后我就会离开。让杰森他们以为我失踪了吧,就跟我的到来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尼禄斟酌着,「可能还是需要游出去,所以就不能带着你一起了。」 他还表示等走后米迦尔可以把酒馆里他收藏的那些酒拿出来喝了,分给别人也可以,反正最好物尽其用。 学者表情夸张地看着他,尼禄哈哈大笑,还好地下室隔音绝佳,否则上面正在交谈的三个人准会有那么一两个耳朵好使的注意到下面传来的奇怪动静。 等笑完,尼禄问起来,「你打算怎么办,跟着何塞和弗林特一起走?」 米迦尔却摇了摇头,「我在密督因还有点事,而且就算离开我也可以从金古山口走,没必要浪费何塞他们辛苦得到的魔力。」 「为了你的导师?你还真是在某些地方特别钻牛角尖啊,他都已经自甘堕落了。」 「成为吸血鬼算是自甘堕落吗,在先生眼里可能不是吧。」米迦尔说完这话一愣,「我不记得跟你说过吉南先生的事,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尼禄笑嘻嘻的,故作神秘道:「有一些知道,有一些不知道,就比如——」 他拄着下巴,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在米迦尔紧张怀疑的目光中把话说了出来。 「如果未来有一天你遇到了自己没法解决的巨大困难,去灰堡,大圣堂光壁后有个只有你才能打开的门。」 「啥?灰堡?大圣堂?我才能打开?」一连好几个问句,米迦尔就差把问号写在脸上,「为什么?我是个外乡人啊。」 「别问,问就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如果说的太多,未来可能随之改变,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在做多余的事了。」尼禄用握拳的那只手轻轻锤了下米迦尔肩头,「后会有期,诺兰的学者,祝愿你在密督因安全度过每一天。」 第246页 ======= hhh我还在想「恶魔」吃了一个人居然没人感觉异常,是大家接受度太高了吧x我对未来的剧情反响放心了x 尼禄:群众演员好累,但我是看过剧本的男人。 (这章就稍微解释了下为什么这货在上一篇番外里是少年模样,这篇里却是青年人,他能改变自己这张脸的年龄(不是变成别人的脸,而是尼禄这个人从年轻到老的变化)尼禄真实的外表年龄其实跟弗林特差不多。 再暗搓搓啰嗦一句,从下章开始剧情会进入一个较为密集的高能区,信息量会很大,但不是激烈冲突那种,会有几重反转,要决出搞事之王冠军称号x(密督因瑟瑟发抖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何塞聚精会神地绘制着能将他们带离密督因的传送法阵。最终他们把施法地点定在梅尔森林,也就是已经崩裂的法力交换机旁边,那里的圆台上本来存在着一个定向的传送阵、也就是何塞与弗林特从鹰空山来到这里时使用的那一个。现在法阵因为魔力耗尽而消失,但曾经承载它的巨型圆台依然是十分优秀的施法介质,不用白不用,何塞已经在上面奋战大半天的时间了。 这个传送魔法远比他们在密督因境内使用的要复杂许多,将尼禄给予的超厚捲轴里满满当当的演算式变成压缩在一个平面上的圆形法阵是弗朗西斯先生的手笔,何塞只需要把它完完整整地画在圆台上就行,可这一过程的繁琐程度也让他确切感受到魔法的探索远比他想像得更加艰难和挑战。 每一个线条,每一个符文,环环相扣的图形中蕴藏着前人几经探寻才得到的捷径,听尼禄说写出这个法术的是位恶魔施法者,虽然这个恶魔法师并不会从地狱来到人间,但也让何塞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恶魔们一直在不停汲取人类的智慧,如果人类止步不前,还能拿什么跟它们抗衡呢。 「你的手停下了,何塞,刚刚某人还说要一口气画完的。」 何塞不满地抬起酸痛的脖子斜睨着自己的恋人,「这个法阵很难,黑心的监工先生,要不你来试试。」 「我相信你的水平,没问题的。」 「哼。」 何塞在努力工作,弗林特一直陪着他一起,在旁边练刀。他们丢弃了圣咏,因此弗林特重拾起自己最开始使用的短刀,长刀跟短刀的训练和战斗方式截然不同,他要用最短的时间去适应它。 弗林特把小臂长的短刀收回刀鞘,汗水淋漓地来到何塞旁边,低头注视着恋人的作品,几个小时过去,原本只有寥寥可数线条的法阵如今已经变成大变了样,法刻刀刻画出繁复惊人的图画,这是只有在极度专注和高超技艺的双重引导下才能达到完美成果,也同样承载着他们离开的希望。 短短几天时间何塞就达到了一些人类法师究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弗朗西斯把绘制法阵之事交给他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还有对何塞学习速度的肯定。 「父亲说这个法阵已经在高阶法术的级别内,原本是人间魔力衰退后不能重现的魔法了,能用这样的方式復甦说不定也代表这个世界同样也在復甦。」弗林特把何塞手里的法刻刀抽走,「累了就休息,距离天亮还有时间。」 「唔。」何塞把刀抢回来,义正词严道,「快要弄完了,你去一边,不要耽误我干活。」 他忍痛把弗林特凑近的脸推走,努努嘴,不让对方的祸水行为打乱自己的步调。 何塞似乎真的不累,弗林特微笑,不过还是在远离前轻吻了下对方的头髮,何塞不甘地瞪他一眼,接着埋头苦干。 距离断裂的水晶立柱不远的林间在月光下升起白烟,弗林特记得那个方向是父亲的工房所在地,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弗朗西斯从树丛间现身,手里是类似煲汤用的瓦罐,容量不小,另一只手还拿着个小火炉。 弗朗西斯跟弗林特打了招唿,找了块空地升起火,把汤锅架在上面。 「这是?」弗林特迎上去询问。 「魔药,给你跟何塞喝的。」 锅里的内容物已经看不出本来曾经是什么东西,但从颜色是非常诡异的紫绿色来看,不知道原料是什么好像更好。 「是稳定精神的药。」弗朗西斯一边熬煮这锅不可名状的药汤一边对脸色阴晴不定的弗林特解释道:「这么远距离的传送魔法对人的身体影响很大,你们还是有魔法抗性跟隐含魔法能力的组合,万一在移动过程中无意识地影响到法阵运行,导致最终的落点有所偏差就糟了。」 前方就是海洋,万一没能到达对岸直接落到海里那就功亏一篑了。 弗朗西斯说完,又从腰畔取下一个水袋,把里面的内容物统统倒进锅里,看着父亲倒进去的黑色汁液里滑出深紫色切成段的滑熘肉块,诡异的气味升腾瀰漫,弗林特眼尾抽动,忍不住问道:「父亲,你这锅东西……」 ——真的能喝吗。 「嗯?」跟弗林特同样发色的男人用一把大木勺把还在扭动的肉块按回汤里,对上弗林特欲言又止的脸,「味道会有点酸,一会儿问问何塞要不要加点糖吧,糖的话不会影响药效。」 「……只是酸而已吗。」他觉得加糖反倒会让味道更加要命。 「因为对吸血鬼和猎人的剂量会大些,所以不是一点点酸,可能很酸,我也没尝过这个浓度的魔药。」弗朗西斯调侃地笑了笑,对弗林特说道:「你小时候可从不挑食的,我还记得你连博纳塞拉其他同辈碰都不碰的酸枝菜都吃,而且还能成盆吃光,我那时候还在想我的儿子是不是味觉有问题呢,哈哈哈。」 第247页 弗林特窘迫地立刻道:「那都是六岁之前的事了!为什么你连这种小事都要通过席尔瓦去看。」 弗朗西斯把拳头碰在嘴边遮住自己的笑,「不是故意看到的,真的是个意外,说到酸的东西就想起来了。」 弗林特嘆气,眉宇间愁云惨澹地看着这锅咕咕嘟嘟冒着紫绿泡泡的液体,在心里下了结论。 ——我得找个不透明的瓶子装它,不能让何塞知道他喝了什么。 弗林特不再打扰父亲调配魔药,或者说不想看到对方再往里面加入新的奇诡材料,他返回空地,调整自己的唿吸准备继续训练。 这时,远处传来米迦尔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 「弗林特——!」 猎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诺兰的学者跨着工具箱从森林外围走过来,一个不大的行囊被他拖在后面,因为天还没亮,他走得很小心生怕摔跤,等走到弗林特面前,米迦尔扶着膝盖喘了会儿,先卸下工具箱从里面拿出用细布包着的转轮手枪交给他。「看看如何,我稍微改良了你的枪。」 诺兰是以魔工机械技术着称的第五库诺拉亚的后身,米迦尔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弗林特改装了枪械,原因还是他在向猎人讨要转轮手枪后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就拆解掉它,着实让何塞和弗林特吃了一惊。 「我改动了它的弹仓跟枪管之间的机械性和联动性,还有枪机和枪管的火控装置。」米迦尔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遍,又用一句话总结道:「总之就是威力更强更好用了。」 弗林特接过手枪,拿在手里的一刻就感觉到配重的舒适,烤蓝枪身上铭刻了并不明显的符文,这时学者又把金属盒装着的子弹交给他道:「时间有限,只能借用弗朗西斯先生的工房做这么多。我把银弹收起来了,外面的恶魔可不怕银,精钢的子弹都不一定能对它们带来什么损伤,所以弹头可能需要刻上法力符文,我技术不太行,让何塞在路上给你刻吧。」 弗林特点头。 「还有,这是地图。」米迦尔又把一大张羊皮地图交给猎人,他不是夜视能力极佳的超人,因此用上照明灯给弗林特指了一个位置,「如果落点准确,你们会到达海对岸的艾达丘陵,艾达城是个海港城,沿着海岸徒步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到,那里虽然曾经是被魔乱半毁的城市,但已经重建,相对安全。」 学者尽量快速简短地把地图上相对重要的註解说完,剩下的只能靠弗林特自己领会。「有些恶魔可能化为人形态,你根本看不出它的原身是什么。如果真的遭遇恶魔,最好的办法是别去硬碰硬,可若是它们真的在残害人类,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知道了。」弗林特接过叠好的羊皮卷,轻声说:「谢谢你。」 「厄…………不用谢。」米迦尔其实并不想接受比他英俊无数倍的人的感谢,他撇撇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诺兰的位置我也已经标註好了,我不知道你们去那里会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人间仅存的知识摇篮的确只剩下学都了,你们看情况吧。」 谁都说不准两个人会在外面遇见什么,但米迦尔不怎么担心,弗林特跟何塞的配置基本等同于战士加上法师,就连各个国家拥有的出色僱佣兵都不会有他们的实力,剩下的只能随机应变了。 「我们会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开始熟悉这个世界。」弗林特认真听完米迦尔仿佛不制止就永远停不下来的絮叨,露出笑容,「至少你让我相信外面的世界即使遭受恶魔的蹂躏,也依然存在永不屈服的人类。」 米迦尔目瞪口呆,心想这傢伙是在夸我吗?是在夸我吧,他居然在夸我! 弗林特把行囊一併拿在手里,冲着学者点头致意,忽略对方大张着嘴巴的惊惧神情,却在转移视线的过程中看到靠着树干几乎跟树影融为一体、正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贝利亚·博纳塞拉。 贝利亚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发出任何打算让别人发现她的动静。 猎人迟疑地顿了顿,但最后还是走向自己的母亲。 乌鸦在窗外一刻不停地鸣叫,教宗的侍童里恩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被窗棱分割的天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歪头对身边驻守的骑士说:「派人把乌鸦赶走吧,它们太吵了,可能会打扰到猊下跟吸血鬼的会面。」 「我知道了。」骑士并没有因为里恩幼小就看轻他,很快得命而去,而一直伴随在教宗身边的里恩这一次因为没有得到入内陪同的机会,所以只能百无聊赖地在门外发着呆,并且期盼着会面早些结束。 没有任何声音从屋中传出,这个房间位于灰堡首层中央的位置,面积很小,主要用于牧首倾听信徒的告解,但又因为灰堡是整个密督因天使教会的中心,能够来到这里告解的大多非富即贵,大家不可能一年到头总往灰堡跑,所以这儿被启用的频率非常低,在前教宗病重之后到尤斯塔斯一世继任的这些日子,今天还是第一次使用。 结果接待的不是什么信徒,而是个吸血鬼。 里恩视线穿不透的房门之内,有人道出尤斯塔斯把会面安排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禁魔空间。」 赫尔·弗里亚基诺,恶魔之眼血系的血族始祖端坐在为他准备的高背椅上,手腕捆着在他看来有碍观瞻的银质锁链,一圈银白的钢索同时缠绕在他的颈项之上,钢索末端就在一旁站立的埃德蒙·博纳塞拉手腕的腕环里,这也保证了一旦弗里亚基诺想要轻举妄动,博纳塞拉族长可以当机立断绞下他的头颅。 第248页 进入告解室以后普通人可能只会感受到空气的滞涩和唿吸不畅,并把它归结为燃放薰香的气味太过浓重,唯有真正经歷过魔法洗礼的「老傢伙们」才能马上意识到这里的地面和墙壁都经过特殊处理,成为灰堡至今留存的为数不多拥有完整禁魔符文的房间。 「你很谨慎。」银髮少年的声音透着赞许。「我这么让你放心不下吗?论胆小的圣座,你应该可以排得上我接触过的教宗前几名了,把天使的庇佑挂在嘴边的你们居然不打算用一身正气来让吸血鬼的邪恶无所遁形,讲道理我有点失望。」 坐在血族始祖对面的尤斯塔斯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脸上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回答说:「天使不仅保护着人类,也在护佑吸血鬼、猎人,还有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份子,他的照拂是平等的。」 「他的照拂是平等的,的确。」 在场的三个人每一个都知道密督因留存的真相,他们本可以不这么互相打哑谜直接摊牌,尤斯塔斯问:「我是否可以肯定,你费尽心力想要跟我面对面交谈,是跟何塞·伊诺有关?」 这个「费尽心力」说得很耐人寻味,听上去像是在说弗里亚基诺不惜向自己的死敌低头也要见上教宗一面,可细品它深层的意味,却好像是他正怀有什么目的接近一样,只有听的人才能懂得。 少年模样的血族始祖大方地承认,「在我心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毕竟这五百年我就这么活下来的。」 没等尤斯塔斯再度发话,弗里亚基诺率先说了下去,「你命人把丹拿城打扫出来,用的是考察那片废墟能否重建用以收留流民的幌子,可是密督因哪里有流民?人们在天使流血的土地上安居乐业,让我惊讶的是倒也没人反驳你。」 把丹拿城倒出来留给吸血鬼这件事尤斯塔斯从未告诉过心腹之外的人,他也是在前一天晚上才向两位大贵族稍微透露,而弗里亚基诺就像早就知道了,这让尤斯塔斯不住唏嘘,前教宗在任时期灰堡恐怕被吸血鬼渗透得很深,短短这段时日他想必也无法把钉子拔除干净。 但他依然很放松,仿佛非常自信。 「丹拿城是为吸血鬼准备的,我原本打算等到迎回天使,便再度开启时隔五百年的灰堡会议,向博纳塞拉跟诸位始祖告知此事。」金髮男人顺其自然地说了下去,弗里亚基诺自不用说,但他没看出埃德蒙有表现得很惊讶的样子,不过博纳塞拉的波澜不惊已经铭刻在骨血里,反应寡淡实属正常。 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道:「天使教会永远期望着和平,你可以说华格纳三世处事极端,打破了平衡的天平,这点我绝不反驳,但他的后任们也在尽力去维持这份和平。伊诺大师的得意门生,八位血族始祖在斗争中仅剩下寥寥,至今存活于世的你们没有哪一个像奥托克那样垂涎无上权力,将人类和吸血鬼视为水火不容的上下两端,既然如此,至少我认为你在做出这些事之前,我们还是能将和平进行到底的。」 时间像翻腾而来的海浪,带走劣质粗粝的沙砾,留下能为密督因的安宁添砖加瓦的金珠,新的平衡在天使陨落那一刻确立,有人希望它维持到尽可能深远的未来,无可厚非。 「出色的说辞,原谅我不能为你鼓掌。」弗里亚基诺抬抬被锁链束缚的手腕,稍作意思,他的表情依然是柔和的,但柔和之中却隐隐透出些微的狰狞,伴随着他轻巧的少年音说道:「和平永远是人类的和平。你可以替我问一问在我身边把钢索套在我脖子上的这位,博纳塞拉是不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怎样把吸血鬼赶尽杀绝,至少这一件事就能说明,尊敬的圣座你心中的和平跟吸血鬼无关。」 尤斯塔斯很是无奈,看了眼木头一样没有反应的埃德蒙就把目光收回,说道:「只要肯坐下来交谈,没有什么是不可转圜的。」 弗里亚基诺耸了耸肩,他没有继续质问,也一点不想逼人表态。 「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迎回何塞·伊诺,你手中就有全密督因最大的一张王牌,无论哪个势力都要停下来想一想自己跟天使相比几斤几两,只要让他相信你、站在你这一边,你想要的一切就都有了。」 「我想要的,是密督因的安定,是不同势力共同维繫的安定,改革不是一蹴而就,也许需要很多代人一起努力。」教宗的声音变得低沉,「还有你的罪孽,本应该也由他来审判,他有这个资格。」 「不。」银髮少年短促地反驳,「你想要的只是一个没有过去记忆、便于操纵和支配的傀儡,如果何塞·伊诺有完全的记忆,你敢让他站出来当吸血鬼的领袖吗。」 尤斯塔斯遗憾地摇头,「即使我敢,可他的记忆并不能恢復,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听了这话,椅子上的弗里亚基诺反倒诡异地笑了,忽然问起另一个问题。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吗。」 从梅耶克村到萨利维亚、再到帕托的一系列暗中破坏,弗里亚基诺得到了什么?他似乎什么都没得到,伤亡被压缩在最小的范围内,恐慌也没能蔓延,更别提颠覆天使教会的统治亦或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作为极力破坏和平的一方,他显然是失败的。 可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个失败者。 尤斯塔斯眉毛挑起,说着「我洗耳恭听」。 第249页 少年很快说出答案,「为了来到这里。」 年轻的教宗有些不解,「你如果想来,依照你们过去向教会的渗透,难道不是轻而易举么。」 「这不一样。我就算能在灰堡如履平地,来无影去无踪,可是真正重要的地方吸血鬼却一个都进不去,那里统统都有对我们的禁制,是老师在过去为了防止身怀恶魔之血的奸人对教会不利而给你们留下的保障措施。」弗里亚基诺自嘲地一笑,「他绞尽脑汁地保护你们,把自己的血留给约瑟·斯卡亚,亲手加固灰堡的防御,一桩桩一件件都想得非常万全,我根本难以到达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 尤斯塔斯在弗里亚基诺开口说这段话之前脸色就开始变了,他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目的,沉声道:「你想进入灰堡的地下陵墓唤醒那里沉眠的吸血鬼。」 有着深重罪孽却因为种种问题无法得到处决的吸血鬼,都会被放入冰棺送进地下陵墓沉眠,他们本质上依然活着,能够被唤醒,只不过没有哪一任教宗会失心疯似的唤醒这些罪大恶极之人。 可是如果有一个强大的吸血鬼这时被送进陵墓,他通过某种方法抵御冰棺的强制睡眠机制,反倒开启其他人的冰棺,那灰堡地下就不再是一个陵墓,而将成为一支活生生的嗜血军队的源发地。 之所以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这时候把目的坦白,就是料定为了迎接新的囚徒,地下陵墓已经早在这几日便经过神职人员层层启封,它的开启和关闭都需要时间,即使弗里亚基诺现在摊牌,尤斯塔斯也不可能马上封闭它。 甚至不需要始祖亲自动手,渗透在灰堡里没被教宗拔除的钉子就能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进入陵寝,释放囚徒。 弗里亚基诺笑着看向灰堡教宗,可是不一会儿他的笑容消失,因为他眼前的年轻男人没有像他想像得惊慌失措,反倒在确认了自己的意图后重新变得游刃有余跟冷静,又坐回了座位上。 「我有想过,以你的势力和根基根本不可能这么容易束手就擒,通俗地说,就像是有九十九种方法能全身而退,偏偏选择最后那手会满盘皆输的棋。」教宗敲敲扶手,「所以我想了几种应对的办法,其中之一刚好就是——我没有命人开启陵墓。」 尤斯塔斯双手交叠,审视地看着面色阴沉的弗里亚基诺,缓缓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旦有可疑人士在这个时候靠近地下陵墓入口,尤斯塔斯能轻而易举抓住内鬼,一举两得。 你来我往的交锋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进行,当尤斯塔斯看穿弗里亚基诺的意图,漫长的沉默降临在狭小的屋内,这一刻的灰堡教宗有想过对方是否会突然暴起跟他鱼死网破,但身边站有如雕塑的埃德蒙·博纳塞拉,这个男人给他带来虽然不愿承认但总归非常可靠的安全感,金髮男人紧紧盯住不说话的血族始祖,等来的是对方放弃一般松下紧绷的肩膀,后背靠向椅背。 「你很聪明,人类之中有你坐镇,也许谁都讨不到好处。」 少年的气焰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他诡异的笑容不见了,面容里反而多了丝淡然,这种表情跟多年夙愿未竟时的无奈跟释然有点搭边。 「过奖了。名单上的高位血族大多与世无争,你若想颠覆密督因的和平,第一步必须招兵买马,可还活着的有些实力的吸血鬼几乎没有再能被你招安的对象,这种时候你恐怕只能把目光聚焦在其他地方,比如陵墓里的那些。」 「被看穿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弗里亚基诺摇摇头,这时候他反倒彻底放松,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悲凉。尤斯塔斯以为他已经没话说了,没想到血族始祖在这时缓缓开口:「亲爱的圣座,我可以向你告解吗。」 一个已经活得太过长久、两个千禧年的时间堆积在身的血族始祖,在向刚刚继任的年轻教宗寻求忏悔,这很像一个示弱的讯号,代表弗里亚基诺的认输和屈服。 尤斯塔斯问:「你想要说的话对你我有何意义?」 「如果我从此不见天日,或者过一会儿就被处决,你们可能永远不知道过去的某些事情,不觉得可惜吗。」少年稍往身侧看了眼,埃德蒙的目光横来,不知道是想听还是想制止阶下囚的废话。 血族始祖无动于衷,用他少年的嗓音开了一个头。 「我、还有伊诺·特里斯维奇名义上所收的最后的弟子们,也就是你们所知的血族始祖,其实一开始不过是被人贩子贩运到密督因准备进行人体试验的一群孩童。」 「我的老师十六岁登上神匠之位,立刻废除了用奴隶跟俘虏进行人体试验的制度传统,这跟他本身的慈悲有关,但同样也是他的天赋使然,他认为使用大量试验品进行试错的方法本身就代表操刀者的无能,没有意义的消耗是种彻头彻尾的浪费,不配于成为歌洛仙的研究者。」 「不巧的是我们这些人就是在他废除制度时被运进山谷的,无处安置的一群孩童着实让老师伤透了脑筋,最后他力排众议把我们收为学生其实是为了保护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我们其实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弟子。」 神匠的弟子竟然是因为这种事而定下,多少人垂涎于接受伊诺·特里斯维奇的教导,倒让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占了位置。 第250页 「我们没有才能,没有基础,即使再怎么努力,也绝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帮上什么忙。三年之后老师十九岁,浩劫降临,恶魔来了。」 弗里亚基诺扯扯嘴角,似乎很想把那场旷日持久的血腥对抗全都讲出来,人类一开始几乎是一面倒的劣势,他们不得已向歌洛仙求援,神匠跟他的下属们虽然打退第一波恶魔的攻势,但他们很快发现整个世界的魔力浓度在急剧下降,他们仰赖的魔法越来越难以施展,最终可能演变成需要赤手空拳跟恶魔较量。 「天使斩杀了一只强大的恶魔,动起利用恶魔之血武装自己的念头。」尤斯塔斯虽不能像亲歷者那般了解所有细节,但还是能判断出弗里亚基诺接下来想说什么的,「在那之后,你们也都步他后尘,成为了第一代血族。」 「我之所以这么选择是为了能帮上老师的忙,即使前方是永夜、是老师所言的失败品,这也是无能的我唯一的用处。」少年抬眸,「直到战争结束,恶魔屏障成功运作,我们分到维护晶脉节点的任务,而老师一头扎进把吸血鬼变回人类的研究里,他依然是一个人独自前行。」 神匠是超越人类智慧得以比肩神明被冠以的名号,伊诺·特里斯维奇无愧于它。前方没有路途,绝望降临在人类头上,他就走出一条新的道路,他的路就是人类因浩劫分崩离析之后保留文明火种的唯一解。 被隐藏起来的密督因没有断代,外面的人类丢失了几乎所有神代文明进步的结晶,在一片黑暗中摸爬滚打两千年才有现在的诺兰,而如果歌洛仙没有消失,天使没有陨落,密督因的现在将有个美满的故事结局。 弗里亚基诺的情绪汇聚在眼中,怨毒的目光扫在尤斯塔斯身上,他冷冷地说:「伊诺·特里斯维奇不是一个独裁者,他一直奉行用灰堡会议令人类的代表共同管理这片土地,这也最终导致他的妥协。」 「老师在被人类背叛后还是选择保护所有的人。他流干的血和记忆永远留在了散布在密督因各处的法力交换机中,你听不到它的跳动声吗?」 尤斯塔斯不语。 弗里亚基诺也没想听这个答案,他像是已经把所有事吐露而出,身上说不出地轻快。 他的语调极度压抑又极度平稳,一字一顿: 「密督因,不配被他守护。」 声音的余韵化为音波在四壁弹跳,被跃动烛火拉长的几人身影映在地面上,纵横的影子狰狞地拉扯,血族始祖的自白看似已经结束,但很快,所有人都感觉到一阵晃动从脚下传来。 弗里亚基诺目睹到尤斯塔斯瞬间色变,他缓缓闭上双眼,终于轻巧而自得地笑了一下,聆听这股震动从地底传导向整个灰堡。 ——你松懈得太早了。这块地方的地下除了陵墓,不是还有另一个东西么。 「跟我来,弗林特。」 贝利亚的开场白似乎永远都是这一套,而她每次这么说也几乎都是叫弗林特跟她切磋,猎人本来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但等走了几步过后,贝利亚并没有让弗林特跟她离开法力交换机的废墟太远,就在茂密的树丛间站定。 这可不是个适合切磋的环境。 贝利亚二话不说,把腰间挂着的双刀中的长刀甩给弗林特。 血喙、饮羽,这是贝利亚·博纳塞拉两柄刀刃的名字。 猎人接住这柄比照圣咏较为轻巧的饮羽,神色一动,「母亲?」 这一回,贝利亚没让他纠正自己的称唿,而是说:「你打算用你不擅长的武器在外面生存么,我还以为你在扔了圣咏以后能学聪明点。」 「我是想等离开后再去找一把趁手的长刀。」弗林特扶住饮羽刀柄,把闪着寒光的刀刃拨开一寸,又扣了回去,他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要把自己的刀送给他,「可这样的话您那边……」 「我能用的武器太多了,需要你来替我担心吗。」贝利亚不以为然,而弗林特也早已清楚该怎么跟母亲相处,他把刀扣在腰带的箍环上,把一只手伸了过去。 贝利亚看着伸到眼前的这只手,微微皱了下眉头,但毫无回应。 「谢谢您那个时候特地为我赶回来,没有让天使教会把我带走。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为让我摆脱家族的束缚而竭尽全力。」 【那不是你的命运。】 弗林特永远记得母亲对他说的这句话,即使那时的贝利亚·博纳塞拉神情倨傲,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她做的事背后所蕴含的感情是不会被掩盖的。 见贝利亚无动于衷,弗林特上前一步,握住母亲的手, 「您也要跟父亲尽快赶上来,到那个时候就让席尔瓦来找我们吧。」 贝利亚没有挣开弗林特的手,而猎人的双手都很相似,带着常年训练和战斗留下的老茧和旧伤,女猎人碧绿的眼眸中带有复杂难辨的情绪,许久后,她把手抽走,飞快地离开了弗林特的视线。 弗林特沉默地看着母亲远去,笑着嘆了口气。 贝利亚有没有期盼过自己孩子的诞生?她很清楚如果在一开始就带着丈夫和孩子逃亡,换来的只会是博纳塞拉的穷追不捨,永日不得安宁。作为一个博纳塞拉,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可以为那个目标付出几十年不懈的努力。她的庇护不会给弗林特带来好处,于是她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远离家族,探寻被隐藏的尘封歷史,寻求离开的方法,然后在一切准备就绪时把弗林特拉出来。 第251页 她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怨恨她,没有人规定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必须其乐融融,她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永远给弗林特带来警示就可以了。 所以,当弗林特拉住母亲的手,把贝利亚从未想过的感谢的话说出来的时候,贝利亚才会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弗朗西斯透过火光看见贝利亚从树丛里风一般地淌出来,还有点纳闷,「怎么,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发生好事?」贝利亚坐到旁边盯着诡异的汤锅,哼了一声,「你又在搞这种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东西。」 「唉,怎么能说没用呢。儿子是不是对你说什么肉麻的话了,你的表情不太对哦,贝利亚。」弗朗西斯笑眯眯地躲开贝利亚扫过来的瞪视,拿沾着粘稠液体的汤勺护身,「两个博纳塞拉相处起来可不能这么别扭,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才行——啊!我错了!不要掀我的药锅!」 本来想过来帮忙看锅的米迦尔听到这声惨叫,也变得不敢过来,赶紧熘走了。 弗林特听着外面的吵闹,不得不露出由衷的微笑,他打算回何塞身边去,可就在这时猎人被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了腰。 「我觉得你妈妈应该是有点不知所措,唉,猜你们家族的人内心活动真是太难了。」何塞的声音贴着弗林特后背传过来,他故意酸唧唧地说:「你好幸福啊,弗林特小朋友。」 「你的工作完成了吗,何塞老师。」弗林特把行囊放在地上,把何塞圈住自己的手扒下来转过身,轻轻搂着他。 「大功告成!」何塞自鸣得意地高昂着头,嘴角翘得老高,「我的效率那可是一等一的!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完全来得及!」 「真了不起,你是个天才。」 何塞就差把求夸奖三个字写在脸上,弗林特拉近距离吻了恋人的嘴唇,提醒他,「一会儿父亲要给我们喝些稳定精神的魔药,会有点酸,嗯……要不要加糖?」 弗林特没忍心告诉他所用原料非常惊人这件事。 「好啊。」何塞随意地点了下头,为半个小时后喝到加糖魔药的自己提前预支了终身难忘的体验。 可何塞现在并不知道劫难就在眼前,他神秘兮兮地搂着弗林特的脖子,把猎人拉矮些,凑到他耳边说:「给你个东西。」 弗林特还在想是什么,颈项就被挂上一根银链,他低头一看,就看到原本被自己丢弃的十字架原原本本回到了他身上。 「我把它捡回来了。」何塞很快松手,但还是被银灼了几下,正不停甩手指去除疼痛。 他对不解的弗林特说:「这枚鹰徽的十字架原本并非什么博纳塞拉族长的象徵或者家族信物,只是一个人制作出来保佑另一个人的东西,不能因为被后人附加另外的意义就磨灭它曾经也是带着祝福被赠予这件事。」 「可是……」 「它陪伴你非常久,在你还没有遇到我之前,你是拿着它向天使祈愿的,不是吗。」何塞微笑,「所以作为一个冒牌天使,我现在要向这枚十字架赋予新的祝福了。」 他把手掌贴在弗林特跳动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我以天使的名义消除它曾被赋予的意义跟象徵,这枚十字架将给予我的挚爱永恆的加护,亦同于我的爱意一般绵长。」 弗林特胸口的热意源源不断传递给何塞,月轮透过树荫将银光洒在他们身上,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好像整个世界在回应和见证着这份期盼恆久的心意。 这让弗林特眼前闪过自己向天使献上祈祷的那些日夜,蒙纱的圣像化为清晰生动的何塞的脸孔,他的心也跟着有了柔软且坚定的形状。 弗林特闭上眼睛,语气郑重地道:「你的祝福我收到了,我的天使。」 他们相拥亲吻,之后弗林特轻声说:「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还没弄好,不过快了。」 他许诺一定在出去后不久就能拿出来,让何塞先别瞎猜。 ——那块碧星石已经磨去石皮,有了大略的形状,不过距离最终的成品还需要更仔细的加工。 「好吧。」何塞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告别的时间到了,还有什么没准备的吗。」 「没关系,我们只要把我们两个带全了就可以。」弗林特刮刮何塞的鼻子,又正色道:「那我去把赛斯特·拉尔修找来。」 「好。」何塞知道弗林特一定不会放心让自己去找他,也就不自告奋勇了。「他说自己会等在海崖那头等我们准备就绪,你们不要打架啊。」 弗林特点头,望着快要泛起白光的天际,「我们一定会顺利的。」 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他们的离去。 ======= 两边的画风真是鲜明对比啊(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拉尔修的位置并不难找,因为他此刻就坐在海崖边上,目光却看向北方而不是海洋,这个血族始祖背对黑玉似的波涛,把自己裹在漆黑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深紫色的眼眸,见来的人是弗林特,他稍微动了动,勾起嘴角问:「时间到了吗。」 猎人居高临下盯着吸血鬼的眼睛,「如果你想耍什么花招,奉劝你别打这个主意。」 「原来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怀疑我。」拉尔修慢吞吞起身,来到弗林特跟前,审视般地眯起眼睛,「给你们希望,然后又出尔反尔?我可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我只期盼着何塞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252页 「——而你,我允许你陪着他一起,只是因为何塞恰好选择了你,弗林特·博纳塞拉,你的角色是永远保护他,用你的生命跟灵魂取悦他,把一切悲伤都屏蔽在他的心灵之外。否则你还有什么用?」 此时此刻的拉尔修似乎才露出他本该展露的傲慢和蔑视,褪下面对何塞时的柔和外衣,呈现一个活了上千年的怪物本该拥有的压迫感。 弗林特对这种挑衅丝毫不为所动,他围巾后的脸上露出冷笑,不屑地道:「我的用处还不至于需要你来评判。」 「是吗。」拉尔修说的听起来是个问句,但他没过一会儿自己点点头,似乎承认弗林特的说法没什么问题,「爱情永远能给予人莫大的勇气,行吧,现在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只要带他走就可以了。」 弗林特拦住想要抬步的拉尔修,「你是不是还有隐瞒的事。」 「哦?从哪里看出来的?就因为我表现得太迫切么。」拉尔修笑得玩味,「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件小秘密,活得长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要我全都说出来,你可没有那个资格去听,况且——」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这一眼仿佛要把弗林特看透,轻声开口:「你就没有隐瞒吗,要推己及人啊,年轻的博纳塞拉。」 弗林特瞳孔微动。 他不知道拉尔修在没有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的情况下是怎么察觉到的,按理说,这可能是藉由敏锐的心思才能一语中的。 弗林特有隐瞒何塞什么事吗,的确有。 他没有告诉何塞,早在他们看到青金琉璃中神匠留下的虚像之前,他就已经从米迦尔那里听到过接触恶魔将死后堕入地狱的法则,即使只有半句。既然米迦尔都知道,那他的导师吉南一定也很清楚这个密督因人无从得知的惊天秘密,而吉南既已变成吸血鬼,投靠弗里亚基诺,即使恶魔之眼失势,秘密不再是秘密的那一刻也可能很快就会到来。 当尘封的动机揭晓,吸血鬼一方会採取怎样的行动,教会知道了会怎么样,博纳塞拉呢,他们又该怎么应对,密督因会因此发生骚乱吗。 这些都不是弗林特会关心的问题了,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如果何塞知道这个未来可能会在密督因发生,他也许会因此犹豫,选择回头。 威逼跟胁迫、动情的话语跟凄楚的面容都不会动摇天使的意志,可是降临在无辜者头上的灾难不然,尤其,还是在他认为自己有可能阻止的情况下。 即使这些都是尚未发生而不是百分之百註定,也许阴差阳错之间法则的秘密并不会暴露,弗林特的臆想都是多余,可对于何塞,留在密督因每多一分一秒,危险和未知就更近一点。 他们伸出的手会把何塞拉回泥潭中。 ——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弗林特自私地把所爱之人的安危放在的第一位,捨弃掉了其他。 看到弗林特冷若冰霜,拉尔修笑了,「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只是很确信你跟我是一样的人,认为他不该把密督因的命运摆在自己的幸福之后。」 猎人不着痕迹地说:「所以你为了尽快把我们『赶走』,才去帕托给了何塞迷失海滨的线索是么。」 「当然不止这样。」吸血鬼男人幽幽道:「你的动作太慢了,居然让他在海滨停留这么久都没走成,还让教会成功接触他一次。要是你们再磨磨蹭蹭,是不是还要等到灰堡教宗亲自出马把何塞骗回去才罢休?人类的花招太多了,就像当年的约瑟·斯卡亚,如果他没用自己悲天悯人的愚蠢思想影响伊诺,伊诺根本不可能吊在密督因这条破船上甘愿奉献。」 ——就算神匠会被影响,那也是他本身就有崇高的灵魂。 弗林特动动嘴唇想驳斥对方的话,一个想法却在这时勐然冲进他的脑海。 为了把他们「赶走」,拉尔修不止做了一件事,那么还有什么不合乎逻辑的事情发生影响到何塞? 「……是你。」弗林特压低嗓音,「教会反常的异动是你搞的鬼。」 拉尔修略带赞许地露出笑容,「古明斯是个很好的引子,带着真假难辨的教宗敕令,给过家家似的魔女狩猎添上一把火,就连那群灰堡骑士都想不到能有埋藏那么久的暗示存在,对于南边,我一直以来可都是相当上心的。」 他接着说:「你的动作太慢了。天使教会的手段一贯就是威逼利诱,停留的时间越久,何塞越可能被他们的口蜜腹剑迷惑,而事实上如果不是我出手,尤斯塔斯说不定会使出什么招数。」 原本以为是教会的诡计,到头来却是拉尔修利用海民促使何塞离开的工具。他的举动直接让何塞选择拒绝跟教会谈判,为了不被追上提早迈出步伐。 否则,他们现在很可能还在为恶魔作祟的解决跟向内陆发出警示而铺路,慢慢地跟教会周旋。 而这是赛斯特·拉尔修不想看到的,所以他行动了。 弗林特说:「你比你所厌恶的教会还不如。」 拉尔修不以为意,紫眸里毫无温度,「没有人死,我已经很心慈手软了。如若对手是博纳塞拉,可能会让我用更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吸血鬼是群活在过去的人,而过去在我的心里只发生过一件事,那就是教会跟猎人背叛了伊诺,没有一个人无辜。」 「吸血鬼那时同样没把信任交付给神匠,就这样还能自诩站在他的一边,你们不配。」弗林特一动不动,淡然地无视拉尔修瞬间难以掩藏的杀意,「罪孽深重之人总有一天会受到平等的制裁。」 第253页 拉尔修置若罔闻,「哈,是的,正因为你身上没有罪孽,所以能得到天使的垂青。可惜,你们现在还需要我,制裁还是省省吧。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至少你们看不到。」 说完,他越过弗林特向森林走去,猎人盯着他的后心,也很快跟上了。 在等待弗林特归来之前,何塞捉住百无聊赖看行李的米迦尔,把他的眼镜摘走了。 「借我用用。」 「哇怎么了,我看不见了!」本来天就黑,米迦尔这下模模煳煳什么都看不到,摸索着向背过身的何塞走去。 没过一会儿何塞就把眼镜还给了他,还亲手给学者戴上,说道:「我在上面加了一个我自己写的法术,初次尝试,不知道好不好用,就拿你当小白鼠了。」他又补充道:「临别纪念哦。」 「啥?是干什么用的,弄不好会死人吗……」米迦尔把圆眼镜反覆摘下戴上,没觉得跟以前有什么区别。 「应该不会吧?没事,你要相信我。」 何塞信誓旦旦,还反覆强调这是用来保护他的法术,没有危害性,米迦尔只好战战兢兢收了下来。 「第一库歌洛仙已经不在了,无论怎么探寻,听弗林特说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密督因可能找不到你想要的知识成果,真的不考虑跟我们一起走吗。」何塞问了个跟尼禄很相似的问题。 米迦尔跟那时一样摇了摇头,「至少我还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为了我自己。放心,我不会太执着于寻找先生就为了讨一个说法的,如果那是他的选择的话。」 何塞点头,「很多事情是因为有你的见解才让我们找到前路,第五库的精神想必已经在你身上传承下来。希望你得偿所愿,米迦尔。」 黑髮学者难为情地低下头,禁不住道:「你们这一对还真是都会说让人肉麻的话啊……」 何塞笑着拍拍他的后背,眸光一转,发现弗林特和拉尔修一前一后向着他走来。 他微微正色,看着弗林特拉下围巾对他露出让人心安的微笑,轻轻拉住他的手。即使这样,何塞还是感受到些微的紧张。 「我们走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把故土,神明,祝福与希冀藏在心底,只留下远行的渴望。 没有光亮的黑夜中,灰堡在震颤。 尤斯塔斯面色森寒。 「你干了什么。」 「稍安勿躁,圣座。就算你知道也阻止不了。」弗里亚基诺意味深长地仰起脸,把笑意藏在白/皙面目之后。「你把警戒的重心放在我身上,这没什么问题,也是我期望的。你的思路毫无偏差,不愧为密督因人的领袖,可惜的是你作为一名人类低估了吸血鬼的、怎么说呢,积聚几百年的疯狂?」 感觉到自己颈间的钢索在拉紧,银髮少年声音变得越来越艰涩,他转过头对立于身侧的博纳塞拉道:「你想现在绞下我的头也可以,难道你不想听听我接下来说的话吗。」 「我没有什么兴趣。」埃德蒙把目光转向尤斯塔斯,「但是否让你闭嘴需要圣座来授意。」 尤斯塔斯缓缓走下台阶,堡垒中的震动已经停了,一切声音被隔绝在厚重门扉之外,刚刚的异状外面一定已经有人在查探,但血族始祖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无法阻止,即使现在在这里杀死他。 灰堡教宗不会做多余且浪费的事情。 「埃德蒙大人,让他把话说完。」 随着金髮男人的话音,钢索骤然松弛,血族始祖勐烈咳嗽,摸着脖子上勒出的血痕,惨澹地笑了。「明智的选择。」 少年找回自己的声音后很快道:「除了南部以外,密督因所有的法力交换机都由血族始祖维护,只不过自从天使陨落,始祖们死的也差不多了,如今真正会维护节点的只有塞拉米亚斯。」 尤斯塔斯说:「南部法力交换机已经损坏了。」 这是洛里尼的信件里提及的、何塞·伊诺亲口所说。 「原来你知道。」弗里亚基诺挑眉,他没空探究教宗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而是很确信地道:「那你一定不会知道它在四年前就已经损坏,可是咒法部队的残余、也就是魔女之子根本没有立刻汇报——也确实没什么必要,毕竟他们还要躲避教会异端审判的追杀,哪里会把你们当成自己人呢。」 「现在知道并不算晚。」 「是的,是的,一切都不算晚,永远都有退路,实在不济,天使的恩慈也会给人类兜底,密督因土地上流淌的鲜血润泽万民,有什么好担心的。」弗里亚基诺不无讽刺地说着,「亲爱的圣座,尤斯塔斯一世猊下,您知道灰堡地下也有一个法力交换机,而且是整个恶魔屏障的中枢吗。」 尤斯塔斯愕然,一个荒唐的想法从他脑海里出现,也随着这个想法出现,他遍体生寒。 金髮男人的话音像是从喉咙里低吼出来,「你想撤掉整个屏障?!」 身为灰堡教宗,他当然知道地下有法力交换机的事,但只有负责维护这个节点的血族始祖和天使本人才能用血开启它的大门,而这也是刚刚弗里亚基诺所指,灰堡地下除了陵墓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负责维护这个节点的是克里斯·奥托克,他死了,但是死前他的血被抽干。」说到这份上,弗里亚基诺觉得已经没有继续暗示的必要。「脆弱的人类,破绽百出的灰堡,你当真以为这么多年以来此地没有血流成河,是因为我不敢出手吗。」弗里亚基诺假惺惺地一转头,对埃德蒙道:「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但博纳塞拉真要保也保不住这么多人类,你说对吗。」 第254页 埃德蒙神色寡淡地说道:「谁能想到吸血鬼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神匠伊诺把权限交给吸血鬼维护节点,初衷是因为只有这些永生的生物能够做到在漫长时间内不忘它的重要性,他相信即使不为了整个密督因,只为了自身利益他们也会好好履行这个职责。 可他还是低估了隐忍数百年,不惜以身犯险,就为了拖着整个家园下地狱的人的疯狂。 弗里亚基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 「我不过是把天使曾赐予你们的恩泽替他收回来罢了。」 梅尔森林的传送法阵,何塞跟弗林特一齐站了上去。弗朗西斯先生的魔药下肚后何塞的舌头好不容易恢復了味觉,无奈地瞪了一眼没把话说清楚就骗他加糖的弗林特,被恋人忍着笑躲开。 弗朗西斯站在高台下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百感交集,几次动动嘴唇都没能说出话来,只是看着弗林特,临到最后才憋出一句,「路上小心。」 弗林特点头,几天时间总归弥补不了没能一起生活的那些岁月,但希望的种子已经播下,未来他们终会在人间某处相聚。 也许是知道弗朗西斯不可能说出什么有营养的话来,贝利亚态度冷淡地开口道:「你的技艺和决心才是真正能守护住自己跟你所爱之人的东西,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走吧。」 弗林特再一点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准备把父亲拉走,忍不住又道:「母亲,家族那边若是不肯罢休,你们暂时离不开这里,也请务必小心。还有尼奥……他一直都很担心您的近况。」 贝利亚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见到祖父,我至少会把真相告诉他,至于是否脱离家族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谢谢您。」 弗林特挽住何塞的手,看着自己的父母渐渐退到空地外围,跟远处等候的米迦尔站在一起。 「会再见面的。」何塞小声说。 「嗯,我只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离别的愁苦怅然,是此前缺乏爱与被爱的弗林特·博纳塞拉很难体会到的心情。 站在距离他们最近位置的拉尔修手里把玩着匕首,在看完临别戏码后笑着说:「可以了吗。」 何塞目光扫过吸血鬼男人的紫眸和他手中用来放血的匕首,强压着情绪道:「谢谢你。」 「不用谢我,这是我的愿望所归,何塞。」 血族始祖挑起唇角,在话音未落时便把匕首扎向自己的小臂。 猎人专门用来给吸血鬼放血的匕首不仅锋利且有特殊的结构,拉尔修还没把十字形的刀口完全割完,粘稠暗红的血就汩汩流出,血液因重力淌落两人脚下的高台,漫过石制台面。 随着血流,时间同样也跟着流淌消逝,拉尔修闭上眼睛,身体随着血液离开体内而微微摇晃,何塞想伸手去扶,但被弗林特制止,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们必须站在法阵上面,不能有多余的动作。 血腥味充斥他们的鼻腔,何塞紧盯着脚下快被血涂满的法阵,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冰凉地颤动。 一半的血也是一半的生命,他为自己的愿望伸手去剥夺,心中却感觉不到愧疚。 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何塞听到匕首被丢掉的声音,他抬眼去看拉尔修的手臂,对方的伤口在渐渐癒合,魔力已经足够了。 吸血鬼男人的紫眸似乎比方才黯淡了不少,变得浅而透明,他的目光捕捉到何塞苍白无措的脸,笑着问:「怎么了,父亲,露出这种表情。」 何塞身体一震,不单单是因为这个称唿。 「你……」 「您又在搞什么新的研究了吗,真是的,又弄得这么乱。他是谁?又是哪个博纳塞拉吗。」拉尔修把目光移到弗林特身上,表情中带着非常明显的敌意跟厌恶。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太对,「……不对,我们没在歌洛仙,这里是……」 失去血之后失去记忆,到来的居然这么迅捷而仓促。 即使还剩下一半的记忆,谁也不知道失去的会是哪一部分。明明对于一个人来说,记忆就代表着个体的过去,是他身为自己必要而唯一的要素。 何塞眼睁睁看着拉尔修按住自己的额角,他意识到对方错乱的记忆正在脑海中充斥,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漫长的沉默过后,拉尔修重新睁开眼睛,唇边弯起自嘲的弧度。 「记住这个后果,何塞,保护好自己。」 有些东西,失去就是永远失去。 「何塞。」 弗林特催促他,何塞恍然回神,咬着牙将魔力引导进法阵之中。 他们的身体像被风托举,微微离开石台,卷扬的风捲起废墟中的沙石包围两人,弗林特紧紧拥住何塞,在他颈窝边轻声说:「不要回头。」 黑夜中的森林连绵起伏,深海的怒涛在更远处传来咆哮,何塞眼前被弗林特俊美的面容填满,他紧咬下唇,目不转睛,在决然的心境下令传送法阵运转起来。 ——不要回头,为了自己能得偿所愿。 与此同时—— 灰堡地下设施中,来自诺兰的学者、投入永夜怀抱变为吸血鬼的吉南陶醉地看着眼前红光鼓动的巨型水晶,聆听闭合的巨门外、因为听到动静而纷纷赶来的守卫想要突进却束手无策的喧譁。 第255页 这个节点房间与分布在密督因各处的那些几乎完全一样,但依然有相异之处,这唯一的区别就是在悬浮的水晶尖碑之前伫立有一个半人多高的圆柱形桌台,它光秃秃的,其貌不扬,却蕴藏整个恶魔屏障最为重要的中枢控制功能。 这个白髮鬚眉的老人眼中迸发出狂热的精光,兀自道:「完美的构成,完美的循环。这就是能够令密督因得以延续两千年的装置,它在唿吸,就像活着的魔工机械,可惜啊……」 吉南摇首轻嘆,他依照弗里亚基诺的吩咐,将早已准备好的装有血族始祖奥托克血液的玻璃试管摔碎在桌台上,接着缓缓退开。 圆柱形的石台在接触到编织进术式的血液后开始裂变,由中心开始分出花瓣似的裂片,将血液收容注入,随后冒出跟血色同样的光芒。 它后方的巨型水晶勐烈跳动了几下,然后越来越缓慢地鼓动着—— 「天使收起翅膀,返回天上,祂的神迹不留在大地,不留在人心中,只因人间贪念遍地,邪佞横行,再无崇高的灵魂得以庇佑。」 老者讽刺的话语响起,而随着法力交换机完全静止,两千年从未有过的异象在其中出现。 曾浸染天使血液的红色如潮水褪去,如光晕熄灭,随之带走最后的力量。法力交换机回復到最初建立它时的淡蓝色,只剩下月白晶的光芒在微弱闪烁,就连它身后的墙壁上、象徵歌洛仙的红色徽记也跟着消失无踪。 联结断裂,随之传导,过不了多少时间,其他坐落各地的九个法力交换机也会互有感应,忠实执行关闭的命令。 由凡人之手造出的代表守护的冰冷装置,既无法选择自己什么时间卸任,也不会知道它守护的对象是否真的不再需要它的守护。 何塞和弗林特的身影在风中消失,他们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恶魔屏障亦同,在无数人的角力和命运的编排下终于成为一个过去。 密督因全境,这片古往今来安宁静谧未被战火倾覆的神秘之地,再无任何存在的庇佑和回护了。 ======= 真的走了,毕竟各种人出于各自立场一起努力了这么久,不走对不起他们的努力和我前面写的五十万字x 但是正因为走了才会有后续的【哔——】和【哔——】和【哔——】(剧透消音)我之前一直在想是这章作话说还是过两章再说,想了想还是现在说吧,本文原本是要分上下两部来写(上部三分之二下部三分之一)而原定的上部结局就在两章之后,为什么本来要分上下部,一个是为了对密督因前半段故事做个收尾,另一个就是:密督因的各种势力之间的摩擦碰撞问题已经积重难返,必定会在未来某一刻爆发,前面的故事里已经多有体现,而矛盾爆发不可能和谐有爱皆大欢喜,换句话说下面的故事会【虐】,即使就我的标准来说虐的并不重,但一定会有小可爱会觉得很虐,毕竟每个人的标准不一样,接受程度也不一样,所以我在没虐之前再强调下,这篇的结局是he!真的he,唯有经歷死亡才能在未来更好的相见,真的he啊!(反覆强调的小作者已疯x 但是如果没办法接受任何一点虐,就请把这里当作这个故事的结局。何塞和弗林特已经离开,他们会在外面的世界平静生活,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终老(弗林特的终老),而密督因会在极度幸运中没有一只恶魔光临,始祖们在跟猎人和教会后续的抗衡中也没能成功继续搞事,有惊无险地度过危险期后密督因迎来黎明,顺利跟外界接轨,直到世界终焉。 ↑虽然上面这个是一个比隔壁拯救世界结局还难roll出来的结局,但平行世界里一定没有这种结局吗,那肯定还是会有的。 可是幸运不代表美满,没这么写就是因为它给不了弗林特跟何塞最好(作者标准)的结局。 希望我们下一章能再见~(鞠躬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原本以为自己永远都做不成这件事。」跟如临大敌的尤斯塔斯形成鲜明对比,弗里亚基诺神态轻松极了,「高位血族使用血魔法的能力被老师收回,即使我们有恶魔之血也做不成任何一件威胁人类生存的事,他的保护欲就像只针对弱者,而我们是他假想中的人类之敌,我只能等待,像是要等到时间尽头。」 「而我等待这么久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个短短的、连两行都不到的演算式,一个控制中枢关闭法力交换机的术式。」 人类是感觉不到的,就连赫尔·弗里亚基诺都很难感觉到恶魔屏障消失的那一刻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他像听到一阵惊弦,一声耳语,一阵可能只是他脑海里描摹出来的想像,可是他很清楚,此时此刻那道屏障已经没有了,他的编排註定这个结果。 不同于一言不发,只用表情表现自己存在感的博纳塞拉族长,尤斯塔斯幽幽嘆息,「几百年过去,仇恨在你心中真的无法消弭吗。」 密督因天使教会的领袖没有对既成事实的事情表现出惊惶,他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地下那道拒绝人类进入的石门代表了他们的束手无策,弗里亚基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那里,也正如这个血族始祖所说,只要这个目标确立,他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就像天使也未曾料到自己的学生不惜把所有生命暴露在恶魔视线之下也要摧毁屏障,恶魔屏障不仅仅守护着密督因的人类,它同样把危险隔绝在所有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之外,吸血鬼本来也是同样。 第256页 可是即使前方层层阻碍,弗里亚基诺依然在命运的眷顾之下达成了一切条件。神匠五百年前寄出的送往其他知识库的信件没有在当时得到回应,却在如今阴差阳错吸引了诺兰的学者,他的到来令弗里亚基诺得到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密督因人已经使用不了血魔法,但外来者可以,一切迎刃而解。 吸血鬼在各地引发的骚乱不过是吸引教会跟猎人视线的幌子,弗里亚基诺杀死奥托克得到他的血等于得到大量施行血魔法的原料,他故意束手待毙来到灰堡,不过是为了让真正带着摧毁屏障目的的人顺利到来,以及、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看看人类跟博纳塞拉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过恶魔之眼的虚荣心并没有在人类跟猎人的领袖身上得到多大的满足,埃德蒙·博纳塞拉也就罢了,就连尤斯塔斯也只是紧紧皱着眉头,仿佛眼前不是绝望一样,原本在弗里亚基诺心目中,灰堡教宗应该都像华格纳三世那样会在恐惧中不停忏悔、痛哭流涕只为过去可以重来才对。 没关系。银髮少年心想,只是还没到时候,他们当然还有时间思考对策,恶魔不会在下一秒钟就到来,否则海岸也不会太平好几年,真正的绝望不是瞬间降临,而是一点点蚕食希望,最后摧枯拉朽地一併毁灭。 还不到时候,它的前奏已经响起来了。 弗里亚基诺轻声回答教宗的问题,「仇恨?也许那是我赖以生存的骨血。不过,有句话说得对,当年犯下罪过的人已经不在了,华格纳三世晚年因悔恨心悸而死,奥兰多·博纳塞拉自戕于歌洛仙圣堂,猎人们自此染上不明原因的诅咒,这一切就如天使的不甘与復仇。」少年轻嘆,「我不恨死了的人。」 「可是那些人为了所谓的自由和大义杀死天使、否定他的存在,他们的后代心安理得享受现在的完满生活,将功绩归功于根本没有前来拯救的东西,不好笑吗。」 没有谁不该付出代价,过去的人用死亡来偿还,至于现在的人,就为先辈愚蠢的选择品尝被赶出乐园的苦果吧。 尤斯塔斯说:「恶魔到来,就算是吸血鬼也逃脱不了毁灭的结局,弗里亚基诺。」 少年耸肩,「我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灰堡教宗目光凛然,他在这时反倒露出不知是讽刺还是愤怒的笑容来。「你的确是个疯子,但密督因绝不会如你所愿。」 吸血鬼点了点头,「你是我欣赏的那一类人,圣座。心怀希望是好事,否则就没意思了。」 说完,弗里亚基诺微微垂首,这是个引颈受戮的姿势,这意味着他很清楚,正在猎人钳制之下的自己并不会有活着的机会,事到如今,没人会再把那份豁免权名单当作掣肘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自然也不会在乎密督因是否会生灵涂炭。 少年笑着说:「很遗憾我不能看到最后,埃德蒙大人,想动手的话趁现在,我也很想知道第一代血族在被砍下头颅后能不能真的死去。」 尤斯塔斯也同时默许似地闭上了眼睛。 「不。博纳塞拉的使命就在此时此刻,已经结束。」 黑衣的猎人说出这句话时,另外两道视线顿时聚焦在他身上,一个疑惑,一个难以置信。 埃德蒙·博纳塞拉沉默地收回缠绕在血族始祖颈项上的钢索,弗里亚基诺按着自己的脖子,非常不解。 「埃德蒙·博纳塞拉,你在说什么。」 「『他』跟我的契约时限是直到恶魔屏障消失之时,现在它消失了,我终于不需要再跟你们无聊地周旋。」埃德蒙整整自己的衣装,对着两人得体地行了一礼,「再见了,人类之子们。」 「他」是谁?契约是什么? 不同于心中惊异的尤斯塔斯,弗里亚基诺勒断缚住自己的锁扣站起身,朝埃德蒙的背影问道:「圣地的入口在哪里。」 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跟吸血鬼斗得你死我活的猎人会像现在这般对自己的执着突然失去了兴趣。 要拦住他,还是这本身是个陷阱? 「死里逃生之后又立刻想图谋别的东西了吗。你想知道歌洛仙入口现在的位置,是因为从水晶里消失的伊诺·特里斯维奇的血会汇聚回那里,怎么,你想在那些血里寻找他的记忆,復生你的老师么。」埃德蒙嗤笑,「那可真是想多了。」 说完这话,埃德蒙迳自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在进入告解室和离开之时有着完全不同的行为表现,以至于乱成一团的教会和自有目的的吸血鬼都无法阻拦他突然的离去。随着埃德蒙风衣下摆的衣角在门边消失,死的寂静降临。 弗里亚基诺面色不虞,因为博纳塞拉突然的退场,他连完全胜利的快意都感觉不到了。 不过至少,欣赏人类的盟友减少一个倒是很开心的事。 灰堡骑士冲进告解室,将房间中央的血族始祖团团围住。 「猊下!」 「为什么博纳塞拉离开了?!保护猊下!」 弗里亚基诺转向尤斯塔斯,「猎鹰们把没有卸去獠牙的吸血鬼放在人堆里,他还真是捨得啊。」 「所以?你要杀我吗。」意外一个接着一个,金髮男人反倒放松下来,坐回自己的椅子,他感觉自己有限的一生都不会再在同一天遇见这么多难以预料的状况了,以至于他现在还能苦中作乐地笑出来。 第257页 「当然不了,人类的领袖如果没有活到最后,这齣戏剧怎么能算得上完美。」 「那我也奉劝你一句,你的疯狂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包括你自己。你也曾是人类,那一位也曾是人类,作为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人类不会轻易被压垮。」 白衣金髮的灰堡教宗脸上丝毫没有颓丧之色,只是在弗里亚基诺看来,这不过是绝望没有来到面前的卑微坚持而已。 恶魔屏障已经消失,吸血鬼重新拿回血魔法,无数的禁制也跟着失效,少年在念出传送的咒语消失之前,回头沖这些人笑了一下,「密督因将在你这一代终结。祝你好运,尤斯塔斯一世。」 当非人之物离开灰堡,告解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在座椅上面色可怖的教宗身上。 没有人敢问出「要追吗。」或者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这些人看来,刚刚灰堡只是经歷了一场突入起来的震动,有吸血鬼趁人不备进入一道一直无法开启的巨门中,随后告解室里埃德蒙·博纳塞拉率先离开并带走了他的族人,邪恶的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也顺势逃走了。 教宗的侍童里恩穿过人群,轻轻握住尤斯塔斯的手。 金髮男人蓦地回神,一一扫过眼前这些教士跟骑士的脸,同样看到这些人、这座灰堡以及整个天使教会背后所背负的东西。 「……立刻召请三大家族的宗主前来灰堡议事。」尤斯塔斯按住自己的额角,在一片寂静无声中下着指示,「诺斯公跟伊斯特公的马车离开灰堡不久,追赶还来得及。威斯特公抱病,但带着我的金章去请,一定要把他请来。」 「还有,用最快的速度向洛里尼传达命令,让他把灰堡发生的异状原原本本告诉何塞·伊诺。」 天使不会背弃密督因,跟之前不同,只要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他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只要天使知道这里的事,他一定会意识到恶魔屏障已经不保,也会预见密督因将遭受什么…… 赛斯特·拉尔修在沙滩上行走,脚印在他身后蜿蜒,不过也很快被潮水吞噬,重新变得平整。他抬头看看天色,黎明已经渐渐降临,但他想了想,这也许是几百年来密督因人最黑暗的一个黎明。 在这之前他一直看向北方,那是灰堡所在的方向,按照时间弗里亚基诺已经到达那里,那么那个疯狂之人的计划不出意外已经成功了。 拉尔修很笃定不会有意外发生,尤斯塔斯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杰,可是疯子的思维不可用常理判断,这也许能给那位人类领袖一个教训,可事到如今也无所谓这些可有可无的道理了。 「拉尔修大人。」 身穿主教白衣的臃肿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血族始祖身侧,他手里依旧紧握着十字圣徽,脸上是满足而快乐的表情,在拉尔修回首注视时,他的笑容达到一个令人感到狰狞的弧度。「邪恶的魔女之子被审判了吗,拉尔修大人,我是否完成了我的职责?」 「你做的很好,你将得到天使的垂青。」拉尔修说。 古明斯感激涕零地念诵起祷言来,但血族始祖却觉得聒噪。 「够了,古明斯。」紫眸男人打断他的祈祷,对他说:「安眠吧。」 「遵命,拉尔修大人。」白衣主教维持着安心的笑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手指长的小刀,捅向自己的脖子。 血瞬间就喷了出来洒在海滩上,小刀并不锋利,所以古明斯割了很久也没能割断自己的喉咙,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就像感觉不到痛苦,他大张着嘴,鲜血顺着喉咙涌出,他发出咯咯的笑声,好似无上喜悦,以至于他最终因为失血过多摇晃着栽倒在地的时候,他依然在发出难听至极的笑。 不过很快声音就没有了,大片的红色被海水沖刷带走,波涛也同样带走古明斯死去的身体,沙滩上依旧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这个过程中拉尔修连看都没有看他,而是转向海面,就像准备迎接黎明的阳光。 第二个人这时熘熘达达走了过来,吹着民谣曲调的口哨,提醒拉尔修,「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晒日光浴,咱们换个地方行不。」 「日出很好看。」 「这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是小命能不能保住的问题。」男人好说歹说,把拉尔修劝进海岸尽头的岩洞,指指眼前的深蓝,「我再也不想来海边了,你知道我从多高的地方跳下去坠海吗。」 拉尔修把目光收回,无所谓道:「我不想知道,提亚斯。」 灰发男人自讨没趣地耸耸肩,他被弗林特砍下的手臂已经接了回去,身上也看不出损伤,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在坠海后死里逃生是多么走运,他除了再也不想来海边,同样再也不想因为欠人情替人卖命了。 「灰堡骑士团开始带着沃丝人撤离了,灰堡的事传进他们耳朵我猜大概要——两天?两天最多了。这算不算千钧一髮,就差一点,那小傢伙就走不了喽。」 「一天。一天以后鸟儿就会带着消息告诉给弗朗西斯,这才叫千钧一髮。」拉尔修笑着说:「你帮我把教会制造的混乱给何塞看,等于是帮我把何塞送出密督因,间接让弗里亚基诺想收集伊诺血液恢復他记忆的事落空了,没关系么。」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先开口让我做事,弗里亚基诺殿下只能另说了。」提亚斯抱住胳膊打量着身披斗篷的男人,「你的气息变弱了。」 第258页 「我失去了一半的血,还有一半记忆。」 「啥?就这样你居然还没忘记关键的东西。」 「所以说我比较幸运。」拉尔修露出相当愉快的表情。 提亚斯的语气倒很意味深长,「那我现在是不是能打得过你了。」 紫眸男人挑眉,「你大可一试。」 「……算了,我不想领教吸血鬼杀手的实力,没了一半的血你大概还是遍无敌手。」阳光快照进来了,提亚斯向后退了退说:「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 「你把何塞送出去还给他派个保镖,真的就是为了顺应他的愿望?他想走是不假,但要是没有你从中作梗、呸,从中引导,他大概就赶不及在殿下撤掉屏障前离开了。」 拉尔修沉吟片刻,嗯了一声然后说:「有句老话。」 ——「孩子准备干坏事的时候,总要把家长支开才行。」 ======= 教宗:上当了。 弗里亚基诺:上当了上当了。 拉尔修:(暂时没感觉到自己上当) 埃德蒙:呵呵。 ↑所以这是个四方角力的场面,即使一方没到场hhh这一卷还有一章才完结,表急,细思恐极的事还在后面233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手里拿着在书库找到的古书,走在通往修道院内庭的路上,走廊里空无一人,唯有压抑到低沉的气压在周围盘旋。尼奥又一次路过中庭,枯死的枫树叶子已经掉光,树干完全发黑,远看像一截烧焦的枯木,散发阴森且不祥的气息。 金髮猎人挂在腰间的银鞘双刃轻轻擦过他的靴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尼奥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一道道撑起的拱门,直到尽头,一扇紧闭的门扉阻挡在他眼前,尼奥也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尼奥利亚求见长老。」 男人在门外扬声,听到门边的响铃自发响起铃音,铃铃铃的声音在整个过道里迴荡,把死气沉沉的空气激盪出微弱的波纹,但是铃音过后门扉之中却没有任何回应。 尼奥见状丝毫不觉疑惑,他在门前站定,继续用不急不徐的嗓音说道:「长老们既然不想见我,我就在门外表明来意吧。家族一直在暗地里进行混血实验,想要引发圣咏的真正力量,这件事不为所知的原因不过是只有弗林特一个人活下来了而已,然而,你们期望的力量真的只是为了杀死始祖,守护人类吗?」 仔细听来,他的声音似乎隐含怒意。 只要强大的吸血鬼死去,博纳塞拉就能从漫长的职责中解放,从受难体质的诅咒中脱离,他们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不需要整日与杀戮为伴,得到自由和宁静——这是博纳塞拉为它的家族成员描绘的美好愿景,今日的痛苦将在未来消弭,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有意义。 尼奥紧紧捏着皮质封面的古书,再度开口:「那为什么,从圣咏在五百年前被制造出来之时,诅咒就降临在博纳塞拉头上,家族究竟用什么制造了那把噬人的武器,它发出的声音究竟是谁,吸血鬼的血又为什么会让它的力量越来越强,也让使用它的人越来越痛苦?!」 「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金髮男人的声音逐渐拔高,到了最后近乎是嘶吼出来,他狠狠把书拍在门板上,斑驳的古籍承受不住,书线崩裂,泛黄的纸张随之散落一地。 这份只有家族高层才能查阅的实验记录,终究还是被一个将更多感情给予亲人的博纳塞拉得到,最终选择在此时此刻与之对峙。 怒吼渐歇,门外只余下尼奥粗重的喘息声,突然地,面前的门扉打开一道缝隙。 「进来吧,尼奥利亚。」黑暗的内里传来苍老的回音。 尼奥抬眸,管也不管外面的狼藉,他神情可怕却冷静,没有停留地抬脚走了进去。 内庭阴冷,即使没有拉上窗帘,外面也只有冷穆深秋万物凋零的景色,空气中透着近似于死亡的腐朽,没有照明的角落俱是黑暗,即使被水晶灯点亮的长老们所在的高台后,他们也都一个个裹在漆黑的衣袍中,只在兜帽垂落的布料之下露出苍白褶皱的下巴跟抿成一条线的冰冷唇缝。 长老有十二位,他们代表家族的权威跟法度,即使族长本人有意见与之相左,他们也拥有弹劾的权力。长老团的更叠代表家族一直让最具智慧与眼界之人执掌这艘审判异端的巨轮,但同样是这些脸孔当年获准弗林特成为下一任族长,令他迈上痛苦的道路。 这是个没有温情的家族,自然,他们的开场白也是怪罪为先。 「尼奥利亚,谁准许你在外喧譁?什么时候内庭变成你能撒野的地方了。」 「齐斯科大人,我很抱歉。」尼奥对坐在高台最中央的长老微微颔首,「我只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希望长老们能替我解答疑问,关于诅咒的真相,和博纳塞拉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金髮男人低着头,但孤傲目光却上挑地看着身居高位的长老们,一一扫过他们端坐其上的身形。 这种眼神自然令人感到冒犯。 「放肆。」 又一个老人发出低喝,这时尼奥闭了闭眼,嘴角挑出些微弧度,轻声说:「我希望长老们能够开诚布公,我今天的问题不仅关乎于家族的存续,还同样与诸位是否能继续领导家族息息相关,不是么。」 第259页 「尼奥利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早就说过,把弗林特交给尼奥利亚是个错误的决定,他的随性会拖累家族!」 「就跟贝利亚一样,贝利亚在出走前也曾来质问,简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安静,诸位,安静。」 齐斯科的沙哑嗓音盖过其他同僚,让长老们收声。他居高临下与目光带着敌意的尼奥对视,轻嘆道:「尼奥利亚,你知道,我们原本想让你也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所以你早就有可能得知你想要的答案,可是你那时拒绝了。」 尼奥冷哼一声,并不接茬。 长老接着道:「你终究与贝利亚不同,她根本不爱这个家族,所以即使得不到答案她也离开了,而你——尼奥利亚,你是真心为博纳塞拉谋求更好未来的人。」 「可是你们的隐瞒让我觉得自己的坚持是个笑话。」金髮男人讥讽,「博纳塞拉是讨伐恶魔的英雄,我们的祖先从天使那里得到力量,也由此被祂试炼沾染诅咒,唯有审判所有的吸血鬼后方可解脱,这是博纳塞拉的信条。然而,天使赐予力量是在两千年前,诅咒却是近五百年才出现,我们一直相信的事物本身是一个谎言,我希望得到对此的解释。」 尼奥这些天翻阅的记载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如果受难体质一直从初代博纳塞拉身上就得以显现,为何对它的记录只从五百年前才开始?推论只有一个,过去的猎人身上本没有诅咒,五个世纪以前发生的某件事才是令家族染上它的祸首。 【拯救密督因的天使,真的是人类以为的『天使』吗?】 男人想起米迦尔在帕托对他的启发,如今他再度品味这句话,由此联想到他们的诅咒可能根本不是天使的试炼和力量的代价。 长老齐斯科缓缓道:「知道这件事会对你的信仰产生动摇,尼奥利亚。」 「如果我信奉的本就是来歷不明之物,那才会动摇我的信仰。」尼奥已经有所预感,「天使是什么。」 老者停顿片刻,最终沉吟道:「他的名字是伊诺·特里斯维奇。」 「他现在的名字是何塞·伊诺。」 尼奥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何塞?」 「我们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他度过五百年前的劫难復生于密督因,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还记得你交给文森特的血样吗,通过化验我们才知道他是谁,这多亏了你的细心,尼奥利亚。」 「等等。」金髮猎人后退一步,说话的尾调差点破了音,「天使……是个吸血鬼?」 「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吸血鬼,在他之下才是那些血族始祖。他曾带领人类获得战争的胜利,因此获得无上尊荣,就连天使教会也承认他就是那位拯救密督因的天使,令众人信仰于他。」齐思科抬起眼皮,「兰德尔·博纳塞拉曾是他的俘虏,而猎人的力量也的确来自于他的权能。初代曾立下誓言守护天使以及他所在之处,因此博纳塞拉才会在古曼韦尔建立大本营,拱卫天使的居所。」 「……圣地吗。」尼奥喃喃。他见过圣地中的残垣断壁,推测过那里一定曾伫立过一座不输灰堡的宏伟建筑。 尼奥露出带着苦意的笑,好像心中淤积的困惑由此解开了些,令他不知该作何表情,「我们跟吸血鬼有相似之处是因为我们本是同源。」 长老们纷纷沉默,但尼奥知道,这已经跟亲口承认差不多了。 金髮男人咬紧后槽牙,低声问道:「所以诅咒……」 「是天使所为,代表我们曾奋起反抗,却在胜利后依然招致的不幸。」齐思科的语气带着对过去发生之事的痛心,「天使爱着世人,但他不爱我们,对他来说,博纳塞拉不过是钳制吸血鬼的工具,在誓言之下,我们得不到任何自由。」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博纳塞拉猎人,尼奥很清楚长老藏着没说的半句话是什么——为了自由的博纳塞拉将利刃对准了自己曾经的信仰。 然而齐思科又道:「我们没能杀死他,是他自己最终选择了死亡。」 「有区别吗,总归是家族背叛在先。」尼奥轻哼,「如果真是为了自由,又为什么要欺瞒族人这么久,我们祈愿的天使是我们曾背叛的天使,哈。」 长老摇头唏嘘,他缓缓起身,走下高台来到尼奥面前,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他从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张递给金髮男人。从纸的摺痕能看出它已经被保存了很久很久,可是从接过的手感来看,这张纸仿佛就是崭新的一样,令尼奥一下想起旧时代失落的魔法技术。 他展开这张纸,上面呈现着让人眼睛发晕的线条,它们几乎连成了片充斥整个视界,却极度精密地形成能让人看出规律的色块跟画面,这让尼奥一瞬间产生错觉,如果能放大这张纸上的图画,他可能会看到更多细腻的线条和色块,就像有人在这上面准备呈现出一个抽象的世界。 这既不是地图,也不是绘画,尼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齐思科解答了他的疑惑,他黯淡的双眼在此刻闪出既无奈又悲哀的神情。 「这就是我们。这就是博纳塞拉。」 尼奥手一抖,没能拿住,纸张飘落在地上。 「博纳塞拉是天使所造的完美之物,这就是他眼里的完美,由转录肉/体跟遗传因子信息的装置绘制而出的平面图谱。没错,过去的我们没有受难体质,又不受黑夜的限制,强大到没有人不惧怕,可是归根结底,我们什么都不是,只是这东西,这就是近乎永生的天使眼中的博纳塞拉。」 第260页 齐思科苍老的脸孔紧绷着,枯藁手指点点地上的图纸,「猎人的生命有一百年,但天使已经度过十几个一百年,成百上千的博纳塞拉诞生又逝去,但他从不在意,从不注视,从不过问。初代以后,他称每一个猎人都是博纳塞拉,他不屑于知道他们的名字,即使是族长之名他也没有兴趣问上一问。」 「博纳塞拉为了初代的一个誓言要守护的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天使的照拂下,他们永无自由。 尼奥沉重地闭上眼睛,「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在挣脱最后的枷锁。」 「没错,尼奥利亚,想要破除天使的诅咒就要杀死所有吸血鬼,否则我们的誓言就不算完成。他在垂死挣扎之际降下的惩罚必须用血来洗刷,我们一切的希望都在于完成圣咏并用它来执行审判,混血的实验也好,为它搜集力量也罢,就是为了这一个目的。」长老悲嘆,「弗林特是我们的希望,不会出现再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只有他能实现博纳塞拉长久以来的夙愿。」 齐思科的意思,他所经歷的痛苦是值得的,为了我们真正的自由。 金髮男人的表情像是处在十分彷徨的境地,下意识问:「那,何塞呢,如果他就是天使的话,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又为什么会在吸血鬼的安排下跟弗林特扯上关系。」 「我们不知道他为何还会活着,但他的接近一定有所目的,说不定是要对博纳塞拉进行復仇。」齐思科痛心地说:「不要再怀疑,尼奥利亚,不说出真相是时机尚未成熟。我们需要家族每一个成员的力量,你该贡献你的力量。」 「弗林特一直未归,我们怀疑他跟贝利亚合流后正图谋对家族不利,他一定是被天使蛊惑了。我希望你能找到他,带他回来。」 整个内庭无声寂静,尼奥只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喘息,以及感受到从上方而来的长老们的视线跟齐思科汇聚在一起向他射来。 ——信仰,自由,天使。 何塞笑容洋溢的脸从他眼前闪过,男人紧紧蹙起眉头,手指因为用力握拳响起清脆的喀咔声。 【我能想到他的过去充满坎坷。】 【他是一个博纳塞拉,却也不是。他是他自己,拥有健全的人格,完美的内在与外在。】 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何塞,会是个心中充满仇恨的人吗。 ——家族,博纳塞拉。 【尼奥利亚大人……可是您是我的曾外祖父,我真的可以叫您尼奥么。】 【谢谢你,尼奥。】 那个从来不把自己的痛苦表露于外的孩子,不配拥有更好的人生吗,他的前路就必须遍布深涧,他们就必须把他推向黑暗才能得救吗。 男人用力地喘息,缓缓睁开眼睛。 「如果要一个年轻的孩子必须背负痛苦才能拯救所有人,这不是他的伟大,而是你们还有我这些长辈的无能。」尼奥看着眼前的老人,一字一句道:「如果真的谋求自由之道,那至少给那个孩子自由吧,告诉他真相,然后由他自我选择是否要因为这个愿望拿起圣咏。」 「——否则,你们所做的事就跟你们口中天使对家族的剥夺没有区别。」 齐思科的表情既是愤怒,又是惋惜。 尼奥直勾勾盯着前方,身体呈现戒备的姿势微微紧绷,他的武器就在自己手边,他自嘲地想,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会为了维护什么人跟家族刀剑相向。 良久之后,长老在哀嘆中发话: 「尼奥利亚,看来我还是错看了你。」 男人想要回话,却在这时惊悚地发现,他发不出声音了。 不,并不只是发不出声音,他喉咙里的语调从人声逐渐化为低吼,瞬间抵达四肢百骸的痛苦席捲而来,这令尼奥一时没能站稳,踉跄着跪了下来。 他的唿吸伴随滴落的冷汗和呕出的鲜血剧烈起伏,很快,就连支撑的膝盖都不堪重负,尼奥重重倒在地上,微睁的眼睛只能看到人影在他眼前晃动。 猎人太清楚这种感觉,使用力量狩猎吸血鬼的每一个日夜他都会像等待一个老朋友一样等着受难体质的诅咒在某一刻发作,可是当他如今全身浸透汗水,肺叶跟心脏不堪重负地消耗他体力跟神智的同时,他针刺的头脑闪出清晰的念头。 ——诅咒是可控的。 尼奥吞下溢出喉咙的血,伸手去摸索自己的银剑。 他还记得因为自己使用双武器,贝利亚、埃德蒙和西蒙尼都曾效仿他这样选择,三姐弟还为此拌过嘴,不过最终只有贝利亚选择双刀,并且青出于蓝。 男人此刻似乎理解了为什么贝利亚会愤而出走,而他自己作为长辈,好像也没有照顾好她的儿子。 更强烈的痛苦再度袭来砸中尼奥的身躯,远超过去每一次诅咒来袭,这是不能直面的剧痛,他的身体抽搐似地发抖,手指的痉挛令他根本不能紧握住利刃。 比每一种毒素都要勐烈,比任何恐惧都要深邃,在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剧烈的喘息中,他仿佛听到一阵钟声。 这不是他的错觉,古曼韦尔所有的钟不知为何在同一时间敲响,它们的声音连成一片,轰隆如雷鸣,但传进诅咒发作的尼奥耳中仅仅剩下尖锐的耳鸣。 尼奥如在冰窟中受着火烤,带毒的鞭子抽在他身上,留下皮开肉绽的伤。他勐地又咳出几口血,诅咒的重压下,他的骨头将被碾成碎末。 第261页 ——他们能控制诅咒的发作,他们在欺骗,这不是天使降下的惩罚。 长老们纷纷离开座位来到齐思科身边,尼奥模煳的眼中,影影绰绰的虚影在他周围徘徊。 他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即使听到,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意思。 「屏障……消失了……我们终于……」 「可是骨……落入海中……」 「……弗林特……感应不到……密督因……」 「伊诺……该死的……」 「血。骨。灵魂。」 「——力量……还不够……容器……必须有……追上……」 「去找。」 「去找。」 「去找……」 最后,有一个虚影微微倾身,到他耳边。 「没关系,这里有一个……可以当作……」 ——你们到底在图谋什么? 尼奥终于支撑不住,他的意识骤然掐断,化为虚无的黑暗降临。 钟声响起的时候贝利亚同样听到了它,可她身边并没有钟。 那声音从耳边传来,在脑海里轰鸣,女猎人猝然停顿,下意识握紧武器,抬首透过密不透光的森林注视天际。 身边的弗朗西斯发现她的异状,立刻问道:「怎么了。」 「我听到钟声。这音色很像古曼韦尔的钟鸣。」 棕发蓝眼的男人蹊跷道:「我什么都没听到。这里跟那边的距离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远。」 「我知道。」贝利亚捂住一边的耳朵,可是钟声仍在她周围震动。 足足有一刻钟时间,她的身边才重归寂静,可是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意外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只白隼跃入树林,张开翅膀落在弗朗西斯手臂上,随着它咕咕鸣叫,男人的脸色急转直下。 「灰堡……!」 疾驰的马车驶入灰堡大门。 帕托地下节点,白衣的淑女站在化为原本颜色的水晶前不发一语。 萨利维亚地城中的食尸鬼依然簇拥在一起静止矗立。 红露镇刚刚归家的年轻吸血鬼拥抱自己苍老的妹妹。 银甲的骑士带领海民撤出家园。 紫眸的男人徒步从海岸向着内陆而行。 银髮少年与身边的老者在不知名的山丘上欣赏孤月与新星。 年轻的学者收拾行囊,当路过窗边,他看到一片雪花缓缓飘落。 ——密督因的冬天降临了。 ======= 那张描绘基因图谱的纸是真的,伊诺眼里的博纳塞拉就是这个样子,他的智慧从浩劫后看来已经超越时代,没有考虑(或者忽略了)后来的人其实承受不起这样的看待。这对于有自己独立意志的猎人们来说其实是很残酷的,毕竟被当成行走的完美基因而不是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所以这里从受害人(?)视角还原一下另一角度的问题所在。 伊诺在建立恶魔屏障后一心沉浸在他的研究里,其实忽略了很多问题,博纳塞拉的问题是其中比较严重的一个。 这一卷结束啦~!(虽然这篇文并没有分卷,但是故事和故事之间的分界线还是挺明显的233 接下来是何塞和弗林特在密督因之外的生活,糖先撒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傍晚时候,何塞准时推开木屋的门,发现门口已经积满能没过小腿的雪,也难怪他刚刚开门的时候觉得这门怎么比平时重了一点。天上的雪已经停了,何塞躲着夕阳在远处山林间留下的最后一丝光辉探头瞅了瞅,紧接着兴奋地掬起院子里的一捧雪,偷偷舔了一口,又把脸整个埋进捧着的雪里。 他的古怪举动引来一阵惊唿和调笑。「天啊,你是没见过下雪吗。」 「!」何塞勐然抬头,沾着雪沫的头髮又一次成为被嘲笑的对象,这让他有些窘迫,「才不是!茉莉,你又不吃晚饭跑出来玩了。」 「太阳才刚落山,哪有这么早吃饭的。」扎着两条髮辫的少女把矮小院墙上厚厚的积雪推走趴在上面,远远打量着单薄衣装的何塞,「你不冷吗?!我出来之前我妈妈就差把所有衣服都套在我身上了!」 「还行。」 何塞只好装模做样从屋子里拿了条毯子披在身上,看着原本身材娇小的少女因为被衣服包得过于臃肿,导致翻下院墙的动作十分笨拙,何塞嘴边含笑,涉雪走过去替她拍掉身上的雪屑,还被茉莉抱怨:「雪早就停了,白天你不出来扫,这都晚上了,明天再下雪你就等着房子被淹没吧。」 何塞倒是一点也不慌,他沖茉莉微微一笑,神秘兮兮地手指向天,吸引少女的视线。 他们所在的院落在寂静无风的黄昏中突然扬起龙捲,没有被踩实的洁白新雪被风吹起,层层叠叠环绕在何塞周围,龙捲紧接着从门口移动到院门外,它扫过之处露出被雪覆盖的地表,不一会儿,一条小道被清理出来。 「哇——」茉莉兴奋地追着雪形成的小龙捲风,何塞勾勾手指,纷扬的雪形成白色幕布环绕在少女周围,最后落成一个规整的圆圈,表演也随之结束。 茉莉装模做样地叉着腰,脸上却掩盖不住笑意,「嘁,我专程跑来想帮你扫雪,看来不用了。你居然把魔法用在扫地上面,太浪费了!」 「这有什么浪费的,所以我不着急白天出门扫雪啊。」何塞瞒下自己白天不能出门的真实原因,帮茉莉把脖子上的围巾紧了紧,「不过还是谢谢你特地过来想帮我的忙,天这么冷,快回家吧。」 第262页 「谁、谁特地来的!」少女死不承认,把布满红晕的脸挡在围巾下面,「何塞你都是有老公的人了,不要随便撩拨同龄人!」 「我们是同龄人吗?」何塞对这个新奇词语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我和你不是同龄人吗!」茉莉抬高音调,深感自己被冒犯了,在她看来何塞的确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个过几年才能成为成年人的半大少年而已。 「哦哦哦,是是是。」何塞连忙退开一步好躲过茉莉迎面而来的粉拳,按捺住内心真实想法。即使不按照实际年龄,他也比茉莉大上很多了,他一直把他的新朋友当成一个孩子。 何塞连忙转移话题,「你爸爸还没从山里回来?」 「弗林特也没从山里回来啊,他们一队人不是一起出发的嘛。你的房子离山林入口近,所以我本想一边等他一边帮你扫雪。」茉莉探头探脑瞄着房门,看似不经意,其实期待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少女,她小声问:「弗林特烤的小饼干还有没有了呀。」 何塞皱皱鼻子,好像弄懂茉莉到他家来的真正目的了,只好说:「有,他临走前烤了很多。」 少女随之欢唿雀跃的高叫把门口树梢上的雪都震了下来。 茉莉自认为应该照顾不知冷热的何塞,因此将阵地转移到屋子里,她靠在温暖的炉火旁一口一口吃着饼干罐里的小点心,对小屋里温馨的装潢不住赞嘆,「一个月前这还是个破破烂烂的废弃樵屋,没想到被你们买下后真的大变了样。我爸爸那时候还说你们像逃难似的,因为没地方住才看都不看就花那么大价钱买房子呢。」 「谢谢你们把房子卖给我和弗林特。」何塞去炉子上给茉莉拿热茶,他跟这家人结识也是因为他们是小屋原本的主人。 至于被少女评价为温馨的小屋,不过是何塞照着弗朗西斯先生的海崖石屋弄出来的效仿之作而已。 「不用谢不用谢,弗林特出手太阔绰,一看就是城里来的阔少爷。」茉莉笑眯眯地对着茶杯吹吹气,「而且身手又好,做饭又好吃,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反观某些人……唉。」 被指代为某些人的何塞小小扎了下心,挣扎地说道:「我也不差啊。」 可是没办法,在镇上的人眼里,他们两个之中只有弗林特在白天出门干活,还总遮着脸孔,而何塞从来都是太阳下山后才外出活动,这被其他人认为是何塞身为法师的怪癖,他又不能解释,还好外面世界的住民没听过吸血鬼这种畏惧太阳的生物,否则长此以往一定会往怀疑的方向去想。 茉莉不以为意,还往何塞身边凑了凑,小心翼翼问:「所以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私奔啊,我和彼得他们还打着赌呢。」 「???」何塞虽然对这个解读一头雾水,但为了隐藏,只好心虚地眼神漂移。 「我的剧本里你是法师,弗林特是你的保镖,这年头法师配个战士很正常啊,你们相爱但是碍于身份相差悬殊所以只能私奔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可是弗林特那么有钱,看样子是个富家少爷,所以穷小子配富家公子的剧本就套不上去了诶。」 在普通人眼中,法师这种需要天赋和家底殷实的职业能够学有所成者非富即贵,何塞明显是个货真价实的法师,所以身份地位高就很正常,可是沦落到跟着恋人在偏僻的镇上住小房子打猎为生,就显得一切都是那么诡异。 何塞嘴角抽搐地看着掰手指头一顿分析勐如虎的茉莉,少女已经分析了三四种可能的情况,等听到她说弗林特是某个小国的王子,何塞是敌对国的宫廷法师结果他们在战乱中相爱的狗血推测时,何塞不得不打断她:「那什么,没有那么复杂,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嘛,我们两个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人生地不熟,先安顿下来熟悉情况,等冬天过去就去出发去诺兰了。」 蓝灰眼眸的年轻人重点强调,「不是私奔!弗林特的父母亲自送我们远行,我们可是家长祝福过的关系!」 「喔……」茉莉有点失望,倒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像力丰富的少女期待着这对恋人能给他们带来一段更波澜壮阔些的人生经歷,不过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少女依然十分欣羡。「你知道吗,我们私底下都叫你们黄昏的恋人。」 「唔?」何塞品了品,没明白。 「听说法师都很古怪,但你除了白天不出屋就没什么缺点了,又可爱又热心,而且每到黄昏的时候你都出门迎接你家弗林特回来呀,他属于白天,你属于夜晚,但你们能在黄昏时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就特别浪漫!」 何塞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谢谢夸奖。」 「重点不是夸你!」 何塞长辈模样地拍拍茉莉头顶,「你就是想谈恋爱了,我知道。」 「那你给我分配一个像弗林特那样的男朋友吗。」 「弗林特是完美的,这世上没有其他人能像他一样。」何塞笑了笑,显得很神气。 少女斜眼看着何塞身上冒出快要溢出房子的得意,发出长长的哀嘆,「别秀了别秀了。」 年轻外表的吸血鬼板起脸,「小饼干没收。」 茉莉瞬间把饼干罐藏进怀里,不让何塞得逞。 不过这时何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茉莉眼前一花,就看到何塞已经闪到门口,推开门出去了,冷风瞬间灌进来令少女打了个猝不及防的喷嚏。 第263页 「诶你去哪,他们回来了吗,你耳朵怎么这么好使?!」 茉莉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果然看到何塞已经迎上推开院门的高挑青年,而大部队也三三两两从山林中走出,从他们身上扛着的战利品来看,此行收穫颇丰。 「爸爸!」 少女兔子似地冲出去跟后面某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抱了个满怀,男人摘下风镜揉乱她的头髮,「你又来打扰人家了!真是的。」 「嘿嘿。」茉莉忙不迭帮父亲拍拍衣服上的雪,挂在他手臂上叽叽喳喳问着进山有什么好玩的事,后面的镇民纷纷笑出声,七嘴八舌把故事讲给她听。 没有人来打扰何塞跟弗林特,前者本想装模做样也帮恋人拍拍雪花,可惜的是弗林特身上干净得连雪融化的水渍都没有。他故意问:「你是不是身手好得连雪花都追不上你啊,猎人先生?」 「你说得对,风雪看见我都绕道走。」弗林特戴着毛皮做的风帽,把脸藏在围巾之后,绿眸对着何塞缓慢地轻眨,他趁没人注意,凑过去轻轻亲吻恋人的脸颊,感觉自己像吻在了雪上。 「你的脸好冰。」 「因为我刚才把脸埋在雪里了。」何塞声音很小,还变本加厉试图把爪子伸进弗林特衣服里问:「凉不凉?」 猎人用无奈又宠溺的动作环抱住何塞。吸血鬼的体温本就低迷,受周围环境影响更是会渐渐变得冰冷,猎人已经想好待会儿要把何塞按在壁炉前好好烤烤火,否则就快变成冰块了。 这对恋人的温存没能持续,随着进山打猎的镇民全数归来,他们集中在何塞的小院里,一些人在分配猎到的肉食,另一些人在休整准备各回各家。 「咳咳,法师大人。」茉莉的父亲莫尔森胳膊上还吊着自家闺女,他来到何塞跟弗林特面前,不太好意思地打断他们,表情显得很严肃:「关于昨天镇长想请您帮的忙……」 「爸爸你太正经了,何塞很好说话的。」 「去去,小孩子先一边玩,我跟法师大人要谈正事。」 莫尔森把女儿支走,而何塞也说道:「叫我何塞就可以,我只是个不入流的法师,嗯……大概连法师都算不上,不必这样。」 「那可不行,您已经完全展现出一个法师的实力,这世上哪儿还有比法师更尊贵更受推崇的人呢,就连国王都得让道。」莫尔森的语气一点没有奉承的成分,好像就是发自内心这样觉得,恶魔当道,人间唯一有抗衡之力的只有那些会使用神奇戏法的施法者,这是人们的共识。 何塞也不勉强,拉着弗林特的手轻声说:「镇长想让我们去城里带些药品回来,放心吧,我们明天就出发。」 距离帕里镇最近的城市是艾达城,也就是弗林特跟何塞在两个月前通过传送魔法到达的城市,那是大陆东方有名的海港城,而两人之所以没有在那里停留而是选择先来到山林旁的镇子安顿,是因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没有通行证。 作为两个在外面世界彻头彻尾的黑户,他们首先需要克服的是语言上的些许偏差,以及准备对此的合理解释。依照密督因之于这里的距离,他们走陆路的话大约跨越了三个国家跟两个地区,还有大片危险的无人地带,这本身就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加上通过这些地方不会完全没有记录,他们俩拿不出通关文书,相当于凭空出现——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守卫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他们把这事说出来会有什么反响又是另一码事了。 「我有点怀念赛拉米亚斯女士给我祝福印记后我得到的暗示能力了。」当时何塞在得知这一情况后这样惋惜地说。可即使他们混进城里的方式不止这一种,弗林特依然认为拿到身份并有正式理由在大陆间穿行才更稳妥,他们也是属于人间的人类的一份子,没有必须偷偷摸摸在外面生存的道理。 机会现在就出现了,镇长希望他们帮忙去城里採购药品,这不是谁都能完成的任务,因为镇子跟艾达城的道路上近些天传言发现过恶魔的踪影,可能是附近有新的地狱之门形成,外加大雪封山,安安全全到达目的地就显得相当困难,于是镇长求助于两位年轻的住客,希望他们帮帮忙。 既然要进城,通行证的问题就能由帕里镇出面解决,镇长在两个月的相处中已经十分相信他们不可能是可疑之士,何塞这个众人眼中的法师自不用说,弗林特的身手也得到镇民们的肯定,还称「有弗林特在进山打猎都像郊游一样了」。 这里的人愿意担保两人身份清白,通行证只是不小心弄丢了,再补就是,镇长已经把手续办完,文书现在就放在何塞的口袋里。 这是比任何报酬都要宝贵的东西,这关乎到他们明年开春顺利从这里出发去诺兰的路途会不会顺利。何塞心中窃喜,却还是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高深莫测的模样,他觉得弗林特在围巾后面偷偷笑,可就是没机会拆穿。 莫尔森代替镇长和大家再度表达对两人的感谢,拉着女儿跟他们道别,镇民纷纷拿着分到的猎物回到各自家中,何塞蹲在地上看他们留给弗林特的份,一看就知道是最好的那些,而且真的不少。 「我们好像吃不完。」 「这次进山的收穫的确很多,而且他们给我们留的是双人份。」弗林特探头过来,把猎物和山珍转移到后院的地窖,对背着手跟在后面监工的何塞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家只有我吃饭,而你吃的是我。」 第264页 何塞笑着亮出虎牙,「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有点饿了。」 「饿了吗?」 「骗你的,我昨天才咬过你,哪有这么快就饿。」何塞搭了把手,把弗林特从地窖里拉上来。虽然他之前被拉尔修压制力量变得跟新生儿的渴血频率相当,但这段时间他不仅魔力在增长,祝福印记对他的抑制作用也在减弱,后腰上的恶魔之心已经变黯不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何塞渴求鲜血的频率大大降低。 弗林特把何塞抱回小屋,两个人挤在炉火旁的藤椅上摇摇晃晃,猎人说道:「我不介意被你咬一口当夜宵。」 何塞靠在恋人怀里哭笑不得,「怎么还有想被吸血鬼咬的猎人,弗林特小朋友,你的思想有问题,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准备坦白。」 调/情的话题有些跑偏,弗林特立刻表示道:「这个真没有。」 「我觉得有。」何塞故意说,「你每次都烤好多小饼干在家里放着,还做得那么好吃,然后那些孩子们就闻风而动过来蹭吃蹭喝,我招待小孩子招待不过来了。」 「是谁在茉莉面前说自己爱吃甜食的,结果家里每次有人来连个糖粒都没有,为了掩护你我才在父亲的食谱里学来做饼干的。」 「…………我的错我的错。」何塞用力亲了口弗林特,「不过弗朗西斯先生的食谱是怎么回事,他临走前给你的?」 「嗯,父亲说会做饭的男人更讨人喜欢……咳不是,是让我记住家乡的味道。」弗林特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红晕,为了掩饰它,他选择捧着何塞的脸亲吻恋人的眉眼,感嘆道:「真好啊。」 「嗯?」何塞把手从弗林特衣服下摆塞进去,贴着他的胸腹取暖。 「这就是自由。」弗林特微笑,把何塞搂得更紧了些,「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何塞笑着眯起眼睛,「那我们会越来越自由。」 外面又下起细碎的小雪,暖烘烘的屋子填满橘红灯光,帕里镇有许多个家人团聚的房屋,这里也有,何塞和弗林特,他们就像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伴侣,安然地享受着此间来之不易的安宁。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过临走前米迦尔居然忘记告诉我们通行证的事了。」 何塞之前告诉莫尔森他们会在第二天一早出发,但晒太阳的事他肯定不会去干,因此等待夜色深沉,弗林特也休整完毕后,两人便踏上往艾达城走的路。 跟密督因截然不同的是人间其他地方对法师的包容性极强,施法者是各个国家跟地区争相招揽的对象,无论走到哪里都备受尊崇。想来这种现状也自有它的道理,世界危机四伏,胜利的方式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么这个少数人自然地位超然,在有些地方都能栖身货真价实的特权阶级行列。 弗林特试了试道路上积雪的厚度,轻轻摇头,何塞明白他的意思,抱起对方用飞行术穿越白茫茫的大地。 弗林特搭着何塞的肩膀,回答他说:「米迦尔是诺兰的学生,诺兰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人间的招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需要证明身份,所以他应该是不小心忘记其他人还需要通行证这种东西吧。」 「有可能,第五库诺拉亚的遗蹟上诞生的学都……如果歌洛仙还在的话,会不会也这么远近闻名呢。」 何塞只是随口感嘆,但这个问题让他们两个都陷入片刻的沉默,何塞对于第一库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多的感情,可即使是用旁人的眼光去看待那里,也会为它被埋没于歷史间心存惋惜,这是人类对知识跟智慧结晶遭到抛弃的不舍和遗憾。 「歌洛仙的废墟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建筑已经被一把火烧光,但你的雕像却在残垣间完好无损,否则我也不会在圣地里发现它,又把它认成是天使像。」现在一想,小时候弗林特看到的何塞雕像既没有覆面也没有穿着圣像经常描绘的长袍神衣,他的面目也不是垂目怜悯的模样,怎么说都会把它当成是一座普通雕像才正常,可弗林特就是固执地将它认作自己的寄託,倒有种冥冥之中的註定意味。 「一眼就把我认成天使,弗林特,你小时候的眼光就已经很好了。」何塞拍拍弗林特在他肩膀上的手背,十分欣慰,「看在我们互相垂涎的份上,我就不介意你晚上没有刷盘子的行为了。」 何塞永远都很乐观,即使聊到沉重的话题也能马上消解其中的阴霾,弗林特不想把负面的情绪传递给他,所以没有继续深入说下去。雕像完好无损是否证明彼时背叛天使的博纳塞拉们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或是依然对神匠怀有敬畏之意?传言中那一代族长奥兰多·博纳塞拉是自尽而死,过去的弗林特不明白其中缘由,但现在他不由得推测,是那个人在「杀死」天使后愧疚难当,心中悔恨才这样做的。 弗林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答案了,转眼间他们已经飞跃山丘,猎人在月光映照细雪的亮色中辨认出这是他们两个月前被传送术送到的那片丘陵。 「都到这里了。」 「那是因为我飞得又快又好。」何塞不禁开始自吹自擂。积雪太厚,涉雪走路不定要走到什么年月,飞行术帮他们解决了最大问题,外加现在周围乌漆抹黑,谁也不会在这时候抬头看到天上有两个不明物体在移动的惊悚景象,因此隐蔽的问题也解决了。 第265页 「风这么大,要不要把帽子和围巾戴上?」 说归说,何塞还是相当关心弗林特的飞行体验,对方飞扬的头髮刮擦着他的脸颊,稍一偏头就能叼到一两根,何塞不务正业地拿嘴抿住弗林特冻得发红的耳垂,得出他现在很冷的结论,「快戴上!」 「不冷,我想透透气。」猎人的声音被突然迎面而来的风绞得支离破碎,弗林特只好重新大声说了一遍。他平日里总要在别人面前遮挡面孔,好不容易有个放风的机会,他抹了把脸把睫毛上沾着的碎雪抹掉,搂紧何塞,「我让你分心了吗。」 弗林特紧贴着他,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席捲而上,把何塞包裹得措手不及,他没被恋人的俊美侧颜搞得分心,差点因为这股热度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定住身体,何塞叫道:「差点摔下去!」 「下面都是雪,摔了也不疼。」弗林特看看离地十米开外的遍地雪景,面不改色,好像真的这样觉得。 何塞嘟囔着,「你这是干扰车夫安全驾驶。」 弗林特笑笑,没说话,不过在他往四周稍微探看后,弗林特轻声道:「没有脚印,也没有危险之物的气息。」 没有脚印说明这附近没有野兽或者形似野兽的恶魔出没,至于气息,就要靠猎人超乎常人的感官天赋来判断了,弗林特在离开密督因后发现自己的感知力变得更加敏锐,也许这也跟外面的魔力浓度之类的有关。 「所以恶魔出没可能是个假消息?」何塞也来回看了几眼,他没有弗林特的敏锐感官,但他起码能判断这附近有没有地狱之门,作为连接人间与地狱的通道,地狱之门有的是自然产生,有的是人为制造,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门扉附近的空间会扭曲,而在魔力层面上则会给人以混乱滞涩之感。 「也许是有人把别的东西误认成恶魔。」弗林特推断。来到外面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人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恶魔,艾达丘陵及其周遭是个相对和平的地方,但即使如此人们也会在面对跟恶魔有关事物时谨小慎微,一百多年前因为黑死魔之乱,无数人类背井离乡,在各地辗转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一个安生的恢復期休养生息,再小心也不为过。 「等回去的时候告诉镇长一声,这条路是安全的。」 「嗯,不过雪清扫不掉,马车跟人力都很难从镇上出来,听说艾达城的港口都会封冻一个月。」 「我和布雷克住在雪山小屋的时候常常看雪,但那也是二十年前了。」何塞搜罗自己的记忆,但年代都很久远,「密督因除了北部的雪山,其他地方很少下雪吧。」 「嗯,古曼韦尔也在山中,但那里一年四季都像深秋,不下雪,却也没有多少郁郁葱葱的景色。」弗林特回忆着,他对博纳塞拉猎人的大本营没有什么好的记忆,更没有家的感觉,反倒只住了短短时日的海崖石屋给他带来心中描摹已久的温馨惬意,但他并不留恋,他跟何塞会创造属于自己的家,在这个世界的某处。 越过丘陵来到相对平坦的地势处,两人已经能看到艾达城中钟楼的尖顶,何塞还想跟弗林特商量怎样准备一个城门守卫能接受的说辞,否则他们披星戴月赶来进城,即使有镇长写的身份证明也显得很可疑。 然而他们多虑了,在距离城门还有数百码距离开外,何塞带着弗林特刚刚降落准备用脚走过去,就发现城门前居然大排长龙,许多拿着行囊拖家带口的男女老少等着进城,因此两人一过去顿时就隐没在人群,显得毫不起眼。 弗林特遮上脸孔,露出疑惑的表情。 何塞道:「这么多人,总不会是城里在举办庆典,这些人都是排着队的参加者吧。」这是玩笑话,他的表情严肃起来,门口少说也有上百人,看他们的样子很像举家搬迁,这么大的数量想必是原先住的地方出了事,不得已才另寻居所。 守卫排查得很慢,但队伍里没人喧譁,有的在等待途中还生起取暖的篝火,有茶叶的就着雪水煮起热茶分给周围同样等待的人,秩序井然,也没有人对何塞和弗林特的出现感到异常,也许是把他们当成跟自己一样的状况了。 何塞踮脚瞅了瞅,也不见有伤员,他把弗林特推到离篝火近些的位置,自己去找正在分茶水的老伯问道:「老伯,能给我一杯吗。」 「哎,这就来,拿好喽小兄弟!」坐在板凳上的老人嗓门很大,利索地塞给何塞一杯滚烫热茶。 「谢谢您。您是从哪里来啊?」何塞把茶给了弗林特,回来搭话的时候也没忘帮起忙。 「从诺达来!什么?你不知道?听口音就知道是外地人!诺达跟艾达城是双子城,离这里不远,咱们都是从那儿来的!」 看到这里有个不知情的人,周围取暖的民众纷纷给何塞解惑,七嘴八舌把事情讲通了。 「城郊突然出现了一个地狱之门,吓都吓死了!」 「这不就赶紧搬家过来了嘛。」 「艾达离得近,回去也好回去。城主已经派人给学都送信让他们来处理了,听说啊,诺兰有种特别厉害的东西能把地狱之门弄没!」 「那叫魔工机械!啥叫东西嘛,没文化!」 「可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能来,唉,他们那儿人手也不足,诺兰到这还这么远,可能要在艾达过冬喽。」 第266页 何塞听得还算明白,然后问道:「虽然有门,但是里面没有恶魔出来?」 「对啊,也许是自然形成的吧,听我在其他地方见多识广的亲戚说,这种事常有,什么门太小通道不够宽其实恶魔过不来的,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要是有恶魔咱们哪儿能这么消停,跑都来不及跑啦!」 何塞笑了笑,觉得这些人虽然大冬天不得不搬家,倒都挺乐观的。 这时队伍前进了一大截,看来是多了人手来加快进城的步伐,围在篝火边的人们纷纷收摊重新排成队列,何塞也帮老伯把东西收好,紧接着回到弗林特身边轻咳两声,「刚才这些人嗓门都挺大的,我不用跟你复述来龙去脉了。」 弗林特在队尾注视正在缩短的队伍,淡淡道:「因为恶魔可能出现,即使只是微小的概率,也让这些人都必须抛弃家园到别处生存。」 反观那片神秘之地,似乎拥有外面的人类想要的一切。 「因为要活下去、以及更好地活着嘛,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人之常情。」何塞知道弗林特想到了什么,他扯扯他的袖口,「暖和过来没?下次不许穿这么少,我可以你不可以,体温过低会生病的!」 弗林特笑着揉乱何塞的头髮,替他把兜帽戴上,「下次不敢了。走吧,快轮到我们了。」 ======= (抓紧写糖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或许因为排到何塞和弗林特已经到了队末,守卫们看到他俩时脸上喜出望外,把身份证明拿来看了两眼就放行了,还问他们:「你们从帕里镇来啊,有地方住没有?今儿晚上诺达城的人来得太多,旅馆恐怕都住满了。」 「我们去汉斯医生的诊所,镇长介绍的,去那里买药品顺便可以借住。」原本镇长觉得以弗林特的阔绰一定不会选择高级旅馆之外的住所凑合,所以只是给了一个建议,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没地方待了。 「汉斯?哦哦哦,小汉斯啊,我知道,老汉斯退休,所以诊所就被他儿子接管了,那小子人不错,你们知道怎么走不?」增派的守卫们纷纷结伴找地方喝酒等天亮,跟何塞说话这个年轻人倒是很热心,陪他们走了一段路指好方向才离开。 何塞招招手告别后,跟弗林特并肩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城市里大部分人此时尚处睡梦中,雪也是时停时下,但城里的路况就好很多了,家家户户门口几乎都打扫过,新的雪还覆盖不住脚面,走起来很顺当。 「拐个弯就到了好像。」何塞努力辨认被一片雪色覆盖的招牌,走进又一个巷口指指里面,却发现弗林特没跟上来。 他一回头,看到对方正驻足在一栋不临街二层小楼前,何塞走过去瞧了眼,这楼外表看起来跟其他的没有太大差异,唯一区别大概是门前的雪没扫,积了厚厚一大片,大概率是空屋。 何塞如今已经练就了弗林特即使挡着脸也能虚空猜出对方表情的本事,感觉到他正若有所思,何塞随口问:「怎么了,里面藏着危险?是恶魔吗?」 弗林特忍不住笑了,调侃道:「你怎么觉得哪里都有危险。」 「没有最好了。」何塞拽着恋人的围巾把他的脸拉向自己,「那你看什么呢。」 「门口有个出售的告示。」弗林特踩上台阶把被雪埋没一半的告示牌扒拉出来,他的想法不言而喻。 「你又想买房子?!」何塞脱口而出一个「又」字非常精髓,镇上的樵屋当初就是弗林特二话不说买下的,如今又要重演,何塞都不知道自己的恋人到底带了多少钱出来。 「我们总不会一直住在山里,城里也该有个住的地方。」弗林特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价格很便宜。」 「便宜。」何塞看着告示上的数字,抿抿嘴唇,「茉莉他们的编排方向果然没错,你的风格就是实打实的阔少爷。」 「?」弗林特不知道自己跟何塞已经在暗地里被安排了好几齣狗血剧情,他搂过何塞肩膀,循循善诱:「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大点的房子吗,而且法师都需要一个工房,外加阴凉的地下室、能泡热水澡的浴缸、大厨房、还有……」 「停、等、打住。」何塞仿佛从字里行间体会到弗林特的购买慾/望,虽然这比从前无欲无求的猎人状态好很多,但他还是提醒对方,「我们先把药品送回去别让镇上的人久等,然后再来研究房子的问题。」 弗林特眨眨眼,表示这是自然,但是他还是轻飘飘地问:「你不想要吗。」 何塞淡定而斩钉截铁地说:「想要。」 猎人发出压抑在喉咙里的笑声。 小插曲过后,两人终于走到诊所门口,何塞反覆确认是这里没错,把弗林特推到前面去敲门。 他们到来的时间介于太早和太晚之间,如果诊所的主人不幸被吵醒,何塞准备让弗林特来承受怒火,因为对方有让人根本发不出火来的压迫感和沉默是金的处事法宝。 弗林特走上台阶去叩门,透过没拉紧的窗帘,他发现里面还亮着微弱的灯光,而随着敲门的震动,内里的光似乎震盪了一下,显然是有人起身遮住光亮,猎人回头用口型告诉何塞里面的人还醒着,被后者竖起大拇指鼓励。 「哪位哪位,要出急诊吗?」来应门的小伙子顶着一头杂乱的棕色捲毛,眼底有很重的黑眼圈,他被灌进屋子的冷风打了一个激灵,于是紧紧捏住披在身上的大衣领口。青年朦胧地看了看用三角帽和围巾遮住脸孔的弗林特,不知怎的又抖了下,也许是从弗林特身上接收到冷冽的寒意。 第267页 「请问阁下有什么、什么事吗……」 年轻人的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 ——这也太立竿见影了。 何塞在后面捏汗,发现弗林特出马的效果不仅是息事宁人,简直像来讨债。 「你是汉斯医生吗。」弗林特问。他的声音很平缓,既不咄咄逼人,也没有任何质问的感情/色彩,可就是听起来很像是这人犯了事正在被盘问。 「是,我是汉斯,今年21岁,未婚,父母健在,家有房产两处,诊所一个,我的职业是医生……」 ——结果当事人还这么配合。 何塞眼看这人下一步就要表明自己医德达标从来没有医患纠纷,甚至要当场告解,而弗林特也没料到自己只是确认下/身份结果被如此剖白,一时间一个人滔滔不绝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打断对方把话题引回正轨,何塞在后面重重嘆气,走上前把弗林特扒拉到一边,亲自出马。 几分钟过后,两人被从天寒地冻的外面请到诊所里。 「抱歉抱歉,我太紧张了,最近总是连夜出诊,还以为今天会碰到什么疑难问题。」小汉斯医生经过何塞的解释来意后显然已经淡定下来,他满脸歉意,给他们两个倒上咖啡。 「我们来的时间不太好,吓到你了。」 「没事,我本来也没睡。镇长想要的药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但一直迟迟没人来取,我还在想是不是入冬后路不好走的缘故,没想到你们能在这样的大雪天里过来。你们先坐,我把药拿过来。」 年轻人蹬蹬蹬上楼,何塞环顾四周,发现一楼是诊所的接待室跟候诊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于是他把目光集中在身边的弗林特身上,小声对他说:「博纳塞拉因为体内的恶魔之血,天生就会让普通人倍感压迫,不是你的问题,不要放在心上。」 「不要紧。我有你就够了。」弗林特轻轻摇头。他曾问过米迦尔,外面的世界是否存在不会在意他的容貌跟出身的地方,诺兰学者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无论哪里,人类都会跟自己不同之物产生与生俱来的不适感。 这种不适可能是恐惧,也可能是忌惮,也许还有更极端的例证存在。在密督因时那里的人因为他们是博纳塞拉而避之不及,但到了没人知道他身份的这里,依然摆脱不掉恶魔之血的阴影,这总归会令人沮丧。 何塞马上摆手制止弗林特的胡思乱想,「这可不行,我们俩虽然现在在一起,但你的世界里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还要有大家。」何塞笑着给他细数一路走来帮助过他们的人,还说:「茉莉他们就不怎么怕你,别因为一个人就彻底否定来到外面之后的改变。」 「所以我还有进步?」 「进步很大。」何塞勾勾恋人的小手指,「说不定再唿吸唿吸外面的空气,连恶魔之血的气息都能沖淡,加油。」 即使这不是一句加油就能消散的顾虑,弗林特依然很高兴听到这些,他瞅了眼楼梯,见医生还没有下楼,靠近何塞轻吻他的耳廓,果然,何塞耳朵动了动,回给弗林特一个轻沾嘴唇的亲吻。 猎人问:「那为什么你就不会被人害怕。」 何塞稍加思考。「可能我力量还没恢復,恢復后比你更可怕?」他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那到时候我们就一起横行霸道,谁都不敢惹我们。」 弗林特跟着笑笑,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即规矩坐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给,拿好。」浑然未觉的小汉斯医生把一个大纸包交给何塞,见弗林特要从口袋里取钱,他摆摆手说不用,「镇长在秋天的时候付过了,你们把药交给他就行,山中冬天要谨防冻疮和冻伤,还有进山打猎时务必多加小心,万一受伤不好处理。」 弗林特本想说他对外伤处理颇有心得,但这似乎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就没有开口。 何塞略一点头,「我们明、今晚就出发回去,白天要在城中另外採购些东西。」 医生没对何塞所说的返回时间感到疑心,表示相当的理解,「艾达港封冻,没有商船来往,有意思的东西少了不少,等春天到来城里会有嘉年华,周边城市的人都会来凑热闹。」 汉斯念叨了几个城市,因为听到诺达,何塞问:「你知道诺达城出现地狱之门的事吗。」 「我入夜前听来就诊的患者跟我讲了,唉,为什么偏偏是诺达,那里可是个美丽得像花一样的城市啊。」医生苦着脸。不乐观地想,也许恶魔会攻陷那座城市,也许还会波及到艾达,没人希望自己家门口出现这样的事。 汉斯嘆息,「希望神能够保佑留在那里的人。」 「还有人留下?」何塞问,「而且神祇不是已经……不在了吗。」 「没有能力离开的人,出于立场不能离开的人,还有一些……恶魔的信徒之类的,都会在那座城市生存。」说到最后一种,汉斯脸上露出明显的牴触之色,「神祇虽然不在了,但也有人说祂化作冥冥之中的自然力量仍在守护世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总比没有信仰要好吧。」 「恶魔的信徒。」弗林特蹙眉,「什么样的人会信仰恶魔。」 医生摇头,表示这不是他能解答的领域,「二位的信仰想必都很正常。」 「我们是从北方来的,那里天使信仰比较兴盛。」何塞边说边观察汉斯的脸色,还好,他没有特别的表现,看来天使信仰在他们这里起码没有被完全摒弃。 第268页 「有说法天使是神的使者,在神离开神位后祂们依然在代行神的力量维繫世界。」年轻人不由得道:「可是恶魔横行在大地上的时候,并没有谁来拯救我们,大概是我们的心灵没能纯粹到得到祂们的垂青吧。」 地狱形成之时,黑死魔肆虐人间之时,战火跟死亡蔓延之时,人类都是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到现在,没有任何存在前来拯救过。 人间其他地方信仰衰微,因为即使献上祈祷也无法得救,更有甚者人们去信奉混沌中的真实,期盼毁灭的结局,哪里都不曾像密督因那样,将实际上虚无飘渺的天使信仰奉为至高。 何塞安慰道:「但至少诺兰还在,那里的学者一直在寻找令大地復甦的方式。即使不依靠我们之上的天使或是神祇,只要魔力在慢慢恢復,就有希望重现旧日的盛景。」 医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对看上去年纪比他小的何塞微微颔首,「你说的对,不过,这可真不像一个信仰者会说出来的话。」 何塞只好打着哈哈矇混过去。 时候其实已经不早了,医生轻拍大腿,表示自己差点慢待客人。「你们还没住的地方吧,不介意的话——」 何塞本想客气点说我们只要能借住沙发就可以,然而汉斯接下来的话令两人同时震惊。 「不介意的话就请先在旁边的房子住一晚吧,现在在出售,但一时半会儿根本卖不出去。」 何塞张张嘴,感觉弗林特也不知不觉挺直后背,他迟疑问:「是那个门口写着告示的……?」 「对对,就是那房子,对啊你们应该路过了。」汉斯大喜,显然自己节省了指路的时间不用出去挨冻,「那儿原本是城里富商的房子,这人不知道受到什么荼毒,非说距离海太近不安全容易被恶魔盯上,几个月前就拖家带口搬到内陆住了,房子就闲置着委託我这个邻居卖。那房子外观跟其他没两样,但里面的装潢我去看过,确实讲究,陈设都是高档品,要价太高所以很不好卖。今天我做主你们可以去借住,放心吧。」 何塞跟弗林特面面相觑,后者轻咳一声,「那我们去看看。」 「好好,这是钥匙,晚安哈,天都快亮了,赶快去休息吧。」 等出了门,何塞没憋住笑出声,被弗林特拍拍脑袋,提醒道:「要天亮了,你要在这里笑太阳马上晒到你。」 「你也变坏心眼了,弗林特。」何塞拎着颇有重量的金属钥匙在弗林特眼前晃了晃,「偶遇房东,得到房屋一天体验的机会。」 猎人只好配合说:「机不可失,买不买就看试住感想了。」 弗林特被摩拳擦掌的何塞拉着走,于是两人又给雪地增添了两道急切的痕迹。 ======= 弗林特:沉迷买房。 外面的剧情很短很短,只是个过渡卷~ 第一百二十章 从何塞他们拿到钥匙到天亮其实只剩下两三个小时,原本两人设想的是稍微收拾一会儿可能就要迎接白天,要是屋子里连窗帘都没挂,何塞就要去地下室待着了。 不过一进门,他们就被房屋的整洁和奢华逼迫得脚步一停,觉得自己穿着鞋子踩上一尘不染的地面都是种残忍行径。 小汉斯医生所说的装修讲究可不仅仅是讲究而已,商人中也不乏审美品味出众的人士,仅仅是门厅的陈设和壁饰就可见一斑。实木家具的包边跟支角纷纷用上金丝螺钿,家具摆放的位置一看便知有专门的设计者安排,厚重窗帘即使不去摸也知道是刺绣绸缎跟纱丝的搭配,不说窗帘,就连浴室都有本白色百叶窗遮挡照明,价值不菲的高档瓷砖不要钱似的铺满四壁,何塞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蹲在光亮如新的大浴缸前,亮晶晶的双眼里满是渴望。 他扭头问弗林特,「你是不是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对于博纳塞拉来说,财富花在享乐上的机会很少。」弗林特直接给浴缸放了水,因为他发现这后面藏着加热用的晶石,就连热水都不用费劲从别处烧。 而在给浴缸蓄水的过程中他们已经飞速把这栋二层小楼逛完,最后驻足于主卧室里能躺下好几个人的大床前。 「这家主人难道喜欢在床上翻滚。」何塞对这间大到占据整整一层的卧室套间咂咂舌,「太夸张了,难怪没人买。」 「花大价钱买来的东西未来可能会被恶魔毁掉,谁都不愿意做无利可图的买卖。」弗林特拉紧窗帘后抱着何塞在床上躺了躺,两人陷在柔软被褥之间,他问道:「有没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弗林特眼中透着认真的情绪,「家的感觉。」 何塞忍不住说:「弗林特小朋友,你还没买到手呢。」 「等天亮我就去诊所问问看。」英俊脸孔的猎人缓缓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直接收黄金。」 「天啊,所以我背过的行李里大部分重量是金子吗。」何塞把脑袋埋在弗林特衣襟里,「我怕自己还没出发去诺兰,先要在这里乐不思蜀了。」 「诺兰的学者不是要派人来处理诺达城的地狱之门吗,来的一定是精英,可以先从他那里得到些情报。如果这些人有能力给出令密督因和平进入魔法时代的大致方向,才有接下来的交涉。」 弗林特不止一次提过这不是个能心急的问题,诺兰是否能做到是一回事,他们愿不愿意伸出援手是另一回事,现在两人手上除了自己以外没有能博弈的筹码,凭藉期待他人的善意总归走不了太远。 第269页 「你说得对。米迦尔提过诺兰明面上禁止恶魔相关的研究,万一被激进的研究者发现,危险的就成我们了。」何塞微笑着揉揉弗林特的脸,「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们要小心一点。」 「没错。幸好我们时间充裕,海民退到内陆有恶魔屏障的地方,守好关隘的话即使真的有恶魔也不会进到内陆去。」弗林特跟何塞对视,声音轻而柔和,像是有化为实体的温柔凝聚其中。「等春天去了诺兰不能立马和盘托出,只能稍做调查,清楚他们的态度。」 何塞点头称是,知道自己不能急迫,时间会安排好一切,水到渠成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啊!水是不是放好了?」何塞支起身体,伸长脖子往浴室瞧。 弗林特也起身,把浴袍塞到何塞怀里,「去洗吧,我出去一趟。」 「现在?」何塞去看墙上的挂钟,冬天这个时候天才刚蒙蒙亮。「你也太迫切了,汉斯医生可能才刚刚睡下,你饶了他吧。」 「那我先去城里转一圈,过后再去打扰。」 何塞在水晶灯的细碎光亮中怀疑地眯起眼睛,「你居然要放弃跟我一起洗澡而选择出门。」 弗林特冤枉地笑了笑,赔罪似的用嘴唇蹭过恋人的额头,「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一起洗,但好不容易来城里的机会近期只有一次。」 说了一堆,就是不告诉去买什么。何塞努努嘴,嫌弃地把弗林特推走了。 弗林特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何塞会在闲暇时思考,动不动思绪就会飞到九霄云外。偌大浴缸里放满能让人舒服到沉溺的热水,何塞把自己沉在里面,头髮随着水波缓缓飘荡,而在他蓝灰色的眼眸中,灯光映彻水面反射出的光芒在其中闪烁,也把他的面庞照得明暗不定。 他们离开密督因两个月了,在最初的忐忑和迷茫过后,他们渐渐适应在外面生存,并且开始按照人间原本的步调前进。撕去乐园的面纱,冲破一直阻挠他们的枷锁以后,两人发现这片大地上来自过去跟现在的伤痛依然沉重,人们虽然在其中生存,但比起真正的幸福还非常遥远。 文明的灯火业已陨落,有志之士想要续写神代的传奇,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与地狱中的恶魔比拟探求的速度。而如果堪比黑死魔之乱的灾祸再一次到来,人类依然没办法做到与之抗衡,战火可能烧尽世界,连密督因也无法倖免。 弗林特会告诉何塞不要把什么事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他们不知道未来如何,唯有走好脚下的路才能更好地前进。何塞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不知为何他无法停止思考,就好像神匠的血依然留在他体内,只要他想得越多,悲剧就降临不到他珍视的人身上一样。 唯有凭藉自己的意志,才能度过不被他人左右的人生。要不要重新学习那些庞大繁杂的知识,要不要给密督因想出一个新的选项,虽然过去的自己做得不够完美,现在的他就一定做不到吗。 那些付出代价和辛劳将自己跟弗林特送出密督因的人们依然留在那里,他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没有见到人间的疮痍,不会知道仅仅因为恶魔的风声就奔逃的人间住民们可能一生都没有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可能难以想像寿终正寝对这些人意味着多大的福气,暴露在恶魔爪牙下的人间和被屏障包裹耽于安乐的密督因,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哪边更好」是件根本不能用一句话判定的事。 何塞也渐渐理解,自己过去在心中对伊诺的「指责」多么草率跟幼稚。 「伊诺还真是不容易,难怪我会被他说变成了傻瓜。」何塞滑向浴缸底部,把自己整个浸没,透过水面看头顶蒙着热雾的灯,脑中闪过那些知道自己是谁的吸血鬼们看着他时的眼神。 塞拉米亚斯女士的悲伤是因为她的子嗣一个个死去,以及从冰棺甦醒后便得知恩师命殒。克鲁格先生的冷淡是因为在过去见过人类丑恶的一面,认为神匠所信任之人并不值得託付。提亚斯的玩味是乐于欣赏堪比神明的伟大存在跌落神坛,看着他即使无知也要逞强去救助本可以袖手旁观的人。奥托克的恐惧并不是冲着他,而是更害怕弗里亚基诺的报復,也许他曾经心怀感恩或者别的态度,但最终也被对死亡的惧怕取代了。至于拉尔修的帮助,那是何塞最不懂的东西,那个男人在行动中隐藏了太多真意,他对教会和猎人的厌恶是真的,对何塞·伊诺的在意既像编排,又像真心实意。 如果可以的话,何塞想有朝一日回到密督因后一一反驳他们的看法,但是从那里离开是那么艰难,在没有达成目的和找不到稳定可行的方法往返之前,他很难有什么机会面对他们了。 ——只有弗林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是一点不掺杂异样的,那是面对所爱之人的感情,因为那个男人不背负过去,他认识和知晓的只有从死亡中甦醒的何塞,弗林特信的还有拯救他的是名为何塞的个体,就算未来所有人都会因为天使的光环把虚无的职责背负在何塞身上,众口铄金地簇拥他往自己期望的方向行进,弗林特也会毫不动摇地把他拉出来,告诉他: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何塞浮出水面,把头歪向浴缸壁上磕出沉闷的声音,闭上眼睛。 他的魔力越来越强,相应的,血脉的压制力也必定水涨船高,他还记得自己被拉尔修给予祝福前的力量,斥退提亚斯,安抚食尸鬼,那么等到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他的恶魔之血再度復甦,他能控制好自己吗。 第270页 弗林特在的话,他就可以。 没有体会过他人温暖的人是不会懂的,只要被人信任跟爱慕,就有心灵之间的锁链彼此相连,互为锚点。 ——两个人比起来,我好像更离不开他啊。 何塞趴在浴缸边上用胳膊枕着脑袋,对这个结论有些不服,不过他低低一笑,觉得这个比较根本没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自楼下响起,却迟迟没有上楼的脚步声,何塞抬起眼皮,轻喊了声「弗林特」,却没有等到恋人的回应。 回来的好快,但是为什么没动静。 何塞从满是水的浴缸里站起来,披上浴袍擦干头髮,趿着拖鞋走出浴室。 「弗林特,你在干嘛——」 何塞甩了甩滴水的头髮,把贴在自己脸颊上的银髮拨弄得利索一点,走到拐角的楼梯时,呆愣在原地。 站在楼梯末端的当然就是弗林特本人,然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套装束,御寒的斗篷和猎人的行头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礼服包裹着他的身体,可能是领结有些紧,在何塞叫他之前弗林特一直在跟自己的领口斗智斗勇,他在听到恋人的声音后侷促地抬起脸,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 「城里,有,舞会吗?」何塞的提问也跟着卡壳,他从未见过弗林特这副样子,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搞来的衣服,但去掉风尘僕僕的靴裤跟长风衣后,弗林特原本就俊美逼人的样貌更是威仪,无论人间的君主还是天上的神祇,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有勇气去跟站在这里的男人相提并论。 「没有。」弗林特的否定相当迅速。 ——哦,还好,还是那个惜字如金的弗林特,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上了身。 然而何塞毫不夸张地从对方微张的瞳孔里感受到他藏在平板脸孔下的是一颗紧张得快要吐了的心,何塞此时怨恨自己没有同样能跳动的心脏,否则他的胸膛一定会跟着砰砰乱跳。 「你看起来在闪闪发光。」 何塞走下台阶,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林特的绿眸,随着两人距离缩短,在何塞还有两三个台阶就要走到楼梯尽头时,弗林特抬手制止他,「等等,你站在那里就可以。」 何塞顿住身体,看着弗林特从礼服里怀取出一张对摺的羊皮纸,何塞接过来,听到恋人说:「这是房子的契约书,这里现在是我们的了。」 何塞却没有看纸张上写着什么,依然注视着弗林特微微紧绷的脸,不是不去赞嘆对方动作迅速,而是他觉得弗林特不会因为要给他这东西而特意换上这么正式的服装。 这让何塞不由得在脑海里快速计算他们认识的时间,今天不是任何节日,也不是什么他们认识多少天的纪念日,那么弗林特是否要把这一天本身当作一个未来特殊的日子来纪念呢。 何塞满是猜疑,而紧张到不行的弗林特下一句话是:「你觉得我这副打扮怎么样。」 这不是求认同,而是没话找话,何塞再次用眼神搜刮弗林特身上的一切细节,郑重道:「帅得没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天天这么穿,当然,不穿衣服更好看。」 说完后他有点后悔,这个气氛下自己还在调戏人家,太不应该了,弗林特忘词了怎么办。 结果看猎人随之而来的神态变化,何塞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弗林特可能真的忘词了。 不过身经百战的吸血鬼猎人不会被这种小插曲打倒,弗林特在哑火半晌后微微垂首,把手伸向自己另一边礼服内兜。 「这个送给你。」 ——来了来了。 何塞没有绷住,在弗林特往外掏东西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探头去瞧,但他没能成功看到东西的全貌,弗林特把礼物藏在手心,拉过何塞的右手,直接将它套在何塞的手指上。 于是,何塞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碧星石戒指。它很朴素,银白戒托上嵌着闪耀环状星光的碧色圆宝石,何塞换个角度去看,光带也随之变化——也许只能用美不胜收来形容它的美丽。 「这是戒指。」再一次,弗林特一本正经地说了废话。 何塞当然能看出来这是戒指,看样子还是弗林特亲手做的。略显粗糙的工艺伴随极度的耐心才能打磨出这种即使再吹毛求疵的人也挑不出毛病的圆润,除却宝石品质的出众,这也是它能为人呈现绝美色泽跟闪光的原因。 「很像你的眼睛。」何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没有心跳的反馈,他连自己是否在紧张也说不准,他直直看着弗林特,轻声问:「它好像叫碧星石,是你从密督因带过来的吗。」 「我从父亲的工房里发现的,他说我可以拿走,还把打磨的方法教给了我。」弗林特抿抿嘴唇,「但我不太擅长,浪费了不少,所以没有原料做第二个了。」 弗林特本想做一对对戒,但如今这枚戒指成了无数尝试后独一无二的作品,充当戒托的材质他也找了很久,想要完全不掺杂银还必须跟碧绿相称的金属十分难寻,但最终弗林特还是找到了,在城里借用工艺店的工具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后,从戒指的诞生到它被戴在所爱之人手上只过了新鲜出炉的短短时间,如果何塞仔细感受,可能还会触碰到些许热度。 弗林特紧张地喘息,问道:「你喜欢吗。」 何塞立刻说:「当然喜欢。我记得迷失海滨的碧星石胸针,但听说它太贵重了,可能金山银山都交换不到。」 第271页 猎人松了口气,「喜欢的话要说出来,否则我还忐忑很久你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嗯。」何塞笑起来,「你的话就算圈一截铁丝套在我手上我都会喜欢。」 「但我圈铁丝的技术可能也不好。」弗林特抬眼,眼中的光亮跟何塞手上的碧星石光带交相辉映,即使再深的黑暗也能冲破。 何塞陷入无声,他在等待弗林特接下来的话。 而最终在微光之中,弗林特问: 「可以把你的一生交给我吗。」 何塞怔忡。 人类的一生有几十年,博纳塞拉的一生有一百年,吸血鬼的一生没有限度,从过去延伸至未来。 弗林特想要的一生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何塞的一生。 见恋人迟迟没有回答,弗林特忍不住说:「是我太贪心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弗林特一刻都没有放开何塞的手。 「不是,我只是在想……」何塞的衣着跟弗林特对比鲜明,他的头髮还没有干透,怎么看都不是非常适合给予正式回答的仪表,可是他没有想这些,他的沉默也不是拒绝。 「如果你堕入地狱,我就要去地狱里捞你,可还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看样子我们要努力的方向又多了一个。」 何塞身体微倾,然后回答:「我给你我的一生。即使你去往地狱我也一定会找到你,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我爱你。」 说完,何塞不好意思地往一边瞟,「你刚刚说的,喜欢的话要说出来。」 随着未落的话音,弗林特知道,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宛如天空噼开亮色,弗林特的心情跟着豁然开朗,他的心跳归于平静,用沾满汗的手心不客气地去揉何塞的脑袋,笑道:「如果我变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老了的弗林特也是帅老头弗林特。」何塞用手指在对方脸上比划两道,「皱纹长得都比别人好看一百倍。」 然后,何塞张口,在弗林特颈侧留下一个咬痕,吸血鬼的獠牙在咬住猎物时能给人带来微微麻痹的触感,它像一个沾着血的亲吻,落在猎人身上,代表他致死也无法摆脱眼前之人。 会让吸血鬼吸取血液的叛逆猎人,会跟死神相爱的吸血鬼。 他们紧紧拥抱,在凌乱的气息中拥吻。 「我爱你,何塞。」 「我的信仰,我的天使。」 我不伤不灭的爱。(注1) ======= 这个氛围下我居然还要注释hhhh 注1:不灭不伤语出「我心犹炽,不灭不伤」(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咳咳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能翻译成这样子对不对!这是英国民谣《绿袖子greensleeves》中的歌词,而网上流传的诗经体版本翻译的确就翻译的这么有韵味!这首c小调的小曲子很好听哦~ ——经楼下小可爱提醒,那段翻译貌似算不成翻译而是二次创作范畴了w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让我的热水澡白洗了。」 「再去洗一遍,我陪你。」 弗林特把何塞裹起来准备往浴室扛,但被后者推走,何塞小心翼翼摆弄着手指上的戒指,神经兮兮地说:「先不洗,戒指沾水坏了怎么办,我不想摘。」 「它没有那么脆弱。」弗林特无奈,把何塞搂到自己膝盖上,「你要相信我的技艺。」 「相信相信,但万一呢,等我给它弄一个坚固的防护法术再戴着它赴汤蹈火,乖。」何塞把下巴搁在弗林特肩膀上,晃晃悠悠道:「这可是我的宝贝。」 弗林特顿了顿,觉得有点不对,「那我呢。」 何塞啊了一声,马上纠正,「戒指是第二宝贵的,你才是第一宝贵。」 猎人心想这还差不多。 何塞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捅捅弗林特,对方微热的唿吸喷吐在他脸上,泛起痒痒的触感,两个人就这样相对而视,安静的室内没有一丁点声音,如果时间停滞,他们也许能互相看一晚上都看不够。 「镇长还等我们送药回去,虽然他说不着急,但万一有人刚好在这时候伤病……」 「嗯,反正我们的交通方式比较前卫,不怕封山。」弗林特轻巧地挑眉,「等镇上的人存够过冬的物资,我们就回城里来,只做力所能及的工作也能帮上他们不少了。」 「我怎么觉得我在你嘴里变成了一种神奇的工具人。」 「你的错觉。」 何塞不跟他一般见识,兀自斟酌,「好不容易来城里一次,顺便捎带点别的东西回去怎么样?方便携带的……调料跟香料,山里能吃到的糖也很少,给茉莉他们买点,话说女孩子比较喜欢什么?好吧,我也不知道男孩子会喜欢什么。」 何塞咂咂嘴,这就是因为过去没朋友,小事情都能被难倒。 弗林特的回答则让他的恋人目瞪口呆,「放心,已经买好了。」 何塞瞪大眼睛,仿佛第一天认识弗林特,「我洗个澡的功夫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是超人吗。」 「可能是。」弗林特大言不惭地承认了,「我可是我的天使眼里的完美人类,当然无所不能。」 何塞坏笑着戳向他的眉心。 「那你自己从雪里游回去吧,我不带你了。」 弗林特与何塞选择的出发时间依然是夜晚,在离开前他们再次拜访汉斯医生,请他帮忙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多关照房子的状况,小医生可能还没见过刚买完房就马上跑掉的住户,愣了半天才答应,表示自己早已对看房子轻车熟路,让他们放心。 第272页 出城后,他们如法炮制地从天上向帕里镇行进。 已经飞出去很远,何塞回头看了眼艾达城模煳亮起的灯火,现在已经没有细雪飘下,所以灯火格外亮眼,一片连成一片,每道光晕都代表着某个人类拥有居所度过难熬冬日,在没有战争和恶魔的日子里这样的每一天都显得弥足珍贵。 「如果不记录歷史,人类很快就会忘却自己从何而来,曾经度过怎样的艰辛。」 弗林特没来由地说了这句话,被何塞报以疑问。「你是说人们忘性很大吗。」 「在缺乏引导的状况下吧,或者引导本身就是错误之类的。」弗林特指着被雪覆盖的白茫茫的大地,点了点他们脚下刚刚经过的地方,「这里的地势跟残留的石垄很像曾经建立过村庄或者聚落,也许是因为恶魔太容易入侵这里,没有足够的防卫机制保护,所以荒废了。」 何塞顺起他的话,「人类能经过的地方恶魔也轻易可以进来,也许帕里镇的人就是慢慢迁移到山里的,却没听他们提过,难道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忘记痛苦的回忆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好像有这种说法,大家都想保留快乐的记忆,久而久之,真实是什么就很难衡量。」例证到处都有,就连两人的经歷也跟它有所关联。 何塞笑了笑,「我发现你貌似很适合当个史学家,不会是被米迦尔感染了吧,要不要去诺兰做他学弟。」 弗林特忍不住说:「你之前还说要我去当铁匠跟木匠。」 「技多不压身。」何塞飞得快些,好让弗林特把抱怨憋在嘴里,然后自己就能占据主动了。「我也会好几种技能啊,魔法和烹饪,虽然后一个还在入门级。」 「的确,反正我也不会说你做的东西不好吃。」 「因为我做的东西确实很好吃。」快要看到树林中掩映的山镇,何塞观察月亮的高度,说道:「时间还不晚,但似乎来不及回小屋了,去茉莉家蹭一顿夜宵然后给镇长送药去怎么样。」 「你怎么解释我们俩一个不能露脸吃饭一个根本不能吃的事,现实不允许我们去蹭饭。」不过弗林特早有准备,自备干粮回去加工一下就是一顿夜宵,他刚想把这个提议说出来,就发现何塞越飞越慢。 弗林特的观察先于疑问,他的目光跟着沉下。 他们两个都清清楚楚看到,帕里镇上没有任何一家亮起灯光。 「先落进树林,何塞,我们从地上摸进去。」弗林特迅速而冷静地做出决断,夜风凛冽萧瑟,他们没有从里面闻到血腥味,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何塞脸上的欢喜和放松已经消失无踪,他面色森寒地张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咬紧牙关点头,照弗林特的话轻点树冠,沉进脚下的针叶林中。 帕里镇的入口竖立着防范野兽用的路障,何塞和弗林特在林中穿行片刻就能看到那里完好无损,并无打斗跟破坏的痕迹。 「我没有感觉到人的气息。」何塞觉得不用自己说弗林特也能感受得到,他想往更近的地方看看,找寻雪地里是否有人类以外的脚印,想知道是不是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恶魔不幸造访此处。 「小心些,我们先找……倖存者。」弗林特用戴露指手套的手按在腰间的饮羽上,在说出倖存者这个字眼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何塞缩了下肩膀。 何塞缓缓点头,「……我知道,恶魔可能还没走,我们要小心。」 今晚的月轮大而耀眼,把小小山镇的道路照得雪亮,何塞走在前面注意前方的异动,弗林特在他身后随时警戒来自背后的危险,他们两人矮身贴着砖石房屋移动,很快来到距离入口最近的房子,弗林特用刀钎开紧闭的窗户,灵巧而轻盈地翻了进去。 何塞半跪在墙根底下,思索除了恶魔袭击的别种可能,但无论怎样描摹,他的内心都很清楚,到了夜晚还没有亮起灯光也没有任何炊烟升起的镇上能遭遇的变故唯有一种。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镇民们其实已经早一步发觉危险来临,事先全都避入深山里的避难所了。 不一会儿弗林特就回到何塞身边,面色凝重地悄声道:「没有人,没有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但他们也没带走避难用的东西。」 甚至连御寒的衣物跟工具都好端端放在原处。 何塞脸色冷得可怕,他一眼望向道路尽头,什么声音都没有,雪停以后就连风也跟着停了,无论是人的声音还是恶魔的声音,整个帕里镇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一天之前还充满人烟的聚落只剩下一栋栋空屋,一片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白雪,跟周围黑黢黢的山林。 「我们去镇长家看看,如果还是没有发现,就进山去避难所找。」何塞不觉得一间一间屋子搜查会给他们带来答案,恶魔如果十分狡猾,很可能还隐藏在某处等待没有归来的人继续它的杀戮。 弗林特目光沉静地看着何塞,「他们什么都没有带走,如果真的进了山,不会……」 「我知道,但万一有可能……我们不能放弃。」何塞马上打断弗林特的话,也像在把天真的想法讲给自己听。 恶魔有各种各样的形态,有笨拙的也有迅捷的,是否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取人性命还不留下任何痕迹的种类出现在这里,即使再出色的恶魔学者都无法下这个论断。 第273页 何塞还是心存些微的妄念,他的鼻子没有闻到血味,他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活着亦或死去的人,他不信恶魔能在杀死人类的时候不留下印迹。 茉莉……莫尔森先生……镇长…… 镇长的家还要往深处走,弗林特一边把何塞纳入自己的保护圈内,一边观察周围房屋和道路,山里应该在傍晚又下过雪,原本由居民留下的脚印变成一个个浅浅的凹坑,已经看不出形态,但这里面没有凌乱奔逃的脚印,也没有被恶魔或是野兽拖拽后在地面形成的擦痕。如果一户人家猝不及防遭遇变故,周围的人反应全无的可能性非常低——或是逃跑,或是一腔热血与之对抗,或是……还有极端的第三种选项、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死去,可这情况又不会造成留下空屋的现在。 一切正如他们所想向着不寻常的方向发展,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恶魔这回事,见到这情状的人只会把帕里镇的异状当成离奇的失踪,而且还是连反抗都没有的、居民们同时又自发而成的消失。 难道不止一只恶魔,成群结队的怪物集结在小镇里就为打破它的安宁吗。 谁也不想在安逸的生活中迎接恶魔从天而降,他们两个都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知晓人间四处俱是危险,没有那一个地方绝对安全,可是今天此刻就在自己面前、阴影漫溢而来,在他们离开的短短时日夺走了小镇全部的人,他们不可能在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前掉头离去。 雪地里清晰的脚印只有何塞跟弗林特刚刚留下的,在他们身后蜿蜒出两道细线,他们速度飞快地赶到镇长家中,弗林特绕向屋后,何塞紧随其后,他记得这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落,听说是镇长在入冬前特地开闢出来给大家堆放木材和粮食的地方。 屋后的院子里,砍伐下来的木材整齐堆叠,用油布严严实实盖住,楔上固定用的钢钉,其中较高的一堆上落着积雪,矮小的另一堆上面则干干净净,但不知怎么有些高低不平。 弗林特在看到两垛高矮不同的油布时本没有在意,但下一个瞬间,他脸上的血色被彻底的苍白取代,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念头席捲脑海,彻骨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猎人在半秒之内从麻痹的舌头上找回声音,低吼出「何塞……!!」 本想从后门开锁进入屋内查探的何塞听到背后弗林特带着极度紧迫和一丝颤抖的吼声,他勐回过头,视线定格于劲风直击自己面门,一道黑影如鹰隼般闪身袭来,弗林特飞身而来同时拔刀,破空的碰撞声成为开幕的哨音,而这也确确实实就是精钢武器相击的动静。 恶魔是不会使用武器的,它们有近乎无懈可击的肉/体,所以更信赖自己的爪牙和身躯。 一击过后,弗林特被袭击者撞向身后的木垛,他惊险地偏过头颅躲开对方接下来的噼砍,而何塞也几乎同时看到弗林特身后和身前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被划破的油布里露出的已经冻成青紫的手臂。 一个是袭击者深幽的碧绿眼眸。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博纳塞拉。 当那道并非弗林特眼眸的碧绿中射出几乎无机质的杀意时,何塞后知后觉将这里发生的事串联。 不是恶魔袭击了小镇,而是博纳塞拉猎人如同鬼魅般在这平凡的一天降临,人类对与自己相同的人型生物防备很低,况且即使有陌生人到来,一直过着安宁日子的普通人也不可能有力量跟猎人们对抗,博纳塞拉杀死镇上的人,把他们搬出家门藏进木垛,猎人的手法干净利落,在夺去生命的过程中能把伤口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一击毙命,所以何塞闻不到血气,这也误导了他一开始的判断。 而最致命的一点并不是这些,而是——博纳塞拉猎人是怎么通过禁制来到外面追上他们的?! ——这些人是冲着弗林特跟何塞来的,他们在此地的停留造成小镇的厄运。博纳塞拉们在行兇后在这里营造出恶魔进犯的离奇氛围,诱使两人绊身调查,一直藏在附近出其不意。 弗林特在看到对面的绿眸之前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间有了决断,他没时间惊疑家族为什么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在对方向何塞迸发出杀意之前,他同样迎上去将自己的怒火倾泻。 他们花费这么久、找寻了这么久才得以从密督因的乱局中获得片刻喘息,家族却如影随形,打碎他们即将迎来的未来愿景。 弗林特非常清楚,只要被找到,就是不死不休。他毫不怀疑即使在这里将他们杀尽,家族依然会穷追不捨,直到一方筋疲力尽或是一方彻底放弃为止。 弗林特在踏进猎人的攻击范围内时目光已经毫无温度,他在剎那间出刀、拔枪,一击划开对面猎人的脖子,另一枪则正中从围墙后闪出来的新敌人眉心,砰的血花从后面那人后脑迸出,眼前的黑衣猎人也同时无声倒地,致命的伤势拿捏极为精准,好似弗林特虽然许久未曾战斗,也早已把杀戮的技巧刻印在血液里。 博纳塞拉猎人身上有杀戮的气息,而他的杀意更重。 「来的不止这两个。」弗林特的声音嘶哑冰凉,他看向何塞,两人交换一个难言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只靠这两个人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处理小镇上的所有人,猎人们只会来得更多,十几个、或是几十个。 为什么,博纳塞拉到底在执着于密督因的何者,又图谋他们的什么才会在千里迢迢的追逐中捨得下这样的本钱。 第274页 然而不管他们心中怎样疑惑,这里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无论是脑袋被开出大洞的猎人还是被割断喉咙的猎人,冰霜很快把血封冻,白色中混杂红与黑,何塞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视线,眼中有凄凉。 如果他们连这里都能找到,那摆在何塞和弗林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逃走,或者杀死追来的所有猎人。 猎人一定掌握了某种可以安然无恙离开密督因的方法,这些对抗吸血鬼和恶魔的杀手一旦离开那里,将给这个人间带来无比恐怖的影响,因为他们心中的是非观念仅限于用在密督因的造物上,根本不被人间所接纳。 「何塞,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弗林特的声音把何塞拉回冰冻的现实,后者动了动手指,为此差点把刚刚聚集水汽隐而未发的冰霜长枪不小心用出去,何塞扣住自己的手腕,对弗林特点头,「如果还有其他人,我们尽量留一个活口问清密督因发生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愿望就必须践踏他人的生命,让这些追杀者再也走不出这座山谷。 可他觉得自己在说大话,如果真的有两位数的猎人正四散在帕里镇中随时准备出手,他们在明处被得手的机率高到离谱,弗林特也许能同时对付两三个人,但他们两个加在一起对付极高魔法抗性的博纳塞拉,这场非人类之间的战斗已经被占尽先机。 可他们不能退,逃亡没有任何意义,猎人出现在这代表家族已经清楚弗林特的背弃,他们要利用他做什么不得而知,即使不是就地格杀,何塞这个角色的立场也非常微妙,猎人没有把「天使」放在眼里,是真正要赶尽杀绝把他除掉。 弗林特不可能让何塞陷入危险,所以在一开始他就毫不犹豫结果两人的性命,让自己没有退路,甚至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背叛家族是他绝不会回头的选择,他心中烧起的怒火跟恨意,连同他们一路走来的过往纷纷化作泡沫被从天而降的猎人击碎,这当中无论是自由还是生命,这些死神今天若要取走某一样,他绝不会退让。 曾经他们相信只要离开密督因就能规避掉压在嵴背上的不甘命运,可事实近在眼前,他们离开了,却永远逃脱不掉一些人千百年来的执着。 弗林特木着一张脸在弹夹里填入新的子弹,为了应对外面的战斗,何塞早已依照米迦尔的叮嘱在刚来到帕里镇后就给弗林特的转轮手枪绝大部分子弹附魔,它的威力不是应对人型生物的——可博纳塞拉难道不就是人形的恶魔吗。 「我们走。」弗林特让何塞跟在自己身侧,指示道:「听见任何动静,就把距离你最近的窗户打碎,放心,有我在。」 ——有我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好。」何塞把注意力集中,跟在弗林特不到一臂的距离内离开院落,他最后不忍地看了眼身后盖住帕里镇居民的油布,在心里说道:……我们过后就来安葬你们。 这里的人有想过会死在跟自己同样的人类手中吗,死亡降临的一瞬间他们是否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会遭此厄运?无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被杀死了,何塞曾将博纳塞拉猎人当作跟自己一样的人类,可他们做下的事真的能被称为人吗。 如果这是噩梦,就让他们亲手结束掉它吧。 在两人转过街角,何塞的影子刚从角落转出,他脸侧边便迎来雪亮的刀锋,但这一次弗林特没机会出手,何塞一眨不眨地盯着骤然停顿下来的黑衣猎人面具跌落后失去光泽的眼眸,他沉默地移开双脚,不让死人胸口迸出的血沾到自己身上。 三道拔地而起的冰簇在袭击者近身的一瞬间就从何塞脚下刺出,骤然洞穿来人的胸腹,专注的何塞没有留手,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夺走智慧生物的生命。 一个人从活着变为死去就是这么简单,何塞丝毫没有因为短暂胜利而松了口气,他很不好受,背负他人的生命太沉重,但如果必须背负才能前进,他会选择为弗林特分担本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弗林特沖何塞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只看了尸体一眼就跨过他继续前进,形势已经越来越紧迫,不仅因为这场小镇中的「狩猎」在人数上对他们不利,还有时间和范围。 现在是夜晚,可黎明终会到来,何塞是吸血鬼,只要天一亮他的行动范围就会大受限制,他们无法在街道中作战,只能避入室内或者森林,而这两者都不是好的选项,无异于把自己圈进囹圄。 没有什么东西站在他们这一边。 何塞很清楚弗林特心里想到但没说出来的话,他见月亮的光辉越来越淡,很快便会有更明亮的太阳把它掩盖。 「没有时间了,我们往森林里走……什么?」何塞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就愣住了,因为比起鼻腔里充斥的血腥气将散未散,一股更热烈的焦煳气味迎面捲来,逼得两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遥目而望,远处的房屋开始燃烧,浓烟四溢,到处都是呛人的煳味,燃烧的建筑物越来越多,连雪都被烧成黑色。 「他们——」 博纳塞拉早已洞察两人唯有的两个选择,并且用烧掉整个小镇的方式废掉其中之一。 弗林特二话不说用雪沾湿围巾,拦腰把何塞抱起向上风口的方向沖,浓烟能遮蔽他们的身影,但同样也能隐藏敌人的动作,弗林特在越过一道倾倒的梁木时迎面遭袭,何塞伏低身体为他掩护,弗林特抽刀,在惊险地被利刃划过一边外袖后敏锐地听到扣动扳机的声音。 第275页 「何塞!」 弗林特扑向何塞,却被后者反挡住身体,对面猎人的枪里是银弹,杀伤力并没有附魔子弹来得剧烈,何塞只觉自己肩膀迎来力道极重的痛楚,他狠狠低吼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把闪电箭甩向子弹射来的方向,与此同时,弗林特也扣响扳机,浓烟被扬起的劲风轰到出现缺口,弗林特按住何塞不让他回头,眼睁睁看着被自己击中的、已经没有上半身的猎人沉重倒地。 四周响彻砖木房屋燃烧的噼啪声,气味浓烈得难以唿吸,眼前也俱是遮蔽视线的烟尘,听觉、嗅觉、视觉,赖以战斗的感官遭到削弱,弗林特知道他们一刻也不能在此停留,伸手就要把何塞重新抱起,被对方推拒,何塞摇摇头。 「专注你的战斗,我没事。」银子弹穿透何塞的肩膀留下腐蚀的焦黑,但他眼睛一眨不眨,等待这份拥有最初吸血鬼血脉的身体迅速和缓地自愈。 他抬起脸,抹去弗林特脸上刚刚沾上的血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绝不会死在这里,未来的路还很长,就算是下着火雨也要走出去。」 路只剩下一条,只有森林能阻挡即将来临的日光,只有一个接一个解决对手才能获得活下来的机会。 杀死所有敌人,他们不得不忠实执行它才能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进山的路上会路过他们的小屋,而何塞为了缩短时间不得不冒着随时可能在高处被狙击的风险带着弗林特用飞行术穿越火焰的障壁,用风扬起雪水尽可能浇灭熊熊大火。 最兇险的一次,何塞在飞跃后没办法立刻撤掉飞行术默念其他魔法的咒语,从不同方向倾泻而来的子弹在他眼中划出成形的细线,弗林特奋力撞开何塞,惊险地躲过死亡的杀机,但他还是被划破颈项,颈侧飙出一串炽热的血,甚至让他瞬间眼前一黑。 何塞后背因推搡的惯性撞向围墙,他眼中燃烧着冰冷可怕的神色,一手指向侧后方的窗户,法力飞弹击碎玻璃,飞溅的碎渣全部被他用来当作子弹射向楼台上暗算的猎人,喷出的血花竞相绽放,而另一边,有人从楼上跌下,被地面长出的冰棱刺穿。 他在用杀戮铺就道路,为了弗林特和他自己,他发现必须这么做。 即使何塞不用唿吸,他也有一股窒息之感从心底泛出,他把弗林特拽到自己刚刚所在的墙根处,在那之前对方甚至在没有恢復视觉时靠耳朵跟直觉结果两个敌人,弗林特靠着围墙,紧紧捂住自己的颈项,等着伤口止血,等着短暂的神经性失明症状消失。 结束了吗,应该还没有,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这些猎人似乎……不太对劲。」何塞用后背抵住可能有攻击到来的方向,从弗林特腰带上的小包里拿出绷带给他简易地包扎,「他们没有在密督因的时候强了。」 无论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还是配合紧密仿佛是精密机械零部件的默契,何塞和弗林特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他们几乎没有配合,各自为战,这才让两人找到能够各个击破的破绽。 「不知道,这里面太多事情说不清。」弗林特脱下已经沾上厚厚血痂的手套,换了一只手握住饮羽,猎人显然在一点点蚕食他们,可是之后呢,自己在被耗尽,可他们的人数也在被消耗,他们怎么给予致命一击? 何塞握了握弗林特的手,「我看到我们的小屋了,就快进山了,我们走——」 他仰起脸望向他们在小镇那处暂时的家,那里没有燃烧,雪还维持着何塞打扫过的模样,然而,门开着。 「——」 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从门内步出,弗林特的视力正在恢復,他看不到那个模模煳煳的身影是谁,但能感觉到何塞的身体在颤抖。 何塞蓝灰色的眼眸里映出对方的金髮和绿眸,以及那两柄在挂在对方腰间熟悉无比的银色双剑。 这一刻,一股悲哀的绝望感令他宛如坠入寒潭深渊。 何塞声音嘶哑,嘴唇发颤地道出: 「尼奥先生……」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证明自己的力量,诸位,证明你们能为家族所用。】 【去吧,十天内带着吸血鬼的吊牌归来,否则,就被打上废物的烙印腐烂在那里。】 博纳塞拉家族成员在可以被称为一名独当一面的猎人前,必须通过古曼韦尔山顶的试炼。同辈的所有人要猎杀被早先释放于山中的吸血鬼,在十天之内带着他们身上的吊牌返回修道院,猎杀最多吸血鬼的人将成为族长候补,在接下来的家族考核中继续被测试是否拥有统领整个博纳塞拉的实力。 古曼韦尔试炼的传统性跟公平性在弗林特年幼时被打破,原因是在试炼之前家族已经内定了下任族长的不二之选,并且公之于众,弗林特·博纳塞拉,一个混杂魔女之子血脉的混血儿被推到风口浪尖,直到他十一岁那年,古曼韦尔试炼开启,长老却没有宣布规则改变。 不改变规则,猎杀最多吸血鬼的某个同辈将成为族长候补,长老像是忘记自己在不久前宣布过那件有碍公平的事,或者、他们非常确信弗林特能够成为魁首。 山中被假意释放的吸血鬼无一不是背负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猎人承诺这些吸血鬼如果可以撑过十天便把他们移交给教会重新审判,这无异于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而且,博纳塞拉将不追究十天之内吸血鬼对参与试炼的年轻猎人任何行为,即使有人可能死于他们之手。 第276页 对于以狩猎吸血鬼为己任的博纳塞拉来说,如果在试炼中被杀死等于根本无法胜任这一使命,家族要筛选出能运用自己力量进行杀戮的兵器,而不是懦夫和废物。 弗林特参与试炼的时候身高只比自己的长刀高一点点,因为是「公平竞争」,他从摸到武器开始就一直携带和用于训练的圣咏不能带进山中,不得已,尼奥为他寻觅了一把制式和重量差不多的长刀,在当天晚上交到弗林特手中。 「不用紧张,想想自己平时的训练,发挥出水平就可以了。」尼奥对弗林特很有信心,他没提到试炼的规则未变一事,无论是同辈中最强的猎人还是族长之位,尼奥很确定这些都是弗林特的囊中之物。 「尼奥会在外面等我吗。」 弗林特抱着自己暂时的新武器坐在床沿,猎人的房间都很狭小,屋内只有再普通不过的床铺桌椅和一个小书架,尼奥反跨在椅子上胳膊拄着椅背,听到小少年的问题后微微一笑,「当然,我就在外面,随时等着你胜利归来。」 弗林特听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决定节约自己最后的睡眠时间去熟悉长刀,蹬蹬蹬离开/房间。 他不会让尼奥失望。 带着期许的等待会让弗林特更有动力,尤其是在一年之中连续经歷教会的圣子之邀以及被圣咏选择之后,弗林特在家族中的身份一再变化,而现在试炼开启,他终于能向家族里的其他人证明自己不是被诟病的低人一等的混血,而是一个真正的博纳塞拉猎人。 更重要的,尼奥会看着他走向胜利,同样不会再因为成为弗林特的监护人饱受争议和猜忌。 十一岁的小弗林特在第二天黄昏踏上试炼场的入口——古曼韦尔郊林的围场前方,这里的地势天然适合狩猎,里面的吸血鬼无法逃出山外,而山下又有成年猎人驻守,要么被杀,要么反抗,吸血鬼必须直面这个与杀戮跟鲜血为伴的家族,谋出一条血性之路。 弗林特在跨过围栏前寻找尼奥的身影,可是对方食言了,这里有很多同辈的年少男女以及正在叮嘱他们的监护人,可是这当中没有尼奥,反倒弗林特迎来许多探究和轻视的目光,即使戴着面具他也难以忍受这种被瞩目的感觉。 「弗林特,去吧,证明你自己。」某位长老代替尼奥前来,对弗林特施以嘱託。 弗林特难以忍受心中的失落,问:「尼奥利亚大人他……」 「什么?」 「……没什么。」 长老显然知道弗林特想问的事,但他根本没有提尼奥去了哪里,只让少年专注现在。弗林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有种希望落空的感觉,背起长刀头也不回地扎进山林,阳光在他身后褪去颜色。 试炼不是来测试猎人能否狠下心对跟自己同样的人型生物下杀手的,博纳塞拉是审判者,天生便负有裁决负罪吸血鬼的权力,尼奥在过去的简单任务中带弗林特下山狩猎过吸血鬼,他手上早已沾染鲜血和生命,其他同辈想必也是一样,只不过如今是独自狩猎的区别。 这里没有带着期许的等待,尼奥不知去了哪里,弗林特在山里待过两天,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没有碰见吸血鬼,也没见到其他同辈,这一批参与试炼的家族成员最小的十岁,最大的十五岁,长老们没规定大家不能协作狩猎,但至少每人必须带着一个吊牌回去,至于吸血鬼的数量是否与之等同,是否一定会有人被淘汰,弗林特没有关心过这事,原本他设想的是利落地完成任务然后作为第一名赶回自己的监护人那里,可是现在他发现没有人在等他。 尼奥可能突然有别的事耽搁了,他答应过弗林特,对猎人来说试炼等同于成人的仪式,意义重大,他不会缺席的。 弗林特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内心的空落一直在不停扩大,他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他是为什么一直这么努力想要获得他人的认可,为了自己吗,显然不是。 「无所谓了,就算是最后一名,伤脑筋的也是长老们。」 弗林特感到厌烦,他突然发现胜负根本无关紧要,他只是想要被真正关心他的人注视,那个人本该是他的父母,可他们对他不管不顾,所以这个角色变成了尼奥利亚·博纳塞拉的模样,也是唯一能给他些许温情的长辈。 「你把试炼当成什么了?」 树丛里传来脆生生的质问声,弗林特理都没理,他知道对方从刚刚开始一直跟着他,而且是那个据说是他表弟的文森特·博纳塞拉。 弗林特没有朋友,同辈的兄弟姐妹没一个愿意跟他说话,而大导师们和长老们只会用威严的语气训诫他,他身边缺乏正常的交流,而尼奥有的时候又很忙。 可弗林特单方面的沉默不会让文森特停止讲话,「你要弃权吗?!你是不是胆小鬼,怎么不去狩猎!」 弗林特还是没说话,对方看他这个反应气不打一处来,但家族成员之禁止私下相斗,尤其还是在这个敏感的试炼时间,最后文森特瞪着不为所动的弗林特气唿唿地走了。 又过了两天。 哨音一串接一串从远方响起,那是正在围场外面监督试炼的猎人发出的讯号,代表以及开始有人通过试炼回到修道院,山林里的吸血鬼想必会越来越少,那些嗜血恶魔一定会想尽办法熬过这十天,时间拖得越久,猎人完成试炼的希望就越小。 第277页 「你到底在干什么!」 文森特又来了,他手上已经有两个沾血的吊牌,看样子准备离开,他愤怒地把其中一个扔向弗林特,却不小心砸到对方的脑袋,他即将嘴里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但想到弗林特此刻一定臭着一张脸,他把话憋回去,恨恨道:「再拖下去你一定会失败,父、西蒙尼大人说这次试炼场里甚至还有高位血族,想活命就拿上它跟我一起出去!」 文森特想把自己得到的两个吊牌分给仍旧两手空空毫无作为的弗林特一个,但他说话的方式很不讨喜,而弗林特盯着落在他脚边的吊牌,一声也不吭。 「未来的族长如果是你这样,博纳塞拉真的走到尽头了。你平时的威风呢?自己要杀吸血鬼的时候腿软得不行了?」 黑髮少年数落靠在树后抱着长刀的弗林特,仿佛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猎杀吸血鬼的血液是功勋一般,可是弗林特像个不会说话的死物,没有被激怒也没有任何反应。 文森特忍不住最后说了遍:「你到底走不走。」 弗林特终于吭声,但不是回答对方。 「高位血族……他们要是逃过十天的死限,家族真要把他们放给教会?」 「我不知道。」文森特冷着脸,「你要是完不成试炼,就算没被吸血鬼杀死,长老们会放过你吗,你接受最好的训练和教育,成果就是这样?你让家族蒙羞。」 ——如果失败的话,我无所谓,但是尼奥也会跟着一起受罚吧。 消极避战,作为监护人首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弗林特动了动,无声地把手握成拳。他还记得尼奥为圣咏的事向长老求情,被处罚后身上的伤延伸到手腕,就连袖子都没遮住,被他看见了。 那个金髮男人只是轻松地一笑,揉乱他的头髮告诉他别多想。 他说不用担心,他永远都是他的后盾。 弗林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盯着远方。 他不能连累尼奥,让那个人背负跟自己无关的罪责。 就算……就算他没有来。 绿眸少年站起来,在那之前把地上的吊牌捡起来甩给文森特,对他说:「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随便你!」文森特火从心起,简直想揍他一顿,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气得不行,头也不回地走了。 弗林特向着试炼场深处走去,他眸光雪亮,悄声步入黑暗,宛如他目光所及的污秽之物无所遁形。 他的狩猎现在才刚刚开始。 古曼韦尔的钟声在第十天敲响十下,几乎所有参与试炼的小猎人都已经带着战利品归来,然而唯一被关注的重头戏迟迟未现,他们在等待家族混血的结局或是狼狈归还,或是死于深山。 弗林特在黎明前的第一缕阳光下走出围场,身上和武器上沾满灰尘和血污,头髮黯淡,面具染血。 少年走过去,把手里一把吊牌扔进入口的大釜里,足有七八个吊牌叮叮噹噹落入其中,同样也包括被家族特殊标註戴着黑吊牌的两个高位血族的所有物。 弗林特没有被允许携带圣咏,但他有阳光作为武器,还用斩首结果另外一个,总之,他在接下来的这几天巡遍山林,把所有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吸血鬼揪出来结束他们的生命。 曾为一己私慾和杀戮欲/望残害人类的吸血鬼不配得到死罪的赦免,弗林特犹如他们的死神降下审判,但这一切的初衷不过是这个少年不想让自己重要的人受到惩罚。 弗林特没有跟长老或者任何人交谈,这些人在看到弗林特的「战绩」后神色各异,这里面也许会有人对他改观,但少年丝毫也不关心,他在出来的那一刻就看到了尼奥。 弗林特向他走过去,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迫切。 「你为什么没来。」少年先于金髮男人开口询问,带着质疑。 「突然有个紧急任务,我被徵召了,跟你舅舅他们一起走的,长老没转告你么。」尼奥看弗林特的样子就清楚答案,他嘆气道:「一看就是没说,我就知道。」 弗林特在面具后抿紧嘴唇,「我是不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是,不过你也是狩猎最多的,试炼不分时间早晚,你沉得住气,取得了最好的胜利,弗林特。」 ——根本不是这样,一开始我本来想放弃的。 弗林特没把话说出来,尼奥就问:「我没能在一开始赶过来,对不起,想要什么补偿吗?」 少年摇头,但还是在迟疑后说:「你能跟我一起去瞭望台吗。」 古曼韦尔的瞭望台用作警戒外敌入侵之用,但现今无人敢进犯此地,所以瞭望台渐渐成了看星星的地方。 尼奥笑着答应了,即使马上就是白天,看不到什么星星。 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的弗林特吹着夏日的暖风,找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跟尼奥并肩坐下。少年没有把自己的心路歷程跟对方讲起,他相当放松,因为没带圣咏听不到低语,他现在说不出地轻松,也很清楚自己很可能再难有这样的心情了。 试炼过后,下任族长之位的争议可能会销声匿迹,弗林特将背负起更多责任,也将带着更多人冰冷的期望前进。 那些都是他不在乎的东西。 想到这里,少年一时间有些难过,他脱口而出问道:「尼奥不能跟我一起逃亡吗。」 第278页 逃亡,这跟背叛家族无异,当时年纪尚轻的弗林特还没有深刻认识到自己说出的这句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会怎样。 不过尼奥没有因为这个足以引起严重后果的问题感到惊讶,而是平静地回答:「这个不能。」 不过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这话以后可以别跟其他人说啊,后果很严重的。」 「为什么,你也不喜欢古曼韦尔吧,还有那些人,你觉得是他们把母亲赶走的。」 见弗林特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尼奥伸出胳膊够着弗林特的肩膀把他揽过来,「这里是我们的家,它没有不好到要逃离的地步。」 「可是……」 「如果觉得不好,你可以在未来改变它,而不是逃避,弗林特。你是族长,族长的责任是让家族在走偏的时候归于正路,就像航船的舵手。」 弗林特没说自己听没听懂,而是问了尼奥一个问题。 「尼奥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母亲把我丢给你,所以你才必须为了责任看护一个累赘吗。 金髮男人不得不爽朗地笑出声,「我以前总以为你有时候太妄自菲薄,没想到你还挺自大的。」 少年脸红了红,别过头去。 「不是就好,我可负不起绑住你的责任。」 「这事不用你负责,哈,过两年等你可以走出古曼韦尔,你会跟我一起在外狩猎吸血鬼,等到那个时候,想不回来我们就弄点困难的任务不回来,而不是现在想着逃跑,知道吗。」尼奥刮刮小少年的鼻子,严肃道:「你要成长、要积聚自己的力量,那时你曾经认为的困难就不再是困难,不能一味逃避。」 弗林特思考了一会儿,抱着膝盖发出鼻音,轻轻点头。 血染的小镇,本来平静无风的周遭现出破空的激流,弗林特短暂的视神经麻痹逐渐消退,他清楚地听到何塞朝着某个方向说出那个名字。 「尼奥先生……」 心脏被扼紧,下一秒坠落冰窟,弗林特半跪在地上,爆裂的寒意盘丝而上,将他束缚在地上,仅仅一瞬。 骤然失去战斗欲/望的不止他一个,仅在这一瞬,何塞的闷哼传进弗林特耳中,金髮猎人如移形换影的厉鬼一膝击在何塞腹部把他重重地顶飞出去,何塞身体因剧痛不听使唤地蜷缩,他原本可以防御或者反击,他能用杀死那些猎人的魔法把尼奥先生刺穿,可是他做不到,即使这个他所熟悉的人正用冷漠和杀意注视自己。 「唔……!」 尼奥踩住何塞想要扬起施法的手腕,轻敲手上的金属腕环,银白的钢索从中拉出,金髮男人把银丝缠绕在何塞颈项,只要一个使力,他脚下的吸血鬼就会身首异处。 「不!!!」千分之一秒内弗林特悍然拔枪,指向尼奥。 他们隔着既不算遥远、但也是一句话语都难以达到的距离。 摇摇欲坠的信念跟岌岌可危的杀招,弗林特只能用本能去思考,耳边像是能听到何塞脖颈不堪重负发出的断裂声。 奇蹟般地、尼奥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剎那向弗林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身体呈现极度矛盾的震颤,像是在跟某种力量艰难地抗衡,但他的颤抖也令钢索收紧,何塞的上半身甚至被拉离地面。 尼奥的绿眸中迸发精芒,哑声命令: 「杀了我,弗林特。」 十余年前的瞭望台,尼奥轻拍弗林特头顶,望向天空,「下次等晚上星星多的时候再过来看吧。」 「好。」 「试炼结束,恭喜你变得成熟了,虽然这只是其中一个阶段。弗林特,我没有从头见证到尾,你不会怪我吧。」 「我不怪你。」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尼奥。」 这个人给了弗林特一副追逐光明的肝胆,教会他信任和怀抱希望。 而现在—— 「尼奥!!!」 弗林特·博纳塞拉在压抑于喉咙里的吼叫中扣动扳机。 砰——!!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临近山林的小屋里,何塞靠在门边,遥望降下的雪渐渐铺满狼藉的地表,大火熄灭,血迹、焦骸跟尸身将被冰封于大地,也许要等来年春天时才会化冻,向世人展现今日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悲剧。 何塞眼中有很深的忧虑,他目光发暗,当中的蓝色更加灰濛,按在脖子上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他刚刚跟死亡擦肩而过,被钢索豁开的伤口即使癒合也带着残留的撕裂疼痛,何塞咳嗽几声,略带迟疑地回过头,看向床边的弗林特。 「十二个人,算上尼奥,家族派来十二个猎人。」 弗林特低哑喃喃,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十指交叉支撑着额头。他脸色虽然苍白,却依旧目不转睛紧盯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复杂地嘆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他凛然正色,抬脸拿起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枪,维持扣动扳机的手势指着紧闭双目的尼奥,随时戒备着等待对方醒来。 不久之前在围墙外,弗林特举枪射击,但还是在最后关头偏离目标,爆裂的子弹在尼奥脸侧震盪出足以令人瞬间失去行动能力的冲击波,金髮男人立刻便 失去意识,何塞也千钧一髮逃过绞杀的钢索。 博纳塞拉前来追杀他们,可为什么会有尼奥,弗林特了解他的监护人跟搭档,这是他绝对不会接受的命令。 第279页 密督因是不是出事了? 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多此一举,弗林特与何塞在当前的形势下根本没时间静下心来多加思考,光是随时注意后续的追兵就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原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行踪,逃到天涯海角,可是没弄清发生什么之前逃亡无济于事,博纳塞拉还是会找到两人,不仅让他们遭受死亡的威胁,他们所到之处的无辜人类也跟着遭殃。 弗林特想得更多些,他清清楚楚听到尼奥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让弗林特杀了自己,结合之前他矛盾地去反抗自己的身体下杀手,一个不太清晰的念头从此刻的弗林特头脑中浮现——尼奥是被谁控制了,所以才会身不由己地前来。 也许不仅仅是尼奥,这些猎人都不是凭藉本心而行动,所以他们才无法发挥自己全部的力量,只有尼奥在奋力抵抗中博得一丝清明,用自己的意志向弗林特传递残酷的信息。 尼奥知道自己根本不能长时间抵御控制,他的判断就是决绝地让弗林特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才能停止对他们的伤害,以绝后患。 在密督因,能够控制他人的类魔法只有血系能力,但博纳塞拉猎人拥有的魔法抗性能够免疫高位血族以下的蛊惑,那些伎俩根本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只有血族始祖,家族的研究里没有表明始祖的能力可以被抵抗,在弗林特的认知范围内,只有那些始祖能够做到控制诸如尼奥这样的猎人来跟弗林特刀剑相向。 恶魔之口的暗示,恶魔之眼的催眠,还有恶魔之心……恶魔之心的血系能力应该是读心,但拉尔修曾傲慢地向弗林特坦白过自己藉由控制教会人员来让他们误以为天使教会不怀好意,所以恶魔之心是否也能控制心灵,这件事不能完全否定。 然而赛斯特·拉尔修费心费力把他们送出密督因,事后又来追杀他们?而且猎人的第一目标是杀死何塞,恶魔之心也许会杀死所有人,但他真的会对何塞下手吗。 还是说这只是个幌子,是他不惜误导他们的判断也要做出的伪装。 是谁…… 弗林特一个晃神,转轮手枪的枪口磕向床沿,他猝然集中精神注意尼奥的动静,眼前的男人是他的搭档跟亲人,是他从小到大的监护人,可是,现在他必须为了自己跟何塞的生命安全时刻提防对方醒来后的敌意。 以及,随时做好更坏的打算。 可怕的想法盘绕在弗林特心头,被自己全盘否定,可他不能松懈,懈怠一秒钟也许就会死……他不能死,他还要跟何塞一起在这个人间生存到终老。 「弗林特,你脸色很差,要不要换我来……」 「不,你先到外面去,别离开太远。尼奥的目标是你。」弗林特面色阴沉如冰,他打断何塞的话跟走过来的步伐,语气生硬紧绷。 如果尼奥醒来看到何塞恐怕会进一步刺激他的杀戮欲/望,弗林特相信何塞能明白其中的考量,他现在很难分出更多精力去解释。 何塞顿住,他轻抚手指上的碧星石戒指,咬咬牙给弗林特套上法力护盾,这个世界的法师不能同时施展复数的法术,何塞在之前的战斗中局限性很大,如今也无法完全保证弗林特跟自己的安全。 他们其实一直处于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里,只是他一直天真地没有发现,他以为自己学习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可到头来如果那些真正强大的存在成为敌人,他只会变成随时都会被摧毁的浮萍,没办法帮上多少忙。 是否就因为他们从密督因离开去追求自己认为的自由,原本藏身在暗处之人才开始发难,酿成了现在的结果。 何塞不敢深入去想,因为答案不会扑到自己脸上来,想要深究就要做好被它反噬的准备,就像伊诺、就像许许多多为密督因的秘密牺牲的人那样。 待何塞走远,弗林特察觉到尼奥即将转醒,他沉下脸把枪口上移,脑中不幸忆起来自过去的记忆。对于被吸血鬼控制的人类,除非他完成被吩咐的事,否则事情永远没有终结,他听同僚提到过曾有人被折断手脚都不罢休,吸血鬼留下的暗示和低语是绝对的命令,即便控制者死亡,这种「魔法」已经施展,就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尼奥张开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束缚的双手跟双脚,还有近在咫尺的黑洞洞的枪口,陷入沉默。 「尼奥,是你吗。」弗林特谨慎地观察对方的反应,尼奥似乎在找何塞的位置,但弗林特的后背将门口严严实实遮挡住,金髮男人没有任何发现。 「杀了我,弗林特,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说话。」尼奥咳嗽起来,从喉咙里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沫,符文子弹没有击中他但依然给他造成不小的伤害,直到咳嗽声停止,他没得到弗林特的回答,不由得苦笑:「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停止追杀你们,你想逃一辈子吗?我只能暂时压制他的控制,我坚持不了多久!」 「那个声音是谁?谁控制你们找到我跟何塞?告诉我尼奥,密督因发生了什么?!」 弗林特的指尖就贴在扳机上,但这点威胁对不顾生死的被控制者根本无关紧要,他们只要身上还有地方可以动,爬也会爬去杀人。 尼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低沉悲哀地说:「吸血鬼摧毁了灰堡地下的某个设施,你知道么,就是我们在萨利维亚看到的那扇门后类似的东西。」 第280页 弗林特震惊,脱口而出:「晶脉节点……法力交换机……」 难怪猎人可以离开密督因,灰堡中枢的节点出了事,整个恶魔屏障可能都不保,密督因既没有屏障保护,神匠过去为限制吸血鬼的血魔法力量而设下的禁制也不存在了。 「灰堡的事是弗里亚基诺干的,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但是博纳塞拉、古曼韦尔遭到吸血鬼秘密袭击,不是恶魔之眼。」尼奥嘶哑道:「是赛斯特·拉尔修。」 弗林特唿吸一滞,牙关紧了紧,「果然是他……」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拉尔修对教会跟博纳塞拉家族的恨意明确到不屑于隐藏,这样想来,他把自己的「养父」送走,莫不是不想被何塞看到丑恶无耻的一面,要好好跟密督因留存的人类算一笔总帐。 【我当然有所隐瞒,你就没有吗。】 一时间,拉尔修那些仿佛沁满毒液的话语在弗林特耳边愈发清晰。那个男人的心机弗林特早已领教,可是那时他们一心想要离开,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些吸血鬼忍耐了这么久、隐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报復心倾泻给仍然留在那里的人。 弗林特俊美冷酷的面容下是他人不忍逼视的、积压不住的暴怒,「他甚至为了不引人怀疑,控制猎人来追杀何塞,这样就能误导所有人是博纳塞拉要取天使性命。」 拉尔修要让这个家族彻底覆灭,他要摧毁博纳塞拉本身,还有它一直以来以天使代行者身份行事的世人印象。 「没有时间了。」 尼奥像是已经无法压制自己头脑中的声音,他脖筋突起,眼底布满血丝,紧咬后槽牙吼道:「快动手!」 缠住金髮男人手腕的钢索勒进皮肉,即使这样他也好像感觉不到痛,就是要不顾一切挣脱束缚继续他的杀戮。 也许控制他的人也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出现纰漏是因为尼奥对弗林特的关爱,他拼命抵抗对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及他重要的人下手的意志,这才让弗林特得知在他们离开后密督因惊变的一角。 「尼奥,你能控制你自己!我会救你的!」弗林特后退一步,「给我点时间,我们带你去诺兰,那里的人一定有办法!我一定会救你的!」 「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尼奥!」 可是没有用,尼奥已经用可怕的蛮力挣脱束缚,他用险些被钢索割断手筋的手握住弗林特手枪的枪管,目光有深深的决绝。 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夺走周围人性命的黄昏猎兵,哪里可以接纳他们?诺兰也许是弗林特跟何塞心目中唯一能给他们施以希望的所在,可是比他们经歷更多也成熟更多的尼奥很清楚,自己提供的选项才是最好的选项。 ——也是弗林特最不可能接受的选项。 「你要永远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弗林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次你阻止了我杀死何塞,那么下次呢?只要我活着,意外就永远可能发生!」 弗林特吼道:「我不会把你跟何塞同时摆在我的选择之中!」 这是什么狗屁的抉择,吸血鬼故意把尼奥送到他面前,就是为了让他不得不割捨心中自以为轻巧的分量,用他的痛苦取乐吗?! 这时,尼奥笑了声,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他语气很轻地道:「不,你已经选了,你的心中有着答案,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弗林特艰难地反问:「……你说什么?」 尼奥紧握住枪口,语气里带着沉重、不忍和尖厉,他开口道: 「吸血鬼不会放过博纳塞拉——恶魔之心杀了贝利亚,还有你父亲,那个魔女之子。拉尔修杀了他们。」 尼奥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且掷地有声,像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刀子直捅进弗林特心底。 也许他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弗林特,他知道说出来将带来什么,博纳塞拉终日与死亡为伴,与之相关的人也会被拉入厄运中,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这是个被诅咒的家族,诅咒应验了,或者说它一直都在,只不过有的人以为那是祝福。 他的、他的父母。 【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走吧。】 短短的两个月前,断裂的水晶柱下,他们的音容在弗林特脑海里还那么清晰。 霎时间回忆化作千万漫天飞扬的碎片,狂风暴卷,映出弗林特错愕和茫然交织的瞳孔,以及无数窃窃私语般的声音,还有他避无可避的噩耗。 他们被吸血鬼杀死了。 弗林特彻底没有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手上力道微松—— 尼奥就等这一刻,他挣开束缚趁机夺过弗林特的枪,悍然指向前方。 弗林特下意识做出规避的动作,可他想起自己身上有法力护盾,枪里已经换成普通的子弹,他不会有事。 而金髮男人拿枪指着他,悽苦地微微一笑。 弗林特瞬间就反应过来尼奥想要干什么。 「住手!!!」 尼奥看着洞悉他意图想来夺枪的弗林特,调转枪口对准自己。 「我不希望你变得冷酷和残忍,可是撕下这个世界的面纱,它写着残酷的姓名。」男人碧绿的双眸中最后映出弗林特极度焦急悲哀的脸孔,他轻轻闭上眼睛。 ——「弗林特,为我们报仇。」 下一秒钟,弗林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他没听到枪声,没听到何塞从外面赶来的唿喊,没听到外面的风和雪,也没听到死亡和生命流逝的坠落声。 第281页 自从桑格塔的告别,弗林特以为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别离,未来他们会在某个时刻相见,像两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们都会有各自平静无比的生活。 尼奥给弗林特带来的印象总是游刃有余的洒脱,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置于与死亡有关的情势之下。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永远都那么高大,从孩童幼小的时候直到现在,他在弗林特心目中一直高大伟岸,不会倒下。 弗林特过去很少向他人表达谢意,而对于自己的监护人,他认为谢意不足以诠释尼奥的付出。 最先让弗林特意识到自己也是被允许拥有亲情的,不就是这个男人吗。 而这一天,他的高山崩塌在他的眼前。 弗林特像是失却全身的力气,颓然跪倒,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赶来的何塞把哽咽吞进喉咙,无言地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弗林特·博纳塞拉失去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密督因某处山顶的高崖之上,孤零零的银髮少年拄着脸坐在星空之下,细雪盘旋在他周围,但天上没有下雪,这是他用血魔法造出的雪花。 他轻声嘆气:「真安静啊。」 的确,风很安静,这里的冬日也跟秋季一样萧索凋零,生命的气息很少,了无人烟,自然谈不上能有多热闹。 因为这里是古曼韦尔的山顶,曾经猎人用作试炼场的地方。 如今大片山林枯死,谁也看不出原本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杀戮,许多生命陨落的声音也根本传达不到上天,它像被世人抛弃的骯脏角落,无人关心,亦无人提起。 「博纳塞拉自从那一天就把自己所有的家族成员召回古曼韦尔,龟缩在里面,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少年看似在自言自语,但孤独的身影身边很快就出现陪衬,赫尔·弗里亚基诺与赛斯特·拉尔修,世间仅存的血族始祖三中之二都出现在此地。 紫眸男人笑着回答少年刚刚的问题:「我怎么知道,要不然你攻进去试试?所有猎人都在,就算是我们这些始祖加起来都不可能赢得过吧。说不定他们也知道恶魔要来了,不再假惺惺地管人类死活,就为了保存最高的战力。」 弗里亚基诺没说什么,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而是话锋一转说道:「你趁我不注意把何塞送走了,拉尔修。」 拉尔修仿佛没听出对方话语中夹带的另外意思,笑意未消地说:「你知道,我是根本无法拒绝父亲请求的。」 「说得好听,你想杀约瑟·斯卡亚失败那时候,老师先前早就下过指令不许对他出手。」 「今非昔比,我悔悟了。」拉尔修摆手,「你看,我不是来帮你一起找圣地的入口来了吗。」 「圣地是现在的博纳塞拉才有的说辞,歌洛仙的入口原本的位置改变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弗里亚基诺想到这里,一阵烦躁,「歌洛仙地表建筑全被烧毁,但地下设施应该完好无损,奥兰多·博纳塞拉那天杀的蠢货不会知道老师把最重要的实验室都放在地下,就算知道他也破坏不了,那里有最坚固的防御。」 拉尔修清楚对方的执着,语调讥诮道:「虽然我不想泼你冷水,但伊诺早已有过论断,离开吸血鬼身体的血液其中的记忆会在短时间内消散,就算血保留下来,再弄回人体也恢復不了记忆。」 「不试试怎么知道,虽然老师总是对的,但这件事他并没有实际验证过。」银髮的少年离开悬崖,把拉尔修甩在身后,「你就是来看戏的,拉尔修,别装得像要帮忙的样子,快滚。」 拉尔修轻哼,目送弗里亚基诺的身影消失,「我这么不讨人喜欢吗,行吧,算了。」 高大的男人走上观景位置最佳的悬崖,遥遥望了一眼半山腰上的灰黑色修道院,接着凉凉地收回视线,同样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何塞把一点没动的晚饭收进烤炉,弗林特依然在院子里,手里紧握十字架对着夜风跟飞雪祈祷。 他在祈祷这些死去的人跟尼奥能够顺利进入根源转生吗?也许是,但尼奥身为一个博纳塞拉猎人,他将会堕入地狱,这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终局。 亲手埋葬别人的感觉是那么冰冷刺骨跟寒意逼人,何塞原以为自己身为吸血鬼已经不再惧怕寒冷,但他发现真正的冷在于外在,而在于内心,是杂糅着痛苦跟伤感的震颤。 何塞把镇上的人葬在山林中,这些人里面有非常多他还叫不上名字的面孔,可是当他在搬运茉莉和她父亲的遗体时,何塞原以为自己会不敢去看他们没有瞑目的脸,可事实上他的内心比他自己认为的要冷酷,他绷着脸替他们阖上双目,机械性地着手安葬,最后为他们的坟茔插上镇民们夏日时制作的干花。 对于熟悉的人的死亡,活着的人总是会表现得更悲伤,然而这些同样都是生命,不分高低贵贱,他们生来是一抹没有记忆的魂魄,回归根源后也带不走任何碎片,就这样循环往復,连幸福还是悲剧都不能自己决定。 弗林特最终决定把尼奥葬在小屋后面的院子里,也许他更该把他带回密督因,但尼奥有一个嚮往无所拘束的灵魂,他对家族有所非议,但为了责任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一直在乎着那里、相信着亲人的羁绊,他的逝去把这些东西一笔勾销,弗林特不会让尼奥再被束缚了,包括被自己。 第282页 他一动不动坐在屋后的木桩上,从黄昏到深夜,猎人维持同一个姿势,像是要在那里冰封成一座硬铁铸成的雕像,何塞走近那个背影,把一罐热茶塞到他手上,捏走弗林特的十字架。 「他一定听到你的祈祷了,已经够了,弗林特。」 亲人逝去的悲伤其他人不能感同身受,但何塞不认为自己现在应该沉默,他跟尼奥先生相处的时间虽然不久,但他知道、那个人在做出这个残忍的选择时不会希望弗林特就此消沉于他们的死亡。 未来的路在哪里?灰堡中枢的法力交换机被破坏,恶魔屏障不保,密督因现在怎么样了?教会的动向呢,吸血鬼袭击古曼韦尔后博纳塞拉家族到底损伤几何,弗朗西斯先生跟贝利亚夫人真的……被拉尔修杀死了吗。 不同于思虑万千的何塞,弗林特一直是静默的,他的睫毛沾着一层冰霜,下耷的嘴角呈现冷酷的弧度,他目光下坠,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前方的空地,那里空无一物,他却像要看出什么似的死死盯着它,盯着这片虚空。 「我要回去。」终于,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裂,饱含艰涩和浸了血的锋锐。「我要杀了赛斯特·拉尔修。」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伸手拿回何塞手里的十字架,捧着对方被银灼伤的手轻轻握住。 即使仇恨此刻充斥他的心脏,他也不忘温柔对待眼前的人。 「我们回去。」何塞抱住他,笼罩弗林特头顶为他遮蔽风雪,「我们去看看密督因到底在我们走后怎么了,如果真的是拉尔修做下这一切,我会……」 「你还认为可能不是他?」 弗林特抬眸,寒风灌进他们的衣襟,让话语也跟着降下冰点,「还能是谁,能做到的只有他们,对博纳塞拉怀有仇恨的也只有他们!他蒙蔽了你,欺骗过所有人——」 他紧紧扣住何塞的手腕,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力道已经大到能捏碎一个人的骨头,「你不相信我吗,尼奥对我说的话我已经都告诉你了,你不相信吗?」 ——为我们报仇。 这句话在弗林特心中不断扩大,变成喃喃的低语,让内心的倒影有了狰狞的面目,他的眸色越来越深,表情也越来越冷,他像是与整个世界隔绝,被死亡和鲜血和永恆的黑暗环绕,然后,他的愤怒化成烈焰,再也不会熄灭。 「弗林特,冷静点。」何塞没去挣脱弗林特能掰断他手腕的力道,而是把另一只手按在对方后脑上,缓缓顺向他的后颈,轻声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们现在掌握的东西太少了,如果正确答案不在我们已知的那些选项里呢?就算拉尔修在我们面前全都是伪装,可他失去一半力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使这样他还能控制这么多猎人跟尼奥先生,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手腕的力气松了些,何塞扫掉弗林特发梢上的雪,接着道:「如果真相是弗里亚基诺甚至包括塞拉米亚斯女士都帮了他摧毁整个博纳塞拉家族,我会帮你审判他们的罪孽,让这些人为自己造成的所有死亡付出代价。如果不是——」 那真正的幕后黑手费尽心思要他们痛心彻骨到恨不得杀光始祖,目的又是什么? 「假定就是拉尔修那个混蛋干的,弗朗西斯先生他们远在迷失海滨,尼奥先生是怎么知道他们出事的,拉尔修告诉他的?这当中是不是包含着谎言?」 何塞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眼睛轻眨撇去睫毛上的霜雪,「那么强大的两个人,暗算他们的成功率太低了。他们也许还活着。」 弗林特闻言身体一颤。 何塞的话语在空气中悄然飘散,不知是否被听进心里,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又一阵裹着雪的风灌向他们,最终弗林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就着现在的姿势轻吻何塞指尖,又用这抹冰凉触碰自己的额头,疲惫地说:「我有些饿了。」 听了这话,何塞心中渐松,苦笑着拉起弗林特的手往小屋里拽,「走,先填饱肚子,然后我们就回密督因。」 他们就像两尾註定洄游的鱼,在外面世界如梦似幻地生活过,只是,他们註定要回到拼命逃离的起点——众人期盼他们安享此生的心意抵挡不了这股吞噬的洪流。 何塞与弗林特先前离开密督因的时候用超远距离传送魔法跨越了整片海洋,那仿佛是一个须臾的距离,眨眼间就从海的一边到达对岸,可实际上却是人类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走过的遥远路途。他们做不到原路返回,就连缩短距离紧紧沿海岸线到达目的地都因为当中群山的阻隔难以实现,幸运的是他们在艾达城赶上冬日即将停运的最后一趟开往大陆中部的火车,按照路线,他们北上后再向东走四五天的路就距离密督因不远了。 密督因只用马车这种交通工具来沟通各地,因为每个地方距离都不算远,而博纳塞拉的马车特殊配备的马匹和车厢甚至能媲美火车的速度。如今何塞他们乘上的白霞号据说贯通整个南北大陆,没坐过的人也许都该感到新奇,可是他们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心情,在匆忙登车后就像经常乘坐的旅客那样很快钻进属于自己的包厢里了。 「听说它还会路过诺兰,原本我们要在春天去的。」何塞在火车开出后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们正穿过茫茫雪原,列车的颠簸比马车要和缓不少,速度却不慢,近在咫尺的窗子挂满大片六边形扩张的霜,何塞想把手放上去蹭一蹭,被心情低迷的弗林特制止,「很凉,别碰。」 第283页 「也许我的手根本融化不了它们。」何塞就此作罢,往后靠了靠,「睡一会儿吧,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就算再有人来也追不上行驶中的列车,而且我觉得不会再有追兵了。」 他们的去向已经是返回密督因,如果想要解决他们在密督因动手岂不是更容易,没必要再徒增意外。 话是这么说,弗林特还是没有想睡下的意思,他静静面对前方,一动不动,像是在用这种方式降低不必要的消耗,但从他锐利的视线中能看出此时的弗林特对周遭的一草一木都警惕非常,他非要以自身作为戒备的岗哨才肯罢休。 何塞不能让他这样,这种状态对精力和体力的耗费都是巨大的,可能没等到目的地他就会垮,即使弗林特强行用高强的身体素质来硬撑,这样的消耗也非常不健康,像在燃尽自己。 弗林特仿佛已经听进他之前的话,但在看到对方草木皆兵的模样时何塞发现那些话也许产生了更糟糕的效果。 何塞紧蹙眉头,低声说:「我们轮换休息怎么样,你先睡,如果有情况我马上就叫醒你,半秒钟都不会耽搁。」 弗林特的回应却出乎何塞的意料。 他说:「你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对吗。」 何塞猝然停顿,紧接着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没想故意隐瞒弗林特,可现在确实不是个谈论这件事的时机。 「入睡跟记忆缺失都会让记忆变得不连续,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分辨两者的区别,所以……」他会看着弗林特入睡,然后在黑暗中清醒一整晚,他觉得这对吸血鬼来说不算什么,他甚至有种微妙的感觉——过去经歷过恶魔动乱的自己也是这样不眠不休地为了保护他人进行彻夜的研究跟实验,只是伊诺的动机更崇高。 何塞马上道:「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对不起。不要因为这件事生气,好吗?」 弗林特摇头,「我没有生气,你害怕的东西我也会害怕。」 他抬眸,目光压抑着很深的苦痛,「因为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 他不是不愿意相信何塞的推测,但当尼奥死在他面前,并且在死前告诉弗林特他的父母已经被杀死时,他想,也许不抱希望会比再痛苦一次来得轻松。 没有根据证明他们的逝去,可同样无法证明他们还活着,如果密督因的恶魔屏障已经消失,就意味着魔法能够被大范围使用,那样的话父亲应该派鸟兽前来把这些意外状况告诉他们不是吗。是被有心人干扰了还是已经发生不测,弗林特只能往最坏的地方去想,那样至少在他亲手去确认实情时才不会第二次陷入绝望。 弗林特目光黯淡地看着对面的何塞,把他的忧虑和焦急收进眼中,他不该让何塞露出这种表情,不该让他和自己一样沾染鲜血,他已经做得很糟糕了,为什么还在让何塞担忧呢? 「我也只有你。」 过了一会儿,何塞的声音从脸侧传来,他在弗林特陷入思虑的时候悄然来到他身边,紧盯着自己的恋人:「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的话,那么就认为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属于彼此,其他的人都不在了,可以,那就这么相信吧。」 「何塞……」弗林特感觉到对方语气里透着一丝严厉。 「你可以把你的希望暂时寄存在我这里,等找到他们的时候再来领取,我一直都在这里,包容你所有的痛苦,作为『代价』、我也分享你的快乐。」 何塞的神情非常认真,目光直直地看过去,能一眼看到人心里。 头脑里嗡嗡的嘈杂声渐消,弗林特动动嘴唇,扯出一个连笑容都算不上的表情。「……好。」 ——不是我只有你,而是,我还有你。 「那我饿了。」 待弗林特的脸色已经没有刚刚那么可怕,何塞突然说出这句话,的确,他的眼睛已经在不经意间化为暗红,而且如猩红晚霞中残留的夕阳光辉,红中的金色也愈发明显,这是普通的吸血鬼亦或始祖都没有的异相,代表何塞·伊诺正在恢復原本的力量,他的血在压制下缓缓復甦,时间很慢,可一直在继续。 这也是拉尔修的计划之一么,何塞恢復力量让他也感到棘手,所以才佯装帮助实则用血来封印。 弗林特在何塞提出要求后立刻就把手腕伸了过去,后者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犬齿牢牢咬住猎人淡紫色筋络汇聚的腕部,他吞下属于弗林特滚烫的血,又向着小臂的部分移动。 「看来心情跟血的味道没有关系。」何塞眯起眼睛,舔净咬伤还未癒合前流下的残余,抱住弗林特的腰。 这趟列车包厢私密性很好,像陆地的高级旅店那样配备丝绒窗帘和舒服的皮沙发,单人沙发如今挤着两个人本来就相当侷促,何塞一脸饕足的享用完弗林特的血后,他没有罢休,空出一只手去解对方扣得严严实实的衣领。 现在两个人无论姿势还是衣着都显得不那么雅观了,弗林特看向包厢没上锁的门扣,却在他刚看过一眼后啪嗒一声扣上反锁,何塞拽起弗林特的衣领让他看向自己,促狭地微微一笑。 「唔。」弗林特修长颈项上的脖筋因为遭受「攻击」而绷紧,他被迫仰起脸露出自己的要害,有些茫然地注视头顶的灯光,耳边是血液汩汩从他体内流出的声音。 何塞咬着他的喉咙,像亲吻又想噬咬,温柔蚀骨。他吞咽得很慢,像在慢条斯理地用餐,直到弗林特因为没有拒绝而眼前开始因为失血感到模煳,猎人才意识到为什么何塞这次的进食如此漫长。 第284页 「何……塞……」 猎人抓住何塞的肩膀,可现在明显是后者的力气更大些,何塞轻柔地将一根手指竖在恋人唇上,终于捨得从自己最后下口的弗林特肩头移开,平静地舔舔嘴唇。 「抱歉……睡吧,弗林特,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到密督因了。」 何塞用不带体温的手盖住弗林特的眼帘,听着对方短促的唿吸渐渐变成规律而和缓的频率,终于松了口气。他把昏睡过去的弗林特搬到床上,除下对方的外衣和短靴,站在床边瞧着这道永远屹立不倒的身影疲惫睡去的模样,重重嘆息。 即使在睡眠中,弗林特脸上也带着一道消磨不掉的沟壑,昏黄灯光将他的俊美面容衬得越发苍白,深深的眼窝下带着憔悴的阴影,微薄嘴唇依旧抿得很紧。可是这具蕴含力量的身体即使再怎样摧折也挺拔修长,他的体态仿佛随时都能像正在追捕猎物的猎豹给予敌人致命一击,毫无疑问,为这样的男人担忧是多余的行为。 可是不对,弗林特现在就像在用仇恨和愤怒作为燃料,需要有一个人来阻止他不计代价地燃烧自己。 何塞坐到弗林特腿边,挨着一小块床沿,却在维持这个姿势几秒钟以后抿抿嘴唇,把猎人往床铺里推了推,跟着挤了进去。 何塞抽走弗林特的枕头,用自己的胳膊取而代之,他半搂着对方的上半身,用被褥裹紧自己和弗林特,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把自己的唯一纳入怀抱。 来到外面世界只是他命运中的一个插曲,他註定要回到密督因直面那里的一切,对么。 手指上的碧星石戒指在黑暗中闪烁令人心安的辉芒,就着这份光晕,何塞轻轻地、冰冷地说道:「那就来吧,别对弗林特一个人下手。」 等回到密督因何塞倒是想亲身尝试,当面对面的时候,那些人真的有胆子来杀他么。 ======= 嘿!我的每篇文(好吧只有两篇)里攻都会经歷的小媳妇时间(虚弱弗林特一章限定x 他们俩现在谁比较强不太好说,但掐指一算要论未来升级的速度,反倒是弗林特快了一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帕托作为诺斯公爵领的首府,地处偏北一隅的它在入冬后便率先受到风雪的洗礼,然而群山环绕的密督因给它带来温柔的呵护,将大部分自北而来的寒冷阻隔在外,因此即使下过几场雪,气温也没有下降到让人出不了屋的地步,领地的居民按部就班将入冬前储存的物资拿出来享用,顺利的话这个冬天很快便能顺利度过。 艾利特里庄园的大屋,某一扇窗户被打开了,吸血鬼女孩卡莉娜边哼着歌边给空房间开窗通风,夜风把厚窗帘吹动些许,房间内部很快染上寒冬的冷意,但吸血鬼不觉得冷,卡莉娜利落地拂灰、擦地、整理床铺,把浴室收拾得干净整洁,即使这里没人要求她必须这么做,但女孩总觉得要报答别人首先该从力所能及的事情开始。 「卡莉娜,快过来看看,隔壁房间的水龙头好像出问题了。」凯恩风风火火从门外赶来,似乎也在进行打扫的工作,可是隐约从隔壁传来的哗哗水声证明了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并不擅长打扫,而且还产生了相应的反效果。 「主人真是的,总那么用力拧水龙头,一定会坏啊。」 少女挤开男人,冲进隔壁利落地解决差点酿成的水灾,跟在后面的凯恩挠挠脸颊,窘迫地狡辩着:「我已经很控制了……」 卡莉娜嘆气。自己的主人被转化为吸血鬼不久,从人类到吸血鬼的跨度一开始会令人无所适从,他们开始害怕阳光,渴望鲜血,感官变得敏锐,力气变大,速度也越来越快,一时间控制力量变得吃力给周围带来麻烦也是正常,这需要父辈的照顾和引导,而卡莉娜与凯恩既是僕从跟主人,也是父辈跟子嗣,还是一对恋人,这种奇妙的关系造成现在卡莉娜还是没能替换掉称唿,而凯恩也在努力适应成为吸血鬼的生活。 好在这里给予他们最大的包容,被塞拉米亚斯女士庇护的吸血鬼们大多与世无争,不介意庄园里加入弱小的成员,塞拉米亚斯女士和她的助手克鲁格先生更是关照他们,以至于两个人很不习惯在庄园中无所事事,非要在各种各样的方面贡献力量才行。 可是就在最近,奇怪的事总是发生在卡莉娜周围。 「嘭」地一声玻璃炸裂的脆响伴随卡莉娜的尖叫,凯恩瞬间闪到少女身边用厚重的臂膀护住她,不让突然碎裂的浴室镜子划伤他的小姑娘,好在这一回碎掉的只是镜子,凯恩等周围没有了新的危险,把身上的碎片扫掉,揉揉卡莉娜的头问:「没有受伤吧。」 女孩摇头,但语气担忧,「今天也发生了……」 「塞拉米亚斯殿下不是说她心里有数吗,放心好了。」 「可是只在我身边发生,是不是我出了什么问题?一开始只是身边的东西突然倾倒,现在可能会伤到人。」 「不要紧,这里没什么人能被这点小事伤到,我们要相信殿下,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了。」 卡莉娜迟疑地点头,下意识摸向自己手背上的黑色印记,「何塞大人会保佑我们的。我去把镜子替换掉,要跟克鲁格先生道歉才行,交给我们的工作反倒变成破坏了……」 此时此刻,就在卡莉娜和凯恩所在房间的两层楼上,面容平板寡淡的男人也正巧说起这件事,他提到它的原因刚好就是听到楼下传来的爆裂声。 第285页 「是因为伊诺大师的血,对么。」男人问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的女性,称唿她为殿下,他们正是克鲁格与塞拉米亚斯。 「老师给予卡莉娜的印记虽然是无意之间的行为,但也是货真价实的血脉祝福,那一点点血融入她的身体,因为禁制消失和血魔法的復甦,让她拥有自己没法控制的力量了。」塞利米亚斯回身,接过克鲁格手上递来的记录册。 她的话语中提到禁制消失和血魔法的復甦,那么就意味着这位恶魔之口的血族始祖已经十分了解两个月前密督因发生的那件足以影响这片土地命运的事件。 说来也是,自己负责的晶脉节点没有徵兆地突然熄灭,即使是稍稍知晓内幕之人也足以推理出整件事的原貌,弗里亚基诺得偿所愿,至于剩下的问题,那都是人类原本会迎来的噩运。 克鲁格问:「您还是认为伊诺大师已经离开密督因了吗。」 「无论是对父辈的感应,还是我的主观臆断,我认为他离开了,起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我根本感应不到的地方。」塞拉米亚斯微笑,「圣座半个月前不是也差人来向我打探老师的位置,尤斯塔斯很聪明,知道父辈和子嗣间的血脉连繫。」 「那他应该死心了。」助手先生的声音十分淡漠,「现在的伊诺大师已经没有能力再开启屏障,寻找他的用意我不是很懂。」 那些精妙的设计和魔法理论已经从何塞·伊诺脑中消失,即使他有心也无力阻止自己的学生破坏他的成果,也许灰堡教宗明白个中关窍,来人问过以后就没有再多的动作了。 人类终究要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困难,然后前进。 时钟的指针刚刚指向午夜,从两个月之前到现在的变化对此地可谓翻天覆地,但显然还不足以被民众知晓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改变,至于活得长久的吸血鬼不过将时间当作须臾而过的尘埃,若论变化,他们经歷的太多。 塞拉米亚斯突然问,「你不走吗。」 「『走』。」克鲁格重复这个字眼,「去哪里?」 金髮的血族始祖回以明知故问的表情。 「如果是到密督因之外,那还是算了,您看,即使您告诉这里的大家可以离开了,穿过金古山口后外面没有猎人和迫害,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走,不是吗。」 「他们难以衡量离开跟留下之间风险几何,所以觉得最正确的选择是维持现状。所以我不问他们,只想问问你不走的理由。」 「……我还没有看到最后。」 克鲁格的回答很快,即使只这一句话,里面的涵义已有万千,塞拉米亚斯笑笑,不再追问。 「神代的人类几乎人人都会使用魔法,浩劫之后血魔法诞生,我们也一直在使用它,直到五百年前老师收回这份力量,我们花了很多时间适应,到现在力量回归,反倒又要习惯一段时间了。」塞拉米亚斯说,「如果你有闲暇,就去帮卡莉娜引导她的力量吧,那是个好孩子,如果能正确使用恶魔之血,至少未来可以自保。」 「您明天还要去公爵府邸吗。」不同于庄园内其他人的悠闲,奥尔加·塞拉米亚斯最近可是相当忙碌,几乎每隔一天便会离开庄园去跟诺斯女公爵议事。 金髮女人笑起来问:「你在向我抱怨推给你的工作太多吗。」 克鲁格不苟言笑地道:「不敢。佩拉格娅大人是人类中少见的优秀领袖,帕托也是值得被保护的城市,可以的话我希望此地能免于战火。」 「说这种话真不像你。」拥有白金色长髮的吸血鬼始祖幽幽嘆息,「即使我们曾经恨过,曾经希望有人能遭受惩罚,可是真的要说惩罚哪些人,又很难说出个所以然。」 山下是万家灯火,就连寂寥的庄园也在夜晚处处点燃光亮,更远的起伏山丘间到处都是人类的痕迹,伊诺·特里斯维奇曾坚持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智慧生物都称之为人类,是后来的吸血鬼先划分出界限,评判孰优孰劣,一定要分个高下,直到现在、他们之中已经没有人再把自己当作人类的一份子了。 克鲁格告退后,塞拉米亚斯似有所感,在夜色中前往老师送给她的花圃,路上有同胞向她点头致意,她一一回应,走向自己的私属——玻璃温室里灯火通明,她穿过门扉,一股暖阳般的热气扑面而来,即使外面天寒地冻,花圃里永远都是洋溢着春日的气息。 来客已经在茶桌上就坐,在鲜花簇拥中倒好美酒,似乎就等塞拉米亚斯到来。 「我以为你不在庄园。」 「你放出气息的时候我正在跟克鲁格聊天。」塞拉米亚斯落座,琥珀色的双眼注视面前的高脚杯,「今天我就不喝酒了,你有什么事?如果只是来叙旧,我不能奉陪太久,拉尔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上次来帕托也没过来见你,总觉得非常过意不去。」黑髮的血族始祖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鲜红如血的酒液,「我们也许该共同敬一杯酒给远方的弗里亚基诺,正因为他的努力,屏障连同伊诺的禁制消失,我们取回昔日的血魔法了。」 塞利米亚斯轻嘆,「老师要防的不就是这种状况吗,极度矛盾中一方掌控超过限度的力量,终会导致弱者的灭绝。殿下,您期盼这样的结局么,人类灭绝,吸血鬼可就没有『食物』了。」 她称唿拉尔修为殿下不过是提醒对方曾为皇子和密督因领主的身份,这个殿下与血族始祖们代表整个吸血鬼社会亲王阶级的殿下不同,她认为对方会明白的。 第286页 「人类可没你想的那么脆弱,生物的灭绝跟进化相辅相成,总有留存,再不济也会有吸血鬼去养。你不是在努力保护那个女公爵和这座城市吗,但我奉劝你,像这些手握权力地位崇高的领导者,眼中可不只有帕托,她会想整个诺斯大区,甚或整个密督因,你要保护一个人也许很简单,保护她背后所有的东西,下场也许会跟伊诺一个样。」 塞拉米亚斯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拉尔修笑得意味深长,「我发现很有趣的一点。」 「什么。」 「你悲天悯人地认为伊诺预料到的最坏状况已经发生,可是在它发生前你又做了什么呢。弗里亚基诺抽干奥托克的血的时候你早就意识到他不是单单为了泄愤,有维护灰堡中枢的奥托克的血,有能够前往灰堡的动机,有外来的能参透血魔法奥秘的学者,三者合一,你早已预见到结局,可是别说加以阻止,就连稍微暗示何塞或者博纳塞拉的猎人们都没有。」拉尔修眯着眼,语气温柔,「你的隐瞒也为恶魔屏障的消失立下功劳了,奥尔加。」 白金长发的女人闭上眼睛,简简单单地说:「我不否认。其他不论,我不想看到老师的血再流淌在大地之下,每当看到月白晶里心跳似的鼓动,它同样会让我想到自己死去的孩子们,和为了无稽的战争牺牲掉的同伴。」 塞拉米亚斯仰起脸,说道:「我的确也是你们的帮凶。」 拉尔修笑意加深,但摇摇头,无所谓地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命运的帮凶。不过我还是想澄清一句,我跟弗里亚基诺不是一路,屏障是否消失对我要做的事没有影响,反倒还让我急急忙忙做了不少额外工作。」他话锋一转,突然道:「弗里亚基诺在古曼韦尔,他想找歌洛仙的入口,拿到伊诺的血恢復他的记忆。」 「是么,他不会成功的。」 「哦?」 「如果硬要说,那就是女人的直觉。」塞拉米亚斯抚摸身边的花朵,想起老师把花圃送给她时的那一幕,「况且,老师恢復记忆你就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了。」 在拉尔修还想说些什么之前,塞拉米亚斯起身,这是个即将离开的讯号,「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帮弗里亚基诺,对你们的各自目标都没有兴趣,我先走了,如果你还想在这里回忆过往,就请自便吧。」 紫眸男人颔首,「也好。但你把我和弗里亚基诺相提并论,总让我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让你不快的话我很抱歉。」 塞拉米亚斯最后说了一句,语气通透,不以为意,「他期盼毁灭,你也想要教会跟猎人一个不剩地消失,最好还是用最惨烈的方式——我觉得你们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弗林特这次的梦很平静,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头脑不允许他胡思乱想,因此,他只是站在一片血泊之中,静静凝望其中自己的倒影。 血色凝聚而成的湖泊镜面里,他从中看到自己身后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雨落的声音从周围传来,水滴落入血泊,荡漾的水波一遍遍把他的倒影搅得支离破碎,轰鸣声从很远的方向传来,像是火车的鸣响,像是波涛的激盪,像是某种引而不发的嚎叫在酝酿。 终于,水滴不再落下,弗林特看到自己倒影的脸上狰狞的笑容,而下一秒,他在颠簸中转醒。 身下已经不是火车的颠动震颤,他枕在何塞腿上,周围都是对方的气息,武器紧靠在手边,车厢内壁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外,他们在一辆马车上。 「睡的怎么样,你刚刚说梦话了。」何塞轻声说,他的面目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我说了什么。」刚刚醒来的弗林特声音略带沙哑,他想起身,但被何塞按住了肩膀。 「你说,『不要走』。」何塞语气悲戚,「我怎么会走呢,弗林特。」 有水从车顶滴落,溅到弗林特脸上,猎人用手一抹,满手鲜红。 他猝然抬头,这时何塞握住他的手,对方的手让他感到自己摸到了冰。 「何塞?」弗林特神色变了。 「我怎么会走呢……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何塞重复着,他的声音空灵哀伤。 双眼适应黑暗,弗林特瞳孔骤缩,满身是血的何塞凄楚的面容映入眼帘。 「何塞!」 弗林特一个仰起,差点重重撞向车厢棚顶,周围空无一人,熟悉的冷空气让他意识到这一次他才是真正醒来。 刚刚那些都是梦。 「这匹马给你,路上小心。」 「好嘞,不过小伙子,你们大冬天来这儿干嘛,莫不是寻宝?」 「不,我们的、故乡就在前面。」 「这、好吧,住在没人的深山里可真是不容易,你们小心吧。」 依稀的说话声后是马蹄声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何塞打开车门探身进来,看到弗林特醒了,脸色却不是很好,就问:「睡得不好吗。」 弗林特压下自己刚刚经歷的心悸,声音低哑,「你是不是忘了跟我说什么。」 何塞眨眨眼,恍然大悟,「抱歉,喝太多不小心把你弄晕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没有下次这几个字就在嘴边,但弗林特没选择说,而是道:「我们进密林了吗。」 密林是金古山口外的一片山丘构成的原始森林,自古就是隔绝密督因的天然屏障,何塞点头,也不管驾车,爬进车厢跟弗林特靠在一起,把水跟食物递过去,「你半路上醒过,吃了点东西,但迷迷煳煳的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第287页 弗林特确实没有印象,他接过水壶,用了些力道握着何塞的手,心想,他的恋人能带着自己一路平安到达这里,说不定的确就是命运的眷顾、或者说註定。 ——註定他们必须回到密督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到达山口的路两人还需要寻找一番,所以时间不允许他们休息太久,弗林特手握缰绳,一只手把喝干的水囊递还给身旁的何塞,顺着还能依稀辨认的路驾车前行。 「等到没有路的时候就丢弃马车,用传送和飞行越过障碍。」弗林特目视前方还不忘替何塞把兜帽戴上,眼前有块能照到阳光的空地,对方心不在焉,一点也没想着去躲避。「如果直到天黑都没找到山口,你就到天上去侦察看看,现在是冬天,那个山道不至于完全被树林隐蔽掉。」 「嗯,我知道了。」 又经过一小片阳光直射的空缺,何塞没有躲,外露的手背被蛰了下,泛红焦黑但很快癒合,他像没有感觉,只是缩了缩手,往弗林特旁边靠近一些。 弗林特说:「你该进车厢里,阳光不知什么时候会弄伤你。」 「没事。」何塞拒绝弗林特的提议,「我得看着你才行。」 ——我怎么会走呢。 之前的梦又不合时宜地闪现出来,弗林特不着痕迹地收紧手指,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寻路上。 何塞开口,「下了火车后我花了五天时间才到密林外围,一路上风平浪静,看来那些人的目的从要我死变成只要我们回到密督因就好办了。」既然不清楚敌人的全貌,就只能用模煳的指代方式,他们进入密督因后会迎来什么?恶魔已经降临在密督因了吗?不,应该不会,早就没有防护的南部海岸都挨过四年,短短两个月,不可能会出什么大事的。 可是真正的危机在水面下才得以显现,它给人带来平静的表象,内部却早已千疮百孔,一碰、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动盪。 弗林特问:「为什么你不觉得他们对你下杀手是转移我们视线的手段。」 何塞摸摸自己的脖子,「……尼奥先生的杀意是真实的,不是做戏,控制他的人是真的想要杀我,所以我才会认为……下这个命令的人至少不是塞拉米亚斯女士或者拉尔修。」 「恶魔之心值得你的信任吗。」 何塞毫不意外弗林特的重点在谁身上,他没有对这个问题过多纠缠,「如果是我看走了眼,那就让现实来向我证明吧。」 两道车辙伸向密林深处,把他们的话语淹没。 密督因陆路上与外界连通的唯一出入口名为金古山口,上千年来没有人出,也极少有人进,但这不妨碍不久之前就有两个诺兰学者从同一个地方进入密督因,所以弗林特判断,至少以正常人的标准那个山口绝不难寻。 即使雪和雾让搜寻难度加大不少,他们在缓慢走过大半天的路程后不得不捨弃马车徒步前进,但一入夜,何塞飞到密林上方俯瞰整个森林,不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连绵山丘间毫不起眼的入口,或者说、一个山缝。 它像是山峰之间堆压成的褶皱,又像为了不让巨大的生物进入人为缩小的口子,它远看小到不像人能通过的样子,仔细一想却合乎逻辑,如果那个入口非常醒目,密督因也不会千百年来无人所知。 带着弗林特飞上半山腰,何塞发现对方在整理自己的武装,他看了眼前方黑黢黢的洞穴,悄声说:「我记得金古山口所在的地区是佩拉格娅女士统治的诺斯大区。」 「是,但边境的戒备由博纳塞拉管辖,所以我们穿过山口后可能就会遭遇猎人。」弗林特先检查自己的子弹和其他武器,最后才把饮羽插回腰间,「密督因一侧的山口外就有岗哨,有专门的人警戒巡逻,那里已经被清空为毫无遮挡的空地,我们出去后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必须做好在那里遭遇一战的准备。」 弗林特曾计划过从各个路线离开密督因,金古山口作为备选之一他显然研究得相当万全,密林侧的状况他此前从未探听到,但山口对面哪里有岗哨,哪里能作为掩体,哪里适合藏身跟反击他都考虑到过,唯独不可能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反过来从外面归来,因此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该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占据有利地形,顺利潜进更深的内陆。 先佯攻由何塞炸毁最近的岗哨,借着烟雾的迷惑制服所有敌人,这里所有的前提在于出其不意,然而通过先前的战斗,弗林特至少弄清楚一件事,对方很可能知道他们在哪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不会山口对面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随机应变。 弗林特不得不发出喟嘆,无论他们的离去还是归来都无比艰难,而且似乎时间永远都追赶着他们,没有一刻停下过脚步。 踏入山腰上皱缩的山口,屏息凝神地穿越,山壁并不厚,他们很容易就穿到另一边,在踏上属于密督因的领土后何塞没时间发出感慨,他看都没看就迅速抬手,对准弗林特一早指示过的岗哨所在的方位,瞬间便要摧毁它。 好在弗林特反应更快,低声喝止后压住何塞的手,「不对。」 「什么。」何塞轻咬舌尖,把默念的咒语打断,他顺着看去,几乎跟背后雪林融为一体的岗哨上挂着一面熟悉的旗帜,当然不是博纳塞拉的族徽,也不是诺斯家族的家纹,而是银环圣徽,是天使教会的标志。 第288页 如弗林特所料,这里的视野实在太容易发现从山缝中出现的不速之客,岗哨上显然有人,对方发现他们,大喊着挥手,正从上面略带笨拙地爬下来,来到他们跟前。 「猊下预料的果然不错,真的有人从这条路回到密督因。」一个教士打扮的年轻人把厚厚的毛皮风帽从脸上拿下来,露出弗林特跟何塞都略有印象的脸。 教士冻得发红的脸上露出轻微的笑容,「还记得我吗,何塞·伊诺,弗林特·博纳塞拉,我是帕托的见习骑士乔瑟夫。」 「你好、」 「这里的猎人去了哪里。」弗林特直接隔开想要上前打招唿的何塞,帽檐下的眼睛锐利地盯着白衣教士,他不像以往那样先是谨慎地搭着刀柄,而是直接抽刀,刀尖点地向乔瑟夫问话。 何塞没有制止,他知道弗林特在提防什么,他怕眼前的神职也同样被控制了,毕竟就连猎人都难以招架的强行支配,普通人类根本无从抵抗。 乔瑟夫看到弗林特的武器就知道自己并不受待见,他双手抬起做了个冷静的手势,稍稍后退,「两个月前,博纳塞拉家族突然撤回了他们在各地所有的猎人,现在密督因已经没有博纳塞拉执行狩猎任务了,他们原本的工作被教会接管,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博纳塞拉不再狩猎吸血鬼了?」 何塞的问题被乔瑟夫用凝重且肯定的点头证实,他说:「猊下有几句话要我转告给你,何塞·伊诺。」 「灰堡教宗,尤斯塔斯一世么。」何塞很清楚语言有所力量,他不知道该不该听乔瑟夫的诉说。「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猊下并不能知晓你们在哪里,但他告诉我,如果二位在离开密督因后仍要归来,金古山口是最可能的选项。」 很显然,尤斯塔斯已经通过在迷失海滨的洛里尼的归返得知那里发生的事,也推测到何塞想要离开密督因的决心,而既然对方料定他们还会回来,那个男人可能知道他们掌握不到的情报也说不定。 可是……万一这也是个陷阱呢,何塞现在一步都不能走错,他们承受不起更多失去的代价了。 何塞沉下脸,蓝灰色的眼睛细细颤动,冷声问道:「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赛斯特·拉尔修现在在哪里,这件事教宗知道么。」 乔瑟夫摇首。 既然问不到想问的,何塞只能拒绝,「抱歉,我不想知道教宗要你转告我的话,我们还有要紧事,先失陪了。」 然而教士却死命拦住想离开的何塞,这个举动令弗林特骤然出手,他拎起对方的衣领,几乎让人双脚离地,冰冷的绿眸紧盯他道:「让开。」 「对不起,我必须完成猊下交给我的任务。」乔瑟夫虽然是见习骑士,但比起千锤百鍊的弗林特还差得远,他很快因为难以唿吸而涨红了脸,但依然拼着力气高喊:「博纳塞拉不对劲,他们不单单是抛弃自己的职责,如果、如果你们是为了这件事回来,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弗林特把教士扔在雪地上,乔瑟夫从窒息中脱离,在地上喘着粗气,「拜託了,请听我说完,在那之后你们可以杀了我或者怎样都行。」 何塞上前,轻声发问:「是尤斯塔斯让你这么做的?」 「不,猊下只是告诉我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我想完成它。」乔瑟夫从雪地上爬起来,不住咳嗽,「如果只有吸血鬼,人类的僱佣兵跟灰堡骑士团可能还应付得来,但如果是更强大的敌人和更恐怖的危机,就必须让密督因所有的生灵联合起来一起克服,我相信天使将权柄交给猊下有它的意义所在,所以我相信他。」 把希望和信任交给虚假的天使,把它当作註定,真的很……愚蠢。 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 何塞没把这话说出来,「为了什么?为了死后可以得到天使的垂青去往天堂么。」 「不,是为了活着的人。为了帕托的居民,佩拉格娅大人,甚至还有庄园里的吸血鬼,我觉得帕托是个值得守护的地方,而它们跟密督因是一体的,所以我才会领受这个使命在这里等待你们。」 何塞两眼微睁,注视着满身雪屑的年轻人,一时间发现,反倒现在的自己才像是恶人的那一方。 弗林特也同样沉默。 良久后,何塞轻嘆道:「尤斯塔斯想告诉我什么,说吧。」 「『那道屏障已经消失了,弗里亚基诺佯装被捕,实则进入灰堡是为关闭中枢。』」乔瑟夫立刻开始转述已经背得烂熟于心的话语,即使他并不明白其中大部分意思,但他相信听众听得懂。 「『但原本看管吸血鬼的博纳塞拉族长却突然宣布放弃职责,然后从灰堡离开,屏障消失似乎代表他跟某个人契约的结束,自那之后博纳塞拉召回自己的家族成员回到古曼韦尔,直至今日没有任何动静。』」 「『我已经召请三大家族的族长并将此事告知他们,教会重启曾经对抗恶魔的机构法理部,灰堡骑士团也在协助各地接替猎人的工作,我希望您能够赏光前来灰堡,这片土地之下的危机不能单靠一两个人来解决。还有,古曼韦尔有古怪,千万不要靠近。』」 「古怪?什么样的古怪。」何塞问。 乔瑟夫马上回应,「这件事我有所耳闻,古曼韦尔所在的威斯特大区,那里的公爵阁下因体弱常年抱病休养,但因为灰堡出现的紧急事件,猊下硬是把他请出领区议事,没想到……在来到灰堡后不久,公爵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第289页 弗林特蹙眉,「我在离开古曼韦尔前没觉得那地方有什么古怪。」 何塞想了想,然后推测,「也许是博纳塞拉这种体质强健的人感觉不到,而天生体弱的人会受影响。」 可是离开后就痊癒,什么样的机制会导致这种蹊跷的事发生? 乔瑟夫显然给不了他们更多的信息,只是说:「我从猊下那里领命而来已经超过一个月,也许在此期间他得到了更多能帮到你们的情报,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猊下眼里这么重要,但我还是希望你去见见他。」 说完,教士让开身后的路,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两人的选择他不能左右。 何塞朝弗林特的方向看过一眼,后者回了个轻微摇头的动作,何塞明白,这意味着附近没有埋伏。他没有向乔瑟夫道别,直接与弗林特走进岗哨后的丛林。 「在迷失海滨的时候古明斯主教突然发疯是因为拉尔修控制了他。」 「嗯,那个叫提亚斯的吸血鬼那么恰好抓住了你,想必也是他的安排,他要你对教会失望,这样才能让你下定决心离开。」 何塞小声嘆了口气,自嘲地笑笑,「这么一说,教宗可能真的是个还不错的人,你也听弗朗西斯先生说过洛里尼拼命保护海民的样子了。」 说完他马上收声,他不该在这时候提到弗林特的父母,好在弗林特似乎没太在意,只是严肃地说:「不能因为还没有作恶就认定为善。」 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让何塞心烦意乱,「我已经分辨不出谁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能相信的好像只有你了。」 「那么我们就只相信彼此就好。」弗林特不以为意。 不被辜负,就不会受伤。 这一回就连何塞都无法反驳弗林特的想法,「但至少教宗的话值得参考,我们不能贸然靠近现在的古曼韦尔,这里的岗哨确实没有猎人,那很有可能就像他说的,所有人都在你们家族的祖地。」 「追杀我们的人也是从这里面挑选的,或者,是这些人在返回的时候被截住然后遭到控制。」可尼奥应该一直都在古曼韦尔,特地潜进固若金汤的堡垒控制他又说不过去。 不同于何塞把幕后黑手的选项放在他们不可知的范围,弗林特认定做下这一切的就是拉尔修,这时,他想到此前跟那个男人的对话里有句一直被他琢磨不透的话。 【就连那群灰堡骑士都想不到能有埋藏那么久的暗示存在。】 ……那么久的暗示。 弗林特瞬间停住,语调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微微战慄,「会不会,暗示在很久之前就埋下了。」 何塞猝然回头,「你的意思是他们……」 「不,不是这些人,是更上层的博纳塞拉,那些长老。否则没有谁能有权力召回全境的家族成员。」弗林特凝声屏息,绿眸中有鬼火似的幽光,「如果他一开始控制的就是那些上位者呢,博纳塞拉是座自上而下的精密机械,信仰单一,服从家族共同的信条,不质疑和过问自己无权掌握的信息,只要控制长老团,无论族长的任命还是不方便对外解释的指示,都能用更合乎情理的方式下达给族人。」 吸血鬼、尤其是血族始祖,他们有更漫长的时间埋下引线,不只是博纳塞拉千方百计想消灭难以战胜的始祖,始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家族变成他的提线木偶,他不屑于马上毁灭他的敌人,而是居心叵测地利用他们自相残杀,把所有人推向万劫不復的境地。 显然,如果按照弗林特的想法,有能力做到并且做出这件事的只有拉尔修了,暗示是他在还没有失去血的时候埋下的,除了他,就算曾经八位血族始祖全都在世,他们也多多少少损失过体内的恶魔之血,做不到长时间控制那么多拥有极强魔法抗性的博纳塞拉。 找到拉尔修,事情就迎刃而解,但找到他的后果也意味着他们将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强敌,远比之前接触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要恐怖。 弗林特粗重地喘息,他的瞳孔隐隐发暗,隐藏在严酷坚冷外壳下的表象在逐渐撕裂,这个阴谋不仅代表他眼前的仇敌为何,还代表整个博纳塞拉早已被摆上那个人肆意玩弄的棋盘,直至今日。 ——杀了他。 心底的声音在翻腾,像烈性的毒药和烈酒浇灌在心中被撕扯的血淋淋的伤口上。 ——为他们报仇。 弗林特无法欺骗自己,他不爱自己的家族,不能融入却也因为尼奥不能割捨,如果家族曾经并非如此,而是被诡计和枷锁层层包裹后呈现出这个硬冷的模样,那不就证明他自己一直错了、一直没有看透吗。 ——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何塞冰凉的手碰上弗林特滚烫的脸颊,接着他搭向对方的后颈压低身体,在弗林特额头烙上一吻。 「那样自负的人不会躲在古曼韦尔,别忘了他应该还要对教会下手。」 弗林特哑声,无可奈何地问:「你相信我了吗。」 何塞轻轻点头,「不过我们还有件重要的事,必须确认你的父母在哪里,我们先找一只信鸽给迷失海滨送信。」 猎人紧盯着他,他的眉宇原本是那么温柔,如今却燥郁又令人胆寒。 何塞的心紧紧揪起,他能感觉到弗林特内心的挣扎和不愿表露于外的些微怯懦。 第290页 他害怕知道结果。 「没关系,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我保证。」何塞迎上弗林特困兽似的视线,贴在他耳边,「他们那么爱你,一定不捨得抛下你。」 周围幻觉般的扭曲烈焰被柔声熄灭,弗林特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他颓唐地闭上眼睛。 他饱受炙烤的灵魂只有在何塞的话语里能得到片刻安宁。 他甚至不知道何时才是结束。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弗林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个世上与之相连的血亲,尼奥身死,他也同时知道父母的死讯,即使何塞让他相信那两个人一定还存活于世,却很清楚如果不动作快一些,希望会越来越渺茫。 对弗林特以及他身边的人抱有恶意的罪魁祸首即使现在暂未得手,也绝对不会放过机会赶尽杀绝,确认弗朗西斯先生和贝利亚夫人的安危并迅速与之合流、一同商讨对策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上上策,可迷失海滨的距离实在太远,时间又不等人,万一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何塞和弗林特赶去扑了个空,线索就全都断了。 与其被动等待危险再度降临,不如主动出击,去找那个最可能做下这些事的男人。 只有何塞能帮助弗林特找到拉尔修,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掌握就连灰堡教宗和猎人都无法掌握的恶魔之心的行踪,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因为父辈与子嗣的连繫在血液流入身体之时便已经建立,一生都不会消失。 赐予血液之人跟接受血液之人都很清楚,这就是用恶魔之血相连的另一种意义上的血亲,只是何塞的状况太过特殊而已,即使他不愿承认,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跟赛斯特·拉尔修是「父子」,他必须找到他,越快越好。 拉尔修的紫眸里面有道复杂的光,何塞从前看不懂,现在也不懂,他只知道这些人都有两副面孔,他们能把憧憬和敬畏展现给他看,然后转头用冷酷残忍对待其他人。这些人对待人类毫无怜悯,仇恨早已在他们心中扎根,如今他们夺回曾被伊诺剥夺的力量,只会变本加厉地招来末日。 是恶魔之血改变了他们还是时间改变了他们?也诚如被传颂的虚假歷史,吸血鬼变成了这片土地新的恶魔。 ——别想了,那不是你的责任,别想了。 何塞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目送信鸽飞向天边直到变成看不清的虚影。能飞远途的信鸽非常不好找,更何况目的地还是克拉山脉的另一头,遥远的海边,他们经过的小镇里最远只有能到桑格塔的信鸽,无奈,他们只能先把信送去那里,送到帮助过他们的卡提先生手上,作为弗朗西斯先生的朋友,他说不定能直接传来他们想要的那两人的行踪。 「我们在林子里休息吧,别住旅店。」何塞略带迟疑地向弗林特说出这个提议,观察对方的反应,弗林特明白恋人的意思,轻点了下头,他们随即走出小镇。 离开的时候,何塞回望这个不知名的、只是他们旅途中匆匆路过的平静小镇,这时帕里镇家家户户熄灭的死亡灯火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用力闭上眼睛,才把幻象驱逐出脑海。 雪镇、空屋、冰冷的尸体和狼藉的鲜血,不能让又一个地方因为他们的停留被毁掉,何塞知道,在事情结束前他们只能用谨慎来应对无处不在的突然袭击。 弗林特买了新的马车,何塞把购置的被褥铺到车厢里,从行囊中翻出从艾达城买来的火矿石,这种天然清洁带着微弱魔力的晶矿多多少少能驱散些寒意,他把它们固定在车厢四壁上,刚想让弗林特进来休息一会儿,结果车厢突然向前移动,他一个后仰陷进被褥里,意识到弗林特已经按捺不住开始驾车赶路了。 「趁着我们两个都能行动自如,尽量走远些。」弗林特的声音通过车壁从前方传来,他之前的确已经身不由己地「好好休息」过了,太阳斜斜地挂在前方,弗林特用手肘刮下车厢前门的锁扣把何塞关在里面,不许对方出来自虐,并说:「睡一会儿,我会为你计时,然后在你醒来后准确告诉你睡了多久,不要为还没发生的事这么紧张,何塞,你在透支你自己。」 几个月的时间里何塞从来都没有睡过,他确实不清楚自己能坚持多久,近来他也发现自己的精神越来越不济,如果不能在弗林特需要他的时候打起万分的精神,他可能无法原谅自己。 车厢里传来窸窸窣窣躺下的动静,弗林特面沉如水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这表情稍纵即逝,他凌厉地看了眼前方的路途,驾着马车向更深的内陆走去。 ——可惜在久违的入睡后,何塞没能得到无梦的睡眠,难掩的思绪在梦里得以体现,而这次他的梦非常令人熟悉,几个月前他经歷过这个不祥的梦境,尸骸堆砌而成的山丘上弗林特浑身浴血,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看,何塞站在谷底寸步难行,嚎哭的骸骨拖着他的腿想把他拖进血色泥沼中,这一次何塞发现这里的尸骸更多了,山丘上多了些熟悉的面孔,是帕里镇的居民,他看见茉莉,被血染红的女孩抽泣着向他伸出手,张嘴像要说些什么,可何塞听不见,这个梦呈现的是个无声的世界。 而在他艰难地靠近尸山,再度向顶端的弗林特攀爬时,阻力不再是从血中涌现的人影,一只手从他背后伸出,阻止他继续向前。 何塞回首,目光撞上一双紫眸,拉尔修面无表情地拉住他,而在男人身后,弗里亚基诺跟塞拉米亚斯、还有些他并不知道名字的人正用同样的表情站在血湖中,他们有的如烧了一半的蜡烛身体融化,有的面目全非,只剩下岩石般的外壳,何塞甚至辨认不出他们究竟是不是人类。 第291页 「你在哪里。」何塞盯着拉尔修,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真正的拉尔修根本不在这里,可他还是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发问,即使不会有回答。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支配你触目所及的一切。 「你在哪里!赛斯特·拉尔修!」何塞对着这尊没有表情的石雕抬高音调,赤红的光在他周身跃动,隐隐散发黄昏时才有的金红,周围蠢蠢欲动的尸骸像被同时定了身一样沉入湖中,何塞甩开拉尔修的手,回身去找弗林特的位置,却在这浓烈的血腥中再也看不到山丘上的身影了。 「!」 倏然醒来的何塞定定看着漆黑车厢的顶棚,满身冷汗的他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身体的触觉,尝试坐起身。 马车还在移动,弗林特就在相隔一个车壁距离的外面。 而这个令人痛心却不知有何预兆的梦令何塞奇异地发现,他脑海里突然多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指向某个说不上近、但绝对不远的位置。 ——他想那一定是拉尔修所在的位置,他的恶魔之血回应了他此时此刻最想达成的愿望。 何塞表情凝固地摸向自己后腰,眨动浑然未觉的暗金色眼眸,他稳住心神,专注于保留内心这股稍有不慎便会消失的方向感,敲了敲车门。 「弗林特,我想我知道拉尔修的位置了。」 雪夜披上星光,诺斯大区边境的小镇上正在举办篝火晚会,即使今天不是任何一个节日,人们还是用庆祝的方式驱赶寒意,又唱又跳地期盼冬天尽早过去,他们能开始新一年的生活。 「公爵大人取消了一整年的赋税!赞美慈悲慷慨的佩拉格娅大人!」 「我听说隔壁大区也免了税,没想到那个抠门的伊斯特公爵能把到嘴的钱吐出来,明年春天不会永远不来了吧,哈哈哈哈!」 「可是为啥啊,今年冬天又不冷,连咱们诺斯都没雪灾,粮食收成比往年还高,咋就免税了啊。」 「谁知道,说是教宗大人号召的,你关心这干嘛,咱们可不能辜负公爵大人一片好心,赶紧把粮食囤起来,万一以后用得上呢。」 「拉尔修,来跳舞啊,别听那些大老粗高谈阔论啦。」「拉尔修,唱个歌怎么样,就唱你昨天那首《夜莺》的选段。」 「我听的《夜莺》可没有拉尔修唱的好听,你改编过了吗,好厉害呀!」 黑髮紫眸的男人以篝火的映照作为背景,端着酒杯抿了口劣质的麦酒,微微一笑,「应该说现在的《夜莺》才是改编后的版本,我唱的是原版,作曲家中原本有我的署名,可惜为了出版被改过了。」 周围的姑娘们都不相信,觉得这个帅气的旅行者在说笑,「这部歌剧可是几百年前写出来的,还是当时的诺斯公爵大人作曲,这件事你骗不了我们哦。」 「好吧好吧,你们说了算。」被女孩子簇拥的男人不再费力去澄清,但也没接受任何人的邀请步入篝火旁临时搭建的舞池,他哼着略带忧伤的曲调,正如他所说,这是改编前的歌剧原曲。 夜莺少女在故事里跟爱着她的男人迎来幸福的明天,可是原本诺斯公爵是想以自己为原型,写一个爱而不得最终无奈放弃的哀伤结局。公爵爱上塞拉米亚斯,然而吸血鬼跟人类没有未来,已经失去太多的血族始祖不可能再把谁转化为子嗣去品尝终有一天可能分离的痛苦,所以现实的终局不可能完美,公爵最终还是选择了在歌剧中弥补这个遗憾。 夜莺代表许许多多仰望所爱却一生都触摸不到的人,拉尔修更喜欢原来的曲子,因为处处存在的不美满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 少女们纷纷找好自己的舞伴离开拉尔修身边,没有人过多纠缠,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能隐约嗅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吸引力里带着某些更加致命的毒素,突然出现的过客并非良人,因为他可能下一秒就会消失,留下怅然若失的灵魂们独自徘徊。 星光璀璨的雪夜总会让拉尔修异常烦躁,但他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别人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他真正的心情,但这种心烦意乱依然让他耳边响起令人厌烦的声音,陷入不想记起的回忆。 【伊诺,等等!我们不能放弃南部,如果封住金古山口,迷失海滨的港口就是我们沟通外界唯一的渠道了!其他四个知识库都在对面的大陆上,我们不能孤军奋战!】 【闭嘴,约瑟,已经没有其他知识库了,只剩下歌洛仙,你还想让我说几遍?】 通往报告室的路上,众人纷纷为正在风风火火赶路的两人让开道路,一个显然就是歌洛仙的主人,整个卡辛诺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另一个则是新上任的灰堡大主教约瑟·斯卡亚,而他们在争吵。 在进入报告室前,伊诺回身用手里的记录板点点一身白衣的黑髮青年,截住他的步伐,他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跟不耐烦,【外面的文明将毁于一旦,密督因的火种绝不能断绝,壮士断腕的决心你没有但我有,必须争分夺秒建起恶魔屏障,否则恶魔随时都可能大举进攻,这种时候就别考虑土地跟沟通外界了,没有外界!】 【可南部只是一块很小的土地,未来我们还要……】 【不按我说的做我们就没有未来,你这个转落二段的白痴!】 砰——!伊诺把报告室的门重重关上,险些把约瑟·斯卡亚的鼻子拍扁。 第292页 把这一切收入眼中的拉尔修在紧靠窗台的过道上问身旁的布雷克,「什么是转落二段。」 他已经是个高挑英俊的青年,跟十年前那个差点沦落到被愤怒的密督因人烧死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伊诺·特里斯维奇是他的养父,可当年的少年身体却永远停止生长,拉尔修也就慢慢超过了自己的小养父,变成如今这般奇异的关系。 伊诺没有任何别扭的感觉,统领整个知识库的神匠有太多比他年龄大的助手跟下属,就连他的学生里也只有弗里亚基诺比那时的伊诺要小,而现在,这些人大部分都变成了吸血鬼,他们的时间停止变化,再也不能用外表年龄来衡量内在。 「基因普改第二阶段收益者,密督因的平民中有30%左右处于这个阶段,这已经是一百年前的成果了,大部分普通民众应该在第三阶段左右,而您是现今所达到的最高阶段·六段,殿下。」 布雷克·科罗塔耐心解答拉尔修的问题,他虽然名义上是塞拉米亚斯的助手,但神匠对他很是器重,因此布雷克实际也在歌洛仙负责日常数据记录的工作。 「……所以父亲是在嘲讽斯卡亚大主教低能。」拉尔修冷哼。 「咳嗯,可能是吧,他们是好朋友,所以我想大主教不会介意的。这的确是个很难让人听懂的骂人话,没点学问都听不出来的那种。」布雷克尴尬且无奈地耸耸肩。 从歌洛仙这座第一知识库建立开始,它的研究成果便不单单被运用于战争和军事,面向全人类的基因调整能令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拥有更强健的体魄和更具适应力的肉/体,对于一些疾病的克服或是环境的免疫,歌洛仙的研究一直在造福所有人类,神代之时亦或神代以后,没有人类不携带更强的基因诞生于世,这本身就是福音。 拉尔修不清楚父亲跟斯卡亚争吵的原因,也不知道伊诺为什么突然心情这么糟糕,但他乐见其成,约瑟·斯卡亚一个在危急时刻从来没有主意只会求助神匠的懦夫,父亲早就该抛弃他们独断专行了。 而就在这时,拉尔修厌恶的另一个人好巧不巧地出现。 【伊诺进去了?】兰德尔·博纳塞拉走向斯卡亚,给口干舌燥的大主教递了杯水,后者一口气喝干,短促地回了个「嗯」字。 【等他气消了再谈,你没看到刚才他从星象之间出来是什么表情吗,只有你上赶着追出来撞枪口,你平时谨小慎微到那种程度,只有面对伊诺的时候最有勇气。】 斯卡亚沮丧地捏捏鼻樑,【可是海民的安置不能等,如果伊诺真的要清空海岸只把屏障设在内陆三区,我要马上跟其他主教谈这件事,后续的反响你能想像到的……】 【你去操心吧,我还要去警戒山口,一会儿就走,外面的恶魔太不安分了。】 【小心点,别不小心把自己捐了。】 【借你吉言,大主教。】 拉尔修用克制的恶意盯着兰德尔离开的背影,吐出一句话来,「为什么父亲会信任一介战俘,而且还是敌国的亡命徒?」 「歌洛仙不分敌我贫贵,殿下,试验体们活不活得下来各凭本事。伊诺大师把斯卡亚大主教跟兰德尔当作此生至交,不仅仅是因为两人不可替代,他们是同样杰出卓越的人类。」 杰出。卓越。拉尔修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在他眼中,他完美的父亲不需要这些人陪衬,斯卡亚是个懦弱的伪君子,博纳塞拉是个不怀好意的小人,为什么父亲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是要务缠身无暇他顾,被蒙蔽了吗。 ——明明只要我得到力量,就可以轻易帮到父亲的忙了。 「为什么你不把我转化成吸血鬼?」 有一次,拉尔修终于按捺不住问出心中一直埋藏的问题,那时他和伊诺一起坐在书房,他在看书,伊诺在处理工作。 「我为什么要把你转化,吸血鬼的数量已经足够了,对抗恶魔的第一波攻势已经足以应付,接下来应该着手研究适应力更强的战士。」对于工作,伊诺总不会在拉尔修面前提太多,他对自己养子的要求非常简单,学任何想学的东西,做任何限度内的事,伊诺从不干涉,也几乎不过问。 「如果我成为你的子嗣,获得恶魔之血,我至少会比斯卡亚更能帮上你的忙。」 伊诺从书桌前抬眸,笑了笑,「不,有些事情是他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 「什么?」 「他在保护我们。」 「保护?从谁那里。」 「从密督因普普通通的人类那里,吸血鬼是恶魔之血跟人类融合诞生的新人类,总有人无法接受跟我们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需要有身为人类、丝毫不垂涎这份力量却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替我们说话才行。」 拉尔修蹙眉,「就凭他?」 「那是你没有看到过他为吸血鬼跟信徒奋战的样子。也许你该出去走走,拉尔修,只待在我身边会让你的眼界变得局限。」 「我哪里都不想去。」 伊诺倒也不勉强,只是道:「好吧,那就看你的书吧。放心好了,密督因会没事的,我会保护好文明最后的火种。」 拉尔修默不作声把脑袋埋进书页里,心想: 他一点也不关心密督因的死活,只要伊诺平安就可以了。 而惹父亲懊恼和发怒的人,就该以死谢罪。 第293页 「怎么失去一半的记忆都没忘记这一段,这是神在故意惩罚我么。」 这一次拉尔修陷入回忆的时间有些长,等他回过神来,星星们已经转向另一个角度,篝火熄灭,人群早已散去,偌大的空地上只余下他一个人。 不,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弗林特·博纳塞拉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前方,绿眸中含着寒冰中即将喷薄欲出的怒火,似乎能将周围的空气点燃,他听到对方紧握刀刃时骨节发出的脆响,而这双眼睛和这个身形,触动刚刚从回忆里脱身的拉尔修的神经。 「弗林特·博纳塞拉……你、」拉尔修话语中埋藏着懒得掩饰的蔑视,可这时他听到另一声轻巧的脚步从自己背后传来。 拉尔修不顾前方地回过头。 何塞静静站在他背后,面上虽然表现得克制而冷静,实则这其中有很深的探究和微微的……敌意。 他的模样也让拉尔修恍如昨日。 因为这个样子实在太像过去拉尔修犯下「过错」时面对的那个伊诺了。 可是现在不是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拉尔修平日里平和无害的外壳骤然脱落,他低吼道:「为什么你会回来……密督因根本不值得你再看一眼!」 「我才是该提问的那一方,赛斯特·拉尔修。」何塞说着,目光上移注视对方深紫的双眸,问道:「为什么你要对博纳塞拉家族下手。」 ======= 忙碌一整年的休假回血,绝贊消耗存稿ing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为什么你要对博纳塞拉家族下手。 问出这个问题的余韵还未落地,何塞就已经在观察拉尔修脸上的细微表情,他心想,如果眼前的男人能把所有真实的心思藏住,而把虚情假意表露于外,那么自己真的可以看透这个人的谎言吗。 而在听到何塞的质问开始,拉尔修就紧蹙眉头,他不像在看着眼前的何塞,而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已经不再任何地方的人,以至于这份默然过去很久,久到弗林特按捺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别动,博纳塞拉,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很有可能不小心捏死你。」 拉尔修没有回头,但冷到彻骨又傲慢至极的话音已经传进两人耳朵,弗林特不以为意,但何塞还是担忧地用眼神制止对方,表示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他在等待拉尔修回答他。 「你们从哪里听说我把博纳塞拉怎么样了?」 终于,拉尔修说出点像样的话来,他静静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不知是讽刺还是悲伤的神色,「你因为这点小事就回来了?何塞,你这样会让我感觉自己付出的代价非常浪费。」 「小事?」 何塞恼怒地重复这两个字眼,但在他开口前,弗林特已经先于他一步来到拉尔修跟前扼住他的咽喉,祖母绿般的眼眸闪着愤恨跟痛苦,他嘶哑道:「是你杀了他们对吗?!我的父母……你在我们离开后就对他们和博纳塞拉下手了!」 不知怎么,拉尔修竟然没躲开弗林特的突然袭击,他仰起脸平视猎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杀了弗朗西斯和贝利亚?抱歉,虽然我对博纳塞拉恨之入骨,但你父亲是我颇为欣赏的男人,曾经的咒法部队也跟我关系不错,至于你母亲,虽然她是个博纳塞拉,但我不介意放她一条生路,所以这份诋毁恕我不能接受。」 「你什么都没做?」 何塞将信将疑地问道,他感觉不到拉尔修身上有什么异常,但的确、自从失去一半的血,对方的气息变弱了许多,他甚至没有发现何塞的接近。 可以说现在的拉尔修仍在恢復元气,这种状态迎战弗朗西斯先生和贝利亚夫人,他不可能全身而退,还是说……这是伪装? 「我不理解你口中什么都没做的意思,何塞。」拉尔修拨弄着手指,淡淡道:「有眼睛和耳朵的人都能看出我厌恶天使教会跟博纳塞拉,他们没一个好东西,简直是小人跟懦夫的结合体,我要让他们一个不剩地消失,但在消失前,我不介意先让他们自相残杀。比如教会把博纳塞拉定为异端,或者让吸血鬼去把几个猎人转化之类的,哦对,我忘了,猎人不能被转化,他们接触到吸血鬼的血就会死……可是说不定有例外呢,一百个里面能活下来一个也算不错,然后再看这个倒霉的猎人因为变成自己最憎恨的东西而自尽……或者他的昔日同僚会先动手处理掉他?这也说不准,反正那是个一点情面不讲的家族,什么噁心事都能干得出来吧。」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收进弗林特耳中,他颤抖地收紧手指,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你说什么?!」 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颈骨传来即将折断的不妙声音,拉尔修咧嘴轻笑:「弗林特·博纳塞拉,你根本不爱你的家族,背弃它远走高飞,事到如今装作理解又心痛的模样滚回来有什么用呢。嗯?那一大家子里面还有你念念不忘的人么,你那两个舅舅无可救药,你的几个表兄弟一无是处,对了,还有个尼奥利亚·博纳塞拉,你的监护人,你还需要他给你唱摇篮曲才能夜里不做噩梦么。」 「你给我闭嘴!」 何塞忍无可忍地对拉尔修吼道,他同时推开兇悍如野兽的弗林特,给即将失去理智的恋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告诉他别轻易接触拉尔修,别忘了这个人可以通过接触人体读任何人的心。 第294页 「哈。」拉尔修把手按在胸前,不用弗林特松手,他在何塞叫他闭嘴的同时就痛苦地按住心脏退了一步,这种症状转瞬即逝,可他依然讽刺地苦笑一声,「可惜,你们这么气势汹汹,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先替我把事情做完了?」 他像是丝毫没感受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无情,就算憎恨,他过去恨的博纳塞拉早就已经不在了,后来的猎人们值得他这么赶尽杀绝,连死亡都不得安宁吗。 ——不是他,么。 何塞紧紧拧着眉头,耳边是弗林特粗重的喘息声,可是他听这唿吸声也变得逐渐规律平静,弗林特在一开始的冲动后没有因为愤怒而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他也意识到,说出这番话的拉尔修虽然可恨,却不像要掩饰什么。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的确有野心倾覆密督因的格局,但他还没着手去做或者刚刚开始,因为他原本就有无限的时间完成这件事,何必急于一时。 何塞直直盯着拉尔修紫色的眼珠,「所以你就是逞口舌之快,根本没来得及进行你的『伟大计划』。」 「你想说我散漫吗,我承认这一点。」拉尔修无所谓地摊开手,「在过去的你眼里我毫无所长,无论什么事,你让斯卡亚那个蠢货去干也不会选我,你让兰德尔·博纳塞拉那个已经半死的残废当试验品成就你的黄昏猎兵计划也不会选我……」 何塞生硬地打断他,「你说这些我都不记得,不必说了。」 时至今日,他还在被过去纠缠,因为那些路过他眼前的人都来自过去,活在过去,自然也都注视的是过去的自己。 拉尔修泠然一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还是会亲近那些人,甚至忘了我早就说过,在你面前我绝对不会说谎,任何谎言都是对你的侮辱。」 但是隐瞒跟沉默却可以被当成谎言的掩护肆意使用,这有什么本质区别。 何塞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他选择不说,而是道:「我们原本已经离开密督因,可以顺你的意好好在外面生活,可是一群猎人突然追出来要我的命,我这才知道,密督因已经没有屏障守护,而且是你们干的好事。」 「别把我跟弗里亚基诺混为一谈,不过猎人追杀你们……你怀疑是我控制了他们?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难道不可能是自导自演吗。」 「博纳塞拉自身根本没有魔法能力,而他们分明是被谁控制了,除了血系能力以外还有别的可能么。」 拉尔修语调微沉,「我不知道。」 何塞眯起眼睛,「你不知道?」 「在距今遥远的神代,那个名叫歌洛仙的第一库里大量研究能作用于人体的各种药物,说不定有一种药能够像魔法一样控制人,这个说法你觉得怎么样?歌洛仙的废墟就在古曼韦尔的深山中,博纳塞拉盘踞在那里那么多年,知道怎么进入圣地,也许他们接管神匠的研究成果然后用在自己的族人身上了。」 「你想诱使我们去找圣地的入口?」弗林特已经压下自己的剑拔弩张的敌意,但他的体势随时都能转守为攻,自然也不会让拉尔修那么心安理得洗清嫌疑。 「我只是随便说了种跳出你们惯常思维圈的可能,怎么想是你的事,博纳塞拉。我乐于看到我讨厌的东西灰飞烟灭,但更希望它们亲手毁在我手里,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我稍微有些……不愉快了。」 拉尔修似笑非笑,嘴角微弯,眼睛里闪过一抹绯红的血色,那是想要杀人时才会露出的嗜血神色。 这看上去昭示着恶魔之心与此事无关。 拉尔修像没看到盯着他那两双神色各异的眼睛,抬头望向逐渐泛白的天际,兀自道:「这儿距离金古山口也不算远,马车一天一夜也能赶到了,何塞。」 何塞用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他,「你要我走?」在发生了这么多理不清的事情之后? 「你们回来的目的不就是想知道谁是幕后黑手么,那人顺便还嫁祸我一把让你们跑来跟我对峙,呵、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愚蠢还是精明。」拉尔修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我会替你去确认弗朗西斯跟他夫人的安危,顺便有闲心的话还能把他们一併送出去,反正现在没有禁制,送人出去简单至极,这下你的牵挂都没有了,可以继续你的旅程了吗。」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你没有嫌疑。」何塞上下打量他,「然后让我像瞎子一样对密督因的现在视而不见,离开这里接着做与世无争的美梦。」 拉尔修嘆气,「看吧,我抢在弗里亚基诺破坏屏障之前送你出去果然正确至极,可惜被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混帐东西坏了事,我真该把他挫骨扬灰。」 「你现在脑子里是不是在想该怎么威逼我离开密督因?」何塞侧过身拉住弗林特的手,「别浪费时间,你的伎俩已经没用了,而且我还能轻易知道你在哪儿,拉尔修。」 太阳将升,何塞不是拉尔修那种受虐狂,得找个地方躲避光线,他想把弗林特拉走,对方却一动不动,盯着拉尔修不知在想什么、不,何塞知道弗林特在想什么,他不打算轻易放过拉尔修。 无奈,何塞拉扯弗林特的臂膀,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我们走,弗林特,我不想待在这里。」 他知道,弗林特会听从他的话。 何塞戴戒指的那只手跟猎人十指相扣,弗林特回神,他很迟疑,但最终还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揽过恋人的腰,自然而然地在他眉眼间落下无声的亲吻。 第295页 如果这时候何塞看过去一眼,会发现拉尔修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视线既没有落在那枚戒指上,也没有落在两人紧靠在一起的身影上,而没等他们先走,黑髮男人率先转身离去了。 看他的背影,他像是在逃离以何塞为中心的那个漩涡。 在致命的阳光画地为牢前,弗林特为何塞找到一处安全的藏身处,既远离人烟又不是荒郊野地,因为那里曾是博纳塞拉的密室据点之一,只是现在人去楼空,无人驻守,自然也没有危险。 「你现在已经能探知到那些始祖在哪里了。」弗林特检查一圈密室中的设施,紧锁门扉,拉上遮阳用的铁窗,这里的冷肃造型实在太像一个监狱,但何塞并不介意,他坐在一张铁床上拨弄着金属架子上罗列的诸多工具,这些大多都有银质的尖头,用作诸多让人又不好联想的工作上面。 「一个在帕托,我想那是塞拉米亚斯女士,另一个在西边,古曼韦尔么,是弗里亚基诺吧。」何塞只能感觉到三个个体,这就说明的确没有其他活着的血族始祖了,背后的敌人选项显然又缩小了些。 他环顾四周,这里的千篇一律让他想到萨利维亚的密室。 「还记得在萨利维亚,你把我扣在铁床上取子弹,冷冰冰的,脾气很臭。」 翻出一个小锅正在煮茶的弗林特听了这话露出浅笑,「我记得,我当时摸了你的后背,你应该没发现。」 「……你干嘛摸我。」 「因为你的肩胛骨很像那里有一双翅膀。」弗林特声音平稳,像在表示自己当时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我有种你会飞走的错觉。」 「我没有翅膀这种东西,可是你还是抓住我了,把我圈在身边。」何塞亮亮自己的碧星石戒指,接过弗林特递来的杯子,两人面对着面,一个盘腿坐在铁床上,另一个斜靠在对面的床棱,他们的动作也跟那时相当相似。 彼时的他们还在用互相试探来揣摩对方的真意,如今他们已经灵魂相伴,谁也离不开谁,唯一相同的是面前依然罗列着看不清的困难跟迷雾。 他们已经摸清了这片土地的真实和歷史,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或者说,还有什么甚至能欺骗曾经的神匠伊诺,成为他的盲点? 「我觉得不是拉尔修。」何塞先说自己的想法给弗林特听,「我知道你也许会反驳我,我也没有除了直觉跟表面观察以外的证据,但拉尔修看起来是个非常自负又自我的人,他不屑于藏头露尾,也根本不怕有仇恨找上门来,如果真是他干的,他刚刚就会立刻承认。」 承认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等着弗林特向他復仇,然后再打败他亦或杀死他,拉尔修的傲慢没有让他抓住机会用在向何塞这个「养父」展现他比弗林特强的一面显然很不对劲,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何塞的归来感到意外,博纳塞拉的遭遇也出乎他的意料,赛斯特·拉尔修跟这件事无关。 弗林特沉默着抿了口自己手里的咖啡、结果喝了之后发现加了大量蜂蜜跟牛奶,显然他搞错了杯子,把何塞那份自己喝了。 果不其然,他听到对面传来这杯怎么这么苦的抱怨。吸血鬼无法分辨食物的味道,吃什么都像沙砾,唯独能喝出烈酒的辛辣,品尝到舌根反馈的苦意,却跟香甜无缘,听起来着实不公平。 「你是对的。」喝下这口冒热气的牛奶伴咖啡,弗林特吐出一口带着热意的唿吸。 「不是他。」 这几个字从口中吐出,弗林特透着微光的深邃目光能一眼看到心底,他放下杯子,跨出一步来到何塞面前,紧紧拥抱了下自己的恋人,在他头顶轻声说:「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你永远都能为我指引正确的方向。」 无论多么憎恨,无论多么怀疑,无论这个人曾做过什么、即将去做什么,弗林特选择相信自己双眼所看到的,相信何塞的话语,相信仍活在世上的亲人不会抛下他。 何塞闭上眼睛,轻微地靠着弗林特的胸口唔了声,觉得口中的苦涩都不那么呛人了。 第一百三十章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就好像命运把何塞跟弗林特拉回密督因的泥潭就已经完成了任务,从此以后不会登门拜访,在此期间他们辗转于博纳塞拉在各地建立的密室,步步为营地朝着桑格塔进军——信鸽没有归来,他们准备重新走一回去迷失海滨的路,亲自确认弗林特父母的行踪,顺便从鹰空山中的二号分析机那里寻找些蛛丝马迹。 「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让我们怀疑拉尔修恨不得杀之后快,他的死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倒不是何塞自信到认为自己一定能战胜恶魔之心,倒不如说,是暗中操纵的人有这股自信。 「你可以直接问他本人,但我想他的仇家连他自己都记不过来。」 经弗林特的提醒,何塞松了松缰绳,探头朝马车后方的道路投去目光,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他还是嘆了口气。 弗林特此时正在车厢里做晚祷,他单膝跪地,双目半睁对着何塞的方向微微垂首,他的右手握着颈项上的鹰徽十字架,嘴唇无声翕动,何塞看他认真对自己祷告的样子怪不好意思,像屁股底下是炭盆似的挪了挪身体,轻声问:「你也发现了?」 默诵完最后一段祷言,弗林特抬眸相视,「他没有隐藏气息,不难发现。」 第296页 他们在说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拉尔修从那天突然走掉之后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他阴魂不散地缀在他们身后,不像打算现身,可却一直甩不掉,看这架势颇像非要一直跟着不可。 即使已经洗脱了九成嫌疑,何塞还是不想跟这个男人有过多接触。 「养父子、过去的事、他的目的,这一切都是他一面之词,能求证的人又一概离得那么远,我不想听他说着说着就扯到一两千年前。」何塞自顾自驾着马车开始超速行驶,他甚至操纵周围的风给予更强的动力,一时间正在马车风驰电掣,就连前方的马都不安地嘶鸣起来,也让弗林特需要固定身体才能掌握平衡。 「淡定些,何塞,你这样子看起来像很怕他。」 「我怕他?!」何塞抬高音调,大声质疑,「他有什么好怕的!」 「你怕在他眼里和口中描摹出过去的自己,害怕因此不再是何塞·伊诺,就好像……我会因为对尼奥的不舍进而想要为整个家族復仇,但其实的确是我先背弃他们的。」 何塞小声嘀咕,「那傢伙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我不是听信他,而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弗林特把自己眼前的手慢慢握成拳,「有时心里的声音会在我憎恨时让我杀戮,让我想要毁灭周围的一切,但我总能控制我自己,因为你在我身边。」 弗林特毫不怀疑,何塞就是维繫他心灵澄澈的锁链,让他不至于因为博纳塞拉承袭恶魔之血的杀戮欲/望而堕落,永远能重返理智边界,果敢地面对痛苦跟彷徨。 不过此时,他的系锁正苦恼着该怎么把身后明目张胆跟踪他们的老吸血鬼甩开。 然而在一天一夜之后的白日,换班躲在车厢里何塞看着正午射入缝隙的艷阳,刚从弗林特那里听说他们准备穿过一小片没有遮挡的荒原。 这一路他们都避着有人的地方走,绕开村庄市镇,补给都是从密室里拿取,他们没听到关于地狱之门的消息,密督因的异变被天使教会秘密压下,那些神职显然已经在暗中思考对策,何塞跟弗林特却没心思去打听。自从经过最后一个密室,他们驾驶的马车已经换成博纳塞拉家族特制的脚程极快又坚固的型号,何塞领教过它的密不透光,即使在大太阳底下行驶也绝对不会把里面的吸血鬼烤熟,现在的天气想必会让拉尔修难以再追上来,等过了这处荒原他们也许就可以甩掉他了。 可是问题来了,万一对方不肯放弃呢。 何塞见过拉尔修只用一件斗篷就敢穿过毫无遮拦的海崖,似乎一点不介意把自己晒成一条鱼干,而现在他们正在穿过的这片荒原可不是忍耐着走几步就能横跨的地方,要是真有血族始祖在这里晒成了灰,到底谁更觉得是天方夜谭? 何塞掐着自己的胳膊,面壁纠结,但他没能纠结太久,马车毫无徵兆地慢慢停了下来,弗林特被车壁隔断的声音化作沉闷的音色,「让他上来吧,跟这么多天,说不定是有话要说。」 何塞爬过去,后背贴着前方的车厢壁,温热的热度透过衣服传来,虽然何塞知道这不是弗林特的体温,但还是感觉暖和不少,「可是……你别忘了他之前是怎么说的,你不介意吗?」 「对博纳塞拉跟天使教会的毁灭计划?狩猎吸血鬼的时候总会听猎物叫嚣着类似的大话,这还不算最有冲击力的。而且说得天花乱坠跟这件事实际发生的差距不用我说,你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吗?」 何塞没法反驳,只得说:「你说的好有道理。」 「——最重要的一点,他如果真在这晒死了,对你会有影响。他是你的子嗣,子嗣的死亡会削弱父辈的力量,我记得塞拉米亚斯女士有提到过。」 何塞正色,他记得不老的淑女眼底的悲伤,那是失去过多后积聚下来的坚不可破的寒冰,她的子嗣都死去了,留给她的不光是肉/体上的痛苦,也同样挖空她的内心。 「难道对博纳塞拉下手的人把罪名嫁祸给拉尔修是想通过他的死亡削弱我的力量?」何塞说到一半就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他现在的实力不需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取命,不过倒是藉此排除了一种可能性。 一刻钟之后,徐徐前行的马车上多了个烧伤正在癒合的男人。 何塞抱着胳膊坐在距离拉尔修最远的位置上,「吸血鬼受伤会加速渴血症状的发作,这里没有人可能被你咬。」 男人摇摇头,「我可是很挑食的,吸血这种事不是谁都能入我的眼。」 何塞在颠簸中干笑两声。 拉尔修眼里含笑,把斗篷脱下来扔到一边,「博纳塞拉有一种严刑逼供的方式就是让吸血鬼长期处于渴血状态,拿一点点血吊着他们不至于彻底失去理智化为食尸鬼,那种感觉想必相当折磨人,这种酷刑需要专业人士把关,很不好操作,但行之有效,几乎没人能在这招底下全身而退。」 「你想向我表达博纳塞拉有多可恶?他们死得活该?省省吧,接下来只有我提问你才能说话,其余时间闭上你的嘴,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 把你扔出去这套说辞何塞貌似是第二遍说了。 拉尔修模稜两可地哼了一声,权当同意。 何塞板着脸,「我们之所以会怀疑你,是因为有袭击我们的人抵抗着控制说出你是幕后指挥这一切的人,而仅存的血族始祖也只有你有力量报復博纳塞拉,别跟我说始祖里还有其他可能的选项,我能探知到,只剩下你们三个了。所以发挥你的逆向思维,谁会想要你死?」 第297页 「难怪你能轻易找到我在哪儿,我却没发现你。看来塞拉米亚斯跟弗里亚基诺也不会意识到你回来了。我的血系印记应该已经在你身上消失了吧。」 何塞用眼神警告他别说废话。 因此接下来的话,拉尔修难得用全神贯注的表情来回答了。 「首先声明,我现在只有一半的记忆。我的仇家应该还算不少,但大部分都因为找死被我解决了,如果真有人能做到这些事,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现在的人,神代以后出生之人再有本事也没有能力达成所有条件。」 「——他必然来自过去。」 来自过去。 何塞从他话语间品味出别样的意味,对方心中显然已有人选。 「本来我不想再讲那段令人厌烦的过去,就让我长话短说吧。」拉尔修直截了当地继续道:「我想杀约瑟·斯卡亚,但被兰德尔·博纳塞拉发现,他对我下了死手,可惜自己也受伤了,没能当场把我解决。」 紫眸吸血鬼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波澜不惊,只有眼底一丝可惜被何塞捕捉到。 「紧接着,恶魔来袭,英勇的博纳塞拉负伤迎战,被恶魔开膛破肚,差点死了——伊诺情急之下只能孤注一掷把他作为头号实验品开始恶魔之血的第二段实验,由此黄昏猎兵、如今的博纳塞拉猎人才得以诞生。」 「而我也因为除却接受恶魔之血外别无得救的办法,所以成为伊诺最后的子嗣。」 「你还真是做了一件『壮举』啊。」何塞蓝灰色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我好像明白你要说什么了。」 「我是个很记仇的人,何塞,能解决的仇敌早就被我用这双手解决了,没解决的只能是死人。」拉尔修语调温柔,但听着听着就让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所以如果要我说谁想要我的命,他们只会是来自过去的幽灵。」 ——。 「我要被他的言论气笑了。」何塞蹲在一条没封冻的小溪边,用冰凉的溪水狠狠洗了把脸,对身旁的弗林特嘀咕。死人復活,来找拉尔修报仇,何塞即便想像力再丰富也想不到那傢伙能给出这样的论断。 「人死不能復生,这是这个世界和整片星海都颠扑不破的法则,不是每个人都该有的常识吗。」 「我想他指的是另外一种意思。」 弗林特拿水囊灌些溪水准备直接喝,被何塞一把抢过来倒进火炉上的瓦罐里煮沸,他瞪了猎人一眼,脸上写着不许喝生水,「你说。」 猎人悻悻地放下手,在火炉边等水煮开,「我看过一本书,上面写到灵魂也有执念。」 死亡会洗脱此生所有的记忆,他的意志跟精神会消失无踪,只有灵魂进入根源转生,那么如果一个人的执念无比强烈,他的转生不知是否还会让命运都跟着摇摆。 「比如?约瑟·斯卡亚的灵魂从根源转了一圈再度出生在这片大地上,然后他居然奇蹟般记得上辈子,因为太怨念两千年前差点被拉尔修杀死,所以搞出这么多事情来报復?」 何塞没有提那位初代博纳塞拉族长,因为他跟弗林特都很清楚恶魔之血的承袭者不会转生。 听何塞用夸张的语气把这种可能性说完,弗利特不得不摇头,「太不切实际。」 何塞跟着点头,深切怀疑拉尔修在浪费他们的时间跟脑筋。 而且退一万步,何塞不认为斯卡亚大主教跟初代博纳塞拉族长会因为这事心有芥蒂,密督因的存续不是神匠伊诺一个人的功劳,还有无数卓越的人贡献自己的力量。伊诺是那个一直掌舵的人,可无论缺少了教会跟猎人哪一环都做不到让密督因四平八稳走出低谷,不管他们的继任者如何,起码在最初是这三个人盘活了局面,迎来了希望。 「你还记得分析机里面说博纳塞拉族长拥有第二顺位权限的事吗。」弗林特压下/身体,贴近何塞,他的唿吸轻柔地刮擦着恋人的脸颊,「歌洛仙可能有控制人心的药物,博纳塞拉高层能搞到那些东西,所以也许根本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复杂,就是他们的野心在利用所有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杀死何塞、拉尔修和其他吸血鬼都只是因为世代积累的对血族的仇恨,把弗林特的注意力导向拉尔修只是因为他们不方便对拥有读心能力的血族始祖下手而有意为之。 至于契约、反常的环境变化和他们的按兵不动,都是烟雾弹罢了。 与此同时,古曼韦尔这座硬冷单调的修道院式建筑中,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从院落这头疾行而过,却被落锁的藏书室隔在门前。 文森特·博纳塞拉皱起眉头,他那双碧绿明亮的眼眸不解地盯着那道锁头,不明白现在明明是藏书室开放的时间,为什么会被锁上。 可周围没有能解答他疑问的前辈,黑髮青年孤零零站在那儿,似乎忘记了长老下达的指示——所有家族成员没有召唤不得离开自己的房间随处活动。 文森特有一大堆没搞清楚的事堆在心里,他不知道家族突然召回密督因全境猎人的用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这片土地上的吸血鬼突然不管不顾了,也不知道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古曼韦尔有什么用。狩猎吸血鬼守护人类是博纳塞拉的天命,可现在家族在做什么,天使赋予他们的力量和使命要怎么办? 没有人产生质疑。自从回到古曼韦尔,文森特就感到一股浓烈的窒息感在这里蔓延,族人寡言少语,如今变得根本不交流,他们统统听从命令待在房间里,做最小限度的活动,用机械性的作息跟祷告度过每一天,文森特觉得很不对劲。 第298页 而且不是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回到了古曼韦尔,他没有见到弗林特,那傢伙的房间是空的,也没有见到尼奥利亚,但文森特有瞄到一队人在一个多月前悄悄离开古曼韦尔,至今未归。 ——太不正常了。 死气沉沉的庭院像没有活人居住,跟文森特上次离开时相比像换了层皮,他风风火火地踏上瞭望台,发现这里除了自己真的没人在外活动,眉毛拧得更紧了。 文森特热爱博纳塞拉,由衷认为狩猎吸血鬼的事业必要且崇高,他们是人类这群羔羊的牧羊犬,必须时刻提防狼群对羔羊的残害,可是现在家族所做的不就是抛弃了职责,让人类暴露在吸血鬼的爪牙之下了么。 黑髮年轻人咬了咬牙,奔下瞭望台,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居住区的一处房门前,在迟疑许久后敲响了它,屏住唿吸。 简洁有力的脚步声踏来,开门后露出西蒙尼·博纳塞拉的身形,文森特唿吸一顿,但面上依然克制有礼,颔首后低声道:「西蒙尼大人。」 「文森特,你为什么这个时间在外面徘徊,没听到长老的命令吗。」 如果两个猎人站在一起,不相关的人能很容易分辨出他们相貌中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博纳塞拉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血缘关系,混在其中很难笃定他们的亲缘,尤其在这些猎人亲情淡漠的情况下,即使是父子,也会因为身份等级的差别并不以父子相称。 可西蒙尼的的确确是文森特的父亲,这也是年轻的猎人前来求助的原因。 「我很抱歉,西蒙尼大人,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返回岗位。您知道,萨利维亚的吸血鬼局势一直不算稳定,如果那里的猎人离开,贵族和教会很难镇压住……」 「这不是你再需要操心的问题了。」西蒙尼冷冷地打断他,「回你的房间去。」 「不、等等,父亲!」文森特抓住门边,急切道:「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被召回,我们到底在等待什么?!」 西蒙尼冷碧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他没有回答文森特,而是道:「跟我到惩戒室去,你太缺乏管教了。」 文森特对父亲突然的处置身体一震,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让开一步后跟在西蒙尼后面,落寞地咬紧下唇。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承认,因为他明明流着更纯粹的血,却比不上弗林特,他知道他的父亲一直对他很失望。 自从十多年前那场试炼之后,就连文森特也偶尔会想,也许天赋真的决定了一切,他永远成不了父亲更期盼成为的样子,即使他已经努力践行家族的信条。 压下翻动的情绪,文森特默默跟在西蒙尼身后等待自己因为出言不逊跟擅自行动的惩罚,可是没过一会儿他诧异地发现,父亲带路的方向并不是惩戒室。 他们走出居住区,绕过瞭望台,径直向侧殿走去,文森特还在想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父亲有什么用意,就在这时,前方的男人停下了。 文森特愣住,发现这里是马厩。 西蒙尼转过身,用寡淡的神色说出寡淡的话,「离开这里,快点。」 「什、什么?」文森特嘴上还在疑问,但习惯于听从命令的猎人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挑选一匹马,抓紧它的缰绳,「父亲,您为什么……」 「离开古曼韦尔。告诉圣座那东西还活着。去找长姐和弗林特。别再回来。」西蒙尼的声音刻板地说出命令,见文森特迟迟未动,把他甩上马背。 黑髮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找不到主心骨,不由得大喊:「这是长老的命令吗?」 「走。」 「父亲!」 「走。」 西蒙尼最后只重复这一个字,就好像说出这个字就已经用尽他的神智,他无神的绿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却被压制在这双眼睛里,难以剖出来给文森特看。 ——但至少文森特能感觉到,这是西蒙尼·博纳塞拉在以父亲的身份向他传达极其重要之事。 他紧紧咬着牙,最终什么答案都没能得到,只得不管不顾地策马疾驰出修道院大门。 没有人追上来,身后的黑门宛如一张吞噬万物的巨口,把整个博纳塞拉的命运囊括其中。 无论谁的逃离都不可撼动。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伊诺,爱是什么。】 【我不负责解答哲学问题,拉尔修,你的问题太深奥了。】 【你认为这是个哲学问题?我以为你会有更具体的方式来回答我呢,伊诺。比如爱只是大脑分泌的某种物质所影响的感受之类的。】 有人把翻书的声音弄得很大,仿佛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 【如果你想知道脑激素的有关知识,可以去资料库找奥尔什·曼迪的着作,那个两百年前的疯子学者为了搞清楚为什么人类拥有快乐跟痛苦,剖开了几千个试验体的脑子,最后他挖出自己的大脑,可惜不小心做成了酱烧。】 【……】 也许发现自己说的话很不靠谱,对话中更为年轻的那个声音清清嗓子,做了一些补充,【你的血系能力会让自己不小心看到许多不该去看的东西,不要接触它们,拉尔修,只要你别去碰触,负面的情绪不会找上你。】 【可是我能帮上你的忙,我能看到那帮神职跟贵族任何一个人的心思,我可以替你监视他们,一旦他们有反意,你就可以趁机除掉碍事的人,让歌洛仙统治密督因了,早该这样不是吗?】 第299页 年轻人用力嘆了口气,提醒他,【让歌洛仙统治还是吸血鬼统治?如果你还保留这样的心思,再做出刺杀斯卡亚那样的事,我不得不考虑处决你,皇后陛下把你託付给我的人情也救不了你了,小殿下。】 他们都是吸血鬼,没有唿吸声,周围安静极了,但对话仍在继续。 【……可这一次你还是保护了我,谎称我被转化后出现问题一直在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对,这是对我声誉的巨大挑战,所以老实点,过个百八十年再出去活动,知道吗。】 等这一代人都回归尘土,仇恨消弭,皇子拉尔修淡出人们的视野,再用吸血鬼拉尔修的身份活在这世界上。 他把一开始的问题接了下去。 【伊诺,情绪和感情能被控制吗。】 【药物可以,魔法可以,人自身也可以。别太小看智慧生物的大脑和心灵,你也同样在小看你自己。】 回答他的人以为他在解答养子成为吸血鬼后该怎样控制自己的血系能力,但其实对方的本意根本不是这回事。 他轻笑了下。 【那我可能需要一点药,时间很难熬,伊诺,我想睡了。】 ——不去想,就不会出错。 一声沉闷的尖叫从很近的地方炸响,拉尔修斜倚在墙上的身体跟着动了动,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復过来,双眼聚焦在一堆杂物中被放倒的倒霉蛋以及放倒他的博纳塞拉身上。 被抓住的男人显而易见是个吸血鬼,他渴血的红色眼珠剧烈抖动,浑身抖个不停,钢索绕在他脖子上,否则他的叫声怕是能把方圆千码的人畜全都喊醒。 看样子博纳塞拉已经用他的实际行动把这个倒霉的吸血鬼吓得屁滚尿流,拉尔修饶有兴味地看着弗林特拔枪,子弹贯穿吸血鬼小腿,于是听众得到一声更为压抑的惨叫——对方显然不知道枪里面不是银弹,在剧烈的痛苦中以为自己的腿就此不保,小声啜泣,嘴上告饶,「我没有杀人!求求你不要杀我!」 猎人冷冷地盯着吸血鬼这张涕泪纵横的脸,「桑格塔只有你一个吸血鬼么。」 「不、不止我一个!」 「这几个月你们之间传递过什么消息。」 「消息?没有……不等等!有!有消息!我们听说博纳塞拉猎人不知道怎么全都走了!但我们没伤人,真的没伤人!而且这明显是个假消息啊!」 被货真价实的博纳塞拉猎人逮到的吸血鬼痛哭流涕,只觉得仅仅是被眼前的人稍微注视就有万钧压力压在头顶,他头都不敢抬,殊不知自己面前的的确就是仍在活动的唯一一个猎人。 然而弗林特不会被对方的惨状感染,他不为所动地冷淡道:「还有吗。」 「没有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动静实在太聒噪了,拉尔修听得很不耐烦,于是他走过去,一把抓起吸血鬼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看了两眼,然后又像扔垃圾一样把人给松开了。 吸血鬼不知道突然出现的又是谁,摔在地上哀嚎不已。 拉尔修像摸到脏东西一般擦了擦手,轻蔑冷哼,「猎人离开的事是他从他无名客父辈那儿听说的,有吸血鬼在城市间四处传递消息,试图让他们作乱,这种拙劣的把戏、呵,应该是弗里亚基诺手底下那帮没被猎人消灭干净的乌合之众干的吧。」 吸血鬼惊疑不定,脸顿时白了几分,他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血族始祖,但下位吸血鬼对血脉更纯粹的上位者的畏惧近乎与生俱来,他舌头打结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又听到对方懒洋洋地对猎人说:「你相信他没杀过人?他在昨天刚咬死一个十岁的孩子,还让那家父母看到了整个过程,这人现在正被教会搜捕呢。」 「不、不……!我没……」 重物倒地的声音没多久便砸向地面,弗林特沉默地把手枪收回枪套,而拉尔修轻哼了声,语气恶劣地问:「不怕我在说胡话让你杀错人?」 「我杀他的判断根本不在于你说了什么。」弗林特确认完地上的吸血鬼已经开始腐朽骨化,脸上毫无波动,「他身上有很新的血腥气,却还是在渴血,说明他用杀戮取乐,并且很清楚死血不能满足饥渴,是个惯犯。」 「喔,看来你没因为叛逆把家族的传授都忘光。」 弗林特没有闲工夫跟他聊天,趁着夜色渐浓,他还需要再去抓个吸血鬼「问话」。 见猎人还要故技重施,恶魔之心挑眉,不是很理解,「你们两个都知道我的血系能力吧,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还要提防着不被骗。」 直接去读心分明是个简单直接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好方法。 弗林特停住脚步向后方一瞥,「何塞说过于去看别人的内心难免看到负面情绪,总会比这个人表达出来的要多些,你看上去已经是个消极的集合体了,再去读心就是雪上加霜。」 拉尔修紫色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神色,「……他是这么说的?」 「神匠伊诺对你说过类似的话,是么。」弗林特几乎不用去猜,他静静站在街道一旁,挺拔修长的身形被某座房屋透出的光拉出长长的黑影。「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即使他什么都不记得,知晓的还是一样的道理。」 「不一样。」吸血鬼男人毫不客气地驳斥了他,讽刺地笑出声,「伊诺不爱任何人,而何塞却爱上了你。」 第300页 等何塞去找完卡提,神色略有沮丧地来到事先跟弗林特约好的碰头地点,他却没发现对方的踪影,举目四望后见弗林特正在跟拉尔修大眼瞪小眼,何塞有种他们两个下一秒就会互相动起手来的强烈预感。 因此他火速闪过去隔在两人中间,但他想错了,他们并没有要打起来,拉尔修别有深意地转过脸,保持自己的沉默,弗林特也什么都没说,来到何塞身边拉住他的手,「怎么样了。」 「卡提先生不在,我问了他朋友,说是他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了。」 他们已经到达桑格塔,这座城市现在非常热闹,因为陆陆续续有海民通过克拉山脉的关隘到达内陆,他们头一遭一定会经过这座小城,这里聚集不少避难者,可关于恶魔的消息却没听当地人提到,何塞还在纳闷,按照原本弗朗西斯先生的计划,那只魔像伪装的「恶魔」应该马不停蹄跑到山脚下撞一头才对,可是看样子这个计划没能实现,而天使教会又把消息封锁了。 「如果我是弗朗西斯,得知屏障消失后我也会觉得拿恶魔吓唬人已经不再重要。」拉尔修不用读都能猜出何塞的心思,「天使教会已经火烧屁股,不用催也知道该怎么做,他大概躲起来研究更迫在眉睫的问题去了。」 「只要你说弗朗西斯先生平平安安,你说什么都对。」今晚的天空很晴朗,何塞透过浓重的黑夜注视远处,恨不得一眼看到山脉另一头,他小声对弗林特说:「你父亲的资源和根基都在海边,他还在那边比已经进入内陆的可能性要大。」 弗林特沉默,但沉默不代表不同意何塞的话,而且他想的更多些,认为对方之所以被他们以为生死未卜更可能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找到,毕竟这位魔女之子非常善于隐藏自己。 以及、他们根本不知道弗林特跟何塞已经回到密督因了。 他的父母不希望他们再回到这片土地,即使密督因发生天大的事,也该是留在这里的人来解决,然而他们却回来了,因为不得不。 「现在混出关隘应该比先前容易得多,可是我们需要到鹰空山腹的分析机那里,希望这回那些魔像别不由分说就打人。」何塞吸取教训,决定进去后就立刻表明身份,他的权限已经恢復,说不定还能直接指挥那些魔像。 他打量着悠然自得的拉尔修,「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们了。」 「你不怕我离了你们立刻去干坏事?而且你这样对我怎么感觉像是用完就扔呢。」 如果表情会说话,那何塞该听到一句饱含怨气的画外音:你是个负心汉。 何塞有些倒牙,他不想听其他男人对他表达委屈,倒是弗林特这时开口了。 「你还有什么目的,不如都说出来。」 拉尔修不答。 何塞见对方一副不打算配合的样子,直接跟弗林特说:「我们走。」 停留在城市中风险很大,他们该趁天还没亮悄声熘走,而天知道拉尔修会不会怀揣别样的心思跟他们混在一起,带着他总让何塞觉得自己头顶时刻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坠下来的利剑,早些摆脱还能倒出心思想些别的。 「横在你面前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博纳塞拉发生了什么,给死去的人报仇,除此以外你现在什么都来不及去想,对吗。」 见何塞真的打算走,拉尔修在后方跟随,循循善诱,「我可以替你提防其他问题。」 「其他问题?」 「你该不会忘记是谁大费周章把你当年辛辛苦苦建立的恶魔屏障破坏掉了吧,你觉得弗里亚基诺弄坏东西之后就结束了?」拉尔修没有卖关子,轻佻的语调里混着冷笑,「那些水晶尖碑里流着你的血,法力交换机关闭后血会回流至歌洛仙,他千方百计要找到进去的路,拿到你的血,想干什么自不必多说。」 「恢復神匠伊诺的记忆。」一直沉默的弗林特终于开口,碧绿的眸子里浮现不屑的神色。 何塞猝然一停,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我不会恢復记忆。」 那不是伊诺希望的,也不是他希望的,就该让记忆的岛屿永远沉在海中,别给它浮现出来的希望。 拉尔修知道何塞会这么说,略微拍了下手,继续道:「所以我来为你解决后顾之忧,就算弗里亚基诺真能成功拿到血,也还是需要你的存在,只要他敢来,我帮你干掉他,怎么样,你和你的弗林特只管挖掘阴谋的根系在哪儿,其他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何塞一哂,「你的理由?」 拉尔修斩钉截铁地咧嘴笑道:「我早就看弗里亚基诺不顺眼了,当然,他看我也一样。打着你的旗号弄死他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过。」 「……」 「这么说吧。」何塞严肃地开口,随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跟着,我们也拦不了你,但等你什么时候能诚心诚意回答问题,正常发言不拐弯抹角,我再考虑听听从你嘴里蹦出来的字有没有用处。」 头也不抬地又走了两步后,何塞补充,「不用说服我,你能打动弗林特就可以了。」 吸血鬼男人因为这个安排面色古怪地挑起眉,他看了眼弗林特·博纳塞拉,后者给他一个寡淡的眼神,然后跟上何塞的脚步,没有理会他。 几乎同一时间,位于密督因中心部的灰堡,每日例行报告准时被送交到教宗尤斯塔斯一世面前。 第301页 灰堡主人的书房风格厚重古老,深灰跟黑檀是房间里桌椅书架和地面的主色调,因此一身白衣的教宗就显得尤为显眼。侍童里恩像往常一样,在为教宗端上咖啡后就在一旁看书待命,他不经意瞥到尤斯塔斯桌上叠码整齐的信封里夹着一根材质特殊的纸条,他瞄着上面的红线,在心里咦了一声,把它抽出来摊在手里读上一遍,心想果然没看错,便报告给圣座:「猊下,是边境传来的消息。」 密督因能被称为边境的只有金古山口的通路附近,尤斯塔斯闻言没有抬头,「念。」 「【何塞·伊诺与弗林特·博纳塞拉于本日午夜返回密督因,本人已将猊下告知全数转达,但二人并未回应,亦不知去向。】——时间是……四日前。」里恩喃喃地说,「这么重要的消息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送达过来。」 金髮男人扬起手,「乔瑟夫做的没什么问题。」 「可是何塞·伊诺不是需要时刻掌握行踪以及迎回灰堡的非常重要的目标吗。」里恩不解。 「曾经是,但既然把该说的话说完他也没有选择来到这里,想必是有更重要的事、或者根本不信任天使教会了吧。」白袍的教宗在一份文件上盖上信戳放到一边,紧接着拿起下一份,「只要确认他回来了就可以,来日方长。」 里恩点点头,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相信圣座。 尤斯塔斯在把手头的事处理得七七八八之后,沖自己的侍童微笑着说:「帮我把洛里尼叫过来,里恩,他这个时间该吃完午餐了。」 「是。」 随着关门声,尤斯塔斯在书桌后缓缓沉下脸,嘴角的弧度锋利了些,变得介于忧虑跟凝重之间,直到洛里尼草率地敲两下门就吊儿郎当地进来后,他的表情也没有恢復平日那么从容。 灰堡骑士团团长见教宗这副神态,稀奇道:「怎么,成吨的工作终于把你压垮,你准备就此撂挑子不干了吗。」 「……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尤斯塔斯把纸条递到桌前,洛里尼本来想直接伸手去拿,但半路突然想起这不太对,于是他装模做样地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来后才站起来看了,就像这里有什么透明人在监视骑士团长的礼节到不到位一样。 「天使回来了?」骑士翻来覆去把纸条上的字读了好几遍,从敞开的衣襟里勾出一直没有离身的吊坠,表情也不是那么轻松了,「所以这东西坏了吗。」 如果之前天使离开密督因后封入他血液的吊坠没了反应是因为距离太远,如今对方已经归来它还纹丝未动就很奇怪了。 尤斯塔斯推测,「也许是血中的力量被本体吸收,或者本体已经十分强大,这点血不足以指引方向了吧。」 「你好淡定。」 「就算我现在心急如焚,也不会被你看出来。」 教宗起身离开桌前,绕过房间正中的洛里尼,站在书房墙壁那副占满整面墙的密督因地图前方,标记了金古山口的位置。 「你觉得他为什么回来。」 「你当时又为什么觉得他会回来呢,总有几个预想的理由吧。」洛里尼反问。 「经歷过上次的惨痛教训后,我发现不能用以往的思维去衡量这些人跟事物,他们比我想像的要疯狂,要……不顾后果。」金髮男人又下了几笔,圈出地图上另外四个地方,洛里尼一看,灰堡也赫然在列。 「如果天使要来灰堡,四天过去怎么说也到了吧。」 尤斯塔斯轻声说:「这只是一个先后。他现在没有来,不代表未来不会。」 「那你一定是几百年来第一个被天使查岗的教宗。」骑士团长幸灾乐祸。 「无论兴师问罪还是别的,他能越早来,我越能放心些。」尤斯塔斯目光落向另外几个被他圈出来的地方,他神色淡然,但目光中那股精芒昭示着这个男人正在进行缜密的计算,排除所有可能的选项,在完全不在场的情况下试图推测出天使的去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里尼似乎已经习惯自己的上司好长时间不动也不说话的模样,他安静地等,但很显然心不在焉。 一刻钟后,灰堡教宗深深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他现在不比我们知道的多多少,不出意外他在往迷失海滨去了。」 「啥,还去海边?他对海洋有什么情怀吗。」 教宗暂且搁置洛里尼的疑问,「回到最初的问题,他为什么离开短短两个月就回来了。」他轻声低语,「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屏障才消失,恐怕对密督因的遭遇毫不知情,只要没有契机,永远不回来也是可能的,因为人间那么大,没人能找到他们。」 「可是矛盾的地方在于他们一定是被谁找到,然后得知了故乡的异变才催生出回归的念头。第一个疑点,为什么他们会被找到。」 洛里尼忍不住问:「这很重要吗,反正他们回来已经既成事实了。」 「很重要,关乎到有人拥有比天使的血更精准的方法追踪到那位最初的吸血鬼,或者弗林特·博纳塞拉身上有某个一直没被发现的疑点令他这个魔法抗性极强的博纳塞拉猎人都能被锁定,这是闻所未闻的坏消息。未知很可怕,洛里尼,比思考得不全面更会让你措手不及,说不定就会付出惨痛代价。」 「好好,我知道了,你的形容真是夸张。」 「找到他们的不是吸血鬼就是猎人,我更倾向于是猎人,因为吸血鬼走出金古山口时一定会顺便杀掉岗哨里的神职,猎人则不做会节外生枝的事。」 第302页 「你不小心说了很要命的猜测,尤斯塔斯,乔瑟夫是你的靶子吗。」洛里尼腹诽。 而灰堡教宗专注于自己的分析,没理会他,「天使一定知道博纳塞拉有问题,因为他回来了那些出去的猎人却没一个跟着回来,在得到我的警告后他会下意识决定暂时不去古曼韦尔,寻求帮手跟线索——弗里亚基诺在古曼韦尔被排除了,塞拉米亚斯那里风平浪静,拉尔修吗?恶魔之心也许反倒会找上他,但是,天使没有过去的记忆,不太会信任他的子嗣,相对的,弗林特的父母是他真真切切用现在的身份接触过印证过的人选,他会去那里寻求帮助、或者产生担忧想去确认他们是否安好,再合理不过。」 洛里尼并不是很想听明白这套环环相扣的推测,「那么结论是?你想做什么,需要我做什么?」 「你的首要任务依然是帮我重建法理部,密督因一夜之间重回魔法时代,我们需要有魔法能力的人才,教士、贵族和平民、甚至有罪的人之中。」尤斯塔斯的话语不无道理,「教会需要接管吸血鬼的审判工作,但消息的传递依然滞涩,吸血鬼有血魔法,因此我们更需要魔法的援助。让天使先做完他想做的事,我不能插手,否则会产生反效果。」 「哦,行。」洛里尼的站姿终于有那么点接受命令的样子了,「下次直接告诉我结论吧,听你的长篇大论我又不一定全都能听懂。」 尤斯塔斯无奈,但他接下来的话语透出一丝丝认真的情绪,「你好像……从不质疑我的决定,无论是否能判断出对错。」 「你以前可从来不会怀疑自己,恶魔之眼得逞对你打击这么大吗。」 「毕竟那是我短短人生中第一次发觉自己还有料不到的事。」 「这不是很正常吗。哦,我回答的是你上一个问题,我从不质疑你的决定。」灰堡骑士团团长挠挠头,动作随意地挥手,「我不信天使,我信你。」 「……如果你想被律令主教弹劾,最好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讲给他听。」 「哇哦,可以吗。」 「……你说呢。」 「咳、我还以为可以当真呢。」 在尤斯塔斯准备浪费他的宝贵时间对自己的骑士团长进行一番信仰的说教时,里恩敲门禀报,小跑着来到教宗跟前,踮起脚耳语了几句,饶是洛里尼耳力不错也没听到他说的话。 尤斯塔斯听完后,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洛里尼稀奇道:「难道我真的被弹劾了?」 里恩无奈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摇着头,可就是不说,像有什么秘密一样。 白衣教宗站直身体整理自己的衣袍,由里恩为他披上悬挂在衣架上的厚重刺绣拖尾外袍后,他将圣徽从桌上取来佩戴好,这是要出门的架势。 「去看看。」 他干脆利落地向门口走去。 ======= 何塞:你想入队先经过弗林特同意 弗林特:(不想跟拉尔修说话并向拉尔修投掷鄙视的眼神x1) 拉尔修:(只能保持围笑) 第一百三十二章 等出了书房的门,洛里尼见尤斯塔斯要去的方向是前殿,他的眼睛瞟过廊道两侧与穹顶的浮雕壁画,彩绘玻璃将脚下的路铺就上色彩斑斓的光斑,骑士跟上脚步问:「需要跟着吗。厄不,需要属下同行吗,猊下。」 灰堡骑士团团长出门后终于把自己的礼节从地上捡了起来,他正正自己衣冠和佩剑跟在身后,听尤斯塔斯语气很轻松地说:「不是什么需要你挂心的事,只是稀奇,如果你想来看倒也无所谓。」 「你像是在说正要去看一只观赏动物。」 金髮教宗微笑,「倒可以这么说。」 洛里尼听罢更纳闷了。 好在尤斯塔斯不准备卖关子,「有人偷熘进来了。」 且不说戒备森严的灰堡怎么会有人熘进来,如果负责护卫的灰堡骑士团团长是个正常人,他都会立刻因为这件重大的失责事故而向教宗请罪,可洛里尼脑迴路并不正常,他觉得这里面有尤斯塔斯的阴谋,「你放进来的?」 「是你的手下『放进来的』,我的骑士团长。」尤斯塔斯纠正。 里恩在旁小声道:「因为猊下吩咐发现可疑人士不要抓,先放进来看看他们要干嘛再说。」 洛里尼心说我居然不知道这事,真是为法理部的事忙晕了。「你这么气定神闲,来的必然不是什么大人物。」 「我就算心再大,也只会故意放人类进来。」尤斯塔斯笑容里混着若干自嘲,「是个年轻人,里恩的描述让我有了点兴趣,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来灰堡,而且还这么偷偷摸摸。」 「灰堡又不是观光景点,密督因人都知道吧。」 「对,密督因人都知道,所以,来的并不是密督因人。」 ——。 米迦尔今时今刻正处于极大危机之中,这个危机还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这名来自诺兰的学者穿着天使教会神职人员的白衣,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教士混入灰堡。他是个生面孔,在这种重重警戒的地方应当立刻就被发现,但临行前弗朗西斯先生交给他一个混淆咒的捲轴,这才让米迦尔顺利骗过守卫进入灰堡。 他没想到灰堡内部戒备如此松散,一路躲躲藏藏走来,他甚至没看到几个站岗的骑士,这本该是个好消息,然而,他迷路了。 第303页 若论规模和建筑群的庞大,米迦尔求学以及居住多年的学都诺兰翡翠学院要比这里大得多,他的方向感跟记忆力俱佳,不会因为拐了几个弯就错失找回正确道路的机会,这就像毛线团的线头一样,米迦尔自诩总能找到那根线头,这在萨利维亚迷宫似的地城中已经被印证过,可是在进入灰堡后,他几乎是立刻就迷失了方向。 唯一的解释,这座建筑本身就在壁画或者浮雕上做了手脚,成为一个自成一体的「混淆咒」,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通过口诀或者特殊记法不被迷路所扰。米迦尔如今进退两难,既出不去也到不了目的地,而他要是被抓到……虽然不是很贴合实际,但米迦尔冷不丁想起博纳塞拉猎人在他面前刑讯逼供那一套,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期盼天使教会不是那么丧心病狂。 此时的他正在一个没人的墙角缩着,这是一道有拐弯的窄小走廊,一头通往不知什么位置的庭院,旁边有扇小门但是打不开,四周没有他人即将接近的脚步声,他吞吞口水,轻手轻脚地拉开衣襟小声问:「你知道该怎么到图书馆去吗。」 两声「吱吱」的叫声回答了他,黑髮学者很沮丧,认为他的同伴说的是「不知道」。 米迦尔的同伴是一只仓鼠。 这个小傢伙正从白袍里拱出来,手心大小的白色身体一撅一撅地掉在米迦尔摊开的手中,仓鼠不是纯白的,被毛掺杂些浅灰色,在学者手心里翻滚一圈后站了起来,黑豆般的两只小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看,还懵懂地歪了下头。 米迦尔垂头丧气,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现实。这只仓鼠是弗朗西斯先生交给他做联络用的,然而联络是单方面的联络,就跟席尔瓦一样,那位魔女之子能通过动物的眼睛观察四周,但给不了反馈,一切还是要靠米迦尔自己。 这会功夫仓鼠在他手上睡着了,米迦尔把小傢伙重新踹回怀里,搓搓手——冬天还是很冷,他这身衣服一点也不保暖,要集中精神才能让自己不打喷嚏。米迦尔惆怅地站起身,准备到外面去——混淆咒总不能蒙蔽室外的天空,他还有救。 然而当他做出起身这个动作,眼睛还在目视前方透着光亮的出口时,他的身体迫于头脑的作用重新坐了回去。学者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悄无声息来到他旁边跟他一起席地而坐的金髮青年,脸霎时间就白了。 「你好。」金髮棕眸的男人向他打了招唿。 米迦尔舌头打结,心里面那声巨大的「死定了」在胸腔里迴荡。 「您……好,教宗大人。」 「我很惊讶,你一下子就认出我是谁。」尤斯塔斯露出带着暖意的微笑,可惜与之对话的人并不能感觉到温暖,只有被抓包的悽惨悲凉。 「您的气质很……特别,而且弗朗西斯先生向我描述过您的相貌。」米迦尔噤若寒蝉地回答,眼睛飞快瞄向教宗背后的走廊,他没看到任何人随行,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弗林特那种能通过气息辨别周围是否有埋伏的才能,他感觉不到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好吧,这也不叫埋伏,他才是那个闯入者。 气质特别。对灰堡教宗的评价米迦尔没有夸大其词,他面前的尤斯塔斯只穿着一身跟自己差不多的白衣,身上所有能显示出他身份的东西都被摘下了,这让这个金髮男人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修士,除了相貌出众些外,似乎就跟伪装的米迦尔没有区别。可是学者还是一眼就辨认出对方就是这里的主人,这种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质不可能轻易模仿得来,尤斯塔斯的目光自信且从容,挂在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跟弗朗西斯先生全无锋芒的温和不同,是让人感到舒服但并非亲近的态度。 既是信徒的引导者,又是代行天使权能的领袖,在他身上感到微妙的距离感非常正常。 「你是,从诺兰而来的米迦尔先生吧。」 灰堡教宗叫出他名字的时候,米迦尔吓了一跳,他不觉得自己这个小人物的名字会有机会被对方记住,在惊讶中脱口而出:「您知道我吗。」 尤斯塔斯实话实说,「因为你的导师给这片土地带来不小的麻烦,连带着我就对你有所耳闻。」 米迦尔黯然低下头,低声说:「我很抱歉。」 「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为别人的过错有丝毫歉意。」金髮男人不得不暂时制止米迦尔说下去,「介意我们换一个谈话场合么,冬天的地面还是有些凉。」 「……您不把我抓起来扔进大牢吗。」 不得不提,米迦尔过去在各地考察的生涯中有过二话不说被当地领主关进牢狱的经歷,只是诺兰学者的身份在人间很吃得开,事情的结果自然不会太难看——然而密督因这地方可不认这个。 尤斯塔斯慢吞吞站起来后才回答,「我想,让一位本该与这片土地毫无关系的学者先生宁可冒着被伤害的兇险也要偷偷潜入灰堡,想必是这里有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或是见到的人才能说得通吧,既然这个年轻人勇气可嘉,我也该拿出相应的待客之道来,这么说吧,可能我也有求于你。」 米迦尔眨巴着浅灰色的眼睛,迟疑地开口,「您会读心吗。」 「嗯?当然不会,如果我有这个能力,很多事也许就会好办很多,可惜我没有。既然你这么说,我猜测的方向看来没错。」尤斯塔斯轻笑,冲着走廊拐角轻咳了声,某个黑髮骑士慢吞吞走出来,朝米迦尔扬扬手,「嗨,别来无恙。」 第304页 学者讶异,「罗茨比?」 「灰堡骑士团团长洛里尼,那位魔女之子没说我的真实身份啊……算了,这也不重要。」 骑士团长把手臂上搭着的斗篷给教宗披上,然后说:「会客室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到那里去谈。」 见学者还在迟疑,尤斯塔斯也一副哄人的语气,「跟我来吧,放心,真的不会把你扔进牢房。」 米迦尔并非纠结于此,他鼓起勇气,眼底带着焦急之色,「我们能直接去图书馆谈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从过去的资料里确认,听说灰堡里有跟博纳塞拉书库不相上下的图书馆,所以我才……」 「过去的资料。」尤斯塔斯像是能从米迦尔的眼睛直接看进他心里,见学者的焦急不似作伪,他没有多说什么,连个停顿都没打就立刻下令,「我们走。」 米迦尔本以为图书馆都应该大而明亮,巨大空间罗列着一排排一两层楼高的书架,有的必须要借用梯子才能爬上去寻找那些知识的载体,诺兰的几个图书馆都是如此,然而当他被引领着穿过一扇小门,原以为图书馆的入口还有一段距离时,学者冷不丁抬头一瞅,直接惊骇在原地。 灰堡图书馆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没有气派的大门,没有高大的书架,只有普通人家一个客厅大的地面铺着硬冷砖石,墙壁一看便知经过隔热防水防腐等多重处理,这么做为的是保护这其中珍藏的众多史料——米迦尔一眼看过去,无数半透明的暗色玻璃容器像蜂巢般镶嵌在墙壁内侧,占满足有三层楼高的四壁,每一个其中都有内容物,或许,它们已经被安放在此地过去千载。 「这里是藏书库,灰堡对外开放的图书馆在刚刚经过的那扇门对面,但你要找的东西想必不在那里,而在千年以前的典籍中。」 尤斯塔斯的话音令米迦尔微微战慄,他睁大双眼的视野都无法囊括下所有,而他脑海里此时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连学都诺兰都不曾拥有的连续而完整的歷史具现。 因为密督因不曾毁灭,它的知识体系仅仅是被封存而不是失落,捨弃的话拿回来就好了,遗忘的话想起来就好了,密督因人挽救自己的方法就在故纸堆中,无尽的旧日魔法跟技术的结晶就在此处,而且还是以能被阅读的形式存在。 尤斯塔斯见米迦尔难掩激动的心情,看似随意地道:「听说神代时人类已经捨弃纸质书籍,一切日常信息跟知识储备都用魔工机械记录,然而魔工机械消耗巨大,待大衰落后人间魔力断崖式坠入低点,那些资料也跟着消失了。」 「……是的,所以我们才会不停在这个世界探寻古代文明的遗蹟,想从其中找到能被破解的信息,它能帮助我们对抗恶魔,重建文明,接近那个辉煌无比的神代。」 在得到允许后,米迦尔靠近其中一面墙,目不转睛盯着刻有【神代歷13314年初月1日,第十五次抄录】标籤的玻璃盒子,宛如能从这里看到两千年前。 「为什么这里会保存着……」 「因为天使教会曾有位高瞻远瞩的大主教,在上任后的第一道敕令就是让教士们撰抄书籍。约瑟·斯卡亚把当时那些用晶石跟机械才能读到的资料命人尽可能手抄下来让后世保存。他是个没有魔法能力的普通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想到用这种传统的方式保留下知识的火种,让我们不至于现在手足无措。」 尤斯塔斯戴上手套,从封箱里取出被米迦尔一再注视的古籍,放在他手中。 学者立刻用软布去接,捧着这本脆弱珍贵的厚书,敬畏地紧绷着脸,「……非常感谢您。」 灰堡教宗道了句客气,给米迦尔指了座位。 「时间紧迫,我们正在尽可能研究魔法,驾驭它,使用它——作为阅读这些书的交换,我希望你能为懵懂的密督因人带来些方向,当然,还是先以你自己的事为优先。」 米迦尔在坐下后忍住立刻翻开书的冲动,把目光从这件「宝物」掉皮开线的封面上撕下来,询问道:「你们研究魔法是为了对付吸血鬼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旁人也许会把它作为理所当然,但尤斯塔斯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应道:「对于现在的密督因来说,吸血鬼的问题首当其冲,在恶魔屏障没有消失之前,我本想借着天使的恩典为吸血鬼安排一座城市作为他们的自治区域,延续和平,可惜的是现在始祖跟高位血族拿回昔日的力量,博纳塞拉又抽身而退,吸血鬼成为了我们必须正视的危险。不想任人宰割就必须拿起武器,即使这武器只是用来自卫。」 「那恶魔呢。」 「依照迷失海滨暴露四年都平安无事来看,对恶魔的对策可以在吸血鬼事端之后安排,终归只要有了魔法,对付恶魔也能有一战之力,不是么。」 米迦尔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如果来不及呢。」 教宗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你的意思是?」 「……恶魔是可以被人为召唤的。首先,要在某处开个地狱之门,然后,献上牺牲。」 年轻的诺兰学者轻抚古籍封面,语调沉闷,「密督因在神代时同样被恶魔所扰,恐怕这里的人是将境内自然出现的地狱之门炸毁,把恶魔消灭殆尽,最后一气呵成建起屏障。如今魔力回归,被毁掉的通道依然存在再度接通的可能,这会比重新开一个门简单得多。」 第305页 米迦尔噤声,没有再说下去。 聪敏的尤斯塔斯很快弄清他的意思,「召唤恶魔的知识这里的人没有,你的导师要帮助弗里亚基诺召唤恶魔。」 黑髮年轻人低下头,「我不能确定,但有这个可能。」 在帕托,已经投入永夜之怀的导师吉南在向他发出邀请时,米迦尔便从他的话语中模模煳煳感受到对方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的导师是一名隐藏的恶魔学者,很可能不是浅尝辄止只知道些皮毛,而是个深谙此道的研究者,那么轻易便接受实际上是恶魔之血的吸血鬼的血捨弃人类之身,又能立刻帮助那些人破解血魔法就说得通了。 【终有一天,世界会终结于混沌,被名为漆黑之兽的存在吞噬。然而在这之前,在秩序的世界里获得更多的知识,才能在混沌降临时成为它的眷顾者。】 而对恶魔的崇拜总是与献祭跟召唤分不开。 米迦尔的沉思并未唤起尤斯塔斯的急躁,灰堡教宗依然沉稳地发问:「你不能确定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他真的帮助吸血鬼召唤恶魔,那动作可能有点……慢。」米迦尔觉得这个形容很不妥,就像他很期待这件事成功一样,「血族始祖清楚哪里曾经有门,先生到那里去也不会费劲,先尝试开一道小点的缝隙然后把不强大的恶魔迎进来,然后再着手扩大通路,这件事不需要花费多久,可是从屏障消失到现在两个月,密督因没发现有恶魔现身。」 「的确,没有这样的报告。」不过尤斯塔斯也很清楚,不同于确认在古曼韦尔附近徘徊的弗里亚基诺,他掌握不到吉南的行踪。 「所以我来找过去关于地狱之门位置的资料,弗朗西斯先生也认为比起吸血鬼,这是当务之急。」 一旦让他们成功开启通路召唤恶魔,后果不是内乱的损失可以比拟的。 金髮教宗沉思少顷,像突然想起什么来,微微倾身问:「你有能联繫到那位魔女之子的方法吗。」 米迦尔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眨眨眼睛,「唔……有?」他的尾音拐了个弯,显然不知是该肯定还是装傻。 「能转告他一些话吗,比较重要。」尤斯塔斯顿了顿,强调道:「不,是非常重要。」 结果灰堡教宗就得到了一个与一只仓鼠面对面相顾无言的机会。 「……」 「您对着它说就好了,弗朗西斯先生能通过它得到您想要传递的讯息。」米迦尔清清嗓子,也认为这样有点不像话,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而且仓鼠显然很不配合,看了尤斯塔斯一眼就转过去用屁股对着人家,在米迦尔手心里团成了糰子,学者只得小心翼翼拎着仓鼠背上的软皮把它重新捏到尤斯塔斯鼻尖前方。 结果这只灰白色的小仓鼠因为被如此对待而对教宗不满地吱吱叫,它身体扭动,细小的爪子胡乱乱蹬,这让金髮男人苦笑不已,「我年轻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房间练习演讲,面前也会对着一幅画像或是一面镜子,但面对小动物倒是第一次,这感觉挺、稀奇的。」 教宗随即正色,对眼前的仓鼠表现出十足的认真态度,「弗朗西斯先生,我是密督因第四十六任灰堡教宗尤斯塔斯一世,很遗憾只能用这种方式与您对话,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对您来说相当要紧,是关于博纳塞拉家族两个月前没有徵兆的异动,我想、恶魔之眼破坏屏障就是它的引线,令那个家族得到了某种我们难以控制的『自由』。」 「这些日子,他们实际上不像任何人想像得那么安分,我这里有一个您可能还不知道和没有预料的消息——您的儿子,弗林特·博纳塞拉跟天使回到密督因了,就在四天以前,可能、就是因为博纳塞拉的动作。」 ======= 神代实行文字电子化(x)全都用移动硬碟(x)储存知识,导致后世没了电脑(x)直接gg……所以纸媒还是有必要保留下来一些的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们极有可能正在为确认你和贝利亚·博纳塞拉的行踪而向海岸靠近,请给予他们必要的指引,博纳塞拉家族的事端……可能需要交给你们了。】 「……!!」 弗朗西斯在得到弗林特跟何塞已经回到密督因的消息时,惊得差点摔下椅子。 「怎么会……」 棕发蓝眸的男人直接扔掉手上正在撰写的捲轴飞奔出工房,两声口哨声过后,席尔瓦落在弗朗西斯伸出的胳膊上,而另一只跟席尔瓦十分相似、但颈部覆盖的是黑羽的鹰同时从森林中掠出、灵巧地落在旁边的枝桠上,两只鹰都是遵从男人的唿唤而来。 「席尔瓦,去找弗林特,他可能正在往这边来,替我确认他跟何塞的安全,待在他们身边,快。」 拥有锐利鹰目的白颈猎鹰矫健展翅,没有耽搁地飞向天空,很快化为蓝天白云下一个虚无的小点,弗朗西斯毫无停顿,又向另一只发话:「贝约格,追上贝利亚,不要让她接近古曼韦尔!博纳塞拉的问题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黑颈猎鹰温顺地咕咕一叫,强健的双翼相击接着腾空而起,带起一阵劲风同样逐渐远去。 只留下/身着法师长袍的男人在宽大袖口下握紧拳头,手心沁出冰凉的冷汗。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天使教会在整个密督因的势力能令灰堡教宗掌握旁人难以得到的全局信息,收敛锋芒隐藏于古曼韦尔的博纳塞拉猎人如今就是一个难以被打开的黑盒子,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酝酿什么,几日前出发的贝利亚就是想要去撬开它的一角,可是万万没想到博纳塞拉看似按兵不动的背后,居然让能够动摇密督因局势的两个原本抽身而退的人回归了。 第306页 猎人用了什么方法把弗林特跟何塞拉回来的?那么一大片人间,猎人怎么就能这么容易找到他们的?! 弗朗西斯不愿去想,那两个孩子在归返的路途中到底有没有经歷不应该由他们承受的痛苦,他们本该跟密督因没有关系了,为什么命运还不放过真正无辜的人! 弗朗西斯喃喃,「已经翻越克拉山脉了吗,还是没有?猎人在追着他们吗……我得去,我必须去。」 他沖回屋内,把捲轴和用得上的法术材料一股脑扔进口袋,去拿桌上他的魔杖—— 身后,一个手持利刃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接近,直刺弗朗西斯后心。 「!!」 半自动的法力护盾抵挡住致命一击,但弗朗西斯依然因为冲撞力向前倒去,他在摔倒前奋力抓起魔杖向后击出法力射线,然而敌人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对方在击碎法力护盾和被射线同时扫过一边手臂的间隙毅然捨弃掉左臂跟武器,用残余的右手拔出腿边的匕首,紧接着扑了过来。 弗朗西斯湛蓝的眼眸中映出袭击者戴着的绿宝石面具。 袭击者开口,声音是没有感情的、完全无机质的音调,「为了让他迎来真正的绝望,死在这里吧,咒法部队的残渣……」 ——。 「你走过这条路吗。」 「有那么一千多年没走过了吧。」 鹰空山被掏空的山腹中,羊肠般的悬崖小道孤零零延伸至模煳的黑暗深处,高耸空旷的山体里能为他们带来照明的残留晶石似乎比上次经过时黯淡了些,但这不影响三个眼力极佳的吸血鬼跟猎人从中穿行,只不过他们的站位比较奇特,何塞走在前方,反倒另两个人一前一后挨得很近,这应该有弗林特想要随时监视拉尔修动向的用意,但在当下的场合就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拉尔修表情依然轻松,他侧头瞄了眼在后方包的严严实实的猎人,嬉笑着说:「我见过你的脸吗?我好像不记得了,但我总有种见过的印象,可能在我缺失的那部分记忆里吧。不过我想提醒你,用不着遮得那么严实,有句话说藏得越深越让人好奇,我虽然不好奇,但你那副世人号称只有神的赐予才能得到的样貌并不会『打动』我。」 「失去恶魔之血后自身能控制缺少哪部分记忆吗。」弗林特对对方的建议无动于衷,问起另外的疑问。 拉尔修眯了眯眼睛,「当然不能。」 「那一半的概率都没能让你忘掉该忘的事,这应该是不幸吧。」弗林特脚步一顿,原因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前方的人明显气势变了,像即将到达被激怒的临界点,只不过这感觉稍纵即逝,不消几秒钟,那身锋芒即刻敛去。 吸血鬼男人语气平静地问道,「哦?什么是我该忘的事。」 拉尔修以为一定会从弗林特嘴里听到「仇恨」两个字,如果真是如此,他不介意当着何塞的面把他送下去凉快凉快,大不了再拎上来。可弗林特·博纳塞拉并不按照他的剧本进行。 弗林特说:「对幻想中的人念念不忘。」 拉尔修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伊诺·特里斯维奇这个人是他的幻想吗,显然不是,弗林特的意思是他们心目中的伊诺不过是在残缺记忆中用回忆跟想像填补真实,拼拼凑凑而出的人。 对于一个已经消逝的存在,用何种美好的记忆来粉饰也不为过,吸血鬼拥有失去体内的恶魔之血就会失去相应记忆的特殊体质,那份过去的画卷千疮百孔,就像一个个心灵的漏洞,只能用虚无的幻想补上空缺。 留在这些古老存在中的伊诺跟真实的他是同一个人吗,拥有这些残缺记忆的人认为是,那么总有人认为那是自欺欺人。 「我不是在针对你,而是在想恶魔之眼的行为。你的情况更特殊,因为两个月前你的记忆还完整。」弗林特淡淡地补充一句,虽然这种补充没有什么正面效果,「弗里亚基诺不然,他有过子嗣,给过他人不少血,用罪印放纵被他祝福的人作乱,你说过他在破坏屏障后一心想让何塞恢復神匠的记忆,就不怕悲悯的神匠在得知一切后清理门户吗。」 弗里亚基诺认为他在贯彻吸血鬼的正义,在帮被人类害死的神匠復仇,他的不甘和怨恨积聚至今操纵着他在这片土地上作恶,事实上等同于把跟自己同一阵线的其他吸血鬼也推向悬崖,如果伊诺·特里斯维奇真的成功在这个时代復甦,他会接受赞赏对方的所作所为吗?显然不会,神匠自愿的奉献是为了将过去一笔勾销,这些学生的做法只是在为他平添新的祸果。 「这个问题就是你想错了,弗林特·博纳塞拉。」 即使两个人依然在前进,但他们的步速渐渐放缓,尤其在拉尔修说完这句话后,他停了下来,完全转过身面对弗林特。 「你生命非常短暂,短到就在我们眨眼之间,你能理解几百年无望的守候是什么心情吗,你显然不可能知道。」拉尔修的目光傲慢中透着深深的不耐,「我不想评判弗里亚基诺那个疯子的处事原则,但如果你已经一无所有,就无所谓再失去什么了。你想问我那傢伙怎么会没想到伊诺的回归可能会让自己招致杀身之祸对么,我告诉你,他想到了,但即使这样,『被敬爱的老师』杀死也是他的愿望。」 弗里亚基诺不承认现在的何塞是他曾经的恩师,所以他必须要把伊诺唤回,如果说谁能审判他的罪孽,那唯有给予他生命跟一切的伊诺·特里斯维奇可以,其他人没有资格。 第307页 ——让密督因永远不得安宁,让伊诺亲手审判他的罪孽。 「至于之后,『復活』的神匠是否试图再去施救,就不是已经已经死了的人需要考虑的事了,你是这个意思吧。」弗林特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冷哼,「那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疯子,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给神匠打抱不平,而是要给自己心里那点可怜的被抛弃感找个宣洩口罢了。」 拉尔修笑笑,既没肯定也没反驳,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如实反映出一个事实,他跟弗林特根本谈不来。 「真是不可思议,即使我扬言要毁灭你的家族,你看上去却一点也不相信我会这么干,我们这么心平气和的对话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吗。博纳塞拉的阴暗面似乎一点都没影响到你,直面过死亡,见证过不分善恶的杀戮,浸染鲜血又从中抽身而出的你,是你的心脏太强健,还是你本身的脑迴路也跟疯子等同?」 「在我以为你是控制家族、杀死我父母的兇手的时候,我确实想把你挫骨扬灰,可事实证明你没那个本事,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浪费力气针对你。」 弗林特看向拉尔修垂下的手,围巾后的嘴角讽刺地挑起,「想用你的读心试试么,看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拉尔修无趣地笑了声,装模做样扣住猎人手腕,但碰了一下就马上把手收回去了,语气平淡地说:「我看你现在相当有恃无恐。不过你不觉得在对我是否有敌意这件事上,少了点别的理由吗。」 【伊诺不爱任何人,而何塞却爱上了你。】 「至少我成了就我自己而言最大的胜利者。」弗林特盯着他的眼睛,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拉尔修会趁此机会做点什么小动作,「你待在神匠身边那么久,我不知道你选择了什么,只有你心里清楚,可是看来你的选择成为了你一生的遗憾。」 弗林特把当初拉尔修在海岸说的话还给了对方。 山体流动的风从后方吹来,回忆的片段没有徵兆地掠过眼前,拉尔修直直看过去,看到自己。 【那我可能需要一点药,时间很难熬,伊诺,我想睡了。】 那个有着跟自己相同脸孔的回忆之身不再注视伊诺,他移开了视线,如同再多看一眼就会灼伤自己的眼球。 什么样的人会奋不顾身去拥抱太阳?什么样的人愿用体温去融化永冻的冰川? 他不能,他甚至没有去尝试。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好像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拉尔修很清楚自己的血系能力因何而来,恶魔之血回应他的愿望让他能看透那些伪善之人的内心,他却看不到最想看的那个人心里的形状。 【因为我是你的父辈,我的力量比你要强。而且偷偷摸摸读心一点也不坦荡,拉尔修,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直接问就是了,我会告诉你。】 【……我已经替你巡视过西区地下节点了,我去睡了。】 【你又要沉眠吗,你才醒几个月啊,难道在冰棺里做美梦的机率比较大?】 ——我只是,不想注视你。 「二位。」何塞从前面走回来,语气不满,「我们不是来观光的,能不能请你们快点。」 弗林特立刻走过去拉住何塞的手,一字未提他们因为什么事耽搁。拉尔修愣愣地盯着何塞少年般的身影,看着他银灰色的半长头髮跟那双蓝中蒙灰的眼眸,这回却怎么也无法将他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身形重合。 他发出一声嘆息。 这时,突入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没有准备。 锵锵几声,数道钩索凿向峭壁和他们脚边,几个戴着面具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般从天而降——是博纳塞拉猎人,弗林特率先反应过来用自己的臂膀护住何塞,抽刀斩断距离他们最近的钩索,他毫不意外博纳塞拉们会在此刻来袭,也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无论这是蓄谋已久还是偶然遭遇。 「不要离开我的视、……何塞!!」 然而他诧异地发现就在眨眼之间自己身前一空,何塞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他眼前。 同时消失的,还有赛斯特·拉尔修。 「你干什么!!」 一阵怒吼炸响在距离刚刚他们所在之处不知多远的隧道中,何塞太清楚他们突然的移动是拉尔修搞的鬼,这些血族始祖已经取回血魔法,一个短距离的传送法术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弗林特被丢下了。 他惊怒非常,一把推开拉尔修就要向有光亮的地方沖,却被后者不由分说地一把扯住。拉尔修嘴角边盪起笑意,缓缓说道:「别急,这个机会正好。」 「你给我滚开!」何塞知道拉尔修是故意把弗林特留在那里的,他就不该相信这个男人跟着他们没有图谋。 然而拉尔修比何塞淡定许多,他忍着来自父辈的威压扣住何塞的脖子强迫他跟自己对视,一字一句道:「你不想知道博纳塞拉的企图了吗,为什么他们总能准确无误知道你们在哪儿?问题出在你身上,还是你的弗林特身上?我们现在就来印证一下。」 拉尔修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博纳塞拉想要取何塞的性命,那他们的其中一个目标肯定是放弃跟弗林特的缠斗来追杀何塞,如果这些猎人知道他准确的位置,这会儿应该已经兵分两路追来了,然而就在拉尔修拦住何塞、两个人剑拔弩张地互相瞪视时,几分钟悄然过去,别说来人,就连一丁点不对劲的动静都没有。 第308页 「我传送的距离可不远,他们没来,想必不知道你的位置,看来问题出在弗林特·博纳塞拉身上。猎人能锁定他在哪里,而因为你们总在一起,所以连带着你也跟着遭殃。」拉尔修松开手,甩甩自己的手腕,把断掉的部分接回去——何塞刚刚的力道直接把他的手臂折断了。 「你印证完了,走开。」何塞紧皱着眉头顿了顿,却不能从错综的山体间捕捉到弗林特的气息,「把我送回去,立刻。」 拉尔修对这生硬的语调充耳不闻,「博纳塞拉要利用你的弗林特达成某个家族愿望,他们计划了好几百年,那小子没那么容易被杀,否则早就动手了。」 知道这个率性而为的混蛋不会让自己如愿,何塞头也不回地往风吹来的方向赶,这一次,周身升起的护盾挡开了拉尔修阻拦的手。 「等等,何塞,我还没说完。」 何塞理都不理,拉尔修只好在他身后喊道,「你不怀疑弗林特身上的问题是什么吗,他的族人能感应到他,吸血鬼的父辈能知道子嗣在哪里,可黄昏猎兵根本没有互相感应的能力!而且——」 他跟上何塞的脚步,声音短促,「我读不到他的内心,只有我的上位存在、比我力量更强的伊诺才会让我读不到,弗林特·博纳塞拉不可能有那种力量,你不觉得他的问题比你想像得要严重吗?!」 「不是因为你损失血液后变弱了么。」 何塞这时候又跃下一道深涧,他好像能认出路来了,沿着这些管道,尽头应该就是那条贯穿山体的小道 。 他回头看了眼不屈不挠跟在后面的拉尔修,何塞沉下脸,对方的眼神让他心中泛起悲意。 「不好意思,我不是你心中那个伊诺·特里斯维奇,不是你的养父。」何塞声音干涩,「我很感谢你曾经的帮助,但是请你接受现实吧,你们从我身上看不到他的任何痕迹。」 说完,他毅然没入晶石点缀的狭小洞口,重返危机四伏的昏暗世界。 「……可你是伊诺嚮往、却永远不能变成的理想模样。」 拉尔修在后面看着对方消失,他的声音轻而艰涩,既像在跟自己说话,也像告诉已经那个已经离他远去的人,他们并不是毫无关系。 当何塞果断飞快地回到原处,他确信自己跟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可能只有一刻钟,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点点时间,战场已经转移。 无法并肩而行的半悬空石道上已经空无一人,有打斗的痕迹留在上面,所幸,没有血迹。何塞轻抚石头上凌厉的刀剑噼痕,看着那些断裂钩索被风吹的摇晃,木然地盯着道路外侧那幽深的漆黑。 ——如果我刚才紧紧抓着弗林特的手就好了。 何塞失去了弗林特的位置,对方也同样。 一丝丝心悸如荆棘攀爬缠住他的心脏,他一拳砸向地面,向着冰冷的深渊一跃而下。 ======= 姬友赐名席尔瓦兄弟鹰,贝约格beorg,意思是山。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弗林特在被他的族人追赶,他被逼入一条错综无比的隧道,隧道宽却杂乱,废弃的器材和绊脚乱石随时随地都会在他必经之路上出现,猎人兵分几路紧咬在他身后,却迟迟没有包抄,很快弗林特发现他们其实在用追逼的方式将他诱向这座山中的某处,可惜的是他现在无法得知自己具体的方位。 「何塞……」 然而弗林特的心思不在这里,不在正追赶着他的这些危险而沉默的猎人身上,他很确信方才何塞突然消失是被拉尔修带走了,他必须尽快找到他 ,从这里逃脱。 ——那个吸血鬼从我面前带走了何塞。 ——拉尔修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刻? 弗林特心底的声音在他耳边迴荡,露出不怀好意的狞笑,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却在让他的心脏勐烈跳动,仿佛有一股难以控制的冲动在胸腔里酝酿。 子弹破空的锐响击碎弗林特脚边的落石,他屏住唿吸瞄向自己两秒之内就会经过的一个岔道,提前矮身冲刺,双手抠住洞穴边缘的石柱强行用惯性调转身体,弗林特身后扬起一片尘土,滑进岔路之中。 这里有流动的风声,显然不是死路,他必须果断更改路线,否则被追兵牵着鼻子走的后果必定是陷入未知险境。 岔路的路况更加难走,不知前方是废弃的矿坑还是中断开发的某种设施残余,弗林特依然能感觉到身后的穷追不捨,因为子弹还在不屈不挠从他奔跑的腿间落下,这些人本来可以瞄准头颅或者目标更大的后背,但他们的目的却只是想让弗林特失去行动能力,这些人不想杀他。 博纳塞拉迄今为止的表现都是在留着弗林特的命,却要尽可能杀死何塞。 这是对天使赐予他们诅咒的仇恨? 「受难体质的诅咒跟何塞没有关系!天使从来没有背弃博纳塞拉!」弗林特的怒吼响彻甬道,但后方传来的脚步声没有丝毫凌乱,他们无动于衷,觉得毫无所谓。 过去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吗,行尸走肉般地执行任务,不问缘由,不知变通,一心期盼天使终有一天降临的拯救,在那之前,他甚至都不算是活着,辨别不了生存的意义。 无论家族在期盼君临这片土地还是得到比天使还要强大的力量,这一切值得让它的家族成员前仆后继牺牲生命,连被人哀悼和惋惜的机会都没有吗。 第309页 前方挑空的高台垂下一条铁链,弗林特两三步踏上木桿,把锈迹斑斑的铁索绕在自己手臂上腾空而起,紧接着他双膝发力一跃坠落,用身体和下坠的力量顶上追来的猎人胸膛,后者猝不及防仰倒在地,弗林特将饮羽连刀带鞘击向此人咽喉,掀开他的面具。 他对上一双没有温度的幽绿双眸,这人有博纳塞拉特有的不辨年龄的脸孔,口中溢出鲜血,仍然试图举枪射击,被弗林特一掌将手枪拍到远处。 猎人的同伴正在赶来,脚步声就在不远,然而弗林特双膝压在这个被他制住的猎人头颅两侧,居高临下,喘息着问: 「你叫什么名字。」 有闲暇去问别人的名字,这在这种紧迫的时刻下发生非常不合逻辑,但弗林特有必须要确认的事,因此他不再试图甩开他们,而是与之对话。 弗林特希望得不到任何反馈,这样他就能下定决心跟这些他昔日的族人刀刃相向——虽然他早已这么做了、杀死过他的同胞,可是当他跟何塞推测出背负博纳塞拉之名的猎人们对他们的伤害很可能是被人操纵的结果,这些人如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是魔法、血魔法或者类魔法的操控,那就去找能够解除或反制的方法,如果是药物的作用,那就配制解药,他们这样冒险穿过鹰空山而不是去走关隘就是怀着这一目的——山底的二号分析机能为他们找来必要的资料,他们不仅是在摆脱危险,也是想让尼奥那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弗林特已经愿意相信,即使是再冷血的猎人都一定存在感情,对父母、孩子、伴侣或是兄弟姐妹,一道咒语或是一剂药物不可能把它们全都磨灭。 是不是被谁控制,只要从行为和语言上就能窥见一二。 「布兰佐·博纳塞拉,你不记得我了么,弗林特。」 布兰佐,大导师之一,弗林特幼时曾教授过他学习射击。 弗林特没有想到对方还能够正常对话,他晃了下神,但没有忘记剩下那些即将到来的猎人,因此他语速飞快地道:「谁给你们的命令追杀我跟何塞·伊诺?」 「族长和长老们一致的命令,你背叛了,弗林特,你还记得自己是博纳塞拉未来的族长吗?何塞·伊诺蛊惑了你,你被吸血鬼迷惑了,你本来应该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你竟然会被那些恶魔的后裔迷惑。」 猎人的回答带着不容怀疑的感情/色彩,弗林特想从中辨别出这是否是事先编排好的台词,然而遗憾的是,这番话出自于布兰佐的内心。 家族上层还是在用虚无缥缈的谎言来让所有人卖命。 他咬牙切齿道:「你们都被他骗了!被长老!被埃德蒙·博纳塞拉!诅咒跟天使毫无关系,而你们在与自己的创造者为敌!」 布兰佐眼中映出弗林特的愤怒,他麻木而平静地问:「你怎么证明?」 弗林特默声。 「如果你有证据证明他们是错的,长老和族长是错的,为什么不拿着证据站出来,而是逃走呢?」 布兰佐的表情已经变得冷酷,「混杂了外族的血果然没能让你成为一个纯粹的博纳塞拉,我们都对你很失望,弗林特。」 这些人明明从弗林特幼时就在用异样的目光窥探至今,他从未受到过理解跟关注,他们只会命令弗林特依照他们的要求在命定的轨道上前进,只要偏离一点航向,就用失望和惩罚来磨灭他反抗的意志。 他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爬出那个冰冷彻骨的牢笼的,而他们,时至今日依然不去关注密督因诡秘背后的真相,陈旧又腐朽,配不上神匠最完美的作品之名。 弗林特紧紧捏着刀鞘,压低声音,「你们知道我在哪。」 「我们知道。」 「通过什么方法!」 布兰佐眨了下眼,空洞地盯着他,重复着,「你知道这件事毫无意义。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弗林特。你逃不掉。」 家族的意义,他早就不屑于遵从了。 「你们绝不会得逞。」 弗林特已经没有时间跟他辩驳,他不得不用刀鞘敲晕布兰佐,在猎人的同伴到来前,他在瀰漫的尘土间再度没入黑暗。 「您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灰堡的藏书室,米迦尔维持捧着古书的姿势待了好久,直到他手臂已经酸痛到引起自己痛苦的注意,他才回过神把书放下,没有翻开一页。 「哪件事?」教宗把仓鼠还给学者,这只小动物像是终于逃脱讨厌的人的钳制,跑得很快,一下就钻进米迦尔的衣服里没了影。 「您要把整个博纳塞拉家族的异常交给何塞和弗林特区区两个人处理。」 尤斯塔斯整整自己的衣袍,没有悲喜地道:「是的。」 年轻的诺兰学者深深吸了口气,低着头,眼睛瞄向古书上即便竭力保存但也即将朽烂的布制封皮,他缓缓开口:「您知道博纳塞拉是多可怕的存在,而他们却『只有』两个人。」 「天使与他的眷顾者是这块地方唯一有可能解决这个事端的人。」尤斯塔斯的言外之意,如果连他们都无法做到,那就没有人能做到了。 米迦尔陷入沉默,他面上依然表现得非常拘谨,像是有些话必须要说出口却不敢这样做,但是最后,他狠狠嘆了一口气,「……何塞跟弗林特也是人类,跟我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介凡人而已。」 第310页 见教宗没有什么反应,学者咬咬牙,接着道:「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想不想做是另一回事。博纳塞拉如今显然有所图谋,说不定未来会危害到整个密督因,这难道不是跟吸血鬼与恶魔所带来的危险相当的隐患吗。」 尤斯塔斯听完这番话,平静地指出,「你的意思是,博纳塞拉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 「……」 「博纳塞拉家族两千年来一直坚守自己的使命,与天使教会合作维繫密督因的和平,从来不曾懈怠,他们突然退出的确让我伤了一番脑筋,而你似乎能肯定这些猎人已准备率先颠覆和平,在吸血鬼还没行动之前。」 「这、这只是一个假设。」 「可怕的假设,我们很难战胜猎人,即使他们数量不多。博纳塞拉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吸血鬼还要棘手。」尤斯塔斯沉吟,「听上去我们该先发制人,可遗憾的是天使教会做不到,我们既不能率军攻打古曼韦尔,也分不出兵力去盯着猎人的动向。你知道这两个月来吸血鬼引发的血案有多少,教会的伤亡有多少吗?那不仅仅是一两个数字。」 「可是因为博纳塞拉的注意力现在在何塞跟弗林特那里,所以只能把希望放在他们两个身上,让危机爆发后再做打算吗。」米迦尔扁了扁嘴,一股无力感盘旋而上,让他双腿有些发软,「不同于吸血鬼一直以来的敌意,博纳塞拉的真实目的隐藏在他们平日可怕却冷静至极的做派之后,这种人图谋的东西可能更多……」 尤斯塔斯饶有兴味地观察米迦尔的神色,「很有趣,你明明很害怕,但是却想着必须要做点什么。」 学者眸中闪着微光,「……如果因为做不到就不去考虑如何才能做到的话,人类就没法进步了。」 教宗贊同地点头,「原来如此,这就是人类世界最后的知识摇篮中培养出来的学者的信条,我对学都这个地方愈发刮目相看了。」但他话锋一转,表情变得严肃,「但做不到还去想是种徒增烦恼的行为,作为天使教会的领袖,我不能让烦恼侵占我的头脑。」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米迦尔不再去辩驳,他跟尤斯塔斯有着理念上的不同,这一点是谁都无法说服谁的,于是,他轻轻翻开书页,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博纳塞拉改变的契机是屏障消失,吉南先生没能在屏障消失之后成功召唤恶魔也是事实,这两点也许有所关联,我……至少、我想在这里帮上他们的忙。」 「没有问题,我会让法理部派助手协助你调查。感谢你的探求精神,米迦尔。」 尤斯塔斯在离开藏书室前,回头看了眼已经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学者,眼中带着复杂的心思。 身为灰堡教宗,他面对的局势不是一个试错游戏,他的棋盘上不是冰冷没有生命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之躯,如果再给他几年时间,这个男人也许能想出面面俱到的应对方案来,但是如今他刚刚上任,在这个漏洞百出的形势下,他要做出最有效率的决策。 他心想,也许没有哪一次会像自己现在这样,希望天使真的能够护佑他的信徒。 密督因天使教会的教义早在约瑟·斯卡亚成为大主教时就已经更改,每一任教宗都很清楚他们信仰的不再是无面无形的神的使者,而是那位危难之际拯救密督因的歌洛仙神匠,只不过为了信徒能够接受才粉饰得像跟原来一样。 这样的信仰是虚假的,传递不到他耳边。 何塞·伊诺能够再度施展他的伟力,粉碎由自己亲手创造的那些存在一手策划出的阴谋吗。 尤斯塔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希望可以,否则人类就没有希望了。 教宗在返回书房的路上见到洛里尼步履匆匆迎面走来,表情不像平时那么随意,略微严肃。 尤斯塔斯按着自己的额角,默念着别再是什么节外生枝的消息,问道:「怎么了。」 「刚刚门口来了个博纳塞拉。」 「谁?」教宗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自称名叫文森特·博纳塞拉,我查了下,博纳塞拉家族中的确有这个人,是曾经驻守萨利维亚的猎人,名字跟特徵都对的上。」 金髮男人心头一紧,「他人呢。」 「只给门口守卫留了口信说要转述给你,立刻就走了。他有防备,所以我没让骑士轻举妄动。」洛里尼扶着自己的佩剑,沉沉道:「他说这是他父亲託付他转达的话,『告诉圣座那东西还活着。』他为此马不停蹄从古曼韦尔赶来。」 「他离开之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是回威斯特大区的方向,但具体去哪里还不清楚。」洛里尼摇头,不过马上说:「已经派一队人跟上了,你觉得这是他们在声东击西么。」 「不,不像。这句话指代太模煳,如果真要误导,应该更确切些。」教宗一边思索一边摩挲着自己胸前的圣徽,这是个下意识而为的动作。「博纳塞拉内部出现分歧了么,还是……」 尤斯塔斯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分心于已经被自己认定为「做不到」的烦恼,但那个诺兰学者刚刚的话似乎为他带来些影响,他顺着思考下去,思考这个口信本身。 那东西还活着。 这跟猎人们的异动有关联么,跟古曼韦尔那块地方的凋零以及对普通人类的致病性有关联么,跟他们必须要弗林特与何塞回归有关联么。 第311页 为什么要说「那东西」,而不是更清楚地说出具体是什么来。 灰堡教宗往背后的藏书室大门看了眼,招唿洛里尼跟上他,「走,我们可能还需要再请教一下『专家』。」 他轻声低喃,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为什么时间永远都这么紧迫。」 ======= 疯狂暗示的好多章以后幕后黑手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兴奋搓搓手),相信有小可爱猜出来了只是憋着不说hhh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何塞在彻底搜索过山道底部但一无所获后立刻转移了位置,他从口袋里拿出寻踪术需要的翡翠银叶子,直接把它碾碎在手里,不顾自己的手被腐蚀的疼痛,看着这些从他焦黑手掌上升起的银绿色粒子飘成一条极细的光带延伸向远方的洞口,没有迟疑地追了上去。 拉尔修不知跑哪里去了……何塞的脑子里刚闪过这个无关紧要的念头,紫眸的吸血鬼就闪到他面前,手里抓着一个不省人事的猎人。 拉尔修语气轻快,「这傢伙被弗林特·博纳塞拉打倒不久,我把他弄醒了,否则不知道他们到底把人追哪儿去,可惜又晕过去了,你的弗林特下手有些重。」 何塞见光带确实延伸到拉尔修背后,对方所言非虚,但还是道:「把人放下,你要捏断他的脖子了。」 吸血鬼男人啧了一声,惋惜自己被看穿了小动作,他笑吟吟地偏过头,见何塞越过自己跑向深处,于是慢悠悠跟在后面,把猎人扔在原地。 扔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拉尔修用指甲划破猎人的脖子,血顿时流了出来,让整个空间充满血腥味。 何塞没时间斥责他的行为,这条路上有零星的弹夹和破坏痕迹很新的石廊碎块,弗林特一直在被追赶,他们像是在把他逼到某个地方。 拉尔修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在背后飘荡。 「他们的态度非常明确,杀死你,带回弗林特。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何塞,你不该对除了弗林特·博纳塞拉以外的猎人心怀怜悯,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伊诺是个冷血的人吗。」 何塞反问,他把被银腐蚀的手藏起来,不然待会儿找到弗林特后恐怕会被他念叨。寻踪术的施法材料是在艾达城买的,纯度很高,否则不可能在这样错综的地方能有这么明显的作用,就是里面的银对吸血鬼不太友好。 何塞像是很确信他们马上就会见面,而弗林特将平安无事,除了被追得有些狼狈以外。 「你不冷血,他就不冷血,你们是同一个人。」拉尔修的步伐像散步,声音时远时近,但的确一直跟得很紧,「可是他分得清自己人跟敌人,一旦划清界限,他绝不手软。」 「那很遗憾,要么我跟他根本不是一类人,要么你对他了解还不深。」何塞跳下坠满铁链的高台,这曾经可能是个升降装置,十几米的高度对他的体质不是难事,等跳下之后他因眼前的景象怔了一瞬,从记忆中搜刮出上次来到这里时的模样,要是没记错,这条布满管道的尽头是一个山壁凿有阶梯的大空洞,他当时为了躲避满山的蜘蛛魔像带着弗林特躲到下面有分析机的那扇门里…… 这里应该有魔像。 何塞思绪刚一冒头便马上看到了它,能占满整个通道的巨型魔像此刻就倒在路中间,寻踪术的光带环绕在上面,弗林特一定是经过了这里。 何塞压制住心中的忐忑走过去,魔像已经停止活动,岩石组成的身躯有被噼砍的痕迹,原本应该在它头颅处悬浮发光的多面体破碎地落在一边,它的关节也不会再散发蓝光,显然、它已经损坏了,在刚刚发生的战斗中。 何塞轻喃,「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让二号分析机同步了权限,弗林特应该不会遭到山中魔像的攻击了。」 所以这座魔像可能是被弗林特用来抵挡追兵? 拉尔修走上前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满地残骸,「阿帕尔一号,这个型号的魔像很适合在山中执行巡逻任务,可惜,不是黄昏猎兵的对手。」 何塞没有搭茬,这里只剩下一条路,然而前方的空洞是没有魔法能力的猎人所不能跨越的,那些台阶早已破损,不能把人带到对面去,弗林特为什么选这条路?还是说他是迫不得已。 不对,即使再危急的状况弗林特也能把它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他利用了这座巨大的守卫魔像,那么也同样可以利用前方那些隐藏在石缝中的蜘蛛魔像化险为夷。 底下的巨门也正好是他们的目的地,弗林特也许已经到了门口,正在等着他。 何塞把魔像的残骸清到一边,戒备着可能到来的危险走向前方,期望自己的推测正确。 不过他没忘记自己身后还有个人,一个危险的、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读懂的人。 「拉尔修,你刚才是不是还从猎人那里读到了什么。」 「真难得,你叫了我的名字。」拉尔修的语调变得非常愉悦,也许,他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他们一共有八个人,名字里没有我熟悉的,起码没有埃德蒙·博纳塞拉和西蒙尼·博纳塞拉这种名人,不过我倒是知道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何塞沉默几秒钟,却没有听到对方把答案说出来,这让他感到自己多此一举。 「不想说就算——」 第312页 「他们带了一把特殊的武器。」 拉尔修微笑,这个笑容有扩大的趋势,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的确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它叫圣咏。」 「……你说什么?」何塞一字不差听到拉尔修的话,可是他依然带着错愕跟震惊又问了一遍。 拉尔修嘆气,「就是那个圣咏。」他重复着,「我可以保证我没有听错。」 圣咏。那把已经被何塞亲手扔入海中,不可能存在于世的长刀。 这怎么可能? 弗林特扶着山壁走下台阶,脚下的石阶有的只余下一半,有的完完全全就被磨平成一个浅浅的稜角,他有时必须要半悬空身体才能走到下一步,在这个过程中,腿上刚刚造成的伤口撕裂后流出新的血,染红简易包扎的绷带。 他用更新过的权限命令魔像阻挡追逐他的猎人,但他低估了他们对任务的执着,在岩壁上短兵相接后他用腿上的伤口换来猎人的性命,他们跌入山涧,这代价已经非常惊险且幸运。 身后已经没有追兵了,现在弗林特需要做的只有走到山底坐落分析机的巨门前等待何塞跟他会合,他很确信自己的恋人能找到他,然后他们会开始下一段旅程。 至于拉尔修的存在,他们应该跟他做一个了断,就如同何塞割捨了过去,只着眼于现在跟未来一样。 被开凿一空的山体里越到底部越有瘴气似的迷雾瀰漫开去,弗林特深陷在里面,虽然能够辨别方向,但仍然花费了许多时间用在艰难的攀爬和行走上面。 终于,他机械性的双脚找到一块平台踏了上去,弗林特抬首,整块天晶石凿成的符文巨门横亘于他眼前。 弗林特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精神稍稍松弛。 然而下一刻,迷雾中现出的模煳人影让他重新警觉,他拔出饮羽,周围的空气阴冷肃杀,弗林特知道,这不是何塞的气息。 可是他没想到居然还有猎人能追到这里,而且对方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像——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在这里,在等待弗林特到来。 ——那些猎人原本就想把他诱逼到这里? 他看清了来者,对方身上是普通的猎人装束,而手上却拿着一把熟悉的长刀。 弗林特退了一步,眼睛却像被它吸引,直直地盯着它。 这把武器没有刀鞘,但是银灰色的刀身和它的铭文血槽实在太过独特,曾与其日夜相伴的弗林特甚至闭上眼睛都能描摹出那些铭文的样子,画出一模一样的出来。 「怎么……可能……」 圣咏,这把银钢锻造、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武器再次出现在弗林特面前,而且是在已经确认它再也不见天日之后。 这是否代表着旧日阴影的回归? 戴着面具的猎人双手捧着它,即使刀锋锋利到割破他的手掌也浑然不觉,他无声的、一步一步走向弗林特,弗林特本想阻止他靠近,只剩下一个猎人,他要战胜对方不在话下。 然而,弗林特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的心脏被扼紧,双脚像被钉在地面上,身体僵立,一股巨大的压力按在肩头制住他的步伐跟反抗的念头,而他发现,这个念头来自于心底,来自于一个有着他自己嗓音的声音。 或者说,他曾经以为从自己心底而出的声音是他自己内心最真实邪恶又叛逆的想法。 可是,他现在终于发现,不是的。 因为这个声音在说。 【拿起我的骨,弗林特。】 饮羽跌落在地上,在山谷中迴荡起空灵刺耳的余音。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弗林特……?」 何塞飞下空洞,四周都是乳白氤氲的冷雾,接触到皮肤后像被某种粘腻的物质沾染,给人非常不适的冷滞感,他来到天晶石巨门前的平台,这里有个死去的猎人,何塞摘下他的面具,是个不认识的苍白面孔,这人身上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双手被割破,不知是因何而死。 如果只看这具尸体,倒像是因为体温过低冻死的。 除此之外的痕迹就只有半个沾血的脚印,是弗林特的血,他应该受了点伤、可能是腿上,所以血才会漫到脚底。 染血的饮羽就躺在不远处,何塞捡起这把长刀,刚刚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它掉落的动静,可是弗林特不在这里,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回应他。 银绿光带在落入迷雾后就已经没了方向,它盘桓在血脚印旁边歪曲扭动,却再也给不了更进一步的方向,何塞挥散了它,光带信标化为浅浅的光粒落在地上,唯一的光源熄灭了,四周陷入绝对的黑暗。 「他不可能再回到上面去。」他握着饮羽,周围安静得连风声都被屏蔽,灰濛濛的世界里只有面前的巨门屹立于此,冷眼旁观一切的发生。 ——你在哪里? 何塞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缓缓走向曾经造访的巨门。 他还有最后的手段,启动里面的分析机,那台魔工机械能够监视整座山中的动向,只要弗林特不是凭空消失在这个世间,它就能告诉他自己的恋人在哪里。 手边正好有银质武器,何塞刚想把手放上去弄点血出来,旁边伸出的手就抢先一步这么做了,拉尔修划破自己的手掌,代替何塞把血按在门上。 门扉将血吸收,震动着开启一道缝隙,何塞看了身侧的人一眼,什么都没说,马上挤了进去。 第313页 何塞的确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回到这里,他曾在此处得到过匪夷所思的真相,还为此彷徨跟迷茫过,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得够多了,而如今他的返回是为得到更多。 「二号分析机,启动。」 何塞绕开大厅中间砸进地面的巨石,快步走向角落。齿轮已经转动,分析机依照他的指示有所反应,龟裂的墙壁上闪过电流似的亮光,何塞走到跟前,在分析机的声音还未响起前就飞快问道:「你能检索整座山体内所有智慧生物的位置吗,给我地图还有具体的方位。」 <正在为您检索。> 来自神代的魔工机械没有花费多长时间,一副错综地图扩散性地呈现在化为光屏的墙壁之上,何塞看完后下意识抖了一下。 整座山里如今只有三个象徵活着的智慧生物的光点,两个在山底部的此处,是他跟拉尔修,还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在上层通道的位置,显然是弗林特制服后被拉尔修发现的那个猎人。 除此之外,这上面没有显示其他任何人。 「弗林特·博纳塞拉这个人你应该有过记录,他不在这里?!」何塞失声,他又确认了几遍墙上的地图,但确实一无所获。 <二号分析机曾于七十五个自然日前记录过名为弗林特·博纳塞拉的个体本人的生存标识。二十三分钟前,有一条该个体驱使守卫魔像进行防守反击的记录,八分钟前,分析机丢失该个体位置,具体原因不明。> 「……有魔力反应吗。」何塞看着分析机显示出的一行行战斗记录,他的声音有些变调。 「并无任何可以监测的魔力反应。」 那就不是像上次弗朗西斯先生带走米迦尔那样,被拉去海岸了。 何塞很清楚,以弗林特的魔法抗性就算弗朗西斯先生想这么做也很可能难以做到,仅仅是这个想法起码比弗林特突然凭空消失能更让人接受,所以何塞反倒愿意相信。 ——然而,这个世界不会一直呈现能让人接受的状态。 何塞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是塞不下的心烦意乱,他狠狠咬了下嘴唇,让麻痹的舌尖尝到除了苦涩以外的味道,然后他集中精神,直勾勾盯着墙壁上的地图。 弗林特不是被他的族人带走,拉尔修读到有八个猎人形成小队,战斗记录中也不多不少就是这几个人,既然没有其他博纳塞拉进入鹰空山,那就无从弗林特被带走的可能。 ——他遇到了什么。 对了,圣咏。 「你是否在山中监测到任何关于魔法武器的数值?」 如果猎人带来圣咏,那么特别的一把武器,分析机应该有所反应。 <无。> 即使何塞知道分析机不存在感情,他依然觉得自己从这个回答里听出对方的硬冷和漠然。 何塞清楚自己现在不该想别的,可是他还是把这一刻的心思放在懊悔上,心想,他为什么没有事先留下一些法术跟保护的咒语在弗林特身上,他是太自信于不会跟对方分开吗。 「你是监测不到,还是那东西已经超出你的监测范围?」 拉尔修上前,他似乎想拍拍何塞的肩膀,但手悬在半空后又不经意收了回来,然后把注意力放到跟分析机对话上。 「分析机,给我古曼韦尔过去五百年的地质跟土壤报告。」 何塞抬起脸,「你要做什么。」 「帮你弄清楚博纳塞拉跟古曼韦尔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目的吗?怎么,失去弗林特·博纳塞拉以后,你就不准备前进了么。」 失去。 失去弗林特? 何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这也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他的世界里不可能没有弗林特。 ……可是为什么不能?这根本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每一分每一秒,这世上都有人在死去,死于恶魔之手,死于同类之手,死于战争与饿殍、瘟疫与天灾,死于任何难以预料的事端。但是何塞不会承认自己也跟这些人一样会失去什么。 「我没有失去他。」何塞一字一顿,不过是在说给自己。 分析机冰冷的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无此报告,二号分析机已于神代歷14828年与位于歌洛仙的一号分析机断开连接,故不可收集古曼韦尔地质报告。> 拉尔修惋惜地嘆了口气,「我前几天去过古曼韦尔山顶的试炼场,就算是冬天那里都不该那么荒凉,我都怀疑是不是古曼韦尔的土地里流着什么毒素。」 吸血鬼男人低下头,沉沉注视何塞,「你总是在为满足弗林特·博纳塞拉的愿望而行动,因为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从遇到他之后才开始的,过去对你来说,毫无所谓。」 「因为伊诺亲口对我说,不需要为他过去的牵扯被人左右。」何塞声音平缓,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他没有时间跟拉尔修闲聊。 「可是正因为过去的牵扯,你才会被布雷克·科罗塔养育,才会被博纳塞拉找到,才会因为吸血鬼跟猎人与教会的争端成就你的爱情,可是你却看不到。」拉尔修苦笑,眼中闪动着微妙的神色,他不觉得现在这个时间说起这些不合时宜,反正他从来都没有在对的时间里出现过,「只有死去的人在你心目中无法超越,而我们的污点来自于过去,我们因为活着,所以一再犯错。」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何塞低吼着,他抚上墙壁,对分析机再度发出指令,「给我弗林特进入鹰空山后他周边所有的异常数值,无论是超出范围的还是没超出范围的!」 第314页 拉尔修静默下来,何塞不想知道此刻这个男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死里逃生,从跟这个世界毫无关联走到了现在,每个人都告诉他只要好好活下去就可以了,事到如今却来指责他对过去的冷漠。 <十三分钟前一项非智慧生物魔能波谱度数超出测定数值,定位于门扉之外,分析机丢失弗林特·博纳塞拉位置之处。> 何塞勐地抬头,「非智慧生物?」 超出分析机测定的非智慧生物? 那不就是……恶魔吗…… 何塞没有发愣多久,拉尔修的脸色已经急转直下,吸血鬼男人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又去确认了一遍。 何塞掩盖住自己声音的颤动,对分析机道:「能确认形体吗,任何能确认到的东西都行。」 <无法确认,超出分析机识别范围。该生物具有无机特质,其魔能波谱呈现异常形态,经不完全推测,正因其覆盖才使得分析机丢失弗林特·博纳塞拉位置。> 无机。覆盖。 何塞因墙壁描绘出的扭曲刺眼的图形紧皱眉头,如果他的理解没有错误,正是因为这东西的瞬间施放,弗林特才从分析机和他们眼前消失了踪影。 十三分钟前,猎人带来圣咏,被丢下的饮羽,弗林特消失。 那个死去的猎人手上的伤口是刀伤,是他握住了刀刃?饮羽的刀刃?还是…… ——弗林特丢掉了饮羽,拿起圣咏。 在他握住圣咏的那一瞬间,他从分析机的「视线」里消失了。 这个荒谬的猜想一经出现,何塞胸腔里仿佛被塞了一颗爆裂的石头,令他意识到这种疯狂的想法可能就是现实。 他艰难地开口问道:「那这个超出范围的度数还在山中吗。」 <在门扉外的平台上。> ——。 在听到分析机这句宣告后,何塞僵硬地转过身,看向自己身后。 视线越过破碎的地面跟散落的巨石到达他想捕捉到的地方,他看到一只手穿过了撑在门扉开合边缘、背对着自己的拉尔修的胸膛。 然后,那只手向回使力,在这个过程中挖出了吸血鬼胸腔里的东西,握在了手中。 何塞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巨大的、不能抵抗跟忍受的痛苦席捲全身,让他踉跄着向前栽倒,嘴里发出连自己都觉得耳膜刺痛的嘶吼。 这种感觉像心脏被生生挖去一角。利爪撕裂他的血肉,将他的四肢扯离身体,他没有受伤,没有任何东西攻击他或是伤害他,但痛苦就是这么剧烈,就连火焰跟银刀的酷刑都不及它万一。 那时的何塞根本无法意识到,这就是父辈失去子嗣时所感受到的血脉断裂的痛苦,这感觉既不出自于他的本心,也跟他是否愿意接受毫无关系。 ——只有死去的人在你心目中无法超越。 下杀手的人左手持着一把令人熟悉至极的银灰色长刀,他握着那颗被自己挖出的、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碧绿的眼眸却在看着何塞所在的方向。 「弗……林特……」 ======= 何塞本章开头和结尾的叫出两个「弗林特」蕴含的感情完全不一样了w 拉尔修必须被杀死的理由在于幕后黑手必须要得到拉尔修的血,所以才会有针对拉尔修的各种误导扣锅行为(然而小两口太理智了没上套……就逼得boss只能「亲自」动手了x)理由之类的现在推理下也能推出来,不过确实下两章就会写到啦~ 剧情又到了一个比较紧张刺激(?)的密集区,掐指一算,未来整个春节假期期间的连载内容还好,没有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快乐日子里写到最【此处消音——】的情节……好吧说这些还早~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弗林特·博纳塞拉微低下头,他的嘴角带着锋利的弧度,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能称得上感情的神色,他站在泄出一丝光亮的门扉前方,张开染血的手掌,属于吸血鬼的心脏无声地落在地上,带着某种粘腻血液喷溅的触感,在他和拉尔修脚下形成粘稠的血泊。 拉尔修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消失了踪迹,他的浅紫色瞳孔涣散减淡,几乎是立刻就迎来死亡、他不曾预料的死亡。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人类身上的难以想像的压倒性力量瞬间夺走他的生命,惊愕存在于他的脸上,永远定格于这个瞬间,而从他胸口流出的那些血却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形成细小的触鬚跟脉络,缓缓飘荡起来流向弗林特左手紧握的长刀上,顺着刀身盘旋着被吸收殆尽。 这诡异的景象仿佛有看不见的怪物张开他的獠牙吮/吸吸血鬼的血液,这个自认为高贵又古老的种族正在被夺去他们永恆的生命,或者说,自从这把名为圣咏的谜一般的刀刃被制造出来以后,这些承袭恶魔之血曾为人类的生物就在被它捕食。 饱吸血液的长刀由淡红色变回原状,弗林特没有再给死于他之手的吸血鬼任何一个眼神,他跨过对方倒下的躯体,走向门内——向着正在挣扎着起身的何塞走去。 看向何塞的时候,弗林特的目光从看不到一丁点光亮的冰冷逐渐有化开的趋势,这种海面上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弗林特跟何塞原本的距离就非常接近,不肖几步就能到达。 心神俱震的何塞见一片阴影覆盖过来,他艰难地抬起脸,对上弗林特美丽耀眼的绿眸,然后何塞看着他的恋人反握长刀,单膝跪地,两人的脸孔相距不过咫尺。 第315页 至少在这一刻,何塞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他怕眼前的弗林特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他额头沁出冷汗,因为痛苦跟力量的缺失眼睛微微发红,生理性的泪水积在眼角,他紧紧咬着牙,颤抖地问: 「弗林特,是你吗。」 弗林特立刻回应了他,速度快得出乎何塞的意料。 「是我,何塞,现在这一刻我没有被圣咏控制。」 然而何塞的表情依然悲伤而戒备,他不是不愿意相信弗林特的话,可是刚刚的变故已经昭示某种不应该发生的噩梦已然发生,一如这把本该永远消失的武器重新出现,提醒他们犯下的疏忽和错误。 弗林特用空着的那只手抱起何塞,轻轻按在对方后颈上,动作温柔得不像刚刚夺走过一个人的性命,他眼中的心痛不是假象,「我忽略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他手上染了血,这些血还没有洗掉,因此它们沾在本该一尘不染的何塞身上,染红了他的恋人。 如果弗林特又一次被圣咏控制,他刚刚已经有完全的把握杀死何塞,可是他没有,他的目光在看着对方的时候永远都那么平和温柔。 弗林特·博纳塞拉完全能意识到面前的人在他生命中多么重要。 何塞没有犹豫地把手搭在弗林特手臂上,血脉断裂的痛苦余韵没有减轻,可是对方的怀抱还是如同过去那般能帮他抚平一切伤痛,即使这只是精神上的抚慰。 「弗林特,你刚刚……」 弗林特垂下眼帘,「我原以为我的愤怒和仇恨出自于我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角落,我拼命压制着心底邪恶的声音,而你的话语又总能比它的声音驱使我冷静和理智,使我向善。」 「我把它当作我难以消去的卑劣劣根,直到再次握住圣咏,我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只是变成了我自己的音色。」弗林特一顿,瞳孔微微收缩,「……其实那就是圣咏的声音。」 他们扔掉了它,可是已经晚了,这东西在弗林特心里扎了根,成为他心灵之上的跗骨之蛆。 「所以猎人才能找到你,那个信标就是圣咏留在你精神上的印记。」何塞费力抬起手握住弗林特握刀的手腕,声音有些打抖,「你现在是清醒的,你能放开它吗。」 「我不能。」弗林特陈述着事实,但这种糟糕的反馈令何塞沉下脸,在他问出原因前,弗林特告诉他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它的意志非常强横,我刚刚一度被它夺走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之前被它控制那样。我杀死拉尔修也是因为……我想跟他做个了断,即使这个念头只出现仅仅一瞬,这把刀还是捕捉到它,『顺应』我的愿望,也达成了它的意愿。」 何塞苍白着脸,攥紧弗林特的手腕,「刀身吸取拉尔修的血……恶魔之血的力量也被它吸收了。它是不是还命令你杀死我?」 弗林特闭上眼睛,轻微地点了下头。 从被圣咏选择,到自以为摆脱掉这份桎梏,到头来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数百年的筹谋并非漏洞百出的蚁穴,它把他一切的挣扎都看在眼里,不屑一顾。 但他至少敢肯定,家族自他幼时就百般消磨他的意志,企图摘除他作为人类的希冀和反抗的念头,让他服从跟接受自己悲剧的人生,唯一料错的一点就是弗林特·博纳塞拉这个个体所产生的、甚至超出对自己的那段感情。 「我绝对不可能杀死的人就是你,何塞,所以它没有得逞。」弗林特笑得有点凄楚,「可是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我丢不掉这把刀,它在我的精神上烙下烙印,是我灵魂的毒,曾在我幼时便盘踞在我心里。我摆脱不了它的声音,它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不要自责,何塞,这不是你投进海中的那一把。」 何塞盯着弗林特手上这把在他看来跟原先别无二致的长刀,不知作何表情。 「它的刀刃非常新,应该是不久前锻造出来的。」弗林特语调中也有一丝颤抖,「他们为完成自己的大计,不惜又制造了一把带给人噩梦的武器。」 听着弗林特的声音,何塞没有说话,他下意识瞥向墙壁光屏上显示的地图,看着自己所在位置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光点——在分析机的视野中,他身边没有任何「人类」。 握着圣咏的弗林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圣咏自始至终都不是一把普通的魔法武器,它虽有神圣之名,内在却是非人之物。 这就是这个疯狂真相的真面目。 或是博纳塞拉运用非人之物染指禁忌的力量,亦或非人之物利用博纳塞拉成就自己的邪恶——无论哪一种,弗林特都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他们必须令他拿起圣咏,收割生命,他们根本不会让他逃掉。 弗林特顺着何塞的视线也把目光投向光屏,他看到那个孤零零闪烁的光点微微怔愣,但很快,他像是接受了这一切一样恢復平静。 何塞捧起弗林特的脸,认真而坚定地说:「没关系,无论你变成什么都没关系,你永远都是我的弗林特,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被它控制。」 弗林特眼底燃烧着静谧而让人心中发暖的光,他低声应道:「我可能的仇恨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不会再有想要杀死谁的念头。」 只要内心一直嚮往光明,再深的黑暗都无法趁虚而入。 弗林特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某种心灵的力量正支撑着他的筋骨,不让痛苦跟脆弱侵占他一分一秒。如果现在真的还有什么事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确认父母的平安是一件,让这个漫长残酷的计划付诸东流是另一件。 第316页 「而且反过来看,我的身体『关住』了它。我是他们计划中必要的一环,我的族人千方百计把圣咏送到我手中,无论接下来他们想要我做什么,只要我永不低头,这东西就只是个会在人耳边胡言乱语的无用之物。」 「可是这样太冒险了。」带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何塞不可能不担忧。 弗林特笑起来,「我还有你,你会一直看守我的,不是吗,圣典中有一位手执利剑守护乐园入口的天使,而你跟祂同样,是让一切邪祟无法影响我的神圣之人。」 ——我的天使,请给我光。 他把何塞抱在怀里站起身,「对不起,我令你折损了力量。我也……夺走了不该现在被审判的人的性命。」 他手上依然残留着穿过拉尔修胸膛挖出心脏的触感,那是绝对力量下根本无从反抗的恐惧,就连弗林特自己都感到后怕。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要对抗的意志何等强大,但他也绝不能后退。 何塞抓紧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朝拉尔修倒下的地方看去。 即使死去,血族始祖的躯体也没有马上化为白骨或是灰烬,何塞发出一声细小的嘆息,他因为血脉断裂而发出哀鸣的身体跟心脏之外,难言的悲伤侵占某个角落,他不知道这齣自于自己,还是曾经的伊诺。 「……我想把他带到外面去,找一具冰棺,把他埋在能照得见阳光的地方。」 拉尔修似乎很喜欢阳光,即使他已经被永夜笼罩了两千年,但过去那个不得不选择成为吸血鬼的瞬间没能让他彻底摒弃太阳。 他因为自己的错误成为领受恶魔之血的一份子,现在,他不需要去看任何人的内心,也不会被任何人揣摩内心的形状了。 说完这句话后,何塞扯动自己的嘴角,借着弗林特的支撑转向分析机前方的墙壁,「添加词条,博纳塞拉与恶魔勾结,企图——」 他卡了下壳,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博纳塞拉企图什么呢,制造圣咏所运用的力量来自于恶魔,他们想颠覆密督因的统治?可是这些黄昏猎兵就算不凭藉他者的力量都能轻易左右这片群山环绕的神秘之地的命运,如果想这么做,五百年前在伊诺命殒后他们就可以去做了,用等到现在吗。 五百年间,博纳塞拉身染诅咒,坚守狩猎吸血鬼的使命,守护密督因的人类与和平,他们仿佛没有个人的欲求,一味剷除这些他们眼中的嗜血怪物,直至——恶魔屏障消失的那一刻。 「契约。」弗林特对何塞的内心似有所感,吐出这两个字。「米迦尔给我讲述过人间百年前曾有一个地狱中的强大恶魔与凡人订立契约,这个人得到恶魔的力量,为它在人间掀起死亡和恐怖。」 「恶魔、契约。」何塞嗓音沙哑地吐出这几个字,仅仅是稍微的提示就让他明白弗林特想要表达的意思,「一切契约都有想要达成的愿望跟时限,而博纳塞拉与恶魔的契约,他们的愿望具体是什么还不清楚,但必然跟吸血鬼有关,而契约的时限一定是……恶魔屏障消失之时。」 也许过去订立契约的博纳塞拉如此划分时限就是笃定屏障不会消失,他的家族能把恶魔的力量利用到很远很远的未来,可惜世上没有牢不可破的守护,契约终有到头的那一天。 可是恶魔又能在这场交易里得到什么好处?博纳塞拉过去五百年为恶魔带来怎样的成果了吗。 ……等等,还是说博纳塞拉所做的事本身就是恶魔想要看到的。 「可是这里面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密督因已经没有恶魔——」 何塞蓦然顿住,像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同样的,弗林特也陷入无声沉默。 他们想到同一个答案。 然而在这个答案从两人口中唿之欲出前,一个声音,只有弗林特才能听到的声音自他耳边迸发。 【弗林特,你让我很不高兴……】 何塞敏锐地捕捉到恋人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他紧握住对方的手,关切问:「怎么——」 他的舌头还没能把话语完全说出口,声音的尾调便转了一个弯,静静落在地上,落在已经空无一人的空间中。 就连时间本身都未注意到的剎那,何塞跟弗林特从这里消失了踪影。 ——下一刻,空间扭曲像一抹被抚平的褶皱,他们在一片腐朽漆黑的土地之上出现,身旁就是连绵不绝的断壁残垣。这里没有太阳,黄昏微光如幻象的幕布铺满整片天宇,却只是这片广袤空间微毫的装饰,而在这死寂之中,伴随共振的摩擦声跟突然出现的疾风锐响,一座如山的阴影压顶而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由于灰堡藏书室的构造,这里不能用任何带有热辐射的晶石跟燃料来取暖,米迦尔对为他递毯子的侍童道谢,不得不再加了一条披在自己身上,即使这样也很难在短时间让鼻尖冻得发红的状况消失,教宗本想请他到暖和些的地方再请教这突如其来的「提示」,但米迦尔拒绝了,不知是不想跟这片知识的载体分开还是如他所说冷一点比较容易集中精神不犯困。 「您的意思,博纳塞拉家族的根据地古曼韦尔近期以来开始出现植被大片腐朽间或鸟兽的四散落逃,而且体弱的人久居在那里更容易生病,是这样吗。」米迦尔听完尤斯塔斯的描述,推推鼻樑上的眼镜,在镜片的反光中推断,「如果不考虑非自然的因素,听起来很像水源被污染了。」 第317页 被强行拉来旁听的洛里尼摇头,「古曼韦尔及周边的状况不可能是自然原因导致的,当然,人为那种投毒也不太可能,毕竟连威斯特的首府都被波及到,不说普通人家,威斯特公爵的日常吃食若是从源头就有问题,恐怕早就被发现了。」 「民众中两个月内出现状况的人数激增。整个威斯特家族每一代体质都不是很好,他的病能尚且能用遗传来解释,住在那里的人突然病倒就很奇怪了。」 尤斯塔斯在两人对话间插了一句,「如果说近几个月来那个地方发生的怪事,最为极端的应该就是那件了。」 他顿了顿,示意里恩代为讲述。 白衣侍童清清嗓子,脆生生地道:「这是从被猊下召集、现在在灰堡养病的威斯特公爵那里听到的。古曼韦尔中庭有一棵非常古老的枫树,几个月前突然没来由地生病了,博纳塞拉派人请公爵家有经验的园丁帮忙看看,但是那两个人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打道回府之后……没过两天病逝了。」 「只是去了一趟就送了命?公爵阁下没去找博纳塞拉理论吗。」米迦尔问出这个问题后就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因为没多少人有胆子去找那些猎人理论。 「草木枯朽,动物逃散,人类没来由地衰弱甚或死亡,除去自然因素,你能想到什么?」尤斯塔斯把手搭在桌沿,缓缓道:「我有预感,你的智慧一定能为我带来些许灵感。」 正在被人託付的感觉并没有给米迦尔带来压力,诺兰学者流畅地开始把所有信息归于脑海,手指捏着自己的下颌,在静默片刻后缓缓吐出一个令密督因人感到陌生的名词,「魔法污染。」 尤斯塔斯打出一个手势,示意对方稍作解释。 「神代末期,空前的技术进步催生对资源跟土地的掠夺,其中对人类最重要的能源就是魔晶,谁能占据最丰富的魔晶矿藏,谁就能在战争中掌握主动……称霸世界。」 洛里尼在一旁小声嘀咕「称霸世界有什么用」,被尤斯塔斯用一个眼神直接噤声。 「魔能并不算自然的力量,对其滥用也超出世界能够自行恢復的阈值,就像空气中的氧气浓度过高也会引起中毒一样,超出的结果就导致了魔法污染——大面积魔法污染是浩劫来临的前兆和引线,污染之中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亦或人类都难以生存,大片土地因此化为死地,其中最着名的地方在大陆西南部,不过如今那里化为一片汪洋,原因是神祇沉降了那块地方,便是现在人们所知的地狱。」 米迦尔边说边摇头,也许他是惋惜这段歷史,但还有更多被他隐藏的基调在其中,只不过他不愿多提,毕竟感慨对现状毫无用处。「可万事没有绝对,还是有些顽强的生物在魔法污染中存活下来了,魔能的粒子飘散在空气中形成魔气,为地狱造就适合新生物生存的环境,它们的身躯在魔气中浸染多年,成就其自身超强的生命力和适应力,恶魔就是这么诞生的。」 恶魔。 米迦尔不经意间提到的字眼,彻底夺去尤斯塔斯全部的注意力,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停下轻敲桌面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坐在满屋子书丛中,仿佛能在虚空中捕捉到一丝真实。 学者没有发现教宗突然的「愣神」,仍在兀自说道:「密督因之外的人间处理过许多魔法污染的残留,恶魔造成的魔气瀰漫会因为它们被消灭或者回到地狱而随着时间慢慢消散。至于古曼韦尔,那里可能存在着一个小型的魔法污染源,毕竟是歌洛仙的所在地,也许就是当年封存某种魔能物质泄露了。毕竟都两千年了,这也难免……」 「不。不是这样。」尤斯塔斯想都没想就否定了对方,「如果是污染,博纳塞拉不着手去处理,任其发展也就罢了,他们反倒全回到那里等污染侵蚀掉所有族人吗,他们那么自信自己不会受到影响?」 如此明显的徵兆,「污染」的中心就在古曼韦尔或者那附近,那里一定存在着什么东西造成这样的异状,他们不去理会,那就意味着他们早就知道那东西会在这时候开始波及外界。 ——那东西还活着。 「恶魔。」 教宗勐地站起身,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米迦尔,把年轻学者盯得心里发毛,「怎、怎么……什么?恶魔怎么了?」 尤斯塔斯慢慢地把话说完整,「古曼韦尔,那里有一只恶魔。」 所有人都因为教宗地这个结论露出惊诧至极的表情,洛里尼抬起手臂下压,比了个冷静的手势,让教宗稍平復些,「不是,这不合理啊。」 里恩吞吞口水,跟着点头,「猊下,恶魔屏障是两个月前才消失的,但这个污染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端倪。」 不会有恶魔存在在被屏障笼罩的密督因。 尤斯塔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冷冷问道:「恶魔屏障是怎么造出来的。」 「各地的法力交换机节点连成的啊。」 「……水晶尖碑里有什么?」 「天使的血?」洛里尼试探地答道,被米迦尔用震惊到无以復加的语气反问「我见过的红水晶里面有何塞的血?!」 灰堡教宗的表情旁若无人,在这时语调嘶哑地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天使的血中有恶魔之血,它会排斥曾经被天使用做吸血鬼实验的恶魔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他的话停止了唿吸。 第318页 恶魔身上带着从地狱浸染的魔气,它自身就是一个小型的魔法污染发生源,当然,正如米迦尔所说,死去的恶魔不再拥有污染的能力,即使有魔气残留,随着时间推移,它带来的影响本应越来越小。 ——「可如果那只恶魔还活着呢。」 与灰堡相隔遥远的某处,弗林特看了这片废墟一眼就从过去的记忆中翻找出与之相匹配的段落,他连唿吸都来不及调整,拉着何塞沖入已经崩塌瓦解数百年的建筑物里,脸色苍白中透着铁青。 「这里是圣地。」 他不会判断错误,即使这里变成幻象般的死境,宛如标本的石木和瓦锈依旧跟从前没有区别,圣地有个隐蔽窄小的缺口,幼时的自己独自发现这片乐园,从中找到天使的雕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铭刻在他心中,以至于在回到这里时无论处于哪个角度,他都能一眼认出他们所在之处。 「歌洛仙……?」 何塞在自己跟弗林特被一股难以招架的力量拽离鹰空山时就有所预感,但他在弗林特口中听到他们的目的地时依然吃了一惊,这也印证了他们刚刚共同的猜测—— 密督因已经没有恶魔,这是所有经歷过浩劫又死里逃生的人们的共识,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里其实一直都有一只既不会被恶魔屏障排斥,又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此的恶魔……尸骨。 也就是被伊诺·特里斯维奇跟兰德尔·博纳塞拉杀死,用做恶魔之血之于人体的改造实验,所有吸血鬼甚至是博纳塞拉的力量源头。 咆哮从断壁之外传来,间歇性伴随石柱倾倒崩塌的巨响,何塞不觉得一副骨架能留存什么发声的器官,他觉得这声咆哮可能是自己的幻听,毕竟他们的经歷太不正常了,那恶魔竟还活着。 「是因为这只恶魔的血一直在被人类利用,所以它才不灭?这不可能……恶魔的生命力会有这么顽强吗。」何塞的声音出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惊惧,因为这是连伊诺都不曾预料的状况,或者说,这只恶魔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它躲过神匠的视线,然后在五百年前的某种契机中与博纳塞拉订立恶魔契约,使猎人们直接获得自己的力量。 「博纳塞拉自身的力量平衡因为恶魔契约被打破,虽然没有导致他们的死亡,但还是引发了诅咒……受难体质的诅咒。」何塞绷着嗓音,强迫自己镇定,「恶魔毕竟曾经无限逼近于死亡,它非常虚弱,所以它让博纳塞拉继续狩猎吸血鬼,猎取他们体内的恶魔之血,返还力量。」 利用博纳塞拉上层,灌输给家族成员消灭所有吸血鬼就能获得自由免除诅咒也好,发出误导的讯号让弗林特把敌意放在血族始祖身上也好,它都是为了恢復自己的力量,而跟那些已经流过血的血族始祖不同,和已经死去过一次的伊诺不同,最大程度保留力量的拉尔修是它最渴望的目标,以至于它令弗林特拿起圣咏后第一件事就是杀死对方。 拉尔修的推测没有错,想要取他性命的存在确实来自过去,只不过那不是人。 现在,它的目的达到,时机也成熟了,再没有任何事物能束缚它,因此恶魔准备好了最后的舞台。 何塞悚然,「为什么它会活着,为什么伊诺没有发现,它不是等于一直活在我眼皮底下吗?!」 「何塞!现在不要想这些,我们要想办法打败它。」 炽热的手掌覆盖而来,贴着何塞的手腕传递给这具冰冷颤抖的身躯,即使是如此黑暗无光的压迫感逼近的环境下,弗林特的唿吸也没有丝毫紊乱的迹象,他面目平静,绿眸沉而深雅,一眨不眨盯着何塞的时候,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境传递给对方。 不同于只能感受到外界浓烈死气的何塞,那个恶魔的声音现在就在弗林特心里,随时找出薄弱的部分侵蚀他的心智,比起何塞,弗林特要面临的状况更加险恶。 但他答应过何塞,不会再被这声无处不在的低语控制,如果外面的是恶魔的身躯,那缩在自己体内的这东西,他绝不会放它伤害任何人。 歌洛仙曾是整个世界最繁荣辉煌的地方之一,即便现在荣光不在,也能作为结束一切的命定之所。 【为什么还要反抗?你们根本没有一点希望……我知道你在哪里,逃跑是没有用的,我永远都知道你在哪儿……】 已经不用弗林特的声音伪装的低语恢復阴恻恻的嗓音,迴荡在猎人胸腔之中,弗林特紧绷的脸抽动了下,没说自己的状况,只是把实话告诉平静下来的何塞,「返还的力量应该是回到它的本体身上了,我们不能让恶魔走出歌洛仙,它能知道我心中所想,所以现在只能靠你的智慧,何塞。」 ——靠着你曾经从死亡边缘得到的生命、恢復的魔力跟这段时间所学的一切,把这个酝酿五百年的危机掐灭在摇篮里。 「我全身心地相信你。」 何塞抿抿嘴唇,指甲掐进他的手心,「那我也……绝对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他声音高昂,即使他们要面对的是前人没有踏入的深渊,但凝视这黑暗,黑暗中也有灯火,这灯火是他们自己在其中的投影。 【你的族人千百年来狩猎吸血鬼收割的生命,以及整个博纳塞拉的力量都与我相连,包括血魔法跟血系能力……这些都来自于我,你们要拿什么跟我抗衡?】 第319页 恶魔毁灭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碾碎扬起的的烟尘甚至飘到他们脚边,何塞仰起脸,在弗林特嘴唇上轻啄了下,记住这份真实温热的触感。 他捧起弗林特的脸,温柔地说道:「那玩意是不是又在你耳边神神叨叨了,不要紧,很快它就该闭嘴了。」 ======= 大家春节快乐!!!鼠年大吉!新的一年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真相截止目前基本都揭开啦,还有一点小细节在后面w咳咳看起来像最终boss战但其实不是,不过这一段写完之后距离结局确实不远了(不远=还有十万字左右结局吧,没有准确估计x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弗林特很清楚他们现在的敌人是谁,闭上眼睛,那副长满青苔的巨大骨架就能跃出他的脑海,小时候的他第一次从偶然发现的入口进入圣地,没走多远便看到那巨山般的骸骨趴伏在河谷内,它的身下是潺潺溪流,几乎填满整个谷间的骨头蜷在其中,细长如鸟类的巨型头骨连接着骨节分明的长颈歪斜在它身体一侧,其余破损的部分则深藏在隆起的肋骨之间——小弗林特是穿过它的骨头到达圣地深处的,这具只有白骨的尸骸似乎已经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斑驳、腐朽、死去多时,它的身躯撑起天穹般的通道穿越河谷,小弗林特压制住自己内心的畏惧一直向前走,骨道的尽头以歌洛仙旧址为背景,立着一柄彼时用特殊容器跟铁链装封的长刀。 圣咏就那么横在他眼前,现在的弗林特回忆起这个场景,只会觉得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被选择了,所以才会发现圣地的入口,才会发现这把由恶魔骨锻造的武器,才会引出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 他背负着被家族视为崇高目标的使命,带着恶魔骨猎杀吸血鬼,将血的力量返还,而此时此刻,那副巨大骸骨已经活了过来,恶魔扬首张喙,似是发出嘶鸣,它周身充满血色,蛛丝般的红纹爬满它龟裂骨缝的每一处,因为这恶魔已经没有能承载血液的皮肉,所以那些血流在骨髓深处,驱动着它前进撕咬自己的仇敌。 它要向曾经猎杀自己、令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伊诺·特里斯维奇跟博纳塞拉的后裔復仇。 骨。血。灵魂。 骨和血已经融合,而弗林特却用自己的心灵关住恶魔的灵魂,他不会让它轻易脱离出去回到这副骨架上面。 【你要让自己变成狱卒永远囚禁我么,弗林特……可你只是个卑微的人类,而我……我已经活过数千年,见证过无数的死亡,也亲手造成过其中一部分,我在地狱是无冕的君王,你想要阻止我……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我不是要阻止你,我是要消灭你。」弗林特奔跑着,他躲过身后恶魔扬起的利爪,面无表情地用手里的圣咏砍断横在眼前的树藤断枝,奔向圣地深处。 他身边没有何塞的身影,形单影只面对强敌,但他丝毫不为所惧,后方传来的撞击声和崩裂声就像他耳边再微小不过的噪音,也许下一秒他就会被恶魔野兽般的前爪刺穿,但弗林特脚下宛如有着指引他方向的道标,借着恶魔长尾扫来击碎断壁引发的扬尘,弗林特俯身藏入迷障,继续这场追逐战。 恶魔的思绪时刻监视弗林特的内心,猎人没有发动攻击的念头,他似乎就在机械性地躲避、奔逃,不让恶魔捉住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但即使是黄昏猎兵,他的体力也终有极限,这种消耗他不可能比得上身躯庞大又有恶魔之血驱动的骸骨,无需多长时间,他就会被耗尽。 【你在等伊诺·特里斯维奇想出办法对付我?他不可能有这个能力……一切血魔法都归于我的权能……歌洛仙已毁,他没有力量能跟我抗衡。】面对寄身者的无用功,恶魔阴翳的嗓音飘然而至,无论弗林特隐藏在哪里它都能如影随形,在它看来,这两人的挣扎可笑至极。 【他没告诉你他的计划就消失了,可能他现在已经逃出歌洛仙了,把你丢在这里感受绝望降临……如果之前你们早点儿分开,说不定我根本找不到他了,他也用不着跟着你东躲西藏,看着自己的子嗣一个个死去——那感觉痛苦至极,小猎鹰……你不会明白的,吸血鬼这种后天的造物将不相干的人用恶魔之血连在一起,斩断它要比连接它时痛苦百倍,你爱的人正因他人的死悲伤,他根本想不出办法,只会把你推出来拖延时间。】 「你原来有这么话痨么。」弗林特深深唿吸,他看到脚下延伸出来的恶魔追上来的影子,「如果你时刻监视我的内心,那就自己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动摇,别白费力气了。」 恶魔尖啸着拍碎一块巨岩,但这一次,在疯狂破坏的一击击碎岩块时,原本隐藏在石头上的法阵应声启动,巨响彻耳轰鸣,恶魔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掀起的狂风掀得有向一侧倾倒的趋势,就连弗林特也因为这股狂浪不得不用围巾掩住口鼻,伏低身体才不至于被吹到天上。 【没用的……血魔法对我没有意义……!】 意识到这是何塞的手笔,恶魔被震散的前爪和碎裂的骨节溢出红光,纹络布满森森白骨,爆炸的余音还未消去它便恢復如初,它向不知躲在哪个暗处的吸血鬼吼叫。 只是无人回应,除了恶魔跟弗林特,整个圣地仿若无人,藏在岩石一侧的法阵仿佛不是刚刚刻下,它的用处丝毫不明,既不能对恶魔造成损伤,还无谓消耗他们所剩不多的时间。 第320页 弗林特什么也不去想,他不思考何塞的对策,也不细想其中深意,他不能因为揣测成为恋人的负累,他只需要一味想着这只恶魔已经穷途末路就可以了,他的天使会将胜利带给他。 接二连三的爆炸都由藏在岩石上的法阵引发,恶魔所到之处似乎被设下了无数爆裂的陷阱,但无一有效,恶魔的骨血紧密相连,根本无法炸散,这些血魔法徒劳无功地击打在骸骨身上,被同样的力量抵消,不痛不痒,只是让人烦躁、如果恶魔也有烦躁这种感情的话。 【伊诺·特里斯维奇,这就是你的本事么……】 再强大的血魔法也无法伤到恶魔之身,即使弗林特已经根据经验跟默契把恶魔引向何塞设下的法阵群中,这些也不足以消灭等待两千年的怪物想要给密督因带来真正毁灭的念头。 一枚燃烧火焰的大石块从远处飞来砸在恶魔长长的头骨上,巨兽彻底被激怒,它向石块飞来的方向甩尾,把一侧的障碍全都一扫而空,它发出森然恐怖的笑声,这声音响彻天空,因为何塞由于最后砸出的攻击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他不得不从废墟中飞起来,飞到大概与恶魔头颅平视的位置,他望着这庞然大物那两个空洞如死物的漆黑眼眶,既不畏惧也不紧张,而且还笑出了声。 「就像密督因的人类已经忘记该怎么跟恶魔战斗,在歌洛仙的废墟里苟且偷生,一边装死一边蛊惑博纳塞拉的你,想必也已经忘了要怎么跟人类战斗。」 【跟人类战斗?人类就像虫蚁一般,草木何来与日月相斗?】 「这就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何塞向后翻仰,躲开恶魔的攻击,他摊开手掌,手里画着一个不起眼的发光符文,随着他在空气中划出相应的痕迹,不远处还未被引爆的法阵相继爆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空气里震出让人耳鸣的音爆和土色的涟漪。 「文明衰退,神匠还未曾研究出利用恶魔血液的方法时,人类是用自己所能施展的最高限度的魔法来击退恶魔的,伊诺·特里斯维奇创造血魔法,但别忘了他首先是一名使用法术的施法者。」 即使只能用出最低阶的火球术,众多法师还是架起法术弹幕抵御恶魔侵袭,用身边所能依靠跟利用的一切保卫家园,若说现在,大气中的魔力已经比神代的最后要强上不少了。 「『幸运』的是恶魔屏障消失,几个月的时间,密督因内陆的魔力浓度已经变得跟外界相差无几。」 【那又怎样……】 恶魔还未完全復原的骨渣化为碎片卷向何塞,后者升起法力护盾,冲着下方的弗林特高喊:「弗林特,用你的枪向它射击,瞄准哪里无所谓!」 这是两个人决定要把恶魔消灭于此后何塞给予弗林特的唯一的指示,这个指示让人看不透深意,敞敞亮亮,因此也无所谓被恶魔窥视到。 何塞的要求简单至极,因为骸骨恶魔的目标实在太大,就算恶魔躲避,闭着眼睛弗林特也能击中。 砰——! 刻有何塞亲手刻下符文的子弹凌风飞向恶魔,击中巨兽肋骨,虽然产生不小的爆炸,但比起之前何塞用法阵直接引发的爆破还是威力相差不少,它就像一个土块噗地一声砸进地里,虽然烟尘大,但收效甚微。 然而何塞不是想让它产生什么实质效果,弗林特枪中的子弹是「点火器」,为的是把他刚刚的布置全部引发。 【什么……】 终于,恶魔的语气里出现脱离掌控的惊讶,以至于它的灵魂在弗林特心中吶喊时也多了些异常响动。 如枝叶花开,冬湖霜冻,恶魔骨头上细密的红痕开始泛起倒转的白光,这些白光把红色掩盖下去,好像延伸的经络扎根在其上,将其牢牢束缚在原地,分毫不能挣脱。 「你踩到的血魔法法阵背后都套着另一层魔法术式,你能不被血魔法的破坏力影响,可惜忽略了另一些法术已经爬满你的骨头。」何塞板着脸孔道:「因为这些低微的法术刻印太不起眼,你的骨头根本没有血肉皮肤那样的感觉器官,所以我猜你察觉不到。」 他们在人间的短暂旅途不是没有意义的,即使两人没能到达诺兰,人间各处也早已传遍诺兰学者向人们传授的对付恶魔的方法,这些经验是过去无数个世代的人类从血与死亡中争取而来,何塞也得到它的恩泽,用以守护自己的故土。 何塞降落到弗林特身旁,伸出一个手指点向恶魔的头骨,「你觉得已经死过一次的神匠伊诺不足为惧,他再也用不出能让你陷入绝望境地的计谋跟魔法了,的确如此,何塞·伊诺只能把短短这几个月现学现卖的技能用在你身上,这个现编写的法术也够用在你这个已经空有一副骨架、没有恶魔最坚韧难以攻破的皮囊肉/体的恶魔身上了。」 流淌恶魔之血的骸骨力量强大,可是这种极具魔力亲和性的介质也是一切施法者所喜欢的,因为裸露在外,所以很好影响。 何塞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恶魔身躯的漏洞。 「不要把不该放进骨头里的东西装在里面,这些血充当巨量的燃料,等于处在随时可以引燃的加热管里了。」 【伊诺·特里斯维奇!】 恶魔的咆哮从它身体深处传来,何塞面不改色,小声对身边的弗林特说:「等它炸了,你看看能不能把手从圣咏上松开。」 第321页 弗林特点头,紧抿嘴唇,带着何塞慢慢后退。 白光渐渐侵吞鸟喙兽足的恶魔全身,这垂天的阴影已经被点燃,不再引人惧怕。 【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你们终将迎来地狱!】 恶魔发出愤怒到极点的吼叫,却不能阻止自己的身躯成为千疮百孔的蚁穴,再一次被人类所毁。 最终,白光到达骸骨头部,裂缝状白斑侵蚀全身,这具会动的骨架由关节开始被不可抵抗的力量分离,散落,崩塌,而那些恶魔之血被白光包裹,没有一点一滴飞溅而出重新成为恶魔的力量。 轰然坠下的头骨砸进碎石形成一个深坑,自此,再没有恶魔的声音传出。 何塞轻轻嘆息,「我说过,会让你的筹谋见鬼去。」 ======= 我!肥来了! 咳咳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復,但除了还有点虚以外应该也许大概可能没问题了x 嗨呀谁能想到大年三十那天我还在做年夜饭&奋力码字,第二天就发烧了(跪 啧,一想到后面的情节竟有那么一丝丝不忍……就是那种出了新手村刚完成精英任务的两个人转头立马迎来史诗级副本的感觉,唉…… 当然没有结束啦!!! 第一百四十章 弗林特心里空荡了一瞬,以此为讯号,他缓缓将圣咏插进脚边的沙土地里,在粗重的唿吸中尝试放开手—— 这一次,没有低语跟强硬的力量阻止他,那道扼紧心脏的阴影皱缩成一团没了声息,成为被风拂过不留痕迹的渣滓,弗林特此前从未感受过如此轻松的时刻,宛如积聚在身边十数年的黑云终于破晓,他心中的郁结跟痛苦彻底终结,它离去得太快,让原以为要跟恶魔继续鏖战漫长岁月的弗林特措手不及,以至于他差点没能站住,被何塞揽了一把。 何塞冷冷看了眼那抹银白刀身,然后轻轻搂住恋人的腰,微笑着说:「你要是腿软,我可以背你。」 弗林特轻笑了下,摇摇头。 何塞随即指指已经散落一地的骨架,「那我去检查下这东西死透了没有。」 「我陪你一起。」弗林特抹去流过下颌的汗珠,撑起膝盖跟在何塞身后。他问,「这个法术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吗。」 「之前只有框架,演算式是你被恶魔追着到处跑的时候现场推演的,我也捏了把汗。」何塞跳过最长的那根森白肋骨,走向恶魔心脏位置的那块嵴椎,「子弹上的符文也跟它同源,所以用来引火,这其实在我的设想中是一个序列法术,毕竟我想的是尽量不依靠血魔法,用大气中的魔力来解决问题。」 恶魔身体里蕴含的魔气和魔血是它们的力量来源,人类没有与之相抗的力量,那就用引燃它们的方式让恶魔自噬己身,只要突破最外层的皮肉到达根源处,这个魔法就能发动。 怎样突破恶魔抗性极高的身躯是另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而何塞的第一个试验品刚好只有一副骨头。 血魔法固然强大,但终究是曾经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个想法也在今天被证明不是何塞过于矫情,他用自己亲手写出的法术化险为夷。 从弗朗西斯先生那里得到编撰魔法的方式,从外面的人类那里得到对付恶魔的经验,何塞在旅途中思考该怎样更有效率地战斗,本以为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面对真正的恶魔,没想到这么快就付诸实践,幸好他的计划奏效了。 「本来我想这个法术写完以后跟诺兰做情报上的交换来着,这回有了例证,对付寻常恶魔应该不在话下。」何塞小心翼翼摸向脚下冰冷的骨头,他没有感受到这只动起来的恶魔遗骸里有什么核心存在,或者说流淌在骨髓里的血液都是它的核心,如今在附着上面的刻印持续作用下,白骨散落成无数块,不能互相拼连,自然成不了气候,但是这么放着肯定不行,他要想个办法把它们彻底处理掉,不再给这东西今后再度復甦的机会。 不过他依然感到奇怪,按照之前这只恶魔的状态,即使拼合骨血跟灵魂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它会一直维持亡灵的状态,更别提「復活」,即使这样也要操纵博纳塞拉完成它的大计向密督因这片土地復仇,不得不说,这股执念令人嵴背发寒。 弗林特踢了下脚下的骸骨,没有一点胜利的实感。博纳塞拉的上位者五百年前因为错误的选择跟恶魔缔结契约,让族人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他们是杀死神匠的元兇之一,而如今一切结束,身负罪孽之人魂归故里,恶魔也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可是不知怎么他还是放心不下。 他不该这么想,强大的天使已经给予敌人无可预料的审判,除了他没人想到现在的何塞·伊诺能够战胜恶魔,即使这怪物已经残缺,天使依然拥有威能将之送上绝路,弗林特再一次被何塞拯救了。 「恶魔的灵魂,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消散了。」低语已经不在心中浮现,弗林特牵起何塞的手,敛着笑意环顾四周,「只有肉/体跟灵魂的非智慧生物死后灵魂会去到哪里?我怕它还会影响我的心智。」 「事实证明就算它还在,也只有在你握住圣咏和夺取吸血鬼性命的时候才可能动摇你,一抹幽魂能有什么作用,我们把恶魔的力量源头摧毁,它没有养料,干不成任何事。」 何塞目光扫过遍地残骸,眸中隐有血色,「始祖发展自己的子嗣,吸血鬼转化新的吸血鬼,这也是它能苟且偷生并且越来越强大的原因,如果曾经的我能发现这件事,他大概就不会心软默许自己的学生传承血脉了。」 第322页 不,那样的话也许他根本不会让学生成为跟自己同样的东西。 恶魔之血的瀰漫也导致了被沾染的灵魂死后堕入地狱,一开始阻止它的发生,虽然残忍,但能避免诸多悲剧。 何塞自嘲地笑笑,原来自己也会有这么极端的念头。 可是如果没有新的吸血鬼,没有博纳塞拉的后裔,他跟弗林特就不会相遇,何塞永远都是伊诺·特里斯维奇,弗林特·博纳塞拉可能不会出生,唯有无数的歷史拐点无一例外发生,他们才会站在这里斩断恶魔引发的危机之始。 那些分支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现在发生的事也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存在。 「我又想太多了。」 何塞默默说了句,然后按按眉心,把思绪重新放在当下,「我需要跟弗朗西斯先生和米迦尔探讨下该怎么安全无害地处理掉这些骨头里面的恶魔之血,它们必须被废弃,还必须粉碎成不能恢復原状的状态……」 弗林特看了眼天边,「还有件事亟需解决。」 「唔?」 「圣地是不同于外界的一个空间,有特定的出入口。」 「嗯,弗里亚基诺不是想找这儿的入口进来么,现在都没找到,说明确实隐蔽。」何塞斟酌了下,反问他,「但是咱们现在在里面,出口应该很好找吧。」 「不见得。而且……你觉得猎人们知道恶魔已死,在契约已经完成的现在,他们会怎么行动?」 「……」何塞被问住了,不过他还是在思考后说出自己的推测,「与恶魔直接接触的应该是你们族长和长老,至于其他人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了,既不被神匠束缚,也不被恶魔把持,他们应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该再与我们有争端了。」 弗林特缓慢摇头,「这么想可能太简单,博纳塞拉认定我的背叛,这件事不会因为恶魔消失就改变。」 他们是真的想让所有异端消失在密督因,这个擅于杀戮的团体一旦成为人类之敌,不比一只恶魔好对付。 何塞脸上的表情慢慢产生变化,让人感到有些冷。 他说,「把这些事都告诉给他们,如果猎人要继续与我们为敌,那我别无选择。」 他没有用复数的指代,是想给弗林特选择的空间,何塞要把天使的身份跟恶魔数百年的企图全都公之于众,如果还是迎来刀锋,那他为了自保一定会动手,但弗林特是否应该跟他做同样的事,对面是他虽然亲缘寡淡但却有血缘的族人,何塞不能替弗林特选择。 弗林特的回答很快传到何塞耳边,他轻声说:「如果他们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那阻止这个危险的家族继续生事就是我的使命,况且,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不受伤害,无论对方是谁。」 何塞露出发自心底的微笑,一只手抚上弗林特的面颊,「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距离古曼韦尔被隐藏起来的圣地歌洛仙不到两日的距离之外,一匹黑马踏上被薄霜覆盖的枯草,它喷出冒着热气的鼻响,被指挥着向前踱步,但操纵缰绳的人似乎不打算用最快的速度走完接下来的路途,而是跨在骏马之上远眺崇山,这个人被毛皮斗篷遮住的面容下,姣好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贝利亚·博纳塞拉,从迷失海滨不远千里奔驰到这里的女猎人此刻已经踏上威斯特大区的边界,再往前走甚至就能看到家族大本营所在的那片山地全貌,而她在这时候停下来原因无他,只为多年不曾踏上故土,这里风貌的改变比弗朗西斯通过鸟兽观察到然后转达给她的更加直观骇人。 「已经……蔓延到这里了吗。」 贝利亚原本以为反常的环境变化仅限于古曼韦尔周边,可映入眼帘的山涧里除了冬日萧瑟以外还带着肉眼可辨的、病态的枯黑朽败,即使在冬季陷入休眠的松木都呈现害病似的大面积坏死,再往前走可能状况严重更多,植物尚且如此,水源跟动物还有居住在周围的人类不受影响的可能性很小。 古曼韦尔有某种东西导致了这种状况的发生,跟博纳塞拉家族的动作有关,这是弗朗西斯的推测,再加上几个月前贝利亚在脑海里听到的钟声,这一切迫使她离开海滨深入内陆,回到她原以为再也不会踏入的故乡。 灰发绿眸的女猎人不打算因此停下脚步,既然异状已经开始影响周边,中心部的状况必然更加恶劣,天使教会的那一位将不得不联合贵族採取行动,毫无行动的博纳塞拉将成为众矢之的——人类的军队是否即将进军古曼韦尔是那些人的选择,贝利亚要在那之前确认祖地的实际情况,她要知道她的弟弟跟长老们到底在为谁倾尽一族的力量。 贝利亚策马离开宽敞的山道,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准备抄近路赶去目的地,这条小路马跑不快,但胜在隐蔽省时,当她一头扎进丛林深处,突然地、她拉紧缰绳让马匹停下脚步,盯向不远处的灌木丛。 她扫视四周,周围都是低矮树木,傍晚的阳光逐渐消散,不再眷顾夜晚即将到来的大地,人的视界也将受到极大限制,寻常人应该选择扎营等待白天再去赶路,但贝利亚没有那个时间,她突然停下也不是因为天色已晚。 女猎人屏住唿吸,将自己的气息压到最低,仿佛就连风也捕捉不到。 「!」 终于,她敏锐察觉到的「异常」按捺不住露出了端倪,咻咻几声响动携着银光从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贝利亚,她翻身下马就势一滚,几支短箭钉住她故意卸下的斗篷,贝利亚拔出一支深插在地上的短箭用蛮力把它丢回树丛,一道黑影闪身避让,女猎人非但没有趁机撤退反倒迎身而上,拔出短刀血喙跃入灌木丛,武器相击的清脆碰撞声响彻林间,对方单手持剑,格挡住贝利亚的攻击后后让一步卸去力道,借着高大的身材反身压向贝利亚,逼得后者撤到退了几步后才轻盈站定。 第323页 即使只是一个动作的交手,贝利亚也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况且她很熟悉这把银剑,跟祖父用作武器的细长双剑不同,眼前这柄长剑是看似制式普通的宽刃剑,剑柄上有鹰徽,在博纳塞拉猎人手上能从双手持握的作战方式改为单手,贝利亚还记得自己曾对这个男人说过这样的使用方式太过笨重,不是一把应该被选择的武器。 持剑的男人戴着博纳塞拉家族的猎人面具,冷绿的宝石在逐渐消失的光线中由明变暗,很快,对方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埃德蒙·博纳塞拉缺乏表情的脸孔,而如出一辙的是贝利亚脸上也没多少能被人读出的神色,她只是淡淡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长姐如果回到古曼韦尔一定会选这条路,所以我在这里等。」金髮男人抬眸,无光的眼睛里唯有冷漠,「事到如今,你是回来看看故乡变成什么模样,对么。」 贝利亚不答。 埃德蒙迳自道:「古曼韦尔下了一场雪,黑色的雪,带着致命的魔法因子埋葬诸多生命,族人们都被埋在里面,无人生还,包括我。」 「你脑子坏掉了吗。」贝利亚眯起眼睛,埃德蒙的眼神让她有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男人充耳不闻,或者说,他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场雪已经下了多年,远在我们出生之前它就在了。你不也听到钟声了吗。」 贝利亚没听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她打算让埃德蒙闭嘴然后正常回答她提出的问题,而不是在这说些意义不明的废话,闭嘴的方法显然不是口头警告,贝利亚选择直接动手,血喙出鞘后再遇埃德蒙的长剑,短兵相接后贝利亚敏捷的出刀很快令对方难以招架,埃德蒙手臂挡住贝利亚的踢击后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长剑跟贝利亚的短刀同时脱手,两人几乎瞬间做出相同的选择,没有去捡自己的武器而是拔出短匕,两道银弧刀光在半空中击出火花,力气稍弱的贝利亚身体后仰,身上却不见能被利用的破绽,反倒顺势后翻踏上树干,返身把埃德蒙踹飞了出去。 埃德蒙·博纳塞拉摔向背后积满落叶的狭窄空地,但在甩出去的剎那他甩出自己的匕首,被贝利亚轻松躲过,匕首铎的一声没入树干,女猎人如法炮制把自己手里的短匕甩向倒地的男人头颅,埃德蒙偏头躲过,脸颊边拉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瞄准心脏更能得手,贝利亚。」 贝利亚走上前踩住埃德蒙的胸口,居高临下,「你不是我的对手,弟弟。而且留你的命是为了问你话。」 埃德蒙看着自己的长姐,率先问道:「你想知道什么?最先逃离的你,还有什么必要得知这一切。」 贝利亚冷哼,「家族想要得到世俗的权力和财富,想消灭吸血鬼,颠覆天使教会的独裁,这我毫无兴趣,可你们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 「天使?还是你的儿子?」埃德蒙挑眉,像是没注意到踩着自己胸口的力道变重了些,「亦或是恶魔屏障消失,家族的动向让你感到害怕了。」 「谁在背后操纵你们。」贝利亚的语气里含着某种泠然,「我了解你,埃德蒙,你不可能任由长老摆布,如果某个秘密目标在五百年前就已订立,让直到现在的家族都挣不脱这张巨网,比起代代传承的超乎寻常的执行力,我更愿意相信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监视这一切,不让它偏离预定的轨道。」 「正确的推断,只有博纳塞拉最了解博纳塞拉。」埃德蒙干巴巴地回应。 贝利亚沉声,「所以,是什么。」 金髮男人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扬起脸看向贝利亚美丽苍白的面容,注视对方神采洋溢、有所光泽的眼眸,他如一潭死水的双眼里露出讽刺的神态。 「距离古曼韦尔越近,控制就越强,经年累月,潜移默化。你早年就离开这里,把职责抛给留下的人,所以它不得不选我,然后它又选了你的儿子、藉此发现他才是真正完美的人选。」 贝利亚眯起眼睛,「『它』是什么。」 「我们是你的血亲,可你却丢下我们,任由我们被腐化。」埃德蒙接着说道:「我们与它的交易时刻伴随着牺牲。」 贝利亚屏息,心中骤然一沉。 不是因为埃德蒙说的这番话,她发现匕首造成的伤口没能让对方流出一点血。 划出的长痕中只有黑色。 在贝利亚做出反应之前,埃德蒙突然暴起,抓住对方脚踝把地上的短箭插进贝利亚小腿,血顿时迸发而出,贝利亚撤身退后,男人因此脱困。 埃德蒙直起身,捻了捻手上的血,轻声说:「真好啊,你还会流血。」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笑了下,依旧没有回答,就好像在以此表明贝利亚过去的不告而别是一种错误一般。 「你爱上的那个魔女之子应该已经死了,孤鹰不可奢求群山之外的世界,贝利亚,回到我们中间吧,然后你就会跟我们一样,就会知道我们经歷了什么。」 埃德蒙·博纳塞拉对自己身体的异状不为所动,甚至还心平气和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贝利亚,你的儿子和天使此刻就在圣地中,圣地……你好像没有去过,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而他们再也走不出圣地了。」 说完,埃德蒙伸手平举,他的长剑如活物般飞回手中,在握住武器的瞬间他如利箭般沖向负伤的贝利亚。 第324页 ======= 法术序列:dnd的设定,提前准备多个法术并且让它们按照顺序发动,省时省力。(在这个世界大概类似于自动跑代码吧x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圣地,也就是早已从世人记忆中被抹除的第一库歌洛仙,如今所在的位置虽然可以被称作是距离古曼韦尔不远的某处,但事实上它的入口被制作成空间压缩的通道,存在于幻象法术分割而成的一个广袤空间之内,换言之,它隐藏在威斯特大区群山之间不为人知的某处,只能通过特定方式到达。 歌洛仙本该在地理概念上就在古曼韦尔旁边,但现在却不然,不知是过去的神匠本人还是恶魔封住整个地域,把它变成一个世界中的独立境界封存起来,不给任何人窥探其中的机会,却也被博纳塞拉们利用,成为他们隐藏恶魔真身以及避人耳目锻造圣咏的试验场。 何塞飞到高处俯瞰这个奇异的空间,它的天空仿佛永远都是黄昏降临的伊始,没有日月星辰,金红光辉是虚假的造影,边缘近乎无形,自然也不能通过飞跃看似就在不远处的高山离开此地,这里像被从人间画卷中小心翼翼切割而出的遗世,宛如一捧时间凝固的盆景,看来唯有找到那个传说中唯一的出路才能够离开。 「短距离的传送也没法将我们带出去吗。」 弗林特双手接住飞下来的何塞,后者比起立刻回答疑问更为关心恋人在鹰空山被刺伤的腿,不过显然伤口早就癒合了,之前握住圣咏被恶魔短暂控制的弗林特在那个瞬间获得比吸血鬼更胜一筹的自愈能力已经修復了他身上的伤痛,否则在来到歌洛仙废墟后被恶魔追逐的这一路他早已力不从心。 「真的没事了。」眼看何塞扑在自己腿上卷裤腿未遂,准备直接脱人裤子,弗林特含着笑把何塞扯进怀里,继续刚刚的疑问,「是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坐标,所以没法定位?」 「嗯,要不是这样我早在一开始就能让我们两个脱身了。」何塞拉着弗林特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以手拄脸,默默调动魔力想冲破空间的桎梏,可惜又一次失败,他眉毛一挑,对弗林特简单解释,「无论是以自己为原点向外传送,还是施展法术把人拉到自己身边,都至少要知道两点,『自己在哪』和『对方在哪』,我现在不知道歌洛仙具体的位置,就也不能根据相对距离推测出离我们最近的外界到底在何方,毕竟魔法虽然神奇,单纯实现『我想要到外面去』这种愿望还是要讲究基本法的。」 弗林特听完,揉了揉何塞毛茸茸的脑袋,「那就依靠我吧,我会找到出口的。」 何塞嘆气,回想起这周围的狼藉,不得不愧疚地说:「对不起,弄得动静太大,很多地方都不成样子了。」 按照弗林特的记忆,他当年从入口进入后穿过恶魔遗骸走到废墟,如今恶魔已经移动位置,河谷也被何塞一个接一个法术炸平了,建筑物的废墟还是那个废墟,只不过更加支离破碎,原本能看出形态的石墙断柱变成四散的碎裂巨石,原本的巨石变成散落一地的石块,原本的石块变成铺满地表的小石子,原本的小石子……这下几乎被碾成了沙砾,风一扬吹到天边。 弗林特笑着安慰,「没事,反正这也是你的地盘,未来如果你想重建这里造一个庄园什么的,就当是清障了。」 「唉。」何塞摸摸下巴,接受恋人的开导,但他还是回身瞅了瞅身后的废墟,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歌洛仙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东西都在时间下风化衰败,它抵挡不住岁月侵袭,甚至何塞在想,关闭恶魔屏障后伊诺的血据说会回流至这里,可歌洛仙的位置已经跟五百年前不同,它会回到哪里?还是说弗里亚基诺的追求已经成了一场空,水晶尖碑恢復原本的颜色,血已经当场失去力量,没有被搜集起来的可能了。 那样也好。 何塞回神后发现弗林特也在废墟中找着什么,「怎么了?」 「你的雕像我也找不到在哪儿了。」弗林特不是很执着,看了两眼没找到就放弃了,「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在雕像上留了花环。」 「你给天使戴花环,这好像不是信徒的正常行为。」何塞轻咳两声,看弗林特不自在地撇过脸,脸上还出现不太自然的红晕,决定不去逗他了,而是正经地拍拍猎人肩膀,「雕像大概也被我炸了,别伤心,真货就在你面前,等我们出去你往我头上戴几个花环都行。入口长什么样?还能描述出来吗。」 「是石俑变化而成的通道,这个我印象很深。」弗林特比划了一下高度,大概只到他的小腿,「但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家族上层来到这里的正式入口,因为它太小了,只有小孩子才能钻进来。」 石俑对博纳塞拉的血有所反应,涂抹鲜血便会融化露出身后的洞口,弗林特记得自己爬了很长时间才看到光亮,进入被族人讳莫如深的圣地。 「内侧也是石俑?」 「嗯,外侧是祈祷状,内侧则是仿佛怀抱着什么的姿势,石俑脸上戴着面具,大概是博纳塞拉在诠释自己的形象吧。」 只有天使圣像才会多见这两个形态的站姿,设立出入口猎人想要拿自己跟天使相提并论么,从前的弗林特没往这个方面去想,现在则是不屑于思考这些。 何塞让弗林特放宽心,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没人在意,「成年人通过不了的出入口,嗯……找到了再说,想办法看能不能拓宽它。」 第325页 万幸的是歌洛仙不是个禁魔空间,这里的魔力非常丰沛,可操作空间很大,以至于何塞怀疑这片与世隔绝的领域是不是埋藏着没开採完毕的魔晶矿脉,毕竟是第一库的所在地,最初的选址不会是瞎选的,即使不是内陆十个法力交换机节点之一,魔力这么强总让人觉得地下藏了点什么。 「走吧,我们到处转转。」 何塞刚想提议他们兵分两路,没走两步身体却晃了晃,还好弗林特就在旁边及时揽住他。 弗林特蹙眉,「你刚刚消耗太大了。」 「……是么,我就是头痛,除此之外……还好。」何塞按着额角,就算不仔细感觉,他也发现冷汗正一层层从身上渗出,弗林特二话不说把何塞背了起来,朝其中一个被选择的方向走。 子嗣的死亡本就给父辈身体造成极大负担,何塞拖着这样的躯体兼顾施展血魔法跟寻常法术,还要根据形势在极短时间内写出新魔法的演算式,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虚弱,如果他不是最初的吸血鬼而是个普通法师,他恐怕根本坚持不到这时候。 何塞的眼皮愈发沉重。 弗林特沉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要血吗。」 「不。不用。血魔法的消耗是次要的,主要还是拉尔修、还有……法术推演那些……」睡意来得很快,何塞额头砸向弗林特肩膀,昏昏沉沉道:「我闭一会儿眼,你有发现了就马上……叫醒我……」 吸血鬼的昏睡没有平稳唿吸声作为昭示,弗林特静默了一会儿后确认何塞真的已经睡过去了,他才抬起脚步往建筑物的外围前进。 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找一定会存在的那个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弗林特不会放过任何细小的线索,但也希望何塞能就此多歇一下。 与恶魔的战斗,法术爆炸的范围几乎都在废墟跟河谷地,弗林特直接选择往损害最小的地方搜寻,当他望见一根呈现九十度弯折的巨型石柱时,记忆的场景与之重合。 时间只过去十几年,除非人为破坏,风跟水都不会给此地造成过多改变,弗林特确定这根石柱的位置,回望小山丘下的成片废墟,以这两个地标作为参照,开始缓缓向东北方前进。 「这片低地……应该没错,就在前面。」弗林特低喃着注视目光所及的方向,踩着已经被法术蒸干河水的破碎河道度到对岸,当看见那尊怀抱状的石俑十几年如一日地屹立在山的夹缝中时,一丝欣喜从弗林特眼底闪过。 他走过去割破自己的指尖,把血涂上石俑,屏息等待。 当石俑不负众望开始融化,渐渐露出身后黑黢黢的通道,弗林特立刻把手伸进去,确认能够穿过,他把背上的何塞抱下来靠着岩壁,轻吻对方的额头后轻轻摇晃他的肩膀,不忍地把恋人叫醒。 「何塞,醒醒,我找到了。」 通道虽然打开,但是如他所料地窄小,一个成年人钻进去非常吃力,弗林特准备唤醒何塞,看他有什么办法能够拓宽它。 这不是个物理性质的通道,字面意义上地把它凿宽显然无法达成目的。 何塞疲惫地睁开眼睛,没过多久目光就因精神的紧绷恢復清明,「找到了?」 他沿着弗林特所指蹲下/身体凑近通道,兴奋地伸出手,却因为这个动作差点失去手指。 「唔……!」在接触到通道边缘时,指尖传来的剧痛让何塞脑中警铃大作,他迅速抽回手,看着自己像被某种锋利的东西绞破的指尖,难以置信。 弗林特把这个过程收进眼底,他同样惊讶,因为刚刚自己已经先伸手进去过了,所以这回他马上示意何塞向后靠,再一次谨慎地伸出手。 「……怎么会这样。」 弗林特的手依然完好无损地穿过通道边界,他甚至把整条手臂都伸了过去,不解地盯着洞口,「难道、只有博纳塞拉才可以通过?」 何塞陷入沉默,但他立刻就做出应对,捡起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石块,一个涂上弗林特的血,一个涂上自己的,让弗林特朝里面扔。 结果两块石头在经过洞口时都完好无损地穿了过去,敲打洞壁的余音几乎相同。 何塞摇头,「不是血脉的问题。」 他的神色严肃而认真,又思索了几分钟,他凑近了些,对着通道射出一枚火球。 火球在没入洞口没到半秒就消失无踪,而它的消失不同寻常,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绞碎,直接将能量压缩成一个点,彻底湮灭。 「………………」 漫长的沉默后,何塞缓缓开口,「这个通道不让施法者通过。」而博纳塞拉与魔法绝缘,可以安然无恙进入跟脱出。 何塞凝重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窄小黑洞,心想,他依赖自己创造的魔法,却没想到眼前的境遇恰巧针对了这一点,魔法无法作用于通道,这比禁魔空间更复杂严苛,好歹禁魔符文能够破坏,这东西却能直接摧毁所有法术。 「可是这种机制必然是魔法的作用,若是为了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那法术刻印应该在通道外,相反的话应该就在这里。」何塞语气紧促了不少,他希望是后者,毕竟这样还有解除的可能,他扫开自己脚下的浮尘,拔去碍事的荒草,弗林特明白何塞的用意,同样开始帮他清除这附近的表土和障碍,没过多久,猎人的匕首凿出叮的一声,代表半寸之下的土地有更加坚硬的材质阻隔。 第326页 何塞眼睛一亮,开始顺着匕首挖出的缺口清除覆土,很快,一些凿刻着印记但材质不明的古老石板显露出来。 「怎么样?」弗林特问道,他的语气也变得不同寻常的急切。 当何塞就着艰涩的古老术式试着读了两段符文的内容,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这不是通道的刻印。」何塞哆嗦着嘴唇,从弗林特那里取过匕首,甩向他们身后十几码开外的地表。 叮——! 匕首没入半寸,依然发出下面有石板的动静。 这代表着从两人所站的位置直到后方这么广大的范围内,下面都有这种刻印的石板。 这是个无比巨大的术式,藏在地表之下,已经开始生效,并且即将运作。 ——这是个神代魔法。 这让他遍体生寒。 ======= 神代魔法下章会有详细的解释,先说一下就是最强的那类毁天灭地的魔法。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何塞曾在跟随弗朗西斯先生学习法术知识的过程中问过这样一个问题:现今的世界是否可以重现神代魔法。 「神代魔法?你从哪里看到这个词的。」脸上时常挂着温和微笑的蓝眸男人看何塞举起一本古旧的厚书,哈哈一笑,「你居然连这本书都看完了,太用功不是凸显我来不及备课吗。」 何塞吐吐舌头,不敢把自己用睡觉时间求知若渴的事说出来,怕弗朗西斯先生跟弗林特告状。 「并非所有神代产生的魔法都能被称为神代魔法,这是个专有名词,代表那些比高阶法术更胜一筹的魔法,每一个神代法术的诞生都代表人类又拥有一分毁天灭地的能力,神代最强的施法者们、那些能左右国家与国家争端的战争法师手上都会使用一种或者几种这样的法术,这是他们的不传之秘,当然,同一时代战争法师的数量一只手也差不多数得出来。」 弗朗西斯说了些书上没写的故事,这是魔女之子之间代代流传的轶事,真假已经无从考证,「神代魔法需要的魔力跟演算式的复杂程度比照高阶法术是几何级的增长,有的神代甚至根本不能由一个人施展,一个团或者更多的人手才能用惨重的代价重现,神代末期战争频仍,为打赢战争死亡的法师数不胜数,被歌洛仙卖出的咒法部队近乎是消耗品。」 听到这里,何塞下意识开口,「对不起。」 弗朗西斯笑笑,「这不是你的错,伊诺大师成为歌洛仙的主人后彻底杜绝了这种悲剧发生。他既是神匠也是那时仅存的几名战争法师,如果不是如此,密督因早已在恶魔到来前就被迫捲入人类的战火了。」 男人从何塞手里拿走那本厚书,翻到其中一页,「我们回到你的问题上来,现在的世界是否可以重现神代魔法?我的答案是在地狱中可以,在人间的话……除非是极端情况,否则几乎不可能。」 何塞点头,表示理解,地狱中有高浓度魔法污染因子——魔气的弥散,在大环境上就比人间拥有更多实现的前提。「那么人间的极端情况是指……?」 ——「假设有一块地方,跟密督因内陆相反,不是将大气中的魔力排除在外,而是压缩其内,甚至能模拟出地狱中魔气浓度极高的状况,加之强大的施法者,那便可以重现。」 啪嗒…… 何塞额角流下的汗珠滴落石板,这声音使得精神极度紧张的他仿佛听到刺痛吸血鬼耳膜的巨大声响,震得他晃了下神。弗朗西斯先生的话语绕在耳畔,何塞咬紧牙关,他已经把所有覆土全都清除殆尽,通道前方的地表全貌得以显现,以他自己为中心纵横三十码的范围内,全都是这种刻满了刻印的石板,这上面写着一个神代法术,藉由空间中高浓度的魔力和施法者——那只已经散架的骸骨恶魔,以及整个歌洛仙地下蕴藏的魔晶矿充当施法材料,法术即将发动。 为什么他打败了恶魔,魔法依然能启动? 或者正因为恶魔的败北,作为它最后的復仇,藏在土中的石板才会用设定好的方式运作起来。 ——你们终将迎来地狱。 何塞现在明白恶魔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现在满眼都是脚下密密麻麻的符文,他第一时间读懂了它们背后代表的魔法究竟有怎样的作用——还有几个小时,这个空间将付之一炬,空气中的魔力会引发狂乱的飓风奏响最初的乐章,在那之后大地承受不住为之崩裂,地下的魔晶矿脉会被这串火苗引爆,连环汹涌的力量互相挤压摧毁境界中的一切,然而这股能量并不会就此凭空消散,已经成为巨量火药桶的歌洛仙再也不能维持张开无形障壁隔绝于世界之外的模样,它将现世、带着万钧的雷霆和不灭的火焰吞噬周围所有能吞噬的东西,山峰、河流、村庄、城镇——那范围将波及古曼韦尔、一整个威斯特大区、或者半个密督因。 何塞判断不出它能造成多大的破坏,但他至少知道会有人死、不止他们,会有很多生命因此逝去,甚至没有选择逃亡的时间便会迎来天火和湮灭,这颗压缩空间而成的毁灭太阳将如天灾般烧焦大地。 不惜自毁的法术已经无声咏唱,没给他们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 ——。 何塞用了半分钟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藏住面上的悲凉,嘶哑唤道:「……弗林特。」 第327页 「我在。」 弗林特立刻走上前拉住恋人的手,满脸都是掩藏不住的担忧,他问:「你还好吗。」 猎人看不懂这些复杂的刻印,他在等待何塞的指示。 「……我不要紧,弗林特。」何塞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弗林特,这个通道在不能拓宽的情况下,你能出去吗。」 弗林特一怔,回头看了眼洞口,认真测算后说道:「可以。硬挤进去可能会造成挫伤,但我能出去。」 何塞揪紧的心脏稍松了些,他吐出一口没有温度的气,轻声开口,「通道不让施法者离开,这个禁制应该设置在外面,你先出去把它抹掉,我就能通过了。」 弗林特看着何塞蓝灰色带着水雾的眼睛,没有动。 「快去,别耽误时间。」何塞催促他,用冰凉颤抖的手推了下恋人的胳膊,可弗林特没有照做,即使他此前无论何时都会听从何塞的话。 没过多久,弗林特发出声音,他紧紧扣住何塞的手腕,语调轻缓,气韵沉静地说:「你不能欺骗我,何塞。」 何塞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你想让我自己出去,对吗。」虽然看不懂脚下的是什么,但弗林特能读懂何塞的情绪,对方任何一个眼神跟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自然,弗林特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何塞的用意。 「作为你的爱人,我有知情的权力。」弗林特拥住何塞的后背,把手指插进他银灰的髮丝间,「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放弃跟我一起离开的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人,教会我时刻怀抱希望而活的不就是你么。」 片刻的沉默宛如咫尺到天涯那般遥远,何塞挣开恋人的怀抱,一字一句道:「过不了多久这里就将引爆,地下的魔晶矿脉、空气中的魔力、骸骨里面的恶魔之血……就像在充满可燃气体的窨井里丢下一根火苗,这个割裂于世的空间承受不住这么大的能量,外壁破裂后,湮灭的火焰将吞噬周遭的一切。」 「我必须解除这个法术。」何塞拼命把心中的痛苦隐藏在颤抖的语调背后,接着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时间不够,着手解除神代魔法跟解除通道禁制我只能选择一个。」 何塞可以选择用这个时间消除通道禁制,在爆炸前跟弗林特逃出生天,传送到神代魔法波及不到的范围之外,可是这样就等于捨弃掉这周围所有的人存活的机会,即使古曼韦尔中的博纳塞拉猎人他几乎不曾相识,即使威斯特首府中全都是跟他半点关系没有的陌生人,即使毁灭的阴影可能笼罩不到任何一个对他来说重要的人,但何塞·伊诺做不出那样的选择。 他不能就这样逃走。 「可你却让我逃。」弗林特从沉默中开口,直视何塞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睛,「如果你相信自己,在解除法术之后我们照样可以着手去把通道的禁制打开不是吗。」 「即将引爆的是个神代魔法,我没有把握……我只是不能在没尝试过之前就放弃,但我根本不知道它能不能解除!」何塞声音难掩尖利,他刚刚甚至在绝境中指望那个号称能恢復神匠伊诺记忆的可能,只是现实没能给他这个揪心的机会,时间不站在他们这边,他连去寻找伊诺的血汇聚到了哪里都不行,更别提在一点线索都没有的现在去找那个歌洛仙真正的出入口。 他不想跟他所爱的人分开,但他同样不能把弗林特活下去的可能葬送,自私地把他绑在身边跟自己一起面对失败的后果。 因为失败的尽头就是死亡。 弗林特静静地听何塞说完,他一直在保持沉默,但这不代表他不为所动,弗林特轻抚对方发红的眼尾,认真且理性地说道:「如果我出去,而你失败了,我不能使用魔法,这短短的时间足够我从湮灭的范围圈里走出去吗?如果出去以后我的族人就在外面,我被他们杀死,结果又和跟你死在一起有什么区别?」 「你欺骗我的代价,等我们逃出生天后再向你讨。何塞,我从不为你做选择,你也不能用『为了我好』这种藉口让我失去陪伴你的机会——即使是最后一次。」 何塞哽住了,喉咙里像是堵了块化不开的冰。然而弗林特的神情温柔平静,不像在说生死,像在计划一场远行。 他微笑了下,拉着何塞的手把他带到第一块石板的位置,随他一起蹲下/身。 「我想同你一起走向胜利。虽然我与魔法绝缘,但这样特殊的体质说不定也能帮到你……我希望能成为你的力量。」 何塞抚摸这些凿刻残酷咒语的石板,苦涩地道:「如果我没能阻止……」 「那我们就在地狱相见,带着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平,到死亡的国度去见那些因此逝去的人。」弗林特勾起嘴角,碰了碰何塞戴戒指的那根手指,「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不会发生,你能做到。」 人类的意志能够创造奇蹟,更何况何塞·伊诺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天使般的奇蹟。 ——一切魔法都有解除的可能,只要得到演算式然后用同样的方法逆推就能做到。他必须试试看,用衰微的身体驾驭他曾经驾驭过的力量。 何塞紧紧捏住自己的右手,身体颤抖得厉害,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心想,如果刚刚弗林特听从他的话从通道离开,那现在的自己该多么孤独。 那种无望的痛苦没能出现,真是太好了。 第328页 他因为自己的盲从浪费了几分钟时间,必须用清晰的头脑把进度赶回来才行。 何塞从口袋里翻出一只小巧的晶石沙漏摆在一边,就着被自己咬破的嘴唇些微的血腥气,低头看向这些刺目的刻印,开始一点点破解其中的奥秘。 他手心的温暖跟心中的力量,都来自于身边的男人以及他的话语跟心灵。 他多么幸运,能够得到这样的爱来冲破黑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弗林特挤进通道,强健的臂膀死死顶着没有一丝缝隙的岩壁,他膝行向前挪了一步,忽略骨头互相挤压的生疼,调整身体,一只手抠住前方突起的石棱,深深提气,用全然的臂力把自己扯进这个窄小无比的通路里。 他幼时曾怀着希冀跟欣喜爬进通往圣地的密道,为的就是穿过骇人的恶魔尸骸向他的天使献上祈祷,所以每一次离开的时候,这个洞口就宛如要把他吞噬回现实黑暗之中的巨兽,他带着万分不舍离去,期盼下一次到来,那样的过去在如今弗林特心中没能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而时隔多年他再度背离心中的圣地,即使同样把他的天使留在身后,弗林特也早已不会不舍,因为他正带着拯救的希望前进。 几分钟以前,何塞在精神的极大消耗中丢掉手里充当临时魔杖的冰锥,盯着半空中由光的轨迹绘写而出的上千个字母跟符文,他面无血色,脸上的表情凝重无比。 「这个法术不能解除。」 他先说了结论。想来也是,如果能通过破解出演算式后直接反写的一般方式解除神代魔法,那神代的大型战争就不会几乎以无数的牺牲跟毁灭收场。原因无他,那些创造出毁天灭地魔法之人用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编撰法术,使得它们的演算式拥有完全对称的首尾,这也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用反写来解除法术的可能。 但何塞的神色并非绝望,他眼中闪着此前从未见过的精芒,高度的精神集中让他对手上的冻伤跟指甲断裂的疼痛全无反应,他挥开已经呈现在自己眼前的符文,大步走到弗林特身后的洞口前,把手按在边缘外一掌的距离,用手上未干的血划出一道痕迹。 「——可以引导。」 他带着血气吐出这句话,从石板一眼望到洞口深处,沙哑地重复,「神代魔法会从这里点燃,然后席捲整个空间,进而引燃地下的魔晶矿和不远处的恶魔骸骨,强堵不行,却可以通过更改一部分发动条件,把这股能量导向一处……」 一旁的弗林特听懂何塞的意思,「导向这个能消减法术的洞口。」 何塞缓慢点头,但这个原理嘴上说的容易,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且不论他临时起意的修改是否能准确无误将点燃的引线导向通道,如果这条通道半路撑不住这么强的力量或者它的尽头有任何问题,他们所有的尝试都将功亏一篑,甚至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给这个即将破裂的气球造一个出气口,不让火苗把其他燃料引燃,它的规模就不会那么恐怖。没有法术能直接抵挡神代魔法,通道本身没有神代魔法的强度,不能完全把法术吞噬殆尽,但至少可以消耗一部分,剩下的就由出口释放。」何塞简单解释后,从口袋里拿出法刻刀,开始在石板上刻写改动。他必须多加小心,既不能破坏即将成型的法术以免造成难以预料的意外,又必须把新的算式添加其中将其变成能为自己操控的弹药。 何塞像在摆弄稍有不慎便会引爆的精密装置,小心翼翼把外壳拆开改动里面的齿轮和束线,他不能有一点多余的动作,每一个符文刻下之前都是一番耗费心力的推算,在倒挂的晶石沙漏无声流淌的细沙中做着最大的努力。 「需要我做什么。」弗林特听完何塞的意图,意识到这里面有必须自己去做的事,跟这个通道有关。 「我需要你加固通道,弗林特,只有你进得去。必须保证能量通过的时候这个口子不被撑破,以及,残存的力量即使从出口泄出后也不会危机外界。」 「第二点要怎么达成?」弗林特陷入沉思,「莫非要再开一个门,把剩余能量导到无人的地方?」 「没错。然而传送必须知道具体的距离跟地点,所以你要出去替我确认现在的歌洛仙在哪里,然后我在通道跟法术相互抵消彻底失效的瞬间远程施法,在出口处开门。」 何塞看似随意地说出目的,实则深知这件事的操作难如登天。一个疯狂的构想就足以拉低成功率,现在一下想出来三个,他不仅要改动神代魔法,在不能自己亲自动手的情况下加固通道,还必须把歌洛仙的出口从内陆改为无人区。 一切都是理论,实践的机会只有一次,这就是何塞不得不面对的严苛现状。 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可能导致失败。 何塞自嘲地笑了,「听上去是不是异想天开?我们现在半点不知道这个通道跟通道之外的状况,意外的可能性根本数不过来。」 弗林特摇头,不觉得何塞的想法不切实际,「你会成功的。」 何塞握刀的手停了停,他抬起脸,认真地看向弗林特,「不要勉强自己。前方对我们来说完全是未知的,可能有更兇险的情况。如果没法解决,你一定要回来,我们再……思考对策。」 也许时间不会允许。 但弗林特还是笑了笑,嘴唇擦过何塞的脸颊,「你只管留在这里专注你自己的事,剩下的由我来完成。」 第329页 ——无论什么意外,我都会将它们一一消除。 弗林特咬着牙在通道中移动,边缘锋利的岩石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划痕跟擦伤,他像被挤压在一副几乎没有空隙的瓮棺里,连顺畅的唿吸都因为胸腔的压迫难以舒张,猎人唯一的动作只有手臂朝前进的方向扳住一块又一块充当着力点的石头,不能回头,更无法屈膝后退。 这比他此前每一次战斗都要艰难和孤独。 弗林特心里默念着时间,到达出口成为他此时此刻脑袋里的唯一念头,他靠着双臂和腰部拖着整个身体前进,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他的锐利如鹰目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促动的唿吸混合着血腥跟尘土在他眼前染出赭褐色的灰濛,猎人眨了下眼,汗珠顺着眼角流向颈项,带来一丝难以察觉的凉意,这令他变得墨绿的眼睛一亮。 前方有风,终点就在前面。 猎人带着血口的手臂痉挛似的扒到又一块有着尖棱的石头,他成功向前挪过最后一个身位,孤独的前行似乎即将到达它的终末,但在肩膀经过这块突起的石头时,他的关节传来咔的一声,左肩因不堪重负的挤压而脱臼,一瞬间的疼痛却只让弗林特微皱了下眉,紧接着他朝受伤的手臂方向稍微一顶,干脆卸掉关节,用一只手通过最后的窄口。 「唿……唿……」 尽头是空腔似的石室,有一个房间大小,弗林特终于能调动双腿力量离开通道,重获身体自由权力的他用力喘息着把卸下的关节掰回原位,疼痛顺着肩部直冲头顶,稍微动一动,身体就传来咯咯啦啦的动静,这种痛感非常真实,但也提醒他达成了短暂的目标。 ——我出来了吗。 弗林特唿出一口带着热意的唿吸,目光复杂地回看了眼自己刚刚通过的甬道。 ——不一样。十几年前他从这个通道爬出来就能直通古曼韦尔后山,现在他来到的却不是外面,眼前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里没有出口。 弗林特绕着石室走了整整一圈,这是个完全由几面形状规则的石壁组成的多面体空间,石壁在头顶上方互相聚拢形成粗犷闭合的穹顶,微弱的风从石缝中传来,并无能走通的路。 这里好似早就变成一座坟墓跟囹圄,即使弗林特满身伤痕地赶来,面对的也只有冰冷的空气,没有希望。 恶魔将他们从遥远的鹰空山召唤而来的时候就彻底封印了出路,也可能在更早以前,博纳塞拉从恶魔身上取得白骨锻造出新的圣咏后便在离开时消去出口,把恶魔跟他们全部的罪孽留在永远不被人发现的角落。 给予想要逃出生天的人一点点希望,又在最后关头粉碎它,这像是他们的做法。 弗林特在黑暗中静默。 原本假设存在的宣洩口是堵死的,即使何塞能引导神代魔法的能量通过甬道,没有出口,这个气罐依旧要爆炸,毁灭还是会降临。 是因为他们本就走在钢丝上去怀抱那份微小易碎的希望,可到底那只是海市蜃楼么。 註定,绝境中的他们谁都无法从这里出去。 弗林特与何塞的挣扎终究是一场空,眼前没有路,他该马上回到何塞身边,尽可能在最后的时间里陪伴他。 脚边踢到的小石子弹跳着没入黑暗,无声的世界迴荡空灵宛如乐音的迴响,弗林特生生停下迈开的脚步,瞳孔紧缩,转身再次向微风渗入的方向走去。 ——不。他答应过何塞,会替他扫清所有障碍。 「……一定会有路。」 弗林特用匕首撬开所有能撬得动的碎石,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扒开障碍,鲜血染红石块,他就用自己的血标记墙上这些不规则的石板,一点一点从里面寻找规律跟不同。 新的圣咏从取骨到锻造不可能一蹴而就,出口封闭就在几天前,甚或是刚刚,因此只要有人从这里进出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铮——! 匕首在卡入其中一条石缝中时不偏不倚嵌了进去,灰尘细石从上方掉落,微微的震颤昭示其中一面石壁动了动,即使石缝迅速弥合,却也让弗林特为之振奋。 但是弗林特的振奋没能持续多久,在他撬动石缝的那一瞬间,一丝腥臭的气息取代微风渗进石室。 这是死亡的腐臭跟年代更久远的尸骸混合出来的气味,弗林特屏住唿吸,咬紧后槽牙再度掰下深插进石缝的匕首,这一回面前的石壁开始止不住地颤动、下降,仿佛一朵闭合的石头花蕾张开其中一片花瓣,只是它的消失伴随的是扑面而来的死亡之气。 就连弗林特都不得不在看到石壁背后的景象时掩住口鼻。 无数尸体堆叠在石壁背后的阶梯上,纷纷呈现坐立的姿势死去,他们中的一些已经风化为累累白骨,另一些尚能分辨穿着,这些人脸上大多戴着博纳塞拉的金属面具,空洞的眼眶看向天顶,弗林特铁青着脸走向最外围的一具尸体,腐臭的气味从他身上传来,这个猎人几天前才在这里死去,他已经面目不清,伤口在被割开的双腕上依稀可辨,而胸口有一个三指宽的血洞……他死时应该相当痛苦。 在这些从旧到新的遗骸中,弗林特看到那扇能通往外面的石门——他来此的目的所在,它就在这些层层叠叠的尸体背后,一人多高的对开圆门分为左右两个部分,门上有延伸到地面的血槽跟把手似的拉手,有这么多尸体留在这里,作用显而易见,他们都为开启这扇门而丧命,亦或是、被献祭。 第330页 博纳塞拉信奉天使,却为恶魔献祭,着实讽刺。 弗林特穿过尸骸,踏上阶梯,伸手去拉动把手,除了摸到一手已经干涸的血渍以及残留更久的黑灰以外,并没有出现什么门扉毫无代价开启的奇蹟。 他回过头,果不其然,与这扇通往外面的门扉对应,他身后不远的石壁上镶嵌着如出一辙的圆门,弗林特猜测它就是族人前往圣地所用的真正入口。 他站在两道门之间,心脏沉重地跳动。 唯有—— 献上鲜血。 献上牺牲。 在看完终点的全貌后,难以言喻的苦意在弗林特口中溢散,为什么他毫不惊讶呢,他的家族数百年来与恶魔为伍,他们献祭自己的族人获取与恶魔接触的机会,久而久之,这成为一个血腥的仪式,成为通过『自由』的门扉必须付出的代价。 到底是恶魔蛊惑了猎人,还是猎人心中的恶反哺了恶魔。 没有别的出路了,通往外面的大门就在眼前,而这里恰好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博纳塞拉。 弗林特低下头,静默地看着台阶上大片的黑色污垢,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 何塞说过,如果发生解决不掉的意外,他应该马上回去,他们可以商量对策。 然而爬出通道用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而且就算回去,真的会有办法吗。 这个祭坛和这些遗骸已经昭示了那个唯一的选项。 开启门扉,建立通路,确认坐标,消弭这份危机,拯救周围亦或整个密督因所有无辜受难的人类,这是何塞的愿望。 ——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弗林特眸中似有火光,他挺直嵴背,在心中默数了十秒。 他用这十秒钟从过去想到现在,想到他跟何塞之间第一个吻,想到他还没有着手去做的另一枚戒指,想到他们远在万里的新家。 「我真是……太差劲了,最后食言的、居然是我自己。」 ——如果何塞知道我在做这样的选择,他会怎么做? 这显然不是能跟他商量的事情。如果让何塞去选,弗林特的生命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生命,这个选择看似简单,对心怀爱意的人来说只有残忍。 弗林特·博纳塞拉不能让自己的天使被迫做这种取捨。 所以,弗林特自己做出了选择。 跟其他人无关。 他要何塞·伊诺活下去。 没有完美的拯救。无论在哪里,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存在完美的拯救。 弗林特握紧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放到唇边轻吻,带着无限的怅惘轻嘆了口气,接着他用匕首割破手腕,再一次拉住把手。 ——献上鲜血。 鲜血从竖向的割痕涌出体外,填满黑色血槽的空隙流入门内。一阵齿轮机簧转动的声响从身前传来,弗林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他看见一丝天光从模煳视线中照射而来,门在吸收博纳塞拉的血后徐徐开启,但还不够,弗林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两侧拉动把手,把他拓宽到人能够通过的宽窄。 ——献上牺牲。 一阵意料之中的闷响击打猎人的耳膜,身体感受到与之等同的剧痛,弗林特在被刺穿时下意识躲了一下。 他差点被这股力量撞得向后倒去,但他的双手牢牢撑住门扉,虽然这样做会令躲避的幅度相当有限,但这依然让猎人感到卑微的欣喜,他仅剩的幸运没有让他当场被刺穿心脏——一根锋利细长的石矛穿透他的胸腔隔膜,能让人瞬间昏厥的痛苦都没有令他放开自己的手,弗林特呕出鲜血的嘴里发出一阵低哑的嘶吼,近乎疯狂的意志力强撑着让他彻底拉开门扉,拼着最后一丝目光的清明,他记下远处山峰的形状,太阳的位置,他还依稀看到一座依山峦而建的城镇。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现在只要回去告诉何塞,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咳……咳咳……」 弗林特捂着胸口艰难地转过身,他的血染红阶梯,被他自己拖行的步伐拉出一道道血色的脚印,他流了太多的血,失去几乎所有的体力,从原来的通道返回显然已经不可能,当他向对面的石壁走去,弗林特发现献祭自己的代价的的确确如自己所想,不仅开启了出去的门扉—— 原本供博纳塞拉走入圣地的门同时开启了它的通路。 这算幸运么?他唯一的使命只剩下走完这最后的路途,返回何塞身边。 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弗林特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难过跟不舍堵在他破碎的心脏里。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十足宝贵,他离开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告别。 因为弗林特跟何塞都曾相信,他们只是短暂的别离,很快就能相见。 他马上就会回去。 他不能死在……天使看不到的地方。 他还要,挑战一个奇蹟的发生。 ======= 真的是he哦……(小作者装配好锅盖幽幽地再次强调 虽然过程有那么一点揪心,这是这片土地近两千年的「反噬」,唉。 未来这几章都会比较长。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弗林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这段路的,到了最后,他耳边的嗡鸣都已连成一片,每一次唿吸都像生生撕裂脆弱的肺叶,在强烈的眩晕跟无力感下,弗林特的大脑只余下两个指令,拖动双脚不停向前,用他剧烈颤抖的左手握紧胸前的十字架,死也不放开。 第331页 最终,当弗林特的眼睛接收到前方的光亮,他脚步一顿,下一刻就向前倒去、倒在黄昏之中。 他从血腥的祭坛回到永远黄昏的歌洛仙,然而光是虚假的,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暖意,他的身躯止不住地发抖,热量随着生命带离猎人体内,弗林特双目半睁,却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时间到了吗,何塞还没有等到我回去。 弗林特沉重地闭上眼睛,混沌的脑海里却在想,不行。 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得到的东西,必须交给何塞才有意义。 强提最后的力气,猎人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一阵血气上涌的潮红,他睁开充血的双眼去摸大腿上的枪套,几乎不能弯曲的泛白手指勾出转轮手枪,啪嗒、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万钧重量的枪械掉到地上,弗林特伸手寻找,碰到冰冷的枪身。 扣动扳机,让何塞知道他在这。 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剧烈抖动的手指在碰到手枪后不停颤动,别说扣扳机,他连重新握住这把枪都难以做到。 ……就连疼痛都开始飘远,弗林特微弱的思维停留在一处,心想,原来这世上有比受难体质的诅咒发作更痛苦跟难熬的时刻。 可是痛苦归痛苦,他比其他所有人得到过更多欢愉,早就可以把它们一笔勾销。 没有痛苦不可战胜,即使是死亡逼近之时…… 「……何塞。」 弗林特颤抖着张了张口,这个时候任何祷言跟圣颂都比不上所爱之人的名字能给他力量。 猎人腕上已经泛白外翻的伤口触目惊心,他一唿一吸积攒气力,一点一点移动力量最强的拇指…… 砰——! 听到这声枪响就像过去一个世纪,在耳边炸响惊雷,但弗林特已经做不出多余的反应。他仰面躺在地上呛咳起来,目光涣散,眼中绝美的碧绿变得很淡很淡。 痛苦悠长,筋疲力尽的他再难做出其他反应,唯有时间俯瞰他的身躯,令越发微弱的心脏一而再再而三提醒他生命所剩无几。 可是弗林特·博纳塞拉相信,在死亡降临前,他一定能等到其他东西。 「弗林特……弗林特!!」 被什么人托起头颅抱起来的时候,弗林特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冰凉的水滴落在他脸上,流进干枯浅淡的唇缝里,他本该尝到咸湿的味道,口中却只剩苦涩,即使这样他的心依然一片柔软,他知道自己等到了。 ——我的天使。 弗林特喉咙里发出嘶哑气音,断断续续道:「歌洛仙、现在……在古曼韦尔以东七十英里的山谷中……山里有个叫堪布的小镇,常年挂着红幡……我在地图上给你说过那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知道那是哪里,不要再说话了,弗林特,不要再说话了……」何塞哽咽着替弗林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但他在看到恋人胸口的贯穿伤后,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出。 弗林特的强大令他不会无故重伤,可他为了达成何塞的愿望,让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何塞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然而他却没有选择停在这里抱着弗林特痛哭,何塞用自己最轻微的动作抱起弗林特,把对方带向神代魔法即将发动的林立石板旁。何塞眼里含着冰冷的泪,他尚且记得弗林特为什么会离开自己孤军奋战,为什么伤痕累累归来,一切为的都是这毁灭的序曲跟无兆的业火,为这平白降临在他们头上的噩梦。 弗林特还有心跳,如果何塞在这个时候放弃,就是浪费对方用生命搏来的一线希望。 他必须要把接下来的事情完成,让毁灭的倒计时永远停在这个时刻。 他恨这份理性。 何塞让陷入昏迷的弗林特躺在自己腿上,他用左手握住恋人无力垂下的手,右手按向石板。 无声的吟唱即将到达尾声,在何塞加入更改后这个象徵湮灭的神代魔法会射向弗林特刚刚穿过的通道,然后在尽头经由已经打开的出口导向外界,最后,何塞要在那个瞬间建立好传送法阵把剩余的能力引到无人区。 不能失败,何塞不允许它失败。 这一刻,他无比渴望成功跟胜利。 「湮灭」成型并升起时,满脸泪痕的何塞惨澹地一笑,发现它的确很像一颗漆黑的太阳。 满目皆是黑灰,层层叠叠的黑色波纹笼罩空间的每一处,干枯草木在接触到黑光后霎时间化为飞灰,深扎地底的巨石因重力的法则改变发出震颤,被无情的风刃切割后拔地而起,四散崩裂。随着太阳升起,周围漂浮的碎块也纷纷倒卷出一个又一个墨色龙捲,宛如伫立世间的巨人顶天立地。 末日之景也不过如此,不愧为疯狂的神代人类专为毁灭所创的魔法。 灼热气流仿若能将空气点燃,这颗燃着黑火的球体因为稍加改动后精准的坐标导向,它没能沉入地下,汇聚压缩的能量被拉抻成细长的光带射入通道,法术跟通道的碰撞激发出更爆裂的白光,何塞硬冷脸庞被照得苍白雪亮,他把弗林特的身体朝自己这边拢了拢,计算能量到达通道出口的时间,伸出手。 地表已毁,只有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毫无波澜,一切都按部就班,即使修改法术是第一次,远距离建立传送法阵通路是第一次,在何塞身体的记忆中,他好像已经这么做过无数次,有着奇异的熟悉感。 第332页 可是这种感觉现在只会徒增他的痛苦。 是不是他学得更多些,就能想出不需要弗林特冒险的办法了?他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不眠不休汲取那些知识,他怎么能一直没察觉到博纳塞拉背后有恶魔的支持呢。 手指传来魔力汲取过度引发的生疼,地动山摇之中何塞板着脸,全身心把魔力抽离身体去支持传送法阵的存续,直到黑色的光带尽数没入洞口,风卷骤停,腾空的碎石纷纷扬扬落回地表,空间无尽的震颤停歇后渐渐归于沉寂。 地上刻有神代魔法的石板随之四分五裂,它们因为一次性的发动过后开始显现纵横交错的裂痕,很快这些裂痕布满所有刻印,上面的符文再也无法辨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石板碎成无法恢復的碎石子,混合着何塞的血与泪,再也不能危害世间。 何塞恍惚地一颤,发现自己另一只手心里的汗已经浸湿弗林特冰凉的皮肤。他紧咬嘴唇,发着抖撩开恋人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弗林特,看看我……」 猎人紧闭着双眼,心跳微弱到极点,何塞的恐惧也到达极致,弗林特单薄的衣服上全是还没干涸的血,怀抱他的何塞身上也都是血迹,他无助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撕掉染血的衣服用绷带跟伤药包扎伤口,在做着这些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情时,一个清晰的宣告不停抽打着他的心脏。 ——这样的伤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弗林特会死。 对方不会再醒过来,然后离他远去,这个想法每出现一点苗头就像生生刮掉他心脏的一块。 「我带你去你父亲那里,他一定有办法,我们这就出去。」何塞哽咽,「……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我不能回溯时间,为什么这个世上没有治癒的魔法,弗林特遭受的痛苦是因为我不自量力,那上天为何不把惩罚降临到我头上。 用风跟怀抱小心翼翼托起弗林特,何塞向着出口缓慢移动,面目全非的歌洛仙被他抛在身后,何塞眼里只有出去的路,对于曾奋战与守护的归处,他没有记忆跟眷恋。 他恨这个地方。 这里的一切见证了何塞·伊诺的天真,他妄图以一己之力迎战毁灭,这就是代价,血淋淋撕裂灵魂的惨痛代价。 弗林特跟何塞交握的那只手微弱地动了动,在何塞一片空白的表情中,猎人阖上的双目微微睁开,他用破裂的嘴唇轻声说:「何塞……放下我,不用去哪里了。」 他眼底淤积着青黑,却还能在这时候扯出一抹算不上笑容的微笑,「不要哭。」 何塞半跪在弗林特身边,泪水止不住地淌过脸颊,「对不起,弗林特,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选择,而我会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弗林特几声呛咳出血沫,绿眸紧盯着何塞,带着无限眷恋的意味,他不会不知道何塞此刻心中有多么痛苦跟自责。 「……何塞,我希望你……不、我要你做一件事。」 弗林特知道何塞在把他每一次唿吸都听得真真切切,他眼中尚有很深的不舍,悲伤跟歉疚,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你要我做什……」 「转化我。」 在话语传入耳中后,何塞停止了思考。 由于博纳塞拉体内的恶魔之血跟他们尚为人类的那部分达到完美的平衡,他们不会像吸血鬼那样有着畏惧阳光渴求鲜血的负面体质,但同样,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将导致严重后果,因此博纳塞拉与人类的结合诞下的子嗣有极低的健全率,吸血鬼的血流入体内进行转化仪式更是在歷史的记载里毫无存活下来的案例。 弗林特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刚刚说要何塞转化他。 「不。」何塞难以置信地盯着弗林特苍白的脸,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是我……献祭自己以打开出口时就做好的决定。」弗林特话说已经相当吃力,但他非常平静,即使这种平静大多因为身体的衰颓,「……我很快就要死了,何塞。」 何塞不受控制地大喊,「你不会死!我会治好你的伤,对了、我可以去找安息地的魔女跟她再做一次交易,我会救你的,我……」 弗林特打断他,「我会在你面前停止唿吸。」 何塞眼中再次染上绝望的情绪。看着这张泪痕未干的脸孔,弗林特心痛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说这些话。 弗林特只剩下最后的时间,因此语气越来越急促,他压榨着自己的心肺,断断续续道,「你没有让神代魔法爆发,拯救了这周围乃至密督因所有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这件事,比起你刚刚做到的要简单太多。」 这根本不是简单跟复杂的问题。 「……我是博纳塞拉跟魔女之子的孩子,我的诞生直到遇见你本就是一个奇蹟,我现在、要赌另一个奇蹟的发生。」弗林特注视何塞慌乱的蓝灰眼眸,他已经看不清了,可天使的眼睛对他而言就是希望的灯火,「转化我。我会以吸血鬼的身份再度来到你面前,我分享你的血液,填补你的记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何塞语调里积满浸透血泪的悲戚,「你会死的。」 「任由时间流逝,我依然会死。」弗林特回握了下何塞的手,想给他鼓励,但这个动作只得到一丁点手指弯曲的效果,「我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至少、选择我自己希望的离开方式,即使失败,我也是因爱而死,我不会遗憾。」 第333页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坚定,缓缓说出最后的话语。 「我的一生也会跟你一样长久。别让我孤单一个人到地狱去,用你的方式拯救我。」 「——不要忘了我。」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何塞心里最后的防线。 弗林特闭上眼睛,没力气再说更多的话了。 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竭尽全力倾身靠向何塞,让他们的额头紧紧相贴。 弗林特,他的爱人永远都知道他的软肋跟脆弱之处。血淋淋的抉择摆在面前,何塞别无选择。 「……我记得自己许诺的一生。别丢下我。」 何塞慢慢靠上去吻了吻恋人血色全无的嘴唇,咬着牙,双目通红地移向弗林特的喉咙,将獠牙深深刺入对方的皮肤跟血管中。 血与血之间的交换,亦是生命跟生命之间的交易。 弗林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何塞吞下对方的血,嘴唇染上血色,然后他紧紧抓着弗林特的手,毫不迟疑地咬开手腕,把自己的血哺给即将死去的恋人。 弗林特停止了唿吸。 何塞的血会杀死他的恋人,还是会还给他一个重生的弗林特·博纳塞拉。 漫长而悠远的时间分割近在咫尺的两人,只有痛苦愈发真实,身体的记忆促使他完成了转化的仪式,然而何塞没有感觉到血脉的连繫在他跟弗林特之间生成。 等待。 何塞抱着弗林特的上半身,一点点亲吻对方的手指,自己手上的宝石指环已经沾满血迹,那些血留在戒面跟底托的缝隙里,他想,一定再也洗不干净了。 就像今天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重来。 他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你快点醒过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何塞喃喃。 「弗林特。」 「弗林特……」 流逝的时间好似人的一生那么漫长,何塞宛如一尊静止的雕塑,像要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恐惧逐渐支配他的内心,无论是他不得不做的选择,还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没有一个得到了好的结果。 弗林特冰冷的身躯渐渐僵硬,恶魔之血赐予普通人类起死回生般的初拥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效果。 何塞的等待是徒劳的。 何塞怀抱弗林特,木然地扬起脸。 他的恋人拯救了自己,而他却没能拯救对方。 活下去的机会是一个概率,奇蹟的发生是一个概率,这一次他没有落到那分毫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区间之内,仅此而已。 他失去了那份爱跟寄託,他心中的人不见了。 ——他的弗林特走了。 在被这个想法支配的时候,现在的何塞就连心痛的感受不到,也流不出悲伤跟痛苦的泪水,在崩溃之前,他的心跟着枯萎了。 何塞带着自己的恋人,表情空洞游离,一步一步走向出口。 「……我们回家。」 他本想着他们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出这里,他以为没有人能够战胜自己。 那么他现在触目所及的一切,就是命运的嘲弄跟押在这条性命之下的所有业果。 他恨自己。 黄昏在他们身后蔓延,何塞本想再去看看弗林特这张仿佛沉眠过去的俊美面庞,看到的更多却是他满身的伤痕,暗红的血迹,累累的残破身躯。 他怎么能让弗林特变成这个样子。 何塞麻木地伸出手召来空气中的水汽,即使如此微小的魔法如今在魔力完全透支的他手中发动起来都无比困难,针刺般的疼痛缓慢聚集,在他拢起手上积出的冰凉水滴。他把弗林特平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整理他的头髮,擦净他脸上跟身上的血。 「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何塞下一趟旅程的终点会是地狱,即使那是生死相隔,他也会穷尽一生去寻找,他要带着这枚戒指找到他的爱人。 何塞正要抱起弗林特,带着他穿过出口的门扉,下一个瞬间—— 【你的悲情戏码我看腻了,特里斯维奇。】 ——。 一只巨大锋利的骨爪悄无声息从身后刺来直接贯穿何塞腹部,紧接着就把他甩飞出去。 何塞的身体像风中枯叶一般狠狠撞向山壁,巨大的力量压碎他的骨头,他勐地呕出一口血,接着又被一根射来的长刺钉穿胸口。 【适合你的死法……跟你的弗林特一样。】 魔力已经透支,被难以招架的悲痛席捲的何塞霎时间没有还手之力,绝望的时刻降临得不差一星半点,在他空洞的眼眶中浸满悚然的情绪。 「为……什么……」 恶魔巨大的骸骨呈现在他眼前。 【因为这副腐朽的骨骼只为储存力量,根本不是我的本源所在,我这五百年的所作所为可不是为了让自己的骨头动起来。】 恶魔的利爪就在何塞眼前,稍微动动就能割断他的脖子。 【我将以另一种形态『復活』。】 细长头颅的恶魔张开藏在肋间的骨翼,笼罩黄昏的阴影铺开,它用爪子从石头上勾走弗林特的躯体,发出桀桀大笑。 【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躯壳将为我所用。】 ======= 他恨这份理性。他恨这个地方。他恨自己。 ↑何塞走过的心路歷程,嗯我写这章的时候也心情沉重。 第334页 这不是终卷,是倒数第二卷,后面还有最后一卷的。 he哦……跟地狱没什么关系的he!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恶魔原本已经散落的骸骨并非完整地拼凑到一起,它们如今更像是漂浮着聚成野兽的形状,骨与骨之间毫无连接,也许正如恶魔所说,这副骸骨不过是暂时的寄身之地,无论毁坏多少次都不会令它真正死去。 更何况何塞之前为了不让它收集回来的恶魔之血全面爆发,仅仅是封住和拆散它们,这对恶魔来说更是不痛不痒。 又一次伪装。这只狡猾的怪物装作被他们消灭,不过是暂时偃旗息鼓旁观何塞与弗林特为了解决歌洛仙的神代魔法耗尽心力,等尘埃散去,它便化为死神前来收割。 【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对吗。】 恶魔的爪子虚虚扣住弗林特的身体,饶有兴味地看着何塞试图拔出钉在自己胸口的骨刺的徒劳模样,它在享受自己的胜利,因此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没有什么比品尝他人绝望的滋味更令它满足的事了,就连五百年前的奥兰多·博纳塞拉在万般无奈之下拿全族的命运跟自己订下契约时,恶魔都没有现在这么愉悦。 【因为你两千年前干的好事,我失去身躯跟力量,品尝过短暂的死亡……可惜,因为你保留住我的血作为武器,还用咒法部队进行过不成功的灵魂实验,猜猜看,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何塞低吼,「……放开弗林特。」 恶魔嗤笑,在他看来何塞这无谓的怒火根本烧不到自己身上,何塞·伊诺就像一只即将被钉死的蝴蝶,无所谓怎样垂死挣扎,死亡将是他唯一的结局。 【你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你已经没有那段记忆了,真是……这就没意思了。】 【我们恶魔不是智慧生物,缺乏三要素之一的意志——这还是我在歌洛仙沉寂的时候从你跟别人的对话中听到的,这些年我学了不少……是不是应该藉此感激你呢,特里斯维奇?】 ——别用这个名字称唿我。 何塞的目光落在弗林特身上,将眼前的庞然大物视若无物,现在的他难以再去畏惧死亡,在刚刚这只恶魔偷袭他的那一刻,何塞已经感受不到更多绝望,他没有力气了。 身躯重创,魔力耗尽,精神枯竭,他甚至难以从失去弗林特的心情中全然转移到恶魔还没有被打败这件事上,他头脑中相当清楚让恶魔离开歌洛仙的后果不亚于刚刚若是没能阻止神代魔法将引发的惨状,然而他不是拥有无穷力量的神祇或者救世主,他做了一介凡人能去做的全部,然后,孤单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待死亡降临。 糟糕的结局,弗林特牺牲生命为何塞创造的生机到头来谁都没有救到。 恶魔也许能读懂何塞的内心,但它并不在乎,而在那里继续它的叙说,【只有灵魂和肉/体的恶魔只要这二者不灭就不会死去,可惜……我的肉/体被你『杀死』,早就没了復原的可能,你把骸骨当成是我的本体,倒是有点蠢……缺少你当年的风范了。】 【我的灵魂想要栖身,就必须找到一具完美的肉/体才行。】 那个答案显而易见。 身体里有恶魔之血的博纳塞拉,具备跟恶魔灵魂近似契合性的魔女之子,二者结合诞生而出的奇蹟力量无比强大,却也同样是恶魔等待已久的最佳容器。 【……外加最后一个小小的仪式,他为了打开门扉成就你的愿望,自愿献祭于我,哈。我还在想万一你没有想出对策解决这个神代魔法那可就糟了,还好,你没有令我『失望』。】 何塞目光森然,「……一旦我失败了,你的骨头跟里面的恶魔之血全都会被炸飞,你的灵魂也会被这股能量摧毁殆尽。」 【没错,是这样,但我『相信』你啊,伊诺·特里斯维奇。】恶魔的锋利爪尖抬起何塞的下颌,空洞眼眶中的鬼火幽幽燃烧,注视这张泪痕未干的脸,【人类歷史上最伟大的神之工匠。你破解神代魔法,用如今这副全然无知的身躯达到了无数智慧生物几生几世都不可能达到的高度,你不欣喜吗?】 为自己所做的努力全部落于恶魔掌中而欣喜? 何塞为了拯救这片土地做出的选择害死弗林特,反而让恶魔聚集復甦的全部条件。 恶魔不会放弃弗林特这个它等待两千年的完美容器,从两人离开密督因那一刻开始,它就在暗处一步步进逼,利用尼奥的死,利用弗林特的仇恨,利用圣咏的控制,利用他们想要救下所有人离开此地的想法,恶魔将血收回,将骨交到弗林特手中,将灵魂牢牢依附于弗林特心底,最终它得到一具空壳的肉/体,它达成了所有。 【你的存在的确令我一度感到十分棘手,特里斯维奇,因为弗林特的理性没能让我在一开始就控制住他杀死拉尔修,取得我分量最重的那些血。而他理性的源头是你。】 恶魔看着这张无悲无喜的脸,何塞的表情像游离于世界之外,似乎接下来在自己身上发生任何事都无关紧要,这是放弃的徵兆,或者、凝聚最后的力量试图跟恶魔同归于尽的前奏。 恶魔发出讽刺的笑声,爪尖缓缓移向他颈侧。 【你真可怜啊,特里斯维奇,从一开始就没人能帮助你,他们全都躲在你的身后,让你平息所有的灾难,保护他们的生命不受威胁。可惜这一次,还有未来的每一次,这块早该毁灭的土地都不会存在你的身影了。】 第335页 「那你就动手吧。」何塞平淡地开口,即使下一秒就可能身首异处。他一副完全放松的架势,口中却一直在默念咒语,这是从神代魔法的石板上背下来的术式被他精简后的版本,它不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他能够榨取的魔力也不允许这个法术有特别强的效果,然而这可能是最后杀死恶魔的机会,既然不能逃脱,那索性放手一搏。 即使这是种近乎自毁的方式。 然而恶魔没有马上动手,它的骨爪稍稍离开了些,为的是做另一个动作——何塞瞪大眼睛看着恶魔把弗林特的身体推到自己面前,而对方也很快说明了用意。 【你现在有一个选择。】 何塞当然不会觉得恶魔能好心好意把弗林特还给他,他立刻就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 不。 恶魔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这无关乎何塞想不想听,它说—— 【我给予你一个机会,你可以亲手毁掉弗林特·博纳塞拉的躯体,这样一来我就没了最重要的容器,灵魂无处可去,要么消散,要么回到地狱,你就可以完成你的施救了……】 何塞瘦削的身体剧烈颤抖,他朝着恋人宛如沉睡的身躯伸出手,然而这是无法动弹的他跟恶魔手中的弗林特之间难以缩短的距离,他碰不到对方,却可以用正在酝酿的魔法摧毁他。 洞察一切的恶魔早已知晓何塞的想法,于是把最坏的选项摆在他面前。 【怎么?这只是一具死去的尸体。】 不,他做不到。 对于这个选择以及跟弗林特有关的全部,何塞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胜算,他下不去手。 何塞·伊诺永远成为不了那个谁都不爱、又将爱分予众生的天使。 他垂下手,涣散的目光慢慢飘离。 【你果真动不了手。真可惜,本想再看场好戏。】恶魔失望地把弗林特收回自己的肋骨之间,向前踏了一步,伏低自己的身躯。 【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吗,特里斯维奇,遗憾的是我没想杀你。】 何塞稍稍转动眼珠,不言不语。 但恶魔接下来的话让他双眼恢復神采、惊恐的神采,带着怔忡的战慄和极度的恐惧。 【我会放干你的血,就像你五百年前对自己做的那样。要不要赌一把,你还会迎来重生么?死亡、哈……死亡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会堕入地狱,你想跟你的弗林特重逢,我怎么能如你的愿呢。】 【你身上最宝贵的是你的生命吗?当然不是,而是你的记忆,你跟弗林特·博纳塞拉珍贵的相爱的记忆,如果连这些都失去,你还是现在的你么?你妄想的寻找跟重逢就会成为一场梦。】 恶魔锋利的利爪瞬间割开何塞颈项的皮肤,温柔又残忍。血顿时流了出来,麻痹何塞的咽喉,而且在恶魔爪尖的毒素作用下这道流血的伤口根本无法癒合。 何塞在剧痛之中,所有的怒吼跟叫喊全都消除在不能发声的喉咙里,他拼命抓向弗林特所在的方向,恶魔却将他带离到越来越远。 这只恶魔挖出了何塞心中隐藏最深的血淋淋的恐惧,而接下来,恶魔将以弗林特的模样,带着它全部的力量重现于世间。 【我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不过算了,告诉你我的名字毫无意义,因为你很快就会忘掉。】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慢慢的、慢慢的忘掉所有,替弗林特注视你看他如看陌生人的眼眸,然后再将你送往终点。】 【再见,歌洛仙乃至人间最后的神匠。你让我品尝过的屈辱,我当作代价返还给你了。】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神代魔法的爆发乃至消亡并非仅仅在歌洛仙密闭的空间中才得以彰显,震动直达地底进而反馈到外界,当何塞正在与毁天灭地的法术抗衡时,整个密督因也随之震颤不已。 守在古曼韦尔外的血族始祖弗里亚基诺率先感受到这场没来由的地震,脚下的震动持续了好几分钟,这显然不可能是普通的地震。他望见飞鸟从天边匆匆逃离,那个方向的山谷在白日都是漆黑一片,一看便知腐朽的严重,银髮少年站起身,躲着阳光站上高处,微微挑起眉。 一个非常典型的法术能量爆发引发的地震,即使失去血魔法五百年,弗里亚基诺依然不会忘记这股有频率的震动背后代表的意义,但这波动似乎不是地爆,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下别说周围的建筑物,就连山体都会崩塌。 博纳塞拉不可能有这种本事。少年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半山腰上的黑色建筑物,旋即便往山下走,他准备去地震爆发的源头看看。 也许地震的源头就是他要找寻的歌洛仙。 踩着干枯的草地,血族始祖几乎是立刻就把自己转移到山脚下,当他寻找下一个没有阳光的落脚点时,耳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弗里亚基诺殿下。> 「吉南先生?有什么事。」对于这位给予自己巨大帮助的学者,弗里亚基诺总是会保持最大程度的礼节。吉南为召唤恶魔去了诺斯大区边境的小镇,他们能用奥托克的血当作触媒进行联络。 <前几日我向殿下汇报过恶魔召唤并不顺利,地狱之门能够正常开启,可是却没有恶魔从中出现。> 对面的声音不紧不慢,看来吉南那边的状况十分轻松平常,天使教会没能找到他的行踪,也就打乱不了他的步调。 第336页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据弗里亚基诺所知,并非自然形成的地狱之门等于是强行召唤恶魔前来人间,即使恶魔不愿降临也会有所回音,可是在密督因重现的门扉里别说恶魔的身影,可以说是毫无回应,这就相当蹊跷。 <我刚刚想到一种可能性。> 「哦?是什么。」对于恶魔的研究诺兰要超过密督因许多,弗里亚基诺当然会听听吉南的看法。 接连几个短距离传送,少年已经离那片黑色很近了,他眯着眼睛瞄向下一个安全的落点,准备跳跃过去。 <理论上如果恶魔屏障已经消失,此处没有强大力量盘踞,不会没有恶魔不喜欢密督因这种闭塞安宁的环境,它们一定会现世。> 「所以你想说屏障还没有消失?这显然不可能,血魔法的回归就是证据,老师建立起的法力交换机已经沉寂,那张保护网没有了。」 <是的,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密督因有恶魔,强大的、让他人不敢进犯的恶魔,这就是让地狱中其他恶魔不敢回应不敢到来的原因。> 弗里亚基诺停下脚步,表情闪过一丝惊疑。 这是个悖论,屏障让密督因的恶魔绝迹,如果这只恶魔是屏障消失后来到此地,他们不可能没注意到,问题又会回到原点。 弗里亚基诺把目光移向眼前漆黑的山谷,这个怀疑甫一而出,他立刻打消了往前走的念头,山谷中瀰漫的无形的黑暗气息似乎在印证他的想法。 恶魔在密督因的某处。 密督因最有异常的地方就在他眼前。 歌洛仙、有恶魔。 「……原来是这样。」血族始祖眼睛一亮,他后退了几步,退到他认为安全的场所,喃喃自语,「这是腐化,博纳塞拉家族从五百年前直到现在,慢慢被恶魔腐化了。」 古曼韦尔早已不是正义的大本营,猎人们成为了恶魔用来瓦解密督因安宁的工具。 「吉南先生,给我一个您那边精确的坐标。」 <殿下不去寻找歌洛仙的位置了么。> 「我差不多知道在哪里了,等恶魔离开,我再进去找老师的血。」弗里亚基诺自嘲道,「歌洛仙居然被恶魔当作休养生息的茧。然而它总要出来,酝酿着为密督因带来的毁灭。既然都是毁灭,这傢伙带来的还是从地狱中召唤的恶魔带来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吉南那头沉默了片刻,轻声问,<您知道那只恶魔的名字吗。> 「毕竟被老师用作过实验,成就了我们的现在,我想想……」银髮少年背过身,逐渐远离腐化最严重的地域,他回忆了一会儿,找到那个记忆片段,舒展眉头。 「【穆沙佩普】,我记得是这个名字。」 ======= 恶魔终于拥有了姓名x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吾名穆沙佩普。】 恶魔的尸骸半埋在歌洛仙的河谷中已经多年,它的皮肉消失殆尽,只余下光滑的骨骼偶尔接受雨露的洗礼,它的血液被神之工匠用作保卫家园的工具——恶魔之血与人类相融诞生新的智慧亚种,神匠又将柔化过的力量分予其他人,让血液在一小部分人类之间传承,吸血鬼成为一个用血脉维繫关系的群体,栖身于原本的人类之间。 没过多久,除了吸血鬼之外,第一个黄昏猎兵诞生,神匠依然用到恶魔的血液,但这一次的作品更加可控且没有使用力量的代价,这些人要制衡吸血鬼、守护密督因,他们寿命有限,跟人类一样可以用互相结合的方式生育后代,也将把职责和力量永远传递下去。 盘踞在自己骸骨之上的恶魔灵魂已经失去所有的力量,它既不算活着、亦没有死去,但它很有耐心,它把目光聚焦在这些黄昏猎兵身上,等待着机会。 博纳塞拉的确不愧为神匠口中的完美之物,他们毫无破绽地履行使命,毫无怀疑地信仰天使,这份坚持持续了一千五百年,就连吸血鬼中间都偶有背叛,但黄昏猎兵似乎永远都不会背叛。 恶魔却依然很有耐心,因为它活得长久,知道没有时间侵蚀不了的东西,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在,内里可能已经千疮百孔,只是需要稍加揭露罢了。 奥兰多·博纳塞拉。 他对天使的质疑和内心的痛苦即使只有一瞬,也足够恶魔趁虚而入。 【你想要真正的自由,不想被伊诺·特里斯维奇和歌洛仙永远禁锢,对吗?我可以帮你。】 奥兰多·博纳塞拉回答说,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整个家族。 恶魔当然能够理解,有些人类想实现自己愿望的时候总会拉着更多人、代表更多人,就好像这样能够令自己难安的内心变得舒服一样。几十代黄昏猎兵已经把服从和使命融进骨血,他们成为天使眼中的一个符号,那么符号不想永远是符号,想要发出吶喊无可厚非。 奥兰多·博纳塞拉说,在动手之前,他想问天使,他究竟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是博纳塞拉,而是被冠以姓氏的符号之前的那个代表独一无二个体的名字。 恶魔欣然答应,帮助他打破禁制来到天使面前,让奥兰多问出他的问题。 沉浸在研究中的天使浑然不觉,他回答了猎人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奥兰多,我记得每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博纳塞拉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很喜欢园艺,可惜歌洛仙的花圃我一直没时间打理,它现在可能比不上艾利特里庄园那个了,有时间的话你可以过来看看,我是说,你不忙的话。」 第337页 「将吸血鬼变回人类的方式我已经有眉目了,很快就能进入试验阶段,虽然它的代价有点沉重,但方法也是需要一点点优化的嘛。我会尽量还原这个社会,等密督因重新变成只剩下我一个吸血鬼的时候,你们就可以从职责中解放了,我承诺你,这一天不会遥远,奥兰多。」 天使的回答跟想法大大出乎奥兰多的意料,却没有让恶魔感到惊讶,特里斯维奇没有时间理会那些世俗之事,这不代表他不闻不问,此刻神匠因为恶魔屏障的变质跟堕入地狱的真相焦头烂额,但他依然不会忘记照顾由他手中诞生的孩子们。 天才总会有万事万物都在自己掌控中的自信,特里斯维奇认为他能妥善解决密督因的种种异常,令它顺利回到魔法时代,可惜的是这次不一样,因为博纳塞拉把恶魔带至他的面前,等待千年之久的恶魔依附在奥兰多身上,控制他将那柄用恶魔骸骨所铸的银灰魔刀刺入特里斯维奇的心脏,虽然没能致命,但刀刃吸收到的一部分血令恶魔恢復不少力量,它接下来就能轻易杀死猝不及防的特里斯维奇,然后君临密督因,继续它千年前未竟的毁灭。 悔悟的奥兰多拼上性命阻止恶魔,却难以跟恶魔抗衡,因此他用赌上整个博纳塞拉一族与恶魔订立契约的方式,拖慢它毁灭的脚步。 「在屏障存续期间,你不可破坏密督因,不可伤害天使。」 而博纳塞拉将不断狩猎吸血鬼,帮助恶魔收回它失去的血液,黄昏猎兵亦会成为恶魔寻找栖身之处的工具。 那时血魔法依然盛行于吸血鬼之中,恶魔恢復的力量有限,贸然现出身形若是被始祖们知晓,它将功亏一篑,接受博纳塞拉的契约虽然延长了恶魔带来破坏的倒计时,但也同样是种保护,它可以等待失去神匠的吸血鬼自乱阵脚互相残杀,等待猎人为它夺取吸血鬼的血液奉献给自己——这些只需要付出一点时间,以及留下苟延残喘的特里斯维奇的性命而已。 契约成立了。 自此,接纳恶魔的博纳塞拉身染诅咒,不再完美。 或者说,背弃天使又试图补救的博纳塞拉早已不再完美。 奥兰多把时限定到他自认为尽可能远的未来,恶魔却知道屏障很快将不復存在,这个契约相当有利,然而它却没想到死里逃生的特里斯维奇竟不惜献上自己全部的血液也要维繫住密督因的安宁。 天使消失于密督因人的视线中,被篡改的歷史成为唯一的真实,现实绝大多数都落在恶魔的预料之中,可是屏障还在,那么契约仍要继续。 不过没关系,恶魔最擅长等待。它目睹奥兰多在悔恨中自戕于他心中的圣地,接纳了第一个献祭于自己的灵魂,从此以后,死去的博纳塞拉成为恶魔的养料,获得他们虚假的自由。 又是五百年过去了。 缔结新的灰堡协定以后,博纳塞拉依然坚定自己的天使信仰,不断提炼自身的力量,将身体的诅咒当作考验,为肉/体与精神的解脱四处狩猎吸血鬼。恶魔契约是基于全族的契约,只要被冠以博纳塞拉之名,他们就是恶魔的眷属,邪恶的助力,但一开始恶魔并不打算用力量腐化太多人为自己所用,那会遭到天使教会跟吸血鬼的怀疑。它只需要控制博纳塞拉的上层就能让这座巨大精密的机械转动起来,在契约无法废止的期间它只有两件事可做,从被博纳塞拉杀死的吸血鬼身上收回血液,以及、寻找能承载这份力量和自己灵魂的容器。 从弱小的吸血鬼到高位血族、再到血族始祖,恶魔只用了两三百年就切切实实感受到力量的恢復跟充盈,但它又很清楚契约结束的那一天不代表自己能得到新的身体,它尝试过附在博纳塞拉或者吸血鬼身上,可惜他们没有一个能承受得住它的低语跟魔气,吸血鬼跟猎人无法结合,猎人与人类诞下的后代又脆弱到不堪一击,随着时间推移,恶魔在思考它可能只余下等待其他恶魔入侵夺取它们肉/体的方法,可就在这时,它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 弗林特·博纳塞拉。 身为混血者却没有先天不足,幼年时就展现出远超同龄人的强大,最不可思议的是,弗林特竟然能够不加引导就听见恶魔的声音。 盘踞在圣咏上的恶魔后知后觉,意识到博纳塞拉跟魔女之子的结合刚好填补适应性的漏洞,只要加上自己骸骨所造的武器,不断锤鍊他的力量,等到弗林特·博纳塞拉获得极强的适应性后,他就是恶魔所期待的完美容器。 既然所有条件都已具备,笼罩密督因的恶魔屏障就是碍事之物,如今唯一知晓地下燃烧的法力交换机真相的只有血族始祖跟一部分高位血族,这片土地的矛盾已经不能调和,昔日同胞之间的残杀和破坏註定到来。 然而恶魔不小心忽略了重生后的伊诺·特里斯维奇的存在、或者说低估了他的影响力。 神匠带着弗林特离开密督因并不是问题,恶魔随时都能找到他们,它还能控制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击溃弗林特的内心——失去所有亲人的打击本该让弗林特陷入愤怒跟復仇的深渊里,替恶魔杀掉拉尔修这个最为棘手的血族始祖、然后在无尽的绝望中成为它的傀儡才对。 可是特里斯维奇却成为弗林特的支柱,即便恶魔亲自出手控制他杀死拉尔修,本该身染黑暗的黄昏之子却没有被击溃,并且强硬地对抗着恶魔要他继续杀死神匠的念头。 第338页 三要素组成了智慧生物的全部,灵魂可以被吞噬,肉/体可以被侵占,但人类拥有恶魔不曾拥有的意志,只要弗林特·博纳塞拉的意志不被摧垮,恶魔就永远得不到它想要的容器,这是它完全没有想到意外状况。 歌洛仙的神匠伊诺·特里斯维奇,从过去直到现在都在碍它的事。 弗林特心目中的光辉尚在,那个人牵拉着阻止他滑入黑暗的锁链,恶魔的低语毫无效果。 恶魔、穆沙佩普找到了癥结所在。 ——。 弗林特的意识在浓烈而冰凉的气息中沉浮,无数凌乱无序的片断不停闪回在他紧闭的双眼前,这些过去的残片不属于自己,而是来自名为博纳塞拉的这个家族五百年来经歷的种种。它们不能拼凑出一段完整的歷史,像是胡乱塞进弗林特的脑子里,他无法立刻整理出头绪,也觉得没有必要,他已经死了。 弗林特·博纳塞拉已经死了。 何塞的初拥没能迎来奇蹟,这等同于他让何塞亲手「杀死」了自己,他把他丢在人间,让自己的爱人独自承受活着的痛苦。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弗林特勐地睁开眼睛,恨不得立刻从地狱爬出去回到何塞身边,即使他根本不了解地狱的模样、不清楚它究竟有多么兇险、更不知道该怎么从中安然无恙地离开回到人间。 他甚至刚刚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何塞的死。 当弗林特睁开眼,浓郁的死气包裹着他,在怔愣中他望着周围迷濛厚重的灰雾,看向自己脚下——尸骸形成的山丘,汪洋般的血池,他仿佛独自站在世界中央,身边只有死亡。 这里就是地狱? 【不是。】 很快有人回答了他心中所想。 【欣喜吧,你还活着,小猎鹰……】 这是圣咏、是恶魔的声音。 弗林特下意识去找自己的武器,然而这副身躯如今只披着一件漆黑的外袍,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血池的倒影中,他看到一双暗红的眼眸。 他还活着,他被转化了。 狂喜一瞬间侵占弗林特的内心,虽然他的身体异常冰冷,但如果这里不是地狱,就代表成为吸血鬼的他仍在人间,他没有辜负何塞的期望,他必须马上赶往他恋人身边,告诉他奇蹟确实发生了。 【你还没有醒,弗林特。】 恶魔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转瞬便来到弗林特跟前,灰雾中现出庞大的身形,跟弗林特曾经梦境中见过的巨大虚影极为相似。显而易见的是眼前的恶魔有血有肉,它有覆盖鳞片的细长头颅以及尖锥似的鸟喙,蜥蜴般的身躯跟长尾,背上却生了一双皮膜骨翼的翅膀,弗林特没见过与之类似的生物,这的确就是只有地狱才会存在的怪物。 它的鼻尖跟弗林特几乎等高,但猎人丝毫没有后退的念头,他注视恶魔细长的瞳孔,指指脚下尸骸的山丘。 「这些是被恶魔之血附身,又因恶魔之血死去的人们,对吗。」 【没错,你很敏锐。】恶魔嗤笑着说,【这是你的精神世界。】 「是你构建出来的、要拉着我走进黑暗的幻境才对吧。」弗林特沉下脸,他能主宰自己的精神,那就应该可以从这里离开,在现实世界醒来才对,恶魔的低语根本侵扰不了他的内心,跟对方在这里浪费时间没有丝毫用处。 【你又猜对了,敏锐的小猎鹰……可是你怎么能忽略最为重要的事情呢。】 弗林特沉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的不安在逐渐扩大。 恶魔没有卖关子,它的声音非常愉悦轻柔。 【这世间已经没有人在等待着你。】 弗林特抬起脸,失去了能够维持的表情。 恶魔的笑声震盪在血池之上,【因为你的意志不肯就范,所以我才不得不杀死特里斯维奇,他死了,小猎鹰,这都是你的错啊。】 弗林特眼前闪过恶魔的骨爪划破何塞咽喉的一幕,他干苦地张张嘴叫出对方的名字,直愣愣盯着虚空,朝前方徒劳地一抓。 手里只有冰凉的死亡气息,这道幻影来自已经流逝的方才,他什么都抓不到。 他的光。 弗林特的身体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崩塌,化为一片噬咬心脏的黑暗迴响。 这一次那不是梦了,而是现实。 ======= 此时的恶魔仍未知道自己作了个大死(嘆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博纳塞拉是一群冷血的杀手,残酷十足的杀戮者,他们把自身的情感压抑到最低的限度,仿佛不知苦痛地活在这个世界,或者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正因为不曾拥有跟平常人同样的感情,所以才不会痛苦。 也许这是恶魔契约带来的影响,也许是已经融入血脉的冷淡寡情,但是弗林特·博纳塞拉不同,他见过真正的光明,仰望过内心的信仰,拥有过爱与快乐——他被天使亲手接纳进充满希望的世界中,这里没有恆长的苦难,没有无望的前行,这短短的时间里曾经的猎人已经得到比过去成长岁月中多上太多的欣喜跟祝福,任谁都不想再回到过去。 然而,唯有得到过才会恐惧失去这一切,不曾拥有的人根本不会体会到这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他们从未唿吸过水面之上的空气,不会知道原来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光辉世界存在。 第339页 可是就连神明也无法保证一个人能够永远留在光中,那么当为他撑开黑暗视界的那根支柱不在了的时候,重新滑入深渊的他还能保有希望吗。 弗林特·博纳塞拉不能。 曾经身染鲜血执掌狩猎的死神镰刀的男人,当他再度重返黑暗的国度时,所有的负面情绪会反噬般地撕咬他的灵魂。 【无论爱意还是恨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当危险了,这倒是我来到人间后总结出来的经验。】穆沙佩普无不遗憾地说,它的发声器官似乎并不在自己的身躯之中,因为这片血染的世界都在为之共鸣,宛如整个空间处于恶魔的肚腹中。 即使恶魔不具备看到一个人灵魂之火的能力,但就在刚刚那一刻,它能明显感觉到弗林特的火光熄灭了。这个男人的精神正在分崩离析的边缘,正因那条使他理性向善的锁链消失无踪,黑暗雀跃地翻涌,像在庆祝自己的宿主重返黑潭。 早已被恶魔之血纠缠的生命从诞生之日起便不属于光明的世界,弗林特有幸踏入,现在不过是到了回归的时间。 以他最爱的人的死亡为号角。 【人的精神真的很有意思,他们会因为一句话心情跌落谷底,也会因为另一件事斗志昂扬。让你感受到过多的痛苦不是我的本意,怎么说呢……我本来应该在一开始就干掉特里斯维奇,可惜因为契约我不能对他出手。】穆沙佩普盯着刘海遮住脸孔的弗林特,细长的瞳孔逐渐化为金黄,【得到爱又失去一切的滋味多不好受,早知道有这一天,一开始不去接近他就好了,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吧。】 恶魔要让弗林特的意志完全泯灭,眼前的人类丝毫不具备跟它抗衡的能力。 弗林特·博纳塞拉已经一无所有,他没有保护好何塞,他的誓言没能兑现,残破的精神摇摇欲坠,即便想要活下去,他也没有任何归处可以前往。 拖着受诅咒的身躯,拥有遭人嫉恨的脸孔,终日跟悔恨苦楚为伴,他成为吸血鬼后永恆的余生里将是无尽冬日、和烧不尽的愤怒烈火。 何不就在此刻结束呢。 垂着头的弗林特轻声低喃,「何塞还在等着我。」 【已经没有何塞·伊诺这个人了。他的血流干后才悽惨地死去,再一次失去所有的记忆,命运重启。堕入地狱的他不会记得任何跟你有关的事,那跟一个与你无关的人有什么区别?把身体交给我,待我回归地狱以后可以帮你确认他的现状,如何。】 何塞不再是何塞,弗林特不再是弗林特,倒是……最糟糕的结局了。 恶魔展现在弗林特眼前是被割开咽喉的何塞的幻影,猎人并不怀疑它的真假,如果何塞跟他之间建立了父辈跟子嗣的血脉连繫,他不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在他陷入近似死亡的沉眠之时,何塞被恶魔杀死了,因此他的甦醒孑孓一人,赐予他血液的爱人已不在人世。 弗林特闭上眼睛,整个精神世界也随之黯淡,翻涌的血池淹没越来越多的尸骸,很快、暴涨的血色漫到猎人赤裸的脚面和黑袍的下摆。 恶魔无声地笑了,它张开翅膀,巨大的身躯腾空飞起,俯瞰下方诡谲漩涡中心的男人,精神世界的意象不会说谎,弗林特在逐渐失去身体的掌控权。 穆沙佩普等这一刻已经等待已久,弗林特逃不过它为他编织的命运,恶魔心想,摆布他人如此有趣,难怪无数人想要成为神祇。 弗林特内心的黑暗将成为它的养料,对这个世界失望也好,对自己的怒火也罢,他心中的诅咒能燃尽自己的精神世界,那恶魔就能拿着这副内里毁灭殆尽的空壳去撕咬整个密督因。 悔恨吧。愤怒吧。认识自己的渺小然后无能为力吧。曾经的欢愉有多么可贵,就有多少反噬后的无望淤积在心中,精疲力竭的意志经不起怒涛的摧残,况且无论他还能做什么,他的爱人也不会知道了。 即使他歷尽千帆,真的幸运地找到又一个「何塞」,那个人也不是了,能对他诉说爱意的何塞,到头来只在他生命中出现短短一瞬。 把这个瞬间当成永恆,在失去色彩并且不会復甦的枯萎世界里流浪,弗林特做不到。 那样太痛苦了。 就在此刻结束,不好吗,起码他再也不会感受到痛苦。 血池已经化为一片汪洋,水面漫过胸口,铺天盖地的悲伤在吞噬弗林特,他即将被淹没。 ——。 何塞匍匐在废墟中,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颈项,用另一只手跟膝盖的力量支撑自己,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我的名字是何塞。 ——我有一个爱人,他叫弗林特。 伤口无法癒合,血从他指缝中流出,何塞眼中金红,哆哆嗦嗦默念着自己的名字跟弗林特的名字,向着歌洛仙深处蹒跚而行。 恶魔没有追上来。何塞为了挣脱骨刺而撕裂的胸口满是干涸的血和骨渣,每走一步,身体就传来即将罢工的锈蚀跟疼痛,他伤的太重了,仅存的恶魔之血已经难以让伤口痊癒。 何塞的脚步已经越来越慢,他只能在反覆的晕厥中一步一步往前挪,註定,他在用尽力气后被废墟中的石块绊倒,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恶魔割开他的咽喉,血液喷溅出来的那一刻,死亡和失去的恐惧压倒何塞内心所有的念头,他掐断自毁的法术,用最后这点魔力念出传送魔法,从恶魔眼前消失了。 第340页 他逃走了。 恶魔的确洞悉到何塞的内心,知晓他视自己的记忆如珍宝。杀死恶魔、拯救密督因、拯救所有人……何塞做不到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记忆之前。天使捨弃了他应该拯救的人类,或者说、从来没有许诺过的何塞·伊诺从最初开始就不是众人期待的天使。 他只想做那个人的恋人,跟他平静地生活。 可又是什么让事情变成了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何塞咬着牙,向前爬了一步。 他没有听到恶魔的脚步声,对方确实没有追过来,也许它已经套上弗林特的躯壳为完全的復甦做着准备,也许它知道何塞命不久矣,没必要再追。 的确如此,这样下去,他会先因为失去血而失忆,然后在「自己」也不清楚原因的巨大痛苦中死去。 多么、多么漫长的死亡,等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记忆随着生命之流离开身体,过往在眼前变得模煳一片,最后他将忘却自己的名字,忘却爱人的姓名。 「我不能……忘记……」何塞喉咙里发出混着干咳的嘶声,血在身后拖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何塞·伊诺,这是我的名字。我遇见弗林特,是在…… ……是在哪里? 何塞沾着血污的脸上惶恐不已,他拼命掏挖自己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可是一无所获,他不记得弗林特发现他的地方了。 「不。」何塞喃喃,他死命按着自己的伤口,瞳孔不住震颤。他记得第一眼看到戴面具的猎人的时候露出的苦笑,他觉得自己被博纳塞拉猎人找上一定死定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是他一生最幸运的一个瞬间。 遗忘只要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就会越来越多。 无论跟弗林特的初见,还是刚刚发生的事情,记忆的缺失不分先后,冥冥之中的力量随机筛选出漏洞,渐渐腐蚀整张记忆的画卷。 何塞被困在废墟中等死,他本来已经知道外面的坐标,为什么没有把传送法术的终点跳离歌洛仙,而是下意识走进深处呢。 他不知道。难道他在潜意识中还是选择歌洛仙作为自己葬身的坟墓吗。 「弗林特……」 回忆在翻搅,头痛到无以復加,何塞咬牙忍受,掀开那些最幸福的片段试图保护住它们。他冲动的告白,他们在马车里偷偷的亲吻,他们在迷失海滨、还有他们离开密督因之后的平和生活。 还有、还有那个雪夜,盛装的弗林特向他索要的一生一世,以及何塞自己的许诺。 ——弗林特给我的戒指,见证了他们的誓言。 何塞确认一般地看向自己的手指,然而,他的手上现在空空如也。 那枚染上弗林特鲜血的碧星石指环不见了。 他把它弄丢了。 何塞茫然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指,连惊惶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忘记把它藏到了哪里。 那颗碧星石多么像弗林特的眼眸,那是弗林特的真心,他却不知道把它丢到了哪里。 「对不起。」何塞嗫嚅道:「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你了。」 何塞的血和泪混合在一起,流过鲜血淋漓的伤痕,他最后挣扎地动了动,发现自己无法再向前时,他微微蜷缩起身体,任由痛苦刺穿他的心脏。 放弃吧,这样就能解脱了。 弗林特已经死了,他努力活下去又是为了谁呢。 没有人能抓住他的手告诉他不要紧,没有人能治癒他心灵永恆的伤,没有人能让他的爱有所依。 就留在这里吧。不要让他挣扎了,除了更多的痛苦,他得不到任何东西。 ——我有一个爱人,他的名字是,弗林特。 ——他在……他在哪里呢。 ——。 弗林特的黑袍飘在血海上,随着赤红的浪花飘动摇曳。 不要绝望。 保持自我。 可弗林特不得不绝望。 但是,他不要在此刻结束,痛苦也是他尚且活着的证明。 「穆沙佩普。」弗林特叫出恶魔的名字,淹没在血色里的手指颤动,他抬起手臂,指向半空中的恶魔,「我对何塞说过,我可能的仇恨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我不会再有想要杀死谁的念头。然而,你让我食言了。」 【哦?你想说,你要杀死我么。】恶魔嗤笑,它扇动翅膀,赤红的浪花便在海面翻卷,弗林特如其中一朵浮萍,稍有不慎就会被黑暗吞噬,再也不见天日。 「我是新生的吸血鬼,需要血来满足饥渴。」弗林特睁开暗红的眼眸,眼中隐藏着酝酿已久的飓风,「你的血就不错。」 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布满阴霾,潮水也未曾退去,弗林特·博纳塞拉没有重拾光明,他心中充满愤怒和憎恨。 能让人活下去的力量不止希望一种,对面的极端还存在着另一种。 绝望,也是一种力量。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令恶魔体会到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弗林特讽刺地弯起嘴角,嘶哑而平静地说:「恶魔没有第三要素,你想从这里夺取我的身躯,就必须让灵魂进入我的内心。你想要支配我,而我在此地也能主宰你。」 【……异想天开。】 「是不是异想天开,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弗林特原本碧绿的眼眸中曾布满星辰,如今嗜血的红占据瞳孔,像透不过一丝天光的深夜。 第341页 他站在血海中央,把抬起的那只手慢慢握成拳,一字一句道: 「给我下来。」 ======= 恶魔弗林特,他不香吗(手动狗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给我下来。」 已经没有唿吸跟心跳的弗林特朝着半空中的恶魔命令。 在回应之前,猎人周身的血海率先泛起波澜,这并非魔法,第三要素囊括了精神力、意志与梦境,这三者相互叠加构筑了能够体现弗林特心灵的世界,他能够支配这里的一切,而处于此处的恶魔灵魂,理应同样被他支配。 更何况灵魂没有形态,只要弗林特想,恶魔根本不该是现在这副狰狞庞大的模样。 【弗林特·博纳塞拉,你该臣服于我!】 穆沙佩普扇动翅膀飞向更高的天穹,弗林特眼底深红,冷冷地注视恶魔的身躯在视野中越发渺小,血腥的涟漪激盪出惊涛骇浪,在猎人周身逐渐爬升,很快它们形成高耸的漩涡直达天际,浪花的尾端拧成无数鲜红锁链射向无路可退的恶魔,它们贯穿它的翅膀和身体,把它牢牢钉住,动弹不得。 【……这不可能。】 恶魔用翅膀和四肢扯断束缚它的锁链,但血海广袤,消失的锁链落入海中很快就能凝聚成新的链条,恶魔不堪其扰,这些全都是弗林特负面情绪的精神具现,他的悲痛,他的愤怒,他的杀意,这一切都跟恶魔的计算完全不同。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会有反抗的念头!你难道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吗!】 恶魔被拖向海面,这还是它为了摧毁弗林特的意志、故意让他心中的黑暗面增长而产生的血海,然而弗林特·博纳塞拉出乎它意料地在这片黑暗滋生的土壤中扎根生长,结出了穆沙佩普根本想像不到的「恶」的果实。 它所看到的东西太离谱了,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渺小人类竟然还有力气挣扎。 弗林特抬眸,用没有光泽的眼睛看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恶魔,「希望归零的时候并不等于结束,当你让我体会到这件事的时候,你就不可能战胜我了。」 赤红锁链缠绕住恶魔,生生撕裂它的翅膀,然后是四肢,最后是头颅。 灵魂会感受到疼痛吗?应该不会,因为弗林特没听到恶魔叫喊,可惜,他现在很想听一听这些地狱中爬出来的怪物的哀鸣。 四分五裂的庞然大物落入海中,但弗林特没有让它下沉,他令波涛托举那些残肢,走在水面之上,走近穆沙佩普的头颅。 恶魔想不明白它的计划究竟哪里出了纰漏,摧毁弗林特心灵的支柱,他应该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悽惨地被它吞噬才对,可是这个男人现在的力量又从哪里来?即使肉/体的强度博纳塞拉根本比不上恶魔,即使这是精神的世界,它就该像现在这样任人宰割? 人类,应该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 「此刻你应该惧怕我,穆沙佩普。」身披黑袍的弗林特缓缓走来,把手放在恶魔的头颅上,他的话音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君王,满是冰霜,「而且你的疑问很好解答,正是你的所作所为令我能够战胜你。」 「你低估了人想要活下去的心,无论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弗林特的耳语没有温度,像极了临终的审判,「我必须活下去才行,我会噬碎你的灵魂,得到你所有的力量,然后,我会见到何塞的。」 只有在说到何塞的时候,弗林特才会微笑。 【特里斯维奇已经死了!他忘记你,可能连地狱都堕入不了就消失于世,你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他!】 「我会见到他的。」弗林特的笑容没有减淡,甚至是虚幻的、让人感觉很幸福的笑,这不是重拾希望的善念,跟任何积极的情绪搭不上边,仅仅是弗林特在向除自己之外的事物诉说着他认为的真实。 无论这份「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存不存在。 【……你已经疯了。】穆沙佩普不无恶意地道。 弗林特不答,红色的浪涛包裹住恶魔头颅,像一只不容抗拒的巨手,把对方变成他想要的形态。 只要意志的力量足够强大,他就是这里的神。 一个跟弗林特有着相同面容的男人站在水面上,怨毒地盯着面前的猎人。 【你要做什么。】拥有弗林特外表的恶魔问。 「你自诩很了解人类,那就以人类的形态来跟我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吧。」 弗林特平静地说,一把用鲜血凝聚而成的长刀自他手中形成,同时、恶魔手中也出现相同的武器。 恶魔看向手中的刀刃,【你觉得这是公平的对决?】 「当然不公平,我为什么要跟你谈公平。」弗林特讽刺地冷哼,长刀指向恶魔的自己,「可惜,我们都不得不赌上双方的一切。」 穆沙佩普盘算着。 它沉寂了一千五百年,又用五百年时间筹谋回收散落的血液,现在它只差一步,渴望的躯体就在眼前,该不该冒险? 【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吗,小猎鹰。】恶魔侧开一步,它虽说现在有弗林特的脸孔,但身上散发地那股阴沉邪气还是无法掩盖的了,而弗林特静静注视着它,没有追问。 恶魔錶现得心平气和,好像刚刚的颓势已经不復存在,【因为我帮了你,弗林特。特里斯维奇的血流进你的身体只会加速你的死亡,而我不怎么想看到这件事发生,所以我抵消掉那部分血,把自己的血给了你,让你吸血鬼化。】 第342页 没有博纳塞拉被吸血鬼转化成功的奇蹟,而是恶魔重蹈了神匠曾把自己从人类之身改造成吸血鬼的实验,用原初的血液代替何塞的血,让弗林特从死亡的国度返回。 【还有,他有话要我转告你。】穆沙佩普学着人类的样子微微一笑,而这句话的效果也显而易见,弗林特明显把注意力集中过来,刀尖下垂了几分,他在等恶魔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承认,杀死他的的确是我,但特里斯维奇真的是因我而死吗?他只是终究没能敌过时间,周围的人一个个离去,谁也无法拯救,这都是因为时间让这里的人和所有事情变了质。是我让人类死后必须堕入地狱么?是我让华格纳三世垂涎权力,让奥兰多·博纳塞拉不信任神匠,或是让那帮始祖互相猜忌了么。】恶魔缓缓后退,反握长刀,【我没有说错,『人类杀死了伊诺·特里斯维奇』,这里面有没有你?】 如果何塞没有被找到,或者一切草草结束,他此时或许已经躺在冰棺里,在未来的某个日子甦醒,那时的密督因或是化为废墟,或是被其他人拯救,而何塞·伊诺不过是一介死里逃生的普通人,即使死去,他的结局也不会那么痛苦。 就结果论而言,这个可能跟现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如今的这个故事里面多了「有两个人相爱了」这件事以外。 「何塞说了什么。」弗林特开口,他的声音带着极力压制的颤抖。 【他说,无论什么都不会带走他的爱。记忆不能。死亡不能。】 恶魔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到弗林特耳中,而在对方恍惚的剎那,后退的穆沙佩普猝然举刀刺向毫无防备的弗林特,准确无误地把猩红的刀刃送进猎人的胸膛。 它赢了。 刀柄没入心脏,周围浮动的血海勐地退去几寸。若现在绝望是弗林特的力量,那让他重拾信念反倒成为了毒药。 可是就在这时…… 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恶魔肩膀,笑容凝固在穆沙佩普脸上,它愣了愣,没有等到血色消散或者掌握这个世界的主导权。 它抬起脸,对上弗林特的眼眸,这双虚无的眼睛一点不像自己已经被打败的模样。 恶魔好像明白了什么,它松开握着的刀柄,当看到刀刃像烧过的蜡油般融化殆尽,它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我说了,这场争夺本来就不公平。」弗林特收起伪装,这副英俊冷酷的脸孔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刚刚的动摇只是引诱恶魔动手的昙花一现般的错觉。 【为什么……这不合常理。】穆沙佩普似乎意识到他的败北,这已经超出它所知的人类的范畴,它选择的容器隐藏着恐怖的力量,而自己就是打开魔盒把它们全都释放出来的引线。 可是它依然有疑问,【这有什么意义?!你参透自己心灵世界的奥秘,从我手上拿走支配权的时候就能战胜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你应该接着问,为什么我要把你变成我的样子?」弗林特看着手上的长刀,他虽然没有特意去具现,但长刀还是变得跟圣咏一模一样。 「我只是想用你跟过去的自己诀别。」 当说出这句话时弗林特观察恶魔的神色,对方眼里透着不解。 看来即使来到人间两千年,见过那么多人的生死跟挣扎,这只恶魔依然对人类这个种族感到迷惑不解。 的确,就连人类也不是百分之百了解自己人的。 无所谓,弗林特没有必要跟恶魔解释什么,他表情空洞地道:「恶魔契约已经结束,博纳塞拉不再是你的玩偶,为你献祭的灵魂返回不了世间,作为代价,你也会在这片血海之下万劫不復。」 穆沙佩普咧嘴一笑,【可是只要恶魔之血还存在于这些人类体内,它就能影响他们朝邪恶迈进。而且这样真的好吗,你吞噬了我,就等于成为魔气的源头,且不论你能否承受这股力量,今后你所到之处人类都避而不及,你将被世界抛弃!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你,为了消灭我永远孤独流浪,活在仇恨之中,这值得吗?!】 「值不值得?不,是你忘了一件事。」弗林特凝视着「自己」,缓缓道:「那些理由根本不重要,代价也不重要。你该死的原因只有一个,穆沙佩普,是你杀死了何塞。」 弗林特举起长刀,没去注意恶魔最后的神情,他耳边盘绕着对方放纵的大笑,宛如审判的君主斩下「自己」的头颅。 他只是在復仇而已,即使这种復仇不会带来任何好事。 是他想要这种可能颠覆世界的力量吗?如果说这是把人逼到极点才会展露的潜力,弗林特宁可不要。 为什么他跟何塞不能拥有平凡的生活? 眼前的人形身躯融化了,血海跟着静默,弗林特的世界里只余下自己一人。 他丢掉长刀,垂眸注视自己被撕扯得狰狞的倒影,慢慢闭上眼睛。 下一秒,他在现实的世界睁开暗红的双目,对着身前散落的恶魔骸骨伸出手。 摧毁了穆沙佩普的灵魂,时间像是只在现实中度过短短一瞬,得到绝对掌控权的弗林特现在可以反客为主,继承恶魔为了復甦收集到的全部力量。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所谓,他要让这只恶魔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把它千百年积累的所有图谋全部摧毁成渣滓,把它的力量变成自己的东西。 第343页 可这些到头来都不是弗林特想要的,他在乎力量吗?也许曾经是,但在失去那个人后,掠夺只是一种单纯的报復,没有丝毫快意。 活着的堕落者?人形的恶魔?称唿已经无所谓了,他余下的生命必将跟永恆的夜晚和极致的孤独为伴,连同他失去的心一起,成为这个世界永不落幕的幽灵。 骸骨中流出的血液飘向弗林特指尖,它们缠绕其上,爬向腕部和手臂,朝着正在胸口被贯穿的空洞汇聚。 弗林特的身体发痛到震颤,脸上的神情却缺乏应有的痛苦,他的神经似乎割裂成两个不相干的部分,任由身躯如何被摧残,他的精神都如燃尽的灰烬般陷入死寂。 这时,一丝银白的光亮从他的视野中闪现,他的目光追逐而去,他衣襟里的十字架滑了出来,猝不及防闯进他眸中。 重新被何塞赋予过意义的、斑驳古旧的鹰徽十字架。 弗林特眼底,破碎的黑暗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啊……」 他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它。 然而白银制成的十字架灼烧着已经变成吸血鬼的弗林特的皮肤,爱人的信物变成能伤害他的东西,仿佛是在告诉这个男人他已然不同的身份,从曾经守护到面目全非,这个跨度相隔天涯、却在咫尺之间。 他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他的身体变得冰冷,他再也不能温暖他的天使了。 可是弗林特还是死死抓着十字架,咬紧牙关,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身上的伤口因恶魔之血的恢復力纷纷弥合,唯有手掌处在被反覆烙伤跟癒合之间,最终在弗林特的左手留下了一个十字形的疤痕。 他希望它永远都不会消失,一如他永远记得此刻的悲恸。 弗林特颤抖地、饱含血泪地向着虚无祈祷,为天使、为他的何塞。 即使、他再也不会听到了。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森森白骨已经化为齑粉,弗林特眸中的血色更加浓郁,他动了动石雕般的身体,站起身,仰头望着歌洛仙虚假的天空。 他还活着,完成了前人不敢想像的豪举,一切顺理成章到不真实。 ——我是谁? ——弗林特·博纳塞拉,我吞噬了恶魔。 眼眸化为非人的血红竖瞳,蒙着猩红的世界变了一副面貌。 弗林特看到漫天黑雪。 魔法污染因子——魔气瀰漫在歌洛仙,只有用恶魔的眼睛才看得到这场落不尽的细雪,弗林特现在知道,外面被侵蚀的地表跟草木、还有古曼韦尔的族人,其实全都暴露在这些黑雪中。 没关系,现在他可以停下这些雪。 不过在这之前,弗林特还有件事要做。 他走向距离自己不远的一片石壁,暗红髮黑的血喷溅在上面,这里像迎来过一场风暴,没有任何东西呈现应该呈现的状态,弗林特走过去,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捧起石壁底部的沙砾。 「我来了。」 他这一刻的表情是温柔平和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爱人。 ——沙砾之中半埋着一枚血迹斑斑的宝石指环,美丽的碧绿光晕迷醉人心,也在弗林特眼底留下柔和虚幻的色彩。 「我们走吧,何塞。」 ——你看,我找到你了,你就在这里。 在什么都没有的废墟中,弗林特抱起自己的爱人,一步一步向出口走去。 他穿过献祭的门扉,迈过自己尚为人类时流下的血,迎着风和日光走向外面。 日光。 柔和的光亮洒在通往外面的地表,这是人类最热爱的、由星辰散发而出的光与热,弗林特在阴影里停住,喃喃道:「我和你一样不能身处其中了,何塞。」 可是这个男人只是停顿了些许,然后便慢慢地、视若无物地走了出去。 弗林特想要感受到的烧灼感却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竭尽全力地注视太阳,可是除了被浓烈的阳光灼出眼泪,他的身体安然无恙,吸血鬼应该得到的只能步入永夜的惩罚,他却没有得到。 弗林特似乎明白穆沙佩普所说的重新将纯粹之血注入身体的意思了。 「所以,我根本没有变成跟你同样的生物。」 他喉咙的干渴和内心的空虚,再也不能被满足。 「哈……」 弗林特发出难以压抑的笑,带着痛苦和苦涩,沾血的刘海之后,他通红的眼睛望向远方,向着自己的故乡古曼韦尔走去。 ======= 因为弗林特目前身体状态的说明要在挺后面的剧情里才会说到,所以先来稍微解释下。 何塞试图转化弗林特,造成极大失败,恶魔替换掉何塞的血把自己的血给弗林特让他「转化」,但是这个转化跟何塞或者任何吸血鬼发展子嗣不一样,等于是把当年伊诺做恶魔之血的实验重现了。第一个实验诞生了伊诺-最初的吸血鬼(特性是能用血魔法/永生/渴血/畏光)第二个实验诞生了兰德尔·博纳塞拉-最初的猎人(特性是魔法绝缘/有限寿命/不畏光不渴血)然后现在恶魔如法炮制搞了第三个实验,诞生了弗林特·改(x)但是又因为弗林特夺去了恶魔目前全部的力量,造成了永生/渴血/不畏光等等的新特性。 等于现在的弗林特本来理论上应该变成何塞的子嗣,结果一顿操作成为了恶魔本魔(?? 第344页 p.s.弗林特一举为地狱的恶魔品种增加了一个叫弗林特的分类x真·独一份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远在密督因中心的灰堡,建筑物虽有摇撼但远没到需要避难的地步。等到这突如其来的震动逐渐平息,米迦尔怀里牢牢抱着古籍,从桌子底下探出身体,发现教宗跟洛里尼躲都没躲,不由得表情尴尬地开口道:「刚刚那是地震……?密督因莫非经常发生地震吗。」 「不经常,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得不让人多想。」尤斯塔斯捏捏鼻樑,似乎很伤脑筋。「如果恶魔真的如推测那样还活着,威斯特……不、整个密督因都需要做好准备。」 金髮教宗自嘲地笑了笑,真叫米迦尔说中了,恶魔带来的灭顶之灾比吸血鬼更早,既不是地狱也不是人间其他地方而来的恶魔,而是一直藏在他们家园的祸患。 「迷失海滨随着魔女之子出现的恶魔真的是赝品,对吗。」教宗向米迦尔确认道。 诺兰学者觉得这事现在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立马回应,「是弗朗西斯先生为了警示内陆用魔像伪造的东西。」 尤斯塔斯轻点了下头,「还算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我们暂时只需要对付一只恶魔。」 米迦尔灵光一现,说出方才想到的推断。「这个暂时应该可以去掉。我想我知道吉南先生无法召唤出恶魔的原因了,因为密督因有东西对其他恶魔依然有所威胁。同类之间能感受到我们感受不到的气息,这只还活着的恶魔復甦代替了消失的屏障继续威慑四方,所以……」 「不错,这也是个好消息。」教宗苦中作乐地道,「起码不需要分心对付复数的敌人。洛里尼,准备一下吧。」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骑士团长微微颔首,脸上的戏嚯跟不正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正了正自己的佩剑,单膝跪地从教宗手里接过一枚金章,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尤斯塔斯想起这里还有位访客,笑着对他解释,「如果你的判断没错,克拉山脉那一头暂时没有威胁,我就可以把分散的兵力撤回来了。我们真正的敌人在古曼韦尔,天使教会将派出骑士团前去侦察,撤走威斯特山区所有人,把那里划为禁区,随时准备应战。」 人类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已经做好觉悟,即使这是用血肉之躯拖慢恶魔的脚步、亦或是根本徒劳无功的举动。 米迦尔口中有些苦涩,他曾见过一座城池或是一个地区为了对抗恶魔倾尽全力,但亲身参与还是第一次,无数鲜活的生命可能会在肉眼可见的某一天消失于世,里面将有他熟悉的面孔,也会有真正无辜的人,这感觉并不好受。 如果归于毁灭是註定的,那他们的挣扎又算是什么呢。 察觉到米迦尔的脸色有些不对,洛里尼走上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恢復他大大咧咧的语气。「知识分子就是容易想太多,不仅会失眠还会秃头,你看看我们这的主教,除了猊下硕果仅存以外全都是秃顶地中海,平时还要戴假髮,你可千万不要向他们靠拢。」 米迦尔下意识反驳,「秃顶有时也有遗传的原因,我家还好……」 尤斯塔斯看不下去,抬抬下巴让自己的骑士团长出去,「洛里尼,去做你的事。」 「是是,遵命。」洛里尼一摆手,当作跟米迦尔告别,推开藏书室的门。 「猊猊猊、猊下——!!」 「?!?」 堂堂灰堡骑士团团长也有猝不及防被闯进门的不速之客差点撞飞的时刻。 米迦尔两眼一花,只看到一个披着不合身的外袍、头髮凌乱满是胡茬的细瘦身影连滚带爬冲到尤斯塔斯跟前,教宗显然也惊讶了一瞬,但因为对方显然不是带着敌意前来,他也就很快恢復神情,「出什么事了。」 「我们试做的东西捕捉到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不寻常的波谱。」胡茬男一边喘一边连说了好几个非常,试图表达出他们的发现超乎常理,但等这股冲劲用完,他畏缩地吞着唾沫,细声细气地说:「您该过来看看。」 尤斯塔斯没有迟疑,同样也招唿了米迦尔同行,他想了想,让本来出发刻不容缓的洛里尼跟他一起来,「不是转机就是恶化,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米迦尔一头雾水地跟上,这时他才发现,这个闯进来的男人外袍里面……好像是件囚服。 「【法理部】。」尤斯塔斯在路上对米迦尔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他们要去的地方跟这个机构的来歷,「天使教会下辖专门研究跟使用魔法的部门,但自从魔法绝迹,魔女之子也就是咒法部队成为教会『公开的敌人』后,这个部门慢慢被废除了。」 密督因对于魔法的研究已经断代许多年,重新捡起昔日的知识没那么容易,但教宗还是用他的手腕跟贵族的支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一批能人异士,重启短短几个月的法理部现在已经初具规模。 他们顺着阶梯走向地下,接连度过几道把守森严的关卡,米迦尔才意识到灰堡最严密防护的地方其实是这里,而不是教宗或是名义上某些要员的居处。 「对诺兰而来的你来说,这里的设施算得上简陋,希望你不要见怪。」说着,灰堡教宗让人推开沉重的金属门,一股热烈混合着燃烧晶石的气味扑面而来。 米迦尔眯起眼睛,镜片上都沾了一层薄雾。 第345页 「冷却冷却——!」 「图呢!刚刚出图了没有!」 「晶石不够!快让仓库的人搬来!」 「吵死了!你们那边小点声!这让人怎么写捲轴!」 「厄…………」米迦尔欲言又止地推推眼镜,把『这跟我们学院的工房日常太像了』的想法憋在心里没说出来。 整个地下空间的门口有几张铺满纸张的金属条桌,角落里窝着几个正面红耳赤撰写捲轴的研究人员,他们有的穿着修士服,有的是便装,还有的跟前来通报的瘦男人一样干脆穿着囚服,正如教宗所说,这些人真的被从『各行各业』聚集在一起。 但是真正夺去米迦尔视线的并非他们,而是在薄雾消散后映入眼帘的东西。 「这是……魔工机械。」 紧靠着墙壁正在用简陋的晶石补给模块供能的东西毫无疑问就是米迦尔再熟悉不过的魔工机械,它是个十足的庞然大物,由魔晶跟金属板包裹着,占据着一面两层楼高的矮墙,这东西笨重且毫不美观,几个研究人员正围着它叽叽喳喳,他们不时发出争吵跟惊唿,全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 学都诺兰以研究魔法工学闻名,即使米迦尔没有使用魔法的能力也不修习这个专业,但魔工机械依然是每一个诺兰翡翠学院学子的必修课,他走上前观察了会儿,即使有很多不知所谓的部件,他还是认出它的用途。 这是个魔能波谱仪,精度可能很粗糙,但能用来监测魔法能量的爆发。 「猊下,请看。」细瘦的囚服男人小跑着捧来一张满是线条的泛白纸张,指给尤斯塔斯,米迦尔也不着痕迹地凑了过去。 「这是刚刚地震时候採集到的?」教宗问。 「是,那场地震不是自然形成,按书上的记载是由法术能量爆发引起的。」 尤斯塔斯沉吟片刻,「位置呢,在威斯特?」 那人忙不迭点头。 能够引发地震的魔法能量,想必不是什么小法术,尤斯塔斯捏着纸张把它递给米迦尔,想听听他的看法。 米迦尔接过让人眼花缭乱的图谱,不得不开口道:「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但这么大的魔能爆发一定跟高阶法术脱不开干系,甚至比高阶更强,可能是恶魔的法术……」 「也可能是何塞·伊诺。」也许是暂时不想太多人得知真相,尤斯塔斯在这里没有以天使称唿何塞,「他在阻止那只恶魔。」 米迦尔一时语塞,把「人类很难跟恶魔抗衡」的丧气话吞回肚子,「也许……吧。」 「又来了!!」 「这次好像不是……等等我查下书!」 「这是什么玩意儿?」 围着魔能波谱仪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嘈杂的争论声,几个人飞奔出去找资料,白硫纸散了一地,米迦尔弯腰捡起滑到他脚边的一张,图谱上呈现发散状的黑色波纹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他好像在学院整理资料的时候见过类似的图谱。魔能波谱的监测装置不仅可以读出魔法波动,那些凝聚着巨量魔气、行走人间的恶魔同样可以被捕捉到,因此在诺兰的引导下,黑死魔之乱后世界上各个地区都建立起监测设施监视来自地狱的恶魔动向,虽然有时那些恶魔也会非常狡猾地难以被捕捉。 密督因的恶魔应该想不到天使教会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弄出锁定它的装置,米迦尔看了眼图谱右上角的时间,从之前魔能爆发引起的地震不到半个钟头,恶魔便展露了它的獠牙。 「这里,这是持续的吗?」 米迦尔快步走上前向正在操作仪器的神职人员确认图谱上的某个波段,对方不明就里,但看到尤斯塔斯在人群之外点了点头,马上回应,「是、是的,你看,读数在持续增强。」 恶魔拿回它的力量,彻底復活了吗。 米迦尔唿吸急促起来。这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復活术,恶魔处在生死之间这么久,就算拿回大部分血,它就能恢復旧日的身姿了吗,显然不能,灵魂应该回不到彻底死去的肉/体上面了……死灵,死灵法术能做到吗?它们之间没有黏性了,恶魔能苟延残喘这么久是因为有博纳塞拉家族一直在被它当作附身的依凭。 吸血的圣咏跟弗林特…… 零星迸发的念头触动黑髮学者的思绪,他搁在下巴上的手指抖了抖,朝着这个思路继续发掘。 弗林特只是拿着圣咏搜集恶魔之血的工具么,如果只是取回力量,为什么恶魔不选择效率更高的方式,多制造几把圣咏让猎人们拿着去狩猎吸血鬼?弗林特的特殊性体现在哪里,为什么非他不可。 是为了锤鍊他的力量?为了让他跟恶魔的亲和性变得更高? 躯体,灵魂,力量的依凭。 容器。 「……原来是这么回事。」米迦尔盯着手里的被黑色填满的纸张,像有一把利刃破开他的颅骨,他竭力保持镇定,轻声说:「恶魔需要一个容器,所以它培养弗林特,在时机成熟后用灵魂跟力量侵占这具肉/体,达成它的『復活』。」 他求助似地看向灰堡教宗,「恶魔正在这样做。」 尤斯塔斯在一片杂音中闭了闭眼,嘴角耷了下来。 终究没能阻止吗。 然而没有什么好迟疑的,他立刻整理好情绪,镇定道:「那接下来就要靠人类自己了,洛里尼,上去召集人马——」 第346页 又一阵惊唿迸发,盖住了教宗即将出口的命令。 「……消、消失了。」刚刚给米迦尔解释的神职扑回仪器前,震惊地发现黑色/图块消失了。 「坏了吗?」 「不、不应该吧……」 米迦尔挤过去,盯着晶石针摆仍在不停描绘跟吐出新的波谱图,只不过,原本上面应该出现的污渍似的大片黑块突然不见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数十张纸上只捕捉到仅仅一次,一枚指尖大小、散发不祥的浓黑色的斑纹取而代之,成为他们能捕捉到的唯一。 没有人能明白它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同一时间。 贝利亚·博纳塞拉看到了她的胞弟对她诉说的雪。 黑色的雪。 在她与自己的兄弟厮杀,发觉对方的伤口已经流不出鲜血,而是被黑脓取代时,贝利亚似乎已经明白自己家族的遭遇。 当她在为天使的真相奔走,离开古曼韦尔不再回来的时候,当她为了让自己的孩子离开密督因,跟弗朗西斯计划冲破禁锢的时候。 持续千百年的腐化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就停止脚步,被留下的人无知无觉地沐浴这场黑雪,经由身躯直达血脉,最终浸染心灵。 眼前已经化为行尸走肉、内里不存在任何属于人类的部分的男人已经不是埃德蒙·博纳塞拉,不是她的血亲。 血喙被击飞落入树丛,埃德蒙长剑扫来,削落贝利亚灰白的髮丝。男人身上的伤口比起贝利亚只多不少,但它们都留着黑色的脓,根本不会阻碍他的杀戮。 贝利亚捏着自己的喉咙,深深唿吸。 她身上的疼痛不同寻常,如果说埃德蒙的腐化已经接近完全,那她回到威斯特,回到黑雪覆盖的范围内等于是把自己扔进污染圈中,随着唿吸,她视野越来越模煳,四肢传来的迟钝感也越来越强。 【姐姐,你真的要走吗。】 【你相信长老们的话么,我还不如自己去找天使的真相。】 死亡的锋刃逼近到眼前,贝利亚驱动着肌肉近乎撕裂的身体,抽出一把匕首捣进埃德蒙举剑的手臂,黑脓飞溅,贝利亚挡开男人的膝击,面不改色夺过对方的长剑,但也几乎同时被埃德蒙踹飞出去。 后背重重撞向树干,贝利亚用脱臼的手臂牢牢握紧长剑,躲过埃蒙德迎面的挥拳,扭身踢向他的膝盖。 即使被彻底侵蚀也只是血肉之躯的男人膝盖碎裂跪倒在地,埃德蒙抬起脸,可这一次他没有马上起身,墨玉般的眼眸盯着贝利亚向他走来。 【祖父要是知道你走了,他一定会拿我跟西蒙尼出气。】 【不会,他自己都恨不得再也不回来。】 然而,到头来他们谁都没能从这里逃离。 「贝利亚。」埃德蒙撕裂的声带叫出她的名字,仿佛这一刻他能够以自己的身份开口,「是我输了……你是对的。」 「那也太迟了。」女猎人喘息着,手里的长剑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 埃德蒙闭上眼睛,嘴角挑起一个笑容。 「……古曼韦尔的族人就拜託了,还来得及。」 贝利亚举起长剑,讽刺地道:「我拒绝。」 从肩膀侧噼到肋下,黑色的脓液从肉/体中溢出,贝利亚后退,对着那副近乎可以称得上安详的面容咬紧牙关,掏出火石扔向徐徐倒下融化的尸首。 她和眼前的男人拥有相似的面容,只不过他们的内在早已不再相似。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回来了,如果你们想通了,可以来找我。】 腐败的气息跟热气一併升腾,女猎人丢掉长剑,靠着树干的身体滑坐在地上,望着燃烧的火光。 她嘴角溢出鲜血,血中隐隐有发黑的色泽,贝利亚不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会不会同样被慢慢腐化。 她应该立刻离开,但身体不允许她这样做。 黑烬般的雪落在贝利亚身上,被她吸进肺腑,心口是烧灼般的疼痛。 【你要介绍你的亲人给我?但我是魔女之子,应该相当不受欢迎吧。】 弗朗西斯还在海岸等她回去。 弗林特还在未知的地方。 火快要燃尽了,一声鹰唳响彻天际,如疾如风的苍鹰在上空盘旋。 感官模煳的贝利亚听到马蹄声,一匹马,但是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些。 「贝利亚大人?!」 有谁接近,但贝利亚辨认不出对方的声音。 有点像……西蒙尼。 鹰落了下来,在她手臂边叫着,是贝约格,应该是弗朗西斯派它来的。 「小兄弟,这是谁?你姑姑?也是博纳塞拉吗。」 「别废话了你们这帮教会的鬼鬼祟祟跟着我就算了,现在能不能有点用!」 「行行我错了,快快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这地方太邪门了。」 贝利亚蹙紧眉头,越过围着自己的人们,半睁的绿眸直达天穹。 跟她曾经经受的濒死的考验相比,她现在还有唿吸和心跳,已经被人救助,而且…… 女猎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就在她眨眼之间,漫天的黑雪消失无踪,一如这一刻世界发生悄然无闻的变化。 雪、停了。 何塞的身体抖了一下,疲惫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 第347页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周围除了石块就是沙砾,剩下的只有死的静寂。 死去就能见到弗林特,这样不好吗。 「……不对。」 何塞抬起脸,他的声音发着抖。 一无所知地到地狱去跟彻底的死亡无异,如果他不再是何塞,那要弗林特怎么办呢。 他能相信那虚无缥缈的说法,认为人类的转生能携带上一世的记忆吗。 他不能,他现在什么都不相信。 「我不能这么死去……我一定要带着这些记忆……才能……再见到他……」 无论剩下多少记忆,只要还有剩下,他就不会放弃。 血还在流。 何塞在属于自己的血泊中,渐渐松开捂住伤口的手,把这只手抹向地面。 ——他好像……还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血做过施法材料。 何塞过去把自己蕴藏记忆的血液当作再贵重不过的东西,从来不去使用,即使是施展血魔法也是直接抽取血中的魔力,那样造成不了记忆的损失。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何塞在手心里慢慢画上符文,紧抿嘴唇。而后,他重新把这只手用力按向自己的脖颈。 直冲头顶的剧痛伴随皮肉烧焦的气味,让何塞疼痛难忍地吼了出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发着抖,身体蜷缩成一团,忍受这份证明他现在还活着的痛苦。 他用画上火焰符文的手生生把自己的伤口烙合。 血染脏污的身体和泛红焦黑的伤疤都不能掩盖他眼中那无形的力量,这是爱人的死带给他的最沉痛最疯狂的回馈。 「我承诺过的一生,就是我自己的一生。」 不是他的灵魂再度死亡后寄居在这身体的任何东西。 何塞要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身体的痉挛渐渐平復,何塞眼前几乎是漆黑一片,他已经分不清方向,无论来路和去路,他被这些陌生的石块包围,找不到该往哪里去。 何塞选择向下。 他用自己流的血当作标记,用沾满血的双手凿开身下的岩石。何塞不清楚是什么驱使他这样挖掘,他把它归结为求生的本能,他越来越冷了,愈发迟钝的身体会在停止活动之前迎来终点。 然而放弃还太早,他还有力气,只要一个手指尖能动,他就不会停下。 下方的岩石被炸开一道缝隙,浓烈的黑暗包裹着何塞,头顶的黄昏已经到达不了幽深地下,何塞甚至心想,他能这样一直挖到地狱。 这不是很好吗,弗林特就在那里等着他。 何塞如今只能勉强分辨脚下的是土还是岩石,这一次,阻挡他的是一道似乎非常光滑的石板。 他已经集中不了精神,法术在他脑海中汇聚又消失,他身体摇晃,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石板上。 肩膀和额角重重磕向石板,当的一声闷响,何塞却意识到这不是石头应该发出的声音。 这是金属的回音。 大脑的反馈还未到达,更多细密的杂音便从四周响起。 齿轮咬合的动静,似乎是钟鸣的响声——何塞张开一道眼缝,余光只瞄到「金属板」上花纹的一角就迎来猝不及防的失重。 这道开在地上的门扉徐徐开启,把倒在上面的何塞吞噬进无底洞般的漆黑中,然后徐徐闭合。 何塞摔在近乎能让人感到烦躁跟浓烈的白光中,全身的骨头不堪重负发出哀鸣,他却没有力气叫喊了。 他躺在一条干净到一尘不染、天顶跟地面俱是白色的走廊里,这跟刚才的漆黑环境简直天壤之别。 何塞就像一个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成为这里唯一能称得上污渍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正缓缓靠近。 ——是谁? 何塞在彻底昏迷过去前听到它刻板的话音。 <伊诺大师,请问您是否需要帮助?> ======= ↑恭喜穆沙佩普达成双杀结果一个没死成就(冷漠捧读 第一百五十章 <生体受损系数1.22,生命指标17%。> 何塞坠入无边的虚无境界,然而若说跟他在现实中受到的伤痛相比,此刻的他可以算得上安宁。 他坐在纯白色房间的一角,这里无所谓光源,满目皆是白色,连他自己身后也无法投下阴影,成为线条勾勒出的简单物件。如果按照以往的标准,这个梦境单调空虚,缺乏人心里正面跟负面的意象,不像是一个人类精神中应当呈现的状态。 「都这种时候了,我还在睡觉吗。」 何塞知道他正在经歷梦境而非现实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敏锐,仅仅是因为他此刻的心情。 人类的想像终究有极限,最直刺人心的恐怖和残酷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永远是人们所经歷的现实。 他现在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所以这不是现实。 「为什么我醒不过来。」 何塞向着虚无发问。无声的世界将回音吞噬,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反馈,何塞抱着膝盖把半张脸埋在手臂间,他轻轻闭上眼睛,把纯白赶出视野,黑暗降临。 他心想,或许因为他没能得救,所以上天恩赐他在睡梦中等待死亡。 ——又过了不知多久。 纯白房间没来由地崩塌,猝然的失重感令何塞张开眼睛,他灰蓝的眼眸透着茫然和怅惘,随着无数白色碎片向无底深渊坠落。 第348页 他落入一张透明的巨网,得以站在地面上,他向前试着迈出一步,却被黑暗中的东西绊了下,哗啦啦散落一地的声音让何塞意识到,他碰倒的似乎是一摞书。 依稀的光亮照亮何塞脚边,熟悉的笔记本封面闯进他眼里,何塞捡起其中一本翻开,却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他记得是谁写了这些笔记,它们现在应该还留在雪山的小屋里,等着有人来发现,或者、永远不见天日。 布雷克·科罗塔,他把何塞原本的名字带给了他,一心期盼他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然而何塞的命运却跟他的期盼背道而驰。 「如果过去的真相能被人发掘就好了。」 何塞捧着纸张泛黄的笔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远处一个佝偻着背的白衣男人抓着自己的头髮,背对何塞在书桌前书写着什么,他写得很慢,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跟干呕,这代表这个人的身体每况愈下,为了打开流淌灰泪的冰棺救出何塞,布雷克变成这副样子,每时每刻都被破坏的毒素侵蚀身体。 「……布雷克。」何塞喃喃。 「人类掩盖不了吸血鬼过去的功绩,无论教会和猎人怎样歪曲,上天会看着的。」 穿着研究服的干枯男人没听到有人在叫他,依然在写着那些可能不会有人发掘的歷史记载,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但他的笔尖突然停了下来。 何塞听到对方轻声自语,「不能让那孩子知道,他跟这些事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布雷克合上正在书写的笔记,把它们一股脑塞进装有魔工锁头的箱子,他回过头,目光掠过身后的何塞,定在某一点。 「伊诺大师,请您保佑何塞。」 黑暗融化何塞脚边的笔记本,吞噬布雷克。 「可我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很多。」何塞的嘆息随着布雷克的消逝而去,他抬起微微涣散的眼眸,看到一双出现在眼前的柔和又充满笑意的眼睛。 何塞哽住了,他喉结缓缓蠕动,蓝灰色的苦楚在他眼里聚集。 「……尼奥、先生。」 「我希望你能照顾好弗林特,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依然是那身离开桑格塔时的装束,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现在的何塞身上,而是汇聚在虚空里,而他口中说的也不过是跟记忆中相同的话语。 「只要身上有博纳塞拉的血,就无法被吸血鬼转化,一旦恶魔之血进入我们的身体,我们会立刻死去,传说这是天使与恶魔力量相斥的缘故。」 ——是啊。 何塞心痛地想,他尝试过了,以弗林特的死亡为代价。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何塞哽咽着垂下头,紧捏着空荡荡的手指,即使在梦境里他的碧星石指环也没有回来,他的心不给自己任何卑微的希望。 尼奥先生在弗林特面前死去的时候,何塞来不及悲伤就不得不支撑起弗林特的心灵,那时他尚且觉得自己冷漠,但其实是现实没给他脆弱的时间。 直到现在也是。 他为这个开怀随性的灵魂哀悼,可除了让自己更加痛苦以外换不回那些註定。 ——只有死去的人在你心目中无法超越。 岩浆般浓烈的黑暗带走尼奥的身影,何塞却迟迟没有见到带给他这句话的人在他梦境中出现。 「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犯错,我也一样。」滴答一声仿佛水滴落入湖泊,何塞脚下荡漾起黑色的波纹,他小声说:「我没在你们还活着的时候终结这些事,所以你们也没法选择在应该逝去的时候迎来结束。」 ——你的死亡令我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拉尔修。 从来都没有什么伊诺·特里斯维奇跟何塞·伊诺的区别,他在过去总是把这两个人互相区分,认为时间得以割裂在生死之间徘徊过一遭的自己,可事实上两千年来因果已定,曾经的他以为灵魂褪去色彩便会重生成另外一个人,事实却不是如此。 何塞淌过这些黑水向前走去,想要重新回到那个纯白的房间。 只要灵魂不灭,投影在其上的意志最终还是会让他回到往昔。 不过是人们把形形色色的外壳扔给他,装点出他们想要的天使的姿态,事实上在其中的无论是伊诺还是何塞,他一直都没有变过。 不是奉献,只是因为他刚好有这个力量,所以希望能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罢了。 前方,柔和的光亮照射在何塞身前,逆着光的远处站着两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影,何塞加快脚步向着他们走去,却在看清他们之后失望地慢了下来。 不是弗林特。 兰德尔·博纳塞拉和约瑟·斯卡亚,曾跟自己缔结过坚不可摧的友谊,带着密督因走向明日的英雄们在道路尽头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有些无奈、但更多是柔和跟心疼的笑容。 他们向他伸出了手。 何塞却无法高兴起来。 所以在他心中,这两个人的分量比弗林特更重吗,因为他以伊诺的身份活了一千五百年,何塞短暂的时间根本比不上它,对吗。 不遂人愿的脚步依然驱使何塞向前,他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不。 何塞清晰坚定地吐出这个字,五脏六腑仿佛在剧烈地燃烧,风从那两个人身后透着光亮的门扉里吹来,似乎在告诉他通往自由跟解脱的出路就在那里。强硬的意志让他伸出自己的手递给等候在门前的两人,何塞颤抖地咬着嘴唇,泪水模煳眼前的虚像。 第349页 不要这样。 不要带我去看不见弗林特的地方。 我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 最终他还是不容抗拒地拉住了他们掌心向上的手,只不过,是他又不是他。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前方推来,何塞的身体穿过「自己」,愕然地跌坐在地上。 有着跟他相同样貌的年轻人转过银灰色的脑袋,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紧紧拉住兰德尔跟约瑟的手,由他们引领,走向充满光的远方。 在柔光的门扉闭合前,他向着何塞挥了挥手,用轻快的笑容来跟他告别。 黑暗破碎了,纯白的光从碎片里射来,何塞再度体会到坠落般的失重,无数触手可及的幻影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不同的声音迴荡在耳边,渐行渐远。 他破碎的身体慢慢癒合,他孤单的下坠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纳,这一刻,他的耳边仅存唯一的声音——他心里的声音,带着他自己的名字跟他所爱之人的名字,作为锚点再度与世界相拥。 来自过去的英灵已经走在远去的路上,他被留下,却不孤独。 泛着银白金属色的空荡房间里,何塞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周身被温暖的淡蓝色热水包裹,浸没了他头颅以下的部分,没有干涸的泪水煳在他眼睛周围,短暂地适应房间强烈的光线后,何塞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四肢,感觉到上面似乎插满了管子。 血腥味极为浓重,成为何塞鼻腔里唯一的主角,他费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泛起的涟漪在水槽边迴荡,他看到软管中一些剩余的红色液体正在缓缓注入他体内。 「最后一次。谢谢你。」他轻声低喃。 但其实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还有些头晕的何塞斜靠着这具由玻璃跟金属构成的容器边缘,轻声唤出,「一号分析机?」 <密督因暨歌洛仙一号分析机为您服务,伊诺大师。> 白色房间的四壁亮起,把原本就刺眼的光亮弄得更加夺目,一只拥有金属四爪足部的小巧魔像滑动着围绕「水缸」转了一圈,伸出两只爪子按灭容器底部的开关,何塞感到一阵晃动,为他供应热量的水迅速退去,他像一条脱水的鱼落回容器底部,随即他慢吞吞地拔下/身上的管子把它们丢在一边,用魔像扔进来的毛巾擦干湿漉漉的身体。 「更正,叫我何塞。」 <是,何塞大师。> 何塞无奈道:「是何塞。」 <我明白了,何塞。它莫非是以约瑟·斯卡亚大主教大人的名字为灵感吗。> 「也许吧。」何塞爬出容器,换上小魔像蹦蹦跳跳为他拿来的衣服,自己原本穿的那些肯定已经报废了,所以他手中的白色研究服成为现在唯一的选择,何塞沉默地套上它,冷飕飕的感觉终于消失殆尽,这让他得以专注于跟分析机对话。 「报告歌洛仙的损失,分析机。」 <地下第一到第八实验室无损,地表及周边情况未知。记录日志仅保留至探测到神代魔法爆发时点。> 何塞皱眉,「原因?」 <为抢救您的生命,一号分析机将所有魔能用于供应此房间的维生装置,因此中断了对外部的监测。您一度处在最低生命指标下限之下,故此选择的治疗方案唯有动用回流至歌洛仙的您的血液一途,事实证明行之有效。请对本次处置进行打分,何塞。> 「打、打分?」何塞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明白它的用意。 <您先前对一号分析机的运算能力有所怀疑,因此责令所有工作人员对分析机的处理进行事后评价,这条命令至今并未被废除。> 他连忙说,「十分十分,非常好,谢谢你救了我。」 <非常感谢您。> 何塞尝试寻找椅子让自己坐下,他瞄到一把相当高的椅子,认出这是青金琉璃保存的影像中自己最后用的那把,不由得怅然了一瞬。 五百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献上鲜血,今天他同样在这里拿回那些血,救了自己一命。 坐到高脚椅上,何塞拄着下巴思索片刻,沉吟道:「我的血离开身体五百年来,把它们重新输送回体内没有产生排斥,而且也没有带给我混乱的记忆之类的东西,应该说除了修復力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脑袋里依然空空如也,没有因此得到惊天的智慧,但也没有因此被挤占珍贵的属于何塞的短暂人生。 <基于您过去的推断,吸血鬼的血液虽然是承载记忆的载体,但一旦流出体外,在短时间内就会失去「记忆因子」的活性。显然您的推测非常正确,如今有了实证,建议您基于此整理实验报告,填充对吸血鬼种群的课题研究。> 「免了,我现在没有这个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着手处理呢。」 <是。不过,以分析机的角度,我认为您不需要对没有拿回记忆这件事太过悲观。> 「我没有悲观,这反倒是好事。」何塞挑眉,露出一个苦笑,「不过我倒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分析机淡漠的声音在金属房间里迴荡。 <您刚刚为什么会打十分?> 「什么?」 <也就是说,您觉得打分是十分制的原因。为什么不是五分制或者百分制,您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下意识的选择。 何塞陷入沉默,他好像明白分析机想要告诉他什么了。 第350页 这就跟他为什么会在死亡即将降临时选择逃向歌洛仙深处,而不是外面随便哪里一样。 他潜意识里知道这里有能挽救自己的方法。 何塞没有过去一丝一毫的记忆,那么这些「知道」和「认为」又是从哪里来? 他从来都没有跟过去割裂,处在他身体里和灵魂中的千丝万缕的元素,一次又一次成为现在的何塞得以立于这天地的纽带。 何塞笑着说,「你比鹰空山里的那个要聪明不少。」 <谢谢您的夸奖。所以,您接下来有何指示。> 「地下实验室现存的资源和魔能如果要重建跟二号分析机以及所有法力交换机的连接,需要多久?」 他没有问自己昏迷了多久,弗林特已经不在的现在,时间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具体需要大约三分钟的计算,是否可以告知您的用意,您打算重建屏障吗。> 「当然不,我不会再拿自己的记忆冒险,重建连接只不过有助于我找人。」何塞此刻的神色有些发冷,「一只恶魔夺走了我爱人的肉/体正在逍遥法外。」 <这真是太遗憾了,夫人的灵魂还健在吗。> 「……他是男的。」 <男夫人,明白了。> 何塞扶额,「他叫弗林特,我允许你叫他的名字。他的灵魂……现在应该已经去往地狱了吧。」 真奇怪,明明在说弗林特已经死去的事,他却难以动容。是因为他没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等到地狱时再跟他道歉吗。 他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弗林特的功劳。 几度的死亡,让何塞现在没有悲伤痛哭的资格。 <那么依照优先级评判,建议您即刻开始计算开启地狱之门所需要素跟时间,以及评测其中风险。> 「家属更重要?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之前怀疑你的分析能力了。」何塞轻哼了一声,然后敛去笑意,「照我说的话去做,我必须先解决那只恶魔。」 不是为拯救任何人,是为他自己、和至死都在相信他的弗林特。 ======= 分析机会认为何塞的名字以约瑟·斯卡亚的名字为灵感是因为何塞jose和约瑟jose是一个写法只是读音不同,不过取名是布雷克取的,也许只是巧合。 第一百五十一章 自从血族集会之后离开帕托城,吉南便在密督因四处流转,他身上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和一些书籍,其中一本古书被他时常拿出来翻看,这是弗里亚基诺交给他的、记载密督因两千年前地狱之门位置的旧笔记,诺兰的学者遵循它的指引辗转各地,但他试图开启门扉召唤恶魔的目的没能实现,当他想通个中缘由,并将它告知弗里亚基诺后,吉南得到的是令人遗憾的回覆。 试图对这片土地復仇的血族始祖在得知密督因一直存在的那只强大恶魔没有彻底死去而是復甦以后十分欣喜,他不在乎毁灭密督因的对象是谁,从地狱爬出的恶魔也好,隐藏起来的怪物也罢,在他心目中这二者没有区别,但对于吉南来说,它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这样可不行。」 吉南在月色下踱步,漆黑的斗篷罩住他苍老的身躯跟面庞,但对于已经成为吸血鬼的他,年龄已经不再重要,他拥有永恆的生命向着那片混沌探索,现如今的问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现在已经是深夜,冬日的夜晚本就萧条,就连酒馆都已经草草关闭等待太阳升起的新一天,城镇的居民三三两两结伴而去,只有吉南逆着人流走向小镇的圆型广场,等待行人散去,他在广场结冰的喷泉旁蹲下/身,枯藁的手抚着地面上的花砖。 非常微弱的魔法气息,唯有密督因已无屏障毫不设防的现在才能被人察觉,这里曾有一个遥远的过去自然形成的地狱之门,跟老人这些日子在各地发现的残留魔息相同,如果按照以往的办法,它也一定无法让他成功召唤出恶魔。 即使已经变成浸染魔气的种族,这些从远古生物演化而来的恶魔依然带着动物趋利避害的习性,它们会本能地远离自己难以战胜的危险,密督因那只名为穆沙佩普的恶魔就是危险,所以没有恶魔会来,除非他能召唤出比之更甚的存在。 这也是个难题。地狱权力的更迭尤为频繁,别说活过两千年的恶魔,除了那位黑暗之主以外,曾经统御四方的地狱大君也几乎因为百年前与天界的大战纷纷陨落,强大的恶魔纷纷偃旗息鼓在地狱中休养生息,想要它们冒险来到人间就必须有相应的利益可得。 然而密督因是一片「净土」,这里没有天界的干涉,人类在恢復魔力水平的短短时间也不见得能搞出什么名堂,比起人间其他地方、密督因可谓海中的孤岛,脆弱到不堪一击,只是那些恶魔被此地浓烈的威压吓住,没有搞清楚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这件事。 吉南需要一些帮助,密督因人无法帮助他,他不得不把目光放到这块神弃之地外、亦或人间之外。 他站起身,从袖口取出一颗内里闪烁火光的黑石头,他把它抛向结冰的喷泉,然后后退。 冰雪被点燃,白色在吉南面前化为焦黑,石头中的火焰从中铺开形成一道虚幻的影幕,老者拢起手静静等待,不一会儿,他等到幻影的火中出现一个黑色的虚影。 「奥莱修斯大人。」吉南用颇为郑重的礼节向对方行礼。 第351页 「吉南先生。」名为奥莱修斯的男人有着相当年轻的嗓音,他的音调里透着一股沙哑阴柔的气息,像在耳边对别人的耳语。「您的气息似乎跟上次我们之间的通话时不同了。」 「您的感知非常敏锐,我成为了不同于人类的生物,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容我以后再叙。」吉南苍老的声音渐渐高昂,隐隐有了些激动之意,「奥莱修斯大人,我所在之处是隐藏于人间上千年的闭塞土地,它曾由神匠守护,由此存在至今。这里、非常适合为吾神献祭。」 「神匠……呵,人间竟然还有神匠活着。」奥莱修斯的声音透着轻快的慨嘆,而他显然对老学者最后那句话更感兴趣,「为建立地狱的阴影城,我等已在人间献祭十万条人命堕入地狱,您的新发现又能为吾神带来什么呢。」 「黑暗之主自百年前与天界的大战以来不曾踏出黑暗森林,也不曾回应我等,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年轻人轻笑,「吾神终将夺取这个世界,不过是被天界小小地阻挠了一下而已。」 「那一位正在巢穴中积聚力量亦是事实,为换得祂的回应,我等理应将更多祭品献上……密督因、这片神弃之地没有天界的干涉,没有其他势力虎视眈眈,他们生活在安宁的盆景中,是一群无知无觉的羔羊。我想,毁灭定会吸引那位混沌主宰的视线。」 「……一群待宰的羔羊,做着幸福的美梦,有趣。」奥莱修斯慵懒地嘆了口气,「您想『拯救』他们么,吉南先生?」 老者站定,佝偻的背微微挺直,「它跟这世间脱节太久了,无论未来是被人类自己,还是恶魔或者天界的造物,密督因的毁灭已是註定。这里曾是神匠照拂之所,很多人在追求肉/体或者精神的永生,落得如今的下场着实可悲,令它投入混沌的怀抱何尝不能得到永恆?」 「吾神带来的黑暗乃是极乐的所在,的确能为这些无谓挣扎的人类带来解脱。」奥莱修斯像是被说服了,黑影微动,接着问道,「那么您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如果是必须献给吾神的祭品,只需要在地狱之门前的召唤法阵上写下混沌的刻印,从中而出的恶魔亦会知晓它们的杀戮会将人类的灵魂带给混沌之主,没有恶魔敢反抗吾神的意志。」 吉南平静地说道:「问题在于如今的密督因盘踞着一只难缠的恶魔,它来自于两千年前的地狱,想必无知又愚蠢,不知晓吾神将为此地带来慈悲,拜它所赐,我的召唤无济于事。」 「……原来如此。」那一头似乎陷入短暂的沉思,吉南听到指尖敲击扶手的声响,而在不多时的思考过后,来自地狱的混沌信徒给出了解决方案。 「地狱亦有不少好胜的恶魔。其中一个,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曾经从吾神那里得到过一枚充当信物的羽毛,它虽不在吾神麾下,但那羽毛可以充当召唤的媒介。既然争强好胜,想必感受到您所在之地的强敌,一定心嚮往之,不会在乎什么恶魔之间的领地意识了。」 「羽毛……是具有飞行能力的恶魔?」 「一只嗜血的黑鸦,十六位恶魔将军之一的、贝拉萨克特。」 话音未落多久,一枚漆黑的羽毛飘过影幕,被吉南双手接住,他恭敬地垂下头。 「非常感谢您,奥莱修斯大人。」 「祝您顺利,吉南先生。要小心,这位大人可是个十足的狂躁分子,即使在地狱中的威名也丝毫不弱于在他之上的君主们,召唤的时候务必——尽快离开。」 说完,燃烧的幻影逐渐有熄灭的架势,吉南走过去收回石头,小心翼翼拿着那根长羽,目光中透着清明的睿智跟与之矛盾的癫狂。 他非常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种拯救,在这个註定毁灭的世界里。 而当吉南缓慢但行之有效地在地上涂抹召唤所用的材料时,一个充满敌意跟戒备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响起。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老人停下动作,他不觉得这个时间有人类在外游荡是多么正常的事,而当他转过身看清对方的模样后显然印证了他的想法,来者有一张他有些许印象的脸孔。 当吉南看着对面的人时,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 「你是……弗里亚基诺殿下/身边的法师?」那个发现吉南的年轻男人皱着眉头走近,紧盯着老人身后那个泛着液体金属光泽的法阵,充满质疑地说:「你来红露镇干什么?」 「准确来说,我不是一名法师,而是个研究者。」吉南不着痕迹地画完最后一笔,缓慢起身戴上兜帽,「我听闻血族集会后猎人们清剿了维赫里子爵领地中所有的吸血鬼,没想到还有侥倖逃脱者,我记得你的名字,维克多,是吧。」 维克多瞪视着他,语调充满威胁,「回答我的问题!」 吉南平静地说:「我在拯救你们。」 「什么。」维克多听到的回答让他觉得眼前的人脑子出了问题。 诺兰的学者张开双手,他的语气认真中夹杂着一丝残酷的理性,「忘恩、忘本,你们的遗忘和无知成为你们存在于世的罪孽。密督因的住民们,你们祖先的愚蠢让这片土地失去自救的机会,屠戮神之工匠的代价要比你们想像得沉重太多,而如今一切已经不可挽回,我会让你们投入混沌的怀抱,所有人都能在那里静等末日的来临,痛苦跟罪孽也同样可以被祂一併吞噬。」 第352页 「……我只明白一件事,你是个疯子。」 维克多咬牙切齿,虽然他不清楚吉南要做什么,但他起码能看出对方身后的鬼画符是关键,吸血鬼男人快步上前试图抓住吉南,然而老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从原地消失来到维克多身后,轻拍他的肩膀,「勿要挣扎。」 维克多低声咒骂了一句,回身挥出拳头。 吉南退后,耳边却炸起巨响,他身上的法力护盾挡住来自远方的攻击,老人向那个方向看去,硝烟散去后,吉南看到的却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苍老且瘦小的身影,但这个身影却稳稳地端着猎枪。 端着枪的老妇人用充满警告的嗓音宣告,「离我哥哥远点,你这老头。」 「尼雅!」维克多大惊失色地奔向自己的妹妹身边,用身体护住她,这对外表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兄妹警戒着广场喷泉旁的吉南,而老学者没有给予这两人过多的关注,他瞥了眼地上的法阵,看着它发起微光,中央的那枚黑色长羽无风升起,他欣慰地微微一笑。 给予这片土地上的祝福消失了,没有人可以阻止。 夜空下突兀的枪声让周围原本黑着灯的房屋纷纷亮出惊唿和光亮,人们打着油灯冲出门查看刚刚发生了什么,吉南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护着妹妹的维克多察觉到吉南的意图,大喝道:「你给我站住!」 「恶魔之眼的催眠只能通过看着别人的眼睛才能奏效,很遗憾,你从殿下那里拿到的祝福没派上用场。」吉南摇摇头,取出一小瓶血粉末,将之摔在地上。 他最后对着扑过来的吸血鬼男人说道,「不要挣扎,这是我给你们唯一的忠告。」 维克多扑了个空,他大骂着起身,阴着脸回到尼雅身边。 老妇人收起猎枪,朝维克多挤挤眼睛,「你在我轮椅里藏的武器看来不止能防小偷跟抢劫犯。」 「你怎么没睡着,听着,快回家里去。」吸血鬼把妹妹推到一边,准备去看看被吉南留在地上的那个邪门的鬼画符。 「因为你从来都没让我放心,维克。」尼雅没让维克多搭手,自己转动轮椅,「你把家里的火炉烧得太旺了,我热的睡不着,这才发现你没着家。快去吧哥哥,我等会儿再听你解释刚才那人是谁,小心点。」 维克多点头,回身跑向喷泉边,出来的居民有的没发现异状就回去接着睡了,还有些好奇心旺盛的来到喷泉边,对着花砖上涂鸦似的线条指指点点。 「谁干的,这什么玩意儿。」 「看起来好诡异,咱们通知下教会吧。」 有人发现维克多向这边过来,还跟他打了招唿,「嗨维克,你也出来啦。」 维克多微微颔首,「我家老太太晚上梦游拿着猎枪出来,还以为自己在打猎,她年轻确实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抱歉,把大家都吵起来了。」 自从猎人来过红露镇,教会已经宣称这里不再有吸血鬼隐藏,维克多对外的身份是尼雅的外孙,镇上的人没人怀疑,这会儿则是纷纷表示理解。 维克多紧张地瞄着脚下这些复杂的图画,他不懂吉南所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究竟什么意思,但眼前这东西给他非常不好的感觉是事实。 「这是什么?羽毛?」 一个年轻人发现飘荡在法阵上方无风而动的长羽,没按捺住好奇,伸出手想把它摘下来。 维克多「等等先不要动!」的警告还没说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法阵完成而吹响的烈风和冲击波掀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一时间惨叫和崩塌声并起,狂风大作,以喷泉为中心掀起恐怖的飓风,小广场周围的红砖房屋玻璃炸裂,尖利的叫声从小镇各处传来,喷泉跟广场被空间冲击的波动瞬间夷为平地,靠近法阵的人无法倖免遇难,哀嚎着倒在废墟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以广场为中心的一整个街区,扭曲的冲击令房屋不堪重负地崩塌,睡梦中的人们从自己家中四散奔逃,到处都是惊唿跟哭叫。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即将发生什么。 「咳、咳咳……」维克多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碎裂石板,吸血鬼的恢復力救了他一命,他咳嗽着吐出几口血,感到身上有些骨头断了,但他起码还活着,比那些跟他一样靠近喷泉的血肉之躯幸运得多。 吸血鬼男人咬着牙把目光从身边已经血肉模煳的尸体上移开,越过瓦砾上沾着的灰白脑浆,他看到被炸毁的广场中央,一个两层楼高扭曲灰黑的平面漩涡在空气中缓缓蠕动,一开始被人们注意到的漆黑长羽飘荡在漩涡前,慢慢地化为齑粉。 「什么……玩意……」 比冬日冰雪带来的冷空气还有阴森的气息从漩涡里缓缓渗出,距离最近的维克多接触到这些灰黑的雾气,一时便觉得窒息——要知道他已经不是人类很久,早已忘却唿吸是什么感觉,但这些灰雾着实让他体会到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他毫不怀疑这道漩涡里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出现。 「尼雅、尼雅……」亲人的安危令维克多奋力爬起来,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道「门扉」,他越过尚在唿救的人,沖向回家的方向——地面的皲裂辐散出去,他在被破坏的道路尽头发现自己的亲人,尼雅的轮椅倒在一边,老妇人蜷缩在地上,她背后有一小摊血迹。 第353页 「尼雅!!」维克多抱起妹妹,不再跳动的心脏骤然缩紧,当他听到尼雅微弱的呻吟声,吸血鬼男人来不及欣喜,带着她冲出因爆炸燃烧起来的飞灰跟烟尘,但他的目的地不是他们的家。 维克多的头脑清醒至极,他逆着风奔向小镇中心,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踏足的教堂所在地。 红露镇教堂的红色墙体簇满鲜花,这里跟小广场有些距离,但其中几扇漂亮的彩绘玻璃窗也被碎裂到摇摇欲坠,门口已经站满了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居民,维克多认出台阶上的是曾给尼雅送过花的凯特修女,推搡人群来到她跟前,低吼出声,「带着尽可能多的人,赶快离开这里!」 「你是……维克多?」修女极力保持着镇定,但当她对上男人因为激动而显现的红眸时,她惊讶极了,「吸……血鬼——」 「别管我是什么了,天使教会不该在这时候拯救民众吗!」极度危急的形势下,维克多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命令,「治好尼雅,照顾好她。有人在广场画下一个奇怪的阵,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给你们的教宗,还有那个笨蛋领主,快走!带着大家走!」 修女凯特出现一瞬间的恍惚,她接过昏迷的尼雅,喃喃着维克多的话,足足愣了半晌才回应道:「我……我知道了……」 维克多重重点头,他低下头看着紧闭双目的妹妹,轻抚她满是皱纹的脸,随后抬眸,轻声说:「……拜託你了。」 吸血鬼男人逐渐后退,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他逆行着,飞快返回正飘荡激流的爆炸中心。 维克多在得到血族始祖的祝福后从来没有使用过它,但事实上他恶魔之眼的血系能力并非像吉南所说那样毫无用处,他刚刚用到了,他希望能因此救下一些人。 虽然他们没有在这个小镇停留太久,但这里的鲜花跟这里的人着实令维克多感到了温情,这是个好地方,好到不应该遭此厄运。 即使没有任何魔法的基础,仅仅依照身为吸血鬼的本能,维克多依然能感觉到吉南留下的法阵升起了一道门,而这门中一定会有东西出来。 他不敢想像出来的会是什么。 「走,去教会,让修女跟骑士们带你们疏散!」 维克多把跌倒的人们拉起来向自己身后推,他已经能看到那扇漩涡状的门,它在隐隐发着光亮,狂暴的乱流阻挡人们前进,他迎着风向前几步,就此停下。 他必须等,他必须争取时间。 他想凭藉一己之力当一个英雄吗,显然不是,他只想救尼雅,除此之外,顺便能救下其他人。 维克多不知怎么想起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蓝灰色眼睛的年轻吸血鬼,他不希望跟那种人有任何瓜葛,但事实上就是,因为那傢伙他才有机会得到血系祝福,把它用在现在,而不是束手待毙等着灾难降临。 他的命运似乎因为这件事改变了。 风也无法吹散的灰雾中,血色漫溢开来,浓烈的血腥味逼得维克多后退几步,当他重新站定,门扉前已经站着一个能看清模样的高挑身影。 「在我用餐的时候召唤我,吾主的趣味可……不对,他还没有醒,而且这里是……人间?」 黑灰无风而散,拥有阴邪男性嗓音的主人在雾气散去后捕捉到废墟中的维克多,瞳孔细长的红眸锁定了他,「是你召唤了我?不应该……人类可没有这个本事拿到我的羽毛。」 维克多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不是他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智慧生物本该已经超脱动物的本能,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像面对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巨兽般发出战慄,从一个目光的交接开始,他就知道眼前的东西根本不是他能够企及的。 虽然这东西有着人的形态,但那双非人的红瞳以及他所散发的浓烈压力告诉维克多,这不是人,这是化为实体的名为邪恶的怪物。 他现在只想逃走,只想离开这里。 从地狱而来的恶魔踢开脚边的碎石走向维克多,他的身材高挑但不健硕,面孔称得上端正,但被邪气的笑容和仿佛被泼在身上未干的血衬得有些狰狞,他为何以人类的面貌现身不得而知,但显然当他理解这里是人间之后,男人褪下/身披的大氅,灰雾纷飞萦绕,下一刻,无法动弹的维克多迎上的是一只巨大黑鸦的头颅跟它血红的双眼。 「你……你……」维克多几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今天看到的东西已经超出自己的认知。 「你身上有着不似人类的气息,本质上却依然是人类,有意思,你是什么?」人声从悬浮在半空的巨鸦身体里传出,带着饶有兴致的意味,也许为了交流的方便,恶魔再次变回人形,他似乎很好奇维克多带来是人又不是人的异样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身体力行,伸出手——插进维克多胸口。 吸血鬼的惨叫成为恶魔听觉上惬意的饵食,恶魔悠然地向内掏挖,闻了闻手上的血味,轻蔑地笑道:「恶魔的血跟人类的血混杂在一起,这种混杂居然没有让人类丧命,有意思。」 剧痛让维克多支撑不住倒下,恶魔俯视着他,不是很愉悦。 「但这个太弱了。」 在死亡的痛苦降临前,维克多脑海中闪过亲人的脸,无济于事地陷入永恆的黑暗。 第354页 不是他不自量力地想要返回,仅仅是蚍蜉不可撼树,他遵循了自己的心,可惜的是,他面对的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恐怖。 搅碎骨骼跟血肉的动静逐渐平息,废墟中陷入死寂,恶魔、贝拉萨克特毫无兴致地舔了舔手上的血,举目四望。 「也罢,如果有值得厮杀的对手在这里,来人间一遭也无所谓。不过——人间的冬天可真冷啊。」 黑髮红眸的恶魔张开双臂化为巨鸦,踏上倾塌房屋的断壁,把这座城镇收入眼底。 「我不喜欢这里的红砖。」他愉快地说。 「应该用血来装点它。」 何塞被分析机发出的警报声惊扰,停下笔尖,他正在编写一些旧的魔法演算式作为练习。 「怎么了。」 <接收到一个魔能读数,正在匹配。> 「穆沙佩普?」何塞沉下脸。 <无法匹配,暂定为新的魔能波谱,但根据以往资料,与地狱之门的读数相似度达到88%。> 「……地狱之门。弗里亚基诺想召唤恶魔破坏密督因。」何塞一脸凝重地把桌上的捲轴跟书籍扫开,拿出新的纸张记录,「在哪里?能捕捉到有没有恶魔被召唤出来吗。」 分析机立刻将地图呈现在何塞面前,后者顿了下,在记忆中与密督因各地重叠后,他睁大眼睛,「是红露镇……」 <目前法力交换机网格尚未完全恢復,故定位信息有不准确和滞后的可能,再者,恶魔是否被召唤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它的速度很快,是否已经离开难以捕捉。> 何塞目不转睛地盯着闪光的地图,轻声低喃,「就跟你无法捕捉到穆沙佩普的位置一样吗。」 <是的,恶魔穆沙佩普与新恶魔如若有意隐藏,分析机对此束手无策,非常抱歉。> 「没关系,接下来就让我来吧。」何塞站起身,从书堆里翻出必要的资料塞进口袋,「我会找到它们,解决它们。」 <分析机的建议是请您不要这样做,何塞,您应该留在这里。> 何塞没有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说说你的理由。」 <歌洛仙的防御跟储备魔能足以撑过恶魔进犯,您应该在此处完全恢復,等一切平息后再选择性在外勘察。何塞,您的生命是珍贵的,事实证明,在密督因失去您的五百年来,它的文明态势倒退程度颇为严重,您现在要做的是最大限度保证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冒险,这也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延续人类文明的火种。> 何塞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听到这番言论而感到荒唐,而是平静地开口道:「人如果都没了,延不延续火种又有什么意义。」 <并非如此,密督因之外的土地依然有人类存活就证明恶魔的入侵併未把人间化为焦土。人类是顽强的智慧生物,任何事物都无法完全摧毁,理性来说,把最智慧的人保留住有益于族群的未来。您这些天的『復健』重构了几乎所有失落的魔法体系,这已经充分证明即使失去过往的知识,您依然有超乎常人的可能性。> 何塞听完以后陷入短暂的沉默,接着,他发出自嘲的笑声,「这个建议我要给你打零分。」 <这真是太遗憾了。> 何塞抬起脸,把手轻轻放在丝光流转的墙壁上,像在抚摸自己创造出的活物般的魔工机械,「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我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及时沟通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伤亡,割裂其他关系试图高高在上地解决一切连神都做不到,自诩神匠的我们不自量力,所以才会迎来不好的结果。」 「如果无法战胜,我会逃,我会思考对策重整旗鼓,但我不能视而不见。」何塞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柔的神情,带着他那缱绻的感情说道: 「弗林特会看着我的。」 那个人给予他无上的信任,何塞辜负过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 最后一捲来啦(搓搓手 贝拉萨克特,看过上一本的小可爱应该不记得他了,因为确实没有正面出场过,跟尼禄一样w贝拉萨克特大概是十六魔将里面最好胜的了,唯一能管的住他的那位正在睡觉(摊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感受到远方传来的「同类」的气息时,原本拥有一双美丽绿眸的男人轻眨暗红色的双眸,把手里的圣咏从桌台后的人身体里抽出。刀刃上没有血迹,有的只是沥青状的粘稠黑液,长刀像曾经吸取恶魔之血一样把这些化为极细黑粒的恶质吸收殆尽,男人沉默地收刀入鞘,把那些端坐在椅子上的尸体留在原处,转身离去。 弗林特·博纳塞拉现在身处古曼韦尔,刚刚他踏过无人把守的大门,步入空旷的修道院内,径直来到觐见家族长老的房间,就这样推门而入。 这些左右博纳塞拉命运的家族上层仿佛一具具僵立的尸首坐在高台之上,透着沉默的死气,他们披着裹紧身体的斗篷以掩盖完全被侵蚀腐化的身躯,他们曾为恶魔復甦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夺去人类跟家族成员自己的生命,这些人是否知道自己背负的血债?博纳塞拉的冷酷薄情随着恶魔的诅咒渗透进血液,过去的他们也许并非如此,但那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弗林特的到来没有惊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他们静静等待着他,在长桌前默不作声地审视着夺取恶魔力量成为非人之物的年轻人,长老们用眼睛看他,用漠然的面目面对他,但是他们没有宣告,似乎已经成为死的雕塑,只会唿吸的傀儡。 第355页 长老会对这个曾被他们选择的、如今反过来杀死恶魔的年轻人感到难以置信么,他们会痛骂他破坏了计划,唾弃他阻碍他们即将达成的伟业么。 什么都没有,没有解释,没有辩解,他们寂静无声,不曾喝止弗林特越走越近,来到他们面前。 弗林特从恶魔那里得到近乎整个家族的记忆,它们在时间的长河流转至今,充满血泪孤独和他们灵魂的挣扎,却不值得弗林特驻足铭记。 唯有长河尽头,尼奥利亚·博纳塞拉的质问响彻厅堂——他因受难的诅咒侵蚀全身而倒下,长老们围着他探讨怎样找到弗林特诱使他回归,最终把尼奥定为诱饵的片断,它在弗林特心中形成刻骨的印记,也令他下定了某种决心。 被支配身心来到他面前的尼奥,在燃烧的小镇中告诉他杀死自己的尼奥,说出「为我们报仇」的尼奥,夺枪自尽的尼奥……弗林特曾以为这都是自己亲人的挣扎和反抗的证明,然而揭开真相残忍的一角让他明白,那个尼奥远在他以为的最后一面之时就已经不在了。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生命最后真正的想法,弗林特再也不会知道了。 他无法原谅。 所以弗林特在停下这场下了数百年的黑雪后本可以对古曼韦尔袖手旁观,可他还是踏入故乡的大门,把死亡带给过去主宰了他的命运、又身为恶魔爪牙的家族长老。 ——让整个家族陷入万劫不復境地的、是曾经的猎人,是向恶魔低头的你们。 「受诅咒的……你的未来一片、黑暗……」 长老齐思科终究是发出一丝嘆息,在彻底断气之前。 弗林特没有回应,他不认为杀死他们就是一个了结,而在地狱中聆听这些人的忏悔和施以惩罚,他只能期盼着先走一步的族人们替他完成了。 离开的时候,他被人拦住了去路。 西蒙尼·博纳塞拉宛如静止般站在廊道尽头,若是仔细看去,这名猎人的目光中多了些难以猜透的复杂情绪,原本存在其中的漠然和无机质消失了,但他依然寡言而深沉。 他缓缓开口,对弗林特道: 「你现在看起来是一团黑色。」 随着恶魔的消逝,族人的敌意也一併被带走,但弗林特依旧不想跟他们多费口舌。越靠近恶魔,受到的腐化也就越严重,长老们暂且不提,身为族长的埃德蒙跟他的弟弟西蒙尼应该是受到侵蚀最严重的两个人,而现在出现在弗林特面前的人似乎有着自己的意志,那么其他族人从诅咒中自行脱出的可能性不会小,他们身上的毒素终有一天会清除,因为笼罩博纳塞拉其上的阴云已经不会再来左右他们了。 弗林特容纳了那份黑色的诅咒,连同自己失去的痛苦一起。 经过西蒙尼身边的时候,弗林特最终还是停顿了脚步,他问出一个问题。 「你们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出自自己的内心,还是恶魔的指示。」 「与你不同,我们不会听到那东西的低语。狩猎吸血鬼,猎取他们的血,认定你背叛家族而与你为敌,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我们确实认为这是正确的。」西蒙尼顿了顿,「或许这是恶魔的血和契约的影响,又或许是我们的本性,而现在,梦已经醒了。」 「梦?哪有那么好的事。」弗林特淡淡的视线瞥来,带来颇为可观的压力,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表达愤怒和嘲讽,而是说:「过去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是某个人的某个梦。你们带着杀意找上我跟何塞,我也杀死了许多跟自己拥有同一个姓氏的猎人,如果从现在审视过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生命都不该这么结束,我从恶魔那里攫取到了真相背后的东西,而我宁愿我不知道。」 西蒙尼沉声,「我们会承担起责任。」 「你只能代表你自己,西蒙尼舅舅,而不是你们。你没资格替所有人做选择,让他们自己选,离开这里也好,选择继续审判罪恶的吸血鬼也好……但如果你们要残害人类,我会出手。」弗林特语气里带着一股宣告的意味,「博纳塞拉想要的自由,我替他还给你们了。」 没有名字的指代,让弗林特自己都陷入了沉默,他似乎不想在这里多待,步履凌乱匆忙。 西蒙尼的声音从弗林特背后传来,「恶魔还在的时候我放走了文森特,他没有找到你吗。」 「没有。」弗林特短促地回答,「但我过去从尼奥那里听说,文森特很希望你能多跟他说说话,父子之间的那种。」 西蒙尼没有回应,片刻之后他的脚步声先于弗林特响起,越来越远。 等到对方离去,弗林特在寂静萧瑟的空气中声音轻缓地自语,「舅舅能超脱控制想起自己要拯救谁,是不是说明他们身为人类的那部分心灵依然存在?如果尼奥知道舅舅放走文森特,他应该会高兴的。我有点相信自己的判断正确了,你也这么觉得,对么。」 弗林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像在询问一个看不见的人,而且得到了对方的回答。 猎人笑了起来,这是一个轻松柔和的笑,他拉下自己半遮住面容的围巾,向修道院地下走去。 他要去拿一样东西。 地下的设施总是会与牢狱搭上关系,猎人家族的大本营也不例外,弗林特走入地下,这里原本应该关押着还未进行审判的吸血鬼,可如今此处空空如也,也许是恶魔妄想自己的復甦无可阻挠,已经让猎人把所有吸血鬼处决,整个地下空间如今甚至有股干爽的气息,血腥跟残骸都无影无踪。 第356页 弗林特不是来找什么人的,他只是需要一样外面不太弄得到的东西。 一具空的冰棺。 弗林特用一只手就把沉重的冰棺拖出地下,在重新经过中庭的走廊时,庭院中枯死的枫树跟围绕着它缓缓飘落的细雪夺去了猎人的视线。 古曼韦尔竟然也会下雪。不是黑色的残灰,而是真正的雪。 弗林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当他看到枫树的枝桠间顽强钻出的新芽被雪打湿的模样,他似有所感地半跪下来,捧起树根旁刚落不久的积雪,打开冰棺,在氤氲的冷雾中把雪轻轻放进里面。 故乡的雪。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古曼韦尔下雪,跟你一样,我们又有一次相同的体验了。」弗林特从自己脖子上把穿起来的碧星石指环轻轻取下,用手心上有十字型伤疤的那只手将指环珍而重之地放在冰棺的雪中。 爱人的心。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唯恐吵醒对方的沉眠,随即无声地合上棺盖。 「该出发了,何塞。远方传来『同类』的气息,我得去看看。」 弗林特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他把恶魔的力量连同诅咒一併接受,挥之不去的魔气萦绕在他身侧,他註定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多做停留,否则会把周围所有人卷进不幸中。 但至少,弗林特有能足以分享他灵魂喜乐悲苦的人在他身边。 「他」只是还没有醒。 下山的路不那么顺利,但跟下雪无关,弗林特弄了一架马车,把冰棺放在车厢里,像个人类那样往山下走,即使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弗林特得到穆沙佩普的权能,虽然他还要慢慢摸索自己究竟得到了怎样的力量,但至少有一点,那只恶魔能够飞行,因此弗林特理应继承了这个特性,可以让风带着自己去往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他没有那么做,他不想让天使教会过早注意到他,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出现在密督因的恶魔稍稍崭露头角就失去了能被察觉的踪迹,宛如两匹野兽在探寻彼此的位置,弗林特不清楚究竟哪一方是猎物,只是很确定他们最终会互相厮杀。 拉动马车的黑马不安地嘶鸣,好一会儿才被安抚,因为弗林特的气息已经不同以往,动物会本能地害怕,如果他去城镇中,人类自然也会。 弗林特·博纳塞拉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他成为了不是黄昏猎兵、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恶魔的东西。他不需要像吸血鬼那样躲避阳光,然而吸血欲/望找上了弗林特、他的干渴却永远无法得到满足。恶魔置换了本该流经他身体的何塞的血,掐断了他跟他的恋人产生连繫的机会,他被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 可是弗林特却没能忘记——他撕碎了恶魔的灵魂,吞下这只地狱中的怪物所有躁动的负面情绪和恶意,这股破坏的欲/望理应只是从一个庞然大物身上转移到一个人形的躯体中,可即使这样他也还记得、何塞想要的绝不是他陷入疯狂的毁灭和无尽的復仇,他想他的内心获得安宁,他希望他的身边不被混乱所累,永远平静下去。 如今出现在密督因的新的混乱,弗林特想在教会和密督因其他人作出反应之前解决,那不是凡人能够对抗的东西,而他恰好得到了能与之抗衡的力量,以近乎失去所有为代价。 他曾在内心渴望的力量是为扫清眼前的阴霾来保护他的天使,那么天使最后的愿望,就由他用这副身躯来完成。 不能让人类感受到自己成为了威胁,不能让其他恶魔破坏密督因,他们是否忏悔跟弗林特无关,他此时的冷静如冻土下无声燃烧的火焰,却能做出当下最理智的判断。 可是这跟主观上的理智不同,弗林特破碎的心和当中的空洞无人能够填补,他只是在理性地发疯。 马车来到山脚下,弗林特走着满是积雪的大路,威斯特的首府丽拉卡就在眼前,但他会绕过去,直接往南方走,他要先到恶魔最后出现的地方去。 围墙之内,此时却有一声悽厉的尖叫和求救声传入弗林特耳中,这声音十分微弱,若是过去的他一定难以察觉,但他现在得到自己不想索取的「脱胎换骨」,也就听到了这不知是谁的唿救。 声音的源头是冒出围墙的古旧尖顶,弗林特认得那里,那是一个丽拉卡近郊的小教堂,那里的天使像据说是现在的值守神父自己雕刻的,十年前随尼奥刚离开古曼韦尔的弗林特去过那,但没留下多少印象。 天使的目光中,却有人在犯罪吗。 马车徐徐停下,而后调转方向。 弗林特改变了主意,或许他可以在那里稍微歇脚。 城市的近郊有些荒芜,这里的植被枯萎的现象没有山上严重,等到春天来临必定能恢復生机,弗林特背着一人多高的冰棺推开小教堂的大门,冷风夹着血的腥气吹拂弗林特的鬓髮,他低下头,看到一个修女装束的人趴伏在门口,她已经没有生息,生命的最后似乎在竭力向外奔逃,可是最终还是倒在通往求生的门扉前。 更多尸体倒伏在讲道台前方的长椅上,血液还没有干涸,滴滴答答湿粘地坠在地上形成大滩的血泊,这些人多是附近的居民,他们看样子是来这里祷告,结果横遭杀戮,没有一个活口。 前堂背后却有人的气息,以及吸血鬼的气息。 有老人奋力的唿喊,和少女断气似的尖叫,当中夹杂作恶者的大笑和对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狂喜,弗林特不用过于分析就能弄清此地惨剧的来龙去脉,只不过若是从前,吸血鬼根本不敢靠近拥有博纳塞拉猎人大本营的古曼韦尔方圆百里,今时不同往日,权威的崩塌必将迎来阴毒的反扑,原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吸血的恶棍在这里肆意杀戮,以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第357页 弗林特无声地向后堂走去。 吸血鬼沐浴在人类的血中,舔舐唇边甘甜无比的香气,他此刻正在博纳塞拉们所在的住所山脚,却没有因为杀人受到任何审判,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满足他的身心,传言果然没错,从此以后没有猎人会来猎杀他们了,教会分身乏术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吸血鬼能在这片土地上做任何想做的事,无论杀戮还是享乐,终于轮到他们主宰一切的时候。 他用血红的眼睛看着教堂里仅剩的两个活人,神父黑衣的老人正用身体护住自己身后的少女,少女的哭叫非常动听,这老头却很碍事,可是吸血鬼不打算马上动手,他之前杀的太快,没怎么享受人类临死前的种种丑态,这回可不能这么心急。 「别害怕,你们很快就会跟外面的人一样了。」 吸血鬼摸了摸脸上的血,慢慢走近,老神父高举起手上的银烛台护在身前大声喝止他:「别过来、你这恶魔!」 「卡多爷爷……」身后的少女气若游丝地哀鸣,满脸泪痕地缩成一团。 有人来了。 当吸血鬼感觉到他人的气息时,他已经看到那人就在距离他不远的拱门下,那是个用围巾和帽子遮掩面目的男人,手臂上缠着铁链用以背负背后将近一个半人高的金属箱,吸血鬼认出那是冰棺,这东西可是很少有人能搞到的稀缺货,而这个沉默的男人站在那里也不开口,这阴沉的架势令吸血鬼联想起让人闻风丧胆的博纳塞拉猎人,下意识后退了下,但又觉得不对。 这人的眼睛是暗红色的,只有吸血鬼有这样的眼睛。 吸血鬼看罢放心下来,遇到了同道中人总是令人愉悦的,他摆摆手,轻佻地说:「抱歉你来的有点晚,只剩两个了,其中一个老的还咬不动,不嫌弃的话……」 他话锋一转,转动眼珠扬扬下巴,指着弗林特背后的冰棺,「你从哪里搞到的,能借来看看么。」 神父瞪大眼睛,同样紧盯着弗林特的红眸,表情更加绝望。 吸血鬼没得到回应,他面色不虞地走向弗林特,轻飘飘地说:「听说这里的领主都跑啦,所以我来碰碰运气,你猜怎么着,城里的教会不太好啃,可这儿却被我钻了空子。大家都是同类,出门在外应该互相照应,你说对吗。」 吸血鬼垂涎地看着闷声不吭的男人背后的冰棺,伸出了手,只不过半路就被人握住手臂截下了。 「我跟你不是同类。」弗林特说。 「你说什么?」吸血鬼像是没听清,他开始变得不耐烦,试图甩开弗林特,然而对方的手像铁箍一样钳住他,别说动弹,他的骨头像是要被捏断了。 「你他妈放手!」吸血鬼咒骂道,一手抓向弗林特看似不设防的颈项。 弗林特没有动,松开吸血鬼把他推了出去。 吸血鬼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他怒气沖沖地站定,准备给眼前莫名其妙的男人一点颜色看看,可是当他举起拳头,他发现自己的手臂正在融化。 「这什么,啊、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啊啊!」 吸血鬼的身体正在化为血泥,疼痛直达脑髓直至极点,吸血鬼开始在地上打滚,直到脸融化了一半,嘴跟喉咙化成一滩汁液,变调的痛叫戛然而止,他再也叫不出来,只能用仅剩的眼睛仰视正在观察他的男人。 这时候吸血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人说他们不是同类的意思。 他只能看到一片极深的红中有个黑色的轮廓,深邃噬人的血色填满这个空间每一个角落,像有无数只眼睛冷漠地盯着他由生至死。 为什么他刚刚没有发现呢。 ——这东西跟我们完全不同。 眼球滚落出眼眶,吸血鬼融化的脑子残留最后一个想法——这东西有人型的外表,却比真正的怪物还要恐怖。 弗林特第一次尝试支配吸血鬼的生死,他不是很熟练,而且视觉效果很糟糕,他决定以后还是用圣咏解决问题。 但是他心血来潮的行为却彻底吓住了两个倖存者。 弗林特没再去管地上的血泥,他来到正在紧紧捂着少女眼睛的老神父面前,尽量让自己不那么面目可憎,「卡多神父,威斯特公爵为什么会离开丽拉卡。」 老人还没从刚刚发生的事中平復,他颤抖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没有认出曾经来过这里的弗林特,想来也是,即使脸孔没有变化,弗林特现在的模样怎么说都不可能被人认出来了。 人们只会因为畏惧躲得远远的,靠近他周围就已经需要天大的勇气,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脸,即使这张脸孔依然俊美有如神赐,恐怖的面纱披就后也只会落得一个人形怪物的代名词。 恶魔有多可怕,他就与之等同。 这算不算解决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弗林特面不改色地掩盖过去,「刚刚你后面的小姑娘叫了你的名字。」 神父强迫自己站起身来,但手里的银烛台还没有放开,「你的眼睛……你是吸血鬼?」 「我……不是。」弗林特闭了闭眼,「我听到唿救声,就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啊。」卡多神父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地上的血泥,虽然还不是非常相信,但他确实感觉不到弗林特有敌意。 更何况如果真的是吸血鬼,他根本没有动机救助他们。 第358页 「谢谢你出手相救。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艾伦。」在迷失海滨用过的假名自然而然从弗林特口中吐出。 「艾伦先生。」老神父微微颔首,回答了弗林特之前的提问,「公爵大人是被猊下召走的,原本大人体弱多病,连尤斯塔斯一世猊下的继任仪式都没有参加,但不知怎么两个月前猊下还是邀请公爵大人前往灰堡,至今都没有回来,我还听说尤里大人的痼疾已经有所好转,真是……奇蹟啊,是天使的护佑。」 老人为吓得说不出话的少女披上外衣,握紧圣徽默声祷告,不住地说:「我们今天能够活下来一定也是天使的庇佑,祂派遣你作为使者前来拯救我们,虽然、虽然其他人没能等到救赎,但他们一定是往天堂去了,天使在看着这一切……」 弗林特没有说话,他脸上毫无情绪的起伏,等到老神父默声祷告完,他才适时开口,「天使的确一直守护着密督因。」 为此,天使失去了又一次的生命。 但弗林特可以等,他可以等何塞再一次醒来。 他的天使时至今日依然、活在他的眼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 等到太阳升起,老神父看弗林特的脸色终于有所好转,因为他亲眼目睹这个男人的确可以安然无恙站在阳光下。弗林特帮助他安葬了那些遭遇不幸的信徒,他说他会在城里派人来把两人接走前离开。 神父卡多和见习修女莉莉娅是小教堂唯二的倖存者,先前丽拉卡留守的贵族已经通知所有人往城中避难,他们本可以提前离开,但为了把近郊的居民都集中起来一起结伴前往,小教堂的神职人员们留到了最后,却在护送最后一批人的当口遭遇不幸。 刚刚成为见习修女的小姑娘足足哭了一个晚上,但是第二天莉莉娅已经能早起为神父和客人准备早餐,红着眼眶帮忙缝制包裹尸体用的麻布袋,在看到端给弗林特的饭菜一口没动后,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合口味吗。」 「不,是我已经吃过了。」弗林特为了清理尸体一夜没有合眼,他感觉不到睏倦,甚至可以说精神充沛,面对这个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小姑娘,弗林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耐心温和,虽然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点难。 为了岔开话题,他问道:「今天有下山来的人吗。」 莉莉娅懵懂地摇摇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弗林特所说的下山的人指的是谁,「博纳塞拉大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现身过了。之前卡多爷爷不知怎么生了病,每天咳嗽不见好转,城里的药没有用,我想求助山上的大人们,爷爷说我们不该要求他们必须怎么样……啊,但是爷爷现在已经没事了!果然天使在守护我们呢!」 「即使他们突然抛下职责,让你们暴露在吸血鬼的威胁下?」 「也许、也许他们是有更重要的事。」小姑娘底气不是很足,「过去丽拉卡一直在受猎人的恩惠,比其他地方安全得多,现在不能因为一点事就埋怨他们吧。」 「可是人类一旦被吸血鬼袭击,很难不怨恨那些猎人没有来。」弗林特平静地指出,「因为已经习惯于被保护了。」 「不是这样的!」莉莉娅大声反驳,本来消肿的眼眶又有红起来的趋势,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因为弗林特所说的确戳中了她内心的想法,在濒临死亡的威胁时,她除了恐惧以外更多的是「为什么遇到这件事的是自己」的质疑,保护伞没来由地消失了,所有人都在惶惶终日地害怕那些暗夜的怪物,新的守护者暂时还不能完全保护他们,身为教会年轻的一份子,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毫无畏惧奉献己身的圣人,绝大部分人普通平凡,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祈求天使让自己的一生平安顺遂,他们并非一定要把性命交给其他人,只不过,有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心安。 莉莉娅逃离似地推门而出,弗林特垂下目光,觉得自己不是必须要这样惹人生厌。 这些人既没有了解真相的渠道,仅仅是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 ……可他们不用付出一点代价就能得到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安宁幸福。 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真的无辜吗。 门再次被推开,老神父的声音把弗林特拉回现实。 「我很抱歉,莉莉娅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弗林特后背靠在长椅上摇了摇头,「正相反,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希望您能替我向她道歉。」 「她已经没事了,还说不该向你大喊大叫,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本来连感谢都来不及。那孩子的朋友们全都不幸丧生,这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怪她。」卡多神父走到弗林特身边,在他旁边不远的位置坐下,「艾伦先生,你从清晨就一直坐在这里,是在向天使祷告吗。」 他的目光仰望讲道台背后耸立的天使像,无垢的圣像在面纱下露出悲悯的神色。此地在上一个夜晚发生惨剧,祂在最后关头展现了神迹,派遣使者降临。 否则这个冬日哪里会有旅人恰巧路过,这一切必定是天使的指引。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如果不是神父提醒,弗林特甚至已经忘了这里有一尊天使的圣像,他过去在狩猎吸血鬼的任务中去过许许多多个城市,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还是家族密室,弗林特已经习惯于在天使像下献上祈祷,虽然如今已经不需要再这样做,习惯却依然存在。 第359页 弗林特往旁边挪了挪,身体轻轻靠在冰棺上。这些虚假的立像曾是弗林特的寄託,但现在他的天使就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守护着他。 弗林特取出自己的十字架,把它拿在手中轻轻摩挲。他戴了手套、所以它不会再灼伤他的手,卡多神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弗林特的十字架上,微微感嘆,「我似乎在许多年前见过类似的十字架,它的造型很特别。」 「是吗……」弗林特把它拢在手中,轻声问,「拿着它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孩子。对我来说那就是孩子,但他是个博纳塞拉猎人,听跟着他的长辈说,那孩子从古曼韦尔离开家,要去狩猎吸血鬼。」 卡多神父在搜寻自己的回忆,没有发现身边的弗林特目光偏移到他的脸上,露出些微讶异的神色。 老神父说的应该就是弗林特·博纳塞拉第一次跟尼奥下山时的事,可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印象了。 「博纳塞拉猎人。虽然世人觉得他们很神秘,但因为我们就在山脚下,偶尔会有猎人驻留,所以见过他们不是什么稀奇事。」老人摸索出自己的圣徽,轻抚它的表面,「我为什么对他有印象呢,因为那孩子来教堂祷告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他说这里的天使像不是真的天使,他很想念一个叫圣地的地方,而离开古曼韦尔让他不得不跟天使分离。」 卡多神父笑了,「我那时还以为他在说我雕的圣像粗劣,无法描绘出天使的神圣,可是博纳塞拉的小大人我又不敢反驳,他没当面这么说,那就算了。」 弗林特轻声解释,「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博纳塞拉一直在保护着我们,那孩子应该也保护了很多人,变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吧。」神父年迈却不浑浊的目光投向前方,欣慰地说,「那么,希望向这样拙劣的圣像祈祷也能抵达上天,让他能够得到天使的加护。啊,你也一样,艾伦先生。」 「……嗯。」 弗林特压低自己的帽檐,虽然心中的悲痛没有少去哪怕一星半点,但他发现自己刚刚的思考可能没什么用处,永远都会有不同的声音辩驳它的利害。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卡多神父。我听到马蹄声,应该是城里派人来接你们了。」 弗林特站起身,拾起冰棺旁垂落的铁链,「我该离开了,再会。」 卡多神父匆忙站起,他没听到动静,但也可能是自己耳朵不灵光了,「请务必保重,艾伦先生,活下来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弗林特善意地笑了,什么都没说。 不要轻易许诺永远。无论给予的一方还是期待的一方,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背负着冰棺走出小教堂后,弗林特没有返回自己的马车。而是找了一个隐蔽小山坡,尝试练习该怎么用得到的力量把自己弄远一点。 他需要赶赶路了。 清晨的灰堡被肃穆的气息环绕。 魔能波谱仪发出仿佛即将损坏的轰鸣,工作人员在逸散的热气中一阵手忙脚乱,经过一夜的奋战,他们终于在第二天一早抢救出差点被烧坏的图纸,哆哆嗦嗦向尤斯塔斯汇报,「猊下,状况、状况不对。」 「先说重点。」 转头吩咐执事把被召集来的主教们请去休息,没有喘息时间的尤斯塔斯直接把这里当作临时的指挥部,就着洛里尼的手喝了一口茶水,口干舌燥地接着下达命令,「给各地传信,在注意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一切所能通报恶魔的位置,它不一定会低调行事。」 金髮教宗询问米迦尔,「恶魔有性格这种东西吗?如果它要破坏密督因,最可能先从哪方面下手?重要设施?人员密集区?」 「不……我是说,您应该先听听他怎么说。」抢先一步看完图纸的米迦尔脸色有点差,小声提醒教宗有些更坏的事发生,「……还有一只。」 尤斯塔斯凝重而充满压力地把目光转移到囚服男人身上,「在哪里。」 「伊斯特。非常抱歉,因为精度的原因,我们还是没有具体的位置。」负责仪器的男人吞吞唾沫,手里的纸张都被他捏破了,「而且从我们抢修的时间来看,它是昨天夜里出现的。」 「不是同一只?」 「看样子不是,它们在图谱上几乎没有共同点。」 教宗沉下声音,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就对米迦尔道:「他找到方法在强敌盘踞的密督因召唤出另一只强大的恶魔了。」 为了不让这位年轻的学者在灰堡惹上太多麻烦,尤斯塔斯没有特地把吉南的名字说出来。 状况显然就如教宗所说,没想到会这么快的米迦尔略带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不稳,「可能对他来说,那只旧的恶魔『派不上用场』,他必须从地狱中召唤新的来达成他的目的。」 同样一晚上没睡,但米迦尔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新状况搞得毫无睡意,他拿软布擦干净眼镜上被热气熏出来的水雾,眯着眼睛注视不远处忙忙碌碌的身影,想到自己在诺兰的前辈,还有那位在黑暗的道路上不肯回头的导师。 「教宗大人,现在双方都隐去了踪迹,也许是已经互相捕捉到对方的气息,密督因很可能变成二者厮杀的斗场。」 这次尤斯塔斯沉默了很久。 「恶魔召唤的场所,那个至今我们暂时未知的地方会怎么样?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夜晚……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第360页 恶魔的思维跟人类完全不同,它们对人类有天生的敌意,在被召唤出来以后附近没有人类出没还好,如果有,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两个不同的方向,让尤斯塔斯一时间很难权衡该把重心放在哪一边,威斯特暂且不提,指望伊斯特公爵普拉东能守护好自己的领土并不现实,但至少希望他权衡好保护着人民撤退和上去硬拼的利弊。 「虽然可能来不及了,但传信去万连,让伊斯特公随时警戒领地的异常,但愿他已经得到消息了。」 尤斯塔斯走向长桌,准备去给信件盖上灰堡教宗的专属印章以提醒伊斯特公爵此事的紧迫,但他没能安然走过去,勐然间剧烈的震动和头顶传来的巨响令地下所有人东倒西歪,桌椅倾倒,坍塌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人们惊唿尖叫并起,被上方掉落的土渣盖了一头一脸。 「天啊!!」 「又地震了吗?!这次怎么感觉这么近……!」 反应最快的洛里尼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一个把教宗和米迦尔压在他臂膀之下保护起来,他呸了几口吃进去的土,抬头看向天顶,「声音从灰堡西翼传过来的。」 他很确定这不是地震,而是局部的坍塌。 介于屹立千年的灰堡不会无故受损以及他们刚刚正在讨论的迫在眉睫的恶魔入侵,所有人在屏住唿吸听完骑士团长的论断后不约而同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得脚底发凉,尤其是在魔能波谱仪应声迸发出警报后。 恶魔就在上面,它袭击了灰堡。 灭顶之灾来得太快,没有人做好准备,留给密督因的时间无疑太少了。 无言的恐慌在空间内蔓延,直到教宗临危不乱的话音响起。 「迎战。」这个时候思考恶魔为什么会盯上灰堡已经没有意义了,尤斯塔斯面色冷得像冰,抓住身边的人的手臂,「必须守住这里,否则……」 密督因人将失去所有的希望。 不是灰堡,而是法理部所在的地下设施。就算上面被夷为平地,也要保住这些魔法的萌芽不被恶魔所毁,希望的种子刚刚扎根,想要免于被彻底毁灭就必须咬着牙守下它。 「放心,我们会用血肉阻挡它的前进。」灰堡骑士团团长洛里尼听罢微笑着领命,很清楚他们即将面对之物究竟为何。他戴着臂甲的手轻轻回握了下尤斯塔斯出汗的手心,「我们同样不能没有你。所以请您留在这里,猊下,上面的事就交给我和骑士团吧。」 无论多么聪敏和足智多谋,在这一刻也几乎失去了他能够左右的全部,尤斯塔斯看向洛里尼黑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他,「多加小心。」 洛里尼轻松地笑了,「我可没打算就这么捐躯。」 他没有什么需要多交代的,最后一掌拍在另一边发愣的米迦尔身上,说道:「把你卷进来不好意思,你老实留在这,只要我们没全死肯定不会让你第一个捐了。」 不是很耐听的话,却还是表达出他此刻的心情,没等米迦尔回应,洛里尼起身迈过狼藉的地面消失在通往地上的门口。 洛里尼留下一些骑士把守住出口,他离开后,法理部的人有些无所适从,不过显然这些被教宗亲自挑选的人心理素质了得,他们中没有任何人大难临头抱头逃窜,除却一开始的措手不及,他们大多已经镇定下来,等着尤斯塔斯接下来的指示。 教宗不负众望地立刻收拾好思绪,一一下达命令,「先关闭魔工机械,不要因为它泄出的魔力吸引到恶魔的注意。专人整理好目前最重要的资料和古本,其他人寻找掩体,如果骑士团没能抵挡住恶魔发现这里,至少让活着的人得到你们的智慧结晶。」 这些话触动了一些人的心绪,他们怀着热血站起身,却被教宗喝止,冰冷地打断:「我知道你们想上去帮忙,但不要去添乱,对抗恶魔的事交给那些战士,你们各自有自己领域的战斗,相信我,这些全都不会白费。」 ——即使今天我们所有人都不能走出这里。 等到每一个人都各自行动起来,尤斯塔斯悄无声息地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印章,摘下胸前的圣徽,趁着没人注意把它们都收进一个布袋,交给在场唯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的侍童里恩。 「如果……」他面色复杂地省略了一些话,他知道眼前的孩童能明白,「你躲起来等风波平息,恶魔离开,把它交给诺斯公爵佩拉格娅,里面有我的密信,她会明白我的託付。」 「猊下……」里恩嗫嚅着想说些话,被尤斯塔斯用噤声的手势制止了。 「她是位目光深远的领袖,想必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厌恶教会意气用事。这些东西能让她号召密督因全境的兵力和情报网,还有法理部,把它们都交给她。」 里恩憋着眼泪点点头,尤斯塔斯笑了,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抱歉,原本你的父母要你皈依是希望你能跟着我过更好的日子,我虽然如愿以偿继任灰堡教宗,但还是食言了。」 「不,在您身边,我、我学到了很多。」孩童小声抽泣,把尤斯塔斯交付的小布袋紧紧捏在胸前,「一定会没事的,天使会庇护灰堡,庇护密督因。」 教宗嘆了一声。 「对不起,我是说,能不能打断一下……」 一个幽幽的声音插进两人之间,似乎从刚刚开始就没什么存在感的米迦尔揉着被洛里尼拍疼的胳膊,小心翼翼举起手,他像个要向老师发言的好学生,小声说道:「我有件事……」 第361页 等到尤斯塔斯询问的目光投来,诺兰学者把歪掉的眼镜扶正,询问道:「请问……大圣堂怎么走?」 ======= 米迦尔终于想起属于自己的隐藏任务x(具体可回溯间断篇章(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即使不是被毁坏最严重的西翼,通往地上的楼梯也塌了一半,穿着全身甲的洛里尼好不容易找到出路,而等到他得以重见天日,地面上已经相当热闹。 他所在的主堡损害也不轻,走廊里满是震碎的灯具和照明晶石,墙壁跟地面纷纷开裂,地毯被踩出无数脏污的脚印,过道里侍从或是护卫正掩护自家主人避难,按照预先教宗分派的避难所朝着有禁魔符文的房间退走,洛里尼暂时没空理会他们,直接向能通往西翼的通道冲去。 灰堡骑士团在恶魔屏障消失以后便根据教宗的命令四散各地,帮助当地教会跟贵族平息可能到来的吸血鬼的暴动,因此留守灰堡的仅剩下一小部分精英跟预备役成员。骑士团早在百年前就暗中从狩猎魔女的部队逐渐向磨练对付吸血鬼的技艺靠拢,倒不是当时的教宗有多高瞻远瞩,只是因为魔女之子已经绝迹,而领导者不想一直受制于博纳塞拉猎人,打算建立属于自己的处理异端的军队。 趋从可见的利益显然符合人类最积极的那部分行动力,所以表面上灰堡骑士团在世人眼中依然是个花瓶聚集的摆设,内在却早已不同。 说不定多年的积累就是为了这一刻。 「团长!」见到洛里尼,原本正在塔楼警戒的骑士快步奔向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跟凝重。 「先汇报情况,是恶魔吗,它的动向。」认真起来的骑士团长脸上的戏嚯表情已经消失到无影无踪,他卸下碍事的斗篷,接过属下递来的单筒望远镜,通过塔楼的窗户看向爆炸和坍塌声传来的西翼。 「还、还不清楚。」骑士如实道:「尤兹米副团长说他看到的是一只黑色的大鸟,但还有目击的弟兄声称自己看到落在西翼塔楼上的是个人!」 「尤兹米大叔现在人呢。」 「副团长已经带人去包围西翼、废墟了,那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就摧毁了整个塔楼,伤亡暂时不明,那就是恶魔吗……」 「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感受到骑士语气里深深的不安,洛里尼转动手里的望远镜寻找恶魔的位置,「我现在没空安慰你,做好自己的事,要是害怕就去帮主教们疏散灰堡里的二类人员,这种状态上战场只会平白变成恶魔的口粮。」 望远镜里,一个黑衣黑髮的背影出现在洛里尼视野中,这个人型生物从外形看跟人类没有不同,只是相隔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一股难以忽略的阴森压力。 对方一动不动站在原本是塔楼的碎石顶端,就像脚下的建筑物是直接被他踩塌的一样。看身形不是弗林特·博纳塞拉,洛里尼心里默想,如果米迦尔推断没错,密督因的恶魔用了那个猎人小哥的躯壳,既然这个不是,那它就是外来的那只。 不过他在等什么? 洛里尼自觉不具备分析恶魔思维的智商跟能力,从最开始的袭击到现在起码已经过去一刻钟的时间了,这傢伙就一直站在那儿?他在等什么?或者说,他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记得西翼原本就已经清空了,他为什么会选择袭击那里?」 还是说这只是个下马威,它在等人出来跟自己交涉,所以暂时按兵不动。 时间不允许洛里尼胡乱猜测,他把望远镜往身边的骑士手里一塞,扣上头盔奔赴战场,骑士团正在集结的地方。 被骑士们忌惮的主角,恶魔贝拉萨克特此刻正在崩塌的塔楼上双手插兜,漫不经心盯着脚下的石块,对着这座人类建造的建筑物撇了撇嘴。 「这地方的地下居然有个陵墓,呿,但里面不是恶魔啊。」他为自己白跑一趟感到烦闷,但地上建筑似乎在保护地下设施这种设计令他联想到地狱中也有的那个类似的地方,那里同样是恶魔沉眠之地,用来让受伤和衰弱的恶魔回復力量,这里跟它非常相似,同样传来微弱的魔法波动,很难让人觉得这是巧合。 「有人把地狱的信息交给人类了么,像是安息地魔女能干出来的事。」贝拉萨克特扬起下巴,他发出一阵冷冷的嘲笑,再度踩向小山似的碎石,准备在这里跺出一个通道去地下看看。 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恶魔发出「嗯?」的疑惑声,连躲都没有躲。 他伸手一扫,像随便扫开一片飘落眼前的草屑,那裹挟着劲风的箭羽就软绵绵落到地上,也同时让恶魔注意到那些其实早就整肃地包围他的铠甲骑士们。 恶魔对此并无兴趣,他已经杀够蝼蚁,跟那些以虐杀弱小的人类为乐趣的「同僚」不同,贝拉萨克特觉得那毫无意义,除非他们在他眼前挡路,比如他被召唤的地方恰巧有一个碍眼的小镇,他顺便就把它摧毁一样。 黑鸦追求势均力敌的对手和生死之间的厮杀,他知道这个地方有一个古老的、实力未知的恶魔,这勾起它浓厚的,几乎可以把自己被无缘无故召唤到人间的坏心情一笔勾销。地狱中有四方的君主跟实力强横的魔将,可惜跟天界的战争过去后损失惨重,现在地狱里到处都是让人厌烦而且没什么实力的堕落者,黑暗森林中的那位蛰伏不出,贝拉萨克特的主人也在陵寝中安眠,地狱已经没有什么能找到并且可以被当作对手的恶魔了,也是因为如此,它对人间之行还颇有一番期待。 第362页 然而那恶魔失去了踪迹,贝拉萨克特捕捉另一些魔法波动到了这座有年头的建筑物却一无所获,这时候又有烦人的虫子前来骚扰——黑鸦的心情坏到极点,居高临下地将目光锁定在举着长弓的骑士身上,而那人同样也在看他。 恶魔赞许地弯起嘴角,还活着的人类能够面色不惧注视恶魔的人已经不多了。他来过人间,时间记不清了,也许是几十年前,也许更远的过去,见到恶魔的人类无非两种反应,一个是当场失去求生意志痛哭流涕,或者还有力气反抗和逃跑,能够组织起有效的挣扎的国家和城市少之又少,他们大多第一时间就被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事物吓破了胆,也是贝拉萨克特最厌烦的人类的丑态。 「你就是这里的首领?你们在下面埋了许多像是恶魔的东西,告诉我,是谁让你们模仿地狱的做法。」 贝拉萨克特声音不高,但也能被底下的人听得清楚,洛里尼收起长弓无声嘆了口气,他把视线从因为坍塌而毁掉的堡垒下漫开的血迹上移开,打消了拔剑的意图,朗声回应,「我是这里的首领,恶魔先生,打个商量,能请你在得到答案之后离开这里吗?」 贝拉萨克特玩味一笑,「不能。」 他转瞬间从高处来到洛里尼眼前,后者眼前一花,整个身体像迎面撞了一头巨龙,他飞了出去,如果不是铠甲上有法理部试验成功的附魔符文,他在撞到障碍之后立马就会成为铁罐里的血泥。 但即使有缓冲也够呛,洛里尼喷出一口血,用自己的佩剑支撑站起来,充当包围网的骑士一动不动,摆好防御的阵型,他们没有因为团长被攻击自乱阵脚,但同样,他们也能感受到这犹如天堑的实力差距。 洛里尼自然也能,所以他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吸引恶魔的注意力,让他别去发现地下藏着的人。灰堡地下除了存放关押吸血鬼冰棺的陵墓和法力交换机中枢,还有大量被发掘拥有魔法资质的人类跟教宗本人,密督因人现在战胜不了恶魔,但不代表未来不能,而那些人就代表这片土地那份未来的可能性,他和骑士团必须要从恶魔手里保下他们。 不能退。 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那就做到自己的极限。 「如果你想问建造这里的人是谁,抱歉,他的名字太长了我没记住。」感觉自己肋骨断了几根,洛里尼反倒放松地笑了,这种周旋的方式滑稽可笑,他也不觉得恶魔拥有幽默感这种东西,「可否告知阁下来此的目的?虽然我们不是一个种族,但未必不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这里莫非有什么吸引阁下的东西,如果真的如此,翻出来交给阁下也未尝不可。」 贝拉萨克特挑起眉毛,发现眼前的人类索然无味,只有眼神还算不错,他立刻就失去了与之对话的兴趣,「我不听虫子的哀鸣。人类的头目,你的土地藏着一只恶魔,告诉我它在哪里,不要发出除此以外的声音。」 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怪物不去思考这地方有没有更重要的东西被藏起来,那他们死在这还算是死得其所。 洛里尼立刻道:「说实话,我们也在急三火四地找它,可惜没找到。阁下认识那只恶魔?」 「只有它配做我的对手。」贝拉萨克特眼睛微微眯起来,「所以你们不知道。」 这个语气令洛里尼心中警铃大作,没等大脑作出反应,他的身体率先行动,拔出佩剑做了一个攻守兼备的动作,可惜还是晚了。 恶魔似乎只往前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就缩短到了面对面,他卡住洛里尼的脖子把全身铠甲的骑士提了起来,红眸血腥,带着无趣的冷漠。 「浪费我的时间。」 被迫仰起头颅的洛里尼咬着牙对抗颈骨即将弯折的剧痛,他最后一刻丢下佩剑紧紧抓住恶魔的手臂,怒吼道:「攻击!」 这是给所有骑士的命令,无关乎自己的安危,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他们也许不能给恶魔造成多少有效的伤势,也许这些人牺牲毫无意义,但只要能因此让恶魔认为在骑士团消减后此地已经不再有能够稍微反抗的力量,骗得他离开或者掉以轻心,那就够了。 新的力量会在未来集结,可是在这里的骑士们、他训练了这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居然就要像屠宰牛羊般牺牲他们,这么死真是太憋屈了。 天使信仰的照拂下,这也许是密督因最黑暗的一天,他们唯有相信自己,做出牺牲。 缺氧的混沌中,洛里尼眼前一片漆黑。 ——尤斯塔斯,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可别太早追上来。 ——。 米迦尔摸着黑在半塌的楼梯间攀爬,衣服里的仓鼠好奇地探出半个头看这个人类在做什么,被他用一根手指按回去,学者满脸汗地问自己前面的孩童,「还有很远吗。」 「原本不是很远,但这里太黑了,还很绊脚……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天亮了。」里恩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引路人的角色,把米迦尔带向位于灰堡首层的大圣堂,装着教宗印章和密信的小袋就被他挂在胸前,令他的神情有些复杂。里恩回头提醒学者注意脚下,他的神色和语气都有些拘谨,这里面夹杂着十分微妙的情绪,来自于片刻之前在灰堡地下这个人和教宗的对话。 「大圣堂?」尤斯塔斯非常疑惑,想不出现在这个阶段还有什么在吸引这位诺兰学者,「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第363页 【如果未来有一天你遇到了自己没法解决的大困难,去灰堡,大圣堂光壁后有个只有你才能打开的门。】 米迦尔在紧要关头响起尼禄的话来,他把它如实告诉给尤斯塔斯,「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如果未来遇到困难,要我去打开大圣堂光壁后的门,还说是只有我才能打开。」 他补充了一句,「那个光壁后有门吗。」 「大圣堂的光壁是灰堡大主教约瑟·斯卡亚在任时期建造,两千年间大圣堂几经修缮,并无异常。」金髮教宗声音很低,重复米迦尔的话,「只有你能打开。」 在黑髮灰眸的年轻学者迷茫的目光中,这位教宗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少许震惊和讶异,但他马上克制住了,转而吩咐里恩带米迦尔过去,「地面上的状况未知,你要是上去务必多加小心。」 「我会的。」米迦尔点头,表示他一定把里恩安然无恙带回来,没注意到尤斯塔斯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 ——约瑟·斯卡亚……是么,也许这就是命运。 「这里就是大圣堂。」 「果然很气派,那就是光壁?」即使外面已经不成样子,米迦尔也很难有特别紧张的感觉,可能是他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人类深知真的死到临头就算怎么跑都不可能跑得脱的道理,黑髮学者赞嘆着眼前空旷庄严的圣堂尽头填满整面墙壁的巨型浮雕,他看到日光的一角已经浸染到上面呈现越发明亮的趋势,想像着若是太阳完全升起它会变得多么恢弘,他快步走向它,转头对里恩道:「辛苦了,你快回去吧,我自己找找看。」 侍童捏着布袋,表情担忧,「可是这扇浮雕真的不会有……」 他的话音还未落,米迦尔摸向光壁的手奇异地被吸了进去、不,应该说是那块浮雕完全凹陷,在学者身前形成一个黑黢黢的空洞,重心不稳的学者防不胜防,直接跌了进去,他的惊叫被堵在门内,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米迦尔先生!!」里恩大惊失色,来到光壁前勐推了一把,却没能从米迦尔消失的地方再找出任何缝隙。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面自认为熟悉无比的光壁,仿佛第一天认识它真实的样子。 「唔哇哇!」米迦尔摔向前方,庆幸门后不是楼梯让他免于连滚带爬的间接创伤以及自己的眼镜没有不幸摔坏。他扶着腰慢慢站起身,其实在摔进来的一剎那这个空间用来照明的晶石就已经慢慢发亮,房间相当清洁,即使久未有人造访地面也没有灰尘。 他周围只有方寸之地,左边的墙壁挂着一张密督因的地图,右边的墙壁则是世界地图,应该是地狱尚未形成的人间全貌,米迦尔眼睛发亮地探头过去,确认这是古董中的古董,具有巨大的研究价值,但他立刻正视当前的形势不应该为这些东西分心,于是转而开始寻找传说中这里该有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却在五分钟之后开始怀疑尼禄话中的真假。 房间里除了两张地图,只有米迦尔前方的桌椅还有些搜索的价值。桌上有一本厚书,一支羽毛笔端正地竖摆在封面上,它们的前方则是摆放天使教会圣徽的小立台,几枚古旧的金章零散地留在桌上,米迦尔翻了抽屉,一无所获,敲敲地砖,没有动静,这个房间再普通不过,除了进来的方式有些玄妙,里面没有能跟恶魔抗衡的超级武器或者锦囊之类的玩意。 唯有这本书,成为可能的提供些信息的媒介。 米迦尔戒备地走过去,用软布捧起桌面上的书,他原以为这本书会跟在藏书室的那些一样脆弱不堪,却没想到它很结实,除了书背有点书写形成的深色以外简直像新的。 他把书翻向最前面的一页,去看署名。 ——约瑟·斯卡亚。 日记?回忆录?忏悔录? 对密督因已经有不少了解的米迦尔当然知道约瑟·斯卡亚是谁,那个人作为神匠的友人,灰堡经歷浩劫后的第一任大主教,他们连同博纳塞拉一起支撑起密督因的过去,达成过足以彪炳史册的成就,即使如今教会、吸血鬼和猎人对各自最初的领袖各执一词,但也埋没不了他们的光辉。 所以这样一位伟人到底为什么需要在自己的地盘藏起这样一个小房间,用来独自书写不想被人知道的文字呢。 米迦尔很快找到了答案。 这本书并非如他所想记录了关于斯卡亚大主教自己的事迹,它是一本记录,而记录的对象是位于灰堡最深的地下,那些从最一开始就成为陵墓的住客,据说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责进入永恆冻眠的吸血鬼。 【安东·卡瓦乔尼,贵族出身,第三代血族。因为私下与人类决斗致人死亡而获罪,死者是大贵族家利瓦尔的长子,经裁决无异议,判永久监禁。】 除了刻板的记录,书写者会用小字在旁边作注释,这似乎是此事背后的真实以及他的看法。 【决斗原因是那个长子欺男霸女还私下挪用教会拨给平民的救济金,导致旱灾过后村庄难以度日引发暴动。暴动被利瓦尔血腥镇压,无一生还。】 【如果直接由法庭裁决,利瓦尔家可能会用金钱买通法官免于刑罚,所以安东才会出手……但作为一个吸血鬼,为什么不能把事情做得隐蔽一点,当众决斗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很不好收场吗?这样一来我们要怎么帮他辩护?!】 第364页 【利瓦尔身上的血债就让人类来裁决,但是安东要被定罪,他本人倒没有异议,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进入陵寝休眠,他说他已经厌倦,希望未来有机会醒来能看到一个没有贵族作恶的世界,否则他会忍不住把这些人全都杀光。】 【伊莉莎白·克罗利,歌洛仙二级研究人员,第二代血族。因恋人兼子嗣犯罪被博纳塞拉处决,自请进入陵寝休眠,经裁决无异议,准许。】 【伊莉莎白小姐是歌洛仙的骨干,她的恋人是因为研究事故死去的。所有吸血鬼的死亡记录都要公开,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类得知神匠依然在进行不明实验引起恐慌,才会对外宣称是被审判。】 【她没有怨恨伊诺,但也对密督因的现状心灰意冷,她不想走到阳光下迎接死亡,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 这上面的记录并不多,确实同一时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因为入罪被永久监禁的吸血鬼,随着书页往后翻阅,书写者的笔迹也发生略微的变化,这也同样代表他的年龄跟阅歷逐步增加。 【班德萨尔玛,出身法理部,第三代血族。因杀死二十二名教会神职人员和十三名平民被捕,经裁决为死罪,后改判永久监禁。】 【他揭露了教会开始出现的腐败,如果能事先跟我商量,就不会出现这么多无辜的牺牲。可能,是因为我也不被这位曾经的法理部部长信任了,没办法。】 米迦尔没有时间去逐条看完,但显然这本书是罪牍累累的吸血鬼犯罪记录背后的一些隐情,书的最后,可能已经形容老迈,即将与世长辞的约瑟·斯卡亚写下一段话:我留下这些记录并非想要让后世知晓这些真实,仅仅是不希望它们被彻底忘却,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记得他们,他们理当被铭记。吸血鬼是人类的一份子,天使教会为维护普通人与吸血鬼的和平而存在。 如果一个现在的人能够判明其他人有罪,那么千百年后的未来是否也能将罪和功绩完全区分。 「应该不能,很多事在史书中会有另一番考量,它们对后世的影响潜移默化。那些文字代表不了全部,无论是能流传下去的还是不能流传下去的。」 米迦尔喃喃低语,他合上书本,想了想,把这本书塞到随身的行囊里,又想了想,捏了一枚桌上的金章塞进口袋。 囫囵看完这些片段,米迦尔头脑还是有些懵,斯卡亚大主教白纸黑字写下了不会跟任何人分享这些秘密,这个小房间上千年没被发现可见一斑,他用了特殊的方法保证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无法进入。 问题来了,那现在站在这里的米迦尔又是怎么回事? 黑髮学者目光复杂地回看了眼自己扑进来的时候消失的入口,觉得这个答案不需要费力去想也能想通。 保证只有自己才能开启,神代时应该有技艺可以让门扉秘锁对应一个人的灵魂。 所以…… 学都诺兰的学者,原本跟密督因毫无关联的米迦尔为了寻找导师踏入这片神秘之地,他与何塞跟弗林特结识,被卷进风云变幻的局势中,这些是谁的指引? 他很确切地知道,自己没有被什么东西操纵,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发自内心,也一直在做出最符合内心的选择。 这就是命运? 米迦尔从来不相信有命运这种东西,他追求的真知不应被来自久远的曾经左右,那会影响他的判断。 「所以即使有命运,也不要让我知道。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向现在的教宗大人建议给这本书上的吸血鬼们立个纪念碑。」 米迦尔苦恼地甩甩脑袋,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背着的书都沉重了不少。 他知道了地下陵墓里有些高位血族非常强悍而且因为各种原因坐了冤狱,可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既不能潜入地下把那些吸血鬼唤醒,也没有资格让他们再次为密督因而战,所以这对现状毫无改善。 「因为有这个资格的人已经……」 ——。 即将被捏断脖子的洛里尼没有想到,最后关头救了自己的不是什么神兵天降,而是他一直忘了摘下来还给尤斯塔斯的吊坠。 传说这枚封存天使之血的吊坠能保护佩戴它的人,天使将它送予斯卡亚大主教,后者却一生都没有使用,所以才一直作为圣物流传至今。 血色的光辉形成护盾包裹住铠甲骑士,人形态的恶魔咦了一声,下意识甩开手上的人类,化为巨鸟重新飞掠到坍塌的塔楼上。 洛里尼被一众骑士接住,惊天动地地剧烈咳嗽,吊坠碎在衣服里怀,碎片扎的人有点疼,但也比死亡的痛苦轻微太多。 而这时,恶魔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空气。贝拉萨克特比底下的人类提早发现,昂起头,赤红的目光瞄向太阳升起的天边。 可是这太阳只露头了一个边角,就被远处积聚的乌云遮蔽,那些如漆黑的绸缎铺满灰堡上方的整片天空。 人们目瞪口呆仰望天穹,不明白这眨眼间到来的黑夜是怎么回事,有的甚至以为这是恶魔的把戏。 在场的恶魔自己很清楚不是。 「我终于知道自己过去是怎么能随时出门了,就说为什么好多考察记录时间都是白天。」 一身白色研究服的年轻人出现在骑士们中间的时候,大多数人没能意识到这声音为什么来自自己身边,他像是凭空出现,银灰的中长发在颈后扎成一小束,原本灰蓝的双眸如今是晚霞般的金红。 第365页 这个人手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魔像,表现得既不高深莫测,也不冷若冰霜,他从表情到外表都相当无害,但仅仅是站在这里,就没有人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法师。」化为原身后,贝拉萨克特傲慢的声音从胸腔传来,「是你召唤了我?」 「显然不是,但这不重要。」何塞微笑,「我不介意现场学习一下怎么开个地狱之门把你踢回去,所以能请你离开吗,恶魔先生?」 ======= 何塞使用技能·嘲讽,并且丝毫没有考虑到后果(不是 就,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魔打密督因这类没有魔法的普通人类基本就是碾压性的差距,高魔打低魔怎么都不能打得过,人间别的地方的人可能还能用两千年来血泪积攒出来的各种办法抵抗一下下,但密督因被围在新手村太久了,尚且需要练级(摊手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这个法师给人的感觉很不对劲。 这是贝拉萨克特对何塞·伊诺最初的判断。除了天上用来遮蔽日光的魔法,他看不到这个人类身上有多少魔力显现,这傢伙体内也有恶魔的一部分,让贝拉萨克特感到奇怪的是他看不出那到底是哪一部分,混杂的因子在这人类身上流淌,比地狱中沾染魔气的堕落者和糅合一星半点恶魔身体的异魔还要引人不快。 这傢伙的话像虚张声势。 贝拉萨克特见过不少喜欢卖弄但外强中干的法师,然而他同样领教过真正实力恐怖的施法者,吃过可以算得上惨重的亏。眼前的人类不会有那样的实力,可是如果他现在出手,对付一个可能滑不熘手的法师不在话下,却也冒着被烦人的法术削弱的风险。 大部分恶魔不屑于学习和使用人类所创造的魔法,但不代表不知道那些咒语和符文的力量。 黑鸦真正的对手是某个不知原身也不清楚实力几何的恶魔,要是在这种地方为了几个人类平白无故被消耗,得不偿失。 「意下如何?」可能是恶魔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何塞以为它没听懂通用语,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态度很诚恳,要求也不过分,只要恶魔离开这里,他不会追击或者做任何多余的事。 在一番思索后,贝拉萨克特的声音响彻周围,「一个问题,法师,你们这的恶魔都在哪里。」 「我们密督因作为世界的孤单一隅,恶魔这种东西已经是珍稀品,除你之外只有一只。」何塞掂掂怀里的小魔像,露出一个有点危险的笑容,「我也在找它。它最后出现在一个名为歌洛仙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线索,但据我了解,恶魔之间能够互相捕捉到对方的气息,尤其在有人侵入领地的时候。」 仿佛在印证何塞的话,遥远且虚无的同类气息触动贝拉萨克特的感官,它若隐若现地缀在遥远的天边,太阳升起的另一头,跟黑鸦前来的方向并不重叠。 是故意弄出来引它离开的陷阱?还是那恶魔确实就在那里。 贝拉萨克特不是嗅觉灵敏的兽类,它只能略微判断出这气息跟自己刚从地狱之门走出来时的那个差不多。 那道标像转瞬间就会消失无踪,恶魔没有犹豫太久,数百年来战斗的本能让它选择去追逐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留在此处浪费时间。 黑鸦张开翅膀,骑士们被飞卷的扬尘和勐然暴涨的魔气惊得后退,只有正中的白衣年轻人一动不动,他拍拍小魔像的金属脑壳,稀松平常地望着黑色巨鸦腾空而起。 「听着,法师,不要以为自己死里逃生,我很快就会来吃掉你的心脏。」 「我的心脏可能不好吃,恶魔先生。」目送黑鸦成为乌云底下看不见的一个虚影,确认对方的确离开后,何塞无所谓地耸耸肩,俯下/身来把小魔像放到了地上,刚刚被他取名为艾伦的金属蜘蛛甫一落地就开始围着尚未缓过神来的骑士团成员乱晃,很快就没了踪影。 何塞来到瘫坐在地上的洛里尼身边,确认对方暂时还不会死,他微微笑了笑,「好久不见,罗茨比先生。」 「是洛里尼,我记得自己有自我介绍过。」铠甲骑士嘶着气把自己脑袋从头盔里拔出来,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大男孩,「你、您没有出事……」 「准确来说是已经出过事了,细节就别再提了。」何塞微妙地垂下视线,省略一切不需要现在说的话,对洛里尼嘱咐道:「第一件事,让所有刚刚目击过恶魔的人都漱漱口,洗把脸,别把魔气吃进去,容易……拉肚子。」 离得近的骑士听到这番话,被头盔遮住的脸上表情都充满迷惑,纷纷认为从天而降把灰堡从毁灭的悬崖边拉回来的人不该是这样。他们尚未从恶魔来袭又退走的紧绷中放松下来,仿佛团长命令他们不惜一切攻击的命令声还在耳边,在决意牺牲生命时被这么突如其来地掐断,任谁都要反应好一会儿,更别说前来救场的人深藏不露到让人感到意外。 跟与何塞第一次见面的人同样,这些骑士没有一个辨认出他是吸血鬼,也就暂时没有把对方出场时需要黑云盖顶的必要性跟吸血鬼的身份联繫起来。 ——这应该是个魔女之子。 但人们总会回过味来,所以在「吸血鬼拯救灰堡」的流言出现之前,何塞要把解决这件事的对象从自己转嫁给别人。 他稍加停顿后再度开口,「第二件事,我需要见见你们的教宗,麻烦引荐一下。」 第366页 洛里尼点头,忽略自己的伤势挺直嵴背,压低声音,「欢迎来到灰堡,伊、」 「是何塞。」 「好吧,何塞,请跟我来。」 命令副团长收拾残局,洛里尼在前方引路,步向走运没有被破坏的中庭。 突然,骑士团长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看了眼何塞、准确来说是确认他身边。 「怎么了。」何塞本来想去招唿不知哪去的蜘蛛魔像追上来,接收到这道目光后,他回看对方,晚霞般的双眼微微眯起。 「……没什么。」 洛里尼立刻把头转回来当作刚刚什么都没干,心中却升起一种不太妙的想法。 天使身边那个博纳塞拉猎人呢。 可是饶有面对恶魔勇气的洛里尼此时此刻也不敢发问,原因在于何塞最后那个变化的眼神。 那是他绝对不会看错的、褪下亲切温和的外壳,带着警告意味的黑暗冰冷。 这让洛里尼再凭空长几个胆子也问不出任何话来。 他能感觉到在这两个人身上,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穿过中庭,洛里尼毫无停顿地把何塞护送到地下法理部所在的密室,他刷地推开门,来不及去欣赏掩体后的众人发现来者不是恶魔而是活人后露出的欣喜神色,快步来到尤斯塔斯跟前进行简短的汇报和通传。 吸血鬼的耳朵能轻易听到他们的交谈,但何塞没这么干,他打量一圈密室里的人,发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魔法的气息,外加墙壁前被关闭的魔工机械,他大略已经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地方了,不愧是最先告诫过他们的灰堡教宗,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在失去猎人的支持后迅速判断出现阶段最能给自己助力的东西。 「我是尤斯塔斯,何塞。」 将天使请进最深处的小房间,灰堡教宗让洛里尼立即去处理伤口,只留下自己跟何塞两个人独处,而在短暂且不经意的打量之后,已经恢復往日风格的金髮青年开门见山地发问:「我冒味一问,您引走恶魔的方法能确保它多久不会再度袭击灰堡?」 「不会太久,它感觉到的气息不是真的恶魔散发出来的,而是我让一号分析机模拟出的魔能波谱,除非恶魔真的出现,否则佯装不了多久,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们应该暂时撤离灰堡。」 「我明白了。」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开始了,毫无寒暄跟客套,就仿佛他们早就相识,省略没用的话语直接进入正题。 天使教会新一代的领袖与理应是信仰源头的密督因天使,这看似息息相关的两者,如今的想法却已截然不同。 沟通的必要性就在于此。 既然生命没有在今天结束,尤斯塔斯就要继续在自己的位置上为密督因谋求新的出路。他淡淡地看着何塞好像不会熄灭的金红眼瞳,如果没记错,何塞·伊诺的眼睛是蓝灰色的,「我想先确认一件事,当然,您有不回答的权力,如果认为这是必要的话。」 「我没有恢復记忆。」何塞直接给出对方接下来问题的答案,没有卖关子,「但我通过一号分析机中的记录大概了解到过去发生的事。附带一提,我曾失去的血已经回到我的身体,不打算再度奉献。基于此,教宗大人,您可以稍微思考该怎么问下一个问题了。」 不一样。 尤斯塔斯很明显感觉到何塞·伊诺的变化,对方跟两个月前洛里尼的转述判若两人,与乔瑟夫的报告也不尽相同,他轻易就能猜到这与何塞身边消失的那位眷顾者有关,米迦尔对恶魔容器的推测犹在耳畔,但尤斯塔斯聪明至极,他不会像洛里尼那样露出端倪,因此金髮男人连些微的表情都没表露出来,冲着何塞微微颔首,「如果能告诉我您接下来的计划,天使教会将全力配合您的行动。」 教宗没有等来天使的回覆,所以他立马在脑海里把自己刚刚的话语归为不可言说的部分,换了一种方式。 「天使教会能为您做些什么?」 「在我跟恶魔的战争中尽量保护好人类。」何塞这次十分配合,他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形容为「战争」,然后马上对这句话进行了补充,「我说的人类包括吸血鬼,教宗大人。」 这一次沉默的一方轮到尤斯塔斯,而且他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虽然这只是错觉。 何塞的声音不紧不慢,「据我所知每一任密督因天使教会的领袖、过去是大主教,自华格纳三世起改称教宗,你们都很清楚密督因经歷浩劫后是怎样重建起来的,也应该知道天使教会最初的使命。」 用信仰的力量令人们从战争的阴影跟疮痍中走出,以及成为维繫吸血鬼和普通人之间和平的桥樑。 灰堡的法庭在过去不只保护受到吸血鬼侵害的人类,也保护被诬陷和中伤的吸血鬼。教会不像现在这样需要当猎人和吸血鬼之间的调停人,因为过去博纳塞拉的审判是天使直接的命令,无人可以置喙。 吸血鬼只是另一种在暗夜生活的人类,教会应该一视同仁地看待他们,赋予他们和普通人等同的权利,至少在千年以前,灰堡依然在这样做。 何塞一甩手,把室内的光打亮了些,声音里多了些柔和,「我不是在要求你立刻改变观念,包容那些到处乱爬的食尸鬼和为非作歹的吸血鬼暴徒。现在的世道跟过去不同,吸血鬼数量太多,被蒙在鼓里当自己是恶魔后裔的大有人在,疯狂发展子嗣不顾后果的也不是没有,在这一点上教会和始祖都负有责任。」 第367页 尤斯塔斯不置可否,「骑士团正在与当地贵族的武装以及萨利维亚的猎人合作处理趁乱胡作非为的吸血鬼,我会让他们将其暂时收押而不是处决,也会发布命令妥善对待无罪的吸血鬼。」 「多谢,你们的确不能指望过去的守护者,博纳塞拉那帮猎人被恶魔腐化,能老实待在古曼韦尔就已经是在做好事,你们要靠自己了。」 两个月来一直在「靠自己」的灰堡教宗喝了一口刚刚顺手倒的热茶驱赶地下室的寒意,说到了某些重点,「可是刚刚出现的东西不是人力所能战胜的,何塞。」 何塞表情严肃,「那是当然。」 「您愿意出现在这里而不是转身离去,我想这意味着您不打算对它们袖手旁观。」尤斯塔斯直截了当地问:「您有几分把握能杀死它?」 「让一个法师正面迎战恶魔的时代已经过去两千年了,那需要非常庞大的魔力支撑,教宗大人。那只黑鸦还有穆沙佩普,期待它们两败俱伤可能更加现实。」 何塞的声音冰冷下来,「处理掉它们是我的私事,方法比较繁琐,可能需要改变某些地方的地貌用于设下陷阱,我现在争取到的时间是为我自己争取的,这就是我说希望你们在战争中尽量保护人类的原因。」 能稀松平常说出要用整个密督因的土地当作战场的天使给灰堡教宗带来不小的冲击,不过他很清楚在绝对的力量下一些计谋将全然不起作用,恶魔是不讲道理的生物,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把遭遇恶魔比作天灾降临。 介于情报的缺失,尤斯塔斯无法推测出何塞和弗林特原本在既定去往海边的路上发生怎样的意外状况令他们遭遇到本该在威斯特群山中的恶魔,但结果是弗林特·博纳塞拉可能真的被夺取了躯壳,恶魔得以重见天日。 这样一来何塞现在的态度就很好理解了。 有些事情并非不去说就不存在,天使看上去不在乎别人的揣测,却为尤斯塔斯带来沉重的压力。无所牵挂的人是强大却也危险的,如果现在何塞·伊诺真的已经对密督因没有感情,刚刚的话更像是为了避免责任的一种託词。 所以即便这么说可能激怒天使,尤斯塔斯依然不假思索地问道:「我希望您尽量避开在城镇与恶魔交手,或者给予我们相应的预警,这是我最恳切的请求。」 何塞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答应我可能做不到的事。我说过自己跟恶魔的力量差距很大,而我又必须首要保证自己的存活,所以很多事到时候就顾不上了。」 他迎上尤斯塔斯满是暗色的目光,无奈地笑了,「忘了那个捨生忘死的天使吧,教宗大人,两千年前我为了我的伙伴没有独善其身,几天前用迎难而上换来惨痛的教训,它们代表的是同一件事,力量和责任是成正比的,想守护的东西和时间也是。」 无所不能的神匠败给了时间,何塞在说这番话时思绪飘到另外的地方,心想,他现在是否要等待时间抹平他的伤痛? 其实对于教宗的顾虑何塞是有一些计划的,可这些计划还没有到成型的阶段,与其给人希望,不如等到有些眉目再说,他与尤斯塔斯的第一次谈话就在近乎毫无成果的氛围里结束了。 从想不出答案的念头里回到现实,何塞已经站在中庭的走廊,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光景,尤斯塔斯想等待接下来的来日方长,何塞没有拒绝也没时间安慰对方能不能接受,他不会在灰堡停留太久,毕竟计划表上写着不少要去做的事。 「艾伦,你去哪里了。」他把手指按在自己侧鬓,召唤跑丢的小魔像来到自己身边,何塞没等多久,圆滚滚的矮胖蜘蛛就从拐角出现,还拖着一个「战利品」。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这魔像不是这里的吧啊喂我的裤子!」 何塞感到惊讶,他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米迦尔。 被拖到何塞跟前,诺兰学者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窗边的人,在发现这是何塞后又花了半分钟时间确认,最终嗷的一嗓子叫出声,「何塞!你、你你……」 「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米迦尔。」何塞微笑,虽然他脸上感觉不到有多少欣喜神色,至少他知道自己的确很高兴。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必要对方会告诉他,如果不说他也没什么好问的,像是其他事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艾伦撒开米迦尔的裤腿重新跑到何塞身边转圈,片刻的冷场后,米迦尔表情沉淀下来,止住上前给何塞一个拥抱的想法,轻声嘆息,「我本想通过这里的资料推测吉南先生的位置,找到阻止他的办法,可现在已经晚了。」 「嗯,听从召唤而来的恶魔非常棘手,现在已经到十分严峻的地步了。」 「是、是啊。」 对话就这样僵持了,不是米迦尔不想寻找话题,而是他真的很难在现在这个时候跟何塞稀松平常地交谈,他总是会不经意瞄向对方肩膀边上,仿佛那里应该有一个高大的轮廓,可是跟其他大略知情的人同样,学者也闭紧嘴巴,什么都不提。 何塞闭上眼睛,嘆息里带着轻轻的话音,「谢谢你,米迦尔。」 好像只要所有人都不说,何塞身边的那个人就只是出了趟远门暂时离开他身边,过不了多久就能归来。 只要,没有人点破…… 转悠悠的小魔像忽然停在何塞脚边,两只前脚扒住窗台帮助自己爬上窗户,敲敲窗棱。 第368页 这好像是在提醒两个人看看外面。 何塞的感官没有接收到异样的波动,必然不是恶魔,但魔像对魔法元素更加灵敏,它的预警不可忽略,何塞把米迦尔推到身后护着,迅速打开窗户,刚想探出头去看外面的状况,脚却像粘在窗台上,一动也不能动。 没过多久,负责瞭望跟在西翼清理碎石的骑士抬起头,发现自己头顶怎么又多了一片乌云。 何塞的魔法早已撤除,这次的阴影不是云层,而是一个飞在天空的庞然大物。 「船……有船在天上飞?!」 呈现在人们眼前的这艘竖立三根桅杆的黑帆航船更应该出现在海上而不是天上,它没悬挂任何旗帜,而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地上的骑士们一阵手忙脚乱后听到号角的声音,不是巧合,这是他们自己人的号角,正从这艘崭新气派的船上传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声鹰唳,一只灰白的鹰从舰首飞下来盘绕着灰堡发出鸣叫,像在迎着风寻找什么人。 许多人还都一头雾水,不知这是突如其来的敌袭还是别的,但是回过味来的米迦尔探头探脑来到窗边,他衣服里的仓鼠也跟着探出头,不过在看到席尔瓦后抱着脑袋吱吱叫着缩了回去。能浮空的船显然和魔法息息相关,米迦尔将船的外形和迷失海滨船坞中的那艘相匹配,得出欣喜的结论,「是邪恶女巫号,一定是弗朗西斯先生……!」 如果密督因除了何塞还有谁能做到这件事,就只有那位迷失海滨的魔女之子,弗朗西斯用自己的船从密督因最南端赶到灰堡,那只鹰是席尔瓦,一定没错。 然而米迦尔的兴奋和笑容在观察到何塞苍白的脸孔时猝然消失。 席尔瓦鹰目炯炯,立刻就发现窗边的何塞,一个俯冲飞下来落在蜘蛛魔像的脑袋上,它收起翅膀发出咕咕叫声,仿佛在等待自己主人的登场。 何塞哆嗦着嘴唇,连席尔瓦的目光都不敢接触。 他原本对外界的不闻不问和脸上装模做样的冷漠此刻荡然无存,他有与恶魔对抗的勇气,有为了达成这一目的缜密冷静,可这一刻他慌乱至极,只想用逃避来面对弗林特的亲人。 【我造了一艘船,从很久很久以前,地震还没发生就在造了。我想的是如果使命仍然要延续,我会有孩子的话,即使我走不了,也一定不会让她继承我,而是送她永远离开这里。】 【离开密督因,再也不要回来。】 不能逃避。总会有这一天的。 何塞伸出手抱起席尔瓦,遭到猎鹰的些微不满抵抗,蜘蛛魔像似乎很不满于主人去抱了别的宠物,它跳下窗台死死跟在何塞脚边,他们向着正在往庭院降落的大船走去。 何塞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努力把自己的脸弄成平静麻木的样子。 他失败了,显而易见,他要亲口把从那天之后便没有人提及的弗林特的死讯告诉给爱人的血亲。 时间抹不平这份苦痛,他现在非常确认这一点。 ======= 虽然已经最后一卷了,但最终卷其实挺长的(按照现在每章几乎是从前两章的长度来说),所以贝拉萨克特是不会被这么容易解决的,这是颗核弹啊!外加还有那么多其他事情要收小尾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弗朗西斯谨慎地操控着「飞船」缓缓下降,即使船上储备了这些年他积攒下来的魔晶矿用作飞行的能源,但细緻的操作依然需要他用魔法来完成,目前这段航程结束,他已经有透支自己的感觉。 「唿……贝利亚,虽然风已经不那么大了,但也不要现在就出来吹风,你的伤还没——」 「已经好了,别再让我重复。」 清冷的女性嗓音从船首甲板的位置响起,高马尾的长髮女猎人披着外套,慢慢把手臂上的绷带拆下来扔到一边,她活动着自己的手指,睨了一眼瘫坐在旁边的蓝眸男人,「你不该把去刺杀你的猎人放走,万一古曼韦尔还有彻底腐化没能恢復的家族成员存在,那些全都是未来的威胁。」 弗朗西斯擦擦流到下巴上的汗,迎面被一条手帕软绵绵甩到脸上,他连忙接住,对贝利亚笑着说:「你都看到魔气的黑雪停了,所以不会的,来我这里的博纳塞拉猎人已经恢復了正常,何况他又没伤到我。」 屁股底下传来船稳稳噹噹落地的闷响,弗朗西斯长舒一口气,对自己的降落水平颇为满意。 「嘿~弗朗西斯!我先带骑士们下船了!」一个长相姣好的中年男人从船舱里钻出来,操着自己特有的女式用语男中音朝弗朗西斯大喊了声,「魔力炉记得熄火,这玩意儿我不会弄~」 「谢了卡提,剩下的交给我吧。」弗朗西斯朝自己的朋友挥挥手,表达十足的感谢。要不是卡提不远路途从桑格塔跑过来支援,他很难真的让邪恶女巫号的处/女航从海上变成天上。 「嗯哼~不用谢,谁叫我们是朋友呢~」卡提抛了个媚眼,躲避着贝利亚冰冷的视线率先熘下船,他在船上已经跟一众骑士搞好关系,正准备作为魔女之子一方的使者来跟天使教会谈判,显然、灰堡现在需要他们的力量。 去往鹰空山的席尔瓦没能找到弗林特跟何塞的踪迹,弗朗西斯只好驾船先去发现贝利亚的贝约格那边,顺道载上了救治贝利亚的灰堡骑士。 「不过不要紧吗,你的侄子,是叫文森特吧,那孩子直接回古曼韦尔没跟我们一起行动。」 第369页 「不是你说的,放博纳塞拉猎人回去无所谓吗。」 「厄……这是两码事吧。」弗朗西斯无奈扶额,他也没法想太多,现在当务之急是利用天使教会的情报网确认弗林特跟何塞的行踪——原本是这样,但在邪恶女巫号接近灰堡的三刻钟以前,弗朗西斯感受到真正的恶魔气息笼罩他们的目的地,却很快消失了,恶魔不达目的不会平白无故离开,也许是有人在毁灭的灾难到来前阻止了它。 席尔瓦飞下去这么就都没有上来,肯定是找到了人。 ——是你们吗。 弗朗西斯有点忐忑,他从甲板上探头下去,朝那些能躲避阳光的阴影角落寻找,很快,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和被抱在怀里的席尔瓦,喜悦跟庆幸还未从脸上显现,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尤其在看到何塞身边空无一人以及那孩子眼中的神情之后。 微小的刺痛感在他心中不断扩大,弗朗西斯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吸血鬼的永恆让他们的身体很难因为遭受痛苦就发生改变,唯一能变的只有眼神,代表心灵的疮痍和损伤,难以修復。何塞很显然看到了弗朗西斯,他注视着他,一动不动,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眸中的光亮所剩无几。 「……」良久之后,一声弱到听不见的嘆息从弗朗西斯口中吐出,他对身后的贝利亚说了句,「我先过去,你再等等。」然后慢慢走下舷梯。 何塞眼看着弗朗西斯先生距离他越来越近,席尔瓦从他怀里飞走落到蓝眼睛的男人肩头,继而飞向甲板上的贝利亚那里,何塞把这些收入眼中,闭了闭眼睛,又缓缓睁开。 他的眸色从燃烧的金红重新化为灰濛的浅蓝,他并非是想用装可怜来逃避接下来的质问,他只是觉得应该放低自己来面对给予过他和弗林特祝福的人。 弗朗西斯来到何塞面前,一只手按向他的肩膀,表情沉重肃然。 他应该感觉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 何塞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微弱地开口,「弗朗西斯先生、」 「你们应该经歷了很多苦难吧。」 听到对方抢先的话语,何塞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跟弗朗西斯先生对视。 他能嗅到眼前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悲伤情绪,然而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充满力量,夺去何塞继续说下去的能力。 褐发蓝眸的魔女之子语调还是那么的柔和,只是如今多了些颤抖,「你们背负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而在你们痛苦的时候,我们却没能赶到身边。」 「不,是我没能做到。我不应该中恶魔的圈套,不应该只看到事物的表面,如果我再多想一想……」 何塞挣开弗朗西斯的手,试图以此拒绝不该拥有的安慰。在研究室里恢復的几个日夜,他近乎疯狂地重新推演自己在恶魔的陷阱能做到的一切,试图从无数条道路中找出弗林特不会因此而死的选项,然而待他筋疲力尽还强迫自己不去入睡的时候,何塞已经从满墙的文字和算式中得到答案:即使再怎么提早察觉,走到那一步也是不可避免的,就连他们以为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那个发自内心的愿望——离开密督因,都加剧了最终结果的实现。 除非何塞从一开始就积极地夺回曾为神匠的力量,粉碎始祖破坏屏障的计划,那样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在一味逃避过去的自己,认为那是一种高攀和亵渎,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那种力量,他可以用现在这双手抓住所有觉得珍惜的事物,他的傲慢从过去到现在都未曾减少,难道还能埋怨别人没把最好的命运摆在眼前吗。 「何塞,听我说。」弗朗西斯察觉到何塞眼中的黑暗,低声喝道:「让你们离开也是我的主意,没有人会预见未来发生的事!你在拿根本不能挽回的过去惩罚自己……你难道想让弗林特看着他的父母和爱人在活着的世界里互相折磨吗。」 这句话刺痛了何塞的神经,他呆愣地抬起脸,睁大眼睛,「……可我没能救得了他。」 「不。」弗朗西斯板起脸,「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儿子用自己的生命挽救的他最重要的人,这样想不好吗。」 何塞的心脏狠狠揪紧,眼角泛起痛苦的红色,「……可是只让内心好过一点没有意义。」 在弗朗西斯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被一把推开了,来到何塞跟前的人变成一个身形高挑面无表情的女性,给了垂着眼眸的何塞一个响亮的耳光。 何塞的脸偏到一边,「贝利亚!」一旁的弗朗西斯上前,被女猎人的冰冷绿眸打断脚步。 「清醒一点,你不是来认罪的。」贝利亚·博纳塞拉冷冷地说道:「只要不放弃寻找,总有一天就能相见,既然你觉得自己有错,那就去把弗林特找回来,活人的世界没有就去死亡的国度,别在这里比谁更伤心。」 「还有,明知道被留下的人会经歷什么还选择死在你前面,这是他的错,没从死亡的国度爬回来信守自己的诺言,这也是他的错,我不需要一个分明更痛苦的人来告诉我们弗林特的死讯,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走了。」 嘴上这么说,贝利亚自己却在说完这两句话后毫无停顿地先抬离脚步离开,留下无言的何塞跟不知道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的弗朗西斯。 不是谁的悲伤就微不足道,仅仅是相互叠加也无济于事,弗朗西斯能明白贝利亚这番话的用意,他希望何塞也能理解,于是轻声说:「如果一定要有人为弗林特的死付出代价,那个人也不是你,何塞。你的自责是出于你对弗林特的爱,我们的悲伤也是,所以,别再折磨自己了。」 第370页 「……我知道了。」 脸颊的疼痛早就已经消失,他们的话深深扎根在何塞心里,他内心淤积的浑浊也许减少了些,也许没有,何塞向弗林特的父母传达了弗林特的死讯,他们接受了,除此以外的其他,就在未来一切结束后再思考吧。 弗朗西斯面色阴沉,看着何塞露出的勉强笑容,他非常清楚何塞根本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可是对方躲避了他的视线,不再提只言片语。 「弗朗西斯先生,关于对付那两只恶魔,我们可能需要一些讨论的时间。」何塞让开一步,让弗朗西斯看到他脚边的魔像,「我从歌洛仙带来一些资料,就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想出万全的对策,您能帮助我吗。」 「当然,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不要太走极端,何塞。」弗朗西斯指指船舱,「我们去里面说。」 何塞点头跟上。 ——可我必须杀死它。何塞凄楚地微笑着。我必须把弗林特的躯壳夺回来,不能再让穆沙佩普染指。 「那只叫穆沙佩普的恶魔在使用弗林特的躯壳?」 不论弗朗西斯如何克制,他的声音也难掩颤抖,他在努力消化何塞带给他的真相,在密督因隐藏两千年的恶魔穆沙佩普的真实目的,以及沾染恶魔之血将堕入地狱的事实。 何塞把蜘蛛魔像搬到桌上,让它用内置的晶石向墙壁投影出图谱和文字,然后说道:「吸血鬼跟博纳塞拉的灵魂无法前往根源转生,他们会堕入地狱,弗林特也是同样,他们在地狱会重塑新的肉/体,但这不代表我能看着恶魔占据他的身躯肆意妄为。」 杀死恶魔,让弗林特入土为安,再到地狱去寻找爱人堕落的灵魂,何塞没有特地去隐瞒自己的想法,相信弗朗西斯很轻易就能明白。 弗朗西斯止住想要追问的话头,把重点放在当前。「可是现在又出现一只新的恶魔,它的原身是黑鸦,能化为人型生物、这说明它们本身有变化的能力,即使过去的记载里很少提到。」 「它的出现打乱了我的一些计划,而且很可能是个开始。」何塞沉浸于十足的专注和认真中,在墙上的地图画了几个记号,「两只恶魔已经察觉到彼此的存在,它们开始在密督因隐藏自己,玩起了狩猎与被狩猎的游戏,不放出魔气跟威压的结果不仅仅是它们互相找到对方的难度加大,还有就是……」 「地狱之门里面因此会有其他恶魔伺机而出。」弗朗西斯接话,声音和表情都很凝重,「米迦尔的老师吉南,还有恶魔之眼弗里亚基诺,他们不会因为放出一只恶魔就善罢甘休,可能会试图打开更多的地狱之门。」 「巨兽的斗争下总会有些鸡零狗碎来捡剩,在地狱那些是喽啰,在人间可就不是了,别说人类,普通的吸血鬼都可能是点心。」 何塞盯着弗朗西斯先生为自己倒的香草茶,他没有去碰,轻轻转动茶杯,吹了吹浮起的热气,接着说:「处理它们会让我分身乏术,即便加上您、贝利亚夫人和法理部的新人也很难确保密督因三个大区的安定,这是我现在最担心的。」 何塞早已考虑到未来的严峻,对尤斯塔斯说自己顾不上那些是希望天使教会不要再期待他能毫无条件地救世,但这跟何塞本人是否想这么做没有太大关系。 何塞并非对这片土地没有感情,他的爱恨都在这里生根发芽,密督因也成为他此刻唯一能栖身的地方。 所以他不会看着它就这样凋零。 弗朗西斯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紧锁眉头,「炸毁现存的地狱之门,处置掉能够开门的人,消灭所有恶魔。」 「还要随时盯着黑鸦和穆沙佩普对密督因的破坏。」何塞苦涩地舔舔嘴唇,「这不是靠两三个人或者单纯的人海战术就能做到的事。」 这时门刷的打开了,脸上一贯缺乏表情的女猎人手里拎着瑟瑟发抖的诺兰学者,把人一丢,然后重新关上了门。 短暂的插曲过后,何塞收回视线,轻嘆一声,「我们现在有四个人了。」 但气氛依然沉重,没人高兴得起来。 与地面亲密接触的米迦尔绷着脸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努力表现出跟此刻紧张氛围相当的严肃内敛,出声发言:「何塞,你有考虑过用陵墓里的人吗。」 何塞蓦地抬起脸,奇怪道:「你怎么知道那里的。」 过去的何塞只是大略了解灰堡地下陵墓中监禁着许多无法被定罪的吸血鬼这件事,但他翻看歌洛仙的记录,发现在最深的地下,从陵墓被开掘就成为它头几批住客的吸血鬼全都是高位血族不说,他们还曾在大衰落时代经歷过与恶魔的战争,可以算是目前何塞能选择的最好的助力。 米迦尔暂时忽略何塞的问题,又问:「如果把那些人放出来,人手的问题是不是就能解决了。」 何塞却摇了头,「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歌洛仙的资料库也没有记载,如果贸然把这些吸血鬼放出来,能不能成为帮手是一方面,若是正相反变成我们的敌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米迦尔说得对,这可能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弗朗西斯在一旁说道:「按照教会的审判记录谨慎选择,除去罪名特别重的……」 抱着胳膊的米迦尔紧咬下唇,犹犹豫豫从行囊里翻出一本厚书摆在桌子上,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两人,「这里有。」 第371页 说完这句话,他把在前往大圣堂光壁后的经歷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何塞的表情先绷不住了,他的震惊和错愕写在脸上,「米迦尔,你是……」 「不、别,别提那个名字。」诺兰学者连忙摆手,头痛至极,他怎么也不想承认神学家这个物种会跟自己拥有同一个灵魂,「我跟你不一样,何塞,我和他是两个人。你看,这世上都是经过根源转生的人类,总不能说他们一定跟自己上辈子有关系吧。」 「……嗯。」但何塞的表情还是很虚幻。 过去他与斯卡亚和博纳塞拉并肩作战,现在拥有斯卡亚灵魂的人再度回到密督因,如果不是命运的指引,怎么会让人海茫茫里的一份子如此归来呢。 ——可如果真的是命运,祂为什么要从我身边夺走弗林特? 「我觉得现在该头疼的是尤斯塔斯一世,米迦尔为我们带来的是好消息。」弗朗西斯把古书的前几页看完,抬起脸转向何塞的方向,「唤醒这些吸血鬼的必须是你,否则他们可能不会听从。」 「但我跟他们也和陌生人无异,这点无法隐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也许过程会很艰难,但何塞必须尝试请求他们再度伸出援手。 他敲了下魔像的脑壳,墙壁上的图像发生变化,何塞指指上面只有轮廓的魔工机械,对米迦尔说:「我在艾达城听说过一种诺兰研制的可以炸毁地狱之门的装置,你能把它造出来吗。」 「我试试。」米迦尔觉得还是这种熟悉的领域更适合自己,所以分外踊跃,「魔法工学是我们的必修课,但我还是要说我真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唉,要是能活下来我一定要回翡翠学院修习一个双学位。」 「要是一切结束后我们都能活着,我就从歌洛仙的库里无偿赠送诺兰一部分过去的资料。」何塞郑重地说,「随你挑。」 米迦尔旋即动力十足地坐直了,他不住点头,眼里是无穷的兴奋意味。 弗朗西斯看他们两个互相达成非常满意的「交易」,不由得露出微笑,但他马上轻咳一声,声音平静,「那么跟教会的交涉开启陵墓就由我和米迦尔去办,何塞,你……」 何塞抢先道:「我可以趁这个时间计算下……」 「不,何塞,我要你休息。」弗朗西斯沉声,不接受对方有任何异议,「天不会因为你休息几个小时就塌下来,你就在船上休息,哪里都不要去。」 说着,他抱走小魔像,神色严厉,「如果你真的觉得愧对于谁,那就听我的话。走吧,米迦尔。」 「哦,嗯嗯。」黑髮学者把香草茶喝完,沖何塞挤挤眼睛,「睡一觉吧,你的脸色太差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何塞动了动身体趴在木桌旁,把下巴搁在抱起的胳膊上。 「我这样根本没法休息。」 他轻声说,闭紧眼睛让自己被黑暗包裹。 他的睡眠被噩梦填满,充满血腥和弗林特最后的话语,何塞不想让自己狼狈惊醒后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堕入名为现实的新的梦魇,所以休息对他来说反倒是毒药。 不过他会让弗朗西斯先生他们放心的,等再见他们的时候他会让自己气色变得更好一点,这不难,只需要一点点伪装,他该练习一下。 他还活着,就必须要习惯在这世上度过孤独的白日和深夜。 夜晚,灰堡上空月明星稀,坍塌的西翼已经用围挡包住进行简单的修缮,骑士们整肃地进行巡逻和警戒,虽然教宗为邪恶女巫号上的客人准备了房间,弗朗西斯和贝利亚还是留在了船上,两人都没有入睡,而是在甲板上支起矮桌喝着酒。 「圣座同意即刻打开陵墓,不过因为开启方式比较复杂,可能需要几天时间。」弗朗西斯咽下口中的酒液,眼中含着笑,「你应该想像不到他听到我们有这个打算时的表情,确实没有办法……让现在的密督因去迎接恶魔来袭,基本就跟纸煳的差不多。」 贝利亚冷淡地拎着整瓶酒,腿边已经有了几个空瓶。「你早就做好了准备,至于其他人做没做好,不在我们考虑范围之内。」 「可我的确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说着说着,弗朗西斯垂下头,被风吹过的嗓音沙哑无比,「那孩子不在了。」 贝利亚的手顿了顿,短促地嗯了声。 「出生在我们家是不是一种十足的不幸?第一次不这么觉得,但第二次……不只博纳塞拉有诅咒,魔女之子也有,所以我们的孩子才会……」 「我不知道。」 「连你都说不知道,哈,要是平常的你早就马上反驳我了。」弗朗西斯抹去唇边的酒沫,望着黑洞洞的天,「但是我们都不会说代替他死去的话,何塞也没有,他虽然非常痛苦,却很坚强,他在完成他们两个都想完成的事。」 「那种状态跟復仇无异,我以为你看得出来。」贝利亚攥紧手里的酒瓶,很容易就把它捏碎了。「他跟离开密督因前完全不同,已经把自己当成伊诺·特里斯维奇,你觉得这是好事?」 「他只是想明白自己是谁,那孩子现在需要这个。」弗朗西斯拉过贝利亚的手,把碎片从她渗血的手掌中一点点拣出来,「时间这种东西让人又爱又恨,只是现在给所有人的时间都太短了而已。」 贝利亚的绿眸中夹杂一闪而过的悲哀光亮,她轻轻用手背碰了弗朗西斯的肩膀,「我有点后悔了。」 第372页 「我知道,我们再一次做了错误的选择,以为孩子远离我们就会平安无事。」弗朗西斯苦笑,握紧身边的人的手,「别想了,痛苦容易扎堆聚集,这样下去我们不就跟那些年轻人没两样了吗。」 「……那就赶紧把酒喝完回去睡觉。」 弗朗西斯很佩服贝利亚片刻没到就恢復的精神,他笑着把杯中的酒灌进喉咙,仰躺在甲板上,让热意驱散冬日寒凉传递到四肢百骸。 他对着天宇幽幽提问:「如果弗林特在地狱的话,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 弗林特踏上雪山的半山腰,重新固定好肩上的铁链,回头望了眼这片被暴风雪席捲的林地。 他的眼睛能看到很远,但现在也被风雪遮蔽了大部分视线,这里冷得要命,却比心中的寒冷要好上许多,身处这片无人踏足的深山会让人感到这世上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人,但这不是弗林特来此的目的——循着何塞曾对他说起的那些关于雪山小屋的故事,他从丽拉卡飞跃群山来到密督因东北端的高山,寻找何塞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找到了,那间已经二十年无人居住的木屋依然屹立在那里,偏安一隅地守望着山下密督因全土,像一个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安然的庇护所。 何塞当年误以为自己被初拥后需要鲜血匆忙下山,小屋的门没有仔细锁好,大量冰雪占满不大的木屋,还给屋檐和棚顶带来不少陈年积攒的冰棱尖锥,弗林特花了些时间清理它们,让这里变成看得过去的模样,然后他坐了下来,点起晶石矿灯,让灯光洒满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人迹罕至,即使有不怀好意的恶魔找到自己也不会因为打斗误伤人类,弗林特静坐了一会儿,似有所感,半跪下来打开了冰棺。 「何塞,要出来看看吗。」 屋子里很冷,灯光碟机散不了寒意,好在这里的人不需要御寒,风从关不严的窗户缝吹来带走了一点冰棺里的雪,弗林特像是没注意到,直直盯着棺内,露出一点柔和的笑容。 在他眼里,一直昏睡的何塞终于睁开了眼睛,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蓝灰色眼眸的吸血鬼身上还有些没有开化的冰茬,他迷茫地看着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弗林特身上,没有认出他是谁。 弗林特依然在笑,他轻轻捧起何塞的手,吻着他冰冷的手指,「不要害怕,我的名字是弗林特,是你的恋人。」 「何塞,这是你的名字,虽然你都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我都替你记着。」 弗林特在这个雪夜温柔拥抱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恋人,雪花飘进他的眼中,溢出降到冰点的水珠,这份柔软却无法消减他眼中的死寂般的赤红。 「我爱你。」 他感觉不到疲惫,柔和灯火照亮世界的角落,他心中的永恆冬日却依然未能迎来黎明。 ======= 未来两章之内小两口就会见面啦w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后,何塞收到灰堡教宗的邀约,请他到书房一起喝茶。 「抱歉,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您。」尤斯塔斯坐在茶桌对面,带着一点歉意。 「茶的香味很好闻。」何塞没有多看周围的陈设,只觉得眼前这张茶桌跟周围的布置颜色微妙地不搭,它应该是原本不在这里,被教宗吩咐搬来的。他笑了笑,对这次秘密会谈的地点表示满意,「虽然不能晒太阳,但我很喜欢外面有阳光的天气。您也不需要担心我的渴血症状,在重新得到过去流干的血后,我的吸血欲/望已经非常低迷了。」 「我不担心,您的身体状况不是我需要置喙的,邀请您是为其他的事,何塞。」 今日的尤斯塔斯要比昨天显得游刃有余,毕竟刚刚跟灭顶之灾擦肩而过,他的脸上也多了些近几日没有的轻松写意,这对人类的领袖来说倒是好事,否则先被现实压垮就糟糕了。 「是为弗朗西斯先生跟您说的打开陵墓的事情吗。」 金髮男人做出否定,「不,它已经处于不再需要探讨的范畴,我们的人在加紧开启封印,一经开启便会通知您。」 「辛苦了,陵墓的地点选在灰堡而不是歌洛仙就是为了让吸血鬼一方不在这件事上插手过多,它的开启方式经过上千年的复杂化已经到连我都要用一番脑筋的地步,强行打开也不是不可以,但既然您肯配合,我就不需要再费力气了。」 何塞不认为尤斯塔斯会单纯为了请他喝茶发来邀请,他瞟了眼教宗身后窗帘细微的缝隙,注视身着白衣佩戴圣徽的灰堡主人,轻声问:「您的心中还有疑问,不妨说出来,如果是可以告知的部分,我不会吝惜为您答疑解惑。」 尤斯塔斯恭敬不如从命,「您昨天对我说,希望我们在战争期间尽量保护好所有人类,包括吸血鬼,却没有提到若是战事结束恶魔被消灭,这些人都活下来的话,究竟该怎么收拾残局。」 灰堡教宗张开手,手心里是一枚古旧的金章,何塞认出它的款式,应该是米迦尔在光壁后的房间发现的约瑟·斯卡亚留下的遗物,看来昨天的会面已经让米迦尔把该说明的东西全都和盘托出。 尤斯塔斯的话音响起,带着娓娓道来的意味,「最开始天使教会是为人类和吸血鬼之间的平衡而努力,自华格纳三世以后变为对吸血鬼和博纳塞拉猎人的审判做出见证和裁定,而现在一切又变了,现状已经被打破。」 第373页 「成为天使教会数千年歷史上仅有的几个见证歷史的领袖,我个人认为您无疑是出色而沉着的。」何塞不需要去奉承,只是心里的确这样觉得,「根据贝利亚夫人伤重时看到的景象,覆盖威斯特的黑雪已经消失,博纳塞拉们从控制中脱出的可能性很高,但恶魔已经捨弃他们,他们也不需要再为狩猎吸血鬼出力,会不会成为新的障碍还需观察,但无疑、在解决了地狱里爬出来的那些东西以后,天使教会今后要负担起制裁有罪吸血鬼的责任。」 尤斯塔斯的手按向桌面,「教会需要时间来组建一支足够应付他们的武装,现在显然还不够,您会在战争结束后留在密督因吗。」 「不会。」何塞回答得非常干脆,「我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很可能没法再回来。」 尤斯塔斯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从您昨天给我的感觉就让我有这方面的预感了,而您在早已下定决心后依然要教会先保护吸血鬼,我对此的猜测是……您已经想好该怎样解决人类敌不过那些为对抗恶魔被选拔出来的异人了,我说的对吗。」 如果是无名客和食尸鬼,人类之躯能够勉强应对,但要是让未经成长的人们对付像弗里亚基诺等一众作乱的高位血族,这需要至少一个世代的积累跟锤鍊,不可能一蹴而就,人人都是天才的时代在遥远的神代已经落幕,尤斯塔斯不是企盼天使能够留下,而是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时间。 即使何塞早已明确告诉他自己不可能让所有人得救,尤斯塔斯还是相信眼前的人会尽量避免从恶魔的阴影下死里逃生的人再度面对吸血鬼的蹂躏。 何塞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不愧是能在真相被迷雾笼罩时就第一时间对我们发出警告的教宗大人,您的直觉和洞察力确实惊人,我本来以为自己昨天根本没说出什么重点,没想到还是被您猜到了。」 他黯然地喃喃自语,「现在想来如果我们早一点把您的话听进去来到灰堡,事情也许会有所不同吧。」 没有沉思多久,何塞笑着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我需要提醒您,教宗大人,也许您难以想像——但在我回到歌洛仙,把自己过去的研究都大略看过一遍之后,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好解决,完全只取决于我怎么去做、以及『不惜一切代价的牺牲』到底代价有多大。」 艾伦被弗朗西斯没收,暂时还没有还给何塞,所以他伸出手指在茶桌上框出一个水做的框架,在里面写了几个字。 「您应该听说过『灰泪』这种东西,斯洛宾抑制剂是一种能对任何吸血鬼产生作用的毒素,我可以稍加改变它的性质,让其化为病毒在吸血鬼之间传播,令他们在一个月内全都死去,当然,这种剧毒不可能完全对普通人类无害,操作的过程中可能会让一些无辜的人遭殃,这是『代价』的一种。」 尤斯塔斯的神情变了,但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听何塞说完接下来的话。 「也许您觉得我的话非常不可思议,它超出现在人类智慧的范畴,但事实就是即使歌洛仙被焚毁,它的主体实验室和一些生产装置还是保留下来,藉由魔力恢復的现在能够造出不少对世间产生巨大影响的东西。」 何塞摊开手,仿佛没有感情地说道:「您应该对神代战争多么残酷有所耳闻,第一库的发明创造支持了许多战争,救人的药物跟合剂自不用说,能够令人体短暂爆发潜能的狂化药剂,支持数天体能巅峰状态的营养剂,用于暗杀政要被特别研制的稀有毒素、甚至可以订制症状……等等这些。我继承、不,是我拿回了本属于我的研究成果,然后要用我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它们是否应该被使用。」 它们暂时被何塞搁置在一边,因为不会对消灭恶魔有什么作用,何塞说这些仅仅是想告诉心里没底的尤斯塔斯,与其担忧世俗的未来,不如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说不定密督因会被恶魔烧尽,所有人命丧于此,那样就谈不上以后该怎么办了。 尤斯塔斯良久之后依然在定定注视何塞,最终长嘆了口气,「但过去的那个你即使掌握这些技术也没有这么做。您希望我不相信您还拥有滥好人般的善心这件事,表现得未免用力过勐,何塞。」 何塞干巴巴地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灰堡教宗勉为其难地感嘆,「那您装作坏人的模样不太成功,不,应该说您没有必要这样做,我现在只能无条件信任您,别无他法。」 不过金髮男人的神色已经比最开始坦然自在多了,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初步打算把法理部迁到帕托,已经给诺斯公送去信件,等有所回音就即刻动身。」 何塞也放弃兇恶面目靠在了椅背上,把冷掉的茶水灌进嘴里,「现在就不要讲究程序上的规矩,应该马上启程……等等、」 他抬起脸,仔细盘算刚刚灵机一动想到的方法的可行性。 「我可以激活灰堡中枢法力交换机控制室内的传送法阵,送这些人到帕托去。」何塞提议,「原本我就在重建原先的魔力网格,为的是在更高的精度上掌握恶魔的动向,顺便修復定向传送阵和联络设施也不是难事。」 尤斯塔斯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你还是很关心人类死活的。 何塞无视了他的注目礼,轻声说道:「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是我很感谢您当时的忠告,您邀请过我们两次,我分别拒绝和无视了,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 第374页 事不宜迟,何塞准备立刻前往地下的节点房间,但临走前,尤斯塔斯叫住了他。 「如果我不像现在这么『通情达理』,您是否考虑过暗杀我更换一个更听话的教会领袖?」 何塞愣了一秒钟,无奈地笑了,「所以您还是被我刚才那番话吓到了吧。这个问题我不便回答,就请您自由想像吧。」 尤斯塔斯琥珀色的眼睛目送何塞消失在门后,他把茶杯送到嘴边,一个人独坐饮茶,陷入沉思。 「只能相信……吗。」 何塞身边环绕着几簇鬼火似的照明火焰,仿佛直达九幽般走向地底。把重要设施都建立在地下有诸多好处,时间证明他们的远见,诸如歌洛仙没被博纳塞拉焚毁的那部分,密督因地下藏着的法力交换机,和反面教材、迷失海滨的水晶立柱。 「我居然还需要别人来告诉我自己造的法力中枢在哪。」 何塞摸摸自己的下巴,考虑花点时间把这些资料背下来的必要性。他在歌洛仙用小魔像磕磕绊绊搭建的外脑确实非常方便,但总归要考虑这种艾伦可能不在自己身边的情况,他不能过于依赖不存在于头脑中的情报,况且把它们塞进脑袋只是时间的问题。 何塞来到天晶石巨门前,用了点儿血开启房间,注视正中的淡蓝色水晶尖碑。 正如那只假惺惺哀悼自己的恶魔所说,何塞·伊诺用全然无知的身躯就能达到寻常人类不可企及的智慧的彼岸,时至今日他不觉得欣喜,但很庆幸自己还握有通往非是毁灭结局的钥匙。 接下来就要看他能恢復多少往昔的力量来把代价压缩到最小了。 即使这是又一次的独自前行。 「原来如此,是用奥托克的血进行关闭的。」 在弗里亚基诺假借被审判的名义进入灰堡吸引视线的时候,吉南带着关闭中枢控制装置的术式潜入这个房间,如今半人高的控制平台跟普通的圆柱子无异,何塞走上去拍了拍它,没有任何反应。 「我就不费力去猜该怎么启动你了,既然要改变你的功能,我更喜欢重新开始。」何塞抿嘴笑了笑,像个即将恶作剧的孩子,召来风刃把眼前的平台削去上方一掌宽的高度,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毫无心疼之感。 被看到会有人说他暴殄天物吗,也许吧,但现在何塞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把他人的感受放在心上。 何塞从衣兜里取出法刻刀,在重新变成一个平面的圆形檯面上开始「作画」。 在早已搭建好的魔力网格上注入新的指令,这是何塞现在正在做的,他不需要把整个框架推倒重做,只是需要删改原本术式中不再有用的部分,加入新的东西为他服务——这对几个小时时间就破解过神代魔法的何塞来说不是难事,甚至有种一回生二回熟的感觉。 「首先——把一号分析机和二号分析机接入。」 在歌洛仙休整期间,一号分析机已经为何塞计算过远程恢復各地法力交换机连接的时间,原本会比现在要晚上几天,但他现在已经身处中枢亲自改写了控制术式,按理说能把时间表大大提前。 何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在做从未尝试过的事,而且每一次的前提都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都这样自己还不曾有怨言,果然是因为过去有人一直在支持安慰着自己吧。 何塞露出一个黯然神伤的表情,现在没有人能听他发牢骚,给他一个鼓励的拥抱和亲吻,但他依然需要加倍努力。 几个小时之后,新的控制台上有光溢出,显然何塞的改造奏效了,他欣慰地一笑,捏着自己脖子上的青金琉璃说道:「我没有变成傻瓜,你太小看自己了,伊诺·特里斯维奇。」 话音未落多久,如何塞所预见的,密督因藏于山窟和地底的巨型魔工机械回应了他。 <伊诺大师,您平安无事。> 二号分析机的无机质声音率先传来,何塞才想起它的记录还停留在自己和弗林特因为不明原因从鹰空山消失的时候,不由得脸色一黯,低声说:「你先跟一号分析机交换近日情报,五百年前那部分暂时等等。同时一号分析机开始加快进度重建魔力网格,把内陆十座法力交换机连接起来开始第一次对恶魔痕迹的捕捉,记住,任何限度的魔能波谱都要做出记录。」 <了解。> 两道声音同时应道,而后整个房间溢满带着热意的白光,何塞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等它们为自己带来些许消息。 在等待的过程中何塞不禁去想,即使过去的人间拥有这样的装置都不能令人类在两千年前的神代战争里迷途知返,也不能让自己在五百年前察觉和阻止密督因的状况持续恶化,果然世间的难题还是大多在于人心吧。 等到何塞把冬日的地面越坐越凉,逐渐有快要被冻在地上的趋势时,一直没有回音的分析机终于发声,何塞听出这是二号,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分辨的,只能把它归为直觉。 <何塞,我认为有一条必要信息需要你知晓。> 「什么。」显然它们已经统一了称唿,何塞拄着下巴歪起脸,有点心不在焉。 <从费南雪传来的信息中,二号分析机得到名为穆沙佩普的魔能波谱图样,发现了一些异常。> 何塞愣了愣,「费南雪是谁。」 <是一号分析机。> 第375页 「……原来你们有名字,那你叫什么,玛德琳吗。」 <没错,不愧是你,这样都还能『记得』。> 「……」何塞声音干涩,戏嚯地自嘲道:「我希望直觉这种东西能多用在有用的地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知道你们的名字。穆沙佩普的图谱有什么问题吗。」 <它与二号分析机收录的弗林特·博纳塞拉于鹰空山被魔气笼罩后的波长相似度达到九成以上。> 何塞的手指抖了下,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不过,他还是沉静地发话道:「穆沙佩普现在使用弗林特的躯壳,这种事应该很正常。」 <问题在于恶魔穆沙佩普的魔能波谱发生过改变,只有费南雪最后捕捉到的那次跟弗林特·博纳塞拉具有相似度。> 何塞紧锁眉头,「恶魔此前力量和灵魂游离于外界,没有进入弗林特的身体,只有在彻底占据他躯壳的时候才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真切,因为分析机的告知令他意识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穆沙佩普游离在外的时候是不会被捕捉到魔能波谱的,因为它没有构成身躯和灵魂的二元种族特性,在一切魔工机械上都不具备表现为「恶魔」的概念,只有它得到身躯爆发力量,才会显现那些狰狞的图画。 可是那些图画却在某一时间产生变化并戛然而止,直至今日狡猾地不露端倪,而它最后显现出跟弗林特被魔气笼罩时相似的波长,只是体量更为巨大,这意味着什么。 何塞站了起来,扑到控制圆台前,发觉自己的脚有些软。 他甚至体会到失血的眩晕和血液冲上头脑的矛盾感官,在几乎能反光的金属台上看到一张被映出的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四肢紧张而麻木,剧烈的心悸和恐惧充斥他的脑海,是的,恐惧,这种精神状态生生捏死何塞头脑中冒出的某个念头,因为他害怕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他的精神会像死灰復燃般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东西。 「这可能是……恶魔的阴谋。」他颤抖的手触摸圆台上显现的图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弗林特他……已经……」 何塞亲眼看着他、亲手拥抱着他的身躯逐渐冰冷,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那是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忘却的记忆,血淋淋地刻于心间。 所以—— ——不要给我虚假的希望,然后又摧毁它。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歌洛仙作为人间五座知识库之一,得以留存下来的前人成果虽说可以算得上浩如烟海,却并非全部。为节约能源主动的捨弃,后人的毁坏、时间的损耗外加无法被修復的部分……这些叠加起来让许多技术已无法重现于世,对哪一部分应该捨去的筛选饱含着神匠和歌洛仙其他工作人员共同的衡量,但也恰恰是「难以继续研究」跟「客观上不存在研究必要性」,使得歌洛仙目前能找到的关于恶魔这一种族的资料少之又少。 分析机中保存着密督因人在大衰落时期讨伐恶魔的许多记录,但也仅限于记录,人类学会了怎样杀死恶魔,却没能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况且何塞也不认为前人会研究到这份上。 两千年前的恶魔更趋近于野兽,人类与恶魔的厮杀和远古人为活命跟饱腹在野外躲避野兽或是与之搏斗非常相似。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恶魔同样在进化,它们学会人类的语言,用起人类创造的魔法,它们为便于沟通能从狰狞可怖的兽形化为和人类无异的人形态,弄出恶魔契约这种选择代理人为自己行走人间服务的仪式,这一切的一切都能从何塞的亲身经歷中找到证据。 那只原身为黑鸦的恶魔多疑而狡猾,却依然保留嗜血的本性,何塞毫不怀疑现在的恶魔已经比密督因人曾战胜的要棘手许多,如果是过去那个自己站在这里,没准也会产生不安和忌惮。 何塞没法藉助远古的智慧,但他很清楚一点,那就是恶魔能在保留原本兽/性的基础上更趋近于人类的思维方式,以达成它们毁灭与破坏的目的。 这也是这份异常的魔能波谱呈现在何塞面前的时候,他没有马上相信「弗林特可能还活着」这件事的原因。 如果是穆沙佩普又一次伪装和阴谋的起始呢。恶魔夺去弗林特的身躯,没在歌洛仙找到何塞的尸身残骸,它可能已经意识到他死里逃生,所以用这种方式放出诱饵,引诱他送上门来。 结果因为又一只恶魔出现,穆沙佩普不得不中断计划隐藏起来,何塞不再成为它的首要目标,这样一来魔气爆发的时间对得上,看上去非常顺理成章。 可是如果…… 何塞非常害怕那个如果,确认它是否真实的过程就令他无比恐惧,近乎能夺去此前打算孤注一掷解决密督因所有危机的勇气。 他的双手撑在圆台两侧,神色似乎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他应该立刻着手去确认——心底那份冰冷理智的声音这样告诉自己,如果那是弗林特,密督因将减少一个敌人,但如果不是,何塞就等于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贸然去踩了恶魔设下的陷阱。 若真是如此,这一次他一定会死。 何塞对尤斯塔斯所言非虚,面对如今在名为密督因的狩猎场中盘踞的两只强大恶魔,他在不动用计策直接正面迎敌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战胜。这片土地上能有一战之力的唯有自己,他如果在冲动下冒了头,他身后的人会有怎样的遭遇不言而喻。 第376页 即使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活下去,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和弗林特再见,他都应该小心慎重地对待,按部就班制定计划,就像不知道这件事前那样。 何塞的心中依然充满令人恼怒的理性,他将拳头锤向控制台,脸色铁青,身体无法停止地剧烈颤抖。 如果那是弗林特。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弗林特战胜了要夺取他身躯的穆沙佩普,然后抽干恶魔的力量取而代之,他敏锐察觉到另一只恶魔出现,所以才杳无音信,他不曾现身,没有留下讯息试图寻找过何塞,仅仅是因为——弗林特以为自己的挚爱已经逝去。 这个可能与刚刚的推断宛如天平两极,把何塞的心狠狠撕裂成两半。 恶魔在黑暗中展露獠牙,等待着猎物咬钩后尽情收割。 弗林特以为自己被孤独地留于此世,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何塞死去的痛苦腐蚀,如果何塞没能把自己还活着的事传递给他,弗林特游荡在人间等同于坠入荒芜地狱。 他该作何选择?他能承受选错的后果吗?他该相信什么呢? 何塞痛苦地闭上眼睛。 如果命运能将约瑟·斯卡亚的灵魂再度召回密督因帮助他们,而现在这份伟大宿命为他安排了这样的分岔路,那他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命运不是全然无情? ——给我……给我一点点提示吧。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何塞精緻的脸上毫无表情,他默默移开砸向圆台的手,皱缩成一团的心脏隐隐作痛。 <何塞,第一轮监测已结束,很遗憾,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恶魔们依然掩去了各自的行踪。> 「我知道了。」何塞声音很沉,「不要紧,保持最高限度的警戒,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他顿了顿,想起另一个来此的目的,于是再度发出指令,「即刻修復灰堡至帕托的定向传送法阵以及激活帕托节点房间的联络晶石,如果恰好有人在的话,我需要代教宗传个话。」 何塞必须未雨绸缪,又道:「之后逐步恢復全域所有传送法阵和联络晶石,做好准备。」 魔工机械即刻执行了何塞的指令,水晶尖碑的石刻法阵微微亮起,何塞走过去,轻轻碰了碰旁边树立的透明尖晶。 「有人在吗,这里是灰堡中枢,听到回话。塞拉米亚斯女士是否还在管理北区法力交换机节点。」 何塞没有听到回音,想来也是,不可能有人一天不间断地留守房间,他准备吩咐分析机替他每隔一段时间进行联络的确认。 不过他刚要开口,那边就传来的回音。 「这个声音……是何塞·伊诺?」 「克鲁格先生?」因为晶石的传递还不稳定,声音有些失真,但何塞还是听出对方的音色,的确是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助手克鲁格。 「……你为什么会在灰堡。」对面的人显然非常疑惑。 「这件事说来话长。」何塞没有讲故事的闲情逸緻,「我长话短说,我已经进入歌洛仙地下重获分析机权限,正在修整魔力网格以便互相传递情报和人力。前几日的地震是恶魔所为,那些怪物又回到密督因了。恶魔袭击灰堡,教宗正打算把重建的法理部迁往帕托,为了省时间我就用这种方法转告,麻烦你帮我告诉塞拉米亚斯女士或者直接转告诺斯女公爵。差不多就这些。」 何塞一口气说了很多,对面也迎来长时间的沉默,但克鲁格好歹是经歷过恶魔战争的高位血族,两三分钟的消化时间过后,他在一片静默中开口,「您莫非……」 「我没有。」何塞知道他想说什么,马上否定,甚至有些烦躁,「具体的细节让这里的神职直接跟公爵阁下的人谈,佩拉格娅女士应该知道帕托地下有这么个地方吧,想要对付恶魔,就只能争分夺秒了。」 「等等。」克鲁格似乎意识到何塞要切断通讯,语气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情绪,「你……有什么话要跟殿下说吗,我请她过来。」 「暂时不需要,过些日子我会去帕托当面跟她谈谈,现在的话……我暂时没有这个心情。」何塞止住自己脑海里浮现那份魔能波谱的画面,直接敲击晶石断掉和帕托的联繫,靠着传送法阵的圆台坐了下来。 他还是很软弱,因为头脑被不能忽略的那事情侵占,不能冷静而有效率地处理手头堆积成山的问题。 可是人不是魔工机械,这种「缺憾」也造就了他们精神的强韧果敢,只不过何塞需要一点时间来平静。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可以了,让他暂时把这座压在他嵴背上的天平推到一边,把手头的事先做完,然后再来仔细想想。 何塞凝视着水晶尖碑的蓝光,放空头脑,咬着牙强迫自己恢復冷静。 「让艾伦告诉弗朗西斯先生可以把法理部用传送法阵运到帕托的事吧,我就不特地上去了。」 <了解。但是何塞,西区第一节点的连接出了些问题。> 何塞冷着脸顺着分析机的话音问下去,「什么问题。」 <那里目前存在未登记在册的无关人员,这两人正在节点房间的传送法阵上,影响了它的正常启用。> 「无关人员。」何塞重复这个字眼。天晶石门隔绝的控制室需要他或者负责管辖那里的血族始祖血液才能开启,无关人士不可能得到这两样东西的任何一样,一瞬间的猜疑和冷意出现在何塞脸上,他直起身,对分析机道,「能知道上面站了什么吗。」 第377页 是人,还是不是人的东西。 没等分析机作出回应,何塞身侧的通讯晶石再度亮起。 「这玩意发出的光和周围不同,是做什么用的。」 「不要乱碰,文森特。」 两个不同的声音一前一后钻进何塞的耳朵,他对文森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联想起那个总是对弗林特不服不忿的年轻猎人,弗朗西斯先生说那傢伙回古曼韦尔去了,难道是他? 等等,西区第一节点,是在古曼韦尔山脚下的威斯特大区首府丽拉卡。 那边有两个人,何塞对第二个声音也感到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同样是猎人的可能性很高。 没有迟疑,何塞抚上通讯尖晶,「文森特·博纳塞拉,是你吗。」 对面一下没了声音,以猎人的警觉,何塞出声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不假,但同样可能会有充满敌意的后果,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以及、他现在对付一两个猎人应该不成问题。 「我是何塞·伊诺。你还记得我么,你拿鞭子抽过我的脸,被弗林特阻止了,他还损了你一顿。」何塞冷漠地指出,然后终于听到对面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要让我想起来!」 应该是他,而且看样子这个年轻人没有因为返回家族遭到什么进一步的荼毒。 不过何塞没有掉以轻心,「你旁边的人是谁,你们为什么在那里。」 「你这是什么语气?!」文森特怒道,但很显然他被旁边的人制止,动静消失了一小会儿,而后何塞刚刚听到的另一个嗓音浮现出来。 「我是西蒙尼·博纳塞拉。何塞·伊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何塞眉头皱了一下。西蒙尼,博纳塞拉族长的胞弟,弗林特的舅舅。如果说博纳塞拉那里还留存着血族始祖的血倒说得过去……不过他的腐化消失了? 也有可能,因为贝利亚夫人说过威斯特的黑雪已经停了。 黑雪,魔气凝结而成的雪。 这思绪闪过何塞脑海,在即将消逝时被何塞捉住了尾巴。 他表情消失了一瞬。 黑雪为什么会停?恶魔穆沙佩普……有什么必要把它停下? 虽然契约已经消失,但什么都不做任由博纳塞拉继续被腐化、让威斯特彻底湮灭然后迎来终结不是更符合恶魔的作风。 停下雪的、是恶魔……? 这回换成何塞那边没了回音,西蒙尼平板到毫无波动的嗓音再度传来,他问:「你见到长姐了吗。」 「贝利亚夫人平安无事。」何塞顺嘴说了下去,额前的神经却突突跳得生疼。 「那弗林特呢,他离开古曼韦尔之后去找你了吗。」 何塞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确认道:「你说……什么?」 「他三天前回到古曼韦尔杀死了所有长老,然后下山离开了,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何塞半秒都没犹豫,一字一顿地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他,而不是披着他皮囊的别的东西。」 西蒙尼思考片刻,「我的确不能判断,他的气息像变了个人,如果是巧妙的伪装,倒也的确有这个可能性。」 何塞竟然病态地觉得西蒙尼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心安,他紧张到感到了反胃,悲伤地说:「弗林特已经不在了,你看到的是恶魔。」 猎人没有迟疑地道:「可他带走一具冰棺,这又有什么用意。」 冰棺? 恶魔需要冰棺吗?它们也能从休眠中恢復力量? 何塞想起洛里尼提到的恶魔出现的细节,黑鸦声称灰堡地下修建的陵墓是模仿地狱的做法,这意味着恶魔也有沉眠的机制,穆沙佩普带走冰棺是因为这个吗。 仿佛按捺不住,文森特不耐烦地插话,貌似已经忍耐很久:「你说那个不是弗林特?是恶魔?你脑子坏了吗,何塞·伊诺,恶魔会救人?!」 ……救人。 西蒙尼让出言不逊的文森特噤声,「古曼韦尔山下的小教堂遭到吸血鬼袭击,根据来丽拉卡避难的老神父和见习修女的证词,是个红眼睛背着一副巨大金属棺木的男人杀死吸血鬼救助了他们。」 他默默地补充,「我看到的弗林特确实已经变成了红瞳,没有家族的特徵,也没有自称是博纳塞拉,教会的人认不出来情有可原。」 文森特的话语则最后一次从一边颓唐地幽幽冒出,「但是那个叫卡多的老神父说他们的救命恩人会祈祷,还拿着一枚银白色的古旧十字架,显然是个天使信仰的信徒。恶魔要是会救人还会祈祷,那可真是稀——」 「奇」的尾音还没有水晶里传出,何塞勐地掐断通讯,消失在中枢控制室内。 弗林特给雪山小屋里损坏的家具略加修理,让它变成一个勉强可以住人的样子,他把何塞的冰棺放在床边,仔仔细细把窗户密封,不让一丝阳光打扰他的休息。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原本大片飘落的雪花在空中就被撕扯成更为细碎的雪粒,在山中狂风的加持下唿啸肆虐,寻常人类根本无法在这个境地睁开眼睛,即使身处其中,满目也都是孤寂的白和昏沉的灰。 弗林特推开一个晚上就被积雪堵住一半的门,外面是风雪交加的午夜,一弯新月被远处的山巅遮住些许,月光并不繁盛,但也足够照亮这些未有人染指的白雪。 外面站了一个人。 第378页 弗林特看过去,脸上闪过的不是惊讶或者敌意,而是疑惑的神情,他把围巾摘下来夹在手臂底下,来到孤零零站在门外的人面前,替对方裹住大半张脸,关切而温柔地开口,「你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我们回去吧。」 弗林特牵起这个人冰凉的手,心疼地对方的手指纳入手心,就像过去每一个寒冷的夜晚那样,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已经没有温度,不由得落寞了一瞬,但马上扯起嘴角,「是不是在冰棺里太冷了,对不起,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我抱着你睡可以吗?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弗林特。」 红眸的男人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笑容有些拘谨,他拉着恋人的手说:「何塞,不要害怕,我真的是你的恋人,这枚戒指就是我……」 弗林特碰了碰何塞的手,却发现对方无名指指根上什么都没有,他怔了怔,而后略带歉意地道:「我好像忘记给你戴上了,我……应该在你醒过来的时候就把它还给你了啊。」 男人翻找自己身上的衣兜,最后在脖子上找到被细链穿起来的指环,他松了口气,为难的神情消失不见。 「原来是我记错了。」 弗林特再一次郑重地把碧星石指环套在何塞的手指上,「上面有一点血,我已经清洗干净了,我希望你不要嫌弃它……」 何塞勐地抽回被弗林特抓着的手,把碧绿的宝石紧紧扣在胸口,他的眼里积满化为冰晶的泪水,滑落的痕迹在他脸颊上冻成一串细小的冰珠,却把弗林特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弗林特紧张地拥住自己的恋人,感受到对方的肩膀在风雪中抖动。 那声哽咽被暴风雪的哭嚎掩盖,何塞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抱住弗林特的后背,指节用力到泛白。 何塞压抑着喉咙撕裂般的痉挛,发着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弗林特,是我啊。」 我就在这里。 我不是你眼中的幻象。 第一百五十九章 眼前的何塞非常真实,真实到这份拥抱的触感让弗林特产生一剎那的自我怀疑,他所在的地方不是一个幻梦。 风雪依旧勐烈到让人睁不开眼,被紧紧抱住的男人眺望远方的群山和孤月,又低头注视脚下被他踩出痕迹的雪地,那上面有两个人的脚印。 他怀里的人颤抖着,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弗林特自嘲地想,难道在虚幻的世界里,他还是在让何塞伤心难过吗。 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一切来自于他的凭空想像,只要他动一动念头,天际便会被撕裂,星月便会坠落,他眼里的人将消失于心底,他只是在做一个不想醒来的梦。 可是为什么……他的梦里会「期待」何塞的痛哭。 明明连悔恨都来不及,弗林特只想让何塞在这个世界里欢笑,让自己成为他新生命中的保护伞,即使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弗林特还是在用自己脑海里最大的美好描摹何塞的样子和他的心情。 这里面不该有哭泣,即使在过去弗林特也只有在那片永恆的黄昏面对过恋人的泪水,那时他濒临死亡,但还是让这些刻骨记忆至今仍在折磨自己的梦境吗。 不要哭。 「不要哭。不要让我看到。」弗林特在对眼前的何塞说,在对自己的心说,他不能让心底仅存的美好因为自己的愿景而污浊,那是一种亵渎,他擅自的幻想也是。 已经离开的人被他用这种方式唤回,不就是因为自己懦弱地不肯接受现实吗。 所以,所以他心里的何塞才会凿破这层掩人耳目的伪装,告诉自己梦该醒了。 弗林特眼前的何塞抬起脸,近乎恶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勐烈地把它变成一个撕咬的亲吻。 「这也是幻觉吗?!」 弗林特听到对方说。他一动都不能动,随着这个亲吻逐渐加深,男人收紧手臂,流连地回应着何塞的唇舌,直至他眼前也模煳一片。 小屋前相拥的两个人眨眼间不见了,下一秒,纯白的金属房间内一阵巨大的水声伴随飞溅而起一人多高的水花,何塞把弗林特按进充满温热气息的淡蓝色水液里,嘶哑地审视他,「你的想像力这么丰富吗,弗林特。」 视角倒转的红眸男人眼中映衬着浓烈白光、流光溢彩的金属墙壁和仿佛从光辉中走出的爱人的身形,弗林特像被光芒刺痛了眼睛,在这片白色里无所遁形,他一只手遮住眼帘,无论是否真实,他不想让何塞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何塞「残忍地」将弗林特的手拿开,撩起自己散乱的头髮露出白/皙颈项,红着眼眶对弗林特道:「我能满足你的干渴么,恶魔先生?」 何塞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令弗林特不再跳动的心脏发出震颤,他撑起上半身,在恋人安顺的动作中拥住他的肩膀,咬上何塞颈侧。 沖入鼻腔和口中的血液的香气,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爱的养料,浇灌滋养他干枯的心灵。 弗林特吞下何塞的血,明明不浓烈却还是在他心口烙下滚烫的热意,像吞噬了足以融化他四肢百骸的火热,他得以从永恆冬日的冻土中脱出,然后,何塞用佩戴戒指的那只手温和抚过弗林特额头,像一个真正的天使那样给予他先知般的指引,直视对方重新睁开的眼睛。 「欢迎回来,我的碧星。」 第379页 弗林特颤动的美丽眼眸中,血红如阴霾散去悄然消逝,他内心的空缺弥合完整,何塞看到的是温柔到让人迷醉的碧绿眼眸,正如弗林特在死亡的悬崖上道出的话语:我分享你的血液,填补你的记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弗林特没有食言,他的恋人完成了自己的誓言,而何塞也等到这一天。 「……何塞。」 弗林特伸出手抚摸恋人的脸颊,何塞安静地闭上眼睛,用嘴唇追逐对方的手指,用舌头捲住,轻咬在齿间。 弗林特流着光的眼眸出现破碎的裂痕,他想说些话,任何都行,可他现在像被夺去了发声的能力,挤不出半点声音。 他不会做这么美好的梦,所以…… 就这样让他在现实的世界沉溺吧。 ——。 弗林特勐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浸没在一个透明的水缸中,周围是粘稠的淡蓝液体,他眼中从疑惑渐渐浮现出惊惶之色,挣扎着四处探看,最后被一只贴在玻璃上的手安抚。 他对上外面那双专注的蓝灰色眼睛,脑海里回想起睡着前发生的事,他安静下来,把手掌贴向上方,跟何塞的手重合在一起。 弗林特看到对方夸张的口型,认出何塞在说:身体检查。 于是他无言地待在水中,回味自己半梦半醒间那个过于美好的体验,任由水液流过赤裸全身,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何塞的脸,留恋得仿佛对方下一秒就会消失。 但越是用力探看,他的眼皮就越发沉重,精神的放松令他一下子无所适从,不知怎么他最后还是昏睡了过去,水晶形成的溶液如温暖的摇篮包裹他全身,弗林特再次陷入黑暗。 等到水槽掀开,弗林特被声音惊醒,几乎是瞬间从里面爬起来,急于寻找何塞的身影。 金属房间的墙壁流淌电流状的光泽,这种光晕洒满室内,弗林特视线一扫而过,空荡荡的房间里,何塞枕在墙壁一侧的实验台上,手里抱着给弗林特准备的浴巾还有他的外套,似乎睡着了。 弗林特光着脚走近,注视对方眼底没能隐藏的倦意,然而此时此刻的何塞表情无疑是放松的,他仿佛在睡梦中惬意徜徉,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脸上展露似有若无的微笑,宁静而满足。 这是他的爱人。 弗林特俯身半跪,轻手轻脚地虚虚拢着何塞的肩膀,抬头吻上他柔软湿润的嘴唇。 浅眠的何塞一下子醒了,他下意识挣扎了下,但半拍之后就感觉到包裹自己的气息属于弗林特,于是他让这个吻变得更加火热,跟弗林特抱了个满怀。 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何塞被赤裸的男人压在身下,却还是不忘用手里的浴巾为对方擦干滴水的头髮,他发红的嘴唇勾勒出笑容,微笑着说,「你想用你的脸把我帅晕过去吗,弗林特。」 弗林特湿发贴在鬓角,滴下来的水不停进到眼睛里,他把它们揩净,俯身轻吻何塞额头,也在上面留下透明的水痕。 这个男人天神般的俊美没有一丝折损,比任何描绘神圣之美的雕像都完美的肉/体呈现在何塞眼前,即使被恶魔的黑暗占据身躯,成为凡世间难以企及的存在,可是在何塞眼里,什么都没有变过,他还是弗林特·博纳塞拉,他独一无二的爱人。 「你身上没有多出什么奇怪的零部件,当然也没有少。」何塞恶趣味地拿膝盖把弗林特顶到侧边,就这么跟对方在冰凉的地上躺着,不去管自己也被弄湿了、即使这已经是第二套衣服。 弗林特眨了眨碧绿的眼眸,「你之前不是跟我一起在水里吗。」 「眼泪是杂质,托我们两个的福,那缸液态水晶里杂质太多,我只好忍痛换了一缸。」何塞发出尴尬的咳嗽声,脸上出现不自然的红晕,并且省略说明其他杂质都是什么。 弗林特捧住恋人的脸,「何塞。」 「嗯?」 「真的是你么。」那声音还有些微小的迷茫和不可置信。 何塞表现得有些气愤,脸上写着「你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吗。」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告诉弗林特,「是我。否则你刚刚是在跟自己做/爱吗。」 弗林特眼中泛起笑意,正经地反驳,「不是你先脱我衣服的吗。」 「……我是为了身体检查。」何塞板着脸,啃了下恋人的鼻尖。 「那你已经用自己的身体亲身检查过了。」弗林特摩挲何塞发红的耳廓,用力抱了抱他,悲伤而又甜蜜地说道:「我们商量一件事。」 「什么。」 「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不适合我们。」弗林特喃喃说道:「我们分离了几天……」 「十三天零七个小时。」何塞语气严肃,对于时间他记得清清楚楚,这点时间在任何人眼中可能都算不得什么,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两人在这些时间里跨越了怎样的生死和考验,留下了多么令人不敢回想的痛苦绝望。 「不要徒增痛苦,我们只需要清楚一件事,我们都还活着。」弗林特现在正抱着他的整个世界,他对血液的干渴和无尽的寂寥已经被眼前的人治癒,他曾在心底乞求过上天让他再看一眼爱人的笑容,现在这个愿望达成了,他过去的憎恶和愤怒也都可以平息。 何塞明白弗林特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的爱人能看到他眼中那些有形的东西,比如懊悔、比如自责。 第380页 弗林特接下来的话语流进何塞心间。 「你在痛恨自己没有抓住机会杀死恶魔,因为没能成功转化我而悲伤懊悔。而我也在憎恨自己单独把你留下的无能,还有随之而来的不肯接受现实的自欺欺人。」弗林特把手指插进何塞柔软的髮丝间,轻柔地抚摸,「但是最终我们都还活着,没有放弃地抓住了那份细微的可能,这使得我们再度相见,然后,不会因为任何事物分离。」 何塞几不可闻地嗯了声,他曾眷恋弗林特身上的温度,但即使是现在失去体温的爱人,他不觉得有任何区别,他的心填满对方的爱意,这已然让他觉得热烈到会被融化。 弗林特捧起何塞的脸,「人不该轻易许诺永远,但我因为吞噬恶魔得到跟你一样的永恆,得以这样许诺——我也可以给予你与之等同的一生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何塞望向对方的眼睛,声音轻微地说:「可我没来得及准备戒指……」 弗林特展露平静的笑意,「我不介意你暂时欠着。」 何塞抿抿嘴唇,接受这个提议,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混乱胡乱擦着弗林特已经半干的头髮,顺利把对方的头毛弄得凌乱不堪。 这无疑是何塞这些天最安心的时刻,他的恋人告诉他不要去想过去,那他就不去想,而是把目光放在当下。 他的弗林特真的没有变,在他眼中一丝一毫都没有。 两个人的距离再度拉近,弗林特把手指按向何塞颈后,他们认真地亲吻,从小心翼翼到激烈地噬咬,仿佛以此确认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用气息、触感还有他们之间不可磨灭的爱意来验证这不是梦。 等这个吻结束,何塞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然后用力揉搓了下,重新睁眼后他发现自己眼前的爱人没有消失,开始问道:「你真的夺走了穆沙佩普的力量。」 「不仅如此,我现在等于是一只恶魔。不过在解释我的情况之前,何塞,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何塞声音喑哑地道:「如果我的弗林特夺走恶魔的力量隐藏起来,他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我一一找过去,其中之一,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雪山小屋,在那里即使遭遇黑鸦的恶魔也不会伤及无辜。」 而且,那是唯一一个弗林特没有跟何塞共同度过的地方,为了填补这个空缺,他一定会在那里停留。 何塞赌对了。 弗林特无声无息的点了点头,然而回到刚刚的问题,对于解释自己的情况,他也觉得十分艰难,他们说好不去揭露太多令人痛苦的细节,因此他只是简明扼要地说出自己埋葬恶魔的灵魂最后吸收那些血肉力量的过程。 「它说替换掉我的血然后给予你新的转化……可是你不是个普通人类,所以恶魔的源血既没有让你变成和我同样的吸血鬼,也没有重新塑造你成为一个博纳塞拉。」何塞抚摸弗林特布满伤痕的胸口,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和冰冷的身体跟吸血鬼等同,却和黄昏猎兵一样不畏惧阳光,再加上不同于二者的新特性——只有何塞的血才能让弗林特得到满足。 「也许因为那时我的内心缺失了你,所以恶魔的血液让我变成必须渴求你才能继续存在的模样?」弗林特捉住何塞的手腕吻了吻,眼睛轻眨,「我身体的变化需要你慢慢发掘了,何塞。」 他的恋人笑起来,「那就包在我身上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走遍歌洛仙尚存的地下设施,何塞似乎又变回那个只在这世上生活二十余年的年轻吸血鬼,拉着弗林特的手不愿意放开,讲每一句话时都看着恋人的眼睛——游离于世界想要独自撑起一切的何塞终于回到地面上,现在的他比起义无反顾的胜利,更期待能与弗林特一起编织出怎样的未来。 对于缺失了一点点记忆这件事,何塞没有隐瞒,他说不上究竟忘掉多少,但弗林特记得所有,他可以慢慢填补那些空缺。 「对了,你也不能太频繁吸我的血,万一哪一口没注意让我把重要的事忘记了可就糟了。」何塞笑着戳戳弗林特眉心,「所以暂时忍耐一下,我会找到办法解决。」 「你已经把自己的一部分放在我心里了。下次品尝的时间由你来定。」 弗林特声音沉稳,却让何塞听出一点调侃似的轻佻,后者恶狠狠地反过来咬了一口弗林特的指尖,又马上正色道:「密督因跑来一只恶魔,我已经在灰堡见过它。」 「它出现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它,但现在不能了。」弗林特侧过头,似乎正在聆听什么,半晌后他摇摇头,「它藏起来了。」 「那只恶魔也在寻找你。」何塞眸光里带着陡然紧张的情绪,但马上,弗林特的手抚上他的嵴背,消弭何塞的担忧。 「我和它註定有一场厮杀,这是不可避免的。」弗林特微笑,表情里透着既不是自信也不是无所谓的坦然,仿佛他在夺走恶魔的力量后也顺理成章地理解它们之间的生态,稀松平常地接受了。 他不会再让何塞的心灵经歷伤痛,所以,他的选项里没有战败这个字眼。 ======= 这章改的比较多,所以今天有点晚了…… (下面那层楼匿名是我 第一百六十章 恶魔贝拉萨克特烦躁地踩碎一个吸血鬼的颅骨,顺利让自己的爪子沾满血迹和脑浆,然后他踏着这些污浊的体液来到通往室外的平台,那儿有几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类。 第381页 这些东西在高声尖叫,发出贝拉萨克特最不可忍受的噪音和腥臭的气味,他抬起翅膀掀了一阵风过去,更大的哀鸣声响起,但随之而来的是世界清净了,死亡总是能给人带来最为安宁的终结。 「那个法师……」 贝拉萨克特猩红的眼中掠过暴戾之色,很显然他被摆了一道,微弱的魔气并非他要找的恶魔,而是一直引诱他在荒野中绕圈,几天下来气息已经不见踪影,恶魔暂时没有兴致回去把那座大教堂夷为平地,他花了点时间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吃了些味道不好的混杂品,然后终于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吸血鬼。 这个答案来自于刚刚被他踩碎的吸血鬼,他自称是一个高位血族,但在看到贝拉萨克特现身的时候就已经腿软到跪地不起,吸血鬼体内的一部分血的确来自于恶魔,这也是贝拉萨克特感到混杂的源头,他们的起源能追溯于两千年前恶魔的入侵,这里有人混合了人类的血肉和蕴藏魔气的魔血,弄出类似于人类亚种的东西,他们在贝拉萨克特看来就跟地狱里的异魔没什么两样——至于更多的歷史,那不是他关心的范围,贝拉萨克特来到密督因不是为了考察这地方的风土人情。 无论混杂了多少恶魔的血,这些东西还是弱的要死,贝拉萨克特的杀戮欲/望无法满足的时候就会有人要遭殃,不管是吸血鬼还是人类,在恶魔眼中都是不堪一击的代名词,这令他更加垂涎那道气息、从地狱之门刚刚踏出时远方传来的馥郁浓烈的黑暗魔气,不可捉摸却一再勾起他的食慾,成为贝拉萨克特降临人间唯一的兴趣所在。 恶魔喜欢这种狩猎游戏,即使在地狱里,在那片广袤的黑暗森林或是他的主人所管辖的山湖之地,这种追逐潜藏的戏码也能打发不少无趣的时间。现在他不过是换了一个场合和猎物,如果不被人打扰的话可以堪称完美。 可惜,多日以来贝拉萨克特总能感受到地狱之门从这块地方渐渐开启的杂音,低贱的末流恶魔很快就会爬满地表,虽然无伤大雅,但它们会像大餐上的苍蝇干扰他的食慾。 贝拉萨克特的红瞳向着远方眺望,太阳坠地,霞光披就妖异的红,给不远处的城市洒上不祥的辉光,他能看到那里有座地狱之门,吃人的恶魔正在街道肆虐,人类在组织无谓的抵抗,贝拉萨克特在地狱边境中看过无数遍这样的戏码,他不准备加入,但也不想在这臭气熏天的吸血鬼的堡垒里多待。 他张开翅膀准备飞到臭味不那么重而且暖和点的地方,可是一个声音让他停下动作,进而发出不屑的冷哼。 【鸦,你怎么会在人间。】 这个遥远的声音不通过任何介质传递,它更像从贝拉萨克特耳边响起,仿佛那人就在他耳畔,可事实上这是来自地狱的通话。 「你在监视我么,枭。」恶魔反问。 【我只是需要随时掌握魔将们的行踪。】 贝拉萨克特对这个说法感到嗤之以鼻,他眼中的猩红更甚,「你不来看看人间的景色吗,地狱越来越无趣了。」 对面的人拒绝了,他手边还有翻书页的声音,【我要替陛下管理东地狱,跟游手好闲的你不同,我非常忙碌,也同样每一天都在诅咒正在沉眠的陛下早日醒来。】 然后,合上书本的钝响颇为用力,带着沉沉的话语而来,【回来,贝拉萨克特。你想让我一个人提防黑暗森林和堕落者的动向吗。】 黑鸦像听到了笑话,嘲讽的嗤笑一声,「你在命令我吗,狄诺提亚?」 【……】 「我只听从吾主的命令,可惜他没有醒,所以,不要妄想指使我,你不够格。」贝拉萨克特化为人形态在耳边打了个指响,啪地一声,耳边仿佛传来紧绷丝线断裂的动静,这声音过后,恶魔四周再度清净了。 黑髮红眼的男人踩上栏杆,惬意地眯起眼睛。 「不过要说不同,地狱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色,那里连星辰都没有,即使大地被血染红也不过是泥水般的灰色。」 黄昏的红霞正激发灼人的火花,目力极佳的恶魔远眺城中血涂的画作,有那么一瞬间领略到了人间的「美好」。 「而这里确实是……相当的绝景啊。」 正被贝拉萨克特高高在上欣赏的城市名为万连,它是伊斯特大区的首府,距离红露镇不过两天路程,在红露镇不明原因的爆炸和血洗引发的第二天,消息就已经传到城中那位伊斯特公爵普拉东耳中。 此刻他正在骑士的簇拥下带人往万连大教堂赶,公爵乘坐的马车在道路上狂奔,他微胖的身体上下颠动,毫无形象,可是现在伊斯特公爵已经顾不得这些,待马匹在嘶鸣下急停,他扯着衣袍踉跄下车,沖正在引导民众进入大教堂的主教吼道:「我的人在富尔街抵抗那些怪物,灰堡骑士为什么不出战?!圣座不是这么承诺我的!」 「公爵大人,灰堡骑士最首要的任务是保护地下的传送法阵不被恶魔破坏,就在刚刚,一群长着羊角的怪物袭击了通往那里的地下道,如果不是骑士们拼死守住防线,我们今天没有一个人能从万连出去。」 伊斯特大区的主教是个络腮鬍子的黑髮中年人,他的白袍被硝烟染上灰迹,人也在浓烟中不住呛咳,但他紧紧捏着胸前的十字圣徽,尽量在这紧迫的时间里安抚领主,「猊下派来的法理部之人告诉我们地狱之门在旧城区开启,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那里还有许多人没来得及……」 第382页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城池在燃烧!我辛辛苦苦修建的万连!」普拉东怒吼,眼底是燥郁的深黑,「为什么这些怪物会盯上伊斯特,为什么偏偏是我?!我花了这么多心血才建好的新城,就让我看着那些怪物把它毁了?!」 普拉东回头瞪视越来越暗的天际,红霞被黑烟取代,万连各处都在燃烧,随着建筑物坍塌的轰隆巨响,他的人民和他的士兵在被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袭击捕食,那些没有人智的野兽啖食人类的血肉,为这场狂欢大笑,伊斯特公爵抛弃府邸来到大教堂的路几乎是被守卫用血肉开道,挥之不去的腥气在他鼻腔里萦绕近乎令他呕吐,普拉东几乎是气蒙了,他心想如果这是恶梦就赶快让他醒来,否则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而不是别人。 先是萨利维亚的狩猎院背着他在暗地里矇骗游荡猎人处理地下的食尸鬼,后是他想把吸血鬼打包送到丹拿城的计划泡汤,威斯特有博纳塞拉坐镇风调雨顺,诺斯跟吸血鬼交好少有波澜,偏偏他的伊斯特命途多舛,难道排斥吸血鬼有错吗?那些嗜血的怪物为他的城市带来多少麻烦,浪费了他多少人力物力平息风波,他已经足够努力了,可是上天还是让他遭此厄运,毁掉他的愿景还不够,现在还要来摧毁他费劲心力修缮建设的城市。 普拉东横眉竖目地盯着脚下,现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脚下的土地是这样陌生,怪物在蹂躏他的人民,摧毁他的城池,他捨弃了整个旧城区,只能等待教士和灰堡骑士用从大教堂地下修筑出来的地下道把倖存的民众通过法阵送到萨利维亚去,可是他不知道萨利维亚能安全多久,红露镇已经沦陷了,万连正在路上,他要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流离失所,还会被佩拉格娅那女人嘲讽无能,他的财富都在这里,可是一夜之间,它们就要消失了。 「该死的……该死的恶魔。」伊斯特公爵紧握着腰畔的佩剑,这是名家之作,剑鞘和剑柄上镶满宝石螺钿,是艺术品也是件武器,是普拉东惊惶之下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他捏着它,像是能用这把剑把几个街区外肆虐的恶魔全都斩杀在剑下似的。 地狱里的恶魔,还有从恶魔被弱化而来的吸血鬼,全都没一个好东西,密督因永远都是人类的领土,怎么可能被这些怪物染指。 主教见公爵脸色不对,咳嗽着来到他跟前,「公爵大人,您也避难去吧,萨利维亚还需要您。」 「不。」普拉东微胖的脸上是怒极神色,「我已经让人在城中各处安放黑火药跟晶石,我绝对不会让恶魔好过,我的东西就算是毁也要毁在我手里!」 「什么……!」主教为这玉石俱焚的举动瞠目结舌,他一把拉住伊斯特公爵,「城里还有没来得及逃跑的民众,他们躲藏起来还有可能得救,您这样会在恶魔杀死他们之前先让他们丢了性命!」 普拉东拽开对方的手,冷冷地呵斥,「你尽管逃就好了,恶魔别想在我眼皮底下得逞,向天使祈祷祂的拯救吧!祂从来不曾眷顾我!」 说着,公爵一把夺过侍卫手里的猎枪,准备向天空发射信号。 「不!」主教大惊失色,扑过来抱住普拉东的手臂和枪枝高喊,急红了眼,「您是在杀人!万连不仅仅是公爵的私属,它还属于每一个伊斯特人!您不能这样做!」 普拉东大喝,「滚开!」 主教被推搡在地,伊斯特公爵咬牙切齿地给子弹上膛,恨恨地想,他从曾祖手里接过偌大的领地,可是却接下了无尽的关于吸血鬼和与之有关的邪恶的烂摊子,那些都不是他的过错,为什么他时至今日都在为先祖的罪孽善后,就连地狱之门都好死不死开在他的土地上,伊斯特家族难道是被诅咒了不成。 恶魔已经不能被阻止了,放任下去只会累及周边,不如就让一切烟消云散,然后他在夷为平地的土地上重建只属于他自己的城市,让那些罪恶跟着吸血鬼和恶魔都见鬼去吧。 这里没能逃跑的人类如果化为冤魂,就让他们统统来找他吧。 可是普拉东终究没能扣下扳机,不是因为公爵临门一脚时心软,而是更大更猝不及防的危机令人猝不及防。 大教堂前方的广场,一阵随着烟雾的撞击声敲打所有人的耳膜,两人多高的巨怪从街角冲出,它冲破外围的防御,嘴里流淌出血肉渣滓,一拳把横在眼前的公爵马车锤烂,奔逃的马匹横摔在地上被踩断骨头,巨怪接连掀翻几个站得近的侍卫,他们被摔在墙壁上,滑落出红白痕迹,连惨叫都没发出便送了命。 人群爆发悽厉的尖叫,有人忍不住推挤前面的人逃进教堂,更大的混乱在神圣之所前方形成,巨怪踏了几步来到僵立在原地的伊斯特公爵面前,毫无迟疑地举起拳头砸向他。 在恶魔眼里人类没有高低贵贱,它们只管杀戮和吞食,这是地狱那片积聚魔气的所在为它们带来的根源魔性。 眼前的人类不过是食物和猎物中的一种罢了。 普拉东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吓得不能动弹,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能在最后关头把身侧的主教推向后方,拔出自己精緻到不堪其用的佩剑,迎着毁他家园的恶魔暴喝噼砍。 「啊啊啊啊啊!」 他知道自己在这缺了根手指的拳头底下站不住一秒,可他还是把自己极致的怒火发泄出来向恶魔砍去,好像在试图证明一个人类微不足道的反抗。 第383页 ——。 什么东西被碾碎的声音格外清晰,就连普拉东也真真切切听见了,他没有感觉到痛苦,所以不是他的脑袋被敲碎。 而眼前的巨怪摇晃着倒地,它的头颅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的稀碎,颓然倒下的身躯让地面也跟着震了一震,往大教堂里挤的民众,被推倒的主教,包括普拉东·伊斯特自己,都纷纷瞪着眼睛,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找不到解释的突破口。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撤。」 击掌的声音让所有人回过神,他们将目光惶然聚集在声响的源头,一个站在大教堂外壁拱顶的褐发男人身上,这个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礼服,从拱顶一跃而下打了个指响,巨怪的尸体开始燃烧,身体组织燃烧的呛鼻气味随风飘荡,顿时令人难以忍受。 普拉东踉跄着后退,用尽全力打了个差点让人反酸呕吐的喷嚏,等到他重新抬起脸,杀死巨怪的男人已经转过身,审视一般地打量着他。 可能因为刚刚的杀戮,也可能是因为周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破烂礼服的男人眼珠变成红色,伊斯特公爵手上的剑放下又抬起,颤颤巍巍道:「吸血鬼……!」 本来公爵应该因为被人搭救而欣喜,然后重重奖赏对方,可是对方却是个吸血鬼,难道是佩拉格娅那女人派来的?被吸血鬼救了,这无异于在普拉东脸上抽两个耳光。 可是吸血鬼男人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普拉东彻底丧失自辩的能力,原因在于对方的自我介绍。 「我是第三代伊斯特公爵,梅德拉斯·伊斯特,你应该是我的……二十七世孙?我的后代在面对恶魔时没有退却,这令我非常欣慰,但是其他方面还不太够格。」英俊而优雅的吸血鬼男人再度击了下掌,微笑着说道:「我来掩护你们撤离,但我不能用太强的血魔法,如果被那只可能在附近的黑鸦发现可就糟了。所以抓紧时间吧,现任的伊斯特公爵。」 说着,他把说不出话的普拉东丢在原地,向染血和燃烧的街道走远,迎击从地狱而来的恶魔。 仿佛他做的事情理所当然。 同一时间,灰堡地下陵墓。 「下一个是……这个,名字应该是伊莉莎白·克罗利。」米迦尔膝盖上摊平古书,用照明晶石费劲巴力地查看上面的记录,指挥何塞在一个个封起的墓穴寻找他们的目标。 他哈出雾气,搓着指尖冻得冰凉的手放在嘴边取暖,不经意地、黑髮学者瞥见陵墓中央的巨型雕塑,却在接触的瞬间不忍直视地收回视线,继续边看边筛选合适的人选。 「自己上辈子的雕像至于这么不敢看吗。」何塞的声音从最下层环形墓穴角落出现,仿佛他背后长了眼睛知道米迦尔干了什么。 「不是上辈子,可能是好几个轮迴之前了,他跟我真——的没什么关系。」米迦尔有气无力地反驳,很想给何塞再强调一遍灵魂去往根源转生后重回这个世界就是不同的人,奈何时间紧迫,他不想多费口舌。 天使教会在半天之前终于开启了尘封多年的地下陵墓,据尤斯塔斯所说,距离上一次打开这里送入被永久监禁的吸血鬼已经过去近四十年,何塞和米迦尔在进入陵墓后来不及赞嘆它的建筑形式多么艺术华美以及合理秩序,就匆匆来到最下层寻找那些能为密督因现状带来助力的古老吸血鬼。 不过在下降的过程中他们还是不由得被支撑环形陵墓的中央塑像吸引,它雕刻的是位白髮鬚眉身披白袍的老者,即使已经年迈,约瑟·斯卡亚依然戴着何塞从天使之血吊坠的记忆中看到的那副有点丑的圆眼镜,这位天使教会的大主教呈现双臂下垂微微打开的姿势站立在陵墓中央,似乎在用千百年的岁月来守候那些安眠的战友,以及、欢迎他的未来跟他的朋友来到这里。 一层一层向上修筑的陵墓以雕像为中心呈圆环状排列,何塞在最下面那层找到刻有【伊莉莎白·克罗利】铭牌的墓穴,里面存放着她的冰棺,这是何塞这半天时间开启的第四个冰棺,前三个中有一个再次回到冻眠之中,另外两个都已经投入与恶魔的战斗,他们对这片已逾两千年的土地尚有牵挂,愿意再度为密督因而战,这着实让没时间解释太多的何塞松了口气。 不过他依然担忧。 「分析机监测到的地狱之门开启地点已经不下三处,尤其是万连的门,梅德拉斯·伊斯特来得及么。」 「我们现在不就在为更多人的存活而努力吗。」米迦尔给书页做好标记,接着翻到下一页,「事情都是一点点变乐观的,快加油。」 何塞无声地笑了笑,在把冰棺拖出来之后看了眼他旁边的铭牌,「塔尔尼·奎恩,我记得在你的书上这个人也是歌洛仙的研究员?」 「不是我的书……」米迦尔有气无力地解释,但他搓搓脸,对何塞喊道:「他是跟克罗利小姐因为一个案件同时进入沉眠的,两个一起开吧。」 何塞点点头,把另一个冰棺也拉了出来。 在开启冰棺的时候,何塞又把之前进行过三遍的说辞在脑海里过了一次。 ——现在已经是两千年后的密督因,恶魔重新出现了。我经歷过失去血液的失忆,已经不记得你们,但我不想放下职责,因此需要你们的帮助,希望你们能像过去那样对这片土地施以援手。 「神匠的职责从来不是为了拯救,老闆。」 第384页 其中名叫塔尔尼的研究员长着一张娃娃脸,他被转化的时候应该很年轻,他的话让何塞陷入沉默。 这两个人都甦醒得很快,同为神代时期歌洛仙出身的研究者,他们精神的坚韧令他们比之前的吸血鬼更为迅速接受了何塞所说的这是两千年后世界的说法。 「第一库不为保卫密督因而存在,大人。」伊莉莎白是个跟记录中非常符合的长相温柔恬静的女性,她眼中有着柔软的光亮,但是却在提醒何塞,「歌洛仙不过是刚好建立在这里,过去的您就太过在意密督因人的安危,这让大家颇为困扰。」 何塞抿抿嘴唇,充满歉意地道:「抱歉,我知道打扰本该安眠的人很不应该,但我唤醒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动摇我,不,应该说你们并不能动摇我。」 两个吸血鬼对视了一眼,分别说道:「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这样,大人。」 「我们从来不是为密督因的存亡而战,而是为了您,伊诺大师。」 何塞惊讶,「为什么?」 「因为您值得崇敬?」 「因为您守护了我们的被窝守护了这么久?我还以为自己充其量睡个两百年就会被人类拖出来到太阳底下暴晒呢,现在竟然成了好几倍的超长梦境。」 「您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我们。」 「我会成为研究者,也是因为您让我看到过真知。」 伊莉莎白露出恬静的微笑,「要说理由,可能说上一会儿都说不完,我们一定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恶魔不是来了吗。」 塔尔尼起身抖落自己身上的冰茬,「两千年啊……伊诺大师,我收回过去用一百多页论证恶魔屏障用不到五百年的论文,哦对,您不记得我们那些黑歷史了,那太好了。」 「您在我们眼中从来没有变过。」 「睡得太久了,倒是怀念起从前忙碌奋战的日子。」 两个人身上都穿着跟何塞差不多的白色研究服,他们用自己最喜欢的装束进入沉眠,醒来后要赶赴跟过去相比可能更艰难的战场。 何塞眸色微凝,低声说:「现在的密督因已经把过去吸血鬼对抗恶魔的功绩抹去,还把吸血鬼斥为跟恶魔等同的存在,虽然我希望你们能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到现实,但这件事还是应该先告诉……」 「他们的想法与我何干。」伊莉莎白眸中的柔美多了些冷淡的冰霜。「我又不为他们而活,他们的遗忘是他们的无能,他们的憎恨是他们的愚蠢,歌洛仙不负责开发基础的人智,我们只对您负责。」 何塞彻底没了话说,只能憋出一句,「……谢谢,那就拜託了。」 塔尔尼朝伊莉莎白挤挤眼睛,「老闆突然变客气了好不习惯,果然是末日要到了吧。」 等到两名研究院依照何塞的指示前往中枢节点调整分析机精度,何塞蹲在两具空空的冰棺前静默了一会儿,对爬下来的米迦尔轻声说:「我现在压力有点大。」 「别,等到我们完成任务再压力大。」学者拨弄书页,「备选还有五个,我们赶快。」 何塞点点头,轻声嘆息,事情比想像中要顺利一点,这让他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黑髮学者见了,不敢声张地小声问:「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你的表情没有最开始那么可怕了。」 米迦尔以为何塞失去弗林特后意志消沉到无以復加,至今都不敢提关于那个猎人的事。 何塞想努力收起自己的笑容,却有点困难。 「是啊,发生了一点点好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邪恶女巫号的船舱里,被何塞低调称为「一点点好事」的来源正在为父亲整理堆满一面墙壁的魔法捲轴,弗林特不擅长这个,奈何他学得很快,不出一会儿就把捲轴分门别类整理成几摞,然而他最后一个用力没用对地方造成了局部塌方,弗林特一个下午的成果顿时缩水了一半。 「叩、叩、」敲门声响过,这些捲轴的主人出现在门边,朝盘腿坐在地上的弗林特努努嘴,「人类刚被转化为吸血鬼时同样会掌握不好力道,他们需要适应自己突然得到的力量,所以你只是需要时间,弗林特。」 「可我能用来尝试的时间不多,父亲。」碧绿眼眸的年轻人按照捲轴塌方前的记忆把它们迅速归位,握了握拳,试图转移自己过于认真的注意力,「你跟教宗谈得怎么样?」 弗朗西斯进到房间里跟自己的儿子一起席地而坐,语调中嘆息居多,「你想问给甦醒的吸血鬼签发赦免令那些形式上的程序,还是教会今后的动向?」 弗林特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关心那些,「尤斯塔斯一世没说今后要把魔女之子怎么办吗。」 弗朗西斯沉吟一声,他早已想到弗林特会在意这件事,「严格来说,我是密督因最后的魔女之子,教会魔女狩猎的唯一对象,但你知道天使教会已经一百多年不曾进行过对魔女之子的异端审判,而我也不需要他们的赦免。」 「因为咒法部队已经不在了?」 「仅存的能用魔法的咒法部队成员只余下我一个,更多人与迷失海滨的原住民结合融入沃丝人之中,他们并不是消失了。至于未来、能够使用魔法之人不会再被称为魔女之子,他们就是施法者而已。」 弗林特抬起眼,「这是教宗的承诺?」 第385页 弗朗西斯笑了笑,拍拍自己突然钻起牛角尖的儿子肩膀,语重心长道:「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暗示过了,有些事情不能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仅代表我自己来说,我已经很满意了。」 「母亲怎么说?她一定不怎么满意。」弗林特得到父亲无奈的瞟视,就知道母亲的想法大概跟自己差不多。「教会曾经连过去的立约都能打破,即使可以相信尤斯塔斯一世的人品,他的后继者是否也能贯彻它就不好说了。」 「我发现我的儿子一段时间不见,变得高瞻远瞩了。」有着蔚蓝眼眸的男人含着笑,「未来任何一位教宗都没法不仰仗魔法,这是密督因回到魔法时代的必然,再次打压魔法必将成为千古罪人,没有人想承受那份苦果。」 弗林特接话,「前提是密督因能度过这场危机。」 「没错,如果我们失败,那就连未来都不会有。」 弗朗西斯眸色深邃,他盯着弗林特的双眼,许久后才接着开口,「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了,但是谢谢你回来,弗林特。」 当弗朗西斯在一整夜头痛的宿醉后睁眼看到站在面前的弗林特的时候,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他伤心过度后没有醒来的一场梦,直到身边的贝利亚一脚差点把儿子踹飞出去,弗朗西斯才一身冷汗地意识到弗林特真的还活着。 没来得及欣喜,在听完弗林特对自己状况的讲述后,弗朗西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忘记给儿子一个拥抱。他和贝利亚没能替弗林特承受他不该承受的痛苦,结果让这个孩子在近乎失去所有的情况下从绝望中脱胎换骨,弗林特的意志和灵魂不曾改变,可这也抹不去他所经歷的伤痛,它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责任,却让弗朗西斯原本的亏欠变得更多。 弗林特摇头,「是我不该让你如此担忧,父亲。我已经成年很久了,理应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负责,所以,我们就别进行道歉和感谢的轮番演绎,会被母亲笑话的。」 弗朗西斯扯起嘴角无奈地笑出声,「我永远都比不上你妈妈的心态,不,说不定她也因为你还活着找了个地方暗自高兴呢,我都找不到她人。」 笑过之后,弗朗西斯有些好奇弗林特怎么会这么安分待在船舱里,而不跟何塞一起去地下陵墓。 弗朗西斯很清楚弗林特的离去最痛苦的人是何塞,所以他本以为弗林特会一刻不停地陪在自己的恋人身边。 「我们商量过了,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还活着,尤其是教会。」弗林特皱起眉,「尤斯塔斯一世聪明至极,除非说出完全的真相,否则怎么掩饰都可能被他察觉到漏洞,我不认为一个人类变成恶魔之后能够得到他多少同情跟理解,说不定适得其反。」 恶魔穆沙佩普企图毁灭密督因,弗林特阻止了它又成为了它,那么他会不会在未来某一天再度燃起毁灭的念头,即使这只是被恶魔心智影响,不是出于弗林特的本心? 弗林特可以明确地说出不会,但听众相信与否又是另一码事,与恶魔的战争只要牵扯上站在不同立场的人类,那就不单单只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战斗,与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好不容易结合起来的人类跟吸血鬼的联盟出现不可控的因子,还不如就让教会认为穆沙佩普还存在,是密督因人头顶上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 弗林特对父亲道:「显然我的隐藏效果很有一套,这么近的距离灰堡地下的魔能波谱仪都没有反应。」 「的确,你是对的。」弗朗西斯狠狠嘆了口气,难怪弗林特跟何塞这两天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个孩子已经把状况把握得极为精准,不,他们早已不是孩子了。 他们终究会走得更远,在长辈们都无法到达的视界之外。 「密督因境内被开启的三个地狱之门,除了最开始那个在红露镇,剩下的分别处在万连和西北边界,两个甦醒的高位血族已经向那边赶去,可是问题在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的地狱之门开启。」 「恶魔之眼弗里亚基诺。」弗朗西斯知道密督因现状的始作俑者,弗里亚基诺手上有过去地狱之门开启位置的资料,如果不从源头加以阻止,何塞他们终究会疲于应对层出不穷的怪物,即使唤醒再多人也比不过恶魔破坏的速度。 「何塞说弗里亚基诺的位置跟地狱之门开启的位置对不上,说明不是他在召唤恶魔,应该是那个诺兰的学者吉南。」 弗朗西斯这才想起,「对啊,何塞理应知道始祖的位置。」 「他知道,也会处理。只是他需要做点准备,所以暂时还没出手。」弗林特稀松平常地说出这句话,像在评论晚餐的菜色,「而我在注意吉南的动向,只要黑鸦暂时没有动作,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不过现在,弗林特准备结束父子谈心,去偷偷看下何塞那边的进展如何,在不被米迦尔发现的基础上。 何塞搬动已经空了的冰棺把它们堆放到角落,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那片黑暗瞄了一眼后,不着痕迹地对米迦尔撇撇嘴,「米迦尔,你冷吗。」 「嗯?我还行?」给书页贴上最后一个标籤,诺兰学者吸着鼻涕抬起脸,把屁股从冰冷的小板凳上挪了个位置,「这下已经唤醒六个吸血鬼了,你果然还是倾向于用歌洛仙的研究人员吧,但是那样一来能去各地驰援的人手就不太够了。」 第386页 「没关系,我有分寸。接下来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上去吧。」何塞把斯卡亚的书从米迦尔怀里抽走夹在胳膊底下,给对方续上取暖用的晶石,宣布道:「我觉得你挺冷的,感冒了可不好,我还指望你在三十六个小时之内做完地狱之门爆破装置的试做品呢。」 米迦尔一脸绝望,仿佛面前的何塞是个黑心至极的老闆,「什么时候有这个时限了?!」 何塞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接受任何反驳,「那我把你送回船上喽,弗朗西斯先生那边应该也准备好了,正好伊莉莎白和塔尔尼也能支援你。哦对,我从歌洛仙带了营养剂,吃一顿顶三顿,你多吃一点,加油啊。」 「喂喂餵——!」 黑髮学者的惊疑还在嗓子里就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何塞夹着贴满标籤的记录书来到刚刚停留的地方,被一个从身后而来的怀抱拢进怀里。 「你把米迦尔支走是因为知道我来了,还是真的要剥削他?」 弗林特的吻烙在何塞后颈,顺利激起后者一阵酥麻,何塞借着恋人的手当书架,翻到贴上标籤的其中一页,义正言辞道:「我有那么假公济私吗。」 「那就是两个都占。」弗林特就这么坐在了结冰的地面上,让何塞坐到自己腿上,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要我帮忙吗,助手二号也很有用。」 「助手二号先生,请不要摸我的腿,影响效率的助手小心被回炉重造。」何塞把弗林特的手从自己大腿上捏起来拎到一边,干脆地合上书本,「这个工作结束了,不需要解放陵墓里更多的人手。」 这倒是弗林特没想到的,他轻声问:「没问题吗。」 何塞向后靠了靠,弗林特的怀抱永远都能为他带来暖意,「六个已经是幸运了,至少现阶段他们能不出问题就是万幸。让过去的战士们甦醒充当战力听起来很美好,可人是会变的,这种变化就是我不敢赌的部分。」 米迦尔找到的这本书的确帮了何塞大忙,但也仅止于此,密督因人不能靠着这种近乎接济的行为往前走,活着的人才应该肩负起未来,过去的亡灵可以指出道路、可以靠着对这片土地的牵挂拉上一把,但是充当神兵天降般的救世主,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责任。 一旦被人依赖就可能被裹挟着肩负起更多职责,现在吸血鬼们也许会认为这些是举手之劳,可是当身上的重担愈发沉重,心境也会随之变化,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曾经的伊诺·特里斯维奇身上。 弗林特抱紧自己温柔的恋人,低低地道:「密督因过去开启地狱之门的地方有二十二处,教会分身乏术,想毫无遗漏盯着这些地方很难,但是何塞,你知道如果是我的话可以守住。」 「那样你会分心消耗不必要的精力,为什么黑鸦销声匿迹了?它也是为了避免这种消耗。我猜测恶魔一旦受到不能自愈的伤势后必须返回地狱的某个地方才能恢復,所以它很谨慎。」 何塞不理解这种既谨慎又必须杀死「同类」的心态,吉南召唤出非比寻常的恶魔,似乎就是在期待它不按常理行事的杀戮,他对那个黑暗的地狱和信奉混沌的信徒都抱着一种不敢苟同的态度,那个世界原本离他们很远,可却在如今被毫无道理地拉近了。 「咳嗯。」 何塞的思绪被打断,原因不在于身边的弗林特,而是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站在不远处的塔尔尼·奎恩。 「我想起来有本珍藏的日记被我放进冰棺忘了拿。」娃娃脸的研究员边解释边用力咳嗽,却不能阻止自己的嘴变成夸张的形状,「老闆,您介意向我介绍这位差点动摇我直男取向的超级大帅哥是谁吗?」 弗林特把头偏到一边,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有吸血鬼接近,但他能察觉到的气息没有敌意,也就没出言提醒,可是他忘了把脸遮住。 「你的老闆夫人。」何塞板着脸,把弗林特抿嘴憋笑的脑袋搂在自己怀里。 「啧。」塔尔尼脸上果然如此的神色跟嘴里发出的不失偏颇的遗憾声互相作用,让整个空间的微妙气氛更浓了。 「『啧』什么啧,你的冰棺在下层。」何塞愈发冰冷地盯着塔尔尼,毫不怀疑对方刚刚在表达某种可惜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目光中蕴含的话语太过于指向性,塔尔尼不敢停留,熘着墙缝到下层取了东西就跑,但他不忘一脸坏笑地发出一连串啧声,嘴里喃喃「我过去还参加过老闆能不能找到老婆的反方辩论会呢」。 在何塞露出危险的笑容亲自出手赶人前,刚刚甦醒没多久并不想马上回冰棺的研究员一熘烟消失无踪,陵墓里的冷空气也跟着被驱散了几分。 弗林特轻咳一声,耳朵尖难得地有些发红,「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们也出去吧。」 「问题是我们俩没地方可去,邪恶女巫号船舱里现在可谓人多眼杂。」 何塞露出无奈的笑容,他捧起弗林特的脸,将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认真地吻着对方的嘴唇,然后又认真地在上面啃了一口,「算算时间,我的『秘密研究』应该快出成果了。我们可以回歌洛仙,只要不再浪费液态水晶,一号分析机应该欢迎我们回去。」 弗林特挑眉,自己似乎在那些魔工机械的记录里被贴上了祸国殃民的标籤,「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猎人的日常训练已经不适合我了,我总要找点事干保持自己的状态。」 第387页 何塞窃笑着凑近,「你很想在我这里领一份差事吗,助手二号先生?」 「无所事事会让我很不安,老闆。」弗林特配合地托住何塞的后脑勺,逐渐加深他们的亲吻,现在他们都不需要唿吸,所以可以把吻持续到无比漫长。 等到两个人的嘴唇都染上淡粉色,弗林特眉眼藏着笑意,带着点认真的成分道:「有没有暖床之外的差事?当然,前一份差事我也不会懈怠的。」 何塞被这个笑容弄得晕乎乎,但好歹捉住自己最后一丝清醒,揪着恋人侧边发梢,坏笑着说: 「还真有。」 ======= 何塞:这是我夫人。 释义:(做)我(丈)夫(的)人。 员工表示很牙疼以及凭什么,万年单身狗的老闆都找到了老公(x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阿嚏——!」 拜两天前在陵墓中逗留所赐,米迦尔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连忙用手帕捂住口鼻。他现在身处一个废弃的人类堡垒中,四周多躺着伤员,因此身边有股挥之不去的血和烟尘的气味,这是红露镇遭遇变故后那里的居民选择的避难所,倖存者几乎都在这里,因为恶魔降临,一夜之间他们无家可归。 灾难虽然看似已经过去,人们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哭泣和悲痛,但这里依然死气沉沉,大家互不交流,只有神职人员脚不沾地在帐篷间穿梭,不知疲倦地抚慰这些受伤的灵魂。 黑鸦杀死了红露镇大部分居民,但吸血鬼维克多螳臂当车的阻挠并非无用功,最早聚集在教会的那些人得以在凯特修女跟守信骑士的掩护下逃到这个避难所,他们说不清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感受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和火光,甚至连指挥这场撤退的凯特修女都难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下如此的决断。 听完来龙去脉的米迦尔想到这可能是血系能力的作用,但他没有点破,从灰堡离开前何塞特别叮嘱他红露镇有一个名叫维克多的吸血鬼跟他的妹妹生活在一起,米迦尔没有在倖存者里看到这号人物,但发现了他受伤但并无大碍的妹妹尼雅,就几乎能推测出当时的状况了。 米迦尔来到红露镇是为试验赶工出来的地狱之门爆破装置是否真的能发挥效用,来避难所短暂修整后,他在出发前特地去探望了老妇人尼雅,对方此刻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待在堡垒里为数不多能照得见阳光的地方,米迦尔走过去的时候她没有过多反应,微微垂首注视自己面前的东西,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尼雅在看着一方小小的墓碑,堡垒周围有许许多多倖存者为罹难者所立的墓碑,悲痛的情绪在这里凝结,老人面前这座的主人不言而喻,上面没有装饰,只摆了些鲜花。 「抱歉,我一不小心走神了。」尼雅回过神后发现来到她身边的学者,发现是个陌生面孔,「请问你是……」 米迦尔作了自我介绍,「我从朋友那里听过你们的事……您还好吗?」 尼雅晃了下神,目光一瞬间苍老不少,「维克他救了我,也让修女救下不少人,但是他却没能回来。」 老妇人弯下腰,把手里的木头十字架摆在墓碑上,发出长长的嘆息,「我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走在他前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变成了吸血鬼,结局是不是就不同了。」 「请不要这样想,以人类之身活着是一种,厄……福音。」 接受恶魔之血会让人类死后坠入恶魔存在的地狱,如果密督因人一开始便得知这一真相,他们之中许多人也许会对转化为非人之物抱持另一种态度,但米迦尔现在不能告诉老人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只能学着近些日子在教会耳濡目染的祷言,试着开导她。 但是收效甚微,他对于尼雅来说只是个陌生人,而老人唯一的亲人已经离去,註定,这是只能用时间来慢慢癒合的伤痛。 「至少……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米迦尔还有任务在身,不能停留太久,他只能心情沉闷地离去,不过他听到了尼雅的回应。 「我得连着他那一半一起努力,不能那么早去往彼岸。」尼雅露出微笑,这片洒满阳光之地都跟着增色。 活着的人总要为死去的亲友做些什么,昂首挺胸地活在这世上也是其中一种。 这让米迦尔欣慰不少,他为老妇人披好披肩,提起手边沉重的金属箱向她告别。 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米迦尔能做的很少,他只能竭尽所能帮助这里的人赶走恶魔,这也是对自己灵魂的一个交待。 诺兰学者没有马上离开堡垒,他还得叫上自己的护卫。 经过两座分析机的测定,红露镇的地狱之门开启得极为稳定,但因为一些原因、可能是从中出来的恶魔力量太强在上面留了气息的缘故,它不像后面出现的门那样有新恶魔钻出来,而是安安静静屹立在这里活像个摆设,危险系数很低,所以何塞没有给米迦尔派吸血鬼保镖,而是从教宗那里借了一个灰堡骑士充当护卫,然而那位骑士一来到堡垒就没了影,米迦尔这就准备出发,总要找到对方才行。 黑髮学者最终在堡垒深处找到目标,全身铠甲的骑士跪立在一副打开的金属棺木旁边,戴着手甲的手似乎在抚摸棺盖上的某种字迹,米迦尔叫了他一声后,骑士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到学者身边,低沉的声音头盔中传出,「可以出发了?」 第388页 「嗯,事不宜迟,我们走吧。」米迦尔从行囊里取出传送法术的捲轴,短途的传送捲轴早已设定好终点,虽然运送一两个人就会报废,此时此刻却恰恰能够派上用场,否则堡垒距离红露镇快马加鞭还要走上一天时间。 储存魔力的捲轴即使不会魔法的人也能使用,只是需要点技巧,米迦尔不是第一次用,他的学长学姐们每次在他出门前都会塞一大堆有用没用的试做品填满他的行李,而学者的行李可能至今还在萨利维亚吃灰。米迦尔屏息凝神,把金属箱放在自己和骑士中间,在展开捲轴的瞬间就做好下一秒看到满眼血肉模煳的心理准备。 可惜在踏上小广场喷泉前的地面时,米迦尔还是差点没忍住呕吐的欲/望,半跪在地上紧紧捂住口鼻,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里的味道。 也许是没兴趣吞食过于弱小的人类,恶魔在杀死他们之后没有吃掉他们,任由他们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腐烂。原本淡红色砖瓦的小镇被火焰烧得漆黑,也把雪和寒冷都驱散出这里,血肉混在断壁残垣间发黑髮臭,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就连食腐的动物都不愿靠近这片人间炼狱,四周悄无声息,米迦尔强迫自己紧紧盯着喷泉前方的地狱之门而不是到处乱看,否则在工作开始前他自己就先会被眼前的景象打倒。 地狱之门并非世人所理解的一座门扉模样,而是一个能从视界中察觉到边缘、中心有扭曲的空间通道,米迦尔发现身边的铠甲骑士无论对地狱之门还是周遭的环境都丝毫没有动摇,不由得道:「骑士先生还真是……淡定啊……」 心脏突突跳动的学者按紧自己的额角,又发出一阵干呕,决定现在还是少说话为妙。 「还好。」骑士侧身让了一步,目光落在脚边的小腿高的四方金属箱上,问:「把这东西放在这里就可以了吗。」 「不,还需要一些操作,有点复杂。」 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也不需要米迦尔亲自过来了,他用新手帕捂住口鼻蹲下,熟练地开启箱子让里面的魔工机械变回原本的模样,片刻之后两人向两边后退,爆破装置恢復为在灰堡组装时半人多高的三角塔型,米迦尔重新走上去开始拨弄控制盘上的齿轮,屏息凝神陷入绝对的专注之中。 据何塞所言,密督因两千年前对待开在他们土地上的地狱之门的处置十分简单粗暴,是用在恶魔刚死不久的尸体上刻下术式把它们整个丢回去的方式来摧毁门扉。因为恶魔拥有近乎于实体魔力的血肉,把它们做成炸弹毁掉空间通道的扭曲在当时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只不过现在用不上而已。 他们现在没时间去搞足够强力的恶魔尸体,诺兰用来炸毁门扉的爆破装置成为唯一的选择——短短时间不足以彻底还原学都花费数百年时间设计制造的魔工机械,米迦尔只能从记忆里看过的解构图配合歌洛仙研究员们的设计方案弄出近似品,它甚至不能通过编写好的术式来运作,而是要靠着裸露在外的晶石齿轮和管线来一步步完成最终参数的调试,最后,米迦尔需要用手上的钥匙启动它。 黑髮学者汗涔涔的额头上青筋突起,手帕被他丢在一边,仿佛他的嗅觉被周围的环境同化,已经闻不到那些令人作呕的异味,他像是能看透眼前的魔工机械每一个零件,有条不紊地进行手上的动作,就如同这里不是满是血肉残渣的尸骸墓场,而是翡翠学院的实验室。 他在做一件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充满挑战性的事,仅仅是因为这个就让他兴奋不已,尤其是在拧完最后一个转轮以后,米迦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腿已经站到哆嗦,身体被冷汗浸透,他又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心想着有朝一日人类能够战胜恶魔可能都战胜不了感冒病毒,不由得露出一个安心纠结并存的矛盾苦笑,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插进插槽。 学者足足调试了一个钟头,天早已半黑,米迦尔喜出望外地转头对灰堡骑士道:「可以了,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兴奋的神色凝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身披铠甲的骑士轰然倒地。米迦尔顿了足足十秒钟,捏着钥匙瞪大眼睛,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苍老嗓音。 「你还是慢了,米迦尔。」 这道熟悉的声音让米迦尔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没有迟疑的,他把手从钥匙上拿下来,转过身面对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苦涩地开口:「先生,好久不见。」 吉南兜帽下的目光越过米迦尔,瞟了一眼对方放弃转动的钥匙,「明智的判断。作为一个研究者,头脑才是我们的武器,即使你在我眼前启动它,距离爆破装置作用于门扉的时间也足够我毁掉你的心血,而保住自己的命才能在未来做到更多。」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成果。您……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我知道你可能会帮助密督因人,米迦尔,所以我时刻留意已经被开启的地狱之门,等待你的出现。」 米迦尔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如果时间地点不是这里,他跟自己导师的对话更像发生在学院。先生还是像过去那样评判他的学业和论文,对他讲述每一次外出考察得到的新发现,而终有一天米迦尔会跟自己的导师一样踏上发现古代文明的旅途,寻找属于自己憧憬的知识和未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吉南先生接受永夜变成吸血鬼,为了把密督因拖入地狱召唤恶魔,而他自己为了帮助密督因度过难关选择伸出援手,他们站在了完全的对立面上,如今面对面,看样子像是一对师生所能经歷的最无奈的结局。 第389页 最起码先生没有立刻杀死他,他应该说点什么。 米迦尔把视线从地上撕扯下来,抗拒地看着面前的导师,跟自己灰头土脸满身汗水的狼狈完全相反,吉南从目光到神色都游刃有余得多,岁月已经在他的身躯留下痕迹,但恶魔之血的神奇作用停止了它的流逝,这让吉南的精神重获新生般年轻矍铄,也因此得以用他延长了无数倍的时间做真正想做的事。 米迦尔颤抖地说:「您跟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没有仇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指的是它么。」吉南点点就在米迦尔身后的地狱之门,解答了自己学生的疑惑,「密督因和生活在其中痛苦的人民应该被拯救,而我是在拯救他们。」 老人抬起眼反问,「你感受不到他们的痛苦吗。」 米迦尔紧绷着脸,艰涩道:「即使这里没有人间其他地方先进,但是很多人依然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你没有回答问题,米迦尔。」吉南像回到了学院的课堂上,背起手摇摇头,「你能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在屏障消失前这里什么都没有,依靠虚假的歷史粉饰太平,没有魔法支撑的脆弱生态,这里宛如一个被精心包装起来的玻璃盒子,上演童话般的牧羊犬在狼群口中守护无知羔羊的剧目——五百年前当权者选择让密督因的丰饶遗产不见天日,他们愚蠢的决定最终在歷史的损耗中註定了密督因没有未来。」 玻璃盒子碎裂意味着万物现形,猎人背后的恶魔会毁掉密督因,从山的那一边或是海的另一端而来的恶魔会毁掉密督因,人类来不及反抗就会被吸血鬼打入万劫不復的境地,这些都是代价,都是有形的痛苦,根源来自于他们不配得到的持续数百年的安宁,说是不幸,其实不过是击鼓传花的游戏恰巧到了终末。 「但是您在替想要继续活下去的人做决定,毁灭原本还没有到来,就算它是註定要发生的,先生提前召唤了它,却用『拯救』作为藉口,这不是一种傲慢吗。」 米迦尔声音逐渐高昂,「何塞……伊诺·特里斯维奇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请收手吧,先生,无论破坏还是拯救,都应该是这里的人才该考虑的问题。」 「这不是傲慢。」吉南的语调多了硬冷的成分,「死亡曾是终结,亦是一种轮迴,但那也是两千年的事了。神祇在与混沌之主的较量中落败,迫不得已沉降地狱把祂认为的恶关在其中,又修改法则让我们的世界变为如此残缺的模样。人类沾染魔气便会堕入地狱,这是连曾经的神匠都不知晓的事情,我用混沌的献祭刻印召来的恶魔能够把人类的灵魂送往吾神身边,他们能在混沌中得到真实,免于之后自我毁灭的结局,你认为这比他们在无知中牺牲更好吗。」 吉南似乎笃定自己已经预见密督因、甚至是整个人间的终末,这股自信来自于他的信仰,他是混沌黑兽的信徒。 没有人知道黑兽是怎样出现的,它应该与这个世界的形成同寿,比神祇的存在还有悠久,它既是象徵无序跟毁灭的邪神,也是一种近乎概念的黑暗虚像,能够轻易毁灭一个世界。黑兽仍存在于地狱是学都诺兰公开的秘密,那里的研究者因为法则的限制不会研究黑兽和地狱中的恶魔,但是米迦尔却从吉南那里得到过这些禁忌的知识,过去的他没有疑心,只认为导师涉猎众多,没有想到他不仅是一名恶魔学者,也是混沌的信徒。 信仰者们坚信混沌之主即使一再受到这片星海之上的法则制约,它也终将毁灭这个名为卡辛诺拉的世界,而那片黑暗中并非空无一物,能够吞噬万物的混沌里包含着世间所有的真理,这也是吉南这样的学者会狂热信仰黑兽的原因。 只要知晓就甘之如饴,米迦尔也是一个垂涎知识的研究者,他明白那种感觉,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不会走上跟导师一样的路。 吉南是发自内心认为在混沌中人们就能得救也好,认为自己是在施行救济,是在为这些迷途的羔羊换得混沌降临后它身边的位置也罢,在米迦尔看来这就是作恶而已。 「这只是您一厢情愿的疯狂,先生。」米迦尔垂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如同感觉不到疲累,极为认真地面对横亘在自己眼前的难题,「密督因人会知道真相,他们只是需要时间。神匠会把所有事情妥善处理好,所以,您是不会如愿以偿的。」 吉南遗憾地摇头,目光深邃而惋惜,「不,神匠只会一再仁慈地妥协,两千年前是一个妥协,五百年前亦是,你情愿相信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也不愿理解我的理念,米迦尔,这片土地让你感到动摇了吗。」 「我没有动摇,一如您曾经教导的那样。但是,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黑髮年轻人小声说着,悄悄往后蹭了蹭,「歌洛仙有诺兰没有的生产线,他们制造爆破装置的速度很快,所以,就算少了我也有第一库的研究员来完成这些事。」 米迦尔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能从嗓子里蹦出来,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反驳吉南,连声音也有点轻微的变调,「您的狂信有一个前提,混沌黑兽真的会毁灭世界吗?如果最终的事实证明不会,现在您为这片土地造成的灾难就不是救济,而是愚蠢。」 吉南没有愤怒,他平静地拉下兜帽,望着自己紧张戒备的学生,「永远保持怀疑是件好事,但你在质疑的是真理。罢了……」老者朝米迦尔伸出手,盯着他的眼睛,「神匠派你一个人来进行这么危险的任务本就是他考虑不周,他的智慧已经打了折扣,随我来吧,米迦尔,有你我二人,能很轻易找到由诺兰所出的爆破装置的漏洞,让他们前功尽弃。」 第390页 「……!」米迦尔心中陡然一紧,惊觉吉南成为吸血鬼后应该被给予过恶魔之眼的血脉祝福,先生能用催眠来控制他人! 米迦尔已经来不及移开视线,但至少他要趁着自己被血系能力控制前启动身后爆破装置,这股完全下意识的举动驱使他不顾一切调动身体沖向身后的魔工机械,殊不知血系能力的命令对他这样的普通人是绝对且即时的,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违抗命令行动。 喀哒——! 「什么……」 头髮花白的老者惊讶地低唿出声,实际上只跑了两步的米迦尔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其中紧张和提心弔胆的原因占了大多数,他额头上的汗把整张脸的浸湿,以至于掰动钥匙的时候他被汗水煳了一眼睛,差点用力到把它掰断。 米迦尔喘息着转头跟吉南对视,一言不发地揩了把眼睛周围的汗珠,一阵恍惚。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动,但很快,他意识到原因所在。 恶魔之眼的血系能力对米迦尔没有效果,不是因为他突然间得到了什么超乎寻常的力量,只在于——何塞在迷失海滨时给他的眼镜做的一点点小手脚。 【我在上面加了一个我自己写的法术,初次尝试,不知道好不好用,就拿你当小白鼠了。】 何塞那时反覆强调这是个能够保护米迦尔的法术,当时学者半信半疑,却没想到它真的派上了用场。 这是给还要继续在密督因探求的诺兰学者,用来屏蔽血系能力的抵抗法术。 成功启动的爆破装置已经开始嗡嗡作响,逐渐调和跟改变周遭的空间扭曲程度,米迦尔纹丝不动,透过起雾的镜片注视自己紧皱眉头的导师。 「对别人的生命和生活横加插手的您是错误的,这就是我现在的答案,我没办法完全驳斥您的想法,但我会用未来的时间论证您所说的真理是否真的颠扑不破。」 不过应该没这个机会了吧。米迦尔惨澹地想,他没有动摇,既然已经成为不能归顺的敌人,吉南先生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他会死在这里。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好歹自己把任务完成了。 米迦尔压下心中强烈的苦意,突然看开了许多,他挺直嵴背,微微挑起嘴角。「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教导,先生让我获益良多,我并不后悔选择您成为我的导师。」 吉南看着挡在爆破装置前的学生,在抬手前低声道:「你也是个让我颇为惊喜的弟子,米迦尔,很遗憾无法让你投入吾神的怀抱。」 ——我对那片混沌毫不嚮往。 米迦尔用力闭上眼睛,看上去正在束手待毙,但他心里正在疯狂祈祷何塞在他眼镜上弄了点别的法术,比如可以抵挡血魔法之类的。 ……这、算不算为学术现身? ——。 然而他迎来的是好几秒钟的静默,耳边只有自己的血管突突的响动和耳鸣声,没有死亡如约降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让米迦尔小心翼翼地撬开眼缝。 映入眼帘的是吉南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血正像细小的泉水般汩汩而出,染红他的手和衣袍。 「?!」 米迦尔震惊到忘却唿吸,而他顺着先生的视线向自己侧后方看去—— 他看到一副沾了灰尘的铠甲。 原本已经倒下的、负责保护他的灰堡骑士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显而易见,是他给了吉南致命一击。 何塞应该记得自己给过米迦尔在眼镜上的改装,但是他对他的保护只是这样而已吗。 显然不是。 骑士摘下白银色头盔,露出弗林特·博纳塞拉没有瑕疵的俊美容颜。 ======= 弗林特:好久没有装死了,还挺刺激的(全程冷漠脸) (上一章末尾) 何塞:你是我们的杀手锏,不能随便用,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弗林特:(想要工作的眼神 何塞:好吧我这里确实有个活儿 然后弗林特乔装去保护米迦尔了。 弗林特:虽然但是,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 xd~ 第一百六十三章 「弗、弗林特?!」 米迦尔手指哆嗦地指着眼前的英俊男人,眼睛差点瞪出眼眶,他怎么也没想到弗林特会乔装成骑士来保护他的安全,不,如此一想,他更像是专门为了吉南而来。 所以,这个因为没能倒出人手不得不让米迦尔来红露镇跑一趟、看似守备空虚容易让人趁虚而入的任务,就是为了引出关注地狱之门存续与否的吉南而利用他的计划吗。 他是个诱饵……吧。 意识到这一点的米迦尔求证似地看向表情淡漠的弗林特,顺便就能想通为什么何塞这两天都一副美滋滋的样子,眼前的弗林特一定是真正的弗林特,米迦尔也姑且没心思纠结这个事实的发生包含怎样的过程了。 黑髮学者见弗林特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对方脸上明摆着写着「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就不解释了」,让他一阵胃痛。 米迦尔把复杂目光落在被刺穿心脏的吉南身上。 他的老师此时已经难以站立,形容朽败,似乎想不通这个结果。 弗林特没有手下留情,这即使对吸血鬼来说也是致命伤,米迦尔艰难地向前挪了一步,没见「骑士先生」阻止,于是又蹭了两步,停在吉南身前两臂的距离。 第391页 老者抬起灰败的眼眸。 他们之中谁也没有预想到这场在地狱之门前的峰迴路转,米迦尔没有,吉南更没有,但是这位年迈的学者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然后用颤抖的手指蘸取自己的血,在额头上画下混沌的图腾。 他要把自己献祭给他所信仰的神明。 直到这一刻,吉南似乎已经没什么能对米迦尔说的,试图夺走他人性命之人反被杀死,被刺穿的一剎那弗林特击碎了吉南身上所有的防护法术,老者很清楚它所代表的力量差距,放弃了挣扎。 「终有一天……你也会……投入这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吉南看着米迦尔的眼睛,他眸中的暗红越来越淡,最终恢復原本的瞳色,但是也只是发出稍纵即逝的光,很快便熄灭了。 米迦尔上前接住导师倒下的身躯,吉南没有得到现世中的永恆,也许他能在混沌中享有,但已经不会有人得以知晓。 「先生……」 吉南是密督因如今灾难的引线之一,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可以说用死亡偿还还不够,可是这跟他过去作为恩师一直教导米迦尔是两件事情。 不可否认的,米迦尔从吉南那里得到许多,他的授业令这个年轻的学者成为现在有所担当的模样,因此他的学生会为老师的死感到难过。 吉南成为吸血鬼的时日尚短,他不会留有尸骸,只余灰烬,米迦尔用斗篷拢起这些残灰,在难以掩盖的悲伤情绪中咬了咬牙,抬头问弗林特:「依照密督因的法律,身为吸血鬼的先生即使死去也还是要被审判的,对吗。」 他似乎要把这些灰烬转交给弗林特,但后者打断了他。「何塞说你可以把你的老师带回诺兰,否则你们之间的事对学都高层不好交代。至于审判,已经完成了,早在你离开灰堡前。」 弗林特示意米迦尔此地不宜久留,拎着他的后衣领一个转瞬来到远离地狱之门的教堂塔楼顶,这里身居高处,能观察到爆破装置是否能够成功起效。 米迦尔抱着斗篷一阵怔忡,不在状况地喃喃,「会成功的,因为那是我们付出心血做出来的东西。」 仿佛在印证诺兰学者的话语,塔形魔工机械起效的前奏完成,白光开始在爆破装置和地狱之门间汇聚,这仿佛借了太阳的光辉凝聚而成的光球逐渐令周围硬冷凝滞的空气开始缓缓流动,它越发浩大,形成光的漩涡笼罩地狱之门,门扉中的黑暗洪流如同受到刺激,狠狠皱缩了下,并在周围不断施加的空间挤压中难以维持边框的形态,出现肉眼可辨的扭曲。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是人的肉眼所能观测到的了,魔工机械延展为更加高耸的尖塔,与地狱之门一同被白光吞噬,米迦尔从手指缝里观察这道光芒,低声说:「只要能破坏地狱之门存续的条件,我们就成功一半了。」 弗林特回答他,「它马上就要消失了。」 米迦尔惊讶,「你能看到?」 微眯起眼睛的弗林特轻点了下头,身为一个已经成为彻彻底底非人类的生物,弗林特对魔工机械释放出来的光芒有股本能上的厌恶,他如实把光中的情景转告给米迦尔,「门扉坍缩一半,光中的魔力在侵蚀它得以存在的漩涡中心,爆破装置顶部已经延伸出尖锥,它要刺进去么。」 米迦尔连忙站起,「已经到最终形态了,爆破装置名叫爆破装置就是因为它最后会用引爆周围魔力的方式永久改变这里的魔能分布,让地狱之门再也不会在此处形成,我们快走快走。」 弗林特见米迦尔掏出又一份传送捲轴,自动退开两步,没有进入魔法能够作用的范围圈中。 「父亲给你准备的第二个捲轴会把你送到萨利维亚,那里有灰堡骑士跟法理部成员接应你。」 「那你呢。」米迦尔愣了愣,说实话他现在还没有从弗林特还活着的震惊中脱离,因为对方给人的感觉变化有点大,无论从气势上还是别的方面。 这个男人已经不会为遮掩自己面容而花费心思,也无所谓他人的眼光,那些都变成了不需要在意的事,就仿佛内在虽然还是那个名为弗林特的内在,包裹着他的东西已然不同。 弗林特迎上学者复杂的目光,不作过多解释地说:「这边的问题解决,我要去何塞那里看看他处理的怎么样了。」 他只字未提何塞正在处理什么,在米迦尔被传送魔法带走前,弗林特就已先一步在原地消失。 他的目的地不言而喻。 弗里亚基诺感觉到自己其中一个血脉祝福在密督因某处断掉的时候,他刚刚踏入伊斯特大区的边界,嗅到空气中硝烟和死亡的味道。他在许多年前早已习惯这股气味,那时恶魔尚在密督因作乱,他们这些始祖帮助老师驻守各地——灰堡中枢、伊斯特、诺斯、威斯特,后来他们在恶魔屏障建立后领受一人休眠时另一人守护地下法力交换机的任务,他跟另一位始祖负责的地方就是伊斯特。 弗里亚基诺对这个大区还是有感情的,以至于他乐于看到它爬满恶魔的模样,对这里的人类在承受地狱之火的炙烤心生喜悦。 为了搅翻密督因的这趟浑水,恶魔之眼的血族始祖给予过许多吸血鬼自己的血脉祝福,自从帕托的事情一出,他能感觉到它们一个个消失得很快。地狱之门从密督因出现后这种缺失感更加明显,每过几天都会有讯号似的光在他头脑中熄灭,弗里亚基诺并不在意,接受恶魔之血的吸血鬼无论用何种方式死去都会堕入地狱,当吉南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弗里亚基诺一笑置之,甚至还有些微的快意。 第392页 他等不及恶魔能为这片土地带来怎样的下场了。 道路上不时有驾着马车飞驰而过的逃难者,这些人衣着或华丽或普通,或是拖家带口或是踽踽独行,他们把所有家当装在车上试图逃离自己的家园,弗里亚基诺为他们让开了路,目送这些人惊慌远去,继续向相反的方向走。 他跟吉南约定在此处见面,但弗里亚基诺等了又等,从远处有个白色的人影接近,却不是他在等的人。 银髮少年的脸色出现些微的变化,但他没有让这股变化更加扩大,而是止住了它,目视对方走到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 「赫尔·弗里亚基诺。」 何塞在残留积雪的荒草中间站定,漂亮的蓝灰色眼眸轻巧地看着被他叫出名字的少年,显然不是偶然路过。 「你在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去往他所信仰的邪神身边。」 何塞的告知没有给弗里亚基诺带来过多反应,像是本来就不怎么在乎其他人的死活,让恶魔之眼沉默无言的恰好是站在这里的何塞本人,弗里亚基诺的目光透过带血味的空气落在何塞身上,他似乎在探究站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何塞·伊诺还是伊诺·特里斯维奇。 何塞帮他提供了答案。 「你关闭中枢,让伊诺·特里斯维奇的血回流到歌洛仙,那些血现在正在我体内流淌,挽救了我的生命,但没有令我恢復过往的记忆。我查了分析机里的记录,你把我留在实验室里的青金琉璃都带走了,所以除了点冷冰冰的实验记录,我也没发掘出来更多关于我过去的心路歷程,单凭这一点——」 何塞脸上露出笑意,「我很感激你切断了我知晓那些的渠道。」 「你不是老师。」 何塞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等来的是这句话,不,其实他想到了,只是没成想会这么快,此时弗里亚基诺脸上淡然的面具剥落,露出愤怒到极点的神色,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甩手使出的法术砸在何塞立起的法力护盾上,在魔法与血魔法碰撞的激流过后,何塞听到对方这么说:「你浪费了老师的血!那里面一定存在记忆因子,只要仔细剥离就一定能找到,但是都被你毁了!」 何塞嘆了口气,迎着在自己身前炸裂的法术走向弗里亚基诺。 已经恢復驾驭血魔法能力的血族始祖用恶魔之血的力量阻止何塞的脚步,然而一连串透着猩红光辉的法术在扑到何塞面前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不是被护盾挡住,而是彻底消失,仿佛有张看不见的巨口在吞噬那些法术效果,让它们湮灭于无形。 这是只有知晓整个血魔法体系,用施放的瞬间来辨识法术继而反制才能达到的效果,弗里亚基诺怨毒地盯着何塞,这不是得到老师的血就能达到的水准,一个比新生儿强不上多少的吸血鬼不可能拥有这种力量。 不,他不是…… 已经来到银髮少年跟前的何塞伸出手,手掌落在对方的肩膀上,他压低声音,面目平和而自如地说道:「在留存的记录里我看到过去我经常用这种方式让学生配合我保持对魔法的手感,毕竟屏障建立后已经不存在需要我出手的敌人,却依然要未雨绸缪。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何塞的声音在弗里亚基诺脑海里放大无数倍,狠狠冲撞他的心脏,扭曲他眼前何塞的脸。 【老师,您召集我和德拉赫斯过来就是为了这个?这到底是想测试我们的实力还是您就想恶作剧了。】 【说什么呢赫尔,我没那么无聊。快点,用你们手里最强的法术攻击我。】 然后呢。 弗里亚基诺顺着这段记忆向后翻找,却没能找到它的后续,他的确不记得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银髮少年惊惶地抬眼看向何塞,后者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只不过压在他肩上的手力道更重了点。 「我不想揣测你的心思,但是拉尔修说你期盼着恢復记忆的伊诺亲自审判你的罪孽,我就当的确是这么回事了。」 见对方没有吱声,何塞得以说完接下来的话,「没有能再开门的人,现有的地狱之门也会被处理干净,我找了些帮手收拾在密督因流窜的恶魔,等到最棘手的那只也被妥善解决,这里会恢復和平,但是伤亡已经造成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 何塞的表情既不悲伤也不失落,仅仅在陈述事实。「造成这一切的人有很多,有的蓄谋已久,有的阴差阳错,有的袖手旁观,有的不自量力。这不是一个人的责任,但显然,是你最先点燃了引线,弗里亚基诺。以我浅薄的学识判断,你过去迎击恶魔守护密督因的功绩无法与如今的过错相抵,所以我会杀死你。」 还沉浸在自己记忆里的银髮少年没仔细去听何塞说了什么,而是问,「您还记得自己跳上奴隶船,把我们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时候说的话吗。」 这是一个单纯的、被恶魔之眼急于求证的问题,不带有任何陷阱和批判的意味,但是何塞无法回答,他平静地说:「我不记得了。」 「您说要我们再也不用担心,歌洛仙从此就是我们的家。」弗里亚基诺的嗓音开始发颤,眼中茫然,「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但其实我很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忘了它。」 「你的復仇造成了你的忘却。」 为復仇发展子嗣,为復仇给予血脉祝福,他损失的血液同样是埋葬他记忆的土壤,一层层积累至今,已经看不到埋了有多深。 第393页 弗里亚基诺十分不解,「可是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为什么不能把怒火发泄在造成它的人身上,还有因此无知得利在这片土地敲骨吸髓的人身上?」 五百年前灰堡会议召开的时候弗里亚基诺尚在沉眠,他醒来后迎来的是晴天霹雳,老师在会议后失踪,奥托克率领自己的血系屠城,华格纳三世趁机联合博纳塞拉对吸血鬼和咒法部队进行清剿,剩余的血族始祖在为老师的行踪焦头烂额,互相猜忌,对族群内的叛逆者进行清算。 脆弱的联盟分崩离析,即使后来老师伤重回归,面对这样的现状也难以力挽狂澜,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回到已经被焚毁的歌洛仙做最后的准备,像一位真正的天使一样陨落。 新的屏障被确保,为天使的制裁担惊受怕的人类对这份慈悲感激涕零,着手用他们粉饰过后的天使面貌重新获得信众的支持,而弗里亚基诺的同胞有的妥协有的离开,只有他自己记得这份掺杂鲜血的仇恨。 他不该恨吗。 人类在他们的城堡里庆祝属于人类的胜利,把吸血鬼斥为恶魔的一份子,他们对天使没有了敬意,忘记自己的生命究竟被谁拯救,自诩为密督因的主人,难道不该给他们一个教训吗。 让这些人经历本该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灾难,让被时间遗忘之地恢復它原本的模样,这究竟有什么不对。 「我没有错。」 弗里亚基诺扫开何塞在他肩上的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高声道:「我只是让这个世界恢復它的本来面貌,现在密督因发生的事才是正轨,是它的时间开始流动后出现的必然,既然人类选择忘却,就让他们承担忘却跟背弃的后果!我这是为了您——」 何塞打断他,第一次表现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我用不着你们为了我,没有宣称,你永远只能代表你自己,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吸血鬼是人类的一部分,还说过要你们互相扶持信任,血族始祖拥有的力量令你们承担普通人类没有的责任和话语权,你手上的青金琉璃本来能在五百年前就戳穿教会的谎言,拿回吸血鬼应该拥有的权利,但你沉浸在復仇的规划跟筹谋里,没有顾及你的同胞,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银髮少年表情悲伤,「……您明明说自己都不记得了。」 「但我还是知道自己一定这么说过,你敢否认吗。」何塞声音冰冷,带着一番审视的语调,「你永远怀念在歌洛仙、在我身边成长的童年,希望一切回到那个时候,否则就毁掉不完美的所有,这是长不大的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少年垂下双手,没有反驳,他正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您对我很失望吗。」 何塞奇异地嘆了口气,充满疲累跟无力感。「传说这片星海上有无数跟我们所处星球一样的世界,它们或早或晚地上演因为不同选择导向的未来,也许某一个镜像世界里你继承我的衣钵,守护住自己的同胞跟这片大地一直到了最后,可惜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不是如此,我无缘得见。」 弗里亚基诺凄楚地笑了,「老师可不会像你这么喜欢打比方,何塞·伊诺。」 他继续维持着这个古怪的微笑,对何塞张开双手,「那就动手吧,我会堕入地狱对吗。」 何塞没有回答,他把手按向少年胸口,走过去用另一只手环住他,弗里亚基诺以为这是个拥抱,他惊讶了一瞬,然后试图回应。 然而何塞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用手指划开弗里亚基诺颈项的血管,喷涌而出的血液被他指挥着汇聚到半空,逐渐全部离开血族始祖的身体,银髮少年在惊讶后淡然接受,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身体无法动弹,比吸血鬼的身体还冰冷的寒意席捲他的全身。 他在死亡来临前轻微地发出颤音。 「你居然用这么仁慈的方式杀死我……我以为你会把我弄到阳光底下,或者直接割下我的头颅挫骨扬灰。」 何塞似乎在专注于盯着某些东西,随口道:「我放了你这么久没来找你,你以为是为什么。我会对你网开一面?还是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你?」 他缓缓说出答案,「我只是在准备点东西,然后用你来做个实验,能用的血族始祖只剩下你了,我又不能去找塞拉米亚斯。」 弗里亚基诺听完之后淡淡一笑,这已经花费他仅剩的力气。 「的确……是我那个冷血、又不爱任何人的老师啊……」 这个少年直到死去都没有承认自己做错了,他用头脑中的臆想来支撑自己一无所有的时间,捨弃人性和跟随他的所有人,最后,他似乎达成了愿望,死在自己的老师手中。 而他的老师只是毫无惋惜地用他「珍贵」仅存的生命,为密督因的吸血鬼谋求一个可以达到的未来。 当所有血液离开弗里亚基诺身体,何塞在仿佛沉沉睡去的少年锁骨下方种下一个术式,又从口袋取出一支针管,把其中的液体注射进少年的心脏。 等做完这一切,在一片静寂中,何塞按着自己因为失去又一个子嗣而钻心刺骨的胸口,强压下这股血脉断裂而导致的生理上的颤抖,一边等待自己的实验结果,一边空下时间对弗里亚基诺最后一句话做出点评,冷静又淡漠。 「前半句待议,后半句我必须要否认一下。」 ======= 何塞:别,我有对象了(冷漠脸 第394页 虽然前面的剧情有预告弗林特跟何塞在蹲人,但真正开始处理其实就是这么迅捷,毕竟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摊手 天使兔虽然是天使,但是偶尔也会露出大佬兔的皮毛来的233 第一百六十四章 拉尔修的死已经为何塞带来过一次血脉割裂的痛苦,上次的经歷令人措手不及,而这一次何塞做好了准备,却还是不能习惯去被动承受自己原本不会出现的苦闷感和缺失感,更不用说身体上的疼痛也在搅扰他难以集中注意力在眼下的实验上。 把吸血鬼变回人类的实验,果不其然失败了。 弗里亚基诺的身体已经开始腐朽,这显然不是实验成功应该出现的反馈,何塞露出一个驱赶疼痛的扭曲微笑。 他还是太心急,毕竟过去的自己研究了那么久也只有理论和仅仅一个成功案例,成果极为偶然。 何塞把手上空了的注射器塞回口袋,语气很轻,「为什么弗林特记忆里看到的我会告诉奥兰多·博纳塞拉这件事能在一代人的时间内成功,我到底漏了什么……」 何塞随处找了块大石头,把上面的积雪扫干净,坐上去陷入沉思。他有点后悔没把弗里亚基诺带回去先做几个对照试验再动手,但他也很清楚那样不会对最终的结果有何改变,无论五百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那么多实验体来把理论完美化为现实,没有实验就没有成功后的血样,就没有通过不断调整而得到的捷径,也没有通往彻底成功的钥匙,他就只能走钢丝去赌那渺茫的成功率,百分之二点一。 他曾是以吸血鬼之身变回人类的唯一成功案例,代价是失去所有记忆,一旦重新接触吸血鬼的血就会恢復原状。何塞和弗林特搜遍整个雪山小屋都没有找到布雷克留有当年何塞还是「人类」时的血样,那些笔记里也没有对此的任何记载,也许布雷克根本不抱有这件事能够在未来大规模实现的希望,他认为代价太大,没有人愿意选择以这种方式「重生」,最后就连面对何塞的问题,布雷克也为他选择恢復吸血鬼之身来迎接密督因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不能说布雷克毫无远见,何塞自己也曾认为以更大的失去迎来新生没有意义,但是如果把选择摆在死亡将堕入永无安宁的地狱跟能作为人类过完一生之间,天平两端的重量就不一定相差悬殊了。 恶魔肆虐固然让密督因岌岌可危,可如果他们度过危机,后面的事要比跟异族的战争复杂得多,何塞此时此刻不做准备,等真到了那一天也许真的来不及。 「唉……」 现在考虑这些也没用,失败摆在眼前,何塞只能暂且搁置它,让分析机继续模拟计算他硬抠下来的术式跟合剂的适配性到底能不能变得更协调,然后等着把密督因快要扑在脸上的烂摊子解决后再说了。 何塞跳下被自己当成坐垫的石头走向弗里亚基诺,少年矮小的身体在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几乎朽化殆尽,像是千年的岁月一股脑浓缩在这几分钟之内,何塞垂下视线,俯身想要抱起这具遗骸,但有人抢先替他用斗篷裹起弗里亚基诺,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他。 「你比我动作要慢。」何塞露出放松的微笑,拍拍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发现对方竟然还抽空换回了衣服,没有穿那身借来的铠甲。 「听了会儿那对师生最后的交谈,一不小心装死装过了时间。」 见这四周的地面没有被弄得太过乌烟瘴气,但何塞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弗林特猜出这边的进展不是很顺。 「你这个形容就像米迦尔也出事了似的,不过……老师死在自己面前怎么说都不会让人心情好受,他还好吗。」 「如果是我,也许会松了口气也说不定。我想,起码他能明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弗林特紧了紧搂住恋人的手,他身边的人跟刚刚死去的始祖也等于是一对师生,何塞却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 「身上还疼吗。」 何塞摇头,「那都是次要的,还有这种给人带来『失去』的假惺惺的苦涩感也是次要的,我好像比自己想像得要更冷血……我现在烦恼的是上哪去找自愿接受实验的人选。」 「本来会有一些,可你不愿意用那些想放弃永生的吸血鬼。」 「因为我不想隐瞒他们死亡的后果,如果知道死的对岸是地狱,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改变主意,甚至可能会为了不走到那个结局活得更极端。」何塞苦恼地掐着眉心,「我做这些就是为了避免未来知道真相的吸血鬼走上这条路。给他们的盘子里准备好菜,吃不吃是他们的选择,但准备好是我要做的事,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做法也会让人类在选择被转化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受住那代价。 正在这时,弗林特看向不远处土包似的小山丘,对着它落下的阴影微微皱眉,何塞偏过头,接着又把目光一齐投向弗林特注视的地方,也眯起了眼睛。 「出来。」弗林特向前半步,对着远处的小山丘低喝,虽然距离很远他的声音不大,但弗林特知道对方听得见。 片刻后,山丘后面走出的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他脸上挂着轻浮的微笑,何塞跟弗林特都很熟悉这张脸,只是他们没想到对方这么命大。 提亚斯。 在迷失海滨坠入海中的高位血族大难不死也就罢了,如今非要凑到两个并不好惹的人跟前,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抽了什么风。 第395页 「一段时间没见,二位的变化大到有点超出我的预期。」吸血鬼提亚斯对着既没有用面具遮挡面容也没有围着围巾挡住一半脸的弗林特吹起同样轻浮的口哨,但他显然还想留着自己的舌头,所以在引起反感前立马说明来意,「我有一个请求,作为交换,我能提供给你们一个价值不菲的情报。」 说完这句话,吸血鬼男人站定在原地,似乎在等两人的回答。 弗林特在意的却不是提亚斯突然出现,而是在于「为什么这个男人总能在非常恰好的时间知道他们在哪里」。 如果萨利维亚是他在守株待兔,在迷失海滨时又为什么能趁着弗林特短暂的离去准确无误接近何塞,加上现在他再一次来到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句巧合就能一笔带过。 弗林特冷冰冰地把疑问诉诸话语,得到提亚斯轻佻的回应,「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可不能随便说出来,这样吧,我们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怎么样?」 提亚斯是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不可能又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一个穆沙佩普那样能通过契约知晓博纳塞拉猎人位置的恶魔。同样对这件事感到蹊跷的何塞见提亚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知道对方想问的问题需要他来回答。 「你想问什么。」 提亚斯的表情里终于有了认真的意思,「您很清楚杀死自己的子嗣会折损力量,在对抗恶魔的节骨眼上有害无利,却还是没有选择暂时留着弗里亚基诺殿下的性命,慢慢进行您的实验,这是为什么?」 何塞不知道对方是偷听到他们的对话还是本来就知道实验的内容,他原以为提亚斯手上的情报不痛不痒,现在却让他有了点知道的兴趣。 「血脉断裂的确会影响我的力量,但那仅仅是血魔法的部分,本来就不需要太过依赖。」何塞继续说下去,「再者,这种痛苦只是一时的,如果我没有现在动手,恐怕以后就会心软,而我不允许自己对犯下这样罪过的人心软。」 吸血鬼男人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表情没有变化。 这时月亮已经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去,天空逐渐泛白,可能再逗留下去很快荒野会被日光覆盖,他看了眼天色,微微欠身,「时候不早,我长话短说,并且请容许我重新自我介绍。提亚斯,第二代血族,血族始祖德拉赫斯·凯泰尔唯一的子嗣,我的父辈在临死前转化了我,赋予我使命和血系能力,令我吞噬他的血肉,因此我能够感知到他的『兄弟姐妹』以及您、他的父辈所在之处。」 提亚斯耸耸肩,「但那也是在您没有恢復力量之前了,这一次我之所以能找到你们是靠着弗里亚基诺殿下。」 「你的父辈为什么要这样做。」何塞很疑惑。 弗林特沉下脸,感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他赋予你的使命,跟你帮助弗里亚基诺跟拉尔修有关。」 提亚斯没有否认,「凯泰尔殿下是个心思过于细腻的人,他很爱自己的兄弟姐妹,但也正因为他这份谁都下不去手的『软弱』,他被奥托克杀死,也是第一个死掉的血族始祖。他让我代替他看到最后,看看所有血族始祖的结局。」 吸血鬼男人张开双手,用下巴指向被斗篷包裹的弗里亚基诺的遗骸,「弗里亚基诺殿下的死让我完成了使命。」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好端端在帕托防卫恶魔,她哪里出事了?」何塞扬起眉毛。 提亚斯唇边含笑,「如果不是您截下她准备送往教会的信,她早在几个月前就会迎来死亡,对我来说也就没什么差别。您非要把她摘出来也无所谓,但是您看,除她之外的始祖们都离开这个世界了。」 的确,所有参与过五百年前乱局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世。 普通人类们早些,博纳塞拉稍晚,漫长的数百年流逝,活得最为长久的血族始祖中最后一个耽于復仇的成员刚刚陨落。那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吗?它早已终结,也活生生从真实的密督因中剥离出「干净又无辜」的假想盆景,如今摇摇欲坠。 何塞猜测提亚斯的请求跟他们手上弗里亚基诺的遗骸有关,果不其然,提亚斯沉默了一会儿后微微抬起灰色的眼眸,敛去眉宇间的张扬。「我希望您能把弗里亚基诺殿下的遗骨交给我,我会把他葬在凯泰尔殿下/身边,那也是他的其他兄弟姐妹安眠的地方。」 「这是你父辈的嘱託?」 提亚斯也很无奈,脸上写着「那还用说」。 「两千年是段非常漫长的时间,除去把自己关在歌洛仙为人类谋未来的神匠,血族始祖们之间的关系比二位想像得要深厚跟矛盾,那么长的故事已经无人记得,但足以让我家殿下留下遗愿,即使生前不能和平相处,死后整整齐齐躺在一起也不错。」 「即使他被同胞所杀?」 「即使他被同胞所杀。」提亚斯嘆气。 何塞在对话间沉默,过去那个埋在研究里的神匠的自己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和兴趣关注学生们究竟怎样相处,若是相爱就给予祝福,若是互相憎恨也会被他当成暂时的闹别扭,调换到不同的负责区域就好,从拉尔修身上何塞就能看出来那个自己根本不会照顾孩子,虽然他现在也没有进步,但起码不再冷漠。 也许这里面会有谁乐于维繫他们的关系,何塞无缘得知,却也能窥见一斑。 第396页 按理说何塞杀死弗里亚基诺,应该把他的骸骨带回灰堡给尤斯塔斯一世过个目,证明他没有包庇自己的学生而是切切实实结果了摧毁恶魔屏障的始作俑者,可是现在的何塞其实根本不需要遵守这些规则,他就算没有带回证据,教会也不能、或者说在表面上不能质疑他话语的真伪,尤斯塔斯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何塞没有这么做的动机跟意义。 想清楚这件事让何塞轻松多了。 两人的目光稍微一碰,弗林特读懂恋人的意思,把斗篷包裹的重量交给走上前来的提亚斯。 「多谢。」 吸血鬼男人神色难得郑重,却在一秒钟之内重新变得毫不严肃。「这个交易对您来说划算至极。」 「那么弗林特会让你在我觉得不划算的交易里化为一滩泥水。」何塞板起脸,语气生硬,「我很好奇你能拿出什么来让我大吃一惊。」 提亚斯露出神秘的微笑,对两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跟我来。」 提亚斯的目的地并不远,他直接提供坐标让何塞传送到桑格塔的一栋宅子里,肉疼地指出自己为了买下房子花了不少冤枉钱。宅子里有不少佣人,现在应该算是早餐时间,他们在走廊里忙碌,端着精緻餐具去往餐厅,提亚斯对这些向他打招唿的人点头致意,向何塞跟弗林特解释,「现在伊斯特大区不太平,好歹桑格塔的灰堡骑士还没都撤走,这里相对安全,却也需要很多钱才能雇得起佣人。」 弗林特冷冰冰地说,「这些都是人类,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可没这个闲情逸緻,这儿有个大少爷非要人伺候,我没有办法,这不请你们把他赶紧弄走么。」 提亚斯带着幸灾乐祸意味地挤挤眼睛,他穿过走廊把佣人赶离,然后推开餐厅的门。 清晨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纱帘洒向精緻典雅的室内,铺着洁白桌布的木制长桌一端,刀叉轻轻磕碰餐盘的声音时隐时现,然后因为门口出现的不速之客而停止。 提亚斯开门的举动显然不是为了用阳光晒死何塞,但弗林特还是挡在何塞身前让这些微弱的光线难以侵袭到恋人的身体,然而,他在看到屋内人的面目时身体一僵。 「怎么了。」何塞明显感到自己身前这堵墙反应不对,他从门跟弗林特肩膀之间探头,瞄向放下餐具的声音响起的方向,然后也愣了。 这是根本没有想到以至于来不及作出相应反应的怔愣。 屋里,拿餐巾擦着嘴角的黑髮青年脸上是被打扰用餐的标准厌弃神色,他用浅紫色眼眸盯着笑不可仰的提亚斯,不满地问:「你去哪儿了,这是谁。」 「你最好听他们自己介绍,我的评价一定会非常偏颇。哦对,快先把窗帘放下来。」吸血鬼男人裸露的皮肤都因为笑的时候没注意阳光晒掉了皮,他忙后退几步,向何塞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笑着问,「这个交易如何?」 何塞理都不想理他,拽着弗林特的衣袖,正在努力消化自己看到的。 本该死去的赛斯特·拉尔修此时此刻正晒着阳光,面前的餐盘里是本不该在早餐享用的小牛肉。他看何塞跟弗林特的表情都很陌生,以至于起身拉窗帘的动作很不耐烦,活像这是佣人应该干的活。 到底本质上还是个皇子啊。 何塞在心里嘆气,用了两分钟时间从一开始的惊异狐疑中脱离,渐渐明白为什么这是一份珍贵无比的情报。 拉尔修还活着,他由吸血鬼变回了人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不是外面的阳光越来越勐烈,何塞可能会想去阳光底下凉快一下,好让自己清醒地意识到他所看到的全然真实。 他想过要把死于弗林特之手的拉尔修葬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却因为恶魔穆沙佩普的突然袭击被猝不及防拽到歌洛仙遗蹟,他在那里失去弗林特、失去希望,从遍体鳞伤到重整旗鼓中间经歷了太多,何塞的脑子里塞满如何度过进逼眼前的危机还有它的对策,努力节省出每一分每一秒来跟自己的恋人在一起,当前的形势远没有他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游刃有余,这种被人期待和倚重的感觉有些沉重,何塞并不习惯,所以他的精神时刻紧绷。 他没有想到拉尔修会活着,来不及回去确认,也就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个近乎奇蹟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 可是,这个实验需要药剂跟术式作为催化,拉尔修的确符合失去所有血液和迎来死亡这两个前提,但是其他要素又是怎么凑齐、什么时候埋下的种子呢。 「您真的想不通这件事吗?」 提亚斯关上餐厅门,决定让人类拉尔修先在屋里享用完早餐,于是把神色各异的两个人领到会客室,倒上美酒。 何塞脸色快要跟身边的弗林特一样冷了,因为想通提亚斯抛来的问题不是件愉快的事。 五百年前的自己一定是在拉尔修身上进行过某种实验,成果令人欣喜跟满意,因此让他对奥兰多·博纳塞拉说出抛却使命迎来自由指日可待的话来。 这是个连拉尔修自己都不知道的隐藏在身体里的秘密,但也就意味着伊诺·特里斯维奇曾经打算杀死拉尔修完成实验,取得他的血样,因为跟现在的何塞所想相同,只有成功的血样能给他带来更进一步的数据,才能给体内恶魔之血浓度没有这么高的吸血鬼们适用下去。 第397页 就像提亚斯如果不说,何塞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身份跟目的,拉尔修身上发生的事湮灭在时间洪流里,就跟绝大多数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一样,它的来龙去脉不再为人得知。 「把吸血鬼变回人类是我过去最主要的研究方向之一,但是分析机里绝大部分记录都被删除了,即使经过还原也根本缺失不全。我想,应该是我在选择奉献血液之前意识到如果它被有心人发现以及滥用会让吸血鬼族群甚至密督因迎来极大动盪。」何塞抬起脸接着道,「尤其是不能被博纳塞拉找到,我那时候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恶魔。」 「所以您到底在拉尔修身上做过什么也消失在那些销毁的实验记录中,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了。」 何塞咬咬牙,嘆气般说,「你能换个说法吗。」 他偷瞄弗林特的表情,对方倒很平静。 何塞不得不重新审视一遍目前已经有两例成功案例的实验,开始回忆青金琉璃中的自己是否隐瞒了真实的成功率。 【根据测算,我有百分之二点一的机率活下来,变回失去所有记忆、一片空白的『人类』,呵、我研究了这么多年,又要把根本不知道结果如何的实验最先用在自己身上了。】 已经变回人类的拉尔修就在隔壁吃着人类的食物晒着太阳,何塞可以算是最先完成实验的人,但也仅仅是伊诺没来得及在其他人身上看到成果。 人类之所以被转化为吸血鬼,是因为一部分恶魔之血进入到身体循环当中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跟自身紧密结合不可分割,这些恶魔之血的来源是恶魔穆沙佩普,但接受完全浓度血液的其实只有伊诺·特里斯维奇一个人,他转化自己的学生时已经削弱了恶魔之血的一部分霸道性质,让它更易于被人体接受而不是弄死对方,所以吸血鬼才会诞生,它的传承才会更加安全。 但是与之相反的操作却难如登天。 一颗盐融入水中想把它还原可以析出蒸馏,但试图把融入恶魔之血的血液恢復原状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唯有捨弃血液,直至体内残留的部分不足以支撑吸血鬼的特性继续存在,而且必须保证这个「人类」能够继续存活,才算是成功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这种「人类」不能再接触吸血鬼的血,一旦接触就会激活体内残留沉睡的恶魔之血,让身为永夜一族的吸血鬼特性重新復甦。 提亚斯举起杯子,以示感谢何塞能跟他分享这个有趣的原理,「我好像听明白了,恶魔之血是种毒,毒药喝多了人会变异,我们的身体跟毒开始共生。」 「而变回人类等于是把身上无论好血还是坏血全都弄出体外,要是人这样还能活就可以重新拥抱阳光,只是要注意一点,身体里的毒不是全都消失,它们只是因为数量稀少寡不敌众暂时休眠了,一旦外界刺激——重新有恶魔之血进入体内,它们又会开始活跃,把这个人类变回吸血鬼。」 「吸血鬼想完全变回原本的自己是不可能的,洗去记忆重生为『人』,不过是为了逃避死后堕入地狱的一种手段。」弗林特替沉思的何塞回应,声音带着似有若无的冷淡,「这本是神匠对他的昔日战友竭尽所能的补偿,但除此之外,那些不知歌洛仙和天使究竟是何存在的吸血鬼们,何塞也想让他们平等地得到选择的机会。」 何塞勾勾嘴角,「我在萨利维亚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的家人把她卖给人贩,那孩子又因为她的美貌被转化为吸血鬼。她和拯救了她的主人都是真正的无辜者,不该因为这份命运而悲惨地坠入地狱,所以我决定把『福音』赐予密督因所有的吸血鬼。」 提亚斯略微讽刺地笑了声,不得不说,「就因为见到过几个人无辜,就想要赦免所有人……您大概忘了,吸血鬼中那些为了力量投入黑暗、为了残杀同胞捨弃阳光的才是大多数。」 「你大概也忘了,吸血鬼犯罪在过去不需要由专门的猎人裁定,他们的刑罚跟普通人类等效,适用的法律也是。」何塞看看自己的手指,语气轻飘飘的,「我想强调的是,【就算变回『人类』,罪也不会因此消失。】,如果罪孽积累过多,在我这洗心革面可不起作用。话我就说到这里,这件事不劳烦你费心了,当过弗里亚基诺帮凶的提亚斯先生。」 吸血鬼男人表情微妙地变了变,他嘴里发出哎呀哎呀的动静,偏移视线,瞥了眼默不作声的弗林特,心里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打算。 「所以如今阻碍您前进的除了肆虐密督因的恶魔,就是这个实验的完成度了。」 「我的确需要拉尔修的血,他身上一定存在帮助我完成实验的要素。」何塞承认,神情莫名纠结。 ——但我实在没想好该用什么说服他帮忙。 几分钟过后,提亚斯找了藉口没有陪同,何塞跟弗林特站在书房门口,前者对自己的恋人严肃叮嘱,「待会儿进去你一定一定要注意收敛气息,他现在是个人类,万一被吓死就糟了……」 「我知道。」弗林特露出一个奇妙的微笑,嘴唇轻碰了下何塞的脸颊,叩响房门。 「进来。」 两个人以为的书房其实不只是书房,还是个画室,屋内洒满暖光,窗外不见积雪,温暖到看不出这是个冬日,典雅的陈设簇拥着房间一角的黑髮男人,他穿着宽松的衬衫,下巴拄在窗台捧着一本书,见两人进屋只抬了一次眼就把目光重新落回书上,等着他们说明来意。 第398页 书房刚好有一个角落没有被光照亮,那儿是会客桌椅所在之处,地上有被搬动的痕迹,何塞熘着墙边坐过去,跟弗林特挨在一起,清清嗓子,在变了几变的脸色中缓缓开口,「我是何塞·伊诺,我旁边的是……」 「弗林特·博纳塞拉。」 这感觉太奇怪了。何塞不禁心想。 弗林特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拉尔修却没看他们,直到把这页书看完,他拿一片干枯的枫叶当作书籤夹在书里,缓缓走向两人对面。 「赛斯特·拉尔修。提亚斯告诉我这不是我的本名,我原本有一个更为高贵的名字,但被我自己捨弃了。」拉尔修浅淡的紫眸依次落在何塞跟弗林特身上,他没有计较他们刚刚在早餐时间打扰自己,但也显而易见地不是很热情,「两位看起来都不是普通人类,那么来找一介普通人类的我有何指教?」 依照提亚斯的交待,他把拉尔修从鹰空山里带回来后没有告诉对方之前的遭遇,至于记忆一片空白的原因被他用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搪塞了过去,显然是不想负责接下这种难以解释的任务,因此拉尔修现在应该对自己一无所知,却看起来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就像还保留着吸血鬼甚或更早以前的影子。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何塞实话实说,可是他发现在他开口之前,拉尔修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移开过。 何塞皱皱眉头,按理说如果单看外表弗林特要比自己出众太多,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拉尔修不该多注意自己才对吧。 在良久的观察后,拉尔修轻声问:「你是我的什么人。」 如果全然陌生,不可能会来拜访,拉尔修的疑问很好找到例证的支持,只是何塞还是在纠结为什么他问的是自己而不是弗林特。 「我曾经……照顾过你,而你也照顾我很多。」何塞在小心的盘算中组织起自己的语言,「你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个很复杂的原因,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稍微解释给你听。」 「我不想知道,那会徒增我的烦恼。」拉尔修声音果断而清脆地回绝,「我现在的生活惬意有趣,只是听说外面有恶魔在乱爬搞得人心惶惶,如果有人能解决它,我想我会愿意帮点小忙。」 这听起来像是要和他们做个交易。即使对现状不甚清楚,拉尔修依然能感觉到来到他面前的两个人不同寻常,何塞不禁沉思,有点理解自己在之前一无所知的时候,那些来自过去的人注视着他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了。 即使全然不知,也能用身上残留的「感官」来触摸世界,现在的拉尔修对何塞有熟悉感,那是拥有同一个灵魂之人深刻在骨子里的直觉意味,只是拉尔修不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也好像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不过既然拉尔修愿意开口,何塞必须趁热打铁,「我们会解决密督因的恶魔,让你的生活不会因此被打扰。我需要一些你的血,保证不影响你健康的程度。」 「血。」拉尔修重复这个字眼,「你是吸血鬼,要我的血是拿来喝么。」 「不,是为了一些研究。」何塞说,「这个研究如果成功,虽然不是完全、但至少能让密督因变得更好一些。」 人类之身的拉尔修陷入沉默,似乎在盘算自己能得到跟失去的东西是否成正比,而何塞则用空余时间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摸摸去蹭弗林特的手,偷瞄对方的表情。 来到这里后的弗林特大多是目空一切的神色,现在也不例外,他很谨慎地在压制自己的力量,不让外泄的压力影响到眼前的人类,此时的弗林特用余光瞄着偷看自己的何塞,弯起嘴角,这让何塞放心下来,开始专心致志等待拉尔修权衡利弊。 「你在好声好气对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类请求他的帮助,说实话我很意外,何塞。」拉尔修仿佛很熟络地叫着何塞的名字,身体往软垫上靠了靠,「强者能很轻易支配弱者,你没有这么干,想必要么是欠过失忆前的我很多钱,或是有其他特别过意不去的亏欠。」 「……差不多吧。」 「我可不想随意消费『大人物』对我的耐心。我可以把血交给你,但你要保证我的生命。」浅紫色眼眸的男人叩叩椅子扶手,沉静地摇摇头,「还有不要让我卷进什么麻烦的漩涡里。你身边的这个……你的恋人还是丈夫?他眼睛里的敌意总让我有一种、等事情结束后我就会曝尸街头的感觉。 何塞生硬地微笑,伸出手来,「那完全是你的错觉,拉尔修。我们向你保证不会这么做。」 他觉得是拉尔修看错了,明明弗林特的眼神非常正常。 拉尔修无奈地一挑眉后露出微笑,「我喜欢你叫我名字时的尾音。」 何塞卡了下壳,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不过显然事情进行的很顺利,眼前的拉尔修既不想探究过去,也对何塞他们的身份不感兴趣,「知道」是一种负累,所以他选择捨弃它们,这倒是符合何塞对这些由吸血鬼变回人类后的希冀,只是没想到也能在拉尔修身上看到。 没过一会儿,拉尔修抽回自己的手臂,看着何塞手里装有自己血液的两支玻璃管,随口问道:「这些就够了?我以为你会直接抽完。」 「我要先回去做个初步的检验,请你暂时留在这里,如果需要,我还会再来。」何塞拽着坐如雕塑的弗林特站起身,「谢谢你,拉尔修,无论是为过去还是现在。」 第399页 黑髮男人眨了下眼,在沉思了几秒后发现两人已经打算离去,他叫住何塞,轻声说,「我可以留一张你的画像吗。」 何塞把脸转过来,神色在惊讶后有些复杂,「为什么。」 拉尔修压低声音,「因为我猜等到这件事结束,你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抱歉,不能。」 拉尔修对何塞的拒绝没有感到失落,他立刻恢復原来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刚刚的话只是在评论天气或是菜色。 不过他又道:「那你能把这张画拿走吗,我想送给你。」 拉尔修把面对窗户的画架转过来,上面有一张已经完成的画作,绘画的主人没有多么强的绘画功底,但是依然描绘出相当不错的风景。 何塞看过去,认出这是从山巅眺望的迷失海滨。海面被铺成泛着金波的碧蓝,厚重云层成为比海洋更广袤的蓝白幕布,白浪翻滚的尽头是依着悬崖蔓延开去的渔村小屋,它们全都笼罩在云间倾泻而出的橙色光晕中,没有亲眼见过也身临其境。 「我僱佣的佣人里面有不少沃丝人,他们是跟随灰堡骑士团从迷失海滨撤离的海民,是因为恶魔失去家园的人。从他们口中我能想像到那片海应该很美,近来听说海岸的恶魔已经离去,他们可以回家了,我本来准备和他们一起去。」 这一刻拉尔修的眸光深邃,浅淡的紫色如同细碎水晶,在阳光下显得宁静优雅,「我好像在这片土地生活过很久很久,对这里有非凡的感情。可能但凡在这里生活过一些时间,都会把它当作家园吧。」 密督因是何塞跟弗林特曾经想要逃离的地方,但并非因为这片土地本身有多么不好,而是些别的原因,等到他们回归后发觉,这份对故土的感情依然存在。 所以何塞打算挽救它,为了那些值得这么做的人和物、眷恋和风景。 何塞这次没有拒绝拉尔修递来的画,把它仔仔细细收好,对方显然从他眼里看出一些东西,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的感受——果然,即使失去所有的记忆,赛斯特·拉尔修依然具备「读懂」一个人内心的能力,何塞拒不承认是因为自己的心思太好猜。 走出宅子,何塞靠着墙的阴影唿出一大口气,露出一个有点无奈但更多是欣喜的笑容,「我现在终于有点觉得我们转运了,弗林特,不过在回歌洛仙之前,我们最好先去一趟帕——」 何塞没能说完整就被夺去了说话的能力,弗林特把他抵在墙上,像一只进攻的猎豹牢牢锁住自己的猎物,不过在嘴唇上的噬咬很快变成隐没在喉咙深处的愈来愈深的缠绵亲吻,何塞回应着自己的恋人,手臂缠上弗林特的脖子,让深吻变得更加漫长,毫不在意他们所处的位置其实并不隐蔽。 何塞凭藉自己陈年敏锐的聪明才智判断出,弗林特在闹别扭。 不,应该说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走心就能看出来。 「今天是怎么了,从前的那个拉尔修你可根本没在乎过他说了什么。」何塞好不容易把自己被吻到发红的嘴唇抢救出来,带着夸张惊奇的口吻问道,「我极度自信又目中无人的小猎鹰哪儿去了,你把他藏起来了?」 「被恶魔吃了,所以导致他格外容易冲动。」弗林特轻蹭着何塞的耳廓,濡湿的舌头舔过对方耳朵上缘的突起,又在他脖根烙下一个亲吻,郑重道:「下次採血我自己来。」 「行,你来你来,只要你答应我别动粗。」何塞哄着自己的恋人,在弗林特凑上来进行接二连三的亲吻后轻拍他的后背,憋着笑提醒他,「我们要被人围观了,帅哥,我可不想被当作当街调戏良家男青年的案犯被抓起来,我们快熘吧。」 意犹未尽的弗林特轻咬何塞的嘴唇,「为什么是抓你。」 「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太英俊了别人看来明显是我占你便宜!」 何塞的声音响彻桑格塔的天空,但是下一秒声音的来源、那两个抱在一起非常引人注目的男人全都不见踪影,如空气般消失无迹。 ======= 伊诺过去是个冷酷无情的老父亲(x)这点应该没得说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应该回歌洛仙等你么。」 「唔。」何塞拽着弗林特的手,不是很捨得放他一个人回去。弗林特的状况如今还在保密阶段,他跟何塞都不可能拿一份可有可无的闲情逸緻来跟真正要紧的危机做比较,轻易暴露「密督因古老恶魔」的行踪。 何塞在盯着恋人的脸好几分钟之后,沮丧地幽幽说道:「我怎么就不能把你变成一只小动物带在身边呢,唉。」 这种魔法不是没有,但依照现在弗林特的魔法抗性,别说生效,可能连一个火花的效果都存在不了半秒钟。 「……」弗林特哭笑不得,挨近何塞耳畔,用他低沉磁性的嗓音缓缓道:「那、我们来玩个游戏。」 何塞硬气地咬咬牙,把恋人推远,「你好好说话,不然我直接就要输了。」 弗林特弯起嘴角,带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后退一步,「我会先到城里去,然后伪装起来,在不会被正运作的魔力网格发现,也不会被认识的人认出来的情况下接近你,如果我成功了,你该给我一个奖励,何塞。」 「这可有点难,你现在就算不显山露水,气势已经很难不被人察觉到特殊了,小心吓到那些普通人。」 第400页 弗林特抬起碧色的眼眸,微微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就当作为后面计划的演练了,况且——我刚刚不是在赛斯特·拉尔修那里做的很好吗。」 何塞眉尖一抖,觉得弗林特是在跟什么东西暗暗较劲,「行行,你是没有吓到他。」 白衣的吸血鬼点点恋人鼻尖,「那你要努力不被我发现啊,恶魔先生。」 弗林特深邃的眼眸里透着认真的意思,「拭目以待吧。」 因此当何塞出现在帕托正门前,弗林特已经用别的方式进入城中,可能要用何塞意想不到的方式与他会合。 今天着实是个天气晴好的艷阳天,连日都没有下雪,道路两旁被清扫的积雪已经化成泥水,从上面被拖动的痕迹来看,这儿似乎发生过人和非人之物的交战,站在城门背光处的何塞光注意到这一点,惊讶于连帕托城门口都遭到了袭击,不幸忽视了头顶之上的「危机」。 顷刻间,雪片似的光弹、冰箭和闪电箭噼里啪啦向他砸来,虽然统统被何塞随时警戒四周的法力护盾挡下了,他还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躲到墙根底下,打出法理部预先设计好的识别标识,藉此告诉城楼上的人不是敌袭。 随即,狂轰滥炸的魔法停止,何塞抹了把脸,却不禁露出微笑,感受到帕托的防御着实让人放心。 「何塞大人!」 甜美的声音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兴沖冲来到何塞面前,漂亮脸蛋上是掩藏不住的欣喜笑意。 「卡莉娜?」 何塞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孩,看样子她加入了守城的战备队伍之中。 卡莉娜开心地拉住他的手,似乎在努力忍耐拥抱他的冲动,清脆地说:「您还记得您给我的祝福吗?克鲁格大人说这让我拥有了保护他人的力量,在教过我使用方法之后,我也可以帮助大家了!」 「原来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何塞回握吸血鬼女孩的手,由衷鼓励她。自己的血会给他人带来如此效用,何塞并不意外,不过那时候他并不是以此为出发点才给卡莉娜祝福。 「凯恩呢?」 「他留在庄园里帮忙,因为是退伍兵,比我还有用不少呢。」 何塞笑了笑,「你们和这里的人的努力都不会白费的。塞拉米亚斯女士在城中,我来见见她,她应该在诺斯公爵那里吧。」 卡莉娜点头,「请让我为您带路,我正好到换班的时间啦。」 何塞本想说不用,他能感觉到对方在哪里,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好,就由着卡莉娜把他拽进城门。 「我看城门外有打斗的痕迹,恶魔居然已经流窜到这里了。」 「是从西北边界的地狱之门进入诺斯大区的,佩拉格娅大人原本已经派出士兵堵截它们,没能拦住的都是他们处理不了的恶魔,就由吸血鬼来解决。」卡莉娜腼腆地说,「在法理部没来之前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沿途村庄的住民也都在早些时候迁进百里宫,所以大家几乎都平安无事。」 何塞应和了声,诺斯女公爵动作能这么快应该是依靠塞拉米亚斯的警示跟尤斯塔斯一世的提醒,恶魔之口的血族始祖从地下节点的熄灭就能觉察到恶魔屏障消失,而灰堡教宗更是直接把三位贵族领主召到灰堡亲自告知此事,入冬的这些时间也许只有诺斯大区真的确切採取了措施,才有现在的成果。 诺斯公爵府邸的金碧辉煌没有丝毫折损,只不过如今气派敞亮的庭院和草坪堆满了物资和武器,许多人行色匆匆在木箱铁架罗列起来的迷宫中穿梭,不时有焦头烂额的抱怨和叫喊从里面发出,但总归来说一切都在井井有条的步调上。 但万事不可能完美,这其中还是有不和谐的音符。 绕过庭院的围墙,一伙儿刚完成换班、正在院落里围坐在一起吃午饭的士兵的交谈声引起何塞的注意。 「我听前线轮转回来的兄弟说,那个什么地狱之门前的战况惨烈极了!每天都要死上百人!」 「真的吗?怎么会,公布的伤亡状况不是总共才一百多个?」 「那儿的恶魔成百上千,你想想可能吗!就是公爵大人不想影响徵兵隐瞒了呗。我就纳闷儿了,为什么不让吸血鬼先上,他们又是不老不死又是能用魔法的,让我们这些平民去送死干什么。」 「你有没有搞错,他们白天出不来,白天要靠我们人类!」 「呿,要我说就应该把吸血鬼全派到前线去,我们公爵大人养了他们这么长时间,是时候该报恩了吧,结果还有一群人躲在山上的庄园里啥都不干,算个什么事!」 「就是,让我们当炮灰,凭什么!」 这些人的交谈显然瞒不过听力甚佳的吸血鬼的耳朵,何塞撇下嘴角,尚在思考该怎么安慰卡莉娜别往心里去,身边的女孩一下消失了,下一秒在围坐一起的士兵中间出现。 「什、什么东西?!」吓了一哆嗦打翻饭盆的士兵惊唿,他一抬头,正跟一双美丽的红眸对视。 「吸血鬼!」 「请各位不要造谣生事,如果不信,亲自去前线看一眼就知道了。」编着麻花辫的少女声音依然甜美,只是甜得有些凛冽。「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卫家园,就像你们在护卫公爵府邸,用吃饭时间臆测前线伤亡一样,在你口中『躲在庄园什么都没干』的吸血鬼,其实可能比阁下更有用一点,在夜以继日为前线的士兵提供可以穿戴在身上保护他们性命的附魔符文。」 第401页 「那、那又怎么样?这是你们该做的!」 卡莉娜浅浅地微笑,露出自己的尖牙,「那么阁下该做的是否是向我们吸血鬼提供食物呢。」 士兵涨红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喉咙像是被死死堵住,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我想各位也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而卡莉娜没打算多做停留,她微微欠身,「打扰各位用餐了。」 等到吸血鬼女孩回到何塞旁边,她理理自己的头髮,露出微笑。「耽误您的时间了,何塞大人,我们快进去吧。」 何塞惊讶于这么短的时间那个在萨利维亚随命运沉浮的女孩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回头看了眼那些士兵面色阴沉地把食物塞进自己嘴里,不再交头接耳,发出微微嘆息。「你变勇敢了,卡莉娜。」 「其实这里绝大部分人都很好。」卡莉娜小声道:「佩拉格娅大人说我们和这些人都是平等的,遇见背地里颠倒黑白的直接上去据理力争就好,他们就只会嘴上说说而已。」 「这些看起来是新兵。」 「嗯,精锐都在前线,老兵派去城中驻守,公爵大人说自己的府邸不用那么多人守,要不是丽玛女侍长大人死命拦着,她恐怕都能把宅邸开放出来给外人住。」卡莉娜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听教会法理部的大人们说,米迦尔大人已经造出可以摧毁地狱之门的装置了。」 「红露镇的门已经被成功摧毁,很快密督因其他两处地狱之门也会被处理干净。」何塞露出和缓的笑容,「多亏你们坚持了这么久。」 吸血鬼女孩不好意思地攥着自己裙角,直言自己没有出多少力,甚至没能亲自到前线去帮忙。「我的力量还很弱,但是一想到庄园里的前辈们,还有您、塞拉米亚斯女士跟佩拉格娅大人,还有那些送花给我的帕托城民,我就觉得至少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这是对的。」 何塞却话锋一转,语气认真而又郑重,「但是永远不要嚮往战场,卡莉娜,那不是一个应该被当成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英雄也许会在那里诞生,但更多的只有牺牲跟死亡、和一切负面的感情。有力量去战斗是好事,更多的却是思考该怎么避免它一开始就不要出现。」 卡莉娜略略颔首,「好的,何塞大人。」 何塞笑着抚摸她的发顶,「不懂也没关系,吸血鬼漫长的生命可以让你慢慢去理解它。」 何塞看着女孩用力而坚定地点头,他心底的声音仍在继续对自己诉说话语。 ——而我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人不用任何顾及地使用自己的生命,不需要恐惧那处名为地狱的尽头。 可能是卡莉娜已经在公爵府邸混了脸熟,也可能确实缺乏多余的人手护卫,何塞没有经歷跟上一次来这里时相同的浩大阵仗就踏入这栋不比城堡小多少的建筑物内,当中的富丽堂皇依旧,人的气息却少了很多,起码没有了让何塞感到尴尬的成群侍从和卫兵。 「公爵大人这个时间应该在三楼的小会客室,和塞拉米亚斯殿下以及大区内的贵族商议战事。」卡莉娜在楼梯上小声提醒何塞,「我偷听了几天,感觉如果不是向恶魔投降毫无意义,这里面有不少人会想要去跟恶魔讲和。」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哦。」 至于卡莉娜听到的,何塞倒不觉惊讶,「可惜在实力差距悬殊的前提下,强势的一方可不会愿意停下来。这不是人类之间的战争,恶魔的欲/望更为原始,它们破坏、杀戮、毁灭的根性跟人类是否求饶没什么关系。」 何塞踏上三楼的走廊,奇怪的是这里无论哪一个房间都没传出高谈阔论的声音,走廊里静悄悄的,如果不是何塞能感觉到塞拉米亚斯就在这里,他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让卡莉娜稍安勿躁,走过去拧动其中一扇的把手,推开双开雕花的木门。 小会客室里像刚刚经歷了一场灾难,破碎的水晶吊灯把地面砸出一个浅坑,由窗户和玻璃柜门组成的飞溅的碎玻璃与前者结合在一起让整个屋子彻底没了能下脚的地方,在名贵地毯上铺成一旦摔倒就会浑身窟窿的草丛。 可能是用来摆放地图的长桌倒在面对窗户的方向,破了几个洞的帆布地图正在被抢救性地捲起,捲地图的女人有一头浓金色的长髮,她朝门口抬眸,「咦」了一声。 「喔,何塞,好久不见。」 一身骑装、头髮高束成马尾的女公爵对门口的何塞打了招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熟络而亲切地问:「你是来向我们传递好消息的吗。」 「算是吧。」何塞还是不能完全无视屋子里的狼藉,抬手扫开地毯上危险的玻璃碎片后,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何塞问的是房间角落里的另一个人,破破烂烂的窗帘已经挡不住阳光,所以血族始祖塞拉米亚斯站在酒柜后的阴影里,她此刻注视何塞的目光似乎在极力辨认眼前的人是谁,克鲁格应该已经告诉她何塞拿回血液却没能恢復记忆,但恶魔之口的血族始祖依旧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矛盾,不知该怎样开口。 所以何塞觉得自己应该做个表率。 「塞拉米亚斯女士,别来无恙。」他在有点浓稠的氛围里挑起嘴角,展露一个安抚的笑容。 何塞身上的研究服一直没来得及换,其实他有点怕对方嘴里冒出那个「老师」的称唿,正因为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他仅剩的学生。 第402页 塞拉米亚斯的无言和落寞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她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先为何塞解答了疑问。 「有吸血鬼来刺杀佩拉格娅,把屋子搞得一团糟。」 「嗯,对,就是这样,我还挺喜欢整个吊灯的,早知道不挂这个房间了。」卷完地图的女公爵把东西往窗边一摐,抱着胳膊坐在已经没了玻璃的窗沿上,表情轻松得像是刺杀对象不是她自己一样,振振有词道:「多亏那个想不开的吸血鬼,听贵族老头的尖叫声总比听他们唱衰强,哈,我终于能有几天消停日子了。」 「是因为他们都被吓得回家修补精神损失了吗。」何塞能猜到在自己来之前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一幕了。 佩拉格娅沖他竖起大拇指。 「……那个吸血鬼呢。」 「喏,被奥尔加搞定啦。」女公爵指指距离何塞脚边不远的一滩快要看不清颜色的粉末,「多亏奥尔加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下次还有谁还敢说闲话不让她参会。」 塞拉米亚斯沉稳而又充满责备地说,「又是谁故意把护卫都撤走的。」 何塞嘆了口气,「是弗里亚基诺的人?」 「情势危急我没有仔细确认,是也好不是也好,都是为了让密督因的局势变得更乱罢了。」 犹豫之后,塞拉米亚斯询问,「你之前说要亲自来帕托跟我谈谈,这意味着其他事情都解决了吗。」 「远没有,但好歹有些眉目。」 何塞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窗台上的女公爵,佩拉格娅立刻心领神会,抬起屁股就往外走。 「你们聊你们聊,我出去熘一圈。」 血族始祖叮嘱她,「不要离开宅邸,卡莉娜在外边,让她跟着你。」 「知道啦,我去找小卡莉娜。」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目送女公爵离去,她抬手制止准备开口的何塞,看向窗外。 「这里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介意我们到街道上去吗,我有想要你看看的东西。」 何塞没有拒绝。他感觉不到弗林特的气息在附近,不知对方是真的好好隐藏起来还是已经放弃了,这让何塞感到一点点刺激的心理。 也许街道上会有些发现,何塞刚刚进城,没来得及注意城里的居民现在怎么样了。 而且,捉迷藏可不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太久。 上次游逛帕托城的街市还是诺斯女公爵亲自导游,塞拉米亚斯选择的路线跟佩拉格娅女士差不多,何塞路过熟悉的歌剧院,看到士兵跟神职人员在广场上为居民分发储备粮食,所有人都在安安静静排队,表情平和,少见哀愁或是紧张的情绪。 「这里的人都很相信佩拉格娅女士吧。」 「嗯,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不恐惧害怕,如果让恐慌的情绪蔓延,即使再有力的政令也无法阻止人类做傻事……尤其是恶魔暂时还无法被解决的时候。」 何塞听出血族始祖的言外之意,紧锁眉头。 塞拉米亚斯不等他问出来,直接承认,「我用血系能力暗示了人类,告诉他们安心生活,外面的事情终会过去。这是我自己的独断专行,佩拉格娅不知道,所以请不要怪罪到她头上。」 「所以你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出来走走,是为了加固这层暗示?」 塞拉米亚斯没有否认。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当恶魔来到密督因,老师刚好因为别的事缠身没有第一时间回来,密督因人害怕极了,他们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闭塞得只有海路和金古山口两个出入口,怕神匠已经放弃他们,所以教会还有贵族纷纷带领自己的扈从逃离密督因,甚至为了抢夺船只和出去的通道大打出手,死于恶魔之手的人和互相争斗致死的人已经数不清哪个更多,歌洛仙内部也有大量研究人员离开。」 选择坚守的贵族成为后来密督因的三大家族,选择相信伊诺·特里斯维奇的神职人员和研究人员等到了神匠回来力挽狂澜,可是牺牲的人、那些数字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我明白你的用意,也不想评判,这件事你该跟公爵阁下坦白,而不是我。」何塞语气很轻,「她是诺斯大区的领主,而你是整个北区地下晶脉节点的负责人,如果你没有放弃职责,你们肩负的就是相同的责任。」 何塞一摆手,让话题回归正轨。 「弗里亚基诺死了。」 走在前方的塞拉米亚斯脚步骤停,她目光投向遮阴棚下空荡荡的街市,垂下眼帘,拿起货栏上的一颗苹果,「是你杀死了他么。」 「是的。」何塞的回答没有停顿。 「那拉尔修呢。」 「他也……不在了。」何塞认为这是一个比较贴切的说法。 塞拉米亚斯露出一丝苦笑,「只剩下我了……不,本来我应该会比他们先一步离去。」 偶尔有拿着菜篮的居民路过他们,大家都没太在意这两个打扮不同的人,有的认出血族始祖也没有感到惊讶,他们有礼貌地对她点头致意,就连何塞也得到了几个和善的微笑。 「弗里亚基诺佯装被猎人跟教会抓获的时候,我就猜到他可能想对灰堡中枢的法力交换机下手。还有拉尔修前来帕托接近你,这件事我也知情。」恶魔之口的血族始祖把苹果抛给何塞,声音平稳轻缓,却依然有难以察觉的紧迫。「可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依然记着布雷克的临终託付,不想让你触碰到过去的真相核心是一回事,但更多的,我还是在期盼看到失去恶魔屏障之后的密督因。」 第403页 何塞淡淡道:「你现在看到了。」 塞拉米亚斯闭上眼睛,「神代末期大战爆发,三年后人类才见到地狱的恶魔,在此之前他们则品尝着魔力越发衰微、魔法渐渐远去的日子。而现在的密督因没能拥有多少重拾魔法的时间,他们刚学会走路就要赤手空拳跟野兽搏杀,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如果事事都能随着人心所向发展,这个世界本身也会乱套。」何塞耸耸肩,有些冷酷地说:「而我前些日子还一无所知地做着在外面安心生活的美梦,想着可能在人间其他地方寻找到办法消弭密督因的乱局。」 如今已然不能,密督因的状况外界前所未有,总归需要这里的人来决定它的走向。 「我犯了错。」美丽哀愁的血族始祖笑着问,「你曾经赐予我们活下来的机会,给我们自由之身和认识这个世界的机会。我使用了它很久很久,何塞,你现在是来收回这条性命的吗。」 何塞抬眼,蓝灰色的漂亮眼睛扫过古城帕托的街角,聆听这里或远或近的交谈声,然后摇了摇头。 「接下来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奥尔加。地狱的大门会为接触恶魔之血的人敞开,你想死后前往那样的地方吗?至少我认为你的过错不至于受到这样的『惩罚』。」 「……地狱?」 塞拉米亚斯脸上出现一瞬的讶异、困惑跟迷茫,但聪慧的血族始祖很快把何塞的告知与五百年前的蹊跷联繫起来,想起自己的老师在灰堡会议上突然宣布的那个决定。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会那么急迫地想要关闭节点,在遭到反对后消失无踪……老师本想去找另一条路,却在这个过程中被暗算。」 拥有琥珀色眼眸的女人悲伤地嘆息,但被何塞忍不住打断,「虽然我不想强迫你不去伤感,但我现在站在这里,虽然少了点记忆,但总归活得好好的。」 「感谢你让我在死去之前知道这件事。」 塞拉米亚斯声音有些颤抖,「你为我们准备了别的选择吗。」 「为所有吸血鬼。」何塞的语气却不轻松,显得相当凝重,「这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我希望在我公布它之前,你能先把死去的代价告诉给受你庇护的吸血鬼,先从你信任的人开始,然后再是庄园里的所有人。」 这是一个小范围的试探,为的是不让事情过于雪崩式的发展,塞拉米亚斯心领神会,「原本的死亡会让我们堕入地狱,新的选择却能规避这个终局。」 「但是代价依然巨大,我暂时只能说这么多。」何塞觉得对方能猜出那代价是什么,所以就不去多费口舌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或者说、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心中还有恨吗,奥尔加·塞拉米亚斯?」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的心中还有恨吗,奥尔加·塞拉米亚斯?」 塞拉米亚斯下意识注视何塞的眼睛,却没能在这双充满风采的眼眸中看出多少深意,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同时也勾起血族始祖的伤痛回忆。 吸血鬼拥有人类没有的近乎永恆的生命,如果想跟所爱之人永远在一起,那么时间就必须随之翻倍延长,延长到人类之身无法承受,所以吸血鬼会把爱人变成跟自己相同的生物,这也是悲剧的起始。 如果那个人拒绝永夜的怀抱,无论最终是哪一方的妥协,时间也会在留在世上的人心中布下裂痕。而就算他们真的厮守,太多事都会导致生死爱恨之间的形同陌路。 他们是为帮助老师选择成为吸血鬼,凭藉的是一腔热血和报答之心,然而接受恶魔之血没能剥夺他们爱上别人的权力,时间的不同步导致了接下来的矛盾,他们用吸血鬼的方式与自己喜爱或是想要拯救的人产生连繫,他们血脉相连,认为自己的爱没有后果。 老师曾劝说过他们不要这样做,增加吸血鬼这个还有诸多未知之处的族群风险很大,爱可以爱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一生可以是任何一方的一生,即使对方逝去,心存的美好也能令那个人一直活在自己心中。 他们没有听从,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族裔他们的子嗣都没有听从。对神匠的学生还有被他拯救过的密督因人来说,伊诺·特里斯维奇是神明抛弃人间后为他们带来福音的天使,他是充满神圣的救世者,他已经把爱平等分予每一个人,却不爱任何人,他过于理想化,不能对平凡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吸血鬼们说,如果爱一个人、想把他们变成跟自己同样的存在是错误的,那这件事本身也是错误。 伊诺没有再去劝说,不是因为被说服了,而是他一直在遵循自己的信条——给出建议,做出引导,制定合理的戒律,最终的选择权却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 他的信条最终导致他的结局,那一次密督因人选择不关闭屏障、留在玻璃箱庭中,所以神匠为挽救密督因还有他的同胞而死,他的復生是幸运也是后话,而他的逝去让一部分吸血鬼回头望了望自己走过的路,发现、也许伊诺是对的。 至少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在活过这么漫长的岁月、失去自己所有的子嗣,体会到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后意识到,就连他们无所不能的老师都已经向时间俯首,他们又如何能傲慢地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呢。 然而他们已然不能回头,爱恨已经交织延绵在这片土地上千载,有的人选择与之共存,有的人选择我行我素,有的人选择一同毁灭,失去的已然不能回来——吸血鬼过去也是人类,他们不问自己得到过什么,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只记着恨意跟悲伤,还把它归结为恶魔之血的恶劣影响。 第404页 「我至今依然记得每一个对我来说重要的人、还有失去他们的过程跟痛苦。」塞拉米亚斯低声呢喃,「我恨造成它们的因果、也恨我自己,只要还留在密督因,看着这片天空跟大地,度过每一个夜晚和我不能再去眺望的朝阳,我都会想起他们的死。」 他们或是未经审判就被人类拖到阳光下,或是在吸血鬼的内乱中死去,博纳塞拉过去以天使的名义猎杀过许许多多吸血鬼,教会完全默许了他们的作为,即使有灰堡协定、那也只能保护一小部分人。 血族始祖的面庞带着苦色,仿佛能把人吞噬进黑暗中,「只要一直活下去,就难以避免我对杀死他们的人类的恨意,可是那些人都已经死了,被吸血鬼杀死过一部分,在悔恨中郁郁而终一部分,老去一部分……按理说我们不该再恨了,可是当看到这些人的后代在吸血鬼生命堆砌的土地上无知无觉地安然生活,把我们当成怪物和危害的时候,我在想,不该是这样。」 这种「不该是这样」的想法令塞拉米亚斯选择对自己昔日同僚的破坏置身事外,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她没有一丁点欣喜的感觉。 她没有向何塞忏悔的资格,仅仅是如实说出自己的心声。 「当我走在帕托的街道上,见到这里的居民为这场无妄之灾担惊受怕,苦于思考该怎样度过充满危机的每一天时,我发现这种盲目而莫名的恐惧不是我想要的。五百年过去,我已然不知仇恨的人是否有血脉在世,我在用可能已经不存在的人惩罚更多无辜的人。」 即使现在路过塞拉米亚斯身边的某个人类真能追溯过去有个穷凶极恶的祖先,那又能怎样,他们双方都不知道彼此,难道一定要让这些早已不相关的人去「认罪」吗。 喧闹声从前方而来,两个人已经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丰收节所在的市集附近,冬天降临,这里的摊位本该早已撤掉,但是因为诺斯女公爵宣布战时,很多居民自发在这里交换自家储存的物资,倒比上一个节日还要热闹。 有玩闹的孩童嬉笑着在狭窄的街道上奔跑,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撞到塞拉米亚斯腿上,女孩惊叫了一声,但马上爬起来向琥珀眼眸的大姐姐绽开笑容,表示歉意地给她一支口袋里的干花。 「姐姐对不起,撞到你了,姐姐真漂亮。」 女孩跑远了,塞拉米亚斯默默收起花朵,疲惫地轻轻笑了声。 「我们失去往日的骄傲,一直活在过去。来自过去的恨是不会消失的,老师,就算是您也……」 何塞环顾四周,把周围的嘈杂和景色尽收眼底,然后道:「你忘了一件事,塞拉米亚斯,我都不记得了。」 塞拉米亚斯怔了怔,感到一阵恍然。 她眼前的是何塞·伊诺,是不会再用那种恩慈的目光看着他们的、最初的吸血鬼。 长而凝重的沉默过后,仅剩的血族始祖做出她的回答。 「我希望密督因人得到不再曲解的歷史,希望他们清楚自己生活的地方究竟是被谁守护。」 「我已经很累了,只想留在这里,喜欢这里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何塞轻微点头,「你的愿望会实现的。而且我之前就说过,就算没有我,佩拉格娅女士也会帮你达成这个愿望,用她的、人类的方式。」 塞拉米亚斯弯弯嘴角,眼底的阴郁几乎消失,露出一点跟年长和沧桑搭不上边的轻快笑容。「在我们回去前,介意我去买些炒杏仁吗,佩拉格娅喜欢这个。」 何塞笑着应允。 市集上的人确实不少,大家摩肩接踵,何塞跟在塞拉米亚斯身后,在食物的香气和手工品的簇拥下闻到不远处传来的焦糖甜味,就知道目的地不远了。 「要买花吗。」 耳边有个低沉好听的声音,何塞脱口而出「不用」,可惜的是他声音还没发出来,嘴唇就覆盖上充满凉意的亲吻,夺走了他拒绝的权力。 他手上出现一支洁白的大花栀子,新鲜到还带着露水,根本不像冬日应该出现的花朵。近在咫尺的弗林特一身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货郎装扮,何塞目瞪口呆,险些忽略周围人的惊唿,连忙把恋人头上的帽子扣得更低。 弗林特毫不在意四周的视线,又凑过去亲了亲何塞的耳朵,「捉迷藏我赢了——虽然你显然没有认真对待。我的奖励一会儿再说,母亲传来口信,我们得先去一趟丽拉卡。」 何塞张了张嘴,注意到围观群众中有个小男孩在用口型对旁边没看到过程的同伴小声惊唿,「这两个漂亮哥哥刚才接吻了!」 「……」 眼看走在前面的塞拉米亚斯发现周围人突然的静默马上就要回头,何塞飞快地说「城外见!」,然后红着脸把弗林特推搡出去。 「……何塞?」转过身的血族始祖只注意到何塞手上多了的洁白花朵。 「我我我突然有点事,过会儿就回来!」何塞干笑一声,也同样钻出市集,一熘烟跑了。 短暂的两分钟之后,何塞揪住藏在城门外隐蔽处的弗林特,锤了下他的肩膀。 「你一定要这么高调出场吗,弗林特?」 绿眼睛的年轻人很无辜,「我已经努力跟你擦身而过,奈何你就是没有发现。事实证明只要我想,那么近的距离不被察觉都能做到,只不过确实很累,每一秒钟都要警惕。」 第405页 「可是按照计划的场景,我们设置好的『舞台』没有群众演员,活物跟死物的气息差别还是很大。」 弗林特显然就是故意的,何塞腹诽,然后正色道:「贝利亚夫人的口信是什么?丽拉卡出事了吗。」 第三个地狱之门开在诺斯和威斯特的边界,丽拉卡那边应该面对着跟帕托一样的状况,灰堡骑士团虽然已经过去,但那儿没有吸血鬼伸出援手。 何塞抿抿嘴唇,想到了关键点。 「……博纳塞拉?」 「嗯,猎人在帮忙,问题不大。他们想见你。」弗林特对自己族人的要求没有感到意外,倒不如说这似乎是他自己造成的,「我之前回了趟萨利维亚,代表你、厄……解放了他们,可能那些人更希望听你亲口说。」 「哦,你居然还打着我的旗号干了这事。」何塞眯起眼睛,坏笑着扳回一城,然后拉起弗林特的手。 他们的确需要过去一趟。 他们到达的时候还是日上三竿,丽拉卡——准确来说这里是城市的远郊,因为威斯特的首府距离边界很近,他们站在营地里就能感受到远处地狱之门渗出的冰冷魔气。 两个人突兀的出现未给此地带来多少波澜——因为这是博纳塞拉猎人专用的营地,而这些人刻在血脉里的淡然沉着也在人类中数一数二,并没有因为脱离恶魔契约而减少多少。 弗林特摘下帽子,领着何塞钻进其中一座帐篷,后者一声不吭,脑袋里的思绪却在飞速转动。他的恋人替他完成了自己想要对博纳塞拉的「处置」——解放他们,还他们自由,所以何塞本身已经没有能对他们说的话了,他不会为了这些人被恶魔控制就不计前嫌,也不会因为过去的自己将他们束缚在处置吸血鬼的职责上就心怀愧疚,受难体质的折磨跟五百年来的不自由都不是他造成的,何塞认为他们应该清楚这一点。 只是现在这些重获自由的猎人愿意帮忙对抗恶魔,何塞不能当作没看到,就是对为什么要自己出面而不是尤斯塔斯一世过来有点小小的意见。 所以当何塞随着弗林特踏入帐篷,他本想的是自己应该淡然自如一点,不能冷着一张脸,但如果这些人想用恶魔入侵这件事做筹码跟自己谈判之类的,那他就不可能有好脸色了。 帐篷内部不大的空间里塞了不少人——有着碧绿眼眸的博纳塞拉们或坐或站,其中只有西蒙尼·博纳塞拉让他感到脸熟,贝利亚夫人则抱着胳膊翘脚坐在比较靠外的位置,帽子压的很低,就算是在打瞌睡也不会被人发现的程度。 除她之外,所有人的目光在弗林特跟何塞进来的一瞬间汇聚、只不过不是汇聚在他们的脸上,而在于他们握紧的手,还有少部分视线落在何塞手指的碧星石指环上。 何塞感觉他们的眼神以及这阵仗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西蒙尼舅舅,还有各位长辈,这是何塞·伊诺。」弗林特的角色在这时候似乎不是夺取恶魔力量的化身,而是一个家族的小辈,他在向他们介绍何塞。「他是我的恋人。」 「弗林特,这位是密督因的天使。」西蒙尼身旁的一个年轻面孔——可能只是外表上年轻——在一片寂静中开口。 「他是我的恋人。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弗林特再次强调,用不可辩驳的眼神制止对方说出更多有失偏颇的话来,看的何塞一愣一愣的。 他小声问:「所以贝利亚夫人叫我们来到底是为了……」 「他们想看看我儿子选择的另一半,顺便向天使汇报接下来的打算。」贝利亚·博纳塞拉的声音从帽子底下传出,她稍微抬了下眸,蔑声道:「却没想到这两个身份直接重合了。」 所以这里本不该出现这么多人,博纳塞拉们的确没有多少话想跟「天使」说,却对弗林特藏得很深的恋人非常感兴趣。 何塞呆若木鸡,往弗林特身边缩了缩。 好好的会面变成了见长辈,这可在不在何塞准备范围内,他嘴里嗯嗯呃呃了好几声,瞬间气势全无,开始低头瞄自己的鞋尖。 弗林特坚定地握紧何塞的手,驱赶所有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 「没有其他事我们就回去了。」 「埃德蒙·博纳塞拉已死,弗林特,按照传统你现在是我们的族长。」西蒙尼带着比在座其他人更淡然的口吻,「不过你现在显然已经不打算领受这份职责,而我们在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后也会各奔东西,所以在天使的见证下,弗林特·博纳塞拉,家族象徵意义上卸下对你的委任,即使你觉得根本无所谓。」 在弗林特表态之前,贝利亚先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丝毫不给这里其他猎人面子。 「我不需要你们的赋予和剥夺,随便吧。」弗林特低声回应,替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何塞问,「等地狱之门消失,恶魔全都被消灭殆尽,你们要离开密督因?」 「长姐说你们在计划对付一只难缠的恶魔,它可能会给密督因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我们会在一切结束后再离开,但不是离开密督因,只是到各地去,重新成为一介『人类』。」 诅咒消失,恶魔的魔气也不会笼罩他们,博纳塞拉对吸血鬼的压制力会降低、但相对的,他们也不再会被普通人那样惧怕了。 这一族的夙愿将会达成,以数百年流淌的鲜血、无稽的挣扎和最终来自同族的牺牲跟拯救为收场。 第406页 西蒙尼又说,「听闻身体里有恶魔之血,死后会前往地狱。」 「是这样没错。」 收拾好心态的何塞发出短促的肯定,努力让自己正视眼前的猎人们,「跟吸血鬼不同,我暂时无法给你们一条规避它的道路,但我相信自己能在未来研究出方法。」 西蒙尼点头,「我会向族人公布这个情报,但谨以我个人的意愿,你不必这样做。」 何塞感到有些疑惑。 「我们跟吸血鬼不同,清楚自己的力量因何存在。过去的博纳塞拉家族即使堕入地狱也是一个整体,先去一步的先辈也许已经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天地。」西蒙尼环视四周,声音没有起伏。「死去,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重生,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只是个新的挑战而已,当然,就像弗林特对我说过的,我不能代表所有人,但会徵集大家的意见。」 恢復正常的博纳塞拉真的好相处太多了。何塞忍不住想。 可能是发现再这么围观下去会让这两个人越来越不自在,西蒙尼正襟危坐,最后说道:「何塞·伊诺,我为过去发生的事感到由衷歉意。感谢你赐予我们自由和不再痛苦的身躯,博纳塞拉会在消失在这世上之前铭记你的恩情。」 「所以——为什么感谢的是我?消除受难体质诅咒的人是你吧。」 「因为我是打着你的旗号。」 等到走出帐篷,弗林特的手依然攥得很紧,何塞把爪子抬起来摇晃两下,脸上笑眯眯的。「真没想到,你的家人还挺……爱凑热闹的。」 弗林特尴尬地咳了两声,以掩饰脸上微妙的不自在,「可能就是比较好奇。」 「好奇什么?」 「……自由恋爱。」 何塞表情空白了一瞬,看到弗林特耳根都微红,恍然大悟。 「博纳塞拉一直只能族内通婚,你这种算是稀奇品种,原来如此。」何塞抓住恋人的衣服,把身体逼近过去,极度好奇地问:「那原本你家长辈准备把你许给、噗不是,把你跟谁撮合在一起?」 「没有。」弗林特立刻否认,快得烫嘴,「我没有异性的同辈,所以没有这号人存在。」 何塞发出一阵夸张的啧啧啧动静,坏笑着捏捏弗林特的脸,「不要害羞嘛。」 弗林特抓住何塞乱摸的爪子,俯身扣住恋人的腰,暧昧地啄了啄他的嘴唇,「别忘了你游戏输了,我还没要奖励。」 何塞顿时哑火,他把爪子缩回来,用力咳嗽。 他绝对绝对不能告诉眼前的人,自己原本想像对方骗过他的方法是女装。 何塞试图把话题拐回正经的部分,干笑道:「啊哈哈,塞拉米亚斯女士还在等我回去呢……唔唔!」 高大英俊的猎人把可怜的吸血鬼锁在自己胸膛跟营地围墙之间,激烈地深吻,他们似乎已经忘了这里的猎人耳力都还不错,也忘记自己该收敛那么一点点。 「我想要的奖励就这么简单。」 在短暂但粘腻的亲吻间,弗林特压低声音,搂紧自己的挚爱。「对于我的族人,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我想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 ——知道我有多么幸运,你有多么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遵照塞拉米亚斯的叮嘱,她没有去什么危险的地方闲逛,只是拽着卡莉娜熘熘达达出了宅邸,沿密道进入通往法力交换机的地下道,等看到被重重把守的天晶石巨门时,她随口问:「小卡莉娜,你来过这里吧。」 吸血鬼女孩悄无声息跟在后边,轻轻说:「是,佩拉格娅大人,我和主人在萨利维亚跟随米迦尔大人留下的道标,找到传送法阵来到帕托的时候,就是通过里面的房间。」 发现卡莉娜有点紧张,女公爵挑起眉毛,把女孩揽过来,「你在害怕这里的灰堡骑士?不用害怕,在我的地盘上教会的人敢拿你们怎么样,我立刻把法理部当人质跟尤斯塔斯谈判。」 分控室门前正在本子上写备忘录的教士乔瑟夫把这话原封不动听进耳朵,脸上是惨不忍睹的表情。「公爵大人……」 正在巡逻和警戒的一众灰堡骑士头盔下的表情也都很精彩。 卡莉娜安静地摇摇头。 「塞拉米亚斯殿下已经告诉过我们,教会现在是我们的盟友,我不害怕,只是这扇门让我感到敬畏。」 它来自上一个文明,跨越亘古,至今依然在发挥作用守护密督因,而许多吸血鬼也奇蹟般地跨越长河为他们带来转机,那些人经歷过更为严酷惨烈的战争,也许会认为密督因现在的危机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显然,这是安于现状的密督因人从摇篮中甦醒后的第一个现实噩梦。 「喔,也是。奥尔加第一次带我来那会儿,我也一样被这东西镇住了。直到现在我也很难从『如今的人类根本无法依靠自己解决这场灾难』的丧气念头里恢復,只能庆幸,我们再一次走运了。」 佩拉格娅露出一个像是要把所有烦恼踹开的明媚笑容,「也许纵观歷史,这世上只有我们这儿有这个运气每一次都能得救。」 乔瑟夫用力嘆气,「大人,我们现在显然还没到说这种话的时候……」 女公爵瞪他一眼,挎着他的脖子把教士揽到角落,从笑眯眯到严肃只用了两秒钟的转换时间,话锋一变。 第407页 「乔瑟夫,你的圣座向你传达过某些真相吗?比如吸血鬼其实不是恶魔之类的。」 年轻的教士浑身僵硬,用力把自己挤出佩拉格娅半码的范围,面色复杂。 「是,猊下在我从金古山口岗哨回来之后就已经把这件事告诉给我。」教士握紧胸前的十字架,吞了口唾沫,「我的确非常震惊,但……仔细想想也很合理,我早先就有感觉,塞拉米亚斯大人怎么说都不可能是恶魔。」 「然后呢?」 「然、然后?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唔、我的信仰没有因此动摇!天使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祂在我们心中依然是光明希望的化身——」 「谁跟你说这个。」金髮女公爵甩了一巴掌在乔瑟夫肩头,「『我们』。现在教会内部有多少人知道了。」 乔瑟夫做了个深唿吸,内心在避开公爵的探听和忠于诺斯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之间摇摆,磨蹭了几分钟后才开口,「至少据我所知,朗佩主教已经知道了,还有灰堡骑士团。至于法理部……不知道应该也不太可能吧。」 「咱们教区那老头都知道了,那跟他平级的主教应该也都被尤斯塔斯拉过去告诉完了吧,嗯哼……」 教士看诺斯女公爵若有所思的表情心有点慌,「您弄清这事做什么,就、现在是战时、您亲自宣布的战时!请您千万别搞出什么不利于团结的事来!朗佩主教心脏不好您是知道的——」 佩拉格娅直接把人推走,不听他念叨,「行啦,男人这么磨叽可找不到老婆,去,帮我把小卡莉娜送回庄园,我待会儿自己回去。」 乔瑟夫自知问不出来公爵大人这是想干什么,但他还是表达了最低限度的口头抗议,「可我不想去庄园……」 「别废话了!」 果然不出所料地惨遭驳回。 至于诺斯女公爵留在此处的用意,她立刻就用行动表达出来——佩拉格娅显然不是真的瞎逛到这里,她走向巨门,从裤兜里拿出一枚造型古朴的金章,在守护水晶节点的灰堡骑士眼前晃了晃,露齿一笑,「我来赴个约。」 佩拉格娅手上的金章是歷任天使教会领袖才能使用的信物,所以她要赴的约显而易见,是教宗尤斯塔斯一世的邀请。 为了防止门扉反覆开启浪费效率,拱卫水晶尖碑的天晶石巨门现在是敞开的状态,而连通各地的定向传送法阵重新运作后,从灰堡来到帕托不是难事,佩拉格娅踏进这间空荡荡的分控室,没费多少眼力就看到尤斯塔斯已经来了,他站在刻有天使徽记的墙壁底下,静静地仰望墙上变得有些黯淡的刻印。 金髮男人给女公爵留的是一个背影,他穿着白麻的厚重长袍,手里是一大杯冒热气的茶水,装束上少有装饰,从身上值钱货的标准来看比讨厌饰品的佩拉格娅还不如。 歷任教宗有垂涎于权力不可自拔的,但铺张浪费的据佩拉格娅所知一个都没有,这帮人朴素得很,连着下面的主教都勤俭节约。看这架势尤斯塔斯不像要多待,诺斯公爵四平八稳地走过去,马靴踏在石灰岩地面上动静清脆,灰堡教宗也听见了,他侧过身向佩拉格娅点头致意。 「别来无恙,诺斯公。」 「圣座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不好好吃饭会没力气干活的。」其实佩拉格娅根本没心思观察对方到底憔不憔悴,在她看来瘦削的男人都长一个样,难以从外表看出这人是不是掉了二两肉。 「多谢关心,我现在无论吃饭睡觉都很安稳。」 「哦。」女公爵假惺惺地颔首,语气很敷衍,「您大驾光临有何指教?说实在的,我对您把法理部安置在我这里没有任何意见,这毕竟是全密督因最重要的有生力量。我还以为您不日也会启程来我这避难,不过现在看来,圣座似乎没这个想法。」 「在恶魔袭击后何塞也说灰堡不太安全,但毕竟那里是密督因天使信仰的中心,陆续有陷入恐慌的信徒来到灰堡寻求庇护,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尤斯塔斯站在墙边,把手掌按在不见斑驳的高墙下,「刚刚我得到消息,爆破装置已经实验成功,很快西北边界和万连的地狱之门也能被妥善解决了。」 「的确是个好消息,只是、源头上那几个在密督因四处撒野钻洞开门的混帐还没歇菜,我们好像不能掉以轻心。」 教宗扫了佩拉格娅一眼,低声问:「何塞到这里来了吗。」 「来了。」佩拉格娅耸肩,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所以就直接告诉对方,「但他跟奥尔加说悄悄话去了,我暂时不知道他人在哪。」 尤斯塔斯点头,「既然他已经到帕托,那就意味着您担忧的『源头』问题已经解决。据我浅薄的观察,何塞是一个很讲究轻重缓急的人,第一时间处理突然爆发的灾难需要修补漏洞跟消除漏洞出现的缘由,没做完这两件事,他不会有闲情逸緻进行下一步。」 「有道理,了不起,不愧是圣座。」女公爵不咸不淡地赞嘆了声,「你想听我夸你么,那可能找错人了。」 佩拉格娅当然知道尤斯塔斯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这么兴师动众,这人把金章藏在暂时移交法理部的文书里,把现在的见面弄成秘密会谈的样子,如果就是说两句可有可无的话,女公爵很可能需要口头揍他一顿。 反正她现在有恃无恐,没什么好怕的。 第408页 可喜可贺的是尤斯塔斯终于进入正题。 「短短一个月之内,密督因有数万人受灾,其中近三成已经失去生命。」 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千年来前所未有,它却也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每一个生命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包裹充满伤痛的回忆,有的人甚至连被人回忆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与之相关的同伴也一同逝去了。 「灾?你还真觉得这是天灾了不成。」佩拉格娅讥讽道:「这是彻头彻尾的人祸,只是它随着时间一代一代积累,最终、不巧、烂在了你手上,尤斯塔斯。」 灰堡教宗没有动怒,话音依然不急不徐,「我寻找天使却被赛斯特·拉尔修摆了一道,我在赫尔·弗里亚基诺破坏屏障的第一时间启动法理部的重建程序,我将灰堡骑士团派往各地平息博纳塞拉抽身而退后作乱吸血鬼的反扑,直到天使归来、教会也在不遗余力地贡献自己的力量。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想必您也是如此,我们都在亡羊补牢不是吗。」 「对,太对了,属于我们的战役还没有结束,你在这儿伤春悲秋什么呢。」一身骑装的女公爵绕过房间中央的水晶尖碑也来到墙边,面有愠色,「今天的结果人人有份,谁也不能抽身。就算是在这片土地上无知无觉吃了几百年草的牛羊,都可能因为吃得太多或者太少沾上点『罪过』,我伟大、慈悲、以人类的延续为己任的猊下,您就算记住每一个罹难者的名字,念上千遍祷言,死人不能復活,过去的事已经挽回不了。」 「关键在于,要怎么能让人类不再遗忘。」尤斯塔斯屏住唿吸,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会替我那些没有尽到责任的先代教宗们在灰堡立一座纪念碑,给那些被歷史埋没的吸血鬼们,还有这场灾难中罹难的所有人。」 教宗抬起眼,温和地说道:「所以我希望您能转告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尽量把那些被遗忘的名字跟事迹告诉给我。」 天使教会准备承认自己对歷史的掩盖,恢復吸血鬼的名誉,那就意味着他们会公布那些真相。 这是佩拉格娅没有想到的,她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十分复杂,「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很快就会面临世界末日。」 尤斯塔斯轻笑,「即使我不这么做,何塞·伊诺也一定会。他是个温柔的人,但绝不会妥协,他现在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白衣金髮的男人目光悠远,唇边含笑,笑容中却透着无可奈何。「原谅我是一名人类,的确无法如您这样对吸血鬼遭受的苦难感同身受,如果屏障还在、丹拿城收容吸血鬼的计划顺利进行,所有阴谋浮出水面后都消弭于无形,我想、我还是会坚持己见,认为这个世界属于人类。」 「吸血鬼曾是人类。」 「是,但就我看来,吸血鬼是人类的造物、博纳塞拉猎人也是,而恶魔、也因人类的纷争诞生。」 佩拉格娅呵呵一笑,「还真是高高在上的观念啊。」 「可能是好久没人能聊天,我格外想发牢骚吧。」尤斯塔斯笑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无济于事,就像您说的,一切不能重来,所以我改变观念,走一走『正确』的道路。这也是您一直希望的吧?」 以尤斯塔斯的聪明才智能猜到这一点佩拉格娅毫不意外,她没否认,或者说,现在教宗的妥协是她最想看到的情况之一,不过这位诺斯公爵也知道,这重大的决定不会没有交换。 「说吧,你想要什么。」 「援助伊斯特。以诺斯大区的储备,若是地狱之门在几天内消失,后需的补给应该也相当充足吧。」 佩拉格娅挑眉,不过神态上已经表现得相当认真,「应该没问题——我只能暂时这么承诺,具体需要回去跟那帮老头算算帐。不过就算你不提,我这两天也会着手帮那边一把,看普拉东不顺眼跟帮助伊斯特无辜受难的人可不冲突。」 看尤斯塔斯不顺眼,和这个人确实一直在为密督因的安宁稳定运筹帷幄也不冲突。 女公爵心里如是想。 「倒是还有一件您现在就可以决定帮不帮的事。」 「您说。」这会儿功夫佩拉格娅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刚刚踩在脚底下的礼节。 灰堡教宗并不介意,因为原本按理来说三大家族跟天使教会和互利合作的关系,而非什么上下级。 「我需要您帮我转告何塞几句话。」 「哈?他不是珍稀动物,你又不是见不到他。」 尤斯塔斯盯着印记,目光回到女公爵身上,「他现在对我并不信任,所以如果是诺斯公您,他应该可以听得进去。」 「是关于那只袭击过灰堡、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的恶魔的。」 佩拉格娅用爬墙的方式回到宅邸,浓金色的长髮在临近落日的夕阳下宛如流动的金子,很显眼,她自认为现在大家都忙没时间看墙上有没有人。 她灵巧地落在草坪上,马靴的鞋跟有点高,但在她高超的落地技术面前崴脚这种事并不会出现。女公爵扶着膝盖喘了会儿,目光偶然落在近前的椴树上,她盯着它枝头不剩几片的枯叶,想起这是自己小时候,奥尔加从自己的庄园移栽过来的那棵。 佩拉格娅的业余活动之一就是保养这棵枝繁叶茂的椴树,她还在这里捡到过一只沿着密道钻进她宅邸的小吸血鬼,那时的她却没想到何塞·伊诺就是奥尔加所说的一切的起点。 第409页 面目英气的女公爵直起身体,肚子却在这时开始咕咕叫,她撇撇嘴,准备直接钻进厨房看看今天的晚餐菜式,却被从树后现身的人打乱了步调。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手里是尚有余温的炒杏仁,这份小零食用纸包包着,但焦糖的香味已经钻进佩拉格娅鼻孔夺去她的唿吸。 「你又不走正门,而且,身边也不带护卫。」塞拉米亚斯走到对方身边,把纸包搁在她手上,没想到佩拉格娅直接坐到草坪上开始享用,都没有进屋再说的意思。 「上午跟手底下的那帮老头子们浪费唾沫,又遇到刺杀,我忘了吃午饭。」咯吱咯吱的轻微咀嚼声中,糖分的补充让佩拉格娅满足地眯起眼睛,她挪到塞拉米亚斯身边,后者不得不配合她一起坐下。 女公爵端详着塞拉米亚斯的神情,越看越觉得不太一样。「你的心情变好了,何塞让你打起精神来了吗?真不错,要是他心理疏导这么好使,我以后多请他来帕托。」 「是啊。」树荫下的血族始祖唇边挑起笑容,原本苍白细弱的她现在看起来像是恢復了血色跟生机,也难怪佩拉格娅会惊奇于她突然的变化。 像是心中长年积攒的郁结随风而去,消失殆尽了似的。 但是佩拉格娅知道有些事情是她根本不能也不应该插手的,这点她非常有自知之明,也愿意给塞拉米亚斯时间跟空间。 她嘴里的坚果香气随着嚼动越发浓郁,也同样促使她忍不住发出一点点隐秘的慨嘆。 如果事情没有变成现在这样,她大概会跟诺斯家族的先祖那样,守着无望的结果活过一生,把山上庄园的孤独女郎的故事秘密传给后代,接续他们与她交织的宿命吧。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补充完体力,佩拉格娅风风火火站起身,抓住奥尔加的手,「可能现在还算不得特别好的消息,一切要等我们插不上手的那场对决过去,但是,相信我,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嗯。我相信你。」 塞拉米亚斯微笑,她眼中的小女孩已经长成比她还高的家族领袖,对方从过去开始就在对她说「相信我」,心中伤痛的血族始祖不敢真的相信,害怕自己又一次失去跟独守,但现在塞拉米亚斯终于意识到,拽着自己不坠入深渊的那根锁链其实牢牢牵繫在眼前的人所背负的姓氏和土地之上。 这一次真的、她可以相信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艾利特里庄园的玻璃花圃在夜晚也极其闪耀,它的内部被藏在花枝树叶间的晶石灯光填满,满眼都是与外面景象全然不同的永恆春色。 歌洛仙二级研究员、前不久从灰堡陵墓中甦醒的塔尔尼·奎恩,趁着所有人还没落座,里里外外把花圃绕了个遍,嘴里发出由衷的赞嘆:「像回到过去了一样……歌洛仙原本也有一个小花园,我们想偷懒的时候就喜欢躲在里面吃老闆藏起来的甜点。唔这个花园应该是后来造的吧,长得不一样,花的品种也不一样、哇这是落日莲!绝种的花诶,老闆真是有情调……」 「别乱走,过来,老实坐下。」 何塞冷冰冰地把塔尔尼揪着后脖颈拖回座位,后者看着树下那张只有米迦尔端正做好的圆桌,小声嘟囔,「大家都没到呢,老闆我觉得你在针对我。」 「你说的没错。」何塞大言不惭地承认了,忽略塔尔尼发出的不满的哼唧声,「而且我们总共也就四个人,现在都已经到了好么。」 「四个。」塔尔尼为自己感知范围内只有三个人的事实感到纳闷,结果一个晃神、弗林特·博纳塞拉出现在何塞身后,宛如他一直寸步不离,只是这里的人难以看到他一样。 塔尔尼悻悻地砸吧着嘴,暗自道了声「行」,恹恹落座,指不定在腹诽老闆当面秀恩爱的恶劣行径。 「可是我们就这么点儿人,来讨论关乎密督因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是不有点太草率了?」 挨着弗林特坐下的何塞迷惑问:「我们什么时候要讨论密督因的生死存亡了。」 「……」塔尔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神色有些哀怨,「老闆,您变了。」 ——你再也不是那个认认真真工作,既不看帅哥也不聊八卦的带头模范研究者了! 何塞没理他,从米迦尔手里拿过一叠资料,边看边说,「塞拉米亚斯女士去前线运送爆破装置,临走前把这里借给我们开会,她可以和伊莉莎白一起调试好装置,米迦尔就不用过去了。」 「所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开会?」 「有格调,歌洛仙那些金属地下室让人没有研究问题的兴致。」何塞给了一个足够充分但是非常自我的理由,点点桌面,「不开玩笑了。歌洛仙的通行权限加进新人的流程太繁琐,有那个时间该说的都说完了。」 蜘蛛魔像艾伦合乎时宜地跳上桌子,在四人围坐的圆桌上空投出密督因全境地图,上面用红色的光晕来标註受到地狱之门开启影响最严重的地区,而位于红露镇的地标已经变成灰白色,代表那里的门扉被成功关闭。 除此之外的就是各地的兵力分配,用不同的颜色来表明人类、天使教会、博纳塞拉跟吸血鬼。 米迦尔仰着脖子大略看了一圈,指向万连的位置,「陵墓里唤醒的其他四个吸血鬼都到那边去了。」 「有两个是我同事,带着小哥你试验成功的爆破装置赶过去了,另两个就是伊斯特公爵跟尤因了,啊公爵是吸血鬼那个第三代公爵,不是现在这个。」塔尔尼也不好好坐在椅子上,两手支着椅背搞了个杂技造型,「现在就剩四处开门的傢伙啦。」 第410页 「已经处理好了。仅剩的问题是藏身某处的黑鸦。」何塞手指下压,把塔尔尼的椅子强行摆正。 「您杀掉赫尔·弗里亚基诺了?」 何塞没有否认,见米迦尔连带着露出一脸不在状态的苦闷表情,他敲敲桌子,让塔尔尼别再提这茬。 「等到残存的恶魔被消灭干净,密督因的魔乱将很快结束,这件事我已经告诉给佩拉格娅女士,让她转告尤斯塔斯一世,所以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开口的弗林特这时说道:「教宗通过诺斯公爵告诉了我们一些他对黑鸦的推测,这让我跟何塞的计划出现了一些变动。」 「……等等,为什么转告来转告去的,现在的人类社会面对面讲话莫非很难……?」来自两千年前的研究员小哥瞄了瞄何塞的表情,低声嘆息,「好吧我知道了,都怪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我当初选择进研究机构是对的。」 弗林特从何塞手里拿走资料,拍拍桌上小魔像的圆润脑壳,另一张写满数据的图谱呈现出来。 「高等级的恶魔能跟智慧生物一样与人类对话,在灰堡那次黑鸦的举动很明显能看出这一点。」 米迦尔点头,明白了何塞要自己到场的用意。「地狱中的恶魔虽然没有硬性的等级区分,但它们有『地狱大君』跟『恶魔将军』这种头领式的称谓,可能跟狼群的狼王类似,负责统领其他恶魔进行争斗——与堕入地狱的人类还有天界的造物们。」 这些都是学院时吉南教给他的东西,米迦尔拿出来分享,完全是为了让密督因早日走出混乱的阴霾。 这里的人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把除了黑鸦之外侵略他们家园的怪物驱赶出去,剩下的是他们无能为力的部分,也是最危险的部分。 「像黑鸦这样能够自主变为人形态的恶魔,可以被归为高等级那部分。」 诺兰学者斩钉截铁,他能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大衰落时期不只密督因,整个人间两千年前迎面碰上的恶魔可跟这不一样,它们个个都是庞然大物,移动起来像座小山,智力……不能说没有、但是不太聪明,它们靠的是自己身上蕴藏的魔气给我们带来大麻烦。」塔尔尼说起的远古战争更为原始,像是战场用真刀真枪对拼的那种纯粹,显然现在一部分恶魔还带着千年前的疯狂血性,但是另一部分随着时间流逝,进化出别样的战斗方式。 「这也是黑鸦会给人类这么多喘息时间的原因。」为了避免有人精神太过紧绷,弗林特体贴地把桌上的点心盘推到距离米迦尔那边,得到对方受宠若惊的惊吓眼神,觉得这事何塞来做才更为正常。 作为千百年第一个从地狱来到密督因的恶魔,黑鸦展现出来的是超乎寻常的耐心、以及对这上面生活的人类的「兴趣缺失」。 「兴趣缺失?」塔尔尼似乎对米迦尔面前散发香味的饼干很有兴趣,但他知道自己吃不了,只能作罢。「那个叫红露镇的地方不是被……」 何塞小口抿着从邪恶女巫号上顺来的香草茶,语调轻微地道,「这只恶魔在红露镇恣意妄为,造成大量伤亡的同时,却是在那之后彻底的销声匿迹。还有,就算在灰堡被我用虚假的魔气引开,这么多天过去它一定已经知道自己上当了,可是却没回来报復,天使教会搜集到的各地损害报告中也没有黑鸦的手笔,全都是些低级恶魔干的。」 「这背后有什么深意吗。」塔尔尼顺着问下去,得到何塞一个隐秘的鄙视眼神,有点受不了,「拜託!虽然我是歌洛仙註册的二级研究员,但我的研究方向是魔药剂学,老闆您不能用这种看傻瓜的眼神看我!」 弗林特轻捏何塞后颈的皮肤,用行动让他停止迫害精神脆弱的昔日下属。 「——结论是即使放着不管,黑鸦也不会残害人类,它唯一感兴趣的只有『恶魔穆沙佩普』,如果有人类挡在它面前妨碍它,它会碾碎他们,但是黑鸦不会像其他恶魔一样以此为乐,杀死弱小的东西无法让它获得……」 「成就感,或者说、战斗的意义性。」何塞把恋人的话接了下去,蓝灰眼眸里闪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也就是说,只要黑鸦达成自己的目的,杀死它的猎物,或者反被猎物逼到角落不得不就此放弃,它就能哪儿来回哪儿去,看都不看密督因一眼。」 「……这个想法也太大胆太冒险了吧。」 米迦尔担忧的目光在何塞跟弗林特两个人脸上逡巡,「就算真的是这样,恶魔穆沙佩普,现在不就等于是……」 「是我。」弗林特脸色未变,稀松平常地指出,「恶魔进化出人智,从原本的习性演化为类似于人的性格,它们依然有杀戮的冲动,但开始追求更能满足自身欲/望的战斗方式,比如、跟与自己相当的强者厮杀,锤鍊力量、变得更强。」 「尤斯塔斯一世的话不无道理,仔细琢磨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何塞伸手在对面两个人眼前晃了晃,让他们回神。「二位有何感想?群体的智慧才是伟大的。」 「这跟等着让两只恶魔两败俱伤,然后这里的人坐收渔翁之利好像没区别吧。照他的话,黑鸦无论打不打赢都会拍拍屁股走人,不伤害密督因一草一木,潜台词就是让弗林特先生现身要么解决它要么被解决的意思吧。」塔尔尼蹭蹭鼻子,忍不住道:「老闆,您确定这位教宗大人不是想阴您一把么。」 第411页 「尤斯塔斯一世不知道弗林特还活着,恶魔穆沙佩普也死无全……弗林特,那恶魔有全尸吗?」 「没有。」 「嗯,死无全尸。教宗同样也不知道弗林特就是黑鸦要找的恶魔,所以尤斯塔斯一世的想法是基于让我设下陷阱引两匹野兽进入同一个围栏,再让黑鸦赢得胜利的出发点,因为在他看来,穆沙佩普对密督因的危害性要大很多。」何塞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冷哼,「其实把这个计策反过来用就好了,让弗林特杀死黑鸦,最不济是重创它、让它不得不选择回地狱去休养。」 但何塞也同时承认,「以尤斯塔斯一世的机敏,他要是想算计我,我可能真的察觉不到,可我觉得至少不是这种明显的方式。」 「这是个危险的赌注,何塞。」米迦尔并非觉得教宗的猜测没道理,因为从如今现象的种种来看,密督因在黑鸦这种极具破坏力的恶魔脚下得到喘息时间实属罕见,那只恶魔明明可以大肆破坏,但却这么小心谨慎,外加它在灰堡的确问到了密督因其他恶魔都在何处,非常像在为跟自己势均力敌的强敌厮杀而保存实力。 巨兽可能在路过时不巧踩到虫豸的巢穴,但要让它特地为了捣毁巢穴掀开所有树丛,这不符合常理,所以密督因暂且安全。 「再坐以待毙下去更加危险,如果黑鸦失去耐心,选择用极端的方式让对手现身,我们就没时间这么悠闲地坐下来商讨对策了。」 密督因的形势的确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然而这也是因为那颗定时炸弹没有睁开眼睛来看下面这群虫蚁的小动作,一旦它察觉,被动的就是人类这一方。 「极端情况。也就是它万一意识到——『哇几天不见地狱之门都没了,人类不应该有这样的力量是不是跟我要找的那只恶魔联手了,那我就灭掉几个城市来逼他现身吧!』这样?」 塔尔尼绘声绘色地作了一番独白,何塞和弗林特倒没怎么样,米迦尔捂住自己的小心脏,艰难唿吸。「黑鸦有更重要的事所以对密督因不感兴趣,如果它意识到对人类动手能达成目的……」 「那它会不择手段。真是纯粹的兽/性啊。」何塞勾起嘴角,很高兴对面两个人已经把自己跟弗林特的琢磨消化进去,「怎么说呢,虽然我们已经努力很久了,但可惜现在还悬在半山腰,跌回去也是分分钟的事。黑鸦的力量不容小觑,比两千年前的恶魔和米迦尔在外游学遇见过的恶魔都要恐怖跟特殊——解决它就靠我跟弗林特了。」 米迦尔茫然抬头,「你们有对策了?」 何塞微笑着点头,拉着弗林特的手炫耀似的摇了摇。 桌子对面两个人瞬间不忍直视,但还是不明所以,塔尔尼问:「那您叫我们来是干嘛啊……」 「理解了动机才能好办事啊。」何塞表示他们问到了点子上,然后把小魔像从桌子上抱起来,拆开它的金属盖板,从魔像肚子里取出一个木盒。 ——「我们要在这里『告别』了。」 等送走两人,何塞和弗林特没有立刻离开,何塞修好了玻璃花圃里面的控制器,顶部的特殊玻璃慢悠悠退到两边摺叠起来,这让这对恋人得以在如此明亮的夜晚和花团锦簇当中仰望星空。 「你看刚才米迦尔的表情像是要哭了一样。」 他们手拉着手躺在花圃中央,活像是要从星辰的光辉中汲取什么力量似的,何塞不忘嘲笑米迦尔,往弗林特身边靠了靠。「这里好暖和啊,一点也不像冬天。」 「因为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弗林特搂着自己的爱人,蹭了一个吻,「我们可要争取在人间迎接春天。」 他们两个都很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夹杂暖意的夜风吹拂他们头顶上伸展的花枝,仿佛群星点缀其上。 何塞眨眨眼睛,让倒映的星空随着他的目光流转。 「弗林特。」 「怎么了?」 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孔逼近,弗林特的半边身体覆盖过来,拿手肘在何塞身侧寻找一个支撑点,他们的距离很近,气息互相交融。 仰躺的何塞伸出两只手捧住恋人的脸颊,手指在弗林特耳畔轻轻摩挲,像在随着微风描摹他的轮廓。 「我做这些是不是够了?」何塞问,话语间包含着少有的迷茫。 弗林特垂下目光,温柔地反问,「你希望的够与不够,是外界对你的评判,还是你内心的衡量?」 「是你的想法,弗林特。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见何塞这副紧张神色,弗林特笑起来,「我的想法可不公正,我的天使。」 何塞反倒跟着笑了,他眼睛微微眯起,变得温和放松,「无所谓,在这世上我只关心你心里的声音。」 其他人的想法早已与何塞·伊诺无关,他做这一切除了出于对密督因短暂但有形的感情以外,更多的是在这短短的时日,由弗林特帮他找回的最初的心。 「没有人与生俱来就该去拯救什么,是否值得对你来说也没了意义。你过去的选择有太多背负,而现在你依然在这里,就是密督因人的幸事。」 能够用所拥有的一切保护他的男人声音轻缓,语调悠然如大提琴的音色。 「按你的步调走吧,何塞,如果对我的爱真的让你变得坚强和温柔,那现在的你就能为所有人指明方向。」 第412页 何塞沐浴在夜风和弗林特的话音里,慢慢舒了口气。 这就是他的弗林特。 他轻松多了,仿佛心中最后一块没有着落的碎片安然归位,他从些微的彷徨中找回了自我。 何塞也用一只手拄起自己的上半身,轻戳恋人的鼻尖。 「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 「因为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既然如此,在哪里活下去对我来说不是个问题。」 自始至终,维繫弗林特·博纳塞拉一副人类外表与心灵的,全在于眼前的人,和对方每一分每一秒传递而来的浓烈感情。 否则滑落深渊的弗林特只是一匹在荒野中流浪的野兽,无论谁的唿唤都无法回到人类中间了。 弗林特俯身亲吻自己怀里的何塞,两人掌心相贴,后者在短暂的拥吻后把自己的脑袋解放出来,开口问道:「你在我回歌洛仙拿资料的时候去了趟灰堡吧?你父亲那边怎么样?」 「我到的时候他正准备带着物资去万连支援,母亲跟他在一起。他说你要求的东西他会准备好,直接放在约定的地方。」 「那、你有没有跟他们道别?」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不过在看到清单之后,我觉得父亲已经猜出些什么了。他跟平时一样没有特殊的表现,只是告诉我,这一次一定不要放开自己的手。」 弗林特深邃的绿眸把何塞的目光也收入眼中,他扣紧恋人的手,像在抓住自己难以割捨的宝物。「其实当我身陷梦境,以为你已经离我而去那时候,我妄想着用恶魔契约把我们的灵魂牢牢绑在一起,这样无论是死亡还是轮迴,我们都不会离散。」 何塞挑起嘴角,「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弗林特得到全然的恶魔之力,完全可以用这种方式确保他们永不分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而任何契约都会令你不自由。我怎么能让自己重蹈密督因人的覆辙,用无形的枷锁束缚你呢。」这样的注视充满眷恋,弗林特捨不得移开一丝一毫视线,「而且,我是在用自己的魅力让你不离不弃,何塞。」 何塞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为你的魅力折服,我完美的黄昏之子。」 他们平淡无奇地躺在宛如单独为他们布景的漫天星雨之下,夜的颂歌随风吟唱,并无生命的花草一併随之颤动,良久之后,小憩的两人不约而同睁开眼睛。 「不用那么悲观,就像我们一定会抽上最坏的那支签似的。」 弗林特故作沾沾自喜,脸上满是笑容,「是因为你特别相信我的实力?」 何塞失笑,他轻点恋人的额头,凝视对方碧色的眼睛,狡黠道: 「还因为,我们是『卑鄙的人类』啊。」 第一百七十章(一) 冬日的末尾,灰堡今日落了雨,细密的雨滴浇湿原本暖和不少的空气,化为丝丝冰凉浸润大地。米迦尔站在灰堡大圣堂两层楼高的彩绘玻璃窗边,倚靠着窗沿望向头顶古老精美的壁画,他已经在等待的过程中数完了壁画上的人物,目光发散,开始对上面的云朵数量下手。 灰堡是密督因天使教会的大本营,也是信徒们心目中的朝圣之地,和平时期每年来到大圣堂参拜的信徒数以万计,如今人们怀着对恶魔祸乱家园的恐慌来到这里,既是避难、也同样是寻求心灵的慰藉。 而今天,距离米迦尔一墙之隔的中庭广场上在清晨就已聚集起大量信众,他们有的从灰堡周边的临时避难所而来,有的千里迢迢自家中奔赴此地——信徒们为灰堡教宗尤斯塔斯一世自继任仪式之后首次的公开祝祭而来,试图从自己的信仰中找到面对灾难的勇气,以及为这场灾难发生后的种种传言探求合理的解释。 两千年未现的恶魔出现在密督因,除了贵族的武装和平民自发组建的抵抗力量,自然还少不了灰堡骑士团对各地的驰援,然而,许多城市和村庄显出吸血鬼的身影,这些平日被密督因人视为洪水勐兽的嗜血怪物却在为保护人类跟恶魔作战,甚至还有为此献出生命的牺牲者。在伊斯特的首府万连,有居住于此的城民笃定吸血鬼的出现一力拯救濒临毁灭的城市,守住了人类即将崩溃的防线,更不用说帕托那位温柔美丽的吸血鬼始祖派出她的庇护者去边界支援战事的事迹了。 他们在为什么而战,又何以做到这个地步? 「吸血鬼把我们当成食物,如果恶魔把人类全都杀掉他们也生存不了,所以才会帮我们,不要被骗了!」 「应该是吸血鬼害怕教会的制裁,所以不得不这么做。天使曾在过去把作乱的恶魔变成吸血鬼,这一次吸血鬼害怕神罚再度降临,一定是这样!」 道听途说的流言充满猜忌和难以确信,三大家族的领主们却不约而同对此事三缄其口,信徒聚集在这里各怀心思,想得到尤斯塔斯一世的申明,或者说,他们只是想印证自己的想法全然无误。 「奥尔,快!我们来这里!」 湿漉漉的中庭广场站满了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两个孩童在在其中钻来钻去,最终个子稍高的男孩把自己弟弟拽上支撑廊柱的石礅,这里对两个身高不够的孩子来说视野足够,能看到会在正午出现在大圣堂二楼讲道台上的教宗本人。 奥尔紧紧抱着石柱,声音细弱,「哥哥,我们跑的太远了,爸爸妈妈会担心我们的。」 第413页 「不会的,我都看见他们了,放心啦,我们周围都是灰堡骑士,你知道灰堡骑士吗,他们跟吸血鬼一起保护了我们的城市!」 哥哥克洛踮起脚扫视整个广场,虽然天气阴沉,但灰堡骑士的白银铠甲依旧十分显眼地出现在各处,两兄弟跟随身为信徒的父母来到灰堡朝圣,途径的险阻都有教会骑士团和贵族的私人武装镇守,前日远方传来地狱之门关闭恶魔销声匿迹的消息,周围的人都把它当作教会的力举,但经歷过帕托的绑架事件后,克洛坚信这其中也有吸血鬼中善良英勇之辈的出力。 男孩亮闪闪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通往大圣堂的门扉,却发现靠着彩绘玻璃的一扇窗后有一小块阴影,应该是个人。 奇怪,这时候大圣堂里怎么会有闲逛的人呢。 「被闲逛」的米迦尔感到鼻子有些发痒,他吸吸鼻子,又锤了锤自己仰脖子太久酸痛的后颈,视线从天顶的壁画上移开。 大圣堂的壁画寓意众多,在外行如米迦尔眼里这可能只是天使赐予人类伟力抗击恶魔的史诗,但已经知道密督因完全真相的诺兰学者如今细品,倒是品味出这副恢宏画作背后的意味。 关于牺牲跟奉献,关于捨弃和索取。 米迦尔把手伸进口袋,牢牢握住里面的金属小盒,再一次确认它还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把盒子弄丢,然后等到了今天。 距离跟何塞和弗林特在艾利特里庄园一别已经过去十天时间,那两个人销声匿迹,没留下一点声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以及、即将为密督因带来什么改变。 何塞交给他们的木盒子里面有好几个这样手心大小的金属盒,它们用特殊的材质和特殊的开启方式封闭,其中的一个正在米迦尔手中,他已经快要把上面的纹路刻印在心里,生怕忘记打开它的方法。 终于,打开它的一天到了。 米迦尔目光深深地投向大圣堂的光壁,紧靠那一侧的小门从外面打开,一个全副武装的铁皮罐头正在向他靠近——洛里尼今天的装束比起作战更偏重于仪式性,铠甲外面罩着战袍,身后飘荡的绶带活像两条尾巴,他显然是来找米迦尔的,在学者面前站定后嘶了一声。 「你的伤还没好吗。」 「下雨天不是很舒服。」头盔面罩下的洛里尼沖米迦尔微微颔首,他刚刚从前线归来,带着全面瓦解恶魔攻势的好消息,休息不到一天就投入到新的工作中,不过灰堡骑士团团长明显心情尚佳,原因也很单纯,因为他们都还活着。 骑士团长向米迦尔伸出手,指引一个通往谒见厅的方向,「跟我来,猊下准备得差不多了。」 米迦尔点头跟上,再次捏紧金属盒,心中不免忐忑。 他不知道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但依照这个大小他已经有所猜测,何塞只告诉他们把这些盒子分给他提到名字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打开,除此以外并无太多的交待。 至于到底怎样才算「合适」,何塞的意思是近期能够聚集大量民众的时间跟场合。 走上二楼的谒见厅,米迦尔看到身着祭服满身沉甸甸装饰物的灰堡教宗,不得不说,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见尤斯塔斯穿过的最繁琐的服装,难怪平时对方这么希望一切从简,如果真的每天都要这么穿,在被烦死之前先是累趴下了。 早在回到灰堡以后米迦尔就把盒子的事告诉给尤斯塔斯,所以现在他没有废话,直接把它从兜里拿出来放在侍从端着的托盘上,郑重道:「您可以在祝祭完成后再使用它,教宗大人。」 「这里面是一枚青金琉璃,对吗。」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金髮男人微微抬起眼,静静看着他说出推测:「需要在人群聚集的场合使用,而且分为多个,看来何塞已经把想要宣布的事情收录进去了。」 米迦尔没有表达异议,因为他也的确是这样猜测的。 尤斯塔斯问:「打开之后不能事先确认内容吗。」 「不能,何塞特别叮嘱这东西是一次性的。」米迦尔理解对方这么问的动机,如果何塞的宣告一切未知,其中的不可控性就很高了。 灰堡教宗轻敲扶手,哒哒哒的声音在不大的室内迴荡。 「这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他虽然这么说,脸上依然有笑容,只是多了点苦恼的意味,「我有预感,这是何塞·伊诺为密督因准备好的『未来』。」 却不知道这个未来究竟是何光景,对人类、对吸血鬼,对密督因每一个生灵都是未知。 米迦尔嘆气,「我知道您的顾虑,但怎么说呢……这里面的话语迟早会传遍整个密督因,我相信何塞不会一意孤行,也不会擅自决定每一个人的命运,所以也请您相信他吧。」 尤斯塔斯若有所思,他看着托盘上的金属盒,笑了笑,「我们在吸血鬼的帮助下才得以获得初步的胜利,现在的确是一个好时机。」 他站起身,示意米迦尔打开盒子,然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的到来让我相信确实有命运这种东西存在,米迦尔。能否请你留下约瑟·斯卡亚的手记?我想灰堡需要这件具有歷史意义的物件。」 提到斯卡亚,米迦尔总是会像过敏一样起一身鸡皮疙瘩,他迟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以我的身份并不能处置这件东西,我不会把它带走的。」 第414页 「谢谢你。这样我就可以把它放在大圣堂陈列,让每一个来此朝圣的信徒瞻仰这些跨越千年的记录了。」 米迦尔从教宗的话里感受到对方的某种决心,这让年轻的学者微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影石盘准备好了,在你把盒子打开这段时间,我去跟信众说几句话。」 尤斯塔斯没有细说,他走向门口对执事跟侍从示意,这是祝祭开始的讯号。 整个祝祭仪式会先由主教引领圣颂和圣典,接下来是讲道和忏悔式——请天使垂怜庇佑的话音在下方的广场此起彼伏,又因密督因刚逢战事,加入了哀悼跟为逝者祈祷的仪式。 一时间全场静默,有亲朋因此死去的信众无不在这肃穆悲伤的氛围中低声啜泣,他们双手合十祈求天使将其接上天堂,周围的灰堡骑士也一同低头默哀,为失去的人,和他们的战友。 随着主持祝祭的主教离开,信徒重新抬头仰望讲道台,期待牧首的身影——所以当灰堡教宗尤斯塔斯一世身披祭袍现身,中庭聚集的信众发出低唿,举起自己手中的十字架或是圣徽,轻轻唿喊他的名字。 尤斯塔斯没有制止,他静等唿声结束,然后伸出手拂过下方的人群,像在试图拂去他们心中的阴霾跟迷茫。 人群安静下来,他们难掩激动的心情等待教宗开口。 「感谢诸位的到来,我等侍奉天使的信徒们。」 年轻英俊而且光辉的男人沐浴着这些期待的视线,声音轻缓,在广场中久久迴荡。 「我想在来到这里前,诸位都度过了一个并不平常的冬天。这个冬季,我们可敬的家园、密督因,遭受了数百年来未有的劫难,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袭击我们的城市,夺走我们同胞的性命,在我们之间散播悲伤与恐怖——我想,这些经歷会在诸位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很可能随着逝去才能消散。」 尤斯塔斯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对生命的怜悯跟对家园遭遇的悲痛,许多刚刚脱离悲伤情绪的信徒再一次哽咽,抹着眼泪聆听教宗接下来的话语。 「天使在庇佑我等,祂的精神不曾离去,一直与我们同在。我们何以战胜恶魔?正因为人类重拾天使留下的伟力,而祂亦召集昔日为之而战的勇士帮助我们,密督因才得以暂时度过这五百余年未现的难关。」 金髮男人缓缓闭上眼睛,停顿些许后再度抬眸。 「我想诸位在来到这里之前便有所耳闻,也怀着一些隐秘的想法前来求证,我确保你们能在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同样的、聆听天使传达的声音需要勇气,因为祂的慈悲平等地惠及每一个人,这跟我们的圣典与圣颂不同,领略祂的超凡需要付出心灵的代价。」 没有人移动位置,这些人似乎都想得到答案,作为密督因的住民,他们想知道恶魔出现的原因,想知道吸血鬼帮助他们的原因,想知道家园是否还将遭受更大的厄运,想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安然生活。 「恶魔已经在密督因绝迹两千年,先辈浴血奋战得来我们平安喜乐的现在,但是我们却遗忘那些英雄的名字,甚至把他们中的一部分烙上异端的烙印,直至今日仍旧埋没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荣誉。」 信徒中间惊诧的唿声更大了些,显然有人已经听懂尤斯塔斯一世的指代。 然后,尤斯塔斯平静坚定地宣告道。 「血族始祖不是恶魔,而是吾等所信仰的天使塑造的战士。」 「吸血鬼只是另一种人类,他们留着人类的血,为在浩劫之时给密督因谋求生机让自己的灵魂浸染恶魔的力量,却在胜利后再也不能回到他们的同胞中间。」 ——吸血鬼是我们的同胞? 原本还有窃窃私语声的中庭彻底沦为一片死寂,诧异和空白出现在大多数信徒被雨水打湿的脸上。 「吸血鬼延续自己的血脉,让更多昔日同胞加入进来,他们用非凡的力量守护大地,这个时间延续很长很长,无数世代的人类加入到这个行列,其中可能有你我的祖先——直到时间让我们和他们出现分歧、争斗,让两个昔日并肩作战的族群不容水火,吸血鬼视人类为食物、人类将吸血鬼当作暗夜的鬼魅,但曾几何时,他们就是我们。」 他们就是我们。 在场的人类面面相觑,难以从中回过神来。 吸血鬼有恶魔的兽/性,所以他们会在干渴时捕食人类,但是吸血鬼心中也有人性,这是曾为人类的证明,也是会向人类一方伸出援手的佐证。 灰堡教宗抬高声音,在阴雨绵绵中朗声宣告,「天使曾降下福祉让恶魔无法发现我们的家园,然而这片大地已经积累太多悲恸,它化为腐蚀土壤的诅咒,同样腐蚀人们渐渐遗忘的心灵,所以惩罚来临了,密督因的神秘已经褪去,恶魔捲土重来,这一次,要靠人类自己夺取胜利。」 「天使、我们的天使不再庇佑我们了吗?」 广场当中,听到宣告的信徒难以接受这个说法,她声音尖利,几乎变调的嗓音刺破空气。 「是因为我们的虔诚打了折扣?还是因为我们做了错事令祂失望?」 「五百年前的动盪中天使曾为密督因献出过生命,我们无知无觉,以为祂的照拂就是永恆。」尤斯塔斯硬冷地打断她,止住整个中庭正悄然瀰漫的恐惧。「但天使是非凡的存在,亦是神迹本身,祂已经苏生,否则以人类现在的力量,即使是天使教会倾尽全力也不足以对抗恶魔。」 第415页 「祂再次召集了战士保护我们,那些吸血鬼!」 人群中又一个声音回应尤斯塔斯,「他们是天使留在密督因的守护者!」 「不可否认,天使唤醒的古老族裔是我们制胜的法宝,我们必须心怀感激跟敬重,但是诸位不要忘记,那些已经变质的被私自转化的吸血鬼和退化的食尸鬼是否也同样夺去诸多鲜活生命,成为与恶魔一样残酷的邪恶呢?」 尤斯塔斯一世向前踏了一步,向信徒们张开手,「新的恶魔随时可能到来,这已经关乎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如果想要悔改,那就仔细思考,除了期盼天使的垂怜和守护,我们到底曾为自己的家园付出过什么,未来又如何能为密督因尽到力量。」 「无论如何,天使教会将竭尽所能保护好每一位信仰者,前方并不黑暗,希望需要一点一滴积累,那一点一滴就在你们手中。」 信徒的沉寂仿佛是陷入自身的思索,比起吸血鬼的始源带给这里的人冲击性的事实,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才更加深入人心。 「您说天使已经復生,祂在哪里?」 「天使在哪里?」 「我们有资格窥见天使的真容吗?」 尤斯塔斯压下双手,这是个非常适当的时间,恰好让他说完最后的话。 「天使的身姿不可由我等的凡目注视,但祂的声音能传进每一个人耳中,聆听祂的话语,只要诸位能够承受得知真知之言的代价。」 灰堡教宗徐徐退开,看着那由执事捧来的影石盘端端正正摆在自己身前,旁边一枚闪着幽兰色泽的宝石折射出幻彩光芒,映照在尤斯塔斯看不出悲喜的眸中。 他停顿了少许,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这仿若令他度过一个世纪的时间,最终尤斯塔斯严肃而端正地站立在讲道台一侧,扫了眼身边一直充当背景的他的骑士团长——对方把手伸到背后,沖他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尤斯塔斯没有忍住笑意,微微展露跟这种肃穆氛围不贴边的笑容,然后立刻摆正表情,下定最后的决心把青金琉璃放入其中。 萨利维亚的领主官邸,普拉东·伊斯特在房间门口踱步,脸上焦急和纠结的表情杂糅在一起,显得他现在格外滑稽。这些日子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上的虚胖消失不见,照梅德拉斯的话说,肥胖会掩盖伊斯特家族血统里的美貌,匀称的身材才算讨喜。 「大人,诺斯公爵大人的第二批援助已经到了,这是清单。」 普拉东烦躁地挥开,「知道了知道了,都仔细记录下来。哼,等着吧,等伊斯特恢復元气,这些东西我会一样不少还给那女人。」 可是现任的伊斯特公爵也很清楚,有些东西可以还,但更多无形之物是回报不了的。 就比如他眼前这扇门后面,已经洗澡洗了两个小时的他的祖先。 没有人能够怀疑梅德拉斯·伊斯特的身份,普拉东也不能,他手指上的族徽印信货真价实,甚至能打开连普拉东自己都不知道的藏在领地各处的庇护所。可以说如今整个伊斯特大区没有造成难以想像的伤亡完全是因为梅德拉斯跟他的同僚及时赶到顶住防线的原因,这才给各地包括天使教会跟贵族军队争取到赶来的时间。 现在万连的城民已经悉数撤出,安置在周边三个地下庇护所里,普拉东这些天忙得几乎吐血,好不容易平息事态,就不得不来面对让自己头疼无比的先祖。 自古便存在于伊斯特的吸血鬼让普拉东束手无策,恨不得让他们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是挽救他的土地于水火的恰好也是吸血鬼,还是他血脉的溯源。 这让伊斯特公爵这些日子天天夜里做噩梦,梦里跟吸血鬼的纠葛比现实更甚,直到现在他还顶着两个黑眼圈。 普拉东咬咬牙,鼓起勇气敲门,过了一会儿房间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梅德拉斯刚用法术吹干自己的头髮,换上整洁得体符合身份的贵族礼服,他从冰棺里甦醒以后根本没来得及梳洗打扮,直到今天才有空打理,照他的话说这要是在神代,身为贵族却衣冠不整恐怕要有一个很重的刑罚。 「梅德拉斯大人,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普拉东硬着头皮开口,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位吸血鬼祖先面前有种低人一头的错觉,而且梅德拉斯也跟自己接触过的吸血鬼不同,对方的气息非常「平庸」,没有强烈的危险感,这可能就是完全能控制自己吸血欲/望的高位血族的特权。 梅德拉斯手指间摩挲着一枚萤蓝色的宝石,普拉东没见过这样的质地,把注意力集中过去,却没想到吸血鬼男人直接把宝石扔了过来。 「把它放进影石盘,给城里的人听。」 梅德拉斯的指示很简单,他也曾是伊斯特公爵,但同样知晓现在可以发号施令的公爵阁下是眼前的他的后裔,所以他的要求仅仅算是建议,略带强硬的那种。 「这到底是……」 「一种能够留声的魔法宝石,伊诺大师给的。」 普拉东对伊诺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圣座口中天使的名讳。」 梅德拉斯哈哈一笑,「过去为了让伤痛的民众有所寄託,教会才把自己信仰的天使跟伊诺大师糅合在一起,那一位其实并不喜欢被当成崇拜的偶像神,嗯不过,的确像你说的,这里面是天使的声音。」 第416页 吸血鬼男人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说,「我有预感,他能帮你解决萨利维亚的烂摊子。」 普拉东听了这话忙不迭点头,赶紧差人把影石盘拿来,他要把这东西放给城里所有人听。 文森特·博纳塞拉掀开帐篷的门帘,他一身要远行的装束,手里拎着行囊,对里面的人朗声道:「父亲,我这就出发了。」 西蒙尼头也没抬,「你不需要事事向我汇报,去哪里是你的自由。」 年轻的博纳塞拉猎人努努嘴,小声嘀咕,「正常人类的父子都是这样的。」 「……」 接收到来自长辈的注目,文森特不得不小心翼翼后退一步,企图岔开话题,好在他迅速发现桌上用布垫小心放置起来的墨蓝宝石,不禁问:「这是什么?」 「长姐拿来的东西,一会儿我会把它交给威斯特公爵。」 不能指望心性寡淡的博纳塞拉立刻就跟人类一样生龙活虎,所以西蒙尼的神色还是介于冷淡和严肃之间,对文森特说:「如果你不急着去萨利维亚,可以等听完里面的内容再走。」 文森特挠挠头,「我也不是很急,只是想伊斯特的灾害挺严重的,我好歹在萨利维亚驻守那么久,能多少帮上一点忙。」 年轻的猎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枚宝石,紧张兮兮地又问了遍,「这里面有什么。」 「未来。」 天使给予的、未来的选项。 出了克拉山脉的隘口,走过一马平川的近海平原,很快就能回到沃丝人的故乡迷失海滨,作为最早有恶魔传言的地方,密督因南部如今最先解除威胁,这些背井离乡的海民得以返家。 灰堡骑士团跟桑格塔当地的武装会把他们送到南部教会所在的小镇,这是为感谢这些人在内陆有难时不吝伸出援手。沃丝人结伴而行,在原野上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回家的喜悦 村长杰森原本走在队伍的前列,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了下来等待后面的人跟上,直到等到队伍将近末尾,杰森跟上一个披着斗篷高大男人,拍拍他的后背,「拉尔修,没想到你真的跟我们一起走了!」 黑髮紫眸的英俊青年挑起嘴角,提醒杰森,「教会的人在你们临走前明明说了,海边其实不比内陆安全,恶魔可能渡海而来,可你们还是坚持要回去。」 「那是因为我们明白一件事,哪里都比不上自己的家。要是家园遭难,我们就齐心协力把它们打回去,法理部的人来测试过,我们的人里面有不少都有魔法才能咧。」 拉尔修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最后一次採血是在十天以前,在那之后无论是何塞还是弗林特都没有再来,他心里笃定,他们不会再出现了。 「拉尔修,你那个人高马大的朋友怎么没跟你一起?」 「提亚斯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许是密督因要发生什么会影响到他的事情,所以忙不迭跑了吧。」 杰森哦了一声,没有特别在意。「谢谢你在桑格塔僱佣咱们的人,还弄了那么大的地方安顿老幼,你的马车是不是给泽林爷爷一家了?前面有空余的马车,不嫌弃的话可以挤一挤。」 「无所谓,徒步的感觉也很好。」拉尔修回绝了,他抬起头,从指缝里看天边的太阳,轻声说,「晒太阳的感觉不错。」 他好像从来没有机会这样做,他的过去仿佛一直待在一只小盒子里,一点也不悠闲,而现在他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来体会时间流逝的实感了。 「哈?你可真怪,等到海边有你晒的,那里日头可毒了!」 杰森拍了下脑门,差点把正事忘了,「哦瞧我这记性,咱们晚上得在德兰镇停留一阵子,好像主教大人要给咱们传达什么指示,搞得神秘兮兮的。难得看咱们主教吃瘪,听一听又不会掉块肉,就去凑个热闹。」 拉尔修轻飘飘地说了句知道了,杰森就离开他重新回到队伍前方。 这里距离海洋还很遥远,但拉尔修的鼻子仿佛已经能闻到海风的咸湿,阳光暖洋洋照在他头顶,他现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唿吸这份暖意,有着本该忧郁的浅紫色眼眸的男人微眯起眼睛,低声喃喃。 那片从别人口中描述而出的引人迷醉的海,似乎带着他某些久远的回忆,一定要亲眼看一看才行。 「奥尔加,还没好吗。」 全名长度非常可观的诺斯女公爵佩拉格娅趴在小茶桌上,跟桌上的小金属盒玩起了掷骰子的游戏,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提前打开它。 刚刚从帕托法力交换机那边回来的血族始祖把盒子从佩拉格娅手里抢救出来,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你的工作做完了吗?」 「你说让雪山那边的居民都撤走的事?三天前就安排完了,就算是龟爬,我的士兵也该把他们都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佩拉格娅支起下巴,紧皱眉头,「要雪崩了吗难道,为什么何塞要清空那里?」 「也许确实会有雪崩。」 塞拉米亚斯正低头注视自己手上的小盒,她停顿片刻,终于开始着手打开它。 佩拉格娅立马头也不疼了,身体也不瘫了,全神贯注看血族始祖把这个精巧复杂的小盒用一种根本看不清动作的手法打开,露出里面的内容物,一颗水色的石头。 「这就是你以前提到的青金琉璃?」 第417页 「对。它的颜色根据光亮会有很大的变化,这不是天然的矿石,需要后天提炼,神代的时候我们用它来储存声音跟影像,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何塞在里面留了话?给全体密督因人的?」佩拉格娅顿了顿,明显是在猜测何塞会说些什么,但她虽然有方向,却想不出具体的样子。 塞拉米亚斯轻嘆,「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们,佩拉格娅,我希望至少我身边的人都明白这件事。」 女公爵轻飘飘地一语带过,「我明白,下次他和弗林特来做客,我一定请他们吃饭。」 塞拉米亚斯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知道佩拉格娅只是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佩拉格娅只是不想让奥尔加过于衡量其中的利害,因为吸血鬼们太在意过去了。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把青金琉璃放在掌心,轻柔地握在手中。 「去百里宫怎么样?地方宽敞,吸血鬼们也能藏在暗处听。」 女公爵豪爽道:「听你的!」 不知名的海域,邪恶女巫号终于从地上和天上的舞台转移到她本来应该待在的水域中,甲板上的弗朗西斯收起了黑帆和船锚,大有一种随波逐流不管它要去哪的意思。 「贝利亚,你说黑帆是不是有点像海盗?我们换成白帆怎么样。」 「随便你,当初到底是谁说最喜欢黑色来着。」 蓝眼睛的魔女之子笑呵呵地说,「我最喜欢的颜色明明是你眼睛的颜色。」 这个回应得到贝利亚·博纳塞拉不屑的冷哼,但是弗朗西斯感到自己旁边的人似乎略微靠近了点。 席尔瓦跟贝约格在邪恶女巫号附近盘旋,似乎在伺机对海里的鱼群下手,生怕它们没等习得捕鱼技巧就被海洋教做鹰的弗朗西斯赶紧召回了它们,两只鹰一边一个停在贝利亚和弗朗西斯肩头,他们一同看向距离不远的海岸,那片名为密督因的故土。 「三天前我把最后一趟魔晶放在约定的地方,他们已经取走,我们也帮不上其他忙了。」弗朗西斯揽着身边的人,海风吹得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米迦尔从帕托回来以后第一时间就把木盒里面的其中一个金属盒交给了弗朗西斯,但是他跟贝利亚都对其中的内容不感兴趣,比起知道它,他们更在意那两个孩子会不会平安。 这种明明知道他们在赴险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很不好,比之前被蒙在鼓里,殊不知这比弗林特跟何塞已经经歷过一番生死时还要让人坐立不安。 「死神带走我们的孩子一次,不会有第二次。」弗朗西斯很笃定,仿佛能像古代的先知那样洞察未来。 除了相信,他们好像做不了其他事。 贝利亚这时却道:「当我离开古曼韦尔,踏上寻找天使的道路,一开始我只想弄清真相,无论什么真相都可以。」 「然后我遇见了你,发现……那些真相是在指引着人重拾本心。」女猎人轻瞥紧挨着她的弗朗西斯,清冷的表情变得稍微柔和起来。 「博纳塞拉认为爱会令人软弱,因为你会多一个软肋和弱点,但是对弗林特来说,他的强大正因何塞撑起他的心灵,他们不会有事的。」 弗朗西斯忍不住说,「你紧张的时候话会变多,贝利亚。」 「……闭嘴。」 魔女之子的笑声跟随海风吹往陆地,带着他们的希望和祝福。 温暖的洋流带来暖意,有温度的风也翻越群山,随着春天的气息吹拂大地,被密督因人握于手中的魔法宝石或早或晚发挥它们的效用,迎来成百上千的听众前来聆听。 ——。 青金琉璃落入影石盘,一开始几秒的空白之后,何塞·伊诺的声音从中传出。 【居住在神秘之地的密督因人,幸会,我的名字是什么其实不重要,但也许你们想听这样的自我介绍,所以我勉为其难成全各位——】 【我是各位信仰中、记忆中和传说中,曾经拯救密督因的天使。】 第一百七十章(二) 【我是各位信仰中、记忆中和传说中,曾经拯救密督因的天使。】 此时此刻,说出这些话的白衣年轻人正在一望无际的雪山之上,他手里正拿着一根疑似法杖的长杆,把它垂直插入脚下的白雪皑皑中。 「一百四十七。」 何塞默念着数字,搓搓自己变得不太灵活的手指,又给自己随风飞舞的头髮打了一个结牢牢绑在脑后,他顺着风吹过的方向往远方眺望,暴风雪聚集的乌云完美遮蔽对他有害的日光,如果不是这里太过寒冷,可谓是一个居家旅行的好地方。 他把手掌捂在一边的耳朵上,如与人耳语,发出低低的声音,「弗林特,你那边进展如何?」 很快,恋人宛如近在咫尺地传来回音。 「如果你是说把这些晾衣杆埋进雪里,那非常顺利,我已经埋了五十多个。」 「那不是晾衣杆,亲爱的。」何塞本想严肃纠正助手先生的用词,但他自己都没有绷住,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等你手里的那些都用完就过来跟我会合,我们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我可以给你烧点热水澡,或者,在这附近找个天然温泉。」弗林特居然还在那边这么提议,听起来他们更像是在郊游而不是工作。 说话的功夫何塞已经把又一根法杖塞进「眉清目秀」的岩缝,要知道在这些什么都没有只有白雪的高山上待上十天半个月可是需要坚定且非凡的意志力,何塞这两天已经进化到看到一块不是白色的石头都能对着夸奖一番的程度,好在他身边还有弗林特在,否则非要神经衰弱不可。 第418页 「原本应该还有三天。」 何塞略微心算了下把「舞台」布置好还需要的时间,紧蹙眉头,他朝着灰堡的方向看了眼,心想现在这个时间一些密督因人应该已经听到他所传递的话语,何塞对反响和结果并不在意,只希望它能为那两千年血与火划下句点。 「我看看,第一百四十九放在哪儿呢……」 吸血鬼的身体能令何塞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行动自如,他直接飞跃到半山腰,找准平衡落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恰巧发现石头的间隙里长着一朵冒出头来的浅蓝色花朵。 百无聊赖的何塞把随风摇曳的花瓣上散落的冰晶轻轻拂下去,花枝颤抖,在何塞手掌上点了几个头,他无奈地笑笑,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啦」,然后把长杆尖锐的一头插进花朵旁边的缝隙里。 不到几秒钟之后,何塞的笑容没能维持,他耳朵听到除了风声和弗林特的声音之外的响动,他蓝灰的眼中映照出半空中双手插兜的黑衣男人,以及对方嘴角挑起的阴邪弧度。 「找到你了。」 「……!」 这句话的起始还在何塞上方,尾音却瞬间来到他面对面的距离下,何塞只来得及做一个格挡的动作,整个身体就飞了出去,迎面被万钧的重量砸向地面。 何塞甚至没有看到对方出手,回过神来就已经躺在了雪地上——多亏这下面全是雪,否则他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我不讨厌雪了,雪真是个好东西。」何塞小声嘟囔,脸上却是凝重到森寒的表情。 把他打落悬崖的无疑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魔黑鸦,对方维持着人形态向何塞走近,赤红的目光带着锁定猎物的光芒。 「嗨,别来无恙,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呢。」 何塞满身雪沫地半跪在地上,等待自愈力修復他刚刚那一下骨头断裂的损伤,缓缓说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即使不愿意承认,何塞也知道自己跟对方的力量差距异常明显,刚刚那一击直接敲碎了他身上的法力护盾和整整三个防护法术序列,如果不是他反应迅速又架起新的缓冲壁垒,他现在早已不省人事。 何塞再度确信,眼前的恶魔就是地狱中真正强大的那一类,也不得不再一次无奈承认这样棘手的角色竟然真的不幸出现在密督因。 「就算是一只苍蝇,随处乱飞的时候也会留下点痕迹。」贝拉萨克特咧嘴笑道,虽然是人类的外表,但恶魔化为人形态跟真正的人类本身还是有些差距,它们不怎么会隐藏自己的非人感,体现在气质上的表象就是在恶魔实力之下的生物会本能上感觉到恐惧,尤其是对方放开气势的时候。 这比在灰堡一见黑鸦给人的压迫感更甚,何塞的脸顿时苍白了几分,抿紧嘴唇。 就像他们一直在寻找恶魔的位置一样,黑鸦同样不会坐以待毙,况且何塞跟弗林特在雪山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了,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的危险程度不亚于直接留下坐标告诉敌人他们就在这里,何塞意识到这只恶魔的确精于狩猎,来到人间也是一样。 何塞在凛冽的寒风里发出低语,异常平静,「灰堡一别后,我还以为阁下已经离开密督因去外面寻找刺激了,没想到你这么的、执着。」 「我最讨厌诡计多端的法师。」恶魔贝拉萨克特语气傲慢,在他眼里何塞现在已经跟死人无异。 「那不知郑重道歉是否可以平息阁下的怒火?」何塞终于能支撑起身体站立,他长嘆了口气,小心地周旋,姿态故作轻松。 可惜的是贝拉萨克特不吃这一套,他很清楚多话的法师等于一个引人厌恶的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入对方语言的陷阱,既然他现在能不费力气杀死一个毫无防护的施法者,为什么还要听他废话? 对付法师,折断他们的双手和拔去舌头还不够,还应该把整个脑子掏出来捏碎,省得他们蚊子叫似的念出不知用途的法术来。 贝拉萨克特碰见的吸血鬼都有着类似于恶魔的自愈力,可惜差的很远,眼前这傢伙应该也有,不过这在恶魔看来不过是直接捏碎和捏碎后稍微攥两下的区别。 ——这个瞬间无疑是何塞最接近死亡的一次,黑鸦的身形快到根本无法捕捉,对方相当悠闲,一手插着兜,另一只手伸出来抓向何塞的脸,手指勒紧。 这是恶魔跟吸血鬼之间天地两极的实力差距,即使是像何塞这样接受源血的最初的吸血鬼,手上没有准备法术,在黑鸦面前只得引颈就戮。 然而这只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 「?」 本来事情应该像捏碎一只番茄那么简单,贝拉萨克特却发觉到「手感」并不太对,他挑起一边的眉毛,用单纯的力道彻底挥碎横在自己眼前的法师的身形,对方却仿佛被扯碎的纸片,幻影般消失了。 何塞丝毫不想追求刺激,也不想再一次体会濒临死亡的感觉,这种体验只要有一回就够了。 恶魔失去何塞的位置,红眸锐利地扫向四周。 那个无影无踪的施法者像是不为所惧,冷淡的嗓音来自四面八方,捕捉不到具体的方位。 「阁下应该还没找到那只盘踞密督因的恶魔吧?」 贝拉萨克特的眉头这回用力地拧了起来。 何塞的话音带着微微的讽刺。 ——「真是可惜,我找到了。」 第419页 ——! 成为雪原上突兀的靶子,贝拉萨克特战斗的本能让他向着自己身体一侧扬起手臂,结果架住的却是一支黑色的刀鞘。 银灰长刀从中抽出,拿着利刃的男人有一双碧色的眼眸,但贝拉萨克特能在其中发现隐隐的猩红。 这是同类的气息,他垂涎已久。 「哈,你们是一伙的?」 这种连突然袭击都算不上的举动令贝拉萨克特更加兴奋,他赤红的眼里迸发出精芒,利落地躲开由地面迸发而出的冰锥,停在半空中。 隐藏在山顶的何塞弯起嘴角。 「不好意思,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发现我们是一伙的。」 战斗打响,冰雪所造的监牢在雪山上开出一个个巨型花簇,用风雪作为掩护、何塞将准备好的法术一个接一个甩在黑鸦身上,就连唿啸的风都被魔力撕扯出锐响,卷扬起成吨的飞雪化为龙捲,掩护弗林特逼近贝拉萨克特近前。 由恶魔之骨铸造的长刀圣咏现在如同弗林特身体的一部分,使用它不再会给他带来任何不适跟痛苦,贝拉萨克特对面门迎来的刀锋感到奇怪,他试图像挥开雾气那般瓦解弗林特的攻势,遗憾的是这个举动直接削下他的手掌,在恶魔身后噼开驱散积雪的一道深长的沟壑。 「竟然有恶魔会使用武器而不是自己的爪牙。」 贝拉萨克特对此大感兴趣,但他也看出弗林特对刀的掌控极为精湛,对这傢伙来说武器也许就跟爪牙划等号。 被削掉的手掌变成血的碎末消失,黑鸦邪笑着抬手,瞬间已经完好如初的右手握起拳头,周身的魔气暴涨,四周岩石崩碎滑落飞向弗林特,猎人躲也没躲,迎着障碍继续拉近跟黑鸦的距离。 本来迎面撞上的巨石还没接触到弗林特跟前就粉碎为尘埃,何塞的魔法在为一跃而起的猎人开路,围绕他们炸响的冰华抵消碎石的碰撞,咒法飞弹密集地排布一片狼藉的地表,它们制约着黑鸦的动作,给弗林特寻找进攻的机会,没有一片雪花落在持刀的猎人身上,他鬼魅的身形在冰幕中闪现,每一步的前后何塞都如同能预知恋人的动作,熟知彼此堪比自身的他们封锁贝拉萨克特的去路,把他逼退到山崖。 圣咏划过浅灰的光弧,压下黑鸦想要飞退到空中的身形,刀身隐有血光瀰漫,这是弗林特在熟知圣咏不能对恶魔的身躯造成直接伤害的情况下,直接把力量导入刀身,这一次他的锋刃将斩下黑鸦的头颅。 然而圣咏被一只手硬生生握住,贝拉萨克特强硬地止住弗林特的攻势,以此来告诉对方单靠这样的攻击根本不足以摧毁恶魔的防御。 能够抵御魔气千百年侵袭、与之共生的恶魔哪里有这么好对付? 弗林特瞳孔微动,立刻抽身而退,贝拉萨克特不会让他逃脱,驱赶灰尘一样击碎何塞为弗林特架起的护盾后,他只用一击就将自己跟对手所站的悬崖粉碎,借坠落的巨石砸向弗林特,伸出手臂洞穿他的胸口。 「拿出你真正的实力,这样多没意思。」黑鸦把弗林特钉在山壁上,发现对方身上的血肉倒是十分真实,不像恶魔后天幻化出来的赝品,恶魔的人形态大多徒有其表,不会弄得这么逼真,而就在他稀奇的剎那,弗林特抬手锁住贝拉萨克特一边臂膀,圣咏直挑恶魔头颅。 「没完没了。」 黑鸦见怪不怪,直接迎着刀尖撞上去,圣咏刺入贝拉萨克特眉心,却无法再进去短短一寸,恶魔咧开嘴笑了笑,扼住弗林特咽喉。 「还不认真的话我就只能先杀了那个法师了。」 贝拉萨克特所说的认真是要对手化为原身跟他战斗,用人形态厮杀无聊又不好操控,他们是恶魔,变成蝼蚁似的人类模样本就自跌身份,如果不能酣畅淋漓的战斗,他来到人间根本毫无意义。 可是眼前的对手充耳不闻,弗林特抽出圣咏扭身把贝拉萨克特抵在光秃秃的山壁上,丝毫不在乎这个举动让他被扼紧的颈项发出清脆的折断声,碎石划破他前额的皮肤拉出一道长痕,伤口瞬间就癒合了,弗林特眼都没眨,强硬地用手中长刃刺穿贝拉萨克特胸膛。 「我说了这没用。」 黑鸦有些怀疑对方的智力,他的身体里只有血肉,这一次圣咏刺进去毫无阻力,但也是因为身体的主人能毫无障碍地随意操控它的「硬度」,而恢復这身皮囊也不过是耗费他一丁点力量罢了。 但让贝拉萨克特意外的是,弗林特竟然把手从武器上松开,他终于开口,冷淡疏离地道:「该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的人是你。」 他话音未落,本该被黑鸦捏断脖子的男人如碎片幻影飘飞,霎时间捉摸不到,贝拉萨克特恼怒大喝:「嘁,又来这一招!」 恶魔把钉在他身上的碍事长刀扔到一边,在弗林特消失后只耽误不到两秒钟的时间,然而就是这两秒也足以做成许多事。 ——。 炽热浓烈的白光首先出现在贝拉萨克特眼底,他的视野里一片比冰雪还要纯白的无色,接着渐渐演变成压缩周遭空气的热量。 这股爆裂的热度别说冰雪,就连再坚硬的钢铁都能一触即熔。 恶魔贝拉萨克特被这团毁灭的光晕吞噬。 法术发动的光华从雪山山壁升腾,一开始只是光芒和热度,接着逐渐演变成大地轰轰烈烈的震颤,这颗酷烈的纯白光球不单单溶解一大半山体,连锁反应的雪崩没有半秒耽搁、在周围形成滚滚雪潮,直扑群山脚下,一时间山岩裸露的赭灰超越雪白成为此地的主色调,温度节节蹿升,白花花的雾气往天穹捲起,仿佛把这个地方强行带离冬季。 第420页 山顶的何塞忍着巨大的魔力消耗挺直嵴背,面色却凝着寒霜,其上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反倒是冷汗不住流淌在脸颊,顺着下巴落进衣襟。 他和弗林特都很清楚,从刚刚遭遇黑鸦直到现在,这些都是事先计划好、按部就班地达成了他们全部的目的,然而他们遭遇的时间提早了,他的法术其实还没有布置完。 十多天以前,他们初步勾勒出对付黑鸦的构想,而最重要的就是能随时掌握对方的行踪,先发制人。 「回波定位?」正在歌洛仙地下实验室练刀的弗林特听到何塞说起的新名词,走向恋人身边坐下,歪过头看对方手上的记录板。 何塞在弗林特眼前竖起三根小木桩,简明扼要地解释起原理。 「把这些看成是各地的法力交换机,它们正一刻不停地消耗地下魔晶矿脉的魔力,寻找黑鸦的踪迹,而根据伊莉莎白他们的报告,经过进一步改造后装置的精度已经提到最高,但依然找不到那傢伙在哪里,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如果不是它已经放弃离开,那就是……它已经把气息压制到比人类还要微弱。」 「没错,你也能做到,在帕托的时候。」何塞点点弗林特的手背,有点沾沾自喜的意味,「是你给我了灵感,弗林特。」 「因为经过压制的恶魔气息跟所有人都不同?」弗林特似乎明白了何塞所指,他的恋人也立刻就给他肯定的答覆。 何塞用力点头,「一片空白。图谱上能够模煳地扫描到某个方向有空白,因为太模煳了只有一个大略的方向,但是非常不同寻常。」 「只有方向,但不知道距离和具体的位置。」弗林特喃喃,看着眼前漂浮的三个木桩,灵光一闪,以它们为出发点比划了几条直线。「如果法力交换机都能有一个方向,这些线交汇成一个点……」 何塞奖励地亲了口弗林特的脸颊,笑嘻嘻接道:「就能找到黑鸦具体在哪。」 找到恶魔的位置是第一步,然后就是设下陷阱,诱使它前来。 两个人挑选出杳无人烟的北部雪山,并且提前知会诺斯女公爵把山下的民众撤离。插入山体的一次性法杖带着类似于法力演算式的效果,它们连锁发动就能重现非一人之力所能运用的魔法,而雪山山腹中早已填满歌洛仙储备跟弗朗西斯先生那里的魔晶,到时候只需要引火,就能让踏入陷阱的黑鸦措手不及。 而这个魔法的蓝本,就是已经刻印在何塞脑子里的、歌洛仙出口附近石板上的神代法术。 为他们带来伤痛之物在未来某一天也能利用,何塞用现有的材料还原不出百分之百的效果,但压缩在小范围之内施展不在话下。 唯一的变数就是他们为布置这些东西需要在雪山逗留很长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足以被同样在用各种方法寻找对手的敌人察觉。 他们知道黑鸦可能会来,也必须冒这个风险。在两个小时之前,分析机就捕捉到恶魔朝这边移动的信号,何塞跟弗林特不能离开,因为他们设定好的战场就在这里,原本的计划是在舞台完成后弗林特就在雪山放开气势引诱黑鸦到来,现在布置只完成七成,可他们只能面对。 法术引爆的地点事先种下的法杖较为密集,何塞得以马上调动它们,但是它究竟是否可以融化那只恶魔是个未知数,何塞计算过神代魔法的力量,认为即使是再强的恶魔也难以抵御,可是那终究是纸面上的计算,法术效果如今打了折扣不说,周围的魔力也不会有歌洛仙内部那么强,因此最终的导向不甚明朗。 万一没有成功……他们还有接下来的计划,可那就是何塞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了。 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炽白光球渐渐湮灭,魔法笼罩之处万物化为齑粉,白雾还未散去,后续的小范围雪崩还在进行,然而在这凌乱不堪的战场上,一个残破的、张开翅膀的黑灰阴影映在何塞眼中。 何塞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紧绷的脸上毫无血色,神态愈发冰冷。 「……弗林特。」 何塞嘆息般的唿唤响彻周围。 「接下来,要靠你了。」 身影未现,但属于恋人的耳语翩然而至,带着试图让何塞稍微宽心的温柔声调。 弗林特说:「放心吧。」 北部雪山崩落的消息尚未传到密督因人耳中,一片平静的大地上一部分人正全神贯注地聆听影石盘中清冷流转的声音,许多人连唿吸都停了,生怕错过这里面传出的哪怕任何一个字符。 而中庭广场上的人群里,奥尔跟克洛都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他们小声惊唿:「是何塞哥哥!」 【两千年前,当世界分割出人间和地狱,大地遍布浩劫洗礼,我和我的朋友坚守在密督因,清退恶魔的攻势,把和平带给这个惹人喜爱的地方。】 何塞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他在陈述一件本应该所有人知道、但终究只留在一部分记忆里的歷史,字里行间透着不可辩驳的硬冷。 【密督因没有化为死地是无数牺牲和捨弃交换而来,这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更是过去的人类怀着觉悟铸造而出的生路。】 【诸位的祖先大多是晴空与白昼下的战士,但我希望诸位从现在起好好记住,那些属于暗夜的裁决者和黄昏下的猎兵,吸血鬼跟博纳塞拉,他们同样是人类,是为密督因博得生机的当之无愧的英雄。】 第421页 即使尤斯塔斯一世之前已经言明一部分真相,但听见天使的诉说后,一些屏住唿吸的听众还是发出惊诧的唿喊,他们的愕然写在脸上。 但更多的人默不作声。 【如果诸位正在思考,可能会疑惑为什么你们已经不知道这些真相。答案是一部分人类出于不同的目的选择隐瞒歷史,向世人欺改我的身份,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这些人的过错不应由现在的你们承担,但同样的,你们也不再具备享有的资格。】 【诸位现在能听到我的声音,是因为我「死而復生」,造成我死亡的原因与密督因这片土地息息相关,而我已然在两千年前就尽到自己的责任,直至几个月前这份福祉已经耗尽。】 何塞的语气变化了,带上了难得一见的认真的意思。 【密督因自此不再是恶魔不会到来的乐土,地狱中的怪物随时可能出现,出现在密督因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冬日想必诸位已经耳闻或者亲身经歷过那些灾难,我想告诉你们,它不是一个结束,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回人群终于像活了过来,痛苦的质疑和难以置信化为声波传递开去,也许是预见到自己的话会带来怎样的反响,何塞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恰好盖过这片嘈杂。 【现在这个时间点,在诸位看不到的所在,一只力量难以估量的恶魔正隐藏在密督因,它摧毁了伊斯特大区的红露镇,实力凌驾于此地所有的生灵之上,是你们无论如何都战胜不了的灾难。】 【作为给我流连过的土地最后的馈赠,我会倾尽全力将它解决,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拯救」你们,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靠你们自己的双脚来走。】 红露镇的灾难没有密督因人不知道,那是数千人在一个晚上丧生的惨剧,一时间他们没人怀疑天使所说的恶魔的恐怖,甚至有胆小的听众直接蹲在地上抱头颤抖,发出抽泣跟哀鸣。 【密督因被外面的世界当作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太久,被人间其他地方遗忘了太久,但是这里同样保存着群山之外难以企及的文明遗留,随着魔法的復甦回到你们每个人手中。】 【也许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活下去并非意味着怀抱希望,而代表无尽的痛苦跟煎熬,到了那个时候,请不要忘记我今天的告知,仔细思考你们到底为避免这个未来做到了哪些事。】 这一回何塞停顿的时间很长,他似乎已经没有话想说,影石盘中的静默和周围空气的死气沉沉互相掩映,但也代表着人们开始为了自己的生存进行着思索。 不过片刻之后,何塞的声音接续,换上了另一种语气。 不是温柔的劝说或者严肃之后的宽慰,而是更加没有感情的彻骨寒意。 【接下来的话是说给每一位吸血鬼以及对成为吸血鬼心怀憧憬的人,请把这些话尽可能传递给所有人,这关乎你们的命运。】 弗林特轻巧地落在已经被蒸干雪迹的平坦山地,略微抬头瞧了一眼白雾和灰烟消散后有着黑鸦外形的恶魔。 「你……竟敢……」 赤红双目的恶魔已经恢復原身,他整个身体像是刚刚被烈火灼烧,融化了不止一半,散发羽毛肉块烧焦的臭味,然而黑鸦的身躯正肉眼可见地恢復原状,何塞的法术几乎把雪山轰塌一半,都没能彻底杀死这只恶魔,对方身上蕴藏的魔气正疯狂地修復他的身躯,可能再等上一会儿,这些重创就将不復存在。 弗林特当然不会等待,圣咏重新出现在他手中,男人轻眨冰冷的绿眸,闪身来到巨鸦身后,向着灼烧最重的伤口刺去。 贝拉萨克特抬起一侧的翅膀扬起飓风挥退弗林特的攻势,他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同类」没有什么原身,他是一个人形的恶魔,可能是偶然得到这种力量,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他的战斗方式如此人类化。 这令黑鸦愈发愤怒,人类竟能有骗过他的本事,而且还把自己耍得团团转,贝拉萨克特恨不得立刻踩死这只臭虫,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但是他想错了,弗林特得到的力量让他能理解恶魔之间的习性跟生态,自然也清楚它们的战斗方式,被飓风卷到天上的男人平稳地悬浮在空中,他稍微动动手指,狂风便被撕碎,他锁定脚下的恶魔,同样汇聚起周围的风,携带崩塌的山石轰向贝拉萨克特。 弗林特在巨石的掩护下坠落地面,黑鸦庞大的身躯是难以隐藏的目标,其间恶魔的反击落在他身上,把人类脆弱的骨骼敲碎焚毁,但是弗林特已经不是人类,他有恶魔极度反常的恢復力,瞬间伤口消失,这一回圣咏深插进恶魔体内,因为他铜墙铁壁的防御已经被攻破。 「如果我的法术没能干掉黑鸦,不要给他喘息的时间,趁着恶魔那硬度不正常的皮囊有了缺口,你来结果他。」 这是弗林特与何塞事先想到的几种可能之一,但是弗林特能看出恋人眼中的担忧,因为真到了这种情况,意味着就连近乎神代的魔法都不能置黑鸦于死地,那弗林特的生死可能就是一个瞬间。 弗林特只说,「相信我」,就跟他刚刚对何塞说的「放心吧」,充满柔和到极点的眷恋。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强大之物束手无策的博纳塞拉猎人,他在倒映着自己意志的世界里跟真正的恶魔交锋,从那里夺得过重新回到世间的机会,又怎么可能让另一只恶魔剥夺走呢。 第422页 圣咏的刀身微微震颤,好似知道弗林特内心所想,银灰的闪光在巨鸦和男人之间浮现捕捉不到的掠影,贝拉萨克特仿佛精钢的羽翼坚硬无比,但是恶魔骨而成的武器浸透弗林特的力量,同样与之相当。 无数的裂口出现在他们身上,血雾瞬间蒸腾,一边是细密黑羽排布而出的利箭,一边是弗林特身后出现的仿佛巨蛇的龙捲,弗林特的攻势越来越顺畅,他拼命汲取力量只为在这一刻施展,眼中的猩红越发强盛。 贝拉萨克特也感觉到这股强劲,对方像死死咬住猎物毒蛇,初而生涩的攻击渐渐变得原始有力,透着野蛮和狂放的味道,这人形的恶魔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恶魔,他的实力不掺杂半点虚假,这让原本烦躁不堪的黑鸦内心狂喜,他终于有了跟势均力敌的对手厮杀的实感。 哪怕稍有不慎就会濒临死亡,贝拉萨克特也透着十足的兴味在面对这个挑战,它踏碎对手的长刀,然而对方转瞬间又拿出另一把一模一样的锋刃指向自己,半塌的雪山四下无物,两只恶魔死斗的舞台充满血腥跟未灭的烟尘,他们都在流血,但是谁也没有在意,只想着该怎样交战到最后一刻。 「如果地狱有你这样的对手……我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贝拉萨克特狂傲的声音从破碎的胸腔响起,弗林特盯着黑鸦胸口断裂白骨中的内脏,沉沉回道:「抱歉,我没有到那里去的兴趣。」 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弗林特再度欺身上前,地上流淌的属于他的恶魔之血爆裂飞溅,融入空气扬起吞噬天地的烈火,冰雪的境地顿时布满赤红狰狞的火焰直冲巨鸦而去,这一次弗林特要瞄准贝拉萨克特的心脏。 洞悉到弗林特意图的恶魔扇动復原的翅膀,周身纷飞的黑羽炸起冷白的电光,血火跟青白在半空交缠,然而完美操控自己身形的弗林特灵活躲过密布的封锁线,借着血色掩映终于逼到黑鸦心口。 把力量集中在这把陪伴他许久、带给年轻时的他诸多折磨痛苦的长刀,现在,这就是他延伸的骨,足以把最后一击送进恶魔没有防护的胸腔。 刀刃没入巨鸦残破的胸口,锋锐所到之处连坚硬的恶魔骨都粉碎融化,那波动的心脏毫不设防地承受刀锋烈火的烧灼,迸出喷涌赤红的鲜血。 弗林特刺穿了恶魔的心脏。 可是贝拉萨克特没有发出任何类似于濒临死亡的鸣叫,弗林特感到不太对劲,松开圣咏撤出黑羽的包围圈,却被巨鸦扬起的翅膀挡住去路,钢铁的羽枝刺破躲闪不及的弗林特前胸,从肩膀斜切肋下。 灼热的血喷在弗林特自己脸上,他嘴角溢出鲜血,被困在黑羽丛中动弹不得,眼睛却死盯着圣咏的刀柄,被他刺穿的恶魔心脏确实已经不再跳动。 贝拉萨克特语气里的笑意更重了。 「了不起,你毁掉了我一个心脏,可是你又有几个呢。」 ======= 卑鄙的人类用计谋破甲,耿直的恶魔却是个双血条。 第一百七十章(三) 【恶魔是经受住地狱浓烈魔气的洗礼变异而来的怪物,它们的强大有目共睹,否则不会有两千年前的浩劫席捲人间。】 【吸血鬼是接受恶魔之血的人类,他们属于夜晚,註定终生无法与阳光为伴,但恶魔之血带给他们奇异的力量能够在魔力衰退的大地上保护其他人,所以我曾准许他们在限度之内发展血系,用以维护密督因的运转。】 【如今魔法的復甦已经可以令人类平等地拥有重现过去难以企及的奇蹟机会,即使不支付这种代价,人类也能守护家园。】 【吸血鬼需要鲜血,吸血行为是与他人交易生命的过程,然而转化行为已经在如此漫长的时间被滥用,恶魔之血经过稀释也难以维持数代之后的血系对吸血冲动的平衡,而我想告诉这些以为得到力量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的吸血鬼,代价要远比你们以为得要多得多。】 影石盘旁的尤斯塔斯微微蹙起眉头,不着痕迹地向后方房间里的米迦尔那里看了一眼,只见对方闭上眼睛轻微摇头,灰堡教宗面色微凝。 【封闭了两千年的密督因无从得知这个事实,也许是幸运,也许是不幸。】 【诸位很清楚神话传说中对于地狱的描述,这段时间也能从恶魔的形态和对人类毫无怜悯的杀戮中窥见那个黑暗地带的真面目。而我希望诸位铭记在心,神祇曾在消逝前立下此世颠扑不破的法则——被恶魔杀死、沾染魔气的人类死后不能进入轮迴,他们无法重活世间,只可堕入恶魔盘踞的地狱。那么我想你们也能顺势推想……没错,接受恶魔之血的吸血鬼,死后的结局也是如此。】 宛如滚水倾进热油,这一回人群里炸起尖叫和唿喊,有家人亲友在恶魔劫难里逝世的民众从目瞪口呆到难以置信,更有甚者直接哭倒在地,顿时激起难以止歇的混乱。 距离红露镇不远的庇护所里,正在轮椅上倾听的尼雅手一抖,手里的木制十字架啪嗒掉在地上,她的眼中溢满泪水。 帕托的百里宫,躲在房间里听外面何塞宣告的佩拉格娅本来淡定悠闲地喝着茶,听到这句话顿时摔了茶杯,瞪大眼睛看向身边的塞拉米亚斯。 血族始祖露出淡淡的微笑,其中没有哀伤,她摇了摇头,用口型告诉对方接着往下听。 何塞能想像到这个事实甫一出口造成的反响,可他没有给听众收拾情绪的时间,继续自己的诉说。 第423页 【一些吸血鬼喜欢把自己和人类相区分,认为他们高人一等,殊不知自己的命运早已挂靠无尽的折磨。不过在我这里,吸血鬼也是人类,如果人类自身认为自己何其无辜,那么我也认为吸血鬼中同样有真正无辜之人。】 何塞声音终于有所缓和。 【我给所有吸血鬼一个选择的机会,规避死后堕入地狱的机会,「恢復人类之身」的机会。】 【我会把恶魔之血剥离出你们的体内,但同样的,需要支付代价。】 【这个「奇蹟」会令你们失去所有过往的记忆,当你接受它以后,再度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只会是一无所知的天空和大地,你的重生洗去所有,但你的灵魂自此便能前往根源轮迴。】 佩拉格娅屏住唿吸,目光复杂。 她好像明白塞拉米亚斯会选择怎么做了。 弗林特摧毁了恶魔的要害,但是,只是其中之一。 笑声从巨鸦胸腔升起,虽然伤重但已然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在他看来弗林特已在强弩之末,脆弱的人类身体虽然有恢復力,但只要捏成血泥就什么都不是,更何况他已经割碎了对手的心脏。 然而片刻后贝拉萨克特察觉到一丝异常,弗林特仍旧站在他面前屹立不倒,血流过男人碧绿的眼睛,他直直地看向自己踩着的恶魔,一点也不像只剩下一口气。 黑鸦锐利的红瞳死盯着已经感觉不到气势的男人,他发现了癥结所在。 弗林特破裂的衣襟里有银光在闪烁,那是一枚被男人紧紧缚在心脏位置的银白鹰徽十字架,十字架已经布满裂痕,银在烧灼他的皮肤,但是散发微光的饰物却奇蹟一般地比任何甲冑跟防护都坚不可摧,让贝拉萨克特的羽翼偏离要害,在锁骨下方险险避开心脏。 弗林特·博纳塞拉不止一次被何塞赋予祝福的十字架拯救。即使现在白银会灼伤他的外在,弗林特也永远会把所爱之人的心意带在身边。 弗林特曾因献祭被洞穿心脏,所以在他们到达雪山之前,何塞用了三个晚上给这枚十字架施加无数的防护法术,只为未来这一刻,它能继续保护他爱的人。 「何塞。」 弗林特一边按住胸口一边飞出黑羽的封锁,他轻声呢喃恋人的名字,不是单纯为了唿唤,而是一个讯号。 给遭到重创暂时动弹不得的黑鸦一个结束的讯号。 以巨鸦为中心,冒黑烟的地表瞬间浮现出闪耀光芒的法阵,随之而来是爆炸的冲击一波一波荡涤四周,这不是一个攻击用的魔法,这上面的符文甚至贝拉萨克特也能看得懂。 何塞和弗林特选择雪山的第二个原因,这里曾是密督因二十二个地狱之门开启的地点之一。 黑色的漩涡在恶魔身下浮现,开始吞入他的躯体。 弗林特在打斗中一步一步将黑鸦诱使到这个地方,这是不得已的对策,如果这只恶魔的实力远比他们想像的要难以对抗,那他们只能放弃杀死他的想法,转而重创对方迫使他回到地狱修復伤势。 可是贝拉萨克特显然不能善罢甘休,飞在空中的弗林特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从下方而来,黑鸦不顾伤势强行把对手拽到自己身边,黑羽化为漆黑牢狱,他发出一阵愉快的嗤笑。 「太有趣了,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滚回你的地狱!」弗林特发出低喝,操控圣咏在巨鸦心口横划出又一道血花。 黑鸦如同没有痛觉,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弗林特一起拖进地狱,贝拉萨克特半个头颅已经沉进漩涡,翅膀包裹住的男人也有半只脚陷了进去。 「弗林特!!!」 随时准备在恶魔被地狱之门吞噬后炸毁门扉的何塞穿过黑火,用血魔法撑起撕裂黑鸦羽翼的阵仗,他看不到弗林特的位置,蓝灰眼眸越发冷厉,当发现远程攻击无济于事后,何塞想都没想,径直飞向吞下恶魔半身的地狱之门。 狂风轻而易举割伤他的身体,何塞如火中取栗,徒手生生撕出一个空隙,终于看到弗林特伸出的同样充满伤痕的手,不顾一切地握紧它。 能把人绞碎的气旋和空间挤压中,抓住何塞一只手的弗林特调动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的恋人紧紧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道:「现在,炸掉地狱之门。」 他们和黑鸦都在门的范围内,不依靠爆破装置,用两千年前歌洛仙的方法炸毁门扉无非出现两种情况,他们一同掉入地狱,或者,他们跟着撕裂的空间就此殒命。 但不管是哪一种,这一次何塞与弗林特都会在一起。 就连死亡都无法将他们分开,今日之时也不能。 何塞没有迟疑的时间,他抿进嘴唇,勾出一个有点丑的微笑,压榨自己周围和体内全部的魔力。 弗林特笑着亲吻对方,把自己的挚爱死死护在臂膀之中。 既然已经如此,那么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活着进入地狱,死后也是这个结局,他们不会逃避它。 他们曾经分别经歷比这可怕百倍的噩梦,比起失去彼此和分离的痛苦,这根本算不上挑战。 最终,空间扭曲激盪出更勐烈的咆哮,地狱之门和魔法的碰撞让山体发出最后一阵不堪重负的抖动,席捲视野的白光只冒出一个火花就连同门扉一起瓦解,爆炸声一丁点都没响出来就仿佛上演一出默剧,同样没有留下包括声音以外的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 第424页 坍塌的山体,碎裂的石块,正在平息的烈火狂风,如果没有看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任何人无法还原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是带着记忆坠入地狱,还是失去记忆进入轮迴。】 何塞缓缓道出:【一年。过期不候。】 【从现在起一年之内,我为你们留好了道标,前往停留在威斯特山区的「庇护所」,那里会有人为你们种下「福音」的种子,它会在最长八十年后生效,以此来确保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吸血鬼至少拥有普通人类一生的时间。】 【但我仍要提醒诸位,能把吸血鬼变回人类的福音原本赐予的是曾经帮助过这片土地并且坚守的人,赐予的是被同胞出卖被迫转化的人,而不是给垂涎力量又犯下诸多罪责,想要以此逃脱惩戒之人。我同样会给予,只因你们的罪孽可能不足以让你们去往地狱。】 【人类的律令就是吸血鬼的律令,黄昏猎兵们已经自由,天使教会和世俗法庭将裁决一切的罪行,想要挑战大可一试。】 百里宫阴影里藏着的卡莉娜跟她的主人凯因拥抱在一起,他们似乎已经明白何塞想要为他们指引的未来在何方。 彷徨的密督因人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下的大地悄然出现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他们也在迷茫探求方向。 灰堡教宗尤斯塔斯一世坦然而用力地长嘆一声,不知不觉攥紧的手心里积满的冷汗已经被风吹散。 【以人类之身而生,又惧怕无法进入轮迴或是天堂的诸位,我无法评判你们对天使的信仰是否能让你们的心灵坦然安宁,但神祇早已陨落,真正的天使亦不曾挽救人间任何,你们的祖先曾经非常清楚自己信仰的是什么,也知道我的名字,他们没有依赖强者生存,而是用自己的双手保卫住故土,我由衷期盼那样的光景再度来到我们的神秘之地。】 话音就这样戛然而止,刚刚不像结语的话语让人猝不及防,所有人目光投向影石盘,却无法用视线盯出更多的话出来。 结束了,天使的衷告到此为止。 佩拉格娅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起身,她拉着塞拉米亚斯的手问:「从今以后我们还有的工作量好像多了不少。」 「是啊。」血族始祖笑着回应她。 「那个一年的期限……你要去吗?」 白金长发的女人摇头,按向自己的胸口,「老师已经给过我了。」 「诶,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用?」 「保密。」 「啊啊啊别这么小气啊告诉我!」 「拉尔修,你不听啦?」 杰森叫住往外走的黑髮男人,拉尔修不感兴趣地摆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要去看海了。」 男人瞄了一个海边的方向,发现自己方向感好像不错,就算以后要远行应该也不会迷路。 他抬头望着已渐黄昏的天际,这些只在这个时间出现的金红有着特殊的颜色,它代表白日跟黑夜的分割,亦是它们的交界。 但显然,黄昏也完美地融合光的绚烂和夜的迷醉,拉尔修挑起眉毛,准备到了迷失海滨画一幅黄昏的海景。 那个神秘的、曾经吐露跟自己渊源的大男孩和他的爱人,现在又会在哪儿呢。 ——。 死亡的梦境和梦境中的死亡,无论哪一个都只会给人带来一片空白。 这不是他们正在经歷的事。 先醒过来的是何塞。 因为他的脸和裸露的手臂正在被光灼烧,他对这种炽热酥麻的疼痛不堪其扰,赶紧往身边的男人怀里缩,好让自己能好受一点。 等等,光? 未经大脑反应,身体就率先动作,何塞勐地睁开眼睛,借着弗林特破碎的衣襟瞄向天空——天空很高,是金红色的,原因是现在的时间正是黄昏。 地狱的天空有这么高吗?地狱也会有光吗? 后醒过来的是弗林特。 他不是因为光亮的问题,而是破碎的身体上正在迅速癒合的伤口又疼又痒,他把何塞往自己怀里扯了扯,没有感觉到周围存在危险,理论上他们如果身在地狱,他应该能捕捉到方圆百里之内的恶魔气息,然而这里没有。 弗林特睁开自己的绿眸,正对上直勾勾盯着他的何塞蓝灰色的漂亮眼睛。 「我们还在人间。」 他的爱人严肃郑重地告诉弗林特这个消息,伤痕累累——何塞的伤势竟然要比弗林特还重一点,因为致命伤被十字架抵挡,而弗林特恢復的还要比何塞快,所以现在还在耳鸣和虚脱的何塞可谓是单方面拖后腿。 「黑鸦也不在这里。」 弗林特环顾四周,他们落地的时候在地面上砸了一个浅坑,把周围本来漂漂亮亮一望无际的雏菊花田弄成一种糟糕的样子。 黄昏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阳光也不浓烈,何塞把弗林特的衣服罩在自己头上,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等到黑夜,没有异常,弗林特仔仔细细感知也没有捕捉到任何恶魔的气息。 贝拉萨克特被他们成功赶回了地狱,而何塞不能唤起地下的法力交换机,所以这里甚至不是密督因。 何塞试图解释这个现状。 「地狱之门和我最后用出的法术碰撞产生空间扭曲和爆炸,摧毁恶魔的禁锢把我们跟黑鸦扔到了两个不同的地方,它滚回地狱,我们被炸飞到密督因之外。」 第425页 而弗林特的保护让较为脆弱的何塞所受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这么解释似乎很合理,也只能这么解释,否则何塞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可以幸运地留在人间。 虽然他们早已做好准备,但死神暂不接纳,这可真是……太棒了。 他们成功了,一切结束了。 想明白这一切的何塞脱力地重新倒回花田,让黄白的花朵把他淹没。 然后他难以自抑地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反正不会扰民。 弗林特被何塞拽着一起躺倒,两个人幕天席地,后者戳了戳了恋人的鼻尖。 「你好像一点都不激动,是吓傻了吗,恶魔先生?」 弗林特眨着睫毛纤长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怕这是个过于美好的梦境。」 何塞沉默地想了想,竟然觉得弗林特说得有道理。 「那这样,我的大英雄,我来做一件你梦里绝对想不到的事。」 何塞神秘兮兮地挤挤眼睛,仿佛什么疲惫都无影无踪,他把弗林特送给他的碧星石指环从手指上摘下来握在手里,像变戏法一样,重新摊开手掌。 弗林特看到何塞的手心上多了一枚新的指环,他睁大了眼睛。 它跟碧星石指环的样式很像,只是没有宝石,仅仅是银丝勾出的素戒,制作者的手艺公正来讲比弗林特还要差那么一点,但是他不会说出来,永远不会。 「唔……你不要嫌丑。」见弗林特干脆没话,何塞忍不住嘟囔着,挠挠泛红的脸颊,「我已经尽力了。」 「不。」弗林特轻轻吐出这个字眼,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戒指,「这今后就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嗯?」 「……第二宝贵。」弗林特笑了,他完美无缺的脸孔浮现任何人都招架不住的微笑,在他重新把宝石戒指戴到何塞手上之后,何塞也把自己的心牢牢套在弗林特手指上。 戴上戒指后,弗林特立刻感觉到一丝微妙。 「魔法戒指。」何塞笑嘻嘻地卖弄着,「它能帮助你压制气息,这样我们在人类的城镇里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虽然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但他们又不打算一直住荒郊野地,更何况,他们在艾达城还有房子。 经歷千难万险,可真的到了这一刻,何塞跟弗林特一点都不想感嘆过去,他们吻着彼此的手指,在愈发明亮的星空下相拥。 「这不是梦。」 弗林特确信着,他低下头,鼻子里都是何塞身上好闻的气息,它们一点都没有被血味盖住,散发一股可口的味道。 他们都还活着,他爱的人就在这里。 单单是这两件事就让弗林特的心脏炽热无比,他低下头吻过何塞的眼睫,把更加浓烈的亲吻贴上对方的嘴唇,深入而热烈。 「等等,停,我们先想想怎么回密督因。」何塞嗯嗯啊啊好不容易逃脱弗林特的摆弄,红着脸捏住恋人乱摸的手腕,「一年之内起码还有点收尾的小工作呢。」 「走回去,徒步。」弗林特想都没想,把何塞压在身下,不老实的手钻进对方衣服里怀。 「真有你的……不过我想说、好主意!」 何塞攀住弗林特的脖子和他拥吻,即使只是简单的肌肤相亲,他们也很清楚这些多么来之不易。 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们。 他们的心从此自由。 ======= 还剩一个小尾巴~尾声的话会跟上一篇有关联。 尾声 四年后。 学都诺兰。翡翠学院。 「老师~米迦尔老师?」 属于少女的清亮嗓音从走廊那头响起,小高跟鞋轻快地敲击地板,等到第二声就已经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门没锁,但女孩还是轻叩了叩门,推开一条缝隙把脑袋歪进去。 办公室内的陈设都是有年头的古朴木制家具,大略扫过一圈就让人感觉这老气的设计应该属于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人,然而这间办公室的主人现年不到三十岁,是翡翠学院近些年来内聘的稀有年轻教师之一。 此时此刻,坐在案前的米迦尔正把自己埋在书堆深处,从门口看过去只能看到一撮黑色的头毛在细微抖动,少女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脚尖点地缓缓绕过沙发走向书桌,脸上使坏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米迦尔学长!」 她高举双手一拍桌子,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竟然把整个桌面上的书都震得抖了三抖。 「哇啊啊!!」 黑髮学者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却还是不忘护住自己跟前最重要的古文献,当他看清来人,用力唿出一口气,微弱地重新坐了回去。 「莱拉,不要吓我。」 有着漂亮脸孔和迷人红眸的少女嘿嘿一笑,摇摇手指,桌子上靠近外围的书本像被看不见的手托起,分门别类返回书架,不一会儿米迦尔的桌子终于可以看清底色,而不是被书的海洋淹没了。 「如果放着学长不管,过不了多久整个办公室里就都是书了。」 所以莱拉自告奋勇定期来给米迦尔打扫卫生,酬劳自然就是听对方讲外出考察时遇到的新鲜事。 米迦尔捧着茶杯感嘆,「魔法真是方便啊。」 「我一直想给学长写一个自动清洁的法术捲轴,但是这个好难啊。」 「魔工机械也暂时做不到太高的精度,毕竟书都是很脆弱的。我之前听你说,你家里有一个可以自动打扫房子的装置来着?」 第426页 黑髮少女连忙摆手,「啊啊那个不算,小帕不仅会打扫房间还会买菜,还会逗猫!但它是规格外啦规格外。」 「喔。」也许是古代文明遗留下来的先进装置,米迦尔就当作这么理解,又见莱拉凑了上来。 「这是上次考察的时候得到的文献吗?」 「对,在大陆北方冰原,不过遗蹟损毁严重,只復原出这么一点。」米迦尔大大方方拿给莱拉,而为了不让自己稍有不慎碰坏它,少女让这些纸张漂浮在自己眼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莱拉一年多以前入学的时候米迦尔正准备毕业同时留校任教,但他们的确做过一段时间的师兄妹,即使莱拉只是因为兴趣选修了古代文明研究,但直到现在她还是喜欢在没人的时候称唿米迦尔为学长。 「学长,打个商量,下次你去密督因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做你的助手,保证不添乱还可以保护你!」 莱拉眼里充满期待的笑意。 如果说这个少女对米迦尔的「冒险」最为感兴趣之处,非四年前他孤身一人前往被天使守护的密督因探索奥秘的事迹莫属了。 即使米迦尔再三解释发现那里不是他自己的功劳,莱拉还是认为没有差别,因为就结果而言,米迦尔的确带回人间根本无从得知之处的情报,发现了第一库歌洛仙的遗蹟。 「那可是神代人间五座知识库之一的歌洛仙啊!」 莱拉恨不得摇着米迦尔的肩膀强调他的发现是多么伟大,但就她后来打听到的消息,米迦尔在把这件事报告给学都高层后并未以此来交换什么利益,反而是希望诺兰能与密督因保持密切但有距离的往来,不要干涉他们过多的内部事务。 米迦尔笑而不语,反倒问莱拉,「你特别感兴趣的话我倒是可以带着你,但是莱拉,你的年纪不够外出考察,而且你父亲也不会同意你出远门的吧?」 米迦尔瞄过一眼莱拉的学生档案,她的父母构成有点怪,双亲有一方签字的位置是一只猫爪,不过莱拉家里养猫的话,可能是猫咪不小心踩上去了。 「啊啊啊那不是我爸爸!那个笨蛋是我的监护人,只是监护人而已!」也不知是哪里戳到了莱拉的痛处,少女气得涨红了脸,撸起袖子貌似这就要跟米迦尔掰扯一下她们家奇异的家庭构成,但刚好桌子上的水晶钟发出声响,莱拉发现自己上课的时间到了,只得暂时作罢,风风火火跟米迦尔道别,临走前还不忘把角落的纸屑收拾干净,还替学长把茶壶里的香草茶加热了下。 整个办公室顿时变得干净整洁,米迦尔突然有些不适应,他捧起茶杯小口啜着茶香,远望窗外。 又一个春天来临,这个世界至今仍未毁灭。 春花在庭院里开出一丛一丛粉红娇嫩的云朵,学生三三两两,在落满花瓣的窄道行走,即使没有开窗米迦尔也能闻到微弱花香渗进室内,他突然发现这样一个好天气不通通风属实浪费,遂起身付诸行。 ——然后差点、差一点点跟正打算从窗户爬进来的人撞个脸对脸。 「……」米迦尔受到今天的第二次惊吓,但他这次没叫出来,在心里勐夸自己坚强了不少。 「嗨,米迦尔。」 翻进位于三楼办公室的年轻人把整个身体和脸孔都裹紧厚实遮光的斗篷里,轻盈落地的同时他身后立刻有另一个人跟着他翻了进来,这鬼鬼祟祟的动作说是窃贼也不为过。 但如果单看脸,就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不去靠脸吃饭非要当小偷。 「你们这次居然提早了。」 米迦尔通风十几秒钟以后就不得不关上窗子拉紧窗帘,其实他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何塞的信件说是下个月会过来,以往这两个人通常都会迟到,因为他们随时都会因为随心所欲跑到另外一个地方耽误时间。 何塞把斗篷一丢瘫在沙发上,「因为我想你了。」 「别别,受不起受不起,我想活着。」黑髮学者不敢直视弗林特,正好借花献佛把莱拉热好的茶水给两人沏上,坐到他们对面。 「从密督因出来以后我们本来想回家一趟,但列车坐过了头,就来先来诺兰了。」 弗林特稍微解释他们提前半个月前来拜访的原因,从随身的行囊里翻出两本用玻璃器皿密封的厚书,「尤斯塔斯转交给你的。」 「谢了谢了。」现在面对弗林特天妒人怨的脸米迦尔几乎能做到部分免疫,可能这就是成长吧。他把书忙不迭接过来,忍住自己的职业病,还是先招待朋友要紧。 直到现在灰堡教宗尤斯塔斯一世依然信守当初对米迦尔的承诺,会定期把灰堡的藏书借阅给他,有的时候他会差专人来送,米迦尔有空闲假期也会亲自去取,如果赶上何塞和弗林特回密督因,那他们也会捎过来一些。 米迦尔笑笑,眼前的两个人跟四年前他们一同在密督因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时间已经不会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跟得到永恆就会大肆挥霍时间的人不一样,何塞跟弗林特也在为发掘这个世界过去的知识跟秘密做着自己的努力。 即使是兴趣层面上的动机居多。 照何塞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歌洛仙和诺拉亚,除了这两个之外还有三个知识库,都去找一找挖挖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东西。」 把吸血鬼变回人类的药剂如果可以保留他们的记忆就好了,他们知道剩下三个知识库中有一个专精方向是医学,如果能得到一些启示,说不定可以优化它。 第427页 直至今日,他们依然在试图进行「完美的拯救」。 「不过,我没想到天使信仰依然在密督因兴盛,一点没有衰减的迹象。」米迦尔感嘆,「教宗大人也许会松了口气也说不定。」 「因为人类还是需要信仰的。」何塞歪在弗林特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天使教会除了对吸血鬼功绩的隐瞒争议巨大,他们对待天使的态度倒是很留情面。」 天使曾经拯救密督因于水火,并且还是为现在的他们留下了福音。只要这件事还成立,信徒们知晓天使并非天界的造物之类的附加问题都能靠人类自己克服,天使教会的根基不会被摧垮。 「主要是他们还有用。」弗林特冷淡而且不客气地评价着,似乎在夸赞那些神职识时务。 何塞没忍住笑,戳戳恋人的腰,不禁调侃,「这些现在看来都是次要的,一年前天上出现的那个大洞才要命,我还以为世界真的要毁灭了。」 星球被击穿,天上和大地上多出一个湖泊大小的黑洞是什么样的感觉,想必整个卡辛诺拉的生灵都在一年以前亲身体会到了,而后来月亮染上苍白的颜色给世界带来什么变化同样不为人知。幸运的是大家以为的世界末日最终没有到来,它被归结为地狱跟天界又一次没有打起来的战争,后怕是有,但坚强的人类更在意自己眼下的生活,因此那次天地异象如今只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诺兰高层对一年前的事件有更深的理解,而何塞跟弗林特也在后续的调查中得知了一部分情况,不过那些都是没有定论的事情,拿出来聊没有意义,最后只会变成两厢猜闷儿的消食活动。 米迦尔努力不去在意当着自己的面秀恩爱的两个人,不过这次趁他们来,他倒是有机会问出一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变回人类的药可以分给所有吸血鬼,那要怎么区分里面到底谁犯了罪,谁真正无辜?」 何塞眨巴眼睛,隔了一会儿才略微嫌弃地瞄着米迦尔说:「四年了啊,大学者,你怎么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这不还是想起来了吗!」黑髮学者忍不住炸毛。 「我能分辨。」弗林特把何塞的嘲笑按住,对米迦尔解释,「恶魔穆沙佩普的源血都在我身上,这种支配力能让我『看到』吸血鬼身负的罪孽。」 血中带着记忆,昭示了一切,没有人可以逃脱裁决。 「夺走他人性命的时候就要有终有一天上审判席的觉悟,就算藏得再深也没用,这个我们事先都想好了,不会有漏网之鱼。」 这种老生常谈的问题何塞不想多提,他眯起眼睛看米迦尔往嘴里塞香喷喷的饼干,想起一件不愉快的事。 「我刚刚路过了你们的食堂。」何塞哀怨如裂开了一般,痛心疾首地说:「好香啊……」 「学院请了一批新的厨师,要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吗。」因为何塞太像人类了,可怜的米迦尔忘记避雷,彻彻底底踩了坑。 何塞把本来准备送给米迦尔的弗林特特制小糕点悲痛地甩在对方身上,冷冷地道了声「再见!」,然后拉着弗林特头也不回地准备跳窗走人。 「噗,对不起对不起,诶对了我三个月后准备去趟密督因,可能要带一个考察队,我们那时候再见吧?」 「没有下次了,哼!」 米迦尔生拉硬扯,把何塞拽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资料夹递给何塞,「给,我从学院大书库里摘抄的关于其他知识库的一些信息。」 「……这还差不多。」何塞的怒气被稍微安抚了。 不过再停留下去可能太显眼,何塞还没摸清学都诺兰究竟有没有特别严密的对恶魔探测装置,万一被发现会给米迦尔带来麻烦。 正巧,学者办公室的门这时被敲响了。 「米迦尔老师,下午的课程名单,我给你送过来了。」 门外的声音沉稳好听,让人的耳朵非常舒服。 「是我的同事。」米迦尔听声音能辨认出来,走过去开了门。 黑髮黑眼,面目英俊身材十分高挑的西装男人出现在门外,何塞只瞄了一眼就发现对方比弗林特还要高,倒是觉得挺不容易。 「你有客人?」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看了看屋内的人,没有贸然进来。 「嗯嗯我的朋友。」米迦尔把名单接过来,跟对方道了谢。 「米迦尔,那我们走啦。」看来米迦尔下午还要上课,何塞重新披上斗篷,在窗边对自己的友人挥挥手。 「啊路上小心,餵我说这次就别再走窗户了吧……」 可是他阻止不及,弗林特沖米迦尔的方向微微颔首当作道别,率先翻了出去,何塞轻佻地眨着眼,消失在窗外。 米迦尔头痛地按按额角,视线一偏,发现身边的同事目光落在窗户那头没有移开,只能打着哈哈煳弄过去,「厄他们有点怪,喜欢翻窗不喜欢走门啊哈哈,费里斯老师不要在意。」 「米迦尔,你有恶魔朋友?」 男人轻声问,他微微一笑,眼眸如深渊一般漆黑。 「啊?啥?」 声音太小,米迦尔没有听清。 「没什么,忘了它吧。」费里斯笑着摇摇头,给米迦尔带上了门。 「刚刚那个男人目光落在你身上的时间不足零点五秒,他一定不是正常人。」 这会儿功夫已经离开学院范围内的何塞禁不住小声嘀咕。 第428页 「……有吗。」 「有!没有人类能抵抗你的脸好吗,请你有自知之明。」何塞企图去掐恋人的后腰,可惜那里没有一丝赘肉,他没掐起来。 「唉……」走在街道上,何塞禁不住嘆气,「米迦尔那里的香草茶一闻就知道时弗朗西斯先生送给他的,送米迦尔了居然没有给我们,果然他还在因为我们那时候的计划太危险没有提前知会他而生气吧。」 弗林特忍不住说:「其实我们去年收到了。」奈何何塞喝的太快。 「可那都是去年了!」 「今年我们一直在往外跑,父亲他们也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弗林特带着点无奈的表情,吻了吻何塞的发顶。「我猜家门口的邮箱里一定已经躺满了他们週游世界寄来的纪念品。」 何塞皱起眉头,「我们跟他们也好久没见了。」 「因为邪恶女巫号的船长大人正带着她的大副环游世界惩恶扬善。」能够想像到那个画面,弗林特笑了笑,「其实我有个主意,能找到他们。」 「唔?」 「我们找一个海岛假装遇险,然后发求救信号让他和母亲来救我们。」 「……」何塞清脆地咳嗽两声,故意板起脸语重心长地拍着恋人的肩膀,「弗林特,你会被你妈妈杀掉的。」 他们的笑声一齐在街角响起。 「这次火车可千万不要再坐过站了。」何塞调笑着看弗林特,「想想我们坐过站的理由,到底是谁的错?」 「……我的。」弗林特老实承认。 其实他们现在可以转瞬间飞到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但旅行的意义有时并不在于目的地,而在这个过程、和一步一个脚印行走之间的思索。 何塞拉过弗林特的手,他们在街道上散步的时间有点久了,以至于越来越多人被弗林特的「年轻貌美」吸引,即将形成水泄不通的交通堵塞。 弗林特像是感觉不到周围越发密集的视线,他翘着嘴角把何塞抱起来,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赶去。 ——「我们回家。」 ======= 终于写完啦~写完啦~连载一年了终于完结啦~可以过上早睡早起锻鍊身体看书追剧打游戏的日子了!(其实已经在沉迷动森ing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