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帝师》 第1章 岩栖谷隐太鹤山 秋空明净,千峰一色,一群仙鹤翔集于青田太鹤山洞天,白羽叠霜,浮影交横,声声清唳划破了长空。 大唐江南道腹地,多奇山异水,尤其是括州括苍一带,放眼望去,入目皆是妩媚青山。 道家地上仙境,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 修道者,须几经洪炉试炼,功德圆满,方可成道为仙,居于神仙洞府或壶中天地。 青田太鹤山洞天何时被列为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谁也不得而知。 看那溪上风清月白,山中鸟语花香,田间青芝葳蕤,可知此地,必是隐士高人绝俗避世的圣地。 微雨初歇,太鹤山混元峰上山色空蒙,风烟俱净,翠色落在眼底,仿佛能掐出水来。 一个身影从白鹤洞里徐徐而出,远远望去,松形鹤骨,轩然霞举。 那人头戴一顶松翠色上清莲花束髻冠,别一支同色子午簪,两鬓各垂一缕长发于胸前,淡淡一抹八字胡,下颌垂一缕长须,显得器宇不凡。 身着一袭沈香茶色直襟宽袖褙子,领口镶一寸穹灰色宽边,腰系同色缨带。褙子长至小腿,底下露出一双玄青色的平步履。 栖隐于此的,是大唐着名道士叶法善天师。 群鹤还在空中翔集,仿佛是从薛稷的《啄苔鹤图》中飞出来的。 上古时期,就有仙鹤巢于太鹤山混元峰上,年年生子,繁衍不息。这些仙鹤日啄青芝,夜饮仙露,与神仙一样赖以永年。 叶法善天师抬起略显倦意的双眸,望了飞鹤一眼,举起双臂,手托天理三焦,默运虚元,通幽洞微。 山间雨后清气,沁人心脾,身心得以洗濯,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贫道一生以苦修为己任,修得七品灵人,潜行阴德,济度众生,在瓯江流域广开灵宝仙坛,传道授真、点化世人。如今六十有四了,不知还能行道多少年呐!” 他嘴里喃喃自语着,收起三清指,两仪合心,气回丹田,举步往山崖边走去。 叶法善天师是括州松阳卯山人氏,祖上四世习隐,皆有摄养占卜之术,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 按常理来说,出身于上真世家,将来,他也会继承衣钵,成为父亲那样的火居道士。 为乡人飞符治病,厌劾鬼神,收一些香火钱和功德钱,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日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年少时,父母突然病故,撒手离开了人世。 子承父业是最便捷的出路。于是,他开始游历名山大川,遍访高道名师。 入天台、四明;历会稽、天目;涉天柱、姑苏、句曲;游洞庭、衡霍诸岳;过剑水、登赤城、寻罗浮胜迹。 经过三十多年的勤修苦练,融摄上清茅山法脉、太清正一法脉、太上洞渊法脉、西山净明法脉,叶法善天师集各家之长,修成仙家正果,成为誉满天下的大德高道。 世人皆知他是人间真神仙,极少有人记得他的字是道元,道号是罗浮真人,一声“叶天师”,便是最亲切的称呼。 叶法善天师巍然伫立在混元峰山崖边,身姿像一棵千年老松。 远山绵延起伏,淡若水墨,半浮于浩渺无际的云海上。悠悠一脉瓯江,在千岩万壑之间蜿蜒穿梭,碧水兀自东流。 凛凛目光,由远及近。 他轻轻挥舞手中的太乙拂尘,仰天长啸一声。 清越的啸声如波涛湱然,在山林间澹澹漾漾,风摇松枝,叶尖的晨露簌簌落下。 数只神姿绰绰、清霜白羽的仙鹤听到啸声,从秋空中疾飞而来,围绕着他交颈而翔,清唳不止。 领衔的仙鹤盘桓数匝,款款收了羽翅,神采昂昂地降落在他的身边。 “马来皆汗血,鹤唳必青田。”叶法善天师轻抚那修长的玉颈,“青田之鹤,轩轩仙姿,多少诗人为你们作诗作赋,让你们多了一个雅人韵士的身份。” 一声清唳,似乎很认可他的说法。 这只仙鹤名唤乌翎,是叶法善天师的坐骑,也是混元峰上年纪最大的仙鹤。 它丹顶承日,颈腿亭亭,素仪翩翩。喉颊颈处,晕染浅浅水墨,尾羽霜翎不染,翼尖几排飞羽却像泼了焦墨似的乌黑发亮。 千年清迥明心,青芝玉露滋养,早已位列天上仙籍。 “乌翎,你知道在大唐,谁最会画鹤吗?”叶法善天师道。 它不会说话,只是歪了一下长颈,等待着答案。 “世人言鹤必称稷,薛稷是大唐画鹤名家。我在长安见过他的《啄苔鹤图》,画中六只仙鹤,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皆形神兼具,呼之欲出,不愧是神品之作!” 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群鹤受到惊吓,呼啦啦地全部飞去了,只剩下乌翎立在原处。 有个稚嫩的声音喊道:“师父,您至日闭关,仙鹤们就遁迹不见了。刚一出关,这些仙鹤又闻声而来,翔集于空中。您与它们,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翠竹掩映的山径上,出现一位小道童。 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穿着一件月影白色交襟道衫,同色束脚长裈,发髻上束着一根皂色罗缨,脚蹬一双胡桃色布履,身姿轻盈如燕。 看起来,年纪不过六七岁。 叶法善天师轻抚长须,拍了拍乌翎的朱冠。一声纤婉引吭,振羽飞去,转眼成了浮影一点。 “鹤为一品神鸟,通天地、知玄黄,乃是清虚妙物,可以高人隐士之礼相待。我们为人,也要做个清虚者,清为清其心源,虚为虚其口海,切不可粗鲁暴戾!” “是!石清牢记教诲!师父,您是因为喜欢这里的仙鹤,才来到太鹤山洞天的吗?” 叶法善天师手指远方道:“昔日,师父披蓑戴笠,访贤天台,一个人轻舟急桨,沿着这条清冽的瓯江顺流而下。途经此处,系舟上岸,慕名游览了这处洞天福地。” “听清溪观的老道说,当您登上混元峰,看见松荫满涧,落花迷径,山壑清风不绝,白云随步而起,更有数十只仙鹤,口衔青芝,翩然而来,仿佛在迎接您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里的山容水色,处处令人痴迷。师父当即发愿,学道归来,一定要在太鹤山洞天岩栖谷隐。” “龙朔三年,您被召入长安宫中,侍于帝王之侧。师父抛下繁华,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叶法善天师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那时候,师父四十七岁,生性恬淡寡欲,只想栖迟林泉之下,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闲云孤鹤。侍君五年后,辞别长安,重新回到江南,晏息于太鹤山洞天。” “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掐指一算,您从长安归来,悠悠十二载已经一晃而过了!” 叶法善天师的目光追逐着秋空中那点浮影,嘴里轻声道:“石清,师父闭关三月,你与师兄们,每日可殷勤读书习道?” “大师兄每日督促我们研读道家经典,学习卜辞、符箓、胎息、打坐,还有操琴、习剑,样样都不曾懈怠。我们期望与师父一样,早日遹开道脉呢!” 叶法善天师却摇了摇头。 “为师三位弟子,就属你领悟能力差些。学道三年,一事无成,要是真的有你所说的那样勤快,何愁道脉不开呢?你啊,要好好和两位师兄学学!” 石清羞涩地低下了头。“师父,我也用功学习了,无奈天资愚钝,样样功课都比不过他们!” “不要拿天资说事,你并不笨拙,小小年纪,就会一手雕刻技艺,雕什么像什么。好好努力,勤能补拙,终会有收获的!” 面对这种不开窍的弟子,做师父的只能好言相劝。 “是!”石清嘴里回应着,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匣子,递给师父,“弟子刚才下山,在丹山门外遇见猎户张德良,他说,一个月前家中喜得麟子,今日上山捕猎,给他娘子补补身子,还托我给您带几只喜蛋、喜果,红艳艳的,很是好看!” 叶法善天师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只苏木染红的喜蛋,还有一些喜果、喜糖。 阖上匣子,还给石清。 “我们道士一生斋堂素食,不食荤腥,以生果、清泉充饥,连五谷十粮都得少吃,绝粒才能养性。这些东西,还是送给山下混元书庐的学子吃吧!” 石清噘着嘴,满怀失落,郁郁地把匣子塞到袖子里去。 “师父,张德良也是一片好意,只想与我们分享他的喜悦而已!” 小时候,石清寄人篱下,饿过肚子,只有吃饱了,才会让他有安全感。 这么好吃的喜蛋、喜果送给别人吃,心里真有些舍不得! “喜得麟子,自然是好事。一年前,张德良求我赐他一张金符。他平时杀生过多,奸邪绕身,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师父见他诚心诚意,便送了一张送子金符。” “所以,张德良投桃报李,送您东西表示感谢呢!” “既然心愿达成,就要多多积善积德,不应该再行屠戮了!送不送东西,师父无所谓!” 话音未落,又跑来两位白衣小道,神情紧张,气喘吁吁。 “师父,师父,大事不妙!” “澄怀,发生何事了?你慢慢道来!” 那位名唤澄怀的小道,是叶法善天师的大弟子,年纪比石清略长一些。 他稳了稳情绪,低头施了个叉手礼。 “猎户张德良在后山密林里追捕几只白鹿。两只大鹿为了保护一只小鹿,身中数箭,跌下悬崖,挂在半山腰的一株梅树上,张德良为了捡鹿,不惜涉险爬下万丈悬崖,结果……” “结果如何?” 另一位小道名唤子虚。看样子,也是惊魂未定。 他惶惶地瞥了澄怀一眼,接着说道:“张德良失足跌下了山崖。小鹿见大鹿掉下悬崖,悲痛欲绝,纵身一跃,也跟着跳了下去,生死不明。师父,您赶紧去看看吧!” 师徒四人急匆匆地沿着小径下山,跑到混元峰后面的绝壁下。 张德良掉落在一块石头上,面目全非,已经死去。 他摔落时,把梅树上的两只大鹿也带了下来。苍崖下,一片血腥,满地翠羽般的的青芝,溅满了斑斑驳驳的血痕。 石清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的匣子。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叶法善天师不忍直视,闭上了眼睛,右手指掐收魂诀,“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吉凶之事,皆出于身啊!” “师父,您快来看看,这只小鹿还有一息尚存!” 叶法善天师转过头,循声望去,看见子虚在青芝丛中捧起一只幼小的白鹿,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石头上。 想必就是那只跳崖的小鹿罢!他立刻走了过去。 小鹿浑身呈梨白色,双目紧闭,眉间隐隐约约有一朵润红色的祥云纹,看起来还不到一岁。 可惜它口鼻出血,意识全无,纵有一口气在,也不过是游丝一息了。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头。 “可怜的小家伙,它五脏六腑俱裂,一缕残魂,不出片刻,即将灭去也!” “多漂亮的一只小白鹿啊!”子虚心中涌起一阵怜惜,眼角的泪花快要挂不住了,“师父,您是人间真神仙,快救救它,说不定,它会活过来的!” 叶法善天师喟然长叹。 “善恶承负,天道循环;承者为前,负者为后。父辈造杀业,为何让子孙受报呢?张德良死了,是解脱了,可他的孩子无辜蒙其过谪,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这只小鹿,又做错了什么?要连传其灾啊!” 子虚苦苦哀求道:“师父,它好歹也是一条生命,您一定要救救它!” 叶法善天师沉吟了片晌,道:“澄怀,你去紫霞宫拿莲花天师盏来!” 澄怀应声,急忙而去。 不一会儿,取来一只玉簪绿色的琉璃天师盏,轻而薄脆,光润如玉。七瓣莲花盏身,盏中躺着一支琉璃莲蓬,莲子饱满,粒粒分明。 叶法善天师伸手在小鹿的额间轻轻一挥,将其元神取出,放在莲花天师盏中。 “师父取小鹿的元神养在其中,如果它足够坚强,大约三年,便可托生化形。至于是复生为一只白鹿,还是修成人形,全靠它的造化了!” 澄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道:“果然还是师父有办法!” 叶法善天师将莲花天师盏交给子虚。 “子虚,你最爱读《庄子》,他说,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求善本不为名,但我们勿以善小而不为之,勿以恶小而为之。你生性纯良,有慈爱之心,为师很欣慰。今后,这只莲花天师盏就交给你保管了!” 子虚抹去腮边的泪痕,欢天喜地地接过琉璃盏。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白鹿,正安卧于琉璃莲蓬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师父,我该如何豢养小鹿的元神?” “太鹤山中多青芝,可安精魂,你每日采撷一支,萃取精华,日日滋养浇灌就可以了。师父空闲了,就会来帮它修复元神的,期待有一天,奇迹能发生吧!” 子虚这才破颜一笑,颔首称是。 “这些肉身,皆已清灭,通知张家来领尸,三只白鹿就地埋了。”叶法善天师道,“等你们处理完了,一起去清溪观风吟殿,师父有要事告知!” 说完,他的眉眼渐渐紧锁起来,一个人踽踽离去了。 第2章 师奉太上老君令 三位弟子聚在清溪观风吟殿前,等候师父。 庭院中,松影印窗,竹风拂面,几只仙鹤悠闲地从眼前走过。 子虚觉得有些无聊,与澄怀磕起嘴来。 “师兄,师父门下三位入室弟子,就属你的家乡最远了,你是怎么来到太鹤山洞天的?” 澄怀的星眸闪了一下,双手在背后交握着,慢慢走了两步,俨然一副少年书生的模样。 他的俗名叫尹愔,年方十岁,秦州天水人氏,出生于诗书之家,三年前才来到太鹤山洞天。 “年幼时,我跟随父亲迁居长安,听说了师父留下的诸多仙迹。什么凌空观法摄魅人;掘井飞符治沉疴;与着名道士张果斗智斗勇;与长安洛阳几十名高僧舌战数日不倒。慕其大名,我就来到这里了!” “迹混朝伍,帝王宠幸有加,师父不求金章,不喜紫绶,孤鹤飞归山野,所以能名升上德!” 澄怀望着子虚那张满月般的脸庞。 “听说你是官宦子弟,出身钱塘暨氏,家境优渥,怎么也入了清苦无趣的玄门?” 子虚挺了挺身子,丰神俊朗的身姿如列松临风,谁见了都会感叹一声,好一个俊俏飘逸的美少年! “师父清骨无尘,名动天下,我也是慕名而来的!” “你父母舍得你遁入玄门吗?” “自小,我就不喜欢读传统的四书五经,爱看道经、爱听法曲,痴迷山、医、命、相、卜。父母拿我没办法,便同意我皈依了玄门。” “你年纪比我小两岁,性格与我也是迥然不同。我爱读《老子》,你爱读《庄子》,所以,我敦厚严谨一些,而你,更为逍遥洒脱!” 石清瞪着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们。 的确,两位师兄的性格截然相反。 如果说澄怀是太阳,热情洋溢,普照万物,子虚就是月亮,沉静、皎洁、温和,永远孤悬挂于天际,不为众星捧月而圆,也不为众人遥望而亮。 “我本名叫暨立言,那是父母给取的名字。”子虚浅笑道,“因为痴迷《庄子》,崇尚庄周的齐物之说。以道观之,天下万事万物皆可齐一视之,不必致辩守道,所以,将自己的俗名也改为暨齐物了!” “改了名字,是不是更加坚定了你投身玄门的信念?” “那当然!” 石清眨了眨眼睛,道:“我们三人,澄怀师兄的符箓、劾鬼、隶神、摄养、占卜等功课,门门都是最优秀的,尤其擅长剑术,经常被师父提为教头,教我们习剑。” 澄怀环手于胸,倚靠在风吟殿前的承檐柱上,一脸的云淡风轻。 “但入玄门,必知剑术。师父常说,修道之人,不仅要习剑、懂剑,还要学会炼剑!” 师父曾为他们讲解道家经典《列子》,在《汤问》一文中讲到,卫人孔周的祖上曾经得到上古殷帝的三把圣剑。 一把叫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触物泯然无际,刺入身体而人不觉; 另一把剑叫承影,日夕昏明之际,面北察之,淡淡焉若有若无,莫识其状。触物只是窃然有声,刺过身体,人并不觉得疼痛; 还有一把剑叫宵练,昼见影而不见光,夜见光而不见形,触物騞然而过,随过随合,虽然能感觉到疼痛,但血不沾刃。 这三把圣剑,上品含光为入道合体之状,中品承影是遇道引信之状,下品宵练是为按道守习之状。 可惜春秋之后,它们流落风尘,人间再无音讯。 澄怀知道,师父不仅想要复原上古圣剑的锻铸技术,更想三剑合道,运转魁罡,斡旋斗杓,转杀为生,变刑成德,与世人一断俗欲,二断烦恼,三断愚痴。 从此以后,他也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大任。 石清道:“子虚师兄的道术、剑术不及大师兄,但琴技是最出色的……” 子虚神气地一抬下颌,道:“师父是大唐着名的十二音神。这几年,在他的调教下,我的琴技进步神速,离登峰造极也就差了一点苦练的火候了!” 此话虽然有些自傲,但子虚学琴极有天赋,一点就通。 岳内取声,声出两池,素手弄来,皆是天籁。 他有一把祖传的七弦古琴,梧桐木胎,色紫如栗壳,纯鹿角沙漆灰,琴身有些许冰裂断纹,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龙池上方刻有四字行草“上古逸音”。 龙池右侧,用他最喜欢的一句名言刻隶书铭:“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 上古逸音,金徽玉轸,九德俱备,自然非人间凡品。每逢子虚抚琴弄音,混元峰上便有松鸣鹤舞的瑞象。 喓喓间,松花逐流水,风月清明;喈喈间,鹤唳拍长空,云卷天际。 两位师兄齐刷刷地看着小师弟。“石清,你为何出家做了道士?” 石清将双手往袖子里一插,缩了一下脖子。 “我是括苍青田人氏,自小双亲离世,寄养在伯父家中。无奈伯父家贫多子,无力抚养,便将我送到这里,度为一名道士。” 刚入师门,未得道号,石清只能算是清溪观的入室箓生弟子。尚在童龀之年的他,一笑起来,便会露出两颗缺失的犬齿牙洞。 小师弟年纪最轻也最不着调,少不了叫师父操心。 他既不热衷道术、剑术和医术,也无宫商角徵羽的天赋,就像天上的星子一样平凡而不起眼。 可他偏偏心态很好,即使没有太阳、月亮那么辉煌,也能自得其乐,不争不抢。 澄怀碰了碰石清的胳膊。 “师父说,你父母是青田名噪一方的石雕艺人,手艺精妙绝伦,你这雕刻手艺,就是继承家传的吧?” 括苍青田盛产奇石,灯光冻、封门青、竹叶青、石榴红、蓝青田、绿青田,五颜六色,玉质冰清。 这些顽石,经过石清的雕琢,就变为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瓜果菜蔬,令人称奇。 石清眼中迷离,浅叹一声,道:“哎!父母走时,我才三岁,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全是自己瞎琢磨罢了!” 澄怀暗暗想道,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心灵手巧。 也许,师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平平无奇的石清收为入室弟子吧! 正想着,师父沐浴斋毕,换了一袭脂玉色的葫芦纹道袍,缓缓走进风吟殿,敛膝危坐在榆木长榻上。 榆木结花直足几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尊梅鹤同春石雕。 身后,立着八扇折叠榆木屏风,米白色的绛帛上,画了一幅青绿山水《千里江山飞鹤图》。 山峦水墨淡施,薄罩着一层温蕴俊秀的石青色和石绿色,数只仙鹤在云光翠影间悠游嬉戏。 他们跟着师父走入风吟殿,行礼后肃列在两侧。 叶法善天师坐定,正了正衣冠,轻咳一声,道:“刚才的事情,你们都处理好了没?” 澄怀道:“张家娘子派人领走了张德良的尸身,三只白鹿已经就地埋了。” 叶法善天师颔之,微顿一霎。 “昨夜,为师像往常一样,正在白鹤洞闭关修炼。忽然,天降三位括苍神人,身长八尺有余,戴通天宝冠,着云锦华衣。” 师父能通灵治魅,遇见几个神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们对我说, ‘你本是太清仙境太极宫紫微仙卿,我等奉太上老君敕命而来,有密旨相告!’” 此话一出,三位弟子不约而同地吐出一个“哦”字。 太上老君尊号太清道德天尊,大道之身、元气之祖,大罗天三清三境三宝天尊之一,是天下玄门弟子共尊的至圣。 道家始祖老子,俗名李耳,为太上老君的第十八次化身,下凡点化了无数世人。 他青牛吼峪,函谷着书,高论生死。 一本《老子》,不仅是道家经典,也是救世奇书,上之可以明道,中之可以治身,推之可以治人。 可以说,老子是太上老君,但太上老君不是老子。 澄怀壮起胆子,问道:“师父,大唐百姓都知道,高祖皇帝追认老子为陇西李氏的始祖,当今皇帝也追封老子为玄元皇帝。他们如何跟您沾亲带故了?” “为师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修真道士,忽而成了紫微仙卿下凡,的确让我匪夷所思!” 子虚眉头一蹙,道:“师父,紫微仙卿是何仙职?弟子从未在书中看到过!” “紫微仙卿,是掌管太清仙境的四品仙卿,书录诸仙、以及天下得道成仙者的名字。” 子虚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不解的神色。 “师父既是太清仙境的仙卿,为何要下凡呢?” “一位括苍神人说, ‘昔日,你在太极宫中当差,心慵意懒,常常游乎八荒之外。二月十五日是老君寿诞,令你拟写三界十方的邀客仙录,你差三错四、谬误百出。老君盛怒,将你谪降人间。’” 师父的话,犹如一滴清水落入一锅滚油中,现场瞬间就沸腾起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三位弟子纷纷摇头,“师父向来勤勉修道,慈悲为怀,一身修为都用来恩泽世人了,怎么可能如括苍神人所说的那样不堪!” 叶法善天师低头吃了一口茶。 “另一位括苍神人说, ‘今日,老君令你在人间辅佐大唐睿宗皇帝及开元圣帝,不可隐迹山林不出,辜负委任。功成行满之日,方可重归天庭,位列仙班。’” 澄怀忻然笑道:“师父,这是天降大任于您啊!” 叶法善天师亦是齿牙春色。 “括苍神人又道, ‘你退真下世,身负重大使命,不然,老君为何亲临人间,传授你诸多仙书,还赐你太上决云剑?冥助大唐帝业,才是他让你下凡的真正目的!’” 子虚顿悟道:“如此说来,师父早年在东蒙深山中遇到的神仙羽客,原来是太上老君呢!” 清溪观的师兄们告诉他,师父得道前,曾经在蒙山深处,偶遇一位神仙羽客。 得授《太上三五正一盟威箓》《五岳符图》《天皇大字》《八景素书》《黄庭紫经》等诸多仙书,并获赐一把太上决云剑,让他的道法得以突飞猛进。 澄怀心中倏然起了疑惑。 “不对啊!师父,咱们大唐,坐镇朝廷、统御天下的,明明是李治天皇和武照天后,何来睿宗皇帝及开元圣帝?” “为师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们说,睿宗皇帝和开元圣帝是大唐后世未立皇帝。只有开元圣帝,能为大唐开创繁华盛世,造福天下万民。” 澄怀有些不以为然。“都是李氏皇帝,争来争去,江山还不是他们李氏一族的。” “自高祖起,大唐朝廷一直崇道、尊道、衍道、奉道、弘道,奉行道法治国。朝中大权,渐渐旁落天后之手,长安政局动荡,百官惶惶。我等虽在玄门,不可等闲视之,为大唐帝业披荆斩棘,方可有后世的开元盛世!” 石清怯声道:“师兄,有些天机秘事,非此能言!” 子虚道:“十二年前,师父曾是御前受宠的道士,但您淡名泊利,再三推辞,好不容易回到江南。这次,您真的决定受命,再次回京吗?” 师父温和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厉而坚定。 “虽然,为师对前尘之事毫无记忆,但天命不可违也!我想,天皇很快会征诣我入京的。离开江南前,一定要铸成圣剑,一了多年的夙愿!” 大殿上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三位弟子静静地望着师父。 剑早于刀出现,却没有刀的狠劲与霸气,君子佩之,神采斐然。 所以, 剑被誉为百兵之君,人神咸崇。 传说,轩辕黄帝采首山铁石,铸成轩辕宝剑。黄帝驾崩,葬于乔山,五百年后,山崩室空,只有这把剑还在。 从此以后,剑成为道家的法器。 师父掌管青田太鹤山洞天十二载,声名远播,至今没有炼成一件镇山法器,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 澄怀道:“书中说,正一法师佩斩邪剑,紫虚法师佩紫虚阳光剑,洞神法师佩太一三元剑,洞玄法师佩八景挥灵剑,洞真法师佩震灵剑。师父是大唐赫赫有名的三洞法师,也该有一把圣剑佩身!” “天下玄门各派的大德高道,皆有圣剑守护,内斩心魔,外斩妖邪。无论代天行化,还是布令宣威,全凭这三尺法剑!” 子虚叉手道:“青锋出鞘剑流光,紫气萧萧北斗间。大丈夫当腰系三尺宝剑,立不世之功。弟子祝师父早日铸成圣剑!” “时间非常紧迫,师父今日就乘乌翎出山,寻找铸剑材料。澄怀,你随我同行,子虚和石清留在太鹤山照看洞府吧。” “天下那么辽阔,我们该去哪里寻找铸剑材料?”澄怀问道。 “师父早年入天台山灵墟,曾听好友司马承祯天师说过,北荒乾山、西荒泰冒山、南荒鹿吴山,三座神山盛产万年赤铁,是铸剑的上品材料。” “是!弟子愿做师父的助手!” “明日午后,太鹤山洞天或许会有远客来访,子虚、石清,你们要好生招待!” 两人齐声应承道。 “石清,你将装天师宝印的那只匣子取来。” 石清转过身去,从什锦槅子上取来一只楠木匣子,送到案前。 匣子里装了十几枚天师宝印,都是却鬼除邪的法器。 有南阳开国、道经师宝、雷霆都司、北极驱邪院、灵宝仙坛、太上老君印、六丁六甲天兵力士、灵宝大法司等,多为桃木、柳木或枣木雕刻,也有九叠篆铜印,九叠篆青田石印。 叶法善天师打开匣子,取出一对青铜天师宝印。 宝印两寸见方,各有一条青龙盘踞在上方,一个铭刻“南阳开国”,另一个铭刻“道经师宝”。 他用青罗帕子包了,收于风袖之内。 众人走到丹山门,乌翎正昂昂然微振薄羽,等候在门前。 师父和澄怀飞身跃上鹤背。一声清唳响起,乌翎一飞翀天,消失在茫茫云海里。 第3章 清溪观远客来访 子虚转身往丹山门外的耕心草堂走去。 石清紧跟其后。“师兄,你教我几招上清幻术!” “你为何不跟师父学幻术!”子虚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师父说,其他功课学不好,就不教我幻术!”石清伸手揉了揉发疼的脑门。 “师父开蒙于上清,授道于正一,得道于洞渊、净明。降妖捉鬼、召神驱邪、兴云致雨、炼度亡魂,样样出众;剑术、医术、琴术、幻术,无所不精。你不好好学习,那是你的损失!” 大唐道教有上清、正一、洞渊、灵宝、净明等派别。 其中,以上清茅山宗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出了很多知名道士,如王远知、潘师正、司马承祯等等。 叶法善天师在天台追慕茅君七年,获授上清符箓、法术、手诀、阵法等真传; 在洪州,师从万振法师六年,得辟谷、导引、胎息、炼丹之诀; 西入蜀地,向青城赵元阳法师学习遁甲、步玄之术; 北上嵩山,向韦善俊法师学习八史云跷之道; 又入东蒙,访求八化玄真之术,学得藏影匿形、乘虚御空、隐输飞霄、出有入无、飞灵八方、解形遁变、回晨转玄、隐地舞天等上清幻术。 几十年苦修道术,兼取各家之长,融通百家之思,成了着名的上清茅山宗高道。 茅山符箓派,在他的推动下,声名远播。 石清讪讪道 :“哎!我天生愚钝,在师父那里拾不到一丝牙慧,说起来,真是有辱师门!” 子虚轻哼一声,道:“如果我是师父,我也不教你幻术!”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耕心草堂前。 小小的医馆前,人头攒动、济济一堂。有患头疼脑热的,有跌打损伤的,也有呕吐呻吟,不知中了什么邪炁的。 道家历来追求修真证道,形神俱妙。 修炼过程中,积累了很多独特医术,结合《老子》和《黄帝内经》精华,内外兼修,形神兼治,形成了独创一派的道医。 许多大德高道,如葛洪、张道陵、陶弘景、张仲景,以及当今的孙思邈、韦善俊、万振法师等等,都是着名的道医。 可谓是医中有道,道中有医。 叶法善天师自幼跟随父亲修道学医,又得多位高道真传,医术远近闻名,每日来太鹤山洞天的求医者络绎不绝。 于是,他在混元峰下设立了耕心草堂,选拔观中医术最为高超的道士轮流坐诊,施惠苍生。 看到门口那么多人,石清心里有点发怵。 “师兄,我不懂医术,去了也派不上用场,不如让我回去,雕琢几个小玩物……” 子虚看看天色,大概未时刚过,门口还有那么多人,清溪观的师兄们一定忙不过来了。 “来看病的乡人还有几十号,天黑前必须要看完。我去帮师兄,你替我去混元峰后山采撷青芝,喂养小鹿吧。” “好!那我走了!”石清满口答应,转身就走。这种不用动脑筋的活,自然是最乐意干的。 子虚数了数等候在门口的患者,转身进入耕心草堂。 翌日,混元峰上秋高气爽,一片薄云孤悬天际。 子虚一袭白衣,怀抱上古逸音,沿着混元峰小径慢慢地走上山来。清风阵阵,竹荫如盖,在小径上投下一片清凉。 放眼望去,梅林漫山遍野,翠色渐减,青黄交错其间。 行至半山腰的点易台,远远看见石清正坐在欲浮亭里,手中拿着一只刻刀,全神贯注地琢磨着一块灯光冻石。 点易台为劈山而建的平台,坦荡如砥,是清溪观弟子日常修道、习武、练琴的场所。数棵高耸入云的青松,为这里撑起了一片晴空。 走到欲浮亭前,子虚才注意到,亭前的一棵梅树已经结满了粟粒般细小的花苞。 过不了多久,它们就要开花了。 子虚在梅荫下交趺坐定,将上古逸音架在膝上,猛然一拨琴弦,一记裂帛之声,惊得石清跳将起来。 他放下刻刀,从亭子里探出头来。“师兄,你来也不打声招呼,猝不及防的一声琴响,吓了我一跳!” 子虚蹙起眉头,指呈幽禽栖木状,落在七根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 “石清,昨日你采了几支青芝喂养小鹿的?” 石清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里含着几分恼怒,咧嘴笑道:“不多,不多,大概也就三四支吧?” 子虚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 “小鹿肉身灭去,元神严重受损,需要慢养静待。你一下子喂个三四支青芝下去,无异于雪上加霜。难怪,昨日它整夜不安,一直哼哼唧唧!” “师父的莲花天师盏为天台茅君所赐,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我们多喂一点,小鹿岂不是恢复得更快一点?” “不死在你的手中,便是谢天谢地了!” 子虚狠狠地白他一眼,低头抚弄起琴弦来。 山幽林静,流云不动。清风入弦,一丝一忽磊磊落落,鼓荡在耳际。山涛随着琴声湱然起伏,清音在谷壑间幽然回荡。 几只仙鹤正在松树下啄饮着松露,时而亮翅起舞,时而仰天高鸣。 石清撇了撇嘴巴,缩回身子,在琴声中继续琢磨起手中的石头。 过了许久,一位道童来报,说清溪观门口有一位壮士求见。 两人收了手上的东西,急匆匆地走下山。 一位年约不惑的壮士牵着马立在清溪观门口。 他头戴软幞,身穿暗花织锦夜行服,腰束一根细窄的鞶带,挂着一块三足青鸟图案的乌金腰牌,脚蹬一双羊皮官靴。 一身皂色,干净利落,流露出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武飒爽。 见到两位小道出来,壮士俯身叉手,道:“我乃长安右领军卫中郎将程务挺,奉大唐天皇之命,求见太鹤山洞天叶法善天师。” 这位壮士,就是师父所说的远客吧? 子虚急忙叉手回礼,道:“师父和我师兄云游外出,踪迹不定。请程将军先至清溪观安顿歇足,不日,就会归来。” 程务挺见子虚彬彬有礼,便随他入观,在客房歇下。 在观中住了两日。 这天午后,程务挺正与子虚闲扯一些山间事,忽见混元峰上仙雾缭绕,群鹤纷纷展开羽翅,嘹唳直上云霄。 子虚笑道:“听到鹤唳,便知道是我师父、师兄回来了!” 程务挺喜出望外,急忙出门迎接,见到叶法善天师,谦恭地行了个叉手礼,道:“右领军卫中郎将程务挺,在此久候叶天师了!” 叶法善天师低头回礼,道:“福生无量天尊!” 一行人入清溪观风吟殿坐下,道童们奉上瓜果茶点。 叶法善天师风尘仆仆,带着一丝疲惫。坐定后,不时打量着身姿矫健的程务挺。 “程将军将门虎子,勇力骁果,大有尊父之风!龙朔年间,长安到处流传着将军父子英勇杀敌的事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 程务挺是营州都督、东夷都护、东平郡公程名振之子,洺州平恩人氏。 少年时代,就跟随父亲攻打刘黑闼,征战高句丽,英名传扬天下。 那黢黑油亮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两撇苍髯如戟,随之颤了一颤。 “家父曾与苏定方将军一起攻打高句丽,战功显赫。龙朔二年,高句丽尚未灭国,就去世了。后来,我接替了父亲的职位,继续跟随李积将军征战辽东。直到总章元年,唐军消灭了高句丽,我才得以调回京师。” “你回到长安,贫道刚好走了。” “是啊!我们刚好错过了!” 李治天皇曾广召天下高道聚于长安,为大唐皇室祈禳求福。叶法善天师也在其中,常驻禁中,深得恩宠。 乾封三年,他奉命修黄箓斋于天台山。 期间,与好友司马承祯同去桐柏,入灵墟、游华顶、过石桥。荫落落之长松,藉萋萋之纤草,两人临青溪万仞,立翠屏抚壁,司马负琴,真人抚剑,留下一了段佳话。 山居洗心,清泉濯足,始觉人间喧嚣。 完成使命之后,修了一份奏书寄到长安,傲然脱去冠绶,隐于山林,再也不问世事。 叶法善天师道:“贫道遁世多年,不知天下事也。陛下在宫中,龙体可安?” 程务挺失望地摇了摇头。 “您辞京还乡后,陛下早年患上的风眩症,日益严重起来。万振法师昇天前,极力提议,将您重新召回。今日,末将奉命而来,请您再次出山,前往长安,为陛下合炼金丹,以求长生。” 长安的征召来得如此之快! 叶法善天师深感意外。 万振法师是净明宗高道,曾在洪州西山游帷观中师事净明祖师胡慧超法师,修净明灵宝忠孝大法,得长生久视之道。 贞观十五年,太宗皇帝特意在嵩山敕建太乙观,迎万振法师居之。李治登基后,也常常召他问道,并以国师之礼相待。 叶法善天师曾师从万振法师六年。 师父慧眼识徒,觉得这位弟子道高德深、天赋异禀,十分钟爱,极力让李治召他回京。 “离开长安前,陛下常常让道士合炼黄白,供他服用。当时,贫道就曾上言, ‘金丹难就,徒费财物。’身患风眩重症,应该积极治疗,怎么还在服用金丹呢?” “叶天师有所不知,陛下的风眩症发作时,头昏目眩,言语失利,严重之时,目不能视,根本无法操持繁杂的国事,只能下诏,全权委托天后协理军国政事。服用金丹,实在是出于无奈!” 叶法善天师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在他心中,李治是一位仁君,兢兢业业,创下永徽之政。天下大治,百姓安乐,大唐舆图空前广阔。 前期乾纲独断,后期服用金丹,是因为不愿意二圣同朝吧? “陛下的病情,什么时候开始如此严重的?” “大约上元元年,他的风眩症变得十分严重,几乎不能下榻。当年八月,皇帝尊称天皇,皇后尊称天后,二圣共同临朝议政,但多数时间,他都在后宫养病。前朝军政之事,基本都是天后在处理的。” 天后本名武照,并州文水人氏,为大唐开国功勋、荆州都督武士彟的次女。 她通晓文史,善于权谋,智略过人。太宗皇帝在世时入选宫中,受封才人。贞观二十三年,皇帝驾崩,她与所有嫔妃一起,发送长安感业寺削发为尼。 李治继位后,因早先与武照暗通款曲,对她极有兴趣,经常往来于感业寺。 两年后,向天下宣告,先帝“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重新召她入宫,封为昭仪。 永徽六年,李治元妻王皇后被废。武照在中书侍郎李义府、礼部尚书许敬宗、中书舍人王德俭等人的支持之下,成为大唐继后。 不久,李治的风眩症时时发作。 武照常常协助他处理国事,开始涉足政坛。他们一起打击关陇集团,强化中央皇权,一起策划南征北战,抵御外敌。 上元之后,武照以天后之尊独立执政,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只能拱手幕后。 二十余年经文纬武,张弛有道,为她积累了丰富的治国经验,打下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臣子只知天后德隆望尊,几乎忘了病榻上的李治,才是大唐真正的帝王。 叶法善天师道:“贫道听说,八月长安大变,太子李贤涉嫌谋反被废。如今,谁是继任太子?” 程务挺回道:“今年八月二十三日,天皇七子英王李哲被立为大唐太子。” “哦,原来是那位爱斗鸡的英王。”叶法善天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您离开长安时,英王哲大概十二三岁,与当时还是沛王的哥哥贤一起斗鸡,沛王府修撰王勃为了给他们助兴,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最后坐罪免官,被逐出了长安。” “贫道曾短暂教习过太子贤的学业。相比英王,他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是一位极富才华的皇子。” “太子贤自小顽皮,但他才思敏捷,读书览辄不忘,太傅们经常向天皇赞扬他过目成诵,连挑剔的李积老将军也多次称赞他是夙敏才子。转眼间,就要以故太子相称了……” 叶法善天师叹道:“他的陨落,犹如天河坠落一颗最明亮的星子,真是令人心痛!” 李贤是天皇六子,天后次子,为李治继位以来的第三任太子。上元二年,故太子李弘猝死洛阳后,被册立为大唐太子。 李治三次东迁洛阳养病,都是李贤留守长安监国。 期间,他为政精明,恭俭爱民,得到了群臣的信任和拥戴。李治不吝赞誉,称他是“家国之寄,深副所怀”。 此时,武照天后正在朝中积极推行她的《建言十二事》。 主张息兵、息役,劝农桑、薄赋徭;提倡南北中尚禁浮巧、广言路、杜谗口、百官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等等。 十二条富国强民的政策,条条都关乎大唐的生存和发展。 年轻气盛的李贤,锋芒咄咄,非常不满二圣共同临朝。 他还疑心皇兄李弘之死与母亲有关。 李贤亲眼看见大哥大口大口吐血,死在他的怀里。 李治曾说,李弘是沉瘵而薨的。他并不认同父亲的说法,大哥分明是被母亲的鸩酒毒死的。那惨死的样子,永远都不会忘记。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两颗心一旦产生了裂痕,就再也弥补不了。 无论在朝堂上,还是生活中,李贤处处与母亲针锋相对,高唱反调。 太子威名日重,众星拱北。对武照来说,意味着她的皇子已经长大了,总有一天,要交出所有的权力,退居后宫,做一个母仪天下的太后。 权力就像一觚陈年甘醴,极易让人沉醉,让人欲罢不能。 武照正是政途得意之时,怎可容忍太子出类拔萃,阻挡她的政途? 母子二人因此相互猜忌,颇多嫌隙。 第4章 叶静能受邀入京 程务挺道:“太子贤纵然有才,却无法避开他的政治短板。他入主东宫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在朝中的影响力远远不及故太子李弘。” 叶法善天师的眸底弥漫起一层雾气。 “哥哥弘长居太子位十九年,孝顺仁德,体恤民情,深得天皇和百官的喜爱。众臣总会习惯将他们放在一起对比的。” “在他没有站稳脚跟之前,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看到大权在掌的是天后,就不会依附于他的阵营下。” “如果太子贤能韬光养晦,戒骄戒躁,事情一定不会变得那么复杂!” 程务挺略带伤感地低下了头。 “的确如此!仪凤四年,天皇最宠爱的道士明崇俨被人杀死在洛阳,他大发雷霆,下令搜捕凶手,缉而不得。天后借此案,将矛头指向了她的皇子……” “听说,案件是由中书令薛元超、黄门侍郎裴炎和御史大夫高智周联合审理的。三司联合审案,必是极其严重的大案、要案!” “他们在东宫马房里搜出数百具铠甲和兵器,缉捕了男嬖赵道生。那人扛不住严刑逼供,承认明崇俨之死是自己奉太子之命所为,坐实了他谋反的罪名。” 李治爱惜太子,不忍心治罪。 可是,武照毫无舐犊之念,不依不饶。 她说:“太子心怀逆谋,天地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陛下不要等到玄武门生变,才幡然醒悟!” 叶法善天师想起,《唐律疏议》规定:“私藏矛、矟等武器,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弩一张者,罪加二等,甲一领及弩三张者,流放两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者,判处绞刑。” 他皱了皱眉头,道:“俗话说,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太子贤私藏了那么多铠甲和兵器,已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更别提他还背负着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 程务挺发出一声幽叹。 “亲武派的大臣们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纷纷进言,要求对太子从重处罚。失去朝廷主宰权的天皇,对此毫无办法。最终,太子被废为庶人。” “权力的纷争,都是犬牙交错的。拉太子下马的裴炎是天后亲信,薛元超和高智周是天皇亲手任命的太子左、右庶子,是东宫的顾问和谋士。长安,只是一时风云突变,过不了多久,又会恢复当初的宁静。” “随着英王继立为大唐太子,废储风波渐渐平息。要不是两位皇兄一死一废,才薄智浅的英王,怎么可能有机会成为大唐太子呢?” “天后需要的是一个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太子,而不是一心想宏图大展,有所作为的太子。” 两人正谈论着,有道童来报说,松阳卯山叶静能法师来了。 “贫道的师叔来了,请程将军稍坐片晌,我去去就来!”叶法善天师道了一声歉意,亲自出门去迎接。 叶静能法师是父亲叶慧明法师的异母昆弟。 哥哥仙逝以后,他对年幼的姐弟俩关怀备至,经常照顾他们的生活,还悉心指导侄儿的道术。 因为是上真世家,叶法善天师一直以师叔相称。 片刻之后,程务挺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道士,昂首挺胸地迈进风吟殿。 他头戴玉清束髻冠、乌木子午簪,身穿黑橡色直襟褙子,脚蹬一双十方履。看起来,大约比叶天师年长了十来岁。 叶静能法师走到程务挺面前,施了一个叉手礼。 “刚才听侄儿说,您是来自长安的贵客。贫道叶静能,见过程将军。” 那昂藏七尺的神仙风貌,让程务挺觉得肃然起敬,急忙起身回礼。 “松阳叶氏一族,自高祖起,四世习隐,专修上清大法。叶天师的祖父、父亲和叔叔,都是括州享有盛誉的道士,这真是神仙之家啊!” 叶法善天师含笑道:“贫道的师叔曾是杨隋一朝的宫廷道士,供奉于长安玄都观,专为皇室宗亲驱魔除病。” 大隋义宁二年,十五岁的叶静能法师意气风发,独身闯荡长安,成为玄都观的道士。 他以符禁法术获得杨隋皇帝的宠爱,成为名动长安的少年神道。 那时,他不设庖厨,亦无餐啜之处。每天弹琴长啸,风流之极。当年的长安,多少达官贵人,莫不以与他相往来为荣。 可惜没过多久,高祖皇帝李渊起兵晋阳,长安群盗螽起,豺狼塞路。隋恭帝杨侑被迫禅位,杨隋王朝宣告灭亡,李唐王朝建立。 兵荒马乱中,叶静能法师挂冠辞别长安,回到括州松阳卯山道场,戢鳞潜翼,成为一方游仙。 程务挺立刻叉手道:“原来,您是玄都观的高道!失敬!失敬!” “程将军客气了!” “听说,玄都观里种了上千株桃树。每年春天,粉霞斜照丹凤阙,红妆轻点紫琼宫,长安佳人才子,纷纷出动,入观赏花。可惜我忙于公务,从未去那里赏过桃花。” 叶静能法师粲然大笑起来。 “程将军如此一说,贫道真想重回玄都观,看看当年亲手植下的仙桃,今日是何等的繁茂!” 程务挺跟着憨然一笑。 “陛下正广召天下道医高超之士,如果叶法师愿意到长安去,末将一定将您推荐到御前!” 叶静能法师为之一愣。 在那极短暂的一瞬间,这个长安旧客,一听到“长安”二字,心里滋生出了别样的惆怅。 长安,是他的梦中故里,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闻尔即惆怅。 昔日繁华的长安城、金碧辉煌的大兴宫、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玄都观的桃花、曲江池的柳莺、乐游原的落日,时隔六十多载,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不清。 如果有机会,他真的很想再回去看看。 “不说了,不说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叶静能法师怅惘地摇着手,唤来随行的道童知厚,取来一只楮皮纸纸囊,递给侄儿。 打开一看,纸囊里装着满满一袋茶饼,闻之清香扑鼻。 “侄儿,你在卯山道场手植的十株卯山仙茶,今春雨水丰沛,灵草沾了仙气,炮制成茶饼,清香无比。原本打算春天来太鹤山看望你,顺便给你带过来。无奈俗事缠身,一来二去,拖到了现在。” 卯山仙茶本是野茶。 叶法善天师在卯山修炼时,偶然发现山中生长着几株形如雀舌,香气馥郁的茶树,便将其移植到卯山道场中。 经过几年的培育改良,居然成了茶中极品,便为其起名卯山仙茶。 “这茶香味不减,一定清口好喝。请各位入座,吃上一盏热茶!” 叶法善天师如获至宝,招呼澄怀和子虚架釜煮水。 不一会儿,三盏热茶端上了茶案。清冽碧绿的茶汤里,几片微白的茶末沉沉浮浮,香高持久,闻之有芝兰之气。 程务挺起杯呷了一口,舌尖鲜醇柔和、回味绵甘,忍不住赞叹一番。 茶过三巡,他又提起了朝中局势。 “天后掌权后,大量任用寒门官员,结成后党。陛下察觉她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图谋收回大权,已然身不由己。末将请叶天师早日入京,为他祈福禳灾!” 叶法善天师道:“贫道愿意再次出山,烦请将军转告陛下,风眩症并非不治之症,一定会有办法治愈,请他不要服用金丹强身了!” 叶静能法师身处世外,一直默默地关心着朝中政局。 听到程务挺的话后,朝他投去了闪电般犀利的一瞥。 他悠悠说道:“当年,秦皇汉武仰慕神仙,求采金丹。秦皇五十之余就死了,汉武帝也活不过七十岁。倘若金丹有用,那些长生之人,今又何在呢?” 程务挺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道:“遍观史籍,没有凡人能长生不老。皇帝也是凡夫俗子,若不修真悟道,如何达到神仙不死不灭的境界啊!” 叶法善天师道:“当今天下昌盛,百姓阜安,大有贞观之风,现世安好来之不易。师叔,您道高德深,请您为天皇出谋划策!” 叶静能法师沉吟了一番。 “肉身凡胎,经不起沉疴痼疾日日折磨。若投剂、汤药久不见效,是否可以尝试一些其他法术?如伏羲针灸、天竺强骨术……” 叶法善天师摇首道:“针灸可通经活络,值得一试。至于什么强骨术,谁也没有验证过,大概和中原的金丹研练术差不多,都是一些方士故弄玄虚、骗骗世人的邪术罢!” 程务挺道:“叶法师这么一提,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旧事。” “将军说来听听。”叶法善天师道。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派使节王玄策出使天竺,途中俘获了一个名叫那迩娑婆寐的方士,自称寿命两百多岁,掌握波罗利摩长生术。” “此事,我略有耳闻。王玄策回到中原,将其献给了太宗皇帝。他如获至宝,深加礼敬,让其研制不死灵药。” “太宗皇帝多年征战,积劳成疾,此时正卧不能起。这样的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不过是急病乱投医罢了!他吃了那些所谓的不死灵药,病情加重,很快就驾崩了!” 程务挺发出一声叹惋。“太宗皇帝戎马一生、神武盖世,年方五十岁,就终于一个江湖骗子之手!” “太宗皇帝曾说, ‘神仙本是虚妄,空有其名。’那一年,他二十九岁,风华正茂,雄视古今,不曾料到自己会有一天,因为病痛折磨,而重蹈了秦皇汉武的覆辙!” “可笑的是,八年后,那迩娑婆寐重新回到长安,不知好歹的王玄策又将其献给天皇。他龙颜大怒,将其杖责后逐出了大唐。” “生气归生气,天皇的身子那么孱弱,只能任由天后指点江山,独揽朝政,心中一定是万般无奈的!” 叶静能法师的提议未被认可,心中略略有些尴尬,沉默了片顷。 “贫道觉得,诊治陛下的风眩症,当务之急是要先调理龙体,巩固根源,呼吸之间才可夺先天正气,从而康健身体,延年益寿。” 程务挺不懂医术,但他觉得叶静能法师言之有理,于是颔首称是。 叶静能法师又道:“昨夜,贫道翻阅许逊天师的《灵剑子》,书中言 ‘气若功成,筋骨和柔,百关调畅,胎津日盛,血脉壮强。’凡人想要强身不老,离不开此理!” 叶法善天师颔之。“许天师学道长生,推崇服气为先。他创立太上灵宝净明大法,享仙龄一百三十六岁,才羽化而去!” “《灵剑子》贵血重脾、贵精重肾,修炼时讲究先成内丹,后服外药,内外相应,即致神仙!” 叶法善天师深表赞同。 “许天师说, ‘处俗求利名,名彰则利盈,名成则利生,气成则延龄。’师叔,如果让陛下内外同修,他的风眩症一定能大大得以缓解!” “学道养圣胎,才是真正的长生久视之道!” 程务挺怦然心动。叶静能法师学识渊博,满腹经纶,不就是天皇苦苦寻找的高道吗? 于是,他起身行礼,力邀叶静能法师同去长安,为天皇祈福治病。 离开长安,已经六十多年,那个梦中的故里,还能容得下一位年近八旬的老道吗? 叶静能法师有点自惭形秽,不敢应允。 武德九年六月,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被立为大唐太子。 八月,高祖皇帝李渊退位,李世民继位,改元贞观,成为大唐第二任皇帝——太宗皇帝。 对内以文治理天下,虚心纳谏,厉行节约,劝课农桑,使百姓休养生息,开创了贞观之治。 对外以武开拓疆土,灭东突厥、高昌与薛延陀,征服龟兹、吐谷浑,设立于阗、安西、疏勒、焉耆为安西四镇,收复漠北草原,被天下万民尊称为“天可汗”。 从山河破碎到清平盛世,只用了三十三年。 李治天皇与武照天后共临天下,二圣谨记太宗皇帝“战战兢兢,若临深而御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的遗训,继续推行休养生息政策,缔造了永徽之治。 盛唐气象日益蓬勃,万国景仰拥戴,这是杨隋故朝所没有的帝国气概。 蛰伏世外那么多年,叶静能法师一直在等待机会,能够重新回到长安。 他想看看故国的关中八百里秦川,看看旧日的城阙九重门,再看看今日大唐,千官肃立望长安,万国衣冠拜含元的繁华盛景。 更想看看玄都观里,当年亲手植下的仙桃,寒来暑往,送走了几多春秋。 踌躇间,听到叶法善天师说道:“师叔,您盖世之姿,雄伟之志,几十年遁迹民间,才华落了虚空地。陛下群材必举,官才任能,您该去长安闯荡一番!” 侄儿的谆谆劝导,终于激起了师叔的白首之心。 他的眼中渐渐升起湛湛星光,毅然叉手道:“请程将军宽心,只要陛下不嫌弃贫道老大无成,愿以残年余力,侍奉御前!” 程务挺浅笑道:“叶法师多虑了。陛下最宠信的道士,如孙思邈、潘师正、刘道合等人,都是年近百岁的大德高道。” 看到师叔答应再赴长安,叶法善天师十分高兴。 想起自己铸剑大业未了,一番斟酌,决定等完成夙愿,再入京面圣。 他略一思索,道:“贫道身染微恙,尚在疗养中。师叔擅长符箓、摄养,诊治风眩,不在话下。不如你们先行一步,待我身体康复,尽快随后而来!” 程务挺喜不自胜,连连叉手致谢。 “叶天师答应回京,对陛下来说,已是天大的喜事!末将回到长安,一定会到御前说明情况的。” 第5章 混元峰叔侄交心 当晚,众人都安歇在清溪观里。 叔侄俩从清溪观里走出,沿着混元峰清幽的小径,慢慢走上点易台,坐在欲浮亭里,相顾无言。 混元峰上夜色清妍、月移花影爬上栏杆。山风习习,吹面而来,令人神骨俱清。 岫岩密林里,到处是梅树、青松和翠竹的绰绰身影。一条芝溪在山间穿石而过,泠泠作响,落叶负水而下,荡漾多趣。 远处的瓯江平静如镜,好像与夜晚一并睡着了。 叶法善天师抬头仰望着夜空。 皎皎长空,星罗棋布,繁河正白。不禁想起了逝去的父亲、母亲,和远在松阳卯山的姐姐。 “父母走时,侄儿只有十二岁,多亏了师叔的照顾,我们姐弟俩才能顺利成长。” “师叔就他一位亲哥哥。兄嫂早逝,抚养你们姐弟俩长大,是应尽的责任。不然,他们在九泉之下怎能安息呢?”叶静能法师轻声道。 叶法善的父亲叶慧明法师是一位火居道士,一生不务荣宠,亦农亦道,樵苏自给,遁迹藏名于民间。 传说,他的母亲刘氏,梦见流星入口,吞之入腹,不久便怀孕了。经过十五月妊娠,才诞下叶法善。 十二岁那年,他跟随父母和姐姐,到六十里外的括苍全塘口村,寻访凌虚福地。 他们在白马山山腰发现一处天然石室,那里松竹茂翠,终年林泉环绕。全家便以石室为家,隐修道术。 山间条件太简陋,叶慧明法师和刘氏不幸感染恶疾,不久就仙逝了。 姐弟俩将父母安葬于白马山山麓,寄居到全塘口村的外祖母家里。不久,外祖母也病逝了。 得到师叔的悉心照顾,才度过了这段最艰辛的日子。 叶法善一边为父母守孝,一边勤读诗书,研习礼乐,耽周易,嗜老庄,河洛图纬,悉皆详览,无所不通。 一日,他在家中炼丹,误食了毒丹,身中剧毒,行将就木。气息奄奄之际,两位青衣仙童现身,得其飞印相救。 叶法善感念其恩,决心子承父业。服丧三年后,辞别亲人,开始云游四海,遍访名师。 “原来,师叔在松阳,侄儿在青田,两地相距约三百五十多里,想见您了,一匹快马,一两日便到了。现在您去长安侍君,我们叔侄俩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叶静能法师转过身子,疑惑地望着他。 “侄儿不是说尽快随后而来的吗?” 叶法善天师眼眸微垂,唇角轻轻一抿。“不瞒师叔,愚侄留在这里,只为多点时间淬炼圣剑。” “师叔知道,淬炼圣剑是你最大的心愿。我会在长安,耐心等着你来的。” 正要表达自己的谢意,忽见师叔眉头一蹙,手指星空。 “侄儿,你看!数天前,我在松阳卯山夜观星象,看到荧惑侵入青龙心宿。今夜,它依旧徘徊不去,这恐怕是不祥之兆啊!”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夜空中,荧惑留滞心宿,两星交相辉映。 “荧惑守心,霸占天王之位,这是洗削变革之兆也!”叶法善天师迎风肃立,神情凝重,眸中的墨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荧惑在东方叫悬息,在西方为天理,在南方为火星。心宿,也叫明堂,二十八宿之一,处布政之宫。 荧惑留滞心宿,即为荧惑守心。 秦始皇、汉成帝、北魏明元帝、隋炀帝等时期,都曾因荧惑守心,天下发生过动乱。 想起驾临白鹤洞的括苍神人,想起太上敕令,心头似乎有千钧雷霆猛然劈下,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荧惑守心,天下将要迎来一场变革。只有大乱之中崛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千古圣帝吧? 当他询问括苍神人,“哪位皇子才是睿宗和开元圣帝,承担起强我大唐的重任?” 括苍神人只是神秘一笑:“太上有言,待流星东南出,光明烛地,才是明君现世之时!” 叶静能法师的脸上却欣欣然起了喜色。 他常常憎恨自己生不逢时。在他豪情壮志,欲乘风破浪之时,隋末动乱爆发,致使他流落乡野,一事无成。 如果天下再有一次变革,一定会在危机之中寻找契机! “侄儿,天下大乱,正是我们救亡图存,弘扬大道的好时机。你我叔侄二人,多年精修道法,应当负重致远!” “人皆有楚囊之情。天下大乱,何以安国;一国尽乱,何以安家;一家皆乱,何以安身。身为道士,助国才可得天心也!” “天皇长年缠绵病榻,沉疴难起,百官奏事,只能交由天后决断。白虎压制青龙,男主女主并列雄峙于朝廷。这样的局面,迟早会掀起惊涛骇浪的!” 叶法善天师的眉间紧拧起来。 那抹难言的不安,快要延伸到鬓角里去了。 “愚侄也预感到,此去长安,吉凶难料。只愿师叔平安无虞,待您衣锦还乡,咱们叔侄俩还能经常围炉夜谈,小酌几口,已是十分圆满!” 两人低声细语的交谈,惊起梅树上的一只宿鸟,幽鸣一声,疾飞而去。 月光下,一只流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他们眼前盘旋几圈,又转身飞走了,化为月边星子一颗。 叶静能法师凭栏而立,目送流萤飞走。 心里暗暗想着,这大概是秋日里最后一只流萤了吧? “梁元帝萧绎有诗曰 ‘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流萤身微,但昏光不灭,为知己者,奉献一点盈盈微光。” 满天星子,在叶法善天师眼里化成了一只只流萤,点点微光,聚成星河万顷。 “是啊!熠耀宵行,虫之微么。高梧影里,不惜馀光。” “姜尚八十辅文王,灭商立周;春秋管仲辅桓公称霸,为千古佳话;大秦良臣辈出,有百里奚助穆王称霸,商鞅变法强国,范睢固王权扩舆图,更有张仪、白起等灭六国,一统天下;伍子胥辅吴,文种、范蠡辅越;而项羽盖世英雄,败于刘邦,是因为刘邦有萧何、张良、韩信等诸多良臣名将!” 叶法善天师微微一笑。 “师叔教导,愚侄谨记心间!我等犹如流萤,身微力薄,但辅佐明君,开创大业,也可身放光明!” “侄儿与师叔一样,未成家立室,天涯何处不是吾家呢?师叔先赴长安,待你准备妥当,一定要尽快而来!” 叶法善天师解下腰间的宝剑,双手托举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师叔。 “这把太上决云剑,是早年一位神仙羽客所赐,随身三十多年,陪我走遍了五湖四海,今日转赠师叔。剑出鞘时,可以影化为数把利剑,作为法器,它薄弱了一点,用它防身护体还是不错的。” 叶静能法师双手接过,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拔出太上决云剑,七星列阵,削铁无声,真是一把好剑! “看到这把剑,师叔突然想起你小时候的一件事。” “师叔想起了何事?” “七岁那年,父亲让你习剑,你偷偷跑到松荫溪畔游玩,久久不见返回,于是,全家出动去寻你,遍寻无果,家人皆以为你已经溺亡,一度伤心欲绝。” 叶法善天师不禁笑了。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安然无恙地回家了,身上依然穿着离家时的那套短衣长裈。” 叶静能法师道:“你母亲见了,马上追问你去了哪里。” “记得我迷迷糊糊地说,在松荫溪畔遇见了两位青衣仙童,他们带领我来到一处华堂峻宇,玩了三天才回来。” “你还说,那里有一位白发老者,众人都唤他太上老君,每日教你咽灵药,饮云浆,待你甚是亲切,所以留连忘返。” “父亲听了,勃然大怒,以为我在说谎诓骗他,一定要拿家法处置我!” “太上老君,为大道之主宰,万教之宗元,开创宇宙,化生阴阳,出乎太无之先,起乎无极之源。谁会相信,他与一个黄口小儿有瓜葛呢?” “父亲认为我是被人拐了三年,怕爷娘责骂,胡说一通,所以才会如此生气!” 叶静能法师推剑入鞘,利器擦过暗夜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师叔一直很好奇,当年,你是不是真的被青衣仙童带去了太清仙境?” “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年究竟去了哪里,侄儿真的想不起来,也说不清楚了。要不是师叔全力护着我,当年一顿毒打肯定是少不了了。” 叶法善天师忽然想起括苍神人说的那句谶言:“你本是太清仙境太极宫紫微仙卿。” 或许,那位记不清模样的白发老者,真的是太上老君吧? 叶静能法师看见他的眉心微微跳跃了一下。 三年的仙游经历,成了侄儿身世里最大的谜团,至今无法解开。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隋大业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十二岁的他正在松阳卯山祖宅静坐。 家人忽然各个神色紧张,东奔西跑的。 一问,原来是怀孕十五月的嫂子终于要生产了。 女子怀胎,十月便瓜熟蒂落。嫂嫂挺了十五个月的孕肚,族人皆称稀奇,更不要说什么流星入腹而孕的传说了。 那日,天无浮翳,四气朗清,一股异香弥漫在厅堂中。许多仙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窗外低回徘徊,鹤唳嘹亮,直上云霄。 他无法解释,这些异象,暗示着什么。直到侄儿出生,群鹤才渐渐飞走。 天降祥瑞,物有异象,一定是天人降世。但哥哥叶慧明法师十分低调,从不认为侄儿有什么特别之处。 渐渐长大的叶法善,生而聪明,幼而歧嶷,从小就爱翻看家中收藏的道学藏书。 耳濡目染之下,对黄老、禁咒、占卜、星象、服气、炉火黄白等家学都颇有兴趣。 五岁,能学着父亲的样子画符箓;六岁,能与父亲、叔叔谈经论道,一副天生道骨的模样。 叶慧明法师见他笃学好古,聪慧机灵,便将其度为箓生弟子,一有空闲,就教他诗书礼乐和家传道术。 如果说侄儿的出生和三年的仙游经历都是一个谜,那么,一位江湖相面者的断言,是不是就是谜底呢? 兄嫂去世后,叶静能法师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侄儿侄女的重任。 一次,他身穿便服,带着年幼的叶法善行走在松阳小城的街头,穿梭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们走到一家叫王昌记的药行门口。 一位江湖相面者正闲坐在檐下,手持一面麻灰色镶边幢幡,上书“相面识心腹,开口言祸福”几个墨字。 他左顾右盼,等待着招揽顾客,看见叶法善从眼前走过,扔下手中的幢幡,就追了过来。 相面者紧紧跟着着叶法善,口中不住地赞叹道:“这位小郎君面相非凡,长大以后,定为帝王之师!” 叶静能法师不善相术。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中有些不耐烦。 他停下脚步,从腰间的承露囊里掏出几枚崭新的开元通宝,放在相面者的手心里,道:“师父,这些钱,您拿去吃一盏茶。” 那相面者却连连摇手。 “不,不,今日我相面不要钱,让我好好看看这位小郎君的面相。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颧斜插云苍,伏犀直上鬓曲。我行走江湖数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等神资奇骨!” 他一边说着,一边围着叶法善不停地打量。 当时,叶静能法师十分生气,拉着侄儿疾步走开,甩掉了烦人的相面者。 今日想起相面者那句“侄儿长大,定为帝王之师”的断言,也不是没有可能。 侄儿年纪轻轻就得天台茅君等诸多高道的指点,早早羽化登仙,位尊天师之列。 无论符箓摄养、厌劾鬼神、驱邪治病等法术,还是声誉、口碑,都在他之上。 自己的大好青春已经逝去,能在长安分得一杯残羹,便是心满意足。 侄儿还年轻,如果到长安重新得到圣宠,何愁没有机会成为帝王之师呢? 叶静能法师郑重地将太上决云剑挂到了腰间。 “侄儿将来去长安,必定能谋得一个好前程!” “师叔德高道深,侄儿哪敢跟您相比!” 更深月落,满河沉星越发明亮,山野间更显寂寥。他们一边闲谈着过去的逸事,一边从小径上慢慢踱下山来。 “师叔,明日您就要随程务挺将军去往长安了,换洗的衣裳和细软盘缠,侄儿都为您准备好了,还给您准备了两匹快马,放心带着知厚去吧。家中琐事,侄儿都会帮您安顿好的。” “那就有劳侄儿了。” “师叔客气了!”叶法善天师心中不舍,故意缓步慢行。 站在小径上,看那满天星汉灿烂,烁烁其华,不知暗藏了多少人世风云,教人心生“高节雄才向何处,夜阑空锁满池星”的感慨。 翌日清晨,叶静能法师辞别侄儿,高高兴兴随程务挺将军西行去了。 第6章 月光寒满阶雪满 叶法善天师继续带着澄怀游历四方,搜寻冶剑的材料。 子虚与石清留在太鹤山洞天,每日早起读书,学习卜辞、符架、琴术、剑术,午后,向耕心草堂的师兄们学医,日子忙碌而充实。 这天,忙完功课,喂了小鹿,子虚提着莲花天师盏,往丹山门走去。 耕心草堂外,几位布衣乡人跪在地上,撮土焚香,向着西方虔诚地叩拜,嘴里叨念着“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的尊号。 他急忙上前喝斥道:“你们为何在此拜佛?” 乡人们回道:“天后令沙门禅师智运于洛阳龙门山上凿成一万五千尊佛像,称之为万佛洞,今日正式开光了。” “听说那洞中,正壁上有一尊巨大的阿弥陀佛,高约一丈多,端坐于束腰莲花座上,背后有五十四枝莲花,分别坐有菩萨或供养人像,极其壮观。我们无法前去敬一炷香,只能在此遥遥相拜了!” 另一位乡人说:“万佛洞外南壁上,还凿刻了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右手执麈尾,左手提净瓶,那是佛家 ‘万法皆空归南海,一尘不染静禅心’的至高境界,我们不可不敬啊!” 七嘴八舌,心虔意诚。 子虚又气又急,哭笑不得。 “人人都知道,天后崇佛至深。阿弥陀佛是西方净土教主,观世音菩萨是阿弥陀佛的胁侍菩萨。可是,这里是道家圣地太鹤山洞天,供奉的是三清、四御和昊天大帝!” 乡人们面面厮觑,说不出话来。 他们忘记了,这里是太鹤山洞天,在道家圣地拜佛,岂不是来砸场子的? 子虚又道:“如果你们是为了祈福祛病,在此拜佛,情有可原。如果不是,你们就不怕神仙降罪吗?” “是啊,佛陀和菩萨固然尊贵,神仙也得罪不起啊!” 众人嘴里嘟囔着,默默地收拾了香火蜡烛,子虚也就不去追究了。 道教本是大唐国教,被历代皇帝尊为上教。只因天后崇佛,到处凿石窟,立大像,百姓也纷纷跟着她信了佛教。 他摇了摇头,正欲进入耕心草堂,一位抱着孩子的女子忽地放声大哭起来。 怀中的小女孩面红耳赤,双目紧闭,脸颊滚烫,浑身一滴汗都没有。 队伍那么长,轮到她还早的很,年轻的母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嘤嘤地哭了出来。 子虚走过去,给小女孩诊了脉。 她的脉搏虚浮无力,细软如冉冉虾游,隐隐约约,忽而一跃,忽而一浮,有时候又杳然不见,难以寻觅。 “这位娘子,不要着急!小姑娘看起来很严重,但她只是外感发热,侵袭体内,大约是受了风寒引起的。估摸着身体不好,胃口也不好,是不是一两天未进食了?” 女子连连点头,道:“她两天未吃下一口饭了。” 子虚从身上掏出一张符箓,道:“这张五雷金符可祛病驱邪,回去之后贴于姑娘的后脑,再取湿布贴在她的额头降温,喂饱了饭,不出半日,自然就好了。” 女子接了符箓,千恩万谢。 “子虚道长年纪轻轻,却那么有本事。谁说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当然还是道教最好,一张符箓,就得天地众神相助,化解各种灾祸病痛!” 刚才那几位焚香拜佛的乡人十分不服气,与她争论起来。 “释迦深思苦难之道,创立佛教,传入中原,大唐百姓才开始深悟四谛、缘起、五蕴、无常和无我!” 那女子回道:“道教为大唐本土宗教,是清静仙化之道,你们舍宗忘本,偏要信什么夷狄之教!” “信佛教好!佛家劝人多布施,多修福慧。你看,天后日日虔诚礼佛,天下得以平平安安,无灾无害,多好啊!” “当然是道教好!大唐以道教立国,数代皇帝明确规定,道教位居佛教之上!” 一位年老的婆婆拄着拐杖,也加入了争辩的队伍。 “娘子,我们信佛的人相信众生根器不同,教导之法,不能泥一,也不会诋毁其他宗教。不像玄门中屡屡出现一些恶徒,写什么《老子化胡经》,来诋毁佛法,快跟着天后信佛教吧!” “我决不信佛!”那女子坚定地拒绝了。 众人七嘴八舌。看那架势,双方几乎要打起架来了。 一个说道好,一个说佛好。 一个说跟天皇崇道好,一个说跟天后崇佛好。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究竟是为何好。 那女子抱着孩子,以一己之力,力敌众舌。 “佛教这么好,为何有那么多皇帝下令灭佛,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为尊者、和尚改为道士,让他们留发顶冠呢?” 一句话把大家说的哑口无言。 子虚赶紧走过来,拉开了双方。 “佛道二者,兴替衰荣,都不离帝王的爱恶亲仇,我们有什么好争论的?大家各成派系,排斥异己,互相诋毁,佛徒着笑道论,道流亦作笑佛,实在是无趣的很。在这里,我们只谈病情,莫谈佛道!” 众人听了,骂骂咧咧地散去,佛道之争才渐渐平息下去。 子虚轻叹一声,信步走入耕心草堂,站在大堂上,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白芷、当归、独活、厚朴、莪术、丁香、八角、砂仁、海棠、白苏、肉桂、艾草、黄芪、五加皮、樟脑、沉香、麝香、藿香、冰片、薄荷、党参。 还有芒硝、硫黄、赭石、雄黄、胆矾、明矾、赤石脂、海浮石等等,各种本草和矿物混合成一股奇异的药香。 耕心草堂不仅有本草汤液、针灸,也有导引、胎息、内丹、辟谷,内视等,兼道、德、符、占、签、咒、斋、祭等道术,挽回了无数病染膏肓的性命。 七星斗柜贴墙而立,陈列整齐,柜台上摆着药斗、药戥、药匙、药尺、药碾、药钵、药筛等物品。 负责调剂药品的小道站在斗柜前,忙得团团转,抬手取,低头拿,准确快速地配好所需的药品。 几位师兄正在望闻问切,一番斟酌之后,提笔开方。 “子虚,你来得正好,这里缺个人手,师兄刚想去寻你呢!”清溪观中年纪最大的师兄逸隐法师看见他,连忙举手招呼。 “石清不是在吗?” “他不学无术,什么也帮不了。望闻问诊不行,画符念咒不行,厌劾鬼神也不行,大概只能在药釜前做个烧火童子,添根木柴煽把火。” “他年纪还小,等他开窍了就好了!”子虚笑笑,朝逸隐法师走去,“刚才,他说要来这里帮你们的,怎么不见他的影子呢?” 逸隐法师一努嘴巴,道:“诺,你看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得正起劲呢!” 子虚没有回头。不看用,他知晓石清贪玩的样子。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天色已晚,暮霭沉沉,风起四面八方,吹来了阵阵彻骨的寒意。 子虚在柜台上收拾着凌乱的药戥、药碾和药钵,忽然看见窗外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大雪,心里才幡然憬觉,又一个岁暮严冬来临了。 雪落霏霏,一会儿,漫山遍野如银装素裹一般,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的。 耕心草堂外,几株翠竹上堆满了层层积雪。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灰雀儿,蹙踏着竹梢的微雪玩耍,偶尔啾鸣一两声,好像也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落雪而感到惊喜呢。 子虚捧起莲花天师盏,掀起暖帐走到庭院中,看见石清在墙角下堆了一个雪人。 师弟学业不堪造就,但真的是心灵手巧,做的雪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天冷,雪人也怕冻的!”子虚把围在脖子上的桂皮棕色的巾帛摘下,围在了雪人身上。 “谢谢师兄!你日日无微不至地照顾小鹿,辛苦了!”石清含笑瞥了他一眼,专心地给雪人雕琢起眼睛鼻子来。 子虚低头看着莲花天师盏中的小鹿。 经过师父多次修复元神、他的精心喂养,小鹿日渐灵动起来。 它整日在青芝浆水中悠然游荡,一会儿把琉璃莲蓬当作悬崖,纵身跃下;一会儿,踩着一支花蕊,把自己弹回到莲蓬上。 玩累了,这会儿正头枕莲子,呼呼大睡呢! 他抬起头,仰望着混元峰,山上的小径、梅林、苍松、翠竹、秀石,所有的亭台楼阁,都被三尺大雪洗涤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子虚拍了一下莲花天师盏,轻唤道:“醒醒!醒醒!混元峰下雪啦,我带你去看看混元峰的雪景,你一定没有欣赏过!” 小鹿迷迷糊糊地醒来,一跃而起。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莲花天师盏,踏着满阶雪满,一步一步走上山来。 小径上,脚底莲花步步生,很快又被漫天飞雪抹去了。 子虚一边走,一边介绍起来。 “你看,进入丹山门便是清溪观,这是太鹤山洞天唯一的一座道观。因为山间有一条芝溪,清冽无比,所以得名。师父也常常被人称为清溪道士呢!” “点易台到了,我最喜欢在这里抚琴。十里青山,鹤声断续,几点落花,一榻清风,别有一番幽趣!” 隔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壁,小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雪白的世界。 子虚的身子向右转去。 “远处那片大殿是紫霞宫,师父居住在那里。满山的白梅,已经含苞欲放,不出两日,就要盛开了。花开时,迎风斗雪,不知是满山白梅还是满山白雪呢。” 小鹿嘤嘤地低鸣了两声,好像在说,等梅花开了,你带我来看看啊! 继续前行,走到白鹤洞外。 “一步一数,从山下走到师父的白鹤洞,刚好是九百九十九步。洞里冬暖夏凉,可是个读书修行的好地方!” 白鹤洞坐落在混元峰之巅。 一块四四方方的巨大青石,掩覆在皑皑白雪下,犹如华盖一般,与其他几块青石,随意搭在山坡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 几棵古拙虬曲的苍松,顶着一头白雪,簇拥着青石,昂首指向万里苍穹,撒下一地的清幽。 叶法善天师把白鹤洞上方的这块巨石起名叫四角岩。 他时常嘱咐弟子,做人行事,也要像这块青石,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直内方外之人,才是君子。 步入白鹤洞。洞内有石案、石凳、石榻,别有一番天地。 一汪清泉清澈见底,绕着石榻日夜潺流,氤氲水雾终年升腾,从来不会漫溢出来。 “这叫渡心泉。师父说,这汪清泉本是仙根,源自天上,常喝有化腐生肌、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他常常用这里的泉水为百姓治病,救了无数奄奄一息的病患。” 转了一圈,子虚捧着莲花天师盏走出白鹤洞。 白鹤洞外,一株老梅开得正欢,满树琼枝。风细细,雪垂垂,香气弥漫在山野间。 走到梅树前,把莲花天师盏放在枝柯上。 他拍拍树干,自言自语道:“这株老梅,是混元峰当之无愧的梅王,年年就数它开得最早。等它快凋谢了,其它梅树才敢竞相开放!” 混元峰的水土很奇怪,无论什么品种的梅花种在这里,开出的花都是洁白如玉的。 一到梅开季节,太鹤山洞天就会成为一片广袤无垠的香雪海。 等到来年,黄莺鸣涧时,满山的梅子逐渐进入成熟期,梅林又变成郁郁葱葱的样子。 叶法善天师便会吩咐弟子采撷青梅,或制成梅干,或酿成甘甜的梅子酒。 师徒们坐在点易台上,谈经论道,各抒己见。渴了,便轻呷一口梅子酒。 子虚面冠如玉,一身素雅道袍,与梅树一样清姿卓然。 明眉皓齿,谦谦君子态;温文尔雅,翩翩少年郎。 漫山遍野,梅香隐隐。一轮圆月从山巅升起,硕大、洁白而又明亮。 月光下,一位白衣少年屏气凝神,深深吸了一口梅花的清香,一个回身,騞然抽出了身后的太乙混元剑。 茫茫雪地里,袖藏神武,身姿翩跹。 一剑卧霜斗,七星缠蛟龙,剑气凛如芒,银辉涤人心。 太上无极剑法横扫八方、纵横四海。剑光流淌处,急风扫地,薄云低垂,足下却不沾一丝雪痕。 月光落在莲花天师盏里,照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别样世界。 小鹿瞪着杏核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子虚舞剑,看到兴起处,便欢快地扬起蹄子,四下乱蹿。 子虚收剑入鞘,在雪地里临风而立。 雪后初霁,月光暮寒,山河俱白,这样的美景,怕是一生一世也看不够。 “天色已晚,我们也该下山了。” 他轻轻地捧起莲花天师盏,踩着月光一路返回,一步一数,身后莲花朵朵。 永隆二年,立春刚刚过去,天气乍暖还寒。一道敕旨从长安快马送至青田太鹤山洞天。 子虚、石清代替师父接了敕旨。 待使者远去,子虚偷偷打开敕旨,看了一遍。 “听说,师叔祖到了长安,陛下和太子对其极其宠信,重新执掌了玄都观,还被立为东宫太傅。在他的推动下,师父也得到了一个隆重的封号,可惜他老人家云游四海去了,这份惊喜,暂时先替他保管着吧!” 石清拿过敕旨一看,李治天皇敕封师父为元真护国法师,并命其淬炼护国圣剑。 “这些蜗名蝇利,师父才看不上!陛下命其淬炼护国圣剑,才是最合他心意的事!” “是啊!师父终于有借口长期居于太鹤山洞天,不用进京侍君了!” “师父身负天命,终究要再次出山的。淬炼圣剑,冥助帝业,他一个都不会落下,只是孰先孰后的问题。” 子虚将敕旨重新封好,装入匣子中。 “师弟言之有理。这一定是师叔祖给陛下出的主意,他在为师父争取留在江南的时间!” “圣剑成,既是护国法器,也是我们太鹤山洞天的法器,一举两得,师父一定会很开心的!” 子虚轻轻阖上匣子,道:“师父和师兄离开太鹤山洞天很久了,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第7章 七星炉淬剑失败 此时,他们无法看见,那茫茫北荒大地,方圆几百里见不到一寸地芥。 风卷旷野,尘土障目,岩石下、沟渠边,零星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两个人影正艰难地行走在这片不毛之地,背影茕茕,步履蹒跚。 澄怀举袖遮面,依然挡不住满天风沙。“师父,北荒这鬼地方,连乌翎都飞不进来,您确定乾山就在前面吗?” “这里是仙界禁地,乌翎无法飞越,只能靠双脚行走。”叶法善天师目光坚定,迎着凛冽的朔风前进。 “乾山的赤铁和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此地地势险恶,阴晴不定,一般人难以进来,赤铁在地下安眠数万年,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是冶剑的上品材料。” 澄怀体力有些透支,显然走不动了。 “我们过饶山两百多里了,还要再向北走两百里。弟子的布履快要破穿了,满地碎石,硌得双脚生疼!” “不许说话,只管往前走!”叶法善天师丝毫不予怜悯。 澄怀不敢再说话。他知道,如果此时师父给了一点温柔,他的意志力就会土崩瓦解,再也走不动了。 走了很久,风尘渐歇,四下云迷雾锁。 抬眼望去,一座荒山从云层中探出一个尖顶,山间怪石嶙峋,寸草不生,也不见有什么水流瀑布。 “乾山,就在我们眼前了!” 澄怀心里发怵。“师父,四周安静得可怕,一声声沉闷的野兽长嚎,不知从何处传来,山中显得更加幽静了。” “等下你就知道是什么野兽在叫。” 师徒俩徒步上山,沿途看见一群奇怪的野兽。 状如青牛,独角,身披月灰色鬈毛,行动缓慢优雅,成群结队从师徒身边徐徐走过。 “刚才,必定是你们在叫吧?”澄怀想伸手抚摸一下,师父一把拉回了他的衣袖。 “这是上古神兽獂,守护乾山已经几万年了,但凡有人挖掘这里的山石矿藏,它们就会怒不可遏,群起攻之,口吐三昧真火,直到将其化为青烟!” “这么可怕!”澄怀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所以,你尽量离它们远一点!” 他们边走边看,山上光秃秃的,除了石头就是成群结队的獂。 澄怀道:“师父,这里一览无余,不管在哪个地方取赤铁,都会被獂发现!” 叶法善天师沉吟片时。 “乾山东南方向,有一条山谷,叫洧龙谷,长着许多阔叶栒木。栒叶是獂最喜爱的食物,你去摘一些来,将獂群引开,然后,师父去取山中的赤铁。” “弟子领命!”澄怀不顾脚疼,急忙而去,不一会儿就取来了栒叶。 他跳上半空,撒下一把栒叶,獂群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抢食,呼哧呼哧,大口嚼着栒叶。 别看它们平时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度,一见到栒叶,谦谦君子风度就顾不上了。 澄怀边飞边撒,一直将它们引到洧龙谷里。叶法善天师趁机飞符作法,取了山前山后的赤铁。 师父在原地等着澄怀,见他来了,便启步下山。 “师父,如何炼成一把圣剑?” “工良师巧,才能成为铦利。” “什么是工良师巧?”澄怀紧跟着师父。 “上古殷帝的三把圣剑,含光、承影、宵练,皆取材于天地之间万年赤铁。一把上品圣剑,与材质、冶工、炼剑者注入的修为,都是息息相关的!” “我们采撷的赤铁都是生铁,如何才能炼成锟钢呢?” “生铁需要赫赫火炼,经过千百次的炒炼,才能成为锟钢。” 澄怀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师徒两人出了北荒,驭鹤向西飞去,一个时辰后,来到西荒。 远远望去,一座黛青色的巍峨大山,层峦叠翠,高耸入云。立于山巅,似乎就可手摘星辰。 “师父,此山可有神兽守护?” 叶法善天师摇首道:“此山名曰泰冒,不曾听说有什么神兽守护。但山间有一条溪水,名唤浴水,向东流入黄河,水中遍布藻玉。传说,溪水中有蛇妖出没,会幻化成美丽女子,迷惑世人。” 澄怀提了几分细心,拔剑护师父上山。 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条潺潺溪水。水中遍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蟹青色透明石头,大概就是师父所说的藻玉了。 大的有上百斤重,小的玲珑如拳头,把溪水截成了宽宽窄窄的样子。 突然,他看见昔日住在长安时的一位邻家姑娘,跽坐在一块藻玉上,身着赤香色的薄纱衣裙,云鬓轻挽,面如白玉,肤如凝脂,妖媚极了。 澄怀急忙跑上前去,隔着溪水呼唤道:“姑娘,你为何会在此处?” 邻家姑娘抽泣道:“尹郎君,我被困在浴水中,上不得岸了。” 澄怀立刻跳下溪水,想游过去搭救姑娘。 游到溪水中央,水中钻出一条手腕粗细的白蛇,将他层层缠绕起来。一条,两条,三条,片刻功夫,身上缠上了数十条白蛇。 澄怀奋力挣扎,无奈手足绵软,连太乙混元剑也提不起来。 他担心姑娘安危,拼命向她靠过去。姑娘也提起裙裾,慢慢下到水里,蹚过来将他轻轻抱住。 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脸颊上,犹如雨中梨花,楚楚动人。 澄怀心如鼓擂,怦然而动,刚想接住这樱桃般的朱唇,只见她的口中吐出一条猩红色的信子。 一阵眩晕袭来,睁眼之时,邻家姑娘和白蛇都不见了影子。 澄怀被师父提上岸来。白色的道袍紧贴在肌肤上,滴滴答答淌着水珠。 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师父用天师宝印作法,驱走了蛇妖。幸亏师父法力强大,有惊无险! 澄怀叉手谢过师父。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蛇妖幻化成邻家姑娘的样子,轻易就骗过了他的法眼?为何他在浴水里浑身无力,一点法术都施展不得? 他和那邻家姑娘明明只有几面之缘,相互认识而已。 “浴水中的蛇妖,会读取你心底的秘密。”师父只是笑笑。 澄怀脸上升起一阵阵潮红,心头七上八落,仿佛丢了三魂六魄似的。 这大概就是师父常说的,情生智障,利令智昏吧?他深深觉得,学道之人,若要悟真,还是远离儿女情爱为好。 佛家讲“慈悲普度”,道家讲“清静无为”。这两者,跟世人所谓的儿女情爱,一个让人觉悟,一个让人迷惑。 他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断情绝爱,永不追逐情感。 没有弱点,便可专修道法;没有软肋,一身都是盔甲! 澄怀定了定神,收拾好情绪,和师父一起手执宝剑,下了一道天丁金符,取了山上的赤铁,一路下山来。 两人快马加鞭,一刻不敢消停,继续南下鹿吴山。 和泰冒山一样,鹿吴山危峰兀立,重岩叠嶂,不见人烟气息。 山崖罅隙间,一股清瀑汩汩泌出,从悬崖上倾泻下来,汇流到山脚下,便升起一片缥缈云雾。 云雾轻柔如纱,四处弥漫,宛若仙境一般,渐渐吞噬了他们。 叶法善天师道:“云雾之盛,顷刻而讫。我等背靠背,不要轻举妄动!” “好!”澄怀与师父背向而立,手中的剑握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怪物出现。 白茫茫的云雾越来越浓稠,飘飘忽忽,笼盖四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耳边隐隐绰绰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仿佛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忽然,澄怀感觉到脚下有一条细长的东西缓缓扫过脚背,绵软而又湿滑。 叶法善天师大喝一声:“起!” 两人腾空而起,手起剑落,两把太乙混元剑化作一道闪电劈下,如白蛇吐信,秋霜扫叶。一声凄厉的嘶叫响起,一道影子遁地而走,转眼消失不见了。 云开雾散。 地上只有一条带血的尾巴,劈劈啪啪,上下跳动着。 叶法善天师用太乙混元剑拨弄了一下尾巴。 “这是鹿吾山上的神兽,名曰蛊雕,生活在鹿吴山间的溪水里,声音如婴儿啼哭,专食路过此山的行人和野兽。它来无影去无踪,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它的样子。” “刚才,我们差点成为它的腹中食物了!”澄怀心有余悸。 师父默默地走到山脚下,转了一圈。四周悬崖峭壁,藤蔓绕于孤崖之上,草木生于壑缝之中,竟然没有一条路可以上山。 他抓住悬崖边的一根藤蔓,用力扯了扯。“澄怀,你跟着师父,用力爬上去。记住,千万不要回头看!” 澄怀颔之。 师徒俩一人一根藤蔓,奋力攀援而上。 岩壁湿滑,无处落脚,人挂在藤蔓上,好像一只瓜果,风一吹就晃动转圈,只能借助手脚的力量,一点一点踩着藤蔓爬上去。 脚下是万丈深渊,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 两人足足爬了两炷香的功夫,才爬上了山顶。 登高远眺,南荒大地群山延绵,广袤无垠,一切尽收眼底。 休憩半晌,恢复精力。 师徒俩面对面跏趺坐下,手持宝剑,默念天丁咒,飞符召唤天丁力士,将山中的赤铁悉数搬来,收入风袖之中。 叶法善天师收剑入鞘。 “我们离开太鹤山洞天三个多月了,路途虽艰辛,但也收获满满。天皇陛下命我们淬炼护国圣剑,敕令应该已经到达了。” “春秋时期,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在龙泉秦溪山铸成龙渊、泰阿、工布三把名剑,自此,括州宝剑就名扬天下了。” 叶法善天师凝视远方,星目含威。 “玄门弟子,斋醮行科,咒、讳、气、符,都要配合法剑使用。复原上古圣剑,与我茅山符箓派意义非凡。这是一条荆棘之途,少则五载、十载,多则可能要数十载。” “老子说,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一定会成功的!” 叶法善天师欣慰地抚摸着他的脑袋。“澄怀,你长大了,成为师父的得力助手了!” 澄怀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比师父还要坚毅几分的意志。 “师父未竟之业,也是弟子的大业,愿与师父共进退!” 叶法善天师潇洒地一挥袂。“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到太鹤山洞天,澄怀稍作歇息,立刻带领师弟和清溪观道士,在混元峰上搭建了一座铸剑房,架起七星铸剑炉,引山间芝溪水至丹井,做好铸剑的准备。 锻炼乾刚坤作冶,吹嘘离火巽为风。气以举之,假天地为炉鞴;神以行之,运元始为钳锤。 赤铁入炉,慧火熊熊燃起,炉鞴呼呼鼓之。混元峰上,叮当之声昼夜不绝。 十几位年轻力壮的道士,将铁水煅烧成锟钢,再反复炼打淬砺,九九八十一天,剑坯终于出炉了。 一番刮削琢磨之后,澄怀用火钳夹起剑坯,仔细察看。 剑坯造型简约大气,坯身光洁细腻,剑刃如霜,锋利无比,但剑身昏涩,黯然无华,丝毫没有传世圣剑的凛冽之气。 石清凑过来观看,好奇地伸出手,在锋刃上轻轻摸了一把。 这把剑坯虽不起眼,却凌劲无比,他的手指霎时被切开一道伤口,血流如注。 子虚见状,赶紧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澄怀双眉紧蹙。 他记得,师父在天真皇人《真龙虎九仙经》的注释中曾写道:“炼剑者,先收精华,后起心火,肺为风鞴,肝木为碳,脾为黄泥,肾为日月精罡也。肾为水,脾土为泥模,身为炉,一息气中为法,息成剑之气也。” 剑身已成,剑气何在呢? 子虚道:“师兄,一把没有剑气的剑,再凌劲也不过是一株没有生命的植物,只能插在花器中,摆在案上,供人欣赏而已!” “你速去紫霞宫,请师父来看一下!”澄怀道。 “好!我马上去!” 不一会儿,叶法善天师匆匆来到铸剑房,反复观看着剑坯,苦思焦虑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兜着圈子。 “七星炉旁,踏蹑北斗,跨踞魁罡。九九八十一天,锋芒出而光华不在,这是阴阳失调之故!” “师父!此话怎讲?”澄怀道。 “山间溪水,是天地间云露雨雪汇集而成,属于硬水,并不适合淬剑!” “都说剑为至刚之物,天下柔弱莫过于水,攻坚莫之能先。山间溪水为何不能淬剑呢?” “一把好剑,必定是刚柔并济的。”子虚道,“弟子记起,曾在《轩辕剑经》中看过,攻坚强者,应用仙界的圣水。因为它经过千万年的沉淀,水至清至柔,不带一丝杂质。用柔水制强,则强损而柔全也!” 叶法善天师颔之。 “子虚说得极是,金气温润流泽,须靠水生!一把上品圣剑,必须要经过五龙真水的淬炼,才能辉辉光焰射星斗,灿灿锋芒覆天地!” 数月的辛苦打了水漂,澄怀不免感到心灰意冷,低头耷脑,好像秋后霜打的茄子似的。 “师父,混元峰上只有一方晚华池、一方印月池、一条芝溪,到哪里才能寻到五龙真水呢?” “五龙者,五行所聚,天地阴阳正气催化而生。传说,东王公的蓬莱、方丈、瀛洲三洲的神泉,或者西王母的瑶池之水,都可淬炼刀剑!” 子虚道:“《轩辕剑经》中说,剑烧而入圣水,经过七七四十九道淬火,七七四十九道淬砺之后,圣剑汲取圣水精华,凡胎疲而气衰,方可得上古三剑合道之神力!” 澄怀恹恹地说道:“东海上岛三洲,昆仑虚瑶池,都是神仙居住之地,哪是我们凡人可以企及的?” “只要你们好好修炼,道法精深了,师父就可以带你们去了。” “嗯!”澄怀低沉地应了一声。 “你们都不要灰心,这几个月的辛苦,师父都看在眼里。天地与之和合,则万物得其所。含光,视不可见;承影,若有若无;宵练,随过随合,全籍阴阳造化修为!” 澄怀道:“弟子知道了。慧火煅成,圣水磨砺,圣剑天地合。希望师父早日寻得五龙真水,助我们复原上古圣剑!” 弟子们叉手致礼,目送师父回紫霞宫去。 第8章 太上梦临紫霞宫 一轮恬澹明月,静静地悬挂在混元峰上空。 紫霞宫晚风殿里,叶法善天师忧虑淬剑一事,正欹枕苦苦思索着,目光焦灼而明亮。 空山夜半,清风敲窗,栖鹤噤而不鸣。一缕如水般的月光落在床榻前,照着那双破旧的玄青色平步履。 风声更添三分愁,叶法善天师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到了子夜时分,才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在梦中惊醒,看见对面的风清殿里霞光满地,仙乐纷纷。 这是他日常打坐、修炼、礼道的地方,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人在啊。 迷迷糊糊地下榻,披衣查看。 走到风清殿门口,看见一位神仙正升殿而坐。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神仙龙威燕颔,额高三寸,眉长五寸,苍苍髭髯盛美,手持麈尾拂尘,着羽衣宝冠,身放九色神光。 十余位仙人玉女侍候左右,都尊称其为“太上老君”。 原来是太上众圣之尊驾临!叶法善天师急忙整冠肃容,跪地叩拜。 太上老君雄浑深沉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紫微仙卿,本君命括苍神人传旨与你,令你早日出山,辅佐大唐睿宗皇帝及开元圣帝,不要辜负委任。你却为一件法器蹉跎岁月,耽误重任!” 叶法善天师诚惶诚恐,顿首谢罪。 “弟子虽然对前尘往事毫无记忆,但丝毫不敢懈怠天君的密旨。复原上古圣剑,正是为了完成太上使命!” “铸造圣剑固然重要,但并非眼下要事,日后,自然会得机缘成就。本君谪降你下凡,让你在人间弘道扬法,重新修功累德,更要以辅佐大唐帝王为己任!” “天皇龙体欠安,弟子已让师叔叶静能法师先行入京,为他寻医问药。” 太上老君的目光平静无波,洞视着人间万物。 “看来,你很相信你的师叔,还将本君赐予的太上决云剑转赠给了他。” “在弟子心目中,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者,也是情同父亲的长辈。” 老君的面色瞬间冷峻起来,肃声道:“赠人温柔,也许别人会回你一剑。人性之险,将来终究要你自我救赎!” 叶法善天师愕然望着老君,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师叔心怀天下,道心坚定。他在长安继续乐善好施,弘扬大道,一身道骨仙风,深得天皇和太子的尊崇。两京百姓,都知道玄都观有一位叶法师,能解医疗魅病,兼有符箓之能。” 太上老君缄口不语。 过了片霎,才道:“大唐天后武照,智略过人,刚烈果敢,胸襟非寻常男儿可比。她两度入宫,在废王立武、二圣临朝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权谋手段和治国之才。一位女子,天生帝王命格,注定要镇紫微、袭元衮,施雨露、润天下!” 叶法善天师大吃一惊,心中沸然。 “弟子在混元峰看到荧惑守心,难道,预示着天下要迎来一位女主?” 武照的智勇和刚烈,天下无人不知。 传说,她身为太宗皇帝的才人时,就曾言驯服烈马狮子骢,只需三物:一为铁鞭、二为铁锤、三为匕首。鞭之不服则锤其首,锤之不服则断其喉。 她的目空一切,让太宗皇帝也敬而远之。 老君道:“大唐帝后共临天下二十余年,国力继续蒸蒸日上。李治创下的功绩,有一半是在武照手中实现的。虽为一介女流,她英才远略,有斡旋天地、扭转乾坤的力量,可创一代帝王之业!” 叶法善天师眼中迷离,无法从太上老君深幽的话语中,读出更多的天机来。 宝位至尊,非神无以长守;天意玄妙,非智不可解析! 又听到老君说道:“按命格推演,武照会称帝建立大周,享十五年国祚。” 叶法善天师心头一紧。“命格是会变化的,当大周国祚将尽时,天下该何去何从?” “天下何去何从,谁也无法预料,只能依靠你将它引导到正轨上。大周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之治,能为后世打下长治久安的基础。” 太上老君的谶言掷地有声,大唐王朝的未来似乎更加云谲波诡,难以捉摸了。 叶法善天师安了安神,收起杂乱的思绪,叉手道:“弟子明白,这是大唐鼎盛最为关键的时期!” “本君希望你早日出山,助天子铲除奸佞,澄清天下,切不可让土鸡瓦狗之辈乱世,坏我开元圣帝的千秋功业。功德圆满,本君一定亲自迎你回归仙班!” 叶法善天师沉声道:“弟子明日即刻出山,竭尽全力,辅佐大唐帝业,决不辜负天君重托!” 太上老君圣指一点,眼前出现两张金符。 “今日,本君赐你金科灵符、圣真玉符各一张,这两张符箓法力巨大,你在凡间,降妖除魔、醮祭法事,都可以用得上它!” 叶法善天师伸出双手。 两张金符迎面飞来,缓缓地降落在他的掌心,一左一右,迅速在他的掌心生根发芽,渐渐融入七经六脉之中。 太上老君亲授金符用法,并嘱咐悟其要领。言毕,就与众仙升天去了。 一扇窗牖被清风吹开,又猛然关上,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惊醒了睡梦中的叶法善天师。 惊坐起来,举目四望,晚风殿里空空荡荡,阒无一人。 原来是华胥一梦。 窗外,月白风清,繁星满天,清风吹过山林,飒飒作响。想起刚才的梦,情不自禁地摊开了双手。 掌心两道金符,赫然在目。 他紧紧地捏住拳头,一刻都不敢松开。 师叔曾说,白虎压制青龙,男主女主并列雄峙于朝廷,天下迟早会掀起惊涛骇浪。 一介妇人想要在男人称霸的世界里,受图定鼎,称帝称王,必须要杀伐天下,横扫一切,才能履位至尊,站在权力的最巅峰。 鸿业大勋,一旦展开,必定会血流成河!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从床榻边摸出一只匣子,里面盛放着师叔从长安的来信。 “贤侄,叔在长安,一切均好。天皇陛下今日服药后,精神焕发,赐财帛无数。你擅内丹养生,等你来长安,传授陛下内丹道,沉疴可愈也。” “今日陪太子骊山田猎,草浅兽肥,太子弓不虚发,获麋鹿三只,猞猁七只,野猪一只,野兔六只,飞禽无数。现场旌旗蔽日,人欢马嘶,飞剑如雨,若是侄儿在就更热闹了。” “今日陪太子打马球,体力不支,上不了马,只能旁观于席。” “天后好美容养生,近日为其研发了一剂益母草留颜方,尚缺一味青芝,侄儿多采撷青田山中青芝,托人带来长安,切记,切记!” 一张张微黄的楮皮信笺,快速从他手上一一划过。 一封信引起了叶法善天师的注意。 “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公开叛唐,裴行俭、程务挺等人受命讨伐突厥。程务挺功劳卓着,被提拔为右武卫将军、平原郡公。突厥降将,将在秋后斩杀。” 贞观四年,颉利可汗被俘,雄踞漠北草原的东突厥汗国灭亡,大唐朝廷在突厥故地设置单于大都护府,对其进行管辖。 直到今日,突厥部落已向大唐王朝臣服了半个世纪。 近年来,大唐朝廷不断地对外征战,大量抽调突厥青壮年从军,百姓不满情绪逐渐累积,复国的思想在各部落大酋之间逐渐萌发。 调露元年十月,突厥大酋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所辖的两个部落,拥立阿史那泥熟匐为突厥可汗,蜂集漠北二十四州部众数十万人,公开反叛了大唐王朝。 一时间,河东、河北震动。 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刚从西域平叛回朝。 武照任命他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率太仆少卿李思文和营州都督周道务将兵十八万,会同西军程务挺、东军李文暕,合兵三十万。 同时,命回纥部落自漠北南下,两军南北夹攻,共同击讨突厥叛军。 在裴行俭将军的指挥下,唐军于黑山大破突厥,生擒大酋阿史德奉职,突厥可汗阿史那泥熟匐被其部下所杀,突厥叛军只能退守狼山。 永隆二年正月,阿史德温傅从夏州迎来颉利可汗的族侄阿史那伏念,北渡黄河,立为突厥可汗,联兵进攻大唐原州、庆州一带。 武照再次命裴行俭为主帅,程务挺为副将,一同讨伐突厥。 七月,阿史那伏念的妻子与辎重在金牙山被程务挺缴获。 无奈之下,只能向大唐请降。 裴行俭将军向阿史那伏念许诺,投降后可以保其不死。 得到不杀的承诺后,阿史那伏念逮捕了阿史德温傅,献给裴行俭,一同进京面圣。 裴行俭将军在战场上屡立大功,朝中黄门侍郎裴炎对他十分嫉妒。 众所周知,裴行俭是大唐军中第一将帅,以他的累累战绩,完全可以胜任兵部尚书,或者进入大唐中枢,成为诸相之首。 但他向来反对武照参政议政,如果将活捉阿史那伏念的功劳,记在裴行俭的身上,对他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 裴炎得到武照的暗示,要将功劳记在程务挺身上。 于是,裴炎上书李治天皇,说阿史那伏念等人,是因为南有程务挺所逼,北有回纥所迫,穷窘之下才投降大唐的。 这些降将,一旦日后形势对其有利必然复叛,所以应该斩草除根。 李治听信裴炎之说,下令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等五十四员突厥降将,全部关押起来,等待秋后诛杀。 裴行俭的军功不予记载,只被封为闻喜县公。他耿耿于怀,从此以后,一直称病不出。 没有了裴行俭,程务挺一跃成为大唐王朝的第一名将,被提拔为右武卫将军、平原郡公。 他非常感念裴炎的提携之恩,两人的关系也日益密切起来。 不知不觉,程务挺也成了天后一党的人。 叶法善天师轻轻放下信笺,自言自语道:“杀掉这些突厥降将,恐怕他们复国的火种,将更加熊熊燃起,毒燎虐焰,伤的都是自己!” 一夜无眠。 五更还未结束,天色已经大亮。叶法善天师起身下榻,独自登上点易台。 几声生涩的琴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放眼望去,一个瘦弱的身影正独自坐在松下抚琴。 叶法善天师举步走了过去。“子虚,清溪观尚未开静,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习琴了?” 子虚站起来,行了个叉手礼,道:“昨日,弟子得了师父新谱的《梅落寒枝》,十分喜欢。凌晨时分,早早醒来,拜了三清、四御和大帝,就来习琴了。” 师父眉如墨绘,眼窝深邃,棱角分明的冷峻中,流露出几分赞许。 “已到盛夏,天气炎热,此时,正是混元峰上最清凉的时候。习琴,最讲究一个清字。” “师父曾说,清音得于清心,清心源自清骨,弟子一直铭记在心!” “地僻、琴实、弦紧、心专、气肃、指劲、按木、弹甲,八者俱备,清心自来,如月印秋江,万象澄澈也!” 子虚拿起琴谱,趁机请教起来。 “师父,您看这支《梅落寒枝》,此处滚拂之后,五声短锁,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叠涓,每次弹到这里,就如断线的纸鸢一般,无法操控了。” “何为叠涓?抹勾急弹,先抹后勾,以连贯轻捷为妙。慢入,然后取正声,数音连接无间,如花落涓流,滚珠走盘,无滞无碍,一气呵成。” 师父的声音清朗,极有耐心。 子虚坐下来,按师父所说的弹奏了一遍。 “这处手势不对,抹勾各弹一弦,一齐并发,共得一声。”叶法善天师坐到琴几前,亲自演示起来,边弹边哼,“落梅初,横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 古淡清洌之声,洋洋徜恍,在山野间游思缥缈。 子虚心领神会,几遍弹下来,已经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 身旁的莲花天师盏中,小鹿跪伏在莲蓬上,双目微阖,静静地聆听着琴音,不吵也不闹。 “子虚,弹琴之时,进退抹挑,须力透甲尖,声声贞静宏远,干脆利落,才具有击鼓撞钟之势。” “弟子记得师父教过一句话,弹琴时,指下简劲,轻重迟速要合适,重如山岳,动如风发,清响如击金石,而始至音出焉,至音出,则坚实之功到也。” “对!其妙就妙在指用力而心不觉,若一味用力,指势太猛,则会流露出一股杀伐之气,琴音显得浮躁粗戾。更有甚者,只求落指刚健有力,发音就会不清不洁、不静不和!” “所以,师父常说,心无尘翳,指有余闲者,才能弹出真正的清雅之音!” “循徽叶声,辨之在指,审之在听。声厉则知指躁,声粗则知指浊,声希则知指静,这就是审音之道!” 师父一席话,让子虚顿悟其中的奥秘,使劲点了点头。 师徒俩讨论宫商角羽,不知不觉,已经日上松梢。 澄怀和石清循声而来,围坐在他们身侧。 叶法善天师冷肃的目光从弟子身上一一扫过,瞬间变得温软起来。 “你们来得正好,师父有话要说。铸剑大业未成,现在只能搁置一边,明日,师父遵太上旨意要西去长安了,你们可愿随我同行?” 澄怀道:“弟子本来就是河陇人氏,家父尹守贞为长安一名小吏。到长安,就是回家了。” 子虚亦道:“弟子发愿终身追随师父,您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叶法善天师将目光投向了石清。 本想说,“石清,你留在太鹤山洞天,帮师父看家护院吧!”又觉得他实在太弱小了,不放心把他留下来。罢了,罢了,都带去长安罢! 子虚捧起莲花天师盏,道:“师父,小鹿每天要喂养青芝,这可如何是好?” “带些新鲜青芝去长安种植,乌翎也需要天天喂养青芝的。”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子虚眉开眼笑,“等下我们几个就去挖青芝,带个一箩筐去长安。” “你们多挖一些,师叔祖也需要青芝入药。”说话间,几道钟声悠悠响起,叶法善天师道,“清溪观开始鸣钟报辰,大家该去做早课了!” 第9章 公主设计嫁薛绍 第二天,师徒四人收拾妥当,驭鹤西去,两个时辰,就到了渭水之滨的长安。 秦川大地,沃野千里,山河壮阔、卉物滋阜。 长安三面环山,东临黄河。东有函谷关和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地形封闭,易守难攻,是名不虚传的关中帝王州。 向南有巴蜀之饶,向北有胡苑之利,更有渭河、泾河、洛河、灞河、沣河、浐河、洨河、灵诏河八条圣水,守护着长安。 此时,长安城正笼罩在落日余晖里,朱霞如锦,云随风流,一弯淡淡的新月初上黄昏。 几只飞鸟正翱翔在天际,一会儿便淡出视线,不见了踪影。 叶法善天师遥遥望了几眼,道:“前面就是明德门,我们步行入城。” 师徒四人随着人流,慢慢走入城门。 长安城方方正正,分为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个部分。 宫城是宫殿区,坐落着两座皇家宫殿。皇城是大唐中央官署所在地,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等机要部门都集中在这里办公。 外郭城占地最广阔,划分为一百零八个坊,以朱雀门大街为界,东边为左街区万年县,西边为右街区长安县,分别管辖五十四坊和五十五坊。 城内遍布民宅、府邸、道观和寺院,居住着近百万百姓、僧侣和各国的学者、使节、客商。 华灯初上,八街九陌,商肆林立。各色装扮的唐人、胡人交错其间,掎裳连袂。回望处,红飞翠舞、锦绣成堆。 天色愈暗,灯火愈辉煌明亮,人群愈挨山塞海。 一路上,不少艺人正在当街卖艺,舞狮、盘鼓、高跷、旱船,唢呐声、鼓乐声和喝彩声彼此起伏,热闹非凡。 “今夜长安不同以往,一定有大事发生!”澄怀左顾右盼道。 子虚第一次来到长安,满眼繁华,令他目不暇接。 “在我心中,长安就是如此繁华的!” 澄怀手指前方,道:“你们看,朱雀大街两侧,羽林禁军沿街列队而立,人手一支火燎,一路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熯天炽地,几乎要把大街两侧的槐树烤焦了!” “今日,莫不是什么节庆之日吧?”石清眯起了眼睛。 叶法善天师道:“今日八月初二,并非什么节日。这些禁军中,有北衙四军、南衙十六卫,也有东宫六率。很显然,长安正举行什么大典,大概人手紧缺,抽调他们来维持秩序的。” 话音未落,身后锣鼓喧天。人群更加喧腾起来,潮水般地向城门涌去。 叶法善天师不喜欢嘈杂,皱起了眉头。 “我们走吧,再向前走一坊,就是崇业坊,师叔祖正在玄都观门口等着我们。” 在人流中逆向而行,颇有些艰难。 还未到达崇业坊,迎面遇见叶静能法师带着两位弟子,正一路寻来。 看见师叔,叶法善天师激动地挤出人群,上前叉手道:“一年时间未见师叔了,侄儿在江南甚是挂念,今日终于与您相聚了!” 叔侄相见,分外高兴。弟子们也一一拜见了师叔祖。 叶静能法师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 “侄儿,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夜,二圣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下嫁驸马薛绍,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经过此地了!” 熊熊火燎,映在叶法善天师的脸上,照出一脸的明艳。“怪不得,今夜的长安如此热闹!” 太平公主闺名李凌月,生于麟德二年。 叶法善天师归隐江南时,她刚满三岁,算起来,今年应该芳龄十六了。 仪凤年间,曾有吐蕃使节前来大唐,为吐蕃赞普求娶太平公主。 武照天后舍不得公主出嫁外邦,便在洛阳紫微城内修建了一座太平观让她入住,以出家修道为由,婉拒了吐蕃的和亲请求。 叶静能法师道:“京中那么多勋贵名臣之子,太平公主谁也看不上,偏偏在一次宫廷宴会上,相中了城阳公主的三子,人称蓝田公子的薛绍。” “城阳公主是天皇的同母胞妹,两人自幼相伴,同气连枝,手足之情十分深厚。这桩婚事,真是亲上添亲了!” “薛驸马虽然是天皇的外甥,但他只是东宫一名从六品上的奉议郎,太子贤被废后,一直赋闲在家。这样的出身和官职,并不是天后所满意的!” “记得当年,城阳公主巫蛊案发。天皇向来偏爱这个妹妹,既没有削去她的公主封号和食邑封,也没有将她幽禁起来,只将驸马薛瓘贬为房州刺史。” “天有不测风云!城阳公主随驸马赴任,不幸薨于房州。天皇撕心裂肺,哭之甚恸,连续五日不能上朝视事。亲自派人前往房州,将其迎回长安,陪葬昭陵。”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治依然怀念着城阳公主。 他深深觉得,只有将太平公主嫁给薛绍,才能慰藉妹妹撒手人寰,在他心中留下的无限遗憾。 很显然,在这件事上,李治有点操之过急,反而引起了武照对薛绍的反感。 但她不能打击天皇眼里的这段天作之合,只能寻借口推掉这桩婚事。 她说:“薛绍的两位嫂嫂,皆不是贵族出身,尊贵的大唐公主,岂可与田舍女成为妯娌?” 言外之意是说,太平公主嫁给薛家,实在是太委屈了。 李治自然明白,这是武照的推托之辞。 薛绍长兄薛顗,娶妻萧氏,为凌烟阁功臣宋国公萧瑀的侄孙女。兰陵萧氏是四大望族之一,既为皇亲,又为显宦。 二兄薛绪,娶妻成氏,虽不像兄嫂出身名门世族,但他的儿息妇娶的是河间王李孝恭将军的曾孙女。李孝恭是太宗皇帝的堂兄,也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河东薛氏,本就是显赫望族。薛绍是他的嫡亲外甥,又是太平公主自己看中的佳婿,怎会委屈呢? 李治丝毫没有顾及武照的不满,亲自书诏赐婚,封薛绍为散骑常侍、右武卫将军、驸马都尉,下令长安放夜三天,祝贺公主大婚。 叶静能法师正说着薛家往事,一支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从明德门进城,沿着朱雀大街,浩浩荡荡地走来。 队伍延绵,足足有十里之遥。 “侄儿你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嫁妆,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恩宠逾制,贵盛无比!足见公主在二圣心中的地位,真是至高无上啊!” 师叔挥舞着双手,红光满面,眼中几乎跃出星子来。 叶法善天师极少看到他因兴奋而失态的样子。 本想催促师叔带他去玄都观,又觉得有些唐突,只好应付了一句:“听说,太平公主无比聪慧,为了这桩婚事,费了不少心机。” “是啊!是啊!”师叔却越说越神采飞扬起来,“刚开始,天后一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公主略施小计,让天皇下了赐婚的诏书。” 那日,叶静能法师正在御前诊脉。 太平公主身穿细鳞盔甲,头戴凤翅战盔,手持一支长戟,腰挎三尺陌刀,身上背着一壶箭,脚蹬联珠团窠纹羊皮战靴,一身将军装扮,叮叮当当大步流星地跨入大明宫紫宸殿。 身后,还有两位禁军帮她抬着一张六钧弓。 他看见太平公主走到龙榻前,甩开臂膀就跳起舞来。 二圣惊讶得说不话来。 众人看着太平公主小小的身板,在宽大的战甲中左右摇摆,翩翩起舞。谁也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曲舞罢,太平公主让禁军支起六钧弓,取下一支羽箭,想将箭射出。 无奈身单力薄,憋了半天,无法将弓张满,逗得李治捧腹大笑起来。 他挑起帷帘,道:“朕的太平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想学男儿开六钧弓,阅八阵法吗?” 武照也笑道:“六钧弓,顾名思义,张满弓需六钧之力。我看公主,再吃十年饭,也拉不开这张强弓!” 太平公主气呼呼地扔了弓箭和陌刀,脱去细鳞盔甲,扑到李治怀里。 “父皇,您看,阿翁的铁骑东征高句丽、西破突厥,名震天下。女儿长大也想从军,帮您一统突厥、吐蕃、契丹、奚族、铁勒、靺鞨、室韦。普天之下,莫非唐土;率土之滨,莫非唐臣!” 李治听了,轻轻抚摸着公主的发尾,眉眼像春日里细嫩的柳芽,叶叶舒展开来。 太平公主撒起娇来,他只有投降的份。 “我大唐开国,是以杀伐武功定天下的。可惜,女孩儿上不了战场,做不了武官。不然,朕封你为骠骑大将军,横戈盘马、从平四方,定可取李积之功!” 太平公主乌黑的眼珠子滴溜一转,羞答答地抬起头来。 “既然我是女孩儿,不能耍枪舞剑,保家护国。那么,请父皇将这一身装备,赐给驸马可以吗?” 李治忍不住“噗哧”一声,会心而笑。 心里想道:“这孩子,简直就是以天后为模勒,复刻出来的!” 不仅相貌与她母亲相似,连秉性也带着几分相似的倔强和精明,言谈举止中常常见到她非凡的政治见识和智谋。 太平公主自幼在深宫中长大,常伴御前,聪明任性的她,见识了那么多政治角逐,不知何时学会了设计铺谋,为自己谋求需要了。 二圣日夜操劳国事,忘记太平公主早已至破瓜之年,已经过了《唐律疏议》“男年二十加冠、女年十五及笄,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好合。”的规定。 “天后,朕倒觉得,这俩孩子,还是挺般配的。朕已经让太仆卿卜了他们的九宫年命。” “结果如何?” 武照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们为太平公主的婚事争辩了许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太仆卿根据两个孩子的天干地支,宅命两相配合,上应天星,合成八宅游年卦象,卜得福德婚卦。福德婚主长寿有福、男女和谐、积德积庆、终生安康,乃是上吉之配。” 武照再也无力反驳。 一张九宫福德婚卦,终于为他们换来了那道赐婚的敕旨。 “师父,您看,新妇子来了!”澄怀、子虚和石清看见迎亲队伍从大明宫接了太平公主回来,也激动得欢呼雀跃、手舞足蹈起来。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最隆重奢华的一次婚典。长安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到朱雀大街来围观这场盛世婚典了。 他们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只能向前走,跟着迎亲队伍在朱雀大街走了一圈,又一路北上。 喜轿停在宣阳坊万年县馆外。两位伴身喜娘,用点璎玉杵将喜红色百鸟朝凤纹样的车帷轻轻掀起。 太平公主拱手垂裳,以缂织折枝牡丹喜扇遮面,端坐在婚车之内。 透过轻薄朦胧的豆青色绢丝,公主眉目含春,一脸娇羞。 惊鹄高髻两侧,簪了两枚黄金贯红珠桂枝步摇,居中一只黄金点翠嵌红珠九凤爵,额坠贯红珠黄金垂丝穗,云鬓花颜,婀娜无比。 一袭千岁绿盘金蝶戏牡丹宽袖礼衣,玉石点缀,翚翟备色,璀璨生辉;肩袖处手刺佛手、石榴、桃子纹饰,流彩飞花,熠熠夺目。 腰间绛红结缨,蔽膝饰出水芙蓉,络穗披彩,裙裾边露出一双千岁绿百合纹翘头履。 围观的百姓齐声踏歌,高喊着:“新妇子!新妇子!” 等候在万年县馆外的薛绍,头戴皂色硬脚幞头,身穿胭脂红葫芦纹天华锦礼衣,直襟宽袖,衣领手刺盘金方胜万字,腰系木红色四合如意纹巡方带,绞丝玉片环腰排列,胭脂红长裈,脚搭皂色波斯羊皮靴。 眉眼中流淌着洋洋喜气,不停地叉手向恭喜他们的百姓致谢。 在司礼的催促声中,披红玉麟马环车三匝,恭迎公主下车。 一位身穿绯色澜袍的女官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平公主下了婚车,百姓又掀起一阵欢呼声。 跨过火盆、跨过马鞍、跨过米袋,一群身穿锦衣华服的金童玉女跟随他们身后,一路抛撒五谷杂粮。 薛绍从一位寺人手中接过一张桑木长弓,朝着檐上檐下连射了三箭。 三箭定乾坤,夫妇并拜,共饮合卺。比翼却似关睢鸟,并蒂常开连理枝,两个有情人,终结琴瑟之好。 看着太平公主和薛绍执手相携,一起走入张灯结彩的万年县馆,烟云月帔飘飘袅袅,凤尾裙裾逶迤数丈,子虚心里比新郎还激动。 他悄悄推了一下澄怀的胳膊。“师兄,有一天,你也会像薛驸马一样,一身红装,成为别人的新郎的。” “不!我发过誓,此生不婚不娶,和师父一样,终身习道。”澄怀唇角紧闭,目光坚定,似乎真的将一个念头当成了终身誓言。 “我并不觉得,成亲会干扰你的修行,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适合你的,不一定适合我!”澄怀道。 子虚无言以对,只能投以浅浅一笑。 眼前浮现起太鹤山洞天的那一场漫天大雪。江山素净,满阶雪满,将来,谁会和他携手相偎,一步一步登上混元峰呢? 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红烛催妆,青庐交拜。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与心仪之人经历一场隆重的婚典。与君却扇,与君结发,与君终老。 繁华落尽,人群渐渐散去,一切归于宁静。万年县馆门口只剩下几排寂寞的纸灯笼,和几位昂首挺立的羽林禁军。 心间的热忱渐渐消褪,叶静能法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和严肃,举头望了望夜空,几点残星,一勾新月高悬中天。 “夜深了,大家先回玄都观住下,明日午后,再带你们入宫面圣。” 众人跟着他,一路步行,回到了崇业坊玄都观。 第10章 琴筝微吟伤君怀 第二天中午,石清神秘兮兮地塞给子虚一件物品。 打开一看,是一块温润如玉、色若灯辉的灯光冻石。 青田石雕,以灯光冻为上品,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一丝冰凉瞬间从指尖寒到心尖。 石清雕刻的是一对携手相行的石人。一位郎君牵着姑娘的手,举步前行,又转头深情对视。 定睛一看,这不就是薛绍和太平公主执手相携,一起走入万年县馆的姿势吗? 子虚道:“好你个巧手石清,一早上就琢磨出了这对石人,我太喜欢了!” 石清腼腆地一笑。 “昨晚,听到两位师兄的对话。你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刚好,我手上有一块灯光冻石边角料,雕刻这对石人最合适不过,送给师兄,祝你将来觅得良人,白首不相离!” “这一定花了你不少时间!” “不多不多,也就两炷香的功夫。权当我差点喂死小鹿,向你赔罪吧!” 子虚摩挲着石人,听见师父在门口呼唤他们入宫,急忙拉起石清的手跑出去了。 众人乘坐马车入宫。 长安城有两座皇家宫殿,分别是大兴宫和大明宫。两宫相邻而立,距离非常近。 大兴宫原为隋朝皇宫,坐落在长安城中轴线的北端、大明宫的西南面。 它建在长安地势最低的一块洼地上,每当夏日雨季来临,大兴宫里潮湿燥热,不适合长期居住。 高祖皇帝退位之后,太宗皇帝为表孝心,决定在龙首山九一高地,为他修建一座大明宫,作为避暑行宫。 龙首山位于长安东北,山脉自长安西南的樊川一路北走,横亘六七十里,被誉为八百里秦川的关中龙脉、天下之脊。 站在这里,长安城可尽收眼底,还能清晰地看见巍峨起伏的终南山。 工程刚开始没多久,高祖皇帝驾崩,这座宫殿的建造也随之停了下来。直到龙朔二年,李治命司农少卿梁孝仁重启了大明宫工程。 第二年,大明宫基本建成,李治迁入大明宫执政,自此,这里成了大唐王朝最重要的视朝听政之处。 每逢朔望之日,他会移步大兴宫会见群臣;遇登基、册封、殡葬或告祭等国家大典,也会移于大兴宫进行。 听说叶法善天师已经入京,李治撑着病体,在大明宫接见了他们。 在寺人的带领下,叔侄俩步入宣政殿。 叶法善天师从容走到御前,抬头瞻仰圣容。 李治高坐在龙榻上。 原本身形高大的人,因为多年病痛的折磨,明显比过去多了几分佝偻。九环带腰束下,一袭赭黄色捻金满地日月纹圆领袍衫,略略有些肥大。 那剑眉朗目下,隆准高鼻,两撇八字须微微翘起,一缕短须垂于燕颔,让他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 “福生无量天尊!”叶法善天师叉手道,“多年未见陛下,今日应召得见,咫尺天颜,雄姿英发,依然不减当年!” “依稀记得,叶卿离开长安,已有十三载了吧?”李治身体微倾,眯目遥望着他。 “到本月初,刚好十三载了。” “朕患病多年,早已霜发斑驳,只是被这漆纱笼冠遮住,看不见罢了。倒是叶卿,这么多年,没长一道皱纹,没白一根发丝,依然是一副神仙面貌!” “臣已到耳顺之年,无所违碍于心,皓首苍颜是迟早的事。” “叶卿素有神仙之名,哪有这么轻易老去!” “臣不过一介凡人,也有生老病死之苦!” 李治含笑道:“朕得感谢你,将叶法师推荐到宫中,在他的悉心照顾下,朕的风眩症大有起色,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那是师叔的功劳,臣不敢冒功!” 叶静能法师道:“侄儿,天皇陛下原本计划公主大婚后,马上启程回东都洛阳,颐养圣体,听说你来了长安,特地推迟了行程。” “这份恩宠,莫与为比!”叶法善天师听了,急忙叉手作揖,“臣有一事要向陛下请罪!” “叶卿直言!” “时间紧迫,臣尚未淬炼成护国圣剑,请陛下再宽限一些时日。” “此事不急,宫中不能淬炼兵戈,等到日后再说吧。”李治温声道,“今晚,朕特意安排了一场宴集,为你接风洗尘。” “谢陛下厚爱!” 君臣相见,叔侄相见,自是欢喜。 当晚,大明宫麟德殿内,高朋满座,鼓乐齐鸣。 叶法善天师悄悄环视四周。 除了师叔、程务挺、薛元超等人,并没有几个相识的老面孔。 座上侍中裴炎、中书令崔知温,还有一众人叫不上名字的官员,都是活跃在朝中的新臣。 他转向同坐一案的叶静能法师,低语道:“师叔,今日宴席上,为何没有见到天后和太子殿下?” “公主新婚,天后有很多事要处理,未能出席。陛下邀请了太子和太子妃赴宴,但太子妃韦氏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所以没来!” “原来如此!” “只有相王殿下应邀出席了。” “哪一位是相王殿下?” 叶静能法师向御座下方悄悄一努嘴。 帷帘低垂,半遮半露,端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相王名唤李旦,是太子李哲的同母胞弟。 依稀可见清瘦面容,净白无须,发束漆纱远游冠,插了一根黑犀骨顶簪,一袭素雅的芦灰色水波纹袍衫,腰束玉扣鞶带,蹬一双羊皮短靴。 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件多余的配饰,去衬托他的俊秀之貌。 “离京前,侄儿见过一两次。记得那时,他才五六岁,温恭内敛,见谁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 “相王刚到舞象之年,未行冠礼,为人处事十分低调,不喜欢朝歌暮弦、飞鹰走马,太子数次邀他出去玩,他从来不去。到长安这么久,师叔从未有机会与他说上一句话。” 叶法善天师听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相王久久都未举杯动箸,也不与人交谈,流露出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和忧郁,应是一个情感深沉,不轻易流露的人罢!” “他的眼睛很深邃,遇到再大的事,也难见眼底波澜,师叔一直看不懂他……” “情感深沉的人,会显得沉着、从容、不张扬,他时时刻刻都在体会自己丰富的内心; 而心底荒芜、脆弱的人,会喧哗、浮躁,四处奔走,他要满世界寻找自己匮乏的东西。” “你形容的,倒是极为贴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席上,有乐师琴筝微吟,啸咏长歌。闻其音,让人怆然伤怀。 李治想起了薨逝太子位的李弘和关押在秘所的李贤。 人到中年,两位曾经寄予厚望的太子相继陨落,一死一废,悲悯之意从心间喷涌而出,不知不觉竟然泪下两行。 全场肃穆。众人静静地看着他的泪水从青筋隆结的指缝中洒下,滴滴都是痛心入骨。 李旦无动于衷,默默地坐着。 也许,他在痛恨自己的父亲,身为一国之君,为什么连自己的皇子都保护不了。 李治的第一任太子李忠,为宫婢刘氏所生,非嫡非贵,惨遭废黜,改封为梁王。显庆五年,又废为庶民,迁居黔州。 麟德元年,宰相许敬宗受武照指使,构陷李忠与宰相上官仪、内给事王伏胜谋逆,李忠被赐死在黔州居所。 显庆元年,天皇五子,天后长子李弘被立为第二任太子。上元二年,李弘随二圣出行东都洛阳,不幸猝死于洛阳合璧宫绮云殿,年仅二十三岁。 李治悲恸欲绝,追封其为孝敬皇帝,以天子仪礼厚葬于恭陵,配享太庙。随后,沛王李贤被众臣推立为第三任太子。 李贤和李旦一起在宫中长大,两人年龄相差七岁。 他对李旦格外照顾,教他识字、读书、骑射、蹴鞠,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立为太子之后,日理万机,仍不忘辅导他的功课。 李贤的性格任性刚烈,处事果断有胆识,且不为旧礼所拘。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跌倒了就爬起来,哭是没有用的! 李旦觉得,李忠和李弘都是死于太仁慈,二哥李贤的锋芒多刺,应该能为他披上一件结实的铠甲。 没想到五年后,李贤照样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 他的人生轰然落幕,再无爬起来的可能。 三哥李哲被推为太子之后,兄弟俩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担忧。 程务挺见状,急忙劝慰道:“陛下,孝敬皇帝在太子位时,慈惠爱亲,仁孝闻于四海。不幸遇难,普天百姓俱痛也。斯人已去,请您不要过于哀痛!” 叶静能法师道:“请陛下节哀!新太子仁民爱物,心怀天下,这是大唐之新福!” 叶法善天师也好言劝慰了一番,并说了括苍神人传太上之命,令他辅佐大唐天子一事。 李治听了,转悲为喜。 “太好了!玄元下降,紫气浮天,灵飞太鹤山洞天。陇西李氏之家得其庇佑,已经几百年了。朕很久未听到如此激动人心的消息了!” 常年的风眩头重,让李治的视力变得模糊。但此刻,他的眼里闪烁着无比激动的光华。 天地共尊的太上老君显圣人间,亲自为大唐王朝的兴盛点兵点将,李唐皇室作为神仙之苗裔,得到上天庇佑,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隋末,四海鼎沸。隋失其鹿,天下群雄争相逐之,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滚滚而起。 大业十三年六月,高祖皇帝李渊在晋阳起兵。 茅山宗道士王远知、潘师正等人四处预言,声称李渊为真龙潜世,太上老君亲赐镂金冠子、紫丝霞帔,命他起兵,拯救天下苍生。 他们率军进入关中,着名道士楼观宗道士岐晖,派出八十多名道士接应,大肆宣传“杨氏灭,李氏兴”,称李渊为“真主”、“真君”,还散尽观中的粮秣,大力资助唐军。 天下各地都流传着“天道将改,当有太上老君子孙治世”之说。 李渊父子借着他们的天命谶语,四个月攻下长安,半年后称帝建立了大唐帝业,六年后完成了大一统,结束了自南北朝以来,长达两百年的动乱。 登基后,李渊感念道家佐唐有功,追认老子李耳为陇西李氏的始祖。 他制定了一系列崇道抑佛的政策,利用道教圣祖老子,将出身鲜卑军户的陇西李氏提升到神仙一族,神化了“君权神授”的思想;充分利用道教“无为而治”的学说,与民休息,收拾大乱之后的残破人心。 尊祖之风,由此而起。 武德七年,长安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释奠仪礼,道教在三教论衡中脱颖而出。 第二年,李渊下诏,天下宗教,以中华本土道教为先,儒教居中,佛教为末的三教序位。 一道诏令,正式将道教提升到了大唐国教的地位。 曾经说过“神仙本是虚妄”的太宗皇帝,也继承了李渊的说法,宣称自己是老子李耳的后裔。 贞观十一年,下令继续置道教于佛教之上,进一步巩固其国教的地位。 叶法善天师看见中书令薛元超站了起来,叉手道:“陛下,岁月倏忽,我们君臣白首,从东宫到禁中,共事三十余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有薛卿,若暗室而照天光,临明镜而睹万象,卿有什么不敢讲的?” 琴筝声戛然而止。 薛元超清了清嗓子。 “大唐崛起,雄视万邦,天下各教聚于中原。近年来,佛教发展迅速,两京寺院林立,大量剃度的僧尼,疯狂地搜刮民脂民膏,直接影响了朝廷的财政收入和武卒来源。” 座下不知哪位大臣跟着喊了一声:“长安宗教,一片纷乱。请陛下下令,好好整饬一下!” 李治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陷入了沉吟中。 眼下,能与道教平分天下的,当属佛教。 自西汉末年,佛教从天竺、西域逐渐传入中原,经过五、六百年的传播,发展了众多信徒。 尤其是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大量的佛经,经过翻译和传播,佛教信徒更是与日俱增。 贞观之后,波斯的祆教、景教,大食的伊思兰教等教派,纷纷从丝绸之路和海上航道传入中原,在长安、洛阳、扬州、越州、益州、广州等各大城郭和商埠,建立了众多的礼拜寺院。 除了佛教,几大外来的宗教教派中,以波斯的祆教最为着名,信徒数量庞大。大唐朝廷还专门设立了萨宝府,来管理祆教信徒。 大食的伊思兰教,刚刚传入中原不久,在大唐的信徒还不是很多,但也呈星火燎原之势。 的确,长安宗教的发展,正处于失控中,到了该整治的时候了。 第11章 惟道独尊清天下 李治轻咳一声。 “薛卿所说,朕早已看在眼里。南北朝以来,魏武帝崇道排佛、梁武帝崇道尊佛、周武帝抑道毁佛,莫不是以宗教约束天下。朕当遵循祖训,以道教经邦致理,让天下重新归于清净!” 薛元超道:“两位先帝曾明诏,定道先佛后之席次。近年来,佛教蓬勃盛起,而道教日渐衰落。两派相互攻击,频频论争!” 叶法善天师不言不语,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言论。 在他的印象中,薛元超既精通佛典,曾经协助玄奘法师整理佛经,也耽味《易》象,对易学深有研究,有着“朝右文宗”的美誉。 “显庆三年,朕曾三次召集僧道于内殿论教;显庆五年,僧人静泰与道士李荣就《老子化胡经》引发广泛论争。一直到了龙朔二、三年,佛道之争犹未停止,连百姓都加入了论争中。” “佛道两派争论不休,所以会出现《老子化胡经》这样荒谬的伪经。只有继续尊道教为三教之首,才能抑制其他教派的乱象!”薛元超回道。 《老子化胡经》宣称,老子西游出关后,过西域,到达天竺,进入净饭王妃净妙的腹中,出生后自号释迦牟尼,建立了佛教。 言论一出,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遭到了佛教徒的强烈不满和批驳。 此书成书于何时,已经无从考据。 大约是利用了《老子传》中“老子西出函谷关而去,莫知所终”一句,编造出来的伪书。 李治深知,佛道之争,犹如两虎相捽,大者伤,小者死,还会迎来一群扑食者,不如扶一家独大,以一压百众。 所以,在他登位之初,坚定不移地执行先帝制定的尊祖崇道的政策。 乾封元年,追谥老子为玄元皇帝,在洛阳邙山翠云峰上立玄元庙,供奉玄元皇帝。 乾封六年,巡幸老子故里亳州古阳县,立玄元庙,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并将古阳县改名为真源县。 仪凤三年,下诏《老子》为上经,置于百家经典之首,文武百官与举子,皆须兼习;并开通了道经科举,举子经《老子》《庄子》《文子》《列子》测试,合格及第者尊为道学举士,考试形式与明经科相同。 同年,又下令道士划归宗正寺管理,立位仅次于亲王。 李治道:“虽然,天后在《建言十二事》中提出, ‘王公以下,百官皆习《老子》。’但她的母亲杨氏是杨隋宗室子孙,承袭了杨隋世族信佛的传统,受其影响,她一直崇尚佛教,长年供奉弥勒菩萨。” 薛元超瞪大了眼睛,两只耳朵支楞起来,细心地捕捉着李治脸上的微妙变化。 “长安城里原本有七十一所寺院,多为杨隋一朝遗留。唐初至今,新建的寺院也有五六十所。加起来,大大小小寺院,总数超过了一百二十所。在天后的推崇下,这些香火本不旺盛的寺院日益兴隆起来。” “朕养病期间,她悄然在大唐各地建立了上百座寺院和佛塔,开凿了无数窟龛和造像。去年开凿的洛阳龙门万佛洞,尤为壮观。” “既然陛下看清了佛道两教发展的现状,请及早采取措施,遏制佛教在大唐的过度发展!” 薛元超是在李治即位后,作为东宫辅臣被擢拜为给事中的。 他多次上书朝廷,指陈时政得失,后来改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兼修国史,直至中书令的位置。 李治知道,薛元超当众提出整饬佛教,将来势必要顶着来自天后的压力,所以也是鼓足了勇气的。 要怪,只能怪自己疏于管理,让佛道两家势均力敌,在长安花开两枝,加之其他教派交错其间,自然是一片乌烟瘴气。 “薛卿,你替朕拟旨,继续以道教为国教,置于三教之首,其他任何教派的寺院,均不得超越现有道观的数量和规模。诏诸州置道观,上州三所,中州二所,下州一所,每观各度道士七人,以彰清净之风,伫洽无为之化!” “是!”薛元超抬眸望去,似乎看到了李治整治宗教界的决心,才放心地落了座。 刚刚升为侍中的裴炎叉手道:“陛下,大明宫内三清殿、太上玄元皇帝庙均空置多年。历来,大内道场与王道盛衰共存,诺大的皇宫,怎可让两处道场的香火冷冷清清呢?” 李治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也是武照一心尊佛,有意无意之间冷落了内道场。 他略一思索,转向了叶法善天师。 “叶卿,你曾经充任大明宫内道场法仪一职。那时候,诸多道士在你的带领下,每日撞钟伐鼓、打坐诵经,热闹异常。今日恰逢你入京,就依旧由你长驻禁内,住持大内道场吧!”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臣一定重振大内道场,日日为陛下祈愿追福,禳灾祛病!” “叶卿客气了。开春之后,朕让工部侍郎重新修缮一下三清殿,让你们师徒住得更舒心一些。” “谢陛下厚恩!” 李治渐觉身子有些不适,举起手中的杯盏,道:“朕不能饮酒,今晚就以一盏清水,谢众卿陪朕说了一晚的话。” 酒阑宾散,众人鱼贯而出。 叶法善天师看见李旦目不斜视,行步如风地从他眼前而过。 就在交会的一瞬间,李旦骤然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 那英气上扬的剑眉下,一双黑似松墨的眸子,犹如一潭秋水,清净无尘,又深不见底。 时光凝结的那一刻,一瓢秋水,从他眼眸里泼出,全部倾洒在了叶法善天师的身上。 叔侄俩走出麟德殿,诸位弟子正等候在不远处。 大明宫内疏风过耳,皓月盈怀,清气扬扬,翛翛自得。众人缓步穿行在凤楼龙阙间。 叶静能法师走在最前面,两位弟子蜷缩着身子,紧跟其后,脚边几缕影子摇摇晃晃,一路跟随着他们。 知厚不善言语,为人勤勉自律、安分守常,深受师父的信任和器重。 另一位弟子名唤无虞,是他来长安之后收入门下的,年纪与知厚差不多,据说是城阳公主的外甥。 出生贵族世家,无虞有些傲世轻物,说起话来,不知轻重。 叶法善天师跟在后面,听到他嘟囔道: “师父,您博学多才、法术高强,不仅为一观之主,还是东宫太傅,声名赫赫。” “那又如何?” “师兄没来长安,陛下就封他为元真护国天师。回到长安,未建寸功,又让他住持大内道场,这着实有点不公平啊!” “不可胡说!玄都观也是长安着名的皇家道观。朝廷许多重要的祈福、追福仪式,都是在这里举行的!”叶静能法师轻喝道。 当年,隋文帝杨坚命营新都副监宇文恺在龙首山置建都邑,长安所有规划,皆出其手。 朱雀大街南北尽郭,有六条高坡,象乾卦六爻。 九一龙首原,为“潜龙腾渊”之地,此地为禁地;九二“见龙在田”之地,置宫殿,作为帝王之居;九三之地“君子乾乾”,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四之地“或跃在渊”,为达官贵胄、寻常百姓居住。 而九五贵位,属于“飞龙在天”之地,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能居住的,所以,宇文恺在此处立玄都观和兴善寺镇之。 九六之地在少陵原一带、为“亢龙有悔”之地,六爻高岗末端,应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之象。帝王高官死后,由阳转阴,高陵大冢多埋葬于此。 无虞的嘴噘得更高了。 “师父,玄都观再好,也只是外道场,地位怎可与内道场比拟?” 大内道场是皇宫里最重要的道观,朝廷各类修斋设醮活动,如设坛祈福、祈雨止雨、禳灾却敌、设禁除妖,还有授箓、讲经等等,基本都在此举行。 能住持大内道场的道士,地位自然是非常崇高的。 由于身份的限制,大内道场的住持一般不会长时间居住在宫廷内禁,大多是在结夏时入内,或临时应请入内道场行道。 叶法善天师能得到长驻禁内的恩赐,的确是非常罕见的。 叶静能法师感觉自己严重低估了侄儿在天皇心中的分量,以及他在长安玄门的巨大影响力。 此刻,来自侄儿的压力,让他心慌撩乱,如鲠在喉,甚至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尽管心里有点不快,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呵斥了弟子的抱怨。 “你师兄不是寻常道士,曾为朝廷效力多年,陛下对他恩宠如旧,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 李治天皇供养过众多知名的道士,如孙思邈、潘师正、刘道合、张果、王希夷、明崇俨等等,个个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德高道。 在杨隋时期,叶静能法师也曾是长安玄门的群龙之首。 重回长安一年,他很快获宠二圣,沐浴圣恩,还被武照天后亲自任命为太子太傅,负责教导太子的学业。 身居北斗之尊,自诩能与这些大德高道比肩齐声。 如果此时,让他在侄儿面前纡尊降贵,心里必定是不痛快的。 叶法善天师有些许尴尬,走到师叔面前,叉手道:“师叔,今夜还早,侄儿不打算回玄都观了,现在就去三清殿收拾一下。” 叶静能法师默默地注视他片霎,点了点头,温声道:“那你去吧,师叔就不留你了。” 目送师叔远去,他才启步向北。 澄怀紧走几步,追上师父,道:“师父,弟子觉得师叔祖有些不开心了。” “不会的,师叔祖襟怀洒落,哪里是如此狭窄之人?”叶法善天师当即驳斥了澄怀的话,故意岔开了话题,“明日三清殿收拾妥当了,师父准许你两日假期,回家探望父母。” “太好了!谢谢师父!”澄怀欢欣雀跃起来,“弟子很多年未见到他们了。” 走到太液池之北,快到玄武门时,一眼望去,那座最高大的建筑,就是三清殿。 太液池东北角,还有一座太上玄元皇帝庙,夜常燃灯,旦常香火,供奉着老子李耳的尊位。 碧瓦朱甍、层楼叠榭,三清殿不仅是大明宫最大的禁内道场,也是长安最华丽的道观。 站在四丈多高的高台上,仰头望去,四角飞檐高高挑起,飞出云表,一派皇家风采。 叶法善天师涉阶而上,走进熟悉的三清殿山门,见到三座主殿,依次是山门殿、三清殿、玉皇殿。 三清殿东北有文昌殿、祖师殿、三官殿。西北有药王殿、救苦殿、斗姆殿。 主殿三清殿内,点着零星几盏烛火,幽暗疏落,阑珊将尽。 微光中,依稀可见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高坐在神位上。 他们仿佛正在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叶法善天师低声道:“今夜,你们就简单收拾一下,先安歇下来吧!” “是!”三位弟子们答道。 众人忙了半夜,将上下安排妥当,才各自歇下。 澄怀迷迷糊糊地正欲睡去,听见有人窸窸窣窣地披衣起榻,点亮了榻前的烛火。 “子虚,你干嘛起榻?”烛光太过刺眼,他用被子一角捂着自己的眼睛道,“是不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你就睡不着了?” “不是,我突然想起,今日入宫半天,忘记喂养小鹿了。不知道它在莲花天师盏中可还安好?去看一下,才睡得安稳!” 澄怀虽然十分困乏,还是跟着他下了榻。 “石清师弟睡着了。莲花天师盏摆在偏殿,走过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我同你一起过去,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好,那我们走吧!” 两人手持烛火出门,走到偏殿。 莲花天师盏摆在殿中的几案上,一缕月光斜照在盏中,玲珑剔透,恍若一朵玉莲,在黑暗中迎风开放。 子虚看见小鹿四脚朝天,躺在莲蓬上,一动不动,心里一惊,立刻冲上去,拍打起莲花天师盏。 “醒醒!醒醒!我的小家伙,你是睡着了,还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澄怀举起烛火,仔细看了一下,道:“中午入宫前,小鹿还是好好的,兴许是睡着了吧?” “不对!它每次睡觉,都是跪伏在莲蓬上的,从来不会这样四仰八叉地躺着,它一定是生病了,或者快要死了!”子虚心急如焚,泫然欲泣。 澄怀拍了拍莲花天师盏,小鹿依旧纹丝不动。 “子虚莫急,师父睡在隔壁,我们让他瞧瞧,小鹿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捧着莲花天师盏,急急忙忙跑到师父的寝殿外。 “师父!师父!快开门!” 叶法善天师尚未睡下,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过来开了门。 澄怀和子虚进入殿内,将莲花天师盏放在案上,喘气如牛。“师父,快来看看小鹿,它是不是死了?” 叶法善天师拿起莲花天师盏,看了半天,摇了摇,小鹿干瘪的脑袋像一张叶子牌,也跟着悠悠地摇晃起来。 “你多久没喂过它了?” 子虚想了想,道:“离开青田太鹤山洞天前,我给它灌过一盂青芝浆水。算起来,两天一夜没喂过它了。” “难怪,莲花天师盏中一滴青芝浆水都没了。今夜,你要是不给它补上,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 澄怀吃吃地笑了。 “感谢太乙救苦天尊!”子虚拍拍胸口,呼了一口气,道,“幸好师父早点发现,不然,它这条小命,就要葬送在我的手里了!” 叶法善天师道:“你取两支青芝,榨取浆水,滋养一下,很快,它又会活蹦乱跳了!” 子虚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叉手道:“是!我们马上就去!” 第12章 妙手回春得君心 入秋后,长安凉风骤起,所到之处,草木摇落,满城肃杀。 九月三十日,李治天皇下令,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等五十四员突厥降将全部斩杀于街市,长安城中更是增添了几许萧索之味。 永隆改元为开耀,并没有给李治带来些许欢喜。 天气转凉,他的风眩症突然复发了。 身热多汗,上气喘逆,整日头痛欲裂,周身躁扰闷瞀。服用叶静能法师的汤药,愈来愈不见效果。 内侍监姚瑞德公公宣叶法善天师入紫宸殿疗病。 李治身着浆白色的中衣,形容枯瘦,精神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地躺在卧榻之上。 沉疴痼疾,久治不愈,让他备受折磨。 叶法善天师为李治切了脉,三指之下,脉动虚滑无力,浮濡轻缓,如鱼翔之状,泛泛而浮。 闭目沉思少顷。 叉手奏道:“陛下风邪上乘,干忤经络,五脏六腑的精气不能上养诸窍,致使您常年头痛视弱。请容臣用伏羲银针治之,可为您疏通经络,调和血脉,缓解一下风眩之痛!” 话音未落,帷帘后传来一道微微含怒的声音。 “天皇陛下是高贵之身,怎可容你银针刺身!叶卿,你是不想要项上脑袋了吗?” 叶法善天师立刻起身,朝着帷帘行了个叉手礼。 “天后殿下,臣旧日用针灸治愈过多例风眩病人。银针砭刺头部,微微出血,片刻即可见效。陛下周身不适,形容憔悴,与其百般痛苦,不如尝试一下臣的疗法!” 李治头重目眩,不堪忍受痛苦,眉头紧锁起来。 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连连摇摆着:“叶卿为朕诊病论疾,天后不可加罪!” 帷帘之后,不再有声音传来。 姚瑞德公公扶起李治,面朝北面,交跏趺坐在龙榻上。 叶法善天师从药匣里取出一包伏羲银针,在龙榻前的几案上一一摆好,取了三枚银针,小心翼翼地刺于李治的百会及脑刻穴。 过了片时,李治果然周身舒畅,精神百倍,视力也清楚了很多,不禁盛赞道:“叶卿真是华佗再世啊!几针扎下去,就令朕豁然意解,感觉沉疴顿愈了。” 叶法善天师将银针收于药匣中。 “陛下风邪十分严重,真气不能上达。伏羲针灸,讲究虚则补之,实则泻之,经络、血脉疏通后,自然神清目明。臣每日为您施针,将风邪之气一一泻去。” “多久可见疗效?” “大约十个疗程,便可大大改善您的病症!” 淡茧黄色的轻容帷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撩起。 “陛下失去正谏大夫明崇俨,又得叶卿护佑,幸哉!” 武照从帏帘后面款款走出。 她方额广颐、龙睛凤颈,头梳芙蓉高髻,佩戴紫金翟凤珠冠,身穿象牙黄襢衣,前胸后背皆有盘金刺绣鸾鸟牡丹纹饰,比十年前更有天后威仪。 “叶卿,久违了!” “拜见天后,这是臣分内之事!”叶法善天师垂首叉手,不敢平视。 眼睛的余光落在地上,一双精美绝伦的莺黄色缠枝牡丹刺绣重台履,在他前面缓缓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扑面而来。 “陛下的风眩症,百医束手无策,叶卿几针下来,就温通气血,扶正祛邪,果然是妙手回春!吾要替天皇赏赐你紫袍、金鱼袋!” “臣惯于孤贫,净身心,绝奢侈,不求名,不求利,是为道之根。陛下留臣在大内道场,能有机会忠君体国,为大唐度福,别无他求!” 李治见他固辞不受,便道:“叶卿不愿受紫袍、金鱼袋,就不要勉强。你是奉受过三洞真经、四辅真经的高道,道法之高,在大唐是屈指可数的。朕就敕封你为大洞三景法师吧!” “臣向来辞富居贫,淡泊名利。大洞三景法师,是大唐道内的最高法位。整个大唐,只有寥寥数位道士获得过这个殊荣,臣恐怕担当不起!” 武照凛凛地注视着他。 “叶卿少得家传,主修黄老,尤擅符箓、摄养、治魅、占卜之术,上辟飞天之魔,中治五气,下绝万妖。这样的道法,担不起大洞三景法师的御封,那其他获得这个称号的道士,都不过是无窍的坚瓠罢了!” 叶法善天师无言以对,只好谢了隆恩。 蓦然看见龙榻前的几案上,一只金漆描银瓜瓞纹葫芦形的食盘里,盛着两颗金箔包裹的金丹,金光灿烂,耀眼夺目。 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一叉手。 “回到长安后,看到宫内外有许多道士以黄金、硫黄、丹砂等物合炼金丹,以求长生不老。” “仙家热衷炼丹,道俗皆靡然从风!” “臣早年说过,这些金丹,多为有毒之物,不可强身壮体,延年益寿。请陛下不要擅自服用,也请您下令,禁止京中道士炼丹,以免徒费财物!” 二十年前,李治正值青春壮年,不屑于金丹养生。 如今,为求强身壮体,不知吃了多少道士敬献的金丹,不仅不见病情好转,反致身体每况愈下。 李治微微转头,朝那金丹瞥了两眼。 “这几年,朕迷恋金丹养生,服用了无数金丹。只怕与秦皇汉武一样,求长寿反而有折寿之危。从今以后,不再服用金丹了!” 武照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走到御前,将金丹撤去了。 “早年,臣也曾崇信外丹养生。年少时,误食毒丹,差点丢了性命,始知世上能炼出真丹者,寥寥无几。从那以后,一直谨慎炼丹,转向内丹养生。” “叶卿多次上言,说明服用金丹的危害。朕允准你提出的禁丹请求,此事,由你来裁办吧!” “谢陛下信任!”叶法善天师道,“近几年,臣兼取正一、上清道法,独创了一套混元内丹道,长期修炼,有强身壮体的功效,您不妨一试。” 李治对内丹道颇感兴趣,道:“何为内丹道?” “《黄庭经》云,人有五脏六腑,三魂七魄,毛发已来,皆有其神。内丹道,就是仿效研炼外丹,以人体为鼎炉,以精气为药引,以意念为火候,在体内运作阴阳二气,使脏腑调和,脉窍通顺, 达到心定神安、强身壮体的效果。” 李治的眼角微微上扬起来。 “大唐诸多高道,吸收了魏晋玄学思想,都十分重视对内心的静修,叶卿也是如此。朕明日开始,就跟你学习内丹修炼之道!” “大唐高道辈出,如成玄英、李荣的 ‘重玄之道’,司马承祯的 ‘主静去欲’,王玄览的 ‘常道可道’等等,皆教导世人要守静去躁,总持静念。” “朕经常一坐下,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接一个来,该如何破解?” “人不能妙合大道的原因,是因为人有妄心,昼夜随起随灭,而入静为修炼的起点,其目的是炼妄心、返正心,以至与大道合真。” “如此说来,内丹修炼是正念慧心的上品良药,不知该如何修炼呢?” “只要心静理明,处处都能入静修炼。最好能选一处静室,静室内不着他物,唯设一香一灯一几一榻。坐处毋需太明,太明则伤人魂,毋需太暗,太暗则伤人魄。” 武照微微一笑,对身侧的姚瑞德公公道:“姚公公,你今日务必将静室收拾妥当,不要误了陛下明日修炼内丹道。” 姚瑞德公公低声回了一句“是”,吩咐寺人准备去了。 李治转身对武照说道:“天后,漠北薛延陀部落大酋达浑领姑衍州、步讫若州、溪弹州、鹘州、低粟州等五州四万余帐来降大唐,你可将他们安顿好了?” “长期以来,薛延陀部落时叛时和,先帝采取了扶持回纥抑制薛延陀的政策。这次来降,也难见真心。他们人数众多,妾正在思虑,将哪一片草场划分给他们。” “如果回纥在铁勒诸部中一家独强,诸姓大酋相互攻杀,漠北也是难以安定的!两个部落相互制衡,彼此约束,不让其中一方独占优势,才有利于大唐。” 武照伸手拢了一下象牙黄襢衣的领口。 “关系融洽时期,薛延陀部落经常以马、牛、羊、驼、貂皮等进贡大唐,数量之大,动辄数千,甚至数万,可见其畜牧业和狩猎业发展旺盛。天皇说得极是,各部落相互制衡,才能稳控住漠北局势!” “所以今日,你务必要将敕令发出,不要让他们久等了!” “是!” 李治面无表情地望着武照,又道:“十月,新罗王金法敏病卒,你也替朕下一道敕令,遣使至新罗,立其子政明为新罗王吧!” 他似乎有意要支开武照。 “是!妾立刻去处理!”武照颔令,福身一拜,带着上官婉儿退身离去。 众人走后,紫宸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李治紧紧地抓住了叶法善天师的手,悲伤之情,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叶卿,朕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陛下有话直说,不必用拜托二字,臣一定尊于使命,全力以赴!” “十一月,癸卯日,是个好日子,朕将下旨,徙废太子贤于巴州。我们父子一场,君臣一场,情深似海,却无法避开天后,去驿站倾情相送。请叶卿替朕跑一趟,送一些嘱咐于他,希望他一路走好!” “陛下,您这是……” “作为一位天子父亲,朕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两个孩子都活着,不受任何人的迫害。” 李治大概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体已是日薄西山,朝不虑夕,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在他离开之前,迁废太子李贤到巴州,让太子李哲顺利即位,或许是保全两个孩子的上上之策吧。 “长安与巴州,两地相距一千多里,流放到如此遥远偏僻的地方,对养尊处优的废太子来说,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就算是寻常父子,也会为之牵肠挂肚的。” “贤儿心高气傲,不愿屈服于任何人。朕只有将他流放到远地,才能保全他的性命!” 叶法善天师屏息敛神地注视着那双期盼的眼睛,稍顿一霎,叉手道:“陛下放心,臣那天一定悄然前往,不惊动任何人!” 隆冬时分,秦岭山间风摇寒枝,万物枯寂,北麓尤其寒冷,朔风经过处,岭峭露出了铮铮铁骨。 云起波骇,悠然出岫。 峡谷两岸,两座苍崖直插天际,一条沣峪河从紧锁的峡间汩汩流过,激起清冽的浪花数朵。不时,有细碎的薄冰从河面上漂过。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站在子午驿外。 茫茫子午古道,路随河流蜿蜒曲折,一直通往秦岭深处,消失在云霭间。 来驿站来为李贤送行的,只有太子李哲、相王李旦,还有太平公主和驸马薛绍。 叶法善天师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 三两滴清雨落后,一股熟悉的花香飘然而来。 正四处寻找着,耳边猝然传来一句话:“冰胎梅骨,傲雪凌霜,香味清淡而持久,终究有别于那些喜欢争奇夺艳、芬芳馥郁的俗花!” 声音纯净又富有磁性。 相王李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玉树临风般立在他的身侧。 “秦岭山间的梅花开得很早。在江南,梅花要到晚冬或者早春才会开放。”叶法善天师急忙作揖回话。 抬眼时,瞥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芦穗色四角叶纹袷袍,软幞长靴,清朗俊逸。 “叶天师虬枝峥嵘,苍劲如一枝卧梅,而有的人,看似枝繁叶茂,实则藏腑筋脉衰败,早已根朽枝枯。” 叶法善天师侧目看他一眼,投以浅浅一笑。李旦这句话,让他回味了很久。 “废太子贤就要流迁巴州了,希望殿下莫要伤悲!” 李旦双手交握在背后,脸上表情看似平静,却难掩心中的恻怛。 “曾几何时,宫中沸沸扬扬地流传起二哥身世的风尘之言,说他不是天后亲生之子,而是姨母武顺之子,如今想起来,我几乎相信这是真的!” 韩国夫人武顺,是武照天后的胞姐。 丈夫死后,曾经以陪伴妹妹为名,经常出入宫禁,与李治关系暧昧,一度传出了许多桃色绯闻。 “如果废太子贤真的出于韩国夫人之腹,那么,他的嫡子身份就不存在了!想必,他也只敢独自疑惧,不敢说、也不敢问。” “其实,二哥出生于二圣祭拜太宗昭陵的途中,许多大臣都可以作证。但是,这些流言对他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最后,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李旦深深记得,母亲曾令北门学土择撰《少阳政范》和《孝子传》送给李贤,让他仔细阅读,还亲笔写下书信,斥责他不懂得为人子、为太子之道。 四处传播的流言蜚语,母亲给予的无形压力,让李贤日日感觉四面楚歌,十里埋伏,内心恛惶不安。 叶法善天师道:“《孙子兵法》曰,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两军对垒之时,将帅如果沉不住气,往往就先自乱阵脚了!” “母亲喜爱权势,深谙权谋之道,二哥是永远无法翻越这堵高墙的!” 叶法善天师不知道如何接话,目光悠悠地落在不远处的李哲身上。 昔日爱斗鸡的顽皮英王,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唐储君。 也许是内心惶恐,也许是天气寒冷,那略显肥硕的身子,在麂棕色的金叶纹袍衫中微微战栗着。 一位寺人为他披上了一件斗篷,才渐渐止住了颤抖。 第13章 废太子流配巴州 沉默间,几匹老马拉着几辆破车,从子午峪外橐橐而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跳下马车,向他们蹒跚走来。 昔日少年雪白、意气风发的李贤,被囚禁深宫两年,饱经无妄之灾,变得皓首苍颜,面目全非,大家许久才认出来。 兄妹们疾步向前,紧紧抱作一团。 李哲拉着李贤的粗布衣衫,低声哀泣着,泪如泉滴,粗壮的手掌又惴栗起来,在他的衣袖上来回摩挲着。 “眼下已经入冬了,哥哥一家上下,妻儿仆从,都衫履单薄,衣不蔽体的,如何能拖家带口,穿越崇山峻岭,顺利到达巴州?我回去就上书,恳请二圣怜悯,赐你们秋冬衣物!” 叶法善天师平静地看着他们。 此去巴州,要沿着子午古道,走过险峻陡峭的子午峪,翻过崎岖难行的秦岭山区和大巴山山区,才能从关中平原,走到千里之外的巴蜀盆地。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谁能肯定这一别,不会是永别呢? 李贤装作轻松的样子,道:“三弟,不必麻烦了,哥哥从来不吃嗟来之食。好好当你的太子,不要落了两位皇兄的下场!” 他倔强地伫立着,紧紧抓着弟弟妹妹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放松。 “弟弟再无能,也不能冻着、饿着哥哥!”李哲哭道。 李旦扶着李贤的肩膀,道:“二哥,我们只想知道,明崇俨是不是你派人暗杀的!” 明崇俨是洛阳紫微城的内道场道士,洛阳偃师人氏,生得丰神俊朗,又精通道术、相术和医术,为天皇诊治风眩,颇有成效,深得二圣信赖,被封为正四品的正谏大夫。 李贤冷哼一声。 两道乌黑的剑眉拧成了死结,眸子里燃烧着不甘和忿怒。 “你们想想大哥的死,就知道明崇俨是不是我杀的!他,不过是母亲的一颗棋子罢了!” “棋子?”李旦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疑惑。 “他被母亲摆上了与我对弈的棋盘,处处高捧她施恩天下,贬低我的相貌和业绩。关于我身世的各种谣言,就是他在宫中四处传播的!” 明崇俨曾对二圣说:“太子殿下不堪承继,英王李哲貌类太宗皇帝”,又说“相王李旦相貌最贵”。 遇刺之时,他正在洛阳栖霞观里开坛讲经。 那几天,李贤恰好到洛阳向二圣述职,住在紫微城中。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他就成了最大的嫌疑。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明崇俨活着的时候,没有帮母亲把你赶下台,死了的时候,反而成了一步绝妙好棋。最终,二哥被冠上一个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失去了储君之位。” 兄妹四人悲愤难耐,泪洒驿站。 最是无情帝王家,薛绍第一次体会到了人性的险恶和人情的冷漠。 他愁容满面地走了过去,也将手掌压在了他们的手上。“我曾经是东宫奉议郎,却没能护佑殿下,想起来,心里无比难过!” “小小的奉议郎能做什么?你再大,能大过那位一手遮天的女人吗?”李贤嘴里嗤笑着。 “的确,奉议郎官卑职小,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贤拉着太平公主的手,轻轻放在薛绍的掌心,道:“公主金枝玉叶,我们兄弟几个无比疼爱。贤走了,今后,由你代替我好好守护她。” 薛绍含泪颔首。 如果可以,他只想和太平公主隐居终南山中,远离朝中的龙争虎斗。 叶法善天师走到近前,行了个叉手礼。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殿下此去巴州,跋山涉水,行路恐生不安,请带上这份六丁六甲御灵金符。若有鬼神,可用此符召请六丁、六甲,神鬼皆可散走。” 李贤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金符,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我早已被废为庶民,请叶天师直接称呼我名讳,勿唤我殿下!昔日,您曾说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当时,没能好好领悟这句话,才落了今日的下场!” “您是在故太子弘的璀璨光环中,被立为大唐太子的。一刚开始,您勤学苦练、夙夜不懈,是个十分称职的储君。” “叶天师说得没错!我取得了一点点成绩,就不思进取,慢慢放浪堕落。最后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李贤经常率领东宫六率和府兵,到长安城外纵马游猎;与东宫户奴、舞伎们日夜歌舞升平,纵而无度;又豢养户奴赵道生为男嬖,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东宫司议郎韦承庆等人多次上书劝谏他,不要过度纵情声色、嬉戏宴游,应该博览经书以广其德,屏退声色以抑其情。 可是,他对此置若罔闻。 谁能明白,作为大唐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李贤整日犬马声色,放荡行事,只是为了向母亲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如今, 一切都成定局,无人能够逆天改命。 叶法善天师浅叹一声,道:“此是您命中定数,在劫难逃。只望殿下能在巴州安然渡劫,后半生性命无虞!” 李贤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贤被囚禁两年,想了很多。天皇长久患病,才让母亲有机可乘,把持了大唐朝政,形成今日二圣格局。武氏势力日盛,所有李氏王孙,人人自危。请叶天师助我李氏一族,东山复起!” 叶法善天师道:“朝中局势,不是一日形成的,也不是一人能左右的!” 李哲心惊肉跳,深深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 太平公主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我们都是母亲的骨肉,难不成,为了江山,为了权力,都将我们废了不成?” 李贤道:“还有什么,比权力更让人欲罢不能的呢?她正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慢慢蚕食大唐朝廷,并吞李氏江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李旦摧心剖肝,但脸上只浮现出一缕淡淡的阴霾。他紧紧抿了一下嘴角,将那一缕阴霾也吞了下去。 藏哀于心,总比哭哭啼啼要强! “二哥常说,跌倒了就爬起来,哭是没有用的!日后,弟弟一定会为你翻案的!” “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得到那一天!”李贤无奈地干笑两声,轻轻拍了一下李旦的胳膊。 叶法善天师温声道:“不管如何,陛下是天底下最牵挂殿下的人,您在巴州好好活着,他才能安心将龙体养好!” 时辰已到,寺人紧催着上路。李贤只好带领妻子房氏、张氏、几位皇子和户奴,寥寥数人,敝裘羸马,趔趔趄趄地上路了。 众人目送他们出发。 李贤一步三回头,迟迟吾行,恋恋难舍。 养育他二十多年的长安故土,好像就此与他做了一刀两断。 上车后,李贤掀起车帷,探出脑袋,凝眸回望着来时的路,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太平公主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二哥,安心上路吧,婉儿不会来了,她是母后的贴身舍人,没办法来送你!但她说了,那道敕旨,已经将她挫骨扬灰,世上再无上官婉儿!” “那就告诉她,让我们相忘于天涯罢!” 李贤不再回头,车马渐行渐远,消失在子午古道的尽头。 回长安途中,叶法善师徒怀骑着马,远远跟在太子车驾后面。 澄怀禁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父,上官婉儿是谁?” 叶法善天师道:“在太平公主的婚典上,扶她下轿的女官,就是上官婉儿。她是天后的御前舍人,着名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也是太平公主的闺中好友。” 澄怀想起了那天的一幕,对上官婉儿依稀有些印象。 “听家父说过,上官仪是贞观进士、弘文馆直学士,天皇早年的肱骨之臣,因为草诏废后,得罪了天后,被诬陷谋反,遭到满门清算。” “麟德元年,天后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内侍省一名叫王伏胜的内给事向天皇告发了此事。于是,他想趁机废去皇后。” “行厌胜之术,天皇就要废后,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澄怀有些不解。 “厌胜之术是皇宫大忌,但天皇意不在此。初登后位时,天后尚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随着她的权势越来越大,天皇欲有所为时,经常被她制衡,这才是令他真正不满的地方。” “上官仪是如何卷入废后风波的?” “恰好此时,上官仪上了一奏, ‘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将其废黜,以顺人心。’于是,天皇就命他草诏废后。” “既然受命废后,上官仪怎会机事不密?” “天皇身边的近侍,多是天后的人。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先发制人,指使亲信礼部尚书许敬宗,诬陷上官仪、王伏胜勾结废太子李忠,图谋叛逆。” “看来,上官仪不仅没有成功废后,还连累了儿子上官庭芝和家中男丁,全部以谋反罪被处死了。” “上官家族中,唯有女眷活下来了。那时,上官婉儿尚在襁褓,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宫奴。” 澄怀轻叹道:“这么一闹,大权继续归于中宫,天后每天垂帘听政,政无大小,皆出其手,天子只能拱手而已!” 叶法善天师手里紧紧握着缰绳,双目低垂,看着马颈上飘动的鬃鬣。 “上官仪虽遭不测,却留下了着名的上官体。他归纳六朝以来诗歌中的声律、对偶方法,提出了六对、八对之说,成为当今文人写作律诗的规范。” “弟子读过他的奉和之作《山夜临秋》, ‘殿帐清炎气,辇道含秋阴。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滴沥露枝响,空蒙烟壑深。’清丽婉媚的文字,真是令人惊艳!” “他十分注重对景物的观察,追求音义的对称效果,倡导世人摆脱从类书掇拾辞藻的陈规旧习,自铸新词,以状物色,再通过物色的动态变化,写出内心的婉转情思,构成了情隐于内而秀发于外的诗境。” “这种属对工切、笔法精细的创作风格,一经出世,就被世人冠以 ‘上官体’的称号。” 叶法善天师摇了一下手中的缰绳。 “上官诗风迅速从宫廷蔓延到大唐各地,把大唐律诗的创作,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及杜审言、陈子昂、贺知章、沈佺期和宋之问等大家,正是在此时,受他的影响,才陆续登上了大唐的诗坛。” “是啊!斯人已去,诗风犹在!一个人影响了一代人,不得不说,是一个时代传奇!” 马蹄嘚嘚,声声清脆,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缓步前行。 师徒俩随着马背起伏,摇摇晃晃。 澄怀的眼里蕴着熠熠光芒。“上官仪力求诗歌声辞之美,诗书传家,没想到,他的孙女也是一代才女!” “上官仪的夫人郑氏,是一位多才女子,在掖庭精心培养女儿。上官婉儿目染博渊,刻苦读书,继承了祖父家学,吟诗着文皆是一流。年纪轻轻,就被天后赐为女官。” 仪凤二年,上官婉儿的聪慧之名,传遍了掖庭后宫。 武照听说了这位才女,召见了年仅十四岁的上官婉儿。 她当场出题考较,上官婉儿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不仅文采飞扬,词藻优美,还明达吏事,见解独到。 武照十分欣赏她的文才,亲自敕书赦免了她的官奴身份,引为亲信女官,掌管宫中制诰。 “上官婉儿是如何与废太子贤有交集的?”澄怀道。 叶法善天师远远看着前面的车驾,神情淡然。 “她在掖庭与李贤相识相知,两个才情男女,彼此暗生情愫。在这个背负着复兴家族重任的少女心中,李贤应是她全部的希望。” “一场谋反案,还是惊醒了她的梦!” “上官婉儿出身没落的相府,有幸得到一个脱离奴籍的机会,自然格外珍惜。她与天后的不世之仇,只能深深埋藏到三寸心房里。” 长安夜色如墨浓,上官婉儿多么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醒来。 可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贤从她的梦中跌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谷地。 李治命上官婉儿拟旨,废太子李贤为庶人,幽禁长安,收缴的铠甲兵器,于泾水河畔焚毁;也是她亲笔拟旨,将李贤流配到遥远的巴蜀之地。 檀香木梨花紫毫诗笔落在砚池中,浓酽的焦墨,不兑一滴清水,干皴之笔写出的是伤心、是绝望、是无奈,是一介柔弱女子的力不从心。 李贤的罪名,包括刺杀朝廷命官,忤逆二圣,还包括豢养男嬖。 这是二圣让她写过的最严酷、最残忍的一道敕旨。 回宫之后,上官婉儿大病了一场,甚至无法下地。 武照怜惜她,特意拨了几个婢女伺候她。 澄怀转头瞥了师父一眼,道:“人事艰辛恒常如此,上天对婉儿开了一个又一个玩笑。她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掌握未来。或许从此以后,她的心就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身在魏阙,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回到长安数月,叶法善天师见识了一波又一波的朝廷风云。 青田太鹤山洞天的宁静,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也许,只有时间能改善一切吧。” 师父的声音像沣峪河中的碎冰撞击在石头上,猛地泛起了一朵浪花。 第14章 清玄门叔侄离心 行至朱雀大街,路过玄都观,叶法善天师驭停了马,抬眼看着匾额上“玄都观”三个大字。 “好几日未见到师叔祖的影子了,我们去看看他!”师父跳下马背,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小道。 进了正殿,迎面遇上了知厚。 知厚见了他们,却恐慌万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一溜烟地跑了。 “喂!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干嘛呀?”澄怀扬手喊道。 “平时遇见知厚,他一定会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师兄好,他这是怎么了?”叶法善天师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一脸疑惑。 “玄都观还算熟悉,我们自己去寻师叔祖吧!” 两人转了一圈,在一处偏殿里,看见叶静能法师正顶冠披道,慌慌张张地往一鼎大炉里泼水灭火。 知厚和无虞七手八脚地往木匣里塞东西,神色仓惶。 跨进殿内,满地皆是金银、丹砂、雄黄、石碱、云母、灰霜等物,七孔鼎炉里的火苗尚未被扑灭,依然燃着熊熊火焰,烧火的童子一脸草木灰。 叶法善天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叔,这三黄五金八石扔了一地,您在炼丹吗?您曾说,金丹不能使人长生不老,今日为何又炼起丹来了?” 叶静能法师呆立着,噤若寒蝉,很快又反应过来。 “陛下风眩危惙,每日需要服用寒冰归元丹缓解疼痛。承恩泽者,哪能不尽力服侍呢?” 几案上,摆着一只金漆描银瓜瓞纹葫芦形的食盘,和御前的那只食盘一模一样。 原来,李治天皇服用的金丹,是师叔献上的。叶法善天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昨日去紫宸殿为李治针灸,看见他还在偷偷服用金丹。 作为臣子,只能忠言苦口,不厌其烦地进言,劝他不要服用。 叶法善天师伸手拿起一颗金丹。丹药色若栀染,大小如雀卵,在鼻息之下嗅之,有一股汞、铅、砷、硫特有的气味。 这分明不是师叔所说的寒冰归元丹! 大殿内也未见到寒冰草、紫萝藤、蓝星草、紫丹参、清寂子等驱邪止疼的传统药物。 放下金丹,他叉手注视着师叔,恳切道:“陛下几近失明,不能再服用金丹了!师叔切不可因为一念之差,而铸成千古大错!” 叶静能法师容不得晚辈责备,不由得恼羞成怒,声音也急促起来。 “陛下所患的风眩,乃是不治之症,哪是喝几盌汤药,施几回针灸就能痊愈的?师叔不过是利用金丹服饵养生术,惑帝邀宠,换取一些荣华富贵罢了!” 本就不大的炼丹房里,骤然多了一些剑拔弩张的气息。 澄怀、知厚和无虞不知如何是好,傻愣愣地站着,看着叔侄俩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听了师叔的一番话,叶法善天师只觉得脑袋里金鼓齐鸣,嗡嗡作响。 他不愿意戟指怒目,坏了叔侄关系。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渐渐冷静下来。 移步走到师叔面前,压着声音道:“师叔,风眩并非不治之症,侄儿昔日在耕心草堂治愈多例了!” “侄儿,你想的太简单了!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我们便会死无所名!” “人五脏六腑之精华,皆上注于目。陛下血气亏损,风邪上乘,所以致眩。此时服用金丹,恰似火上浇油。血气不足,可炼内丹强身;风邪入中,可用针灸疏通,再结合服用您的寒冰归元汤剂,一定可以见效的!” “原先,师叔也觉得学道长生,服气为先。但内丹道和针灸,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起效。陛下的风眩一旦发作起来,便痛不欲生。天后说,治不好就要取我脑袋,师叔心里害怕啊!” “天后也曾说,要取侄儿的项上脑袋呢!” 叶静能法师背对众人,强压着一腔怒火。 过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 “师叔炼丹,不过做个试验罢了。道医同源,道家治病用药,总要有人格物致知,穷究药物道理。你看那些田客们,深耕、畎亩、慎种、易耨、审时,莫不是总结前人劳作经验,代代相传下来的。” 叶法善天师不想让师叔措颜无地,便顺着他的话道:“师叔说的极是,我们道医用药,要穷究药理,甚至不惜以身试药。确认安全了,才能用于患者身上。” 叶静能法师轻抿薄唇,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侄儿,你离开长安十多年,一切都物是人非。今日的长安,已不是昔日的长安,更不是师叔六十年前的那个长安。” “时过境迁,的确不一样了!” “再呆一段时间,你就能明白师叔所言非虚。作为一名匡国辅主的道士,我们能得到的荣誉和地位,与自身道法的高低是息息相关的!” 叶法善天师轻轻颔首,似乎同意了师叔所说的话。 知厚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将金丹撤走了。 叶静能法师脱去炼丹的道袍,将他们引至雅室用茶。 雅室不大,窗明几净,布置得雅致朴实。 正墙上挂着六朝四家顾恺之的《千山雪霁图》,左右挂一副对联,为书圣王羲之的墨迹,书云:“卷帘可见雪千里,落座还斟酒一杯。” 画作之前,供着三清尊神,供案上摆满了鲜花、香灯、瓜果糕点等供品。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净了手,走到供案前,对着三清尊神作揖行礼,在案上取了三炷香,左手持香点燃,躬身致礼,双手敬奉,再按顺序插在香炉里。 道家烧香,三炷香一定要插直、插平,中间间隔一寸左右。 三炷香,分别代表着“道、经、师”三宝。 插香时,先插中间这一炷香,供奉玉清元始天尊,曰道宝;然后插左边这炷香,供奉上清灵宝天尊,曰经宝;第三炷香插最右边,供奉太清道德天尊,曰师宝。 礼毕,两人转身回到廊前。 茶案依窗而设,大家席地交跏而坐,知厚摆上了茶点。 立冬已过,玄都观里桃花叶子谢尽,庭院中芳草干萎,几只鸦雀在枯树丛中跳跃嬉戏,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叶法善天师收回目光,和颜道:“玄都观虽然没有三清殿华丽,但清净素雅,是个修行的好道场。” “玄都观怎可与三清殿比拟?那是皇家大内道场,自然是最为豪华气派的!” 师叔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硝烟味。 叶法善天师讪讪地垂下了眼帘,俛首端起一只茶盏,无聊地摆弄起来。 盏身上,那抹明亮的莺黄釉色极为罕见,仿佛是一抹残阳流霞。 杯盏工艺也很精致,润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杯口方寸之地,还包裹着黄金制成的贵寿无极图案。 “这瓷盏,沏卯山仙茶,简直就是珠联璧合啊!”他无话可说,只好咸嘴淡舌地扯起闲话。 澄怀也没见过这等华贵之物,连连赞道:“师父,这茶盏的确漂亮!” 叶静能法师的唇边漾起几许冷傲的笑意,仿佛在嘲笑他们没见过世面。 “这莺黄釉素瓷,别看它清淡素雅,却是御赐的名贵之物。不久前,不慎崩了一角,便请了长安的名匠,用黄金将其嵌补起来。你们伺候陛下得心,将来,自然也有享受不尽的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 叶法善天师觉得师叔突然有几分陌生。 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一个救亡图存,负重致远的道士,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把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挂到了嘴边? 一顿茶,吃得心烦意乱。 师徒辞别玄都观。 澄怀上了马,怏怏地说道:“师父,弟子觉得师叔祖有些不开心了。” “这回,师叔祖或许真的是生气了!”叶法善天师长吁一声。 虽然,叔侄俩分别时,彼此还是客客气气说了再会,但师叔心存芥蒂,恐怕再会也是一番尴尬。 叶法善天师深深觉得,师叔误入歧途,根源在于他一心想炼丹邀宠。 天皇命他禁止京中道士炼丹,不如趁此机会,将玄都观的炼丹房也关闭了! 想到这里,执鞭狠狠一拍马尻,两匹马儿在朱雀大街狂奔起来。 回到三清殿后,叶法善天师安排弟子将长安各家道观的道士逐一清点造册,遣退了九十余名滥竽充数、不学无术的道士,不能研练出真丹的四十多座炼丹房,全部予以关闭。 长安玄门,重归宁静。 玄都观的炼丹房是第一个被关闭的。 “师父,京兆府的不良人把我们的金丹全部销毁了!” “师父,我们的七孔鼎炉也被他们抬走了!” 叶静能法师听着弟子们进进出出,汇报炼丹房如何被京兆府的人一一拆毁。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犹如万箭齐发,穿心而过,令他愤不欲生。 知厚战战兢兢地送上一杯卯山仙茶,叶静能法师愤然拂袖,将其扫于地上。 侄儿来长安的第一把火,居然烧到了他的眼前! 他的愤怒像那一地的碎瓷,碎成了千片万片,所有锋利的尖角都扎在他的心头,狠狠地戳痛了那颗春风得意的心。 “这个叔侄,没法做了!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叶静能法师怒目横眉,狠狠地拍了一下案桌。 知厚吓得六神无主,不敢吱声。 不久前,师父还在为师兄的到来满心欢喜,转眼就被他伤得遍体鳞伤。 别看师父平日里是个随和的人,触及到他的利益时,他必定会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 叔侄之间的缝隙,恐怕是难以弥合了。 无虞不懂得察言观色,依旧絮絮叨叨,为师父抱起不平。 “陛下刚刚授予师兄大洞三景法师尊号,他就得意洋洋、越俎代庖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如果要阻止长安道士炼丹,这件事情,也只能由师父来管!” “师兄这次,的确有些僭越了。”知厚低喃着。 “师父平时说话,出一人之口,入万人之耳,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叶静能法师听了无虞的话,更加觉得义愤填膺,跑到武照天后那里,参了侄儿一本。 太平公主正在蓬莱殿中侍候武照梳洗。 隔着淡梨黄色的轻容纱帷帘,叶静能法师隐约看见太平公主打开一只掐丝六瓣金花匣,从匣子里舀了一勺细粉,倒入一小盂青芝浆水中,仔细搅匀了,然后把金盂捧到母亲面前。 武照用一枚金勺舀起一捧浓稠的粉浆,倒在左手掌心,再用右手的食指、中指轻轻蘸着粉浆,仔细涂到脸上。 没有人从那满是粉浆的脸上,看出她此时的表情。 她对着案上的金背瑞兽葡萄葵花铜镜,一边轻轻按摩揉搓着肌肤,一边听着叶静能法师的叙述。 那艴然不悦的样子,早已落在眼里。 礼佛多年的她,并不想大唐惟道独尊。 道教在李氏皇帝的扶持下,一家独大,又疏于管理,各种问题显山露水。叶法善天师出来整饬整饬,自然是好事一件。 武照柔声道:“两位叶卿悉心冥助大唐,都是陛下的功臣,对他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反目成仇,反教他为难了。何况,你们是至亲的叔侄关系,更不应该有怀贰心,彼此间离!” “臣只是觉得,陛下既然立下规矩,让宗正寺管理道士,禁丹一事,就不该由叶天师来主持!” “父皇让叶天师关闭炼丹房,做得很对!”太平公主忽然接了话。 “公主……”叶静能法师被她的话打乱了思绪,留在唇间的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最近,长安有许多道士,将劣质金丹拿去集市高价售卖。太学有几位大食留学生,服用了这些金丹之后,不久就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 长安太学设在大兴宫安上门外的务本坊,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六学,各学皆立博士数名,设祭酒一名负责管理。 太学不仅招收本土学子,还招收了许多来自波斯、大食、倭国、高丽、新罗、百济等国的留学生。 中原的金丹服饵养生术,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中亚、西亚,在大食掀起了一股食丹热。 这些大食留学生,经不住长安街头道士的鼓吹,大肆抢购金丹,连续服用后,渐渐出现各种不适症状,甚至为此丧命。 武照道:“这些劣质金丹,严重损害了大唐国誉。道家炼丹乱象,是该好好管管了!” “是!是该管理了!”那不厉而威的声音传到叶静能法师耳中,让他诚惶诚恐,不敢再说什么。 武照用清水净了脸,上官婉儿绞了一块脸帕递过来,太平公主双手接了,再递给母亲。 擦干脸,武照对着铜镜端详起自己的姿容。 “叶卿,你研制的益母草留颜方,真是好用。吾使用一月有余,便肤如凝脂,吹弹得破!” 益母草留颜方,是叶静能法师特意为她研制的美颜圣方。 制作此方颇为繁琐。 需在五月五日采益母草全草,晒干,捣碎为末,用水搅拌成团,放在小火炉里,用猛火煅烧半个时辰,然后改用文火煨养一昼夜,最后将烧过的灰团反复研磨,得到雪洁细腻的粉末。 再用茯苓、天门冬、香附子、白芷、川芎、瓜萎仁、皂荚等多种药材和香料,研磨成粉,与益母草粉末充分搅拌,便制成了益母草留颜方。 使用的时候,用青芝汁水将粉剂化为浆水。长期揩洗,可增玉色,退皴皱,消除一切颜面疾患,达到泽面驻颜,冰肌玉骨的功效。 “天后喜欢,是臣的荣幸!” 得到她的盛赞,叶静能法师那颗蹀躞不下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第15章 东西突厥叛大唐 武照对太平公主道:“太平,你和婉儿去偏殿玩一下,母后和叶法师要讨论一些国事。” 上官婉儿比太平公主年长一岁。 自从她来到母亲身边,成为贴身舍人,两人就玩在一起,无话不谈。 “是!”太平公主应了一声,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就走到蓬莱殿偏殿去了。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武照有意压低了声音,道:“近日,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叶静能法师硬着头皮道:“您立臣为东宫太傅,为他讲授道家经典。但太子殿下不喜欢读书学习,整日飞鹰走狗,吃喝玩乐,实在是学不了,还请天后恕罪!” “不喜欢读书,就不读了,你多陪他走走玩玩,斗鸡、马球、蹴鞠、田猎,都是他所喜爱的。朝中诸事,吾暂时不需要他的协理。” “是!”叶静能法师正等着天后降罪呢,没想到她如此豁达明理,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只要帮吾看着他就行,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如实上报。” “臣一定不负重托,如实上报太子的情况!”叶静能法师叉手道,“若无他事,臣先告辞了!” “叶卿去吧!”武照意味深长地扬扬手。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说着两个人的小秘密,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公主,叶法师走了。” 太平公主急忙对她说道:“等二哥来信了,我会拿给你看的。天后说了那么久的话,一定口渴了,你去倒一盏茶水来。” 上官婉儿道了一声“是”,起身款款走了。 太平公主从偏殿跑过来,伏在母亲庞大的象牙黄色团花牡丹烟翠锦裙摆上,双手托着下巴,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凝视着她。 武照轻抚那乌黑丝滑的发尾,淡然道:“薛驸马,对公主好吗?” “我自己选择的驸马,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薛家上下,人人就像尊崇弥勒菩萨一样,恭敬我、疼爱我。薛绍对我,更是知冷知热,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每日帮我沐足、更衣,甚至还喂我吃饭呢!” 太平公主螓首蛾眉,唇红齿白,面若三月桃李,一泓潺潺的春水,清亮透绿,从她的双瞳里,一直流淌到裹柳色竹叶纹襦裙上。 身份尊贵,俊俏标致的公主,下嫁到落败的薛家,无异于璞玉覆泥,明珠蒙尘。 每每想起,都会让武照感觉无比郁闷。 蓬莱殿内温暖如春,她却感到有些寒意侵肌。“公主说好,必定是好的。” 太平公主的脸紧紧贴着母亲的裙摆,言语渐渐伤悲起来。 “母后,二哥走了,我有点想念他了,不知道他到巴州了没有?” “前几日,你们不是刚刚见过他吗?” “嗯,那天,叶天师也来送别二哥了。” 武照的脸色愀然一沉。“他们说了什么?” “叶天师什么也没说,只送了一张护身符箓。”太平公主的杏眼机警地闪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道,“他曾是二哥的老师,送他一程也是合情合理的。” 武照没有出声。 “母后,二哥走了,婉儿伤心欲绝。她说,长安是她的伤心之地,她也想去巴州,生生世世都陪在二哥身边。您会答应她的要求吗?” “你们两个,竟然与贤儿一样不懂事!” 武照佯装生气,推开了太平公主的手,虎着脸责备了她几句,自顾自走了。 上官婉儿托着一盏茶回来了,见太平公主独自呆立在蓬莱殿外,沮丧地问道:“公主,你把我想去巴州的事和天后说了?” 太平公主只是黯然无神地点了一下头。 她听到几声茶盏摇晃发出的轻响。显然,是上官婉儿的双手在颤抖。 开耀二年正月十九日,太子李哲的嫡长子出生了。 嫡孙降世,李治非常高兴,赐名重润。 满月之日,李治下令,立李重润为皇太孙,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永淳。甚至不顾群臣的反对,在东宫外设置了皇太孙官署。 没过多久,他的欢喜就被来自西域的战报打破了。 永淳元年三月,西突厥大酋阿史那车薄率十姓部落,反叛了大唐王朝。 李治强撑病体,来到皇城尚书省官署。 他孤独地站在大唐舆图前,身影单薄而萧索。 贞观之后,四夷纷纷兴起,突厥猖獗于朔漠,吐蕃跳梁于西南,成为大唐的两大懮患,环绕在大唐四周的其他小国和部落,也对中原虎视眈眈。 他们迫使大唐朝廷强化边备,规范军镇,全力应对四夷的骚扰。 为了维护这张庞大的大唐舆图,太宗皇帝和他先后在周边设立了多个都护府,用于羁縻统辖这些边州远地。 贞观四年,唐军攻灭东突厥汗国,在其地设置六大都督府。李治继位以后,设置瀚海都护府进行统一管辖,后改称单于都护府。 贞观十四年,太宗皇帝设立安西都护府,下辖龟兹、疏勒、于阗、焉耆四镇,昆陵、蒙池两大都护府,包括天山南北,至葱岭以西,达至波斯,开始对西突厥十姓和昭武九姓等部落的管辖。 贞观二十年,唐军大破薛延陀,漠北铁勒九姓十二部全部归附大唐。朝廷在漠北立六大都督府、七大羁縻州统治各部,设置燕然都护府统一管辖,后改称安北都护府。 总章元年,立国七百年的高句丽在大唐与新罗的联军打击下宣告灭亡,高句丽疆域纳入大唐版图,李治在平壤设置安东都护府,统辖高句丽故地。 调露元年,李治以交州都督府改置安南都护府,加强对岭南五大都督府的管理。 西突厥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已是四月。此时,阿史那车薄正率军围于弓月城下。 李治焦灼的目光,停留在西域伊犁河畔,久久都未移动一下。 东突厥之乱,刚刚被裴行俭和程务挺等人平定。 西突厥十姓部落不安,又令昆陵和蒙池两大都护府为之震动,西域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早在沙钵罗可汗在位时,西突厥十姓就开始在西域分疆而治。先以碎叶河为界,后以伊犁河为界,左厢五咄陆部落在河东,右厢五驽失毕部落在河西。 两大汗系各自传承了四代,皆兼领可汗和都护的双重名号。 一缕花白的霜发,从幞巾中翩然落下,李治的身子颤了一颤,好像失去了重心,让他站立不稳。 武照箭步上前,扶着他的胳膊,细声道:“陛下,您先回宫歇息一下,待妾与诸位宰相、兵部侍郎商讨一下,如何出兵西域,再向您汇报军情!” “弓月城不存,安西四镇不存,西域也就不存。自张骞初通西域,汉宣帝置西域都护,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将西域视为故土,这一片土地,决不可丢弃一尺一寸!” 话音未落,姚瑞德公公急火火地走进来,一封插着翎羽的战报举到了李治面前,语气慌张地说道:“陛下,单于都护府急报!” 李治哆嗦着打开急报,眉头渐蹙,两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在凋叶棕色织金团龙纹袍衫上洇开两朵水渍。 突然,他举起手掌,使劲拍打起自己的额头,攒眉苦眼,呲牙咧嘴,痛苦不堪地呻吟着,犹如油煎火燎一般。 群臣骇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姚公公,陛下风眩发作了,快去尚药局请医正!”武照扶着摇摇欲倒的李治,凄厉地喊道。 姚瑞德公公拔腿就跑,还未跨出门限,又听见武照喊道:“不要叫医正,去三清殿请叶天师来!” 他稍稍顿了一下,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武照让另一位名唤高延福的公公带着几位寺人,先将李治抬回紫宸殿。 单于都护府上报,东突厥已经复国,消息令所有人惊心骇瞩。 黑山、金牙山一战,裴行俭将军瓦解了东突厥的叛乱。武照为了削弱他的威信,不仅抹去他的战绩,还主张杀掉所有的降将。 李治不顾裴行俭“但恐杀降,后无复来”的劝告,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等五十四员突厥降将全部斩杀于长安街市,为东突厥再次叛唐埋下了祸根。 两战之后,突厥将领阿史那骨笃禄率十七人出逃,沿途聚众七百余人,占领了漠北黑沙城和乌德鞬山一带。 他们抄掠铁勒九姓,得到大批羊、马,又招集五千多名阿史那伏念的散残部将,势力逐渐强盛起来。 果不其然,阿史那伏念等人被杀的消息传到黑沙城,立刻激起了鲸波万丈。 阿史那骨笃禄冲冠眦裂,发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 他自立为颉跌利施可汗,在乌德鞬山设立牙帐,以黑沙城为汗国南牙,重新建立了东突厥汗国。 任命弟弟阿史那默啜为设,阿史那咄悉匐为叶护,以阿史德元珍为阿波达干,统兵马事,分百姓为突利、达头二区治理。 此时,位于西南的吐蕃正在勃然兴起,大唐王朝的西疆拉响了警报,成了另一个战略中心,诸多军力被调往西南战场。 东北方向,高句丽灭国后,契丹和奚族相继崛起,成为大唐王朝新的威胁。 大唐朝廷经常左右枝梧,顾此失彼。天时地利之下,突厥人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在唐军的眼皮底下,重建了家园。 此次阿史那车薄的叛变,正是受东突厥复国浪潮的影响下发动起来的。 武照面无惧色,马上召集在场的宰相、侍郎商议军国大事。 站在大唐舆图前,她镇定自若地说道:“东突厥复国,西突厥不安,天下局势正发生重大的变化,卿等有何退敌良策?” 众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裴行俭将军。 毋庸置疑,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 武照会心一笑,面向裴行俭,丰唇微启,声若银铃。 “裴将军计取西突厥之后的三年,阿史那车薄的表现一直是中规中矩的。可见,他非常畏惧你的声望,有你在,他就不敢轻举妄动。这把火,还得裴将军去灭了!” 裴行俭深垂着脑袋,面色铁青。 他忠心报国,军功赫赫,以他的功劳,本可以拜相,成为众相之首。 武照却将他视为政敌,长期扶弱抑强,频频打压和冷落他,使他屈居于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数年。 西突厥叛乱、东突厥复国,与她滥杀降将有脱不了的干系! 裴行俭憋着一肚子的气,极力掩盖脸上的憎恨之色。 过了许久,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叉手道:“老臣今年六十有四,年迈体弱,常常卧于病榻,正欲向陛下致事养老。恐怕,已经提不动我的抽屉枪了!” 左仆射刘仁轨见状,凛然道:“老臣今年八十一,如果再年轻十岁,还敢上白江口杀敌,只是,天后殿下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裴行俭暗暗咬牙切齿。 朝中老臣,大多不满天后弄权,但谁也无可奈何。 侍中郝处俊告老还乡;中书令崔知温老实人一个,不敢得罪任何人。身为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却主动担起了太子太傅一职,和中书令薛元超一起入东宫辅佐太子,以避朝廷风波。 朝堂上,忠于李治天皇的大臣已经不多了。 “你行就你上!”裴行俭没好气地说。 “裴将军此言差矣!”刘仁轨摇首道,“你是苏定方将军的嫡传弟子,文雅方略,无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西突厥十州之地,正是因为少了裴将军的威慑,才生叛乱的。” “武将不畏生死,文官不惧强权。天下才能安宁,裴将军虎贲四方,西域战场少不了您!”其他人也纷纷劝道。 众口纷纭中,裴行俭也觉得自己不免有些妇人气量。 纵有冲天抱负,尚需用武之地;宁可战死沙场,不作他人傀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好!老臣愿意抱病挂帅出征,只是,我是替天皇陛下、替西域三十万百姓出征的!” 裴行俭的话像一团针棘,滚落在武照的心中,让她钻心刺骨地疼。 东西战火,熊熊燃烧,灭火才是大事,一点疼痛何足挂齿呢! 她付之淡淡一笑。 “吾替天皇陛下,赐裴将军黄金战甲一具,封你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另派右金吾卫将军阎怀旦等十位将军协助于你,分道率军,进入西域。” “臣,领命!”裴行俭扬手抱拳,勉为其难接下了出兵西域的重任。 武照环视四周,道:“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何在?” 程务挺应声而起。“臣在!” “阿史那骨笃禄正集兵于定襄北面,云中百姓惊逃,只留下空城一座。你率军进入代州,于雁门山制高点铁裹门设寨,驻兵戍守,以防突厥兵下,寇我大唐国土。” “是!末将领命!”程务挺张眉努目地叉手行礼。 落座后,蓦然看见裴行俭正转头看着他。 金牙山一战中,裴行俭乘突厥后方空虚,令副将何迦密自通漠道,程务挺自石地道,左右包抄,突袭突厥牙帐,缴获阿史那伏念的妻子与辎重。 走投无路之下,阿史那伏念密信裴行俭,请求捉拿阿史德温傅赎罪。 可以说,程务挺今日的荣誉,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裴行俭的帐下。 但他衔冤负屈时,程务挺却没有为他发过声。 事发后,裴行俭并没有跑到李治面前争辩一二,与自己的部下争功,只是含愤退出了军中。 程务挺心孤意怯,神色惶遽地低下了头,不敢接应他火热的眼神。 第16章 王方翼西平突厥 李治天皇在叶法善天师的诊治下,已经渐渐苏醒。 姚瑞德公公送来一只鎏金银棱平脱雀鸟团花瓷盌,里面盛着刚刚熬好的酱汁色汤药。 “臣来伺候陛下吃汤药吧!” 叶法善天师伸出手,接过瓷盌,用一支鎏金卷草纹长柄银勺搅拌了数下,“今日的药汤,苦中略带些酸涩,陛下请勿嫌弃。” “叶卿添了什么名贵药材?” “臣在汤药中添了一味青芝。它入口微酸,有明目、补肝气,安精魂的功效。久食,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比那些金丹管用多了。” 一口汤药咽下去,满嘴苦涩。 长年身体羸弱,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空有一身抱负。 心中的苦,跟这盌药汤差不多,李治不免生出一番感慨来。 “近日,朕深感人生如蜉蝣落羽,朝生暮死。身为天子,不能多享受一份人间烟火,也免不了人间诸多苦难。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真是无奈啊!” 叶法善天师拿了一块豆青色的绢帕,为他擦拭了一下嘴角。 “陛下此话,让臣想到了旧日栖居的青田太鹤山洞天,在那里,臣岩栖谷隐十三载,困枕青石,渴漱泉绅,闲邀白鹤听笙曲,摘得流云做衣裳。虽不曾享受什么荣华富贵,但人生得此一枝可栖、水浆满腹,却是臣最大的福气!” “陛下有举国之富,自然享有齐天洪福,何来人间苦难呢?”忽见武照带着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走入紫宸殿内。 李治没有抬头,只是冷冷地问道:“东西突厥战起,天后可都安排好了?” “陛下安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今后军国大事,您就少些操心,还是安心养病为上!” 李治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一腔心事,满腹苦水,何人可诉啊! “陛下危急之中,又是叶卿妙手救驾!”武照抬眼看了一下叶法善天师。 “这是臣应尽的本分!”他回了个叉手礼。 “世人都说,乱世道家影,治世儒家身,脱世佛家心。叶卿洞悉万象之有无、虚实,又通透人间之是非、更迭,亦道亦儒亦佛,真是我大唐最得力的护国法师!” “天后过奖了!道儒佛三家,虽各有理论,但都是劝人行善,相信因果,不造恶业。臣的师叔也常常教导我,作为一名道士,首要职责是以术济民、弘道天下。” “前段时间,陛下每日跟你练习半个时辰内丹道,那几日,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仅面色红润,能吃会睡,形与神俱,体质也大大得到改善,但近日却好像不见效了。” “陛下心思太重,终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心郁则气结,气结则生痰,日久便形成食滞痰阻,致使内元散泄,无法积蓄。今日又受到突厥叛乱的刺激,造成风眩复发,恐怕又要练上一段时间,才会恢复如初!” 叶法善天师不敢说李治是因为忧心朝廷和李贤的离去,才终日闷闷不乐的。 “如此说来,陛下饮食和精神,都要加倍照顾。” “的确如此!” 武照转身对李治说道:“今后,还请陛下长居于宫内,颐养圣体。前朝大事,自有妾为您照管着。等到平定突厥叛乱了,我们就启程回东都洛阳。” “天后辛苦了!”李治冷冷的回话中,有太多的言不由衷。 一句辛苦了,有半句是出自真心夸奖武照的。 在繁琐的军国朝政面前,她的精力永远是那么充沛,宵衣旰食,勤于政事;她的处事永远是那么果决,意略纵横,雷厉风行,像一架旋翼风轮,永远不知疲倦地悠转着。 永淳元年四月二十八日,裴行俭将军出师前的一天,猝然在长安延寿坊的裴府中病逝了。 阎怀旦等人无法挑起大任,朝中一时无将可派,大军只好按甲不发。 一眼,即成永别。 程务挺伤心欲绝,十分后悔在关键一刻,没有为裴行俭说几句公道话。 他独自去了裴府吊唁,在恩师的灵柩前失声痛哭,泣下如雨。 回来后,仍觉得心中郁闷难解,特意去三清殿里坐了一会儿。 一案,一炉,两只茶盏,主客二人在窗牖下相对而坐。 叶法善天师将煮好的卯山仙茶,滤在一只青瓷茶缸里,用老竹茶勺舀了一盏茶水,双手递给程务挺。 “程将军马上就要出征代州了,贫道无以为送,一杯清茶,聊表心意。” “多谢叶天师!”程务挺接过茶盏,浅尝了一口,“上次在青田太鹤山洞天吃过一次卯山仙茶,一直念念不忘。” “这杯碧绿清澈的茶汤,就是江南的澹冶山水、湿蒙烟雨,但愿它能给你带来些许欢喜。” “的确令人欢喜!陛下吃过一次,就将卯山仙茶列为御用贡茶了。” “卯山仙茶具有清热解毒、明目消滞的功效,所以,贫道建议陛下日常闲饮两三杯,既可暖身,又可健体。” 程务挺嗫嚅道:“陛下的龙体,在您的调养下,已经恢复许多,但元气明显不及前几年了,有时候,见他老态毕现,是不是……” “陛下无法操控朝廷,故太子贤又流配巴州,双重打击下,终日惆怅,精神内伤,身体难见起色。”叶法善天师轻叹道。 “陛下长情,一直走不出太子命运多舛的阴影。三位太子死的死,废的废,他年过半百,怎经得起这般打击?” 李治其他几位皇子,萧淑妃之子郇王李素节禁在岳州,杨宫人之子杞王李上金被贬澧州,都难以承欢膝下,饮啄侍奉。 “人的五脏化五气,生喜怒悲忧恐。喜为心志,喜则颜开;怒为肝志,怒则气上;悲为肺志,悲则气消;思为脾志,思则气结;恐为肾志,恐则气下。暴乐暴苦,皆伤精气啊!” 程务挺的三指转悠着杯盏,杯口那一抹艾叶青釉,釉色淡雅清空,像他的眼神一样迷离。 “陛下身体如此羸弱,教人甚是担忧!叶天师,您一定要护佑他龙体安康,护佑大唐四海安定。” “一道者,神上天为天神;二道者,神入骨肉,形为人神;三道者,神入禽兽,为禽兽神;四道者,神入薜荔,成饿鬼;五道者,神入泥黎,成地狱。五道之内,各有劫寿岁月、生死拘束,连天神也不例外。” 这时,澄怀走进来,添了一些新的茶叶,又在炉子底下添了炭火。 “师父所言极是!人啊,只有经历生老病死、尝遍怨憎别离,人生才得以圆满,纵然是帝王也不能幸免!” 叶法善天师发现程务挺的眼睛有些红肿。“程将军可是刚从裴府回来?” 程务挺沉重地一颔首。 “裴将军是我的主帅,也是我的恩师。他和家父曾在苏定方将军的帐下共事,所以对我特别照顾。不仅将用兵谋略毫无保留地教给我,还打算培养我作他的接班人。是我对不起他,辜负了他期望,理当送他最后一程。” 言语之中,略带哽咽。 “裴将军主动退出军政,是在为你让路。他对你还是满怀希望的!”叶法善天师道。 程务挺怃然低下了头,带着满满悔意,道:“裴将军走时,年仅六十四岁。作为他的弟子,硝烟四起时自当冲锋陷阵,才能对得起裴将军的栽培!” 不一会儿,茶汤沸了,澄怀将茶汤滤出,给众人添了新茶。 叶法善天师取了一杯茶盏,轻轻地置放在程务挺面前。 “裴将军走了,难道西突厥的叛乱真的无人可平了吗? “黑齿常之将军在河陇前线,娄师德将军在剑南边境,末将也将去往河东北境,常驻于雁门关,对抗东突厥的崛起。羽林营中,无人能够领兵打仗了。” “难道安西都护府也没有一员将军可用?” “叶天师提醒我了!”程务挺突然兴奋起来。 “程将军想到谁了?” “安西都护王方翼!昔日,曾与我同袍作战,他骁勇善战,识略精断,有应变之能,调露元年受命修建碎叶城后,就留在安西都护府任职了。” “贫道记得,王方翼将军早年为右千牛卫,又随裴将军讨伐过李遮匐,作战经验丰富,让他领兵,最合适不过!” 程务挺急忙地起身,叉手告辞。“叶天师,我先行一步,请求天后下令,让王方翼出兵,一定能解围弓月城!” 叶法善天师笑而不语,送他出殿,回来时,路过药王殿。 大殿前种了几棵椴树,树荫遮天蔽日,青翠欲滴。时值初夏,椴树花开,满树细碎金黄,香甜怡人。 子虚将括州青田带来的青芝种在椴树底下。 青芝层层叠叠丛生,绿云般的菌盖硕大而肥厚,顺着树杆盘旋而上,远远望去,好像一条条青龙蜿蜒而上。 他正在树下采青芝,榨取浆水。 叶法善天师走到近前,看见莲花天师盏摆放在树荫里,小鹿憨态可鞠、四蹄生风,见他来了,愈发欢蹦乱跳起来,犹如鸢飞鱼跃,一刻也难以消停。 一瓢清冽碧透的浆水浇下去,小鹿被水花高高卷起,又悠哉悠哉地落到盏底,脚踩莲蓬,一跃而起。 “子虚,小鹿在你的精心照顾下,越发古灵精怪了!” 子虚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上次照顾不周,差点让它一命呜呼,不敢有丝毫怠慢了!” “你照顾它有两年多了,辛苦了!” “弟子只占得三分功劳,还有七分,都是师父的。您每月为它修复元神,注入自己的修为,它才能健健康康地成长。” “看这活泼的样子,就知道它非常健康!” “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化形,到底是幻化为小鹿呢?还是幻化为人呢?” 子虚丰神俊朗的身姿越来越清瘦修长,满月般的脸庞,随着年龄的增长,童稚气质渐渐消退,轮廓也渐渐分明起来。 “静观其变,顺其自然!莲花天师盏是天台茅君用毕生修为炼成的法器,只要元神不死,都有可能在盏中修炼出识神,继而获得新的肉身,成为新的生命。” “莲花天师盏只能拯救一次生命,一旦小鹿重生,它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这么好的法器,却用来拯救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师父可会后悔?” “既然是生命,就有生存的权利。我们是一名匡时济俗的道士,当然有拯救它的义务!” 子虚含笑道:“《虚皇天尊初真十戒文》中说, ‘德惠之普,人虫草木,一视同仁。’师父慈爱一切,不异己身,弟子当以此为榜样!” “道家推崇 ‘齐同慈爱’、 ‘慈爱众生’,把众生看做己身,身不损物,物不损身。一切含炁、木、草、壤、灰,皆如己身,念之如子,不生轻慢意,不起伤彼心,这些都是老子的教导,教导我们如何去对待生命!” “是!弟子谨记于心!” “忙了一上午了,你该歇歇了。” 子虚将手中的瓜瓢放在木桶里,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捧起莲花天师盏,跟着师父回殿。 “师父,今日见您说话,为何有些喘气?” “朝中几路大军即将出发,为师早上绘制了一些洞真太微金虎金符,体内真元之气还未恢复,所以,说起话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哦!我还以为师父是在为师叔祖担心呢!” 昨日,师父让澄怀送了一件崭新的道袍给叶静能法师,庆贺他七十八岁寿诞,没想到师叔祖当着澄怀的面,将道袍撕成了碎片。 叶法善天师道:“茅山道士念敕画符,都要注入体内的真元之气,符箓才会有无限法力。每画一张符箓,需要歇息半个时辰才能恢复体力。” “弟子们心疼您年岁大了,恳请您封笔,不要再绘制符箓了,而您呢,总是充耳不闻,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你们可以帮师父画一些简单的符箓,像洞真太微金虎金符这种法力很深的天符,你们暂时还画不了!” “师父教过我们数百种符箓,弟子最想学的就是洞真太微金虎金符了!什么时候,您也教教子虚!” “人在军旅之中,刀剑之下,可用洞真太微金虎金符护身。厄难之时,存想五帝神官卫我左右,同时要念金刚咒: ‘虹映九天,飞行太极。洞真太微,带日衔月。左旋玉铃,右回金铛。灾不能干,兵不能伤,临大危难,必有善生!’” “等我们学会了所有的符箓,师父是不是就可以封笔了?” “你们道法尚浅,师父封笔,恐怕为时还早。”叶法善天师道,“师父还需要画很多洞真太微金虎金符,你也一起来帮忙吧!” 师徒俩一边说着,一边往殿后走去。 朝廷出兵的军令急速抵达西域,安西都护王方翼立刻调兵遣将,前往增援弓月城。 唐军在伊犁河与阿史那车薄率领的西突厥大军相遇,两军大战,杀敌一千余人。阿史那车薄撤退三十余里,弓月城终于转危为安。 不久之后,金山南麓三姓咽面葛逻禄部落也与阿史那车薄联手,加入了反叛之列。 葛逻禄部落内有谋落、炽俟、踏实力三族,所以自称三姓咽面。 王方翼率安西都护府驻军以及西域其他部落的兵马发起进攻,在热海与阿史那车薄和葛逻禄部落联军进行决战。 阿史那车薄大败。 唐军继续兵分三路,北上袭击葛逻禄部落,大破联军,俘虏大大小小首领共计三百余人。一时间,西域震服。 是役之后,王方翼升任夏州都督。葛逻禄部落余众退回金山南麓,西突厥十姓部落元气大伤,从此再也没有能力崛起。 第17章 太子哲懈怠政务 去年,关中秋旱,遍地沙碛,五谷难生。 永淳元年年初,粮价就开始飞涨。长安粮市上,一石米,原本只要五十五文钱,一直涨到了两百文钱。 关中百姓饥馑,饿殍无数。 二圣决定提前出发,赴东都洛阳逐食。 太子李哲留守长安监国,由刘仁轨、薛元超、裴炎等老臣辅佐。 关中地窄人稠,饥荒、旱灾、地震等灾变频繁,时常缺水缺粮。 作为一国之都,长安人口已经急剧膨胀至近百万,关中盆地的土地承载能力严重不足,粮食供给压力巨大。 大唐朝廷虽然制定了轮耕、休耕制度,但长安的人口实在太多,关中根本无力供养。 为了满足长安的粮食供给,朝廷几乎年年都要从洛阳调粮。 洛阳身处伊洛盆地,周围河山拱戴,八关护卫。北有太行之险,南有宛叶之饶;东压江淮,食湖海之利;西驰崤渑,据关河之宝。进可攻,退可守,有形胜险固。 这里四时风调雨顺,积蓄充实,百姓生活十分安逸。 隋炀帝时期开凿的永济渠、通济渠、邗沟和江南运河四条河道,与富庶的江淮流域、太湖流域紧密联系起来,漕运十分便利。 只要江淮、江南丰产,洛阳就不愁没有粮食、茶叶和丝绸等物资。 它有凭险作守的自然条件,有令达四方的便捷交通,有高度发达的物资储备,更有抵御外敌的优势占位。 万家流水,一城风华。与缺水缺粮的长安相比,显然占尽了天时地利。 武照天后十分钟爱洛阳。身在洛阳,既可以监视关中诸王的一举一动,还能逃离长安关陇贵族集团对她的包围。 显庆二年,她以天皇养病需要为由,主张将洛阳提升为东都,在大唐实行两京制。 于是,李治颁布了《建东都诏》,着力营建洛阳,把洛阳紫微城由行宫提升为正宫,成为大唐王朝的东宅。 为了一口粮食,也为了栖养病体,李治戏称自己是“逐粮天子”,在洛阳设立了三省六部分支机构,带着大批臣民,长居于洛阳。 帝驾走后,李哲热衷于游畋狩猎,常常懈怠政务。 叶静能法师与其来往也更加密切,时常化黄金治丹邀宠,受到他的器重。 这天一早,李哲与叶静能法师从大明宫少阳院骑马出来,数十位禁军护佑其后,一行人往通化门而去。 路过东宫时,李哲远远地朝它瞥了一眼。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住在这里了。 长安东宫位于大兴宫之东,南接皇城,北抵西内苑,为隋文帝时期修建。 在这里居住过的数位太子,下场都不太好。 隋朝太子杨勇被废杀,杨广被臣子所杀。到了大唐,高祖皇帝的第一任太子李建成,被弟弟所杀;太宗皇帝的第一任太子李承乾,被皇帝废杀。 每次踏进东宫重明门,李哲都会想起这些可怜的前辈们。 太子妃韦晚香诞下皇太孙李重润不久,尚在休养中。东宫整日有孩子哭哭啼啼,让他烦不胜烦。 所以,李哲大多数时间都居住在大明宫内的少阳院。 没有了韦晚香的约束,更加落拓不羁了。 叶静能法师回头望了一眼,疑惑地问道:“太子殿下,昨日您邀请宰相薛元超一同去骊山温泉宫的,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李哲略带恼怒地回道:“那老家伙,整日唠唠叨叨,最让本宫烦心!一早就送来一个帖子教训我,说我不思进取,带他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薛元超昨日入宫议事,太子对他置之不理,还兴冲冲地邀请大家去骊山狩猎、泡温泉。 天性贪玩的李哲让他十分失望。 作为太子左庶子,薛元超一宿未眠,连夜笺书太子: “内苑之地,草木茂盛,险陡异常。殿下截擒飞鸟、追逐狡兔,若遭逢变故,如何应对?扈从户奴多是反贼余孽、夷狄残类出身,若心怀逆谋,太子殿下又如何防范?为人子者,不登高山,不临深渊,就是为了远离危险,殿下又怎能将自己置于险地?” 李哲尚未醒来,笺书已经送到了榻前。 “宰相倚老卖老,这就不对了!殿下二十六岁了,他却一直把您看成是一个无知的孩童!”叶静能法师道。 “是啊,本宫只喜欢和叶法师一起玩,你从不唠叨,也不喜教训人,和你一起不费劲,不拘束,舒坦又自在!” “二圣不在长安,我们就尽情玩乐。等他们回来了,殿下也只能乖乖做个人君典范!” 对!二圣远在洛阳,今日的长安,唯他独尊。 李哲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 “本宫毕生的愿望,只想做一个吃喝玩乐的盛世王爷,从没想过要与兄长们抢夺太子之位,成为一个安邦定国平天下的伟大帝王。” “殿下是真龙之命,不管您排行第几,终归要轮到您的!” 李哲坐在马背上,轩轩自得。这种自信,在二圣面前,尤其是天后面前,从来不曾有过。 当他还是英王李哲时,前面排着多位博学多才的哥哥。 更有大权在握的母亲,在朝廷上如日月光华,作作生芒。她的光辉,掩盖了天皇和所有的哥哥。 要说这个太子之位,无论怎么轮,也不该轮到他的头上。 无奈兄长们都太优秀了,以至于一个接着一个,沦为阶下囚或者命丧黄泉。资历浅雹的哥哥们,哪里斗得过一手遮天的母亲呢? 尤其是二哥李贤。 他与母亲都是刚烈性子,犹如铁板钉钉子,硬碰硬,谁也不愿退让一步,最后造成母子反目的结局。 李哲也常常会想起自己的结发妻子英王妃赵氏。 赵氏的母亲是高祖皇帝之女常乐公主。她的辈分很高,年龄却和侄子李治相仿,姑侄俩的关系一向很好。 按辈分,李哲该称赵氏为表姑。 两人一起在宫中长大,青梅竹马,无话不谈。李治就和姑姑商量,来了个亲上加亲,让两人结为夫妻。 武照从曾经的“嫂子”变成了“侄息妇”,长期利用皇后的身份干政专权,扰乱大唐朝纲。 对此,常乐公主颇有微词,常常出言不逊。武照对她也十分不满。 因为一点小事,常乐公主得罪了母亲。 她栽赃罪名,将常乐公主和驸马赵瑰贬黜出京,还强行废除了英王妃赵氏,将其关押起来。 李哲无力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幽死于掖庭。 每每想起她的惨死,便会使他深陷于惊恐之中。 立为太子后,更加胆怯不前,不敢有半分与母亲争权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性格柔弱、才薄智浅,根本不被众臣看好。既然母亲喜欢挟权弄势,与天皇号称二圣,那就把朝堂让给她吧! 李哲举着马鞭,手搭凉棚,看了一下万里无云的晴空。“叶法师,今日风和日丽,真是个狩猎的好日子啊!” 叶静能法师兴奋地一拍马尻,大叫道:“是啊!这真是一个好日子!殿下,那些麋鹿、野兔、猞猁都在等着我们呢!” 一声长啸,一伙人扬鞭跃马,追风逐日而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 大明宫三清殿外,子虚和澄怀从外面进来,迎面碰到了叶法善天师。 “师父,久闻长安繁华,来这里快一年了,没有好好逛过长安城,今日风和日丽,你就带我们走一走吧!” “你们平时学业紧张,今日师父就给你们放一日假,叫上石清,大家一起出门逛一下。” 架不住弟子们的央求,叶法善天师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太好了!”子虚兴奋地握着澄怀的手,道,“师兄,你对长安最熟悉,由你来带路!” “要论熟悉,那肯定是师父最熟悉长安了!”澄怀笑道,“小时候,我父亲以 ‘庶人俊异者’的资格,与好友张说一起入长安国子监读书,我也跟着来到长安,不久就去了江南。师父在长安,可是呆了许多年呢!” “不管怎样,你们都比我熟悉长安!” 说话间,师父换了一袭月白色丝麻便服,从大殿内走出来。 头戴皂色纱罗儒巾,两根罗缨垂于脑后,交襟领口镶一寸皂色八宝八仙纹织锦,脚蹬一双皂色十方鞋,身佩一把太乙混元剑 。 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风姿卓然神仙貌也。 石清也赶来了,师徒四人一起出了三清殿。 叶法善天师边走边道:“长安虽然很大,最热闹也就两处集市,东市和西市,各占两坊之地。” 子虚道:“那里都有什么好玩的?” “东市在平康坊边上,是中原四方珍奇聚集之地,在这里可以淘到大唐各地的特产、珠宝;西市靠近延寿坊,是四夷胡商的聚居之所。” “听说,这些胡商从万里之外,带来各国特产,都是在此地交易的,又从这里出发,将中原的丝绸、瓷器、纸张、茶叶等物资,通过海陆两条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销往其他国家。” “是的,长安达官贵人多集中在朱雀大街以东,百姓、富商多居住在朱雀大街以西。所以,长安有东贵西富之说。” 出了大明宫,众人直奔东市。 东市有两条南北和东西大街,呈井字形排列,遍布着笔行、琴行、书行、绢行、衣行、药行、茶行、珠宝行、柜坊、质库等各行各业的店肆,鳞次栉比,十分繁荣。 一路上,车水马龙,人稠物穰。 远远望去,慈恩寺大雁塔巍然耸立,那是长安城里,最拔地参天的建筑。 澄怀道:“师父,弟子觉得,东市虽然是集市,但文化氛围特别浓厚。您看街上,都是文质彬彬的客人,所开的店铺,也多是笔行、琴行、书行之类的。” “东市附近,有吏部选院、礼部南院、国子监等文教机构,举子进京赶考,都喜欢居住在这一带。因此,这里的笔行、琴行、书行、雕版印刷行、客舍等店肆,会比其他地方更多一些。” 众人边走边看。澄怀忽然发现,石清不见了。 找了一圈,才发现他蹲在一家白水木雕行门前,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摆放在门口的木雕几案和各类笔架、笔筒、茶托、拐杖等物件上的雕刻纹样。 掌柜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老人,丝毫没有因为石清是个孩童而轻慢他,娓娓地向他介绍起自己的作品。 “白水木雕,源于商周以前。至我这一代,已经传承了数十代。当年,太宗皇帝御用的至尊九龙案,就是出自我祖父之手!” 石清轻抚着一张松鹤延年翘首马蹄足长案,爱不释手。 桌案侧面的牙子上,青松劲挺,分立左右,中间三只仙鹤交颈展翅,直冲云霄。 雕镂精致、刀法繁杂,无论雕、琢、镂、刻、剔,都十分有力、传神,粗犷中带有鲜明的关中特色。 石清问道:“掌柜,您学了多少年,才达到这种娴熟的雕刻技术?” “像你这么大,我就开始拿起刻刀学艺啦!”掌柜咧嘴一笑,“优秀的雕刻艺人,能拿刀即刻,动刀之前就已打好腹稿,一凿、二刻、三打磨,需要手法精准,刀刀利索,错了一刀,也许作品就成废品了!” 石清若有所悟,赞许地点了点头。 叶法善天师笑而不语,耐心等候着他。 “孩子,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雕刻。”掌柜和颜悦色道,“木头不是死的,它的清香、质感、纹理,还有它被晒得爆裂的声音,都是对世人的一种表白。我们的刻刀,可以让它更换一种形态,使之长存下来。” “谢谢掌柜!我明白了,无论石头、木头、竹子,还是恒铁,优秀的雕刻艺人可赋予它们新的生命!” 石清叉手作揖,回到师父身边,心中还在琢磨着掌柜的话。 逛了一圈,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又往西市慢慢走去。 一入西市,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和文化气息浓厚的东市相比,这里胡人比唐人多,骆驼比牛马多,入耳皆是西域的胡乐,好像来到了异域他乡。 一群高鼻深目的粟特人,手牵着骆驼,说着听不懂的粟特语,与他们擦肩而过。 和波斯、大食的胡商一样,粟特人非常善于经营,是丝绸之路上最活跃的胡商之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几位穿着胡服的中原女子,戴着宽檐帷冠,骑着高头大马,特别引人注目。语笑喧哗,相互交流着什么。 姑娘走后,身后弥漫着来自西域的胭脂香粉的清香,久久不散。 羊肉馆子飘出诱人的肉香味,刚出炉的胡饼散发着麦香味,擦身而过的骆驼留下一股冲鼻的骚味,各种气味交迭在一起。 西市的店肆,更多的是肉行、香料行、布行、铁行、兵器行、酒行、和各国的杂货铺。 在这里,你可以买到波斯的红茶、香料;天竺的穆加香绸、铁力木、砂糖;大食的锡壶、苏麻离青;大秦的火腿、红酒、胡椒。 还有林邑的象牙、犀角、玳瑁;倭国的铜器、珍珠、鹿茸;新罗的人参、牛黄、海豹皮、朝霞油和鱼牙锦。 甚至可以买到来自昆仑国的昆仑奴。 西市有各种新奇的小吃,看见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要尝上一尝。 康居的葱油饼、吐蕃的酥油茶、吐火罗的桃仁胡饼、安国的蟹黄毕罗,都是油油腻腻之食,浅尝即可。 最好吃的,当属清心斋的酥蜜寒具,香脆可口,嚼声能惊动十里人。 还有柳芽坊的樱桃酥山,乳酪经过冰镇,堆放在食盘中,浇上新鲜樱桃制成的蜜酱,舔上一口,酸甜适中,口齿留香。 此时,师父辟谷绝粒的规定,似乎没人顾得上了。 第18章 叶静能争为帝师 三位弟子吃得撑肠拄腹,路也走不动了。 “我最想吃的是临潼火晶柿子,可惜还没有上市。”子虚摸着滚圆的肚皮道。 澄怀道:“临潼火晶柿子,那是关中着名的特产!” “听说用一根芦管插进绵软的柿子,呲溜一声,便可吸光。我能想象,那细润的果肉,丰满的浆汁,一口吞之,满嘴都是鲜美甘珍!” “还早得很呢!中秋之后,你才能吃到临潼火晶柿子。” “说起吃的,你们都是大家鸿儒!”叶法善天师打趣道。 众人嘿嘿一笑。 石清手中捧着一包不知名的胡食,不停往嘴巴里送。 “师弟,你还能吃啊!太佩服你了!”澄怀瞪着因吃得太饱而显得硕大无神的眼睛,狠狠地打了一个饱嗝。 叶法善天师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斜,晚风微凉。 “时间不早了,大概已到申时,我们该回宫去了。承天门闭坊的暮鼓快要响起了。” 大唐实行宵禁制度。 日落之时,城门郎会在大兴宫承天门门楼上擂动暮鼓四百声,紧接着,六街鼓承振之,所有的城门就会随之关闭,城中百姓便要各回各家。 到了酉正之时,城门郎再次擂鼓六百下,各宫城、皇城、及外郭城诸坊的坊门,就会立刻关闭落锁。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百姓只可在坊内活动,街上严禁人行。 澄怀道:“对!我们该回去了。宵禁之后,金吾营下设的左右翊中郎和左右街使,掌察六街徼巡。抓到犯夜之人,一旦定罪,庶人杖决,官吏皆送大理寺。” 石清道:“若有公事或家有吉凶疾病等急事,需夜出坊门者,该怎么办呢?” “必须持有府县和本坊坊正的文碟,经验查后才可放行。” “那什么时候才会开门呢?” “第二天卯时,大兴宫承天门门楼晓鼓擂动,六街鼓承擂三千声,各处宫门、城门和坊门才会重新开启。” 众人挺着鼓腹,慢慢往回走去。 师父走了另一条幽静的小路。这里人声稀少,不像东西两市那么繁华喧阗。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条街坊,来到一处酒肆林立的街市。 华灯璀璨、烟柳弄晚,各家屋檐下挂出一面面旗幡,打着各自的商号,在晚风中呼啦啦地翻飞着。 一家挂着“啭莺坊”酒旗的酒肆,鼓乐齐鸣,尤其热闹。还未走近,叶法善天师便听出那欢快热烈的曲子,正是琵琶名曲《将军令》。 不知哪位妙曼女子,正坐在胡凳上,怀抱琵琶,开弓劲满,拨若风雨,琴声浑厚有力,再配以羌笛、羯鼓、云锣,气势磅礴,威武雄壮。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簇拥着主帅凯旋归来, 一曲罢了,打趣声和劝酒声就喧闹起来,宛如一只新雀,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两位身材颀长的波斯女子,从隔壁酒肆款款走出,进入啭莺坊里。 她们身披秋海棠色罩袍,衣不开襟,一块同色的披帛,点缀着金色的挂饰,遮住脑袋、脖颈和肩背,只露出一双棱角分明的眉目,足下一双精巧的勾尖锦靴,时隐时现。 那抹鲜艳的红色,格外醒目。 澄怀很好奇,拦住一位路过的年轻男子,叉手问道:“请问郎君,这里是何处?” “你是刚来长安的吧?”那位男子打量了澄怀一番。 “刚来不久!”他陪着笑脸道。 “这里是平康坊三曲,长安着名的风流薮泽,风月场合,为歌伎、舞伎群居之地,也是长安达官显贵、江湖侠少萃集的地方。” 说罢,那人便离身而去了。 “师父,这飞红舞翠之地,不是我们该来的,我们赶紧走吧!” 正要抽身离去,忽地看见叶静能法师身穿便服袍衫,怀里搂着刚才那两位红衣波斯女子,醉醺醺地从啭莺坊里出来。 “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叶法善天师嗫嚅着。 叶静能法师满脸绯红,步伐踉跄,显然已经喝多了。 “原来是我的侄儿啊!”他醉眼乜斜,看了半天,“我跟澄怀说过,今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推行你的内丹,我推行我的金丹,我们互不干涉,谁也不要管对方!” 叶法善天师只当这是师叔的酒言酒语。 他上前搀扶着叶静能法师,心疼地说道:“师叔,您喝多了,侄儿送您回玄都观!” “师叔没有喝多,我还可以陪太子殿下喝几盏!”叶静能法师举起了手中的琉璃盏,“鸬鹚杓,鹦鹉杯,日顷三百不须归!” “太子殿下?太子也在这里吗?” “你知道太子殿下将来是什么人吗?”叶静能法师咍笑道。 “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国君!” “相面者说,你将来定为帝王之师。可是现在,你一把年纪了,什么都不是。师叔现在是东宫太傅,等到太子继位了,他就是大唐帝王,师叔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师!” “师叔,您成为东宫太傅,是松阳叶氏一族的荣光,侄儿为您感到高兴!” “那些相面者,纯属都是胡说八道!”叶静能法师摇摆着身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法善天师皱起了眉头。 “未经您的同意,侄儿擅自拆毁了玄都观的炼丹房,毁了您的炼丹炉,都是侄儿不对,请您先回到观中醒醒酒,免得伤了身子!” 叶静能法师大手一挥,道:“毁了就毁了,师叔不在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太子殿下新赐了一座炼丹房,让我专门为他炼丹呢!” 弟子们张目结舌,看着醉意朦胧的叶静能法师。 昔日和蔼可亲、经常会教他们一些小幻术的师叔祖,俨然已经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叶法善天师定了定神,道:“师叔,太子殿下肩负着一国之重。此时,您该在东宫教习他学习百家经典,而不是在这里跟他一起花天酒地、纵情声色!” 叶静能法师一把推开侄儿的手,自己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 “这话,就是你说的不对了!太子监国,代行君权,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纵然宰相,也无权加以干涉!” 叶法善天师面带土色,怔怔地站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当初师叔在混元峰上,劝诫他要见危授命、救亡图存,出山辅佐大唐帝业,才短短一年多时间,自己却蜕化变质,忘了初心,让他心痛不已。 现在的师叔,工于心计、贪图富贵、醉心名利,汲汲复营营。 身为东宫太傅,却不行辅弼引导太子之责。不知他是否想到,自己违悖了道家积德累功,上善若水的本性。 相王李旦说的对!有的人看似枝繁叶茂,实则藏腑筋脉衰败,早已根朽枝枯! 一位波斯女子扶着叶静能法师,用生涩的中原话娇滴滴地说道:“叶法师,我们赶紧走吧,太子殿下正等着您的金丹呢!” “对,今日捕获的野味也该烤熟了!”另一位波斯女子道。 “不许走!”叶法善天师正颜厉色,伸出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叶天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胆敢拦住太傅的去路!”一声怒喝,在背后响起。 回头一看,太子李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叶法善天师与弟子急忙叉手致礼,不敢应声。 李哲走到他面前,辞色俱厉道:“叶法师虽然没有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他和宰相刘仁轨同为东宫太傅,深得本宫尊崇。不要以为得宠于天皇,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当众阻挠!” 叶法善天师回到长安之后,李治经常召集他和弟子,在大内道场问道作法,占卜朝堂大事凶吉,皆能预先知之,言无不中,成为朝廷的高级顾问。 每逢初一、十五,他会在三清殿开坛讲道。李治甚至下令,这一日,朝中百官,若无公事,必须来三清殿听他讲经论道。 “臣不敢!”叶法善天师深垂着脑袋。 “叶天师,好好想想,明崇俨是怎么死的!”李哲睨视着他,目光炯炯,犹如一道利芒。 “臣只想……”叶法善天师如鲠在喉,欲言又止。 “明崇俨和你一样,都是道士,都以符咒幻术为天皇所重,入阁供奉,官至正谏大夫,最后却死于党争之中。本宫劝你,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李哲的语气阴冷而凌厉,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将他浇了一个透心凉。 叶法善天师缄舌闭口,噤若寒蝉。 他无意参与任何一派的党争,只想把自己最崇敬的师叔拉回到正轨上,不要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心中千言万语,嘴里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顷刻之后,李哲和波斯女子才转身扶着叶静能法师,回到啭莺坊里。 那鲜艳的秋海棠色裙裾,从啭莺坊的门帘下拖入,渐渐消失不见了。 声声暮鼓遽然响起,六街尘起,百鼓齐鸣。 那隆隆的鼓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从云霄之外传来的。街上的行人,都定睛侧耳,寂然无声,遥望着承天门的方向。 他多想化身为一位城门郎,高高站在承天门楼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桴擂鼓。他多想用那震天撼地的鼓声,敲醒梦中人,让他迷途知返。 可是,充耳不闻的人,始终是听不见的。 “师父,暮鼓响了,我们该回三清殿了。”耳畔传来澄怀的轻唤。 “哦,走吧!我们是该回去了!”叶法善天师猛然醒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北行去。 至于怎么走回三清殿的,已经全然不知了。 李治天皇抵达东都洛阳后,心情更加郁郁。 离开长安,时出仓猝,途中有多位贴身禁军饿死于途中。 他们走后,关中持续干旱,不久发生了蝗灾,随后疾疫四起,大量百姓饿死、病倒,有些村落甚至成了废墟。 两京间,死者相枕于路,哀鸿遍野。 从洛阳含嘉仓调粮西归的十几艘粮船通过黄河三门峡段时,连接倾覆黄河中。 稻黍稷麦菽等五谷作物,难以运抵关中,造成长安粮价继续飞涨,一石米甚至涨到了三百文钱。 听说叶法善师徒四处飞符平灾,散尽了三清殿中的存粮,解救饥困中的百姓。 疾疫是止住了,他知道,三清殿的那点杯水车薪,是难以为长安百姓纾困的。 回到紫微城的第一天,洛阳就下起了霖雨,断断续续,一直下了七八天。 五月初十那日,天气好不容易放晴了。 李治看到窗牖外投进来一缕微弱的阳光,贞观殿里,一片明媚,心情顿时疏朗起来。 “姚公公,难得今日出了一点太阳,地面也半干了,朕想前往上林苑走走,看看牡丹。” “哎!老奴马上去准备步辇!”姚瑞德公公急忙应承。 天下不宁,内灾不断。偏偏老天不长眼睛,下了这么久的雨,天皇日日闷在宫中,不想动弹,连内丹道也好久没有修炼了。 心情跟这雨天一样,湿漉漉的,快要发霉了! 主仆刚刚走到上林苑凝碧池,一场瓢泼大雨淋头而下,只好废然而返。 幸好步辇装了华盖,不至于被雨淋湿了。姚瑞德公公不放心,还是脱下了身上的袍衫,盖到了李治身上。 “这场雨,丝毫不见停歇的意思。一路走来,上林苑里不少名贵的牡丹,都被涝死了!”他嗔道。 “自麟德二年封禅泰山之后,朕一直想遍封五岳。去年七月,于嵩山逍遥谷建造奉天宫,花费万千。如果这场雨再下下去,今秋封禅嵩山的愿望,恐怕又要泡汤了!” “为这事,监察御史李善感刚刚上了一本奏书。” “他说了什么?” “他说, ‘近年以来,大唐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兴。陛下不思治国办法,反广造宫室,劳役不休,天下人莫不失望也!’” 李治脸上起了愧色,不禁沉默了。 自从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离开朝廷,内外大臣都以言为讳,不敢逆意直谏,已近二十年时间了。 只有李善感一人正谏不讳,仿佛是醉世中唯一的醒人。 李治道:“姚公公,回宫之后,立即下诏,停止进封嵩山,用节省下来的银钱,继续调运粮食到长安!” 姚瑞德公公短吁一声。 “粮船接二连三地倾覆黄河中,您还是要源源不断地运粮到关中。您是大唐帝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忍饥挨饿,食不果腹!” 雨水落在姚瑞德公公和百骑禁军的身上,各个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他们依然泰然自若地载着步辇,在大雨中稳步前行。 李治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邙山。 “多位大臣上表说,翠云峰玄元庙,碧坛清桂,丹洞肃松,原本非常清静幽雅。连日霖雨,造成几处大殿损坏,拨些银钱为它修缮一下,再增建一座紫极宫、太清楼吧!” “玄元庙始建于乾封元年,算算时间,至今也有十六年时间了!” “等它修好了,朕一定要亲自爬上翠云峰,站在台殿高处,下瞰这美丽的伊洛大地!” “是!”姚瑞德公公对跟随的禁军道,“雨越下越大了,你们走得快些,以免淋湿了天皇陛下!” 众人的脚步跟着急促起来。 第19章 长安洛阳起灾疫 第二天,李治正躺在贞观殿的龙榻上,回想一些永徽旧事。 长安不断传来太子不务正业的消息,让他增添了几分忧虑。 几度想罢去叶静能法师的太傅职务,却遭到武照的阻拦,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他不时地看着窗牖外。 外面昏天黑地,阴冥如夜,大片大片的积雨云正在紫微城上空翻滚集聚着,不停地积蓄着力量。 不一会儿,千簇闪电,万钧雷霆,纷纷而下,一场大雨又爆发了。 姚瑞德公公浑身湿淋,低着头,疾步跑进殿内,行了个叉手礼。 “陛下,今日洛河突然满溢,冲进城内,淹溺民宅千余家。洛阳令崔澍请求朝廷发兵支援,老奴不敢先告知天后,特来征求您的意见!” 李治大惊,挣扎着起身,坐在榻沿上,问道:“淹水的是城南还是城北?” “洛河暴涨,冲毁了天津桥,附近的积善坊、尚善坊被淹,城北低洼地段的立德、承福、玉鸡、铜驼等坊也积水严重,房屋毁坏,百姓流离失所,亟待救援!” 洛阳三面环山,地势西高东低,南北高中间低。涧河、伊河、洛河三条河流流经此地,在洛阳盆地交汇成伊洛河,最后注入黄河。 每逢雨季,降水都会顺利排泄出去,并不像平原地带,容易形成积涝。 所以,相比长安,洛阳极少有大范围的水灾记录。 大唐立国之后,洛阳只经历过两次水灾。 一次是在贞观十一年七月,天降暴雨,涧河涨溢,冲入紫微城,毁坏左掖门、官署十九家、民宅六百余家;还有一次在永徽六年六月,洛河洪水爆发,毁坏了天津桥。 关中大旱,洛阳水患。一激动,李治的脑袋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姚瑞德公公急忙上前,帮他拍背舒气,心中既担心,又害怕。 上次,他将单于都护府的急报送给天皇,使他风眩复发,被天后罚去了一个月的俸禄。 但天皇总是吩咐,凡有军国大事、民生大事,必须要先报告于他。 “姚公公,朕是不是成了废人一个?一点小事,都无法亲自处理!”李治捂着脑袋,声音凄然。 姚瑞德公公看着天皇那一头与年龄极不匹配的霜发,低声道:“陛下龙体只是暂时欠佳,莫要想多了。” “连日霖雨不断,洛河不断满溢。朕多希望,卷起衣袂和裈腿,亲自去各坊挖沟排涝,让百姓早日重返家园!” “皇城东侧,地势本就很低。立德、承福、玉鸡、铜驼等坊因近洛河而少人居住,住在那里的,多是宫人、处士和贫民。倒是天津桥的毁坏,切断了紫微城的出路,要尽快修缮起来。” “百姓居无定所,这是天子之过,仰累了阴阳之和。天津桥和民宅,都需要尽快修缮!” “陛下,老奴看这天气,一时半会也晴不了,不如请叶天师来洛阳,作法止雨。” 李治抬起头,道:“姚公公,你立刻传旨长安,命叶天师星夜赶往洛阳,设斋坛止雨,今后就驻于上林苑紫泽观。” “是!” “命金吾卫出动禁军,协助受灾的各坊坊正,与本坊男丁一起排洪泄涝,救灾保坊。等到天晴水退,由工部全力协助百姓修缮房屋,不得懈怠!” “是!老奴即刻去办!”姚瑞德公公退身离去。 接到敕令,叶法善师徒立刻驭鹤赶到洛阳。 他头戴通灵冠,身披赤色离罗法帔,立在龙榻前,接过李治的止雨敕令。 “陛下,长安去年秋季开始,一直干旱少雨,而洛阳洪水横流,百姓受难,请允许臣,将洛阳的雨水,搬到关中诸城。” “叶卿去吧,太常寺官员已在紫微城乾元殿前,设好三级斋坛。关中、伊洛两地的百姓,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那殷切的目光中,满满都是沉重的托付。 出了贞观殿,雨若悬河。 师徒四人撑着油纸伞走到乾元殿,一位身穿祭服的礼生将他们引到斋坛前。 帐篷里,摆着一张七尺斋案,陈列着牛羊豕三牲、酒脯、鱼干、时果、信币等祭品,几盏香烛,在风雨中飘摇不息。 油纸伞从叶法善天师的头顶移开,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肩上,又缓缓地滑落下来。 走到帐篷下,拈香礼拜,闭目举剑,手掐太清莲花诀,祝曰: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生五谷以养人。今淫雨太多,阴阳不和,伊洛百姓失养;而关中亢旱,膏润不沾,农苗方瘁。道士叶法善,奉大唐天皇之命,依教发诚,循仪启愿,敬进肥牲清酒,以请社灵,望上天调变阴阳,移伊洛雨水至关中,除两地百姓所苦。庶物群生,咸得其所。惟神俯从民愿,某等不胜瞻望,哀恳之至!” 祝罢,澄怀接过他手中的太乙混元剑。 叶法善天师引磬摇铃,天师宝印飞过,尘寰振醒。 仰望苍穹,张开双臂,掌心的圣真玉符、金科灵符缓缓施展灵力。 运腕间,默念祈睛止雨咒,曰:“五雷敕令掌雷霆,统辖将吏辅百灵。谨告真符下雷神,收云卷雨火急停,母使霖霪雨如绳。急急如律令。” 灵符咒语惊动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忙谕令四海龙王、玄冥雨师、飞廉风伯、金光圣母等雷部诸神出动,收了洛阳的雨水。 一众神仙又在五雷祈雨咒的驱使下,急火火地赶往关中去施风布雨。 不一会儿,洛阳雨水渐止。 关中一带,很快乌云密布,天黑得咫尺不可辨认,轰隆隆的雷电交掣在天际。半个时辰之后,大雨如注,倾盆而下。 喜雨一连下了三日,大大缓解了关中旱情。 两地百姓奔走相告,纷纷称赞叶法善天师是人间真神仙。 李治天皇一段时间没修炼内丹道,龙体又日渐衰弱下去。叶法善天师来到洛阳后,便督促他每日勤练起来。 君臣二人跏趺静坐在席上,手掐莲花清心诀。眼观鼻,鼻观心,心定于一处,不起一丝杂念。 没过多久,李治渐渐不安分起来,心神恍惚,身子微颤,使劲挠起自己的后脑勺。 “陛下,栖迟僻陋,忽略利名,执守恬淡,希时安宁,内以养己,安静虚无,才能使精、炁、神凝为圣胎。三者运行于身,人便不死。三者旺盛,人便健壮。三者损弱,人便衰病。” 李治看着双目紧阖,巍然不动的叶法善天师。 “叶卿,朕刚才在思索,道家外丹,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以五行为辅助,以玄精为丹基,所炼的金丹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内丹炼到最后,我们能看得见吗?” “当然看得见!”叶法善天师睁开了眼睛。 “内丹究竟是怎样的?”李治好奇地问道。 “道家相信,内丹炼成,可以脱离人体而出。东汉魏伯阳的《参同契》中形容内丹为: ‘类如鸡子,白黑相符,纵广一寸,以为始初,四肢五脏,筋骨乃俱,弥历十月,脱出其胞,骨弱可卷,肉滑若饴’。” “既然内丹看得见,朕修炼那么多时日了,为何毫无感觉?” “内丹修炼,是个漫长的过程。经过坎离交媾、采药归鼎、周天火候三个修炼阶段,可达下品丹法;再经过乾坤交媾、十月养胎、移神换鼎、泥丸养慧、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与道合真等七个修炼阶段,才能炼成上品丹法。” “原来如此!”李治若有所悟,似信非信地点了一下头。 “神浮而精沉,气居浮沉之间。精不外妄泄则元气混融,元气混融则元神安逸。三者既固,则鼎器渐完,鼎器既完,方可言修炼。” “看来,朕今日炼内丹毫无所获了!” 叶法善天师收起莲花清心诀,气回丹田。“既然陛下无心修炼了,那就暂时歇息片晌吧。” 侍立在侧的姚瑞德公公为两人沏上了卯山仙茶。 李治举盏轻尝一口,道:“长安这次疾疫,多亏叶卿飞符平灾,很快就控制住了。三清殿施舍了多少存粮,朕命太仓署补偿给你。” “陛下此话就见外了!天下万民,皆仰赖于您的哺养。洛阳之粮,长安之粮,养育的都是大唐子民,怎说补偿二字呢?更何况,臣来到洛阳,吃的也是含嘉仓的粮食。” “叶卿心怀天下,施惠于民,这是大唐百姓之福也!”李治放下茶盏,一只手轻轻地支在茶案上,“不知你们师徒来到洛阳,朕安排你们住在上林苑紫泽观,可还习惯?” 上林苑是洛阳紫微城的皇家园林,东抵紫微城,西至孝河,北背邙山,南拒非山,涧河、洛河汇合于其间。 这里佳木茏葱,奇花闪灼,荷池曲径,山石点缀,小桥流水之间,常见珍禽异兽出没。 苑内崇阁巍峨、层楼高起,有合璧、冷泉、高山、龙麟、翠微、宿羽、明德、望春、青城、黄女、凌波等十一座宫殿。 紫泽观位于宿羽宫的后面,临近凝碧池,西面有龙麟宫和青城宫。 站在观里,抬头就可望见青翠欲滴的邙山翠云峰,可谓是“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叶法善天师提起风炉上的玉书铁壶,为李治的茶盏里斟满了茶。 “紫泽观的规模虽然无法与大明宫三清殿相比,但这里草木鸟兽繁息茂盛,牡丹花开如锦,环境更加幽静怡人。” “洛阳牡丹美,以上林苑为最胜。苑内每座宫殿前后,都种有名贵牡丹。每年此时,千余本牡丹争奇斗艳,摇摇落落,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 “前不久的那场大雨,让上林苑的牡丹零落了不少,幸好第二轮牡丹又开放了!” “记得昔日,朕时常带领后宫嫔妃,驾临上林苑赏花吟诗。” 李治的元妻王皇后、萧淑妃已经被天后迫害致死。刘宫人因儿子废太子李忠被赐死,于次年忧郁而亡;还有一位杨宫人,早在仪凤年间就去世了。 他的后宫,除了天后,还有两位嫔妃尚在。 一位是徐婕妤,年老多病,膝下无子;另一位郑宫人,她的儿子原王李孝在麟德元年去世后,终日伤怀,有时候甚至神智不清。 她们默默地生活在宫中,谁也不敢与天后争宠。 想必今日,李治再也不会带着她们去上林苑赏花吟诗吧。叶法善天师暗暗想道。 “一枝小小的牡丹,让一城之人若狂,多少诗人为之吟咏作赋。可惜,上林苑为皇家园林,不对外开放,这么美妙的牡丹,让臣一人独赏了!” “在杨隋之前,牡丹叫木芍药,没有多少人能看上它,百姓多取其做柴薪,与荆棘无异!” “生逢太平盛世,百姓多豪迈雄放、疏朗率真。牡丹花开在晚春,国色天香,富贵吉祥,人面花枝两相宜,所以得到今人的喜爱。” “说来也奇怪,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花。在洛阳长得好好的一株牡丹,移植到长安骊山行宫中,就慢慢气萎退化,花朵越开越小。而长安来的牡丹,在洛阳种上一段时间,就变得枝繁叶茂了。” 叶法善天师听到李治的喉咙里,不断地吐出低沉的喘息声,那是肺肾亏虚,身体羸弱的典型症状。 “这自然与洛阳的地脉有关!” “叶卿此话怎讲?” “洛阳山川形胜,龙气非常旺盛,托起了数朝王都,养育了多少帝王。而牡丹自带雍容华贵的王者之气,两者相辅相成。天下盛,洛阳牡丹盛;天下衰,洛阳牡丹衰。” 洛阳居中而应四方,不仅是八方商贾的交汇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夏朝肇始,群雄跑马逐鹿,先后有九个王朝建都于此。 它无数次被战火摧毁,又无数次奇迹般地浴火重生,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龙气十分旺盛的地方。 “难怪世人都说,种植好牡丹,必取洛阳土。”李治剑眉一蹙,面色也变得冷峻起来,“天后十分钟爱洛阳,钟爱牡丹,无论簪花还是衣裳,都喜欢以牡丹装饰。或许,正是因为洛阳牡丹的王者之气吧!” “或许是吧!”叶法善天师秘而不言,眼里闪过几许寒色。 “永徽期间,以朕的舅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元老大臣的势力十分强大,皇权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当时,她立后的道路也是困难重重,遭到了这些大臣的强烈反对。” “曾经显赫一时的关陇集团,在数年间,被天后逐一瓦解,涤荡干净。陛下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 “那个时候,我们不谈输赢。结成联盟,共同打击相权势力,是因为形势的需要。” 立为大唐皇后之后,武照设计削去了长孙无忌的官职和封邑,流徙黔州,迫使其自缢身亡。 又罢黜了右仆射褚遂良、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等几位顾命重臣,远贬到蛮荒之地。 叶法善天师微微一笑,道:“早期,你们因情感而结合;后期,完全是政治合作伙伴。” “朕在废王立武的斗争中,彻底摆脱了这帮元老大臣的掣肘,改变了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皇权不振的局面。最后的结果,看起来是赢了,实则,朕也是个输家!” “陛下患病之后,为何不将权力下放给太子或者朝中大臣呢?” “那时候,皇权好不容易才收回,怎敢轻易下放?”李治轻叹一声,“从关陇大臣手中收回的大权,连带朕手中的皇权,最后花落天后手中。由始至终,赢的只有她一人!” “如果陛下满意目前的二圣格局,臣不敢多言。如果您不甘心,太子殿下亦已成年,可适当放权太子,令他担起储君的责任。” “朕现在已经想通了,决定召太子到洛阳,代行国事,让太子次子唐昌王重福留守长安。年后,朕就带着天后,一起去嵩山逍遥谷的奉天宫避世养病,给他留一个清净的朝廷!” 如果这样,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太子李哲留守长安,长期不务正业,懈怠政事。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总有一天,要成为大唐王朝的承天之柱的。 当他坐在紫微城里李治坐过的龙榻上,心中那份责任感,应该会更强烈一些吧。 第20章 李治驾崩贞观殿 永淳元年七月,吐蕃猛将噶尔钦陵赞卓率军侵扰柘州,松州、翼州等地。 吐蕃王朝东面与大唐的松州、茂州、巂州、姚州等地接壤,南到北天竺,西到安西四镇,北与阳关接壤。 国土纵横万里,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帝国,也是大唐王朝强有力的对手之一。 龙朔三年,吐蕃向北扩张,进入河源地区, 吞并了两国之间的吐谷浑。 李治和武照数年后,才意识到吐谷浑这片区域战略位置的重要性,连战数年都不复得。 失去了吐谷浑,大唐的河西、陇右之地,立刻变成了唐蕃边境的前线,长安和洛阳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为了牵制日益向东北挺进的吐蕃,二圣派薛仁贵将军出兵河源地区,护送吐谷浑部落回归故地。 噶尔钦陵赞卓是噶尔禄东赞之子,英勇善战,诡计多端,连薛仁贵将军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用中原汉人的视角去看,钦陵赞卓是曹操与诸葛亮的合体,既有勇猛,也不缺智慧,几代大唐皇帝都将其视为劲敌。 咸亨元年,他发兵攻占安西四镇,二圣命薛仁贵将军讨伐。在大非川一战中,钦陵赞卓歼灭十万唐军,继而控制青海一带,薛仁贵与之约和而还。 仪凤三年,钦陵赞卓又在青海之战中攻灭十八万唐军。 调露元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去世,年幼的器弩悉弄即位赞普。 钦陵赞卓继续专统兵马,他的哥哥赞悉若为大相。此时的吐蕃政权,基本由噶尔家族一手掌握着。器弩悉弄不过是噶尔家族手中的一个傀儡赞普而已。 吐蕃再次入侵大唐,二圣十分重视,马上命殿中侍御史兼河源军司马娄师德率军迎战。 永淳元年十月,捷报传来,大振人心。娄师德在白水涧回击吐蕃,八战八捷。 李治觉得娄师德文武兼备,便任命他为比部员外郎、左骁卫郎将、河源军经略副使,兼管屯田事务。 这一年的新年,自然多了一些喜气。 以黄门侍郎郭待举,兵部侍郎岑长倩、中书侍郎郭正一、吏部侍郎魏玄同并同中书门下、同承受进止平章事,又任命黄门侍郎刘景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协助太子李哲处理国家政务。 组建好人马,李治带着天后,于永淳二年正月初六出发,离开洛阳,于正月十二日抵达嵩山逍遥谷奉天宫。 没有安稳多久,前线传来了东突厥战起的消息。 永淳二年二月十二日,阿史那骨笃禄起兵攻扰定州,被定州刺史霍王李元轨击退;十七日,转兵攻打妫州;三月二日,又进围单于都护府,俘杀司马张行师。 李哲询问该如何出兵的奏书随之发到了奉天宫。 武照派遣胜州都督王本立、夏州都督李崇义领兵分道前去救援。 四月,二圣又接到战报。绥州步落稽白铁余,以城平县为据点,自称光明圣皇帝,设置百官,进攻绥德、大斌二县,杀官吏,焚民居。 武照派遣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与夏州都督王方翼,一起出兵前去讨伐。 程务挺和王方翼很快攻下他们占领的城邑,擒获叛贼白铁余,余党全部平定。程务挺升任左骁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王方翼受封为太原郡公。 五月十八日,东突厥兵马再次攻掠蔚州,阿史那骨笃禄杀了刺史李思俭。丰州都督崔智辩率部出兵,在朝那山北被他反击俘获,残忍杀害。 连续两位官员被杀,在朝中引起了恐慌。 群臣纷纷上书,建议废黜丰州,将原先的百姓迁徙于灵、夏二州安置。另一拨大臣则坚决反对。 李哲不敢做主,又上书二圣,请求裁决。 没想到,二圣也分成了两派。 李治主张将漠南军事力量全部回撤。 而武照认为,丰州是控制漠南和黄河的战略要地,为遏制阿史那骨笃禄入侵,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坚决不可废黜。 两人决议不下。为了与群臣商讨个结果,不得不提前返回洛阳。 二圣高坐在朝堂上。 群臣聚讼纷纭,紫袍绯衫在前,青绿在后。 “刚刚复立的东突厥汗国,尽管尚未获得朕的认可,但他脱离大唐,已是铁的事实。”没说几句话,李治手握拳头,紧紧捂住嘴巴,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新生的东突厥汗国,北有回纥、骨利斡、黠戛斯;东有契丹、奚、三十姓鞑靼,皆为他们的世仇,而南边,有强大的大唐帝国,三面受敌,处境困难。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阿史那骨笃禄采用了谋臣暾欲谷的策略,选择以攻为守,东击契丹、奚族,北伐九姓铁勒,南攻大唐边境,扩地甚广,势力日益强大。 漠南草原,成了他们顿兵饮马的乐园。 侍中裴炎奏道:“陛下,早在武德六年,高祖皇帝就曾废丰州,迁徙百姓至庆州。丰州处于关内道最北边,居民仅两万余人,朝廷每年拿出那么多军资,驻军于此处,其意义究竟何在?不如废去丰州!”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批人的赞同。 “老臣坚决反对!”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扭头望去,看见身穿紫色澜袍,白发皤然的左仆射刘仁轨跨步出列,俯首行了个叉手礼。 “贞观四年,东突厥附唐,太宗皇帝分灵州境,设置了丰州都督府,以史大奈为都督。丰州气候温暖湿润,农牧兼宜,历来为突厥南侵的重要通道,同时也是中原王朝的第一道军事防线,怎可轻易废除?” 裴炎决然回道:“既然如此重要,为何史大奈去世后,太宗皇帝再次废除了丰州,将其并入灵州呢?” 李哲默默地站在朝堂上,听着两人口若悬河,各执一词。 他不懂军事谋略,但是他知道,丰州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出来,只好无聊地抠起了指甲。 兵部侍郎岑长倩接话道:“裴相可知,阴山出入河套,只有四条谷道。一是狼山哈隆格乃山口的鸡鹿塞;二是狼山石兰计山口的高阀;三是昆都仑河谷的石口水;四是云中至武川的白道,这几条塞道的塞口皆位于丰州。放弃丰州,等同于敞开大门,让突厥人出入无间啊!” 刘仁轨有些激动,大声道:“裴相没有带过兵,哪里知道这几条谷道!” 李治刚想说:“崔卿担任过灵州都督府司马,你有何高见?” 转念一想,才记起中书令崔知温已经在今年三月病卒了。 “吾赞同刘卿和岑卿的说法!”武照站了起来。 高延福公公伸手一拉,一张巨大的大唐舆图从贞观殿的大梁上缓缓落下,悬挂在众人面前。 武照手持一支玉杵,缓步走到舆图前,将玉杵点在丰州地界上。 “丰州处于阴山以南的黄河沿线,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门户,与胜、云、幽等州,组成了大唐王朝御敌的第一道防线。如果阴山沿线失守,凉、灵、盐、夏、朔、代等州的第二道防线扛不住,那么,敌人的兵戈,就会直至长安和洛阳!” 那支玉杵急落而下,仿佛是一支长驱直入的利箭,直插长安和洛阳,让人心头为之一颤! 武照的声音铿锵有力,抽丝剥茧般地剖析起当前的局势。 众臣的目光跟着她手中的玉杵在大唐舆图上游走。 “如果突厥控制了丰州,攻进河套平原,大唐王朝的防线必然要撤至长城沿线,严重威胁到两京安全。反之,如果大唐王朝能够控制住丰州,就能遏制东突厥的南侵之路,牢牢守住北境的第一道防线!” 丰州之轻重,已经一目了然! “天后殿下分析得非常透彻!”丰州都督司马唐休璟道,“丰州居地冲要,以黄河天险为固,如果今日弃之,东突厥便立刻占有河滨之地,而灵、盐、夏等州将成为边境。” 岑长倩奏道:“陛下,我们不要忘记,大隋皇帝也曾徙丰州百姓于宁、庆二州,致使突厥深入侵扰。前车之鉴,当引以为戒!” 众人议论纷纷,很多人开始倒向力保丰州的一派。 裴炎还想张嘴辩论一番,听见李治又咳嗽了几下。 远远望去,他的面色委靡,露出了几分疲惫的神情。 李治强打起精神,道:“东突厥频频骚扰我境,大唐军事策略,从进攻转为防守。如众卿所说,边线南移,百姓不安其业,两京危也!丰州不仅不能放弃,还要加强经略军、定远军,以及振武军的力量,确保此地的安全!” 武照和刘仁轨等人,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她启步走到御前,奏道:“陛下,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正率军驻扎在雁门关,妾请命,任程将军为单于道安抚大使,率军招讨阿史那骨笃禄,收复单于都护府的失地!” “朕,准奏!”李治虚弱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一番激烈的辩论终于结束了,李哲也松开了手指,双手置于后背交握着,用迷茫呆滞的眼神扫了一眼天皇。 永淳二年,老天爷依然不眷顾大唐,天灾不断,战火四起,国无一日安宁。 朝中又有李敬玄、裴行俭、薛仁贵、崔知温、高智周等一批老臣相继去世,中书令薛元超病喑,上书乞骸骨,也离开了朝堂。 父亲身心交病,脸上总是挂着羸弱和枯槁的表情,人也一天比一天瘠瘦。 李哲很想为他多做点什么,可是有母亲在,什么也插手不了。 迎着他的目光,李治本想斥责几句,想到武照也在场,又将嘴边的话语都咽了下去。 “既然无事,众卿都退去罢!” 入秋后,李治的风眩症再次复发,导致目不能视。朝中诸事,只能由武照天后一手处理。 不久,就病骨支离,疾入膏肓,宰相以下大臣都不能觐见。 这一次,他在龙榻上足足躺了半年有余。 自知命不久矣,李治决定改元弘道,希望通过弘扬大道,以求天下政通人和。 永淳二年十二月四日,命上官婉儿书写了《改元弘道大赦诏》,想亲自登上紫微城则天门门楼,向天下宣赦。 可是他身单气逆,竟然爬不上马背。 姚瑞德公公只好召集洛阳百姓,到贞观殿前宣听敕旨。 叶法善天师扶着李治从贞观殿中走出。 无奈提不起腿来,无法迈出门限。众人只好将他抬了出来。 李治佝偻着身子,弱不禁风地立在大殿门前,拿着敕旨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花白的鬓发间泌出,流到赭黄色盘绦人字纹袷袍上。 寒风侵肌的十二月,袍衫领口竟然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群臣和百姓鸦雀无声。 这支将要燃烧殆尽的残烛,正努力亮起最后一道光芒。 李治紧紧眯着眼睛,才能看清越州藤黄纸上的墨字,苍白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念出: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日慎一日,三十四载於今矣。何则?足寒伤心,人劳伤国,下安即上逸,时弊即君忧。所以身处九重,而情周万姓,建本之怀遽切,抑末之念逾深。今虽庶绩已宁,淳源未洽。履素归厚者,遂寂寥而靡闻;徇华趋利者,尚驰骛而不息。” 喝了一口清水,歇息了片时,又缓过神来,继续念道: “朕以薄德,有谢移风,永念群方,在予多愧。况朕之绵系,兆自元元,固当远协先规,光宣道化,变率土於寿域,济苍生於福林。属想华胥,载劳寤寐,所冀内外寮寀,各竭乃诚。敦惟黎人,俱崇简质,旧染薄俗,咸与惟新。凭大道而开元,共普天而更始。更申沛泽,广被纮埏,可改永淳二年为弘道元年,大赦天下。” 读完冗长的《改元弘道大赦诏》,李治已经喘息不止,气咽声丝。寺人们将他抬回到贞观殿内歇下。 武照带领太子李哲、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以及群臣,守在殿外,莫敢离去。 戌时一刻,李治醒来,环顾四周,大殿里灯烛辉煌,几位宫婢垂首而立。 卧榻之侧只有叶法善天师在,他颤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虚弱地问道:“朕今日大赦天下,百姓欢喜吗?” “天下百姓,承蒙陛下赦免赐福,没有一人不喜悦感动!” 李治的眼眶里饱含着泪花,伤感道:“百姓虽然欢喜,但朕的性命危矣!天地诸神,若延长朕一两个月的性命,能够回去长安,便死而无憾了!” “陛下,大唐百姓舍不得您!”叶法善天师泫然泪下。 “朕富有四海,带不走一针一线;业成八方,带不走一奴一仆。铮铮铁骑踏过的河山,苦苦追寻过的妙人,无论挚友还是政敌,皆是水月镜花。朕一死,唯有孤独是永恒的!” 无边无际的孤独,瞬间弥漫了整座大殿。 叶法善天师想说些什么,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脉搏,那微弱不应的脉象,如屋漏残雨,良久才得一滴。 “宣天后武照和侍中裴炎进殿,朕要交代身后大事!”李治虚弱地动了动唇。 “是!臣立刻去宣旨!” 人生最后一刻,李治选择了与武照和解。 不仅把几位皇子、公主,都托付给了半生相爱相杀的她,也大唐江山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托付给了她。 除了她,还有谁能够承担得起如此重任呢? 弥留之际,李治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握着武照的手,那么不舍地撒手西去。 武照捧着他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烛尽光穷,人死神灭。弘道元年十二月四日,李治在洛阳紫微城贞观殿殡天,终年五十六岁。 这位励精为政的伟大帝王,一生栉风沐雨,终于鼎成龙去,成为天帝之宾。四海之内,八音遏密,皆为大唐天子的落幕而伤悲。 群臣上谥号天皇大帝,庙号高宗。丧龙钟在紫微城上空肃穆起伏,声声悲哀。 第21章 紫泽观云鹿化形 叶法善天师独自坐在紫泽观寝殿里。 窗外,飞雪如絮,无声无息地下着。 高宗天皇大帝驾崩,仿佛带走了人间欢愉,让这个万籁无声的冬夜,宁静得像一潭死水,连栖卧在窗下的乌翎也不吱声了。 他留下遗诏: “太子李哲,在灵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以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七日后,弘道元年十二月十一日,李哲于在灵枢前即大唐帝位,改元嗣圣,尊武照为皇太后。 一个新的时代浩然开启了。 烛光微弱,檀香木飞鹤紫毫诗笔落在松鹤砚台里,蘸饱了墨水,在楮皮纸上行笔写下一句:“炼精华为剑,巡游四天下,能报恩与冤,是名为烈士。” 这是天真皇人《真龙虎九仙经》里的一句。 文字上方,画了一把金色宝剑,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 刚写好最后一个字,有人敲响了寝殿的大门。 “进来吧!”叶法善天师看见门外人影憧憧。 澄怀、子虚和石清一拥而进,跑到古铜二十八宿星象纹三足暖炉前,六只手齐刷刷地伸了出来。 寝殿内的宁静,瞬间被他们打破了。 子虚使劲搓着冻僵了的双手。 “师父昨日就说了,今夜会下雪,让你早点把寝殿内的暖炉烧起来,你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今夜,我们各个冻得都睡不着了!” 石清刚才还冻得哭爹喊娘,这会儿偎着一只暖炉,热烘烘的暖流慢慢唤醒麻木的四肢和躯干,什么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澄怀抱歉地一笑。 “我也没想到师父算得那么准啊!这场大雪,说下就下了,今晚到哪里买那么多炭火!” “师父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嘛!”子虚喋喋不休地埋怨着。 “没有暖炉,寝殿内如冰窖一般,是无法睡人的。”师父和颜道,“今夜,你们就和师父挤一挤。明日,洛阳城开坊了,早点去南市买些炭火回来。” 澄怀想了想,道:“师父,大家的袷袍也都旧了,要不要一起添了?” “新年刚过,也不知道南市有没有卖道袍的,如果没有,你们去西市和北市看看。” “是!”澄怀应道。 过了一会儿,大家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不再感觉到寒冷。 澄怀一边在暖炉上翻转着手掌,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师父的书案上瞄了一眼。“师父画的,是不是轩辕宝剑?” “对!此剑就是闻名遐迩的轩辕宝剑,相传为黄帝所铸,后来传与夏禹,又名轩辕夏禹剑。这把圣剑失传许久,世人只闻其名不见真迹,为师查阅了众多典籍,终于将其样貌画出来了。” “传说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浑身上下坚硬无比,普通的刀剑根本无法伤其身。” 叶法善天师颔之。“后来,黄帝采首山铁石铸成轩辕宝剑,以天文古字题铭其上,注入毕生修为,才斩下了蚩尤的首级。” 子虚道:“轩辕宝剑和含光、承影、宵练一样,都是上古圣剑,有雷霆万钧之力!” “师父,你们天天都在说含光、承影、宵练,它们究竟长什么样子呢?”石清嘟囔道。 叶法善天师喟然而叹。 “含光、承影、宵练三把圣剑,光有剑名载史,任何典籍都不曾有文字记载它们的样貌。《列子》一书中只说, ‘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恐怕后世,再也无人知道它们究竟长什么样子了!” 弟子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复原上古圣剑,是师父长年的心疾。每一天,他都心心念念,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师父从身后取出一个匣子。 鹤冠红色的绸布一层一层揭开,里面装的,正是他们在混元峰上七星炉里,慧火煅烧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那把剑坯。 韫椟藏之数年,它霜刃锋利,凌劲不减。 师父举剑在灯烛前细看,双指在剑身上划了一遍又一遍。 许久,才怅然地说了一句:“先帝曾敕命我淬炼护国圣剑,为师褚小怀大,绠短汲深,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圣命!” “十年磨一剑,出鞘必饮血!”澄怀安慰起师父来,“我们在太鹤山洞天修成剑身,唯独缺了圣水磨砺其神。待我们空闲了,找到圣水,师父即可功成愿遂了!” “哪怕为师用毕生精力磨此一剑,也死而无憾!” 子虚用烤热了的手心交替搓着手背,寒意一点一点褪去,身子渐渐温暖起来。“师父,陛下新即帝位,是否就是太上心目中的开元圣帝?”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头。 他一直在冷眼观察着朝中局势。 “陛下质本庸柔,心无远图,没有文治武力之能,一上台就被武太后和裴炎握于股掌之间,决不是开元圣帝的天选之子!” “先帝在遗诏中赐裴炎为中书令,辅佐新帝;黄门侍郎刘景先为侍中;刘仁轨继续为左仆射,掌管尚书省。有他们在,怎会丢了皇权呢?” “上任第三天,裴炎上奏,说陛下初入江湖、 资历浅雹,如有国事要快速处分,让太后直接下令于中书、门下施行。太后当即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子虚恍然大悟,道:“如此一来,朝中权力就越过皇帝,落在了他和太后的手里了!” 大唐朝廷沿袭隋制,实行三省六部制,主政的是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 尚书省上报需要皇帝批复的国事,中书省为皇帝起草敕旨,门下省批驳定稿,传回中书省,再由中书省递交皇帝审核,通过审核后发回门下省,最后回到尚书省,由六部操作执行。 六部为工部、刑部、兵部、户部、吏部和礼部,负责执行下达的各项政务。 澄怀道:“听说,裴炎还将政事堂从门下省迁到了中书省,既主管政事堂公务,又兼管本省事务。” 门下省处中书、尚书两省之间,是诏令文书下达上呈的中转站。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大唐朝廷在门下省设立了政事堂。 有重要的政事,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三省长官,以及各位同平章事组成的宰相班子,会在此集中议事后再走程序。 叶法善天师道:“政事堂置于门下省,本意是便于三省长官集中办事,体现三省制的平衡之道。裴炎此举,是要将相权集于一身。” “此时的三省中,左仆射刘仁轨年已八十二,并不想多问政事;门下省仅刘景先守侍中一职,他原是裴炎的下属,哪里敢与之争权!” 子虚道:“裴炎一人揽下了门下省和中书省的所有权力,在三省中获得主导地位,此举,大大破坏了三省制的平衡!” 石清听不懂,不停地抬望他们一眼。 澄怀凛凛一笑。“所以,那位坐镇龙榻的大唐帝王,在太后和裴炎的双重挟持下,成了一个多余的摆设。” 子虚凝视着暖炉中飞溅起来的火星子。 “先帝一生都在试图摆脱太后的干预,以张天子之威,无奈于身体羸弱而不得志。谁会料到,陛下现在的状况,比他在位时还窘困几分呢!” 叶法善天师道:“先帝是一位大有作为的君主,一生创下诸多丰功伟绩。永徽之政,百姓阜安,天下大治。没有他的发展和巩固,贞观之治,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历史高潮而已!” 李治在位二十五年间,大力垦荒,轻徭薄赋,使大唐编户从贞观二十二年的三百万户,增加到三百八十万户,人口数量达到两千多万人。 他亲自参与修订律令格式,撰成《唐律疏议》;重新建立科举制度,通过科考起用官员。 永徽元年,大唐军队擒车鼻可汗,平定漠北,置单于都护府; 显庆二年,平定西突厥,设立蒙池、昆陵都护府; 龙朔三年,白江口之战,大败倭军; 总章元年,唐新联军攻陷平壤,立国七百余年的高句丽、百济就此灭亡。 大唐舆图在此时扩至最大。东起东海朝鲜半岛、西临雷翥海、北达贝尔加湖、南至安南林州横山,达到了历史极盛的一千二百三十七万平方公里。 四夷虎视之下,这张舆图,依然维持了整整三十二年。 澄怀道:“师父,弟子实在看不明白,先帝为何要留下 ‘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的遗言呢?这句话,不是承认了太后继续干政的合法性吗?” “子虚也看不明白!太子年长,完全有能力亲政。太后必定会邀此遗诏,将军国大权悉数揽入自己的怀中!” 也许是李哲太荏弱无能,在他任太子的三年时间里,丝毫没有给父亲留下能治国安民的印象。 他觉得李哲还需要更多时间的洗礼和淬炼。 所以,遗命裴炎为辅政大臣,又担心相权压倒皇权,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同时允许武太后继续干政,以制衡三方。 叶法善天师轻咳一声。 “新帝即位,无法擎天驾海,只有太后能快速帮他成长起来!何况,她执政日久,党羽众多,谁也无法保证后党不会闹事,也难保新臣会发起权力斗争清除后党。先帝这么做,都为了江山稳固,朝堂安宁吧!” 澄怀颔之。 “先帝虽然不满太后专权,但她的执政理念、执政能力,都是被大家所认可的。当陛下有负天下的时候,作为母亲的太后,应该能及时纠正他的过失吧!” 子虚浑身暖烘烘的。骤然记起,莲花天师盏还放在冰冷的寝殿内,便道:“师父,我去拿莲花天师盏来,让小鹿也烤烤火,暖和一下。” 打开殿门,外面已经风消雪停,万物素白。 寝殿前,一株白梅正含苞欲放,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一簇梅枝不知从何处飞来,正中他的脑袋。子虚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喊了一声:“是谁在院子里?” 梅树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子虚师兄,洛阳的雪和混元峰的雪不一样,洛阳的梅花也和混元峰的梅花也不一样呢!”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子虚好奇地走到庭院里。 梅树下,足迹累叠,一地碎琼乱玉。抬头仰望高处,遽然看见一位小姑娘正坐在枝柯上,一把一把抓着白雪团子,使劲往嘴巴里塞。 “这雪很甜,你也来一个!”话音刚落,一个雪团子猝不及防地飞到他的脸上。 子虚抹去满脸的雪屑,皱着眉头,嗔道:“谁家的调皮姑娘,溜到紫泽观里来了?居然还知道我的道号呢!” “我不光知道你的道号,也知道师父的道号,澄怀的道号,也知道石清没有道号!” 上林苑是皇家园林,普通百姓进不来;紫泽观只为朝廷和宗室服务,一定是哪位亲王的郡主、县主迷路了,闯进紫泽观来了。 子虚暗暗想着,冲着树上喊了一声:“你是哪家姑娘?” “我是你家的姑娘!” 子虚笑道:“我家没有姑娘!” “从今日开始,你家有姑娘了!”那孩子急了,说话也大声起来。 “好吧,我家的就我家的!你先下来,树上太冷,冻坏你的身子,你爷娘可要心疼了。” “我看见我阿爷正在暖炉前烤火呢,我也去烤一下,暖暖身子!”那姑娘咚地一声,从树上一跃而下,脸朝下,跌在子虚的脚边。 子虚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微弱的庭灯下,小姑娘年约四岁左右,淡淡衫儿薄薄罗,面如芙蓉眉如柳,鼻若琼瑶,嘴似樱桃,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长大了,必是一位美人! 他牵起小姑娘的手,道:“你穿得那么单薄,我带你进屋先暖暖身子。”小姑娘毫无怯意地跟他走了。 “师父,我在院子里捡到一位小姑娘!”一进门,子虚便迫不及待地喊道。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围了过来。 叶法善天师走到面前,小姑娘眼藏琥珀,朱唇点樱,冲着他咧嘴而笑,喊道:“阿爷,我来了!” 那一声“阿爷”,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字字宛转;那嫣然一笑,如三月桃花,蘸水而开,让叶法善天师的心瞬间融化为一汪碧水,去盛起这灼灼桃影。 叶法善天师俯身抱起小姑娘。灯烛下,一朵润红色的祥云纹,隐隐约约印在她的眉间。 眼中不由得泛起一朵泪花。有人离去,也有人新生。人世间,就是这么生生不息! 子虚也看到了这朵祥云,才知道他辛苦养育三年的小鹿,终于幻化为人形了。 他惊喜地拉着小姑娘的手,道:“原来你就是小鹿啊!难怪这么调皮,一见面,又是扔树枝,又是扔雪团子的,跟在莲花天师盏中一样顽皮!” 小姑娘莞尔一笑,羞怯地底下了头。 “我们等你很久了!”叶法善天师伸手抹去了那朵祥云,“你还没有名字对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 叶法善天师沉吟少顷,道:“阿爷给你取个名字,就叫云鹿好吗?” 她拍手笑道:“太好了,我有名字了!从今以后,你们都叫我云鹿吧!” “师父从没想过,今生能有一位女儿,可以捧在手中疼惜,这真是喜从天降了!澄怀、子虚、石清,你们多了一位师妹,今后,一定要好好善待她,保护她!” “这是必须的!”三位弟子也是欢天喜地的,围着云鹿转个不停。 子虚感觉到云鹿的小手如雪窖一般,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热气,想起刚才她还吃了那么多雪团子,心中一阵疼惜。 “师兄,我们明日去南市,也给云鹿妹妹添几件袷袄,再买个围脖、暖帽、暖靴,把她打扮得漂亮一点。” 叶法善天师道:“你们多买一些,姑娘家总是要打扮的。” 众人说说笑笑,一直到亥时,澄怀才在地上打了地铺,催促大家睡下。 第22章 李哲废为庐陵王 紫微城徽猷殿中,妃子韦晚香挺着孕肚,低头为李哲卸去衣冠。 她的眸光掠过李哲的脸,看到那一脸阴霾的样子,心里瞬间就明白了,今日,他在朝堂上又受武太后和裴炎的气了。 韦晚香本名韦莲儿,姿色美艳,长安杜陵人氏,普州参军韦玄贞之女,母亲为崔氏。 调露二年,李哲立为太子时,入选东宫,太后赐名晚香,立为太子妃。 她眉睫微垂,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瞳眸中的流光。 “陛下,诸位皇兄中,只有您位及至尊,坐到了大唐帝王的大位上。在太后和裴炎面前,很多事情您能忍则忍,千万不要与他们斗气。总有一天,整个朝堂,整个大唐,都是您一人的。” 李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从上午一直憋到了现在,咬牙道:“要不是想到二哥还在巴州苦度岁月,朕一定会立刻杀了裴炎那个老家伙!” 韦晚香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将脱下来袍衫挂到九弘木施上。 “裴炎将政事堂迁到中书省下,名义上是为自己工作行方便,其实是将决策中心转移到了自己手中。现在,各省宰相都听命于他,群相变成独相,但最终是太后乾纲独断的,所以,您毋需看他的脸色!” 李哲的双眼瞪得像一对鸾铃,摇落的都是嗔和怒。 “先帝尸骨未寒,各方势力就在朝堂上争夺瓜分朕的权力。太后制于内,裴炎谏于外,你说说,朕夹在他们中间,算是什么呢?能有什么作为呢?” 入宫之前,韦晚香就听说了英王妃赵氏的故事。 面对心狠手辣的武太后,她只能做一个俯首贴耳、唯命是听的妃子。对于盘根错节于朝廷的一帮臣子,更是远之又远。 “陛下,裴炎是太后一党的,您也该提拔一些愿意追随您的忠臣。” “香儿说的对!”李哲想了想,第一个想到的是叶静能法师,“陶光园中,是不是有一座上清观空着?” 韦晚香道:“太后崇佛,宫中道观多冷落,只有紫泽观有道士入住。” “朕要将恩师叶法师召到洛阳来,一些凶吉之事,都可问礼于他。明日,你帮朕下一道敕旨,让他立刻来洛阳,住持上清观。” “妾明日一早就让学士为您拟旨。” 李哲从背后抱住韦晚香,呼吸着她发丝里传来的木槿清气。暖香在怀,让他感到心平气和,很快就忘了朝堂上的繁杂琐事。 韦晚香握住他的手,看着泛白的窗纸,低声道:“陛下,已至深冬,寒气逆极,阳气始生,春天很快就会来了。” “是啊,朕的春天很快就会来的。”李哲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香儿,你有孕在身,还要照顾皇太孙和永寿郡主、长宁郡主、永泰郡主,这些年,你着实辛苦了。朝中琐事不要牵挂,他们要管,都管去吧,朕也乐得清闲!” “妾心疼您,但也无可奈何,陛下想开一点吧!”韦晚香低声道。 她知道,李哲自小就很畏惧母亲。 在太后面前,他行事中庸,奉命惟谨,说话结结巴巴,从来不敢抬头看她一眼,活得十分压抑。 好不容易登上皇位,朝中大权却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充其量,李哲不过是个白板天子而已。 只要下朝后,能日日恒舞酣歌,声色犬马,他乐于做个悠游自在的甩手皇帝。国计民生,根本不在他的顾虑中。 叶静能法师来到洛阳后,李哲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继续把朝堂让给母亲和裴炎,自己一直熬下去,将来,总会有翻盘的那一天。 他的想法立刻遭到了叶静能法师的反驳。 “陛下,您想要稳坐江山,不可做提线傀儡,累累任人捉弄。不然,一旦有事,朝中无泰山可倚,您就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从太子到天子,李哲能走得这么快,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刚开始,叶静能法师做了武太后的耳目,为她盯梢李哲的一切。 现在,李哲即位了,身单力孤,亟待有人辅佐。如果能成为他的飞鸿羽翼,自己的人生第二春就要开始了。 李哲双目寡空,对前程充满了迷茫和彷徨。 “登基后,朕每天惶惶不可终日,经常想到三个太子哥哥。或死或废,没有一人落得清静。只有朕真正被推上了天子之位,将来是福是祸,谁也不得而知!” “臣觉得,如果您不想步人后尘,唯有在朝廷中组建自己的势力集团!”叶静能法师道。 李哲凄然一笑。 “朕立为太子不久,就坐在了大位上,身边只有昔日东宫的几位属官能忠于朕。朝中众臣,几乎都是太后一党的。” “陛下莫要担心,朝中无人,我们可以添人啊!”叶静能法师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哲的心跳得非常快,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了。 叶静能法师说的不无道理,身边没有自己的耳目股肱,白板天子也坐不安稳啊! “叶法师,朕该如何添人?”李哲茫然望着他。 “陛下可先立一位妃子为皇后,将他们族人安排到朝中为官,再慢慢将忠于您的官员挈提到中枢部门,不出几年,身边就有很多自己人了。” “叶法师有高瞻远瞩之见!”李哲那寡空的眼眸中,瞬间浮起一丝亮光,“韦晚香在东宫时就为太子妃,可立她为皇后!” “听说,她的父亲韦玄贞是普州参军,有军政经验,将来如果能入朝为官,一定会成为您屹立不倒的泰山!” 于是,嗣圣元年正月二十七日,李哲未和武太后商议,擅自下旨立妃子韦晚香为皇后,将岳丈韦玄贞由普州参军提拔为豫州刺史,封乳母干氏为“平恩郡夫人”,并授其子为五品官员,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 武太后虽然不悦,但没有发声。 李哲接下来的操作,却彻底让她爆发了。 一个月后,武太后偶感风寒,在后宫休养。李哲趁她不在,在朝堂上提出,要将岳丈韦玄贞擢升为门下省侍中。 韦玄贞只是一介武夫,没有什么才华,从一名蜀地小吏提拔为豫州刺史,可谓是一步登天。一个月不到,又要扶摇直上,擢举为宰相之职。 这速度之快,胜过追风逐电啊! 中书令裴炎固急,当庭坚持不可。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抚四夷诸侯,内亲百姓万民,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自古相位,都是妙选擢用有贤德、有才干者。陛下不可任人唯亲,让其无功食禄!” 李哲长期受到母亲的压制,裴炎又在朝中处处制衡他,令他极度不满。 他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是啊,朕并不觉得,你裴炎有什么德行才干,能让你身居相位,独霸朝廷!” 裴炎的声音提得更高了。 “如果陛下觉得裴炎德不配位,可以罢去我的中书令!但侍中一职,出入宫廷,侍从陛下左右,随时奏闻朝政,是您身边最亲信的重臣,不可随意任人!” 裴炎的话使李哲的不满情绪如滔滔洪水,决堤而出。 李哲瞋目怒视着他,负气道:“朕以为,将大唐江山献给韦玄贞,也无不可,难道还会吝惜一个三品侍中的职位吗?” 狂言一出,满座皆惊。 裴炎目瞪口呆,惊愕失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上下下都惶恐不安,纷纷闭上了嘴巴,莫敢发言。 程务挺将军因为先帝驾崩,新君册立,临时回京主持洛阳防务,此时正立在庭下。耳闻目睹一切,他也失望地摇了摇头。 裴炎心里十分畏惧,将李哲的话原原本本地禀告了武太后。 自己亲手扶持的皇帝,居然要将大唐江山献给岳丈! 武太后气得够呛,拍案道:“陛下牒出金枝,系连花萼,却是不稂不莠,难成大器之辈!辜负了吾对他的一片期望啊!” “太后,此事该如何解决?”裴炎小心翼翼地探询道。 凌凌而起的怒火,很快被理智压了下来。 “不行,吾和先帝呕心沥血打造的大唐江山,怎可拱手让人?就算是一句玩笑话,也是对我们多年努力的侮辱和蔑视!你去找中书侍郎刘祎之、羽林军左右统帅程务挺和张虔勖来!” “是!”裴炎离去。 众人很快就齐聚一堂。 商议了很久,大家一致同意,废黜昏庸无能的李哲,改立相王李旦为大唐新君。 嗣圣元年二月六日,高延福公公召集文武百官,到洛阳紫微城乾元殿议事。 群臣正在朝堂上列队等候。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乾元殿宫门大开,一支虎视鹰扬的百骑禁军蜂拥而入。 为首的四人正是裴炎、刘祎之、程务挺和张虔勖。 李哲和群臣目目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炎紧走几步,站到大殿中间的缓步墀上。 他环顾四方,悠悠地扫视众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一道金色的敕旨,当众宣布太后制令:废李哲为庐陵王,废皇后韦晚香和皇太孙李重润为庶人,流放韦玄贞和家眷于钦州。 朝堂上一片沸然。 两位百骑禁军走上大殿,欲将李哲拖下龙榻。 李哲还未从太后制令中回过神来。他面色煞白,胆裂魂飞,紧紧抓住龙榻一角,大声道:“朕何罪之有?” 一声厉喝在殿下响起:“你要将大唐江山献给你的岳丈韦玄贞,何得无罪!” “朕,朕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哲像一摊烂泥,瘫软在龙榻上。 群臣七嘴八舌,纷纷谴责皇帝口不择言,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武太后头梳百合高髻,饰翠羽珠冠,九尾凤簪,璎珞步摇垂肩,身穿鹅掌黄色缂丝缠枝牡丹襢衣,朱唇赭颊,仪容威严,从侧殿走过来。 她提着凤尾裙摆,威仪赫赫地走上大殿,立在李哲面前。 “‘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溺于流欲,不拘系于左右,廓然远见,踔然独立。’你身为大唐天子,昏聩不明,任人唯亲,整日花天酒地,消磨风月,可有一点天子的样子?” 李哲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武太后又声色俱厉地说道:“大唐江山,是几代先帝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你要将它献给外人,有没有问问吾答不答应,满朝的文武百官答不答应,天下的百姓答不答应!” 母亲风寒未愈,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让李哲寒毛卓竖,三魂出窍,犹如一道丧龙钟,直接宣告了他的死亡。 李哲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步了哥哥们的后尘。 母亲行事,向来说一不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是无济于事的。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史上被罢黜帝位的皇帝,不下数十位。千年万载,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谁能将这朵转瞬即逝的浪花永远铭刻在记忆中呢? 他呆坐在龙榻上,片晌之后,才慢慢起身,悻悻地被百骑禁军架着,推出了乾元殿。 三年前,李哲在惊恐中,被人架着立为大唐太子。 登基五十五天,还没有把髹金九龙飞天龙榻坐热乎,又在惊恐中,被人架着拉下了台。 经历了大起大落,李哲似乎看明白了很多事情。 自己不做皇帝没什么,只是苦了身怀六甲的韦晚香、刚刚两岁的李重润和几位女儿,未来的日子将会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走出乾元殿的那一刻,他依依驻足,回望了一眼自己坐过的龙榻,毅然走了。 叶法善天师亲眼目睹了李哲的狼狈下台。 散朝时,已是月上柳梢,满天星汉灿烂。 月色溶溶似霜,落在上林苑里。他神色凝重地推开紫泽观的大门,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走进观里。 辅佐大唐天子数年,经历了无数宦海的人事沉浮。 见识过暗箭伤人、尔虞我诈之人;见识过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之辈;也见识过君王过河拆桥、六亲不认之时。 高宗天皇大帝驾崩后,朝中多是桀骜不驯的武将和随俗沉浮的文臣,他们驾着大唐王朝这驾弊车羸马,摇摇晃晃,不知驶向何处。 叶法善天师痛失了一位赏识他的君王,让他在朝廷和玄门的边缘游荡着。 幸好,云鹿的到来,填补了心头的空虚,让他体会到什么是天伦之乐。 教她识字、读书、习琴、练剑,云鹿年纪虽小,却聪慧机灵,学什么都很快。不出几年,学业甚至有可能超过石清。 第23章 拒上朝龙隐清潭 入夜后,上林苑里风起四方,到处飞沙走石。 叶法善天师正在为弟子讲授乐理,充耳尽是都是木窗子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嘈杂的声音让他方寸大乱,心神不定。 子虚在上古逸音上转轴拨弦,奏起了《观眇》。 一弹沉而旷远,二弹清泠入仙,琴声如露滴竹叶,清响悦耳,洗去了人间的尘土和喧嚣。 泠泠月光在琉璃瓦上蓄而淌之,俯仰可拾。一阵清风从窗棂罅隙里穿越而来,把屋内的油灯吹得左右摇曳,昏昏欲灭。 澄怀起身,拨亮了灯芯。 忽然,窗外闪过一道亮光,将紫微城的夜空点亮了,继而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吓得云鹿嚷嚷起来:“阿爷,窗外发生何事了?” 听见她的呼喊,叶法善天师立刻走到窗牖边。推开窗子,夜风像潮水一般涌入殿内。 东南夜空中,一道道流星陨落如雨,把漆黑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蓦然间,他想起了太上老君的谶言:待流星东南出,光明烛地,便是明君现世之时! 武太后作为天定帝王,步步为营,正慢慢走向她苦心经营的武氏王朝。 此时的她,舍不得放权皇子,离自己称帝又差了很多火候,必定要拥立一位李氏皇子为帝,作为垫脚石,才能正大光明地走向皇帝宝座。 现在,唯一有资格做大唐天子的,只剩下沉稳谦恭的相王李旦。 翘首企足数年,太上老君预言中的明君,终于要现身了。 琴声还在夜空中滴沥。今夜始知,人间最妙,为文武七弦。 叶法善天师看了片时,不动声色地关上窗牖,回到自己座上。 翌日,嗣圣元年二月七日,裴炎再次在紫微城乾元殿宣布太后制令。 二十二岁的相王李旦临危受命,成为新的大唐帝王。妃子刘蕴芽为皇后,年仅五岁的皇长子永平郡王李成器被立为太子。 紫微城发生宫变那一天,李哲走出乾元殿,李旦便失去了自由。 当天,他在修文坊的相王府中,被百骑禁军请入宫中,再也回不了昔日的王府。 嗣圣改元文明。七日后,礼部尚书武承嗣为新帝举行了登基大典。 和三哥李哲一样,李旦每天坐镇龙榻,武太后垂帘在后,成了龙榻上的另一个摆设。 朝中大小政事皆取决于太后,他连个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朝廷上,国事蜩螗,事多繁杂,桩桩件件都关乎国民生计。 众臣所奏之事,有东突厥阿史那骨笃禄侵扰边境、广州都督路元睿被昆仑胡商杀害等军国大事; 有刘仁轨专知西京留守事、王德真为侍中、刘祎之同中书门下三品等人事任命; 也有江南水灾、西域大旱这样的灾情汇报。 李旦头戴冕旒,上穿玄色八章纹宽袖上衣,下穿四章纁色裙裳,腰系玉带、佩绶,静静地坐在龙榻上。 武太后在赤茶色的珠帘之后,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干净利落地帮他裁决了这些繁琐的国务政事。 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母亲作为一介女子,运筹帷幄,经天纬地,昂昂乎庙堂之器也。 但他一身威严的帝王装扮,却没有帝王的实权,坐在龙榻上,着实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存在。 记得二月底,一位百骑禁军统领急匆匆地上殿奏事。 他叉手道:“太后,洛阳北市有一家永丰酒肆,数位百骑禁军聚于酒肆中吃酒,有人言, ‘早知入宫废皇上无勋赏,还不如侍奉庐陵王。’其他人纷纷附和。小人心中不安,特来请求太后,将这一伙反贼捉拿问罪!” 距离太远,李旦看不清那位禁军的颜面。 正想发问,听见武太后道:“百骑禁军,是大唐帝王的贴身侍卫,居然藏了那么多离心者在其中,这还了得!你叫什么名字?有多少百骑禁军在那里吃酒?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贞观之时,太宗皇帝遴选官户及蕃口中骁勇善战的子弟,穿虎纹衣,跨豹纹鞯,置左、右羽林军,谓之飞骑。 又于飞骑中选拔才力骁健、擅长骑射者,组建成一支百骑禁军,担任皇帝的贴身侍卫。 “下官裴绍业,刚从左勋卫调至百骑。他们一共有十余位,当时,小人也与他们同案吃酒,听了他们的话,立刻离席入宫,向您汇报此事了。” “很好!吾要重重赏你!你火速领一支百骑禁军,将他们捉拿回宫!知反不告者,皆斩!” 李旦有些着急,立刻说道:“太后!这些禁军只是酒后失言,罪不至死!杀死他们,只怕告密之风,自此兴矣!” “陛下!你不要忘记,吾与你立下的三条规矩!居于深宫,有人为我们告密,才能知晓宫内外的一举一动。” 武太后故意将“陛下”两个字拖得很长。 李旦背对她坐着,依然能感觉到她那声色并厉的威容,正在耽耽虎视着他,脊梁骨上不由得一阵阵发凉。 她所谓的三条规矩,一是李旦不得参预政事,每天跟她上朝,学习如何处理国事;二是不得结交百官,一经发现,必将重罚;三是不得赦免李贤和李哲,因为他们罪不可赦。 高宗天皇大帝留下的遗诏是,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兼取,并非听取。 但此刻,李旦发现,自己竟然连几位百骑禁军的小命都保不了,将来,又如何期望百骑禁军保护他这位可怜的大唐帝王呢? 很快,裴绍业带着百骑禁军飞马出宫,永丰酒肆的酒席未散,十余位百骑禁军当场被捕,囚于羽林狱中。 第二天,这些人在紫微城外天津桥被斩首示众。 裴绍业被授予五品左鹰扬将军,调任鹰扬府中。 文明元年三月,武太后暗中下旨,命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积前往巴州,检校废太子李贤的宅院,以备外虞。 丘神积到巴州后,将李贤幽禁于别室,逼令自戕。 他的胁迫让李贤万念俱灰,当场拔出丘神积腰间的利剑,自刎身亡了。死后,被草草埋葬在巴州城南的化成山山麓。 消息传到洛阳,武太后率百官在紫微城明福门举哀,追封李贤为雍王。 她怒斥了丘神积,将其贬任叠州刺史。不久之后,又官复原职,回到洛阳,重新担任了左金吾卫将军。 得知二哥李贤的死讯,李旦悄悄恸哭了一场。 听说,李贤被贬巴州以后,经常登高北望。百姓将那座山称为王望山。 父亲驾崩的噩耗传到巴州,他悲痛欲绝,抱病登上王望山白云亭,跪望长安,痛哭流涕作了一首《黄台瓜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首深具汉魏遗风的《黄台瓜辞》,让李旦想起了曹植的《七步诗》。 字里行间,读到了二哥被亲情抛弃的凄婉,读到了身为皇室子弟的无奈,以及他对未来的迷惘和绝望。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不知母亲读了这首诗,会不会对孤悬在藤蔓上的最后一只瓜,心生一点点怜惜。 丘神积到巴州,李旦毫不知情,母亲事前也没有找他商量过。 李贤是李旦最敬重的哥哥。 母亲要发落哥哥,最起码要先与他这个皇帝打个招呼。 李旦非常生气,从此以后,借口自己跟父亲一样身患风眩症,需要在后宫静养,拒绝跟她上朝。 四月的洛阳,一场春天的花事刚刚结束,初夏时分,另一场花事即将盛大开放。 紫微城流杯殿中,蔷薇摇香爬上宫墙;山池中,滴露之荷展露尖角;东西游廊下,淡绯色的木槿如一盏盏浮杯,三三两两地漂浮在萋萋绿意中。 最茂盛的,是流杯殿前的几株合欢树。 花开嫣然,形如马缨,又如一把把淡绯色的折扇。羽状互生复叶,细细密密,像他心底的惆怅,风一吹就任意舒卷。 流杯殿里,有一道九曲漆渠,从陶光园九洲池引来的清水,沿着水渠,缓缓流到大殿内,再沿着水渠,潺潺地出殿而去。 昔日,常常有皇子、公主在这里举行曲水之饮。 李旦最喜欢的,是在黄昏时刻静静地坐在庭院中,默然看着合欢花叶相结,相拥而眠。 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带他去上林苑游览,那里也种了很多合欢树。 他曾说,合欢只合黄昏看。 李旦问他为什么。父亲说:“合欢比人敏感,天色一暗,花叶就先于人感受到黄昏的薄冥气息。所以,每至黄昏,它花叶相结,是谓合欢。” 一位头饰累丝翠钿花树金簪,身穿荷叶绿钗钿礼衣的妃子从流杯殿中走出,悄然走到他的身后。 看着那孤独的背影,她眉间的忧愁也像暮色一样浓稠起来。 “陛下,今夜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您为何独坐黄昏?” 李旦穿着一袭枫叶红礼衣,脸上却见不到一丝喜色。 “你一入宫,就跟着朕和皇后幽禁于此。要不是先帝早早与窦家定了婚约,实在不忍心让你跳到这个牢笼中来!” 妃子名唤窦浅漪,是润州刺史窦孝谌之女,祖父是太宗皇帝圣母窦太后之兄窦抗,祖母是高祖皇帝之女襄阳公主。 两年前,她与李旦定了婚约,成为相王府的孺人。 李旦原本想与窦家退婚,无奈母亲一纸令下,立窦浅漪为德妃,加授窦孝谌为朝请大夫,清河县开国男,让他将人送入了宫中。 没有像样的婚典,没有证婚人,也没有一位宾客,只有一身礼衣,满庭合欢为他们庆贺。 窦浅漪坐到李旦身边,用清澈如水的眼睛凝望着他。 “之前,妾从未见过陛下。父亲任太常丞时,在他的书房中见过您写的《李氏太庙祭祀礼制》,您的草隶清丽丰腴,肥瘦相宜,深深为之倾倒。妾觉得,能写一手好字的男子,都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 从那以后,窦浅漪开始默默关心起宫中的一切,关心这个从未谋面的男子。 宫中一有风吹草动,宫外便是捕风捉影,人言籍籍。 入宫前,父亲窦孝谌老泪纵横,哭了很久。他听昔日同僚暗中说过,李旦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 李贤被废,李哲被贬,李旦失踪,生死不明。 向来胆小怕事的窦浅漪万分着急,不知哪里的勇气,当日就让父亲备了一顶檐子,送她入宫来了。 李旦垂首坐着,目光空洞又深邃,像一口枯竭的古井。“你才十六岁,不谙世事,未经人生的大风大浪,不怕跟着朕吃苦吗?” “妾知道,一入宫门,身家性命便掌握在了别人手中。是福也好,是祸也罢,妾不怕死,也不怕吃苦,只想陪在陛下身边,与这合欢树一样,朝开暮合,花叶相倚,共同度过此生。” 窦浅漪的话,让李旦感到无比心疼。 花叶相倚,夜夜合欢,相宜两不负,是为人生之大美。 作为一位失去自由、身处孤危的帝王,本就自顾不暇。窦浅漪奋不顾身地走到他身边,只怕她难以保全自己,也怕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 李旦带着几分歉意,抬眼看着她。 窦浅漪姿容美妙,温柔婉顺,赭颊朱唇旁,两颗豆大的花靥,让她更加楚楚动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盖在她的手上。 朵朵合欢,随风徐徐而下。落花飘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手上、石案上,堆积在脚边。 红消香断,一地凋零,数量太多,谁也顾不得疼惜了。 文明元年五月,武太后为了进一步巩固自身的权力,削弱李唐宗室和大臣的力量,开始重用武氏子弟。 任命礼部尚书武承嗣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参预国政;右武卫将军武三思,迁礼部尚书。还有多名武氏远亲,被授予了官职。 武士彟的嫡妻相里氏有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 相里氏死后,高祖皇帝亲赐,武士彟续娶弘农杨氏,生下武氏三姐妹。 按辈分排,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武太后的从侄。 武承嗣是武元爽之子,中等身材,其貌不扬,为人处事凌厉而决绝。虽然才三十五岁,绫罗袍衫下,瘦骨梭棱,嘴上又留了一撇小胡子,总给人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 武三思是武元庆之子。 他比武承嗣年轻三岁,长得相貌堂堂,风度翩翩,长相与武太后有几分相像。偶尔,会看几本书,写一两首诗歌,身上多少带了点儒雅之气。 圆滑聪敏、遇事不爱当出头鸟的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躲在武承嗣的背后。 朝中大臣见武氏子弟扶摇直上,却数月不见李旦上朝,不免议论纷纷。 先帝驾崩后,中书令裴炎明显地感觉到,武太后有觊觎皇位之心。 她有四位皇子,却好像是她从政的四个障碍,不仅将亲生皇子或废黜,或杀害,就连先帝与其他妃子所生的皇子,也被贬黜到了远地。 才华横溢的李贤,太想有所作为,遭到武太后的排斥,被他和薛元超、高智周等人联手拉下了太子之位,年仅二十九岁,就客死在异乡。 又以一语之失,废黜昏庸无能的李哲。不知不觉中,自己两度成了武太后的帮凶。 他希望新帝李旦能发荣滋长,早日将这个庞大的大唐帝国擎举起来,让太后苞藏的祸心消灭在萌芽中。 可是,李旦薄志弱行,尚缺一份帝王气概,且不说他有没有能力操控朝廷,现在,干脆连人也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武太后会不会再次摘瓜抱蔓,除掉仅剩的两位皇子!黄台之瓜,何堪再摘啊! 裴炎心里十分着急,无计可施,也不敢犯颜直谏。 他经常从紫微城中书省官署到乾元殿之间来回走着,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策略。 第24章 流杯殿夜会李旦 一日,裴炎从明福门出来,看见叶法善天师手持太乙拂尘,迎面走来。 他眼睛一亮,急忙上前,叉手道:“叶天师,您从何处来?” 叶法善天师低头道:“贫道给各宫去送太上混元灵宝金符,布施祥瑞,正要回上林苑紫泽观去。许久未见到裴阁老,您清瘦了不少,应是国事太繁忙罢!” 裴炎强颜笑道:“哪里哪里!老臣无为多年,空食国禄而已!” “先帝晏驾尚新,裴阁老亲授顾托,庐陵王不君,说出让国这样的话来,是您定策而废之,怎说无为多年呢?” “老臣唯虑庐陵王之过失,是我太浅薄了!”裴炎四下观望了一下,将他拉到了墙角。 “裴阁老可有要事?” “之前,有人议论,说太后有簒夺天下之心,裴炎从来都是付之一笑,不当回事。女人掌政,总是容易遭人非议的。今日不同往日,太后临朝,霸持朝廷,陛下虽在位,未尝省天下事,已经失踪数月了!” 叶法善天师大吃一惊。“陛下失踪了吗?” 最后一次见到李旦,是在登基大典上。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入宫见驾。武太后崇佛,更加不会召见他。 算起来,他有四个多月未见到李旦了。 裴炎道:“陛下登基后,仅仅上朝一个月,就不见了踪影。每次询问太后,她都是淡淡地说一句,陛下身患风眩,无法上朝议政,需要在后宫静养。” 武太后纵然有紫微之命,李旦才是太上老君敕命他保护辅佐的对象,此事非同小可! 叶法善天师急忙掐指算了一卦,不见大凶,才舒了一口气。 “贫道得卦天山遁,阴爻在内,阳爻在外,有小人欲制君子,而君子不得不退隐山中。天上山下,别有洞天,意喻逃亡、逃跑、退避,看来,是陛下有意隐遁,并非遇到了什么不测风云。” “这是豹隐南山之卦,守道远恶之象!”裴炎喃喃沉吟着,又道,“那陛下还在宫中吗?” 叶法善天师再算一卦,雁藏芦泽,龙隐清潭。 “陛下还在紫微城中,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裴炎十分不放心,拉着他的衣袖。 “不见陛下上朝,老臣寝食难安!叶天师可以以禳灾赐福的名义,出入各宫,而我们前朝大臣,是不能随意出入后宫的,还望叶天师能帮忙寻找他的踪迹!” 叶法善天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裴阁老莫要着急,贫道一定会去寻找他的!” 文明元年六月,壬辰子夜,月明星稀,紫微城里夜深人静,偶有几声慈乌夜啼,划破宁静的子夜。 叶法善天师悄悄来到紫微城侧殿大仪殿后面,走到一座宫门前,抬头看了一下漆黑的匾额,“流杯殿”三个髹金大字依稀可辨。 经过多方打探,终于探得消息,李旦被秘密幽禁在这里。 无诏不能出入宫门,不能接见大臣,连刘皇后、窦德妃等皇妃、以及各位皇子、县主,也不能在皇宫中自由行动。 全家上下处于被严密监视的状态。 他手掐天师诀,口念轻云咒,化作一缕青烟,悄然钻入宫门缝隙。 流杯殿中,李旦身穿一袭芥黄色日月星辰纹圆领袍衫,束发未戴笼冠,正跏趺坐在龙榻上夜读,灯影摇红,烛火昏瘦,一缕微光落在书卷上。 身后,伫立着一座六扇鹤屏风,六只仙鹤或相向对立,或轻抖双翅,或曲颈回首,或举翅凝立,或振羽欲飞。 看那画风,一定是薛稷的手笔。 听见声响,李旦未抬头,低声问道:“来者可是叶天师?” 叶法善天师近前行礼,道:“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正是臣!” 李旦平静地转过身来,淡然注视着他。 “真人者,莫生莫死,莫虚莫盈,同于自然,与天为一。叶天师能躲过那么多监视流杯殿的禁军,近身御前,果然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 李旦沉密寡言,不善交际,平时喜爱读书习字,偏好老庄之学,养成了恬淡少欲的性格。 微黄的烛光下,他脸上的忧郁气息,也是那样的静如止水,穆如清风。 “陛下登基为帝,朝中众臣却许久不见您上朝处理国事。每次追问太后,都说您龙体抱恙,在宫中休养,大臣们甚是忧虑……” “是何人让你来的?” “臣是受中书令裴炎之托,前来问候陛下的病情。” 李旦洒然一笑,笑声里尽是苦涩和酸楚。 “朕年富力强,身体十分康健,不曾得什么风眩之症!称病,不过是为太后让路,不想让自己坐在龙榻上尴尬而已!” 武太后在朝廷上指点江山、圣衷独断,真正掌舵大唐江山的是她,哪里有李旦的一席之地呢? 如此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日日幽闭深宫中,出不得门庭,空得了一个帝王头衔。 叶法善天师轻叹道:“陛下受苦了!” 李旦阖上书卷,眉宇间的忧愁之色更加浓烈了。 “一边是大唐江山,一边是生身母亲,朕该如何取舍?” “陛下无法做出抉择!” “朕生性恬淡,胸无大志,心有小闲,足吾所好,玩而老焉。今生只求一个自由之身,不落三位皇兄的下场,就心满意足了!” “啪”地一声,那本书卷被他重重地掷在御案上。 叶法善天师抬眼一看,那是褚遂良的《慈恩寺圣教序》和《慈恩寺圣教序记》拓碑合本。 褚遂良精通文史,工于书法,是着名的唐楷五家之一。 早年,师法东晋书法名家王羲之与王献之的楷书,后与虞世南及欧阳询结为好友,书法风格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宰相魏徵曾夸他“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之体”。 贞观二十三年,褚遂良与长孙无忌一同受太宗皇帝遗命,辅佐刚刚登基的高宗天皇大帝。 后来,因为反对册立武照为后,贬为潭州都督。 武照掌权后,迁桂州都督,再贬爱州刺史,直到卒于任上。 他晚年书写的《慈恩寺圣教序》和《慈恩寺圣教序记》,至今还立在长安慈恩寺的大雁塔下。 李旦从笔筒里取了一支檀香木合欢花紫毫诗笔,铺开一张楮皮纸,低头摹写起来。 唐人作字尚古,有八分遗意,正书之中往往夹杂着篆体,无论欧虞诸子,李旦书亦如此。 他的草隶运笔方圆兼施,逆起逆止,横画竖入,竖画横起,首尾之间皆有起伏顿挫,如悬崖老藤,晴空飞云,清虚之态飘然而来。 相比较《慈恩寺圣教序》的瘦而逸,李旦的字更显腴而庄。 叶法善天师的目光随着他的笔尖,在纸上优游行走。 “很早以前,就听说诸位亲王中,以您的书法最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立!” “幽闭深宫,政治失意,生活十分单调,朕只能选择钻研褚遂良的书法,打发大量的空闲时间,不然,人也要废了!” “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失志!天地广阔,总有一条路,是陛下可以走的!” 笔走龙蛇,一页写罢,李旦捧着薄薄的楮皮纸,念道:“天地苞乎阴阳而易识者,以其有像也;阴阳处乎天地而难穷者,以其无形也。故知像显可征,虽愚不惑;形潜莫睹,在智犹迷。” 读着读着,不禁怆然泪下。 “陛下伤怀了……” “无忌之亲,遂良之忠,皆是太宗皇帝的顾命大臣,却遭太后罗织罪名,将他们残忍诛杀。如今,连我们亲生皇子,都如摘瓜一般,毫无顾忌地一摘再摘,人人都说她有改朝换新之心,朕在智犹迷,难以看得清楚!” 叶法善天师缓缓近前一步,低声道:“天命攸归,凤临天下,太后当有十五年天下!” 李旦大惊,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支金吾卫禁军从窗外经过。足音跫然,整齐划一。 两人屏息凝神,缄口不言,相互注视着对方,现场落针可闻。 铿锵有力的足音渐渐远去。 李旦从龙榻上跳下来,顾不得穿上六合靴,拉着他的手道:“二哥说,她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慢慢蚕食大唐朝廷,并吞李氏江山。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 叶法善天师扶着他的手,用坚定的眼神凝望着他。 “武氏之篡,大唐国命中绝。十五年后,李唐江山才会有机会重归李氏子孙的手中!” 李旦嘴角的坚定似乎开始瓦解了,手中的楮皮纸,缓缓地飘落在地上。 “原来,她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先是构陷李忠叛逆,将他赐死;大哥李弘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楚;逼令二哥李贤自戕,再废黜三哥李哲的帝位,最后选择最儒弱的我,作为她的傀儡皇帝!” “为君者南面之术,不过是明用仁道,暗用心术!” “叶天师,朕必须将李唐江山拱手相让母亲吗?百年之后,朕有何颜面去见我李氏的列祖列宗呢?” 叶法善天师锐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他内心的慌乱与无助。 “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将来,您会有一位雄韬伟略的圣子,可助您平定李唐江山。此子奉天之命,上承贞观之治、永徽之治,下启名垂千史的开元盛世。” 李旦目光迷离而昏沉,像流杯殿中的烛火一样昏黯。 过了很久,才沮丧说道:“朕身单力孤,又如何在这龙争虎斗之中,求得一线生机?” “在这暗流涌动的深宫中,上有大权在握的太后,下无一班臣子辅弼于您,陛下的处境的确太难了!” “请叶天师为朕指一条出路罢!” “陛下此生坎坷,两即帝位,三让天下,将来才有机会将皇位传于圣子。” “两即帝位,三让天下……”李旦低喃着,“朕日日幽闭深宫,含垢忍辱,究竟是谁为朕设下了这样的人生!” “并非谁设计了您的人生!您守柔处弱,明哲保身,才能为李唐政权日后的复兴,保存一份莫大的希望!” “老庄常讲不争之德,崇尚无为立身。不曾想,这竟是指导朕一生的金玉之言!” “请陛下一定要奉天体道,避开一切恶行烦恼,保全自身。远嫌疑、远小人、远苟得、远行止;慎口食、慎舌利、慎处闹、慎力斗。天与之报,福流无穷也!” 李旦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又恢复了古水无波般的深沉。 一对紧蹙在一起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重新变成两条墨染似的剑眉。 “在太后铁腕政权下,朕失去人身自由,没有一兵一卒,哪里有什么出路,或许,只能养精蓄锐,期待来日!” “陛下这么想,臣就放心了!处弱居下,若能超越世俗、虚静自守、贵柔尚静即是睿;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即是智!” “如果朕一人荣辱浮沉,换得天下晏然,倒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叶法善天师俯身捡起地上的楮皮纸。 褚遂良的书法,提笔空,运笔灵,瘦硬清挺,遒丽端劲。 李旦的字,同样清丽而刚劲,已然学到了褚氏书法的清远境界。在他心里,也一定盛着褚遂良的立身之道和骨鲠之风吧! 他将楮皮纸卷起来,轻轻放在李旦的掌心。 “韩信忍跨下之辱,成一代名将;秦昭襄王入燕为质,成强秦伟业;刘秀布衣委身,成中兴之主;太史公忍宫刑之辱,着成史记。陛下现在明珠暗藏,将来依然能德厚流光。大唐子民,会牢牢铭记您的功勋!” 说罢,叶法善天师拱手行了个叉手礼,飘然而去。 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是一片漆黑而阴森的夜色。李旦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一阵让人绝望的静谧。 “陛下,这位翩然若仙的先生是何人?”窦浅漪手中托着一盏夜宵小食,从流杯殿侧殿施施走来。 “他是大内道士叶法善天师。” “莫不是大名鼎鼎的罗浮真人?” “正是他!叶天师出身松阳叶氏,世为道士,有阴阳、占繇、符架之术,能厌劾怪鬼。” 窦浅漪将夜宵放在御案上。“妾为您做了一盌碧罗云耳羹做夜宵。陛下一边吃着,妾一边说个故事给您听。” 李旦坐到案前,吃了一口碧罗云耳羹。“浅漪要讲的是什么故事?” “这是家父告诉我的。很多年前,叶天师曾在东都凌空观行醮祭,城中仕女竞相观看。看着看着,有数十人鬼使神差般地自投火中,众人大惊,将这些人拉了出来。叶天师说, ‘这些人为魅所惑,我正以法摄之。’” “朕觉得,这应是叶天师的幻术吧?” “众人不信,问投火者,他们都说近日病得不轻。叶天师一番作法后,他们浑身上下顿觉轻松了。” 那拿着白玉龙首勺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李旦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一位投火者。足下烈焰烛天,火烧火燎,疼痛直抵心尖。 叶法善天师能将他从熊熊烈焰中救出来吗? 第25章 立紫微天降搀星 高宗天皇大帝驾崩以后,武太后一直居住在洛阳上阳宫里。 上阳宫位于紫微城之西,洛河北岸,为司农卿韦弘机所建。宫内草木荫浓,陂池台榭,列岸而建,景色胜过仙家福庭。 七月,长夏炎热。 观风殿内,风吹帘动,偶有几声蝉鸣从窗外飘来。 武太后正闭目欹枕,斜靠在凤榻上休憩,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婉儿,刚才中书侍郎刘祎之入殿,奏报程务挺将军击退东突厥骑兵,说到你时,你知道他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上官婉儿垂首而立,双手交握在胸前,疑惑地摇了摇头。“婉儿不知!” “他说,吾有巾帼宰相上官婉儿,他们这些北门学士,各个都失宠了!”武太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刘祎之不过是取笑婉儿罢了!” “与先帝二圣临朝时,为了摆脱朝中那些迂腐老臣的掣肘,吾让刘祎之、元万顷、范履冰、苗楚客、周思茂、胡楚宾等人组成北门学士,以分宰相之权。” 武太后掀开盖在身上的熟杏黄色缠枝牡丹薄毯,想要下榻。 上官婉儿急忙上前,扶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太后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辛!” “近几年,宫中诏敕多出于你的手中,渐渐不再起用他们。有时候,吾也让你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机要政务,就是为了不让你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巾帼宰相之名,是名副其实啊!” 上官婉儿的垂睫下,泪水微微润出。 太后所说的不该想的事情是什么,她心里十分明白。 李贤死后,巴州成了她心头的疤痕,一碰,就会伤口破裂,鲜血淋漓。一提名字,就会令她心痛入骨,悲不自胜。 武太后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触碰婉儿的痛点,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明日,吾在上林苑凝碧池赐宴群臣,依照惯例,还是由你担任诗宗,品第群臣的诗赋吧。” “是!”上官婉儿扶着她坐到案前,轻声道,“弘文馆学士在京的只剩下刘祎之、杨炯、郭正一、孟利贞、员半千等人,是否都邀请他们出席?” “那当然!宫廷宴集,最热闹的就是斗诗,来的学士越多越好!” “薛元超、高智周等一批老学士故去了,不然,宴集会更加热闹。” “吾最喜欢看着你站在凝碧池的洗梧楼上,将你不中意的应制之作,一张一张地扔下来。须臾间纸落如飞,扔到最后,剩在手上的那一张,就是今日的御曲!” “婉儿并无什么才华,都是受了祖父上官体的影响,以采丽与否,作为取舍权衡。” “你祖父创作的上官体人人效仿,婉媚的诗风影响了无数诗人的创作。婉儿承其祖,为吾代持笔墨,与诸学士争务华藻,已然成了掌握一朝文衡的宗师。遥想吾二十岁时,还是后宫寂寂无名的才人呢!” “太后过奖了!” 正说着,高延福公公进来禀报,说叶静能法师在殿外求见。 武太后正了正衣襟,道:“宣他进来吧!” 叶静能法师风尘仆仆地从黄花梨染牙山水楼阁屏风后走进来,神情紧张而严肃。 李哲被废以后,他迷惘了很久。 放眼朝中,真正大权在握的依然是武太后。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心急,早早就鼓动皇帝自立。 于是,经常入宫献些金丹,报告天象,希望重新得到武太后的垂爱。 他叉手道:“太后,臣昨夜观星,发现有星孛现于西方,长丈余,是谓天搀。” 武太后猛地站了起来。 文明元年二月底,叶静能法师报告日薄蚀,赤如赭,并说日行有道,国则光明、人君吉昌。日蚀,变色,则有军急,要防备诸侯王公作乱。 武太后立刻将杞王李上金改封为泽王,授苏州刺史;郇王李素节改封为许王,授绛州刺史,将他们调离了政治中心。不久,又派丘神积到巴州,监视废太子李贤。 “叶卿,何为天搀?”武太后的目光凌厉而冷峻,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叶静能法师鹤发垂肩,大概是忧思过多,发量日渐稀疏,白首不胜簪了。“天搀星即为天丧星,主杀罚。一旦发生,天下赤地千里,枯骨籍籍!” “为何会天降天搀?” “紫微为阳之极,太后以女主立于紫微,撼动天搀,必然会惹人訾议,招来他人的嫉恨,继而引起兵变。望您早做准备!” 武太后缓缓走到洛阳舆图前。 在长安,无论士庶,皆以孔孟为尊,而洛阳恰恰相反。 自汉明帝建白马寺以来,洛阳寺院林立,成了天下佛教重地。北魏时期,拓跋氏迁都洛阳,极力尊奉佛教,着名的龙门石窟便建于此时。 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紫微城位于洛阳地势最高的西北乾位,对应天上的紫微垣。 笃信佛教的武太后对洛阳和紫微城注入了太多的感情。 武太后咬了咬嘴唇,眼里盛满了清霜。 “紫微正中,负阴抱阳,正是王者立宫位也。为何女主立于紫微,就要招来他人的嫉恨?” 叶静能法师道:“今年已经两度发生日蚀。日蚀星陨,谪见于天,预示着李唐王朝正在走向衰败。天现天搀星,天下必有一场大乱!” “吾知道了,叶卿先回去吧。”武太后努力平息着心底的波澜,沉声道,“吾礼佛的时间到了。” “是!”叶静能法师低着头,退身离去。 刚刚迈出观风殿,迎面撞上了叶法善天师。 “你,为何来此?”叶静能法师眸光一沉,变得锐利而森冷。 叶法善天师愣在那里,双目凝望着师叔。 以前师叔称呼他,总是唤他侄儿、贤侄、或者称他小字道元。今日,却用了一个冰冷冷的“你”字,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凛然寒意。 他失望地收回目光,垂眸落在地上。 “七月,江南道瓯江流域洪水滔天,冲毁温州、括州的民宅六千余家。民穷财尽,恐人心思乱,特来请求太后,赈济江南灾民。” 叶静能法师平静地道了一声“你去吧”,便匆匆走了。目送他远去后,叶法善天师才低头进入观风殿内。 请求得到允准,叶法善天师很快也走了。 上官婉儿扶着落寞的武太后慢慢朝佛堂走去。 “太后,叶法师的话不可全信。龙朔、乾封、上元,皆有星孛现天,哪有什么诸侯王公作乱的? “不可不信呐!那几年,虽然没有诸侯王公作乱,大唐也是征战不休。龙朔年间有平壤之战、天山之战、吐谷浑之战;乾封至总章,有灭高句丽之战;仪凤年间,吐蕃频频扰境,有了青海之战。” “那几年的战事的确很多!”上官婉儿悄悄地窥视着武太后。 高宗天皇大帝驾崩后,她的内心十分空虚,越来越崇信佛教,每天不管有多忙,都要礼佛一个时辰,精勤修心,雷打不动。 “五月十五日,先帝灵驾西还。吾好像被人抛弃了似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吾一人,感到了有前所未有的孤独。” “太后多虑了!陛下、公主、皇孙、还有婉儿,都陪在您的身边呢!” 大约是刚才叶静能法师的一番话,刺激了武太后,才让她有了天地间唯剩一人的感喟吧。上官婉儿暗暗想着。 “吾今年六十岁了,一个甲子已经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甲子呢?先帝卒后百日,在长安立大献佛寺,度僧尼两百人为他诵经祈福。真想抛下整个天下,再次遁入空门,随他而去啊!” 上官婉儿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陛下孱弱,尚不能负山戴岳,哪里能够离得开您的教导和指点呢?” 走到佛龛摆放处,武太后双手合十,虔诚地跽跪在一尊和田羊脂玉弥勒菩萨坐像前。 这是她最钟爱的弥勒佛像。 佛像高约一尺,造型饱满,周身呈温润的珠白色。佛头微低,面目安详,跏趺坐于莲花须弥座上,左手掌心向上放于腹前,右手触地,作降魔印。 弥勒菩萨,名阿逸多,又称慈氏菩萨,是佛教世尊释迦牟尼的传承弟子,也是他圆寂入灭后教化娑婆世界的继任菩萨。 十四岁入宫时,母亲杨氏送了这尊弥勒菩萨坐像,让她每日殷勤供奉。 早些年,每天祈愿太宗皇帝能多看她几眼,在众多的嫔妃中注意到微眇而不起眼的她。 可惜,弥勒菩萨没有显灵,随着太宗皇帝驾崩,她被发往长安感业寺,被迫出家为尼。 遁入空门,每日青灯黄卷,日日陪伴身边的,只有这尊弥勒菩萨坐像。 武太后在菩萨面前许下一愿,如果李治能将她接回宫中,一定会将弥勒菩萨造像广布于世。 做了两年的佛门弟子,弥勒菩萨终于显灵。李治在王皇后的支持下,将她接回了宫中。 她没有食言,成为大唐的继后之后,多次下令在大唐各地开凿窟龛及净土,雕造弥勒菩萨和弥陀尊像。 着名的敦煌莫高窟、安西榆林窟、龙门石窟、炳灵寺石窟等地,都立了弥勒菩萨的造像。 咸亨三年,武太后以两万缗脂粉钱,命净土高僧善导为监造,根据自己的形象,在洛阳龙门山敕造了一尊八十五尺高的卢舍那佛像,并亲率众臣,参加卢舍那佛的开光仪式。 高宗天皇大帝驾崩后,她将原先立下的“道先佛后”的政策,改为“佛道并重”,以表自己的崇佛之心。 “天搀出,兵祸起。大唐皇太后武照,诚愿天下太平,无灾无疠!”武太后双目微阖,两手加额,伏拜在弥勒菩萨前。 “日蚀星陨,谪见于天,预示着李唐王朝正在走向衰败!”叶静能法师的话反反复复在她的耳边回响着。 天下昏茫,我何不光大所居;女主不立紫微,便由我开创先河!她又在弥勒菩萨面前许下了一个心愿。 文明元年九月六日,武太后改元光宅,大赦天下。光宅,意为光大所居。 西晋左思《魏都赋》中有“暨圣武之龙飞,肇受命而光宅。” 称帝之念,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流露在众人面前。 改东都洛阳为神都洛阳,并州为北都,紫微城为太初宫。 太初者,天地元气始萌,为万物之始本,寓意一个属于她的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同时,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左右相,六曹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中书省为凤阁,中书令为内史;门下省为鸾台,侍中为纳言;御史台为左肃政台,增置右肃政台;其余省、寺、监、率之名,都分类加以更改。八品以下官吏旧服为青者,都改成碧色。 光宅元年八月二十七日,武太后不知何故,忽然罢去武承嗣的相位,只任为春官尚书。 在所有武氏子弟中,武承嗣与武太后的血缘关系最为密切。 可是在武太后的眼里,他只是个凡胎浊骨、不堪造就的平庸之辈。 为了邀宠,武承嗣多次奏请,追封武氏先祖为王,设立武氏太庙,供奉武氏七世祖。太后同意了他的提议。 古之礼制,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士立一庙,庶人无庙,以此区分亲疏贵贱。 武太后逾越礼制,为武氏一族立太庙,在朝廷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也印证了裴炎对她的猜测。 他当庭进谏道:“太后以盛德母临天下,行事当至公,不可私于所亲,切不可忘记前朝吕后的失败!” 薛元超卒后,朝堂上每每只有他一人正言直谏。 武太后回道:“裴卿,吕后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她权委外戚。现在,吾只是追尊亡者,又有何伤呢?” 裴炎答道:“蔓草难以对付,不可任它萌芽生长。太后应当防微杜渐,及时清除心中的蔓草!” 未能立武氏太庙,让武太后十分不悦。 这一次,裴炎狠狠地得罪了她。 光宅元年九月二十一日,武太后坚持于并州文水立武氏五代祠堂。 追尊其五世祖父武克己为鲁靖公;高祖父武居常为太尉、北平恭肃王,曾祖父武俭为太尉、金城义康王;祖父武华为太尉、太原安成王;父亲武士彟为太师、魏定王。 高祖母、曾祖母、祖母、母亲等人皆封为王妃。 裴炎虽为太后忠党,但并非愚忠之人。 尊无二上。在他心里,李旦才是大唐正统帝王。 武太后身为女流之辈,长期挟势弄权,对朝廷来说,极为不利。 李旦已经成年,早该还政皇帝,却被禁锢在深宫里,形同傀儡,让他感到十分痛心。 武太后以皇帝龙体抱恙为借口,每天独坐朝廷,生杀予夺,权集一身,大臣们无不俯首,不敢妄生异议。 李唐其他宗室也人心惶惶,心中悲愤却难有回天之力。 眼看着武太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动作频频,连太初宫中内外的升龙旗,也由红色改成了金色。 聪明的裴炎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她的吕后之谋。 他甚至曾计划,要趁武太后出游龙门石窟,举兵逼她还政皇帝。 无奈天公不作美,十月的洛阳,淫雨不绝,武太后取消了出游计划。 裴炎只好按甲不动,静观其变。 第26章 李敬业起兵扬州 短短一年时间里,武太后临朝称制、幽禁皇帝、逼杀废太子、追尊武氏先人、提拔武氏子弟、改革官制和各种名号等等。 一系列行动,不仅仅让众臣起疑,也让整个大唐社稷为之震动。 当她满心欢喜,品尝立于权力巅峰的愉悦时,并没有意识到,一些对她心怀不满的人,正在蠢蠢欲动,密谋作乱。 眉州刺史英国公李敬业,和他弟弟盩厔令李敬猷、御史魏思温、给事中唐之奇、侍御史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等人,因事获罪,被贬黜降级。 李敬业被降职为柳州司马,李敬猷和魏思温被免官,唐之奇降为括苍令,骆宾王降为临海丞,杜求仁降为黟县令。 这群天涯沦落人,同聚于扬州,吃多了酒,说多了胡话,真的酝酿出了一场惊天叛乱。 光宅元年九月,他们打出了反对武太后、匡复庐陵王李哲的旗号。 李敬业是初唐名将李积之孙,曹州离狐人氏。李积本姓徐,名懋功,因功勋卓着,太宗皇帝赐其李姓,改名积。 年少时,他跟随爷爷四处征伐,威名扬于天下,官历太仆少卿,眉州刺史,袭爵英国公。 消息传到神都洛阳,朝野震惊。 肃政台有一名监察御史,名唤薛仲璋,他向来摈斥武太后盗执国政,听闻李敬业在扬州起兵,马上上书朝廷,请求去扬州巡查,暗中也参与了此次起义。 此时,扬州府没有设立都督。 李敬业自称是朝廷密使,奉诏募兵讨伐高州叛贼。于是开府库,释囚徒,驱工匠及役丁数百人,占领了扬州府。 他们使用李哲的年号嗣圣,设置了三个府署:第一个为匡复府,第二个为英公府,第三个为扬州大都督府。 李敬业自任为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任命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李宗臣、薛仲璋为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记室。 又索得一位貌类故太子李贤的一个人,称他未死,奉之为王。 骆宾王向天下广发《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短短十日,便聚集了十万人马,楚州三县皆响应。 太初宫贞观殿上,群臣惶惶而立。 上官婉儿奏道:“太后,润州刺史李思文是李敬业的叔父,得知他的阴谋,派遣使者走小道向朝廷报告叛情。他送来的军报中,有一张《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请太后阅之!” 武太后高坐在凤榻上,云淡风轻地说道:“婉儿,你读来听听!” 上官婉儿抖开纸张,字正腔圆地念道:“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 刚刚读了两句,上官婉儿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群臣的心,也骤然一紧。 她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武太后。 武太后镇定自若地斜靠在凤榻之上,支着脑袋听她读檄文,仿佛只是在欣赏一支优美的琵琶曲。 见她停下来了,便柔声道:“婉儿,你怎么不读了?” 上官婉儿低下头,勉为其难地念了下去: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文曰:“犹复包藏祸心,窃窥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通篇檄文言语犀利,盛气凌人,未出师而声威天下,未出战而屈人之兵。 一纸檄文,字字都是利刃,句句皆是壮笔,仿佛千军拥沓、万马奔腾,朝她排山倒海地冲杀过来。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桓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上官婉儿越读越觉得朗朗上口。 对这篇檄文爱不释手,反反复复默读了好几遍。 骆宾王运笔如舌,气势充沛,挥洒自如,通篇文字精练简省,一反齐梁骈文情感空洞、词藻繁缛的弊病,令人耳目焕然。 一种格高韵美,不失流丽雄浑的诗风,犹如浩荡风云,扑面而来,又如金石,铮铮然掷地有声。 瞬间觉得,自己过去所写的那些彩丽华美的诗歌,都不过是废纸一张。 文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又曰:“试观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听到这里,武太后乍然而起,拍案大赞。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言,檄文要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文笔力雄健,行文流畅,让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 ‘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写得真是太妙了!这篇檄文,是何人所作?” 上官婉儿低眉答道:“这是婺州骆宾王写的。传说此人,少有才名,七岁就能赋诗。作《帝京篇》传遍京畿,是为绝唱。” “婺州骆宾王,吾记得这个人!”武太后道,“此人天生一副侠骨,好管闲事,爱打抱不平。仪凤三年,调任长安主簿,又入朝为侍御史,多次上书讽刺朝政,出言不逊,先帝十分头疼,曾将其下狱。” 裴炎道:“骆宾王遇到改元大赦才获释,谪为临海丞。可他不思悔改,将仕途不顺的幽怨转为对朝廷的怨恨,最终才会与李敬业等人沆瀣一气,走到了一起。” “吾一直希望,野无遗才,朝多君子。骆宾王的文章秀丽精绝,苍然有骨,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如此超世之人,却使之流落人间,不为朝廷所用,这是你宰相之过也!” 裴炎的眼睛忽睒了一下,直挺挺地愣在庭下。 明明是你心怀异谋,引起了李敬业、骆宾王等人的不满,怎么把矛头指向我了呢? 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俛首不语。 武太后把《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要来,一连看了好几遍。 沉思良久,道:“李敬业在扬州一呼百应,拥兵已经超过十万人。裴卿,你有什么退敌良策?” 裴炎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已经成年,却日日躲在后宫,不亲政事,所以让李敬业等人,得此为借口起兵肇事。太后若能够返政陛下,李敬业等人便不讨自平!” 逆耳之言,像一把利剑,直戳武太后的心尖,比骆宾王的檄文还要狠戾三分。 天地之大,一介女子却难有立足之地!裴炎啊!裴炎!难道你就如此容不下吾吗? 武太后怒目圆睁,恨不得当庭撕了他。 想起不久前,武承嗣和武三思因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是李氏宗亲,嫉妒他们地位太高,多次劝说武太后找个借口杀掉他们,以绝宗室之望。 她拿不定主意,召集宰相和肃政台的官员一起商议此事。 凤阁侍郎刘祎之、右肃政大夫韦思谦等人,都不敢言语发话。只有裴炎一人坚决不同意,毫不讳言地当众反对。 立武氏太庙,也是他屡触逆鳞,孤身在朝堂上与她舌战。 今日,居然当着众臣的面,振振有词地要求返政李旦,令她寄颜无所。 武太后努力平抚自己的情绪,强压着声音道:“今日天色已晚,让吾再思考一下对策。明日再与众卿商量。若无他事,卿等退去吧!” 回到上阳宫,武太后心情低落,很早就入睡了。 上官婉儿忙了一天,觉得心疲力竭,一个人形孤影孑,独坐在观风殿外的天香廊下,默默地对着一汪清池出神。 上阳宫坐西朝东,面向东边的太初宫,正门是提象门,以观风殿为正殿。 它南临洛河,西靠谷河。司农卿韦弘机别出心裁,引两河支渠入宫,积蓄成池,池中有岛,沿池建了长约一里的天香廊,亭台楼阙与山水相间,风景美不胜收。 曾经有大臣提议,让武太后在此设朝听政。 如果真是这样做,不仅李旦会远离朝廷,就连内史裴炎的权力,也会被她收走大部分。 上官婉儿很想怜悯一下可怜的皇帝。 可是,又有谁会为她在朝中的卑微处境,而心生几许怜悯呢? 难过的时候,上官婉儿总是寄情笔墨,以诗歌抒发情怀。 想起骆宾王写的那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他的畅快淋漓,他的格高指远,他的立意炼辞,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灵。 初唐时期,天下诗风延续的是齐梁浮艳之风。上官体以绮丽婉媚为本,占据着大唐诗坛的统治地位。 上官婉儿继承祖父的律体和诗风,也写了无数缛采靡词。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的出现,渐渐把诗歌从宫廷引向市井,从台阁闺趣移到江山塞漠,从萎靡浮华到辽阔壮丽,极大地扩大了诗歌题材的领域。 他们是受上官体的影响成长起来的一代诗人。 虽然没有完全脱离齐梁诸人的影子,脱离上官体的婉媚之风,但他们以清远取神韵,以风雅革浮侈,独创了一种更雅正,更刚健的诗风。 上官婉儿又想起了着名诗人陈子昂。 调露二年,陈子昂科举落第,回到故里继续读书,赅览经史百家。 继四杰之后,他以更坚决的态度反对齐梁遗风,痛斥大唐诗坛的“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提倡汉魏风骨、风雅五寄,提倡高雅冲淡之音,进一步发展了四杰所追求的高雅之风。 大唐诗歌,正在努力肃清齐梁诗歌中绮靡纤弱的习气。 前人独开古雅之源,而上官婉儿还在书写缛采靡词,沉溺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 既然她掌握着一朝文衡,就有责任继续奉行上官体的谨严格律,继续推动雅正诗风在大唐的发展。 清池月下,碎影斑驳。那一道道虚幻的浮光月影,多像她年少时与李贤的一场懵懂的爱恋。 他们的感情还未来得及绽放,风一摇就凋零成泥,化为流影,灭于太虚。 为了监视废太子李贤,武太后曾经让上官婉儿做他的侍读婢女。 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及时掌握太子的动向。 可惜,事与愿违。正值情窦初绽年纪的上官婉儿,来到李贤的身边后,他的才思敏捷,他的端雅容止,都深深撩动了那颗不安分的少女心。 彼时,李贤正召集东宫文官注释晦涩难懂的《后汉书》,才华出众的上官婉儿给予了不少帮助。 书成之后,呈奏给高宗天皇大帝,被收藏于皇宫内阁。李贤也获得了父亲的高度评价。 两人情愫窦开,相互倾慕,一度难分难舍。武太后发觉后,毫不犹豫地掐断了这株相思的芽蘖,将上官婉儿调回到自己身边。 她曾说,“李贤已有正妻房氏,你不过是一介官奴女流,如何能配得起他?” 上官婉儿哭着说:“婉儿只心悦太子,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那我就为他守候一辈子。” 谁家的女儿没有叛逆的时候呢?武太后只当她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不久,上官婉儿被迫写下了废黜李贤为庶人的敕旨,亲手将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上官婉儿曾坚持前往巴州看望李贤。这一次,武太后没有阻拦,很意外地准许了她的请求。 行至途中,却听闻斯人已逝。 年仅二十九岁的李贤在巴州被逼令自戕,死在了遥远的异乡。 上官婉儿痛哭流涕,在马车上写下了《由巴南赴静州》:“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那些曾经的美好岁月瞬间碎了一地,只剩下无尽的凄凉。 沦落人世、失去挚爱的痛楚,只能埋葬在寂寂的夜茔里。 她双手抱膝,无力地将脑袋倚靠在臂弯里,踽踽凉凉独坐了一夜。 第27章 都亭驿裴炎被斩 第二天上朝,监察御史崔詧奏道:“太后,裴炎伏事先朝二十余载,受遗顾托,大权在己,势倾天下。贼子作乱大唐,不出兵讨伐,却劝太后归政皇帝,分明是有异图!” 裴炎斜睨了崔詧两眼,正色直立在朝堂上,不做任何辩解。 武太后冷冷道:“他有何意图?” 崔詧道:“太后可知,薛仲璋是裴炎的嫡亲外甥,与李敬业乃是同党!魏思温联络他一同起事,便立刻去了扬州。” “薛仲璋奏请要去扬州监察官员的风纪,吾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到了江都之后,有人向薛仲璋告发扬州长史陈敬之谋反,便将其捕杀,然后李敬业大摇大摆地骑马而来,自称是扬州新任大都督,奉密诏讨伐南方叛贼。” 武太后轻哼一声,道:“是啊,有薛仲璋确认李敬业的身份,其他官员自然不会有太多怀疑,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扬州!” 凤阁舍人李景谌也站出来,指证裴炎勾结李敬业,图谋不轨。 “太后,有人截获了裴炎传给李敬业的密函,但信中只有“青鹅”二字,臣愚钝,不解其中的意思。” 武太后的嘴角漾起了一丝波澜。 “这有何难? ‘青’字可拆分为 ‘十二月’, ‘鹅’字拆为 ‘我自与’,裴炎这是在告诉李敬业,要在十二月于城中为他做内应!” “原来如此!”李景谌恍然大悟。 “裴卿,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吗?” “臣无话可说,太后说我谋反,臣必定是谋反了!”裴炎依旧面不改色,冷眼瞧着这个高坐在凤榻上权倾天下的女人。 “好,既然你承认谋反了,那就将裴炎立刻收入诏狱,交由肃政大夫骞味道和侍御史鱼承晔进行审讯!”武太后的铿锵之声在堂上响起。 两位百骑禁军上殿,押走了裴炎,肃静的朝堂立刻蜩螗羹沸起来。 凤阁侍郎胡元范急忙奏道: “太后,薛仲璋也许图谋不轨,但裴阁老为我大唐社稷元臣,有功于国,悉心事上,天下共知,臣等都可作证,他是不会谋反的!” 纳言刘景先、黄门侍郎郭待举、左卫率蒋俨等人纷纷复议。 武太后傲视群臣,眼中冷光闪动。“裴炎谋反有端,众卿只是不知道罢了!” 群臣继续申辩道:“如果裴炎谋反,那臣辈亦已谋反!” 武太后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声音也变得尖锐刺耳。“吾只知裴炎谋反,卿辈没有谋反!” 她不过是想找个借口,除掉顽固不化的裴炎而已。 万万没有想到,抓了个裴炎,立刻有那么多同党为其求情,让她深感意外。 沸喧不休的群臣在她眼里,顷刻间站成了两队。证明裴炎不反的,是裴炎的人;证明裴炎谋反的人,就是她的人。 武太后奋袂离开了贞观殿。 数日后,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连接发来三道奏书。 程务挺在裴炎排挤掉裴行俭后,在军中得以独当一面,成为大唐王朝的擎天之柱,对他抱有深深的感激之情。 得知裴炎入狱,急忙上书为其申理辩冤。 “吾严重低估了裴炎在朝中的影响力!”武太后狠狠地将他的奏书扔到了地上,慵懒地往凤榻上一靠,“婉儿你看,这么多人为其请罪,连程将军都出来为他伸冤了!这朝堂,究竟是裴炎的朝堂,还是吾的朝堂?” 上官婉儿蹲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奏书捡起来,码齐了装入一只木匣中。为裴炎求情的奏书,装了满满一匣子。 肃政大夫骞味道怜惜裴炎,曾在狱中劝他向太后低头逊辞,不要再提还政二字,以免死罪。 裴炎抱定了必死之心,辞气不屈服于太后。 他洒然大笑道:“宰相下狱,岂有活着出来的道理?你们不要为我讨命了,免得受到无辜牵连。” 上官婉儿想起,裴炎当年就是李贤谋反案的主审官之一,绵绵恨意在心底翻江倒海地涌动。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幽幽道:“裴炎朝堂争锋,反对太后临朝称制,是因为他想做权臣,而陛下年幼,更容易控制罢了!此人当诛!” “此人不诛,吾堂堂太后,何以在朝廷上立足!” “听说,程务挺与李敬业的同伙唐之奇、杜求仁等人私交甚好,而唐之奇又曾是故太子贤的东宫僚属。恐怕,他自己也摘不干净吧?” 武太后看着上官婉儿的脑袋从案前伸出来,眉心蹙了蹙,眼底浮起一层浓雾。 “如此看来,程务挺也不可留啊!他若联合李敬业叛军,阵前倒戈,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摞摞奏书撞击木匣子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上官婉儿翻到一本奏书,看了一眼,立刻将其递给武太后。 “太后,您看!有人称程务挺和裴炎一起,与李敬业暗中勾结,图谋犯上!” 武太后摇了摇手,疲倦地地闭上了眼睛。 “不用看了!裴炎和程务挺都是吾一手提拔上来的,一个是首辅宰相,一个是军中大将,还兼任洛阳的防务。既然他们与吾背道而驰,只能尽快翦除,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 “派谁去军中拿人?” “密令左鹰扬将军裴绍业火速奔赴军中,将程务挺收押问斩。”须臾后,武太后又道,“夏州都督王方翼与程务挺是至交好友,两人来往密切,情同手足,将其一并拿下!” 上官婉儿像一尊佛像似的,愣在那里。 王方翼是高宗天皇大帝废后王皇后的堂兄,武太后大概猜忌他是王氏本家,所以要将其连坐问罪吧? 她犹豫了一下,将手上的奏书也收入了木匣子中。 光宅元年十月十一日,神都洛阳秋高气爽。 一代名臣裴炎,就要被斩杀于洛阳宣仁门外清化坊的都亭驿,并籍没其家产。 武太后立在太初宫贞观殿的歇山重檐下。檐牙下悬挂的惊鸟铃,被风一吹,发出阵阵悦耳的清响。 倾耳细听,洛阳东边,传来一阵阵隐隐的鼓声,那是刽子手落刀前的最后一道鼓声。 不可否认,裴炎居中执权,也算是她的肱骨之臣,但他离心离德、心怀异谋,只能痛而杀之! 鼓声隆隆,徒乱人意。 “骞卿,你们在裴府中抄出了多少财产?” 骞味道紧跟其后,沉声道:“太后,羽林禁军在裴炎家中,没有抄出多少财产。他家中的余粮,还不到一石。” 武太后仰望着浩浩长空,发出一声略带悲凉的叹息:“裴炎不是个忠臣,却是个难得的清官啊!” “为裴炎申辩过的官员如何处理?” “凤阁侍郎胡元范流放巂州;纳言刘景先贬为吉州长史;黄门侍郎郭待举兼任了太子左庶子,就将他罢去相位,任为吏部侍郎,留在朝中。其余等人,也要有不同程度的贬罚。” “是!” 骞味道俯首叉手。 他顿了顿,又道,“臣听说,李敬业发动兵变后,薛仲璋认为金陵有龙气,且有长江天险护佑,进退自如,劝他先南下,攻取常州、润州,定霸王之业,然后再北图中原。臣等身在洛阳,日夜不安!” 军师魏思温曾劝李敬业直趋河洛。 但他听从了薛仲璋的建议,挥师南下攻取了润州,归途中遇到朝廷派来的左玉钤卫大将军、扬州道行军大总管李孝逸的军队,两军大战于高邮。 李敬业初战告捷,李孝逸率军退回江北。 “攻取常、润两州,并非进无不利,退有所归。这是李敬业鼠目寸光,妄图龙气!要是他鼓行而进,率军直指河洛,四面响应之下,神都洛阳,倒是极有可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太后接下来如何部署呢?” 武太后凭栏远眺,太初宫内玉楼金阙,飞檐献献,五脊六兽或趴在正脊,或列队于垂脊上。 她轻移两三步,含笑道,“骞卿放心,李孝逸退缩江北,吾派了足智多谋的侍御史魏元忠给他做谋士,另有一路三十万精锐之师,正鼓角齐鸣,轰轰烈烈往江都而去!” 作为文官,骞味道不懂军事,但武太后傲睨天下,泰然自若的气概,此战必是稳操胜券的。 监刑官来报,裴炎已经正法。 骞味道叉手道:“太后,您让下官检校内史同凤阁鸾台三品,接替裴炎的职位。刑场虽然有司刑寺和金吾卫临场监督,但裴炎毕竟曾是国之宰相,前任内史,就让下官去为他收个尸吧。” 武太后点了点头,缓声道:“你去吧!” 光宅元年十一月四日,武太后将驻扎在河陇前线的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调往江南,任为江南道大总管,援助李孝逸讨伐李敬业。 李孝逸在魏元忠的指点下,先引兵攻打李敬猷,再火攻李敬业的军营,叛军死伤无数。 李敬业挈领妻儿逃往润州,想要渡海投奔高句丽,两支唐兵左右夹击,紧追不舍。 十一月十八日,李敬业逃至海陵,军中部将见走投无路,斩杀了李敬业、李敬猷、骆宾王等人,带着他们的首级出城投降。 余党唐之奇、魏思温、薛仲璋等人全部被捕,首级被送往神都洛阳。 扬、润、楚三州顺利收复,扬州之乱终于平息,上阳宫内捷报频至。 武太后下旨,追削李敬业祖考官爵,复姓徐氏,连带逝去多年的李积老将军也被挖冢斫棺。 正如叶静能法师所言,扬州之变是因为女主立于紫微而引发的一场兵变。 但这场叛乱,不仅仅是对武太后一个人的考验,同时也是她检视天下人心和大唐军队的良机! 对一个掌控者来说,唯强是从,强权即真理。 平叛战役中,大唐的军队听从她的调遣,从未发生任何问题。 她与军队的关系,经受住了考验。至少现在,军中除了程务挺,还没有出现第二个反对她的人。 扬州一战后,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继续调回河陇,以防备蠢蠢欲动的吐蕃。 黑齿常之本是百济人,身高七尺多,勇猛有谋。 百济国灭之后,他归降大唐。数年来,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升任河源军经略大使。 吐蕃对勇武善战的黑齿常之十分忌惮。朝廷派他驻扎河陇七年,吐蕃军队七年不敢犯边。 河陇以及剑南边境,还有文武双全的左骁卫郎将、河源军经略副使娄师德,鹰视着吐蕃的一举一动。 此时,正是武太后掌权的关键时期,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内部斗争上,对外政策趋于保守,坚持以防守为主。 她极力笼络住这些边关将领,不让朝中的权力斗争,影响到大局安定。 大唐军队继承隋制,实行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度。 简单而言,大唐每位成年男丁可分到一百亩地。在当下,三十亩土地可养活四口人。一百亩地,可让全家衣食无忧。 作为回报,百姓有义务服兵役。 无事时,武卒们耕于乡野, 将领宿卫京师。 如果战起,将领命而出,武卒们自备武器,跟着他们奔赴前线。 解辄罢, 武卒散于府, 将则重新归于朝。 府兵制缺乏灵活机动性, 军事行动迟滞呆板,严重制约了大唐防御系统的发展。 这种制度,适合大唐初年开疆拓土的需要。 江山稳固之后,大唐军事战略转变为防御为主,进攻为辅。 安西、河西、陇右、剑南、朔方、河东、河北等重点军镇需要长期驻军,以应对频频扰边的异族。 随着中央禁军,地方驻军的扩充与发展,需要的武卒越来越多。加之战事频繁、防御线延长、兵役日渐繁重,武卒常常被强留边境,甚至久戍不归。 高宗天皇大帝晚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均田制遭到破坏,越来越多的富绅和官吏吞并了大量的土地,挤占了百姓的生存空间。 灾年借高利贷,丰年收重税,留在百姓手上的土地恐怕一半都没有了。 百姓没了土地,府兵制自然很难进行下去,就算有人愿意参军,也没有几人能买得起全套的铠甲和武器。 无奈之下,大唐朝廷开始在各地招募流民和饥民入伍,募兵制渐渐形成。 当下,大唐边塞驻军近四十万,戍卫长安、洛阳的禁军有二十多万。 只要他们兵强马壮、能征惯战,守护好后方的安宁,朝廷之中有一点点的动乱,也就微不足道了。 武太后内忧外患,已经数月不能安眠。处理好一切,顾不得案头堆积如山的奏书,早早地上榻安歇了。 伺候的宫婢和寺人也跟着歇下了。上阳宫内,只有值夜的金吾卫禁军四处巡逻的脚步声。 第28章 程务挺化身将星 上林苑紫泽观内,叶法善天师连续几夜都在观察星象。 自从在青田太鹤山洞天看到荧惑守心,天下就没太平过。高宗天皇大帝病逝,大唐储君几度更迭,灾害战乱风云迭起。 岁寒将至,紫泽观里夜阑人静,数只寒蛩在草丛里断续哀鸣,唧唧切切说个不停。 子虚在青灯冷屋里,听不得这一声声悲语,走出屋子,一开门,秋凉已觉衣衫薄,不由得抱紧了双臂。 看见师父正立在庭院里,仰望着夜空,满天的星星落落,好像被夜风擦亮了似的,一颗颗格外璀璨。 走到师父身边,仰头看了半天,眼里只有星星点点,什么也看不出来。 “师父,这满天星星,如何辨识哪个是三垣,哪个是四象,哪个是二十八宿?”子虚道。 “你们都长大了,该学一些星相,不然,就枉为玄门弟子了!” “师父为子虚讲讲,什么是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了解三垣,要先从四象讲起。天庭中有东宫青龙、南宫朱雀、西宫白虎、北宫玄武四象。四象各据一方,共同守卫着天庭中枢——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的安危。” “那什么是二十八宿呢?” “四象各有七宿守卫。东方有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其形如龙,曰青龙;南方有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其形如鹑鸟,曰朱雀;西方有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其形如虎,曰白虎;北方有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其形如龟蛇,曰玄武。” “弟子还是不懂!”子虚听得云里雾里。 叶法善天师折了一根树枝,蹲在泥地上,画下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那就反过来讲吧!你看,这二十八星宿,共同组成了四只神兽,青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玄武圈脊于后。其目的,是为了守护中间的三垣。” “这么一画,子虚就懂了!” 叶法善天师正比划着,澄怀、石清和云鹿也从紫泽观内跑出来,围过来听师父讲解星相。 云鹿捡了一根树枝,蹲在一旁画起星星来。 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让弟子如饮醍醐,恍然大悟。 三垣在天,四季消长,万物静观皆自得。看似杂乱无章的满天星宿,原来蕴含着高深学说。 澄怀道:“弟子曾略读过陈卓的《玄象诗》,书中很多玄秘不得其解,今日听师父一讲,方才顿悟。” 叶法善天师敲了敲手中的树枝。 “名士李淳风的父亲李播,秩卑不得志,弃官为道。他善天文历法、阴阳之学,多年观天体道,优游宇宙,撰有一书叫《天文大象赋》,你们可以找来读读,学习星官占验之事。” 子虚道:“师父说过,李淳风也是个占星学家,采摭前人英华,删除繁伪,着有一本《乙巳占》。” “《天文大象赋》把二垣独立分出来,更明确地依二十八宿分区,但还不是一宿一区,而是以两到三宿划为一区。《乙巳占》系李淳风采撷前人的学说,加上他自己论述编纂而成的占星书,内容更加全面一些。作为初学者,读《天文大象赋》就够了。” 弟子们颔首称是。 石清指着云鹿的涂鸦,笑道:“师父你看,小师妹画了一个北斗七星,挺像模像样的!” 云鹿半蹲着,笨拙地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北斗七星。 嘴里念念有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组成斗身,曰魁;玉衡、开阳、瑶光组成斗柄,曰杓。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 子虚笑了。“师妹,这些是谁教你的?” 云鹿头也不抬,回道:“当然是师父了!他经常夜观星象,一边看一边说这些,我听到了就记在心里了。” “别看云鹿年纪小,她悟性高,记性好,是个学道的好苗子!”叶法善天师浅浅一笑。 说罢,低下头,用树枝在太微垣里画了一个圆圈。 “师父观察到,九月以来,月亮运行在正天,侵入太微垣,在四辅所在的天区停留不前,这预示着人间朝廷会有辅臣被杀。” 太微垣,是三垣的上垣,居于紫微垣东北方,北斗之南,对应人间朝廷。 太微掌管平衡,理法平辞,监昇授德,列宿受符。其南蕃有两星,东星为左执法,廷尉之象;西星为右执法,御史大夫之象。左右各有四辅。 三公九卿五诸侯、左右执法、上将次将、上相次相、郎位郎将,在太微垣的垣墙之内,都能找到对应的位置。 想起不久前遭遇不测的裴炎,澄怀忍不住轻叹一声,道:“裴阁老身为社稷元臣,也逃不过天数啊!” “这,也许只是一个开始吧!”叶法善天师手中的树枝掉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师父,您看,那是什么星?” 顺着石清指引的方向望去,在太微垣东北,见到六颗星子,两两排列,形若台阶。 “这六颗叫三台星,从文昌星开始,一直排列到太微垣。” “三台星有什么说法?” “三台星中阶的上星代表诸侯三公。近两个月以来,上星一直昏暗无光,呈暗红色,这是忧患之象,说明人间会有王公诸侯作乱。徐敬业起兵扬州,或许就是其中的命数。” 石清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原来,星象稳定,天下才会阴阳调和,国泰民安!” 叶法善天师的手指划到三台星的南边。 “这是虎贲星,属于将星。星光明亮,预示朝廷的禁卫将领顺服,君臣一心。近日,它也变得越来越昏暗,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澄怀立刻想到了程务挺将军,听说他为裴炎鸣冤,触怒了太后。 “师父,是不是暗示着程将军会有性命之虞?” “太微垣犯,女主执掌天下,无人可以改变天命。不仅程将军有性命之虞,只怕朝中还有更多的王孙和文武大臣要被杀戮!” 子虚道:“太后要饕食天下,问鼎九五之位,必须先要在朝廷中翦除一切异己。那些忠于李唐的臣子一定会勇敢地站出来,不知道将有多少人以身殉国。” 澄怀心里有些难过。 “从裴阁老和程将军可以看出,太后心如铁石。无论是盟友还是敌人,一旦出现分歧,必定会赶尽杀绝,毫不手软!” 子虚撇了撇嘴。“程将军太不了解太后了!他以为自己功劳卓着,太后就不会拿他怎么样。在她眼里,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或缺的!” 叶法善天师道:“不管如何,他是一位威震夷荒的英雄。如果身遭不测,师父一定要做些斋醮功果超度他!” 弟子们轻轻颔首。 光宅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左鹰扬将军裴绍业来到代州雁门关军营。 雁门关置于雁门山绝顶处,左右边墙雉堞,烽墩壕堑。东西峻峰对峙,危峦陡峭,中间仅有一条山路,盘旋崎岖向上。 可谓是城随山势转,关并塞云齐。 听闻朝廷使者到来,程务挺亲自走到关寨外迎接。 武太后不顾众臣力谏,终究还是杀了裴炎,一度令他心灰意冷。 程务挺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武太后不仅多次赏赐他,还将他的儿子程齐之被封为尚乘奉御,弟弟原州司马程务忠封为太子洗马。 他满心以为,武太后是忌惮自己的威权,怕他在军中闹事,派使者前来安抚他的。 看到来使是裴绍业,程务挺愣了一下。 随即呵呵一笑,叉手道:“裴将军,原来是你啊!听闻你已经升任左鹰扬将军,得到太后的重任,看来前途无量啊!” 裴绍业迎着初升的暖阳走到他的面前,黢黑的脸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黑了。 他的下巴高高扬起,带着几分轻蔑的口吻,道:“昔日,本将在程将军的帐下,蠖屈不伸,得不到重用。幸好太后慧眼识才,给了我机会,怎能不前途无量呢?” 总章元年,裴绍业曾跟随大军征伐高句丽;调露二年至永淳元年,任河源军副使。 当时的河源军使是黑齿常之将军,觉得他志大才疏、心术不正,不去钻研兵术,整日媚上欺下,与同僚勾心斗角,一直没有重用他。 后来,转到了程务挺的帐下做副将,整日将军长,将军短的,不断阿谀逢迎,也未得到过他的赏识。 小人得志便猖狂,有什么了不起的,终生改不了这副奴颜! 程务挺暗哼一声,交叉在一起的双手缓缓落下。 裴绍业的嘴角得意地抽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份敕旨,不怀好意地扫视他一眼,凛然道:“程将军听旨!” 几位壮士立刻冲上来,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伙同裴炎,勾结徐敬业,图谋不轨,即刻问斩,并株连全家,籍没家产!” “你……”程务挺犹如五雷轰顶,被炸了个骨软肉酥,想要挣扎一下,无奈双手被人擒拿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裴绍业将敕旨卷起来,不紧不慢地敲着自己的掌心。 “程将军,你说你做什么不好,自恃功高苦劳,非要为裴炎密表申理,最后成了他黄泉路上的结伴人!” 程务挺怒道: “哪有说问斩就问斩的?重臣行刑前,不该复奏皇帝,由陛下亲自再定夺一次吗?” “大唐朝廷由太后说了算,关皇帝什么事!”裴绍业脸色一沉。 程务挺反手跽跪在地上,悲凉地仰天长叹。“程某一生清誉,毁于一旦。苍天何曾饶过谁啊!” 上书太后,程务挺也想过可能会批其逆鳞,引起盛怒。 她却御笔一挥,给他定下了一个勾结徐敬业的罪名。 回想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功,就是投靠到了太后门下,得以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一生最大的失败,也是因为投靠到了太后门下,最后落个身首异处,祸及满门。 “程将军名震边关,爵封平原郡公,此生已经享尽人间富贵,也该让让位了,让我等平庸之辈也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你死了,我裴绍业就是左鹰扬大将军,单于道安抚大使了!” “呸!”程务挺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要杀便杀,给我来个痛快的!” 裴绍业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平静地抹去溅在腮边的唾液星子,不恼也不怒。 “太后嘱咐过,一定要为你挑一个好日子,送你上路。大后天,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到时候,就由我送你一程,不枉我们同袍一场!” 问斩程务挺的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未时。 未时,是一日之中阳气最为旺盛的时候,传说死者无法在此时变成恶鬼。 也许武太后心中有愧,斩杀一个披肝沥胆的忠臣,怕日后无法面对他,化作厉鬼来沥血问责吧。 三日后,程务挺囚首垢面,枷颈铐手,被押至军中刑场。 三关要地,金鼓连天,军旗猎猎,轻卒锐兵林立,上下都呜咽不止,同袍同泽之情,难舍难分。 未时时辰即将到来,裴绍业出现在刑场上。 看到他走过来,程务挺将脸贴在砧锧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程将军,你马上就要上路了,还有什么话要留下的?” “我程务挺半生坚守疆场,治军秋毫不犯,为国几度出生入死,却要连累我全家老小几十口人,遭受缧绁之厄,落得个死无全尸。老天何其不公!” 裴绍业走上断头台,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脸色阴冷而幽沉。 “你背叛了你的主帅裴行俭,成为大唐第一名将。所以,我也可以背叛你,投靠太后门下,换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老天很公平,风水总是轮流转的。” 程务挺冷笑道:“只怕你也躲不过我的下场!”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裴绍业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晃的他眼花,索性又闭上了眼睛。 “那就祝你仕途顺利,一飞冲天吧!” “程将军,时辰差不多了!从你兴起到落幕,一生离不开三个姓裴的人。裴行俭慧眼识珠,拔犀擢象于你;裴炎翦除障碍,助你平步青云;今日你日薄虞渊,就由我裴绍业送你西游去罢!” 程务挺没有说话。人生最后一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都是多余的。 功高盖主则主疑,手握重兵则身危。 史上多少将士,没有战死沙场,捐躯报国,而是冤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洛阳紫泽观内,叶法善师徒也早早设好斋坛,弟子们将“南阳开国”和“道经师宝”两方青铜天师印、各种符咒、香烛、引路米等物品摆上祭桌。 叶法善天师头戴通精冠,身穿赤色离罗法帔,紫裳丹文裙,佩九光玉佩,脚蹬朱履,坐镇斋坛。 杀剑咒曰:“太上敕令,普告万灵。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忠贞为国,竭诚尽节,收归天庭,化身将星,守卫三垣。” 祭出圣真玉符、金科灵符,伐天鼓,扬天旌,挥金星,掷火铃,捕无影,搜无声。 时辰一到,裴绍业扔出一支火签令,刽子手手起刀落。 一代名将程务挺将军,在度魂咒的召唤下,化作一道白虹,昇天而去。 第29章 薛怀义恃宠生骄 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听闻程务挺已被处死,喜出望外,欢宴连庆了三日。 程务挺善于治军,在军中的威信极高,每逢作战,部下无不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阿史那骨笃禄对他既敬佩又忌惮,经常闻其名便逃走,不敢犯边。 他将程务挺封为战神,在阴山南麓为他立了一座拂云祠,日夜供奉香火。每次出师征战,必先来祠中祈福,然后牧马料兵,渡黄河南下。 王方翼被武太后流放崖州,途中不幸病死。 一生血战突厥,封爵太原郡公。可惜英雄生不逢时,宝刀生衣,玉玦无光,只落个剑埋荒冢草掩身。 裴炎、程务挺和徐敬业三人,代表的是文臣、武将和乱子。为了维护自身的最高权力,杀掉他们是必然,也是无奈。 武太后召集群臣上殿,予以慰藉和敲打。 “事先帝二十余年,驾崩前将天下托顾于吾。卿辈中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超过裴炎的吗?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的吗?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超过徐敬业的吗?此三人者,本为人望,却心怀异谋,吾只能杀之!” 这番话,半是恫吓,半是诱导。 就像她当年驯服烈马狮子骢一样,用铁鞭、铁锤和匕首,将朝堂上的臣僚驯服得服服帖帖。 众臣低着头,不敢仰视。 鸦雀无声的朝堂上又传来武太后不怒自威的声音:“卿等有能力超过此三者,当即为之;不然,须洗心革面,忠于朝廷!” 过了须臾,有人壮着胆子高喊了一句:“我等忠心耿耿,绝无贰心!” 很久之后,才有其他大臣同声附和。 高坐在凤榻上,武太后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胜利的笑容。 为了庆贺扬州之乱平息,新年改元垂拱。 此时的她,已经年逾花甲,只希望天下安宁,社稷太平,能雍容地垂衣拱手,天下无为而治。 程务挺、王方翼死后,大唐王朝在西域和北疆已无多少良将可守。天下并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四海太平,万物安宁。 垂衣拱手,无为治国,只是她的美好愿望而已。 没有了可以遏制东突厥的大将,阿史那骨笃禄迅速率主力北上,策反、兼并亲唐的铁勒诸部,漠北仅剩回纥瀚海都督比粟苦苦支撑着。 总章二年,大唐疆域达到巅峰的一千两百多万平方公里。随着东突厥汗国的兴起,大唐疆域盛极而衰,开始走向了下坡路。 太宗皇帝和高宗天皇大帝千辛万苦打下的漠南漠北,土地被吞并,军事防御被摧毁,一点一点被他们蚕食。 垂拱元年二月,阿史那骨笃禄多次发兵攻扰大唐忻州、代州。 代替程务挺驻守雁门关的裴绍业,不敌突厥铁骑,连续吃了几场败仗。 武太后以左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为阳曲道行军总管,与副将蒲英节一起率军回击。 当唐军进至忻州地区,埋伏在此处的东突厥骑兵突然向唐军发起攻击。我军鏖战不利,战死五千余人。 数次出兵均未取胜,武太后将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调到北疆,防御东突厥。阿史那骨笃禄听说他的威名,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息兵罢战了数月。 先帝驾崩两年,武太后日日操劳国事,回宫之后却是孑然一身,尝尽了“古来君王多寂寞”的滋味。 前不久,染了一场微恙,卧榻数日,身体也日渐消瘦起来。 太平公主每日都会入宫,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有时候,也会帮她批一些奏书。 “母后,这一叠奏书,都是按您的要求批复的,等下就可以让婉儿发下去了。” 太平公主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从御案后起身,施施走来,坐到母亲榻边。 “太平辛苦了!你沉断有谋,性格与母后相似。有时候,吾遇到一些棘手的国事,常常想与你一起商议,而不是凤阁鸾台的宰相。” “母后一生识人甚准,多次赞扬我冰雪聪明,说我多谋略、善决断。我要是个男儿,您是不是会立我为太子啊?”太平公主笑道。 虽然只是说笑,武太后却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如果太平是个男儿,母后一定会立你为太子的!” “那四哥就没机会成为大唐皇帝了! ”太平公主摸了摸自己的孕肚。 她与薛绍举案齐眉,恩爱有加,生育了一子一女。长子薛崇胤,聪明伶俐,擅长骑射,封为卫国公。 眼下又身怀六甲了。 武太后虽然不喜欢薛绍,但看到太平公主一脸幸福,一时也无可挑剔。 她疼爱地抚摸着她日益隆起的肚子,好像要把全部的舐犊之情,通过指掌,传递给公主和她的孩子。 “母后,您的眼角,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鱼尾纹了。” “母后老了,鱼尾纹只会越来越多!” 太平公主拢手在她耳边低语道:“千金公主说,她有一件让您青春永驻的稀世珍宝要献给您!” 武太后的眉眼像花落春池,瞬间漾起阵阵涟漪。 “千金公主福慧双修,最得吾心!宗室公主中,除了你,只有她经常入宫探望,伺候榻前。你可知,她要献的是什么宝贝?” 千金公主是高祖皇帝第十八女,性格机灵,善于逢迎,颇受武太后的恩宠。 太平公主眉心微动,抿嘴一笑,道:“既然是稀世珍宝,必然是价值连城的,等她将宝贝送来,母后自然就知道是什么了!” “好!那吾就坐等这份宝贝了!” 当晚,一辆神秘的紫金马车悄悄驶入上阳宫。 观风殿内,灯烛流辉,杏仁黄色的怀纹轻羽纱帷帘温柔地低垂着,让人昏昏欲睡,仿佛做了一场浮生大梦。 案头的卵青釉鱼子纹鹅颈瓶里,一支白梅浅淡,暗香怡人。 一位年轻男子伏跪在地上,脑袋深垂,谁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大殿内朦胧幽忽的烛火,令他踧踖不安,好像一只惊弓之鸟,一点声音都会让他弹跳起来。 一阵奇异的花香遽然袭来,他的鼻翼微微翕张了一下。 是梅花?是桃花?是海棠?不,是牡丹花的香味!只有洛阳的牡丹,才有这样不浓不烈,醇厚馥郁的花香。 一双白净香足,微步驻于眼前,吓得他“咚”地一声,就将脑袋扣到了地上。 武太后被发跣足,身着桧皮色素绉缎寝衣,青丝如绢,泻于肩头,亭亭立在他的面前。 虽到花甲,那眉若远山,眼如秋波,肌似羊脂,散发着胜过牡丹的贵气,赛过桃花的妩媚,多过海棠的娇羞,令万千粉黛,尽失颜色。 “抬起头来,你名唤什么?哪里人氏?”武太后朱唇轻启。 男子屏气慑息,微微昂首,小心翼翼地回道:“草民冯小宝,今年二十三岁,京兆鄠县人氏,家贫失亲,流落洛阳街头,以卖药为生。” 千金公主在洛阳市井中发现了能说会道、体貌魁伟的冯小宝,一番调教打扮后,趁着夜色送入了上阳宫。 抬头的瞬间,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鬓若堆鸦,浓眉似剑,鼻如悬胆,唇方口正,散发着气宇轩昂、不同流俗的气质。 年轻真是好啊!武太后忍不住伸出玉指,托起了那廓形优美的方颌。 “果然是一件稀世珍宝,千金公主好眼光!” “太后,我……”冯小宝的额头冒出微汗,身子开始颤栗起来。 “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江湖冯小宝,吾为你赐名薛怀义。留在宫中,每日为吾诵经祈福!” 第一次入侍床笫,就得到了太后的喜爱。薛怀义受宠若惊,急忙叩头谢恩。 为了掩人耳目,武太后授意他剃度为僧,并命驸马薛绍认他为季父,宗籍归入河东薛氏,抬高他的身份。 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平步登云,薛怀义好几天都没回过神来。很久之后,他才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是的,他发迹了,不再是街头受人欺辱的小货郎了! 薛怀义从小浪迹四方,养成了见啥人说啥话的本事。三寸莲花之舌,把武太后哄得服服帖帖。 有他在侧,散朝后不再青灯孤影、小窗萧索,武太后自然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小病小恙也都不药而愈了。 他日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骑着御赐的紫骝马出入宫廷,十余名寺人紧随左右,谁也不敢再小瞧他。 武氏诸王及朝臣见他宠冠天下,无不以礼相让,尊其为薛师。 尤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每次见面,都殷勤地为他牵马提履,嘴里薛师长,薛师短,唤个不停。 偶尔,他会带领几个僧人在太初宫里诵读《大般若经》《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等佛家经典,装作大德高僧的样子。 薛怀义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得佛学? 即使点燃了佛灯,披上了袈裟,拿起了佛珠,也无法在神圣的佛堂中静心诵经,在青烟缭绕中安然禅坐。 这天午后,太平公主又入宫来了。 武太后道:“太平,你临盆在即,就在家安歇待产吧,不用日日入宫,来看望母后了!” 每日请安,变成了打扰。 太平公主心领神会,佯装生气道:“母后有了薛师,就不想看见女儿了吗?” 武太后以指代梳,缓缓梳理着太平公主的望仙髻,嘴上笑而不语。 她将自己头上的一枚蝶戏牡丹鎏金步摇取下,插到了太平公主的发间。 举着双鸾葵花铜镜,太平公主看见镜子里的母亲,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眉目之间春光荡漾。 父皇驾崩以后,母亲很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母后可知,四哥的窦德妃,也有了身孕?” “是吗?这些宫婢们太不像话了!怎么也不来报告一下,吾好赏赐一些物品给她。”武太后嘴上这么说着,心头还是吃了一惊。 李旦膝下,已有李成器、李成义两位皇子和几位县主。 但在她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埋首只读圣贤书的幼子,行事低调而不张扬,语有力而不露锋芒,一直在宫中默默无闻,缺乏存在感。 窦浅漪入宫后,与李旦情投意合,比翼连枝,十分恩爱。 怀孕三个多月,因为畏惧太后的威势,不敢前来禀报。 太平公主走后,武太后命上官婉儿送去绫罗绸缎百匹,派遣殿中省尚药局的侍御医沈南璆扈从诊疗。 文昌左相刘仁轨薨世后,朝中诸臣起起落落,无人能在宰相位置上久坐。 垂拱元年二月,以春官尚书武承嗣、秋官尚书裴居道、右肃政大夫韦思谦并同凤阁鸾台三品。 一个月后,武承嗣被罢相。骞味道处事不力,也被贬为青州刺史。 五月,以裴居道为内史,纳言王德真流配象州,冬官尚书苏良嗣接替了他的位置。 不久,又以天官尚书韦待价和地官尚书韦方质同凤阁鸾台三品,以文昌左相魏玄同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 入夏后,洛阳一天比一天热。这天,武太后处理完朝政,摆驾回到上阳宫。 薛怀义亲自在大殿门口摇扇相迎。 武太后扶着他的胳膊,迈入大殿。 观风殿内熏了香,装饰芬芳怡人的鲜花和果品,数百根香烛,在鎏金五凤缠枝牡丹烛架上左右摇曳,更有轻柔如水的琴声洋洋盈耳,绕于梁间。 一看这架势,武太后笑了。“怎么?你又被哪位宰相殴打了?” 薛怀义自恃太后宠幸,目中无人,经常欺辱朝臣和百姓。 右台御史冯思勖嫉恶如仇,数次向武太后弹劾他为非作歹。薛怀义怀恨在心,就命随从躲在他散朝回家的路上,将其打成重伤。 几天前,薛怀义在南衙对出入朝廷的大臣傲慢无礼。宰相苏良嗣气愤不过,命随从拽住他,狠狠地扇了十几个耳光。 薛怀义跑到武太后面前哭诉。 武太后啼笑皆非,反而安慰他道:“南衙是宰相往来之地,你应该从北门出入,莫去冒犯他们。” 薛怀义记不得垂堂之戒,还是屡屡犯事。日子久了,武太后就熟视无睹,不当回事了。 他谄媚地躬着身子,将武太后扶到凤榻上,贴心地为其垂肩捏背,英俊的眉眼间,露出一副奴颜媚骨。 “太后上次教训过怀义,哪敢再去南衙招惹宰相呢?” “那你想要做什么?” 薛怀义的十指熟稔地在武太后的香肩上游走,嘴里吞吞吐吐道:“太后,怀义听说,洛阳西郊有一座白马寺……” “那寺院名气挺大,但荒废几百年了!” “我想修葺白马寺,重振昔日香火,免得那帮大臣经常弹劾我,说我不守佛法,是个假和尚!” 武太后明白,薛怀义不想在她眼皮底下诵经,想立座寺院给自己,过得更舒心,更自在一点。 的确,他入宫后,朝廷内外有关他们的籍籍非议铺天盖地,想瞒也瞒不住。 如果能重修白马寺,既振兴了洛阳佛教,又让他有个安身之所,岂不是一举两得? “白马寺始建于汉明帝时期,是佛教从天竺传入中原后修建的第一座寺院。东汉末年,毁于战火,烧荡殆尽,曹魏时期重建过一次,经过西晋、北魏多年的战乱,仅剩一些断壁残垣了。你真的想去吗?” “想去!”薛怀义坚决地一颔颐,“我知道,白马寺是中原佛教的祖庭和释源,也是佛门弟子心中的伽蓝圣地!” 一番斟酌后,武太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重修白马寺,意义非凡,功德无量,吾明日就将此事报予凤阁,令各位宰相起草敕旨,由你来监修督工吧!” “好嘞!”薛怀义心花怒放,十指捏得更欢了。 第30章 太初宫隆基降世 垂拱元年八月初五傍晚,洛阳天气开始转凉,露凝而白。 此时,山衔落日,余辉薄照,太初宫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桂子落地的声音。 武太后正在徽猷殿内批复奏书,忽见窗外余辉越聚越浓,霞影缤纷绚烂,发出万道光芒。群鸟在太初宫上空翔集,争鸣不止。 霞光流淌到窗内,落在奏书上,把白纸墨字染成了浓酽的绯红色。 高延福公公火急火燎地带着一支武候铺禁军赶来。他们身背装满清水的皮袋、溅筒,滴滴答答洒了一路水。 见太后安然无恙地立在窗前,高延福公公惊恐万分,急忙伏地叩首。 “老奴眼拙,见太初宫上空红光冲天,以为是发生火灾了,故而率武候铺禁军赶来,请太后治罪!” 武太后正在引颈远望,招手道:“高公公,你快来看看,这西天晚霞流丹,群鸟争鸣,究竟是祥瑞还是凶兆?” 高延福公公暗暗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她身边。 “西天乃三世佛、竖三世佛、横三世佛、四大金刚、五方佛、八大菩萨、十大弟子、十八罗汉、十八伽蓝和二十诸天之圣地。佛门祥云瑞集,满天又有百鸟朝凤,当然是嘉瑞之兆啊!” 一旁的上官婉儿也道:“君主圣明,才有瑞气祥云出现!” 武太后心里欢喜,一直凝望着西天出神。 这时,殿中省尚药局的侍御医沈南璆急匆匆地来报,说窦德妃在流杯殿里诞下一位皇子。 “说了半天,原来是旦儿的三郎降生了!”武太后忍不住哑然一笑。 高延福公公道:“此子天降祥瑞而生,将来必定有所作为,为我大唐盛业添砖加瓦!” 武太后沉吟道:“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就为其赐名隆基吧!” “是!老奴马上去传令!”高延福公公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 又对上官婉儿说道:“窦德妃产子有功,赏赐各色提花织锦五十匹,纱五十匹,罗五十匹,生熟绢三十匹;珠宝,谷米等物各数斗。即刻命人送过去。” “是!”上官婉儿福身一拜,出殿去了。 垂拱元年,铁勒九姓中的同罗、仆固等几个部落,在东突厥的威逼下,起兵叛唐。 十一月,武太后以天官尚书韦待价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遣金山都护府都护田扬名,发西突厥十姓之兵,一共三万余人前去平叛。 为了安抚西突厥十姓部落,武太后擢兴昔亡可汗之子,左豹韬卫翊府中郎将阿史那元庆为左玉钤卫将军,兼昆陵都护,袭兴昔亡可汗号,统率五咄陆部落。 以继往绝可汗之子,阿史那斛瑟罗为右玉钤卫将军,兼蒙池都护,袭继往绝可汗,统率五弩失毕部落。 此时的漠南、漠北,被东突厥完全占领,彻底丢失,朝廷只能将安北都护府南迁。一时间,群臣议论纷纷。 垂拱二年年初,武太后突然下了一道制令,要还政李旦。 随着制令而来的,是前路未卜,是茫无头绪。 流杯殿内,李旦忧心忡忡地坐在御案前。清澈的渠水从他脚边淙淙淌过,在宁静的殿内,显得特别悦耳。 皇后刘蕴芽轻轻走到他的身边,将案上的制令展开,看了几眼。 “陛下,妾觉得,这是太后有意试探您。为了独揽政权,她屡屡打压皇子和意见不合的臣子,该杀则杀,该贬则贬,丝毫不留情面,怎会舍得还政于您? “朕何尝不知道!太后滥杀名将,致使东突厥扩张,占据了漠南、漠北。安北都护府迁徙到同城,不久,再次内移至西安城。她无颜面对群臣的指责,假意要还政而已!” “原先依附大唐的回纥、契骨、思结、浑等部落,不愿归降东突厥,百姓拖家带口,千里度碛,乔迁到河西甘州、凉州等地,真是不容易啊!” 刘蕴芽满怀忧虑地将制令放回原处。 皇子李隆基正安祥地睡在摇篮里,一缕微弱的阳光照着那饱满而白净的脸蛋上,像一朵被朝露润湿的花骨朵。 窦浅漪轻摇几下摇篮,就会抬头看他们一眼。 李旦道:“正月刚过,太后以了解民情吏治为由,在朝堂设立了登闻鼓与肺石,有击鼓或立石之人,侍御史必须受状闻奏。宫内外,迅速掀起了一场告密之风。” 窦浅漪细声道: “听说,她还在太初宫前设置了一个铜匦,大兴告密之风。上至一品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均可告密。你告我,我告你,处处风声鹤唳!” “那是侍御史鱼承晔之子鱼保家的主意!”刘蕴芽快言快语道,“他上书请求铸铜为匦,帮助太后受天下密奏。” 铜匦中空有四隔,每隔各有一个开口,可以接纳臣下奏书。 东曰“延恩”,为赞扬武太后政绩而设;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设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 每日投书,由理匦使收集后,直接递交到武太后手上。 鱼保家设计的铜匦,表疏准确分拣,可入不可出,惟有一人可取出。 武太后十分满意,鱼保家也得以加官晋爵。 李旦忍不住哀叹一声。 “凡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即使是农夫渔樵,太后也要亲自接见。所告之事,如果符合旨意,就可破格升官。如果并非事实,亦不会问罪!” “五品食,那可是五品官员才能享用的伙食待遇啊!难怪,四方告密者蜂起!”刘蕴芽惊道。 “大灾荒年,只要上京告密,不论真假,顿顿都有酒喝、有肉吃,天下百姓岂能不热衷于告密呢?” “有人告密,就要有人审案。太后任用了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索元礼等一大批酷吏,掌管制狱。” 窦浅漪又接了一句:“这些酷吏为非作歹,多是目不识丁的无赖,依靠告密而官至侍御史。” 刘蕴芽嘴里“啧”了两声。 “听说,那来俊臣和周兴编写了一本什么《告密罗织经》,教唆手下陷害无辜。被告者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就会使用各种酷刑审讯,能活着出狱的百无一二。” 他们设计出“定百脉”、“求即死”、“死猪愁”等刑具,还有“驴驹拔橛”、“凤凰晒翅”、“猕猴钻火”、“方梁压髁”等酷刑,大肆制造冤案假案。 光听名字,都会让人吓个半死。 为了得到武太后的重视,赢得升官发财的机会,这些酷吏时时刻刻盯着朝中官员,一旦有人犯错,就会疯狂的扑上去,露出凶狠的獠牙。 李旦倏然发现,自己深居皇宫,不知天下已经沸然。 “陛下,您说,太后为什么要大行告密之风呢?”刘蕴芽愁眉不展。 “扬州之乱,让她感觉到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疑心天下人都会背叛自己;她也知道,自己久专国事,内行不正,宗室大臣都对她心怀怨望,所以要大开杀戒!” 李旦说完,铺开一张空白的敕旨,提笔谢绝母亲的还政要求。 刘蕴芽沉默了顷刻,耳朵被殿内的流水声灌满了。 她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父亲刘延景,曾任陕州刺史,仪凤四年,以良家女身份,选入相王府,成为正妃。 虽然祖父和父亲都已去世,朝中尚有其他亲人在做官,她也深深为之担忧。 窦浅漪眼眶微润,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妾的父亲来信说,死于酷吏严刑的人日渐增多,朝廷上下,人人惶遽。每日上朝,他都要和我母亲郑重诀别,不知哪一日,就一去不返了。” 刘蕴芽移步走到窦浅漪身边,坐在她的身侧。 “对太后来说,铜匦可是个宝贝,挖掘了那么多朝臣的不法之举。她期待更多人来告密,好让自己顺势而为,杀人立威呢!” “姐姐,你声音轻点,谨防隔墙有耳!”刘蕴芽性格爽朗,声音特别响亮。窦浅漪胆小,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刘蕴芽没有怯意,只是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妹妹诞下皇子才五个多月,还是尽量多躺躺,少些下地,养好身子了,将来才能为陛下多多开枝散叶。” 窦浅漪道:“天天躺着,实在难受,不如坐在这里,与陛下和姐姐说说话。” 刘蕴芽取了一块羽扇豆色的缎子盖在李隆基的身上,左右比划了一下。 “这块料子只够给三郎做件襦衫了。下次,姐姐另寻一块料子,再为他做一条长裈。” “姐姐费心了!” 刘蕴芽拿起一只绣绷,将缎子绷紧了。在线筐里取了一团线,熟练地穿针引线,捻了一个结,将绣针刺入缎子里。 绣绷中间,几朵合欢花叶相间,参差错落。 绣了两三针,又放了下来,杵在那里,心头似乎塞了很多心事。 窦浅漪轻轻摇晃着摇篮,道:“去年三月,庐陵王被太后贬出长安,迁于房陵。途中,皇嫂产下一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走得太急了,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好。皇嫂在颠簸的马车上动了胎气,仓猝诞下孩子,身边连件衣裳也没有。庐陵王脱下身上的袍衫,裹住了啼哭不止的孩子,取名李裹儿。” “想想真令人心酸!虽说我们处境比他们好不了多少,最起码不用颠沛流离,贬谪到那么遥远的异乡!” “哎!”刘蕴芽轻叹道,“都是难兄难弟,谁也不比谁好!” “下次陛下给庐陵王捎信时,我们做些女孩儿的衣裳和玩物,一并带过去,送给未曾谋面的小侄女。” “此事,千万不能让太后知道!” “为何不能让她知道?”窦浅漪不解地问道。 “太后最忌讳两件事情。一是他们兄弟团结一致,将来有可能成为推翻她的力量;二是有人讨论她的宫闱密事,毕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宫闱密事?太后有什么宫闱密事?” 刘蕴芽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窦浅漪的额头。 “你呀!陛下常常说你是个后知后觉的人,还真是如此!如果有什么事,天下人都知道了,你必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窦浅漪含羞一笑,道:“姐姐不说,妹妹必定是天下最后一个知道的!” 刘蕴芽远远望了一眼正低头写字的李旦,以手拢嘴,附耳低语道:“妹妹是否听说过,上阳宫里经常出现一个和尚?” “从没听说过!” 刘蕴芽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就是那个天天披着袈裟,出入上阳宫,武氏子弟争着溜须拍马的薛怀义!” “他不是薛驸马的季父吗?” “哪来的季父,分明是洛阳街头的卖货郎!千金公主为了邀宠,献给她的面首!” 窦浅漪的杏眼瞪得滚圆滚圆的,摇摇篮的手也停了下来,一副不可置疑的样子。“按辈分,千金公主是太后的姑姑,她们竟然……” “只有你想象不到,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为了安顿薛怀义,太后在洛阳城西重修白马寺,大张旗鼓,花费万千。天下灾戾不断,国库那么紧张,还要将钱投到这里来!” “太后一直崇佛,薛怀义受宠,说明她有意要捧高佛教的地位,打压道教的地位!” “是啊!从 ‘道先佛后’到 ‘佛道并重’,大唐道教的地位已然一落千丈,昔日风光不再了!”刘蕴芽低喃了一句,又拿起了绣绷。 窦浅漪道:“原先驻在禁中的道士,像叶静能、叶法善等人,还有散居名山大川的高道,很难再有机会,被她召入大内答礼问道。” “洛阳许多道观门可罗雀,冷清得很。道长们只能紧闭观门,每日静诵《黄庭经》两三卷,以应天时。” “紫泽观的香火倒还好,每月初一、十五,叶天师定期会讲经布道。有时候,也会应邀出席,到洛阳其它道观去开坛讲经。” 刘蕴芽道: “他的名气比叶静能法师大。早在高宗天皇大帝时期,就受到朝廷优礼,在长安三清殿和洛阳凌空观中行道。” “长安、洛阳有许多亲王公主,官家子弟和道士,非常仰慕他的大名,一到开坛的日子,就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他们有的来求一张符箓图诀,有的来听他讲经论道,也有来求医问药的,叶天师总是有求必应。” “姐姐你说,叶天师的符箓真的灵验吗?” “入宫前,成器生病了,我曾带他去紫泽观祈福,正好碰到叶天师在开坛布道,求了一张符箓。当天,成器的病就好了!” “的确挺神奇的!那天,紫泽观一定很热闹吧?” “去的时候,四方弟子手持鲜花,高声唱着 ‘归依大道,当愿众生,解悟正真,发无上心;归依经法,当愿众生,智慧洞开,深广如海;归依玄师,当愿众生,辨幽释滞,并弘正道。’总感觉这支法曲还萦绕在耳边,不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要不是我们被禁足了,妹妹也想去紫泽观求一张平安符,保佑隆基健康成长。哪怕是去听听他们唱法曲,心里也会得到片刻安宁。” 刘蕴芽情不自禁地向摇篮里瞥了一眼。 李隆基睡得真香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小小的胸膛起伏不休,外面的风霜雪雨何以惊得了他呢! 第31章 叶法善天师入狱 洛阳邙山翠云峰,林木森森,苍翠欲滴。 林荫道上,走来两位小道,渐走渐近,原来是知厚和无虞。一段时间不见,两人长高了不少。 知厚从路边揪了一支马尾草,一边走一边在手心里悠转着。 目光投向远处,洛阳城卧在邙山脚下,洛河穿城而过,城外还有一条伊河,与它并肩齐流,向东既入于黄河。 “师弟,我们跟着师父来到玄元庙,有多久了?” 无虞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前前后后有半年了!” “翠云峰是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相传,务成子、老子和魏伯阳真人都曾在此修行,风景的确很美,但也的确荒凉,尤其太后掌政后,玄元庙作为老子太庙,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了!” “庐陵王下台后,师父失去靠山,一度失落了很久。来到这个地方,实属无奈吧!”无虞说道。 “原先,师父和师兄同在禁内,各自为营,极少来往。紫泽观二京受道箓者,男女弟子有数千余人,香火十分旺盛。上清观却是冷冷清清、渺无人烟的,师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非常着急的。” “看到那些王公贵戚源源不断地为紫泽观捐献财物,布施塞道盈衢。师父不甘于明珠蒙尘,失宠太后,积极为她摇旗呐喊,才有机会接管了玄元庙。” 垂拱二年正月,武太后在长安立了一座崇尊庙,以享武氏祖考。如此一来,长安有李氏太庙,也有了所谓的武氏太庙。 聪明的叶静能法师马上明白过来,这是武太后在国家宗庙体制中,悄悄渗入了武氏因素。 他马上上书太后,建议效仿唐初三帝崇奉太上老君的举动,为太上玄元皇帝的母亲上尊号为“先天太后”。 道教本为大唐国教,在民间根深蒂固,影响深远。 尊奉先天太后,一来可以排斥李唐始祖太上玄元皇帝,二来可以树立自己无上显赫的太后地位。 武太后听从了叶静能法师的意见,封太上玄元皇帝的母亲为先天太后,两人同庙奉祀。 叶静能法师受命,接管了玄元庙。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玄元庙外。知厚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山门。 “虽然偏安一隅,玄元庙作为老子太庙,地位非同寻常。师父也算是在佛道之争中扎根驻户,暂时有了一处立足之地。” “太后尊佛抑道,朝廷八方风雨。师父身在这里,每日依旧焦心劳思、坐立不安呢!”无虞的眼中升起了些许担忧。 “师弟,你是薛驸马的表弟。今日去他府上,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薛绍和太平公主住在洛阳尚善坊。除了这里,正平坊、积善坊也各有一处宅院,三处府邸距离翠云峰都不远, 无虞经常会去公主府上看望表兄,顺便为师父打探一些消息。 他眉眼一展,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囊,高高举在手上。“今日,我带回了一些伊洛桂花糕,走,我们边吃边聊!” 两人跑到玄元庙里,围坐在石案旁,吃起了糕点。 庭院中,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松风沥沥有声,好似有人在引商刻羽,品箫弄笛。初夏时分,习习凉风迎面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无虞拿起一块桂花糕,闻了一下味道,送入口中,轻咬一口。 “太初宫设立铜匦半年,太后杀了多位朝臣。听说那些酷吏,正在罗织罪名,构陷故太子贤的长子安乐郡王李光顺和次子嗣雍郡王李守礼,不知会不会死在他们手里!” 知厚拿着半块桂花糕,愣在那里。“那可是太后的嫡亲孙子啊!” “可不是呢!太后狠起来,比谁都狠!” 知厚唯有轻叹一声。 吃完一块桂花糕,无虞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铜匦设立不久,不日,一封密函投入其中,牵出了一桩十分可笑的案件,你知道告的是谁吗?” 知厚摇了摇脑袋,道:“不知道!” 无虞大笑道:“有人状告,鱼保家曾经为徐敬业制作刀剑弓弩等兵器,杀伤了很多官军。经过肃政台的审查,情况属实,他当场被判了腰斩!” “自己设计的铜匦,送了自己的命!的确有趣!铜匦为太后收纳臣下意见,申诉天下冤滞,也为她挖出了许多有异谋的宗亲和臣子!” “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太后大开杀戒,不仅杀自己的孙子,还有裴炎、程务挺这样的贤臣,再杀下去,李氏皇孙和大臣要被杀戮殆尽了!”知厚狠狠地咬了一口桂花糕。 “所以,师父才会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会被谁牵连了!” “我们两个可不能为师父惹祸上身!” 无虞又拿起一块桂花糕,道:“太后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大家都在传言,说她觊觎皇位,连我那个不爱权力、与世无争的表兄都看出来了!” 知厚顿了一下,将脑袋伸了过来,附耳道:“你知道吗?听说程务挺将军被杀那日,叶师兄在紫泽观为他设坛醮祭了呢!” “真的吗?这可是一件掉脑袋的大事啊!”无虞的嘴巴停了下来。 “那可不,要是太后知道了,师兄非要掉脑袋不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无虞默默地记在心里。寻了个机会,将此事禀告了师父。 叶静能法师听了却静默不语。 无虞急了。 “师父,太后一心尊佛抑道,师兄的紫泽观香火旺盛,尚可自保。我们玄元庙地处深山,香火冷清,再下去,道士要跑光了。您只要往铜匦里参他一本,一来可以把师兄赶走,二来向太后表明您的忠心,一定会重新信任您的!” “不可!不可!”叶静能法师摇手道。 虽然,他和侄儿各掌一方庙宇,割席分坐,不相闻问,但他实在不忍心构陷自己的亲人。 再说,他和程务挺将军也算是旧识。当年,就是在他的引荐下,投身长安的。 叶静能法师不许无虞再提及此事,也不许将此事外传。 数日后, 高延福公公突然莅临玄元庙,宣旨将叶静能法师请到了太初宫徽猷殿。 徽猷殿背靠陶光园,大殿后面有一方池水,名唤集萃池,东西南北各有五十余步,池内碧波荡漾,种着许多凤尾金花草,紫茎碧叶,开满了鹅黄色的花朵。 微风拂过,满池的花朵摇曳生姿,清香扑鼻。 武太后正在集萃池边的方寸亭内,静静地等候着叶静能法师。 “昨日,铜匦中投入一份密函,署名是叶卿,但口气完全不像是你写的。”她拿出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楮皮纸,伸手递了给他。 叶静能法师心里“咯噔”了一下,惶遽地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颤抖着打开纸张,看到熟悉的笔迹,吓得立刻叉手道:“这份密函,并非臣的手笔,请太后明察!” 武太后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与叶天师是嫡亲叔侄,血浓于水,不忍心揭发他的罪行,乃人之常情,吾不加罪与你。” “臣刚刚得知此事,不知愚侄竟然犯下这等大罪。”叶静能法师回道。 阵阵花香入鼻而来,让他感到有些窒息。 “程务挺是朝廷罪臣,与裴炎一起勾结徐敬业,图谋犯上,罪不可赦。叶天师竟敢为他设坛醮祭,此事必须要严查清楚!” 叶静能法师低头道:“只求太后念在他往日有功于朝廷的份上,法外开恩,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武太后道:“如果他真的醮祭罪臣,说明,他们是一伙的。吾会命侍御史来俊臣仔细审问此案,确有其事,恐怕你也逃难株连之罪!” 叶静能法师暗暗叫起苦来,额头汗出如浆。 他对来俊臣早有耳闻。 听说此人天性残忍酷虐,擅长罗织罪状,屈打成招。每推审一人,必定逼诱板引出数十人,甚至上百人,辗转牵连,网罗无辜,以此来邀功取赏。 叶法善天师落在他的手上,这个谋反罪名,怕是坐定了。 叶静能法师心乱如麻,回到玄元庙里,命人将无虞五花大绑,吊起来痛打了一顿。 无虞一边求饶,一边痛哭道:“师父,师兄确实为程务挺将军设坛醮祭了,弟子只是实事求是将此事报告给了太后!” 师父手执鞭子、雷嗔电怒的样子,让他感到十分害怕。 “现今天下,存亡绝续,风雨不测。人人都求全福远祸,你却节外生枝,想要你师兄的性命!你可曾想过,这么做,师父的命也会被你一并葬送了!” “弟子是为师父的前程着想,才出此下策的。千错万错,不该署您的名号,求师父原谅弟子一回!”无虞哀求道。 知厚心急如焚,为师弟求起情来。“师父,师弟只是一时糊涂,请您原谅他一回!他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糊涂?我看他清醒得很!你三天不许给饭,将他饿糊涂了,才会正常起来!”说完,叶静能法师甩袖走了。 目送师父远去,知厚才敢跑到师弟身边,为他处理伤口。 叶静能法师独坐了片时,放心不下,又骑马下山,往紫泽观去了。 叶法善天师已被羽林禁军带走了。 紫泽观内,澄怀和师弟正在商议应对之策。看见师叔祖进来,急忙上前行叉手礼。 刚想张嘴说话,叶静能法师扬扬手,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正在想办法处理。这几天,你们几个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事态复杂,危及你师父的性命。” 石清抹着眼泪,呜咽道:“大家都说,是师叔祖您告发师父的呢!” 一旁的子虚扯了扯他的衣角。 在晚辈面前,叶静能法师向来不苟言笑。 “你们师父是我侄儿,怎会陷害他呢?”他虎着脸,道,“你们放心,师叔祖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他从大狱里救出来!” 澄怀抿了抿嘴。眼下,似乎只有师叔祖能救师父,便对着他弯腰鞠躬,行个大礼,也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告密的人,一定另有其人。”望着师叔祖的背影,澄怀道,“他们叔侄俩是骨肉至亲,师叔祖不至于出卖师父。如果师父有罪,他也要受到株连。所以,他应该比我们更着急!” 石清哭道:“除了他,还有谁呢?” 子虚拍拍石清的肩膀,道:“放心吧,师父是神仙之躯,不同于凡人,下了大狱也不会受皮肉之苦的。” 石清点点头,心里却无比担忧。 转眼到了夏末,上林苑里绿肥红瘦,合欢、石榴、茉莉花、木槿、紫薇花的花期都已过去,满池荷花也即将凋零。 这轮花事过去,秋风一吹,上林苑里各种菊花和桂花,又要竞相绽放了。 往年花期盛放时,住在太初宫里的皇子和公主,会游幸上林苑赏花吟诗作乐。但今年的花期,没有见到一位皇子或公主光临。 紫泽观里冷冷清清的。 叶法善天师一直被关押在司刑寺,澄怀和子虚每日栖栖遑遑地奔走,根本打探不到什么消息。谁也不知道,武太后对师父是什么态度,是杀是贬,还是罚。 太初宫外却是热闹异常。 垂拱元年六月底,薛怀义开始征调天下民夫匠师,大兴土木。 经过一年时间的修缮,洛阳白马寺终于落成,一跃成为大唐最豪华壮观的皇家寺院。 白马寺有三重山门,分别是空门、无相门和无愿门。威武的石狮子一左一右,镇守着寺院大门。 山门题字,寺院匾额,均为太后御笔亲书。 拾步进入寺内,有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接引殿、清凉台和毗卢阁等数十座殿堂,僧舍千间,僧人多达三千余人。寺内遍植红梅、青竹、松柏,花木成林,景色堪比皇家园林。 白马寺山门靠近洛河,僧舍距离山门太遥远,日落之后,僧人要跑马来关门。 七月初,武太后亲临白马寺,加封薛怀义为白马寺住持。 薛怀义自恃宠幸,更加盛势凌人,骄横无忌,寺中僧人亦仗势横行。 他每日在寺里设立道场,让一些和尚大德为太后诵经祈福,王公朝贵皆匍匐礼谒。 佛教自东汉时期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得到发展。自大唐一朝,已经花开遍地。 南北朝时期,上至帝王,下到百姓,都非常崇信佛教,甚至到达痴狂的地步。 南朝梁武帝妄佛更是达到了历史极点,数次舍身出家,援引《楞伽经》《涅盘经》等经典中的“食肉者断大慈种”之说,颁布《断酒肉文》,奠定了中原佛教禁断酒肉的仪轨。 在他的支持下,佛教渐渐出现了本土化的趋势,为大唐佛教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建康城里,寺院数量一度到达了七百余所,僧尼有十万之众。后世诗人杜牧所写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并非浮言虚论。 云冈、龙门、天龙山、响堂山等大型皇家石窟,都是这一时期开凿的。民间的佛教结社也非常的兴盛,百姓自发开凿的小型石窟遍布中原、华北。 只是南北双方长期对峙分裂,佛教的发展也有所不同。 北朝盛行石窟,而南朝更加强调佛教义理的思辨。 佛教在中原的过度的推崇和发展,也曾遭到统治阶层的打击。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都大规模进行过灭佛行动。他们下令拆庙毁像,勒令僧尼还俗,但也阻止不了佛教在中原的迅速扩张。 隋唐时期的佛教各派,大都源自南朝。 唐初,太宗和高宗两位皇帝虽然没否定佛教,但尊崇“道先佛后”,以道教为先,儒教居中,佛教为末。 武太后独立执政之后,政策从 “道先佛后”变为“佛道并重”。她大力扶持佛教,礼敬高僧,厚赏僧尼,使佛教在中原再次得到了蓬勃发展。 明眼人早已看出,佛道二教其实换了一个位置,成为“佛先道后”了。 大唐佛教,有智顗法师为代表的天台宗、以玄奘法师为代表的法相宗、以法藏大师为代表的华严宗,和以慧能大师为代表的禅宗,这几个派别的影响最为深远。 白马寺落成之后,武太后经常邀请各路高僧,入寺开讲经律、缮写藏经、为宗室子弟主授戒、为国禳灾祈福等。 还在寺中设立悲田养病坊,为百姓救死扶伤,交由白马寺僧人掌理,获得大唐子民的一致好评。 第32章 瑶光殿拈周试晬 转眼到了垂拱二年仲秋八月,太初宫内的桂花开了,馥馥花香,沁人心脾。 武太后正在贞观殿里处理国事。 高延福公公侍立身后,眯着双眼,昏昏欲睡,听见她拍案道:“黑齿常之又为大唐立下一功了!” 猛然睁开眼睛,看见武太后手里拿着一封战报,眉眼间尽是喜悦。 大唐朝廷许久没有收到前线捷报了。 太后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黑齿将军驻守北疆,采取只守不攻的策略。阿史那骨笃禄见他久久没有动静,便有了轻敌之心,一心想攻掠我河东、河北地区。” “没错!阿史那骨笃禄对黑齿常之鄙夷不屑,觉得他也不过如此,带着三千余名突厥骑兵兴致勃勃地进至两井地区,入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不知结果如何?” “唐军突降,突厥兵吓了一跳,纷纷下马着甲,准备交战,被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敌军全部弃甲逃走!” “黑齿将军真是威武!” “入夜后,大量突厥骑兵赶到,欲与唐军会战。黑齿常之当即派人伐木,在营中多处燃起篝火,虚张声势。突厥兵见遍野火起,如同烽燧一般,疑有援兵相应,再次狼狈逃走了。” 高延福公公含笑道:“黑齿将军智勇兼备,最擅长用疑兵计。阿史那骨笃禄领教到了他的用兵之神,以后,莫敢再犯我边境了!” 桂香满屋,让武太后的心情更加怡悦。“高公公,今日是何日?怎么桂花都开了?” “今日是八月初四了。”高延福公公答道。 “吾记得,去年此时,旦儿的三郎出生了。” “去年八月初五,戊寅日,陛下的三郎出生,太后赐名隆基。这孩子甚是聪明伶俐,深得陛下和窦德妃的喜爱。现在每天咿咿呀呀,估摸着快要牙牙学语了。” 武太后不禁感叹起时光无情的流逝。 与子辈鲜有天伦亲情,对孙辈反而有了一点骨肉相连的感觉。 她缓缓地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胳膊。 “吾忙于政务,一直没去看过三郎。这回正值三郎初度,你去准备几套新衣,备些弓矢、纸笔、四书、五经、笏板、乐器、珍玩之类的,为他拈周试晬,看看前程如何。趁此机会,与陛下一家相聚一下,一起热闹热闹。” “是!老奴马上去准备!”高延福公公颔命而去。 初五那天,武太后特意罢朝了一日。 一早,李旦带着皇后刘蕴芽、太子李成器和寿昌县主进入徽猷殿。贵妃豆卢慈音紧随其后,护着怀抱李隆基的窦德妃。 柳如影牵着二郎李成义,怯怯地躲在其他嫔妃后面。 孺人崔之鸢和王秀薇刚刚生了四郎李隆范和五郎李隆业,尚未足月,没有出席宴会。 李弘、李贤两位皇子已经逝世,李哲流放房陵,太平公主外嫁。武太后膝下能承欢的,只有李旦这一家子。 但这样的家庭聚会,在太初宫内还是第一次举行。 武太后看着座下老小,无人起箸。 李旦一言不发,敛容危坐;刘蕴芽正怀着身孕,面容憔悴,不苟言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几位皇子和县主也缄口无言,惊恐地望着武太后,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 武太后从自己的食案上拿了几块枣泥酥和豌豆糕,放在一只五色琉璃葵口花盘里。 她先来到太子李成器面前,眼含慈爱,道:“这是皇祖母宫内的御厨制作的糕点,大郎尝尝味道如何?” 年仅七岁的李成器,丝毫不领太后的情,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目光直视前方,冷若冰霜地说道:“我的母后,也会做枣泥酥和豌豆糕!” “太子莫要无礼!快向皇祖母谢罪!”刘蕴芽轻喝了一句。 武太后心头一滞,嘴上道了一声“无妨”,又把枣泥酥和豌豆糕端给二郎李成义吃。 李成义刚想伸手接去。 李成器童言无忌,对着他大喊道:“二郎莫吃,糕点中可能有毒!” 吓得三岁的李成义和其他几位县主,都哇哇大哭起来。 刘蕴芽胆战心摇,急忙请求武太后饶恕李成器年少无知,口不择言。 武太后心中不悦,却强装欢颜道:“皇后莫在意,太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友孝兄弟。手足之情,昆弟之好,怎可加以谴责呢?” 移步走到窦浅漪面前,看着她怀里虎头虎脑、犹如粉雕玉琢般的李隆基。 武太后的母爱似乎被激发出来,伸手摸了摸那小脑袋。 “三郎天庭饱满,鼻准丰隆,眉长过眼,这小眼神,清澈且眸正,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一看就是个能慎谋能独断的孩子,将来定是个帝王之才!” “太后过奖了!”窦浅漪福身拜谢。 李隆基忽然伸出小手,在琉璃盘里抓了一块枣泥酥,放在母亲嘴里,小嘴巴不停地嚅动着,好像在说:“阿娘,吃啊,吃啊!” 武太后见状,掩口大笑起来。“出于其类,拔乎其萃,三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旦远远地望着李隆基,蓦地想起叶法善天师说的,自己会有一位雄韬伟略、盖世无双的圣子,能拯救岌岌可危的大唐。 每隔几年,皇宫中就会有一两位伴祥瑞而生的皇子,常常视为奇才,加以培养。 如果他就是开元圣子,自己禁锢深宫,枯鱼涸辙,也不觉得负屈含冤了。 自古以来,册立储君,以“立长、立嫡、立贤”为准则。太子李成器是嫡长子,将来,李隆基能不能胜过他的哥哥,就看他是否是个贤德之人了。 正想着,高延福公公进入大殿,低声禀报:“太后,老奴在御花园九洲池上的瑶光殿里,备下各种祥瑞物品,为小皇孙举行试晬仪式。请太后、陛下,各位娘娘和小殿下,移步陶光园。” 武太后道:“诸位先过去,吾换件衣裳就过来。” “是!”李旦和刘蕴芽站了起来。 众人乘坐步辇来到陶光园九洲池边,再摇船进入瑶光殿。 瑶光殿建于九洲池中的一座小岛上,北有千步阁、翠景台、仙居院、仁智殿和观象台,南有琉璃亭和一柱观,花光院、临波阁、山斋院、丽春台等院落环池而建。 殿台楼阁与一池三岛交相辉映,鸟鱼翔泳,花卉罗植,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众人在静默中等候着武太后。 李旦独坐了一会儿,走出大殿,来到观景台上,独自凭栏。 九洲池粼粼瑟瑟,秋色连波。一只孤鹜长唳一声,贴着澄澈明净的水面疾飞而过。 秋水无尘,天地无声,好像摇落了人世纠葛,熄灭了执念贪嗔。那微微的凉意涤净了身心,让人定而生静,静而生慧。 一池烟波,一只孤鹜,一颗不尘之心,人水相看皆澄澈。 不知何时,窦浅漪来到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李旦心酸地一咧嘴,温声道:“浅漪,你入宫两年了。今日,是你第一次踏出流杯殿。这个太初宫,对你来说,无比陌生,也无比黑暗吧?” “只要跟陛下在一起,哪里都是温柔梦乡,何来陌生和黑暗呢?” “朕出生于长安,少年时代基本生活在这里。那时候,这里叫紫微城,坐镇紫微的,是朕的父亲。” “先帝一定很喜欢你们兄弟四人!” “一有空,他就会带着我们在九洲池上泛舟,给我们讲庄子垂钓濮水,叹汤汤秋水,啸傲世外;讲范蠡舍弃富贵,泛舟太湖秋水,欸乃声绿,江湖远阔。” “只要心存秋水,襟怀冰雪,心中的江湖必然是远阔的。”窦浅漪温柔地倚靠在他的肩上。 “是啊,老子曾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普天之下,只有水能漱涤万物的铅华!” 窦浅漪指着远处的一排排宫殿,道:“陛下,妾从未游览过陶光园,为妾介绍一下吧!” “陶光园是太初宫内最大的皇家园林,东西两渠在此汇成九洲池,西渠可通上林苑。翠景台、仙居院、临波阁、山斋院都是赏景最佳处。再往东北去,是玄武门,为羽林军的驻地。” “小时候,你们住在哪座宫殿呢?” “年少时,我们兄弟几位住在西隔城内的五明殿;北岸那处仁智院,是宫中书庐,专供我们皇子读书学习的。” 第一次被准许踏出流杯殿,窦浅漪兴奋的像一个孩子,看什么都十分新奇。 自由对她来说,是千金难买的,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妾没有参与陛下的过去。只盼望在未来,能与您携手同行,哪怕失去自由,妾也心甘情愿!” 李旦眼含温存,轻轻抱住她的臂膀,搂到自己怀里。 高延福公公来到御前,轻声道:“陛下,太后已驾临瑶光殿。请您和娘娘入殿。” 移步进了大殿。 武太后换了一套葵扇黄色的盘金绣牡丹襢衣,领口、袖口以晓灰色的锦缎镶边,饰以葵扇黄色联珠团窠纹,配上惊鸿高髻,累金九凤牡丹步摇,雍容不失柔美,华贵不失典雅。 大殿中间,铺上了一张巨大的四合如意连云纹地衣。 地衣是西域进贡的。用红绯、香灰棕、葡灰、米驼、浇黄、脂白等各色丝毛纱线,手工编织而成。 如意纹、连云纹、卷草纹交错相连,朵朵梨花点缀其中。 每一瓣花瓣上,都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地衣上放置了一把紫檀木算盘、一把开元通宝、一只湖州紫毫笔、一张筋角弓、一把金银钿装唐刀、一架龟兹羊皮羯鼓、一把曲颈紫檀五弦琵琶,一些西域各国进贡的玉环钏珠和杯盘,数本《诗经》《孙子兵法》《老子》《大藏经》等经典名着。 一只紫檀木晬盘里还盛了许多零嘴儿和玩物,琳琅满目,置了一地。 武太后从宫婢手上抱过李隆基,将他放在地衣上,轻轻抚拍着他的肩背,道:“三郎,爬到前面去,为皇祖母挑几件好玩的东西好吗?” 李隆基的眼睛盯着前面一堆玩物,甩开肉嘟嘟的胳膊,立刻向前爬去。 众人围坐一团。 李成器对李成义道:“二郎,你猜猜,三郎第一个会抓什么?” “我猜,他会拿那个拨浪鼓,小孩子都喜欢会发出声音的玩物!”李成义看了半天,怯声道。 李隆基紧紧抿着嘴,回望哥哥们一眼,抓起拨浪鼓,拿起来摇了几下,就扔到脚下了。 李成器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拍手道:“二郎,你输了!三郎不喜欢拨浪鼓!” 李成义失落地“哎”了一声。 李隆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书堆旁边。刚刚开始学走路,步伐不稳,走了两步就狠狠地摔了一跤。 几位宫婢们想上前扶一把,被武太后拦住了。“孩子拈周试晬,我们不可打搅,不然,就不准了!” 李隆基摔在一堆书籍里。他伸出手,独独抽走了压在最下面的《老子》。爬起来看了一圈,似乎很中意那只羯鼓。 “我猜,三郎一定会去敲那只羯鼓!” 李成义奶声奶气地回答:“不一定,或许,他更喜欢那把曲颈紫檀五弦琵琶,上面有许多螺钿花鸟图案,亮闪闪的,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我们看着便是!”李成器胸有成竹道。 果不其然,李隆基踉踉跄跄地走到羯鼓旁边,抓起鼓槌,欢快地拍打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羯鼓,隆隆的鼓声让他十分兴奋,一边敲打,一边跟随节奏蹦跳起来。 “二郎,你又输了!”李成器得意极了。 众人皆笑不可仰。 “太后,此子冰雪聪慧!”上官婉儿忍不住夸赞道。 “羯鼓为八音之首,三郎很有宫商角徵羽的天赋!”武太后微笑道,“大唐历代天子,从太祖、世祖、高祖、太宗到高宗,都通晓音律,喜爱燕乐,这是李氏胎骨里天生具有的资质!” 上官婉儿道:“凡音之起,由心而生。心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 武太后上前抓住李隆基的小手,想把他手中的《老子》扔掉,谁知李隆基紧紧抓住书卷不放,甩掉了她的手。 一路小跑到李旦身边,踮起双脚,伸手想要他头上戴的双龙戏珠漆纱翼善冠。 窦浅漪见状,急忙走过来抱起李隆基,柔声道:“三郎,父皇的这顶翼善冠,不是谁都可以戴的。普天之下,只有一国之君才有资格戴。” 李隆基非要不可,哭闹不停。 李旦起身将他抱在怀里,让他玩翼善冠上的龙珠,才渐渐停歇下来。 都说试晬,孩子先拈之物,便是佳谶,可见孩子将来的性情志趣。 一般的孩子都会抓零嘴儿和玩物,喜欢那些好吃好玩的东西。 三郎抓的三样东西,《老子》、羯鼓、翼善冠,不同于寻常孩子,但又不知如何诠释他的未来。 武太后心中升起许多不解。三郎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比起刻板木讷的太子李成器,更有帝王之相。 正想着,听见高延福公公来报:“太后,尚食局为小殿下准备了一盌长寿汤饼,已经送过来了。” 武太后从李旦怀里抱过李隆基,道:“小寿星吃了长寿汤饼,就会长命百岁,健健康康!来,皇祖母喂你吃汤饼!” 李隆基倚靠在她的怀里,吃了半盌汤饼,眯着眼睛,呼呼睡去了。 第33章 叶静能智救侄儿 回到贞观殿,几位来自大秦、波斯、大食、吐火罗、倭国的藩邦使节,正急不可耐地等候武太后的接见。 好不容易打发走他们,一堆奏书又送到御前。 武太后感到有些疲惫,道:“高公公,将这些奏书都送到上阳宫吧!” 乘坐步辇回到寝宫。 坐在凤榻上,武太后打开一本奏书。这是江陵一个名唤俞文俊的小吏呈送上来的奏书。 书曰:“臣闻天气不和而寒暑并,人气不知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塠阜出。今太后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而山变为灾。太后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恐殃祸至矣!” 武太后看了,气得七窍生烟,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见她如此生气,上官婉儿立刻打开奏书看了一眼。 原来,今年三月,长安附近的雍州新丰县,因地壳变动,东南方向突然涌现出了一座大山。 “新丰山变,太后改新丰县名为庆山,四方毕贺。只有俞文俊跳出来,说山变为灾,并非庆事,还要您修德答谢天谴,实在是目中无人!” “当今男人,只会杜撰出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来束缚女人,只会用《女训》和《女戒》来压制女人。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罢了!” “女主处阳位,就会带来灾变。难道我们女人注定只能以一芥之微,藏于男人宽大的羽翼之下,等着被保护,被怜惜吗?” “婉儿说的对!谁说女人不如男人?谁说女人就是灾星?女人也可以善谋能断,治理国家;女人也可以横戈跃马,开疆辟土;女人也可以博学高才,考取功名!” “太后,俞文俊之辈目空一切,歧视女人,不配为我大唐官吏!” “你立刻下旨,革去他的官职,全家流放岭南,永不赦免!” “是!”上官婉儿回道。 武太后余怒未消,高延福公公又送来一份战报,吐蕃大相噶尔钦陵赞卓举兵入侵安西四镇,唐军连连失利,失陷数城,西域震恐。 光宅以来,吐蕃频频发生内乱。 钦陵赞卓的长兄噶尔赞悉若,与另一位权臣噶尔芒辗达乍布争权夺利,两派斗得你死我活。 芒辗达乍布率兵在苏毗大肆攻杀赞悉若。钦陵赞卓从东部返回,帮助长兄清除了芒辗达乍布的势力,被器弩悉弄任命为吐蕃大相。 贞观之后,安西四镇时置时罢,军镇也有所变动。 永徽元年,高宗天皇大帝根据西域的形势,罢四镇,安西都护府迁到了西州。 显庆二年,大唐平定了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叛乱,安西都护府迁回龟兹城,四镇随之恢复。 咸亨元年,吐蕃攻陷龟兹拨换城,四镇再罢。 上元二年,于阗王伏阇雄入朝觐见,四镇重归大唐王朝的控制。 仪凤元年,西突厥余部阿史那都支自称十姓可汗,与吐蕃联兵进攻安西,四镇第三次在唐蕃之间易手。次年,调露元年,西州都督崔知辩再次收复了安西四镇。 这次,以碎叶、龟兹、于阗、疏勒为安西四镇。碎叶首次取代焉耆,成为四镇之一。 复置安西四镇,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已经平静了数年。 平定徐敬业之乱后,武太后为了笼络人心,曾下令“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有意让西域的兵力休养生息。 随着程务挺、王方翼等名将相继被杀,裴行俭、刘仁轨等宿将先后薨世,朝中缺乏良将,致使北方东突厥势力东山再起,连续袭扰边境。 吐蕃则趁机再次侵入大唐疆域,威逼四镇安全。 大唐每年要在西域投入大量的财力和人力,应对吐蕃的狼贪虎视,几乎占据了朝廷军资支出的一半。 这对经济并不宽裕的大唐朝廷来说,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武太后在御案前来回徘徊、沉思,不时地抬头看几眼大唐舆图。 以一己之力,凭女儿之身,要承担起整个大唐王朝的安宁与稳定,是何其的艰难! 痛定思痛, 决定以“养民”为借口进行战略收缩,再度放弃安西四镇,将此地的防务交给四镇酋长来负责,从而减轻朝廷的财政负担。 撤回驻守将士,固守北疆伊、西、庭三州和河西走廊。 这天夜里,她满心苍凉,双手合十,交跏独坐在弥勒菩萨坐像前。 更深人静,夜凉如水。 上阳宫观风殿的佛堂外,刚刚下过一阵秋雨,檐下的桂花在氤氲的夜雾中,开得更加旺盛,丝丝缕缕香味不断地从窗牖的罅隙里钻进来。 她想要的平心静气、不急不躁,被这桂花浓香搅得心潮澎湃、坐卧不安。 日日夜寐夙兴,朝夕临政;时时鞠躬尽瘁,不懈于治,换来的却是赤口毒舌之徒对她的无端指责! 武太后神情恍惚,仿佛看见俞文俊冲冠眦裂地怒指着她,疾言遽色道:“太后,你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地气隔塞,山变为灾。你该修德答谢天谴!你该退居后宫!你该马上让位皇帝!” 她痛苦地阖上双眼。 不!她不甘于一芥之微,她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弥勒菩萨,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吗?女人天生就是灾星吗?如果吾不信命,您能否为我铺一条通天大道,让我沿着它,一直走到权力的巅峰。吾要告诉天下人,女人也可以经纬天下,也可以创帝王之业!” 万籁俱寂之中,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倏然响起。 “日蚀星陨,谪见于天,李唐王朝衰败中落,你当凤临天下!” 武太后矍然一惊,瘫坐在地上。 四下观望,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仿佛是眼前的弥勒菩萨说的,也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鸮啼鬼啸。 “叶静能法师也说过,李唐王朝将要衰败。吾在此时窥窃神器,跟亲生皇子抢夺帝位,史笔如铁,他们将如何评价吾的不臣之心?” “天道主宰,众生命运,一切皆是命数!唐德虽衰但不败亡,新帝虽儒但不怯弱,你只有恪谨天命,摄行天子之政。鼎之轻重,你心中自有分量!” “这条路荆棘遍布,吾将如何走下去?” 没有人再回答她。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佛堂中山鸣谷应。 武太后突然觉得头昏眼花,倦怠无力,浑身大汗淋漓,一阵阵潮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像有人九蒸三熯将她熬炼了。 不一会儿,便魄散魂飘,失去了知觉。 一位叫姜景行的寺人发现了昏厥在地的太后,急忙唤人将她抬上凤榻。 过了很久,武太后才苏醒过来。第二天,身心交病,外加上吐下泻,病得越发厉害了。 侍御医沈南璆一番望闻问切,找不出病因。 吃了几味药,武太后不再上吐下泻,可依然周身倦怠,无法起身。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好像大限将至,剩下的时日越来越少了。 恹恹地躺在凤榻上,转头看见御案上的奏书堆积如山,又挣扎着爬起来,自言自语道:“不行,吾不能倒下!吾还有很多大事要做!” 上官婉儿看她强撑病体,十分担忧。“太后,婉儿去请太平公主来!” 武太后摆摆手,嘴里喘着粗气,道:“不要惊动太平公主,她有三个孩子需要照顾。你快快派人去翠云峰玄元庙,请叶法师来,他有办法治好吾的身子!” 很快,叶静能法师从玄元庙快马赶来,为武太后切了脉。 舌红少苔,脉象细数无力,如一线牵系,点点滴滴沉取极细,似有阴津枯涸、气血不足之象。 他沉思片霎,道:“太后案牍劳形,日理万机,导致阴液亏虚,水不制火,脏腑功能失调,兼有虚热之象。阴虚生内热,可致人倦怠无力,五心烦燥。臣不善治疗此症,有一人对此症十分擅长,望太后召见。” “是为何人,快去请来!” “此人被关押在司刑寺中,需要太后制令,才能请来。” 武太后为之一愣,立刻洞然明白,叶静能法师说的是他的侄儿叶天师。 侍御史来俊臣早就呈上了叶法善天师的供词,承认了在紫泽观为程务挺设坛醮祭一事。 他不卑不亢,坦言称程务挺将军征战边陲、平定叛乱,立下赫赫战功。大唐王朝之所以能威振夷荒、斥大封域,皆是这些虎臣之功。 武太后内心清澈,既怜惜他的才能,也为他的一席话而感动。所以,没有出手收拾,反而下令要善待他。 正在左右摇摆,不知以何名义将他从司刑寺放出。叶静能法师这么一说,便历阶而下了。 “婉儿,你快快派人,宣叶天师入宫。” 上官婉儿回道:“是!” 过了三炷香的功夫,叶法善天师来到上阳宫观风殿,礼敬过太后和师叔。 来俊臣、周兴等人知道他法术高强,不敢对他用刑。他在司刑寺大狱中每日闭目寂坐,冥心寂照,修炼内丹道。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真气朝元聚顶,会于泥丸宫。脏腑和,脉窍通,在狱中关押了那么久,依然是风姿卓然神仙貌。 叶法善天师坐在榻前,一边诊视,一边询问:“太后昨晚吃了何物?” 上官婉儿答道:“大枣炖羊肉、童子鹅、脍鲤鱼、人参玉露羹、黄芪鹿肉汤、金铃炙、紫龙糕等。” “太后脉搏细数乏力,躁妄不安,身出汗热而黏。其病根在于身体元气过度消耗,阴虚内热,又误食了大枣、黄芪、人参等多种温补之物……” 上官婉儿将太后胳膊、前胸后背检查一番,果然都是湿答答黏糊糊的。 “阴虚内热,是缺乏濡润滋养所致,吃温补之物不是正合适吗?” “阴虚之人,体内阴液亏少,虚阳反而偏亢,此时进服这些温补之物,就有助火之弊。” “太后上吐下泻又是何故?” “太后情志失调,脾胃虚弱,极易被饮食所伤,故而呕吐泄泻。” 上官婉儿敬佩地一颔颐。 “月有盈亏,潮有朝夕。太后年岁已高,天癸枯竭、气血虚弱,极易造成阴虚失调、胞宫瘀湿、而致心火上炽。需要调理脏腑之间的阴阳平衡,弥补心血亏耗。精气充盈了,才能挥斥八极、指点江山!” 武太后艰难地坐起身来。“吾庶延景福,全赖于两位爱卿的冥助。你们都是华佗再世!”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臣斗胆,恳请太后重新梳理朝政,切不可以薄弱之身,单枪匹马冲锋陷阵,多提拔有才华之人入前廷,齐心涤虑,众志成城,与您共同治理天下!” “叶卿说到吾的心坎里了!近年来,身体滑坡,处事常感有心无力。而陛下初入江湖、 资历浅薄,加之性格淡泊,担不起一国之重。大唐强盛,需要众多经济之才。人尽其才,悉用其力,吾才能真正垂拱而治!” 叶静能法师道:“独脚难行,孤掌难鸣。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 武太后颤颤巍巍地下了地。 “吾的生母杨氏,一生笃信佛教,遵其遗训,要将佛教发扬光大。道教是大唐国教,在中原根深叶茂,也望两位爱卿齐心协力,继续将道教阐扬壮大,踵其事而增其华!” 叶法善天师颔首称是,道:“臣暂且退下,为您开方备药。” 叔侄俩辞别武太后,一前一后,出宫而去。 走出上阳宫,叶法善天师停下了脚步,向师叔行了个叉手礼。“太后此症,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师叔丹心妙手,为何不亲自开方诊治?” 叶静能法师道:“我装扮庸医,才有机会,将你从司刑寺解救出来啊!” “多谢师叔搭救!”叶法善天师会心一笑。 “自从你入了司刑寺,师叔上下也打点过不少关系。但那帮酷吏凶恶狡猾,贪得无厌,开口便要我三万缗钱。师叔这几天正在筹钱,打算赎你出狱,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侄儿此番在狱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不曾吃什么皮肉之苦,只是最近天气倏然转热,一直霏雨缠绵,司刑寺大狱中,地底热气没有被雨淋透,日日闷得令人窒息。” “程务挺是朝廷罪臣,你为他设坛醮祭,本该死罪,太后惜才,没有真心杀你,所以顺势就放你出来了。不然,大唐律法严苛,师叔也无天大本事去拯救你!” “侄儿行事不周,犯下死罪,连累了师叔,万死不足谢罪!” 叶静能法师怅然地注视着远方,昔日眸中的湛湛星光,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空洞和木讷。 “太后专权,不断抬高佛教地位,大有成国教之势。她暗中打压道教,下旨废黜了老子太上玄元皇帝的尊号,玄元庙里独供着先天太后。将来,你我二人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 叶法善天师轻叹一声。 当年,他极力劝师叔入朝侍君,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现在还在江南,过得应是粗茶淡饭,水波不兴的日子,总比流落他乡,遭受风吹雨打要好!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不安和歉意。 “玄元庙的地位,都已经一落千丈。可见,太后让我们将道教阐扬壮大,并非真心话!” “生死存亡,暂且听天由命去罢!日子不好过,我们也要得过且过,下面还有那么多道士,需要糊口度日呢。” “局势不朗,师叔万事都要小心!” “你入狱两个月,紫泽观的弟子急坏了,日日为你奔波。你赶紧回观,看看他们去!” “是!”叶法善天师叉手行礼,目送师叔离去。 第34章 太初宫四面楚歌 刚走了两步,叶静能法师猝然停了下来,回头道:“徽猷殿后面的集萃池里,长了许多凤尾金花草,有养阴清热的功效,可以采集一些入药。” “侄儿记住了!”叶法善天师道,“在紫泽观中,抬头就可看见翠云峰,侄儿常常思念师叔,望您多加保重!” 叶静能法师叉手道:“侄儿保重!” 两人就此分别,各走一道。 走到紫泽观,看见云鹿独自坐在门口,双手托着下巴,愁容满面,看到他,“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叶法善天师走过去,将她轻轻抱起,安慰道:“云鹿不哭,阿爷回来了。” “阿爷,您怎么现在才回来?师兄说您回青田太鹤山洞天了,很久才会回来!” “师兄说得没错,阿爷的确回青田太鹤山洞天了,处理了很多要事,便急着赶回来了。因为,我也想云鹿了。” “我不信他们的话!乌翎天天在紫泽观中悲鸣,您一定出事了!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找您,只能天天坐在门口等着,总有一天,您会回来的!” “云鹿说的对,阿爷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叶法善天师揩去她腮边的泪水,“乌翎跟你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想念阿爷,所以天天在紫泽观中悲鸣,盼着我回来呢!” “真的吗?”云鹿眼中噙着泪水,却破颜笑了,“阿爷下次回去,一定要跟我说一声,我也想去看看青田太鹤山洞天。” “阿爷不声不响地走了,没跟你打个招呼,这是阿爷不对!你已是紫泽观的南生弟子,将来,也许是紫泽观唯一的修真女冠,我准许你不穿道袍,不戴巾冠好吗?” 云鹿摆摆手,道:“阿爷说错了,云鹿既然是女冠,平时可以一身俗家女子的装扮。但您开坛讲经的时候,或是遇上重大的道家节日,应该要作玄冠青褐的女冠打扮。” 叶法善天师笑了。 澄怀、子虚和石清闻声而出。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弟子们担心死了!”澄怀飞奔过来, “师叔祖说可以拿钱赎您。我们正在翻箱倒柜,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师父的行囊中,除了诸多经书,几件破旧道袍,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石清嘟囔道。 子虚不疾不徐地走到师父身边,道:“师父,您走了,云鹿最伤心了,每日茶饭不思,坚持坐在门口等你。这下好了,她要高兴坏了!” 师徒相见,喜极而泣,小小的紫泽观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你们连日为师父奔走,个个都清瘦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师父还要为太后治病。你们三位到太初宫徽猷殿后面的集萃池里,采撷一些凤尾金花草回来,师父等着入药。” 三人叉手行礼,结伴而去了。 叶法善天师将云鹿放下,牵起她的手。 “今日阿爷要炼药丹,就由云鹿做助手。等下,教你认识巴戟天、白芍、麦冬、五味子、当归、知母、竹叶等几味草药,你要好好记住,阿爷要考你的!” “云鹿一定记住!”父女俩开开心心地走进紫泽观。 炼药成丹,叶法善天师遣人送与武太后服下。不出几日,便渐渐恢复了元气。 一场小病,仿佛让她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 她更加斗志昂扬,意气蓬勃,要去实现心中那个移天易日的梦想。 垂拱三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洛阳积雪早早融化了,寺人们将太初宫打扫得干干净净。 时值闰正月,新年的热闹喧哗已经消逝,留下令人压抑的安宁,好像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空旷宽敞的贞观殿上,只有君臣二人。 武太后斜靠在凤榻上,眼睛似阖非阖。上官婉儿正坐在丹墀下拟写制令。 太后下令,封皇孙李成义为恒王,李隆基为楚王,年仅一岁多的李隆范和李隆业,也分别封为卫王和赵王,并允许太子李成器和四位弟弟出阁,建置官属。 上官婉儿略一思索,伸出檀香木梨花紫毫诗笔,在砚池中饱蘸了浓墨。笔扫春风,纸落烟云,一口气写了数行字。 听见武太后问道:“叶法师叔侄说,要多提拔有才华之人入前廷,共同经纬天下。病愈后,吾立刻下发旨意,征拜狄仁杰为冬官侍郎,他什么时候能够入朝?” 狄仁杰出身并州狄氏,早年历任汴州判佐、并州法曹、大理寺丞、侍御史、度支郎中等职。 他为人正直清廉,不畏权贵,每任一职,都心系民生,政绩卓着。 垂拱二年初,狄仁杰外放为宁州刺史。 宁州为各民族杂居之地。 短短一年时间,狄仁杰抚和戎夏,内外相安,深受民众爱戴。当地百姓立碑勒石,颂扬他的德政。 侍御史郭翰奉旨巡察关内、陇右。到达宁州境内,盈路不断听到当地百姓称颂刺史狄仁杰。返朝后,便向太后举荐了狄仁杰。 上官婉儿举着笔,道:“接到敕旨,狄公马上就准备交接政务,赶回神都洛阳了。这几日,应该快要到了!” “先帝在世时,吾就注意到了精明强干的狄仁杰。仪凤年间,他任大理寺丞,短短一年间,判决处理了大量积压案件,牵扯到一万七千多人,没有一人上诉申冤,真是难得啊!” “婉儿听说,前朝宰相阎立本曾称少年时期的狄仁杰为沧海遗珠。真金不怕红炉火,这些人,走到哪里都会熠熠生光!” 武太后提起裙裾,慢慢走下玉阶,站在缓步墀上。 大殿上,黼扆、蹑席,铜龟、铜鹤、陈列于两侧。一左一右,各有两只鎏金银竹节高柄莲花薰炉瑞烟袅袅,在边上站了片刻,便衣染蕤香,烟携满袖了。 每逢上朝,肃政大夫领属官至大殿西庑,从官朱衣传呼,文武百官依次入殿就班,无不伏跪于她的脚下。 “是啊,真金不怕红炉火!临朝称制,天下那么多人反对,吾也无惧!站在这里,吾便是孤家寡人!” 武太后一直记得观风殿神人的话:“李唐王朝衰败中落,你当恪谨天命,凤临天下!” “太后大权在握,和皇帝相比,只不过差了一个名分而已!”上官婉儿顿在那里,细细品味着她的话。 “只是,最后这一道门限,才是吾最难迈过去的。此刻的孤寒,谁能体会呢?” 上官婉儿无法接话,只好俛首继续写字。 “等到狄仁杰入朝了,吾将以他和刘祎之、张光辅、裴行本等人为首,领衔主持朝中公务。那时候,吾就能稍微喘一口气了。” “刘祎之才华出众,以天资文藻,下笔成文出名。他跟随太后那么多年,一直是您的腹心股肱。”上官婉儿一边写字,一边回道。 武太后面露微笑,似乎非常赞同她的话。 在皇后位上时,她一直视刘祎之为心腹,临朝称制后,立刻提拔他进入中枢机构,可谓信任有加。 但是,世事总是难以预料。没过多久,这位腹心股肱,就狠狠地背刺了她。 垂拱三年五月,凤阁舍人贾大隐密见武太后。 他奏道:“凤阁侍郎刘祎之向臣抱怨, ‘太后既然废昏庸立贤明,为何还要临朝称制呢?不如还政于皇帝,以安定天下人心。’臣听了非常震惊!” 武太后冷笑一声,心中极其失望。 “吾赏识刘祎之的才华,让他参预其谋,成为北门学士之一,又擢拜他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下三品,赐爵临淮男。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看待吾!” 俞文俊这样的小人物反对她也就罢了。 昔日并肩作战的盟友,不知何时站在了对立面,让她感到心如刀割。 都说帝王是孤独的,她还没称帝,天下人就与她为敌了! 贾大隐道:“太后有大恩于刘祎之,他却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实在不配居于相位!” “吾的案上放着好几道奏书,有告刘祎之接受归契丹大贺氏部落大酋孙万荣的黄金,也有告他与许敬宗之妾私通。念及他的功劳,吾没有处罚他。既然他背信吾,那就命肃州刺史王本立去鞫审他吧!” 心腹一旦有了二心,就会变成心腹之患,只能痛下决心,除之后快。 受高宗天皇大帝之托,刘祎之两度担任相王府司马,兼任李旦的授业恩师;又参与谋划,让李旦继位,成为大唐皇帝。 既是帝师,又是宰相,名望和地位非同寻常。 李旦上位后,却遭到幽禁,成了太后手中的一个傀儡皇帝。 而她自立为帝的野心日渐昭然,刘祎之深深为李旦感到悲痛,忍不住跟下属贾大隐抱怨了几句,却立刻被他告发了。 在这个告密盛行,酷吏成风的年代,所重的不是证据而是人心。 武太后没有将他交给酷吏,只是令由肃州刺史王本立审讯他,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王本立去刘府捉拿刘祎之时,向他出示了武太后的敕令。 刘祎之当即说道:“历来,都是凤阁取旨,鸾台封驳,文昌台奉而行之。不经过凤阁鸾台,怎能称为敕令!” 这句话,让他对太后的私下抱怨,瞬间转为公开为敌。 王本立废然而返。 上官婉儿进来禀报:“太后,王使君来报,他去刘府推鞫刘祎之,刘说,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何况,敕令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签发,您是太后,签发的旨意只能称为制令。” 诛心,有时候比杀人更残忍,因为它会让人生不如死。 武太后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怒火,冷冷说道:“刘祎之这分明是在抵制、藐视朝廷使者!看在他多年为吾效力的份上,就赐他在家里自尽吧!” 上官婉儿张了张嘴,略略移时,才鼓足勇气,将喉咙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太后,正如叶静能法师所说,徐敬业、裴炎、俞文俊、刘祎之等人反对您临朝称制,原因仅仅因为您是一位女主,不能立于紫微之位。既然人人都反对,您不如宣布称帝,省得他们劳心!” 武太后闭上了眼睛。 “吾背后还有皇帝在呢!获悉刘祎之入狱,他比谁都急,立刻为自己的恩师上书申辩。你说,吾自立为帝,如何绕得开他?” 刘祎之在狱中听闻此事,急得捶胸跺脚。“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此时皇帝上奏,必定加速我的死期也!” 如果李旦不求情,把这个人情留给太后,他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如果在李旦的请求下,太后松口了,这传达的又是什么政治信号呢? 上官婉儿道:“朝中大权,尽在您的掌中,称帝称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武太后摇了摇首。 “现在,人人都在传言,说大唐太后要篡国自立,面对这些流言,吾从来不去澄清和解释。” “太后为何不澄清,也不解释?” “吾只想看看,有多少人耐不住流言的折磨,急火火地跳出来反对。伸出一个脑袋,便砍杀一个脑袋。等到再也没人跳出来的时候,吾自立为帝,便是瓜熟蒂落了!” 瓜熟,蒂落。 上官婉儿恍然大悟。武太后种瓜黄台下,一摘再摘,不过是为了积蓄所有的力量,培育自己这只大瓜而已。 王权巍巍,一朝在握,从此便没有严父慈母,也没有孝子贤孙。 她沉寂了少顷,低声道:“太后,婉儿先去传旨了!” 处死刘祎之的罪名,不是收受贿赂,也不是私通小妾,而是拒扞制使。 临刑前,刘祎之沐浴净身,神色自若,命他的儿子润州司法参军刘扬名向武太后写一封谢表。 面临生离死别,刘扬名悲痛得无法提笔。刘祎之只好自己执笔书写,词理恳至,立成数纸,见者无不伤怀。 新任麟台郎的郭翰和太子文学周思钧等人,十分欣赏刘祎之的文章。武太后知道后,将郭翰降为巫州司法,周思钧降为播州司仓。 裴炎要求还政皇帝,引来杀身之祸;刘祎之抱怨太后霸政,被赐死府中。 荣宠之至的宰相,都落到了被杀的下场。 至此,朝中百官各个都明白了大势所趋,他们不是趋炎附势,便是噤若寒蝉。 武承嗣和武三思等武氏子弟越发得意起来。 为了武太后顺利称帝,他们积极扫除一切障碍,极力向她建议去李唐子孙,诛大臣不附者。 有观风殿神人预言在先,武太后开始昂首阔步、勇往直前。 放任武氏子弟杀人立威,诛除异己;任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人,罗织罪名,蔓引株连,屠戮了大批李唐宗室王孙、贵戚、大臣、刺史、郎将,在朝廷内外形成了十分恐怖的政治气氛。 太初宫四面楚歌,日日腥风血雨。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第35章 紫泽观明灯长亮 垂拱三年初,叶法善天师修成六品真人,在长安、洛阳两京名气更盛。 不受宠赏,不被朝廷所用,成了闲人一个。 他专心弘扬道法,济世救民,空闲之余,教教云鹿和弟子的学业,日子虽然清贫,倒也自由自在。 一日,叶法善天师从外面回来,看见三位弟子正结伴出门去。 “你们要去哪里?”师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澄怀道:“师父,李孝逸将军被酷吏诬告谋反,府上被抄,正被押到丽景门制狱审问,我们想去看看!” “太后任用酷吏杀人立威,朝中日日有朝臣或宗室王孙被杀。你们应闭门修炼,少些出门,怎么反而去凑热闹呢?” 叶法善天师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几度。 子虚道:“李孝逸将军平定扬州之乱后,升任镇军大将军、左豹韬卫大将军,爵封吴国公,声望日隆。他是高祖皇帝的堂侄,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怎么说,都是李唐宗亲啊!” “正是李唐宗亲的身份,引起了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忌恨。他们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经常在太后面前进谗言,但太后只将其降为施州刺史。” “那为什么还要拘捕审问他呢?” “武氏兄弟见他不死,指使酷吏诬告李孝逸,说他担任益州长史时,曾自解自己名字中的 ‘逸’字,说 ‘逸字中有兔,兔乃月中之物,我当有作天子的名分。’太后见奏,不容分辨,将他下了诏狱。” 澄怀道:“师父,李孝逸将军毕生都在为大唐抵御外敌,讨伐叛军,太后怎么舍得杀一个战功卓着的功臣呢?” “想想程务挺将军,不也是死在了功高盖主上!”叶法善天师哀声道。 “刘祎之被赐死后,太后杀了太多人了,不能再杀下去了!” “长乐王李循琦兄弟六人陷于诏狱,死在其中;嗣蒋王李炜、零陵王李俊、嗣濮王李欣、嗣蜀王李璠、舒王李元名与其子李亶等人,先后被酷吏构陷杀害。被害的,都是李唐子孙和大臣不附者。” 澄怀含泪道:“师父心中悲愤,却无力改变这一切,是吗?” “没有杀伐决断的果敢,没有运筹帷幄的手段,没有经纬天下的能力,是不能坐稳江山的。太后走向至尊之位的这条路,注定是血腥的!” 子虚拉了一下澄怀的衣袖,道:“师兄,师父曾经多次向太后进谏,为了大唐的军事防卫,不杀良将,她不以为然。这不是师父能左右的!” 石清道:“师父既痛心,又无奈,其实比谁都难过呢!” “太后滥杀武将,将来,谁为她上战场杀敌呢?”澄怀长叹一声。 叶法善天师记起,垂拱三年二月,阿史那骨笃禄攻掠昌平。 武太后命黑齿常之为燕然道大总管,右鹰扬大将军李多祚及王九言为副总管,率军反击。 阿史那骨笃禄还记得两井之战的教训,为了避其锋芒,立刻率部潜逃。 七月,他又率兵进犯河东道的朔州,东突厥大军在黄花堆再次败于黑齿常之,阿史那骨笃禄无奈,撤军回到了漠北牙帐。 只要黑齿常之、娄师德、唐休璟、裴绍业等人忠于职守,大唐少了几员程务挺、王方翼、李孝逸这样离心离德的将士,又有何妨? 站在紫泽观门口,叶法善天师的眼中忽地一闪,下了一个决心。 “澄怀,你和师弟们去打扫一间空殿出来。” “师父要请神仙供奉香火吗?” “不,师父不请神仙。今后,朝中每死一位李唐王孙、忠臣良将,我们便为他们点上一盏长明灯!” 澄怀见师父眉目肃然,语气中透着坚毅,不免有些心悸。 “师父,您刚从司刑寺的大狱出来,为他们点长明灯,会触怒太后的!” “去吧,师父不怕!你们每日殷勤些,来添些香油。” 澄怀很快收拾了一间空殿,摆上灯架,点上长明灯,大殿上灯火熠熠夺目,随风摇曳不定,从寥寥数盏开始,现在已经有数十盏了。 渐渐地,从数十盏到了上百盏。 李孝逸入狱后,某日,武太后突然感念他住日有功于已,下令减免他的死罪,削除名籍,将其流放到万里之遥的儋州。 刚到儋州不久,李孝逸便含恨而死。几天后,他的长明灯也立在了紫泽观的大殿上。 一间大殿摆放不下这么多灯烛,叶法善天师不得不再腾出一个更大的大殿,将其移了出来。 澄怀点了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捧着,放置到灯架上。 他想了想,有点不放心地问道:“师父,右监门卫中郎将爨宝璧贪功,造成全军覆没,被太后诛杀,这盏长明灯,该不该点?” 爨宝璧为黑齿常之将军的部下。 经历过两井之战和黄花堆之战,他见主帅屡立军功,心中有些嫉妒,便上表太后,请求发兵追赶残余的东突厥部众。 武太后令他率一万五千精兵先行出发,与黑齿常之会合,遥相声援。 爨宝璧轻敌,以为击破敌军就在朝夕之间。 垂拱三年十月九日,他没有与黑齿将军商议谋划,擅自率军出塞两千余里,袭击东突厥漠北牙帐,结果大败,兵皆战死。 只有他一人轻骑遁归,被武太后怒而诛之。 叶法善天师道:“爨宝壁贪功先行,不与主帅谋议,造成一万五千武卒为敌虏所覆。国有常法,罪当诛杀!” “嗯,弟子立刻将他的长明灯撤掉!” 叶法善天师拿了一把剪子,依次为每一盏油灯修剪灯芯。 明亮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鎏金。 武太后预谋革命,肆行杀戮,暗暗夯实了自己的政治地位。 李旦坐困愁城三年,外面的世界风云万变,局势错综复杂,谁也不可端倪。 文武百官缄口不言,李唐宗室畏缩不前,天下百姓更是谈虎色变。 大殿内,灯火越辉煌,外面的世界越昏暗。 眼下,武承嗣和武三思提出,建议太后效仿西周周武王的明堂,在太初宫乾元殿的旧址上建造明堂。 提议一出,便在朝中引起了热议。 明堂,为天子之庙,明政教之堂,是古代帝王用于布政、祭祀的重要礼制建筑。 帝王在这里,上通天象,下统万物,既可听察天下,又可宣明政教,也可作为大享祭天、配祀宗祖的神圣之地。 太宗、高宗两位皇帝,屡次提议建造明堂,但他们固执地遵循古制,君臣之间争议不断。 最后或因众人意见不一,或因天灾人祸,一直未能建成。 武太后视明堂为自己得天命的标志和王朝国运的象征,对此事极为重视。 她不听朝廷诸儒刺刺不休的争议,而独与北门学士商议规制,建造明堂的方案很快被确定了下来。 一旦建成,她离帝王之位,又近了一步。 澄怀听到“喀嚓”一声,转头一看,一块焦黑的灯芯滚落在灯油中。 叶法善天师用剪子将其挑了出来。 “今年,天下大饥,山东、关内尤甚。岁将入冬,洛阳城里涌入许多流民,他们缺衣少食,啼饥号寒。澄怀,你明日带领紫泽观道士,到南市附近支几个帐篷,为他们舍粥善举,送些温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澄怀眨了眨眼,轻声道:“是,弟子现在就去准备!” 垂拱四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正月,武太后力排众议,开始拆除太初宫正殿乾元殿。以薛怀义充使督工,开始建造明堂。 春官尚书武承嗣也十分忙碌。 他一心认定,太后当有天下。为了帮她夺取大唐江山,登上九五尊位,整日忙前忙后,十分卖力地制造舆论,排除异己。 他四处宣扬,武太后为东周周平王少子姬武的四十代子孙,乃大周皇族血统,受上天使命,下凡延续大周气脉。 武太后好祥瑞,他就投其所好,屡献宝物。 垂拱四年四月十日,武承嗣当庭奏道:“太后,洛阳草民唐同泰在洛河中发现宝图,请太后亲临洛河察看。” “天降宝图,必是祥瑞!”武太后十分兴奋,“自古以来,洛河就是圣河。传说,上古时期,伏羲氏在洛河边,看见一只神龟在水中出没。得到神龟之后,伏羲氏依据龟背上的图案,悟出天地间的玄妙规律,最后推演出旷世奇书《周易》。” 群臣愕然,不知他们姑侄俩在演什么戏。 武太后先到洛阳南郊祭祀天地,告谢昊天大帝,典礼结束后回宫接受群臣的朝贺,然后亲临洛河,接受宝图,称其为“天授圣图”。 所谓的宝图上,赫然凿刻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 究竟是何人所为,群臣心中雪一样地透亮。 她敕封洛河为永昌洛河,洛河水神为显圣侯,加特进,为之立庙,禁止百姓在洛河里渔钓;又改嵩山为神岳,封山神为中天王、太师、神岳大都督,严禁百姓在山中刍牧。 五月十八日,武承嗣请命,为武太后加尊号“圣母神皇”,作神皇三玺。 当天,他命人献上一块赤文白石,说这块石头为赤心石。 夏官侍郎李昭德嫉恶如仇,见不得武承嗣一次又一次的闹剧,怒斥道:“此石赤心,难道,他石都会造反吗?” 武承嗣只是付之一笑。过了数日,又让襄阳人胡延庆以丹漆漆于龟腹,上书“天子万万年”,献给武太后。 李昭德气愤不过,当众拿刀刮干净了,奏请太后将其伏法。武太后啼笑皆非,辩称此心无恶,下令将其释放了。 立武氏太庙,建造明堂,宣称自己是姬武子孙,惊现宝图,屡见祥瑞,武太后的潜谋革命之心,如燎原烈火,越烧越猛,令人不可向迩。 绛州刺史韩王李元嘉,及子通州刺史黄国公李撰;青州刺史霍王李元轨,及子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邢州刺史鲁王李灵夔,及子范阳王李蔼;豫州刺史越王李贞,以及其子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还有申州刺史东莞公李融等人,终于坐不住了。 一众亲王皆有才行美名,在李唐宗亲中的威望非常高。 他们多次聚在一起,密谋要匡复李唐皇帝。 后来,高祖皇帝之女常乐公主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她的女儿英王妃赵氏,被武太后无辜杀害,驸马赵瑰被贬任括州刺史,常乐公主对其恨之入骨。 韩王李元嘉找她商议起兵伐武,常乐公主一拍即合,当即表示要参与此事。 垂拱四年七月,武太后给诸王各发了一道制令,以庆贺发现洛河宝图为名,召集诸王共赴神都洛阳相会。 接到太后制令,诸王惊恐不已,又聚于一堂。 常乐公主看了制令,冷笑道:“听说那洛河宝图上,刻着 ‘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武照的意图昭然若揭。称帝前,一定会找机会诛尽李唐宗亲!我们此次去了洛阳,必定是有去无回的!” 李元嘉道:“越来越多的李唐子孙死于她的手中,作为李唐宗亲,我们苟活于世,从最早的观望、到警觉、再到惶恐,夜夜不能安寐,诸位还能沉默下去吗?” “如何能睡得着觉?也许明天,明晃晃的屠刀就会架到我们的脖子上!”霍王李元轨气愤地挥手道。 越王李贞叉手道:“诸位,武照觊觎皇位,天下无人不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现在就起而伐之,匡复庐陵王即位!” “是!我们一定要起而伐之!”众人皆赞成李贞的意见。 琅琊王李冲立刻道:“父王,虽然您做过庐陵王的太子太傅,但别忘了,当今皇帝不是庐陵王,而是他的弟弟。” 李贞道:“不管是谁,只要武照下台就好!我们以李旦的名义,伪造皇帝玺书,声称太后幽禁皇帝,要篡夺李唐社稷,请诸王发兵救之,天下人便会闻风响应!” “好!就这么办!”李贞的建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应者如云。 垂拱四年八月,李冲募得五千余人,轰轰烈烈地在博州举兵。 时间太过仓促,其他几位亲王来不及接应,只有他的父亲李贞在豫州起兵呼应。 得报以后,武太后派遣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积、左豹韬大将军麴崇裕为清平道行军正副总管,内史张光辅为诸军节度,率军十万兵马前去镇压。 李冲起兵仅仅七日,便战败身死。李贞寡不敌众,最终服毒自杀。 丘神积到达博州时,官吏素服出迎,竟然全部被他拘捕杀之。 武太后下令,由来俊臣、周兴等人日夜审讯,迫使李元嘉、李灵夔、李撰、李融、常乐公主等人自戕,诛杀亲信数百家,幼弱幸存者,皆被流放岭南等地。 太宗皇帝十子贝州刺史纪王李慎没有参与谋划,也被坐罪下狱,死于流放途中。 紫泽观里,又多了一批长明灯。 越王父子兵败后,武太后将刚刚起为文昌右相的狄仁杰下放为豫州刺史,处置李贞在豫州的党羽。 州内与李贞起兵之事有牵连者多达六、七百家,五千余人。狄仁杰上奏太后,声称他们皆为迫胁从事,请加仁恤处理。 武太后从之,将他们流放到了丰州。 当时,张光辅随军讨平叛乱,杀良冒功,还纵容部将大肆勒索。狄仁杰正言斥责他,称其罪甚于李贞。 张光辅怀恨在心,回朝后弹劾狄仁杰出言不逊,侮辱宰相。狄仁杰被贬为复州刺史。 第36章 武太后尊佛抑道 进献薛怀义后,武太后特批千金公主不限早晚,随时可以进宫伺候。 眼见李氏王孙、公主多无善终,千金公主更加承欢献媚,阿谀取容,经常屈膝于武太后的凤榻前,恩遇日深。 她甘愿做低伏小,奏请以武太后为母,赐姓武氏,获封号延安大长公主,加食邑封,还让自己的儿子郑克乂迎娶了武承嗣的女儿。 这天,她正从上阳宫观风殿出来,看见太平公主带着六岁的长子薛崇胤和两岁的万泉县主,手里抱着幼子的薛崇简,跪在观风殿外。 延安大长公主站在玉阶上,对身边的婢女使了一个眼神。 婢女走下玉阶,对太平公主说道:“公主殿下,您肚子里怀着孩子,身体十分虚弱,三位小殿下也饿得绵软无力了,还是先回府去吧!” 驸马薛绍的兄长济州刺史薛顗,与琅琊王李冲是至交好友。 李冲举兵讨伐武时,曾经写信给薛顗,希望他参与此次行动。 薛顗见信后,积极招兵买马,响应李冲起兵。 兵败后,武太后下令将薛顗处死。薛绍受到兄长的牵连,杖责一百后,也被收入了诏狱,交由来俊臣、周兴等人审理。 武太后勉为其难,将唯一的爱女嫁给了薛绍,心中积怨颇多。 不管他如何与太平公主伉俪情深,如何讨好太后,始终无法获得她的好感。 迎娶太平公主之后,薛绍授游击将军、右卫亲府中郎将,封平阳县开国子,后迁为左玉钤卫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兼检校右散骑常侍,担任的都是三品清闲高官,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处处谨言慎行,从不过问朝政,也不以权谋私。 武太后一声令下,便乖乖地认了薛怀义为季父,尽管此举被薛家视为奇耻大辱。 哪怕在狱中,也不敢对太后有半句怨言。 太平公主抬起头,对延安大长公主说道:“姑奶奶,薛绍没有参与谋反,真的没有!您进殿求一下太后,让她赦免薛绍好吗?” “姑奶奶?本公主现在是大唐嫡长公主,请叫我姐姐!”延安大长公主高高扬起了那尖瘦的下巴。 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 太平公主立刻改口:“姐姐,妹妹求您了!薛绍在狱中,身负重伤,已经五日没有进食了。不得太后的准许,狱卒不敢给他食物,求您了!” 那泪眼婆娑中满满都是渴求和期盼,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一线生机。 作为武太后的亲生女儿,竟然也被一帮酷吏摆布着命运。 而延安大长公主巧媚善进,在李唐宗亲中得以独存,不禁感到有些得意洋洋。 延安大长公主清了清嗓子,道:“听太后说,你跪了三天三夜了。她不是不怜惜薛驸马,只想叫他在狱中好好反省一下。你先回去吧,一有消息,我会遣人告诉你的!” “不,太后现在只宠幸您一人,请您再帮我求一下她,对薛绍网开一面!”太平公主使劲摁着薛崇胤和万泉县主的头,“快,求求姨母,为你们的阿爷说句好话,他就有救了!” 两个孩子像小鸡啄米似的,猛地磕起头来。 延安大长公主媚眼一翻,傲然转身,抛下一句话,就从廊庑下款款走了。“别费心了,此时,本公主为你讨人情,岂不是引火烧身呢!” 她的话冰冷刺骨,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想起昔日,延安大长公主欲近身太后,对她极尽谄媚,得宠后,便翻脸不认人了。太平公主感到一阵阵锥心的疼痛。 延安大长公主走了,她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垂拱四年十一月,年仅二十九岁的薛绍活活饿死在诏狱中。骄傲一世、任性一世的太平公主,第一次见识到了权力的可怕。 她恨透了母亲的铁石心肠,也恨透了那些盘踞在她滔天之势下的凶恶爪牙。 太平公主想要的幸福很简单,一日三餐,五味百年而已。 可是,她的幸福如昙花一现,乍开乍谢,短暂得让人来不及欣赏它的美丽。 因为一人而幸福,尝尽了男欢女爱的滋味,也因为一人而痛苦,承受着生离死别的折磨。 痛苦、伤心、怨恨、失落,又有什么用呢?为了在这场浩劫中,求得一线生机,太平公主擦干眼泪,上书母亲,要求赐姓武氏。 从此以后,她不再叫李凌月,而是武凌月,一个让她十分陌生又厌恶的姓名。 数天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太平公主的遗腹子出生了。而她的心,也死在了这个透骨奇寒的夜里。 垂拱五年正月初一,太初宫明堂建成,武太后赐名万象神宫。 万象神宫高二百九十四尺,四周各宽三百尺,共有三层。 方形底层象征四季。 中层十二边形,象征十二时辰,九根金山柱上缠绕着九条金龙,将平座圆盖高高捧起。一只金凤脚踩九龙,伸展着巨翅,紧紧地贴在穹顶下。 上层二十四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重檐琉璃结顶,攒尖顶装饰黄金火珠。 那巍峨参天的雄姿,恢弘磅礴的气势,离开洛阳百里之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 武太后大赦天下,改元永昌。 永昌,意为帝业永昌。 多像她站在万象神宫里,仰头看到那只巨大的金凤傲立在九条金龙上时,心中涌现出来的万丈豪情。 武太后准许洛阳百姓入宫参观万象神宫,并亲自赐予酒食,揽尽了天下民心。 九龙隐雾,金凤入云。百姓被万象神宫的气势震慑得五体投地,伏地跪拜,山呼太后万岁。 她很享受站在金凤下,被人簇拥着,山呼万岁的感觉。 正月十五日,武太后御万象神宫,祭祀天地,颁九条以训百官。 她身穿衮冕,搢大圭,执镇圭为初献,皇帝李旦为亚献,太子李成器为终献。先诣昊天大帝,次诣高祖、太宗、高宗,最后诣五方帝座。 群臣看见久违的皇帝和太子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一些老臣甚至当场落泪了。 万象神宫还未竣工时,武太后又在这座宫殿的北面开始建造天堂,作为她的御用礼佛圣地。 没过多久,天堂也竣工了,赐号通天浮屠。 通天浮屠高约四百五十尺,共有五层。站在第三层,可以俯视万象神宫的全景。 走入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大殿,眼前赫然立着一尊拔地倚天、金光璀璨的弥勒菩萨立像。 菩萨莲眼微睁、相好庄严,高约六十多丈,光肩上的一朵花苞就能容纳数人。 头绾高髻,饰菩提佛塔、珠宝璎珞,耳佩玛瑙耳环,胸前挂璎珞灵珠,臂饰臂钏和手镯。 左手提迦罗奢如意瓶,右手持千辐金轮,风空二指拈龙华树花梗,茎蔓缠绕至肩,苞开齐耳,身上披着天衣彩裙,双足踏于莲花须弥座上。 整座立像赫赫巍巍地贯穿各层,令人肃然崇敬,见者皆生菩萨之心。 建造这两座宫殿,薛怀义征调天下劳工两万多人,大量采伐江岭之木,花费数以万亿,国家府藏为之耗竭。 因功劳卓着,薛怀义被拜为正三品左威卫大将军,赐爵梁国公。 永昌元年十一月一日,改元载初,开始使用周正。 垂拱之后,大唐佛教在武太后的优崇与扶持下,地位急遽窜升,出现了一个崇奉佛教的高峰。 朝廷不惜倾四海之财,殚万人之力,在大唐各地穷山之木以为佛塔,极治之金以为佛像。 她开始以佛教开革命之阶,大力宣扬祥瑞之言、谶纬之说。 李渊父子利用道教坐拥天下,在大唐百姓的心目中,道教就是李唐皇室的象征。 儒教宣扬男尊女卑,反对女性参政,它无法为武太后提供充分的舆论支持。 而佛教提倡众生平等,男女之别不像儒教那么强烈。 武太后自诩为佛门弟子,自然希望求索于佛教,确立自身皇权的合法性,维护自己的政治统治,以此削弱李唐王室在百姓心目中的正统印象。 垂拱三年,南天竺沙门菩提流支抵达洛阳,武太后将其安置在洛阳福先寺译经。两年后,菩提流支主持译成《佛说宝雨经》十卷。 他在《佛说宝雨经》中说:“东方有一天子名为日月光,乘五色云,来到佛之圣地,日后在瞻部洲东北方摩诃支那国,现女身为王,为自在主。” 宣扬菩萨现女身于中原,不仅打压儒家男尊女卑的思想,也向天下百姓灌输天授武氏君权的思想。 《佛说宝雨经》还说,庆山山涌,是因为“王志德茂则生”,为佛教圣山祗阇崛山在中原的显迹。 佛教徒都知道,耆阇崛山,位于天竺摩羯陀国首都王舍城的东北侧,是着名的佛陀说法之地。 薛怀义也不甘示弱。 载初元年,他和法明等一众僧人,在浩瀚如云的佛经中找到了净光天女的故事,加以附会和伪造,修成《大云疏经》四卷。 他们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晦涩的经文加以演绎阐发,与当下流行的弥勒信仰结合起来,称大唐宗室衰微,武太后是弥勒菩萨下生,当做阎浮提主。 武太后把《佛说宝雨经》和《大云疏经》视为自己授命予天的象征,并命洛阳、长安两京各置大云寺一所,收藏两经,由僧人普法讲解。 颁布了《佛教在道法之上制》,宣布 “佛教宜在道法之上,细服处黄冠之前”,正式把佛教提升到了国教的崇高地位。 参与写经的僧人皆赐紫袈裟、银龟袋。薛怀义也升任右卫大将军,改封为鄂国公。 外面黑云压城,李旦只能深藏若虚,不露圭角,从来不过问政事,行事也十分低调。 他上书太后,谎称自己风眩症日益严重,药藏局的药藏郎无法医治,恳请派遣叶法善天师前来诊治。 武太后准许了他的请求。 叶法善天师一手提着大红酸枝药匣,一手撑着油纸伞,正要出门,看见云鹿一路小跑过来,扯着他的道袍,道:“阿爷,您要去哪里,云鹿也想跟您一起去。” 上次离开两个月,云鹿十分害怕他突然消失。见他出门,必定要纠缠一番。 叶法善天师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道:“阿爷入宫,给陛下看病,你在紫泽观里跟三位师兄一起玩,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我不想。”云鹿摇摇头。 “为何不愿跟他们玩?” “澄怀从来不喜欢和女孩子玩,他一天到晚捧着《老子》,我去打搅他,必定会挨一顿臭骂;石清也不喜欢我,就爱琢磨石头,我去了,就丢几个雕刻的小玩意儿给我,我都有满满两大匣子了!” “那子虚呢?他最喜欢你了!”叶法善天师半蹲下来,“他喜欢和你说混元峰的雪,混元峰的梅花,还有那条上山的小径、点易台、白鹤洞、渡心泉,能说个几天几夜,你不是也很爱听吗?” 云鹿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 “子虚被您派去玄元庙,给师叔祖送信去啦!” “瞧阿爷这个记性,居然忘记了!”他一拍脑袋,道,“早上,让子虚快马去玄元庙送信,提醒师叔祖天气冷了,要多穿些衣裳,不要饿着,冻着,照顾好自己。” “您怎么这么健忘呢?” 叶法善天师笑道:“既然你没人陪伴了,那就跟阿爷走吧,今天再给我当一回助手!” “好嘞!”云鹿欢欣雀跃起来,嘴角漾起满意的欢笑。 时至中秋,一路下着凄风苦雨,让人无端地生出几分愁绪来。 父女俩走到太初宫端门外,看到一位金吾卫禁军正在阙楼下张贴告示。 叶法善天师挤到人群中,告示上方方正正写了十二个墨字,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阿爷,这些是什么字?云鹿从来没见过!” “阿爷也从来没见过!”叶法善天师看了半天,忍不住问身边的禁军, “将军,这些是什么字?” 禁军呵呵一笑,粗声道:“这是凤阁侍郎宗秦客研发的新字。他改 ‘天’、 ‘地’、 ‘照’、 ‘日’、 ‘月’、 ‘星’等字,造了十八个新字。太后下令,将这十八字颁行天下,今后,你们读书写字,都要使用这些新字了!” 云鹿踮起脚尖,指着“曌”字,问道:“这个字,日月当空,该读明,还是读空呢?” 那位长相粗犷的禁军撇了撇嘴,表情虚浮又意味深长。 “日月当空,光耀天下,此字既不读明,也不读空,该读 ‘照’音。太后已将它作为自己的名字,你们用不到这个字,只要认识就好,认识就好啊!” 叶法善天师记起,宗秦客是山西蒲州人氏,和弟弟宗楚客同朝为官,母亲是武太后的堂姐。 他十分崇拜武太后的治国之才,依据她的名字中的“照”字,绞尽脑汁,为她独造了这个“曌”字。 武太后十分满意,把自己的名字由“武照”改为“武曌”。 曌,日月之下,天下之中,唯我一人,唯我独尊,多么明媚辉煌、盛气凌人的一个字! 叶法善天师看了片刻,默默地退出了人群。 第37章 朱门闭皇孙燕啄 雨滴如针,落在油纸伞上,劈劈啪啪地四下弹落。 父女俩举步走入太初宫,一路走到流杯殿外。云鹿伸出手,叩响了朱门上的丹漆金钉铜环。 “来者何人?”门后有一位金吾卫禁军喝道。 “受太后之命,为陛下看病的。” 过了少顷,九重浮沤的朱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洞开了。 出来一位户奴,将他们引到流杯殿正殿。叶法善天师收了油纸伞,缓步走入大殿,脚下流水淙淙而过,声音清越怡人。 李旦肃然危坐在窗牖下。一支合欢枯枝的剪影,印在窗纸上,像一幅淡彩水墨画。 薄暮冥冥,他的精神也如这天气一般,明显有些萎靡不振。 叶法善天师走上前,行叉手礼。“福生无量天尊!陛下好久不见,圣躬可安?” “都好,都好!”李旦脸上一贯坚毅冷峻,好像长成了一副面具,看到活泼可爱的云鹿,才露出几许不为人觉的微笑,“紫泽观中,何时多了一位女弟子了?” 叶法善天师回道:“这是臣收养的义女,名唤云鹿,刚度为南生弟子不久。” 李旦转头对户奴说道:“你们将云鹿姑娘带到偏殿,跟楚王殿下一起玩吧,朕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一位名唤胡言卓的户奴应了一声,牵着云鹿退去了。 李旦低声道:“今日召叶天师入内,只想了解一下外面的局势。流杯殿内有许多太后的眼线,我们长话短说!” 叶法善天师快速扫了他一眼,跟着进入内殿。李旦躺在卧榻上,伸出左手,让他切脉。 他将药匣放在案桌上,缓缓落座,三指切于脉会太渊。 窗外,风雨飘摇,雨水在弯檐斗拱上交织成雨帘,潺潺地跌落檐下,雨声和流杯殿内的流水声此起彼伏,相互交织在一起。 李旦眸色幽邃,深不可测。 “昨日,是太平公主大婚的日子。她痛失驸马,带着一腔愁恨重新嫁人。不知道,是怎么度过这个雨僽风僝的新婚之夜的!” 薛绍死后,太平公主为了自保,遵从了母亲的安排,同意改嫁给她的堂侄武攸暨。 武太后下令赐死了武攸暨的原配妻子。 载初元年八月初七,太平公主再次披上嫁衣,八抬喜轿将她风风光光地送进武府。 武攸暨授驸马都尉,迁右卫将军,进封定王,加实封三百户。 为了补偿太平公主,武太后打破诸王不过千户,公主不过三百五十户的食邑旧制,为她累加到两千户。 “记得永隆二年八月,我们师徒来到长安,正逢公主下嫁薛驸马,十里长街,万人空巷。昨夜,为庆祝公主大婚,洛阳也放夜狂欢,也许是风大雨大,再也没有以往的热闹了!” “八年情感,四个孩子,太平公主承受了太多痛苦,再热闹的婚典,也是孤寂的!她是朕唯一的妹妹,一想到她,心中何其悲哀!” “在武氏子弟中,定王殿下最谨慎谦恭,懂得进退,相信他一定会善待公主的!” “武承嗣曾经想攀附太平公主,成为她的新任驸马。太后也想将公主嫁给他,以结李武之好。但她非常厌恶胸无点墨、自命不凡的武承嗣,转而嫁给了武攸暨。” 叶法善天师伸回了手指。 “别看武承嗣为太后称帝大造舆论,马不停蹄,其实一直不受待见,屡罢屡用。求娶公主,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已。” 李旦收起了那份悲痛。 “永昌元日,明堂建成,朕困在宫中近五年,第二次走出流杯殿,参加祭祀典礼。太初宫内,遍布着金色的升龙旗,阶下官员,多了很多新面孔。一些人原来官阶很低,现在扶摇直上,官至三品了。” “朝中官员,更迭频繁。现在以武承嗣为文昌左相;岑长倩为文昌右相;凤阁侍郎武攸宁为纳言;邢文伟守内史。” “听说,骞味道从青州召回朝中,迁为肃政大夫不久,被指控参与越王父子谋反,与其子骞辞玉一起被太后伏诛了?” “死于来俊臣、周兴构陷的大臣,实在是太多了!” “都有哪些人?” “除了他们父子,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被族诛;刘景先自缢于狱中;文昌左相魏玄同被赐死;地官尚书韦方质流儋州;纳言裴居道、文昌左相张行廉、夏官侍郎崔詧等人都难逃劫难。” 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等人,免死流放岭南。 刚刚升为洛阳令的魏元忠,被诬陷下狱,因为讨平徐敬业有功,特赦免死,发配黔州。 大概,只有纳言韦思谦是老病而终的吧。 “听说,黑齿常之将军也下了大狱?”李旦眉间紧锁。 “黑齿将军被周兴诬告谋反,拘捕下狱。六十六岁的老将军不堪折磨,自缢于狱中……” 李旦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程务挺、王方翼、李孝逸、黑齿常之都死了,朝中还有大将能用吗?难怪,她派右相韦待价击讨吐蕃,让那僧人薛怀义出征东突厥!” “韦待价第一次出征高原,天寒地冻,粮草不足,士卒冻馁,死亡甚众,被流放绣州;薛怀义为清平道大总管,率军征讨东突厥。但他运气很好,没有遇见突厥大军,平安而返。” “陈子昂呢?陈子昂还在吗?”李旦抓住了叶法善天师的手,“朕登基那年,他进士及第,升为右拾遗。他在朝堂上直言敢谏,留下了深刻印象。” “武太后信用酷吏,株连妄杀之风甚盛。陈子昂不畏迫害,屡次上书谏诤,一度被下了大狱。在当下,这样的人已经没有立身之处了!” “朕听说,他官复原职了!” “官复原职有何用?他不改耿直性子,常常上疏太后,言当今为政之要。这样的性子,必定是难以久立的!” 李旦眼中饱噙着泪水。 “北门学士中,朕的恩师刘祎之最受宠信,独掌草诏,一句太后应归政皇帝,便陨身糜骨了!朕,实在无颜面对他!” “除了胡楚宾早些年因病去世。垂拱四年周思茂下狱处死;永昌元年,元万顷与徐敬业兄弟友善,为酷吏陷害,配流岭南,死在异乡;载初元年,范履冰因荐举犯逆者下狱处死;同年,苗神客亦被杀。现在,已无北门学士矣!” 他们的长明灯,静静地摆在紫泽观里。说起他们,叶法善天师如数家珍。 那滴清泪,蓄满了悲痛,便再也噙不住了,无声地从李旦的眼眶中滑落。 越王父子起兵后,武太后加紧了篡唐自立的步伐。 她在皇城丽景门内设制狱,处置逆叛者,放任武氏子弟和酷吏大肆屠戮朝臣和李氏皇孙。 入此狱者,非死不出,百姓称之为例竟门。 酷吏索元礼制作铁笼等刑具,严刑逼供,审讯一人,必穷根牵连数十人,甚至上百人。 来俊臣、周兴等人起而效之,个个都是庖丁高手。 百官畏之如虎,人人自危,路上相见,莫敢交谈。 载初元年七月,武承嗣唆使酷吏周兴,罗织高宗天皇大帝之子苏州刺史泽王李上金、绛州刺史许王李素节谋反罪名。 押解途中,派人迫使李上金自戕,缢杀了李素节,并尽杀其支党。 李上金之子李义珍、李义玫、李义璋、李义环、李义瑾、李义璲、李义珣等人一并配流显州,除李义珣外诸子均死于显州;李素节其子李瑛、李琬、李玑、李玚等九人一并被杀,其余诸子李琳、李瓘、李璆、李钦古等人年幼,特令长禁雷州。 八月,杀南安郡王李颍等宗室十二人,鞭杀了李贤之子安乐郡王李光顺。 不久,又杀了郑惠王李元懿的长子鄂州剌史嗣郑王李璥等六人;滕王李元婴的三子嗣滕王李修琦等六人免死,流放岭南。 至此,李唐宗室几乎被杀戮殆尽。紫泽观的油灯,摆了满满三间大殿。 仓琅朱门深闭,皇孙尽被燕啄。 武太后通向女皇宝座的康庄大道,已经畅通无阻。 云鹿被胡言卓带到了偏殿,殿中只有两位宫婢和五岁多的楚王李隆基。 李隆基正在习字,看见一位陌生的女孩迈着莲步而来。 那女孩眉目玲珑,梳了两个云髻,系着秋瑰色的罗缨,内穿齐胸秋瑰色几何菱格襦裙,外披蜜合色素缎披风,肩胸部位绣有鹤鸣九皋纹样,周身散发着轻灵之气,好似九天仙子下凡一般。 无论怎么看,李隆基都觉得看不够。 他丢下手中的笔,对宫婢说道:“流杯殿难得来一位客人,你快去拿些瓜果点心,招待这位姐姐!” 宫婢应声去了。 他走到云鹿身边,行个叉手礼,道:“这位神仙姐姐,长得清雅出尘,就像太初宫上空的秋月一样皎洁明亮。若是宫廷画师见了,一定要让你般般入画的!” 云鹿睨视他一眼,心想,这位小屁孩虽小,与姑娘搭讪的胆量却不小啊! 她高傲地仰起头,道:“对,我就是神仙姐姐。我的师父是叶法善天师,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人间真神仙,能上天入地,降妖除魔,他是大神仙,我是小神仙!” 还没说完,自己已经暗暗笑了。 没想到,李隆基却是一脸崇拜。 他瞪着硕大的眼睛,道:“真的吗?本王从小就禁养在深宫中,只出过两次宫门,其他时间,都困在这里,犹如坎井之蛙,见到的是一孔天地,从来没有遇见过什么真神仙!” “那你今天运气很不错,遇见了两位神仙!” 李隆基眼睛一弯,憨憨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鹿,你呢?” “我叫隆基,下人都唤我楚王殿下。” 家中第一次来了客人,李隆基非常高兴,搬出所有的书籍和玩物,铺在大殿中央的地衣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像两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云鹿摇着一只拨浪鼓,道,“楚王殿下,你们一家人,为什么居住在深宫中,从不出来玩呢?” 李隆基面有惧色,惶遽地看了一眼门口的金吾卫禁军,举起食指“嘘”了一声。 “父皇说了,这个话题不能提,说了,我们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这么可怕!”云鹿被吓住了,莫敢再问。 宫婢取来了瓜果点心。两人一边吃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本王有两位哥哥,两位弟弟,一位姐姐,两位妹妹,你呢?” “我没有兄弟姐妹,但我有三个师兄!” “师兄是什么?”李隆基问道。 “师兄是我阿爷门下的弟子。作为道士,我们要学的东西很多,符箓、摄养、占卜、琴术、医术、剑术,每天要学很多东西!” “听我母后说过,道士都有些本事,一张符箓,能呼风唤雨,劾鬼隶神。那些虫书鸟迹样的云篆,真的能召会群灵,安镇五方吗?” “那当然是真的!”云鹿点点头,“我们茅山道士,习上清大法,召神劾鬼、镇魔降妖,全靠这三寸符箓。” “小小的符箓,竟然如此神通广大!” “天书玄妙,有天师宝印加持,假方寸之纸,书百神名讳,可以号召天地众神,帮助我们化解各种灾祸。不然,我师父怎么能成为人间真神仙呢?” 两个人天南地北,无话不谈。云鹿好像一阵清风,为李隆基吹开了一扇奇妙的窗子。 窗外,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广阔天地。 这时,胡言卓来报:“殿下,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李隆基站起来,牵着云鹿的手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回到流杯殿,李旦拉着李隆基,道:“叶天师,这位就是三郎隆基,朕最器重的皇子。对骑射、音律、书法、诗文、历法都十分感兴趣。还望今后,叶天师能多多给予教诲。” 叶法善天师仔细端详起他的脸。 李隆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阔且鼻直、神安而气清、一身英气都透在眉宇之间。 “楚王殿下有龙颜凤姿,陛下一定要好好培养!若要询道问礼,尽可来找臣!” “太后崇佛至深,鲜少召你们入内问道。三郎已经到了开蒙启学的年龄,宫中无先生可请,希望叶天师能抽点时间,教他读一些道家经典!” 叶法善天师沉吟了一下,道:“过几天,臣整理一批道家经典,送入宫中。臣可借治病为名,三天入宫一次,教他一些知识。” 有了刚才云鹿的一番渲染,叶法善天师立于眼前,仙风道骨,轩轩霞举的模样,跟书上的神仙画像一模一样。 李隆基非常崇拜,恭恭敬敬行了个叉手礼,道:“太好了,我也有先生教我读书写字了。今后,就以尊师相称了。” 叶法善天师鞠躬叉手,道:“小殿下不必多礼!” 窗外风雨渐息,檐下雨帘成了淅淅沥沥的点滴。 “陛下在宫中处境十分艰难,幸好身体健康无恙,希望您继续藏锋敛锐,护佑好自己和几位皇子,静待来日!” 李旦重新戴上了那顶毫无表情的面具。作为一国之君,身无一兵一卒,只能无力地蜷缩于深宫中。 此刻,他不想做什么叱咤天下的帝王,只想回归到一位普通父亲的身份,全力保护一家人的安危。 “朕的一翼之下,仅能容纳得下一家人。难过的时候,就想想叶天师的话,想想庄子之言, ‘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 “金麟隐清潭,一朝龙吟天!陛下多保重,臣先告退了!” 君臣依依互别。 叶法善天师牵着云鹿的手,往流杯殿大门走去,身后传来李隆基的声音:“云鹿姐姐,你下回还会来宫中看我吗?” 云鹿嫣然一笑,道:“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来的!” 走到大门口,回头一看,李隆基还在恋恋不舍地倚门相望呢。 第38章 则天门女皇登基 载初元年九月三日,神都洛阳太初宫上空,流云簇涌,变化多端,不停地翻滚着,奔涌着。 有时候它像千万匹脱缰的白马,在离离原野中奔驰、跳跃;有时候像一朵朵蓬松的芦花,吸之若来,吹之若去,令你鼻翼歙动。 稍不注意,它又幻化为一条大河,一个浪花卷起,又被后一个浪花拍平。 流云变幻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还未看清楚它的模样,它已经轻拢慢涌,变幻成另一个模样远去了。 太初宫则天门前,文武百官、武氏宗亲、四夷酋长、各国使节、僧尼、道士、还有洛阳的布衣百姓,大约一千余人,像天上的流云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天街上。 领头的是侍御史、左补阙傅游艺,还有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懿宗、延安大长公主、薛怀义等人。 傅游艺振臂高呼道:“当今太后是弥勒菩萨下生,得赐金轮,当做阎浮提主!臣等请太后称帝,改国号为周,赐皇帝武氏!” 他喊了一遍,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懿宗、延安大长公主、薛怀义等人跟着喊一遍。 继而,百官、百姓、四夷酋长、各国使节、僧尼、道士也跟着高呼起来。 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天上的流云要不是跑得快,都要被他们震下来了。 傅游艺本是合宫主簿,不久前升为左肃政台侍御史、左补阙。 合宫主簿是洛阳下辖的河南县主簿,从八品上,侍御史从六品下,左补阙从七品上,刚刚有资格参加朝会。 年过花甲,三任县尉,两历主簿,均为地方小吏,但他仕进心炽,不甘平凡,多次上书太后,称武氏符瑞,当受天命而称帝。 他的奏书引起了武承嗣的注意,将其提拔到朝中,成为这场请命大会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武太后出现在则天门门楼上,居高临下,傲视群臣,面露赫斯之威。 “吾生是大唐的皇后、太后,死亦是大唐的皇后、太后,不准你们在这里造次!” 众人伏跪于地,不断地高呼:“太后是弥勒菩萨下生,当做阎浮提主!” 流杯殿偏殿内,叶法善天师正坐在堂上,为楚王李隆基讲解《老子》。 他侃侃谈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老子曾说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世间一切事物,盛极必衰,乃是自然规律。这句话也是在告诫世人,凡事要学会适可而止,知进而不知退,知争而不知让,结果就会引来祸患。” 李隆基说:“尊师,秦朝李斯想永世做丞相,受了赵高的挑拨忽悠,把胡亥扶上了帝位。在我看来,此举就是悬崖一跃,最终自遗其咎,成为阶下之囚!” 叶法善天师刚想张嘴,偏殿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猛地推开了。 李旦仓皇而入,站在他的面前,呼吸急促,喘息不止。 “叶天师,你听!”他瞠目睖视着,两个漆黑的瞳孔里好像拉了一根琴弦,弹出的是栗栗危惧,是惶惶不安。 呼喊声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从不远处的则天门外传来。 “太后是弥勒菩萨下生,当做阎浮提主!”“太后是弥勒菩萨下生,当做阎浮提主!” 四目相对良久。 “太后不会这么快答应的,这些人必定会一请再请,估计陛下还要听上三天三夜。”叶法善天师道。 李旦的嘴巴轻轻抿了一下,眼神里透出几许探询之意。“朕该让位吗?” “让!”叶法善天师坚决地一颔颐,“大势所趋,您不得不让!” 此言一出,李旦反而变得轻松起来,紧绷着的眼神也瞬间温软下来。 李隆基跑过来,问道:“父皇,什么是阎浮提主?” 李旦牵着他的手,道:“阎浮提主,就是天下之主。百官和百姓,都希望你的皇祖母能成为天下之主。” “天下之主,不就是皇帝吗?可是,父皇已经是大唐皇帝了啊?” 李旦无奈地一笑,抚摸着李隆基的脑袋,道:“三郎,皇祖母想当皇帝,父皇可以让给她。她是长辈,我们要懂得谦让。” 李隆基嘟着嘴,道:“历来,皇帝都是男人做的,哪有女人为皇帝的先例?” “谁也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做皇帝。” “皇祖母垂帘听政,权集一身,和皇帝并没有什么区别!” “皇祖母有济世之才,大唐在她的统领之下,政局稳定、文化繁荣、百姓富庶,比贞观年间更为欣欣向荣。不管她是弥勒下生,还是菩萨现世,她有斡旋天地、补缀乾坤的力量,能造福率土普天,何妨让她做阎浮提主!“ 李隆基好像明白了什么,拍手笑道:“父皇让皇祖母当几年皇帝,将来,还是会将帝位传给您的,因为,您是她的皇子!” “是啊!她总是要将帝位传给皇子的!” 则天门前,武承嗣叉手跪地,对着门楼上的武太后,大声道:“太后,您是东周周平王少子姬武子孙,身上流淌着大周皇族血统。现天下祥瑞频出,四海归心,您当受天命,改唐为周,继续延续大周八百年的气脉!” 武三思、延安大长公主和薛怀义相互使了个眼神。 薛怀义对着身后众多的僧侣打了个手势,四下又高喊起来。 武太后在门楼上一挥玉手,道:“你们此举,将皇帝陛下置于何地?走吧,都走吧,大家都散去吧!” 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门楼上。 第二天,太初宫前来了更多的人。 文武百官、武氏宗亲、四夷酋长、僧尼道士、四方百姓等等,足足有六万多人,将则天门天街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一请再请,武太后坚决不许,只擢拔傅游艺为正五品上的给事中。 第三天,武承嗣带领百官上奏:“太后,万象神宫的金凤忽然活了,飞入了上阳宫,身后跟着赤雀数万只,聚集在左台梧桐树上,久久不愿离开。太后称帝,乃是天下归心,天意不可违啊!” 武太后道:“金凤在哪呢?” 武承嗣一愣,结结巴巴地说:“金凤,向,向东南飞去了!只有赤雀还集结在上阳宫上空!” 武太后会心一笑,道:“凤皇乃百鸟之王,梧桐乃通灵之木。凤栖梧,凤栖吾院,天降祥瑞也!” 群请之下,李旦如芒刺背,皇位也变得火辣炙臀。 皇帝的名号对他来说,本就是禁锢他的篱栅。为此,他已经失去多年的自由,再不放手,恐怕身家性命也将不保。 刘蕴芽、窦浅漪两位妃子深明大义,都支持他禅让皇位。 “陛下,有人筹谋多年,一心想得到皇位,而在您这里,皇位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号,不如让出去吧!”刘蕴芽道。 窦浅漪亦道:“陛下写辞帝书,把皇位让给太后吧!无论您贵为一国之君,还是贱为一介布衣,我们都会不离不弃,永远陪在您身侧的。” 整整三天,请命登基的呼喊声,萦绕在太初宫里。十岁的李成器已然懂得,什么叫做生死攸关。 “父皇,李氏宗亲已经被血洗殆尽,大唐气数尽矣!人生苦短,我们一家人能平安活着,就是天大的幸福了!该放手的,就放手吧!” “大势所趋,您不得不让!”叶法善天师的话一直在李旦耳边萦绕着。 是啊,处弱居下,能超越世俗、虚静自守、贵柔尚静即是睿;能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即是智! 李旦连夜写下了辞帝书。 第二天,他身穿天子衮冕,手持辞帝书,缓缓走上贞观殿。 走到丹墀下,在百官的注视中,李旦摘下了头上的垂珠十二旒冠,交给高延福公公。 他捧笏奏道:“朕在位六年,身体始终抱恙,无法亲政。幸得太后神武,光曜明德,天下安宁。天命攸归,凤临天下,四海之内,率土归心,朕不才,愿追踵尧典,将大唐帝位禅让于您,请您俯察民心,肃承天命!” 上官婉儿走下丹墀,接走了辞帝书,献到太后案前。 百官纷纷劝进。 右卫将军李安静猝然冲出列队,跪到李旦面前,痛哭流涕。 “陛下,先帝将大唐江山传到您的手上,怎可拱手让人?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将来,您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啊!” 朝堂上,寂若无人,落针可闻,谁也不敢多吐一个字。 刚刚拜为鸾台侍郎的乐思晦走出列队,死死抓住李旦的衣袖。 他大声喊道:“老臣是鸾台侍郎、同平章事,有权代表凤阁鸾台的宰相,拒绝陛下让位,拒绝太后承袭帝位,篡夺大唐江山!” 也许是太激动了,乐思晦像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幞巾飘落在地上,露出满头蓬发,却想用最后一丝力气,阻挡李旦把大唐皇位让给自己的母亲。 李安静膝行数步,抱着他的双腿,道:“陛下,先帝传位庐陵王,说出让国之言,太后废黜他,将您扶为大唐皇帝。如今,您要让位他人,与庐陵王有何区别呢?” 李旦的嘴角微微抽搐着,心中鲜血淋漓,脸上却要带着从容的笑。 来俊臣怒喝道:“这两人有谋反之图,来人!将他们拿下!” 多位千骑禁军冲上大殿。 乐思晦和李安静的手被人粗暴地掰开,李旦的身子跟着颤抖了一下。 他听到澜袍擦在地上的“哧哧”声,和着他们嘴里发出的“大唐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喧哗声渐渐远去,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小插曲很快就平息了,朝堂上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烛火荧然,高照朝堂。武太后坐在龙榻上,威仪不类,令人望而生靡。即使不称帝称王,她的周身也散发着气吞山河、唯我独尊的帝王气概。 这样的插曲,见的太多了,丝毫没有让她动摇一下。 三让三推,一请再请。 载初元年九月九日,壬午,六十七岁的武太后,顺应皇帝及群臣、百姓的热烈请求,正式在太初宫则天门登基称帝,尊号“圣神皇帝”。 她头戴垂珠十二旒冠,身穿十二章纹天子冕服,威风凛凛、气贯长虹,一步一步,志满意得地登上则天门。 上衣黑缯表面,纁色为里,盘金刺绣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八章;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 宣布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大赦天下。 从武照到武曌,从太宗皇帝后宫里小小的武才人,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皇后,再到普天同尊的大周圣神皇帝,在权力的道路上摸爬滚打,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地走到了今天。 十余年精心谋划,深猷远略,天时地利人和之下, 终于荣登帝位,定鼎河洛。 她以杀伐果断的铁腕手段,不惜血腥斩杀亲情,株连蔓引荼毒天下,不畏深陷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路披荆斩棘,血流漂杵,以一人之力,逆转了这个男人称霸的世界。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一芥之微的女人,她是光芒万丈、普照众生的日月,是为大周百姓撑起的辽阔无垠的晴空。 新朝继续以武承嗣为文昌左相、兼任知政事;岑长倩为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司宾卿溧阳史务滋为纳言;凤阁侍郎宗秦客检校内史。 给事中傅游艺升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朝散大夫。 傅游艺、岑长倩、右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积、侍御史来子珣等人皆赐姓武氏。 天授元年九月,圣神皇帝改两京的李氏太庙为享德庙,四时唯享高祖以下三室皇帝,封闭其余四室,废享祀之礼。 立长安崇尊庙为武氏太庙,又于东都皇城中立了武氏太庙。至此,两京都有了武氏太庙。 九月十三日,圣神皇帝在武氏太庙册封武氏先人。 追尊周文王姬昌为大周始祖文皇帝;周平王少子姬武为睿祖康皇帝;父亲武士彟追册为太祖无上孝明高皇帝,母亲杨氏为孝明高皇后。 武氏七代神主,正式祔于洛阳武氏太庙。 父陵改为昊陵,母陵改为顺陵。 同时,封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 另有侄子、侄孙,武懿宗、武攸绪、武攸暨、武攸宁、武攸归、武重规、武载德、武嗣宗、武攸宜、武攸望、武攸止;武延基、武延秀、武崇训、武崇烈、武延晖、武延祚等人皆封为郡王。 所有近亲的武氏姑姊皆被封为郡主。 武氏子弟可谓鸡犬升天。 为了收买李唐旧臣的心,圣神皇帝封李旦为皇嗣,赐姓武氏,改名武轮,从流杯殿迁居到东宫,一切礼仪皆照皇太子规格。 太子李成器降称皇孙,刘皇后、窦德妃和其他嫔妃,全部降为皇嗣妃。 入主东宫,武轮依旧处于幽闭状态。无诏不得出宫,也不能接见朝臣。 已经出阁的皇子,重新被召回入阁,赐予武姓,不许走出宫门一步。 故太子李贤之子永安郡王李守义、嗣雍王李守礼、长信县主等人,也被赐姓武氏,幽禁在太初宫别院。 第39章 合欢尽向庭前种 洛阳东宫位于太初宫东隔城内,自为一城。 这里的布局和长安东宫差不多,也有明德殿、崇教殿、丽正殿、崇文馆、崇仁殿、光大殿、宜春宫、宜秋宫、八凤殿、内坊、承恩殿、左春坊、右春坊等建筑。 搬入东宫的第三天,太初宫天高云淡,秋凉袭人。 武轮身穿短衫长裈,袖口高高挽起,在东宫宫墙下挥镐刨土,汗流浃背。 户奴胡言卓见状,急忙上前制止。 “皇嗣殿下,种树这等粗活,让我们下人来干吧,您是金贵之身,怎好亲自上场呢?还是先在一边歇着吧!” 武轮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狠狠一镐下去,刨开一个土坑。 “在流杯殿住了整整六年,与这些合欢树朝夕相处,感情颇深。搬家时,挖了几棵小树带来,种在这里,犹如旧友相聚,看着就格外亲切。” “我们知道,两位皇嗣妃非常喜欢合欢花。她们为人和善,厚待下人,从来不责罚、为难我们。为她们种树,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胡言卓过意不去,执意要拿走他手中的铁镐。 “言卓,你们每天干的都是粗活累活,今日,就让本王干吧!这么多年不出门庭,再不动动,人也要生锈了!” 说着,一镐下去,又铲起一捧泥土。 胡言卓无奈,只好侍立在侧,随时听候差遣。 “殿下,老人们都说,合欢尽向庭前种,您可以将它们种到丽正殿前,合欢树成活了,花叶的影子落到殿内,多美啊!” “说得有理,听你的!”武轮背起铁镐,走到丽正殿前,重新刨土挖坑。 胡言卓看了半天,嗫嚅道:“殿下,圣神皇帝登基为帝,建立大周王朝了,为何您还是不能重获自由啊?” 武轮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请她称帝的武游艺,因为卖力一喊,连升五级,成为从三品的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让出皇位,怎么说都该位于三公之列吧?” “小的心里真是这么想的!”胡言卓连连点头道。 “贞观宰相马周升官算是很快了吧?从出仕时的侍御史到中书令,用了十余年时间。像武游艺这样,连升五级的荒唐事,还是比较鲜见的。本王做不做三公,实在是不感兴趣!” “武游艺只擅长鼓吹,没什么才华,却身居高位。殿下心怀大志,只能禁于深宫,蹉跎岁月,小的为您感到不平!” “八九品官穿青袍,六七品绿袍,四五品绯袍,三品以上紫袍。一年之内,武游艺将四色官服穿了个遍,成为名副其实的四时仕官。得之失之,福祸相倚,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胡言卓愣了一下,接不上话。 过了许久,才道:“殿下让位那天,鸾台侍郎乐思晦和右卫将军李安静以忤旨的罪名,收入大狱。吾皇登基后,大赦天下,为何没有赦免他们?” “他们违忤圣意,拒绝参加易世革命,落到来俊臣的手上,怎么可能活着出来!” “听说,来俊臣审理此案,逼问反状。乐思晦说, ‘我是李唐老臣,须杀即杀,若问谋反,实无可对!’李安静则说, ‘“老夫生乃唐臣,死乃唐鬼。要剐要杀,随你们的便!’一身刚劲的气度,叫那些鸷狠狼戾的狱卒都下不了手!” “在这场革命中,越是铁骨铮铮的人,死得就会越快!”武轮扶着铁镐,出神地凝望着自己挖的那个土坑,稍顿了一下,又挥镐继续挖下去。 “哎!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他们被鞠杀的消息!”胡言卓轻叹一声,“殿下困于围城,依然能从容自处,荣辱不惊,下人们都很敬佩您!” 武轮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从容自处,荣辱不惊的人。 在他易姓武氏之后,不出几天,就传来了武承嗣和武三思将两京李氏太庙拆毁的消息。 理由是 “武氏太庙建成,表明圣神皇帝是正统天子,李氏太庙不应该存在。” 他的心中风高浪急,波涛滚滚,很多天都难以平静下来。 虽然,母亲没有将事情做绝,敕令另建享德庙,祭祀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和高宗天皇大帝,但李氏太庙是陇西李氏的世室,也是大唐王朝的根基。 他们削根掘株,将其铲除得干干净净。武轮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方游魂,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 他不是李家的子弟,更不是武家的子弟。他是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准确地说,他应该是一个亡国之君罢! 武轮把铁镐的鹤嘴插在泥地里,扶着木柄,又用袖口擦了一把汗水。 “这个土坑挖得差不多了,你喊几个力气大的壮汉过来,一起把合欢树扶起来。” 胡言卓应声去了。 “父王!三郎也来帮您种合欢树!”武轮忽然听到武隆基的喊声。 抬眼间,看见窦浅漪正牵着他款款走来。 “叶天师布置的学业都完成了吗?” 武隆基捋起袖子,快步跑了过来。“早就完成了,还得到了叶尊师的嘉奖,夸我聪明伶俐,一教就会呢!” 武轮灿然一笑。 “父王在东宫遍植合欢,等它们成活了,天天和你阿娘在树下莳花、焚香、品茗、酌酒、听雨、赏雪、侯月、抚琴,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闲说一二,三郎想要做什么呢?” 武隆基笑道:“等这些树长高了,高出宫墙,我就可以爬到树顶,看到太初宫外的世界了。” 武轮心头一酸。 三郎长这么大,仅仅出过两次殿门。一次是在他周岁试晬,还有一次是在明堂建成的祭祀典礼上。母亲允许皇孙出阁置官署时,因为年纪太小,并没有成行。 算起来,自从他出生,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太初宫。 武轮将手中的铁镐交给另一个户奴,半蹲下来,柔声道:“三郎,你想看到什么?” 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转了许久。 “三郎想想看看洛阳城,看看洛河和伊河,还有,住在紫泽观里的云鹿姑娘!” “为什么要看云鹿?” “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好友!叶尊师说,现在时局特殊,云鹿不能经常入宫来看我,跟我一起玩,等到皇祖母允许我出宫了,就可以天天去紫泽观找她玩了。” 窦浅漪笑了。“殿下,他什么时候认识的云鹿姑娘,天天挂在嘴边呢!” “他们两个,不过说了一刻钟的话而已,就以好友相称了,这也许是他们的缘分罢!”武轮道。 “三郎在宫中,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朋友,所以,特别的珍惜!” 武轮心中越发酸楚,怅然站了起来。 “三郎,你的学业要紧,叶天师指不定哪一天就被禁止入宫了,你和大郎、二郎学习去,种树的活,就让父王来干吧!” “是!”武隆基施了一个叉手礼,和母亲一起退去了。 胡言卓叫的人都到齐了。 武轮道:“你们几个把这棵合欢树扶起来,立到土坑里去,本王来填土!” 众人叉手道:“是!” 种下的的合欢树,一直光秃秃的,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第二年春来,终于发了芽。新发的叶子密密攒聚,在流风中轻轻拂动。 今夏,开了不少花,虽然没有过去多,但总算是成活了。 武轮正在丽正殿中写字。初秋的阳光斜照在窗内,合欢树的影子落在纸上、地上、渠水中,留下一簇簇优美的影子,仿佛紫凤青鸾的尾羽。 幸而听了胡言卓的建议,把合欢树种到窗前,才有了这么美丽的影子,他暗暗想道。 忽见胡言卓神色慌张地进来禀报:“殿下,您昔日的好友薛稷郎君偷偷进入东宫来看您了。” “他在哪里?”武轮瞬间变貌失色。 “正在丽正殿侧殿门口,要不要请他进来?” “坏了,坏了!赶紧把他请进来,不要让金吾卫禁军看见!” 胡言卓转头就跑。一会儿,薛稷蹑手蹑脚地从侧殿小门进来。 见到武轮,薛稷激动不已,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殿下,自从您入宫后,稷有六年多未见到您了!” “你如何入宫来了?”向来稳如泰山的武轮,脸上起了惊慌的神色。 “新皇登基,皇宫各处大殿重新装修。今日受诏,入宫为飞香殿画鹤,路过东宫廷义门,我知道您在这里。正巧,金吾卫禁军换岗,门口无人值守,就偷偷溜进来了。” 薛稷是蒲州汾阴人,大隋内史侍郎薛道衡的曾孙、中书令薛元超的侄子。为人好古博雅,辞章甚美,尤爱绘画、书法,艺术造诣极高。 他的画,可与曹不兴、张僧繇、阎立本等人匹敌;他的字,可与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书法大家并肩。 众所周知,薛稷最出名的是画鹤。 他画的鹤,极尽其妙,或啄苔剔羽,或阔步顾视,或昂立一隅,或上下飞翔,曲尽情状,形神兼具,令人赞叹。 他的《啄苔鹤图》《顾步鹤图》《二鹤图》《戏鹤图》《寒鹤争雪》《鹤图立轴》等作品,在洛阳、长安集市上可谓是千金难求。 薛稷的隶书、行草、章草也非常出名,结体遒丽,媚好肤肉,被人誉为“风惊苑花,雪惹山柏”。 外祖父是唐初名臣魏徵,家富收藏,其中属褚虞墨迹最多。 他日久观摩,锐意模学,穷年忘倦,还将隶书融入楷体之中,魅丽不失气势,劲瘦兼顾圆润,书法风格自成一派。 薛稷和武轮曾经同在太学读书,因为都很喜欢书法,经常在一起讨论褚遂良、虞世南的墨迹,结下了深情厚谊。 武轮的眼眶湿润了。 “薛兄,你如此记挂本王,甚是感动。但现在时局不同以往,大周王朝新立,圣神皇帝不允许外人进入东宫。下次路过,遥遥怀念即可!” “机会难得,稷见您一面就走!” “今年八月,尚方监裴匪躬和内常侍范云仙私自进入东宫,拜见本王,别无他事,就说了几句闲话,结果……” “结果如何?” “圣神皇帝知道后,非常愤怒,交由来俊臣审问,两人落了个被腰斩的下场。此后,严禁本王接见任何公卿大臣。” 薛稷愣眼巴睁,着实吓了一跳。没有想到,私自入宫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他从怀里掏出几本书帖,道:“我知道您深居宫中,孤苦伶仃,怕您烦闷,所以冒死给您送几本褚遂良的的书帖,每日摹写几个字,也好打发漫漫长夜。” 武轮接过书帖,紧紧贴在胸口。 “闲暇之时,本王常常读书写字,精神饱满了,就不觉得有多孤苦。偶有那么一丝孤寂的时候,抬头看看薛兄为我画的六扇鹤屏风,六只仙鹤唳天、警露、啄苔、理毛、整羽、翘足,栩栩如生,较生鹤更胜,仿佛你就陪在我的身边。” 胡言卓听到窗外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里一阵阵发慌。 “殿下,薛郎君必须要走了。禁军换好岗,每个门口都有人值守,他就走不了了!” 四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恋恋不舍。 薛稷晚走了一步,终究还是被金吾卫禁军发现了,因为不是朝中官员,只在庭前合欢树下笞杖三十大板。 “殿下,您等着我,我正在准备科举,等我朝举进士了,一定会来救您的!”薛稷不顾疼痛,咬牙切齿地大喊着。 孤坐在合欢树的影子里,武轮听着一声声哀号,泪下沾襟,心如刀绞。 沉重的笞杖落下,每一杖都落在了他的心头。 “言卓,外面没有声音了,你去看看,薛郎君是不是昏死过去了。” “哎!哎!”胡言卓急忙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才回来禀告:“殿下,薛郎君细皮嫩肉,吃不得笞杖,打了十杖就昏死过去了。小的安排人给他上了药,送出宫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叫他千万不要私自入宫了。”武轮低喃着,心里充满了内疚和不安。 两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间都沉默了。 过了须臾,胡言卓小声道:“殿下,正如您所说,乐思晦和李安静拒绝改唐为周,昨日已被吾皇处以死刑,斩于洛阳闹市。” 武轮继续沉默着,这样的结果,他早就预料到了。 胡言卓又道: “最可笑的是武游艺……” “他怎么了?” “一年之中,武游艺历衣四色,仍不过瘾,居然梦登湛露殿,坐到天子宝座上,以为自己又要擢升了,就跟亲友说了这个梦。结果被人告发,在狱中自戕身亡了。” 武游艺是推动母亲登上皇位的最后一个得力鹰犬,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生,实在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武轮冷冷道:“湛露殿,那是吾皇接见大臣和四方来使的地方。武游艺在梦中坐到天子宝座上,一定是梦见自己成了这座宫殿的主人吧?” “可不是!高压统治下,天下告密成风。武游艺的亲友立刻向铜匦投了密信,告发他有谋反企图。” “活着,成为四时仕官,死前,还能过一把帝王的瘾,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胡言卓道:“殿下曾说,人生得之失之,福祸相倚,还真是如此!” “对于一个屠戮天下,诛灭异己,造《大云疏经》,比附弥勒,无所不用其极的帝王而言,还有什么比觊觎帝位更令她仇恨的事呢?”武轮垂下头,温声道,“你先下去吧,让本王独坐一会儿。” “是!”胡言卓慢慢退去。 关上殿门的那一刻,他回望了一眼,武轮静坐在合欢树的影子里,身影寂然而又茕独,好像还沉浸在好友为他受难的悲痛中。 第40章 承周礼而治盛业 登基后,圣神皇帝将寝宫从上阳宫观风殿,迁到了太初宫内的迎仙宫。 这天,叶法善天师准时来到迎仙宫集仙殿请脉。 原本该是殿中省尚药局的医正来请脉的。 上次那场病,叶法善天师一贴药见效,三贴药断根,女皇对他的医术十分信任,让他三天入宫一次,为其请脉养生。 女皇云髻高耸,身着金翅雀色连云纹暗花罗龙袍,神采奕奕地侧卧在龙榻上。前胸褶皱间,一条团花五爪飞龙呼之欲出。 眉间贴上凤尾花钿,天威之下,更是多了几分卓约风姿。 上官婉儿善于粉饰,日日为她悉心装扮。别看女皇春秋已高,左右侍从并不觉得她有任何衰老的迹象。 她神采横溢,缓缓伸出凝脂般的玉手。 “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天下,哪有什么天授圣图、赤雀朝凤呢?事在人为而已,休言万般皆是命,你们说是吗?” 上官婉儿不敢接话,默不作声。 叶法善天师在她的玉腕上盖上一块轻薄的烟云纱,将三指切于寸口脉上。 尧舜以来,后妃称制史不绝书,但孤凤展翅,扭转乾坤,敢于面南称尊的,唯有武曌一人。 鼎新革故,轰轰烈烈;改天换地,沸沸扬扬。女皇以雄才韬略,跻身男性独霸的政坛巅峰,不得不说是一个时代的传奇。 叶法善天师隐隐觉得,女皇那雄姿飒爽的样子,更像一位横扫千军、奏凯而还的女将军。 “有些事,人谋在前,天成在后;先有人谋,后有天成!陛下即是凤皇,当可翱翔四海,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保我大周子民安宁!” 女皇用另一手端起一只金平脱凤鸾牡丹茶盏,轻轻吹去浮在上面的卯山仙茶,浅尝了一口。 “还是叶卿最懂吾!朕出身于河东并州武氏,为东周姬武四十代子孙。周王封邦建国,以周礼治理天下,共传国君三十二代三十七王,盛享国祚八百年之久。” 叶法善天师淡然回道:“周成王姬诵和周康王姬钊创成康之世,百姓凿饮耕食,六艺繁荣,四夷宾服,国家刑措四十余年不用,的确是千古盛世!” 女皇忻忻一笑。 “大唐太宗皇帝治世,崇尚汉法。而孔子毕生的追求是恢复周礼,天下儒家最念念不忘的,也是大周盛世。朕身为姬武子孙,入继大统,就该承周礼而治盛业!” 上官婉儿看见叶法善天师眉眼微垂,巍然不动,大概是在思考女皇的脉象罢。 过了片时,他才抬起眼睛。 “世人看来,唯周、汉两朝为太平盛世。但后世的典章制度,基本源自周礼。吾皇兴正礼乐,无论在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都有体现,大周千古盛世,必可重现!” 女皇依周制建子月为正月;仿照周武王在太初宫建立明堂;对朝中官制进行改革,把六部改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卿,官名、官服都按周礼加以变更。 登基后,诏命文武百官必须按周礼行事,大行上古之风。 “大周的繁盛和人才是息息相关的!朕下令,天下有才者皆可自举,不拘门第,任人唯贤。可是,九域之广,平庸者多如星辰,有才者廖若孤月!” “陛下曾说,九域至广,岂一人之独化,必伫才能,共成羽冀!载初元年,您亲自出题,在洛成殿策问进士。数千考生云集神都洛阳,难道,没有您中意的贤才吗?” 女皇明眸微动。 “这次殿试,持续了数日,一名叫张说的考生脱颖而出。他的文章徜徉恣肆,入木三分,深得朕心,点为天下第一,授任太子校书郎。这样的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张说是澄怀父亲尹守贞的好友,出身范阳张氏,以一篇洋洋洒洒的治国策略拔得头筹,一夜之间,名震天下。 张榜那天,澄怀替父亲来看榜,张说的名字高居榜首,立刻跑回紫泽观,给父亲写信报喜。 “经过策问答辩,其他有才华者,是否都得到了朝廷的重用?” “取人以器,求才务适!有才华者,朕皆委以重任,或为凤阁舍人、给事中,或为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等等。” “陛下破格录用庶族寒士,这些学子,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报效朝廷的机会。在以往,这是难以企及的!” “以前,朝廷取士,不仅要看科考成绩,还要有名门学士的推荐。因此,考生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投上自己的得意之作。” “投卷,确实能让有才能的人显露头角,但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也不乏其人。没有背景的寒士,想得到仕进的机会,简直比登天还难!” 从北周、大隋直到唐初,朝廷的统治阶层,基本都是武川关陇集团。 当年,名动天下的宇文氏、杨氏、萧氏、李氏、独孤氏、窦氏、长孙氏等门阀世族,均是其中成员。 圣神皇帝以女子身份,在男权社会里成为一代帝王,来自门阀世族的阻力必然是巨大的。 为了避开关陇集团对自己的统治造成阻力,女皇将都城从长安迁至洛阳。 无奈洛阳,又是山东旧日世族势力的聚集地,一度让她寸步难行。 各族之间相互联姻,与座下门生、故吏结成势力集团,形成坚不可摧的政治力量。朝中当政的外戚、宦官也要同他们联结、斡旋。 门阀世族,累世公卿,可以轻易取得功名。 这些世族子弟长期拥有政治特权,生活骄奢腐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多是平庸之辈,难得出一两个逸群之才,偏偏又霸占着朝廷的人才储备库。 这样的制度下,士庶之际,犹如天隔。 庶族寒士只能坚守贫贱,没有仕进之路,就算步入政途,也会受到世家大族的掣肘和压制。 朝廷渴求文安邦国、武定边疆的人才,但要选拔真正的人才,举步维艰。 科举取士,可以有力地瓦解、贬抑这些世家大族,为大周朝廷夯实了统治天下的社会基础,真正实现“天下英贤,皆为我用”的目的。 女皇脸上漾起自信又洒脱的一笑。 “在朕的心目中,这些寒门学子出生卑微,生活困顿,却能深刻地洞察民间疾苦。他们清清白白地立在朝堂上,没有门阀纠葛,怀揣的只有济苍生、安社稷的使命!” “陛下通过科举重用寒士,又下诏内外九品官员及百姓,皆可自举,为天下人广开仕进的通道,相信越来越多的有才之士,会被朝廷吸纳而用!” 女皇摆弄着手中的金平脱凤鸾牡丹茶盏,眼神中充满了希望。 “求才贵广,考课贲精,是英雄,朕从来不问出处!” 叶法善天师想起昔日长安的放榜日。 “过去,每到春闱时,长安安静得出奇。骑马上街,亦不敢大声吆喝。一到放榜日,便处处载歌载舞,那叫一个热闹!” “大唐科举各项中,明经取士最多,最尊贵荣耀、最难及第的却是进士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能品尝登科之喜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多少人寒窗十年,屡试不第呐!所以,新科进士想出了各种庆祝活动,如闻喜宴、樱桃宴、曲江宴、月灯阁马球宴、关宴……对了,还能雁塔题名,流芳百世!” 女皇仿佛也掉入了回忆的深渊。 “朕曾和先帝在长安月灯阁观看新科进士打马球。他们跨马执杖,驰骋击拂,四面看棚栉比,观者如山。击拂罢,进士们痛饮于佛阁上,那场面,真是激动人心!” “不知今年的新科进士,陛下将如何赏赐他们?” “赐宴宿羽、明堂题名。”上官婉儿终于接了一句能接的话。 叶法善天师含笑拂须道:“也许今后,明堂题名,就要成为大周学子的最高荣誉了!” “朕以武攸宁为纳言,狄仁杰为地官侍郎,与冬官侍郎裴行本并同平章事。在他们的协助下,整顿吏治、拔擢贤才、奖励农桑、轻徭薄赋。新朝成立一年,过渡平稳,社稷安定,朕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不可否认,女皇革命期间,动荡的是朝廷,大周百姓在她的庇佑之下,人人都可乐享升平,安居盛世。 叶法善天师暗暗颔首。 “前不久,检校内史宗秦客坐赃贬遵化尉,他的弟弟宗楚客、宗晋卿亦坐奸赃流岭外。官在得人,不在员多,像这种蛇鼠之辈,陛下务必要多加清理!” “蛇鼠之辈,绝不留下!”女皇颔允。 “吾皇圣明!” “朕呕心沥血建立大周王朝,只想为百姓创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男儿不上战场,老人老有所依。叶卿,你说,朕的梦想能实现吗?” 叶法善天师垂首叉手,道:“朝多君子,野无遗贤,尊王道、轻霸道,何愁天下不治!陛下身体十分健康,壮志不老,必定能龙吟四泽,凤引九雏!” “霸道依靠的是武力、刑法和权势,而王道是柔道,注重以德服人。礼崩乐坏,诸侯称雄,霸道代替了王道,才会导致周室衰微、天子失势。” “历史,总是在动乱中走向进步,而后人,总是记不住这些血腥的教训。臣希望,大周王朝永远不重蹈过去的旧辙!” “卿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女皇眼珠一转,从容笑道,“朕知道你经常出入东宫,偷偷教习皇孙的学业,今后,不要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去教他,朕不会怪你,反而很感激你!” “是!”叶法善天师再次叉手致谢。 女皇缓缓地吃了一口卯山仙茶,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如炬,紧紧凝视着他的脸庞。 叶法善天师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半晌,才听到女皇的问话:“朕听说,叶卿在紫泽观里为去世的李唐王孙、文武大臣点长明灯,可有此事?” 他站了起来,略一迟疑,道:“臣只为被酷吏杀害的忠臣良将点长明灯!” 女皇的脸色顿时大变,猛然摔了手上的茶盏。 “叶卿!你之前为程务挺设坛醮祭,现在又为大周叛臣点长明灯,你是在责怪朕滥杀无辜吗?” 插在她云髻上的累丝翟珠凤尾步摇,叮叮当当,左右乱窜。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集仙殿的空气,好像在瞬间凝固了。上官婉儿和所有的寺人、宫婢都恐惧地跪拜伏地,不敢出声。 叶法善天师毅然立在她的面前,脸上毫无畏惧之容。 “肃政中丞李嗣真因为酷吏纵横,向您上书,但您没有采纳。他说得很好, ‘以九品之官专命推覆,操杀生之柄,窃人主之威,按覆不在秋官,审复不由鸾台。国之利器,轻易被人利用,一定会成为社稷之祸的!’” 女皇冷哼了一声。 “李嗣真所言,朕并不认同!周兴、来俊臣等人按狱,多连引朝臣。朕也曾怀疑不实,多次派近臣去审核,他们的手状上,皆有签字画押,所以不以为疑。国有律法,朕安敢违背?” “酷刑之下,谁敢不签字画押呢?陈子昂亦言, ‘狱官急刑,伤陛下之仁,诬太平之政。’您想要承周礼、治盛业,成为一代明君,就要人知政刑,至德克明,圣人法天,天亦助圣矣!” 女皇听了,缄默许久,只对上官婉儿说了一句:“你们都起来吧!” 叶法善天师又道:“陛下,人心所向,惟道与义。周用王道,教化一人而人从;汉杂霸道,刑政严而俗伪。多用王道,不用霸道,大周才能国运恒昌,国祚绵长!” 女皇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言语也变得温软起来。 “为了大周王朝的建立,朕的确纵容周兴、来俊臣、索元礼、武神积等人大兴刑狱,株连杀害了许多无辜之人。但朕没有办法,统一事权,建立新的王朝,总有人要为此流血牺牲,不然,朕也无法走到这一步!” 叶法善天师正色道:“陛下已经达到立周的目的,就不该再大兴刑狱,制造恐怖气氛。治国有常,利民为本;治国之道,爱民而已。难道,您不希望大周王朝北辰星拱,天下百姓人人拥戴吗?” 女皇寂坐少顷,扶着上官婉儿的手,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们是李唐皇帝的子民,也是我大周圣神皇帝的子民!叶卿一番话虽然刺耳,但朕喜欢听!在朝中,从来没有哪位臣子,敢这样对朕犯颜直谏!” “陛下以周代唐,势必会引起天下人的愤懑。这些傲骨嶙峋的臣子,不是不愿为大周效力,而是没有认清天下变革,已成定局。一旦臣服,必定也是忠贞不二的。您所要做的,是风向草偃,感化他们!” “风向草偃,道洽化醇!”女皇背对着他,口中默念着,身影孑然。 站在高处总是孤寒的,不能承受这份孤寒,又何以成为一代女皇? “叶卿,每日殷勤为朕添些膏油罢!”女皇稍顿须臾,莲步微启,朝陶光园走去。 硕长的金翅雀色凤尾裙裾爬过集仙殿的门限,随着她的远去,渐渐消失不见了。 不久,圣神皇帝诛杀了酷吏周兴、索元礼、武神积、武子珣等人。 登基前,女皇需要借助他们诛锄异己、打击政敌,巩固自己的统治和地位。 现在,大周政权已经稳定,只能痛下决心,将其杀之,以慰藉天下人心。 第41章 王庆之请废皇嗣 垂拱以来,西突厥十姓之地,多为东突厥和吐蕃所侵掠。 女皇忙于改朝换代,导致北伐边防空虚,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趁此良机,率领全部兵马,西征十姓突厥。 坐镇碎叶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一边抵御亲蕃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的进攻,一边抵御东突厥的进攻,最终,在他们的包抄下丢掉了碎叶。 大周在西域的最后一个据点没了。 天授元年十月,阿史那斛瑟罗收其余众六七万人,上书大周朝廷,请求迁入内地居住。 圣神皇帝准许了他的请求,拜他为左卫大将军,改封号竭忠事主可汗。 安顿好百姓,阿史那斛瑟罗上书谢恩,并在奏书汇报了阿史那骨笃禄在西征途中感染重病的消息。 见到奏书,上官婉儿立刻整理成册,送往徽猷殿,告知女皇。 一名宫婢紧跟在上官婉儿的身后,偷偷抬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背影。 宫婢问道:“上官舍人,奴婢有一事不明白!” “何事不明白?” “前不久,有人告发周兴、武神积、武子珣、索元礼等人谋反,陛下令来俊臣鞫而杀之。说起来,来俊臣自己也杀过不少人,吾皇为何不将他也杀了,以慰人望呢?” “来俊臣是个狡猾之徒,接到吾皇诛杀同僚的密令,不动声色地向周兴请教,说 ‘狱中囚徒多不服罪,不愿意招供,卿有什么好办法?’” 宫婢一只手放在腰后,一只手指指点点,学起了周兴的样子。 “那周兴不知道自己已成被告,居然兴冲冲地说, ‘这有何难,你可将囚徒装入一只大瓮,四周烧炭炙之,不出片刻,他们热得受不了了,必定痛快地招供!’” “来俊臣听了,微微一笑,命人取来一只大瓮,燃起烈火,对周兴说, ‘来某奉吾皇敕令,请君入瓮!’这一招,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兴这才明白大祸临头,立刻叩头服罪了。可是,来俊臣不知收敛,继续残害右玉钤卫大将军武虔勖等人,在朝中树敌无数。上官舍人,您说,吾皇什么时候收拾这个大恶人啊?” 上官婉儿冷然回道:“请君入瓮,总要有人替吾皇请的!” 宫婢恍然大悟,抿嘴笑了。 等到来俊臣请所有的恶人入瓮了,再由女皇请他入瓮。天下,就归于平静了。 获知阿史那骨笃禄病重,女皇双手合十,朝着西方虔诚地拜了一下。 “该死的不卒禄,屡屡犯我大周边境,每次抢完就跑,总是逮不到他!弥勒菩萨佑开眼,他终于倒下了!” 不卒禄,是女皇为阿史那骨笃禄新起的诨号。 上官婉儿道:“陛下,阿史那骨笃禄的儿子阿史那默棘连年纪尚幼,难以掌控东突厥。他的弟弟阿史那默啜是个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人,在各部落中威望很高,很有可能会发起兵变,夺取汗位!” 女皇扬手道:“你密令阿史那斛瑟罗,派人密切监视东突厥牙帐的一举一动,一有异动,即刻上报朝廷!” “是!”上官婉儿正欲出门,高延福公公来报,凤阁舍人张嘉福求见。 “让他进来吧!” 张嘉福走到御前,叉手奏道:“陛下,洛阳草民王庆之上表,请求废黜武轮皇嗣身份!” 女皇愀然改容。“请废皇嗣?到底是你们唆使的,还是他们自己来的?” 张嘉福有些心虚意怯,脸上冒出了微汗,左支右吾道:“是他们自己来的,还有数百位洛阳百姓,跟他一起在宫外请命呢!” 女皇转头问站在庭下的右相武长倩、纳言欧阳通及肃政中丞格辅元等人:“几位爱卿,你们觉得,废黜皇嗣可行吗?” 武长倩立刻回道:“大周新立之初,臣就上奏,改皇嗣为武姓,作为大周储君,陛下同意了。如今,皇嗣已入东宫,在众人心目中,他是名正言顺的大周继承人。陛下无故废储,国将动荡也!” 欧阳通和格辅元亦称不可。 “让王庆之进来,朕要看看,他有什么理由要请废皇嗣!”女皇含怒道。 “是!”上官婉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嘉福,出殿去了。 王庆之躬着身子进入徽猷殿,三叩九拜,动作麻利,似乎练习过很多次。 嘴里高呼道:“陛下,今日坐拥天下的是武氏一族,皇嗣是李氏子孙,怎可成为大周未来的储君?草民代表洛阳百姓冒死请愿,废去皇嗣,立左相武承嗣为大周太子!” 女皇的冷眸微微动了一下。 一介草民,哪来的胆子请废皇嗣?眼前这个王庆之来自何方,心中自然明白的很。 女皇记得,大周新立的第二天,武承嗣就试探过她的想法。“姑姑,您成为史上第一位女皇了,将来,立哪位武氏子弟为继承人啊?” 那急不可耐的样子,着实让人有些讨厌。 “你觉得,该立哪位武氏子弟为继承人呢?”女皇装作糊涂,反问了一句。 武承嗣点头哈腰道:“不管姑姑立谁为大周太子,只要不是李氏子孙便好!” “为何不能立李氏子孙为继承人?” 武承嗣把胸口拍得砰砰作响。“他们身上流淌着李唐的血脉,与我们并非一族。大周王朝,是武氏子弟建立的,岂能立李氏子孙为继承人?” 不出几日,女皇接到多位大臣上书,请求立武承嗣为大周太子。 武承嗣比武三思年长,又为大周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周皇位继承人。 趁着大周太子还未确立,急巴巴地鼓动大臣进谏,请求立他为太子。 武轮做了六年的大唐天子,又从大唐天子变成大周皇子,以皇嗣的身份入主东宫,距太子之位仅仅一步之遥。 他既是李唐王朝的象征,也是李唐遗老孤臣们效忠的第一旗帜。 如果武承嗣参与夺嫡,武轮自然而然就成了武氏诸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套路。 武承嗣啊,武承嗣!你真是愚蠢到了极点!女皇暗自摇了摇头。 “放肆!武轮是朕的亲生皇子,一介百姓,妄议皇嗣,罪该万死!” “陛下,您不能立皇嗣为太子,他是李氏子孙啊!”王庆之长跪不起,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 女皇大怒道:“千骑何在?立刻将此人赶出太初宫!” 十余位千骑禁军披甲持戟,橐橐而来,将王庆之拖出了宫殿。 王庆之屡屡求见,以死泣请,整日带着一帮人在太初宫外高喊:“神不欲歆类,氏不祀非族!” 这些家伙精力充沛,足足喊了五六天,仍不见停歇的意思。 女皇十分生气,命夏官侍郎李昭德前去诘责他们。 李昭德出身陇西李氏丹杨房,年轻时以明经入仕。 他精明干练,不畏强暴,在朝中有一定的威望。酷吏恣横,大肆陷害忠良时,人人畏惧,只有他敢当庭参奏酷吏徇情枉法,大大挫杀了他们的气焰。 但他也经常意气用事,嫉恶如仇的性格,让他得罪过不少人。 走到太初宫外,李昭德毫不犹豫地命人将王庆之笞杀了,其他请愿的百姓纷纷惊逃。 李昭德返回宫中复命。 “陛下,关于皇嗣废立,臣有一言。” “李卿直言!” “自古以来,没有侄子为天子,而为姑母立庙的。高宗天皇大帝是陛下之夫,皇嗣是陛下之子,应将皇位传于自己的子孙!若立侄子为太子,恐怕以后,您就不能享受血食了!” 的确,哪有天子为姑母立庙的?李昭德的话,把女皇的尊严揍得鼻青脸肿。 武承嗣和武三思是自己的亲侄子,武氏家族里与她血缘最亲近的人;而李哲和武轮是李氏子孙,看似亲近,又多了一些外人的味道。 但李昭德的言外之意是说,武氏子弟和你血缘再亲近,关系再亲密,终究不是亲生的皇子,他们有自己的父母,与你姑母的身份还隔着一道高高的栅篱。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武轮的皇嗣之位暂时保住了。 武承嗣怀恨在心,指使来俊臣诬陷李昭德、武长倩、格辅元,和欧阳通等数十人谋反。 天授二年十月,他们全部被杀,唯有李昭德因为有女皇的庇护,而无法动他分毫。 十一月,前线传来消息,阿史那骨笃禄病逝了。与女皇并驱争先多年的强劲对手,终于被岁月狠狠地收服了。 正如上官婉儿预料的那样,他的弟弟阿史那默啜趁侄子年幼,自立为阿波干可汗。 大唐王朝与大周王朝转轨期间,中原政坛风急雨骤,严重制约了对东突厥势力的打击,也为他们的崛起创造了有利条件。 阿史那骨笃禄充分发挥突厥骑兵快速机动的优势,频繁掠夺他族,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为东突厥汗国奠定了强大的基业。 当年的西北边陲,有苏定方、裴行俭、黑齿常之、程务挺、王方翼等诸多名将遏制着东西突厥。 他们或已被害,或已去世。东突厥借机雄起,大周王朝经常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面对富庶的中原,年轻的阿史那默啜踔厉奋发,摩拳擦掌,无时不刻在寻找着南侵的机会。 天授三年四月一日,神都洛阳发生了日蚀。 去年初夏,洛阳也发生过一次日蚀。女皇内心有些惶恐,大赦天下,改元如意。 如意,是佛家的法器,梵名叫做“阿那律”。 一方面,表达了她对佛教的尊崇;另一方面,也寄托了她登基不久,天下恟恟,权力不稳,渴望万事顺心如意的愿望。 幸好,吐蕃传来两则好消息,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如意元年二月,吐蕃党项部落大酋曷苏率一万余人,请求内附大周,女皇以右玉钤卫将军张玄遇为安抚大使,率精卒两万迎之。 曷苏行事不密,不慎走漏了消息,途中被国人所擒。 不久,又有羌蛮部落大酋昝捶率八千余人请求内附,张玄遇将其安置在莱川州,以昝捶为刺史,于大渡西山勒石纪功而还。 此时的朝廷中,最为活跃的,除了为武承嗣争取储君的臣子,就是上书言制狱之祸、酷吏之害的那帮臣子。 万年县主簿徐坚上言道:“太宗朝时,定死刑必有三次复奏,今一判即行斩决,难免有冤案滥杀,希望能恢复复奏。” 又言:“法官之任,宜择用法宽平,百姓称誉者担任;凡处事深酷,无人望者宜疏而退之。” 右补阙朱敬则上言:“陛下革命既成,众心已定,反者尽诛,无罪不除,今后宜省刑尚宽,杜绝罗织陷害之源。” 又言:“李斯相秦,刻薄诸侯,遂至土崩;汉高祖以礼义治国,传国长久宜诫之。” 侍御史周矩也进言道:“酷吏严刑,人人诬告成风。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今满朝侧息不安,愿陛下缓刑用仁,天下幸甚!” 一摞摞奏书,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女皇喘不过气来。她将这些奏书往御案上一扔,单手托颌,陷入了沉思。 革唐为周,称帝天下,时时疑心天下人会反对自己。 她有意纵容酷吏滥杀无辜,陷害忠良,杀李唐宗室贵戚数百人,大臣数百家,刺史、郎将以下,更是不可胜数。 这一场浩劫,是要制止它,还是继续下去? 女皇举棋不定,难以决断。 想起年初,武承嗣和来俊臣曾状告宰相魏知古、狄仁杰、裴行本、卢献,还有司礼卿崔宣礼、御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等人谋反。 狄仁杰很聪明,在狱中痛痛快快地招认了:“大周革命,万物惟新,我等是李唐旧臣,甘从诛戮,谋反是实!” 因为先前有敕,一问即承认谋反者可以减死,狄仁杰得以活命。 他暗中撕衾帛书冤状,藏于袷袍中,让家人带出,持状向她喊冤。 女皇令通事舍人周琳前往狱中探视审问,最后,狄仁杰等人免死,贬为彭泽令。 魏知古出为江夏令,崔宣礼为夷陵令,魏元忠为涪陵令,卢献为西乡令,裴行本和李嗣真流于岭南。 她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奏书,看到周矩写的那句话:“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 字字句句,皆是臣子们的肺腑之言。 同样的话,叶法善天师也说过:“人心所向,惟道与义。周用王道,教化一人而人从;汉杂霸道,刑政严而俗伪。多用王道,不用霸道,大周才能国运恒昌,国祚绵长!” 女皇自言自语道:“朕的愿望,是要承周礼而治盛业,不该以霸道代替王道,以杀戮代替仁政,不然,朕也会成为史上诸多暴君中的一位!” “陛下,霸道,也许能让天下人一时臣服于您,但王道,能让天下人永远俯首听命于您!”上官婉儿道。 “霸道以力服人,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之至,民不聊生;王道之至,万民归顺!” “陛下圣明!” “婉儿,你传口谕给来俊臣,让他稍稍安歇,不可随意诬告众臣!不然,朕必定要治他死罪!” “是!婉儿即刻去传旨!”上官婉儿颔命,退身离去。 第42章 武承嗣争当太子 王庆之请愿不成,武承嗣继续派人向圣神皇帝游说、乞请,让她立自己为太子。 同时,极力讨好她和宠臣,期望争得他们的支持和赞同。 武承嗣在朝中植党营私、栖栖遑遑四处奔走,才薄智浅却位极人臣,还幻想着能当上一国之君。 李昭德看他极不顺眼。 一次,他密奏女皇道:“武承嗣已封魏王,又为文昌左相、知政事,权侔人主,恐怕不利陛下帝位。自古帝王之家,子犹弑父,何况姑侄呢?” 女皇疑心本就很重,从来也没有欣赏过武承嗣。 李昭德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如意元年五月,女皇罢去了武承嗣文昌左相、知政事,迁为徒有虚名的特进一职。 特进,为正二品官职,授予诸侯中有特殊地位的人,位列三公之下。听着官职很高,其实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散官。 同时,擢升李昭德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纳言武攸宁罢为夏官尚书、同平章事;杨执柔为地官尚书。 秋官侍郎崔元综为鸾台侍郎;检校天官侍郎姚璹为文昌左相;检校地官侍郎李元素为文昌右相,与司宾卿崔神基并同平章事。 罢相那日,武承嗣心情低落,很早就回到了洛阳修行坊的魏王府中。 “父王,今日怎么这么早回家了?”长子南阳郡王武延基迎了上来,“见您一脸不悦的样子,想必在朝堂上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武承嗣有苦难言,一张脸板得像白马寺里的韦驮菩萨。 他废寝忘食,尽心竭力帮助女皇登上天子之位,期盼有朝一日能立他为太子,传国于己。 没想到,太子之位如云在青天,可望而不可及。一不留神,还丢了宰相之职。 武承嗣没有回话,自顾自走进府中,怏怏不乐地坐在大堂上。 武延基倒了一盏茶水,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父王,您到底怎么了?” “父王又被你的皇姑祖母罢相了!”武承嗣伸手接走了茶水。 武延基心头颤了一下。 这是自光宅元年父亲入相以来的第三次罢相。他从小小的尚辇奉御到春官尚书,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宰相,屡次被提,屡次被贬,在官场里几度沉浮。 第一次拜相,父亲非常激动,但只做了两个多月就被罢免。半年后再度启用,做了一个月,又被罢免了。 时隔八年,父亲再次被罢相,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王,或许是皇姑祖母看出来了,你四处托人活动,营求太子身份,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她想通过罢相告诉您,千万不要染指太子之位!” 武承嗣有些恼怒,伸出四指,砰砰砰地敲打起几案。 “你皇姑祖母登基为帝,说明什么?说明江山易姓武氏了,就该立武氏子弟为太子。如果将来传位武轮,千辛万苦建立的大周王朝,岂不是又回归李唐王朝了?” 武延基陪着笑脸,道:“帝王的心思,哪是我们臣子能揣摩的?那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深水!” 说的没错!帝王的心,是深不可测的。 女皇十二岁时,父亲武士彟去世了,母亲杨氏和她们姐妹三个,受到了同父异母的兄长武元庆、武元爽,以及堂兄武惟良、武怀远等人的虐待和歧视,逼得母女四人流浪到洛阳,投靠杨家人讨生活。 这些陈年旧事的真正内幕,作为晚辈的武承嗣和武延基知之甚少。 那段不堪往事,在女皇的心中埋下了深深的烙印。 立为大唐皇后之后,与她关系不睦的武氏族人纷纷走了霉运。武承嗣的父亲武元爽和哥哥武元庆,同时被贬黜到了他乡。 武承嗣跟着他们来到濠州。 乾封元年,女皇的外甥女贺兰氏被人毒杀,她归罪于堂兄武惟良和武怀远兄弟,赐死了他们。武元爽一家受到牵连,被流放到更偏远的振州。 武元爽很快忧死于异乡,家属流迁岭南,十七岁的武承嗣也在其中。 他和其他武氏子弟在岭南足足待了八年。后来,因为巩固政权的需要,女皇开恩召回他们,委以重任。 重回洛阳时,武承嗣已经二十五岁,授职尚辇奉御,随即又迁秘书监,承袭了祖父武士彟周国公的爵位,开始了他的腾达之路。 武承嗣幽幽叹道:“你皇叔攸宁也被罢去了纳言,任为夏官尚书。仔细想想,你皇姑祖母对武氏子弟的态度,永远在信任与不信任的复杂心态中徘徊着……” “皇姑祖母把您任为特进一职,分明是让您回家养老的意思。父王今年才四十三岁,您真的愿意沉沦下去吗?” “虽说俸禄不减,生活无忧,但政治上的失意,让我很是不爽啊!”武承嗣咕咚咕咚吃光了一盏茶,“延基,好好为父王出出主意,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 武延基思索片刻,道:“父王虽然不再为相,凭您的影响力,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站队您这一边的。皇姑祖母登基,因为有舆论造势,您也可以为自己造势!” “如何造势?”武承嗣的小眼睛睒了一下。 “连续两年,神都洛阳发生了日蚀。您可以拉拢一批文人雅士,利用天象写诗作赋,就说,您是大周太子的最佳人选……” 真是一个好主意!武承嗣的薄唇歪了一下,眼眸里闪过一抹寒厉。 “不错,你皇姑祖母非常在意天象的变化,有他们为我呐喊助威,太子之位,必定唾手可得!” 很快,武延基重金请来了一批文人雅士,在魏王府中吃吃喝喝好几天,写出了一篇《日德赋》。 “日者为德,人君之象。阳德缺失,天下晦暗。幸有承嗣,尊君扶阳。” 三百字的《日德赋》,把武承嗣吹成了一个尊君扶阳的救世主。不知道他自己看了,心里有没有起一丝慌张和怯意。 武承嗣很激动,壮起胆子,让人将这篇《日德赋》递到了御前。 如意元年九月九日,女皇齿落更生,花白的头发似乎也有了转黑的迹象。 她非常高兴,觉得这是长寿的征兆,亲御则天门,大赦天下,改元长寿。 还在洛阳嘉善坊为自己修建了一座长寿寺。 扬州之乱后,女皇有意休养甲兵,将安西四镇的防务,交给当地的羁縻府州管理。 大周军队撤出安西四镇不久,被寄予防御厚望的四镇酋长,迅速倒向了强大的吐蕃王朝。 垂拱四年,吐蕃趁此地防务虚弱,出兵占领了安西四镇。 年初,吐蕃发生羌蛮降周事件,引发了赞普器弩悉弄与噶尔家族之间在军事政策上的尖锐对立,吐蕃军队大量南调,导致西域地区兵力空虚。 女皇果断地捕捉到了这一有利战机。 长寿元年十月,派武威道总管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庭州刺史唐休璟,与长期屯驻天山南麓,掌握大量胡骑精锐的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一起,率军击败吐蕃驻军,顺利收复了于阗、安西、疏勒和碎叶四镇。 王孝杰奏请增兵西域,长期屯戍留守,以巩固此地的边防。 女皇采纳了他的意见,在龟兹恢复了安西都护府,并遣周兵两万四千人镇守于此,结束了中原与吐蕃反复争夺西域的局面。 西域的边防体系再次建立起来,对大周王朝来说,是件大喜事。 女皇下令,于冬至日在万象神宫举行祭祀大典。 她亲自编排了盛大的《万象神宫大乐》,动用舞伎九百多人。金碧辉煌的万象神宫里,歌舞升平,衣袂飘飘,余音响彻云霄。 到了吉时,丝竹齐鸣,祭祀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司常寺的乐师奏起了《奉平之章》。一群衣着华丽的舞伎婆娑起舞,大跳干戚舞。 舞罢,司祝跪读祝文。女皇至饮福位跪受福胙,行初献礼,回到拜位,率领众臣行三跪九叩礼。 接着,乐曲换成了《嘉平之章》,舞姿绰绰,换成了羽龠舞。诸位大臣眼巴巴地望着万象神宫外,期望能见到皇嗣武轮的身影。 等了很久,却见魏王武承嗣出现在饮福位,为诸神献爵,行亚献礼。 《永平之章》奏起,梁王武三思奉福胙,上前行终献礼。 直到寺人前来撤馔送神,乐师奏起了《熙平之章》,众臣也没有看见武轮出现。 李昭德站在祭祀的队伍中,冷眼看着女皇身穿衮冕吉服,手执玉圭,带领武氏子弟虔诚地迎神、行礼、进俎、行礼。 凤阁舍人苏味道大惑不解,悄悄走到李昭德身边。 附耳道:“李卿,自古以来,祭祀典礼都是天子为初献,太子为亚献、太子长子为终献的。陛下避开皇嗣,以自己为初献,武承嗣为亚献,武三思为终献,如此安排,这是何意啊?” 李昭德倚恃女皇信任,说话向来口无遮拦。 他冷哼一声,道:“陛下唱这一出戏,怕是不要自己的亲生皇子,要以武氏子弟为皇位继承人了!” “李卿何以见得?” “永昌元年,陛下御万象神宫,祭祀天地。她为初献,皇嗣为亚献,皇嗣嫡长子为终献。现在,你看看,皇嗣连面都没露一下,说明他在陛下的心中,完全没了一席之地啊!” 站在第一排的武承嗣听见他们的谈话,心中升起阵阵狂喜。他相信,一定是女皇看了那篇《日德赋》,将他列为大周太子的候选人了。 武承嗣的太子之梦,又一次蠕蠕而动了。 祭祀结束,群臣渐渐散去。 女皇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左右环视了一圈,道:“今日万象神宫祭祀天地,为何薛怀义没来?” 上官婉儿支吾道:“鄂国公说,他身体抱恙,无法入宫,派了白马寺西堂见空法师来主持这场祭祀大典。” 女皇浅浅地叹息一声,道:“久不入宫,朕牵挂他,入宫了,又看着烦人。你遣人转告他,不入宫没关系,莫在外面惹事生非,给朕丢脸!” “婉儿等下就去传话!” 天授二年,北宗神秀禅师入京。 女皇不计君臣之别,屈万乘之尊,亲加跪礼,迎接他上殿,向其问道。至此,佛教更加风靡天下。 白马寺作为洛阳皇家寺院,地位远超其他寺院,所以香火十分旺盛。 随着女皇登基为帝,薛怀义一跃成为大周王朝的开国功勋,势倾一时。 他没有忘记昔日街头的那帮狐朋狗友,让他们全部剃度为僧。 依靠天威,他们在白马寺里胡吃海喝,外出时横行无忌、到处惹事。行人躲避不及,便会被他手下的恶僧打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他尤其厌恶道士。路上遇见身着道袍的人,不管是谁,必定抓起来,剃光头发,充为白马寺僧人。 那帮恶僧不仅欺辱道士,还频频毁坏、霸占道观,无恶不作。洛阳的玄门弟子都避之不及,唯恐落在他们手里。 唯一能制住薛怀义的宰相苏良嗣,两年前就病死了。 “听高公公说,薛怀义今日上了一道奏书?”女皇问道。 上官婉儿回道:“昨日,东突厥犯边的消息传到宫中,鄂国公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自告奋勇,请求担任行军大总管,为朝廷讨击阿史那默啜!” 永昌元年五月,薛怀义率三十万大军,征讨东突厥,无功而返,依然得到辅国大将军、赐帛两千匹的敕封。 薛怀义居功自傲,越发骄横跋扈起来。 女皇隔三岔五就会接到弹劾他的奏书,数量多到让她心慌。 有说他违法剃度僧人的;有说他利用国库钱财收买人心,频繁举办无遮法会;也有说他到处侵占民宅田产,据为己有。 侍御史周矩多次上奏,举报薛怀义私下招兵买马,多达上千人,武装安置在白马寺里,有图谋不轨的迹象。 女皇答应他审查此案,并命薛怀义去肃政台官署报到。当周矩召集手下审问时,薛怀义却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最终,她强制以“此人疯病发作,无法深究”为由,保住了薛怀义。 女皇能保他一时,但保不了一世。也许,为他捞点军功,将其捧成文武双全的人才,多少能堵住悠悠众口罢! “那就命薛怀义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李昭德为长史,苏味道为司马,李多祚、苏宏晖、帅契苾明、曹仁师、沙吒忠义等十八位将军,做他的军中下属,一起出军讨伐东突厥!” 说着,女皇神情落寞地走出了万象神宫。 上官婉儿紧紧跟在身后。“有李阁老当他的幕僚,十八位将军当他的部将,这一次,鄂国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婉儿,他多久未入宫了?” “记,记不得了!”上官婉儿愣怔了一下,薛怀义多久未入宫,她真的记不清楚,只知道他很久未出现在太初宫里。 不知何时开始,薛怀义厌倦了入宫侍君,每次请他来,都用不同的借口推脱掉。 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天气不佳。 上官婉儿知道,薛怀义天生就是浮萍断梗,放荡不羁,不懂得诗酒娱心、山水纵目,更不懂得女人的心。 在威严的女皇面前,他像是鸟入了樊笼,感到压抑和拘束。 毕竟,女皇与他的年龄相差三十八岁,比他的祖母还大了好几岁。 他更喜欢和狐朋狗友在白马寺里,召集一些年轻貌美的歌伎,整日纸醉金迷,荒淫无度,日子过得无比逍遥,无比自在。 第43章 叶法善拜访昆仑 洛阳道德坊里有一座御造道观,名唤弘首观,门庭若市,香客不绝。 观主候尊法师不仅道学高深,还生得温文儒雅,清新俊逸,在洛阳声名远播。 他经常在观里开坛讲经,弘扬道法。来的善男信女,除了上香、祈福、听经,多半是为了一睹他的俊秀容颜。 大唐三位先帝苦心经营,将道教捧至云端。在当下,道教跌落云端,一蹶不振,弘首观依然能保持旺盛的香火,可见它的影响力。 薛怀义听说之后,赫然而怒。 圣神皇帝以佛教为国教,下令佛法在道法之上,僧尼地位处道士、女冠之前,弘首观的香火怎可盛过白马寺呢? 他叫上那帮狐朋狗友,手持月牙铲、峨眉刺、齐眉棍等家伙,骐骥一跃,浩浩荡荡跑到到弘首观寻衅滋事来了。 一群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闯进观中,香客见状,一哄而散,小道们吓得都躲了起来,弘首观里不见一个人影。 搜了八重大殿,才看见候尊法师头戴莲花束髻冠,身穿素蓝色道袍,跏趺端坐在一座大殿内。 身边的僧人刚想将他拿下。薛怀义伸手挡了,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悄悄走到了他身后。 候尊法师手心朝天,左右拇指相抵,双目紧闭,面向三清造像,默念着《三官经》。 听到声响,他站起身来,举起了莲花掌。 嘴里继续念念有词:“受苦众生。造恶非善。广结冤仇。多行不足。财交不明。不敬天地。日月三光。呵风骂雨。欺神灭像。瞒天昧地。亵渎圣贤。不敬父母。伯叔六亲。奸盗邪淫。不忠不孝。非礼非义。断绝往来恩路。不敬五谷。秽污蹭践。不行正道。” “好一个俊俏男子!”候尊法师一抬头,薛怀义心里便发出一声惊叹。 这是他见过最眉清目秀的男子,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如玉葱,唇如涂脂,英英玉立,犹如莲开池中。 原本,自己也是个英俊男子,这几年胡吃海喝,身材严重走了样,变得不堪入目。 与之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说得好啊!众生受苦,生死无常!候尊法师,今日将有大难临身,天天三礼九叩的三清尊神,恐怕帮不了你。不如到白马寺来,佛祖释迦牟尼自会赐福予你!” 候尊法师法眼微抬。 肥头大耳,横眉怒目,披着袈裟僧袍,却丝毫没有修行者的超尘脱俗之相。来人是谁,一望便知。 他低眉道:“举头三尺,皆有神明。我道家举头有三台北斗神君,凡人有罪,皆录恶籍,量罪轻重,夺其纪算。佛家举头有同名神和同生神,录人善德罪恶。贫道济弱扶倾、慈怀天下,不曾犯下任何过错,何来大难临身?” 薛怀义手持嵌金如意云纹月牙铲,摇头麰尾,哈哈大笑道:“你说说,道家三台北斗神君,是如何录人罪恶,夺其纪算的?” “凡人做事,好坏皆有神明记录,以此来决断你今生应得的福寿禄。人若有罪,三台北斗神君必夺其纪算。夺至一年,其人坎坷多事;五年,其人灾衰疾病;夺至十二年,其人困笃,或遭刑狱而死。恶之大者为罪,则夺纪;恶之小者为过,则夺算。” “颇有意思!我们佛家的同名神和同生神,又是如何算计世人过错与功德的?” “薛师身在佛门,难道不知同名神和同生神,是如何记善记恶的吗?” 薛怀义从不吃斋念佛,哪里知道什么是同名神和同生神呢? 他浑身躁热,脱了袈裟,扔给一个僧人,将月牙铲狠狠地砸在地上,青石地板顿时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老子当然知道!考考你罢了!”虽有几分心虚胆怯,他还是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月牙铲,显得很有底气的样子。 候尊法师面不改色。 “佛经中讲,世人有两个身众神。一个名唤同名,与我们名字相同;一个名唤同生,我生他生,我灭他灭。同名神记善,同生神记恶,每月六次计算世人的功德与过错,依各人善恶,安排苦乐果报。” 薛怀义无言以对,只能“呵呵”两声。 候尊法师走到面前,目如金刚,炯炯有神地直视着他。 “薛师,您怕是一本佛经也没读过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薛怀义就像被人扒了衣裳一样难堪。 “佛门弟子,头顶皆有三寸光明,被视为寿夭标志,金色最佳,其次是黄色,等到寿夭将尽时,就只剩灰色和黑色的光了。” 薛怀义听了,心中一颤,抬手摸了摸油光可鉴的卸顶。 “功德海中,一滴也莫让。善根山上,一尘亦可积欤。薛师身为白马寺住持,不侍奉佛祖,不静心修为,心无戒律,禅絮沾泥,头顶三寸光明,早已黯淡无光。您才真的要大难临身啊!” 话音未落,一众僧人一拥而上,将候尊法师双手反剪,五花大绑起来。 薛怀义啐了一口老痰,托起他的下颌,得意地大笑起来。 “大周佛教的戒规清律,都是我薛怀义定的,能奈我何!白马寺多是粗鲁汉子,最缺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养眼和尚,从今以后,候尊法师就要改称候尊和尚了!” 众人一路狂笑,大摇大摆地将候尊法师掳走了。 洛阳各家道长,唯有叶法善天师住在禁内道观,道法最为渊博,也最得圣心。玄门有什么纠纷发生,必定会请他出面调解。 候尊法师被掳后,弘首观的道士立刻跑到紫泽观来求助了。 听到有人来访,石清急忙从观内出来。 那道士举止慌张,叉手道:“我是弘首观道士,我们观主候尊法师今日被恶僧薛怀义掳走,下落不明,请叶天师救救我们观主!” 石清已到舞象之年,这几年身高蹿得特别快,一眨眼,已经跟师父差不多高了。只是,脸上还留着些许少年的青涩和羞怯。 见那人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心中顿时多了一些同情,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 道士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石清愁眉不展,道:“真不巧,我师父和师兄去昆仑虚了,走了已有半年多,大概腊月才能回来。不然,他可以入宫觐见吾皇,一定能将你们观主救出来!” 趁着玄门冷落,叶法善天师重新钻研上古圣剑的铸炼技术。 半年前,向圣神皇帝和武轮告了假,带着澄怀、子虚和云鹿去昆仑虚,向西王母讨要瑶池之水。 “那该如何是好!我师父一定会被他们剃度为和尚了!”道士心急如焚。 石清也很着急。 出门前,师父嘱咐过他,遇见薛怀义,一定要明哲保身,不可起冲突。 候尊法师是洛阳大名鼎鼎的高道,被他粗暴掳走,那是玄门的耻辱,师父一定很气愤! 仙界一日,人间一年,师父归期遥遥,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走!我们先去白马寺打探一下消息,看看你师父关在哪里!”两人一拍即合,骑马往西郊白马寺跑去。 没想到,刚刚走到白马寺门口,就遇见薛怀义带着一伙僧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外面哒哒归来。 看见两个道士在山门外鬼鬼祟祟的,不由分说,便命人结结实实捆了,拖入寺中。 叶法善天师和弟子正跋涉在茫茫昆仑虚。 昆仑虚是玄门万山之祖,方圆八百里,高万余仞,终年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山间仙雾缭绕,一派仙家景象。 山下有九井九门,每座门口都有开明兽把守。 叶法善天师祭出圣真玉符、金科灵符,小心翼翼地避开神兽,进入昆仑虚之界,继续攀登,往山巅行去。 刚走到半山腰,云鹿蓦地滑了一跤,“哎呀”一声,人就直挺挺地往雪地里摔去。 子虚眼疾手快,犹如一道浮光掠影,飞扑而下,一招猴子捞月,把即将倒地的云鹿扶了起来。 云鹿捂着脚踝,疼得呲牙咧嘴。刹那间,脚踝肿得像一个水蜜桃似的,变得红艳艳的。 “师父让你不要来,你偏偏要跟过来!”子虚忍不住嗔怪起来,半蹲着为她揉脚。 云鹿反驳道:“我们去的地方是昆仑虚,是天下所有玄门弟子心中的朝圣之地,谁不想来呢?”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急忙围了过来。 “云鹿,你的伤不是很严重,休息一会儿就能康复。朝圣之地是登不了了,你和子虚留在这里等我。师父和澄怀上山,完事后,再来与你们会合。” 云鹿道:“师父,你们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你们也是!” 叶法善天师忽然注意到,云鹿长大后,很少称呼他“阿爷”,都跟着大家喊他“师父”了。 子虚和云鹿点了点头,目送师父和师兄离去。 “那儿有块大石头,面向正南,沟壑处没有积雪,正是避风之地,我们去那里坐坐。”子虚扶着云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云鹿坐定。子虚继续蹲着,为她揉搓脚踝。 子虚眉目清朗,双目微微垂视。从云鹿这个角度看他,总会让她想起凌寒独放,不染尘埃的白梅。 师父说,白梅是玉面郎君,所以,子虚也可以称之为玉面郎君吧? 她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曾经居住在某个地方,与一位男子朝夕相处。 那人是谁,云鹿不得而知。只记得他和子虚一样,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看他读书、写字、习剑、操琴、画符、念咒,跟着他认识了太鹤山洞天,认识了一花一草,认识了世间人情。 还记得,经常有一盂清冽碧透的浆水迎头浇在她的身上。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当水流将她高高托起,又急转而下,再猛地卷入一个漩涡里,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师兄,还是你对我最好!”云鹿笑笑,露出两颗兔牙。 樱唇、兔牙,再加那灿烂的笑容,是云鹿独有的记号。 “谁让你是我的师妹呢?”子虚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马上又低眉垂眸了。 云鹿渐渐长大,已经出落成一位花容月貌、冰肌玉骨的姑娘。 有时候,子虚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双瞳眸清澈透明、波光粼粼,好似上林苑里的桃花流水,夜可映月,闲听雅音,不贮淤泥,不积污浊,日日水清流寂,决决泠泠。 这一泓春水流经心间时,就会让他怦然而动。 云鹿看见不远处的积雪下,隐隐约约有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师兄,你将那块石头挖出来,让我看看。” 子虚从积雪下挖出石头,大约拳头大小,质地透明,芦灰色中略带着紫色。 “这是昆仑玉中的藕荷玉,质地细润、透明度高,色泽淡雅清爽。你带回洛阳,可以让石清给你雕刻成瑶佩,戴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云鹿笑道:“都说昆仑产美玉,有人专程来挖,也不见得有收获。我运气这么好,天降一块美玉予我!” “善良之人,天亦爱之!谁让你长得那么好看又善良呢?” 云鹿十分喜欢这块藕荷玉,将其珍藏在风袖里。 “你静坐休憩一会儿,师兄为你抚琴一曲吧!”子虚招手唤出上古逸音,甩袂落座,将古琴置于膝上。 云鹿结跏坐在石头上,双目微阖,手心朝天,拇指相抵。清风撩起她的一缕发丝,让人不醉亦朱颜酡些。 子虚一边抚琴,一边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她的侧影。 上古逸音,泠泠七弦,弦弦掩抑,诉说着他心底的秘密。七条丝上寄心意,十指之下知音稀,昆仑琅玕出峭间,欲教弦音入君心。 一声鹤唳响起,乌翎从昆仑山下翩跹而来,在他们头顶盘桓着。 一曲终了,云鹿睁开了眼睛。“师兄,这是什么曲子,从未听你奏过!” “师父创作的法曲《鹤立昆仑峭》。” “我喜欢听你弹奏《梅落寒枝》。” “为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梦见有人带着我登上混元峰。山居深静,林木幽冥,无论清晨、黄昏,还是在月夜、雪夜,他总是喜欢弹奏这支曲子……” “你是在洛阳出生的,哪里去过混元峰!我常常跟你讲太鹤山洞天的往事,听多了,把自己放入故事里了。” “不,我感觉我一定去过混元峰!”云鹿倔强地说道。 “喜欢听《梅落寒枝》,我就弹给你听!”子虚笑笑,垂眉弄琴,音韵忽转,触人之耳。 听到熟悉的旋律,云鹿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落梅初,横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 巍巍昆仑,孤高岑寂,清风入弦,雪其躁气,琴声愈加静远淡逸。如果漫山白雪,能化作香雪梅海,那该多应景啊! 此时此刻,大概只有“风月静好”这四个字能加以形容吧。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艰难地爬到昆仑之巅,眼前豁然开朗。 崇山峻岭中,不知哪位仙子在此遗失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化作一池静水,清澈碧透,璀璨夺目。 远处,那云霭环绕之处,就是天地之界,亦为道家三十六重天之元始。 “我们终于到瑶池了!这方天池,平时不见涨落,却能七日一潮,与万里之外的东海共呼吸。” 澄怀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瞠目结舌。 “天境孤悬,神池浩渺,云卷云舒,终年奔涌不息。真是太美了!师父,听说西王母常常用瑶池之水酿制琼浆玉液,饮用后能长生不老!” “瑶池之水不仅能酿琼浆玉液,也是无影之水。你看,奇异峻峭的山峰临池耸立,湖中却没有影子。” 澄怀手搭凉棚望去,湖面一平如镜,的确没有任何波光峦影。 乌翎从山下飞来,贴着池面疾飞掠过。池中不起涟漪,也不见倒影,真是太神奇了! 第44章 白马寺解救道士 “师父,您看!”澄怀手指上空。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瑶池上空忽然出现一方空悬着的垂尖乳石,上面瑞霞满天,仙阙林立。 不远处,一座炎火之山衬托着垂尖乳石,光芒四射,日月不夜。 “这是凌云钟乳,西王母的阆风苑坐落其上。传说,那里有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元室,弱水环绕四周。看来,我们到访昆仑虚,已经惊动西王母了!” 说话间,彩云纷飞,仙乐缭绕,西王母从阆风苑中飞出,御风而来,现身空中。 西王母为玉清元始天尊之女,尊号太虚九光龟台金母元君。 她头梳太华发髻,戴太真晨缨之冠,身披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履玄王凤文之舄。 灵颜绝世,光仪淑穆。 五名仙姬,华林、媚兰、青娥、瑶姬与玉卮,伺候在她的左右。 西王母轻启玉口道:“紫微仙卿,今日来我昆仑虚,有何贵干?”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虔诚地叩拜于地。 “十年前,弟子开始研究冶工锻炼之术,想复原上古圣剑之韵。然,剑身成而剑气无,特来昆仑虚,求金母元君大圣大慈,赐我一盏瑶池圣水,磨砺其神。” “本君是洞阴至尊,掌管天地阴灵真气。昆仑虚万事万物,包括本君,皆是西华至妙阴灵之气衍化而成。瑶池圣水过于阴柔,作为淬剑之水,并不合适!” 叶法善天师有些失望,伏首道:“凌云钟乳吸收天地精华,一百年凝聚一滴圣水,亿万年清流,汇成了盈盈瑶池,为何不能用于淬剑?” “正是因为瑶池圣水经过万年过滤,太纯洁无瑕,成了阴灵之水。它是酿制琼浆玉液的上品圣水,却不能为你的圣剑增加神韵。” “历来传世圣剑,都是采无极至精,合先天元气,慧火锻炼,圣水磨砺而成。金母元君心中定有妙招,乞望授予弟子!” “阴阳二气交感,化生世间万物。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世间既有至阴的瑶池圣水,必有其他至阳的圣水!” 叶法善天师心中顿时漾起一阵惊喜。 “金母元君说的是东华紫府少阳帝君处,有东华至阳圣水,可与瑶池圣水阴阳和合?” 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为蓬莱东王公的尊号,是西王母的配偶神,居于东海蓬莱仙岛的扶桑墟。 他是东华至真阳和之气汇集而生,主天地阳和真气。 两位天地尊神德配坤元,神格十分崇高,仅在三清之下,四御之上。 他们共理阴阳二气,陶均万物,养育天地。上治北斗,下治昆仑,三界内外十方得道之男仙,名籍归东王公管辖,女仙名籍归西王母管辖。 日出之时,东王公到东海蓬莱仙岛召集男仙、西王母到南海琼台仙岛召集女仙。日落,则离开东海、南海,一起驾车赶回昆仑虚。 西王母莲步微动,身上环佩叮当。 “本君可以赐你瑶池圣水,但你还得去一趟东海。东华帝君所掌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为东华至真阳和之气衍化而生。岛上多仙山、仙草、仙泉,必有一方圣水,可与我瑶池圣水阴阳相配。” 叶法善天师感觉风袖中沉甸甸的,伸手一摸,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净瓶,瓶身晶莹剔透,雕琢精美,里面悬浮着一滴明光粼粼的瑶池圣水。 抬头之际,西王母和诸仙已经不知去向,只好对着凌云钟乳诚挚一拜。 他们沿着昆仑虚山脊,往东而来。 叶法善天师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跏趺坐下,卜了一卦,惊呼道:“不好!洛阳紫泽观有变故!” 澄怀道:“师父,我们来昆仑虚已有半日光景。仙界一日,人间可是一年啊!不知紫泽观发生了什么事情,石清师弟能不能应付得过去?” “吾皇尊佛抑道,洛阳各道观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为师不在紫泽观中,若有变故,必定是大变故了。我们先回洛阳,看看发生了何事!” 师徒俩急忙赶到半山腰,找到子虚和云鹿。 昆仑虚是仙界圣地,未修得神仙阶品的弟子无法在此处飞昇。他们沿着原路找到昆仑虚大门,再驾驭乌翎赶回洛阳。 叶法善天师和弟子走到紫泽观外,推门而入。 一年不见,道观里蛛网尘封,杂草塞道,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真可谓是“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 众人惊得瞠目结舌。 云鹿一重一重推门而入,四处寻找石清。 子虚在西厢房里,找到一位奄奄一息的老道。 叶法善天师赶紧给他喂了一颗回元丹。过了须臾,老道苏醒了。 他摸索了半天,拉着叶法善天师的手,浑身颤抖,老泪纵横。“观主,您可回来了?您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石清去哪里了?紫泽观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细细道来!”叶法善天师十分焦急。 “自从你们走了,洛阳玄门就没安宁过。候尊法师被薛怀义掳走,强行落发为僧。弘首观来人求助,石清和报信的道士一起去白马寺打探消息,没成想,两人也被抓走,生死不明!”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叶法善天师往床榻上狠狠捶了一拳,“一佛净地,六尘不染,竟然变得如此肮脏!” “白马寺恶僧在洛阳各家道观内大肆烧杀抢掠,抓道士充为僧人。我们紫泽观多次遭到洗劫,他们砸了大殿,毁了经卷,抓走二十多名道士。剩下老弱,能逃的都逃走了,唯有我一人,因有腿疾,无法逃离,留在观内看家。” “弘首观是御造道观,紫泽观更是大内道观,难道都没人阻拦吗?” “薛怀义怙恩恃宠,到处惹事生非,吾皇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众人气得怒火中烧。 澄怀噌地拔出腰间的太乙混元剑 ,想要冲到白马寺去救人。 子虚和云鹿紧跟而上,三个人摩拳擦掌,恨不得将薛怀义食肉寝皮、千刀万剐。 “且慢!”老道扬了扬手。 “宰相狄仁杰在吾皇面前说了几句薛怀义的不是,他就怀恨在心,联合武承嗣和来俊臣,诬陷他谋反,使之下了大狱。幸好狄公睿智聪慧,仅被贬为彭泽令。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去白马寺要人,恐怕也是有去无回啊!” 叶法善天师拉着他的手,正色道:“所有被薛怀义抓去的道士,都必须要回来。现在忍声吞气,将来,我们的处境就会更加艰难!你行动不便,安心在紫泽观内休养,莫要担心我们。” 他带着弟子匆匆往白马寺奔去。 守门的僧人见叶法善天师手持太乙拂尘,身穿白衣道袍,鹤骨松姿,气宇不凡,不敢冒犯,赶紧跑去禅房请薛怀义。 闻报,薛怀义披了袈裟,手提嵌金如意云纹月牙铲,往山门走去。 见他出来,叶法善天师行个叉手礼,道:“贫道紫泽观观主叶法善,听闻愚徒石清不谙礼节,得罪了薛师,正在白马寺中受教,特来向您请罪。且让贫道带他回观,一定亲自调教,重重责罚!” 薛怀义久闻叶法善天师的大名,知道他法术高强,不好得罪。 朝着后面的僧人使了一个眼神,僧人入寺,唤了石清出来。 云鹿看见石清光着脑袋,身穿单薄破烂的僧衣,枯瘦如柴,目光呆滞,冲上去,抱着他便痛哭起来。 叶法善天师道:“薛师掳我众多道士入白马寺,充为僧人,此举既不合法,也不合理,还请您一并放了!” 薛怀义大眼一翻,道:“你这老道,莫要不识好歹!你要的人,我已经还给你了,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在大周,无论出家为僧尼,还是乾坤二道,都要经过官府认可。未经文昌台祠部度牒,没有那张绫素牒书,任何出家人,都是违法的!“ 不久前,女皇敕令,道士不再由宗正寺管辖,与僧尼一同,管理权改隶文昌台祠部。 薛怀义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击。 行走江湖多年,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眼睛滴溜一转,便计上心头。 “做道士有什么好的?什么羽化成仙,什么辟谷绝食,你们个个精瘦如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就是饿坏身子了。不如来白马寺做和尚,每顿饭都能管饱!” 澄怀气得捏紧了拳头。 “修道者修真证道,形神俱妙,得以显化飞昇,出有入无,长生不灭;佛陀者回心向道,剪灭六根,以空寂为宗,至於神悟性灵,得证佛果。你为非作歹,既无道家的天命之心,也无佛家的悲悯之心,哪里像个出家人!” 薛怀义冷冷地睨视着澄怀。 “你们道家宣扬人能羽化成仙,我没有亲眼目睹过;又说修仙可以永生不死,也压根无人实现。我们佛家宣扬转世轮回、因果报应,提倡世人苦修今生,福报来世,岂不是比你们更现实?我薛怀义菩萨心肠,让他们出家为僧,实则是解救他们!” 澄怀咍笑一声:“薛师,你们所谓的苦修今生,福报来世,不过是把世人的目光,从现实的痛楚中,转移到无法验证的来世快乐中而已!” 叶法善天师强忍着心头的怒火。 “道曰今生,佛说来世,两教之争由来已久!既然道佛心性法门、教义教规,都有所不同,就让道为道,僧为僧,我们互不干扰!” 薛怀义恼羞成怒,道:“我已将他们全部度为白马寺僧人,已与玄门没有半点关系!你们要牒书,老子明日就去文昌台,给你们弄个一叠过来!” 子虚气愤地挥拳道:“佛家慈悲为怀,一心向善,你怎可强度道士为僧?” 薛怀义狡黠地大笑起来。 “如果你们三位愿意脱离紫泽观,到我白马寺为僧,我就放了那一帮道士。”他不停地看着云鹿姣好的面容,眼露淫光,“我白马寺也可以度女人为尼!” 云鹿心中惊恐,怯怯地躲到了子虚身后。 澄怀道:“此话当真?” 薛怀义习惯性地提起月牙铲,往地上狠狠一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出家人不打诳语!” 叶法善天师将澄怀拉到身后。 “如果薛师愿意释放白马寺内所有的道士,贫道愿意留下来为僧!” 薛怀义嘴角一歪,漾起得意的笑容。 “好哇!这么多道士,换一个大洞三景法师,我薛怀义不亏!以后,你就留在白马寺,教我画符念咒,铸炼黄白,也让我尝尝延年金丹的滋味!” 澄怀和子虚急了。“师父,万万不可!” 石清强打起精神,道:“师父,紫泽观可以没有石清,但是不能没有师父,就让我留在白马寺吧。” “你们马上回去!”叶法善天师正颜厉色道。 面容犹如铁水浇铸一般,没有一丝表情。 澄怀从来没有见过师父如此严厉的样子,急忙拉着师弟、师妹回去了。他们一步三回头,频频回首瞻望,心中极其担忧。 薛怀义看着众人远去,将叶法善天师引入白马寺内,左拐右转,走到一间昏暗的密室前。 还未立定,薛怀义在他身后狠狠推了一把。 趔趄数步,差点摔倒。身后的木门“咔嚓”一声,落上了一把铁锁。 叶法善天师转过身来。“薛师,您什么时候放了那些道士?” “你这老道,实在太好骗了!我几时说要放了他们?”薛怀义隔着栅栏道。 “果真不放?” “他们是白马寺的僧人,为何要放走他们?人生本苦,唯有自渡。你和那帮道士罪孽深重,就在白马寺里好好修行,莲花座上涅盘重生吧!” 叶法善天师知道他言而无信,不会主动放了掳走的道士,便不再理会。 环顾四周,密室小如蜗舍,寒气入骨,空空荡荡,连个几案、窗子也没有。 走到壁前,就地结跏坐下,手掐莲诀,心不着一物,转瞬之间气停脉住,已然入定。 薛怀义一个人骂骂咧咧半天,觉得无趣,自己走了。 丑时,更阑人静、万籁俱寂,叶法善天师渐渐出冥,微微睁开一线眼缝,慧眼炯炯如火,目光透过密室石墙,一层一层递进。 他看见紫泽观的道士,剃光了脑袋,身着破破烂烂的僧衣,形容枯槁,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堆上呻吟。 昔日在法坛上意气风发,为善男信女讲解《列子》的候尊法师,也被削去头发,衣衫褴褛,形销骨立,闭目侧卧在墙根之下,不知是生是死。 还有许多素未平生的道士,个个脑袋锃亮,寸草不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之内。 叶法善天师站起身来,挥动太乙拂尘,步斗踏罡、神飞九天,口中念念有词,作法将这些道士,都迁到了各自的道观之中。 事毕,拍拍双手,穿过层层峻宇雕墙,径直走了。 等到天亮,白马寺禅林晨朝鸣板,催促僧众起榻。 送粥饭的小和尚,发现关在密室的道士都不见了,急忙报告薛怀义。 他跑过来一看,密室的门窗都完好无损,铁锁还挂着,可是里面的人都无影无踪了。 叶法善天师有神明之术,法力无边,人间囹圄自然是囚禁不了他的。 薛怀义气愤地朝墙上捶了几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老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那老道。如今好了,所有的道士都被他带走了!” 他想跑去跟圣神皇帝哭诉,转念一想,自己强度道士为僧,这件事情极不光彩,弄不好,还要被她责骂一顿。 思来想去,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石清回到紫泽观,子虚和云鹿精心为他调和身体,滋养六脉,不久就渐渐康复了。 紫泽观经过修葺,逐渐恢复了旧貌。叶法善天师把观里的道士都禁足了,没有许可,谁也不能走出观门一步。 第45章 丽正殿再见云鹿 长寿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再过几天,元日就要到了。 东宫宜秋宫内,窦浅漪正在礼拜三清尊神。 临淄郡王武隆基身穿瀑蓝色的袷袄,一蹦一跳地走进大殿,看见母亲手拈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合在手心,摇晃了数下,将明火摇灭了,再虔诚地插入香炉中。 几天前,圣神皇帝突然下令,将武轮的几位皇子全部降为郡王,皇女降为县主。 皇孙武成器降为寿春郡王,恒王武成义为衡阳郡王,楚王武隆基为临淄郡王,卫王武隆范为巴陵郡王,赵王武隆业为彭城郡王,继续囚禁于东宫。 他走到供案前,踮起脚尖,朝着神龛里看一下,问道:“阿娘,您为什么日日礼拜这三位阿翁,他们到底是谁啊?” 窦浅漪笑道:“他们不是什么阿翁,他们是神仙!” “他们是什么神仙?” “他们是道教的三清尊神,分别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右边这位太清道德天尊,化为老子李耳,下凡点化世人,被你的阿翁高宗天皇大帝封为太上玄元皇帝,成了陇西李氏的祖神。” “原来,他就是老子啊!”武隆基出神地望着太清道德天尊坐像。 窦浅漪略略顿了一下,浅叹道:“三郎,虽然你易姓为武氏了,但你身上流淌着的,依然是陇西李氏的血脉!” “阿娘说的对,我虽然易姓武氏,但我还是李氏之孙,李氏血脉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三郎,你要记住,武氏一族依靠佛教势力,篡夺了大唐江山。将来,你一定要尊道、崇道,只有道教才能让天下归于清净!” 武隆基看着母亲极其严肃的面容,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腥风血雨的深宫中一天天成长,他渐渐明白世事是复杂的,人心是险恶的。 武隆基还记得,天授二年九月,他获准入宫,参加皇祖母登基一周年的宴会。 那天,值守迎仙宫的,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 见他是李氏子弟,又是个小娃娃,坐在车上威风凛凛的,武懿宗心中嫉恨,故意拦住他的车骑仪仗,训斥了掌骑的禁军。 武懿宗是女皇从侄,相貌奇丑,为人狠毒而阴戾。 武隆基带着天潢贵胄不怒自威的气质,从车骑上下来。 武懿宗五短身材,个子没比他高多少。武隆基毫不畏惧,大声喝斥道:“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逼迫吾的骑从!” 他的话,吓得武懿宗连退三步,却遭到了众人的耻笑。 大唐与大周,李氏与武氏,那时候的武隆基,完全没有概念。 现在的他依稀懂得了,父王从一国之君降为皇嗣,全家幽禁深宫,自己易姓降为临淄郡王,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或许还是因了父亲的含垢忍辱,谨小慎微,他与诸位兄弟们才能侥幸活到今日。 他双手扒着供案,将脸庞倚靠在手背上。“云鹿姐姐说,我的尊师也是神仙!” 窦浅漪拍了一下手上的香灰,轻抚武隆基的鬓角。 “你的尊师精通阴阳、占繇、符架,能上天入地,厌劾怪鬼。神仙之名,早已享誉四海,清溪道士,谁人不知,世人都说他是上天下天鹤一只呢!” 武隆基正要回话,看见胡言卓碎步走进大殿,道:“小殿下,您心心念念的云鹿姐姐来了!” “真的吗?她在哪里?” “她和叶天师正在丽正殿中,和皇嗣殿下说话呢!”胡言卓回道。 “阿娘,我去看一下云鹿!”武隆基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看着他凫趋雀跃地远去,窦浅漪自言自语地说道:“去吧,你难得有个朋友!叶尊师一年未见了,一定也深深地记挂着你!” 见到叶法善天师和云鹿,武隆基心里欢喜极了。 礼敬过师父,马上跑到云鹿身边。“云鹿姐姐,你上次说还会来宫中看我的。为何过去这么久了,才来看我呢?” 一年多不见,武隆基长高了许多。云鹿心中油然生出几分陌生的感觉。 “嗯,师父说,我们不太方便经常入宫。”年纪渐长,云鹿变得矜持起来,“刚才那些人喊您临淄郡王,何时换了封号了?” “我不仅改封为临淄郡王,也改姓为武氏,不再是以前那个李隆基了!” 云鹿的杏眼巴眨了几下,好像弄不懂其中的缘由。 “我们去了一趟昆仑,前几天才回来。今日师父说要入宫看望您,便求着他带我来了!” “你说你是人间小神仙,神仙变化无穷。尊师不来,你可以变成一只飞鸟飞进来啊!” “呃,这个幻术,我还未学会呢!”云鹿脸上飞起两朵红霞。 “我知道,尊师一定会教你这个幻术的!” 为了化解尴尬,云鹿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瑶佩,递给武隆基。 “我在昆仑山上捡到一块藕荷玉,让我师兄石清雕琢成两支瑶佩,求师父给它开了光,送你一支,挂在身上可以护身。” 武隆基双手接过瑶佩。 粉紫色的玉石光泽油亮,上面雕刻着一只仙鹿,正低头吃着青芝,搭配樱红色垂丝穗,显得温和又雅致。 第一次收到云鹿的礼物,武隆基视若珍宝,马上将其挂到了腰上。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玉者,象君子之德。燥不轻,温不重,为君子之宝。这支瑶佩,我一定会每天佩戴的!” 武轮含笑看他们一眼,道:“文昌台祠部传来消息,说叶天师已经修成五品灵仙了。” 叶法善天师道:“吾皇崇佛至深,大周百姓上行下效,道教日暮途穷,昔日风光不再,修成灵仙又有何用?东海逝波,奈之何哉啊!” “前几日,本王听说叶天师作法,狠狠地戏弄了薛怀义一番,叫他打落牙齿和血吞,再也不敢欺辱道士了。只要叶天师在,大周道教就永远不会凋零!” “佛道不和,由来已久。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而已。”叶法善天师轻抚下颌的长须,“臣离开一年,为何见殿下越发忧郁了?” 易姓武氏,深居皇宫,除了承膝下之欢,临摹褚遂良的书法,人生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欢乐可言。 烦心事倒是不少。 迎仙宫集仙殿里有个宫婢,名唤韦团儿,长得有几分姿色,为人机灵,善于逢迎,深得女皇的宠信。 不知何时,她居然相中了武轮,多次借口送东西,传口谕,进入东宫色诱他。 甚至有一次,韦团儿强行闯进东宫,要求收她为贴身婢女。武轮烦不胜烦,但又不敢轻易得罪,命人客客气气地将她请了出去。 毕竟,她是母亲眼前的红人,随便说几句话,都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麻烦。 武轮很想向叶法善天师求一张斩小人的符箓,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一切都好!本王一不操心国事,二不操心孩子,能有什么忧愁呢!” “殿下无忧就好,臣放心了!”叶法善天师道:“时辰到了,我先去给小殿下上课,把他落下的课业慢慢补上来。” 武轮颔之,借口有事要处理,离去了。 不一会儿,丽正殿偏殿的书窗下,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武隆基第一次和云鹿一起听课,非常兴奋,不时地朝她投去深切的眸光。 阳光照着她明亮的眸子,长长的睫毛,像星子一样,不停地闪烁着。 叶法善天师手捧《老子》,道:“复习过以前讲过的内容,今日,我们要学的是第七十九章,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武隆基迫不及待地问道:“尊师,什么是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说上天之道,公义无私,经常降福和保佑遵循天道的人。” 想起那场轰轰烈烈的改唐革命,多少李唐子孙和李唐旧臣丧命于这场变革中,武隆基心里一阵难过。 “上天看起来是公平公正的,但我常常看到一些良善之人,并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 “殿下不能只看眼前。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这些道理,尽得《老子》的精粹!” “尊师说的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为恶者惹祸害,为善者得福报!” “理解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句话,先要懂得第一句, ‘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老子深知,以调和的方式处理怨恨,必有余怨,余怨之下,争端不断,因此,他提倡以德报怨。” 云鹿看了一眼武隆基,疑惑地问了一句:“师父,这里的德和善,就是儒家常说的道德和慈善吗?”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首。 “此德,并非伦理意义上的德,而是属于无为之德、不生之德;此善,也并非是寻常之善,而是大道的无为之德充分发挥时,天下万物产生的美好状态,就是老子崇尚的 ‘上无为,而民自化’的境界。” 武隆基道:“皇祖母崇尚佛教,下令百姓戒杀生,禁止捕捞屠杀鱼虾。时年江淮天旱饥荒,百姓因为不能打鱼捞虾,饿死者甚多,造成民怨沸腾。大怨与大德,该如何平衡呢?” “怨,有时生于私。如果一开始,圣神皇帝以 ‘上德’处世,在 ‘无为之德’的状态下自然而为,万物就怡然自得,哪里会生出什么怨来呢?” “《老子》真是一本治世修身的奇书!皇祖母还下令,科举士人罢习《老子》,改习《臣轨》。今后,我们还可以学习《老子》吗?” “当然可以。《臣轨》和《老子》完全不是一类书。” “《臣轨》是什么书?” “《臣轨》是上元年间,北门学士刘祎之、元万顷等人,秉承圣神皇帝的意旨所作,阐述君臣关系的书籍。此书强调君臣同体,臣下尽忠君主,处事推善于君,引过在己,不求功赏,竭诚进谏。要论治世修身,《老子》才是经典之作!” “尊师,您什么时候开始读《老子》的,读了多少遍了?” “大约五六岁吧。师父读《老子》,读了千遍万遍了,今后,还要继续读下去,一直读到老!” 武隆基道:“尊师,给我讲讲您小时候的故事吧!您是如何从一位道士,成为天下闻名的人间真神仙的?” “从哪里开始讲呢?”叶法善天师看着堂下两双期盼的眼睛。 “只要是您的故事,我们都爱听!” 他略一思索,道,“为师七岁那年,涉江而游,久久不见归来,人人皆以为我已溺毙。三年后才返家,父母问我何故不归,我说, ‘有两位青衣仙童指引,憩于华堂峻宇,一位名唤太上的老者,教我咽灵药,吸云浆,流连忘返。” “太上?莫不是太上老君,道家尊神太清道德天尊?”武隆基立刻想到了端坐在神龛里的那尊太清道德天尊坐像。 “为师所讲,殿下权当故事听,真假莫辨。”叶法善天师含笑道。 “嗯!尊师请继续讲下去!” “十五岁时,为师在家中炼丹,误食了毒丹,行将就木,又见那两位青衣仙童现身,作法与我解毒,口中念道, ‘天台茅君,飞印印其腹!’不久,我就活过来了,灵应感通,大约由此而来。” 武隆基与云鹿对视一眼,越发好奇起来。“世人说您能啸叱风雨,鞭笞魔魅,您师从何人呢?” “为师出身道士世家,年少时到处游历,求法问道。师从天台茅君、豫章万振法师、青城赵元阳、嵩山韦善俊等人,获灵图秘诀,仙符真度,宝录生券,冥感空传等真传。苦修一世,宴息于青田太鹤山洞天,只为普济苍生也!” 两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听他闲聊生平轶事。 叶法善天师绘声绘影,谈笑风生。 武隆基听得津津有味,终于豁然。“哦!尊师养神太和,观妙玄牝;藏察无象,钧致不测。所以,世人才送您人间真神仙之称!” “好啦,时间差不多了,课间休憩一盏茶的时间,你们自己玩会儿吧!” 武隆基拉着云鹿跑到院子里说话去了,一年多未见,心中积攒了太多想说的话,一盏茶的时间哪能说的完呢? 叶法善天师从窗牖里看着他们的背影,笑而不语。 他们坐在假山上,四只脚欢快地飞荡着。合欢树的枯枝落在云鹿的身上,像是枯笔蘸了焦墨皴擦出来的,斑斑飞白,浸满衣裳。 “云鹿,好想你能天天入宫,和我一起上课。”武隆基嗫嚅道。 “师父说,天下改唐为周,时局和以往不一样了……” 武隆基沉默了,飞荡着的双腿渐渐停了下来。 天下易主,时局的确是不一样了。做为皇子皇孙,他们的地位高高在上,却连一个自由之身都不能拥有,甚至不如一介来去自如的布衣百姓。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呢?” “云鹿不知道,或许,师父下次入宫,还会带上我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头没脑地搭着话。 深冬的太阳西沉得很快,没过一会儿,就从宫墙那边落下去了。再看云鹿之时,她衣裳上的枯笔飞白,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第46章 李昭德改建洛阳 太初宫徽猷殿外,凤阁侍郎李昭德怀抱着几卷画轴,低头步入殿内,迎面与夏官侍郎娄师德撞了个满怀。 武承嗣罢相之后,与李昭德结下了深仇重怨,对他恨之入骨,常常在圣神皇帝面前诋毁他。 女皇不以为然,予以了反驳:“自从朕任用李昭德为宰相,夜夜睡得安稳。他能为朕分忧,不是你所能比拟的。” 武承嗣对他无计奈何,李昭德更是春风得意了。 他见娄师德体肥行缓的样子,心生轻蔑,嘴里嘟囔了一句:“田舍夫!” 天授年间,娄师德升任左金吾卫将军、检校丰州都督,仍旧主持屯田事务。 长寿二年正月,女皇将他召回朝中,让他担任夏官侍郎,又拜凤阁鸾台平章事,成为大周宰相之一。 娄师德宽厚清慎,犯而不校,听到“田舍夫”三个字,只是淡然一笑。 “军队驻扎在边疆,必须开垦荒田,才能保障军需。师德不为田舍夫,谁当田舍夫!”说完,恭恭敬敬地对着李昭德施了个叉手礼,退身走了。 李昭德不解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继续抱着手中的画轴进殿去了。 见到女皇,李昭德奏道:“长寿元年,陛下命我重新筹划洛阳城,创建文昌台以及改建定鼎门、上东诸门等。经过半年多的规划和设计,方案终于出炉了,请您阅之!” “李卿辛苦了!快让朕瞧瞧!” 李昭德和上官婉儿将巨大的规划舆图展开,平铺在长案上。 女皇疾步走到舆图前。 洛阳城为宇文恺设计建造。大业时期,他任营东都副监,将作大匠,受命在洛阳故都附近营建新城,作为大隋王朝的东京。 他精心策划,采用天人合一的设计理念,使得洛阳城的重要建筑与天上星辰遥相对应起来。 太初宫设在地势最高的西北乾位,象征紫微垣;外郭城象征天市垣;皇城设在南方,象征北辰藩卫。 洛阳城西有上林苑,象征天之瑶池;洛河为天汉银河,而城南的天津桥就是银河里的天桥。 李昭德手指舆图,道:“陛下,太微垣居紫微垣东北,象征官府机构。臣继续遵循宇文恺的设计理念,在宫城之东再建立一座东城,将文昌台和九寺官署布置于此。” 女皇看了他的方案,道:“很好!如此一来,皇城从东南西三面包围宫城,更加突出了太初宫紫微正中的地位!” “东城建在这里,刚好可以与含嘉仓共用一堵城墙。左右相在此务公,谁敢打官仓的主意!” “李卿考虑得十分周全!” 李昭德继续道:“定鼎门为洛阳城的正南门,臣打算,将此处的天街御道天街予以拓宽,与龙门、伊阙相对,更加完美地对应天街星座,彰显我大周气度!” 定鼎门、上东诸门等的修葺设计图,美轮美奂,雄伟而不失华丽。女皇频频颔颐。 “这座洛河中桥,李卿打算如何改建?” “洛河上有两座桥,中桥是最繁忙的一座桥,朝廷每年要花很多银钱去维护。臣建议,可用石头砌成桥墩,前面筑成尖角形,以便分水,减弱河水对桥墩的冲击,避免日后频繁的维修。” “上元年间,司农卿韦弘机曾将中桥移建于长夏门,方便行人进出。但洛河常年冲刷,岸坡经常塌陷,所以,每年要花费大量的劳力和资金去维护。李卿的设计,可以为朝廷省下不少钱!” “近年来,国库虽然充盈,但花钱的地方还是不少,能省则省!” 李昭德的改建方案,让女皇十分满意,但心底还是有几许缺憾。 “洛河横贯其中,将洛阳城分为南北两部分,宫城只能屈居于西北,缺了中立机制,甚是遗憾!洛阳要是像长安城那样,再方正一点就好了。” 李昭德呵呵一笑,走到舆图南侧,手指伊阙古道。 “陛下有所不知,宇文恺设计洛阳城的时候,并不强调方正布局!” “哦!”女皇惊讶道,“李卿说说,这里有何玄秘之处?” “您看,宇文恺从龙门伊阙直向北邙,划出一条垂线,定为洛阳城的南北中轴线。原本计划要在这条轴线上立七座建筑,均冠以 ‘天’字, 组成一个北斗七星阵,使整条轴线形成一字天。只是,方案尚未完成,他便身卒了。” 女皇眼睛一亮,立刻走到李昭德身边,顺着他的指引,仔细打量起这个庞大的城郭。 目光灼灼,从南移到北。 洛阳雄踞黄河南岸,东呼虎牢、西应函谷,北屏邙山,向南可直达伊阙龙门。宇文恺划定的这条南北中轴线,犹如一把利剑,直插在河洛中心。 在这条中轴线上,有龙门天阙、定鼎门天街、天津桥、则天门,新立的明堂万象神宫为天宫、通天浮屠为天堂,六座宏伟的建筑屹立于世,已经形成一字天的格局。 北斗七星尚缺一星! 刹那间,一个念头起于心间。她要再立一座雄伟的建筑,将这个北斗七星阵完美地组织起来! 通天浮屠和万象神宫改变了中轴线上的建筑全部为单层的局面,这条伟大的中轴线上,该有一座拔地倚天、直插云霄的建筑,撑起一字天的格局! 女皇下定决心,要在太初宫端门前,立一座颂德天枢,歌颂大周王朝的成立。 一张宏伟巨图,慢慢显映在脑海里。 她转过身来,盈盈笑道:“李卿勤恪在公,素有精明强干的名声,朕从你的规划中可见一斑。这件事情要是交给魏王办,他没有你的才华,肯定办不好!” 李昭德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忻然露出了洋洋喜色。 他们讨论得正欢时,一个身影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走进迎仙宫集仙殿里。 那削肩细腰、瘦骨嶙嶙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魏王武承嗣。 罢相后,武承嗣迁为有官名而无职事的特进,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时时琢磨着如何废黜武轮的皇嗣之位。 李哲远贬他乡,仅仅是个微不足道的庐陵王,如果再除掉武轮,大周王朝的继承人,就非他莫属了。 一路上,脑袋里思绪万千,生出一个又一个诡计,都被自己一一否决了。踏入集仙殿时,没留意眼前,差点撞上一位正要出门的宫婢。 见他贸然进来,那女子闪了一下,盈盈一拜,就从身侧走过去了。武承嗣立刻招手喊道:“回来,回来!” 宫婢退身回到他面前,垂耳下首道:“魏王殿下,您有何吩咐?” “韦团儿,陛下可在集仙殿中休憩?” “陛下这会儿不在殿中。” “她去哪里了?” 韦团儿想了想,道:“她和上官舍人在徽猷殿,听说要和李侍郎讨论洛阳城的改建,午后要接见几位外邦使者,估计还要很久才会回来!” “又是那个爱显摆的老家伙!”武承嗣咬了咬牙,见韦团儿要走,又喊住了她,“韦团儿,你要去哪里?” 韦团儿抬起头,嘴角勾起一道优雅的弧线。“婢子去东宫转转。” “转什么转!”武承嗣蓦地笑出声来,“武轮有妻有妾,孩子十几个,大郎有十几岁了,快赶上你的年纪了,你愿意做他后娘吗?你说你,看上他什么了?一个呆板无趣的人而已,还不如跟了本王!” 说着,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伸到了她白皙的玉颈边。 “啪”地一声,韦团儿朝着这只咸猪手狠狠地拍了一掌。 “皇嗣殿下就是比您好,他性格内敛,英俊儒雅,正是婢子喜欢的类型,尤其是那忧郁的气质,实在是太迷人了!无论他对我如何冷淡,我都想嫁给他!” 武承嗣收起了轻浮的嬉笑,肃然道:“你真的很想嫁给他?” “很想很想,婢子做梦都想嫁给她!” 一个诡计乍然闪现在武承嗣的脑袋里。 他勾了勾手指,道:“附耳过来!本王有一计,保准你能欢欢喜喜地嫁入东宫!” 韦团儿先是朝他投去不信任的眼色,然后垂下浓密的睫毛,略略沉吟,将耳朵凑了过去。 几句悄悄话还未说完,韦团儿脸上起了恛惶之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嘴里支吾道:“殿下,刘氏和窦氏是皇嗣最宠爱的两位妃子,她们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婢子就算吃了一万个豹子胆,也不敢打她们的主意!” “怕什么!有本王在,你还怕脱不了身吗?” “婢子只想嫁给他,做个侧妃就心满意足了,并不想害死他的爱妃。” 韦团儿的双腿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目光四处移动,似乎在搜寻什么,最后又落在武承嗣的脸上。 武承嗣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不除掉她们,皇嗣永远都不会看你一眼!事成之后,本王找一位韦氏重臣,认你为义女,抬高你的身份,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嫁入东宫了!” 他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猛然劈在韦团儿的脑门上。 是啊!武轮的心装得满满的,如何能有方寸之地,接纳她这个身份卑微的宫婢呢?或许,只有依了武承嗣的计策,嫁入东宫才有一线希望。 “那,婢子该怎么对陛下说呢?”韦团儿嗫嚅着。 武承嗣半蹲下来,俯耳又说了几句话。 韦团儿瞪着无神的杏眼,望着那张瘦薄的脸,踌躇不决,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应承下来了。 是夜,掖庭后宫里更阑人静,月色昏暗。一众宫婢忙碌一天,都偷闲躲静去了,只有韦团儿还在窗牖下忙碌着什么。 一位婢子经过她的身边,道:“这么冷的冬夜,你还不上榻暖暖身子?” 韦团儿猛然一惊,将手中的一块绸缎快速藏到笸箩里,略带慌张,道:“你先去睡吧,我要缝点东西。” “快过年了,你怎么现在才想着为自己缝制新衣裳?” “我为陛下缝点东西……” 那人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上榻去了。韦团儿重新拿起笸箩中的绸缎,心里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她本是文昌右相韦待价的女儿。 永昌元年,韦待价出任安息道行军大总管,统领三十六总管,率二十万大军征讨吐蕃,结果在寅识迦河兵败,被除名流放绣州。 家族中男丁全部获罪,女眷则没入宫中,充为官奴。 虽是庶出的女儿,出身京兆韦氏逍遥公房,祖上出过多位高官,父亲爵封扶阳郡公,这样的身份,却沦落为低贱的官奴,终生被别人所奴役。 她的经历和上官婉儿何其相似。 但婉儿笔底生花,才华出众,不仅复兴了上官家族,也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前程。巾帼宰相的声名,享誉天下。 母亲入宫后,很快就抑郁而亡,父亲也在绣州病逝了,韦氏家族越发凋零。自己是否能像上官婉儿那样起死回生,重新改变家族的命运吗? 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她唯一的资本,大概只剩下这张姿色秀美的脸庞和一个聪慧机灵的脑袋了。 不然,女皇也不会如此宠信,将迎仙宫的诸事都托付给了她。 年幼时,曾有相面者说她是凤凰命格,那是富贵加身的贵格。母亲说,凭借韦氏家族的威望,她将来一定能嫁入一个名门望族。 可是,韦氏家族突然遭遇了这场灭顶之祸,极速衰落。 嫁入名门望族,恐怕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罢! 不!韦团儿不甘心被命运所摆弄。她一定要攀上皇嗣这簇金枝,一定要举翅冲天,扶摇直上,做一只高高在上的金凤凰。 武承嗣说的对,只要找机会除掉武轮的两位爱妃,把他的心清空了,就有空间接纳她了。 然后,武承嗣再找一位韦氏重臣,认她为义女,洗掉罪臣之女的身份,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嫁入东宫,成为身份高贵的皇嗣妃。 这是唯一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她不能放弃,也不能错过! 韦团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找出针线,拿起了那块羽扇豆色的绸缎。 这块料子,是武承嗣收买了一位东宫婢女,悄悄偷出来的。绸缎剩下不多,极其碎小,韦团儿先要将它拼凑起来,才够做两个桐人。 手脚不利索,针尖戳到了自己的手指,嘴里不禁发出“嘶”的一声轻响。 听到她的声音,刚才那位婢女探出脑袋,道:“我从来没见你做过什么女红,陛下怎么会把这活交给你呢?要不要我帮你做了?” 韦团儿急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做的!” 那婢女看她一眼,吹灭榻前的火烛,自己睡去了。 第47章 嘉豫殿二妃失踪 长寿二年正月初二,神都洛阳天清气朗,孤云不飞,人间万物萧瑟。 午后,天色大变。朔风四起,天寒地坼,似乎要下大雪了。 刘蕴芽和窦浅漪正坐在东宫承恩殿里刺绣。 窗前的合欢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左右摇晃,影子落在窗纸上,像是淡墨洇染出来的。 “姐姐,今日是正月初二,无论如何都该进宫拜年了。但妹妹实在不想去,见到陛下,我就害怕!”窦浅漪道。 “有什么好怕的?” 窦浅漪看了一下那摇曳不息的树影,将针线慢慢抽出。 “年前,殿下进宫,遇见寺人姜景行打碎了陛下最钟爱的弥勒菩萨坐像,她雷霆震怒。殿下舍命护住那位寺人,想想就令人心惊胆颤!” “虽说姜景行伺候陛下多年,还曾救过她一命,哪里抵得过一尊弥勒菩萨佛像在她心里的份量呢!” “是啊!殿下明知自己处境艰难,明知她心性残忍,还要引火焚身!平时见他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你说那一天,为何要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寺人出声呢?” 窦浅漪的声音里带着三分责怪,刘蕴芽从来没见她这么紧张过。 “殿下心慈,遇见此事,必定会挺身而出的!”刘蕴芽低头拉扯着丝线,丝线穿过紧绷的布帛,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 “妹妹只是担心,殿下会招来什么不必要的横祸!” “等我绣完这几针就去吧,也就是磕个头,说几句吉祥话的事。她已经篡位成功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杀了殿下,杀了我们,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吧?” 窦浅漪收起情绪,温柔地看着刘蕴芽。只要她在,就感到很安心,仿佛雨雪天,有人为她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无论刘蕴芽贵为一国之后,还是普通的皇嗣妃,她善待姐妹,关爱所有嫔妃的子嗣,处处彰显出一宫之主的风范。 两人性格一文一武、一柔一刚、一静一动,相处起来却是那么融洽和谐。 “姐姐,你绣的合欢花真好看!用心描,数针挑,花叶相结,花落满池娇。你看我绣的,总是没你绣的灵活。” “姐姐手拙,不会绣其他花。绣多了,总会好看的。” 合欢树的枯影,渐渐移到窦浅漪的脚边,很快就隐去了。“本以为,这些合欢树移栽过来会活不了,没想到,它越长越大,这两年开的花,也越来越多了。” “花草和人一样,每到一个地方,总要花很多时间才能适应。我们困于宫中那么多年,不也在适应这种枯燥乏味的日子吗?” 刘蕴芽的声音是落寞的,可是她每一天都笑着面对生活,面对困境。 她的乐观和豁达,成了窦浅漪努力活下去的榜样。 进宫之后,窦浅漪再也无法与父母相见,二老也从未见过武隆基。女皇只允许妹妹窦淑入宫探望他们。 大好的青春年华,就像洛河一样,昼夜不息,潺潺东流,而她却只能与父母隔岸相对望,遥相思念。 武轮在正殿中看书写字,偶尔会朝她们张望一下。 窗外忽然响起了喧闹声。 窦浅漪打开殿门,看见大郎武成器带着四位弟弟,正在庭院中追逐嬉戏。天气虽冷,他们玩得十分尽兴,各个满头大汗。 武隆范的眼睛上蒙了一块巾帛,扮作盲人来寻他们。其他四位兄弟纷纷闪避,有的藏到假山后,有的躲在廊庑下。 机灵的武隆基四处观望了一下,像个猴子似的,三下两下,爬上了一棵合欢树。 爬得太高了,树顶的细枝支撑不了他的体重,“咔嚓”一声,一根断木落了下来。 武隆范听到声音,摸索到树下,大声道:“树上是大郎还是二郎?” 武隆基紧紧抱着树枝,不敢吭声。眼见树枝越来越弯,快要掉下来了。 窦浅漪走到树下,张开了怀抱。 “三郎,合欢树需要在冬季养精蓄锐,来年才能长出新芽。你将他们踩坏了,伤了根本,明年夏季它就不开花了。阿娘抱你下来,去找窦姨母玩,她正和两位妹妹玩呢。再过半个时辰,也该跟安金藏先生学打羯鼓了。” 武隆基道:“窦姨母是女孩子,我想和男孩子玩。” “云鹿也是女孩子啊,你为何就喜欢和她玩呢?” 他无言以对,只好飞扑而下。武隆范趁机抓住他的脚踝,道:“我抓住你了!” “不算,不算!这回不算!”武隆基在窦浅漪的怀里扑腾着,其他兄弟笑得花枝乱颤。 胡言卓走过来,带走了武隆基。 窦浅漪返身回到承恩殿,看见姚瑞德公公从另一道大门进来。 他行了个叉手礼,道:“老奴今日来东宫,传陛下口谕。” 武轮在殿内听到他的声音,急忙出来接旨。 姚瑞德公公清了清嗓子,挺身道:“传大周圣神皇帝口谕,召东宫刘氏和窦氏到太初宫嘉豫殿问话。” 武轮骤然一惊。母亲和两位妃子的关系并不亲密,从未召她们前去谈心。 她上朝在太初宫正三殿,生活起居多在迎仙宫,而嘉豫殿靠近太初宫西北的嘉豫门,平时人迹罕至,为何要在这里召见她们呢? “姚公公,你可知陛下因何事召见皇嗣妃?”武轮担忧地问道。 姚瑞德公公摇摇头,道:“老奴哪敢揣摩圣意,只是做个传话筒而已。” 刘蕴芽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上的尘土,道:“殿下,我们正好也要进宫拜年,妾和妹妹去看看,陛下有何吩咐。” 窦浅漪缓缓站了起来,心中十分害怕,但还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握着武轮的手,道:“殿下,应该没什么大事,新年来临,婆息之间相互问安,也是很正常的。妾换件隆重一点的礼衣,去去就来。” 平时,有事离开片刻,窦浅漪总会说,“妾去去就来。” 这一句话,最能让他心安神定。武轮紧紧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轻声道:“你们早去早回!” 走出东宫重光门,两顶檐子正在等候她们。 窦浅漪薄施脂粉,内穿筠雾色的襦衣,衣裙上,朵朵草绿、樱粉相间的缠枝合欢花。一块凝脂色的狐裘,紧紧包裹着修长的玉颈。 提起裙裾,正要坐进檐子,看见武轮牵着武隆基的手出现在门口,父子俩倚门遥望着她。 几朵雪花悠悠地落在她的鬓角、衣袖上。 洛阳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她心里暗暗想着。 转眼间,雪飘如絮,涔涔而下。窦浅漪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宫去,低头钻进了檐子。 父子俩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厚重的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 武隆基满身寒气,极目回望,看见的,只有从门缝里飘出的几朵合欢花。 两顶檐子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嘉豫殿门口。两位寺人垂首立于火红的宫灯下,微弱的灯光,投在他们肩上,仿佛披了一件淡曙红色的狐裘。 昏暗的大殿中,有个威严的背影,独坐在高座上。 姐妹俩互望了一下,鼓起勇气,叩拜道:“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新年伊始,息妇祝慈娘贵体安康,吾皇万岁!” 话音未落,两个木头疙瘩顺着阶墀骨碌碌地滚到她们面前。 女皇幽冷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有人告密,说你们合谋,在东宫行厌胜巫蛊之术,诅咒朕不得好死!” 刘蕴芽和窦浅漪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们抓起木头疙瘩一看,原来是两个桐人,身着羽扇豆色的绸缎衣裳,系手缚足,刺心钉眼,上面还写了两行墨字,大概就是女皇的生辰八字吧。 韦团儿制作了两个桐人,让东宫的那位婢女,悄悄放在二妃的床榻下。然后,在铜匦中投入一封密函,状告二妃合谋,行厌胜巫蛊术诅咒皇帝。 女皇大怒,当即命姚瑞德公公到东宫传旨,召两位妃子到嘉豫殿问话。 《唐律疏议》将巫蛊归入十恶重罪,一经发现,皆处以死刑,家人知而不报者,须流放三千里。 刘蕴芽立刻回道:“妾和妹妹深居宫中,一直恪守本分。我们夜张锦绣,焚香于庭,只为祈福,从未行什么厌胜巫蛊诅咒陛下,请您明鉴!” 女皇转过身来,一身凛冽的气场,令人望而生畏。 “厌胜巫蛊,历来为皇宫大罪。你们身为皇嗣嫔妃,明知故犯,该罪加一等!” 刘蕴芽膝行数步,大声辩解道:“陛下,有人诬陷我们!妾不敢认罪!” 窦浅漪十分害怕,忍气吞恨,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出声。 她的心里记挂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武隆基才八岁,爱女西城县主和崇昌县主,一个三岁,一个两岁,走路都尚未稳健,怎能失去母亲的庇护? “朕本不相信,悄悄派人前去检查,果然在你们的床榻下搜到了这两个玩意儿!东宫的婢子说,这块料子,你曾给皇孙隆基制作过衣衫!” 刘蕴芽一直喊冤叫屈,可是,女皇丝毫不为所动。 她又气又恼,噌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女皇。 “您任用酷吏,将李唐宗亲和文武大臣杀戮殆尽,双手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您自喻弥勒下生,菩萨现世,诳时惑众,才登上这天子之位。今日,您栽赃陷害我们,其意如何,不言而喻也!” 窦浅漪惶遽无措,壮起胆子,抬头仰视女皇。 那狠戾幽沉的目光,那寒光乍现的杀气,仿佛有一只冰冷冷的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无情地钉在深壁上。 她立刻低下头,浑身战栗着爬到刘蕴芽身边,拉扯她的衣裳,哀求道:“姐姐,莫要说了。你的膝下也有一位皇子、两位县主,他们年幼不能自立,不可意气用事啊!” 刘蕴芽平日也是温柔娴淑,蕙质兰心的知性模样。从相王府到东宫,她任劳任怨,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许是压抑太久,心里悲愤难平,今日索性将所有的怨恨、不满和委屈都倾盆倒出了。 “自古以来,男子为天,女子为地。从来都是天覆地,没有地覆天!您身为李氏息妇,偷梁换柱,以周代唐,自立为皇。为妻者篡夺夫君的权位,为母者篡夺儿子的权位,将乾坤颠覆,那是多大的一个笑话!” 女皇冷笑道:“男子为天,女子为地,这个说法甚是荒谬!” “篡夺江山总是事实吧?曲沃代晋、田陈篡齐、王莽篡汉、刘裕篡晋、莫不是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女皇不恼不怒,凛凛地站了起来。荧荧烛火,照在一身栀子黄色的龙袍上,好像覆上了一层清澈透明的冰霜,寒芒逼人。 “大唐立国,说得好听,是隋恭帝杨侑禅让帝位给高祖皇帝的,其实,是篡隋而立的。朕的帝位,是亲生皇子禅让的,并非篡权立国,百官可以为证!” 刘蕴芽轻蔑地哼了一声,正色道:“如果皇嗣不让出帝位,恐怕也会像故太子李弘和李贤一样,早已含笑九泉罢!” 她巍然伫立着,像大殿上的盘龙虬柱。 窦浅漪涕泪俱下,伏地痛哭:“姐姐,莫要说了,多想想殿下和皇子!” 姚瑞德公公和高延福公公担心刘蕴芽遭到不测,急忙从大殿后面转出,假装生气,朝她各踢了一脚。 刘蕴芽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抬起头,朝着窦浅漪颤然伸出了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妹妹,今日我们到了这里,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谁想让我们死,你应该明白!” “我们死了没关系,皇嗣和皇孙怎么办?”窦浅漪抱着她痛哭起来。 刘蕴芽流着泪,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我们可以赴死,只求慈娘放过皇嗣和皇孙,他们与您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切勿赶尽杀绝!” 女皇幽幽地说道:“朕会将此事交由魏王武承嗣查明,一定不会让你们含冤负屈的!” 武承嗣像个孤魂野鬼,不知何时站到了她们身后。 姚瑞德公公和高延福公公眼睁睁地看着武承嗣带走了她们。 从此以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两位皇嗣妃究竟去了哪里,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武轮焦急地在东宫等着她们归来,整整等了一夜,始终不见人影。 那一夜,太初宫雪虐风饕,遮天迷地。武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弥天大雪,仿佛有人挦绵扯絮,朝他迎头撒下。 等到天亮,他派人到嘉豫殿去寻找。 女皇传话说:“两位妃子早已离开嘉豫殿,之后再未回来过。” 夜不成寐,茶饭不思,又派人连找几天,音讯皆无。冥冥之中,他已经预感到,两位皇嗣妃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没有人来通报一声,她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触犯了哪条律法?遭到了什么处罚? 几次想带上武成器、武隆基,几位哭哭啼啼的县主,一起去迎仙宫找母亲要人。看着他们如此天真无邪、稚气十足,武轮担心,两位皇子和县主也会像他们的母亲一样,一去不复返。 站在东宫重光门内,天地阴霾,片片鹅毛大雪落在武轮脸上、身上,将他深深埋葬。 那锥心刺骨的寒气终于让他清醒,这不是两位妃子的无故失踪,而是武氏子弟对自己的打击。 他们的屠刀,残酷地落在了两位无辜的妃子身上。 叶法善天师的叮咛,不停地在武轮耳边响起:“你要避开一切恶行烦恼,保全自身。远嫌疑、远小人、远苟得、远行止;慎口食、慎舌利、慎处闹、慎力斗……” 超越世俗、虚静自守、贵柔尚静即是睿;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即是智! 最终,他选择了沉默,对此不闻不问,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直到窦孝谌被贬为罗州司马,刘蕴芽和窦浅漪的其他家人都被流放到了岭南,武轮才敢肯定,两位妃子已经香消玉殒,再也回不来了。 一夜之间,武轮失去了两位挚爱。明明撕心裂肺,明明哀痛欲绝,却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容止如常,泰然自若。 他的泪水,全都流在了三寸心房里。 第48章 安金藏剖心辨忠 武轮大病了一场,发高烧,说胡话,几天不省人事。 “殿下,妾知道您痛之入骨!可是,这个家不能倒下,您快点醒来,东宫的小殿下们都等着您振作起来,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 武轮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哭泣,慢慢睁开了眼睛。 豆卢慈音坐在榻前,面容憔悴,双目红肿,大约也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她是汾州刺史豆卢钦肃之女,内史豆卢钦望的侄女。 上元三年,豆卢慈音以良家子的身份,入选为相王府的孺人。她言辞谦逊,躬行仁道,一直以度量宽宏而着称。 靠着这副好脾气,她在关系复杂的深宫中,顺下翊上,誉满六宫,连挑剔的圣神皇帝都对她另眼相看。 武轮即位时,曾册封豆卢慈音为贵妃,随着他的退位,她也成了一名普通的皇嗣妃。 “大郎和三郎还好吗?几位小县主是不是还在哭?”武轮动了动苍白无血色的嘴唇。 豆卢慈音擦了擦泪水。 “大郎毕竟十四岁了,年长一些,得知母亲没了,伤心之余,尚能记得照料弟弟妹妹。三郎才八岁,母亲没了,就是天塌了……” “他怎么了?” “三郎哭得天昏地暗,执意出了东宫,四处寻找母亲,姨母窦淑和禁军怎么劝都劝不住,妾看了也是心痛不已!” 说着,她的眼睛又红了。 窗外,光秃秃的合欢树随风摇曳。积雪尚未化去,风一吹,便簌簌落下。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武轮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使劲喘着大气,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去看看三郎!” “殿下!您还发着烧热,切勿下地!”豆卢慈音跪了下来,恳求道,“妾有一个心愿,希望您能成全!” “你有话直言。” “经历此次大难,三郎怕是身心受挫,再也无法面对生活。妾多年无出,请求收养三郎,他的妹妹西城县主和崇昌县主,妾也会一并照顾,尽力抚养他们长大的!” 武轮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下。 “母亲敕令你收养二郎,再收养三郎,你太辛苦了!” 二郎武成义的母亲是宫婢柳如影。其祖父柳奭是高宗元妻王皇后的舅舅。王皇后被废后,柳奭被杀,柳如影没入掖庭为奴。 生下武成义之后,女皇依然忌讳她的身份,下令将武成义交给豆卢慈音养育。 柳如影失去了母凭子贵的机会,无法摆脱奴婢身份,连个侧妃的名号都难以得到,武成义的地位也成了问题。 豆卢慈音道:“三郎仪表俊丽,英武果断,而且多才多艺,是一位琴心剑胆的文武少年。小小年纪,便饱经沧桑,妾心疼他,也真心喜欢他!希望殿下能成全我的请求!” 长期幽闭宫中,生活十分单调,武隆基有大把的时间,学习音律、骑射、律诗、书法、历法等等。 他最喜欢的是音律,拜了司常寺胡人乐师安金藏为师,学习打羯鼓、吹笛子、弹琵琶。凡是丝管器乐,必造其妙;制作曲谱,随意而成。 姨母窦淑常说:“三郎若非龙驹,当是凤雏。” 相对于大郎,武轮更偏爱武隆基一些。满心期盼他就是身负天命的开元圣子,将来能以雄武之才,再开唐统。 身陷深宫,犹如池鱼笼鸟,没有自由可言,连日食三餐,夜眠一榻的安定都不可得,谈何家国抱负呢? 什么王权富贵,什么功名利禄,武轮一概都不想要,只想照顾皇子们平平安安地成长。 家虽破了,但不能倒下。温柔贤淑的豆卢慈音,一定能治愈武隆基年幼失母的痛楚! 几经思虑,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树欲静,奈何风不止。 韦团儿见两位皇嗣妃被秘密处死,武轮依旧无动于衷,对她漠然不应,渐渐由爱及恨,萌发了置他于死地的念头。 在武承嗣不断的怂恿挑唆下,经常伺机在女皇面前进谗言。 这天,她趁着端茶送水的期间,又在御前告密。 “陛下,东宫有婢女传出,皇嗣殿下前几日一直高烧不退,梦中迷迷糊糊地喊着, ‘朕才是天下之主,任何夺我帝位的人,都该死!’东宫上下都很害怕!” “果真有此事?”女皇端起茶盏,将信将疑地斜睨了她一眼。 “皇嗣醒来之后,马上让人暗中联系迎仙宫的奴婢,企图在您的茶水中下毒,幸而被我们识破了!” 高延福公公实在见不得韦团儿的下作,冒死进了一言:“陛下,迎仙宫从未有人下毒。韦团儿居心不正,妄想残害皇嗣殿下,您一定要明察秋毫!” 韦团儿大吃一惊,马上跪在地上,指着高延福公公,反咬一口道:“陛下,他就是那个企图下毒的人!” “你!你胡说八道!”高延福公公有口莫辩,气氛一度紧张到了极点。 这时,侍立御前的一位婢女倏地跪在女皇面前,道:“陛下,奴婢亲眼看见,那两个桐人是韦团儿亲手缝制,栽赃给两位皇嗣妃的!” “团儿一直忠心耿耿,决不可能制作桐人陷害皇嗣妃!他们都是同伙,都是皇嗣派来,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韦团儿气急败坏,十分着急地为自己开脱。 女皇脸色一沉,道:“此事当真?” 那婢女道:“奴婢愿意用全族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那天夜里,她缝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奴婢醒来时,看到她缝的是两个桐人。因为先前说是为您缝制的,所以,奴婢不敢吱声,也不敢上报!” 女皇顿时感觉自己被人愚弄了,眼中起了腾腾杀气。 不管怎样,武轮是自己的亲生皇子,大周身份最高贵的皇嗣,就算自己没有好好疼惜过他,也容不得别人肆意践踏。 她十分憎恨这个居心不良的婢子,下令斩杀了韦团儿,武轮才躲过了一劫。 武承嗣功败垂成,不甘心就此罢手。 暗中指使大臣诬告武轮,说他曾经让身边的亲信联系前朝大臣和北衙禁军将领,企图发起兵变,夺取皇位。 多次收到奏书,女皇起了疑心,便命来俊臣查处此事。 长寿二年二月,来俊臣命人将东宫侍从都拘禁起来。 血雨腥风之中,人人都远离东宫。留在武轮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位户奴和婢女。 胡言卓被视为是武轮的心腹,第一个被捕了。他不愿意出卖、诬陷皇嗣,被活活杖毙在阶下。 其他户奴和婢女起初还替武轮喊冤,看到胡言卓的下场,又看到来俊臣搬出了各种酷刑,各个心虚腿软,纷纷招供画押,指认他有异谋。 目睹酷吏肆凶,武成器和兄弟们吓得魂飞魄散,躲在承恩殿后院,紧紧抱在一起,不敢出声。 武成器深刻地体会到皇权被侵蚀后政局的动荡不安。朝廷不宁,天下不宁,连皇室都无法自保了! 旧伤未愈的父亲被酷吏们粗暴拖走,绑在丽正殿前,不断地遭受鞭打。 眼前这个小家在急风骤雨中摇摇欲坠,还能保得住吗? “弟弟,你们听着!”武成器眼里噙着泪水,“我们兄弟长大了,不管是为帝君,还是亲王,还是平民,我们一定要友于兄弟,上下同心,才不会被外人欺负!” 武成义和武隆基抿嘴颔首。 武隆范和武隆业显然被吓坏了,哭着扑向哥哥怀中。 他们听到丽正殿前传来一阵骚动。 武隆基听了一会儿,着急道:“大郎,外面好像是安金藏先生的声音!他不知道东宫发生了变故,过来为我上课,一定被那些酷吏抓住了!” 安金藏像往常那样,背着曲颈琵琶,手里提着一只羯鼓进入东宫,见到的是一地狼藉。 武轮蓬头垢面,浑身是血,昏死在丽正殿上,几个酷吏狠狠地朝他泼去一盆盆冷水。 此情此景,安金藏瞬间明白了,东宫上下遭到了酷吏的无情打击。 想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被酷吏王弘义抓了个正着。 安金藏身材魁梧,深目高鼻,头发微卷,留着一腮漂亮的络腮胡子。一双手白净细长,天生就是弹琵琶、打羯鼓的料。 他的祖上来自中亚昭武九姓之一的安国,父亲安菩在大唐朝廷担任过定远将军。 年幼时,跟随父亲来到大唐,因通晓音律和医术,擅长各种西域乐器,被选入司常寺,成为一名宫廷乐师。 感念皇嗣平时对他的恩情,安金藏愿意为他洗脱罪名。 皇嗣退下大唐帝位,圣神皇帝一定非常忌惮他的身份,能扣在他身上的,无非就是谋反一个罪名! 武隆基跑到丽正殿后面,从窗缝里看见安金藏挣脱了绳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大殿。 刚要发声,他的嘴巴被大郎结结实实地捂住了。 他们看着安金藏走到殿前,操着不太流利的中原话,道: “我只是一名宫廷乐师,本不该干预此事,但事关国家社稷,必须要辩个清楚!皇嗣殿下让出帝位了,你们为何还要诬陷他会谋反?” 王弘义道:“东宫多人指认,皇嗣有谋反企图,我们奉陛下之命,当然要严查清楚!” 安金藏怒喝道:“我愿剖心,证明他没有异谋!” 众人随即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佩刀,解开自己的衣衫,对着腹部用力一划。 霎那间,鲜血淋漓,肠子涌出,流淌了一地,人也昏死过去。 武隆基不忍直视,躲在大郎怀里泪如雨下,无声地哭泣着。他很害怕,自己的师父一定像母亲一样,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来俊臣走到殿前,见多了血肉模糊的人,心中也起了惊慌。 安金藏的胸膛被划开很长一道口子,五脏六腑皆可看到。摸摸他的口鼻,尚有一丝气息。 消息很快传到迎仙宫,高延福公公得知此事,急忙报告了女皇。 听闻有人为武轮剖心呼冤,女皇大为震惊,命人将安金藏抬到迎仙宫中,派了侍御医沈南璆前来急救。 沈南璆把肠子放回安金藏腹中,以桑白皮为线,缝合伤口,敷上了消炎的药物。 也许命不该绝,熬了一夜,安金藏竟然苏醒了。 武隆基听说后,心里无比开心,又哭了很久。 女皇亲自前来探视,对安金藏说道:“皇嗣有冤,却不能自明,反而让你为他洗脱罪名,他不如你忠诚!” 安金藏忍着剧痛,道:“陛下,大堂之上,严刑相逼,什么口供取不到?皇嗣殿下安居深宫,从未有谋反之图。臣剖心,只为证明他的清白!” “朕已经相信了!你且好好养伤!” 安金藏的行为,终于感动了铁石心肠的女皇,马上下诏,让来俊臣终止这桩案件的审理,武轮再一次幸免于难。 一次又一次的构陷,武承嗣始终没有将武轮打倒,只好继续阿谀逢迎,掇臀捧屁,博取女皇的好感。 长寿二年九月十日,他带领文武百官和洛阳百姓,一共五千余人,为她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 女皇驾临万象神宫,接受尊号,大赦天下。 下令制造金轮七宝,轮宝、象宝、马宝、珠宝、玉女宝、典兵宝、守藏之宝,分别陈列在殿廷两侧。 金轮七宝,是金轮圣帝的身份标志。 长寿三年五月十一日,武承嗣又率二万六千余人官员和百姓,再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女皇觉得这个尊号有点长,但很开心地亲御则天门门楼,接受了这个尊号,大赦天下,改元延载。 延载,顺承“长寿”这个年号,取意大周江山永固,皇恩泽被万世。 梁王武三思也不甘示弱。 延载元年八月,在女皇的指示下,他和波斯大酋阿罗撼一起,率领四夷酋长,请求效仿大秦的图拉真纪功柱、天竺的阿育王石柱,用铜铁铸造天枢。 阿罗撼自显庆年间充使入唐,一直居住在中原,曾任右屯卫将军、拂林国诸蕃招慰大使,还曾代表大唐王朝出使过西域各国。 他非常崇拜中原文化,崇拜大唐和大周。 国富兵强的大唐王朝被一位女子取而代之,令人仰慕三尺、畏敬如神。 大周王朝在女皇的治理之下,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个领域,都对世界各国产生了重大影响,让无数国家为之战栗。 他们号召来洛阳的各国使节、商人共同筹资,为大周铸造天枢。 大食、大秦、波斯、吐火罗、天竺、倭国、新罗、真腊、诃陵、尸利佛誓、林邑等,大大小小两百多个国家和部落纷纷慷慨解囊,捐款高达百万亿,有的甚至为之掏光了自己的国库。 武三思买尽天下铜铁,仍不足用,就在民间强行搜刮,无偿征调了许多田客家里的农具、器皿,甚至毁了两万七千多缗开元通宝凑数,终于让工程顺利开工了。 第49章 上林苑梨花盛开 延载元年十月,神都洛阳天气异常。 已到深秋时节,依旧和风丽日,暖如三春。 女皇正在迎仙宫中休憩,上官婉儿走到御前,道:“陛下,西内苑总监上报,上林苑中的梨花突然盛开了。” “这几天,天气的确有些反常,热得朕坐卧不安,就连梨花也不识时节了!”女皇双目微阖,单手托颌道。 上官婉儿对着几个摇扇的宫婢努嘴道:“您看,她们将收入府库中的羽扇又翻出来了!” “外面到底有多热啊?” “我们在宫中不觉得有多热,宫外其实真的挺热的!前几日,让鄂国公入宫见驾,他说天气太热了,穿一件单衣都汗涔涔的,不想走动,过几日再来。” “不来就不来吧!”听到薛怀义的名字,女皇冷哼了一声,心里终究有些不放心,站了起来,“婉儿,你安排步辇,我们一起去看看!” “是!” 君臣来到上林苑芳街亭。 下了步辇,女皇站在亭子里,看见满园梨树,如春风拂过,千树万树竞相开放,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朵朵梨花玉骨冰肌、压枝欲低,把上林苑点缀得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梨花逆天盛开,是有违天道的。婉儿,你派人去翠云峰玄元庙,问问叶静能法师,到底有何谶示!”女皇满目迷离,担忧地说道。 “是!婉儿即刻派人去问。” 花团锦簇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官婉儿看见太平公主孤独地坐在梨树下,赶紧低下头去,装作没有看见。 她和太平公主常常聚在一起,诉说彼此心中的苦闷。 上官婉儿诉说她对李贤的无尽思念。 太平公主则会说一些风流趣事。 定王武攸暨对女皇杀了他的发妻,一直耿耿于怀,对太平公主难有真情。两人各失其爱,结合在一起,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她开始游戏人间,不再遵守世间的道德礼教,犹如脱胎换骨似的,不仅大肆包养男嬖,甚至还与朝中多位大臣通奸。 武攸暨对她敢怒不敢言,只能放任自流,让她深深体会到了放纵的快乐。 很快,女皇也发现了郁郁寡欢的太平公主。 她静静地看着公主坐在梨树下自斟自饮。梨花淡白,簌簌如雪,落了一身。枝上流莺一声啼,她便落寞地举起杯,小酌一口。 薛绍在狱中惨遭不幸之后,太平公主痛哭流涕,亲手写下心中之痛:“何彼浓矣,花如桃梨。车服光光,剑履锵锵。” 让东宫侍读、着名的崇文馆学士崔融,将这句诗写入墓志铭,永远铭刻在他的墓室里。 十四年前,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太平公主。 她和薛绍频频出宫幽会。东市饮酒作乐,西市寻四方珍奇。他们的脚步,丈量过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角角落落。 有时,还会故意撇开随身侍卫,跑到长安郊外看梨花,把百姓的梨园,弄得一塌糊涂,带着一身泥浆回来。 那时候的他们,没有见识过宫廷的黑暗,也没有卷入政治的斗争,他们的心像梨花一样洁白无瑕,肆意盛放。 薛绍的离去,仿佛带走了她的灵魂,留在人间的,只是一具万念俱灰的躯壳。 直到现在,太平公主才明白,他们的感情不过是一场梨花花信,乍开乍谢,快得让人来不及品味它的芬芳。 花开花谢太匆匆,这是多么令人伤悲、令人无奈的人间惆怅事!寂寞空庭里,梨花依旧落晚风,而她,却不知今夜心属何人! 女皇远远看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了太平公主的身后。 “公主一个人临风问盏,梨花洗妆,倒是十分雅致。为何不带个婢女来侍候你?” 太平公主未施脂粉,素雅的螺髻上,只插了一枚金筐宝钿有凤来仪压发栉,一袭豆粉色纱衣,薄若春日里的一场氤氲烟雾。 她头也不抬,冷冷地说道:“陛下飞龙在天,傲睨万物,如何关心起一个小女子赏花喝酒这点小事了?” 薛绍死后,母女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淡薄,两人若即若离,日远日疏。 四年来,太平公主不再进宫向女皇嘘寒问暖,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吐肝露胆,促膝而谈。 她的身侧,自有延安大长公主陪着。 女皇伸手拿走她手中的甜白釉葵口海棠盏,将盏中剩余的酒水倾倒在梨花树下。 “朕以为,时间是一剂良药,会治愈世间一切伤痕。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公主还是一身伤痕?” “这一身伤痕,是我爱过薛绍的印痕,怎舍得抹去?” 太平公主那双幽黑的眼眸,失去了往日天真的光泽,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池,任何东西丢下去,都泛不起一丝涟漪。 “年少时的爱,大多是乍开乍谢的,就像这场不合时宜的梨花花信一样,看似很美好,实则是不为世人所喜爱的。”女皇轻描淡写道。 太平公主抬起头来,忧伤地看着漫天梨花。 “不!那一年,我十五岁,薛绍十九岁,正是梨花一般清纯的年纪。我们携手站在长安城外的梨园里,相约今生要如梨花一样,毫无保留地为彼此开放。如果不是一场疾风骤雨,我们怎会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呢?” 她夺回女皇手中的海棠盏,斟满了酒,流着泪一饮而尽。 梨花的花语是纯真,代表着唯美纯净的爱情,但太平公主忘记了,梨花也是“离花”,是离别之花。 女皇心中涌起几许内疚。她给了太平公主尊贵的身份和地位,又亲手毁了她最爱的人。一场雨打梨花,让她深深闭上了心门。 “薛绍再好,也配不起朕唯一的公主!” “母亲根本不懂爱!真正的爱,并不需要拿什么东西去衡量!” “所以,朕的公主,要以一副放荡不羁的形象,来抗拒母亲对你横刀夺爱吗?” 太平公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愤怒地一挥衣袖,哂笑起来。 “母亲热衷权力,篡谋哥哥的江山,什么儿女亲情、天伦之乐,在你眼里,都不及手中的玉玺重要!你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满园梨花逆天盛放,就是为惨遭你杀戮的哥哥、嫂子,还有你女儿的爱人,披麻戴孝呢!” 上官婉儿漠然无声,看着太平公主踉踉跄跄地朝兴安门而去。 女皇又一次尝到了寂寞帝王的滋味。 是啊,她不得不承认,大周王朝是她精心筹谋,从皇子手中篡夺而来的。 李弘才德兼备,可惜英年早逝;李贤才华太盛,容不得她染指政事;而李哲昏庸无道,武轮淡泊无争,都无帝王之才。 每一位皇子,都曾那么接近皇帝宝座,最后都败在了母亲手里。 女皇并不乐享天伦,她的与生俱来的使命是论道经邦,兼善天下。 所有的大周子民,才是她真正的孩子。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无论是徐敬业起兵、越王父子造反、群臣反对、刘蕴芽怒斥她篡位,还是太平公主深恨她无情,女皇深深明白,身为大周帝王,她的心中只能装有大周天下。 一朵梨花幽幽地落在她的衣袖上。微风拂过,很快将那朵落花卷走了。 “人生看得几清明,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女皇低喃着。 上官婉儿低眉道:“大周百姓安居乐业,都感念陛下施德沐恩呢!” “走吧,我们去南衙看看,宰相们今日讨论岭南獠人谋反案,看看他们讨论出了什么结果!” 女皇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冷意,伸手折了一支梨花,转身朝南衙走去。 凤阁政事堂里,李昭德带领各位宰相、侍郎和舍人正在热烈地讨论国事。 延载元年三月,女皇以凤阁侍郎李昭德检校内史、同平章事;凤阁舍人苏味道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夏官尚书王孝杰同凤阁鸾台三品。 八月,以司宾少卿姚璹为纳言;左肃政中丞原武杨再思为鸾台侍郎;洛州司马杜景俭为凤阁侍郎,并同平章事。 十月,以文昌右相李元素为凤阁侍郎,右肃政中丞周允元检校凤阁侍郎,并同平章事。 群臣济济一堂,见到女皇推门进来,纷纷起身,叉手迎接。 她手持梨花,面带微笑,道:“诸位爱卿,今日上林苑中梨花遽然开放,众卿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说说,这是何祥啊?” 苏味道、豆卢钦望、韦巨源、陆元方等人众口一辞,道:“陛下德及草木,故而能秋木再花。虽然周文王德及《行苇》,但也无法超越您啊!” 都是些溜须拍马的客套话! 女皇正要发话,看见一向寡言少语、书生气息浓厚的杜景俭上前行了个叉手礼。 “《洪范五行传》云,阴阳不相夺伦,渎之即为灾。今日已至深秋,草木本该黄落,而梨树忽开新花,亵渎阴阳。臣等身为宰相,帮助陛下治理天下,却致阴阳不愆,理而不和,这是宰相之过也!” 杜景俭为冀州武邑人氏,少年时应试中明经举,任侍御史。 天授年间,他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等人共同处理案件。时人常说:“遇徐、杜必生;遇来、侯必死。” 后来,他迁任洛州司马,不久又调任凤阁侍郎,行宰相职权。 听了杜景俭的话,女皇非常欣赏。 她举着梨花,道:“春气发而百草生,秋风起而万实成。春与秋交替,阴与阳交汇,体天格物,天道不可逆啊!杜卿说得很好,你们身为宰相,应尽心辅佐天子治理国家,上理阴阳平衡,下遂万物和谐,对外征四夷诸侯,对内亲黎民百姓,大周才能国泰民安!” 李昭德却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觉得杜景俭是在显摆自己的才能。 凤阁侍郎周允元远远看见李昭德的举动,脸上露出了极其蔑视的表情。 他稍顿须臾,叉手道:“陛下来得正巧,刚才,我们正在讨论岭南獠人谋反案……” “周卿说说,你们谈论出了什么结果?” “岭南冯冼两族势力日益扩大,过于张扬,奴婢万人,居所千里,规模比洛阳、长安的皇宫还大!朝廷如果不及早加以平抑,日后一定会成为祸患!” 岭南远离中原,各地区之间,多以部落联盟的形式进行管理,当地人被称之为獠人。 大唐初立时期,岭南政权被部落大酋冯盎为首的冯氏家族所控制,他们与当地另一望族冼氏联姻,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势力,在百越族中颇具号召力。 贞观年间,岭南多次发生獠人动乱,太宗皇帝鞭长莫及,头疼不已。直至今日,朝廷依然无法对两族实行有效的管理。 冯冼家族频频贿赂广州都督金银奴婢等物;冯氏后人冯子游强迫使者杨璟受贿;冯士翙在窦州建了一座豪华的万年宫;冯孝诠甚至资助义净法师去天竺取经。 种种劣迹,让朝廷对其十分不放心。 “朕记得,嗣圣元年,徐敬业曾上疏说,冯盎的长孙冯子游有谋反意图!” 周允元道:“长寿二年,岭南流人谋反,就是受冯子游鼓动的!” “岭南虽远,亦是我大周国土!蛮夷自治,极易酿成大祸!何况冯冼两族向来不安分,必须要起兵伐之!” “臣请陛下,早日发兵岭南!” 女皇沉吟道:“就以容州都督张玄遇为桂、容管经略大使,率军进入岭南。记住,一定要先捉拿冯冼名士!” “是!”周允元叉手道。 李昭德听了他们的话,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女皇不解地问道:“李卿为何走了?” 周允元无奈地一摆手,道:“政见不合,负气离去了!” 望着李昭德远去的背影,女皇眼中的光芒在沉默中渐渐熄灭,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她似乎看到了裴炎的影子。 在刚才的讨论中,李昭德提出不以武力镇压獠人,应采取怀柔与安抚之策,只有杜景俭、豆卢钦望等五位宰相表示赞成,其他响应者寥寥无几。 强烈主张镇压的周允元更是连连反对。 因为女皇宠信,李昭德在朝中独揽大权,唯我独尊,人多疾之,渐渐成为众矢之的。 豆卢钦望、杜景俭、韦巨源、苏味道、陆元方等人虽然同为宰相,都攀附于他,不敢对其扶正祛邪。 不久,鲁王府功曹参军丘愔、长上果毅邓注、凤阁舍人逄弘敏等人先后上表,弹劾李昭徳专权擅势之事。 周允元也联合司刑少卿皇甫文备上疏,弹劾五位宰相附会于李昭德,未能匡正其朝政得失。 再加上武承嗣经常在背后说三道四,女皇对李昭德起了憎恶之心。 延载元年十月底,女皇将他贬为南宾尉。豆卢钦望等五位宰相一同受到牵连,全部被贬为州刺史。 杜景俭也被贬出洛阳,成为溱州刺史。 第50章 辞归青田太鹤山 继刘蕴芽、窦浅漪二妃被害,东宫又有唐氏、崔氏两位地位低下的妃子被武承嗣构罪所杀,尸骨无踪。 柳如影和崔之鸢在抑郁中相继病故了,东宫只剩下豆卢慈音和王芳媚两位妃子尚在。 王芳媚是五郎武隆业的生母王秀薇的堂妹,益州大都督王美畅之女,温柔贤淑,多才多艺。 王秀薇生下皇子不久就病逝了,妹妹王芳媚入宫,成为武隆业的养母。 武轮被剥夺接见公卿百官的权力,几位妃子被秘密处死,皇嗣身份差点被废,甚至被诬告谋反。 他像一只落单天涯的麋鹿,在深宫中偶影独游,孤苦零丁。 酷吏施暴东宫的时候,叶法善天师也被禁止入宫,再见他们时,已是延载元年十月末了。 武轮穿着单薄的秋日袷衣,坐在东宫承恩殿里。 多少年了,他总是刻意让自己吃七分饱,穿七分暖,以菲食薄衣时刻警醒自己。 临淄郡王武隆基侍立在旁。 他头戴茶米色的束发冠,身穿墨蓝、浅米相间的菱格翻领胡服,腰系杂色彩丝绦,挂着一支鹿衔青芝瑶佩。 虽然刚至幼学之年,身高却明显高于同龄人一头,看起来已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见到叶法善天师,武隆基上前搂住他的腰,便落泪了。 “为师来迟了!殿下受苦了!” 武隆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流泪。 等他哭够了,叶法善天师才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抄书籍,放在他的手心。 “今年八月初五,是殿下的生辰,师父亲手写了一本《老子注释》,想送给您作为礼物,无奈东宫加派了禁军,不让任何人进来。直到今日,才有机会来看看您!” “谢谢尊师!”武隆基捧着书本,更加伤心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不断地滚落在毛青色的封面上。 “云鹿在宫外记挂着你,她托我给您带句话。老子言,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人生没有绵绵不绝的风,也没有靡靡不绝的雨,风雨过后的光风霁月、万物明净,只有豁达恢廓的人才能等得到。”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李隆基多么希望,云鹿就在他面前,亲耳听她说这句话。 武轮道:“生辰那日,三郎很想吃一口热乎乎的汤饼,无奈宫中一点面粉也没有。若不是果毅都尉王仁皎以袍换饼,今年的生辰,怕是要饿着肚子了。” 往年,每逢生辰,武隆基都能吃上一盌母亲亲手为他做的热腾腾的长寿汤饼。 今年不同往年,安金藏剖心救了武轮之后,他们在宫中受到更加严密的监视,行动不便,经济拮据。 司常寺和尚食局的人,没有女皇的许可,不敢擅自供给面粉,管事的户奴也无法出宫去购买。 没有母亲,没有食材,一口热乎乎的汤饼,竟成了奢望。 这一幕,正巧被巡视东宫的果毅都尉王仁皎看见。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坎肩,出宫换了一斗面粉回来。 果毅都尉是折冲府的武官,按《唐律疏议》规定,他们要定期进京承担皇宫的宿卫工作。 豆卢慈音为他做了长寿汤饼,勉强过了一个寒酸的生辰。 每每想起,武隆基都会伤心落泪。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叶法善天师轻轻拍着他的肩背,道,“受人滴水之恩,殿下记在心里便好,日后当涌泉相报!” 武轮道:“三郎,你先去做功课,父王和叶天师说几句话。” “是!”武隆基噙泪颔首,叉手退去。 君臣二人在窗下相对而坐。 叶法善天师从袖子里掏出一枝梨花,插在案上的净瓶里。 李旦瞄了一眼梨花,道:“晚秋时节,叶天师哪里摘来那么新鲜的梨花。” “上林苑的梨花突然盛开了,清白如雪,满园飘香。” “天降异象,并非什么好事!” “臣也担心,上天会降下什么灾祸!但纵观今年,年丰时稔,仓禀充实,关中缺粮得以缓解。对外战争虽多,也是大获全胜。大周立国四年多,就属今年这几场仗,打得最成功了!” 安西四镇复置以后,吐蕃在西域的势力受到严重打击。 长寿二年,吐蕃大相噶尔钦陵赞卓,勾结西突厥五咄陆部落可汗阿史那俀子联兵攻打大周。 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于长寿元年被被酷吏来俊臣诬杀。次年,其子阿史那妥子被五咄陆部族拥立为可汗。 女皇派出武威道大总管王孝杰与之交战。 同年,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率众侵犯大周灵州,室韦亦跟着造反,右鹰扬卫大将军李多祚受命迎敌。 延载元年年初,李多祚将军击破东突厥和室韦;二月,王孝杰将军在泠泉、大岭等地击败吐蕃和西突厥联军,歼敌六万余人。 碎叶镇守使韩思忠亦大破起兵造反的泥熟俟斤,以及施质汗、胡禄屋等部落的反叛,杀敌一万多人,继而攻陷了吐蕃泥熟没斯城。 武轮的眼底闪过几许悲凉。 “听说,武氏子弟正在轰轰烈烈地制造什么颂德天枢,几场胜仗,的确是给立天枢奠定了舆论基础,吾皇为自己歌功颂德更加有底气了。” “每一场胜仗,都会有人歌功颂德的。”叶法善天师提起风炉上的合欢铁壶,为武轮斟茶,“吾皇承天命凤临天下,尚有十余年时光。殿下还得韬光养晦、韫匵藏珠数年。我们洗兵牧马,待她天命衰微之时,再谋出路!” 为了苟活,武轮听取了他的意见而步步退让。 他在大唐和大周之间,选择了寄身大周;在母亲与女皇之间,选择了臣服女皇。 他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吃常人不能吃之苦。每每想起,心中只有敬重二字。 “不!时不我待!”武轮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吾皇已至七十高龄,千秋之后,大周王朝切不可让武承嗣或武三思之辈继承下去,必定要回归我李唐皇孙的手中!” 提着铁壶的手停滞在空中,叶法善天师悚然动容,望着那双坚毅而有力的手掌。 权势压迫,酷吏打击,武轮敛翼蛰伏数载,并没有失去复国之志。 他在静待春日里的一声惊雷,雷声响处,朱雀群起,飞赴故枝。 叶法善天师将铁壶轻轻放置在风炉上。 “殿下说得极是,但凭我们两人的力量,是无法与他们对抗的。我们只有提前做好准备,应对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 “武承嗣一直觊觎太子之位,指使人诬告我谋反,还杀害我宫中多位嫔妃和亲信。这种无才无德之人,一旦成为大周皇帝,天下苍生必将陷于泥淖,大周回归大唐,也会生出许多变数!” “殿下可有什么筹谋计划?”叶法善天师道。 “本王记得,高宗天皇大帝在很早以前,曾经下旨命你淬炼护国圣剑。” “臣已在青田太鹤山洞天修成剑身,十几年来,一直在寻找淬剑圣水磨砺其神,宝剑汲取圣水精华,洗去凡胎浊气,才能成为一把辟邪制非,威神伏魔的护国圣剑。” “叶天师,你淬炼护国圣剑的任务,不可中断,将来必有大用!” “淬炼护国圣剑,助力李唐帝业,是臣义不容辞的使命!吾皇尊佛抑道,才得空重新琢磨炼剑之道。” 武轮摇了摇首。 “紫泽观在皇家园林内,与太初宫靠得太近,宫中不可淬炼兵戈,叶天师不如找个借口,向吾皇请辞,回到青田太鹤山洞天,尽快完成先帝之托!” “殿下的想法,与臣不谋而合,只是,不知道吾皇是否会同意臣请辞回乡。” “眼下,她热衷于佛教,自视弥勒菩萨下世、金轮圣帝再生。宫中供养多位高僧,每日在通天浮屠长斋礼佛,殷勤于晨昏功课。叶天师请辞回乡,她一定会允准的!” 女皇在大周广建禅林寺院,天下三百五十八州,均建立了大云寺,供养沙门。 她对佛教崇拜,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哪里在意一个年迈老道的去留呢? 叶法善天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应承了武轮的请求。 无意间一抬头,看到承恩殿的屋顶。 “殿下,明日戌时之前,一定要搬离承恩殿,以避灾难!” 武轮不解地问道:“本王入住承恩殿四年了,从未见到什么异常,叶天师为何要我搬离此地?” 叶法善天师放下茶盏,道:“明日戌时,您就知道了。” 武轮疑惑地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净瓶里的那枝梨花,眸光微垂,停滞在手中的杯盏上。 断断续续说了半天的话,叶法善天师起身告辞。 “今日,臣便向吾皇上奏,请归故里。还望殿下继续藏锋敛锐,闭关自守,护佑好自己和几位皇子,静待来日!” “叶天师放心回乡去,本王会照顾好自己的!” 两人依依惜别。 第二日,女皇在集仙殿批阅奏书,见到叶法善天师递上来的《致事乞归表》。 书曰:“臣得沐皇化,服事圣朝,竭忠尽诚,为国禳灾祈福。臣已年迈,七十又八,老疾昏聩,不能任事。盼叶落归根,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有松可荫,有地可蔬,有泉可汲,安度残年。谨诣朝堂,上表以闻,伏愿陛下恩准!” 女皇捧着奏书,心里起了感慨。 “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臣子年老,可以致事,可以衣锦还乡,如鱼归其泉,鸟归其林。朕也到古稀之年了,却无处可以告老,只能为大周操劳终身了!” 高延福公公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天下万民都仰赖您的庇护呢!” 看了几遍,女皇觉得有些衣单寒恻恻,放下奏书,搓了搓双手,道:“叶卿尽心佐时辅国,为大唐和大周都作出了极大贡献,准予回乡吧!” 高延福公公拿起一支檀香木牡丹紫毫诗笔,在砚台边缘舔尖了,双手送到女皇手边。 她接过紫毫笔,在奏书上写了一个“可”字,盖上了玉玺。 午后,窗外下起了零星飞雪,飘飘洒洒如三月杨絮。 武隆基来到承恩殿,看见户奴们进进出出,将殿中的家具、书册往外搬。 他疾步向前,大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皇祖母又要我们搬家了吗?” 户奴正要回话,武轮身披狐裘,出现在大殿门口。 “叶天师说,这里不能住人了,父王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先将重要的物件搬出来。” “原来如此!”武隆基舒了一口气,走到父亲身边,行了一个叉手礼。 “你的叶尊师,今日已经启程,回江南括州了。” “真的吗?我竟然没有与尊师告别!云鹿一定也跟他回江南去了!”武隆基大失所望。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一会儿已是银霜满地,细碎的雪屑落在武轮的眼睫上,让他生出了迷离之感。 “识破嚣尘,作个逍遥物外人,真是好啊!不似我们,鱼钻入丝网,鸟扑入樊笼,终生困于皇子的身份上!” “父王,三郎也希望,皇祖母能早日放我们出宫去,像一尾鱼一样,自由自在地曳尾江湖,像一只鸟一样,无拘无束地举翼天际。” “如果能出宫去,三郎最想做的是什么?” 武隆基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有粼粼星芒在闪烁。 “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身,我一定要去娶一位美丽的神仙姐姐,她就像豆卢娘娘对您一样地对我好。” 武轮的眉目之间笼罩着几分憔悴,几分痛楚。 “对父王最好的,是你的母亲,她在那个大雪之夜毫无征兆地走了。这个胆小如鼷的女子,遇事总是谨小慎微,不知道面对死亡时,她是否害怕过、哭泣过?” “昔日,父王和母亲是那么恩爱。她走了,只有您和豆卢娘娘会对我好了!” 武轮道:“皇子皇孙的婚事,从来不是自己能做主的。遇见心仪的女子,你不一定能娶回来!” 武隆基沉默了,两瓣嘴唇微微颤抖着,片晌之后才道:“父王,我们为什么不能迎回刘娘娘和母亲的骸骨?” 母亲突然遇难,让他心痛无比。 云鹿说:“人生没有绵绵不绝的风,也没有靡靡不绝的雨,风雨过后的光风霁月、万物明净,只有豁达恢廓的人才能等得到。” 这句话,成了他好好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武轮哽咽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武氏子弟拿她们开刀,本意就是杀鸡儆猴,怎会让我们迎回骸骨呢?叶天师说得对,此时,父王只有守柔处弱,明哲保身,才能为李唐政权日后的复兴,保留一份希望!” 说话间,户奴们已经将物件全部搬出来了。 一位户奴跑过来,叉手问道:“殿下,这些物件搬到哪个殿中?” 武轮轻声道:“都搬到宜秋宫去吧!今晚,本王下榻那里。” 户奴领命而去。看着他们全部搬完,父子俩才转身离开。 刚刚走出数丈,听见承恩殿的擎檐柱和天花梁“吱吱嘎嘎”地作响,回头一看,整座大殿摇摇晃晃数下,轰然倒塌在雪地里。 望着横七竖八的废墟,武轮紧紧捂着悸动的胸口,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幸得叶天师冥助,才使我们父子俩脱离这生死时刻!” 天色越来越阴沉,流风卷起飞雪,星星点点落在他们的衣冠上。 武隆基嘴里低哝着:“是啊,尊师真是人间真神仙呐!” 第51章 蓬莱仙岛求圣水 叶法善天师得了准予回乡的敕旨,给师叔捎去一封辞别信,带着四位弟子,驾驭乌翎飞回江南括州。 他们没有去往松阳卯山,径直回到了青田太鹤山洞天。 苍松承尘十三载,鹤唳混元一日还。 乌翎落在混元峰巅的四角岩上,扑腾着霜翎,引颈长唳。 自从征诣京师后,混元峰上的仙鹤踪迹全无,不知遁身何处去了。在乌翎的召唤下,不一会儿,数十只仪容清癯的仙鹤,从四面八方飞来。 群鹤围绕着师徒五人,轩昂踱步,相互嘹唳和歌,仿佛又展开了薛稷的《啄苔鹤图》。 久违的鹤唳,在混元峰上空回荡,似乎勾起了云鹿的点点回忆。 明明有很多记忆属于这里,却好像在某一时刻丢失不见了。 叶法善天师看出她的不安,走到身旁。 “此次,我们回到括州青田,恐怕要呆上数年,待吾皇天命衰微之时,才能重回洛阳了!” 云鹿皱眉道:“师父,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我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时常被我念叨,又时常被我遗忘。有时候想起来暖彻心扉,有时候又觉得隐隐作痛!” “大概是子虚天天跟你念叨这里的往事,所以你感觉既陌生,又熟悉罢!” 子虚道:“师父说了,你出生在神都洛阳。括苍青田,是石清的故乡。” 关于云鹿的身世,大家总是有意避开,心照不宣。 石清怯声怯气道:“想当年,我跟着师父离开太鹤山洞天时,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呢!” 云鹿看看石清、子虚,又看看师父,满腹狐疑地挠挠自己的鬓角。 澄怀“咳咳”两声,拍掌道:“还是江南好啊,天气温暖,冬日没有苦寒。回到江南,终解我桑梓之念!” 子虚朝他翻了一个白眼,道:“师兄,你可不是江南人。” 澄怀回道:“身虽不是江南人,甘愿醉卧江南绿!” 师徒四人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混元峰小径慢慢走下山来。 休息了半晌,澄怀召集留守太鹤山洞天的逸隐师兄和小道们,将清溪观、紫霞宫,白鹤洞等各处收拾一番。 混元峰上下逐渐恢复了仙气。 《素问·生气通天论》曰:“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人各有元阳真火,人类聚集之处,就有人气汇集。 仙家的元阳真火比普通人更加旺盛,叶法善师徒回到太鹤山洞天不久,湮灭多年的仙气,如流云奔涌,围绕着群峰,轻拢慢涌地日夜滋长。 午后,叶法善天师独自登上了点易台。 混元峰巍峨滴翠,结林夺势,山上的梅林、苍松、翠竹、秀石,亭台楼阁,一如既往地挺立着。 远处的瓯江,在霭霭云雾下日夜向东,奔流不息。 这里,曾是他清晨攀援的地方,也是他黄昏抬望的地方。行遍四海,心中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这片山崖。 叶法善天师展开双臂,呼吸天地灵气,吐纳自然弘量。 身后清音乍起,缈缈直上青冥。 他幽兴斐然,拔出太乙混元剑 ,和着琴音舞起了太上无极剑法。 双手掩尘拨七弦,一剑霜寒动四方。剑来似雷霆震怒,剑罢似江海收波。挥袖之间,芒芒剑气将他层层包裹起来,如鸠卧云巢,蚕眠雪茧。 太上无极剑法,是叶法善天师承袭了上清茅山法脉、太清正一法脉、太上洞渊法脉、西山净明法脉等各家剑法后,再结合混元内丹修炼术,创造出来的剑法。 外兼各家剑学金锋之妙,内练阴阳中和之气,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神练成道,达到剑神合一的效果。 一曲舞罢,四位弟子纷纷拍手称好,从欲浮亭里走出来。 “原来你们都在啊!” “我们在偷学师父的剑术!” 叶法善天师收了太乙混元剑 ,将它挂到了身旁的一棵青松上,道:“师父将太乙混元剑挂于松枝上,谁能知道这里有何典故?” 澄怀脱口而出:“刃树剑山!”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头。 “我猜是 ‘刀山剑树’!”子虚信誓旦旦地说道,“刀山剑树,是佛家经典《阿含经》记载的地狱之刑!” “你和澄怀所说的,其实是佛教中的同一种地狱酷刑。《南齐书》中记载的是刃树剑山,《阿含经》中记载的是刀山剑树,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云鹿看了半天,道:“师父,您将太乙混元剑挂于树枝上,说的莫不是 ‘封刀挂剑’吧?” “为师宝刀尚未出鞘,怎可封刀挂剑呢?”叶法善天师依旧摇了摇头。 石清见众人都没猜对,腼腆地摸摸自己的头,嘿嘿一笑道:“宝剑挂于青松枝头,不就是 ‘松枝挂剑’嘛!” 叶法善天师双手一拍,道:“石清说对了!师父要讲的,正是 ‘松枝挂剑’的典故!” 澄怀道:“师父快点讲与我们听!” “相传,春秋时期,吴王寿梦的四子季札,受封延陵,人称延陵季子。一日,他出使晋国,路过徐国,顺道去看望徐国国君。徐君十分中意季札腰间的佩剑,很想得到它。” 云鹿坐在欲浮亭边的台阶上,双手托颌,眨着清澈的眼睛,问道:“季札舍得把自己的佩剑送给徐君吗?” “因为使命在身,季札无法马上将佩剑送给徐君,只是记在心里。回来时,专程路过徐国,想把宝剑赠予徐君,没想到,他已经去世了。” “后来呢?”云鹿继续追问。 “后来,季札去了徐君的陵墓前,将宝剑挂在陵墓旁的松枝上,三拜后才离去。他的侍从说, ‘公子,徐君已死,谁还会在乎这把剑啊?’” 子虚笑笑:“对啊!徐君已经去世了,季札还把宝剑送到陵墓前,这是为何?” “季札说, ‘君子不能欺心!徐君喜欢此剑,我无法马上赠予,但我心里已经答应要将此剑赠送给他。’为此,徐国人作《徐人歌》盛赞他,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澄怀道:“《老子》言,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季札心存仁义礼智信,未得许诺,却诚信为之,才有松枝挂剑的美谈!” “季札是个至德之人!我们许诺高宗天皇大帝和皇嗣殿下淬炼护国圣剑,也当诚信为之!回到青田已有五六日了,师父打算,明日赴东海蓬莱,向东王公东华帝君讨取至阳圣水。” 子虚拍拍怀里的上古逸音,道:“师父,我们回来后,来耕心草堂求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都去东海蓬莱了,这里谁来负责啊?” 叶法善天师略一思索,道:“澄怀和云鹿跟我一起去东海蓬莱。子虚,你医术最为高超,就留在这里打理耕心草堂,指导石清学习一点望闻问切的知识罢。” 子虚偷偷瞥视一眼云鹿,嘴边十分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哦”字。 想到她要离开这么久,满心不快,脸上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第二日一早,师徒三人飞行在皑皑云雾之间。 江南道东去一万余里,是溟海地界。 溟海上有一处无底渊谷,名曰归墟。 坤灵大地上,天汉百川之水,八弦九野之溪,皆向东流去,汇入归墟。正是有了这处渊谷,大海才永远不会满盈。 此地常年无风,而洪波百丈。凡人不可企及,唯有飞仙能到此处。 拨开层层云雾,叶法善天师见茫茫大海中有三座仙岛,蓬莱、方丈、瀛洲,鼎峙在碧波荡漾的溟海中,不断地随波起伏着。 “我们到上岛三洲了!” 云鹿手搭凉棚,探头观望了一会儿。“师父,哪座岛是蓬莱仙岛?” “璇霄丹阙林立,琪花瑶草丛生,许多飞禽走兽,在仙雾缭绕的密林里穿梭的那座岛就是蓬莱仙岛。” “为何蓬莱仙岛在大海中上下颠簸啊?” “因为蓬莱仙岛无根,无所连箸,溟海上白浪澎湃,自然就随波逐流了。” “东华帝君住在哪儿呢?”澄怀问道。 “你看,那仙岛正中有一座紫府州,东华帝君住在紫府州扶桑墟,以扶桑为舍槛,以椹果为食物。” 云鹿十分兴奋。 “师父,听说,东华帝君掌管天上人间灵官名籍,较量三界十方群仙功行。修道者得道昇仙时,必须先拜东华帝君,后谒金母元君。您飞昇成仙,是否也曾得到他的点拨?” “无论哪位小仙晋昇,地仙晋至神仙,神仙晋至天仙,天仙晋转真圣,东华帝君都会暗中鉴定,再决定是否昇其为虚无列仙。” 交谈间,乌翎降落在蓬莱仙岛上的一棵扶桑树下。 扶桑树身形巨大,高约十几丈,树冠展开有一顷之广,叶子与桑叶十分相似。 细看之下,才发觉为同根偶生的两棵树,它们相互依倚,并肩而立。粗大斑驳的树干上,隐隐约约可见“太帝宫”三个大字。 云鹿跳下鹤背,站在蓬莱仙岛上,并不感到颠簸,心中觉得奇怪。 正要说话,看见扶桑树下出现一位须发皓白的仙者,头戴三维冠,身穿郁蓝色葫芦纹锦衣,闭目交趺,坐在一团真气之上,周身散发着熠熠光芒。 仙者缓缓睁开了眼睛。 “紫微仙卿,你退真下世,重修道德。三十一年前,得道成仙,二十二年前修得飞仙阶品,十四年前修得灵人阶品,七年前,修得真人阶品,一年前,达到灵仙阶品,今日可是要晋昇飞天真人了?” 叶法善天师见是东王公现身,急忙整冠肃容,叩礼膜拜。 “弟子修至灵仙,能竦身入云,无翅而飞;能驾龙乘云,上造天阶;能化为鸟兽,游浮青云;能潜行江海,翱翔名山;能遁迹人间,人而不识。这些法术足够助我造福人间,施惠苍生,并不急于晋昇。今日来蓬莱仙岛,另有他求!” “是为何事,说给本君听听。”东王公抚须道。 “弟子受命铸造护国圣剑,凡间云露雨雪之水,无法淬剑,特向帝君讨要一盏东华至阳圣水,与西华至阴圣水阴阳匹配,合得五龙真水,才能得圣剑之辉。” 东王公沉吟道:“金母元君的西华至阴圣水太阴柔,必须要与本君的东华至阳圣水中和,才可打造出刚柔并济的剑身。” 沉吟之余,一直犹豫不决,好像一滴圣水也舍不得赠送。 “弟子恳请帝君赐一盏东华至阳圣水!” 过了很久,东王公起身,独自朝西北方向走去。 边走边念叨:“道德天尊从虚空下降凡间,成为太初之师,开辟天地,分判阴阳,人间才有万物化生。天生五气、地生五味,东华至真阳和之气聚集于碧海之上,最后聚形为本君。” “帝君的意思是……”叶法善天师踟蹰不前。 东王公转过身来,一摇脑袋,道:“你们都跟随本君走吧。” “是!”众人急忙跟上。 “念及你是太清仙境道德天尊的座下弟子,本君才舍得分你一盏圣水。不然,蓬莱仙境的大门,都不会让你进来!” 众人莫敢接话,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 东王公带领他们,飞到瀛洲仙岛。 岛上花草葳蕤,珠玕之树丛生,结满了精巧玲珑的仙果。 树丛下,到处都是缟素色的走兽,好像冰雕玉琢似的,通身雪白透亮,它们或抬头嚼食着树上的仙果,或低头啃食着地上的神芝仙草。 一只白鸾飞来,展开天贵之姿,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来到了一方瀑布前。 飞瀑直泻而下,在山脚下积流成池,池水色泽青翠如玉,散发着阵阵清香。 “这里是瀛洲仙岛上的青玉膏山,这方泉水名唤玉醴泉。”东王公道,“这里一山一石,一花一草,都是东华至真阳和之气汇集而生。这方泉水,自然就是东华至阳圣水了。” 青玉膏山、玉醴泉,常常出现在各种道经中,对玄门弟子来说,可谓是大名鼎鼎。 云鹿伸手掬水,捧起来尝了两口。“师父,这玉醴泉居然喝出了葡萄佳酿的味道。” 叶法善天师也尝了几口,果真如同金浆玉醴。“这泉水,与为师多年前,在宫中喝的醽醁一个味道,怪不得名叫玉醴泉。” 师父话音未落,云鹿霞飞双颊,晕生出两片酡红,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昏睡过去。 澄怀赶紧扶住了她。 东王公却笑得前仰后伏。 “这姑娘醉了!醉了!哈哈哈哈,酒量那么差,也敢喝我瀛洲仙岛上的玉醴泉。这一觉,估计要睡上整整一年了,哈哈哈哈!” 西王母端庄雍容,仪态万方,想不到东王公,却是一副老顽童的模样,澄怀不由得啼笑皆非。 当他听到东王公说云鹿要睡上一整年时,不禁急了。“帝君,我师妹在仙界睡一年,人间岂不是数百年过去了?” 叶法善天师也醉意上头,捧着脑袋,身子摇摇晃晃,足下踉跄。 “名相魏徵是个顶级酿酒师,曾经酿出醽醁、翠涛等名酒,在贞观时期风靡一时,太宗皇帝特别爱喝他酿造的醽醁,称之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人间醽醁如此劲道,何况是仙界神泉呢?弟子喝上几口,也觉得后劲很大,令人昏昏欲睡。” 东王公摇手道:“没事,没事,微醺入眠,是一桩美事。不如请这位郎君,扶两位到太帝宫睡上一觉。黄粱一梦间,人间已百年。睡醒了,咱们几个还可以茗茶弈棋,谈经论道,岂不快哉!” 叶法善天师强撑着精神,道:“不可不可,在这里睡上一觉,可要坏了弟子的经国大业了。日短心长,还请帝君赐我圣水,弟子着急赶回青田太鹤山洞天!” 东王公斜眼瞧着他们。“你们果真要立刻回去?” 澄怀道:“帝君,我们还有大任在身,的确不能在此久留!” 东王公十分无奈,嘟囔道:“好吧,本君这就给你们取水。蓬莱仙境,难得有人造访,好不容易来三个,却是一群大忙人!” 他摊开左手,手心里放着一个精巧的净瓶,与西王母装水的净瓶一模一样。 又摊开右手,手心里放着一个紫檀木小匣子。 澄怀一手扶着烂醉如泥的云鹿,一手拿了净瓶和匣子,揣到怀里,向东王公深深鞠了一躬。 抬头之时,东王公已经不见了踪迹。 第52章 薛怀义怒烧天堂 唤了乌翎过来,澄怀扶着师父和云鹿坐到鹤背上。 乌翎一路向西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到了青田太鹤山洞天。 澄怀抱着云鹿从四角岩上下来。 林间小径上,有人疾步跑上山来,一路喊着:“快点,快点,混元峰山顶上群鹤齐鸣,一定是师父他们回来了,我们赶紧去迎接!” 听声音,应该是子虚和石清。 山回路转,子虚一抬头,看见澄怀双手托抱着云鹿,屹立在斑驳竹影里。 子虚停下了脚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十个月不见,日思夜想的云鹿,此刻却躺在大师兄的温柔怀抱里。 他愣头愣脑地站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澄怀道:“子虚、石清,你们马上去四角岩,师父还躺在乌翎背上,你们将他背到紫霞宫晚风殿里,好生服侍!” 石清有些惊讶,道:“师兄,发生了什么事情?师父和师妹还好吗?” “无碍,无碍,他们只是喝醉了!”澄怀说道。 云鹿靠在澄怀的怀里,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宁。 子虚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一只酱缸,酸甜苦辣咸,五味俱陈,怅然若失地看着他抱着云鹿,擦肩离去。 她的衣袖从子虚脸上轻轻拂过,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拨动了那根紧绷着的心弦。 在他们去往东海蓬莱请赐圣水时,神都洛阳,佛光普照,一片祥和。 延载二年正月一日,武承嗣和武三思率领众臣,为女皇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女皇非常喜欢“慈氏”这个尊号,特赦天下,改元证圣。 慈氏,就是佛教中的弥勒菩萨;金轮,是司掌人道的金轮圣帝,是为弥勒菩萨下生,做生身供养的三界法王;越古,更是要与上古圣王衡短论长。 但她觉得,把“慈氏”和“金轮”都加到自己头上,彼此有诸多矛盾。 二月,去掉了“慈氏越古”四字,只保留了“金轮圣神皇帝”尊号。 此时,大量佛教经典经过转译流传到中原,学问僧逐渐得到重视。 华严宗、禅宗、法华宗、律宗等僧人,皆因学问和修行受到世人关注。 尤其是华严宗僧人,奉《华严经》为经典,其兼容并存、一多相即、圆融无碍等思想,非常符合大周统治的需求,受到女皇的推崇。 她认为东晋时期驮跋陀罗翻译的六十卷《华严经》不完善,于是派人去于阗国,迎请着名的实叉难陀尊者与八十卷梵本《华严经》来到洛阳。 证圣元年二月,洛阳大内遍空寺内,一众高僧开始翻译经书。 感恩于弥勒菩萨的护佑,女皇对他的信仰日渐高涨,日夜崇奉三宝,大力弘扬大乘佛法。 长寿年间,在华亭龙华寺东壁坛上造像三尊。弥勒菩萨居中,跏趺坐于莲花须弥座上,足踏并蒂莲,左手下垂,展掌伸五指抚于左膝上,右臂下垂,置于右膝上。 在龙门石窟的擂鼓台中洞的正壁坛上,开凿了三尊佛像。造像高一丈,弥勒菩萨居中而坐,双腿下垂,两位菩萨赤足侍立于两侧。 不久,又在这里雕凿了摩崖三佛,正壁造七尊坐像,主像为全跏跌坐的弥勒菩萨,高约两丈。 去年,在沙州敦煌莫高窟开凿了一尊高约十丈的弥勒菩萨,号曰“北大像”,成为莫高窟千余龛造像中最高大的一座。 这几年,她开凿的弥勒菩萨的佛像愈来愈高大,气势愈来愈恢宏。 亲近了梵天净土,却不知不觉与薛怀义疏远了。 封公又封将的薛怀义,处尊居显,富贵骄人,走起路来都是昂首挺胸的。 他嫌弃女皇年老色衰,不愿意伺候御前,常常与之若即若离。女皇也挺识趣,从不主动召他进宫,彼此各自安好。 一日,白马寺西堂见空法师神色紧张地跑进薛怀义的禅房,大叫道:“薛师,不好了!不好了!” 薛怀义正与几位歌伎莺歌燕舞。 兴致被败,薛怀义十分不悦,朝他白了一眼,呵斥道:“天塌下来,还有老子顶着。大呼小叫,没个出家人的样子!” 见空法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气如牛。 “正月初一,是弥勒菩萨佛诞日,我带领白马寺僧人入宫诵经祈福,法施天下。今日,去迎仙宫复命,我亲眼看见,吾皇另结新欢了!” “此话当真?”薛怀义吃了一惊,朝着歌伎挥挥手。 她们停歌罢舞,一一退去。 见空法师走到身边,拢嘴道:“弟子看得清清楚楚,吾皇的新欢,就是尚药局的侍御医沈南璆。弟子多次入宫,认得他。两人耳鬓厮磨,煞是恩爱,恐怕已经把您忘得一干二净了!” 薛怀义气狠狠地将手中的琉璃杯盏拍碎在案上。 怪不得,一年多没入宫,也不见女皇有诏令来! 冷静一想,自己官居辅国大将军,爵封鄂国公,位同亲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身上哪样东西不是得她恩赐? 虽然伺候女皇,有点勉为其难,但她是他的衣食饭钵,怎可轻易放弃? 自己鼎力助她登上皇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十载枝叶相持,女皇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一阵愤恨涌上心头,薛怀义提起嵌金如意云纹月牙铲,想冲到迎仙宫问个明白。 “薛师,御前不可以带兵戈,那是死罪,不可莽撞!”见空法师死死抱住他,“与其咄咄逼问吾皇为什么移情别恋,不如温柔攀辕挽留,一定可以重获圣心的!” 薛怀义是个粗人,遇事只会动武不会动脑。 他大手一扬,道:“如何温柔挽留?” 见空法师附耳说了一通。 薛怀义转怒为喜,道:“好!好!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办,你帮我把东西备齐了,明日就入宫面圣去。”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迎仙宫集仙殿。 女皇不为所动,拒不开门。 跪了半个多时辰,膝盖火辣辣地疼,薛怀义起身转到大殿东侧。 东侧的窗牖大开着,女皇正在窗下低头写字。他“扑通”一声,跪在窗下,假模假样地放声恸哭起来。 “臣怀义,原为洛阳街头的落魄货郎,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蒙吾皇提携,雨露恩泽,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很好,你还记得你是谁!” “当然记得,为了报答皇恩,臣修缮白马寺,监造明堂、天堂,译制《大云疏经》,助您登上皇位,我是大周的开国功臣,请您不要不理我!” 女皇头也不抬,执笔在绢黄纸上行书。 “东突厥侵扰灵州、室韦反叛、吐蕃攻击安西四镇,亏得李多祚、王孝杰、韩思忠等人将敌军击破。他们忠心耿耿地守护边境门户,是真正的大周功臣。朕要亲笔书写慰劳制书,嘉奖这些英勇将士,无暇在此儿女情长!” 女皇的声音是那么冷漠,阵阵彻骨的寒意迎面袭来。 “陛下您忘了?我多次为行军大总管,率军讨伐东突厥。”薛怀义探询道。 不提也罢,一提此事,女皇更加愤怒。 “长寿二年,东突厥犯边,朕命李昭德为长史,做你下属,跟你出军征伐。一言不合,堂堂宰相就被你在军中执鞭毒打,还不敢求饶,可见你有多蛮横骄倨!” 薛怀义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又怯生生地吞了回去。 过了很久,才支吾道:“虽然无功而返,但我与这些前线将士一样忠心耿耿!希望陛下不要摒弃我!” “说是朕摒弃你,实则是你摒弃了朕!”女皇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道,“在你眼里,朕年老色衰,远远不及白马寺里的歌伎年轻貌美吧?” 薛怀义矍然一惊,膝行向前,趴在窗台上声泪俱下。 “我每日安分守己,在白马寺里吃斋念佛,等候御诏!许久不见诏令,甚是思念。希望吾皇暂且放下国事,赐我片刻欢好!” 女皇扔了手中的紫檀木牡丹紫毫诗笔,伸手托起他的下颌。 薛怀义经不起那犀利的直视,眼神躲躲闪闪,无法安定。 女皇从御案上拿了几份奏书,塞在他的怀里。“你在洛阳为非作歹,横行霸道,多少大臣上表弹劾,自己看看吧!” 薛怀义打开一份奏书。 这份奏书是侍御史周矩写的,洋洋洒洒罗列了数十条他的不轨之状。说他倚势凌人,作恶多端,任由僧人当街打死无辜路人,多次霸占百姓田宅,武装训练僧人,有谋乱之心。 虽然好多字不认识,但他明白,这些条条桩桩,都可定他死罪。 薛怀义心惊胆慑,额头直冒冷汗,不住地磕头辩解。 “一个月前,朕已经命肃政台着手调查白马寺众僧。周矩所说,基本属实,证据确凿。” “陛下,怀义错了,望您念及往日恩情,不要治我的罪!” “身为佛门弟子,生起恶作,毁犯净戒,朕要将你们发配到远州边地,自有拘魂使者阿傍罗刹,将你们堕入阿鼻地狱!” “陛下,不要将我流放到穷乡僻壤,我真的过怕了穷苦的日子。”薛怀义手指上空,急切道,“您看,臣不吝血肉之躯,刺膝血为墨,亲自画了一幅弥勒净像,祈愿大周集无量功德,国祚绵长!” 瓦蓝的天空中,两只纸鸢徐徐飞来,从仁寿殿的琉璃瓦上掠过。 纸鸢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弥勒净像,高约两百多尺,迎风瑟瑟招展。 这是见空法师连夜用牛血绘制的弥勒净像,此时还是鲜血淋漓的。 女皇斜眼偷瞄了一下,咍笑一声,伸手关上了窗牖。 一群羽林卫禁军跑过来,将哭哭啼啼的薛怀义拖出了迎仙宫。 证圣元年正月十五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 神都洛阳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 女皇下令,取消宵禁,放夜三天。在上林苑宿羽宫设宴,招待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 十余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薛怀义心中忐忑,偷偷跑入太初宫中。 宴席刚刚结束,群臣正聚集在万象神宫前观看花炮。 薛怀义躲在人群里,看着五彩斑斓的花炮在空中燃爆,漫天流光溢彩,衬得女皇花白的头发,一会儿成碧色,一会儿成朱色。 沈南璆躬身伺候在她的身侧。 他温文尔雅地托着女皇的手,朝着夜空指指点点,不时地交谈着什么。两人谈笑风生,共享这火树银花的美妙之夜。 女皇的龙体,一直都是沈南璆负责照料的。 他为人风趣雅致,温柔体贴,像父亲,也像长兄。 与他在一起,女皇总会想起早逝的父亲武士彟。在他身上,寻回了缺失多年的父爱,不知不觉,产生了深深的依赖。 薛怀义强忍着一腔怒火,满脸冰霜地回到白马寺。 一觉睡醒,已是第二天戌时黄昏。他将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提起月牙铲,又来到太初宫前。 一轮满月挂在夜空中。薛怀义抬起头,看着“则天门”三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心如刀割。 当年,女皇就是在这座门楼上,孤凤展翅,向天下宣告大周王朝的成立。 那天,她头戴垂珠十二旒冠,身穿黑纁二色天子冕服。薛怀义亲眼看着她步伐坚定,威风凛凛地登上则天门门楼,比自己当了皇帝还兴奋。 一支巡夜的金吾卫禁军路过他身旁。 一位禁军咕哝道:“将军,您看,那位是不是薛师?” 领队的禁军瞥了他一眼,讥笑道:“想不到,曾经众星捧月的薛师,独自立在则天门外,生出了白华之怨!” 阵阵朔风迎面扑来,让人身心俱寒。 此时此刻,薛怀义感觉自己像一把绢扇,凉飙一起,就被人弃之箧笥了。眷宠正盛的时候,谁会想到日后有秋扇之悲呢? 他曾经骑着御赐的紫骝马,从则天门耀武扬威地跑入内廷。魏王武承嗣为他牵马,梁王武三思为他引路,百官谦恭礼让两旁。 这一切,因为宠衰女皇,都消失不见了。 薛怀义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则天门慢慢走入太初宫,眼前是巍峨参天的明堂万象神宫和天堂通天浮屠。 为了建这两座宫殿,大周府藏耗竭。而他,孳孳不息,付出了无数的汗水和辛劳。 薛怀义箕踞坐在万象神宫的玉阶上。月辉笼罩着不远处的天堂,“通天浮屠”四个髹金大字,在月光中熠熠生辉。 无数条抄满佛经的经幡,垂挂在金色的琉璃屋檐下,幡尾拖在地上,死一般地安静。 他颓然倒在地上,静静地看着那轮满月,孤独如斯,寂寞如斯。 躺到二更时分,太初宫月明星稀、寒夜阴森。 又一队值夜的金吾卫禁军骑着高头大马,从他身边经过,朝着东宫方向哒哒而去。 薛怀义面无表情,慢慢起身走到对面,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挂在通天浮屠外的经幡悉数点燃。 火苗呼呼地腾空而起,很快将通天浮屠烧透了,连同薛怀义的满腔悲愤,一同烧成了灰烬。 耸立在通天浮屠里的那尊拔地倚天的弥勒菩萨造像,在炽盛的火焰里,烧得轰轰烈烈,烧得鬼烂神焦。 在他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薛怀义看见弥勒菩萨那双微微含笑的双眼,像两瓣本体清净的莲花,跌落在滚滚浓烟里。 弥勒菩萨仿佛在嗤笑他的愚笨和痴傻。 他也傻傻地跟着仰天大笑起来。 数百名武候铺禁军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火势实在太大了,他们的皮袋、溅筒、水车,哪里灭得了这弥天大火。 夜半,突然变天。劲风阵阵,呼啸而来,卷起燎原烈火,把几米开外的万象神宫也点燃了。 太初宫内火光冲天,黑烟弥漫,鬼泣神嚎,所有人只能望火兴叹。 大火一直烧至卯时日出,两座宫殿里所有的佛像、金轮七宝、经卷、珍贵府藏皆付之一炬。 第53章 重起七星铸剑炉 女皇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朝,面对满堂文武大臣的激烈质问,只能推说昨夜寺人在宫中烧麻,招致火灾,将此事草草盖过。 七星闪曜,万国朝宗。北斗七星阵少了两颗璀璨的星子,女皇心痛至极。 想了数日,命建昌郡王武攸宁到白马寺下旨,仍由薛怀义督工,重新建造明堂、天堂,并铸九州鼎及十二生肖神。 薛怀义当场撕了敕旨,言语激烈,出言不恭。武攸宁怒而回宫,向女皇复命。 “既然此人已经与朕离心离德,那就除去吧!”她轻叹道。 武攸宁颔命。 证圣元年二月四日,他让姚瑞德公公去白马寺假传女皇口谕,邀薛怀义日晏之后,到太初宫瑶光殿相会。 薛怀义满心以为女皇回心转意了,高高兴兴地前来赴约。 瑶光殿建于九洲池上,四面环水,景色非常清幽。日落成夜,万籁俱寂,宫殿的倒影碎在瑟瑟池水里。 他跽跪在大殿门口,高喊道:“臣怀义,叩见金轮圣神皇帝!”殿中无人回应。 “臣怀义,叩见金轮圣神皇帝!” “臣怀义,叩见金轮圣神皇帝!” 连喊三声,依旧无人出来。薛怀义抬头一看,瑶光殿黑灯瞎火,大门紧闭,不禁起了疑心。 正欲起身时,身旁的银杏树后,传来一道低沉而幽冷的声音:“薛怀义,你可知罪?” 一个孤魂游鬼般的身影从树后闪出。 薛怀义跳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建昌郡王武攸宁。 阵阵金革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百余名擐甲挥戈的千骑禁军小跑而至,将他围裹得水泄不通,退无可退。 此时此刻,薛怀义才醒悟过来,自己死期将至! “难道吾皇都忘了,我曾经为她付出的一切吗?炎炎盛夏,需要我的时候,薛某就是一把绢扇,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有了新宠,便弃我如秋扇!” 武攸宁背着双手,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不过是一个假和尚而已,不要把自己抬到那么高的位置!义净法师从天竺回到洛阳,带回近四百部的梵本经、律、论及佛舍利三百粒,吾皇亲至上东门外跪迎,他才是真正的大德高僧!” “既然如此轻视,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薛某只想死个明白,她给我定的罪名是什么?” 夜太黑,眸色太深沉,谁也看不清武攸宁脸上的表情。 “火烧皇家明堂和天堂,难道还不够你死一百回吗?” 武攸宁是女皇的堂侄,他的父亲武士让是武士彟的亲哥哥,弟弟武攸暨娶的是太平公主。 武氏一族的荣光,全部来自女皇的恩赐,维护武氏政权,铲除异己,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时光停滞了片刻,薛怀义放下了最后一点骄傲,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仿佛是在乞求武攸宁。 他双手一叉,低声道:“薛某尝尽人间苦楚,亦享尽了人间富贵,今生已无遗憾。还望建昌郡王给我留个全尸,派人把我的尸身送归鄠县故里。” 武攸宁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了一声,慢慢举起手,又慢慢落下,千骑禁军蜂拥而上,举戈将薛怀义挑上了半空。 他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脑袋着地,当场毙命。 武攸宁命人将薛怀义的尸体送到白马寺,焚烧后造佛塔镇之。白马寺作恶多端的僧人,也被解押送往各地,充使苦力。 德不配位,必有余殃。 随着薛怀义被诛,风光一时的白马寺也渐渐走向了下坡路。 话说叶法善天师和云鹿醉饮瀛洲仙岛后,师徒俩睡得天昏地暗,三天三夜,仍不见清醒的迹象。 澄怀为他们调制了各种药汤,喝了也不见效。 子虚坐在紫霞宫晚风殿里,心中十分忐忑。 “师兄,东华至阳圣水,为天地间阳和真气交感而生,凡间的药汤,哪里解得了仙界圣水的威力?” 一句话提醒了澄怀。“我想起了,离开瀛洲时,东王公给了我一个紫檀木小匣子,里面装的可能就是解药!” “快拿出来看看!” 澄怀找出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颗雀卵大小的金丹,闻之清香扑鼻。“这大概是太和垂露丹,听师父提起过,此丹可解宿醉。先让师父吃一颗看看。” 他将金丹放入师父口中,汤水送服。不一会儿,师父慢慢有了意识,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观察了一会儿, 确定金丹起了作用,澄怀便将师父的被褥拉到胸口,转过身来,与子虚四目相对。 弹指间,两人都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抢另一颗金丹。 你争我抢,你挡我退,你退我进,几个回合下来,子虚稍稍慢了一步,金丹已经握在澄怀手里了。 他将金丹高高抛起,又接在手心,得意地说道:“我下山到清溪观里,送金丹给云鹿服下,你在这里好生照顾师父!” 子虚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澄怀凫趋雀跃地离去。 叶法善天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下地,走到了子虚身后。 “子虚,你和云鹿的红鸾星均守于身命不动,而天喜星晦涩无光,与之遥遥相对。等到红鸾星动,你们才可启动一场感情。” 子虚转过身来,蹙起了眉头。 “从一缕残魂开始,我就对云鹿悉心照料,又与她一起成长,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不知何时,我对她侧侧力力,念君无极。师父,您应该明白我的心思!” “师父都看在眼里,怎能不明白呢?作为一名道士,修仙才是大事。试剑成功,为师能晋昇四品飞天真人,你们也可飞昇至九品仙人。儿女情长,只会坏了大事!” 仙有九品。一曰九天真皇,二曰三天真皇,三曰太上真人,四曰飞天真人,五曰灵仙,六曰真人,七曰灵人,八曰飞仙,九曰仙人。 修到五品灵仙以上,才能上九天,入参三清境,拜谒玉清元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和上清灵宝天尊;三品太上真人,才有资格拜见昊天大帝。 凡人修道者,极少能达臻真皇阶品。 子虚陷入了沉默中。 师父又道:“六品以下的仙人,虽说要同凡人一样,经历生死轮回,但寿命长者,也有几百岁。你今年才二十三岁,对于仙人来说,还是婴孩阶段。莫要为终身大事着急,要耐心等待缘份的降临。” “这么说来,师父今年七十九岁,眼不花,齿不落,乌发童颜,是所有灵仙中最年轻的一位,正是成家的大好年龄,您怎么不成家立室呢?” “为师身负使命下凡,太上老君大概没有在我的身命里安排红鸾、天喜二星。他期盼我早日完成使命,回归天庭,不与人间有过多瓜葛牵系罢!” 师徒俩慢慢走到紫霞宫晚风殿外,立在庭前。 庭院里,山风习习,穿堂而过。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庭户无人,檐下一滩积水,倒映着一枝苍老虬劲的青松。 子虚带着几分羞怯道:“师父,云鹿师妹还小。子虚喜欢她,愿意等她长大!” “与其等她长大,不如等你们的红鸾星和天喜星发动相逢。如果他们迟迟不动,你们所有付出的感情,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 “我们……”子虚语噎,怏怏地垂下脑袋。 见他有些失落,叶法善天师故意转移了话题。“离开洛阳快一年了,不知师叔祖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我们离开后,吾皇更加崇佛,翻译《华严经》,立弥勒菩萨大像,天下又掀起了一轮信仰佛教的高潮。” “洛阳佛光普照,师叔祖在玄元庙里,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师父,他明明可以回到江南,为什么非要坚持在洛阳?” “人各有志,我们不能勉强。” “听说,那薛怀义倒是爽快,一把火烧了万象神宫和通天浮屠,触犯了吾皇的逆鳞,终被处死。两宫旧址上,正在重建新的明堂和天堂。” “万象神宫和通天浮屠建成仅仅七年,就化为一片锦灰堆,实在有些可惜!” “大周万国颂德天枢于四月建成。据洛阳回来的百姓说,那天枢立在端门外,非常雄伟高大。要是我们还在那里,就能一饱眼福了!” “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光听名字,就可知道它是武氏家族得天下的纪功柱,也是大周王朝天下中枢的象征!” 太初宫外,一柱擎天,金彩荧煌,光侔日月。 天枢柱身呈八棱形,高一百零五尺,直径十二尺,每面宽五尺。 女皇亲书赐名“大周万国颂德天枢”,以梵文中的符号“卍” 定音为万,代替“万”字;以大周新字“圀”取代原来的“国”字。 柱身上,萦绕着一条巨大的铜制蟠龙,张牙舞爪,腾云而起,托着一只直径达三丈的腾云承露铜盘,盘中有四个一丈多高的龙人,立捧着火珠。 四周铭刻着女皇的圣德事迹和黜唐立周的功业,讴歌她德配天地,感化人心,始终像北辰一样,处在至高无上的位置。 天枢底下是一座铁山,周边长一百七十尺。上有两只铜麒麟,与顶部大火珠一起,构成“麒麟拜火”的图腾。 这正是祆教所宣扬的“圣王出、天下平”的景象。 铁山四周,有数只威猛雄壮的狮子,或嘶吼,或奔跃,象征女皇统制四夷、华夷共主的身份。 子虚道:“等到新的明堂、天堂建成,云汉之畔,北斗七星阵就可完美组成。天阙、天街、天桥、天枢、天门、天宫、天堂,七星闪曜,运于中央,临制八方。洛阳,成了万国朝拜的圣地!” 叶法善天师轻声道:“今年,吾皇定的年号是什么?” “九月,吾皇于洛阳南郊合祭天地,加尊号“天册金轮大圣皇帝”,改元天册万岁;腊月,登嵩山,封神岳,改元万岁登封。她最爱改年号,一年改两三回是常有的事!” “今年十月,阿史那默啜请降大周,吾皇非常高兴,册授他为左卫大将军、归国公,所以合祭天地、嵩山祭拜,大改年号。” “这些年号,都是大臣阿谀奉承所取。吾皇大搞个人崇拜之风,愈来愈甚了!” 叶法善天师暗中算了一卦。 “今日是黄道吉日,万事皆宜。子虚,你去召集清溪观道士,将七星铸剑炉和丹井收拾干净了,我们开始淬炼圣剑!” “我们也去!”澄怀和云鹿一起踏进紫霞宫大门。 云鹿在清溪观睡了三天三夜,又服用了东王公的太和垂露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好像不让她去,就要将混元峰踏平似的。 子虚迎上去,正要说话。 澄怀拍拍他的肩膀,道:“架七星铸剑炉,就交给子虚和石清师弟了。我和云鹿负责引溪水至丹井,大约一个时辰,师父就可开工了!” 子虚脸色愀然一黯,心中很是不满。 但师兄的命令,不敢违逆。 叫上石清和其他道士,一起走到半山腰,大家揎拳捋袖,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丹井边的溪沟多年不维护,落叶堆积淤塞,溪水基本已经枯竭。 澄怀引锄,将落叶污垢除尽,一股清冽的溪水突然喷涌而出,溅了云鹿一身。 “师兄,你怎可欺负人!”云鹿嗔道。 她蹲下身来,双手掬水,哗哗地朝着澄怀泼去。澄怀不甘示弱,立刻将水泼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往,乐此不彼。 子虚和石清正趔趔趄趄,艰难地将七星铸剑炉抬到丹井边上。 一抬头,看见他们正在相互泼水取乐,子虚气得“当”地一声,撒手扔了七星铸剑炉,炉足擦到石清的脚背,疼得他嗷嗷直叫。 “师兄,我是无辜的。你一肚子的气,可不能往我身上撒啊!”石清呲牙咧嘴道。 子虚脸色铁青,坐在路边一言不发。 在石清眼里,云鹿和子虚才是一对璧人。可是,他弄不明白,云鹿为什么疏远子虚,开始和澄怀打成一片了。 看着他们俩相互嬉闹着,石清摇了摇头,一边揉着自己的脚背,一边自言自语道:“哎,你们仨啊,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忍着巨痛,唤了几个小道过来,将七星铸剑炉抬走了。 一切准备就绪。 叶法善天师沐浴更衣,焚香静心,手持太乙混元剑,来到七星铸剑炉前,口念青冥咒,步斗踏罡,祭出西王母和东王公御赐的净瓶。 混沌之中,一道圣光闪过,华光直上云霄,方圆几百里云蒸霞蔚,光耀天地,犹如盘古开天辟地一般壮烈。 净瓶交错,两滴明光粼粼的圣水,在万丈霞光中,阴阳相互交糅,合成一滴璀璨夺目的水珠。 叶法善天师飞昇跳上半空,落在混元峰四角岩上,闭目交跏,伸手将水珠收在掌心,反手指向丹井,一股清冽的五龙真水,汩汩流入丹井之中。 那把剑坯被重新投入七星炉里煅烧。 时隔多年,混元峰上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炼打之声。 两个月来,叶法善天师饿食林间野果,渴饮山间泉流,累了就在铸剑房里和衣小憩,昼夜守着炉子,片刻不离。 经过七七四十九道淬火,七七四十九道淬砺,剑坯汲取了圣水精华,凡胎浊气逐渐疲衰,而光芒与日俱增。 第54章 雪月夜剑切清辉 春寒料峭,太鹤山山间寒冷刺骨。 云鹿心疼师父,在七星铸剑炉旁架起了瓦釜,为他熬煮莲子荷鼻粥。炉上粥香,沁人心脾,馋得石清垂涎欲滴,追着她要喝粥。 修道之人,大多深居山林,吸风饮露,绝粒养性。可是此时,谁能抵得住一盌清粥带来的片刻温暖? 云鹿给师父和石清各打了一盌清粥。 叶法善天师捧着热乎乎的清粥,喝了一口。 “道家常常认为,五谷杂粮使人产生秽气和邪欲。《黄庭经》云,百谷之实土地精,五味外羙邪魔腥,臭乱神明胎气零,哪从返老得还婴,三魂忽忽魄糜倾,何不食气太和精!” “都说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怎么到了我们玄门,说法完全不同了!”云鹿笑道。 “玄门弟子却食五谷,达到缺食夺气的状态,就可使人体内外之气相通,产生天人合一的功效,从而缩短得道成仙的修行之路!” “师父,我们极少吃五谷杂粮,偶尔吃一次,没关系!” “其实,古人多爱煮粥,以气味轻清,香美适口者为上品。你煮的这盌清粥,米粒酥烂,莲子荷鼻清香,食之喉吻沾润,确实是齿颊生香!” “师父说的极是,粥养益寿!以后,云鹿每月给您煮一次莲子荷鼻粥。” 澄怀闻香而来,云鹿起身给他盛了一盌粥。 “师兄,拿稳了,刚烧好的粥,非常烫手!”云鹿叮嘱道。 澄怀嘴里呼哧呼哧,伸手来捧取。 子虚正好推门而入,看见他的手搭在云鹿手上,愀然改容,一声不吭,悄悄退身走了。 一盌暖粥落了胃,大家鼓腹含和,感到格外满足。 石清举目四顾,不见子虚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子虚师兄哪里去了,我去喊他来喝一盌粥。” 叶法善天师放下木匙,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道:“不用找了,他正在四角岩上抚琴呢。” 众人倾耳细听,混元峰上,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清幽之乐。 子虚十指生秋水,指尖弹出的尽是声声哀怨。云鹿听了,心底生出一丝歉意。自从蓬莱归来,还没跟他好好诉说别离之情呢! 石清道:“云鹿,你去看一下子虚师兄吧,他这几天一直都闷闷不乐,应该有很多心里话要与你说呢!” 云鹿默默地打了一盌莲子荷鼻粥,装在描金漆花食盒里,给子虚送去。 沿着小径上山,慢慢走上混元峰。远远看见白鹤洞前的梅花开了,浅苞纤蕊,寒香扑鼻。 走到四角岩下,刚要呼唤子虚的名字,听见上面传来一位姑娘的声音。 “闻君太古音,一弦清一心。入耳澹无味,指尖潜有情。小女是太鹤山下混元书庐的弟子,名唤汤若竹。在书庐中听见这天籁之音,心有感触,特意逃课,来拜谢抚琴人!” 见到陌生女子来访,子虚急忙躬身行叉手礼。 “感谢若竹姑娘盛赞,子虚只是在这里闲来弄弦,消遣情怀而已。” 云鹿站在老梅树下,透过缀琼梅丛望去,那姑娘烟水般的秋瞳轻轻一扬,梨涡微绽,露出齿如瓠犀。 芳唇间吐出的声音如玉石相击,真是悦耳无比。 “琴声告诉我,郎君指下有万千心结,并非闲来弄弦。可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怕是泠泠七丝,五音六律十三徽,也不够你诉说情怀的!” 子虚脸上漾起淡淡的涟漪。“我本是一弹流水一弹月,空山自弄自听罢了,没想到,弦外还有知音在!” 汤若竹莞尔一笑,道:“两耳即是知音!” 两人相对而立,似乎相见恨晚,交谈甚欢。 呆立了须臾,云鹿又听到子虚道:“庄子言,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今日喜逢知音,要琴匣拂开,杯酒添满才够味!” 她觉得万分委屈,提着食盒,怏怏地原路折回。 山野间,回荡着铸剑房传来的叮当声,声声清脆,好像每一锤,都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头,让她心肝俱碎。 走到半路,混元峰上响起阵阵琴声,和着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叫人心烦意乱。 一曲《梅花引》,高音与低音在七根丝弦上幽游弄走,引来数只仙鹤在低空蹁跹。 师父教过这支《梅花引》。 他说,东晋右军将军桓伊,与狂士王徽之不期而遇。桓伊敦和又风雅,王徽之狂狷且博闻。 两人相会,不交一语,一曲《梅花引》,结下了知音之交。 云鹿自然听懂了幽幽琴声下的深意,心里怅然若失。 这样的失落感,似乎从未有过。 傍晚时分,太鹤山洞天忽而下起了大雪,四野俱白。 千树万树梅花迎风绽放,花团锦簇,弥望茫茫不绝,不知是满山白梅还是满山白雪。 云鹿从铸剑房里走出来。 一轮圆月从混元峰山巅升起,挂在清空中,硕大、洁白而又明亮。 这轮圆月,仿佛似曾相识。 她裹紧了云水色凝脂锦缎袷袄,一手提着雾青色褶裙,快步走上山来。 白雪满空阶,月寒照孤影。足底莲花朵朵,留在小径上。这条小径,好像有人无数次带着她走过。这一次,却走得无比孤独和寂寞。 站在白鹤洞前的老梅树下,记忆的匣子瞬间被打开了。 依稀记得,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一位白衣少年手提三尺长剑,剑扫云气,锋切月辉。 但他是谁,云鹿无从知晓。 立在雪地里,一道孤影落在裙裾边。她慢慢抽出了背后的太乙混元剑。金鸡独立,白鹤晾翅,月随人行,影随人动。 忽然,有人托起她的手,宽厚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弓步上挑 ,回身后撩,身子飘如游云、翩若飞鹤,与她游走其间,如出一辙。 不用回头,那人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一招一式,云鹿都了如指掌。 两人挺身一跃,舒臂舞剑,如冰河开冻,一鱼跃龙渊;剑气破风,如长空雷隐,千里惊幻电。 剑在手中飞舞,影随清风自流,式式追魂,招招夺魄,人剑皆疏狂。 嗖嗖的剑舞声在耳边回荡着,令人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月光与剑芒俱寒的月圆之夜,那位白衣少年从虚空中跳出来,与她并肩齐舞。 “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沿着你的脚印来的!” 七八个回合下来,云鹿有些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叉手道:“师兄,你的太上无极剑法越来越精进了!云鹿愚钝,跟不上你的步伐!” 子虚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 “师父说,学习太上无极剑法,要先练内勇,次练外功,最后将手法、步法、身法结合起来,练之纯熟,方能领悟真谛。这点功力,与师父的剑术相比,还是差远了!” “练剑要明剑理,尽剑性,形正骨坚,气贯周身,最后劲整力顺,意满乾坤,精气神足,才能达到以人合剑,剑道合一的高深境界!” 子虚还剑入鞘。 “云鹿师妹说得有理,但我觉得,练剑当以养生、健身为主导,贵柔而不贵刚,用意而不尚力,视剑击为末技,剑才能轻而利!” “这一点,师父也曾讲过,剑击之时,避实击虚,以逸待劳,讲究轻稳疾快。刚在对方用力前,柔在对方用力后,就可以顺人之势,借人之力;以静制动,后发先至!” 见她说得有理有据,子虚不禁笑道:“你也深得太上无极剑法的精髓了!” 云鹿抿了抿樱唇,心事重重地走到悬崖边,凭栏独立。 “师兄,你看,今年混元峰的白梅开得特别好,满山香雪梅海,真是太漂亮了!” 子虚跟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梅花花开于冬,实熟于夏。等到四五月份,漫山遍野又是绿油油的一片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采收梅子?” “江南五月黄梅雨,正是梅子成熟时。每到此时,清溪观所有道士都会来采撷青梅,制梅干、酿梅子酒。师父和澄怀做的梅子酒最好喝,酸酸甜甜,甚是美味!” “来年,一定要尝尝师父和师兄做的梅子酒!” “想不到,你还是个小老饕!”子虚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人之舌下有四窍,其中两窍通肝胆。梅子酒甘酸,喝一口便生津止渴,会让你愈吃愈上瘾的!” 云鹿伸手折下一簇堆满积雪的梅枝,敲了一下子虚的脑袋。 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子虚的玉清莲花冠、鬓发、眉毛、睫毛都挂满了碎雪,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 云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笑声如银铃一般,回荡在空旷的混元峰上。 子虚抹去额头的碎雪,脉脉含情地看着云鹿。他喜欢看她开怀大笑,嘴角咧成新月状,露出两颗兔牙的样子。 “这几天,很少见你笑。是不是长大了,烦心事多了?” “大约是吧!”云鹿收起笑容,黯然低下了头。 “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或许,我能为你解开心结。” “姑娘家的心事,岂能随便和人说呢?” 说话间,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子虚掸去云鹿肩上的雪屑,温声道:“你看,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落了满衣雪了。” “那我们先去白鹤洞躲一躲。”云鹿拉着子虚,转身就走。 子虚看着她手里的梅枝,道:“抖去了雪花,这几枝梅花暗香疏影,倒是更显逸趣了!” “是挺好看的!师兄,我们折些梅花,给师父做案头清供吧!” 子虚道了一声“好”。两人走到白鹤洞前,在梅树下挑挑拣拣,折了一把含苞欲放的梅枝。 隔着梅枝,子虚看着云鹿忽闪忽闪的眼睛,好像是天上月边那颗最明亮的星子。 他飞身越上梅树,坐在横斜的枝柯上。“师妹,你可有喜欢的咏梅诗句?” 月光透过梅枝,落在他的衣襟上,碎影斑驳。 云鹿想了想,道:“记得南北朝陆凯有一首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一支春,可当人情,可表心意,无限情义,尽在其中了。” “嗯,这首诗的确不错,可惜是一首离别诗!”子虚道。 “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要在太鹤山洞天陪他一辈子。人生何处无离别。将来,你学成出师,总要离开混元峰的,我也年年给你 ‘聊赠一枝春’,不枉我们师兄妹一场。” 子虚跳下枝柯,摇头道:“不,我哪儿都不去,我也要在太鹤山洞天,永远陪着师父和师妹。”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梅枝,走入白鹤洞。 两人找了一把剪子,修修剪剪,把梅枝插到几案上的青瓷净瓶里,倒入浅浅一泓清水养着。 云鹿扶正了梅枝,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一支梅花,递给子虚。 “梅虽逊雪白,雪却输梅香!幽幽暗香,沁人心脾!师兄你闻闻!” 子虚早已闻到梅花的淡然清香。他觉得云鹿的身上,也有这种类似的清香,一种使人宁静恬然的气味。 伸手来拿梅枝,不小心碰着了云鹿的手。 她的手是那么的冰冷刺骨,子虚情不自禁地捧住她的手,哈了几口热气。“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冻坏了身子,我会难过的!” 云鹿感觉到面红耳赤,想把双手抽回,但她的小手被子虚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动弹不得。一股热流,瞬间传遍了冰冷的身体。 那颗怦怦兮跳不绝的少女心中,隐幽的情丝一点一点在暗中织结着。 可是,当她想起子虚为别人弹《梅花引》,视别人为知音,还说“喜逢知音,要琴匣拂开,杯酒添满”,心头便升起了万千惆怅。 她悒悒不乐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下山的小径已经被皑皑大雪覆盖了。石阶湿滑,子虚生怕摔了云鹿,凝神定气地看着脚下,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来。 “你知道混元峰这条小径,一共有多少石阶吗?” “不知道,这么多石阶,谁数得清啊!”云鹿偷偷窥视着子虚。 “我数过,这条小径,从白鹤洞走到山下,一共是九百九十九步。以后,每和你上山、下山一次,我必定会再数一下石阶!” 云鹿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条小径,她和子虚走过了千遍万遍。多么希望,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随杖履、鬂发白,走到天荒秽、地衰老。 迤逦不歇的飞雪渐渐息隐,夜空中零零星星地飘洒着三两朵雪花。小径的石阶上,又留下了一对对莲花般的足迹。 一道寒光乍现,点亮了茫茫雪山。 “师兄,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子虚停下脚步,注目远望。“寒光出现在铸剑房上空,难道,师父铸成圣剑了?” 他们对视一眼,急忙走下山来。 第55章 混元峰圣剑出炉 叶法善天师正在七星炉前,举剑察看。 刚刚出炉的圣剑,剑脊平直,剑从光滑。一出炉,就熠熠生辉,凛冽之气直上九天。 澄怀道:“经过众人十三缎炼打,八十一道淬火,七百次炒炼,一万六千三百八十四层叠和,赤铁终成恒钢!师父,您看!这剑身花纹如蚕丝密布,又如流水之波,多么漂亮!” “的确漂亮!”叶法善天师赞不绝口,“剑刃、锋口嵌入赫赫火炼过的晶钢,经过五龙真气圣水的淬砺,锋刃削铁如泥,坚硬无比啊!师父且去试试剑!” 他神色凝重,举剑走到点易台上, 单剑起势,一招苍龙出水,继而野马跳涧,狂蟒翻身。 混元峰上风起云涌,空气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嘶嘶作响,脂白色的道袍和刀光剑影淄渑难辨。 数招之后,叶法善天师一个燕子啄泥,稳稳地落于地上。月光照在剑丕上,寒光熠熠。 青松上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撒落下来。 众人齐声叫好! 叶法善天师双手托着圣剑,道:“万年赤铁,系出坤方,金气温润流泽,经过五龙真水的滋润,剑气陵劲逼人,剑身刚柔并济,确实是一把上品神光宝剑!” 子虚叉手道:“恭贺师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得此圣剑!” “圣剑未成!此剑,可称为神剑,但离圣剑的称号还差了很多火候!” 澄怀道:“师父,此话怎讲?” “这把剑丕,采无极至精,合先天元气,虽无凡胎浊气,但尚缺一丝神韵。神贵于形,只有其形而无其神,怎能称之为圣剑呢?” “您的意思是说,越次等的剑,越能使人感受其存在?”子虚问道。 “殷帝的圣剑,含光,视不可见;承影,若有若无;宵练,随过随合。三把圣剑,化有形为无形,化有限为无限。圣剑之神韵,就是从无形无限之中滋生的!” “原来,气成、形具、神生,才能称得上是上品圣剑!”弟子们恍然大悟。 “对!为师心目中的圣剑,应该是法身无形,元神无形,还要有指天天裂,指地地坼,指星辰则失度,指江河则逆流的气势!” 剑光映衬着皎洁的月色,在叶法善天师的脸上投下一抹辉煌。 澄怀不解地问道:“我们该如何增加它的神韵?” “不急,不急,形还未具呢!此剑还需精心修饰,最后配上剑茎和剑鞘才算真正完成。等到形具,自然有办法生神!” 乌翎从他们头顶轻盈地晾翅飞过,在山野间留下一声清脆的孤唳。 云鹿道:“师父,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此剑,不仅要成为我们茅山符箓派的守护法器;将来,为师也要凭此剑,冥助大唐帝王,共创盛唐的雄风纪元,就取名开元圣剑吧!” 澄怀拍手道:“帝居在震,龙德司春。开元布泽,含和尚仁。 ‘开元’二字甚好!” 叶法善天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剑身。 “女皇励精图治,天下物阜民康,大周鼎盛,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的贞观之治。但她天命衰微,武周回归李唐,已经指日可待矣!” 子虚道:“普天之下的布衣黔首,朝殿之中的文武百官,都曾经得过李唐皇帝的恩惠,他们心里,还是深深怀念着李唐王朝的!” “每逢改朝换代,新的君主上位,总有许多土鸡瓦狗之辈乱世。圣剑出鞘,便可斩杀这些乱世妖孽!” “师父说的是,圣剑出,天下平!” 叶法善天师转头望了一圈,道:“石清呢?石清何在?” 众人四下寻找,不见石清的踪影。“师父,他不在这里!” “为师要将 ‘开元圣剑’四字,錾刻在剑身上。石清虽然道术平平,镂刻技术却是天赋异禀,无论石头、木头、竹子、还是恒铁,皆可琢磨成器。这个活,非他不可!” 子虚笑道:“天气寒冷,这家伙,一定早早在清溪观中睡下了。师父,我去喊他!等下让他去紫霞宫寻你!” 施了个叉手礼,子虚转身下山去了,澄怀和云鹿也跟他走了。 果不其然,石清蜷缩在榻上,睡得正香。 子虚挠挠他的耳根,道:“石清,醒醒!醒醒!” “师兄,天气这么冷,只有榻上最舒服。你们别打扰我睡觉!”石清睡意正浓,翻了个身,一头钻入被窝里。 澄怀一拍那鼓囊囊的被窝,道:“师弟,今日圣剑出炉,师父非常高兴,特意在紫霞宫里设了宴席,好吃好喝的款待我们。我们都吃饱喝足了,师父留着你的那份,让你赶紧去吃呢!” “真的吗?”石清揉揉惺忪睡眼,探出脑袋。 “真的,真的,绝不骗人!”澄怀和子虚都信誓旦旦的。 被子一掀,石清一跃而起,穿上衣服就出门去了。 澄怀摇摇头,笑道:“这家伙,除了吃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使他了!” 石清欢欢喜喜来到紫霞宫晚风殿,一进门就嚷嚷道:“师父,好吃的在哪里?” 叶法善天师一愣,随即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张画稿,道:“好吃的有,但师父要你干活来换!” 石清伸出拇指,使劲一刮自己的鼻尖,点了点头。 叶法善天师将画稿铺在案上,道:“今日,开元圣剑终于出炉,师父想请你将剑名和这副图案镂刻在剑身上。事成之后,想吃什么,师父必定买来给你!” 石清一看稿子,拍拍自己的胸膛,道:“这个不难,包在石清身上,大约三五天,便可完成!” “师父知道,你肯定能行!” 回到清溪观,石清便开始动手雕刻。 先用钢针在剑身上题铭,正反各开血槽三道。一面纹饰北斗行天,一面纹饰云鹤纹,剑格錾刻双鱼太极。 雕刻好的纹饰,还需镏铜处理,一面镏紫铜,一面镏黄铜,分两次浇铸。 紫铜的熔点高于黄铜,先雕刻好的一面,应镏紫铜。不然,镏完一面,再镏另一面时,已经镏好的黄铜,会因为不耐高温而熔化流泄。 镏铜之后,将多余的铜屑铲挫干净,再经过四十九道淬火,四十九道淬砺,反复正火、回火、退火、淬火。 恰到好处的火候和温度,大大提升了开元圣剑的刚柔度。 装饰好的开元圣剑,又多了几分灵光宝气。师父无可挑剔,十分满意。 青田太鹤山洞天,几千年来,唯一得此一件至珍法器,自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盛事。 混元峰上的仙鹤,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喜气,聚集在空中,嘹唳贯天,三日不绝。 洛阳东宫,一只灰鸽举翼而来,落在丽正殿外的合欢树上,咕咕地叫唤不停。 武轮闻声出门,抓住飞奴,将一支纤细的紫竹竹筒绑在它的脚上。 飞奴从他手中凌空而起,将宫中发生的一些大事传递到青田太鹤山洞天。 万岁登封元年一月,吐蕃大相噶尔钦陵赞卓率吐蕃大军进犯河西,女皇令娄师德与王孝杰带领十万大军迎战。 三月,大周军队在素罗汗山附近,被钦陵赞卓凭借地理优势,前阻后截,重兵掩杀,大败而归。 王孝杰被削职免官,娄师德贬为原州司马。 战后,钦陵赞卓狮子大开口,要求大周王朝割让安西四镇,瓜分西突厥十姓之地,并签订合约。 大周虽败,但女皇坚决不割地、不求和,严辞拒绝了钦陵赞卓的要求。吐蕃军队乘胜兵进凉州,大有吞并河西走廊之意。 三月,洛阳东宫承恩殿重建竣工,太初宫新的明堂和天堂也建成,改元万岁通天。 新明堂号曰通天宫,高二百九十四尺,东西南北广三百尺。上施金莲、金凤,点缀火珠;下施铁渠,为辟雍之象。 通天宫内置九州鼎,端扆殿内立武氏先祖牌位,宫外广场上置十二尊黑铜生肖神。 天堂原址,改建成了佛光寺。女皇再请北宗神秀禅师和嵩山慧安禅师入京。 他们乘坐步辇入佛光寺,女皇以九五之尊亲加跪礼,并赐神秀禅师为“两京法王主三帝国师”尊号、尊慧安禅师为“国师”。 王公士庶竞至礼谒,无不望尘拜伏。 万岁通天元年四月,侍御医沈南璆猝然逝世。 具体原因,谁也不得而知。传言说,他服用了过量的滋补药物,反致身体亏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不幸一命呜呼了。 女皇对他用情颇深,不思茶饭,不理朝政。 延安大长公主也在不久前意外去世,没有人能在榻前安慰几句。 无奈之下,高延福公公只好请来了太平公主。 当她走入陌生的迎仙宫,看见一位多日未梳洗打扮的老妇人,满怀悲痛、暮气沉沉地卧在龙榻上。 一夜乌丝染雪霜,两痕玉泪湿衣衫。高宗天皇大帝殡天,她也没有如此伤怀过。 母亲一身的锋芒和锐气,终究被风雨磨去,成了一位普普通通、会为人间生离死别而落泪的老妇人! 太平公主不禁为之动容。 永不言败的母亲,垂垂老矣,像一片霜后的秋叶,即将簌簌落地。她再也无法怨恨自己的母亲,只能选择了原谅。 毕竟,她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多少恩怨情仇,都会化解在时间的长河里。 疏离女皇的日子,太平公主在自己府中豢养了众多年轻貌美的男嬖。 为了使母亲开怀,重新振作起来,太平公主向她引荐了自己最喜爱的男嬖张昌宗。 张昌宗出身名门望族,为太宗朝侍郎张希臧之子,定州义丰人氏,人称“莲花六郎”。 他年近弱冠,玉貌雪肤,眉目如画,瘦不露骨,丰不垂腴。这样水灵的容貌,许多明艳动人的女子亦无法比拟。 女皇对其一见倾心,如获至宝,立刻封为云麾将军。 日薄西山的女皇,一辈子虎斗龙争,所向披靡,却斗不过岁月对她的摧残。 年少俊美,乖唇蜜舌的张昌宗入宫以后,女皇对自己日渐衰退的容颜,格外在意起来。 张昌宗向她推荐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人称“五郎”的张易之。 张易之比他大三岁,风仪俊美,多才多艺,擅长音律诗赋。 更让她惊喜的是,张易之擅长药石养生。 渴求长生的女皇开始热衷道家的延年之术,经常召集叶静能法师入宫,与他们探讨如何研炼金丹。 张氏兄弟深得女皇欢心,每日薄施朱粉,衣着锦绣,陪侍身侧。 张昌宗,迁右散骑常侍;张易之,官司卫少卿。他们的母亲臧氏、韦氏,都拜为太夫人,恩宠极盛。 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河内郡王武懿宗、夏官侍郎宗楚客、司农卿宗晋卿等人,都甘愿降颜屈体,竞相献媚张氏兄弟。 二张骑马,就争着配鞍,尾随马后。 二张坐车,就争着驾辕,执鞭吆喝。 有时候,精力不济的女皇,甚至会把朝政事务交给兄弟俩打理。 朝廷中,每一天都在发生着或大或小的政事。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并不是武轮一张信笺、几句闲话就能够说明白的。 飞奴的影子消失在长空中。 武轮缓步走到东宫西池院中,这里是武隆基的寝殿。 远远看见他正举着一支勾线笔,静静地站在窗牖下支着耳朵,听着东宫围墙外传来的喧闹声。 “三郎,你在听什么?” 见到父亲进来,武隆基急忙放下笔,取了一块绢帛,将铺在案上的一幅画盖住。 低头行了个叉手礼,道:“父王,外面貌似有很多禁军在喧哗,不知道发生什么大事?” “听说,是岭南讨击使李千里将军,奉命讨伐岭南冯冼家族,带着俘虏归来,你皇祖母正在通天宫前接见他们。” “原来如此!显赫一时的岭南大族,裂冠毁冕,藉没全家,遭遇此次灭顶之灾,恐怕再也复兴不了了!” 武轮走到案前,一把掀开盖在画纸上的绢帛。画作上是一位女子坐像,清颜白衫,手执一枝白梅,若仙若灵。 “父王,您不许偷看!”武隆基猛地扑了过来。 虽然画像很快就被他重新盖住了,但武轮眼尖,一眼就看出来,画中的姑娘是谁。 武轮迟疑了一下,道:“三郎,你还记得两年前的那次生辰,王仁皎为你以袍换饼的事吗?” “三郎深深地惦记着,落魄时分,王伯伯给予我一盌汤饼的情分。” “你是大周亲王,将来是不可能娶一位女冠为妃的。”武轮背着双手,语气坚毅,“那次生辰,王仁皎对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日,他托人捎来了一封信。” “王伯伯说了什么?” “他说,家中有一位女儿,名唤王菱,比你小一岁,想与我们结个亲家。父王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武隆基一听就着急了,挠腮撧耳,道:“父王,我才十二岁,哪有这么早就定亲的?大郎、二郎年纪比我大,都还未定下亲事呢!” “你莫要急,父王为大郎定下了河南元氏,为二郎定下了吴兴沈氏。如果你和王菱纳吉合适,父王就派人去王府贽礼定聘。等到你们都成年了,再择日迎她入门!” 武隆基一屁股坐到了榻上,手中摩挲着挂在腰间的鹿衔青芝瑶佩。 他从来没有衡量过,他和云鹿之间是不是隔着一道银汉天河。 他只知道,云鹿是他日思夜想的姑娘。如果有一日,恢复自由之身,必定要娶回家中的神仙姐姐。 “你好好想想,过几日再告诉父王也不迟。”武轮丢下一句就走了。 武隆基怅然望着父亲的背影,心里的忧愁像墨汁一样浓稠。 第56章 来俊臣身死族灭 献俘结束,女皇回到迎仙宫集仙殿,独自坐着,一言不发,面色阴翳而森寒,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张氏兄弟不敢打扰,识趣地退下了。 万岁通天元年,契丹大贺氏部落大酋李尽忠起兵叛变了大周王朝,自立为无上可汗。 他与妻弟孙万荣联合发兵,攻陷营州,杀了营州都督赵文翙。 契丹是在唐初崛起的部落联盟,曾经臣服于突厥汗国。 贞观三年,太宗皇帝设立松漠都督府,以大贺窟哥为松漠都督,赐姓李氏。但其孙子大贺阿卜固却屡屡伙同奚族骚扰中原边境,战败后被擒送洛阳。 高宗天皇大帝以窟哥之孙李尽忠为武卫大将军、松漠都督,继续统领契丹八部。 大唐、大周因“关中本位”政策,兵力主要集中在西域、河套、河东一带。李尽忠叛变,河东、河北地区立刻进入了危急状态。 万岁通天二年三月,女皇以白衣起复王孝杰为清边道总管,率兵十七万挺进河东,回击契丹。 两军相遇于东硖石谷。王孝杰亲率精兵为先锋,且战且前,杀出谷口,摆开方阵与契丹对战。 不料,后军总管苏宏晖畏战,在关键时刻弃甲而遁了。 王孝杰失去后援,出战不利,被契丹兵迫坠崖而死,周军被杀或奔践相踏,死亡殆尽。 建安郡王武攸宜率领的援军在渔阳听闻前军大败,军中震恐,不敢前进。契丹趁机扰我幽州,武攸宜不能克敌,仓皇而逃。 四月,女皇又遣河内郡王武懿宗为神兵道大总管,娄师德为清边道副大总管,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前军总管,率兵二十万回击契丹。 在这次军事行动中,娄师德似乎年老气衰,表现平平。 武懿宗更是懦弱,在赵州听闻契丹将领骆务整率兵逼近冀州,仓皇退据相州,连军资都委弃不顾了。契丹乘势进克赵州。 王孝杰死后,李尽忠猝然病逝,孙万荣继续领导叛军,攻陷冀州。 “婉儿,今日,可有河东、河北的战报?”女皇突然问道。 “今日,没有前线消息!”上官婉儿摇首道,“阿史那默啜又来了一道奏书,请求做您的义子,还为其女求婚大周皇子。” “阿史那默啜主动请求,率领东突厥兵马为大周讨击契丹。朕思来想去,便册封他为迁善可汗,承认了东突厥汗国的地位,他却趁机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要求!” “交锋那么些年,可以看出,阿史那默啜非常善于捕捉战机,比他的哥哥阿史那骨笃禄更狡猾,更凶残,更难对付!” “告诉他,做义子就算了。朕有四个皇子,足够多了。让突厥公主嫁给大周皇子,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上官婉儿稍顿须臾,道:“阿史那默啜最想得到的是河曲六州的土地,您只给了他降户和一些物资,只怕会引起他的恼怒……” 主动为大周王朝效力,当然是有条件的。 阿史那默啜索要大批种子、缯帛、农器、铁等物资,并且要求归还河曲六州,女皇一刚开始没有答应。他十分怨怒,拘留了大周使节田归道。 凤阁鸾台的宰相,大都反对赠送物资给东突厥人。 最后,她还是听取了鸾台侍郎杨再思、纳言姚璹等人的建议,归还了河曲六州数千帐降户,并给了谷种四万斛、杂帛五万段,农器三千具,铁四万斤。 “朕不想将河曲六州肥沃的土地给他。获得这批物资,东突厥牧民一样可以在漠南水草丰美之处,开始农业生产,不再单纯以游牧为生。这有何不好呢?” “东突厥汗国越来越强大,像一把锋利的刀剑,插在我们的脑袋上。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个隐患!依我看,这批物资也不该给!” “朕何尝不担忧呢!阿史那默啜拥兵四十多万,东击契丹、奚族、室韦等部落,西讨拔悉密、葛逻禄、突骑施等部落,也曾远征到中亚昭武九姓地区,扩地数万里,占据了整个漠北草原。” 上官婉儿略带怯意地瞥视她一眼。 “昔日辽阔的安北都护府和单于都护府,尽数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了!” 女皇略一沉吟,道:“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除了做义子,其他的都先答应他吧!契丹未平,突厥犹盛,稳住他的心,才是最要紧的事!” 上官婉儿有些踌躇。 “陛下,您诏令左豹韬卫将军阎知微去册封他为特进、迁善可汗。还未到达牙帐,他却再次出兵侵略我灵、胜二州,纵兵杀掠。此人言而无信,不可任其得寸进尺!” 女皇的眼底骤然闪现一抹猩红,好似燃起了一簇燎人的火花。 “契丹压境,形势与我极其不利。朕想借他的兵力,先平定契丹之乱。等到孙万荣死了,就可以集中兵力,对付他一人,总比前后受敌要好!” 上官婉儿见女皇如此坚决,只好下去拟旨了。 六月,阿史那默啜得知,孙万荣倾巢南下,入寇大周,他的根据地柳城新城中唯有老弱幼小留守,便发兵围了松漠部落。 短短三日,轻松而克,尽得孙万荣的妻儿、辎重。 孙万荣闻讯,军心大乱。 神兵道总管杨玄基迅击其前,掳获契丹将领何阿小,契丹军大溃。与他合作的奚人也反叛了孙万荣,力攻其后。 他率数千轻骑仓皇东奔,又遭到前军总管张九节的迎头阻击。 孙万荣与户奴杀出重围,逃至潞水以东,息于林下。 天气炎热,他的内心却寒凉无比。 孙万荣仰天长叹道:“今欲投降大周,无奈罪业已大;欲奔突厥,亦是死路一条;欲回新罗不可得,天下何其大,哪里有我容身之处啊!” 身边的户奴跟他奔波了数月,自知已是穷途末路。为了求生,他们擒了孙万荣,斩下首投降了大周。 张九节将他的首级送往神都洛阳。一场闹哄哄的契丹之乱终于平息了。 契丹和奚族不再归顺大周,转而投向了东突厥汗国的麾下。 在这场动乱中,阿史那默啜成了唯一的赢家。 万岁通天二年四月,沉寂许久的来俊臣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罗织罪名,诬告武氏诸王和太平公主有异谋,与南北衙禁军一同策划谋反,妄想趁女皇年老体弱,夺取皇位。 武承嗣和武三思接报后,惊慌失措。来俊臣向来是他们的盟友,突然被他倒戈相向,打了个措手不及。 对年迈的女皇来说,还有什么比夺取皇位,更让她痛心疾首呢? 他们连夜拜访了太平公主。 贴身侍卫李猷来报:“公主殿下,魏王和梁王求见,正在府外等候!” “谁来了?”太平公主以为自己听岔了。 “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 太平公主沉吟道:“两位表兄与我从来没有交情,深夜来访,必定是有要事,让他们到前殿稍候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李猷退下,传令去了。 武承嗣第一次来到太平公主府上。一进门,一双小眼睛便四处观望着府中的布局和装饰。 贝阙珠宫,纱幔低垂,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家具物什,用的皆是名贵的交趾降香黄檀木,可见太平公主的不凡品味。 烛火荧晔,撩拨着武承嗣的三寸心房。 当初,太平公主怎么就看不上我呢?她宁愿嫁给老实巴交的武攸暨,也不愿意嫁给我! “两位表兄,真是稀客啊!” 太平公主薄施脂粉,玉簪斜插,身穿一袭羽白色高腰襦裙,臂间云绡披帛轻绕,像九天仙子一般,施施然,降临在他们面前。 武承嗣猛然收回思绪,支吾道:“呃,呃!今日,我们兄弟俩贸然拜访,有一件天大的事情,事关你我的身家性命,我们不敢擅自做主,特来征求一下妹妹的意见!” “不知是何要事?”太平公主轻描淡写道。 武承嗣向武三思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来说。 武三思清咳一声,道:“今日,来俊臣忽然上奏,说我们武氏诸王与你联合,策动南北衙禁军,欲扶持你皇兄上位……” 太平公主冷笑道:“皇兄?本公主有两位皇兄,是我三哥还是四哥?” “现在是大周天下,我们再怎么愚蠢,也不会扶持他们上位的。”武承嗣扯着尖细的嗓音道。 “既然你们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又何必那么着急?” 武三思道:“公主,您也知道,来俊臣自称才能可比石勒,却罗织罪名,到处害人。我们虽为宗亲,落在他的手上,基本也是难逃其手。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那来俊臣,我们对他最熟悉不过。此人仗势贪求女色,官民妻妾凡是有点姿色的,必定千方百计夺取,甚至假传圣命,强行霸占。”武承嗣颔首道。 太平公主冷眼瞧着他,厌恶之情难以掩饰,溢于眉眼之间。 她听说,右司郎中乔知之有个爱妾叫碧玉,琼花玉貌、擅长歌舞,深得他的宠爱。为了她,乔知之甚至不娶正妻。 武承嗣知道后,借口调教府中姬妾,把她请了过来,却强行霸占,遂留不还。 乔知之痛失爱妾,作了一首《绿珠怨》,密送给她。碧玉看了伤心欲绝,赴井而死。武承嗣大怒,指使酷吏罗告他,直到全族坐罪处死。 相比来俊臣的贪色,武承嗣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差。 武承嗣隐隐感觉到太平公主在直视他,不知怎的,心虚意怯,居然抬不起头来。 “哥哥说的对!”武三思道,“来俊臣贬任同州参军时,曾玷污一个参军同僚的妻子;回到长安,觊觎过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家中的一位婢女,酋长到御前,割耳破面,诉说冤情,才没有获罪灭族;不久前,还威逼强娶了太原王庆诜的女儿。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太平公主道:“他如此罪恶滔天,你们可有掌握罪证?” “有!有!有!物证、人证皆有!”武承嗣连连点头。 “那就简单了,我们三人联合上书,共同揭发来俊臣的种种滔天罪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上天不会放过他的!” 兄弟俩互望片刻,道:“好,我们回去就拟写奏书,到时候,我们御前相见!” “我是李氏之女,你们是武氏子弟。为了抵御共同的敌人,我们居然结成了同盟之好,这真是稀奇啊!” 太平公主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皇将此案交由肃政台审理。经过一个多月的推审,来俊臣以谋叛罪,被判了极刑。 大周成立七年,天下还有不少反对她称帝的人。或许,将来还需要来俊臣为她翦除异己。 所以,当请杀的奏书递交到女皇手中,她却将其压在最底下,久久不愿批复。 她想起了曾经的洛阳令魏元忠。 早些年,他被来俊臣、侯思止等人陷害,两次被流放远地,后来将其召回到洛阳,授官御史中丞。 女皇曾经问他:“魏卿多次遭陷致罪,是何原因?” 魏元忠答道:“这些人杀了臣,一是想求得仕途通达,二是为陛下建功立业,又有何罪呢?臣就像一匹麋鹿,罗织之徒,就是那猎人,他们只想用臣的肉做汤羹罢了。” 的确,来俊臣为她登基称帝扫除了很多障碍,是大周的一大功臣。 当初一帮酷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只剩下一两个能继续效忠左右。女皇不舍得除掉他。 踌躇之中,内史王及善奏道:“来俊臣之辈,凶狡贪暴,实为国之元恶,如果不除掉他,必然动摇朝廷根基!” 明堂尉吉顼等人继续苦口相劝,女皇终于下定决心,签发了斩杀来俊臣的奏书。 毕竟,酷吏只能用一时,而不能用一世。 谋权,可用酷吏;但治国,却只能用能臣。 万岁通天二年,六月初三,洛阳天降大雨,来俊臣被斩于闹市街头,陈尸示众,以灭苍天之愤。 家族株连,党徒全部流放岭南。 洛阳百姓不胜其怒,将他的遗体抉眼剥皮,剖腹挖心,践踏成肉泥。 延续十四年之久的大周酷吏政治,随着来俊臣的伏诛,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雨之中,一悲一喜。一同斩于闹市的,还有监察御史李昭德。 他刚被女皇从南宾召回洛阳不久,耿直敢言的性子依旧不改,屡次上奏,弹劾来俊臣和侯思止贪赃枉法,为非作歹。 侯思止先被杖杀。来俊臣奋起反击,伙同秋官侍郎皇甫文备一起,诬告李昭德谋反。半个月后,他自己也落入了法网。 世人无不哀李昭德,而恨来俊臣。 他们同日赴死,正义和邪恶的力量似乎打成了平手。但人心永远是站在正义这边的,邪恶终究会失败的。 万岁通天二年,九月九日,为了庆祝大胜契丹、九州鼎铸成,女皇享通天宫,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复用原州司马娄师德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 纳言姚璹坐事迁益州长史,以娄师德守纳言;召回太子宫尹豆卢钦望为文昌右相、凤阁鸾台三品;司刑卿杜景俭为凤阁侍郎,并同平章事;检校夏官侍郎宗楚客同平章事。 特进武承嗣、春官尚书武三思并同凤阁鸾台三品。十天后,双双被罢去宰相之位。 至于原因么,没有原因。 第57章 狄仁杰力劝女皇 娄师德再次拜相后,极力向女皇推荐幽州都督狄仁杰为宰相。六十八岁的狄仁杰第二次拜相,担任鸾台侍郎、同平章事。 神功元年十月,狄仁杰回到洛阳。 第二天,女皇在太初宫贞观殿召见了他。 狄仁杰头戴皂色软幞,腰系龟带,脚蹬六合靴,一身明艳艳的紫袍,如垂天紫云,带着文官的儒雅和武将的飒爽,英姿勃勃地跨进贞观殿。 风烛残年之际,才登上人生巅峰的狄仁杰,躬腰起身都有些艰难,显然已经老了。 女皇不由得笑道:“见到狄公躬腰,朕就觉得身痛。” 狄仁杰早期的官宦生涯,是在高宗天皇大帝时期。但他不受赏识,一直在底层为官。正是女皇的赏拔,才有了后半生的崛起。 君臣之间,早早就建立起了一份难得的默契。 他叉手道:“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老臣身躯虽老,但骸骨坚挺,依然是陛下可信任的臣子!” 女皇微微颔首,道:“朕为很多功臣赐过紫袍和龟带,只有在赐给狄公的紫袍上,亲笔题过金字。” 狄仁杰笑了,皂色软幞下,一缕花白的鬓发也跟着跳跃起来。 他拍了拍腰间,龟带上绣着“敷政木、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十二个娟秀飘逸又苍劲有力的金色行草。 契丹之乱时,女皇派去围剿的大军,被李尽忠和孙万荣击败。为了稳定局势,起用狄仁杰为魏州刺史,安抚河北百姓。 期间,他恪尽职守,招纳流亡,开展生产自救,很快就恢复了社会秩序。 前任刺史为了抵御契丹,尽趋百姓入城,修缮守城器具。狄仁杰到任后,却让百姓返田耕作,并派兵保护他们。 许多河北百姓在战争中,被迫成为寇援者。战后,躲藏在山泽野林里,不敢出来。狄仁杰上书朝廷,请求给予赦免。 赦之则出为良民,不赦则沦落为乱盗。 鉴于幽州遭受的破坏更严重,又调狄仁杰为幽州都督。 狄仁杰赴任后,继续安抚、赈济当地百姓,修缮军事设施,整顿生产和社会秩序,化解各民族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两州百姓争相立碑颂德。女皇听闻后,亲赐紫袍、龟带,题写了这十二个金字。 上官婉儿上前将狄仁杰扶起,给他搬了一张胡凳坐下。 他和女皇都是河东人氏,两人用乡音拉起了家常。 “契丹叛周,朕起复王孝杰为清边道行军总管,率兵讨击契丹。他亲自带领精锐之士为先锋,深入寇境,以少御众,不幸在东硖石谷坠崖而死,朕痛失了一员猛将!” 飞悬旌而西上,拥戎卒以启行,鸣鼓角于埊中,竦飞剑于天外。 从此以后,大周少了一员忠心护国的猛将,怎不叫人痛心? 狄仁杰戚然道:“王将军亟立边功,孤军深入,后援不至,所以致败。老臣也十分痛心!” “吐蕃、突厥、契丹、奚等异族,都是大周多年的劲敌。朕希望,朝中多一些像狄公这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臣子,为大周守好安西四镇、河西、陇右、剑南、朔方、河东、河北等军事重镇!” 提到安西四镇,狄仁杰似乎想到了什么。 “昨天,老臣到鸾台就任,与诸位宰相讨论如何维修安西四镇的军备,却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他们大多主张废除安西都护府,将四镇交由羁縻府州管理,以节省军资。” 女皇接过上官婉儿奉上的卯山仙茶,吃了一口。 “朕曾经为了节省军资,舍弃了安西四镇,当地百姓却长期遭受着锋镝之苦。收复四镇后,遣军常驻,虽然军资增加了,但朕已经整整五年,没有接到来自西域的战报了。” “大臣们真正埋怨的,是朝廷征发百姓去戍守安西四镇。” “臣子们只看到安西都护府给朝廷带来的负担,并没有深刻意识到,它的存在对抚慰西突厥各个部落,保护丝绸之路的畅通,起到了重要的战略意义。” “陛下这是花钱买平安,而他们只着眼低处,并没有看到战略全局!” “治理天下,犹如弈棋。朕要通览全局、运筹帷幄,抢坐棋局之主。对内,要有菩萨心肠;对外,要有雷霆手段。如此,才能棋高一着,赢得天下!” 狄仁杰听了,默默颔首。 女皇虽是女儿身,手段却不输男儿。 放眼天下,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擒纵之间,棋境变幻莫测。 赢势者明,高踞顶端俯瞰;营事者鄙,屈伏一隅束手。 狄仁杰道:“契丹初胜周军后,向辽东大举进攻,辽东都督的高德武挺身而出,以数百之兵挡两万之寇,挫败了契丹进据辽东的企图。” “高氏一族习战斗,好寇钞,生性凶猛。先帝灭了高句丽,设立安东都护府统辖,但那里山高路远,朝廷总是鞭长莫及。” “陛下有没有考虑过,复立高氏为高句丽王,使大周无东顾之忧?” “仪凤元年,先帝曾授予高藏辽东都督,封朝鲜王,镇本藩为主。他却悄悄联合靺鞨,企图复兴高句丽。朕对高德武信不过,复立为王,恐又壮大,将来称霸一方!” 狄仁杰微微垂视,专心听着她的回话。 全局在胸的女皇,眼界的确比臣子们更高、更广、更远。 “陛下圣明!有安西都护府在,吐蕃、突厥才不能全力犯边;有安东都护府在,契丹始终不能东据辽东,而是流窜在大周与东突厥之间,部族离散,难以坐大。” 贞观殿的大门洞开着。 女皇的目光跃过佛光寺的重檐屋顶,看见通天宫高耸的金色莲花攒尖顶,一颗巨大的黄金火珠在灼人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佛光万丈,照见人世五蕴。 “洛阳连日霖雨,难得今日风暖日丽,朕带你去看看新修葺的通天宫和九州鼎!” 上官婉儿扶起女皇,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通天宫走去。 通天宫广场上,伫立着十二尊黑铜生肖神。 “这是生肖神中的举父,对应申猴之位。”女皇指着一尊形同猕猴的铜像,“朕出生于武德七年,甲申猴年,一生不安分守己,如同这猕猴一样,爬着爬着,就成了史上第一位女皇。” 狄仁杰低下了头。 “陛下承天命立大周,对外调兵遣将,护佑边陲,降则抚之,叛则讨之;对内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田畴垦辟,家有余粮。大周四海升平,千古盛世再现。吾皇功德,不输任何男帝!” “大周户籍数量,由永徽时期的三百八十万户,增长到现在的六百多万户。大周含嘉仓,两百九十个粮仓,每个粮仓都存粮满盈。前半生,朕大行杀戮,后半生要力挽狂澜!” 通天宫莲花攒尖顶的金灿灿的反光,投射在她充满希冀的眼眸里。 这些年,她广立寺院、开凿石窟,大造佛像,弥勒菩萨可曾洗去她的累累罪业,谁也不得而知。 “天下人议论最多的是您的治世业绩,而不是一个女人,如何成为大周帝王的。”狄仁杰小心翼翼地答道。 “这几年,朕如此拼命,不过是想用这些业绩,让天下人忘了,朕当年犯下的种种罪业!” “君王掌控万道,难免流血牺牲。菩萨皇帝梁武帝,一生慈悲仁政,不行杀戮,最后引狼入室,身死国灭。天下长治久安,即是陛下的大功大业!” “朕所求的,是俯仰无愧天地。功过褒贬,自有春秋评判!” 两人从龙尾道拾步走入通天宫。 年岁与日俱增的女皇,步履开始变得蹒跚。跨过通天宫的门限时,抬腿都觉得有点吃力。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立着一座巨木高台,陈列着九只巨大的青铜九州鼎,四周树起汉白玉井栏,将它们全部包揽在其中。 每只大鼎高约一丈多,四足方耳,鼎身或圆或方,镌刻着各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藻井上投下来。九州鼎透出青铜器刚出炉时那温和的吉金色。 这是武氏家族得天下的象征,也是大周王朝的镇国之宝。 狄仁杰走上高台,在冀州鼎前立定,仔细观看起来。 冀州鼎是九州鼎中最高大的一尊,高一丈八尺,能容纳一千八百石。 深圆曲腹,四足,双耳高耸,方形唇口外折,沿下饰一道夔龙纹,鼎身铭刻着霍山、扬纡、漳川等纹饰。 造型古朴典雅,器形沉雄厚实,彰显了天圆地方、冀为中州的王者风范。 有一句话,本想隐忍不发的,微顿之间,还是说了出来。 “夏初,大禹铸九鼎,以镇九州。陛下定鼎河洛,九州政局稳定,大周气度为万国景仰。是时候,该确立储君之位了!” 说到立储,女皇的神色赫然黯了下来。 目光从冀州鼎上,移到了通天宫穹庐状的藻井上,那纵横交错的榫卯、斗拱上,五彩缤纷的浮雕、彩画,如伞如盖,将她轻轻笼盖其中。 如何传位太子,成了她最沉重的心疾。 大周立国七年,武轮一直位居东宫,但他是李氏皇子,身上流的是李唐皇族的血脉。 如果传位于他,就应了武承嗣所说的,千辛万苦建立的大周王朝,兜兜转转,又回归到李氏子孙的手里了。 而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河内郡王武懿宗等几位侄子,都没有经国之才,难以担此大任,女皇实在不放心,将大周王朝托付给他们。 唯一欣赏的安平郡王武攸绪,在她称帝之后,就上书辞去了鸿胪少卿、千牛卫将军等官职,隐居嵩山之南,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 所赐的服饰器玩,皆置之不用,尘埃凝积。女皇不知道他是真的恬淡寡欲,还是激流勇退。 派去监视的寺人回来报告说,武攸绪不与显贵交往,常常化名跑到集市上卖卦为生。女皇这才相信,他是真的避世守道去了。 不管传位哪一边,势必会引起朝廷的动荡。 日后,武氏子弟登基,一定会痛下杀手,清除李氏一族。她的皇子、公主、皇孙等等,都会死在武氏子弟的手里。 同样,李氏子弟登基,也不会放过篡夺他们江山的武氏子弟。 李氏和武氏之选,就像陈列在通天宫内的九州鼎一样沉重,压得她难以呼吸。 “朕已经风烛残年,立大周、享明堂、置七宝、封神岳、作大乐、铸九鼎,一生能折腾的,都折腾了一遍。朕也多次想过要传位太子,但自古以来,没有女人为帝的先例,狄公你说,朕该传位李氏之子,还是武氏之侄?” 狄仁杰思索了片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高宗天皇大帝把几位皇子托付陛下,如果您要移位他族,老臣觉得,这是违背天意的!” 女皇面露几许尴尬。“狄公,现在的天下,不是大唐李氏的天下,而是大周武氏的天下!” “不管是哪个王朝,立储都是国之大事!” “但朕只想把它当作家事来处理!” “王者四海为家,陛下的家事,就是朝廷的国事!正如《臣轨》所言, ‘君臣股肱,乃为一体。臣下尽忠君主为本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臣身为大周宰相,对立储大事怎能不闻不问呢?” 女皇没有说话。 既然提到了立储一事,狄仁杰决不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要规劝女皇立李氏皇子为太子。 “母子与姑侄,终究是亲疏有别的。陛下立子,千秋万年之后,配食宗庙,承继无穷;立侄,老臣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侄子为天子,而把姑母供奉于宗庙的。” 女皇微微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啊,狄仁杰又一次提醒了他,历朝历代,哪有侄子做天子,为姑母立庙的? 当年,李昭德也曾说过,立武氏子弟为太子,总有一天,她的神主会从武氏太庙中消失的。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何尝不懂? 无奈的是,亲生皇子,易姓武氏,入主东宫,改变不了他身上流着的李唐血脉,也改变不了他是李唐皇子的事实。 不得不说,武轮身为皇嗣,在朝廷中有极大的隐性影响力。 一旦确定传位武轮,那些李唐的遗老孤臣,都会拼死拥戴他。女皇不甘心,凝聚她一生心血的大周王朝,唯她一代而亡! 想起这些,便觉得百爪挠心,胸口焦灼烦闷,透不过气来。 她失落地走到窗牖边,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朕知道,天下人心尽思唐,狄公的心里,也很怀念李唐故朝吧?” 狄仁杰走到女皇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如果您忧虑皇嗣殿下拥趸者众,怕他登高一呼,众山响应,大可不必。陛下莫要忘记,您还有一位庐陵王,远离洛阳十四载,在朝中毫无泰山可依。若将他召回,必定感恩戴德,忠心于您!” 武氏子弟与武轮展开了多年的夺嫡大战,使他的身心受尽了凌辱。 武轮一旦登基,势必会报复武氏子弟。而李哲远离朝廷,清清白白,与武氏子弟并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狄仁杰说得对,把李哲召回洛阳,是保证李武两族共存共荣的最佳选择! 极目远眺,太初宫上,天朗气清,一只落单天涯的孤鸿,在湛湛蓝天中孤独地展翅翱翔。 女皇眼底的万般无奈,似乎化作了一线希望。 “春晖满朔方,归雁发衡阳。望月惊弦影,排云结阵行。往还倦南北,朝夕苦风霜。寄语能鸣侣,相随入帝乡。” “臣记得,这是天官侍郎李峤的诗句。” “没错!这是李峤的诗。今日读来,感喟万千。朕的庐陵王在房陵茕茕无依十四载,也该雁归洛阳了!” 狄仁杰的眸光微动了一下,谁也没有看出,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第58章 八卦炉煅烧圣剑 改元神功后,天气渐渐入秋。 今年,大周北方雨水比往年偏多,江南各地却是大旱望云。十月,天气依然燥热,到处蝉声满耳。 天气一反常,头疼脑热的人就多了起来。来混元峰耕心草堂看病的乡人,比肩接踵,济济一堂。 澄怀、子虚忙着望闻问切。 云鹿帮他们誊抄处方笺,一份存档,一份交到石清手中,由他安排人手,校对、抓药、打包。 各种药材性能不一,解表、清热、补虚、泻下、祛湿、温里等等,各有作用;药材不同,生、炒、炙、煅、蒸、煮等炮制方法也各不相同。 病人拿到手的药包,绝不可有丝毫差错。 正忙碌着,一位身穿露草色齐胸襦裙,头戴高顶宽檐帷冠的姑娘,踏进耕心草堂,径直走到子虚面前。 云鹿抬头一看,姑娘虽然浅露蒙面,但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混元书庐的汤若竹。 见她来了,子虚起身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若竹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汤若竹用袖子捂着嘴,干咳了几声,道:“这次,我不是找你聊琴技的。近日,天干物燥,整天干咳,特来请子虚羽客为我把把脉,抓一帖药吃吃。” 子虚脸上泛起两团红晕,怯声道:“我道术尚浅,还未羽化登仙,不敢妄称羽客。若竹姑娘唤我子虚这个道号即可。” 环顾四周,汤若竹看见云鹿正举笔傻愣愣地看着她,道:“清溪观中,也有女冠啊!” 云鹿赶紧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誊抄处方。子虚偷偷瞄了她一眼,将汤若竹迎进内堂问诊去了。 她不动声色地抄完处方,甩笔走了。云净天空,不落痕迹。 澄怀见状,急忙追了出去。 云鹿疾步穿过丹山门,气呼呼地往清溪观跑去。澄怀紧追不舍,抓住了她的袖子,道:“云鹿,你生气了吗?” 她停下脚步,愤然道:“师兄,你莫要管我!” “我知道,你对子虚有意!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找个机会澄清一下!” 委屈的泪花在云鹿的眼眶中打转。 “这么多年,我们的感情,既不深,也不浓,更谈不上烈。一直平平淡淡,若即若离。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情到深时,应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情到浓时,应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情到烈时,应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或许,我们业已行到水穷,不再有出路;亦或许,我们没有缘分,那个若竹姑娘才是他的正缘吧!” “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男女之情,不是孩童之间骑竹马作骅骝,相互追逐,便可得到胜利。两情相悦,才是世上最完美的结合!” “是啊!两情相悦,才是世上最完美的结合!” “专于情,方能专于道;堪破情,方能堪破道!”师父忽然从丹山门后走出。 “师父,我……”云鹿嗫嚅着,无法说出话来。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圣人不为情爱所困,并非无情无义,而是洞察了人世真相后,更通达地看待生活中的变故,达到持心若水的境界。” 云鹿低头道:“师父说得是!” 叶法善天师怜爱地看着她。 “你的红鸾、天喜二星正在蛰伏中。等到化禄照入夫妻宫,红鸾星动,才会有欢喜降临。心若安,情常在。现在,还是好好修炼,勿多杂念,争取早日飞昇九品仙人吧!” 云鹿含泪点头。 澄怀道:“师父放心,师妹会慢慢学会自我解脱的!您神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太鹤山洞天铸成开元圣剑一年多了,师父每日深悟如何增添圣剑神韵,始终无解。今日,要去一趟太清仙境,求教太上老君。洞府上下,交由你们二人照料了。” “是!弟子恭送师父!”澄怀和云鹿叉手致礼,目送师父跨上乌翎,逍遥而去。 半个时辰后,叶法善天师驭鹤进入大赤天太清仙境。 大罗天生玄元始三股混沌元气,化为三清天。 一曰清微天玉清仙境,始气所成,元始天尊居其中;二曰禹余天上清仙境,元气所成,灵宝天尊居其中;三曰大赤天太清仙境,玄气所成,道德天尊居其中。 荡累神宇,遗尘太霄。叶法善天师退真下世,饮过忘川迷汤,早已记不得太清仙境的路了。 刚刚踏入大赤天,便被一股灵白玄气迷蒙了双眼。云迷雾锁之中,不识左右,不辨东西,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 耳畔响起一声清脆的童音:“紫微师兄,天君命我们在此迎接你!” 迷雾渐渐散去,眼前站着两位仙童,身穿?青色暗花云绫短襦,栗色绫裈,金带束腰,左右用金丝扎了两个团髻,天真烂漫之中透着一丝顽劣。 “你们是?” “师兄,你忘记我们了?” 叶法善天师想了想,道:“两位可是兜率宫的金灵童子和银灵童子?” “果真是贵人多忘!”金灵童子噘嘴道,“你七岁时,天君命我们带你入兜率宫,每日咽灵药,吸云浆,为你遹开道脉;十五岁时,你误食了有毒的乡野奇果,又是我们告知天台茅君,飞印救你一命呢!”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记不得二位的容貌了,还望谅解!” “记不得,便与我们没有相干,哥哥,我们走罢!”银灵童子拉上金灵童子,佯装要离去。 大赤天拥有三界中最精纯的玄气,仙境内迷障重重,除了太上老君和这里的仙卿、仙童,几乎无人能够走出此地。 叶法善天师急忙拉住金灵童子的手。 “好师弟,师兄下界重生,十通俱失,前世修得的仙术亦已忘记。那时,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但一直记得有两位青衣仙童多次助我。师兄来日,定当涌泉相报!今日,还请你们带我去兜率宫,面见天君。” 金灵童子假装思虑了一下,道:“好吧,看在师兄态度诚恳的份上,我们为你指路。” 他们带着叶法善天师七拐八弯,来到巍峨雄伟的天门,进入太清仙境。 穿过乾清台,旁边有一条小路,铺着茶白色的脂玉,直通富丽堂皇的太极宫。 太极宫前有一口太乙金池,池上雾似轻纱,圣水汩汩泌出。岸边葱葱茏茏,长满了各种灵芝仙草。 不一会儿,来到一处千尺云崖,遥遥望见一座琼楼玉宇,峙立在对岸的峭壁上。 金灵童子道:“师兄,对面就是兜率宫,天君要么在会仙福地,要么在大清殿。” “多谢师弟!”叶法善天师双手一叉,纵身而起,飞到了云崖上,抬头打量起兜率宫。 九根通天金楹,立在莲花柱础上,托起巍巍兜率宫。 金色琉璃覆顶,飞檐两边立着琉璃鸱吻,重檐下,斗拱错综,描金绘彩,中间挂着一块黑底金边匾额,上书“兜率宫”三个大字。 举步走入兜率宫。 太上老君正在大清殿八卦炉前忙碌着,一位青衣仙童在炉前呼呼搧火,金炉上烟霏露结,金丹在六丁神火中翻滚。 见他到来,太上老君放下手上的羊脂玉净瓶,缓声道:“紫微仙卿,你来迟了。” 叶法善天师叉手行礼。 “弟子谪降人间,不记得前尘往事,一时找不到兜率宫的路,幸得金灵童子和银灵童子两位师弟带路,才找到这里。” “想当年,你在太清仙境四处游荡,不务正业,没有一处角落是你不熟悉的。本君摘除你的仙体,贬你下凡,倒是修成了大德高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弟子违反天庭法纪在先,自当积德行善,重修仙道!” 太上老君笑道:“一个时辰前,见青田太鹤山洞天上空有异象,一定是你的法器炼成了!” “是!”叶法善天师从背上取下开元圣剑,双手奉上,“此剑取材于天地间万年赤铁,与天君赐我的太上决云剑相比,始终少了几分神韵!” 举剑察看,宝剑纹饰精巧,锋芒陵劲如秋霜,悠悠冷光逼人寒。 太上老君抚须道:“太上决云剑,是昆仑千年锟钢铸炼而成的。它在八卦炉里,六丁神火煅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养就圣剑神韵。” “请天君指点一二!” “这把开元圣剑材质尚可,但人间的火炉,终究敌不过本君的八卦炉啊!” 说着,将开元圣剑投入了八卦炉。不一会儿,熊熊六丁神火将它烧透了。 “烧八卦炉并非一件易事,如何炼就圣剑神韵?”叶法善天师道。 “炼剑之神韵,需要文火慢慢煎炙。架火的青衣仙童摇起乾清扇,投入几分神力,文武火候,尽在扇下清风里。待到火候十足,便是圣剑出炉时。” 一个脑袋从八卦炉后钻出了来。 那位青衣仙童道:“师兄,八卦炉内暗藏乾坤,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运转,生六丁神火,此火玄妙无穷,有洗髓易经之能,任何东西投入其中,都能炼化出神韵!” “那你好好架火,我就放心守在炉前了。” 开元圣剑在八卦炉里煅烧了十二个时辰,青衣仙童将它取出投入圣水中,搬来一块黑橡色的油光晶亮的石头。 “此剑还得反复磨砺才行!师兄,这是太乙金池里的太清石,天君平常拿他做磨剑石。” “多谢师弟!”叶法善天师卷起衣袂,拿起圣剑开始磨砺。 每磨一下,剑身便添得一份光彩,三十六次磨砺之后,开元圣剑已具切玉之姿,熠熠光辉,夺目而出。 叶法善天师激动不已,在大清殿里摆开阵势,挥舞起来。 三尺圣剑疾刺而出,化为紫电霹雳,青霜流光将他层层裹挟,不见凌厉之剑,也不见舞剑之人。 大清殿里,银光四溅,连屋宇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太上老君急忙赶来。“打住,打住,这把开元圣剑,剑气太过凌厉,气势平吞万里虚空,威力远超太上决云剑。再舞下去,恐怕要惊动昊天大帝了!” 叶法善天师收了剑,激动万分。 “含光,入道合体;承影,遇道引信;宵练,按道守习。今日,在天君的指点下,终于三剑合道了!铦利神出,成为我茅山符箓派的守护法器,亦是冥助开元圣帝定天下的神器!” “既是神器,应当有神物装饰。本君再赐你乌巢木一段,混元灵珠一颗,白泽皮一块。回去之后,好好装点一下!” 乌巢木是太清仙境独有的灵木,三千年出苗,三千年成长,三千年成材,九千年养深积厚,极具灵性。 开元圣剑配上乌巢木做的剑鞘和剑茎,可以增加三成威力。 混元灵珠,生于大赤天精纯玄气。它通神灵,感万物,装饰于剑茎,可再增加三成威力。 白泽皮则是养护圣剑的上品宝物。 白泽,是昆仑山上的瑞兽,浑身洁白如雪,一尘不染,可通万物之情,使人逢凶化吉。 金灵童子和银灵童子一一奉上宝物。 叶法善天师拜谢过老君。 “仙境半日,人间已过去半载,弟子牵挂凡间诸事,要与您辞别了!” “大周女皇,业已衰老。近日,岁星逆行,由东进入太微垣,人间极有可能会掀起一场巨变!” “弟子已经做好应变的准备!” “她为天下女子做了不好的榜样,若有镇星侵入太微垣,还会有女主上行下效,觊觎大位。” 叶法善天师举起开元圣剑,道:“既是天命,终究逃不过去。谋逆乱纪者、蔽贤蒙恶者、附邪背正者,自有开元圣剑斩之!” 太上老君挥挥手,道:“快些回去人间罢,莫要辜负本君对你的期望!” “天君多保重!”叶法善天师深深作揖,退身离去。 今年春天,人间风调雨顺,到了初夏时分,混元峰的梅林枝叶扶疏,郁郁葱葱,结满了青翠的梅子。 这时候的梅子,汁多肉厚,酸甜适口,用来酿酒刚刚好。 澄怀发动清溪观中的道士,将成熟的梅子摘下来。 小部分制成梅干,剩下的全部酿成梅子酒,清洗、除梗、打成果浆、装入酒缸中加酒麯发酵,四十天便可过滤、消杀、分装,藏于紫霞宫的酒窖里。 有人早就算好日子,等着喝今年的第一口梅子酒了。 云鹿蹑手蹑脚地走入酒窖,四下无人,取了一只酒坛,背倚酒架坐在地上,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果酒入口绵软,越喝越上瘾,不一会就醺然大醉了。 “师兄酿的果酒真好喝啊!”她酒酣耳热,举起酒坛,道,“混元峰有一只笨驴,我那么喜欢你,你却不懂得我的心!” “好巧啊!我也喜欢一个姑娘,不知如何向她表白!”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云鹿四下观望,酒架的另一头,隐隐约约有个人背对她坐着,看样子,也是来偷酒喝的老饕! 她抿了一口酒,道:“我喜欢的这个笨驴,不是一般的笨!他老觉得我跟我另一个师兄要好,其实我们只是师门之谊,根本没有什么儿女之情。日日夜夜挂念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了!” 那人也灌了一嘴酒,狠狠地抹了一下嘴巴。 “我还不是一样,她误会我喜欢另一个姑娘,其实我根本没有此意。我的心中只装了她一个人。上次那个姑娘来找我,她就生气了,已经整整半年多没理我了!” “是啊,我也半年多没理他了。”云鹿努力睁着醉眼,“但我还是挂念着他,经常偷听他弹琴,看他徘徊在混元峰小径上,我不知道,他的琴弦是为我而奏,还是为别人而奏!” “或许,他不是为你而奏吧!” 云鹿支着耳朵听着,可是,再也没有下一句了,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鼾声。 “喂!你别睡着啊,他为什么不是为我而奏呢?” 等了好久,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云鹿觉得痛心刻骨,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半坛酒灌了下去,沉沉地睡去了。 叶法善天师驭鹤回到太鹤山洞天,进入紫霞宫时,看见酒窖的大门敞开着,便进来察看。 子虚和云鹿抱着酒坛睡得正香。一个倒在酒架的这头,一个倒在另一头。 他摇了摇首,喃喃道:“违天意而行的人,终会被天意戏弄啊!” 第59章 一语妙解鹦鹉梦 神功元年,冬至,女皇享通天宫,赦天下,改元圣历。 从这个年号不难看出,女皇追求证成圣果的心,依然不灭。 凡人没有神通道力,不经历三明六通,旷劫寿命,如何证悟到声闻、缘觉、菩萨、阿罗汉四大圆满果位? 只有烦恼断尽,才能圆证佛果!哪怕她是威震四海的天册金轮大圣皇帝。 这一年初夏,菩提流支、义净法师等人历时四年,终于完成了八十卷《华严经》的翻译。 梵文经书由菩提流支、义净法师翻译后,交付弘景、圆测、神英、法宝、法藏等人,在佛授记寺润饰辞藻。 女皇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四句偈语:“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她为《华严经》御撰的序言中,大谈佛教赋予自己的使命: “金仙降旨,《大云》之偈先彰。玉扆披祥,《宝雨》之文后及。加以积善余庆,俯集微躬。遂得地平天成,河清海晏。殊祯绝瑞,既日至而月书。贝牒灵文,亦时臻而岁洽。逾海越漠,献賝之礼备焉。架险航深,重译之辞罄矣。” 长安华严寺三祖法藏大师,开坛论讲《华严经》,女皇大为表彰,赐号贤首大师,加封为国师。 星龠亟回变,气化坐盈侵。人间一载,物换星移,多少故事落在尘埃里。 洛阳迎仙宫集仙殿内,女皇猝然从梦中惊醒。一缕皎洁的月光,落在枕边。 她觉得有点刺眼,轻轻翻了一个身,看到张氏兄弟一左一右,倚靠在榻前,睡得正香。 月光如水,照在两张俊美的脸庞上,她想伸手轻抚一下,又怕惊醒了他们。 那廓形分明的脸颊、圆润丰腴的两腮,或者只是一蹙额、一眨眼,都会让她想起李弘和李贤两位皇子。 他们走的时候,也是这等青春模样。 年岁渐长,女皇常常浅眠不安,整夜做梦,时常在半夜醒来。一旦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眠了。 她静静地躺着,听着秋虫唧唧复唧唧,编织着漫漫长夜。 刚才在梦里,她看见了李弘和李贤。两人散发跣足,身着一袭净白素衣,衣袂翩翩地向她走来。 女皇颤巍巍地伸出手,刚想问:“弘儿、贤儿,你们还好吗?”李弘和李贤忽而变成了李哲和武轮,与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撒腿就追,可是老迈之身,怎么也追不上年轻的孩子们。 李哲和武轮疾步向前,走着走着,化为两只洁白如雪的鹦鹉,振翅而起,呼啦啦地飞走了。 女皇失落地举着手,心里空荡荡的。 突然,鹦鹉的两翼像玉石一样碎裂了,它们挣扎着、扑腾着,一落千丈,从空中跌到地面,碎成了千片万片,惊得她蓦地清醒过来。 她静静地躺着,琢磨了一夜,依然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第二天朝会后,特地留下了凤阁鸾台的宰相,向他们说了梦中之事。 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不知如何解梦,缄口无言,其他人也不敢吱声。 沉默中,狄仁杰起身行了个叉手礼。 “老臣今日斗胆,学学周公,来解一下这个有趣的梦!” 女皇道:“愿闻其详!” 狄仁杰潇然抖了一下衣袖。 “鹦鹉,武者,是陛下的姓氏;两翼,是您的两位皇子。此梦是说,鹦鹉断翼,陛下失势。若起用两位皇子,就能奋翅鼓翼,翱翔寰宇!” “狄公的解词,甚是有趣!”女皇嘴里嘟囔着,小坐片时,默默地拄着鸠首盘龙手杖走了。 也许,她心中已经豁然开朗了。 武承嗣因为狄仁杰一心拥立李氏子弟,对他愤恨不已,数次向女皇进言,狄仁杰是李唐旧臣,并不可靠,建议除去他。 女皇明白,自己坐稳了天下,便是励精求治、大展经纶的时候,需要狄仁杰、魏元忠这样的能臣干吏。 他的要求被女皇无情地拒绝了。 听了狄仁杰的解梦,武承嗣心中很不是滋味,急忙拉上武三思,一路追到了迎仙宫集仙殿内。 他们一起跪在女皇面前,痛哭流涕。 武承嗣道:“姑姑,大周王朝是武氏的天下,您不可传位李氏子弟啊!我们武氏子弟,为了大周王朝的建立投袂荷戈,锲而不舍,这么多年结实累累,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你们让朕传位给武氏子弟,从来只有一句 ‘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还有更新鲜一点的理由吗?”女皇无力地斜靠在龙榻上,闭着眼睛道。 武承嗣膝行向前,一滴清泪从眼眶中滑落,是真是假,谁也不知。 “姑姑,您若看不上侄儿承嗣,还有弟弟三思;如果弟弟看不上,还有大哥攸宁、懿宗;如果他们也看不上,您派人去嵩山,把攸绪找回来继位。大周王朝的继承人,必须是武氏子弟啊!” 女皇失望地摇了摇头。 “朕也动过要把大周江山传给武氏子弟的念头,但你们几个人,只知道对朕极尽阿谀奉承,一不怀才,二不抱德,根本笼络不了天下人的心!” 武承嗣急忙向武三思使了一个眼神。 武三思眨眨眼,叉手道:“姑姑,念在我们兄弟二人为大周辛劳奔波的份上,请您先在朝廷中询问一下大臣们的想法,不要急于下令,立李氏子弟为太子!” “这还用问吗?”女皇瞬间拉高了声音,“看看朝中,朕最信任的重臣,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哪个支持立你们为大周太子的?可悲!可叹啊!朕业已年老,已经无力与他们斗争,更不能挥刀砍向自己的子孙!” 武承嗣道:“姑姑,大周江山是您的,立谁为太子,下一道敕旨就可以了,岂是大臣们能左右的?” 女皇哼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的努力,朝中那些大臣,并不认同武氏是正统皇族。在他们心中,朕只是李唐皇族的息妇,是大唐王朝的第四代皇帝,而不是大周王朝的开国皇帝!” “不!姑姑承周而继大统,天下归心。在百姓心里,您就是大周王朝的开国皇帝!” 一阵寒意袭来,女皇把织锦回纹团花被子拉到了胸口。 她眯着眼睛,疲惫地挥挥手。 “数年来,几度拜你们兄弟俩为相,但都没有让你们掌控朝廷中枢。你们应该清楚,朕对武氏子弟并不放心。太子之位,朕心里有数,不要再置喙储君之选了!” 武承嗣和武三思弭耳伏跪在地上,心里想说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见女皇酣然入梦,便将他们请出了迎仙宫。 两人抹着眼泪,伤心欲绝地走了。 张氏兄弟正要关闭宫门,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张常侍、张少卿,且慢!” 回头一看,是御史中丞吉顼来了。兄弟俩急忙叉手回礼。 吉顼进士出身,能言善辩,敢于进谏。他的身材十分高大魁梧,加之走路喜欢高昂着头,经常被同僚戏称为“望柳骆驼”。 万岁通天二年,来俊臣下狱,被处以极刑。 当时,女皇认为他有功于国,所以始终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批复。 一次,吉顼随女皇游览上林苑,她问起宫外有何大事。 吉顼趁机道:“天下臣民,皆对陛下不肯处死来俊臣感到疑惑。他张网穷织,诬构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大周国贼,杀之何惜!” 女皇听了他的话,才痛下决心,处斩了来俊臣。 张氏兄弟对他颇有好感,三人渐渐成了莫逆之交。吉顼也在他们的帮助下,擢升为右肃政台御史中丞。 “吉兄,你有事要面圣吗?”张昌宗问道。 “有两桩案子,要向吾皇汇报一下。” “真不巧,吾皇刚刚睡下了。” “无妨!无妨!与弟弟们说句话就走!”吉顼微仰着头,斜睨着二张,似笑非笑道,“两位弟弟,不曾为大周建功立业,只因吾皇宠信,便有了如今的地位……” 张易之有些不悦。“吉兄,此话何意?” 吉顼肃然道:“天下人对你们兄弟俩侧目已久,可惜呀可惜,你们全然不知!等到繁华过尽,必有性命之忧,到了那个时候,当如何自全呢?” 张氏兄弟仿佛被无数只蜂虿蛰了一下,阵阵疼痛伴随着阵阵瘙痒,瞬间不知东南西北了。 他们入宫之时,正是武氏子弟和李氏子弟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 女皇不愿意传位亲生皇子,也需要武氏子弟继续充当耳目,把控朝廷。 为了平衡这两股势力,她有意树立起朝廷中的第三股势力,把张氏兄弟提拔起来充当耳目,纵容他们扩张势力,游走于皇宫内外。 张易之愣愣瞌瞌地问道:“吉兄,你有何良策吗?” 看着惊慌失措的兄弟俩,吉顼的眉梢处浮起几许浅笑。 “武氏诸王不被大家认可,而皇嗣终年幽闭东宫,不过是个傀儡,看样子,吾皇也无心传位于他……” 张易之惶惶望了弟弟一眼。“六郎,吾皇刚才在集仙殿里的一番话,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大周太子之位,是不可能落在武氏子弟身上的。” 张昌宗颔首,道:“吉兄,你继续说下去!” “吾皇年事已高,大业须有托付!天下人始终未忘记李唐恩德,何不劝她迎回庐陵王,以顺民心。将来,庐陵王继位,你们不但可以免祸,还能长保富贵!” 张氏兄弟沉默了。 身陷政治斗争的泥淖中,无论哪只脚提起来,都是污泥浊水。 如何洗净双足,整冠纳履爬上岸来,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大事。 如果参与劝立庐陵王为太子,为自己捞点政治功劳,起码能保得一条薄命吧! 张易之感激地一叉手。“吉兄言之有理!回宫后,我们便劝说吾皇迎庐陵王回京!” “好!我们得空再聚!”吉顼叉手还礼,退身离开了。 朝廷中,除了狄仁杰、吉顼,还有娄师德、魏元忠、王方庆、王及善、姚崇、杜景俭等人,都在挂念着武周的未来,挂念着李唐王朝的复辟与延续,纷纷上表,请求迎复庐陵王。 这些能在大周继嗣问题上说得上话的大臣,大多已到垂暮之年,大家的斗志都不复存在,化作了怜悯、同情和期望,缓缓地写在奏书里。 他们愿意静静地等待女皇,做出最后的抉择。 召还庐陵王的呼声越来越高,给她强大的压迫感。 一次,张氏兄弟像往常一样,随口说道:“陛下,大家都期盼着庐陵王归来,您何时派人去迎接他?” 女皇大发雷霆,命人狠狠地杖责了他们。 复又后悔,抱着二张痛哭,怜爱地抚摸着他们的伤口,好像每一记笞杖,都落在了她的心头。 圣历元年三月二十八日,一匹赤红色骅骝,风旋电掣般地跑入则天门。 女皇正在奉宸府内,与张氏兄弟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打着双陆。 改元圣历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晚上失眠多梦,白天昏昏欲睡。张氏兄弟经常设宴,陪她掷樗蒲、走双陆、打打叶子牌,或者说一些时新的笑话。 女皇经常笑着笑着,就哭了。 大臣们都觉得,这几年,女皇威严虽在,但没有了往日咄咄逼人的锋芒。几十年来,敢作敢为的锐气和霸气,渐渐被岁月收敛,变得平和、慈祥起来。 与朝中上下的关系,也融洽了不少。 子随骰行,眼见就要冲关得双陆了,女皇听见飞驰的马蹄声,紧张地扔了手上的五木,步履蹒跚走到大殿门口。 职方员外郎徐彦伯从马上跳下,叉手道:“陛下,庐陵王和妃子韦氏、以及诸位皇子、皇女已经抵达神都洛阳。臣将他们安置于伊阙关内的龙门驿站,等候圣命召见!” 女皇站在风中,眼里饱含着热泪。“徐卿辛苦了!宣庐陵王入宫觐见!” 迎复庐陵王,张氏兄弟也不得而知。 他们相视一笑,这样的结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是!”徐彦伯颔命,又风尘仆仆地策马而去。 女皇思虑了很久,朝中各位大臣,不管是皇嗣武轮派系,还是庐陵王李哲派系,甚至有太平公主派系的。这些人派系不同,心向不同,寻根究源,都是反对她立武氏子弟为太子的。 所以,无论把皇位传给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建昌郡王武攸宁、河内郡王武懿宗、还是安平郡王武攸绪,或者其他武氏子弟,他们都不能坐稳大周江山。 原因只有四个字,人心不服! 大周的皇位,只能传给人心所向的亲生皇子。 权衡利弊之后,女皇终于痛下决心,要把大周江山归还给李氏子孙。 她派遣高延福公公到瑕丘召见职方员外郎徐彦伯,托言庐陵王李哲染病,命他秘密赶赴房陵,召庐陵王和妃子、诸子,回京疗疾。 徐彦伯少以文章知名,文辞雅美。 当时的河北道安抚大使薛元超推荐他进京对策,名居榜首,授宗正卿、弘文馆学士,也曾任过齐州刺史。 圣历元年三月初,徐彦伯带领十位寺人来到房陵行宫,宣读女皇敕令:“大周皇子在此,令官人探望。州县刺史长史,务必清点出入人员,不要让闲杂人等出入。” 州县官员不敢怠慢,出入房陵行宫的寺人都要登记搜身。 徐彦伯暗中让一名寺人假扮庐陵王,留在房陵。 李哲穿上寺人衣服出宫,顺利将他迎回洛阳。所过州县,无人知晓其中的秘密。 第60章 庐陵王秘密回京 李哲战战兢兢地跟着徐彦伯,走入既熟悉又陌生的太初宫,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站在空旷而又冷寂的乾元门前,不住地左顾右盼。 十多年不见,母亲还好吗?弟弟武轮还好吗?太平妹妹还好吗? 徐彦伯回头望了他一下,温声道:“殿下,您十几年未回到洛阳,太初宫变化很大,或许,您会认不出来了……” “哦!本王差点忘记了,这里是太初宫,不叫紫微城了。”李哲如梦初醒,不住地点头。 “殿下跟着我便是!” 厚重的乾元门缓缓洞开。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通天宫和佛光寺。 “徐副郎,乾元殿哪里去了?”李哲眯着双眼,望着这两座陌生的建筑。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嗣圣元年,发生在乾元殿里的那场宫变。铿锵有力的金甲声、母亲的责骂、群臣的嘲讽,时时回荡在耳边。 “殿下,这里是大周王朝的皇宫,不再是李唐王朝的东宅了。垂拱四年,吾皇拆除了乾元殿,建造了万象神宫和通天浮屠,两年前,重建为通天宫和佛光寺。” “哎!本王又忘了,这里是大周王朝的皇宫,不再是李唐王朝的东宅了……” 李哲轻吁一口气,拍拍衣袖上的尘土,略略挺起身子,跟着徐彦伯步入乾元门。 在房陵,李哲艰难地度过了十四年幽囚岁月。 他十分害怕自己会像二哥李贤一样,客死异乡,日日担忧母亲会不会派人来,夺他性命。 听闻武周革命期间,李唐宗室被杀戮者不可胜数,徐敬业起兵扬州,更是打着他的旗号。李哲惶惶不安,几度想要自裁。 韦晚香身在逆境,意志却十分坚强,常常劝慰他道:“安危相易,祸福相生。人生最多不过一死,殿下为何着急去赴死呢?” 这句话,成了李哲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无论在生活上,还是精神上,他都十分依赖韦晚香。 房陵是崎岖瘴疠之地,物质贫乏,缺衣少食。 连守护他们的五百中郎将将士,吃不得这里的清苦,悄悄逃走了不少人。 韦晚香缩衣节食,精打细算,愣是支撑起了这个落魄之家。幼女李裹儿一天天长大,家里渐渐多了一些欢乐和笑声。 备尝艰辛的李哲觉得亏欠妻女太多,对她们百依百顺,宠爱之极。 他自愿遣散了其他妃子,斩断了曾经的莺莺燕燕,发誓独宠韦晚香一人,甚至许下诺言:“如果日后能复见天日,一定会让你们母女随心所欲,不加任何禁制!” 突然被徐彦伯召回洛阳,李哲内心忐忑,不知是福是祸。 也许真如韦晚香所说,人生祸福相倚,他们历经重重磨难,终于守到了云开见日的一天。 耳边传来木杖落地的声音,铿锵顿挫,声声急促。 徐彦伯叉手道:“殿下,吾皇亲自来迎接您了!” 循声望去,李哲看到久违的母亲拄着鸠首盘龙手杖,碎步走来。 十四年过去,昔日叱咤风云的母亲,变成了白发苍颜、步履踉跄的老妇人,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下,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孱弱。 “朕垂垂老矣,就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哲儿了!”女皇声音苍老,但洪亮如钟,回荡在太初宫上空。 李哲不禁泪如雨下,疾步跑到母亲面前,跪地痛哭。 母子至亲,骨肉终归相连。不诉离殇,不言痛楚。再倔强冷酷的人,胸腔里跳动的,还是一颗温暖柔软的心。 当天晚上,女皇一夜无梦,睡得格外深沉,格外香甜。称帝之后,只有这个晚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女皇让李哲潜居宫中,召狄仁杰进宫觐见。 狄仁杰不知内幕,见到女皇,没说三句话,又进言让她迎庐陵王回京。 女皇笑而不语,从帘幕之后拉出一人,将他的手放在狄仁杰的掌心,兴奋地说道:“朕,今日要还狄公一个庐陵王!” “老臣疑心自己眼花了,揉了又揉,看了又看,原来真是庐陵王!”狄仁杰惊喜交加,哽咽泪涌,紧紧握住李哲的手,丝毫不舍得放松。 李哲的归来,让他看到了复唐的一丝曙光。 女皇对李哲说道:“成全我们母子团聚者,是狄公!哲儿,你当拜谢狄公!” 李哲冷冷地站着,不言不语,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首。 初回洛阳,人事陌生,他不敢站队任何一派,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狄仁杰拽住他的手,不让他拜谢。 十多年不见,李哲的鬓角也有了微霜,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狄仁杰叉手道:“陛下母子团聚,这是国之大事!庐陵王滞留房陵十四载,朝廷内外,人所悉知。今日,他突然出现在皇宫内,老臣亦不知晓,上下难免议论纷纷。” “朕想给狄公一个惊喜!” “老臣的确很惊喜,但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个惊吓!臣建议,陛下行国礼,隆重迎回庐陵王,让天下百姓人尽皆知!” “还是狄公考虑的周到!朕太草率了,一定要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庐陵王重回洛阳了!” 女皇命宫中禁军护送李哲重新回到龙门驿站安置。 第二天,她乘坐天子法驾,亲率文武百官,金根车,驱驷马,将李哲、韦晚香和诸位皇子、皇女轰轰烈烈地迎回了太初宫。 李哲归来,瞬间打破了洛阳的宁静。 最高兴的当数叶静能法师。 当年,他以符禁小术深得李哲的宠信。得知他重回京中,沉寂多年的他非常激动,马上带着弟子上门拜访。 李哲正在府上与人对饮取乐。 户奴来报,说叶静能法师求见。 “这么多年,叶法师没有忘记本王!快,快将恩师请进来!”李哲急切地说道。 故人相见,格外欢喜。叶静能法师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提起道袍就想跪下来行大礼。 李哲连忙拉住了他。“叶法师,你快到期颐之年,见了本王勿行跪礼!” “殿下离开洛阳十四年,贫道失去了倚靠,在翠云峰玄元庙里孤独地呆了十二年,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日日为您祈福禳灾。千盼万盼,终于将您盼回来了!” 叶静能法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李哲感动得热泪盈眶。 “叶法师,本王重回洛阳,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希望你能继续辅佐我!” “那是当然!您回来了,洛阳就要变天了!皇嗣和魏王……”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有人说道:“庐陵王归来,大周的未来,就不可能落在皇嗣和魏王的身上了。” 叶静能法师太激动了,全然没有发觉他人在场。 回头一看,原来是梁王武三思。 武三思为人圆滑,懂得变通,见形势急变,迅速站到了李哲的队伍里,成了他的拥趸者。 “不知梁王殿下也在,请恕贫道无礼!”叶静能法师行了个叉手礼,道,“听说,魏王殿下病了很久了,现在情况如何?是否需要贫道上门看看?” “表兄向来身体硬朗,怎么突然病倒了?”李哲关切地问道。 一个月前,女皇给武承嗣封了一个太子太保的头衔,让他负责保护皇嗣武轮的安全。 从他被授予特进的那一年开始,除了神功元年当过十天的宰相,再也没有担任过其他有实权的官职了。 女皇的意思似乎很明确了:侄儿,你不要再妄想太子之位了,好好做一个东宫护卫吧! 这扎心一刀,让武承嗣锐挫望绝,百念皆灰,不久就积郁成疾,卧榻不起。 他甚至憎恨起自己的爷娘,为什么给自己取了“承嗣”这个名字。 努力了大半生,无法得到女皇的信任,继承日思夜想的大周皇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随着李哲回京的消息传开,渴望多年的太子之位,更是成了梦幻泡影。 武三思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魏王终日为朝廷奔波,积劳成疾,苦心未能静安,又爱胡思乱想,百虑攒心,才会一病不起。” 李哲道:“很多年未见到表兄了,三思,你明日抽个空,陪我去魏王府看一下他。” “三思愿意奉陪!”武三思叉手道。 “来!来!来!我们三人久别重逢,杯酒斟满,今夜不醉不归!”李哲连忙招呼户奴上酒菜。 丝竹声起,三人高高兴兴,相互簇拥着,走向席位。 圣历元年六月,女皇让高延福公公宣淮阳郡王武延秀进宫觐见。 武延秀是武承嗣次子。 高延福公公引他入殿。叩拜过女皇,武延秀说了父亲的病情。 女皇头戴紫金翟凤珠冠,身穿蜜黄色盘金绣龙凤呈祥襢衣,高坐在龙榻上,静静地听着他的陈述,眼神中不时流露出几许怜悯。 众人都说,武延秀是一众武氏亲王中,长相最出众的一位。 远远望去,这位侄孙继承了母亲崔氏的出众姿容,完美避开父亲的基因缺陷,的确长得仪表堂堂、玉树临风。 武承嗣为人果决狠戾,行事不择手段,称不上是正人君子,但他对女皇来说,是一位功劳卓着的功臣、能臣。 为了建立大周王朝,维护武氏集团的利益,武承嗣人前马后,出生入死,多年忠心耿耿地追随左右,成为她的急先锋、马前卒。 她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私秘事,是武承嗣主持完成的;很多说不出口的话,是他代为提出执行的;很多反对她的政敌,也是他采用残酷手段去打压、去翦除的。 他的所作所为,对大周王朝有不容小觑的贡献,将其列为大周元谋功臣,并不为过。 虽然不能立武承嗣为太子,但女皇还是极力想保全他。 她清了清嗓子,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龙榻。 “魏王为大周操劳过度,一病不起,朕深感痛心。阿史那默啜数次上表,请求为其女和亲大周皇子。朕想让淮阳郡王去联姻,一来为魏王冲冲喜,二来大周和东突厥交好,可保北疆百年安宁。诸位爱卿,你们觉得如何?” 武延秀吃了一惊。 和亲一事,女皇从未和父亲提过,也未征询过他的意见。 阿史那默啜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和亲,女皇不得不将此事提上了议程。 庐陵王李哲已有正妃韦晚香,突厥公主不可能屈为妾室。 只有东宫武轮,妻室空缺多年。狡黠的阿史那默啜,摆明了是想要把公主嫁给他。 女皇知道,满朝文武大臣,都不会赞成大周嫡子娶一个异族公主为妻。 他们肯定会说,泱泱大周王朝,岂可与攻城略地、抢掠成性的东突厥成为翁婿之国! 她在旁支亲王中留意了好久,挑中了形貌昳丽、风流倜傥的武延秀,有心让他去迎娶突厥公主。 狄仁杰等人思来想去,都觉得让武延秀和亲东突厥,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有凤阁舍人张柬之站出来,表示了反对。 “自古以来,唯有北周武帝宇文邕娶了突厥公主为妻,并且册封为皇后。北周隶属割据势力,不能代表中原政权。无论秦汉,还是晋隋,从未有中原亲王娶夷狄之女为妻的。如果与之联姻,必成大周国耻!” 张柬之有些激动,疾言遽色,言辞尖锐,群臣都不敢发声。 这老家伙!中原送嫁公主,不见有人说是国耻,娶夷狄之女,怎么就成了国耻呢? 女皇嗤之以鼻,瞳孔蓦地一沉。 武延秀从惊讶中渐渐平静下来,回望着鸦雀无声的朝堂,心里暗暗拨起了算盘珠子。 庐陵王回京,父亲心心念念的大周太子之位,眼见就要落空了。 如果他与突厥公主成亲,魏王一脉必定能得到阿史那默啜的支持,父亲说不定还有希望成为大周王朝的太子。 父亲成为大周太子,他也就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太子了。 想到这里 ,武延秀的心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烈火,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一抹炽焰从眼底划过。 他俊眉一扬,慷然道:“张舍人之言实在荒谬,世上之事,哪有那么绝对!吾皇之前,从未有女人凤临天下,如今吾皇经天纬地,大周盛世再现,谁敢说女人不能为帝呢?” “这明显是两码事!”张柬之气得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大周和东突厥联姻,关乎两国友好邦交和军事联盟。我是大周皇孙,愿为吾皇分忧,迎娶突厥公主为妃!” 女皇的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嘲笑张柬之目光短浅。 朝堂上,其他人都没有表示反对,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圣历元年六月底,武延秀从神都洛阳出发,开始启程北上。 女皇隐约预感到,让一个庶出的亲王去迎娶突厥公主,一定会令阿史那默啜失望。 所以,她特意准备了丰厚的聘礼,金银财帛足足装了几十车,并命左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代理春官尚书,右武卫郎将杨齐庄为司宾卿,持节护送武延秀。 而张柬之有忤旨之嫌,不久就被贬为合州刺史。 第61章 劈石试剑莲花开 武轮去信叶法善天师,说了李哲回京和武延秀北上的消息。 他刚刚从太清仙境回来。 接信后,叶法善天师将太上老君御赐的乌巢木、混元灵珠、白泽皮交给石清,让他制作剑茎、剑鞘和剑匣,自己连夜挑灯,给武轮复信。 铺开楮皮纸,取了一支檀香木飞鹤紫毫诗笔,在砚台里舔了墨汁。 行笔写道:“春秋吴王寿梦有四子,分别为诸樊、余祭、余昧、季札。幼子季札,人称延陵季子,是个贤人君子,吴王欲立他为国君。 季札不肯受位,让王位于兄长诸樊。 诸樊自觉德行在季札之下,愿率国人,拥戴他即位。季札推辞不过,退隐山水,躬耕乡野,以绝父亲和兄长之望。 诸樊去世前,对弟弟余祭曰: ‘皇弟须将国家托付季札。’季札坚持不受。 十七年后余祭去世,立弟弟余昧为王。四年后,余昧又去世。离世前,余昧要把王位让于季札。季札再次不受,逃归延陵。 季札三让天下,留下诸多美谈,令他的盛名永垂青史。孔子盛赞他是个见微而知清浊的至德之人。 殿下身处漩涡中心,前途不朗,应学季札三让天下。一为避开政治祸端,二为自己博取宽厚恭谨之名,三为养精蓄锐,以待时机。 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有立德扬名,可以不朽! 您已经一让皇位于母亲,应再让太子之位于兄长,以退为进,为自己赢取更多的人心和机会。谦恭礼让的贤者,自然会有众多追随者,助您开展宏图大业。” 叶法善天师将信件装在紫竹竹筒里,交由飞奴捎带回去。 东方既白,群星隐退天际。一缕晨光,即将从山河间喷薄而出。 飞奴在寒凉的晓雾中振翅而起,西逐飞去。 从点易台上下来,叶法善天师看见清溪观寝殿里灯烛灿然。推门而入,石清还在灯下全神贯注地绘制图案。 “石清,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看到这么好的乌巢木,我睡不着!”石清展颜笑道,“师父,您来得正好,弟子已将剑茎、剑鞘和剑匣雏坯做好,纹饰什么图案,还请师父指点一二。” 叶法善天师仔细翻看着他的手稿。 “开元圣剑剑身上纹饰了北斗行天和云鹤纹,剑格上錾刻了双鱼太极,已经极具点缀,剑茎、剑鞘和剑匣就力求简洁,剑鞘上镂刻 ‘开元圣剑’四个鸟篆,简单装饰即可!” 一夜未眠,石清依然精神抖擞。 “剑为至刚之物,却是柔水滋养的剑气。弟子觉得,剑茎可以装饰这张海波纹。剑鞘,只需在鞘口雕刻一些二方连续纹饰,做到九分简洁,再将混元灵珠镶嵌在剑茎上便可!” 叶法善天师颔首道:“乌巢木本是神界灵木,木质细密紧实、色泽黝黑朴实,不生虫蠹,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让它焕发出非凡之力!” 石清的眼睛里填满了深意,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携了无边的回忆。 “弟子深深记得,长安东市木雕行掌柜说过的一句话, ‘木头不是死的,它的清香、质感、纹理,还有它被晒得爆裂的声音,都是对世人的一种表白。’优秀的雕刻艺人,琢之磨之,可以让它萌发出新的生命!” 叶法善天师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太鹤山洞天最不起眼、最不学无术的弟子,却能在关键时刻,为开元圣剑的铸成不遗余力地锦上添花! “石清,你心灵手巧,善于治石、治木,治一切可雕琢的材料,巧艺可夺天工。你的父母为你取名石清,已经在冥冥之中,昭示了你的一生。” “石清就这点长处,多年来学无所成,严重污了师父的圣名!” “这几年,你开了悟,勤学苦练,道法高涨了不少。师父想为你取一个道号,思来想去,仍以石清作为你的道号吧!” 石清心花怒放。 从此以后,他也是太鹤山洞天为数不多能拥有道号的弟子了! “感谢师父赐名,石清既是我的俗名,也是我的道号!师父再稍候片刻,弟子刻个雏形,让您瞧瞧!” 叶法善天师目睹他熟练地描形、雕镂。 须臾功夫,便在剑茎上雕刻出了海波纹的雏形,心中甚是满意。 石清继续精雕细琢,打磨、抛光,装上混元灵珠和一把焦茶绿色的垂丝穗,七日之后,一套完整的开元圣剑,终于制作完毕。 三尺霜刃出混元,十七征尘磨一剑。叶法善天师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从石清手中接过剑匣。 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取出开元圣剑,用白泽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剑鞘,擦得剑身铮铮发亮。 那深情细致的轻摩,好像在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孩。 走出清溪观,步履轻疾,举剑纵身一跃,飞上混元峰四角岩。 群鹤围绕在他的身边,嘹唳震耳欲聋,响彻十里之外。 三天前,就有白鹤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飞来,翔集于太鹤山洞天的上空。 “开元圣剑铸成,师父今日要在四角岩上试剑,我们一定不能错过!” 澄怀带着子虚、石清、云鹿,连同清溪观里所有的道士,争先恐后地登上混元峰,见证这神圣一刻。 叶法善天师拔出开元圣剑,一道寒光从剑鞘里,流星赶月一般,迸发出来,光芒直指天地。 双指缓缓划过剑身,圣剑微微颤抖,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剑茎上的混元灵珠在他的掌下升腾着,翻滚着,生成莲白色的精纯玄气,排山倒海地席卷了太鹤山洞天。 舞剑游电,左突右击,似有倾天折地之势。 一舞,日月辰宿齐列在长空;再舞,四海掀起了鲸波万仞。 玄机妙舞,引来阵阵喝彩声。 数个回合之后,叶法善天师举剑劈向四角岩,手落剑花缤纷,宇宙洪荒霎时万籁俱寂,悄然无声。 继而,响起两声劲脆的山崩石裂声。 这块撑天巨石在开元圣剑的霜刃铦利下,像莲花怒放,稳稳地裂成了四瓣。 “好!好!”澄怀眼中饱含着热泪,热烈地鼓起掌来。 子虚、云鹿和石清也为师父劈石试剑而叫好。 四个人突然被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鹰拿燕雀一般提上了四角岩,各据一瓣石莲,悬挂在半空,动弹不得。 云鹿不知所然,奋力挣扎着,惊叫起来:“师父,救我!” 叶法善天师手提开元圣剑,翩然落在白鹤洞前,仰望着他们,含笑不语。 他的身体里有一股奇妙的气流,在翻江倒海般地涌动着。是的,他也飞昇成为四品飞天真人了! 过了片晌,那股奇妙的力量缓缓地松开了。 澄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浮游起来,马上反应过来,惊喜道:“师弟、师妹,我们试剑成功,飞昇成九品仙人了!” 他们各个都张开双臂,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身子。 脱去了沉重的凡胎俗骨,身子变得越来越轻盈,宛如一缕缥缈虚无的玄气,逸态横生,几乎要随风而去了。 原来,这就是得道成仙的感觉! 天际传来一声清脆的鹤唳,乌翎带着几只仙鹤从苍穹中翩翔而来。 澄怀兴奋极了,大喝一声,纵身跃上乌翎。子虚、云鹿和石清也跟随他跳上鹤背。 众鹤带着他们,如翾风飞雪,惊燕游龙,上穷万马奔腾的云海,下入峥嵘碧透的梅林。 云鹿乘坐仙鹤掠过子虚身边,被他一把拽到了自己怀里。 子虚在她耳边低语道:“云鹿,我们不要斗气好吗?此生,只想与你晨夕相伴,感受世间美好,不想把本该相亲相爱的时间,浪费在彼此间离、彼此伤害上。” 清风洒洒,飕飕地灌入云鹿的耳中。 那颗倔强不羁的心,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我们明明是两颗热忱的心,却曾经那么冷漠,那么遥远。师兄,你的心可是真的?” “爱一个人,满心都会装着她,行思坐忆,全部都是她。我的心里那么拥挤,哪里还有他人的一席之地?我知道,你的心里也没有澄怀师兄,对吗?” 云鹿的眼睛,仿佛夜空中的星子一样闪亮,又似月光一样清澈,目光流转间,半是怨怒,半是欢喜。 她娇嗔道:“对!我对澄怀师兄从来都只是兄妹亲情!反而是你,找了个若竹姑娘,每日叫我患得患失,为你胡思乱想!” 子虚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安然闭上了眼睛。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这样静静地拥抱着云鹿,天长地久地拥抱着。 云鹿感觉他腰间的承露囊里,有块生硬硌手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对携手而立的石人。 子虚取走了石人。 “这块灯光冻石人,是太平公主和薛绍大婚后,石清送给我的。虽然,薛绍已经死了,但太平公主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此生必将无悔。我期望和他们一样,与我最爱的人携手成神仙眷侣,看尽世间美好!” “那个人,会是我吗?” “这对石人送给你,作为我们情比金坚的信物。你要记住,那个人,必定是你!”子虚扣紧了胳膊,情意绵绵,深如潭水。 云鹿摸了摸腰间,取下那枚鹿衔青芝瑶佩,道:“那我就送你这支瑶佩吧!让这只小鹿替代我,日日陪伴在你的身侧!” 子虚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 山瘦梅亦劲,鹤老飞更轻。叶法善天师静静地伫立在白鹤洞前,看着他们天上地下,来回穿梭。 心之所向,身之所往,终至所归,师父不坠青云之志,终于试剑成功了! 四角岩也被清溪观的道士改唤为试剑石。 接到叶法善天师的来信,武轮思虑了很多天,决定戢鳞委翅,逊位兄长。 他特意唤来武成器和武隆基兄弟俩,征询他们的意见。 “皇伯伯在众望所归中回到洛阳,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了。叶天师说,父王应该学季札三让天下,将太子之位让给皇伯伯。我也有此意,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武成器是个纯善仁爱、尊礼重道的孩子。 年幼失母的经历,让他养成了讷口少言的性格,遇事总是习惯于退让,不断妥协,不断牺牲自己,懂得委曲于人情世故中。 他动了动唇,片晌后才说出一句话。 “皇祖母杀了那么多李氏宗亲和反对者,改唐为周,自立为帝。父王一再隐忍,固让皇位,才得以苟活。权力是黑暗的,大郎不希望您蹚在浑水里,永远没有上岸之日!” 武隆基朝他瞥了一眼。 “皇伯伯归朝,皇祖母千秋之后,朝中局势必定再掀风波!父王此时临危继位,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如,接受叶尊师的意见,辞了皇嗣之位!” 他们母亲的性格一文一武、一柔一刚、一静一动,到了两个孩子这里,刚好截然相反。 与武成器的老成持重、中庸内敛不同,武隆基的性格更为开朗豁达一些。 女皇革命初期,武氏子弟经常凌辱他们,武成器和其他弟弟遇见他们,总是远远地躲开。 唯有武隆基天不怕地不怕,谁敢冒犯他,冲上去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们再也不敢口吐恶言。 武成器对这个弟弟十分崇拜。兄弟俩情投意洽,整日形影不离。 受武隆基的影响,他也十分喜欢音律,善吹笛子,琵琶和羯鼓亦精通一二。 “你们年纪还小,或许还未真正理解权力黑暗的一面。”武轮绵声道,“父王无意大位,只想让我们乌栖一枝,全家平平安安地活着,能够活着就好!” 也许是皇嗣长孙这个身份,让武成器比别人背负了更多的责任和道义,他时时想解脱出来。 “父王吃尽了半生苦楚,没有什么比开心地活着更重要!您辞去皇嗣之位,我也会辞去皇孙之位,甚至,也可以不要寿春郡王这个爵位!” “圣历之初,父王和太平姑姑的食实封都加到了三千户。这么多租赋收入,外加一些田产的租赁收入,朝廷每月还发放很多廪物,足够养活你们了!” 武隆基道:“赵晔在《吴越春秋》中,写了季札三让天下的故事,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吾不受位明,富贵于我,如秋风过耳。’” 武轮浅叹一声。 “他说的多好!富贵于我,如秋风过耳!我们常常执着于一些不必要东西,却把最珍贵的东西弄丢了!” 武成器颔首道:“富贵比于浮云,光阴逾于尺璧。我们全家困在这座东宫里,整整十四年,真的失去了太多宝贵的东西!父王,您用皇嗣之位,换一个自由之身,十分值得!” 两位皇子全心全意支持,武轮更加坚定了逊位之心。 他连夜修了一封奏书,差人递到了御前。 书曰:“儿臣武轮,身患风眩多年,备受顽疾困扰。蒲柳之姿,难担大任。儿与庐陵王自幼相伴,情深似海。今兄长复归,长幼有序,愿将皇嗣之位,归还兄长,望陛下成全!” 第62章 破数城洛阳危急 女皇正在太初宫中一筹莫展,焦头烂额。 见到武轮的请辞书,想都没想,立刻驳回了他的请求。 她一直在等待武延秀与突厥公主成婚的好消息,不料,等来的却是阿史那默啜收了大周的巨额礼金,翻脸不认人的消息。 圣历元年七月月底,武延秀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东突厥在黑沙城的牙帐。 阿史那默啜见来者是武延秀,不禁龙颜大怒。 “我们突厥汗国,世世代代降附的是李唐王朝。本汗欲把突厥公主嫁给大唐皇子,为何来和亲的是大周武氏子弟?难道,我堂堂公主,配不上大唐皇子吗?” 武延秀立刻被左右拘禁起来。 看着阿史那默啜的鹰鼻鹞眼在一丛辫发间闪烁着,额角青筋暴起,深眸里泛起一片骇人的猩红色,犹如一头失控的雄狮。 他吓得三魂出窍,那张俊俏的脸庞,就像琉璃杯盏落了地,瞬间摔成了千片万片。 “可汗,我也是大周皇子,我父亲是大周最热门的继承人之一。您对我无礼,就是对大周王朝无礼,吾皇不会放过您的!” 想起去年,期盼中的河曲六州的土地没有如愿得到,阿史那默啜更加恼怒了,故意道:“本汗只认大唐王朝,哪来的大周王朝!” 牙帐外,杀喊声不断,一群突厥武卒大声叫嚣着,要杀掉大周和亲使团,以雪国耻。 阎知微见状,吓得面色如土,跪在地上,不断地求饶。 阿史那默啜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幽怖的声音:“喂!那个趴地上的,你叫什么名字?” 阎知微浑身战栗着,抬头偷窥他一眼,马上低头道:“在下,阎,阎知微。” 阿史那默啜发出几声阴冷的笑声。 “本汗听闻你出身高贵,是北周宇文邕的曾外孙,丹青宰相阎立本的叔祖孙?” “是!是的!宇文邕是我曾外祖父。” “宇文邕的皇后是我们突厥公主。你的出身和才能,足够和本汗平起平坐,本汗封你为南面可汗,我们一起坐享权力富贵!”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看着那满地转圈的狼狈样,阿史那默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妄加阎知微可汗称号,赐他三品官服。除了武延秀,其他大周使节皆得到一件四品或五品官服。 阎知微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害怕阿史那默啜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立刻把他赐予的紫袍穿到了身上。 只要能活命,顾不得衣冠扫地,名节丧尽了。 随行的监察御史裴怀古伺机逃回洛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女皇。 他们的官服和头衔,很快被愤怒的女皇剥夺了。 得知这个消息,阿史那默啜将身着紫袍的阎知微推到了营帐前。 “武曌杀戮李唐宗亲,篡权夺国,天道不容!听说,李唐还剩下两位皇子,本汗要发兵扶立他们,复我大唐国威!” 将士纷纷举戈响应。 武延秀听到外面惊天动地的喊声,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的到来,会成为阿史那默啜南侵的借口。 此时,后悔不听张柬之的劝告,似乎为时已晚。 阿史那默啜亲自移书女皇,指责大周王朝的五大罪过。 “大周赐我蒸熟的谷种,种之不生,一也;所赐的金银器皿皆为伪滥之物,二也;所赐的缯帛稀疏劣质,三也;本汗赐予大周使节绯紫之服,大周皇帝夺之,四也;突厥公主当嫁大唐皇子,武氏小姓,门户不敌,冒名求婚,五也。朕今日为此起兵,先取河北!” 圣历元年八月初,阿史那默啜打着“奉唐伐周”的旗帜,亲率十万人马,兵分三路,入寇南下袭击清夷、静难、平狄等军镇。 阎知微担任先锋官,依次到各个军镇外,高举紫袍、金狮子带,诱惑守军放弃抵抗。 他在军镇城门外高呼道:“城内守官,降则拜官, 不降则死!” 静难军使慕容玄山畏战,携领五千兵马,打开静难军镇的大门,投降了东突厥。 静难军镇沦陷,大周北疆门户洞开,突厥军威大振,像一群飞蝗一样,继续前进。 另一路突厥大军入寇妫州、檀州等地,两地相继落入敌手,大周东北防线不得不退至幽州。 一封封急报像雪花一样,飞至神都洛阳。 阿史那默啜攻击女皇帝位的合法性,扬言要扶立李唐子孙复位,精准地戳中她的痛处。 女皇又气又急,直呼他为“斩啜”。 很快,她就调整好心态,日夜守在夏官官署的沙盘前,与娄师德等人探讨出兵策略。 最后,决定以司属卿武重规为天兵中道总管,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天兵西道总管,幽州都督张仁愿为天兵东道总管,发兵三十万,迎击阿史那默啜三路大军。 又以左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右鹰扬大将军李多祚,为天兵西道后军总管,率军十五万为后援,保护两京。 大周军队还未到达前线,一路东突厥大军自恒岳道而来,击破了蔚州飞狐峪,攻进定州城,杀了定州刺史孙彦高,焚毁城内庐舍,戮尽百姓。 河北道和河东道,是大周抵御北狄的重要门户。 东突厥大军想要进攻中原,最便捷的是走狭小的雁门关,从河东盆地直达中原;或者穿越太行八陉,从河北道进入华北平原。 飞狐峪是太行八陉之一,这里谷幽奇险,地势复杂,是塞外大漠通向中原的瓶颈,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地失守,洛阳立刻变得岌岌可危。 情急之下,女皇任命御史中丞吉顼为相州刺史,让他到相州招募武卒,抵御这路突厥大军。 吉顼赴任之后,却招募不到一兵一卒。一日一报,飞书洛阳,女皇看了,更加心急如焚。 请辞皇嗣的奏书被母亲驳回后,武轮不吃不喝,再发数道奏书,言辞慷慨激昂,坚定不移地要逊位兄长。 女皇无奈,只好召见了他。 武轮见女皇犹豫不决,面色泛青。 “东突厥借和亲不成南侵,大周戎马仓皇!皇兄在朝中百官和天下百姓的心中威望极高,如果陛下立其为太子,再遥挂总帅之职,必定是一呼百应,众心归附,何愁招不到武卒?请您不要再忧虑了!” 女皇正想痛骂他一顿,高延福公公又送来一封前线急报。 打开一看,更是心焦如焚。 “阿史那默啜进攻赵州,长史唐波若杀了赵州刺史高睿,将敌军迎进城里。突厥铁骑一路凯歌,乘胜南下,肆意劫掠河北、河东。现在,他们正兵围相州城下,轮儿,这可如何是好?” 武轮快步走到大周舆图面前。 舆图上,相州与洛阳,就在咫尺之间。 他的指尖,默默地划过几字形的黄河。 短短一个多月,南控中原,北扼漠原的飞狐峪失守,定州、赵州失陷,雁门关形同虚设,一道道天然屏障,相继被东突厥攻破,大周王朝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陛下,阿史那默啜要是拿下相州,大军渡过黄河,洛阳就会沦陷,再无反抗之力!他们的铁骑一旦越过潼关,长安也要失守了!您一定要采取儿臣之策,以解洛阳、长安之危!” 女皇捧着额头,焦灼不已。掌政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如此心慌意乱过。 如果此时,北方的九姓铁勒、契丹八部,西域的西突厥十姓部落,西南的吐蕃群起攻之,大周恐怕就有覆国之危! “婉儿!”她抬头道。 “婉儿在!” “你即刻拟旨,御点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为河北道前军总管,右鹰扬大将军李多祚为后军总管,将军山禺夷公福富顺为奇兵总管,前去救援相州!” “是!”上官婉儿奋笔疾书,记录着女皇的口谕。 放下手中的战报,女皇默默地走到武轮身边,枯瘦的手,颤巍巍地落在大周舆图上。 她紧锁着眉头,深思苦虑了很久很久。 大周舆图,向北是漠南草原和漠北冻土,向东是茫茫大洋,西边是吐蕃高原和沙漠戈壁,南边是崇山迷岭。两河流域,灌溉的是大周百姓赖以生存的粮仓。 “这片江山,是大唐几代皇帝打下来的。疆域最盛之时,东极东海,西至焉耆,南尽林州南境,北接薛延陀界。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曾经多么辉煌啊!” 武轮眼中寒意凛然。 “东突厥复国后,安北都护府和单于都护府尽被蚕食,大周舆图缩水近半!” “在这张舆图上,朕丢过吐谷浑、丢过漠北,也丢过安西四镇。吾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努力收复失地,并持续对外扩张。党项、羌族、永昌蛮、昆明等国纷纷归附,疆域一度复扩到开国初期的两倍。” “父亲晚年时,中原的强敌只有吐蕃,政策失误,导致东突厥复国,让大周多了一个敌国!他们地域纵广万里,漠北各部落纷纷投其帐下,不再向中原俯首称臣了!” 女皇拉过武轮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心情无比复杂。 “朕承认,当初不该滥杀突厥降将。这片广袤的江山,需要一个内心强大的帝王来守护,轮儿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儿臣身体太弱,哥哥才是最佳的太子人选!” “如果你保护不了大周,朕只能让你哥哥继位,继续守护、争夺这片江山。你和哲儿,一个姓武,一个姓李。大周江山交到你们的手上,就随你们的姓氏,你明白吗?” 武轮漠然地扫了一眼大周舆图,坚定地点了点头。 女皇大失所望,黯然神伤地抚摸着大周舆图。 从东海诸岛到河西走廊到安西四镇,又从北疆草原到中原腹地,再到茫茫岭南。 武轮谦让隐忍,安恬好让,在她的眼皮底下卧薪尝胆十四年。 如果此时,他说一个“不”字,自己决不会强行将太子之位封予平庸的李哲。 但武轮所建议的,也是言之成理。 毕竟李哲曾为一朝天子,朝中那么多大臣,高呼着要迎复他回京,说明他的云集响应之力,是武轮无法比拟的。 重要的是,李哲离开洛阳十四年,与武氏家族没有多大的恩怨纠葛。立他为太子,可以继续保全武氏家族的荣华富贵。 东突厥的威胁越来越近,迫使她要尽快在军事策略上做出调整。 如果恢复李哲的太子身份,任其为河北道行军总元帅,成为对抗东突厥入侵的总指挥,必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天下民心。 迁思回虑之后,女皇终于下定决心,命上官婉儿拟旨,复立李哲为大周太子,大赦天下。 八月二十日,一辆紫金马车从洛阳修行坊的魏王府驶入太初宫,停靠在贞观殿前。南阳郡王武延基扶着父亲武承嗣,缓缓走下轿凳。 一场大病,让他更加瘦骨嶙嶙,犹如风中薄柳似的,摇摇晃晃。 北疆战起,武延秀被囚押在黑沙城,武承嗣心急火燎,日日拖着沉重的病体,在太初宫和南衙之间穿梭,打探来自漠北的消息。 太初宫上,碧空如洗,没有一片云彩。日中微昃,那骄阳炽热似火,着实有些灼人眼睛。 武承嗣举起枯瘦如柴的手,搭了一个凉棚,远远看见一群宫婢列队从殿中省出来,穿廊而过。 他眯了眯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基儿,这是哪宫的婢女?她们手上拿的是什么?” 武延基迟疑了片时,低眉道:“太子册封在即,婢女从殿中省出来,手上托着衣饰帽冠,一定是尚衣局的婢女,去东宫送太子冕服的。” 武承嗣踉跄数步,几欲跌倒。武延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父亲。 他眉头紧攒,眼眶湿润。 父亲已被宫中医正诊断为疹积膏肓,活不过半个月了。大渐弥留,魏王府管事甚至为他备好了寿衣、寿木。 “父王,太子之位,您不可望,也不可即!皇姑祖母和太子是亲生母子,血浓于水,他们就算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武延基说的多好,姑侄和母子,终究是有区别的! 女皇那么憎恨自己的异母兄长,怎会把皇位传给他的儿子,让兄长获得追奠;又如何相信侄子会忘记杀父之仇,将来不被复仇清算呢? 她有自己的皇子,那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他们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突然,武承嗣呆若木鸡,左手紧紧捂着胸口,举起右手食指,静静地听着。 “基儿,你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泠泠雅乐,多么悠扬悦耳啊!我本该踩着这支曲子,身穿玄衣纁裳,四爪金龙盘身,你的皇姑祖母亲自为我戴上九旒冕冠,册立我为大周太子的,对吗?” 不远处,八音迭奏,随着清风徐徐而来,袅袅入耳。 司常寺云韶府,掌宫中乐律、乐舞,马上要举行太子册立大典了,乐师们正夜以继日地吹吹打打,排练丝竹钟鼓。 武延基道:“父王,您答应过我,只要弟弟能够平安回到洛阳,就不再企望太子之位的!” 武承嗣仿佛没有听见,提起沉重的双腿,失魂落魄地向着云韶府的方向走去。 这么美妙的音乐,是为了庆贺另一个人登上大周太子之位,他感到万箭穿心,痛之入骨! 病病歪歪地走了十几步,武承嗣怏怏倒在地上,很快就气绝身亡了。他睁着愤怒的眼睛,一根食指忿忿不平地指着苍天。 他的一生,好像是一场精神上的梦幻之旅。梦幻破灭了,人生之路也走完了。 云韶府的天籁之音,依旧清耳悦心,如流水潺潺,从武承嗣的尸身上淌过。 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个人的陨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犹如落花逐流水,滔滔汩汩,眨眼就被清波卷去,不留下一丝踪迹。 第63章 李哲复立皇太子 圣历元年九月十五日,庐陵王李哲回到洛阳半年,正式被立为大周太子。 长子李重润进封邵王,次子李重福为平恩郡王,三子李重俊为义兴郡王,四子李重茂为北海郡王;几位皇女皆为郡主。 太初宫举行了隆重的册立大典,并告于天地、太庙。 两京李氏太庙享德庙早已被武承嗣、武三思拆毁;玄元庙虽为老子太庙,但太上玄元皇帝被女皇废黜,只供奉了先天太后。 李哲册立为大周太子,只能告于武氏太庙。 在武氏太庙里册立李氏子孙,颇有几分尴尬,但狄仁杰、娄师德、魏元忠、王方庆、王及善、姚崇等老臣,还是心潮澎湃,脸上写满了激动和喜悦。 在众人心中,李哲是李唐王朝的象征,只要他还在,李唐王朝就没有灭亡! 狄仁杰极力拥立李哲,李哲却很不待见他,觉得他有意树立私惠,想讨好自己而已。 他没有感到凉薄,看到李哲再次登上太子之位,大周的继承人身上流着李唐皇族的血液,比谁都高兴。 此时,东突厥大军还盘踞在黄河北岸。 女皇命太子遥领河北道行军总元帅之职,以狄仁杰为行军副元帅。 文昌右相宋玄爽为长史,左肃政台御史中丞霍献可为司马,右肃政台御史中丞吉顼为监军使,扶余文宣等六人为副总管,统军击赶东突厥。 太子挂帅的消息传开,当天,便有数千人自告奋勇,向吉顼应募。不出数日,便募得五万多名武卒。 回朝后,吉顼在朝堂上大谈此事。武三思等武氏诸王听了,对他非常憎恶。 大军尚未动身,阿史那默啜得到消息,将赵州、定州、相州等地劫掠的一万多名百姓,全部坑杀,从五回道退军北还,顺路剽夺了大量财币和牲畜。 狄仁杰亲自率领十万兵马追赶,却追之不及。 神都洛阳终于转危为安,女皇如释重负。 阿史那默啜半路丢下了阎知微,命他还乡。 阎知微如一只丧家之犬,四处躲藏,凄惶度日。不出两日,被边境上的周兵擒获,押送至洛阳,处以磔刑,夷灭三族。 阿史那默啜率军在大周国土上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将手中的利剑,插在与洛阳仅仅一寸之遥的地方,在各部落中威望日盛,更加心生骄志,轻视大周。 是岁,立其弟弟阿史那咄悉匐为左厢察,骨笃禄之子阿史那默棘连为右厢察,各主兵两万余人。 立其子阿史那匐俱为小可汗,位在两察之上,统辖处木昆等西突厥十姓部落,兵力四万余人,号为拓西可汗。 他们隔三差五就南下骚扰大周,使戍边之兵不得休息。 女皇在洛阳增屯了兵马,由河内郡王武懿宗、九江郡王武攸归统领。 第二年,在黄河南北,置立武骑团,以御史中丞魏元忠检校并州长史、充天兵军大总管,娄师德为副总管驻守备战,加强了洛阳的防御力量。 圣历年间,朝中人事变动颇多。 王及善改任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苏味道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姚崇为凤阁侍郎,兼任相王府长史;李峤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 魏元忠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陆元方为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吉顼为天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进拜纳言。 春官尚书武三思检校内史,再次成为宰相之一。 也有一批人仕途不得意,被降了职。 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豆卢钦望罢为太子宾客;夏官侍郎宗楚客罢政事;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杜景俭罢为秋官尚书;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王方庆罢为麟台监;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武攸宁罢为冬官尚书。 圣历元年腊月十五日,上官婉儿突然光临东宫,传达女皇敕旨,为太子李哲、邵王李重润和其他几位兄弟赐姓武氏。 跪地接旨前的大周太子,名唤李哲,起身之时,已经叫武哲了。 武哲心中又惊又怕,与韦晚香目目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想说话,韦晚香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武哲重新跪下,三叩拜谢圣恩。 上官婉儿朝他嫣然一笑,道:“太子殿下若有异议,可入宫请陛下圣裁。婉儿还有其他圣命需要处理,先行回宫去了。” “好!你去……” 上官婉儿盈盈一拜,转身离去。 她梳着飞仙髻,头戴蝶恋牡丹金步摇,额间一点绯红色的梅花花钿,尤显妩媚。一袭青苔色齐胸襦裙,胸前系着一只嫩姜色的蝴蝶结,肩披嫩姜色的披帛,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凤蝶。 那只凤蝶翩跹飞去,留下一阵莫名的惆怅。 “看哪里呢?”韦晚香将那双差点离家出走的眼睛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平时见婉儿,都是以男子澜袍示人,今日穿了一身女装,还真是好看!”武哲脸上起了赧色,一屁股坐到地上。 “再好看,也不许看!”韦晚香翻了个白眼,与他并肩坐下。 武哲拔了地砖缝隙里的一把枯草,狠狠地扔到远处,嘴里哼道:“母亲啊,母亲,既然您决定传位于我,为何还要坚持让我易姓武氏呢?” 一缕暖洋洋的阳光,透过合欢树枯枝,落在韦晚香身上,印出了满身斑驳的碎花。 “为了保住身家性命,我们吃尽了颠沛流离之苦。如今咸鱼翻身,您又成为大周太子,易姓算什么?待您成功登上皇位,依然可以改回李氏,甚至,还可以把大周改回大唐!” 武哲惊恐地捂住了韦晚香的樱嘴。 四下查看,远处只有几位宫婢正在埋头打扫庭院。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慌慌张张道:“香儿,我们刚回洛阳不久,切不可因为说错话,再次被母亲褫夺名号。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韦晚香轻哼了一声。 “她一边立您为太子,一边为自己设控鹤府,对外号称研究三教,其实就是搜罗天下男嬖,供她淫乱享乐的后宫面首院。天下人,如何看待你们母子?史官又如何在史书里,写下这肮脏的一笔?” 武哲支吾道:“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张氏兄弟每日在控鹤府设宴,陪她酒食游戏,嘲谑为乐。有人陪她娱乐晚年,我们不也轻松一点!” 圣历元年,女皇设立控鹤府,置监丞、主簿之官,分为左控鹤与右控鹤,各有二十人,分别由张易之和张昌宗担任控鹤监。 控鹤府的供奉,除了张氏兄弟,还有天官侍郎吉顼、殿中监田归道、夏官侍郎李迥秀、正谏大夫员半千等人。 武轮的好友薛稷,在前不久朝举进士,擢升为凤阁舍人,也成为控鹤府的供奉。 员半千为人清高,见府内供奉多为轻薄之士,内心极其反对,不屑与他们为伍。 他上奏女皇,称自古无控鹤之职,奏请罢设此职。女皇非常不悦,将他贬为水部郎中。 外面对控鹤府的传闻沸沸扬扬,女皇也有多有耳闻。 于是,任张昌宗为司仆卿、张易之为麟台监,命他们在宫中写写文章,掩人耳目。 张氏兄弟又选拔了凤阁侍郎李峤、左补阙崔湜、右补阙张说、尚书监丞宋之问、给事中徐彦伯等四十七位文臣士僚入控鹤府,开始编撰诗歌缀集。 这帮人被称为“珠英学士”,编撰的诗集称为《三教珠英》。 所谓“三教” ,佛、道、儒也;所谓“珠英” ,珍珠英华,光彩耀人,美好之谓也。 韦晚香道:“无论在太子之位、皇帝之位,还是在房陵乡野,跟着您,妾这颗脑袋整日就挂在腰上过日子,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的!” “在那些穷困潦倒、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只有香儿与我荣辱与共,不离不弃。本宫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虽说苦日子都过去了,但我们依然受制于人,整天战战兢兢,不得安心,这样的生活,总是叫人担忧。” 武哲转而安慰起她。 “香儿,易姓是小事,控鹤府也是小事,只要母亲高兴,我们坐稳东宫,把邵王重润、长宁郡主、永泰郡主、安乐郡主抚养长大再说。你与我共患难,等我登基了,一定与你共富贵!” 韦晚香将脑袋倚靠在他的肩上,望着一地细碎的合欢枯影。 “听说,东宫的合欢树都是相王种下的。您看他多聪明!在这里,只有一树之荫,走出东宫,就江湖广阔、任他逍遥而行了!” 为了制衡太子,女皇复封武轮为相王,搬出东宫,在洛阳劝善坊另置相王府。武成器、武隆基等诸位兄弟,也再次获准出阁立府。 做了六年大唐天子,八年大周皇嗣,武轮终于走出了东宫这座牢笼。 他很庆幸,听取了叶法善天师的建议,用皇嗣之位换得自由之身,不仅结束了十四年的软禁生涯,还可以开府治事,公开扶植自己的势力。 其所得,是远远大于所失的。 浮云原本无根须,得似浮云也自由。谁说不是呢? 辞去皇嗣后,武轮使领太子右卫率,负责东宫护卫。每天守护的东宫,成了囚禁兄长武哲的牢笼,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武哲目光呆滞地仰望着头顶上的合欢枯枝,还有枯枝下的重重宫墙。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道无形的宫墙,将他深深地圈禁起来。 他伸手把韦晚香揽在自己怀里,长叹一声道:“身居高位,谁能做到逍遥自在呢?” 少年浪子,老来弥勒。吃过多年的流放之苦,武哲渐渐收起了那颗放荡不羁的心。 他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尽力处理好与母亲、武氏诸王的关系。甚至,还想过要和武氏联姻,以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 大周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东宫、相王府、公主府,三座府邸三足鼎立,形成了一个结构稳定的三角形。 兄妹三人,各自历经了重重磨难,关系自然是埙篪相和的。 但女皇始终担心,自己千秋以后,太子武哲登上帝位,李氏子弟会容不下武氏子弟,致使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经过深思熟虑,还是下旨为太子赐姓武氏,让他也融入了武氏大家族中。 圣历二年二月四日,神都洛阳春暖花开。 女皇带领太子武哲、相王武轮、太平公主、张氏兄弟、武氏诸王,以及狄仁杰、娄师德、王及善、吉顼、魏元忠、苏味道、杨再思等七位大臣,赴嵩山封禅。 返回洛阳时,天降滂沱大雨。为了避雨,女皇与众臣留宿在偃师缑山子晋祠里。 子晋祠是为纪念周灵王之子姬晋在此驾鹤昇仙而建的。 慕其仙名,女皇封姬晋为昇仙太子, 并改子晋祠为昇仙太子庙,亲笔撰写了《昇仙太子碑文》,命武三思在此立碑。 碑文记述姬晋昇仙的故事,实则歌颂的是大周盛世。女皇书风依然遒劲潇洒,笔势婉转流利,结体宽严适度,落笔铿锵有声。 书罢,女皇放下笔墨。 武三思走到近前,故作玄秘道:“姑姑可知,六郎张昌宗之美,不属于现世,他是先周王子姬晋转世的。” 女皇十分惊奇:“此话从何而来?” 武三思嘴角噙着笑,信誓旦旦地说道:“某日,侄儿入迎仙宫,看见一片白云自邙山而来,飘到迎仙宫上空,化为一只白鹤,降落在宫中。侄儿疑心自己眼花了,仔细一瞅,六郎正立在白鹤降落之处!” 刚刚改任凤阁侍郎的杨再思附和道:“是啊,那天,臣也在现场,亲眼看见白鹤化为俊美的六郎,器宇轩昂,翩翩如仙!” “六郎貌赛莲花,怎能不美?” 杨再思正色道:“梁王殿下怎能说六郎长得像莲花呢?分明是莲花长得像六郎!” “对!对!对!是莲花长得像六郎!” 女皇非常高兴。“传说,姬晋好吹笙,作凤凰鸣。你们让六郎装扮成姬晋,让朕好好瞧瞧!” 不一会儿,张昌宗身披羽衣,吹着笙笛,骑上木鹤,在庭院里来回飞翔,模仿姬晋得道昇仙的样子。 武三思带着定王武攸暨、河内郡王武懿宗等人,挥舞着假翅,翩翩飞来,与他比翼齐飞。 女皇年岁大了,笑点特别低,笑得前仰后伏,不住地擦着眼泪。 宋之问之流,则纷纷作诗赞美。 武哲、武轮和太平公主坐在现场,兄妹三人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冷眼看着他们卖力地表演着。 太平公主满脸不悦,推说身体不适,离席而去。过了一会儿,武哲和武轮也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女皇心里大失所望,笑容也渐渐凝固了。 回到洛阳,四月十八日那天,女皇召集兄妹三人,与所有的武氏子弟一起,在新明堂通天宫里禀告天地,盟誓李武两家,世代和好,并铭刻在铁券上,藏入史馆。 虽然,他们都姓着同样的武姓,但他们隶属于不同的利益集团,争斗这么多年,结下的怨恨已经刻肌刻骨。 彼此之间的深仇积恨,并不是一杯美酒就可以释然的。 权势使然,所谓和好,不过是女皇的一厢情愿罢了。 在世人的眼里,他们依然有着李唐子弟和武周子弟的区别。 第64章 寻仙迹渴求长生 盟誓结束,众人散去,女皇乘坐步辇回迎仙宫。 天色已晚,太初宫内,牡丹花开得正浓,挨挨挤挤,开了一层又一层,夜风送来阵阵幽香,浓郁却无甜腻之感,让她觉得心旷神怡。 抬头仰望着浩瀚夜空。 岁月流转,多少人事随之湮灭,只有星月千秋万代地长亮着。 女皇不禁长叹起来:“七十发白婆娑,八十肤如耋铁,九十鲐背黄耇。朕处尊居显,权倾天下,也脱离不了生老病死之苦!苍天啊,可否再借朕一千年啊!” 上官婉儿、宫婢、寺人、千骑禁军默默地跟随着,谁也不敢出声。 在缑山昇仙太子庙里,上官婉儿亲眼看着她笔酣墨饱,挥笔写下《昇仙太子碑文》。 文曰:“骖鸾驭凤,昇八景而戏仙庭;驾月乘云,驱百灵而朝上帝。玄都迥辟,玉京为不死之乡;紫府旁开,金阙乃长生之地。”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长生不老的无限渴望。 上官婉儿轻声道:“能脱离生老病死之苦的,是人间真神仙!” “不死不灭为神仙,人间真神仙者,唯有叶天师,可惜呀可惜,朕已经放他致事还乡了,无人可以为朕访仙家修真之道,觅长生不死之方!” “叶天师以老疾不能任事为由,请求叶落归根,不过是借口而已。听说,他在青田太鹤山洞天试剑成功,晋昇为四品飞天真人,弟子晋昇为九品仙人。陛下何不再次召他入宫呢?” 女皇没有回话,斜靠在步辇上,看着漫天星斗出神。 嘴里默念着《昇仙太子碑文》里的一句诗:“自非天资拔俗,灵骨超凡,岂能访金箓于玄门,寻玉皇于碧落者……” 万岁通天元年,吐蕃大相噶尔钦陵赞卓在素罗汗山之战中大败周军。这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号称吐蕃战神的钦陵赞卓,成了中原将士的噩梦。 面对雄心万丈的钦陵赞卓,右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想出了一招妙计。 他奏道:“吐蕃百姓疲于徭戍,一直希望能与大周和好;而钦陵赞卓统兵专制,不想归附大周。如果我们年年派出使节以示和好,他必定会极力反对。吐蕃百姓对他怨恨越深,王庭驱使百姓打战就越难。这出离间计,可使他们上下猜疑!” 女皇深表赞允,同意了他的请求。 “很好!钦陵赞卓执掌吐蕃兵权多年,威望早已超过赞普的王族。郭卿的计策,可使吐蕃祸乱内兴!” 于是,郭元振一边派出使节示好,一边派人在西域军中四处散布钦陵赞卓将要篡位的谣言。 消息很快被探子传至吐蕃王庭,进一步激化了吐蕃赞普器弩悉弄与葛尔家族的矛盾。 已经成年的器弩悉弄,对钦陵赞卓越来越不满,一心想要铲除功高震主的大相。 圣历二年四月,器弩悉弄以狩猎为名,将他从青海前线召回。 回到吐蕃王庭,钦陵赞卓才知道情势不妙,便举兵反抗,遭到了无情的镇压,亲族党羽两千多人均被血洗。 灭掉葛尔家族,器弩悉弄顺利收回皇权。这样的结果,有利于他的统治地位,但对吐蕃王朝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从此以后,处于攻势的吐蕃,也陷入了无将可用的尴尬局面。 钦陵赞卓的弟弟噶尔赞婆率领余部,逃亡到剑南边境,降附了大周王朝。他的儿子噶尔弓仁亲率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多户,一并归降了大周。 女皇让娄师德、郭元振与河源军大使蒙令卿等人率军迎接,授赞婆辅国大将军,右卫大将军,封归德郡王;弓仁拜左玉钤卫将军,封酒泉郡公。 娄师德出任纳言、陇右诸军大使,负责安抚吐蕃降者。郭元振任为奉宸监丞。 圣历二年八月,积劳成疾的娄师德,不幸卒于任上。九月,文昌左相王及善也卒于任上。 两人的离世,让女皇对生死感慨系之,特意废朝三天,以示哀悼。 娄师德享年七十岁,王及善享年八十二岁。七十六岁的女皇,亦已走到了人生的边缘。 弥勒菩萨助她登上大周皇位,却没有赐予她长生不老的肉体,永享手中的权力与富贵。 到了迟暮之年,才知道桑榆晚景是一道很残酷的风景。 不久,女皇生了一场小病,导致视力模糊。这场病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所剩时日已经屈指可数了。 她对弥勒菩萨的信仰不减,也慢慢开始笃信道教,一心想渴求得道升仙,与彭祖同寿。 圣历三年五月,洪州净明宗祖师胡慧超,向女皇进献了长生通灵金丹。 服用之后,不仅眼疾康复,身上的小疾小痛也都痊愈了,觉得甚是神妙,于是将年号改为久视,并赐胡慧超为洞真先生。 久视,就是长生不老之意,词出《老子》一书:“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改元之后,下令停止了“金轮皇帝”的尊号。 这个尊号自长寿二年九月开始使用,到久视元年五月,前后使用了八年之久。中间虽然有所增加或者删除,但“金轮皇帝”的尊号始终未变。 停用金轮尊号,也许正是她有意向道教靠近的一个讯号吧。 但大周的布衣百姓,仍然习惯称呼她为“金轮圣神皇帝”。 叶法善天师晋昇四品飞天真人,脱离了尘世生老病死之苦,无法切身体会到,洛阳太初宫中的女皇,对长生不死的追慕之心。 女皇暗中派遣迎仙宫寺人冯力士,沿着运河下江南,寻找他的踪迹。 冯力士年方十六,身长六尺五寸,仪容非常俊美。 他本名叫冯元一,为岭南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 五年前,在岭南獠人谋反案中,冯家被抄。岭南讨击使李千里见他身强力壮,机敏聪慧,便把他同另一个男孩一起净了身,分别取名力士和金刚,收养在身边。 力士和金刚,是佛教中的大力古神。 一年前,李千里将他们进奉入宫。 女皇一眼就相中了冯力士,让他留在迎仙宫里侍奉自己。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冯力士在青田太鹤山密林里,找到了正在采药的叶法善天师。 他手执竹杖,头戴箬笠,肩背竹篓,身穿一袭脂白色的道袍,一幅物外烟霞客的装扮。 世人都说,叶法善天师是上天下天鹤一只。 亲眼所见后,冯力士才知道,那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气概,闹中闲,忙中静,浊中清,胜似云中闲鹤。 说明来意后,叶法善天师看着风尘仆仆的冯力士,唇边露出淡然一笑。 “载初元年,宗秦客为吾皇创造新字,你还记得, 那个‘人’字怎么写吗?” 冯力士道:“他以 ‘一生’两字,上下叠合,造出了一个新的 ‘人’字。” “仅此一生,即为人生,这个新字,非常形象地阐释了人生的定义。无限光阴有限身,人之魂与魄,总有一个,要先离我们而去的!” 若要成仙须忘我,我心不死道无门。 涉世未深的冯力士,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 他支吾其辞道:“吾皇说,她年已迟暮,自知来日不多。如果叶天师愿意为她研练金丹,一定可以与您一样赖以永年的!” 叶法善天师摇摇手,凛然一转身。 “历来,只有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才能炼出延年益寿的真丹。世间金丹,多是方术之士用来诓骗世人的。凡人吃了,不仅不能长寿,反而有性命之忧。贫道不炼金丹,已经很多年了!” “那我该如何回复吾皇?”冯力士怔怔地站着。 叶法善天师手执竹杖而去,边走边道:“回到洛阳,转告吾皇,吃金丹,不如修炼内丹道!” 冯力士扬手道:“叶天师,什么是内丹道?有何作用?” “人之心火、肾水,是修炼内丹的龙虎金丹大药。以人体作炉鼎,朝元炼气、内观交换,烧炼体内的精、气、神,使之凝聚结成圣胎,可助她目视秋毫、补颜如童、行如春风也!” 声音渐渐从耳边隐去,再次抬头时,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斯人忽作飞鹤去,上天下天无处寻。冯力士独自立在茫茫太鹤山密林里,无言怀仙。 叶法善天师是来为云鹿采药的。 云鹿身体单薄,法术根柢不深,飞昇九品仙人之后,引发了幼年旧疾。旧疾又像一把转匙,开启了她不堪回首的哀思。 被四象金符封印住的记忆,像潺潺流水,喷涌而出。 在梦中,她变成了一只憨状可掬的小白鹿,跟随父母幽居在混元峰密林里,每日逐食青芝良草,渴饮山泉涧水。 逐飞雉,扑流萤,两对小蹄子,犹如踩着风火轮似的,从来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从晨光轻霜,到月照烟树,跑上一天也不觉得累。 那是一个寻常的清晨,混元峰密林里雾锁云笼,她正低头啃食沾着露水的青草,一只羽箭“嗖”地贴着耳朵疾飞而过,深深地扎进身旁的松树上。 两只白鹿撒腿就跑,她也跟着狂奔起来。 猎户张德良手持劲弓,猛然从树丛里跳出来,一路紧追不舍。 它们跑到一处悬崖绝壁,眼前已经无路可逃。 张德良拈弓搭箭,朝着云鹿连射三箭。千钧一发之间,两只白鹿跳到了云鹿面前,应弦而倒,随即跌下了万丈悬崖。 云鹿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子虚将她搂在怀里,道:“云鹿,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我,我梦见我父母是两只白鹿,浑身插满了羽箭,被一个叫张德良的猎户扛荷拾走了……” 子虚大吃一惊,道:“不,这只是一个梦,你做了一个噩梦!师兄在,你别怕!” 云鹿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我每天孤独地游荡在混元峰的密林里,千万支羽箭向我飞来。我撒腿狂奔,不停地奔跑,一脚踩空,落入了一处无底的绝壁,一直翻滚着,坠落着,脚尖却永远沾不到地……” “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子虚道。 话音未落,云鹿又昏睡过去了。 叶法善天师采药归来,踏进清溪观。 云鹿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身体消瘦,整个人弱不胜衣。一朵祥云纹,清晰地浮现在眉间。 那块灯光冻石人躺在枕边,静静地陪伴着她。 师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如火炉。“今日,云鹿可吃了一点汤水?” 子虚在榻前守候了数天,一脸悲伤和憔悴,手里握着一枚鹿衔青芝瑶佩,不停地摩挲着。 听见师父的询问,疲惫地摇了摇头。 叶法善天师端起汤盌,拿了一只勺子,强行喂她吃了点水。 “当年,我们在绝壁下看到云鹿时,她已经五脏六腑俱裂。你用莲花天师盏豢养她的元神,整整三年,才托生化形。” 子虚黯然道:“师父,云鹿回忆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前尘过往,她说梦见自己的父母是两只白鹿,还梦见他们跌下了悬崖……” 放下汤盌和勺子,师父的目光逐渐变得忧郁起来。 “人之受生,由父精、母血,与前生的元神、今生的识神相合,结成肉胎。元神,主宰人的意识、悲喜、善恶和寿命;识神,为我们接收天地间各种事物的信息能量,如光影、声音、冷暖、阴晴、风云等一切记忆。” “云鹿的识神是从莲花天师盏中修炼得来的,相较于常人,是非常不稳定的。” “她的身体因为受过重伤,十分虚弱,根基不稳,突如其来的旧疾,伤到了元神,继而,唤醒了识神……” “所以,那些不堪的往事,她都想起来了!” “当年,师父用四象金符封印了云鹿的识神,暂时抹去了那些不堪的往事。现在,一切记忆豁然展现。你看,她眉间的这朵祥云纹,如烈焰炽火一般,灼人眼睛。” “四象金符施予人的身上,可将某些记忆封存起来。元神一旦破裂,识神萌动,四象金符便会被它冲破,失去了封存记忆的功效。” 叶法师天师又摸了一下云鹿的额头,眼眸中充满了既怜爱又心疼的神情。 “那些记忆,再也封存不了了!为师最怕,云鹿要遭受元神破裂和精神折磨的双重打击。我只能帮她再次修复元神,无法继续封印识神,为她分担一些悲苦!” “云鹿熬过三年的化形之苦,却躲不过这来势汹汹的急病,才几天功夫,就水浆不入了!” 叶法善天师默默地站起身来,踏罡步斗,三交九旬,开始运力作法,慢慢为云鹿修复元神。 子虚愁绪如麻,见师父采集的草药还装在竹篓里,便将手中的瑶佩挂到腰间,提起竹篓,道:“师父,我先去把草药清洗干净,炮制了。” 背着竹篓,来到混元峰半山腰的印月池。 一股清冽的山泉,一半汇入印月池,一半从芝溪蜿蜒而下。 池水波光粼粼,倒映着梅林、翠竹的影子。一只飞鹤从头顶掠过,影子落在水面,染上一缕泥藻绿,稍纵即逝了。 子虚挽了衣袖,正俯身清洗草药。 一只纤纤素手,忽然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第65章 失圣剑子虚蒙冤 子虚转身一看,原来是汤若竹。 “你怎么又来了?” 汤若竹站在身后,娇声道:“子虚,你为何一直躲着我啊?” 子虚头也不抬,一边搓洗着草药,一边漠然应道:“最近,实在太忙了!” “上次上元灯会,邀你来括苍城里观灯。家父汤臻是括苍令,特意在城楼上为我们留了两个最佳观赏位置,你一不回复,二不应邀。上巳节邀您踏青斗诗,你也不理不睬!” “下一个,是什么节日?” 汤若竹眉心微低,轻抿嘴瓣,带着几分羞涩的娇俏。 “马上就是七夕乞巧节了,家父设了宴席,邀你莅临寒舍。他说要感谢你,帮我治愈了多年的咳疾。” “贫道身为道医,治病救人乃是天分,无需若竹姑娘致谢!” “银汉秋期,乍露冷风,一个人看星桥鹊驾,未免太寂寞了。我特意陈了瓜果香案,期盼与你一起祭祀牛郎织女二星!” 说着,她也蹲下身子,从竹篓里抓了一把草药,放入池水中清洗起来。 编着各种理由,频频邀约的汤若竹,已然成了子虚的累赘。 他心烦意乱,无意与她搭话,一把将草药夺了回去,扔到竹篓里,凛声道:“修仙者,从不过人间节日!若竹姑娘早些回去吧!” 匆匆清洗完草药,子虚背起竹篓,自顾自走了。 汤若竹嘟着嘴,满脸委屈地愣怔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混元峰的小径上。 过了数日,师父突然召集弟子到清溪观风吟殿议事。 入席坐定,弟子们见师父愁眉不展,神色哀恸,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叶法善天师打开面前的乌巢木剑匣,声音沉郁而浑浊。 “最近,天气转热,括苍瘟疫肆虐,师父忙着在耕心草堂治病救人,又要照顾卧病的云鹿,疏忽了紫霞宫的防备。今日才发现,开元圣剑不见了!” 开元圣剑是青田太鹤山洞天的至宝,师父用了十七年的心血,磨此一剑,怎么就不见了呢?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三位弟子惊得噌地站了起来。 澄怀上前一看,剑匣里空空如也! “师父,开元圣剑被您收藏在紫霞宫地下密室里,外面加了三道法障,两道苍昊雷霆金符封缄,坚不可摧。一般人难以破此法障,偷走圣剑!” 石清为了制作开元圣剑的剑茎、剑鞘和剑匣,多少个日日夜夜不休不眠,注入了无数心血。 圣剑不翼而飞,他也欲哭无泪。 子虚见他愁眉苦脸,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要传递一些抚慰的意思给他。 转头对叶法善天师说道:“此人能破师父的法障,法术必定十分高强,并非什么凡人!现场可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叶法善天师道:“紫霞宫密室的大门,为青石制成,从外观看,几乎没有什么损坏,只是苍昊雷霆金符被人撕毁了,里面也看不出什么痕迹。” “窃贼只拿走了开元圣剑,连这只剑匣也没带走,实在是太奇怪了!” 众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交给澄怀去查吧。一年一度的灵宝仙坛马上就要举行了,师父现在要赶去松阳玉岩安排道场。石清,你帮我准备灵宝仙坛法印,三清铃、手磬、镇坛木、天蓬尺、五色令旗等法器,也要一并带上!” 准备妥当,师父带着石清奔赴灵宝仙坛去了。 夕阳即将落坡,余辉灿灿,斜照在混元峰上,将这里的崇山峻岭、梅林修竹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 子虚无暇欣赏,踩着余辉匆匆下山,赶往清溪观照顾云鹿去了。 澄怀独自坐了许久,琢磨不出一二。 第二天,他来到紫霞宫地宫。 地宫中漆黑一片。 秉烛细看,厚厚的青石大门上,松鹤遐龄的图案完好无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设在隐蔽处的机关也没有遭到破坏。 大门上,半截苍昊雷霆金符,在烛光里微微颤抖。 能破得了强大的符箓和法障,进入密室,一定是个道行高深之人!澄怀的脑海里跳出了无数人,但都被他一一排除了。 太鹤山洞天前后两道大门,都有人值守。师父从不与外界的政客商贾交往。耕心草堂虽然人来人往,却是在高墙之外。 想要进入山中,必定要经过一道大门。 澄怀翻看过值守道士的记录,最近登记进入太鹤山洞天的,只有汤若竹。 三番五次上门求见子虚,回回都吃了闭门羹,澄怀早就认识她了。 他还曾为汤若竹打抱不平,拿子虚打过趣:“若竹姑娘姿容似雪,诗书满腹,为了见你一面,姑娘家不顾颜面扫地,你却丝毫不动心,这么好的姑娘,应该娶回家中才是!” 这句话惹得子虚很不高兴。 他恼怒地回道:“师兄,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云鹿一人,何必开此玩笑!” 从此之后,子虚更加疏远了汤若竹,一来忙于照顾云鹿,二来为了避嫌,不想乱惹人间桃花。 那汤若竹只是一介寻常女子,并无法术进得了这个密室,澄怀第一个就将她排除了。 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位可疑者。 澄怀伸手推开青石大门,走入密室。 宽敞空廓的密室里,四周是青石垒砌的石壁,石壁一圈,凿刻了大小相同的神龛,高约两尺见方,离地约三尺。 神龛里,供奉着昊天大帝、三清、四御、五方五老等天地尊神的石像。 太上老君的神龛背后,装有一个榆木暗匣,若不移开石像,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中暗藏着玄机。 他和子虚亲眼看着师父,将开元圣剑放置在暗匣内,用一道苍昊雷霆金符将其封缄。 澄怀将太上老君石像移出,暗匣完好无损,苍昊雷霆金符已经被人揭去,随意扔在地上。 他俯身去捡符箓。 突然,看见墙脚处静静地躺着一支瑶佩,结缀着樱红色垂丝穗。 定睛一看,这不是云鹿送给子虚的那支藕荷玉鹿衔青芝瑶佩吗? 拾起瑶佩,澄怀心里十分疑惑。数天前,还看见子虚的腰间挂着这支瑶佩,怎么落到了密室里呢? 这几天,子虚一定来过这里! 他的脑海里,立刻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难道,是子虚窃走了开元圣剑? 云鹿卧病、石清外出办事,两人都不知道开元圣剑的藏身处。太鹤山洞天只有他和子虚能破得了师父的符箓和法障,进入密室。 如果子虚是窃贼,那他的动机是为何?开元圣剑被藏于何处? 澄怀想起,师父试剑成功,消息传开,括苍城里人尽皆知。 括苍令汤臻屡次以庆贺太鹤山洞天喜得法器为名,求见师父,想一睹开元圣剑的真容。 师父听闻他怀禄爱势,贪婪无餍,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请求。 汤臻求而不得,就让爱女若竹姑娘接近子虚,两人里应外合,趁师父防备不力,窃走了开元圣剑。 子虚假意疏远她,暗中却让她把开元圣剑带出了太鹤山洞天。 “对!一定是如此!以子虚的法术,破解法障和金符易如反掌!”澄怀举着瑶佩,自言自语道,“子虚啊子虚,你和若竹姑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妄想以开元圣剑,讨得未来岳丈的欢心。你掩饰得再好,总会留下车辙马迹的!” 澄怀将瑶佩藏在怀里,下山去寻子虚。 清溪观里,子虚刚刚给云鹿喂下汤药。 师父积厚流光,拯溺救焚无数,也许正是这份仁慈之心,感动了天地,云鹿吃了几剂汤药后,渐渐苏醒,眉间的祥云纹也识趣地隐退了。 云鹿躺在榻上,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 萌动的识神,让她回忆起了所有的往事,仿佛一扇破裂的窗牖,秋风一吹,一切豁然展现。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是你辛苦养育我三年,从一缕濒临死亡的元神,修成了人形。难怪,我总是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记忆!” 子虚紧紧握住云鹿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鹿,不要伤心,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父母为了留我生路,自己死在了猎户的弓箭下。这么多年,他们魂无所依,魄无所倚,不知尸骨遗落在何方?我尚有一方屋檐可以遮风挡雨,他们的游魂,现在在何处安歇呢?” 子虚拿起枕边那对石人,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你父母的遗骸,我们好生安葬在混元峰后面的绝壁下。或许,他们早已托生人界。等你身体康复了,我带你去祭拜他们。” “如果没有你和师父,也就没有云鹿了!” “人生艰辛,溟海难喻其深,昆仑难喻其险。过去,你受难的时候,我不在场;将来,你有难的时候,我一定会在场的!” 云鹿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子虚消瘦的脸庞。“师兄,我睡了多久了?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子虚将她的手放在被子里,柔声道:“怎么会呢?师父用了半生修为,帮你修复好了元神,你很快就会痊愈的。现在,你要深呼吸,浅悲喜,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们共渡彼岸!” 雁过晚天山容瘦,风扫落叶溪声寒。 窗外,月白风清,庭院里的梧桐,一夜闻秋,正萧萧落下。 听着风翻落叶的声音,云鹿道:“以前,秋来叶黄,总是给我岁去人头白的感觉。其实,人生纵有落叶满地之时,也毋需悲秋,待到春回人间,又是满叶新枝了,是吗?” 子虚伸出手,把贴在她脸上的一缕鬓发划到耳后。 “是啊,岁月之美,就在于它不断地流逝,又不断地重复。人生百岁千秋,放下即是解脱。七夕很快就要到了,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去试剑石上共赏牛郎织女!” 云鹿阖上了眼睛。 “你不是应该和若竹姑娘共赏牛郎织女吗?” 子虚着急了,一把拉过她的手,紧紧捂在胸口。“不,子虚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正说着,澄怀忽然推门而入,走到他们面前,面含愠色,环手于胸,怀里抱着一把太乙混元剑。 “泰山可以丈尺,江海可以斗斛,唯有人心不可测量!子虚,你对云鹿妹妹说的这番情话,恐怕,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师兄,此话怎讲?”子虚见澄怀一反常态,话里有话,霍地站了起来,“我对云鹿一往情深,没有半分虚假!” 澄怀满脸冰霜,拔了剑,将冰冷的剑锋架在他的脖子上。 “师父呕心沥血,铸此一剑!你却行鼠窃狗偷之事,和汤若竹里应外合,窃走开元圣剑,还在这里对云鹿妹妹说一些虚情假意的话。累累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 “你!”子虚瞪眼咋舌,不知如何回话。 云鹿急忙从床榻上爬起。“师兄,开元圣剑什么时候不见的?子虚绝不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的!” 澄怀将瑶佩扔到了她的怀里。 “师妹,你送给子虚的瑶佩,落在紫霞宫的密室里,师父收藏开元圣剑的地方。这支瑶佩,数天前还挂在他的腰间,此刻却出现密室里。窃贼不是他,还有谁呢?” 子虚的脑袋,紧紧锁在太乙混元剑的剑锋下,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哀求起来:“这支瑶佩遗失多日,我寻了好久,不见踪影。为何会出现在紫霞宫密室里,我也不得而知。师兄,你松松手,脖子实在太疼,让我活动活动筋骨!” 澄怀不但不松手,反而扣紧了剑锋,怒道:“今日,你要是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这把太乙混元剑 ,一定会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子虚疼得呲牙咧嘴,凄然道:“师兄,疼疼疼!你且松了剑,让我有机会好好说话啊!” 事情来的太突然,云鹿拿着瑶佩,看着虎视眈眈的澄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架。 云鹿很心疼子虚。 多年来,他们虽然若即若离,吵吵闹闹,但子虚人品端正,行事磊落。在她的直觉里,绝不可能是他窃取了开元圣剑。 她灵机一动,大声道:“师父,您来得正好!您来断断此案!” 澄怀立刻松了剑。 子虚一溜烟儿跑到庭院里去了。 澄怀见上了当,化作一道流星,紧追了出去。子虚手无寸铁,只能围绕着庭院里的假山水榭,左奔右突,仓皇逃命。 “子虚,接着!”云鹿披发赤足,疾步跑出大殿,大喊一声,扔过来一把太乙混元剑。 子虚翻身跃起接了剑,奋起抵抗。 两把利剑,在朗朗月色里,铿锵交错在一起,闪烁着凛冽寒光。 子虚的剑术不及澄怀,不出几个回合,便渐渐招架不住。在澄怀凌人的气势下,且战且退,一直被逼到了墙角。 他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绝望地喊道:“师兄,我真的没有窃取开元圣剑,你再好好查查!” 澄怀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怒目圆睁。 “汤臻觊觎开元圣剑,人人尽知!没有你和若竹姑娘里应外合,他如何能拿到开元圣剑?没有开元圣剑,他又如何舍得将女儿,嫁给你这一无所有的道士!” 云鹿看见澄怀的剑锋一转,一招金雁横空,剑化太上无极。 金锋承上清大法,融万法于一炉;剑气暗合八卦,依时变易,引而伸之。刀光剑影,势如雷霆,冲举直荡云霄。 子虚百口莫辩。 眼见三尺锋芒,犹如弩箭离弦,直奔他的咽喉而来。 第66章 云鹿夜探紫霞宫 云鹿心急如焚,狠狠地跺了一脚! 子虚那拙劣的剑术,怎能抵得住澄怀咄咄逼人的进攻? 她顾不得羸弱身子,化作一道极电之光,飞驰而来,一心想为他挡住这致命一剑。 冷冽锋芒,近在眼前,子虚风扫梅花,仰面躺下,澄怀的剑锋贴着他的额头疾扫而过。 虚晃一招,子虚迎风掸尘一跃而起,转身就刺出一剑。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剑,结结实实地扎在了云鹿身上。 澄怀已然来不及挡开这一剑,眼睁睁地看着云鹿倒在血泊中。两把太乙混元剑铿然落地,在暗夜里发出一声悲凉又刺耳的金甲声。 子虚肝肠寸断,跽跪在地上扶起云鹿。 他慌乱地捂住云鹿的伤口,可是这一剑刺得实在太深,鲜血像涓涓清流,从他的指缝里汩汩泌出,怎么捂也捂不住。 云鹿疼得昏死过去。 子虚十分心痛,仰天一声长啸,声荡寰宇,脑袋深深地埋在云鹿怀里,痛哭流涕不止。 澄怀满怀内疚,颤声道:“师弟,让我看看云鹿的伤势如何了,她不会死的,不会的,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救活她!” “走开!” “她流了那么多血,把你的道袍也染红了。让我先给她止一下血,清理一下伤口。” 一向温文尔雅的子虚,不由得怒从心起,厉声喝道:“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挥袖一指,指尖蓄足了乾坤倒悬之力,将毫无防备的澄怀横空弹出,重重地拍在了墙壁上。 “子虚,你窃走开元圣剑,还粗暴地刺伤云鹿,打伤澄怀,该当何罪!”师父怒气冲冲,从天而降,“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你谦谦君子的形象背后,竟是龌龊之极。你有何颜面称为太鹤山洞天的弟子?” 叶法善天师命人将子虚五花大绑起来。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云鹿,子虚万念俱焚,心如死灰,眼眸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此时,任何言语都是苍白和多余的! 幸好,云鹿和澄怀都伤得不重。经过师父的救治,几天后,两人渐渐苏醒了。 子虚被关了禁闭,云鹿忧心如焚,乞求师父调查真相,还他清白。 叶法善天师因为子虚伤及两位弟子,正在气头上。 “你且安心养伤,莫要关心此事!”师父漠然道,“让他面壁思过几天,待他想通了,自然会将真相和盘托出。那时候,师父自会从宽处理的。” 子虚沉冤莫白,云鹿怎能安心呢? 清溪观里,月色如霜,撒进一地清凉,云鹿在榻上辗转反侧,欹枕难眠。 此刻,她无暇为自己的前尘往事伤怀。 满室清辉,化作无穷无尽的相思,将她深深淹没。相思不露,皆因入骨太深。原来,年少时种下的这份情深,早已挥之不去,忘之不却了。 肩上的伤口,依然刺骨地生疼,令人神思恍惚,坐卧不安,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她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躺下,无法入眠。最后干脆起身,披了一件乌黛色的披风,冲入茫茫夜色里。 云鹿悄悄来到紫霞宫晚风殿外。 一缕月光,恬淡地照着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师父的寝殿还亮着灯火,一翦侧影落在窗纸上,映出低头笔走龙蛇的姿势。 云鹿绕到后院,轻叩偏殿的窗牖。 “谁?”黑暗中,有人轻轻回了一句。 云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才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师兄,你还好吗?” 子虚正在担忧云鹿的伤势,听到她的声音,不禁喜出望外。 “师妹,你现在怎么样了,伤口还疼吗?”他跑到窗牖边,将手掌贴在窗格上,“你舍命为我挡剑,我却一剑重伤了你。我,我真是恨透了自己!上天为何不让那一剑,刺在我的身上呢?” 云鹿把手掌缓缓贴在子虚的掌心。 她深深记得,子虚有一双温暖的手,曾将她的纤纤玉手紧紧围裹在掌心,那么热烈,那么有力。 迷蒙的月色里,两只合十的手掌,像一对比翼齐飞的蛮蛮,和合交游的鲽鱼,他们好像始终紧贴在一起,不曾分离过。 云鹿佯装轻松道:“我早就没事了,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师兄莫要牵挂。”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感谢太乙救苦天尊!”窗牖那边的声音,从紧张中释放出来,多了几分轻快的感觉。 “我知道,师兄是正人君子,决不会窃取开元圣剑。待我查明原由,一定为你洗刷这覆盆之冤!” 子虚倚靠在窗牖上,身子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声音重新变得落寞又无助。“师父和澄怀对我有很多误解,这覆盆之冤,怕是洗不清了吧?” 云鹿也依墙坐下,两人背对背靠着,不舍得拉开一点距离。 “师父丢了开元圣剑,无法向相王殿下交代。这么晚了,还没有入睡,心里一定比我们都焦急!天下没有洗不清的冤屈,你且回忆一下,最近都接触了哪些人?有什么可疑之事?” “澄怀虽然口口声声称,是我窃取了开元圣剑,送给汤若竹的父亲。我思来想去,也是汤若竹的疑点最多。” 云鹿道:“她有何疑点?” “汤若竹数次来太鹤山洞天找过我,都被我拒绝了。对了,最后见到她的那天,我正在印月池边清洗药材。当时,那支瑶佩还挂在腰间,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云鹿听了,心里有些失落,怅然道:“听说,汤若竹的父亲汤臻热衷收集名剑,家中珍藏了许多传世珍品。师父修得开元圣剑,他一定眼馋许久了。” “汤臻热衷收集名剑,不是什么秘密,括苍百姓都知道。” “师父说,他的确来过太鹤山洞天,但没有见他。” “汤臻父女疑点虽多,还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你想想,师父的紫霞宫设了重重法障,这些凡夫俗子根本不可能进去!” “或许,他们背后有人相助罢!”云鹿安慰道,“师兄莫要着急,既然方向已明,我一定会顺藤摸瓜,找出真正的窃贼。今晚,只是来报个平安,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安心睡吧!” 子虚听着云鹿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偏殿外。 紫霞宫又恢复了静默。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几只不解人意的秋虫,躲在墙根角落里振羽低吟,打破了他的清秋寒梦。 黑暗,让人失去方向。子虚睖睁着双眼,却更加迷茫了。 辞让皇嗣以后,武轮在洛阳劝善坊重立相王府。 女皇在不远处的积善坊,为相王诸子赐了一座府邸,占地半坊多,五位兄弟分院同居。 夕阳西下,一缕金黄的斜阳柔和地落在积善坊里,布下一片祥和而安宁的光芒。 几位容貌俊秀、器宇轩昂的郎君一边说着话,一边踢着脚下的彩球,你争我抢地进入积善坊的巷子。 五郎武隆业一脚将彩球勾到了自己的胯下。“大郎,我们下次不要去上林坊打球了!” “为何不去上林坊打球?”武成器放慢了脚步。 武隆业将彩球拿在手中,上下抛着玩,嘴里抱怨起来。 “居住洛阳城北的,多是布衣百姓,围观的娃娃实在太多了。加之那里的球场尘土飞扬,打一场马球便吃一嘴的灰,实在不带劲!” 身材颀长的四郎武隆范一个鹞子翻身,飞身跃起,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彩球。 “洛阳最繁华的是洛河以南,密布着酒肆、旅舍、寺院、驿站、书行,甍宇齐正,人物华盛,尤其是静仁、履道、归仁、集贤等坊,各色园林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极皇城之胜,修建的球场又大又平整。大郎,我们为何不去那里打马球呢?” 三郎武隆基掸了掸缥青色的四合团金纹袍衫上的灰尘,将腰侧的鹿衔青芝瑶佩拉到前面,清冷的姿容上,露出几许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郎是怕你们过惯了富贵生活,体会不到人间疾苦,所以,特地带我们去那里击球的!” “还是三郎最懂我!”武成器微微侧脸,一缕黄昏余晖正好落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眸,英气逼人。 兄弟们说说笑笑进入积善坊,唯有二郎武成义没有说过一句话。 忽然,看见相王武轮背着双手,块然立在积善坊门口,夕阳照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五位兄弟急忙走上前,齐刷刷地立在父亲面前,一起行叉手礼。 武轮沉声道:“你们一身臭汗,去哪里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众人都不敢说话。 武隆基斜眼看了看噤若寒蝉的兄弟们,叉手回道:“父王,我们打马球去了!” 武轮背着光,凛若冰霜的脸上越发显得深沉和严肃。 “父王知道你们从小就酷爱打马球,但也不能练得废寝忘食,这么迟才回来!尤其是三郎,洛阳城里的孩子经常会唱一首童谣,什么 ‘三郎少时衣不整,迷恋马球忘回宫’,说的就是你吧?” 武隆范和武隆业憋不住笑,“哧哧”地笑出声音来。 武隆基眨了眨眼睛,怯怯地垂下了脑袋。 “父王难得来一趟,赶紧进去坐坐。”武成器急忙打起圆场。 父子六人齐坐一堂。武轮坐定后,将目光投向了武成器和武成义。 “大郎和二郎,分别在前年、今年成了亲,娶了元氏和沈氏为妻。两人成家后更显担当,衣食起居有人照料,精神气也不一样了!” 武成器道:“父王,成亲最大的好处是你不管去哪里,家里都有人在牵挂着你。” “那当然!”武轮那令人凛畏的目光投向了武隆基, “三郎今年十五岁了,已经到了婚媾年纪。三年前,你与王菱定聘结下婚约,今年该准备准备,收起那颗贪玩的心,将婚事提上议程了。” 武隆基眼角微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三年前,他原本拒绝了与王菱的婚事,父亲却落泪了。 他说,昨夜他的母亲窦浅漪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入梦来,责怪他没有为三郎寻一门好亲事,像她一样身无所依,漂泊无定。 武隆基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唱苦肉计,但他害怕父亲伤心难过,只好违心答应了。 心仪的云鹿姑娘离开洛阳整整六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是否还值得他苦苦等待下去? “大郎十八岁成婚,二郎十六岁成婚。父王,能否再等几年,我不想那么早成家!”武隆基只能拿兄长的成婚年龄说事,为自己多争取一点自由的时间。 武成器知道,三郎的寝殿里挂着一张姑娘的画像。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是真正想与之执手的人。 “父王,三郎才十五岁,王菱比他小一岁,成婚确实早了些,再让他们等几年吧。”武成器忍不住为他发了话。 武轮不想逼迫三郎就范。 五位皇子中,就属他为人有棱有角,个性最倔强,最不喜欢蹈人旧辙。 走出东宫,恢复自由,武轮越发深居简出,除了一些公务之事,几乎不与世人相通,心境也越来越澄明了。 这一页暂时翻了过去。 犹豫片霎,武轮道:“六月初,皇祖母再次卧病。这场病,缠绵到了七月仍不见好转。早上,父王入宫看望过她。” “皇祖母现在身体如何?”武成器道。 “人老了,身体如朽木枯枝,坚硬得很,连起榻吮吸一口新鲜空气,都很不容易。你们有空,就入宫看看她吧!” “我不去!”武成器、武成义、武隆范和武隆业异口同声地说。 武轮的眼波一睒,犹如一潭静水泛起一朵涟漪。 大郎、二郎、三郎的母亲都遭受过女皇的迫害,他们不想去探望,算是情有可原;四郎、五郎不行孝道,对长辈漠不关心,实在是不应该! 武隆基明白,兄弟们是畏惧皇祖母的威仪,才不敢去的。 他急忙对武轮说道:“父王,哥哥弟弟不是不想去,皆因这几日学业很忙。三郎最近闲着无事,就让我代替他们去看皇祖母吧!”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你就去迎仙宫探望一下皇祖母。她见到你,必定会很开心的。” “好!我明日入宫去探望皇祖母!” 武轮衣袖一挥,悠悠站了起来,像个气定神闲的老者,孤孤恓恓地离去了。 第67章 嵩山投简除罪业 第二天,武隆基独自坐车入宫。 刚刚步入迎仙宫,看到高延福公公正在庭前笞杖一个寺人,粗壮的木杖连接落下,打得那人皮开肉绽,哀嚎不绝。 武隆基急忙上前道:“高公公,这位是何人,皇祖母为何要杖责他?” 高延福公公挥了挥手,执杖的寺人停了下来。 他叉手道:“此人名唤冯力士,岭南人氏。吾皇托他下江南寻找叶法善天师,寻而未果,她很生气,下令杖责五十,逐出迎仙宫。” 听到尊师的名字,武隆基顿时多了一份亲近和同情。 “此人姓冯,应是岭南獠人案中被俘的冯氏后人吧?” “听说,他是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跟老奴一样,年纪轻轻,家族覆灭,净身入了宫,因为办事不力,被轰出宫中,后半生该如何是好啊!”高延福公公皱眉道。 冯力士躺在刑台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再打下去,极有可能要断气了。 武隆基想了想,道:“这样吧,本王正要去见皇祖母,顺便给他求个情。这几下笞杖先记着,等我消息!” “好!老奴还有个请求……” “高公公直言!” “老奴怜惜他,想收其为义子,改名高力士,请临淄郡王顺便帮我求下这个人情。吾皇如果同意,老奴会把他安置在梁王武三思的府上。” “没问题!”武隆基转身往集仙殿走去。 高延福公公引他走到龙榻前。 武隆基叉手跪拜道:“孙儿隆基,拜见皇祖母!” “高公公,为临淄郡王赐座!”女皇听见他的声音,急忙坐了起来。 两位宫婢伸手挑起淡菊黄色的帷帘。 武隆基看见女皇身穿葵扇黄色手刺牡丹中衣,云髻上别了一支黄金累丝凤簪。 无论何时何地见到皇祖母,她总是穿着黄色系的衣裳,颜色或深或浅,明艳夺目,再饰以各种牡丹图案,雍容华贵的感觉扑面而来。 高延福公公搬来一张胡凳,让他坐到女皇榻前。 武隆基道:“皇祖母,您的身体如何了?” 孙辈中,女皇唯一偏爱武隆基,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武轮逊位兄长后,依然让东宫太子太师、太傅继续传授他的学业。 武隆基仿佛是一帖灵丹妙药,见到他,病也好了三分。 女皇含笑道:“皇祖母老了,身体忽好忽坏。以后,恐怕要长期跟药罐子作伴了!” “大周最好的医正都在宫中,有他们照顾,皇祖母的龙体很快会好起来的!”武隆基安慰了几句,脑袋里悠转了一下,说道,“孙儿快要过生辰了,想向您讨个生辰礼。” “哦?三郎想要什么生辰礼?” “孙儿认识外面那位受杖的寺人,知道他办事不力,惹皇祖母不开心了。请您饶恕他一次,赦免他的罪行,交给高公公管教!” “朕以为你要多贵重的生辰礼,一个寺人而已,你们随意处理吧!” 武隆基与高延福公公相视一笑,叉手道:“三郎多谢皇祖母!” 女皇伸出手,轻轻握住他那宽大的手掌。 “看看我们两只手,一只枯瘦如柴,粗糙笨拙;一只丰润白皙,骨节灵巧,修长如春兰。朕的临淄郡王真的长大了!” 武隆基自小听说过很多皇祖母的传奇经历,对她的经纬之才十分崇敬。 世间女子,能写出“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这等英武霸气的诗句,又有几人呢? “孙儿长大了,但皇祖母宝刀不老!” 一张花甜蜜嘴,哄得女皇眉开眼笑。 “记得朕登基一周年的宴会上,三郎男扮女装,表演《长命女》,那短胳膊短腿,一板一眼,卖力地挥舞着,一时间,技惊四座。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叫人忍俊不禁!” 武隆基抓了抓鬓角,羞赧道:“那一年,孙儿才六七岁,什么都记不得了。” “三郎有音律天赋,从你周岁试晬时就可看出。那时候,你抓了一本《老子》、一只羯鼓……” “拈周,不过为了博取一乐而已,皇祖母不必放在心上。” 女皇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不!拈周试晬,纵令孩子取物,以观其志,非常灵验。当时,你抓着一只羯鼓,敲个不停,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兴奋起来。看看现在的你,精于音律,一手羯鼓,宫中乐师无人能及,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皇祖母小时候也拈过周吗?” “当然!皇祖母周岁时,太宗皇帝还是大唐中书令,刚好来武府找你曾祖父商量政事,于是,就在一旁看我拈周。” “孙儿很好奇,曾祖父给您准备了什么玩物?” “准备的玩物可多了,有针夹线板、木尺纺锤、胭脂水粉、文房四宝,还有棋子、算盘、勺子、笛子,甚至,还有刀剑和盔甲。” 武隆基更好奇了。“那您最后抓了什么?” “无论众人怎么哄,皇祖母什么都不要。太宗皇帝很好奇,走到我身后,解下腰间挂的一块羊脂天宝玉佩,悄悄放在我背后。” “结果呢?” 女皇大笑道:“他们说,皇祖母好像得到了什么灵通感应,立刻转过身去,一把抓住了那块羊脂天宝玉佩!” 武隆基眼尾微挑,跟着笑了。“皇祖母果然自小就有帝王风范!” “三郎拈周试晬后,吵着要你阿爷头上戴的龙珠。但愿,你也有一样的帝王风范!” “皇伯伯被您立为大周太子了,皇祖母这么说,他会不高兴的!” 女皇摆摆手,道:“哎!朕糊涂了,你父王早已不是大周皇嗣了……” “很明显,皇伯伯比我父王更适合做皇帝……” 不知为何,武隆基忽然想起至今杳无音讯,不知瘗骨何处的母亲,想起李唐宗亲遭受的一场泼天大难,悄悄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女皇端详着他的脸庞。 那神采英拔的面容上,顾盼之间微露的沉吟,嘴角抿起的样子,都像极了他的母亲窦浅漪。 “皇祖母多想再活一千年,亲眼看着你们,为大周建功立业。可惜啊,朕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浮生将逝去!” 武隆基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话。半晌,才应付了一句:“皇祖母老而益壮,孙儿和大周百姓都不舍得您老去!” 女皇轻声道:“三郎年已十五了,朕让高公公给你在宫中安排一个职务,历练历练,如今,他将你安排到何处去了?” 武隆基嘴角轻轻一扬,将心中的百味杂陈巧妙地掩盖住。 “孙儿先在亲卫府任右卫郎将,掌宫庭宿卫之事。近日去了殿中省,任尚辇奉御。” “高公公安排得好!这些职务,既不是脏活累活,又能让你得以历练。这尚辇局,配备多少人员?又是如何分工的?” 殿中省是掌管皇帝生活诸事的官署,下辖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每局置奉御数百人,分掌各种进奉之事。 武隆基对答如流:“尚辇局主要负责掌舆辇、伞扇等事。有书令史二人,书吏四人,七辇主辇各六人,掌扇六十人,掌翰三十人,掌辇四十二人,奉舆十五人,掌固六人。” “了解的如此详细,可见三郎是真的用心了。” “孙儿在尚辇局,负责掌管宫内一万多匹御马,每匹马每日饲干草十斤,精料五斤,还要饲盐三合。等皇祖母身体康复了,我们到宫外骑马田猎,孙儿亲自为您执鞭驭马。” 女皇被他逗乐了,蚕眉一挑,齿牙之间露出春色。 “朕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不能爬上马背呢!” “皇祖母,您病了一月有余。孙儿听说,洪州净明宗祖师胡慧超,由许真君受授,炼化超三元九纪之道,能驱除邪魔、檄召神灵。何不召他入京,为您诵经祈福呢?” 净明宗隶属正一道派,强调忠孝,调和儒道,被誉为仙家最正者。 东晋许逊天师隐于西山,修仙得道,拔宅飞昇。 永淳元年,胡慧超法师修复了许逊修道的西山游帷观,着书宣传他的孝道,奉其为教祖,创立了净明宗。 女皇道:“圣历三年,胡慧超法师曾进献长生通灵金丹,吃了之后,朕周身舒畅,眼疾和病痛都痊愈了,封其为洞真先生。” “皇祖母下令,将他请到洛阳来吧!” 女皇对高延福公公道:“临淄郡王提醒了朕,高公公,你派人快马加鞭去洪州,将洞真先生请到洛阳来!” 高延福公公应声去了。 武隆基忽然听到了孩子的啼哭。“皇祖母,您的宫里怎么有小娃娃呢?” “那是恒定郡王武攸止的女儿武慧语。她的父亲要去绛州上任,朕觉得这女娃娃可爱,就让她寄养在宫中,每日看看逗逗,十分养眼!” “原来如此!” 女皇转头喊了一声: “乳娘,把慧语抱出来,让临淄郡王见一下!” 屏风之后转出一位年纪略长的宫婢,怀里抱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娃娃,笑吟吟地逗着她喊“郡王哥哥好!” 可是小姑娘实在太小了,又刚刚哭闹过,只是瞪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出神地望着武隆基。 武隆基摇了摇那粉嫩嫩的小手,小姑娘撇了撇嘴巴,又“哇”地哭了出来,吓得他不知所措。 乳娘怕吵了他们,急忙将武慧语抱到偏殿去哄了。 武隆基露出一副神色不宁的样子,起身行了一个叉手礼。 “皇祖母说了那么多话,一定累了,孙儿先出宫去了,您好好休息一下。下次,与兄弟一同来看望您。” “三郎有空,一定要多来看看朕!”女皇颔颐道。 “是!”武隆基转身离去,昂首走在天光里,背影渐行渐远,光与影交错在一起,流转变幻,渐成他人。 遥遥望去,仿佛是昔日恭谨矜持、绰约多姿的窦德妃,向她请安之后,正迈着莲步款款离去。 “三郎,朕亏欠你太多了!”女皇心里默念着,目送他离去。 过了半个月,胡慧超法师奉命来到洛阳太初宫。 他仙风道骨,衣袂翩翩,前脚刚踏进集仙殿,便大声道:“历来,缠绵病榻、沉疴难起者,皆为天道承负,因果报应!”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女皇在龙榻上听到胡慧超法师的声音,支起虚弱的身子,道:“洞真先生,何为天道承负?” 隔着帷帘,胡慧超法师行了一个叉手礼。 “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大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陛下早年杀戮太重,才导致今日病魔缠身,蒙受灾祸,这便是天道承负。谁人种因,便谁人得果!” 胡慧超法师一席话,说得女皇心惊胆颤。 她满心希望长生久视,福寿无疆,起伏之间,却落了承负之灾。 政盛而人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女皇暗中计算过,从大唐皇后,到皇太后,再到改唐立周,成为一代女皇,亲手杀害了一百余人,其中武氏亲人有二十三人,李唐宗室有三十四人,朝廷大臣有三十六人。 死于酷吏之手的,更是不计其数。 每杀一人,就多树敌几位,杀到最后,根本无法停下来。 每每追思往事, 好像有千钧巨石压在心头,让她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朕当年为了独揽大权,的确杀了很多无辜之人,年龄越长,越觉得罪孽深重。担心那些冤魂,有朝一日来向朕索命。这一身千钧重负,该如何卸去?” 胡慧超法师俨然道:“前人行善,今人得福;今人行恶,后人受祸。陛下若不修道德,难逃世人耳目,将余生不宁,受人褒贬,还要连累后世三代,承负您的过谪!” 女皇惊道:“这教朕如何是好?请洞真先生指点!” “陛下可亲笔写下除罪金简,让贫道择良辰吉日,献给嵩山诸神,只要您诚心诚意,诸神一定会为您除罪消灾的!” “什么是除罪金简?” “除罪金简,是道家祈福避灾的信物。人若犯了重大过错,为了避免天谴,就要亲笔写下赎罪书,刻在金简上,投放在神明现身处,以避灾消难!” 女皇一声令下:“婉儿,笔墨伺候!” 上官婉儿扶着她下了龙榻,坐到御案前,亲笔写下“武曌除罪金简”,让宫中匠人打造。 匠人连夜将女皇遒劲秀美的小楷复刻在金简上: “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胡慧超稽首再拜,谨奏。” 久视元年七月七日,胡慧超法师登上嵩山峻极峰,亲手投放了这枚除罪金简。 不久,女皇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也许,她的种种罪业,真的已经得到了嵩山诸神的谅解。 第68章 乞巧节云鹿夺魁 久视元年七夕,括州括苍城里举办了热闹非凡的乞巧节。 括苍令汤臻命人在城内最热闹的地段,搭建了百尺乞巧楼,丝锦绫罗结殿,装饰数百盏彩灯。 入夜后,华丽的乞巧楼燃起了百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有香瓜灯、南瓜灯、鲤鱼灯、蝴蝶灯、蟾蜍灯、莲花灯、飞马灯、伞灯等数十种花式,花鸟鱼虫,无所不有。 乐师奏起《七夕曲》,繁弦急管,时而高昂,时而低沉。 姑娘们为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纷纷提着花灯赶来参加乞巧节。城中锦天绣地、瑰奇错列,车马、轿子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乞巧节除了分发乞巧果子、祭拜牛女二星、兰夜斗巧,还有投针验巧、喜蛛应巧等节目。 热闹了一晚,最后剩下一个压轴节目叫穿针乞巧。 衙役向各位参赛者分发九孔针、五色丝线。姑娘们现场对月穿针,最快完成者,就是今年的巧魁。 汤臻许诺,今年的巧魁,除了财帛奖励,还有一个额外奖励——可以实现她任何一个心愿。 现场发出阵阵欢呼,将气氛推向高潮。 人群中,有位姑娘大声喊道:“汤明府,您说的话可是当真?” 汤臻摩挲着嘴角的两撇八字须,哂然笑道:“本官说话一言九鼎,从不食言,台下各位父老乡亲,都可为我作证!” 那肥硕的身躯紧紧地裹在青绿色的澜袍里,像江南端午时节,箬竹包成的灰汤粽子。 说起来,汤臻也是个满腹经纶,才学八斗之人。十年寒窗苦读,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大周县令举一科,成为括苍县的父母官。 “那好!我也来参加穿针乞巧!” 说话的正是云鹿。 她云鬓轻挽,斜插一枚如意纹发簪,上穿苍筤色交襟短衣,前胸手刺几丛幼竹图案,配缥碧素色曳地长裙,一双绿沈软屡,清清爽爽。 石清疑惑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云鹿妹妹,你行吗?我可从来没见你做过针线活啊?” 云鹿道:“不行也得行!只有夺得巧魁,才有机会面见汤臻父女俩。开元圣剑在不在他们的手上,我一试便知!” 石清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登台领取了九孔针、五色丝线。 丝竹声起,汤臻命人灭了彩灯。 朗朗月光下,一群年轻的姑娘,手持针线,跃跃欲试。 她们的指甲上,用凤仙花捣汁,涂成了鲜亮的妃红色、榴花色,这些青葱玉指,皆是细针密缕的高手。 云鹿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做过纺织、刺绣、剪裁、缝纫等女红活。穿针引线,自然生疏得很。 汤臻一声令下,她就暗暗作法,用法术牵引着五色丝线,飞快地走完了九孔细针,立刻举手道:“我已经穿好针线了!” 其他姑娘也陆陆续续穿好了针线,可惜都败在了她的法术下。 经过确认,汤臻宣布云鹿夺得了本次乞巧节的巧魁。 他命人送上了财帛。 云鹿站在高台上,摆摆手,道:“汤明府,民女不要这些银钱,只要您兑现实现我任何心愿的承诺。” 正在乞巧楼上看热闹的汤若竹,一眼认出了云鹿。 她提着裙摆,飞奔下楼,上台拉过汤臻,附耳道:“阿爷,台上那位姑娘,是太鹤山洞天的女冠!” 汤臻一听,脸上勃然变了色,眉眼之间,阴鸷乍现。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对众人说道:“既然这位姑娘不要财帛,那她的心愿,本官一定给予兑现。姑娘家的心愿,不好当众说出,还请这位姑娘,随我上乞巧楼面谈。” 云鹿移步,跟着汤臻父女上了乞巧楼。 宾主坐定,汤臻用幽深的眼神紧紧盯着她,不慌不忙地说道:“姑娘来参加此次乞巧节,恐怕是另有所图吧?” 云鹿这才看清楚,汤臻的眼皮过于肥厚臃肿,耷拉下来,使得眼睛形成了三角眼。 不看你也罢,如果他的眼皮微微抬起,目光凝聚在你的脸上时,眼眸里便会露出邪佞又森寒的戾气。 云鹿故作镇定,行了个叉手礼道:“明人不说暗话,本姑娘是太鹤山洞天罗浮真人座下弟子云鹿。今日面见汤明府,是代我师父向您讨回一样东西!” 汤臻眼眸里的戾气渐渐涣散,变成了慌张和不安。 “本官向来仰慕叶天师的仙名,上任括苍令的第一天,就来太鹤山洞天拜谒,他推说正在闭关修炼,避而不见。此后,多次上门求见,都被各种理由拒绝。他老人家一面都没见着,怎会有东西在本官这儿呢?” “令爱若竹姑娘,可是经常往来于太鹤山洞天!”云鹿的嘴角闪过一抹冷笑。 汤臻斜睨她一眼,振振有词地道:“若竹她近日忙于学业,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云鹿从容站了起来,抽出身上的太乙混元剑 ,怒指着汤臻的鼻尖。 “你要做甚?” 云鹿厉声道:“开元圣剑,太鹤山洞天几千年来唯一得此一件法器,我师父用十七年心血辛苦铸成,你穿穴逾墙,窃而据之,怎对得起这一身官袍?” 汤若竹见状,急忙走了过来,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推开了太乙混元剑。 她眼珠一转,声如黄莺鸣涧:“云鹿姑娘,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你的师兄子虚,早已情定三生。他以开元圣剑作为聘礼,与我共结秦晋之好。这聘礼,下到了我阿爷的手上,怎有要回去的道理?” 开元圣剑果然在这里! 云鹿怒不可遏,道了一声“无耻”,举剑朝汤臻砍去。 汤臻虽胖,身子却极其灵活,摇身一闪,避开了剑锋,整张几案瞬间碎成了木渣。 门口一群虎狼不良人飞奔而来,手持刀剑,将云鹿围得水泄不通。 等候在楼下的石清,听到楼上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急忙飞身跃上乞巧楼,冲入人群,拉起云鹿,化为一缕青烟,遁地走了。 他们降落在混元峰试剑石上。 月色如水,暗虫唧唧。 云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怒目道:“石清,你为何拉我回来,刚才,我恨不得把那对狗官父女剁成肉酱!” 石清低眉顺眼,脸上堆满了笑容。 “云鹿妹妹,你重伤未愈,我剑术朽浅。他们人多势众,咱们没有必要拿鸡蛋去碰石头。既然知道开元圣剑在他们手上,那就让他们好生保管着。等你伤势痊愈了,我们再去取回来!” 云鹿气恼地一跺脚,郁郁地坐了下来。 心中愁绪如麻,只能忿然捶打着石头出气。 可恨汤若竹,不但爽快地承认他们拿了开元圣剑,还说是子虚赠予她的聘礼。这下好了,他更是无处鸣冤叫屈了! 青田太鹤山洞天遗失法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 武轮只能干着急,期盼某天能突然传来好消息。 姚瑞德公公年迈过世,追随高宗天皇大帝去了。太初宫内侍省更名为司宫监,一切事务都交由高延福公公掌管。 不久前,梁王武三思被罢相,心中郁闷。 高延福公公特地忙里抽闲,提着几坛美酒,去梁王府拜见,顺便看望自己的义子高力士。 他本是高句丽皇室宗亲。 高句丽灭国后,年仅八岁的高延福被押送至长安,先入梁王府为户奴,后由武三思举荐入宫,成为女皇身边最信任的寺人。 所以,他对武三思感恩戴德,十分崇敬。 主仆难得一聚,分外亲热。高延福公公拿出一坛美酒,道:“梁王殿下,天气越来越冷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武三思道:“高公公许久没来府上了,上次跟你喝酒,是两年前的事了。” “是啊!两年前,太子复位,您检校内史,老奴一高兴,喝得酩酊大醉,是您把我送回宫中的!” “今日,我们依旧不醉不归!力士,好好招待你的义父,是他把你从棍棒下救出来的!” “是!”侍立在侧的高力士,小心翼翼给他们添了酒。 两人推杯换盏,酒至半酣。 武三思和武承嗣一样,在朝中几度沉浮。 这次人事变动,他由内史罢为特进、太子少保。 特进,是个无实职的散官;太子少保,负责东宫安保。这两个职位对他来说,都是个荣誉称号罢了。 直到今日,武三思才明白,女皇指给武氏子弟的出路,都是一样的。 早年,他因父亲武元庆坐罪,被流放远地。女皇掌权后,召为右卫将军,迁礼部尚书、监修国史,后被封为梁王,历任春官尚书、内史,成为大周宰相。 他也暗暗做过大周太子的美梦,直到武哲回京,武承嗣忧愤而死,才停歇下来。 高延福公公道:“老奴时常担心,将来太子登基,会为难武氏诸王。陛下给您封个闲职,也不是什么坏事,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才是大智慧啊!” 武三思摇了摇沉重的脑袋。 “魏王薨世后,武氏子弟更加不入她的法眼了!本王罢相,攸宁罢为冬官尚书,留守长安去了。懿宗、攸望等人,也不得重用,忽立忽罢!” 在女皇心目中,他们这些武氏子弟,始终都是无能之辈。 高兴了,给加个高官;不高兴了,就给降个职,成为特进之类的散官,或没有实权的东宫属官。 甚至,还曾当面痛骂他和武承嗣是“疥癣”。 武三思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情。 久视元年五月,女皇率领张氏兄弟、太子武哲,相王武轮、武氏亲王、叶静能法师,以及狄仁杰、姚崇、李峤、苏味道、崔融、徐彦伯、杨敬述、宋之问等十七位大臣,到登封东南三十里处的石淙山,巡幸新建的三阳宫。 石淙会饮上,女皇现场作了一首七律: “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万仞高崖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且驻欢筵尝仁智,雕鞍薄晚杂尘飞。” 命众臣一人和诗一首,由上官婉儿品判优劣。 武三思的诗作第一个被上官婉儿淘汰了,其他人的诗作,也没有得到她的认可。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狄仁杰。现场唯有他还没有提笔写诗。 狄仁杰气宇轩昂地走到御前,挽起衣袂,奋笔疾书: “宸晖降望金舆转,仙路峥嵘碧涧幽。羽杖遥临鸾鹤驾,帷宫直坐凤麟洲。飞泉洒液恒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老臣预陪悬圃宴,余年方共赤松游。” 此诗一出,惊采绝艳,立刻博得女皇和上官婉儿的欢心,被点为御曲,获赐宅第一所。 回到洛阳不久,武三思被罢去了内史,狄仁杰接替他的位置,掌管了凤阁中枢。 高延福公公举杯,道:“殿下,无官一身轻!不然,老奴还逮不到与您喝酒的机会呢!” 武三思吃了一口酒,道:“如今想来,本王被罢相,一是为政绩卓越的狄仁杰让位;二是吾皇开始了削藩之路,为太子扫除可能存在的隐患,做好登基前的准备罢!” “吾皇决意立亲生皇子为太子,等同于昭告天下,要把大周江山归还李氏子弟,默认了李唐王朝将要复辟的事实……” 武三思戚戚然垂下了双目,难掩面容上的恐慌与不安。 “吾皇身体日渐孱弱,今年,两度病倒。在她千秋之后,失去庇护的武氏子弟该如何自处?武氏家族是否还能枝叶硕茂?是否会有灭门之灾?” 高延福公公心中踧踖,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天官侍郎吉顼的弟弟吉琚冒官,被您揭发出来,吾皇将他贬为琰川尉。昨日,他入宫辞行,说了一番话,老奴不得不转告您。如果不早谋出路,武氏子弟将来或许会真的有大难!” 武三思俊脸一沉,眼皮轻轻颤动。“他说了什么?” “他说, ‘臣此番离朝,永无再见之日,愿进一言。请问陛下,把水和土和成一块泥,会有纷争吗?’吾皇认为没有。吉顼又问, ‘那把泥分为两半,一块塑成佛祖,一块塑成天尊,会有纷争吗?’吾皇认为会起纷争。” 武三思的目光冷如薄刃。 “吉顼分明是借佛道之争,暗喻李氏子弟和武氏子弟的斗争!他是如何回答的?” “吉顼说, ‘宗室和外戚各守本分,则天下安定。如今,太子已然确立,而您依旧立武氏为王,陛下此举,就如这两块泥巴,将来势必造成双方的龙争虎斗,臣怕他们会两不得安!’吾皇沉默良久,说不出话,但她心里,必定是有打算的!” 武三思灰心丧气 ,一口气闷尽了杯中酒。 莲花错金嵌珠雀形盏跌落在食案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原以为,吾皇是本王的万年泰山,哪曾想,她只是一座冰山而已,看起来坚固,实则天气一热,就化为一潭池水!高公公,你说,本王该何去何从?” 高力士提壶斟酒,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知道,高延福公公不是坏人。出于主仆之恩,给武三思指一条生路,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高延福公公压低了声音。“吾皇做主,要将太子七女永泰郡主,许给继魏王武延基为妻,婚典定在下月初……” 魏王武承嗣死后,武延基嫡承爵位,本应封为“嗣魏王”,女皇因其父名中有“嗣”字,改其封号为“继魏王”。 武三思眼睛一亮。“真有此事?” “太子选择与武氏结亲,是想利用裙带关系,稳固自己的地位。梁王膝下多位公子未婚,何不也向太子求娶一位郡主呢?” 大周江山,始终要归太子继承的。武哲登基之日,极有可能也是武氏家族的繁华坠落日。 选择与太子联姻,是巩固自己地位的上上之策。 于是,武三思开始留心起此事,经常让自己的长子高阳郡王武崇训接近、结交各位郡主。 第69章 宠二张怒杀皇孙 女皇卧病期间,狄仁杰数次到迎仙宫探望。 他想找个契机,劝她下放权力,让武哲监国,以巩固他的太子之位。 坐在龙榻前,狄仁杰冷眼看着张氏兄弟端茶送水,殷勤献媚。 待到他们离开,才忍不住说道:“二张兄弟在您左右,实为盛名之累。陛下志在千秋,留此污点,殊为可惜,希望能罢去二张!” 女皇病容倦怠,道:“此话,也只有狄公敢当面对朕直说,换了别人,一万个脑袋都不保了!” “老臣今年七十一岁,已经赚了人间七旬欢愉,陛下要我这条老命,老臣给了便是!” 女皇撑起身来,肃然道:“狄公把这颗脑袋献出之前,可要好好给朕推荐一位宰相接班人。不然,大周朝廷可要罢工了!” 狄仁杰会心而笑,略一思索道:“陛下若求妙笔文章,现任宰相李峤、苏味道足够了。若是求卓荦奇才,老臣向您推荐一人。” “此人是谁?” “洛州司马张柬之。” “张柬之?”女皇唇间含着这三个字,脑袋里努力回忆着此人。 “年轻时,他涉猎经书史籍,补缺为太学生。当时的国子祭酒令狐德棻认为他是奇才,一直以帝王辅臣相待。” “朕依稀记得,张柬之以六十四岁的高龄,获得永昌元年策问第一名,授官凤阁舍人。后因论事被贬为合州刺史,后又出任蜀州刺史、荆州长史。” “是的,老臣多次向您推荐过他,可是,您只将他从荆州长史提拔为洛州司马。” “他已经得到擢升,难道狄公不满意吗?” “陛下向来慧眼识才,却只提拔张柬之为洛州司马,这是大周朝廷的一大损失!他虽然年老,依旧有宰相之才。起用他,必定会为朝廷尽心竭力!” 自神功元年,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女皇启用了二十多位宰相,大部分都是随用随罢,不能久任。 只有娄师德、魏元忠、王及善、李峤、苏味道等人在位时间比较长久。 娄师德、王及善卒于圣历二年;魏元忠回朝后,不再慷慨论事;李峤、苏味道虽然妙笔生花,但只擅于献媚,并没有什么治国之才。 这些人都未深得女皇的信任。 她只将狄仁杰引为真正的知己。两人互相信任,互相成就,成了配合默契的一对君臣。 女皇沉吟片刻,道:“杜景俭调任秋官尚书后,因漏泄机密,贬为并州长史,不幸在途中病逝。狄公一再推荐张柬之为相,就先升他为秋官侍郎,试用一段时间后,再接替杜景俭的秋官尚书之位,提拔为宰相吧。” 狄仁杰眸光微动,叉手道:“陛下圣明!” “你如此器重张柬之,说明他必定是个治国之才!你推荐的姚崇、敬晖、桓彦范等人,皆已成为大周的股肱之臣。天下桃李,尽在狄公门下矣!” “老臣荐贤为国,非为私也!” 自石淙会饮归来,狄仁杰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数次以老病为由,乞求致事,女皇都没有同意。 她免去了狄仁杰在南衙的宿值,并嘱咐凤阁同僚:“若非军国大事,不可烦劳狄公。” 狄仁杰并未放纵自己,终日操劳于国政,努力回报女皇对他的信任。 他让女皇任命蒙池都护、竭忠事主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为平西军大总管,镇于碎叶城。 后来,由于东突厥和吐蕃的攻击,阿史那斛瑟罗率部落移居内地。突骑施乌质勒部落兴起,趁机吞并了他的领地。 他说服女皇,不杀契丹降将李楷固和骆务整,并以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以骆务整为右武威卫将军,率兵击打契丹叛党。 久视元年七月,李楷固、骆务整凯旋归来,献契丹俘虏于太初宫含枢殿。 西突厥弩失毕部落大酋阿悉吉薄露叛变,狄仁杰又推荐左金吾将军田扬名、殿中侍御史封思业共同出兵讨伐。 他们大破突厥,诱斩阿悉吉薄露,久视元年九月,将其残部全部俘捉回京。 没过多久,久视元年九月二十六日,廉洁奉公、一心报国的狄仁杰,带着大唐王朝尚未复辟的遗憾,不幸卒于任上,享年七十一岁。 女皇闻报,泫然流涕,当众大哭起来:“大周朝堂空矣!” 废朝三日,追赠狄仁杰为文昌右相,谥号文惠。 晚年的女皇,又开始热衷于祥瑞。 久视二年正月初三,成州刺史上报,在成州大狱里,有几位南冠发现了巨大的佛迹。 女皇不顾众臣的疑惑和反对,大赦天下,改元大足。 大足元年八月,冀州武邑一位名唤苏安恒的草民,在铜匦中投入了一份《请复位皇太子疏》。 书曰:“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壮,若使统临宸极,何异陛下之身?您年德既尊,宝位将倦,机务烦重,耗费精神,何不禅位东宫,自养圣体。” “陛下辍金轮圣神等号,即是厌倦万机之象,此谓天意也。太子殿下以奸臣枉构,久已自新,相王殿下推位青宫,退居朱邸,天下闻之,莫不讴吟圣代,此谓人事也。故知天意人事,钟我圣朝。” 又曰:“自昔治天下者,不见二姓俱王。当今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河内郡王武懿宗、建昌郡王武攸宁等人,承陛下之覆荫,皆得封王,臣忧陛下千秋之后,于国不利。特请黜诸武为公侯,任以闲薄曹务。” 最后,他还建议:“陛下有二十余孙,却无尺土之封,此非长久之计。臣请分土而王之,以夹辅周室,保护皇家。使累叶重光,飨祀不辍。” 见到这封辞书,女皇颇为惊讶。 朝廷中,那些暗暗以复兴李唐王朝为己任的大臣们,包括故去的狄仁杰, 都不敢公开上奏,要她归政太子。 苏安恒只是一介平民,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和门阀势力支持,却敢上辞指责帝王的过失。 这份辞书,女皇一连看了好几遍,内容归结起来无非两点: 一是女皇年事已高,处理繁重的国事,不利于圣体安泰;太子武哲年富力强,不如禅位于太子。 二是主张将武氏诸王全部降为公侯,任以闲职;李姓子孙应该裂土封王。不然,女皇千秋之后,武氏诸王将难以自处。 苏安恒所说的,也正是女皇忧虑的。 她没有恼怒,亲自召见了这位有胆识有魄力的草民,赐予财帛美食。 苏安恒走后,女皇感到莫名的忧伤,对上官婉儿道:“婉儿,扶朕出去走走。” 君臣二人慢慢走到则天门,登上门楼。 女皇孤独地站在门楼上,俯视着人来人往的洛阳城,俯视着巍然耸立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难过的时候,她经常会站在这里出神。 有时候,能看上一两个时辰。 在这座门楼上,隋炀帝开创了万国来朝,太宗皇帝下达过焚城令,高宗天皇大帝纳降过百济王扶余义慈。 也正是在这里,她身穿帝王衮冕,志满意得地宣布大周王朝的成立,成为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 她内修外攘,励精图治,大周文化繁荣,经济活跃,依靠海陆两条丝绸之路,与两百多个国家建立经贸往来,大周的长安和洛阳,胡商云集,店肆林立,成为世界的商贸中心。 各国使节纷至沓来,七次外族主动来附。 女皇温声道:“婉儿,现在的天下,可以称为盛世天下吗?” “成康盛世、明章盛世、汉武盛世,与大周盛世都已经无可比拟。”上官婉儿回道。 “朕觉得,这辉煌的业绩,始终难以抚平李唐旧日臣民愤愤不平的心……” 上官婉儿手指远方。 “陛下您看,多少公族王亲、勋贵名臣、布衣百姓在洛阳城里穿梭交游、酬谢送别,吟哦抒怀、传赠诗歌。在您的庇护下,他们聚族而居、聚族而葬,生生不息地传承着人间烟火。” “精力衰退,人心不附,大周政权正在悄然滑坡。朕不知道,还能做多久的大周女皇,还能庇护他们到什么时候!” 女皇的声音是落寞而无助的。 此时此刻,她仿佛化身成了萦绕在天枢上的那一条巨龙,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孤绝于世。 是依了苏安恒的建议,禅位东宫,自养圣体,还是继续控制朝廷,叱咤天下? 不,女皇觉得,自己位居帝位一天,就要掌握权力一天。人不亡,政就不能息! 所以,精疲力竭之时,她宁愿将政事委托于张氏兄弟,也不肯把手中的权力交给太子武哲。 回到宫中,依然郁郁寡欢。 九月初二那天,张易之慌慌张张地进殿,说太初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五郎,发生何事了?如此慌手慌脚的。”女皇问道。 张易之抹了一下额头的微汗。 “陛下,东宫户奴密报,说邵王重润与永泰郡主的郡马延基一起,私下议论我们兄弟如何得到您的宠爱,如何恣意出入后宫,又如何窃取大周政权,下人们也跟着议论纷纷。” 武重润是太子武哲和太子妃韦晚香唯一的嫡子,相貌俊朗,以孝友闻名。 父亲失位后,太孙府被废,武重润贬为庶人,跟随父母流落他乡十几年,尝尽了人间疾苦。 他和妹夫武延基年龄相仿,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谈论一些在房陵时的童年轶事,或者一些不为人知的宫帏秘闻。 这几年,女皇年老多病,军国事务基本交由二张处理。他们出入后宫,如入无人之境,给人嚣张和招摇的恶感。 武重润看不惯此事,私议了几句。哪知道隔墙有耳,马上叫人告了密。 有时候,肆意的张狂与病态的敏感几乎是一体的。失去了理智的张易之立刻添油加醋,将这件事情告到了御前。 女皇本就心情不好,闻报后赫然而怒。 “捕风追影,窃议皇家,实乃死罪,令两人自裁吧!” 谁都知道,女皇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谈论她的内帏之事。 她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什么污名。狄仁杰一句话,立刻撤销了控鹤府,改为奉宸府,仍由张易之、张昌宗为奉宸令。 虽然换汤不换药,总是想将这些不光彩的一面,有意遮掩起来。 “陛下,这……”张易之听到命令,吓了一跳。 “你马上去执行!”女皇怒道。 武重润和武延基是说了不少他们的秘事,但罪不至死。 张易之只想谗构几句坏话,让女皇惩罚一下这两个爱嚼舌根的孙子和孙婿,没想到她立刻下发了赐死的命令,比他还坚决,还残酷! 第二天,武重润和武延基饮鸩而死。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一岁。 怀有身孕即将临盆的永泰郡主,受到惊吓,于当晚难产而死,年仅十八岁。 一次平平常常的把酒言欢,为三个孩子招来了杀身之祸。一道晴天霹雳,轰然落在寂静的东宫里。 韦晚香对女皇的赫赫天威切齿痛恨,几度想冲入迎仙宫中讨要说法,都被他拦了下来。 抱着几欲昏厥过去的韦晚香,武哲泪流满面,心如刀绞。 回到洛阳两年,自己尚未坐稳大周太子的宝座,力量十分薄弱。 他们的身家性命,还都掌握在母亲手里,拿什么与她抗衡呢? “香儿,你不能去!母亲赐死重润和延基,不仅仅是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对我们的考验!如果你去了迎仙宫,下一个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 “她对我们的考验还不够吗?”韦晚香痛哭道,“当年,妾的父亲因您被贬,全家上百口人坐罪流放至钦州。最后,活着回来的,只剩下两个妹妹!” 韦玄贞在钦州病逝后,当地一位部落大酋宁承基想娶韦家姑娘为妻。 韦家不答应,宁承基就把母亲崔氏、四个弟弟以及其他家人全部杀害了,只有两个妹妹流窜逃生,幸免于难。 武哲紧紧抱着韦晚香,两人的痛楚像一根麻花绳,紧紧缠绕在一起。 “香儿,这么多年,你为我流过的泪水实在太多了,多如恒河沙数,多如银汉繁星……” “不!重润是我们唯一的皇子,也是她的皇孙,我一定要找她讨个说法!” 武哲拼命摇着她的肩膀。 “为了不再重蹈旧辙,我们只有选择隐忍,将所有的伤悲独自扛下来!我会暗中让叶静能法师为三个孩子作法超度。你要振作起来,日后,我们还会有皇子的!” 韦晚香咬牙道:“日后如果有机会,妾也要做那个至高无上的王者,上要青天揽明月,下要沧海看梅花!” “来日方长,如果我能熬到登基,一定会多多补偿给你!” 韦晚香在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惊天动地。 这一笔笔血账,刻骨铭心,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韦晚香深深觉得,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处尊居显、生杀予夺,全部集于一身。她要做命运的主宰者,不想被别人主宰命运! 总有一天,被粗暴夺走的一切,她要加倍攫取回来! 第70章 女皇下旨献圣剑 自天授二年,阿史那默啜继位可汗,东突厥汗国在他的治理下,渐渐进入全盛时期。 他们雄据漠北,出没无常,屡屡侵略大周边境。 突厥骑兵最擅长的是游击战术。 东自幽蓟,西至陇右,大周北疆曲曲折折,有上万里之长,他们像幽灵一样,无不可入。 周军防不胜防,疲于东奔西驰。 圣历二年,女皇命凤阁侍郎魏元忠检校并州长史;久视元年,调至萧关道行军大总管;大足元年五月,复任他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防备东突厥南下。 九月中旬,女皇又接战报,阿史那默啜再次犯边,掠走大量的百姓和牲畜。 相王武轮遥挂安北大都护兼天兵道元帅,魏元忠为副将,统帅陇右、河西、河东三支驻军回击。 得知周兵踏马北上,阿史那默啜急忙卷甲韬戈,隐遁到草原深处去了。魏元忠只能空手归来。 武轮身穿铠甲,入宫复命。 “这个斩啜,一天不除,大周百姓就一天不得安宁!”女皇像个孩子似的,愤怒地捶打着御案,“朕应该亲自挂帅,指挥大周将士活捉斩啜,在草原上就地炙烤了他!” 说着,上前去拔武轮腰间的青铜鱼肠剑。 女皇最爱给仇敌起诨号。 她把阿史那骨笃禄称为“不卒禄”;把契丹大酋李尽忠、孙万荣,改成“李尽灭”、“孙万斩”。 这几位劲敌,都已经化为历史的灰烬,唯剩这个斩啜,阴魂不散,成了女皇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武轮啼笑皆非,双手紧紧护着腰间的利剑。 “行军打仗,保境息民,自有儿臣和朝中武将代劳。您是大周皇帝,怎可亲自披坚执锐,上那刀光剑影、狼藉不堪的战场?再说,您年老体衰,根本扛不动这些沉重的刀枪剑戟!” 女皇掂了掂青铜鱼肠剑,果真沉甸甸的,提起来十分吃力。 她双眸忽抬,眼波闪了一下。 “朕听闻,叶天师在青田太鹤山洞天炼成圣剑一把,有辟邪制非,威神伏魔的法力,何不让他进献圣剑,替朕除去这千刀万剐的斩啜,顺便把武延秀也接回大周!” 母亲冷目灼灼,仿佛志在必得。 武轮心中咯噔一下,暗暗道声“坏了!” 青田太鹤山洞天不慎丢失了开元圣剑。他也日日为此事着急,寝食难安,不知母亲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的。 她知道了开元圣剑,必定会念念不忘,得不到它誓不罢休。 武轮故作镇定,道:“阿娘,儿臣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听说开元圣剑铸成之后,就遭窃贼觊觎,已经丢失半年有余了。叶天师正在追查此剑的下落,一直不见踪迹。” 女皇心头陡然一紧。 自从文明元年,武轮被她幽禁于深宫,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喊过一声“阿娘”。 这一声“阿娘”,落在耳朵里,既亲切又陌生。 她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武轮,眼眸里泛起了些许湿润。 “叶天师神通广大,既有龟鹤乔松之寿数,又有呼风唤雨之法力。上可乘云驾雾,抵达悬圃蓬莱;下通五行四柱,知晓祸福兴衰。寻找一把圣剑,对他来说,岂不是小事一桩?” 武轮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母亲的身材虽不高大,但身形挺拔,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每每望着她的背影,武轮总觉得自己很低很低,一直低至尘埃里。 想起半个月前被赐死的武重润、武延基,还有受惊吓而死的永泰郡主。 风华正茂的三个孩子,一轮旭日刚刚东升,却因为母亲宠爱二张,而终于她的手中。 “婉儿,你立刻拟旨,敕令叶天师进献开元圣剑。敕旨由驿丁八百里加急,发往括州青田!” “是!”上官婉儿福身一拜,退去了。 接到敕旨,叶法善天师心如火焚,连续好几夜都无法入眠。 汤臻父女一口咬定,开元圣剑是子虚赠送的聘礼。 他明里暗里,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取回开元圣剑。不明真相的人,会舐皮论骨,说师父剥夺弟子的定亲信物。 正束手无策,这边猝不及防又来一道敕旨,催促他进献开元圣剑。 子虚抱屈含冤,申诉无门。虽然被师父解了禁闭,但不得参加各种法事,不能走出太鹤山洞天,甚至不能去听师父的课。 一出门,就被太鹤山洞天的道士们指指点点。 在没有洗清冤屈之前,恐怕只能拎着尾巴做人了。 为了还他清白,云鹿和石清终日四处奔走。经过多方打探,渐渐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去年七夕节前夕,汤若竹在印月池边遇见子虚,请求他陪自己过节,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当时,她唇也青了,面也白了,犹如冷水浇背,寒意锥心入骨。 汤若竹自小娇生惯养,父母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一刚开始,他们以知音相交。后来,是她独唱一台大戏,没有观众,也无人喝彩。 苦苦眷念子虚,求而不得,一次又一次遭遇了冷漠和拒绝,心底生出了怨艾和愤怒。 子虚转身离去那一刻,腰间的鹿衔青芝瑶佩不慎掉落在地,他浑然不觉。 汤若竹捡起瑶佩,面色淬变,恨意在幽深的瞳底翻腾。既然无法得到这个男子,她决意要毁灭他。 男女之情,往往暗藏着许多与爱意相反的特质,诸如嫉妒、敌意、占有和毁灭。一旦由爱及恨,心里就会变成恨的战场。 爱有多深,恨也就有多深。 回到汤府,父亲汤臻正在擦拭他收藏的名剑。 汤臻的藏品中,有春秋长剑,也有牧野轻吕。龙渊、浪人、万仞、青蛇、玉具,琳琅满目,摆了一室。 雄剑凛凛壁上清,霜刃时时斗间明。铸来几多春秋去,笑看荆轲一片心。 看着父亲专注的样子,汤若竹眉心的寒意才渐渐有了温度。 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她柔声道:“阿爷,您库藏那么多传世名剑,却少了一把开元圣剑,岂不是人生憾事?” 汤臻抬起三角眼,睨视她一眼,嘴里轻哼一声,手中拿着丝滑的缎子,轻轻地擦拭落在剑身上的灰尘。 这孩子,父亲哪儿疼,她就捡哪儿戳,真是不贴心! “彩云轻散,好梦难圆!人生,总有许多事物,是求之不得的。叶天师道法高深,声名远扬。阿爷虽梦寐以求开元圣剑,但也只能仰望了!” 汤若竹犹然笑之,走到近前,附耳道:“阿爷,您莫忘了,在括苍,还有一个人的法术,不低于那老道啊!” 那只挥舞不休的手,瞬间慢了下来。 汤臻的双目紧紧凝视着女儿。“竹儿说的,可是石门洞天的灵谷法师?” “对!灵谷法师在括苍也是一代高道。他降妖捉鬼、炼度亡魂、召神驱邪、兴云致雨,哪样不及那老道?” 汤臻连连点头。“没错,在括苍青田,除了叶天师,就属灵谷法师的道法最高了!” 灵谷法师是青田石门洞天圣水观的住持。道观立成百年,在括苍家喻户晓。 他遁迹黄冠多年,一心钻研上清符禁法术,造诣极深,在茅山符箓派中,也算是一个登峰造极者。 叶法善天师修得开元圣剑后,在大周玄门威名更盛。灵谷法师对他,早已可望而不可及。 汤若竹道:“奈何括苍百里,一山更比一山高!叶天师仗着圣眷优隆,总是处处压他一头,致使灵谷法师如涸辙之鲋,在括苍玄门寂寂无名!” 汤臻与灵谷法师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自然懂得他心里的苦衷。 他豁然开悟,抚掌大笑,道:“如果灵谷法师助我取了开元圣剑,借此杀一杀叶天师的声势,可真是两全其美啊!” “不,这一计,是一箭三雕,我们三人皆得称心如意!”汤若竹递过来一支瑶佩,“只要您把这支瑶佩扔在藏剑的地方,那老道断然不会猜到,是我们取走了开元圣剑!” 汤臻小眼睛炯炯有神,投射出灿灿星芒。 放下手中的宝剑,接过鹿衔青芝瑶佩,当即快马加鞭,去了石门洞天。 石门洞天位于青田太鹤山以西七十里处的瓯江南岸,依山傍水,景色瑰丽,与雁荡、天台、仙都,同为“括苍四胜”。 南朝宋景平元年,永嘉太守谢灵运乘舟途经此处,蹑屐登岸,发现了这处天然洞府。 他在石门洞天里,与轩辕黄帝梦中对弈,溪花禅意俩俩相忘。醒来之后,写下多篇诗作,此处便成为东吴第一胜事。 横过石门渡,钟鼓两山,崇崖壁立,耸峙如门,故有“石门洞”之称。 汤臻走到曲径尽头,见群峰环拱,草木葱茏,奇峰怪石突兀,一道百丈飞瀑,似白虹饮涧,在苍崖间直泻而下,落入一汪碧潭之中。 灵谷法师正在碧潭边结跏趺坐。 飞瀑落下,叮叮咚咚如环佩琴筑之声,卷起阵阵氤氲水雾,四处弥漫开来,好似蓬莱仙境一般。 见汤臻驾临,他缓缓起身,手掐三清诀,唱道:“福生无量天尊!” 汤臻小眼睛一眯,笑容瞬间堆满面颊。“最近,汤某一直忙于政务,许久未来看望灵谷法师了,今日特地忙里抽闲,来圣水观讨一盏清茶吃吃。” 灵谷法师知道,汤臻行事向来有的放矢,无事绝不登临三宝殿,便将他迎到圣水观静室。 三盏茶吃下肚,汤臻曲指敲击着案桌,悠悠说道:“灵谷法师生在括苍,又在括苍修成六品真人,怎可叫一个外来的道士,抢了风头呢?” 灵谷法师听出了汤臻的弦外之音。 “修仙道士,仙阶就是道法功力,做不得假!仙阶高者,自然就是大德高道!” “何为大德高道呢?” “修道者,一类为隐遁修仙,求长生不老之身;二类为丹道养生,以外丹、内丹打通大小周天;三类修符篆法术,以符水治病驱邪;四类修经典经韵,为信众禳灾祈福;五类为红尘修行,行善布德。若五类俱修到位,便是大德高道!” 汤臻摇摇头,嘴角勾出一个怪异的轮廓。 “非也,非也,我看那太鹤山洞天的叶天师,除了仙阶比您高一点,其他皆不如您。是您遁迹藏名于此,才有他立身扬名之机啊!” “叶天师修成四品飞天真人,冥助大唐、大周帝业,鼎鼎大名四海皆知。我们上清茅山符箓派,能从三十六派中脱颖而出,他功不可没!” 汤臻站了起来,敛容屏气,神情俨然。 “括苍年年遭受飓风灾害,是您法术高强,在东南立起高山,飞符镇住飓风;瓯江巨鼋作孽,伤及百姓,是您飞符降妖,才得以风平浪静,变危为安;去年,括苍瘟疫蔓延,也是您广布符水,使得百姓安然无恙。天下那么多大德高道,汤某只敬重您一人!” “过奖,过奖,贫道立根括苍,默默守护一方安宁,实乃分内之事!” 灵谷法师嘴上如此说着,但心中向来嫉妒叶法善天师,又无能力与之互争雄长。 他的眸中泛着寒意,黝黑的瞳色掩盖不住心底的欲望。汤臻一席话,好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其更加相信,自己才是功盖天地之人,不禁有些飘飘欲仙了。 汤臻早就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丝微妙的变化。 “叶天师修成开元圣剑,又赫然抬升了他在玄门的地位。将来,您再想超越于他,可是难上加难啊!” 灵谷法师举着茶盏,嘿然不语,心底却波涛汹涌,白浪滔天。 汤臻将肥胖的身躯往他身边挪了挪,又道:“汤某不想那老道在括苍玄门一家独大,论德行和道术,您该成为括苍玄门的泰斗!” 灵谷法师的冷眸微眯起来,放下茶盏,道:“汤明府,您想让贫道做些什么呢?” 汤臻会心一笑,鸱鸮弄舌说了许久。 灵谷法师终于动了邪念,答应走一趟太鹤山洞天。 当晚,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太鹤山洞天,破了叶法善天师设下的法障和苍昊雷霆金符,轻而易举地窃走了开元圣剑。 临走前,还把汤臻交给他的鹿衔青芝瑶佩,扔在密室角落里,故意混淆黑白。 这几天,括苍城里的汤府增派了重兵守卫,戒备森严。 云鹿和石清在门口蹲守了三天,也没见到汤臻父女。 开元圣剑一日不归太鹤山洞天,子虚的冤屈就一日不得洗脱。恰逢女皇的敕旨到达太鹤山洞天,云鹿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她从紫霞宫里偷出敕旨,扬威曜武地到汤府宣旨。 汤臻父女一边小跑,一边整肃衣冠,出门跪接敕旨。上任括苍令四年,第一次接到洛阳金轮圣神皇帝下达的敕旨,让他惶遽不安。 伏跪在地上,心里却十分疑惑,来宣旨的人,为何是太鹤山洞天的女冠呢? 石清看出他的猜疑,斜睨道:“这道敕旨,虽然是下达给太鹤山洞天的叶天师的,但与你们有极大的关系!” 云鹿打开敕旨,清了清嗓子。 大声道:“昔者越王铸五剑,闻于天下。括州剑戟之术,自此冠绝华夏。今闻青田太鹤山洞天,圣剑出炉,灿如列星之行,利如冰霜逼人。剑为百炼之钢,无妖不斩。圣剑铦利,不可藏于匣中,应献纳朝廷,以明盛德。” 石清下颌一扬,道:“汤明府,女皇要求我们进献圣剑,这下,你不得不拿出开元圣剑了吧?” 汤臻心有不甘,疾言厉色道:“这把开元圣剑,虽是小女的定亲之物,但本官赤心报国,早就打算好了要将它进献朝廷。你们却拿个假敕旨,来此吓唬本官!” 汤若竹随声道:“对!他们手中拿的一定是假敕旨,来人呀,把这两位恶道给我拿下!” 第71章 圣剑回归太鹤山 “慢着!”云鹿喊道,“汤明府觉得这道敕旨有假,可当场检验,如果确系假敕旨,或有篡改敕旨,你再按矫诏罪抓我也不迟!” 说着,走到汤臻面前,双手奉上敕旨。 汤臻接过敕旨,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敕旨是用祥云瑞鹤提花绫锦制成的,上面加盖了女皇的“皇天景命,有德者昌”神宝,也有三省宰相、凤阁舍人、给事中的签名。 大周普通公文,大多只加盖三省的印章,只有女皇下发的重要手诰,才会盖上这枚神宝御玺。 敕旨是真的敕旨,汤臻却舍不得真的献宝女皇。 灵谷法师拿到开元圣剑,交到汤臻手里,他欣喜若狂、爱不忍释。第一个夜晚,是抱着开元圣剑入眠的。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主动交出来! 想到这里,汤臻一挥手,一位县尉带着数十位衙役、不良人,手持水火棍包抄过来,在他们周围撒开了天罗地网。 云鹿和石清各自抽出了太乙混元剑 。双方虎视鹰瞵,互不相让。 两位不良人举着铁尺,气势汹汹地飞奔过来,一招风送轻舟,手中的铁尺,紧紧咬住了他们的太乙混元剑 。 双方奋力顶着刀剑,向对方使劲推进。 四人厮杀起来。 七八个回合下来,云鹿和石清步履踉跄,节节后退。正要松懈之时,高墙上跳进一个人影,一个连环腿,将两位不良人扫到三丈之外。 云鹿定睛一看,原来是澄怀师兄。 他像一道紫电疾奔过去,正要手起剑落,取了不良人的性命,却见师父鹤翔云霄,降落在汤府的院子里。 “澄怀,莫要伤了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一些跑腿的辛苦下人,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都是为了一点口粮。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能算成一纸糊涂账!” 澄怀收剑入鞘。两位不良人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 汤臻见叶法善天师从天而降,急忙点头哈腰,行叉手礼。 “汤某十分仰慕叶天师,一直未有机会一见真容。今日您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正巧,汤某就小女的婚嫁之事,也要找您商量商量,请您上北堂坐坐。” 澄怀伸手拦住汤臻的去路。 厉声道:“请问汤明府,我师弟子虚,何时与令爱定下婚约的?为何我太鹤山洞天,上上下下,包括子虚自己,都不知晓此事?” 汤若竹扭扭捏捏地卖弄着风情,声音软软糯糯:“这是我和子虚的事,为何要告诉你呢?” 澄怀脸色一沉,吓得她不敢再出声。 “此事,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的。”汤臻故作惊讶,啧啧作声,“他们情投意合,结下百年之约,我万分高兴!难道,子虚没告诉你们吗?这些年轻人呀,总是腼腆,做事羞口羞脚的!” 叶法善天师缓声道:“既然两人月书赤绳,立下婚约,请汤明府将婚书拿出来,让贫道看看。如果确有其事,我这个做师父的,一定会为两位孩子备下一份厚礼!” 汤臻支支吾吾,顾而言他道:“嗨!我们怎么站着说话呢?来来来,先进北堂坐坐,吃一盏热茶。” 澄怀一把掐住汤臻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 “汤明府,您真是演了一出好戏!身为括苍父母官,却暗中行鸡鸣狗盗之事,强行霸占太鹤山洞天的法器,还故意设计、栽赃陷害我的师弟。今日就带你到神都洛阳,让金轮圣神皇帝卸了你的脑袋!” 围观的衙役、不良人,手持水火棍,将他们层层包围起来。 汤臻在半空中四肢乱窜,气急败坏地喊道:“将这群道士,统统都抓起来,乱棍打死他们!” 云鹿怒道:“师兄,汤臻为非作歹,霸行乡里,你要为民除害,莫要仁慈!” 澄怀掌下一使劲,手指关节“咔咔”作响,越扣越紧。 汤臻脸红筋暴,不停地挣扎。 衙役、不良人见状,都不敢上前了。 叶法善天师走到澄怀身边。 “澄怀,将这条贱命留给官府处理。开元圣剑有混元灵珠装点,它通神灵,感万物,只要它在百米之内,我们就可以运转法力,将它呼唤出来。” 澄怀提起汤臻,将他狠狠地扔到人群中,幸好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接住了。 师徒二人足蹑北斗,跨踞魁罡,运转体内元虚之气,集地炁正音,盖九天虹映。霎那间,风云突变,天地间一片昏暗。 这股元虚之气,在太霄游冥半晌,全部聚集于汤府上空。 括苍百里之地,团云密布,凉风袭人。 汤府里的青堂瓦舍,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尤其是藏书阁,摇晃得特别厉害,瓦片、砖石纷纷掉落在地。 一股精纯玄气,从藏书阁的碧瓦缝隙里氤氲泌出。 云鹿指着藏书阁的屋顶,对着石清雀跃起来:“师弟你看,开元圣剑就藏在那里。圣剑上的混元灵珠被师父、师兄唤醒了!” 汤臻父女却急得跌脚槌胸。 叶法善天师伸出手,开元圣剑冲破屋顶,直上云霄,在空中盘旋少顷,稳稳地落在他的掌心。 汹涌而出的剑气,震得藏书阁只剩下尺椽片瓦。 括州治所也在括苍县城。刺史刘元勖听闻括苍令汤臻和太鹤山洞天起了纷争,急忙带着一群人马赶了过来。 澄怀、云鹿和石清迎上去,将事情来龙去脉诉说了一遍。 刘元勖仔细听完,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行了个叉手礼。 “叶天师爱国爱乡,清正廉洁,侍奉高宗天皇大帝和金轮圣神皇帝,深得恩宠,也为天下万民所崇敬。汤臻作为括苍令,官居正七品上,却言清行浊,实在德不配位!” 叶法善天师背着手,身姿魁伟如松。 “天道昭昭,公理自在人心。贫道相信,刘使君一定会秉公行事的!” “下官先将汤臻父女和灵谷法师缉拿回府,立刻修书一封,将此事上报朝廷,至于怎么处置,就听候吾皇发落吧。” 众人谢过刘元勖,带着开元圣剑欢欢喜喜地回到了太鹤山洞天。 子虚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恢复清誉,但云鹿和石清擅自偷出敕旨,到汤府寻衅滋事,又被师父关了禁闭。 心里惦记着师弟师妹,想去紫霞宫找师父求情。 刚刚走到路口,远远看见澄怀正从混元峰小径上下来。他装作没看见,径直往紫霞宫大门走去。 “师弟!”澄怀快步跑到身后,行了个叉手礼,“这次圣剑失窃,我对你有天大的误会,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师兄向你赔个不是,希望得到你的谅解!” 子虚没有回头。 “误会?当你的太乙混元剑 ,对我一剑封喉的时候,你可曾听我一句辩解?” 澄怀面有愧色,惆然垂下了脑袋。 “那时候,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满脑子都是昏愦糊涂,实在是对不起!” “云鹿被我误伤,那一剑,我有多内疚,多自责,你知道吗?这一年来,她和石清为我四处奔走,我有多牵挂,多难过,你知道吗?” “得知是汤臻唆使灵谷法师窃取了圣剑,我也积极亡羊补牢,与师父一起调查线索,才顺利取回了圣剑!” 子虚冷冷道:“这么说来,我平反昭雪,还得感谢你呢!” “感谢就不必了!云鹿和石清不仅是你的师弟师妹,也是我的师弟师妹!我们都该感谢师父,他早有察觉,让我每日偷偷跟踪他们,不然,凭他们的剑术,肯定要命丧汤府了。” 子虚听了,不由得心慈面软了几分。 他稍稍顿了顿,语气依旧漠然。“看在你解救云鹿和石清的份上,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或许会就此生疏吧!” 澄怀一时语噎,呆呆地立在原处,看着子虚进了紫霞宫。 叶法善天师独坐在晚风殿内,案上摆着失而复得的开元圣剑。 “云鹿和石清违反了清溪观观规,自然是要受到处罚的。三日之后,你再来此地,将他们领走吧。” 子虚这才眉欢眼笑起来,一把抱住师父的胳膊,道:“我就知道,师父最疼惜云鹿和石清了,弟子代他们谢谢您!” 叶法善天师轻轻拍打着子虚的肩膀,眼眶里积蓄了多日的烦忧,越发浓烈起来。 “开元圣剑回归太鹤山洞天,你也得以沉冤昭雪,为师心头终于落下一块巨石。但是,吾皇敕命我们献剑,师父不知该如何应对!” 子虚抬起头来。“师父不妨大胆献剑,大周绝无壮士能舞得了此剑!” “此话怎讲?” “书中常说, ‘越王被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杖屈卢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为阵关下。’吾皇被这些古书迷惑,只知道括州龙泉宝剑利甲天下,但不知开元圣剑是神光法器,非凡夫俗子所能操控!” 叶法善天师豁然开悟,含笑道:“都说清溪观中子虚道士颖悟绝伦。你这一番话,确实是点拨了师父!” 子虚忽然想起一事。 “昨日,弟子下山,看到吾皇下发了武举令,她要在长安创设武举,选拔将帅之才。师父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一展我开元圣剑的威风!” 括州各城的城门上,都张贴了武举令。 敕曰:“朕闻武之道凭经纬而开国,春秋之功,借生杀而成岁。可令文武内外官五品及七品以上,清官及外官刺史都督等,于当管部内,即令具举,且十室之邑,忠信尚存,三人行,我师犹在,会须搜访,不得称无,荐若不虚,自从异之曲,举非明士,岂漏贬责之科,所司明为条例,布告远近,知朕意焉。”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把武举提高至与进士、明经两科同等的地位。 历来,只有文举入仕者。举子们习明经、明法、明字、明算,通过当场策问,就有机会升堂入室,鸿翔鸾起。 习武者如果不通文字,只能被挡于仕途之外。 汉武帝、汉成帝、汉哀帝曾以武艺和胆量为标准,选拔天下武卒;隋炀帝命职事官举荐各地武卒。 大唐太宗皇帝诏令天下:“白屋之内,闾阎之人,但有文武才能,灼然可取。” 高宗天皇大帝也多次诏令五品以上官员及诸州牧守,荐举当地的武勇之才。 历朝历代,多位皇帝以各种方式选拔过武卒,但都没有将武举制度,纳入正式的科举。 武举令一出,大周各地习武之士,都跃跃欲试。 女皇登基后,与朝中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的关系十分微妙。 加之光宅元年徐敬业扬州起兵,垂拱四年越王父子起兵,两次叛乱都使她深深地感受到,身为一国之君,掌握军事力量的重要性。 在位十一年,大周王朝长治久安,习武之风已经大不如前,大周军队的战斗力正在逐年减弱。 而突厥、吐蕃、契丹等周边异族,时常侵扰大周边境。 他们的军队久经沙场,能征惯战,周军在多条战线上疲于奔命,边境战争中时有失利。 她迫切希望,能够通过武举,选拔各地的武勇之才,为自己效力。 叶法善天师深取出白泽皮,仔细擦拭起开元圣剑,反反复复,擦得一尘不染。 “括州宝剑,遐迩着闻,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如果能在大周第一次武举上亮一亮开元圣剑,一定能震慑一下那些豺虎之辈!” 子虚拍手称好。 “不知不觉,离开关中,已有七年光景。弟子太想念长安和洛阳了!” “你所想念的,无非都是些吃的!”师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是啊!弟子想念长安清心斋的酥蜜寒具、柳芽坊的樱桃酥山、延寿坊吐火罗人卖的桃仁胡饼,也很想念洛阳仙炙轩的蜜豆角、还有紫泽观老道自制的伊洛桂花糕。对了,我想吃的临潼火晶柿子一直没有机会吃到,至今念念不忘!” “道家以清净虚无为宗,以导引修炼为法。修仙者需要辟谷食气,以绝秽气和邪欲。你们吃那么多五谷杂粮,将来如何修得不老之身?” 子虚赧然笑道:“师父,我们虽然嘴馋,见到美食必定要尝上一尝,但仅限于浅尝,不经常吃,想必各位神仙,一定不会怪罪我们的!” 叶法善天师小心翼翼地将开元圣剑装入剑匣,眼中升起些许眷恋。 “光阴如梭,往事何堪今日追!” “看来,师父和弟子一样,也想念长安和洛阳了!” “记得春天一来,站在洛阳上林苑里,那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牡丹,绿且娴静,红胜赤霞,入门便是一庭花香。不知那里的牡丹,是否还年年独占春日?” “吾皇大约也是想念师父了,才会下诏让您献纳开元圣剑吧?” 叶法善天师忽然想起,一年前,女皇派来寻找他的那位名唤冯力士的寺人。 至今,还记得那位寺人说的话:“陛下年已迟暮,自知来日不多。如果叶天师愿意为她研练金丹,一定可以与您一样赖以永年!” “或许,吾皇要开元圣剑只是个幌子。身居九五尊位、富有四海,德被八方,人生所求都已到手,还有什么,比长生不老更迫切的需求呢?” “师父说的对!她让您再次入京,只是想超为上仙,求一份长生不死的妙方而已!” “应是如此!”叶法善天师低声道,“你们准备准备,过了年,就启程去关中吧。” 子虚叉手道:“是!师父!” 第72章 武隆基被迫成婚 女皇连年居于洛阳,不知为何,近年来总爱提起一些长安往事。 自从有了归政于唐的想法,长安就像故土一般,频频出现在她的心里、梦里、话语里。 某日,她突然在朝堂上提出,想回到关中看看。 老臣们顿时明白了,高宗天皇大帝驾崩以后,女皇再也没有回过长安。她是真的想念长安了。 大足元年十月三日,女皇带领太子、诸王、皇子和百官向西行去,路上走了十九日,终于抵达关中。 途中,她豁然开悟,觉得成州大狱出现佛迹是个天大的笑话,天子大驾刚刚进入长安城,就宣布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这既是此次长安之行的纪念,也表达了天下已长治久安的欣喜。 回到久别的大明宫,女皇不顾舟车劳顿,拉着上官婉儿,拄着龙杖,从含元殿的龙尾道开始,仔仔细细把各处宫殿都走了一遍。 大明宫,承载了她全部的青春记忆。回到这里,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年代。 离开二十余年,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堂皇富丽、巍峨肃立。 外朝含元殿,左翔鸾,右栖凤,重檐庑殿雕梁画栋,气象森严,高高耸立于三层台基之上。 眇眇之身,立在檐下,何其微小。 这里是举行国家大朝贺的地方。每逢元正、冬至,高宗天皇大帝也会光临此殿,宫悬鼓吹,车辂舆辇,曲直华盖,警跸侍卫。 遥想当年,万国衣冠,堂堂之阵,气势威武地跪拜在含元殿的丹墀前,共同朝参大唐天子。 正是在这里,高宗天皇大帝册封她为大唐皇后,亲手给她戴上了紫金翟凤珠冠。 中朝宣政殿,在含元殿的北面,歇山重檐,雕梁绣柱,庄严恢宏,是高宗天皇大帝日常听政之处,也是她首次垂帘听政,代行国事的地方。 贵为大唐天后的她,在此舌战群臣,积极推行她的《建言十二事》,为大唐繁荣提出了全局性的政治主张,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和百姓的支持。 大唐边防,由进攻转为防守,国家的重心全面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在这里,高宗天皇大帝签发了攻占平壤,覆灭高句丽的战书;下发了破西突厥,设置昆陵、蒙池都护府的敕旨。 在这里,他彻夜召集长孙无忌、李积等老臣,逐条逐句修订《永徽律》,撰成三十卷的《唐律疏议》颁行天下,大唐全面进入了严苛的法治时代。 往事如烟,随风而逝。 只有高宗天皇大帝坐过的楠木髹金云龙龙榻,依然静静地摆放在华丽的大殿上。 女皇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芥黄色织锦坐垫上的曲花龙纹。 故人的余温早已散去,丝绸特有的微凉,从她的指尖缓缓传递到心头。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滚落。 “您走了十八年了,却从来没有出现在朕的梦中。”女皇泫然恸哭起来。 上官婉儿哀声道:“陛下,高宗天皇大帝的陵寝在长安,您在洛阳,他怎能出现在您的梦中呢?” “大唐江山,朕帮您管得好好的,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朕感到十分疲累,只想把江山还给孩子们。如果哪天,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见,请莫责怪朕当年的任性!” 上官婉儿默默地退到帷帘之后。 这么多年,女皇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沉重的江山社稷,内心堆积了多少沧桑和烦忧。她一人流泪,才换来了大周三千七百一十四万百姓的欢颜。 哭够了,她还是那个鞭笞天下,威震四海的女皇。 在龙榻上坐了许久,女皇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 上官婉儿扶着她缓缓走出宣政殿。 年幼的李弘和李贤,蓦然从她们面前跑过,天真烂漫地相互追逐着,嬉戏着,一直往紫宸殿的方向跑去。 这是梦幻,还是自己眼花了?女皇揉了揉眼睛,不,那两个身影太熟悉了,他们分明就是李弘和李贤! 女皇执意不要上官婉儿搀扶,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去一看究竟。 鸠首盘龙手杖急促地敲击着大明宫的广场,声声清脆。 内朝紫宸殿是高宗天皇大帝的寝宫。有重要的国事,大臣们也会被皇帝请到这里召对、问政。 在这里,他被迫下旨,将太子李贤废为庶人。 踏进紫宸殿,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黼扆、蹑席、熏炉、香案、铜龟、铜鹤,像往常一样陈列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还是熟悉的青榄香。 大殿内空空荡荡,不见李弘和李贤的身影。女皇急得大叫起来:“弘儿、贤儿,你们在哪里?等等阿娘!” 没有人回答她。 紫宸殿的大门洞开着。女皇一抬头,看见远处的太液池蓬莱岛上,两个顽劣的孩子,爬上了重峦叠嶂的假山。 过去,李弘和李贤总是喜欢探索这些险峻之处。她和高宗天皇大帝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任由他们嬉戏游乐。 女皇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影,都是假象。 她能看见孩子们,却再也触摸不到他们,感受不到他们的体温。 女皇伤心失落地走出紫宸殿,一边走,一边摘下头上的垂珠冕旒,泪下沾襟:“此时此刻,朕才明白,人间有很多东西,比皇位重要多了!” 身后,传来了上官婉儿的低声抽泣。 女皇怔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身将她搂入怀中。 大明宫,不仅是见证她走向权力巅峰的地方,也上官婉儿抛洒过青春和汗水的地方。 自从调露二年,李贤被废为庶人,客死巴州,她再也没有寄情过谁。昨日的爱恨情仇,都深深地埋葬在三寸心房里。 “婉儿,你恨过朕吗?朕杀死了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也杀死了你最心仪的男子。你可曾想过,要为他们报仇?” 上官婉儿涕泗涟洏,脑袋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想过,真的想过,婉儿有无数个机会,为他们报仇雪恨!” “那你为何从来不动手呢?” “陛下是垂范百世的伟大帝王,日月经天,江海带地,都不足与您相比!在您身边,婉儿见识了您杰出的政治才华和治国谋略,心中只有深深的敬佩!” 女皇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紧紧地搂抱着她。 “帝王冷酷无情,是迫于残酷现实的需要。朕身居九五尊位,不配拥有一丝一毫的柔情。当权力与情感发生冲突的时候,舍情感而取权力,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上官婉儿是孤寂的,女皇也是孤寂的。 身为帝王,如果忍受不了孤寂,一旦多情,就容易意气用事,会影响判断的正确性,也会影响决策的公平性。她对张氏兄弟的宠爱就是如此。 “所以,婉儿恨您,也理解您,更敬佩您!” 女皇欣慰地笑了,轻轻抹去她腮边的泪水。 她很高兴,上官婉儿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你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大周百姓都知道,朕有一个文采斐然的巾帼宰相,名唤上官婉儿。你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大周,朕不会亏待你,一定会为你寻一个好归宿的!” 上官婉儿哭得更伤心了。 隐忍了半生的泪水,打湿了女皇襢衣上那朵硕大的手刺牡丹。 抬望浩瀚宇宙,七曜闪烁,时间在风光中静止。 银河横空之下,孤寂缀满了天地。二十八星宿依旧在大明宫上空不断地运行,日夜不息,风雨不歇。 此刻,除了怜悯,你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们的心情了。 武轮父子也随帝驾从洛阳回到了长安。 女皇将长安东市附近,位于隆庆坊的几座府邸,赐给相王诸子居住,长安百姓称之为五王宅。 十六岁的临淄郡王武隆基第一次回到长安,一切都很新鲜。 最开心的是,他与寿春郡王武成器、衡阳郡王武成义、巴陵郡王武隆范、彭城郡王武隆业仍然能够同住一坊,侧耳便可听到诸王府里的乐声。 兄弟们每天相约见面,同榻宴饮、击球斗鸡、投壶猜枚,或者到长安郊外狩猎,天天不断。 彼此之间十分友爱,毫无隔阂。 这天傍晚,暮色低垂,冷风侵肌,武隆基正欲出门,找兄弟们围炉饮酒,远远看见武轮正从大门外走进来。 最近,他很害怕见到父亲。因为武轮开口闭口就会督促他与王菱成婚。 武隆基蜷缩着身子,想贴着墙根悄悄走掉。 武轮早已看到他,拦住了去路。“三郎,你去哪里?见到父王,为何如此无礼?” 他仰头憨笑起来:“父王,不好意思,刚才没见到您!” 武轮阴沉着脸,像冬日里早早就暗下来的天色。 “今日,不是父王要来催婚,而是你的皇祖母要催你成婚。她下令,皇孙隆基,务必在大周第一次武举之前,与王菱成婚。婚后,与我一起主持来年的武举科考。” 武隆基心中拔凉拔凉的,惊道:“父王,这真的是皇祖母的口谕吗?” “天子岂有戏言?她特意赐你五王宅中最大的一座宅子,给你留做青庐用。不然,你和寥寥几个户奴住着大宅子,大郎、二郎一大家子,却挤在小宅子里,成何体统?”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接受这座宅子!” 武隆基紧张地捏着腰间的瑶佩,双唇渐渐失去了血色。 “就算你流浪街头也没用,这次,皇祖母亲自为你择选了吉日,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我……”武隆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明日,父王派相王府中一些有经验的老人过来,为你张罗婚事。这几天,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听他们的指挥,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把这个婚事操办了!” 武隆基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劝说无果,终于把皇祖母搬了出来。看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武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很快又闭上,转身离去了。 吉日定在长安二年正月十四日。 临淄郡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顶喜轿将王菱迎入府中,成了王府的女主人。 一袭浓烈的樱桃红,掩饰不住武隆基心头的恛惶和不安。 今夜,被兄弟们灌了很多酒,脚下踉跄,脑袋却清醒得很。 走到青庐门口,正欲推门进去,忽然愣在那里,想起了半年前被皇祖母赐死的堂兄武重润。 他曾是皇祖父最喜爱的皇孙,也是皇伯伯、皇伯母最宠爱的嫡出皇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就是铁定的皇位继承人。 这样一位天之骄子,却因为妄议宫闱之私,被逼自尽,天下人无不悼惜。 是的,皇祖母的圣命,无人能够违抗。谁也不知道,明日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到。 武隆基握拳敲了敲昏浊的脑袋,伸手推开了大门。 青庐里,芳气笼人,曙红色的纱帷温柔地低垂着,隐隐约约透出一抹浓翠的荷叶绿。 站了很久,武隆基终于鼓起勇气,撩起纱帷,伸手移开了喜扇。 那双举着喜扇的玉手,扬起一抹俏丽的弧度,犹如一簇纤瘦绰约的兰蕙,惹人怜爱。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容,随之露了出来。 短短瞥视一眼,转身欲走,王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殿下,是妾长得太丑,吓着你了吗?” 王菱的声音清脆悦耳,摄人心魄,武隆基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跟着颤栗了一下。 “你很美,容光照人,美艳绝伦。黛眉轻画点樱桃, 桃花扇掩倾世颜,长安,恐怕没有几个女子比你更美!” “殿下是嫌弃妾的身份卑微吗?妾出身太原王氏,生于同州下邽,一介果毅都尉的女儿而已,的确配不上您大周皇子的身份。” “哪里,本王并未在意你的出身……”武隆基嗫嚅着。 “那么,一定是妾的父亲对不起您了!” “早些年,我们举家遭到幽囚,生活困顿,此事,你一定也是知道的。失去母亲后,我更是连一盌汤饼都吃不上了,你父亲看我可怜,脱袍换面,让我吃上了一盌终生难忘的汤饼。” “既然如此,您为何要走呢?” 踟蹰间,武隆基听到王菱说话时,带着几声急促的喘息。抓在他手腕间的玉手,扣得似乎更紧了。 武隆基支支吾吾地回道:“三日后,是大周第一次武举科考。皇祖母命我与父亲,还有夏官侍郎一起,主持各项赛事。大明宫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本王去张罗。” “主持一场武举考试,难道比您的新婚之夜更加重要吗?何况现在,黑更半夜,宫门门钥早已落下。” 武隆基没有出声,依旧向前走了一步,顿在那里。 王菱的手缓缓松开,又缓缓地落下。显然,武隆基的执意离去,让她深深感到了失望和不解。 那盈盈双目中,盛着一泓清冽的秋水。武隆基生怕自己误入其中,脱离不得,一时无措。 不敢回看,也不敢驻足,稍顿须臾,还是落荒而逃了。 第73章 大明宫初设武举 长安二年正月十七日,大明宫校场内,风和日暄,云净天空。早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温而不热,暖而不燥。 四下鼓声隆隆,金色的燕尾升龙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数千名被甲执兵的羽林卫禁军,在校场上严阵以待。 尚辇局送来两百多匹膘肥体壮的御马,拴在马厩前。一排排鬐毛在寒风中飞扬,不时有马儿撂起前蹄,向着苍天昂首嘶鸣。 女皇和太子武哲、相王武轮、太平公主,以及武氏诸王、文武百官,坐在华音台上的教帐内,等待着开考吉时的到来。 教帐前,整整齐齐排列着灿若霜雪的长矛、斧钺、短剑、大刀、劲弩等兵器。 这次武举,吸引了五百多名习武者,从大周各地赶来,云集于长安。 考试设置了射箭、马枪、翘关、负重、摔跤等项目。 对考生相貌亦有严格要求,考官检视完考生的身材、言语,会将其分为“上”、“次上”、“次”三等。 凡是不符合“身高六尺以上,年龄四十以下,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的要求,在初试时,就会被筛选出局。 女皇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热闹。 转头对武轮说道:“武举虽然选的是勇武之士,重于武艺,但不能光考武艺,要以勇为主,以才为辅。不然,选出来的多是一些有勇无谋者!” “陛下言之有理。下一次武举,应该要增加将略。全面考察一下武举者的军事谋略,行军、布阵、安营、辎重、奇谋等等,皆有所长,才是智勇双全之人。” “相王所言,正是朕之所想!要将军事谋略,置于武艺之上。武艺和将略,两科均胜出者,朕赐予武进士的封号,授予相应级别的武职,方能为我大周朝廷所用。” “是!”武轮叉手道。 说话间,一记清脆的扬锣响起,校场上人喧马嘶,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名骁骑校尉策马而出,展开手中的卷轴。 “今日武举,第一场为射箭比试,安排了马射、步射、平射、筒射和垛射。第一轮马射比试,每隔二十步设横排箭耙一个,共有十个。每人十支箭,射中靶心红区得十筹,中蓝区得五筹。” 有人喊道:“脱靶和落马者,将如何记筹?” 校尉粗声回道: “脱靶扣十筹,落马者直接淘汰,不可进入下一轮比试!” 习武之人,都妙于弓矢。考生们听罢,纷纷跃上马背,手持强弓劲弩,各取雕翎箭搭在弦上。 只等一声令下,羽箭便要离弦而去。 女皇看见一位英俊威武的青年武卒,搭弓射箭的样子,非常潇洒,连发三箭,都中了红心,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她指着那武卒,问道:“那位身着绀蓝色衣裳的武卒,名唤什么?” 武隆基看了一下,叉手回道:“皇祖母,此人为扬州武卒,名唤张沧,传说他有穿杨贯虱之技。” 女皇欣慰地一抿嘴,赞道:“大周要是多一些这样的武卒,就再也不怕强悍的异族了!” 校场上龙腾虎跃、热火朝天。骍骍角弓,如碧波吞日;纷纷羽箭,如流星赶月。 不时,有考官大声唱着考生的成绩:“青州武卒刘长河,六箭红靶,三箭蓝靶,一箭脱靶,共计六十五筹;定州武卒杨和谦落马,直接淘汰……” 忽然,女皇听到了员半千的名字。“他怎么也来参加武举考试了?” 武轮道:“员半千虽是文官,却是武将出身。咸亨年间,连中八科制举,被先帝授予武陟尉。” “朕记得,圣历年间,他忤旨不愿授控鹤府供奉,迁为水部郎中,预修《三教珠英》,倒是有几分文采。只是,听说他原为彭城刘氏,不知为何改姓员了?” “他的十世祖刘凝之,为南朝刘宋的起部郎。刘宋灭亡后,举家逃奔北魏,以忠烈自比伍员伍子胥,得到北魏皇帝的肯定,赐姓为员。” “那半千又是何意?” 太平公主含笑道:“员半千本名余庆,拜学士王义方为师。王义方非常欣赏他的才能,说, ‘五百年出一贤者,你当之无愧。’因此,就改名为半千了。” “原来如此!” 众人引颈企踵,边说边看。太子武哲和武氏诸王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名斥候快马送来了急报。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突袭我关内道的盐州、夏州一带,掠走了十万羊马。 圣历元年的洛阳之危,依然历历在目。 拿着急报,女皇怒目切齿,呼吸急促,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昏厥过去。 武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母亲,教帐内一阵骚乱。 武哲和太平公主赶紧遣人去召唤医正。 女皇渐渐清醒过来,紧紧抓住武轮的手,疾言厉色道:“这个该死的斩啜,又破我两座城池,何人可以代朕,将他千刀万剐!” 垂眼望去,母亲白发皤然,鬓角仅剩几缕灰色的发丝,不久,也要像含元殿琉璃瓦上的积雪一样,白得耀眼了。 武轮心怀恻隐,鼻子一酸。 “保境安民的事情,交给儿臣来处理。您和太子殿下都是大周的乾坤,万万不可倒下!” “过去,朕对斩啜太仁慈,一直是御而不击,使得他得寸进尺,屡屡扰边!” 武隆基道:“皇祖母莫要气恼!台下那么多武卒,都是能上场杀敌的勇士!” 女皇缓了缓神,道:“括州刺史刘元勖上报,叶天师已经找回开元圣剑。朕下令,将汤臻父女和灵谷法师处以极刑。不知他几时来到长安?朕余生所愿,就是想亲眼看到大周武将手刃斩啜,永绝后患!” 武轮道:“叶天师昨日携弟子刚至长安,儿臣依旧将他安置在大明宫三清殿里。等到武举结束,就会带着开元圣剑,直登大明宫丹墀,面见陛下的。” 叶尊师和云鹿回到长安了! 武隆基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 女皇迫不及待地说道:“赶紧宣叶天师觐见,朕一刻都不能等待了!” “是!”武轮叉手退去,遣人去召唤叶法善天师。 武隆基紧跟着追了出去。听到叶尊师回京的消息,惊喜交集之余,心中更多的是恼怒。 “父王,你明明知道叶尊师要回长安了,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如果父王告诉你,他们回来了,你还会跟王菱成婚吗?”武轮稍稍停下脚步,说了这句话就离去了。 武隆基站在教帐外,面色苍白,拳头紧握,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似的,难以平静下来。 苦苦等待云鹿七年,日思夜想,盼而不得。 在他成婚后的第二天,她却回来了。 纵然他和云鹿没有缘分,上天也不该如此安排,狠狠地捉弄他一番! 这一刻,他很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撕心裂肺地吼上几嗓子。 校场上各项赛事,依旧在激烈地角逐着,霜锋雪刃,飞舞满空。女皇没有心情继续欣赏后面的比试。 不一会儿,远远看见叶法善天师头戴上清莲花冠、子午簪,乌发童颜,面容清净,手持一柄太乙拂尘,身穿一袭云烟色交襟广袖道袍,神采奕奕地向她走来。 子虚和云鹿手捧剑匣,跟随在身后。 走到女皇面前,叶法善天师叉手致礼,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久怀慕蔺的神仙近在眼前,女皇不禁自惭形秽起来。 “八年不见,叶卿丝毫没有变化,还是这等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朕却是白发苍苍,艾发衰容了!” 是啊,八年不见,女皇的确衰老了。叶静能法师的益母草留颜方,再也留不住她的青春容颜了。 武隆基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云鹿,小小的瞳孔里,掀起滔天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滚滚扑来。 他看见云鹿福身一拜,将剑匣举到了御前。 多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清秀俏丽,犹如一枝白梅,永远在他的心中吐露着芬芳。 高延福公公接过剑匣,放在御案上, 打开剑匣,一道凛冽寒光,从匣子里赫然飞出。教帐内白光如练,众人无法睁开眼睛,纷纷以袖掩面。 武哲受到了惊吓,上前呵斥道:“臣子进宫觐见天子,怎可携带这种兵戈利器?按律,当是死罪!” 叶法善天师行了个叉手礼。 “开元圣剑取材于天地间万年赤铁,经过八卦炉六丁神火煎炙,敏如赤螭游高冥,霍如羿射九日落,剑气十分凌厉。惊扰了诸位,还请陛下降罪!” 正好,夏官侍郎将各场比试成绩呈上来。 女皇看了一眼,射箭、马枪、翘关、负重、摔跤各项中,员半千和张沧勇冠三军,不分上下。 在两个名字之间犹豫了一下,提笔将员半千点为第一名,张沧为第二名。 放下御笔,女皇道:“叶卿辛苦炼就圣剑,献于大周朝廷,怎可加罪?今日,恰逢大周第一次举行武举,就让朕御点的金榜进士张沧,为各位爱卿剑舞浮白一曲。” 武轮和武隆基紧张地看了一眼叶法善天师。 只见他笑而不语,若无其事地将开元圣剑从剑匣内取出,双手奉送给台下的张沧。 张沧广额阔面、虎背熊腰,勇猛异常,身子却如飞燕游龙一般,轻盈地跃上华音台,眨眼间,便从他手上取走了圣剑。 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又疾如旋风,脚不点地,落在了校场上。 被御点为武进士第二名,张沧心中正得意洋洋。 他举起开元圣剑,道:“张沧习武十五载,平素以驰马试剑、舞枪弄棒为乐。今有幸高中武进士,张沧不愿做殿前持刀的太平侍卫,愿赴边陲杀敌,护我大周四方安宁!” 众人都交口称誉,女皇也欣赏地点点头。 他抓住剑茎,想拔剑起舞。 不料,无论怎么使劲,也无法从剑鞘里拔出剑来,手心里冷汗直冒。 越是使劲,开元圣剑越是纹丝不动。 围观的文武百官和考生们,都不知所措。 叶法善天师见状,奏道:“括州宝剑,擅龙泉秋水之嘉名,由来已久。但开元圣剑为神光法器,并非普通的兵戈利器,若不修道法,传承道家衣钵,这些武卒就无法使唤圣剑,上阵御敌!” “叶卿,何为神光法器?”女皇问道。 叶法善天师走下华音台,接过开元圣剑,轻轻一拔。 剑身缓缓出鞘,混元灵珠汩汩吐露玄气,校场上流辉满地,光芒耀目,神光铺开千里之遥,将整个长安城包裹起来。 旋蹱举剑,指向青天,剑光闪过,日月辰宿,齐列在长安上空。 “胸中有三尺长剑,气吞万里山河!倚剑之气雄,拭剑之气肃,弹剑之气悲,舞剑之气豪,这便是神光法器!” 众人第一次见到这等奇异天象,举座皆惊,都被开元圣剑的雷霆万钧之力所折服。 日月当空,光耀天下,不就是女皇名字中的“曌”字吗? 她心潮澎湃,霍地站了起来。 “当年,汉高祖斩白蛇于大泽,以一剑振皇威、平天下,与群雄逐鹿中原,气势何其磅礴。这把开元圣剑,可为朕的大周江山,筑起一道雄伟长城!” “扬三尺之熠熠,指间飞电;横七星之凉凉,掌上生风。舞于花影下,自是龙游曲沼;卧于锦裀上,犹如凤栖梧桐。剑虽无舌,在匣中沉吟不语,出鞘必与天下壮士,同唱霜天晓角!” “好!叶卿淬炼开元圣剑,立下不世之功。”女皇拍案道,“这把圣剑,还请叶卿带回三清殿,好生珍藏密敛。国有危难之际,才可祭出这把圣剑!” “谢陛下!有它在,剑扫八荒,天成地平,您必定圣主垂衣,天下安宁!” 叶法善师徒和武轮父子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张沧听令!”女皇厉声道。 “臣在!”惊慌失措的张沧急忙跪地听旨。 “圣历元年,东突厥大肆入侵北疆,戮杀百姓,掠夺财产,妫州的清夷军镇被他们损毁。朕封你为清夷军军使,在此处新建军镇,与幽州都督张仁愿联合,集六州防御兵力,共同抵御外侮,守卫好河东、河北!” “臣遵命!” 校场上的武卒们也跪了一地,纷纷请愿,要跟随张沧奔赴前线。 女皇赐予美酒美食,为武卒们送行。 三月,突厥兵破石岭关,入侵并州、代州、忻州一带,杀掠无数。 女皇令雍州长史薛季昶摄右肃政台大夫,充山东防御军大使,指挥沧、瀛、幽、易、恒、定等诸州军队,抵御东突厥大军南下。 同时,命武轮为并州牧,充安北道行军元帅,魏元忠为副职,留京监督各路将领的行动。 四月,女皇派幽州都督张仁愿,统率幽、平、妫、檀四州的经略、卢龙、清夷、威武军之兵,与薛季昶成觭角之势,共同抵御东突厥。 阿史那默啜接到消息,匆忙退兵走了。 张沧率军在妫州怀来城新建的清夷军镇顺利完工,成了着名的军事要塞。 他带领的军队纪律严明,作战勇敢,阿史那默啜想要打开这道北门锁钥,就难如登天了。 第74章 苏安恒二上辞书 长安二年五月六日,冀州武邑草民苏安恒,上了《请复位皇太子第二疏》,再次奏请女皇禅位太子武哲,罢黜武氏亲王。 “昔者先皇晏驾,留其顾托,将以万机殷广,令陛下兼知政事,虽唐尧、虞舜居其位,而共工、伯鲧在其朝,间陛下骨肉之恩,阻陛下母子之爱,愚臣谓圣情以运祚将衰,极斯大节。” 草草看了两行,女皇便感到胸口传来了一阵阵锥心之疼。 虽居正统,可是大周王朝是建立在李唐王朝的旧基上,在百姓的眼里,她始终只是陇西李氏的息妇,受先帝顾命,帮着皇子们暂时经营着李唐天下。 苏安恒直言不讳。 “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将何圣颜以见李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 在他心里,女皇年在耄倦,应该“上符天意,下顺人心”,将大周江山归还李唐子孙,让位太子武哲。不然,就有鸠占鹊巢之嫌。 “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陛下若以臣为忠,则从谏如流,择是而用;若以臣为不忠,则斩取臣首,以令天下。” 看到这里,女皇深感无奈与乏力。 大周皇位,坐了整整十二年,依然意犹未尽,还没有做好马上禅位太子,退居到后宫,自养圣体的准备。 放下辞书,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纤纤素手,曾经白如柔荑,细嫩绵软,现在却枯瘦如柴,不堪入目。 她曾经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立于大争之世。 如今,却只能斜阳独坐,举浊酒一杯,安耽于小酌之时。 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是西山落日,风中残烛。 苏安恒措辞尖锐,态度激烈。取他项上人头,易如俯地拾芥。 但普天之下,希望她禅位太子的芸芸众生,多如云汉繁星,又如何杀之殆尽呢? 年近八旬的女皇,体弱多病,斗志渐渐消磨,经历过这么多人世沧桑,对万事万物都以宽大为怀了。 她对苏安恒既不纳谏,也不加罪,装作视而不见。 苏安恒人微言轻,但朝中大臣并没有忽略他的呼声。 他所言之事,不仅是大周百姓的呼声,也是朝廷之中一心想拥护李唐皇子复位的大臣们的共同心声。 两份辞书,就像两道晴天霹雳,将李唐旧臣从沉默中激活。 朝野上下,暗中掀起了鲸波万仞,要求女皇退位的呼声越来越高,这类奏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女皇的御案上。 心里承载了太多不可言状的心事,女皇终日愀然不乐。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张氏兄弟。 每日散朝之后,她就着急摆驾回宫,和兄弟俩蜗潜于深宫中,若非军国大事,谁也不愿接见。 张氏兄弟七窍玲珑,善于阿谀苟合,经常搜罗一些沉博绝丽的诗赋,让上官婉儿染翰着色,邀宠于御前。 深得信赖的张氏兄弟,很快就独揽了朝政大权。 他们引领四十七位珠英学士修撰《三教珠英》,日夕谈论,赋诗聚会,于去年十一月书成,全书一千三百卷,目录十三卷。 张昌宗领衔,将《三教珠英》献给女皇。 女皇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将《三教珠英》改为《海内珠英》,全书收藏于弘文馆。 长安二年八月,张昌宗为春官侍郎,封邺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各获三百户的食邑封。 张氏兄弟怙恩恃宠,更加专权跋扈。文武百官对其无不惧恨。 尽管荣宠一时,权倾天下,一旦女皇退居二线,或者驾鹤西去,他们就会跌落云端,打回原形,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太子武哲登基,必定会第一个砍了他们的脑袋,以报杀子血仇。 这是他们极其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女皇多活一天,他们就能多享受一天的荣华富贵。 大明宫蓬莱殿内,纱幔低垂,灯火朦胧,几位宫婢跪在御案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奏书。 张易之从一位婢女手中,接过一只精美的匣子,碎步走到女皇龙榻前,恭敬地跽跪下来,轻声唤道:“陛下,该服用太清延龄丹了。” 女皇迷迷糊糊地醒来,翻了一个身。 “你们天天说,吃了金丹便可白日升天,身生羽翼,变化自在,可作蓬莱阆苑仙。朕服用了那么多金丹,不见有任何返老还童之象!” “五郎特意拜了叶静能法师为师,学习金丹服饵养生术。太清延龄丹,是我们共同研制出来的延龄驻颜金丹。” “不吃!这些金丹,纯属就是哄人的!” “的确,有些不良道士,吹嘘他们的金丹,能蛇吞立化龙形,鸡飧亦乃变鸾鹏,欺骗世人的钱财。那些并非真丹!只要是真丹,就会有效果。您看叶法师九十八岁,身体依然健朗。再看六郎和我,肤白貌美,赛过女娥,都是太清延龄丹的功劳!” 女皇哼哼两声:“你们兄弟俩的美貌,都是两位太夫人的功劳!” 张易之伸出两只粉拳,为女皇捶起肩来,脸上挤出一堆媚笑。 “五郎一直对吾皇忠心耿耿,又得叶法师的真传,决不会欺骗陛下的。” 女皇耍起孩子脾气,就是不肯吃张易之的太清延龄丹。 张易之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叶法师曾说,金丹之道,与草木相同。草木感知阳气,发芽生蘖,继而花开,谢则结实于中。人也需要进补真阳之气,与体内真阴之气合成圣胎。太清延龄丹补益真阳,阴阳相胥,必可使您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女皇无奈,只得乖乖吞了一颗太清延龄丹。 喝了一口清水,蓦然想起叶法善天师那俊逸脱俗、飘然世外的神仙面貌。 “五郎,你把力士叫来!” 寺人高力士办事不力, 一年前被逐出皇宫。后来,女皇身边寺人、婢女屡屡伺候不周,不讨喜欢,便想起了恭谦谨慎的高力士。 于是,让高延福公公复召他入宫,成为司宫台从八品下的宫闱丞。 高力士知道这份差事来之不易,在御前当差又是处处危机,便格外谨言慎行。一有空闲,就向义父学习当差要领。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女皇面前,垂首听令。 “力士,你将朕的步辇,派去大明宫三清殿,接叶天师来见驾。” “是!”高力士得令,马上去了三清殿。不一会儿,就将叶法善天师请了过来。 澄怀的父亲国子监四门助教尹守贞,突然身卒。凤阁舍人张说为其撰写了《四门助教尹先生墓志铭》。 叶法善天师正在三清殿中为他的父亲度福,听到召唤,步行赶到蓬莱殿。 行过叉手礼,立于御前。 “叶卿为何不坐步辇?”女皇问道。 “臣虽然年已八十六,但耳不聋、眼不花,齿不落、舌不钝,从不认为自己是晚耄之人。今日若是乘坐步辇,岂不是承认自己老了?下次您召唤臣,差人站在太液池边,高喊一声,臣就会闻声而至。” 女皇轩然大笑起来。 “记得延载元年,叶卿向朕告老还乡,书曰, ‘臣已年迈,七十又八,老疾昏聩,不能任事。盼叶落归根,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所以,许你致事还乡,如今,年岁更长,却不承认自己是晚耄之人了。” “陛下真是好记性,竟然还记得这些微末小事!” “朕修法门,得来世之福;卿修长生,获益于今生。天下佛道之争,争了那么多年了,谁得出了一个结果?” “佛道之争其实从未停过。它们在多年的斗争中,并没有因一方强大,另一方随之湮灭,反而相异互补、相斥互融,各自开花结果。” 儒道思想在多年的交融中,早已成为一家。 儒家倡导仁义、倡导有为、倡导拿得起;而道家倡导不仁、倡导无为、倡导放得下。 世人多崇尚儒道双修,得意的时候,可以做个儒家;失意的时候,可以做个道家。 随着佛教兴起,与儒道两派的交融中,相互影响,渗透合一。 道教渐渐吸收了佛教的因缘业报、三世轮回、涅盘灭度等思想;佛教在中原也呈老庄化倾向,常常借用道家“本无”、“自然”等概念,来表示佛教“缘起性空”的基本思想。 如果你的人生不幸走到绝望的地步,还可以选择做一个佛家。 女皇道:“是啊!朕推崇的华严宗、禅宗、法华宗、律宗等教派,与初从天竺传过来的佛教,早已不一样了!” “佛教讲 ‘无我’、 ‘无生’,道教讲 ‘真我’、 ‘无死’;佛教讲 ‘因缘而有’,道教讲 ‘自然之化’。孔、老、释迦,谁不是至圣呢?” 女皇的笑容渐渐凝结了,眉眼微垂之间,欲说还休。 “朕礼佛数十载,这几年,寤而转求仙道!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像法华宗的慧思法师一样,发愿先成神仙再成佛!” 叶法善天师抚须而笑。 “人生在世,如浮云朝露,得失荣枯皆是虚幻。若说有求,无病即第一利,知足即第一富,善友即第一厚,无为即第一安,此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数年前,洞真先生曾严厉地批评朕,说朕早年杀戮太重,落了承负之灾,导致大病小病不断,大周也是兵连祸结,灾害迭起。虽说,他在嵩山投放了除罪金简,但终究未对症下药,不知朕之心疾究竟在何处。” “洞真先生说得没错,道家历来有善恶承负之说,除去一份罪恶,便多一分心安神泰!” 万振法师是胡慧超法师的得意门生,叶法善天师跟他习道六年,排资论辈,胡慧超法师也是他的师祖。 胡慧超法师投符告简后,女皇赐了一首《赠胡法师诗》。 诗曰:“高人叶高志,山服往山家。迢迢间风月,去去隔烟霞。碧岫窥玄洞,玉灶炼丹砂。今日星津上,延首望灵槎。” 他来去匆匆,并没有在字里行间,读懂女皇真正的心声。 如今,万振法师已经尸解人间,魂归西山天宝洞。胡慧超法师云数百岁,栖隐于世外,无暇助她除去心腹之疾。 女皇道:“修仙者服食不终之药,就可获得无疆之寿。朕吃了那么多太清延龄丹、玉清驻颜丹、太一黄老丹,数不胜数,为何不能得长生久视之道呢?” 叶法善天师会心一笑。 “不行清风,哪得细雨?陛下不知,道家玄修,如赤雀翔于溟海之中,若踏浪而过,彼岸就是蓬壶;若葬身沧海,彼岸就是冥府。不是每一位修仙者,都能得长生久视之道的。” “朕知道,若不修真悟道,难入不死不灭之境。朕不求无疆之寿,上天许我两百阳寿即可。难道,这个要求也难以达到吗?”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增加了两百阳寿,就会像嵩山慧安禅师那样不染俗尘,寿元无量。朝中大臣和苏安恒等人,也不会要求她让位太子了。 世人都说,慧安禅师春秋一百二十多岁了。 女皇迎到他洛阳讲经说法时,曾经问他:“国师甲子多少?” 慧安禅师说:“我记不得了。” “您怎么连多少岁数都记不得呢?” 慧安禅师说:“生死之事,其若循环无端,还用记吗?何况此心流注,中间无闻无见。若有起灭,乃妄想耳。从初时到相灭,亦只如此,何年何月,应何计数?” 言下之意是说,人的生死都是五趣轮回、六道轮转,循环无端,如何能以数计呢? 尽管如此,这些年来,女皇孜孜不倦地追求长寿。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教人深陷执念。 叶法善天师道:“脱胎换骨,岂在皮囊?陛下对长生之道,或许有些误解。其实,道家修行,不求长生不老!” “不求长生不老?那你们求什么?” “求老而不衰!” “如何能老而不衰?”女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这位亦仙亦道亦佛的人间真神仙者,是否也读懂了隐藏在她眼里的一丝渴望? “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天地万物,无不以气生者。三界二十八天之内,天人亦有劫寿岁月、生死拘束,凡人更加无法使自己长生不老,但保存体内太和精气,可使人老而不衰!” 女皇不禁有些失望。 “朕厌烦了服食金丹,几乎吃遍了天下高道所炼的金丹,尤其是叶静能法师,献于朕的数量是最多的。” “服食金丹,不能使您保存太和精气。汉魏以来,服食金丹而得长生者,寥寥无几。为此毙命的,倒是屡见不鲜,尤以太宗皇帝为鉴。那些羽化成仙的道士,都不是靠服食金丹,得松乔之寿的。” “叶卿有何妙招,可使朕老而不衰?” “臣没有什么妙招,只希望陛下不要服食金丹,改修混元内丹道。” 女皇看着叶法善天师的神仙之貌,觉得他说的,必定在理。 “记得昔日,高宗天皇大帝跟你修过一段时间的混元内丹道,效果的确是肉眼可见!” “道士修内丹道,常常与辟谷服气同练。陛下日理万机,没有那么多时间,可将胎息与内丹同修。每日以人体为鼎炉,炼五脏之精气,日久岁深,结成圣胎。只要保持内气氤氲,就可达到祛病延年的功效。” “遵照叶卿的建议,朕每日冥心修炼内丹道半个时辰。” “回到洞真先生所说的善恶承负,臣觉得,仅仅投放一枚除罪金简,并不能为陛下雪洗过去的罪孽。您应该为那些冤死之人,平反昭雪,给予相应的补偿,才是真正的悔过!” 女皇颔首道:“朕是该以礼悔祸、弃恶从善,为自己积点阴德了。” 长安二年十一月,女皇封武轮为司徒,重新审查来俊臣、周兴等酷吏所推的旧狱,为一大批人辩白冤案,洗雪滞狱,恢复了生前声誉。 大明宫前的铜匦里,塞满了各地百姓赞扬女皇平反冤狱的辞书。 女皇心情大好,身体也好了很多,她更愿意归功于每天修炼的内丹道。 第75章 上官氏暗渡风月 长安二年十二月,女皇想进一步巩固西北边疆,欲在天山以北的庭州,设置北庭都护府,取代金山都护府,管理西突厥十姓故地。 天山北路二十三个州,全部纳入北庭都护府管辖,辖境东起伊州,西至咸海,北抵额尔齐斯河及巴尔喀什湖,南依天山。 女皇亲手草拟了敕旨,让上官婉儿去召请凤阁鸾台众位宰相,一起来蓬莱殿封驳批敕。 “婉儿,婉儿,婉儿!”女皇连唤三声,蓬莱殿里空空荡荡,无人应答。 平时,上官婉儿与她形影不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女皇有点奇怪,四处寻找她的踪影。 蓬莱殿后有一处抄手游廊,阶下卵石铺成一条甬路,曲曲折折通向后院的假山水榭。几株芭蕉,一丛瘦竹,日光在丛荫里闪烁。 茂密的紫藤花叶早已谢了,只留下虬曲盘错的苍枝,如清溪泻雪,穿石绕檐,将游廊顶梁层层叠叠覆盖了。 假山后面,隐隐约约传来人语声。女皇在游廊下驻足静听起来。 “婉儿博涉经史,精研文笔,朝中每次举行宴集,都是由你担任诗宗,品第群臣的诗赋,可见你的文学造诣之深。” “这是吾皇对婉儿的信任罢了!” 听声音,说话的是梁王武三思和上官婉儿。 女皇默默地站着,继续聆听下去。 “本王读过你写的《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此诗一改六朝趣味,清丽婉转,不作纤纤之态,深得世人喜爱。” 这首《彩书怨》,是许多年前,上官婉儿思念李贤时的摹想之作。 此诗对仗贴切、文并绮艳,颇有上官遗风,工稳也不亚于杜审言、沈佺期等名家之流。 全诗八句,皆为律句,首句仄起平收。 “思君”两个字,鲜明地点出主旨,颔联以“香被冷”、“锦屏虚”写出离别的苦闷,兼以“露浓”、“月落”等物,烘托出诗人心中的苦情,可谓是景与情密合无垠。 颈联以“江南”、“蓟北”两个词语,感叹心上人相距遥远,与首联“万里”呼应。字里行间,感情十分真切。 尾联收结全篇之情绪,一个“怅”字,犹如画龙点睛。 上官婉儿投以浅浅一笑。 “《彩书怨》是婉儿早年的诗作。现在的我,不喜欢太清丽或者太婉媚的诗歌。” “为何不喜欢?” “清丽的诗句,常常给人淡而无味之感,少了许多气象壮阔的意境;而浮华含蓄的诗句,语不穷尽,全靠人猜测,甚是费劲!” 武三思明眸稍弯,似笑非笑,好像在琢磨她的喜好。 “近几年,你的诗作多为宏伟辽阔的山水诗。可见,你已从伤心往事中走出来了! ‘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从这句诗中,读懂了你的志向。” “人居山水间,月明风清、白云入户,心境自然就辽阔起来。婉儿常年幽居深宫,只能在皇宫的园林别业里,写写这些所谓的山水诗。恐怕至死,也走不出这座深宫大院了!” “别怕,还有本王陪着你!以后你写诗,我读诗。”武三思满眼都是欣赏和爱慕之情。 “谢梁王殿下抬爱!” 上官婉儿不敢回应那热烈的眼神,伸手摘了一片枯黄的竹叶,在手上玩弄起来。 “大周诗人推陈出新,诗歌浩瀚如海。天下人都应记住,律诗之大成,有一半要归功于你们祖孙俩!” “我祖父虽然开创了上官体,但他词采华丽,缺乏慷慨瑰奇之气。在他的影响下,大唐、大周的诗歌一度绮错婉媚。所以,我发誓要洗濯浮华,将天下诗歌引向恢宏雅正的大周气度!”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他们的诗歌还留有一些齐梁之风……” 上官婉儿打断了他的话。 “四杰处于诗文革新初期,难免还保留着一些齐梁的浮艳之风,但诗歌的雅正之风,是由他们首开的。” 武三思笑道:“在你的推动下,当今的文章四友,李峤、苏味道、崔融、杜审言,他们的文字上承汉魏风骨,少了许多宏丽繁盛的描写,多了大周的雅正之风。” “对!还有沈佺期、宋之问,回忌声病,约句准篇,逐渐着定格律,形成新的近体诗。与我祖父相比,他们的贡献更大一些!” “沈佺期和宋之问只是在平仄粘句、句数用韵方面,做出了一些贡献,哪里能和上官先辈比肩呢?” “历史总是在前进的。一代诗人,自有一代诗人的精神风貌。从应制诗到格律诗,本就是一大开创!” 武三思深以为然。 “婉儿说的对!时下诗人,胸襟开阔,抱负远大,诗句中展现的是乐观自信、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风貌。无论律诗,还是绝句,其成就,都是古乐府难以达到的境界!” “近几日,我在读张若虚、贺知章等人的诗歌。他们性格放浪不羁,文词俊秀浪漫。尤其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意境深远空明,文字隽永大气,诗情、画意融为一体,彻底洗净了六朝铅华。” “《春江花月夜》的确堪称千古奇篇,不着粉泽,自有腴姿,诗中增减一字皆不能!” 两位文学青年热烈地讨论着诗词歌赋,浑然不知女皇就站在不远处。 一阵砭骨朔风迎面吹来。 上官婉儿花容失色,连打了三个喷嚏,武三思将自己身上薄柿色双胜宝相花披风取下,披到了她的肩上。 他们相互搀扶着,从假山后面走出。 一抬头,看见女皇站在累垂的紫藤树下,正容亢色地注视着他们。 两人敛容屏气,不敢出声,马上伏拜在地。 女皇支走了武三思,冷若冰霜地俯视着上官婉儿:“婉儿,你还记得,额头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吗?” “婉儿当然记得。”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在御前,上官婉儿多看了一眼英俊潇洒的张昌宗,女皇龙颜大怒,命人在她的额头施了黥刑,以示惩戒。 她每天剪了梅花花钿,贴在眉间,将伤疤掩盖住。 从那之后,上官婉儿对任何男子,都不敢有丝毫的情感流露。 女皇俯身拉起她,捧着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庞,仔细端详着。 两道蛾眉间,一点嫣红色的梅花妆,似乎成了上官婉儿独有的标志,衬得她更加妍姿俏丽、楚楚动人。 “这张脸,总会让朕想起品貌非凡的上官仪。当年,他骑马上朝,经过朱雀大街,俊美的形象和名士气度,惊动了整座长安城。婉儿不仅继承家学,也继承了祖父的仪容,真可谓是名媛美姝。这样美貌又多才的女子,大周有几个呢?” 上官婉儿莫敢出声。 女皇的目光,落在那件薄柿色的披风上。 她伸出手,解开系带,将其扔到了廊下的落梧池里。 “你以为,梁王真的与你志同道合?那是他装出辞趣翩翩、富有才藻的样子,吸引你的注意力罢了!” “婉儿不敢!” “只有朕知道,他德薄才疏,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他家里有成群妻妾、绕膝儿女,而你是恣意优游弄文字的风雅女子,怎可自轻自贱,与他暗渡风月?” 上官婉儿深垂着脑袋,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女皇的身体越来越差,加之重用男嬖,朝中反对她的大臣越来越多,禅位太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机敏的上官婉儿,已经嗅到了一丝兵变的气息。 她和张氏兄弟一样,不得不考虑起自己的未来。 如果女皇不幸倒台了,或者龙驭宾天了,将来的归宿会在哪里? 太平公主说,能配得上她的男子,应当是朝堂上某位惊才风逸的才子。 太子武哲、相王武轮、梁王武三思,建昌郡王武攸宁、河内郡王武懿宗,甚至朝中一些宰相太傅,她都一一审视过。 这么多位高权重的男子,本以为风流潇洒、相貌俊雅的武三思是个不错的选择,却没想到,女皇对他的侄子,是如此的不屑和鄙视。 “刚才,你和梁王讨诗论赋的话,朕都听见了。有一点,朕有不同意见。诗赋于清丽空灵之中,间以波澜壮阔的句子,才是风流蕴藉之笔!” “是!”上官婉儿的眉眼稍抬了一下。 “一首好诗,结句最为重要,读到最后,当如余音绕梁,清音无穷。”女皇转身往蓬莱殿走去,“世间女子,才华富藻者寥寥无几,如果屈身嫁于这些樗栎庸材,就如一首好诗,败在了结句之上!” 上官婉儿弭耳伏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额头深埋在掌心里,听着女皇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消失在游廊尽头。 久久不愿起身,好像落入了无边无涯的迷茫中。 其实,女皇有意将武轮与上官婉儿撮合在一起。 武轮比她年长两岁,两人都精通笔墨,写得一手绝尘好字。在女皇眼里,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 相王府里,至今只有豆卢慈音、王芳媚等寥寥几位侧妃。 武轮妻室空缺那么多年,女皇有些于心不忍,若将上官婉儿嫁给他,便可左右安心。 忠心陪伴自己二十五年,至尊至贵的相王府正妃位置,值得留给她。 长安三年一月,倭国第七批使团到达长安,向大周王朝毕献方物。 三月初,长安春暖花开。女皇下诏,在大明宫麟德殿举行国宴,答谢远道而来的倭国使节。 女皇吃不准,武轮和上官婉儿是否心有感应,特意嘱咐宫婢,将他们安排在同一张席上。 宴集当晚,诸王与文武百官欢聚一堂,鼓乐丝竹袅袅鸣起,一场轻歌曼舞,拉开了欢乐的夜幕。 女皇不时地朝他们的席上投去目光。 急竹繁丝,如珠落玉盘,武轮好像充耳不闻,一脸木然地坐在席上。 上官婉儿与他既不推杯换盏,也无一句言语交流,倒是与上座的太子妃韦晚香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看得出来,上官婉儿喜欢慧心妙舌的男子,对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武轮没有多少兴趣。 武轮并非女皇最疼爱的皇子。 退下皇嗣位后,地位更加尴尬,成了一位冷灶旁支,不成气候的亲王。 在她的心目中,武轮如今的地位,远远不及梁王武三思。 上官婉儿坐到身侧,武轮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三郎隆基常说,上官婉儿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物。 她看似温婉可人,不矜不伐,实则八面玲珑,城府深阻,一般人难以窥测她的内心。 好不容易摆脱了母亲的监视和束缚,重新得以自由,又怎会将她最信任的女官迎到身边,在相王府中埋下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火雷呢? 纵然上官婉儿文思如泉,才高八斗,武轮决不会多看她一眼,更不会与她联姻,成为一家人。 这样的结果,不言而喻。女皇颇为失望。 倭国大使粟田真人容止温雅地走到御前,朝着女皇和诸王深深鞠躬。 他头戴进德冠,身着交襟宽袖紫袍,系一根白藤色瑞锦纹丝绦,脚蹬玄色粉底尖头六合靴。 “天朝上国,屹立于东方,历来为倭国景仰。自使团抵达长安,鸿胪寺典客署的内使亲自出城相迎,奉酒慰劳,又引导我等入住四方馆。我们对泱泱大国的礼乐制度,实在是推崇备至!” 自隋唐以来,历代倭王屡次派出使团,向中原王朝纳贡,学习中原文化。 粟田真入朝后,朝廷迎劳、戒见、奉见、受表、受币、赐宴等,见识了一系列明确而又繁缛的规定。 女皇嘘寒问暖,问了一些生活细节。 粟田真人一一作答,又道:“此次西渡,文武倭王交代了一件要事,请陛下批准。” 女皇道:“准予上奏。” “倭国朝廷颁布《改新诏书》,命我等参考中国的《唐律疏议》,撰成《大宝律令》,倭国经济得到了飞速发展。文武倭王精通汉字,觉得倭国其名不雅,请陛下赐新的国名。” 女皇沉吟道:“汉朝光武帝为你们赐名倭国。这个名字,叫了几百年了,乍一改名,怕是有些不习惯。不知文武倭王想改为什么国号呢?” “倭王觉得,倭国因近日出,改成日出之国比较好。请陛下诏告天下,将这个国号赐予我们!” 女皇哑然大笑起来。 “日出之国,读着聱牙戟口。朕为你们赐名日本吧,日为日出,本为本源,即符合日出之国的意思,读起来又朗朗上口!” 日本,日出之国,比倭国高雅多了! 粟田真人和大使坂合部大分、副使巨势邑治,欢欣雀跃地互击了一个掌,一起向女皇鞠躬致谢。 高力士打开一道敕旨,宣读女皇的回礼礼单,还封粟田真人为从三品司膳卿,赐紫袍、金鱼袋、三梁冠、象牙笏。 从初唐到大周,与中原有过外交使节来往的国家和部落多达四百多个,附属中原、年年朝贡的有两百多个。 各国使节入朝,毕献方物。归国时,朝廷会以赏赐的形式,付给相当于进贡方物价值的物品。 粟田真人心满意足,欢欢喜喜地入席,与同僚举杯庆贺起来了。 第76章 隆庆池满起流言 笙歌鼎沸、觥筹交错间,恒国公张易之左顾右盼,看到凤阁舍人宋璟正独自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提起一只掐丝鸳鸯莲瓣酒壶,拿了一只金扣玉莲花空盏,朝他走了过去。 有人告发张易之贪赃枉法,宋璟当庭要求严查此事。 女皇不舍得让他伏法,有心庇护,便让他私下拜访宋璟,缓和一下紧张的关系。 刚正率性的宋璟拒而不见,只派了一个户奴出来,将他打发走了。 宋璟是邢州南和人氏,博学多才,深好声乐,擅长羯鼓。十七岁及第进士,授义昌令后不久,又升任监察御史,凤阁舍人。 少时耿介有大节,居官后更是风骨鲠正。 有时候,女皇也得敬他三分。 所以,张易之非常忌惮宋璟,不惜放下身段,主动取悦他。 走到宋璟面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道:“宋公今日怎么坐在末座,独自把酒?可否与小弟对饮一杯?” 这是张易之为数不多的低头时刻,心里想着,你宋璟再怎么狂妄自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好歹也得给我留个面子吧? 谁知,宋璟斜眼看了一下,双指捏着一只杯盏,冷若冰霜地回道:“张卿为第一,应坐于上座。宋某才劣位卑,只能坐在末座了!” 坐在一旁的天官侍郎郑杲笑道:“宋公,你怎可称五郎为卿呢?” 宋璟“啧啧”两声,故作姿态,道:“张卿爵封国公,官至九卿,以官言之,正当为卿。你并非张卿的户奴,怎可称他为郎呢?” 此话一出,一座皆惊。 郑杲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张氏兄弟鬻宠擅权,倾朝官员在他们面前,无不卑躬屈节、低眉折腰,唯有宋璟像块坚硬的石头,不仅捂不暖和,还很硌脚。 张易之当众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十分恼怒,悻悻地甩袖走了。 此事过去不久,宰相魏元忠受到张氏兄弟的陷害,被贬为高要尉,宋璟为此十分痛心,更加讨厌他们。 张氏兄弟曾纵容户奴欺凌百姓,魏元忠依法笞杀了他们。 事后,魏元忠奏道:“老臣承蒙先帝厚爱,又受陛下厚恩,不能徇忠死节,致使小人围绕在君侧,这是臣之罪也。” 二张见奏,含怒在心,耍起了诬告的把戏,说魏元忠身为太子左庶子,与司礼卿高戬心怀不轨,两人私下曾密谋:“陛下老了,我辈当挟太子而令天下。” 女皇听了,怒火攻心,把魏元忠和高戬收入诏狱,召集太子武哲、相王武轮,以及凤阁鸾台所有的宰相到场,亲自审问此案。 她让张昌宗与魏元忠在殿前对质,几番辩论,都不能决断。 张昌宗暗地里以肥缺美差为诱饵,胁迫凤阁舍人张说做证人。 张说答应了,应召到殿前问话。 宋璟和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左史刘知几等人皆在殿外等候,大家纷纷劝说张说,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 张说正要入殿,宋璟不放心,又拉住了他的衣袖。 “张卿,你我同为凤阁舍人,若你有杀身之祸,宋某一定扣阁力争,冒死营救,不成功,则同死!万代瞻仰,就在此一举了!” 宋璟救人心切,不惜以自己的生死代价做保证。在他身上,张说感受到了一股刚正之气。 两人对视俄顷,张说点了点头,转身进入大殿。 张说文武兼资,才藻逼人,诗以七言为胜,但他为人有些滑头,有些贪财,与多数同僚关系不睦。 大家都暗暗替魏元忠捏了一把汗,谁也吃不准,张说会不会出尔反尔。 关键时刻,张说还是说了一句大实话,救了魏元忠一命。 他说,魏元忠忠心耿耿,没有谋反,是张氏兄弟诬构他。 坐在大殿上的张易之和张昌宗气急败坏,一怒而起,反口称张说也是魏元忠的同谋。 女皇年纪虽然大了,但心里清澈见底,并不糊涂。 魏元忠向来赋性坦直,对朝廷忠贞不二,怎会心怀不轨呢? 因为宠爱二张,两者只能选其一。她狠了狠心,贬魏元忠出京,做了个小小的端州高要尉。 魏元忠宦海沉浮,第三次踏上了流放之路。张说触怒二张,被流配钦州。高戬也被贬谪岭南,不久就客死异乡。 张氏兄弟虽然勉强获胜,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女皇对他们的庇护,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力不从心。 高戬是太平公主十分宠爱的男嬖,张氏兄弟此举,深深地伤害了她。 作为李氏的女儿,武氏的息妇,她开始警觉起来。 二张在朝中权势熏天,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早晚有一天,大周会四海鼎沸,沧海横流。 眼见母亲年纪越来越大,朝中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太平公主无时不刻都在担忧之中。 数次到蓬莱殿求见母亲,都吃了闭门羹。 女皇倦政,将政事丢给张氏兄弟,自己躲在宫中怡养圣体,不想见到任何人。 贴身侍卫李猷叉手道:“公主殿下,吾皇一直避而不见,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听说相王殿下散朝后去了隆庆坊,您还是找他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 “走!我们去找相王!”太平公主转身就走。 她的牛车刚走到隆庆坊街口,就无法继续前进了。 太平公主正在车舆里闭目养神,见牛车停了,便掀起一角车帷,问道:“李猷,前面何人挡了道?” “公主殿下的紫金云母牛车,在长安洛阳,哪个不认识?哪个敢挡道?前面隆庆坊里有一口隆庆井,溢水成灾,水深没过腰胯,实在是过不去了,我前去看看!” 说着,他跳下车子走了。 太平公主掀开车帷一看,眼前一片汪洋,足足有二十丈之宽。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聚集在这里看热闹。 她有些奇怪。 隆庆坊原本是块平地,偶有雨水流潦成小池,天晴了很快就枯涸不见了,哪来的这么多水呢? 正踌躇无措时,乍然看见波光粼粼的水池里,隐隐约约有一条身披金鳞的巨龙,左右一对五彩羽翼,张牙舞爪,双须飞动,好像要跃出水面,冲着她猛扑过来。 太平公主花容失色,放下车帷,急忙呼喊李猷回去。 李猷听到她的声音,马上转身回来了。 他一边拉着牛头,一边道:“刚才,听一位百姓说,大约一年前,隆庆井突然往外溢水,时间久了,地面塌陷下来,积成了这口涝池,百姓就称之为隆庆池。” “万年县衙都不管吗?” “隆庆坊坊正汇报到万年县衙,衙门来人疏通了好几次,依然堵不住水源,只能听之任之了!” “你快点走,离开这里!”太平公主催促道。 “好嘞!”李猷一挥鞭子,牛车缓缓驶离了隆庆坊。 车舆里传来太平公主略带慌张的声音:“李猷,刚才在隆庆池里,我见到了一条黄龙!” 李猷没有看见什么黄龙,以为太平公主在开玩笑,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我只在皇宫里,见到过龙椅、龙袍,从未见过什么真龙!” “没骗你,真的有一条黄龙盘踞在隆庆池里!” “刚才有人说,相王家五位郡王从洛阳回到长安,住在这里一年,隆庆井便开始溢水,日渐丰盈。其中三位郡王的名字中都带有 ‘隆’字,长安有方士说,隆庆池有帝王之气在升腾,是因为他们……” “李猷,你不想活了吗?”太平公主一声怒喝,吓得他立刻闭上了嘴。 母亲已到垂暮之年,关于帝位的话题,变得格外敏感。太平公主一直严禁身边的人,妄谈国事。 薛绍之死,给了太平公主莫大的精神刺激,心里非常憎恨皇权对她的迫害,对权力总是敬而远之。 早些年,她在两京大肆购置房产、装修府邸、大规模经营农牧业和商业,四处放高利贷,积累了巨额资产和财富。 在洛阳,拥有尚善坊、积善坊、正平坊三处豪宅,都位于里坊最繁华的地段,占地最大的接近一坊。厩牧羊马,田地,商铺,更是不计其数。 在长安锦绣之地的兴宁坊、兴道坊和醴泉坊,也有三处豪宅,占地均超过半坊。 长安郊外还有一处山庄别业,从乐游原一直通到五十里外的终南山脚下,绵延四十余里。 别业内,天下珍滋谲怪充斥于家,供帐声伎与天子相同。侍儿曳纨縠者整百,奴伯妪监上千,陇右牧马上万。 尽管玉食锦衣、富可敌国,难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 载初到证圣年间,太平公主痴迷于豢养男嬖,生活放荡不羁,私生活非常混乱。 与母亲的关系缓和后,不再热衷于财富积累和情感追逐,目光逐渐转向了朝中政权。 她开始结交权贵宠臣,不少大臣依附于她的翼下。 太平公主相信,只有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保护自己不被权力所伤害。 但她头脑很清楚,从不向母亲索要权力,也从不在公众场合干政议政。她知道,这是母亲最敏感、最不容许别人插手的事。 毕竟,自己的驸马死在她的手里,几位哥哥的遭遇还在眼前摆着。 “李猷,本公主还有两位哥哥活着,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下场吗?” 李猷回头道:“太子殿下以一语之失被废去帝位,贬黜房陵十四载,太子妃娘家多人,包括嫡子为之陪葬;相王殿下被迫让出帝位,幽闭宫中十四载,多位妃子被暗中杀害。” “在那场易世革命中,我也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太平公主凄然动了动唇,“身为皇子、皇女,哪个不是刀尖起舞、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吾皇现在还是很宠爱公主的。很多大臣说,您的相貌和性格与她极为相似。如果您是男儿,一定会立您为太子的!” “是啊,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臣,曾经鼓舌掀簧,让我去争夺皇太女之位。” “公主有心去争取,说不定,吾皇真的会把太子之位传给您!” “他们言辞凿凿地说,有吾皇为先例,开创了女人治世的先河,公主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呢?他们哪里知道,一个女子登基为帝,是何其的艰辛!” 李猷笑笑。 “吾皇因先帝身体羸弱,有多年参政积累的的政治班底和人脉,得以掌执一国之政,最后登基为帝,其中既有广大舆论的支持,也和武家力量的扶持是分不开的。” “徐敬业叛乱,越王父子叛乱,都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李唐宗亲被血洗后,再也无人敢出来反抗,她才登上了九五尊位。这是一条血腥之路,并不是人人都能走的!” “猷觉得,吾皇确实有文治武力的经世之才。虽然天下有很多人,对她黜唐立周的行为感到愤愤不平,但对这个大好盛世,却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女皇能够开创这个历史第一,总会有人成为历史第二的。 太平公主也渴望做一个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更能左右别人命运的人,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 坐在牛车里,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左摇右晃。 心情却是沉甸甸的。 “吾皇千秋之后,大周政权是否能稳定交替,谁也不得而知。太子尚未坐稳东宫,二张权盛,将来必定会影响他的登基。我不想有什么帝王之气的谶语,扰乱太子继位!” “猷跟随公主多年,深深知道您的担忧!从今以后,不再胡说什么隆庆池有帝王之气的谶语了!” “回到府中,自己去领二十下笞杖!” 李猷听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太平公主闭目休憩,不出片刻,又猛然睁开了眼睛。 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隆庆池里那条黄龙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有时显露于云端,有时潜伏于深渊,有时贴着她的脸,伸出尖锐的利爪,龙喉之下径尺逆鳞,清晰可见。 一不小心触之,便发出沉郁而雄壮的长吟。 心间除了惊恐,更多的是不安。 满城流言,也让相王武轮惊骇不已。下朝后,立刻赶到隆庆坊处理此事。 隆庆井在隆庆坊的南面,与五王宅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街坊。附近的百姓,平常吃的都是这里的井水。 水满则溢,原本只是一口普通的涝池,让那么多有心之人浮想联翩,实在叫人不安。 一些好事者飞短流长,说在水中看见黄龙出没。 还有人说,不止一条黄龙,有三条黄龙聚于池中。 更有甚者,说长安城里有一条龙脉。龙头在龙首山,向北啜饮渭河之水;龙尾朝着终南山,吸天地之灵气,所以,长安才久为潜龙之地,帝王辈出。 种种流言,最后都回到了三位名字带 ‘隆’字的郡王身上。 他们来了之后,这里龙气终日蒸腾,最终化为隆庆池。 大家都说,三条黄龙就是三位郡王。将来,他们其中一人,必定会成为一国之君。 一时间,关于帝王之气的谶语,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乎了。 第77章 景龙宫确认圣帝 武轮和五位皇子查看了外面的情况,一起回到了临淄郡王府上。 刚进门,豆卢慈音也跟着来了。武成义和武隆基急忙迎上去,沏茶倒水,搬来胡凳。 武轮道:“你不在相王府呆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豆卢慈音福身一拜。“二郎成义和三郎隆基都是妾的孩子,尤其是三郎,正被流言所伤,妾放心不下,理当来瞧瞧!” 武轮只回了一个“嗯”字。 豆卢慈音膝下无子,对两位皇子的照顾非常尽心,就如亲出一般。 对她,除了感激,武轮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宠爱。 有人劝他将豆卢慈音扶为正妃,他总是推托说,此事以后再议吧。 武轮淡淡地扫视她一眼。 “百姓进隆庆坊,只能卷起裈腿蹚水进来。如果池水久久不退,此处没法住人了。” 豆卢慈音道:“刚开始,隆庆池的水只到腰胯,这几天,眼见它越积越深,最深处,有一丈多深,池水涌进坊门,淹了好几户人家了。” “满城流言蜚语,沸沸扬扬。本王担心,三郎他们会落人口实,危及性命,不如另建一所府邸,让他们搬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豆卢慈音明白相王的舐犊之情。 他比任何时候,都期盼皇子们平平安安,不想他们因为此事而鱼游沸釜,燕处焚巢。 她想了想,道:“五王宅为吾皇所赐,五位郡王搬进来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若是搬离此地,一样会让人说三道四的。” “你说的,不无道理!”武轮抿着嘴,陷入了沉思之中。 “隆庆井日夜溢水,也是怪事一桩,殿下不如请叶天师过来看看,若有什么妖孽作怪,他必定有方法降伏!” 武轮觉得她言之有理,就派户奴去三清殿,请叶天师过来。 叶法善天师带着诸位弟子,刚刚走到隆庆坊街口,便被一股强大的龙气裹挟在其中,寸步难行。 澄怀飞出数张金符,才暂时镇住了这股龙气。 武轮将众人迎到五王宅内,屏退了户奴。 叶法善天师行了个叉手礼,道:“相王殿下一定是为隆庆池而发愁吧?” “本王韬光隐迹那么多年,才保得万全之身。如今,险象又生,百姓传言,隆庆池有帝王之气,影射隆基他们。这些谶语一旦传到宫中,怕是又要有苦头吃了!” 武轮声音不高,喉咙里滚动着丝丝颤音,显然是被这些流言吓坏了。 “刚才,臣站在隆庆坊街口,感觉隆庆池里紫气腾天,确实像个龙潜之地!” “这可如何是好?叶天师有何对策?” 因为过度紧张,武轮失去了平常惯有的沉着和冷静,叶法善天师极少见到这副失态的模样。 “殿下莫要着急,待臣潜入深井,打探一下究竟,再想想对策!” “叶天师速去速回,注意安全!” 叶法善天师回了一声“是”,带着弟子来到隆庆池边。 他手持太乙混元剑,口念着避水咒,“扑通”一声跳入池水里。澄怀、子虚和石清也相继跟着跳了下去。 云鹿看他们都下去了,袖子一捋,也想跟着跳下去。 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回头一看,是一位陌生的郎君。 那人叉手施礼,道:“云鹿姑娘莫要跳下去!这些绝处险地,姑娘家还是不去为好。尊师法术高强,定然不会有事的!” 云鹿提了一下天青色齐胸襦裙,惊奇地看着那人。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神色微顿,羞怯之中又带着些许犹疑,眼睛紧紧盯着她裙摆上的霜白色、莺黄色相间的菱形花纹。 “延载元年,本王在洛阳东宫初见姑娘,你成了我唯一的好友,日日想着要见你。深禁宫中,行动不便,等我重获自由了,你和尊师却还乡了!” “原来,您是临淄郡王!” “是啊!我们好久不见了!”武隆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云鹿上下打量起他,多年未见,武隆基的模样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身形矫健,姿容清冷,一袭荆褐色翻领菱花胡服,袖口处盘镶金色祥云纹饰。腰间鞶革蹀躞带上,挂着一把鱼皮鞘金银钿装兽纹短刀,脚蹬皂色镂花羊皮靴,文质彬彬中散发着英武气概。 行如风穿松间,笑如明月入怀。 尤其那双眼睛,澄澈而幽邃,盛着无边的深意。 想起当年,骗他说自己是小神仙,武隆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笑。 “云鹿听说,您失去了母亲,我难过伤心了许久,一度想求师父带我入宫。但师父说,大周酷吏肆虐,皇子在宫中生存艰难,经常入宫探望,就会带来许多麻烦的。” “你托尊师带来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 ‘人生没有绵绵不绝的风,也没有靡靡不绝的雨,风雨过后的光风霁月、万物明净,只有豁达恢廓的人才能等得到。’” “殿下记性真好!” “如果能亲耳听到你说这话,那些黑暗的日子,或许就没那么难熬了……” 云鹿看见那支鹿衔青芝瑶佩,至今还挂在他的腰间。 樱红色垂丝穗陈旧了,褪色了,依然没舍得换掉。不难看出,武隆基是个专情而长情的人。 不知道,他是否已经从失去母亲的伤痛中走出来。 “当年,您还是一位稚嫩少年,眨眼间,已是凛然伟岸的的翩翩郎君了!那时候,我们想见一面非常不容易。后来,我和师父回到江南,一别就是九年。” “九年间,我从未忘记你的模样。一直惦记着,相隔千里万里的吴越风烟之地,有一位我日思夜想的神仙姐姐在那儿。你们重回长安,我心中既高兴又难过!” “云鹿重回长安,您为什么要难过呢?” 武隆基咙口发紧,心里想说的话斟酌了好几遍,迟迟说不出口。 过了顷刻,道:“你们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无数次站在大明宫三清殿外,想见你一面,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入殿门。” “为什么不进来坐坐,我几乎天天都在三清殿中!” “在你回来的前一晚,我成婚了。”武隆基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 云鹿笑笑,露出两颗兔牙,双唇勾起,像大明宫上初升的新月。 “这是大喜事啊!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一切皆是水到渠成!我在江南,也有心仪之人了!” “是嘛?”武隆基的心犹如一只秤砣落入水中,瞬间沉到了水底,“尊师为你找的郎君,一定是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男子,不然,又如何配得起你呢?” 正说着,四郎武隆范和五郎武隆业围了过来。 看到云鹿,武隆范使劲眨了眨眼,惊道:“这位姑娘,不就是三郎寝宫里那幅画像上的姑娘吗?” 武隆业打趣道:“三郎娶了王氏姑娘为妃,与之不睦。原来,你真的心有所属了!” 云鹿面红耳赤,急忙转过身去。 武隆范轻轻一拍武隆基的肩膀。 “三郎,刚才姑娘说了,她已经心仪别人,你就不要再抱幻想了。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吧,老丈人催你们生孩子催得急,一趟又一趟地往府上跑,你不心疼吗?” 是啊, 武隆基的心疼极了,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和失望。 他心疼的不是岳丈,而是苦苦等来的神仙姐姐,亲口告诉他,她已经心有所属了。 “原以为,你和尊师再也不会回到长安了。造化总是喜欢弄人,本王遇见了你,又多次错过你,再也无法与你相知相守。” 显然,云鹿被他的一番表白吓坏了,红着脸福身一拜,跑出隆庆坊,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叶法善天师和弟子潜入水中,来到隆庆井边。井口大约两尺见方,正往外不停地涌出清水。 他们围着井口看了一下,井底幽暗,深不可测。 “我们再下去看看情况!”叶法善天师道。 师徒四人又跳了下去,晃晃悠悠地飘了好久,才降落在一块平地上。 眼前豁然开朗。 四下琳宫合抱,层楼迭起,大殿前丹墀七级,玉砌雕栏上,盘绕着蛟龙赤螭,涂了朱漆的门楣上方,高高悬挂着“景龙宫”三个髹金大字。 隆庆井里居然藏着一座宫殿! 宫门忽然开启,一群武卒从景龙宫里蜂拥而出,二话不说,手持刀枪剑戟,朝着他们砍杀过来。 澄怀和子虚拔剑迎战,石清护着师父,退到了一座假山后面。 双方白刃相接,各不相让。 酣战之中,遽然飞来一支羽箭,射中了子虚的胳膊,手中的太乙混元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澄怀回头一看,两位武卒举着渔叉,悄悄朝着他的后背刺去。 子虚的胳膊鲜血淋漓,正拔了羽箭,扯了一块衣角包扎伤口,全然忘记了防备身后的敌人。 澄怀急忙飞身过来,杀退两位武卒,将他扶到了假山下。 几支冷箭贴着他们的喉咙飞过,澄怀举剑一一挡去。 上次开元圣剑失窃,子虚负屈衔冤,对澄怀一直不理不睬,冷若冰霜。今日见他拼死相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道了一声:“谢谢师兄!” 澄怀抱罪怀瑕,愿意用自己的真诚,耐心换取师弟对他的谅解。 子虚猝不及防的一声“谢谢”,却让他红了眼眶。 “从没见你这么客气过!” “是师兄对我太客气了!”子虚释然一笑。 情同手足的同门之谊,终归是融化在血液里的情义。 在目光与目光的凝视中,一切前嫌都如严冬的冰雪一样,在春天来临之际,悄悄融化、消失,不留下一丝水渍。 叶法善天师低着头,从箭雨中跑了过来,为子虚的伤口撒了一些止血化淤的凝霞粉,重新包扎了伤口。 正忙碌着,远处的武卒倏然退到两侧。 景龙宫里出来一位眉目清秀的披甲女子,走到他们面前,厉声喝道:“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擅闯本公主的景龙宫?” 那女子头戴玉冠玉簪,额颅两侧,各长了一只茸角,身穿一副金色细鳞战甲,外罩鹞冠紫色的披风,足蹬暮云灰羊皮靴,手持一张龙角弓,比男儿更显英姿。 叶法善天师施了一个叉手礼。 “贫道叶法善,道号罗浮真人,为大明宫三清殿住持。隆庆井溢水,地面上汪洋一片,故而下井查看。不想惊动了姑娘,还望海涵!” 披甲女子听了,将手中的龙角弓递给左右,俛首回了一个叉手礼。 “小女为东海龙王敖广的九公主敖洋。” “九公主为何会在隆庆井中?” “因我命中有一天劫,家父恳请太上老君为我化解灾难。相王三子武隆基将来要承祚继统,成为一代开元圣帝。天君怜惜小女,派我潜身隆庆井,暗中保护,以此功德脱离天劫。” 凡诸世界,三千年有一大劫,五百年有一小劫。哪怕宇宙天地经历若干万年,也会毁灭一次,然后归元复始,一切又重新开始。 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是肉身一躯,何以抵抗浩瀚天威? 命中注定的天劫,只有修功累德,才可慢慢化解。 “天心慈悲,给了九公主化解天劫的机会,才不致您小小年纪,便经历生灭之苦。只是不知,这隆庆井为何日夜溢水,惹得世人纷纷猜测。” 敖洋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透亮、洁白无瑕的龙珠。 “龙族统领天下水系,无论海水、江水、河水、湖水,溪水、泉水,还是一井之水。水量多少,温度几何,皆由这颗小小的雪瞳龙珠操控。” “既然有雪瞳龙珠,请九公主作法,退去外面的井水!” “叶天师有所不知,这段时间,龙珠忽然失去了灵性,使得隆庆井水涨满溢,无法控制。” “原来如此!那贫道画一张紫游神景却水金符,助您平定水患!” 叶法善天师手掐上清诀,口念敕纸咒和敕墨咒,以剑代笔,须臾间,一张紫游神景却水金符,落到了敖洋的手中。 “刚才见你们闯入景龙宫,不知来者何人,情急之下,一时糊涂,放箭伤了您的弟子,还望叶天师降罪于我!” “只是一点皮肉伤,休养一段时间便好了。”叶法善天师道,“你我同受天命下凡,也算是同道中人。今后,我们齐心协力,一起保护开元圣帝,助他开创帝业!” 敖洋颔首称是,立刻施法,退去隆庆井外的大水,以免相王诸子遭受流言的伤害。 隆庆池渐渐干涸见底,经过几天日晒,隆庆坊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各种流言蜚语,随着池水的枯竭,渐渐销声匿迹了。 第78章 苏安恒三谏入狱 景龙宫一行,意外知道了武隆基就是未来的开元圣帝。叶法善天师不用再望风扑影,经常猜测哪位皇子才是真正的开元圣帝。 回到三清殿,他连续数日登上观象台,观察星象。 夜空中,岁星逆行,由东进入太微垣,在此盘踞已久。平静十余年的大周天下,或许又要掀起一场波澜。 四位弟子站在不远处,说着闲话。 子虚对澄怀说道:“天下安定后,正是朝廷用人时。师兄,你才华横溢,将来可出仕为官,辅佐开元圣帝建功立业!” “那你呢?” 子虚的伤口还没痊愈,一只胳膊仍然包扎着,吊在胸前。 他笑道:“我生性淡泊,将来也许会归隐山林,着书立说,招收一些门生,一生平平淡淡,就此而过吧!” “你和云鹿携手归隐,一定能成神仙眷侣!”澄怀含笑回了一句。 云鹿惊于武隆基的突然表白,心里还七上八下,神魂潦乱着。 她和子虚经历重重磨难,师父好不容易才点头,允许他们在一起。武隆基对她来说,完全是个意外。 将来,她要嫁做人妇,必定是要嫁给子虚的。 子虚转头对石清道:“石清,你以后是不是想回到括州青田,继续玩你的石头?” 石清仿佛没有听见子虚的话。 他想在满天星斗中找到岁星,却分辨不清哪一颗是岁星。 叶法善天师一边听着弟子们的谈话,一边在心里暗暗推演着。 岁星逆行进入太微垣东门,即将西行而去,大周国运越来越衰微,已是风中残烛、水上浮沤,一场动乱在所难免。 这场动乱,不同于周边异族的犯边侵略,也不是附属国的背刺反叛,或许会发生在大周的皇宫之内。 他无法知道,这场动乱,几时发生,由谁发起。既定的天命,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改变和操控的。 唯有静静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抬头仰望西天的镇星,这颗镇星虽然明亮,但也有入侵太微垣之象,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测。 唯一让他宽慰的是,北极五星中的紫微星越来越明亮了。 这颗冉冉升起的帝星,预示着一位伟大的帝王已经横空出世。 他将宽行于天下,守意于四方,独立于天地,凌莅于万灵,以帝者怀容、霸者气概、君者典范、王者风度、宗者师表,从容带领天下,走向新的至高点。 目标既明,叶法善天师更加坚定不移,要忠心辅佐武轮父子,直至他们登上帝王之位。 长安三年六月,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派遣使节莫贺干来朝,再次向女皇请求联姻,要求将突厥公主嫁给大周太子之子,重履圣历元年之约。 为此事,凤阁鸾台的宰相们在朝廷中吵翻了天。 夏官尚书、检校凉州都督唐休璟第一个出来,投了反对票。 “陛下,东突厥野蛮,向来焉有诚信,不讲章法礼仪。与之和亲,会大大降低我朝的声望。不如与吐蕃一样,率军将其打残了,他们就会老老实实,永远臣服于大周了!” 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彻底铲除了噶尔家族的势力,坐稳了王位,多次率领人马,进犯大周西境。 女皇派唐休璟和茂州都督陈大慈,积极反击吐蕃,相继发生了洪源谷之战、悉州之战。 两次战役,周军大败吐蕃,杀敌无数。 葛尔钦陵赞卓死后,吐蕃缺乏良将,与大周王朝的较量中,总是输多赢少。 连吃几场败仗后,器弩悉弄在吐蕃的威望开始急剧下降。 迫于压力,长安二年,他派出使节论弥萨向大周王朝请和。长期处于四面受敌、内外交困窘境的大周,获得了暂时的喘息机会。 宰相姚崇、秋官侍郎张柬之、凤阁舍人宋璟等主战派都表示同意。 太子武哲十分不情愿娶死敌的女儿,成为自己的儿息妇,也站到了唐休璟的队伍里。 这时,纳言李峤站了出来。 “陛下,太宗皇帝以文成公主入嫁松赞干布,中原与吐蕃的关系在此后三十余年都十分融洽。文成公主仙逝后,两国战争逐年增多,规模也日益扩大。” “李卿所言不假!”女皇颔之。 “河陇之争,年年损耗大周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老臣认为,与东突厥联姻,是结束两国战争的最好办法!” 李峤一番话,引来了不少大臣的附和和赞同。 内史杨再思、监察御史魏靖等人奏道:“李公言之有理!自从贞观十五年,文成公主入藏,一直对我们俯首称臣,吐蕃赞普即位,必请中原天子册命。近二十年来,才屡屡犯我边境的!” 女皇坐在龙榻上,慢悠悠地吃着卯山仙茶,听着庭下激烈的辩论。 等他们吵够了,她敲了敲御案,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四周阒然。 “朕,想要答应这次和亲,看看斩啜是真心止戈散马,还是想趁和亲际会,窥视我大周亭障!” 女皇优游自如,仿佛只是道一些寻常家事。 话音刚落,庭下再次沸然。 姚崇、宋璟等人极力进言,劝谏女皇要三思后行。 姚崇捧笏道:“上次和亲,阿史那默啜悔婚入寇,造成圣历之危,洛阳差点沦陷。谁知道,他们这回安的又是什么心呢?请陛下慎之又慎!” 宋璟随之奏道:“陛下,阿史那默啜秉性鲁莽,号令常变,言而无信。多年来,屡屡扰我大周边境,扣押淮阳郡王至今,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女皇依旧是神闲气静的样子,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冒犯而改色。 “诸位爱卿,朕并没有忘记淮阳郡王武延秀!他被斩啜扣押多年,这是我大周的国耻,必须要血洗,但不是现在。” 李峤高声道:“大周和东突厥如果能结下秦晋之缘,即可改善北疆多年来的紧张局势。阿史那默啜休兵罢战,不仅造福边疆万民,淮阳郡王也能顺利归国了!” 一丝柔情凝结在了女皇的眼底。 自圣历元年,淮阳郡王武延秀北上,一直被扣押在东突厥牙帐,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成了她心中一道无法抚平的伤痕。 着眼战略大局,两国按甲休兵,肯定是一件福国利民的大好事,也是她一直想要争取的结果。 她希望侄孙能平安归来,更希望边境上的百姓,像大周腹地的百姓一样,过上安稳祥和的日子。 女皇当庭下令,让武哲之子平恩郡王武重福、义兴郡王武重俊两位皇子,身穿盛服,会见东突厥使节莫贺干,供他挑选。 武哲无力辩驳,只得悻悻地接了敕旨。 傍晚时分,大明宫华灯初上。 回蓬莱殿的路上,女皇坐在步辇上,想起今日朝堂上那场激烈的争论,随口问道:“朕让大周皇孙与东突厥联姻,婉儿你说,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上官婉儿小步跟着步辇,眼角微挑,偷偷望了一眼她的背影。 收回目光,低声道:“夫尊于朝,妻贵于室。突厥公主是阿史那默啜的爱女,只要她安心立脚中原,两国的纷争,必定会日朘月减的!” 女皇听了,面露笑意,脑袋朝她转了过来。 “夫尊于朝,妻贵于室。婉儿说的很好!你为自己选中了哪一位尊贵的夫君?朕立刻下旨为你们赐婚!” “婉儿不敢说!”上官婉儿有些脸红耳热,用澜袍袖子掩了掩唇。 女皇拉着她的手,道: “朕曾经很想将你嫁给相王,可惜,你们彼此不在乎,相看两相轻,朕也不好乱点鸳鸯……” 上官婉儿立刻投地稽首,跪在步辇前。 “落花不语向春尽,流水无情自向东。婉儿不想嫁给相王!” 步辇缓缓停了下来,女皇俯视片刻,柔声道:“大周最尊贵的男子,莫过于太子了。婉儿,你愿意嫁他为妃吗?” “婉儿愿意!” “你可想好了,嫁给相王,你是正妃之位;嫁给太子,只能委屈自己,做他的侧妃。” “相王对我来说,只是落花流水而已,婉儿更愿意做太子的侧妃!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人在等着她。也许会姗姗来迟,但他终究会来的!” 女皇移步走了下来,拉起婉儿,搂着她的肩膀,好像搂着另一位公主。 那微润的眼眶里,泛起了盈盈泪花。 不远处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在华灯映照下,闪烁着璀璨的明光,投映在黝黑的深瞳上。 长安又一个夜晚开始了。 “回到洛阳,马上为你们赐婚,让你嫁入东宫,成为朕的息妇。把你安顿好了,朕可以安心归去,高宗天皇大帝在那边等着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上官婉儿不说一语,静静地依偎在她的怀里。 太平公主与女皇之间的母女情分,也不过如此罢! 二张兄弟制造了着名的魏元忠案之后,冀州武邑那位不甘寂寞的草民苏安恒,见两次上疏都无法撼动女皇,便把矛头指向了张氏兄弟。 长安三年九月,又向女皇上了一道《理魏元忠疏》,为宰相魏元忠伸张正义。 上官婉儿将这份辞书送到御前。 粗略看了两行,女皇便苦笑起来。“苏安恒借魏元忠案,又将朕一顿痛批啊!” 上官婉儿心中悸然。“他说了什么?” “他说, ‘陛下往日革命之初,尚能勤于庶政,亲总万几,博采谋猷,旁求俊彦,故四海之内,以您为纳谏之主。期年以来,您怠于政事,谗邪结党,水火成灾,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故四海之内,以陛下为受佞之主。’” “陛下,这种刁民见您仁慈,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您的威严,应当杀之后快,以儆效尤!” “朕年事已高,这些年的确有些怠政。朝中大臣上了无数道言辞激烈的奏书,批评的话语见多了,有点麻木不仁。朕年纪越大,越不想多杀人。” “大臣们上奏,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您看这句, ‘今贼虏强盛,征敛烦重,以臣言之,万姓不胜其弊。又闻陛下纵逸谗慝,禁锢良善,赏刑失中,则遐迩生变。’苏安恒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 “算了,不必跟一位无名之辈计较!”女皇合上了辞书,随手将这份辞书扔在了御案上。 上官婉儿只好沉默不语。 张易之偶然发现了这份辞书,打开一看,只见苏安恒在《理魏元忠疏》里写道: “臣窃见凤阁侍郎、太子左庶子魏元忠,廉直有闻,位居宰辅。履中正之基者,用元忠为龟鉴;践邪佞之路者,疾元忠如仇雠。” “伏见麟台监张易之兄弟,在身无德,于国无功,不逾数年,遂极隆贵。自当饮冰怀惧,酌水思清,夙夜兢兢,以答恩造。豺狼其心,欲指鹿而献蒲,先害忠而损善。斯将乱代之法,污我明君之朝。” 张易之的眼底骤然升起了一片猩红,立刻找来了弟弟张昌宗。 兄弟俩虽然满腹坏水,但也是个爱惜羽翼之人。 他们不愿意被史官写成是禁锢善良的君侧之恶,斥逐贤良的奸佞之臣。 张昌宗打开《理魏元忠疏》。 读到“安百姓之心者,莫若收雷电之威,解元忠之网,复其爵位,君臣如初,则天下幸甚。陛下好生恶杀,纵不能斩佞臣头以塞人望,臣请夺其荣宠,翦其羽翼……”,熊熊怒火,随即而起。 后面的话,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向来骄横跋扈的他们,何曾被人如此践踏过? 张昌宗扔了辞书,怒道:“五郎,一个微贱之辈,也敢指斥我们兄弟俩!我们找个刺客将他杀了!” 张易之显然比弟弟冷静多了,扯了扯嘴角,浮起一丝不屑的神情。 “蝼蚁命轻,偏要撼于铁柱,杀一百次也不解我心头之恨!苏安恒让陛下夺我荣宠,翦我羽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是啊!他还说我们兄弟俩豺狼其心,指鹿为马,陷害魏元忠……” “别急,苏安恒向来以直谏着称,两次以布衣之身,疏请还政太子,削武氏诸王为公侯,不任以要职。这样的小人,不必我们动手,武氏诸王各个都想将其杀了!” 张昌宗冷笑一声,眸色狠戾而幽冷。“不行!蝼蚁多了,也是会咬死人的。我们不能让他欺负到头上来!” “如果六郎着急要除掉他,那就找几个相识的侍御史,请他们吃顿饭,贿赂一点钱财,让其捏造几个罪名,将他抓入大狱,随便找个机会杀了便是,省得他到处乱嚼舌根,说我们坏话!” “五郎忍得了这口气,弟弟忍不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张昌宗转身离去了。 很快,苏安恒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抓捕入狱。 第79章 女皇病卧长生殿 作为一位无权无势的布衣百姓,苏安恒原本卑卑不足道,但他不畏权贵,犯颜敢谏,引起了很多德高望重的大臣们的注意。 相王武轮和姚崇、张柬之、宋璟、薛稷等人,都有心要搭救他。 他们自发聚集在相王府里,共议对策。 武轮也请来了叶法善天师。 众人七嘴八舌,出了很多主意,武轮都觉得不妥。 叶法善天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行了个叉手礼,道:“臣听说,阿史那默啜为感谢大周许亲,遣大酋移力贪汗敬献宝马及方物。吾皇打算宴请突厥来使,可有此事?” 武轮颔之。 “确有其事。吾皇打算十一月回神都洛阳,在上林苑宿羽宫宴请突厥来使。东宫、相王府、太平公主府及朝集使三品以上,都已经收到了邀请书。” “两国联姻,乃是吉隆之喜,吾皇肯定心情大悦。诸位同僚,可向她建议大赦天下,苏安恒就可得到赦免的机会。” 武轮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姚崇霍然笑道:“老臣身为相王府长史,却没有为殿下想出这个主意来,与叶天师相比,还是愚钝了些!”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叶法善天师道,“苏安恒家国情怀真烈,内心纯洁真挚,坦坦荡荡,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是个正人君子,值得在座的各位出手相救!” 张柬之从洛州回到朝中两年多,没什么建树,却见识了很多人事沉浮。 “已识乾坤之大,仍葆赤子之心,的确难能可贵!默啜第一次请求和亲,老臣在朝堂上直言犯柬,批逆龙鳞,被贬他乡数年。之后,很久都不敢在朝中说真话。与之相比,老臣实在是太儒弱了!” 武轮道:“张侍郎是狄公生前力荐的宰相人选,吾皇十分赞赏你的处事能力,多次称你是沉厚有谋之人!” “老臣老了,年轻一辈才是社稷的未来!诸位都曾受食于高宗天皇大帝,虽然宗社倾亡,天下易主,但终究是他的子嗣继承的。像苏安恒这样,含天下之量、济天下之心的人才,一定要为太子殿下、为相王殿下保全他们。” 凤阁舍人薛稷道:“相王殿下高风亮节,德厚流光,诸位因此愿意常伴身侧,左辅右弼于他。” 武轮笑道:“本王至今仍未忘记,薛兄曾经为了给我送几本褚遂良的书帖,挨过三十大板。这份恩情,期待来日有机会再报答你!” 薛稷摇了摇手。 “殿下这么说,就生分了。我们之间,有近三十年的兄弟情分,亲如手足,谈何报恩!” “那些年,本王困在宫中,日日摹写褚遂良的字。你送来的几本书帖,被我翻破了,翻烂了,仍然视若珍宝,看见它,就感觉薛兄陪在我身边!” “既然殿下收获如此之大,当年那三十大板就值了!”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 叶法善天师道:“今日,因为苏安恒,各位第一次相聚一堂,共商解救之策。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亲近张氏兄弟的人,绝不会出现在相王府里的。” 姚崇、张柬之、宋璟、薛稷,还有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正谏大夫朱敬则、卫尉少卿兼相王府司马魏知古,司刑少卿兼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等人,纷纷赞同。 武轮正了正衣襟,道:“本王前半生几度载沉载浮,若没有各位风雨相伴,怕是走不到今天。苏安恒一事,就交由本王来处理。纵然在吾皇面前说错了话,我比你们更容易得到她的谅解。” 众人商议好了,才告辞离去。 长安三年十月,关中已经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女皇受不了大明宫的湿寒,决定提前回去神都洛阳。 十月初,女皇带着武哲、武轮、太平公主和武氏诸王、文武百官,从长安出发,于十月二十日回到了洛阳。 叶法善师徒也一同回到洛阳,仍然驻于太初宫紫泽观。 十一月初,一向清静的上林苑猝然热闹起来,寺人和宫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澄怀和师弟、师妹们住在一墙之隔的紫泽观里,整日听着宿羽宫里,雪盌冰瓯叮当碰撞的声音,丝竹管弦吹拉弹唱的声音,还有司宫台内常侍呵斥责罚寺人、宫婢的打骂声。 宿羽宫平常都是大门紧闭的,谁也没有进去玩过。云鹿和石清很好奇,想爬上墙头,看看里面的情景。 她踩着石清的肩膀,刚刚扒上墙头,就被子虚拉了下来。 澄怀见状,疾步走了过来。 “宿羽宫内有宿羽台,是朝廷举行国宴的地方。明日,吾皇要在此处招待东突厥使节。皇家园林,无非多了一些各地进贡的草木花果、奇禽异兽。景色与上林苑其他宫殿也是差不多的。” 云鹿辩解道:“宿羽,宿羽,光听名字就觉得风景不一般。宿羽宫里,一定栖息了很多不同寻常的珍禽。” 子虚一刮她的鼻尖,笑道:“合璧宫里没有璧玉,高山宫里没有高山,凌波宫里没有凌波仙子,倒是紫泽观里,有一位爬墙仙子。” 云鹿听了,撺拳拢袖,粉拳雨点般地落在子虚身上。 见他们喧闹不休,澄怀虎着脸,肃然道:“师弟、师妹,你们再闹腾,司宫台的内常侍怕是要翻墙过来了。” 父亲谢世后,澄怀的脾气变得十分火爆,谁也不敢惹他。 云鹿讪讪地歇了手,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步辇千门出,离宫二月开。风光新柳报,宴赏落花催。 碧水摇空阁,青山绕吹台。圣情留晚兴,歌管送馀杯。” 长安三年十一月九日,女皇在上官婉儿和张氏兄弟的搀扶下,一边念着杜审言的《宿羽台侍宴应制》,一边登上宿羽台。 太子武哲、相王武轮、太平公主,以及武氏诸王、凤阁鸾台宰相,已在宿羽台等候多时。 东突厥部落大酋移力贪汗率领使节莫贺干等人,身穿织锦窄袖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端坐在席间。 突厥人与中原人长相有些不一样,众人都是深目高鼻,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深檐胡帽后面留了一排辫发,左耳挂一只硕大的耳环。 听到女皇的声音,众人起身叉手,将其迎上上座。 女皇步履蹒跚,艰难地在龙榻上坐定,将鸠首盘龙手杖递给了高力士。 环视四周,高朋满座。 她眯了眯双眼,轻咳两声,道:“每次登临宿羽台,朕必定想起杜审言的这首诗。他的五言律诗,格律谨严,诗风浑厚。朕慕其才华,亲自召其入京,授官膳部员外郎。” “陛下有识人之明!”张昌宗谄媚道,“杜员外郎虽然不是弘文馆学士,其诗若和风欲曙,摇露气于春林,弘文馆许多学士都不及他!” 女皇笑意盈盈,连连颔颐。 转身对移力贪汗和莫贺干说道:“突厥人以游牧为生,整日驰骋在草原上,暮云间草色连天,穹庐下承露牧马,面对这么美好的景色,你们可会即兴作诗一首?” 莫贺干似乎看不惯那些文绉绉的中原书生,起身一叉手。 “突厥一族,先世源于丁灵、铁勒,以狼为图腾。北地苦寒,一年有半年时间处于冰天雪地中,远远不及中原富庶。我们要像狼一样,用玉靶角弓捕食猎物,才能填饱妻儿的肚子。所以,我们突厥人从无闲暇去吟诗作赋!” 刚刚坐下,忽然听到有人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中,满满都是蔑视和不屑。 声音是从太子武哲座上发出来的。 他低着脑袋,扯着嗓子,细声道:“突厥人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无冠带之节,无阙庭之礼。化外之民,怎会有吟诗作赋的雅兴?” 莫贺干听了,怒目圆睁,猛然站了起来。 移力贪汗虎视鹰瞵地睨视一眼武哲,用力按着莫贺干的肩膀,让他落了座。 他斟满美酒,举杯走到女皇面前。 “我们突厥人从来不怕谁的铁拳和利剑,中原王朝也永远灭不了我们。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就有燎原之势。今日的东突厥,在我们可汗的带领下再次雄起,漠北丰美的草原上,遍插着我们的狼旗!” 女皇道: “是的!朕册封你们可汗为迁善可汗,已经承认了东突厥汗国!” “如果大周皇帝愿意与我们交好,今日,我等饮了此酒,将尊贵的突厥公主迎入洛阳;若不同意,我等也饮了此酒,明日马上交锋,比个高下,毋需言语争辩!” 双方似箭在弦,一触即发。 女皇见状,急忙举起杯盏,道:“突厥汗国与隋唐、大周,世代恩怨不断,兵戈相向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得到好处!” 移力贪汗道:“是!我们也期盼两国罢战息兵,结姻交好!” “朕可以向你保证,大周诚心兵藏武库,马入华山,也希望你们不再挑起战事,两国人民都安居乐业。相信迁善可汗的心愿,与朕是一样的!” 女皇春秋虽高,言谈威厉,不恶而严,让移力贪汗心生了几分敬畏。 “迁善可汗的联姻之心,也是天地可鉴。既然大周皇帝发誓定盟,我们一定会如实转达!” “朕只有一个要求,让淮阳郡王武延秀先行回到大周,以示你们的诚意!” “没有问题,此事,包在我的身上!”移力贪汗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虽有小插曲,这样的结果,双方都是心满意足的。 武轮站起来,举杯对移力贪汗说道:“我们中原人,习孔孟之道,历来不尚武力,也不愿无故侵略邻邦。大周皇帝只求天下和顺,边尘不惊;风雨以时,灾厉不起!” “相王殿下说得好!希望两国百姓,都能享受到这样的福祉!”移力贪汗神采英拔地一颔首,饮尽了杯中酒。 武轮又对女皇道:“陛下,今日大周王朝与东突厥汗国立下秦约晋盟,此乃吉隆之喜。为了昭示您的仁德,应大赦天下!” “相王的提议甚好,两国邦交,一定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上官婉儿即刻拟旨,诏告天下。 苏安恒在这次大赦中,侥幸死里逃生。武轮将他提拔为太初宫习艺馆内教博士,负责教习寺人书算和众艺。 痛恨多年的斩啜,主动求和,化干戈为玉帛,女皇一时高兴,贪杯多喝了一点酒。 回宫的路上吹了凉风,不幸感染了风寒,再次卧榻不起。 张氏兄弟十分害怕女皇有什么意外,将叶静能法师召入迎仙宫,日夜为她研制金丹。 女皇也害怕自己一命呜呼,再也醒不过来了。 张氏兄弟日日鼓吹金丹的妙用,道尽途穷之中,又开始吃起了金丹。 到了长安四年正月,女皇的身体每况愈下、米水难进。 上官婉儿的婚事,也只能一拖再拖。 看着病榻上的女皇曲背躬腰、面容枯槁的模样,叶静能法师和张氏兄弟心里十分清楚,曾经叱咤天下的女皇,只剩下一点残年余力了。 他们叫来了梁王武三思,众人商议了很久,决定鼓动女皇在洛阳东南三十里外的万安山,兴建一座兴泰宫,为她冲喜祈福。 叶静能法师在榻前奏道:“近年来,陛下身体虚弱,疾病不断,多有心脉痹阻、肺痈之疾,伴随痰浊、血瘀,浊邪侵袭。这与太初宫立于洛阳西北角有关,西北为巽巳位,国主在此立宫,万事成之惟难!” 帷帐之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喉音。“叶卿,朕还能活多久?” “陛下可在洛阳东南万安山兴建一座兴泰宫,化解病疾,一定能长寿无疆!” 女皇低哼了几声。 “万安山位于洛阳、伊川交界处,东接嵩岳,西达伊阙,处处沟壑深险,峰峦迭起,为洛阳东南之要冲。你们可知,建造一座宫殿,要花费多少库银?” 武三思道:“四年前,姑姑在登封石淙山兴建三阳宫,朝中百官,并没有人反对什么!” “是啊!那一次,左右近臣多以顺意为忠,以犯忤为戒,无人反对朕,但建造一座宫殿,耗费国库巨万,伤财劳民,却是不争的事实。” 张氏兄弟道:“陛下,巽巳不利,主国主折寿而不彰!建一座宫殿耗费的库银,与陛下的龙体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女皇似乎正在犹豫中,没有出声。 叶静能法师抬头看了一下龙榻,道:“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东南属于金角,星临生旺之位,阳气升腾,金乌由此升起,百花开得最旺。这对您康复龙体,有极大的帮助!” “容朕好好考虑一下!” 武三思知道女皇的心思,道:“姑姑仁慈,爱惜大周百姓,不愿造成浪费。侄儿有个两全之法,可将登封石淙山三阳宫拆毁,取其木材建造兴泰宫。” 上官婉儿道:“梁王殿下的提议甚好,既不浪费,又能为陛下禳除灾祸!” 经过众人一番劝说,女皇终于同意了。 第80章 挟天子以令诸臣 长安四年五月,兴泰宫建成。女皇拖着恹恹病体,幸临了万安山。 她形销骨立地站在兴泰宫里,凭栏长眺。 虽然已到炎夏季节,万安山中,绿荫蔽日,薄蝉鸣林,林下清风拂衣。 不远处,那峻极连天的峰峦,挺拔林立,犹如鬼斧神工一般。群峰延绵几十里,与嵩山遥遥相对,形成一道巍峨壮观的景象。 盛夏炎瘴蒸如火,清凉到此顿疑仙。女皇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 一同随行的宰相姚崇来到女皇身后,行了个叉手礼。 “陛下,兴泰宫建成,蔚为大观,洛阳又多了一道风景。老臣贺喜之余,还是向您要说一说心中忧虑。” 女皇转过身来。“姚卿有何意见?” “三阳宫建成不到四年,陛下就将其拆毁,另建了这处兴泰宫,征用无数劳工,耗费巨大,造成双重浪费。左拾遗卢藏用说得对,此举会伤陛下之仁。可惜,您不以为然!” 女皇心头涌起一阵惭愧。 “三阳宫在登封东南三十里处,距离洛阳太远,朕想去避个暑,要受舟车劳顿之苦。兴泰宫建成,今后,朕就可以在洛阳颐养天年了。” 她的声音是绵软无力的。 姚崇听了,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年迈的母亲。 “陛下颐养天年,倒也无可厚非。老臣家中,老母尚在,正卧病在榻,无人侍奉左右。如此一说,恨不得马上向您辞去宰相之位,回家陪母亲最后一程,以尽孝道。” “尊上多大年纪了?” “母亲刘氏,已经年过八旬。” “和朕差不多年纪。” 姚崇叹道: “臣十二岁那年,家父殉职于任上,母亲一人担起了一家重任,含辛茹苦培养我们兄弟二人。到了风烛残年,却不能侍奉母亲身边,让她安享晚年,反而教她日日为我们担忧宦海风波。” 两人凭栏交心,谈了很多。 女皇感念姚崇的一片孝心,同意暂时免去他的宰相之位,保留其相王府长史一职,准他三个月假期,回家奉养老母。 朝中大臣商议国事,发言盈庭,檄书如雪。 姚崇在朝的时候,总是剖析若流,贴心地梳理好各家意见,并将自己的建议写好,供女皇参考,一切都有条有理。 他坐过的那张胡凳,空荡荡地摆在御前,女皇十分不习惯。 她觉得朝廷离不开姚崇,在洛阳慈惠坊赐宅一座,让他带着母亲一起回京,提前将他召了回来。 处理完政事,姚崇回到家中,侍汤奉药,母子皆悦。 女皇让他兼任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 姚崇婉言推辞道:“陛下,老臣是相王府属官。您让我兼任夏官尚书,执掌兵权,东宫必定会有所顾虑。此事,会把相王殿下推上风口浪尖,造成兄弟异心,望您收回成命!” 女皇想了想,也觉得不妥,便改任姚崇为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 长安四年八月,突厥大酋移力贪汗和使节莫贺干回到了东突厥牙帐。 鉴于两国已经达成了和亲关系,阿史那默啜下令,以盛大的仪仗,将扣留了六年的武延秀送归大周。 脱身还朝,回到神都洛阳,武延秀马上入宫,觐见了女皇。 万安山回来后,女皇的龙体并没有好转,日日病卧在迎仙宫长生殿里。 物是人非,未语泪流,祖孙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女皇封他为左卫中郎将,留驻在洛阳。 这份喜悦,也没有让她的身体有丁点恢复。 忽而清醒,忽而糊涂,每天浑浑噩噩地昏睡在深宫中,无法处理国事。 大臣们所奏的国事要事,皆由二张代劳处理。 不久前,张易之和张昌宗在定州私置了一座寺院,把长安大德寺中的十名僧人调到那里,僧人们不愿前去,上诉到朝廷。 姚崇不顾张易之的屡次说情,断停此事,得罪了他们。 张氏兄弟因苏安恒一事,正记恨于心。他们在女皇面前点手划脚,细数姚崇的几大罪过。 女皇病重昏聩,听信了张氏兄弟的话,将姚崇贬为司仆寺卿,但保留了他的宰相头衔。 长安四年九月,姚崇出镇灵武,充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安抚大使。 离京之际,他来到女皇榻前辞行。 女皇正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道:“姚卿要离开洛阳,离开朝廷了吗?” “是!老臣明日就要启程去灵武了!” “朕整日迷迷糊糊,姚卿走了,三省无人能够主持大局,你赶快在百官之中,举荐一个可任宰相的人。” 看着那油尽灯枯的样子,姚崇心里十分难受。 他认真地想了想,道:“陛下,百官中,秋官侍郎张柬之深沉稳重,有谋略,能决断大事,最有宰相之才。陛下用之,必定能尽节于国!” 女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朕突然记起来,张柬之是狄公生前数次力荐的宰相人选。回到朝中那么久,朕却一直忽视了他!” “张柬之已经年老,您若要提拔他,就要赶快任用!” 女皇苦笑道:“是啊!宰相之才,就应该立于宰相之位!这么一个能臣干吏,怎能让他屈位于秋官侍郎呢?”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女皇几度陷入昏迷,几度清醒过来。每次醒来,她都不知道,这沉甸甸的大周江山交给谁,才能真正让自己放心。 让太子监国,她害怕武哲借监国之名,直接上位,一脚踹了自己。 交给张氏兄弟,两人毕竟是异姓王公,如果他们身怀不臣之心,举兵夺权,自己根本无力反抗。 还是三省宰相最可靠,他们相互牵制、彼此制衡,皇权依然牢牢掌握在她的手中。 趁着自己还清醒,女皇马上召见了张柬之,授官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还提拔了韦承庆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姚崇走后,女皇病得越发厉害,只能蛰居在长生殿里,伏枕养病。 身边,只准张氏兄弟侍奉。太子武哲、相王武轮、太平公主、武氏诸王,以及宰相、外臣,已经数月无法与她相见。 新任的宰相张柬之经常带领众臣聚集在迎仙宫外,等着见女皇一面,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凤阁侍郎崔玄暐递上了一道奏书,书曰:“太子殿下、相王殿下,仁明孝友,完全可以在您身旁足侍汤药。皇宫乃是禁内重地,事关重大,希望陛下不要让异姓人随意出入。” 几天后,奏书上写了“德卿厚意”四个字,送回到他的手上。 看字迹,应该是二张兄弟批的。 长安五年正月初一,女皇忽然下令,改元神龙。 很多大臣觉得,这次改元,并不是女皇的意思,也是二张的主意。 这几天,不少人在洛阳街头飞书,揭发张氏兄弟的罪行,还有人将匿名大字报,张贴于洛阳的通衢闹市,上书“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有异谋”等墨字。 一时间,洛阳城里风雨满楼,人人自危,每一天都笼罩在一股不祥的气氛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酷吏时代。 女皇病入膏肓,张氏兄弟心里害怕极了。 世人侧目、百官憎恨、又与东宫结下不共戴天的血仇。女皇驾崩之日,就是兄弟俩大祸临头之日。 他们蜗居在迎仙宫里,身披白袍,神色颓废,脸上挂着末日的悲哀。 数天没有梳洗,胡子拉碴,俊美的仪容和潇洒的姿态不复存在。 尚方少监张昌仪轻手轻脚地走入长生殿。 二张权盛,亲族俱被引入朝廷为官。弟弟张昌仪先是担任洛阳令,后改任尚方少监,贪污腐化,秽声远扬。 张易之慵懒地倚靠在榻上,张口道:“弟弟,你终于来了。张柬之那帮老家伙还在迎仙宫外吗?” 张昌仪小声道:“高力士说,张柬之日日都等在迎仙宫外。为了躲开他们,我是从后门进来的。” “吾皇病重,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断绝她与外界的联系。外朝有事,必须先经过我们兄弟,这一招,就叫挟天子以令诸臣!” 张昌仪往内殿张望了一下。女皇孤独地躺在龙榻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五郎,她真的病得很重吗?” “清醒的时候,尚能认得我们。” 张昌仪怔了一下,拿出一张褚皮纸,道:“不知何人,将这些大字报贴于洛阳各处,说我们张氏兄弟有异谋,我每天派人去撕,第二天,又贴出来了。” 张昌宗刚刚喝过几口酒,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说我们有异谋的人多了去了!有人恶意举报说,我们曾经让术士占卜看相,术士说我有天子之命,只要建造一座寺院,就可得到天下人的拥戴。我们刚在定州置了一座寺院,就被宋璟他们弹劾了!” “吾皇太老了,无力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博弈,也无法保护我们兄弟俩了!” 张易之的声音暮气沉沉,好像是从一个巨大的瓦罐里发出来的。 群臣上告二张谋反,女皇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们交给凤阁侍郎韦承庆和刚刚升为左台御史中丞的宋璟等人审理。 众人审问张氏兄弟时,女皇派上官婉儿手持特赦令,强行将他们接走。 这是她对兄弟俩最后的庇护。 宋璟见他们走掉,恶狠狠地说道:“不先击小子脑裂,负此恨矣!” 张易之还记得,魏元忠被贬高要尉时,临走前,亦指着他们咬牙道:“此二小儿,终为乱阶!” 这两句话,是对他们虎视眈眈的群臣们的集体之声。它意味着兵谏逼宫,已成箭在弦上之势。 张昌仪道:“我们一开始,政治嗅觉还算灵敏,在诸武与李唐宗室之间,选择了力挺后者。假以时日,陛下驾崩,我们或许还能安全着地……” 张昌宗冷哼道:“想那么多干嘛!在政治角逐和权谋斗争中,一生安如泰山是非常艰难的。残酷的真相是,有时候,入局者必死!”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一日亦足!”张易之干笑道。 张昌仪尴尬地笑了笑。 此话,还要从他说起。 张昌仪为洛阳令时,在安业坊建了一座宅第,规模和华丽程度严重逾制,远超武氏诸王及诸公主。 有人看不下去,趁着夜色,在新宅大门上写了八个大字:“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一日生产的丝,能织几日的薄绢?意思是说,你们张氏家族能得意到几时? 张昌仪命人将字擦去,当晚又被写上。再擦,再写,竟达六七回之多。那人显然是和他杠上了。 于是,他不再着人擦字,命人取来笔墨,亲手在这行字下题了四个字:“一日亦足。” 此事戛然而止,再也不见有人抬杠。 张昌仪怏怏地垂下脑袋。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现在看来,分明是一种过把瘾就死的末日狂欢心态! 他写的时候,是抱着赌气的意思,告诉那人,我只要过得快乐,哪怕活一天也满足了。回头一看,却成了暗示张氏家族的谶语。 两位哥哥心中的无奈是那么的苍白,一切痛苦皆源于对现实的无能为力。难道,他们真的走投无路,只剩下哀歌与挣扎了吗? 张昌仪心有不甘,道:“五郎、六郎,你们再想想办法,不然,我们张氏家族几千口人,都要跟着没命了!” 张昌宗醉醺醺地从榻上爬起来,摇摇晃晃道:“苏安恒说,我们兄弟俩是 ‘豺狼其心,指鹿为马’,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六郎有何高见?” “想要活命,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效仿赵高前辈,另立一位可操控的皇子为太子!武三思、武攸宁,武懿宗,他们各个都想做大周皇帝!” 张昌仪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瞳孔骤然一缩。 “好!那我们就赌一把!我去联络宰相韦承庆、房融、司刑卿崔神庆等人,他们都是我们旧日的党援,再将司礼少卿张同休、汴州刺史张昌期等几位在外为官的兄弟也一同召到洛阳,先做好准备!” 张易之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心里很明白,这不过是孤注一掷的挣扎罢了! 秋后的蚂蚱,垂死之状纵然可怜,微弱的一口气,能撑得了几时呢?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一日亦足!”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仰天大笑着,起身从他们身侧走过去了。 迎仙宫的大门日日紧闭着,静如一潭死水。 越是安静,越叫人感到害怕。谁也不知道,这潭死水下面,正酝酿着怎样的一场滔天巨浪。 张柬之等人坚持在迎仙宫外求见,等来的都是让他们回家休憩的口谕。 谁也不知道,女皇现在情况如何,能不能起身,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处理国事。 所谓女皇的口谕,大概率都是二张兄弟发出的。 女皇生死不明,二张霸执朝政,让一众老臣开始产生惶恐,倘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复辟李唐极有可能发生新的变故! 与其坐等女皇老死,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局势控制在自己手中。 张柬之不愿再做徒劳无功的等待,带着崔玄暐、敬晖、桓彦范、袁恕己等几个心向李唐的老臣,秘密求见了相王武轮和太平公主。 第81章 迎仙宫神龙之变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洛阳东宫重光门外,聚集了一大帮人马。 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左羽林卫将军李湛、内直郎王同皎等人,神色严峻地坐在骏马上。 三人头戴金色护耳战盔,身穿金色细鳞铠甲,肩披鎏金肩吞兽披膊,下穿细鳞膝裙,脚蹬栗色羊皮战靴,手中各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剑。 太初宫上空,天色晦暝,阴云奔流。 不远处,一群披甲禁军排列整齐,向迎仙宫方向跑去,步伐铿锵,好像阵阵轻雷,不断地滚过天际。 李多祚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战盔上的一缕红缨,在风中上下翻飞着。 他使了一个眼色,一名羽林卫校尉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东宫玉阶,用力拍打着浮沤金钉的朱门。 太子武哲躲在门后,从门缝中看到了数名禁军将领,还有他的女婿王同皎,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两位将军,为何全副武装出现在东宫门前,你们有什么异谋?王同皎,你是定安郡主的郡马,怎么与他们沆瀣一气,挥戈指向东宫呢?” 王同皎微微咧了一下嘴,没有回话。 岳丈行事,向来畏首畏尾,已经见惯不怪了。 李多祚跳下马背,大步走到朱门前。 “太子殿下,高宗天皇大帝把皇位传给您,却横遭废黜,人神同愤,已有二十一年矣!今日,北衙羽林诸将与南衙朝臣们,决议同心协力,诛灭恶人,恢复李唐江山,希望殿下亲自去指挥将士!” 朱门内鸦雀无声。武哲心颤魂飞,久久无法出声。 很显然,他被李多祚的话吓坏了。 策划起事的到底是谁?他们哪来的胆子恢复李唐江山?作为一国太子,他居然一无所知! 李多祚见没有回应,不停地搓手顿足,心头涌起几许不安。 拍拍朱门,又喊道:“臣本是靺鞨大酋,率部归顺了大唐,多年来屡立军功,官至右羽林卫大将军,宿卫北衙二十余年。金章紫绶,皆是高宗天皇大帝所赐。臣等没有异谋,只想报答他的恩德!” 不知道是天气酷寒,还是内心恐惧,武哲在门后战栗不已,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只想众人赶快散去,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本宫承蒙圣恩,两度立为太子,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不想平地再起什么波澜。恶人的确应该翦除,但吾皇圣体欠安,你们这样做,会使她受惊的,请诸位日后再图此事吧!” 李谌走到门前,对着门缝喊道:“诸位宰相将帅,为了恢复李唐江山,不顾身家性命,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将来,他们必定要面临烈火鼎镬之刑!太子殿下忍心吗?如果您不愿行此事,请早点去制止他们!” 他的话点醒了武哲。众人打着太子的旗号起事,如果事败,他是无法推卸的主谋! 武哲心急如焚,惨白的脸上,泌出涔涔汗水。 片晌之后,沉重的朱门终于打开了。 刚刚迈出门限,王同皎疾步上前,一把将浑身哆嗦、犹豫不决的岳丈拦腰扛起,抱到了马鞍上。 王同皎的力气可不小。 他出身琅琊王氏,是南陈驸马都尉王宽的曾孙。长安初年,在宫中校场上与人比武,举起了场地上的石狮子,正好被路过的定安郡主看到,两人结下了一段姻缘。 身材肥硕的武哲扛在肩上,跟一尊石狮子的重量差不多。 武哲不停地挣扎着、叫嚷着,让人抱他下马。 可是,没有人听他说话。众人只管拥簇着他,浩浩荡荡地朝迎仙宫跑去。 此时,相王武轮和太平公主正坐镇南衙,指挥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率领南衙禁军,控制太初宫三大殿、十一门。 张柬之找到他们商议起事时,武轮还有些许犹豫。 他特意向叶法善天师询问了凶吉。 叶法善天师说:“不久前,臣观星象,发现岁星逆行进入太微垣,在天庭位置滞留不前,已经预感到天下将要掀起波澜。吾皇油尽灯枯、垂卧病榻,大权落于佞臣之手。天下人心思唐久矣,殿下,复辟大唐的时机到了!” 那些心向李唐的老臣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武轮和太平公主下定决心,以清君侧为名,帮助张柬之发动这场变革。 招贤纳士,一呼百应;排兵布阵,剑指太初。 武成器、武成义和武隆基都是他的得力助手。 他们正和司刑少卿袁恕己、洛州长史薛季昶、朝邑尉刘幽求等人,统率千骑禁军,全城搜捕韦承庆、房融、崔神庆、张昌仪、张昌期、张同休等张氏党羽。 迎仙宫外,金革之声突然四处响起。 宰相张柬之和崔玄暐、左羽林卫将军敬晖、左羽林卫将军桓彦范等人,率领一百余名千骑禁军,手执利剑,疾步冲进迎仙宫里。 在长生殿外的游廊上,众人遇见了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 他们见状,惊慌失措,掉头就跑。 敬晖和桓彦范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去路,二话不说,就割下了两人的首级。 转角处又遇见了上官婉儿,立刻将其扣押起来。 羽林禁军踩着张氏兄弟的尸身,哒哒地跑进长生殿,将大殿内外层层包围起来。 卧榻上的女皇正在半梦半醒之中,听到脚步声,立刻清醒了,吃惊地坐起身来,厉声问道:“是谁在作乱?” 苍老枯瘦的身影,像一簇落光了叶子的合欢枯枝,投在豆汁黄色的帷帘上,随着烛火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众人看着帷帘上的剪影,谁也不敢作声。 张柬之和崔玄暐站了出来。 张柬之道:“二张图谋造反,臣等已奉太子之命,将他们兄弟诛杀了。担心可能会走漏消息,所以事先没有向您禀告。在皇宫禁地举兵,诛杀逆贼,惊动了陛下,臣等罪该万死!” 女皇呆坐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撩起帷帘,看着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张柬之,表情似笑非笑。 她咬牙道:“狄仁杰和姚崇数次向朕推荐你为宰相,说你 ‘深沉稳重,有谋略,能决断大事’ ,如今看来,的确是如此!任为宰相,才短短四个多月,你就谋划了这次兵变!” 张柬之花白的眉毛挑了一下,没有回话。 穿上翘头履,女皇躬着身子,走到众人面前。 “你拉拢了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任用桓彦范、敬晖、杨元琰、李湛,让他们担任左、右羽林卫将军,把宫中最重要的宿卫禁军交给他们指挥,现在,北衙四军、南衙十六卫,悉数听你们指挥,是吗?” “陛下说的,并不全对。”张柬之深垂着脑袋,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老臣也任用了建安郡王武攸宜为左羽林卫大将军,但他没有参与此事。如果不用他,就会引起张氏兄弟的怀疑!” “好,很好!你果然老谋深算!”女皇又气又恼。 经纬天下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没想到今天,却被一个臣子狠狠地算计了一回。 “崔卿,你呢?”她怒指着崔玄暐。 崔玄暐惶然抬起头,看见女皇一缕白发,在荧荧烛火中微微地飘动。 “别的宰相,都是经他人推荐提拔的,只有你是朕亲手提拔起来的,授你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兼太子左庶子,加银青光禄大夫。今日,你也趁朕病重,与他人合谋起事吗?” 崔玄暐带着几分羞愧,叉手道:“老臣这样做,正是为了报答陛下对我的大恩大德!” 生了暖炉的大殿内,温度比外面高了许多,说话间,嘴里冒出丝丝热气,转瞬便不见了。 李多祚等人架着武哲,驭马赶到了长生殿门口。 敬晖和桓彦范急忙迎上前去,扶着武哲下马,将他推到了人群前面。 女皇淡淡地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太子,转过身去。 口中像含着冰块似的,冷冷说道:“既然张氏兄弟已经伏诛,请太子殿下,把你们的人马带回东宫去吧!” 说着,她捂紧了颈间的柚黄色狐毛领,躬身驼背,颤颤巍巍地拄着龙杖,想躺回到龙榻上去。 “太子殿下不可返回东宫!” 女皇一转头,看到桓彦范上前一步,猛然跪于地上,声如洪钟。 “昔日,高宗天皇大帝驾崩,将爱子托付陛下,却久居东宫。如今,天意民心尽归李唐,群臣不忘先帝恩德,故此尊奉太子,诛除逆贼!请您传位太子,使李唐王朝万世不绝!” “请陛下传位太子殿下!”张柬之和崔玄暐一起跪了下来。 “请陛下传位太子殿下!” 李多祚、敬晖、桓彦范、李湛、赵承恩、王同皎,还有右羽林卫将军杨元琰、职方郎中崔泰之、正谏大夫朱敬则、司刑评事冀仲甫、司农少卿翟世言等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大殿内外,数百名羽林卫禁军,一同跪地,高喊着禅位请求。 女皇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众人,孤独地站着。 此刻,时间凝固了,如同长生殿琉璃滴水上的檐溜,在天寒地冻之中,凝结成了锐利的冰刀,每一刀都扎在了她的心尖,每一刀都鲜血淋漓。 武哲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急得直跺脚。 寂静之中,长生殿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位老人嘤嘤的哭声。 女皇侧耳听了一会儿,颤声道:“姚卿,你毋需恸哭,该给太子的,朕都会给他,一样都不会少!” 姚崇从门后转出,用澜袍的袖子抹了抹眼泪,哽咽道:“老臣从灵武赶回朝中,参与此次密谋,只是为了尽为人臣的道义。陛下即将成为旧主,恸哭一下是臣的本分!” 那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此刻,还有人愿意为她落泪,已是心满意足。 “走吧,诸位都退去吧!”女皇无力地摆摆手,“朕只是贪恋权力,过了一把帝王的瘾而已,何曾真正占有过大唐的江山?” “但陛下对李唐宗室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知哪个胆大的人喊了一句。 女皇抬起昏花的老眼,四下寻找那个声音,却寻而不见。 “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枯朽老人,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就算有伤害,一切都过去了。这个天下,无论是大唐还是大周,无论是姓李还是姓武,只要国丰民安,四海升平,朕别无他求!” 武哲面带余悸,冷漠地扫了一眼张柬之、敬晖、桓彦范等人。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怨恨,也有死后余生的欢畅。 众人潮水般退去,长生殿里的血腥味,好几天都挥之不尽。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日,女皇下令太子监国,大赦天下。二十四日,在通天宫里举行新皇登基大典,正式传位太子。 自大唐载初元年九月九日,改元天授,改国号为“周”,女皇凤临天下,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她不顾羸弱病体,亲自为武哲披上了十二章纹天子冕服,戴上垂珠十二冕冠。 虽然缄口无言,不说一字,眼神里却充满了万千叮咛,像是一个为远行的游子送行的慈母。 武哲第二次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沉甸甸的传国御玺。 传奇又辉煌的大周王朝,也随之落下了帷幕。 政权过渡波澜不惊,四海晏然烽烟不起。大唐王朝成功复辟,武哲悲欣交集,热泪盈眶。 这一份喜悦和激动,不可尽之于言,亦不可穷之于笔。 张昌仪、张昌期、张同休等人全部被斩首,与张易之、张昌宗两人的首级,一起悬挂于太初宫端门外示众。 韦承庆贬为高要尉,房融和崔神庆,分别坐罪流放高州和钦州。 神龙元年二月四日,武哲正式制颁天下,恢复国号为“唐”。 凡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立法制度,皆恢复至永淳以前的原状;复改神都为东都,北都为并州;被改姓的李氏子孙全部恢复旧姓。 狄仁杰和姚崇,在有意无意之中,为光复大唐王朝,安排下了张柬之这一人物,不知道算是天意,还是人意。 策划神龙之变的五位大臣,均被加官晋爵。 张柬之封汉阳郡公、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崔玄暐封博陵郡公、中书令;桓彦范封扶阳郡公、侍中;敬晖封平阳郡公、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袁恕己封南阳郡公、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 李多祚赐爵辽阳郡公;王同皎为右千牛将军、琅琊郡公;李湛为右羽林卫大将军、赵国公。 其余大小功臣,皆计功行赏,程能授事。 武轮恢复原名李旦,拜为太尉、知政事、同凤阁鸾台三品,参预国政,并加尊号安国相王,食实封五千户。 太平公主恢复原名李凌月,加尊号镇国太平公主,食实封与哥哥相同。 众人弹冠相庆,唯有姚崇为女皇的退位而泫然泪下。李哲对他心怀芥蒂,仅赐爵梁县侯,迁毫州刺史,将其孤零零地被贬出了洛阳。 李哲还下令,免除今岁全国税赋,李氏皇族中无罪流放者和籍没者,子孙皆复属籍,量叙官爵。 那些被大周酷吏冤枉的人,再次进行清理和昭雪,子女中如有被发配流放,或者被没入官府为奴的,都予以赦免。 徐敬业、裴炎、张易之、张昌宗的党羽不在赦免之列。 酷吏周兴、来俊臣等族人,已死者追夺官爵,存者皆流放岭南恶地。 二月十四日,立太子妃韦晚香为皇后。李重福为谯王,李重俊为卫王,李重茂为温王。 追赠已故邵王李重润为懿德太子,陪葬乾陵。 追封岳丈韦玄贞为太师、雍州牧、益州大都督、上洛郡王,葬于荣先陵,立褒德庙;岳母崔氏追封为上洛郡王妃。 第82章 叶静能飞黄腾达 退位后,女皇将寝宫迁回到了上阳宫,由右羽林卫大将军李湛负责守卫。 每隔十日,李哲就会率领文武百官,过来叩首行礼,尽嘘寒问暖之事,慢慢蚕食她手中的权力。 没有了张氏兄弟的陪伴,女皇形孤影寡,好似失偶的凤孤鸾只,变得格外孤独。 她的头上,只剩下群臣为她上的一个响亮的尊号——则天大圣皇帝。 这一年的大唐,有两个皇帝存在。 神龙元年四月初,上阳宫里,牡丹花开似锦,流光溢彩。 灼灼如火的是洛阳霞、玉骨冰心的是玉楼春、端庄秀丽的是魏紫、清爽碧透的是青豆翠,半紫半绯的是锁二乔。 花香最浓郁的属御衣黄。花面直径有一尺多,初开时,花瓣为鹅黄色,开着开着就会变成浓郁的金黄色。就算你门窗紧闭,香味也能夺门而入。 司农寺送来了新培育出来的墨池染,花冠黑如紫烟,瓣质肥润,稀世罕见。可惜,女皇再也不会看它一眼了。 上官婉儿远远看见李哲带着寺人,从观风殿长廊那边转过来,急忙走到榻前禀报。 “慈娘,陛下又来看您了!” 女皇白发皤然,不施脂粉,斜靠在凤榻上,显得憔悴不堪。 她没有挪动一下身子,嘴里喃喃道:“吾把皇帝从房陵接回洛阳,立为太子,就是要将天下托付给他的。那五贼贪求事功,把我们赶到了这里。每一天,心里都无比难过啊!” 李哲正好踏进观风殿,听见母亲的话,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拜谢死罪。 长期生活在母亲的威势下,李哲对她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 即便她不再是一国之君,还是畏之如虎。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审时度势,联手众臣,以他的名义悄悄发动了这场惊天动地的神龙之变,逼迫母亲退位,将他重新推上大唐皇帝的尊位。 这样的变革,经常令他想起第一次被母亲拉下皇位的惶恐不安,想起十几年流落他乡的孤独落寞。 所以,李哲很不喜欢这样的变革,总觉得大臣们是为了搏名才铤而走险,也憎恨他们破坏了好不容易修复的母子关系。 相同的经历,让他对母亲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女皇紧紧闭着眼睛,默不作声。 李哲身子微微惴栗,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朕有一事,特来征求阿娘的意见。” 女皇斜睨着他,低声道:“陛下有何大事?” 李哲爬起来,坐到母亲身边,睖睁着双眼,鼓足勇气道:“朕,朕想将洛阳武氏太庙的神主,迁到长安崇尊庙去!” 女皇剧烈地咳嗽起来。李哲和上官婉儿将其扶起,慌慌张张地为她拍背舒气。 她用绢帕捂着嘴,冷言冷语道:“乾坤已在你们手里扭转。现在,陛下是天下之主,又何必来征求吾的意见?” “朕不会像武承嗣、武三思一样,将武氏太庙暴力拆毁,只想将武氏神主迁到长安崇尊庙,以洛阳武氏故庙为李氏太庙,再在长安复立一座太庙,如此一来,两京太庙皆可供奉李氏先祖了。” “吾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武氏太庙,早该迁出洛阳了!” 李哲心中悚然,急忙摇手否认。“不,不,阿娘不是亡国之君!朕的皇位是您禅让的,不是他们革命得到的!” “大周,没有亡国吗?”女皇深深眯了一下眼睛。 “没有!没有!大周只是恢复了原名,并没有改朝换代!” “大周没有亡国呐!”女皇嘴里不停地低哝着,仿佛刚刚从一场梦呓中清醒过来。 “朕的身上,有一半是武氏家族的血液,武氏太庙必须要保留。不然,将来到哪里祭祀武氏先祖呢?” 此时,武氏势力尚强,如果李哲暴力拆除武氏太庙,就会将自己处于险象环生中。他没傻到这个地步。 几天前,他派人去巴州迎回二哥李贤的灵柩,以雍王的身份陪葬乾陵。 这是李贤的第二次葬礼,墓前只立了一碑墓志,上书“故雍王墓志铭”,关于他为何遭贬巴州及其死因,一概没写。 只要母亲还活着,他就没有胆量为二哥平反。 女皇的脸色渐渐舒然起来。 “吉顼曾借佛道之争,建议削弱武氏诸王的势力。苏安恒也曾主张将他们全部降为公侯,任以闲职,吾都没有纳谏。陛下复位后,吾终日担忧,武氏家族有覆灭的危险!” 退下皇位的女皇,突然意识到,自己黜唐立周的行为的确很风光,可是,风光过后,等待她的是一场弥天大祸。 毕竟,李唐宗室在李武之争中,是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的。 她活着,武氏子弟暂时不会被清算。将来,没有了她的庇护,武氏家族的老老小小该如何生存下去? 李哲壮起胆子,瞠目注视着母亲。 一场变革,让她更加衰老了,好似一支残烛,一阵微风就能将她瞬间扑灭。 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双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朕与武氏子弟,曾在通天宫里一起禀告天地,盟誓和好,一定会与他们和睦相处,以手足之情相待的!” “吾特意作主,将陛下的新都郡主李沁儿,嫁给骁卫大将军武承业的儿子武延晖,将安乐郡主李裹儿,嫁给梁王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让你们既是姑表兄弟,又成儿女亲家。” 李哲轻轻摩挲着母亲枯瘦的手背,极力给她最大的安慰。 “朕也希望,武氏子弟多多迎娶李氏女儿,李氏子弟多多迎娶武氏女儿,两族亲上添亲,多好啊!” 在权力面前,亲情原本不值一提。女皇为了武氏家族将来能有一条活路,苦心焦虑,所能想到的只有结亲这个办法。 所以,她竭尽全力促使李武两族联姻,让他们血脉相融,一笑泯恩仇。 女皇仍然有些不放心。 “就算陛下不计前嫌,朝中的大臣们也是不会放过武氏子弟的!” “朕怎么做,阿娘才能彻底放心?” “请陛下把梁王武三思、建昌郡王武攸宁、河内郡王武懿宗等十四位亲王,全部都由王降为公。不然,吾悬悬在念,寝食难安!” 李哲思索片刻,道:“好!朕答应阿娘的要求!” 女皇的脸上,终于漾起了笑容。 “陛下和婉儿的婚事,也该尽快操办了。吾看过吉日,你们就定在冬至之前,十一月二十六日成婚吧。吾已经八十一岁高龄,就怕等不到喜日那天了!” 李哲偷偷瞄了上官婉儿一眼,神情凝重地颔首称是。 神龙元年五月,李哲下了一道敕旨,将十四位武氏亲王,全部降了一个等级,以定人心。 梁王武三思降为德静郡王,量减实封二百户。 定王武攸暨为乐寿郡王,建昌郡王武攸宁为江国公,河内郡王武懿宗为耿国公,会稽郡王武攸望为叶国公,临川郡王武嗣宗为管国公,建安郡王武攸宜为息国公,高平郡王武重规为郐国公。 继魏王武延义为魏国公,淮阳郡王武延秀为桓国公,高阳郡王武崇训为酆国公,咸安郡王武延祚为咸安公,嗣陈郡王武延晖为陈国公,安平郡王武攸绪为巢国公。 宗室待遇,各依级别削弱。 一同发出的,还有一道封叶静能法师为国子监祭酒、封郑普思为秘书监的敕旨。 作为李哲的恩师和股肱心腹,叶静能法师在他登基之后,就被封为正五品下的尚衣奉御。 郑普思也是一位道士,妄称有长生不老之术,深得圣宠。 在李哲眼里,他们和策划神龙之变的五位郡公一样,都是为大唐复辟立下的汗马功劳的能臣。 他不经中书省、门下省封驳批敕,亲笔写下敕命书,直接将叶静能法师封为国子监祭酒,郑普思封为秘书监,赐予金书铁券,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中书令崔玄暐和侍中桓彦范,坚持认为不可。 国子监祭酒,不仅掌邦国儒学训导之政令,还要负责祭祀天地等国家仪式;秘书监,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 两个职位,只有德饱学者才能胜任。 桓彦范道:“陛下即位之初,曾颁下制书说, ‘政令皆依贞观故事’。” 李哲道:“没错!朕说过这句话!” “太宗贞观时期,担任国子监祭酒的是孔颖达,担任秘书监的是魏徵、虞世南和颜师古。叶静能和郑普思只是一介方士,凭借虚妄邪说,就得到您的信任和重用,怎与这些德才兼备的先辈比拟呢?” “你们怎么就断定他们没有才能呢?” “叶静能和郑普思,挟小道以登朱紫,因浅术以取银黄,并没有为朝廷做出什么贡献,也没有什么才能胜任国子监祭酒和秘书监!” 左拾遗李邕亦道:“陛下,若有神仙能令人不死,则秦始皇、汉武帝得之;若佛能为人谋福利,则梁武帝得之。唐尧、虞舜之所以成为帝王典范,靠的是修人事。您尊宠叶静能和郑普思,于国无益!” 面对他们的群起攻击,李哲十分不悦,极不耐烦地回道:“朕已经下发敕旨任命他们,不容遽改了!” 前半生被母亲苦苦压制,后半生只想活得潇洒。 群臣越是反对,他越是我行我素,不予采纳。 沉寂多年,那个能解医疗魅病,兼有符箓之能的叶静能法师,坐在了从三品的国子监祭酒的宝座上,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道士出身的国子监祭酒。 澄怀跑进紫泽观思清殿里,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师父。 叶法善天师正在书架前寻找一册书籍。 他没有抬头,嘴里低哝道:“人居浮世,身是浮生,立身总被浮名累;悠悠长风,长御太虚,身后薄利何须追!” 师父与师叔祖,虽然都是从道之人,却不是同道中人。 一个立誓要辅佐相王父子,开创开元盛景;一个要做攒月之星,追逐荣华富贵。 澄怀笑道:“师父说的极是!师叔祖追名逐利,不知这些名利似石火风灯、逝波残照,不坚不固,却深以为荣呢!” “志不同,道不合者,则不相为谋,保持距离即可。但他是你们的师叔祖,师父与他并无私怨,只是政治立场不同,你们见面了还得尊敬十分!” 澄怀颔命称是,帮着师父在书架上找起书籍来。 “神龙之变后,师父建议相王辞去各种职务,也不要皇太弟的封号。师父,您这是疼惜他处理公务太劳累,无官一身轻吧?” 正如星象所预示的,迎仙宫果然发生了神龙之变。 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和张柬之等人精心谋划,紧密配合,终于合力将乾坤扭转。 在师父的建议下,李旦辞去了太尉、宰相及知政事等职务。 感念弟弟当年的逊位之举,李哲想立他为皇太弟,李旦再次坚决推辞了。 二让天下,辞让高官厚赏,反而令李旦的宽厚恭谨之名,弛声走誉于朝野,在皇室中树立起了圣贤君子的赫赫威名。 越来越多的贤能之辈,正无声地向安国相王府靠拢。 叶法善天师道:“不,师父不是教相王殿下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那是为何?”书架空隙中,钻出一双迷惑的眼睛。 “陛下在房陵,备尝艰苦,复位后却毫无觉悟之心,不能及时铲除武三思为首的这股邪恶势力。前途不朗之时,相王只能继续以退为进,蓄势以待时机!” “起事那天,很多人劝张柬之和敬晖等人,趁机杀了武三思等武氏诸王。可惜,这么好的机会,让他们错过了!” 神龙之变那天,洛州长史薛季昶和朝邑尉刘幽求,在紫微城里遇见张柬之、敬晖等人。 他们说:“张易之、张昌宗两位元凶虽已铲除,但吕产、吕禄之辈犹在,今日,你们应该趁机斩草除根,不然,春风吹又生也!” 当时,天色已晚,紫微城尸横遍地,张柬之和敬晖手提利剑,浑身是血,鲜血顺着血槽,不停地滴落在地上。 张柬之摇手道:“吾皇退位,已成定局,武三思他们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这次变革,杀的人实在太多,不能再杀了!” 劝说未果,薛季昶和刘幽求只能一声长叹:“将来,你们不知道会死在何处了!” 叶法善天师道:“张柬之之所以没有当即灭了武氏一族,大概是想把武氏诸王留给陛下处理吧!” 澄怀道:“师父说得在理。毕竟,武氏子弟觊觎皇位已久,一旦得手皇位,是不可能放过陛下的,他当了皇帝也应该不放过他们。” “但事情,并没有朝他们想象的那样发展。朝廷经过血洗重组,韦后、上官婉儿和武三思等人,迅速走到了一起,形成了新的利益集团。” “他们看似围绕在陛下周围,实则是以韦后为首,主宰了整个朝廷!” 叶法善天师取出一册书,看看不是,又放了回去。 满架书籍,想找的书不知藏在何处,眼中升起了难以察觉的迷茫。 “朝廷,从来是不会寂寞的。一鲸落,万物生,旧的势力湮灭后,堆积的骸骨上,会迅速滋养一批新的势力!” 澄怀叹道:“是啊!他们权倾天下,朝野侧目,相王殿下早就被他们排除在外,靠边站了!” “武三思被削去梁王封号,重新以皇帝表兄的身份,活跃在朝堂上,势力强大,谁胜谁负,尚难预料。韦武集团在朝廷中,一定会再掀波澜的!所以,相王殿下只能继续以退为进!” 说话间,澄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扬手道:“师父,你要的书找到了!” 叶法善天师绕过书架,朝他走了过去。 第83章 二圣临朝惹訾议 神龙元年十一月初二,武三思带领群臣为李哲上尊号“应天皇帝”,也为皇后韦晚香加了尊号“顺天皇后”。 像过去一样,众臣依然合称他们为“二圣”。 每逢临朝议事,李哲都会带上韦晚香,让她坐在帷幔之后听政。 落魄天涯的时候,唯有韦晚香陪在身边,对他不离不弃,共历糟糠。 韦氏家族因他的垮台死伤一片;一位女儿在房陵病死,回到洛阳,一子一女被母亲逼死。 所以,李哲始终对她怀有补偿心理。无论大事小事,必先听取她的意见,才会做最后的论断。 大唐王朝刚刚复立,一切百废待兴。 新都、宜城、定安、长宁、安乐等几位郡主,都升级为公主,和太平公主一起,外出开府置官。 各位公主忙着卖官鬻爵,大肆敛财,韦晚香却视若无睹,不去管教。她更热衷于坐在前朝,与皇帝一起指点江山。 经历重重痛苦,她决意不做躲在深宫碌碌无为,等着被别人主宰命运的柔弱女子。 她想权倾四海,主宰天下人的命运,像则天大圣皇帝那样活得潇洒,活得肆意,活成传奇。 这天晚上,李哲处理完国事,带着韦晚香和武三思回到紫微城徽猷殿。 大殿内灯烛辉煌,笑语喧阗。 武三思的妃子刘氏站在大殿门口,看见他们进来,福身一拜,道:“亲家呀,你们今日真是忙,妾在徽猷殿等你们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两位宫婢迎上来,脱去他们身上的冕旒和襢衣。 韦晚香看见她,疲意顿消,含笑道:“今日,大臣们奏事多,所以出来迟了,叫姐姐久等了。楸枰、杯、矢、五木之类的,可都准备好了?” “都摆好了,就等着二圣来了!”刘氏笑意盈盈。 李哲拉着武三思,道:“表兄,那赶紧进去,今日,我们玩个大的!” “陛下这边请!” 一众人相互簇拥着,进殿去了。 刚刚坐下不久,高延福公公前来禀报:“陛下,张柬之、崔玄暐和桓彦范等五位郡公正在殿外,有事求见!” “今日在朝堂上,他们五人因为一些小事,与朕舌战了半天,还没说够呢?”李哲手中拿着一把木筹,皱眉道,“下朝了,还不让朕安心玩一把,就让他们在门外等着吧,晾他们一下!” 高延福公公只好出来回话,让他们在同心阁外等候。 “徽猷殿内热闹的很,不知陛下在忙什么?”敬晖远远望着通天宫莲花攒尖顶上的火珠,嘴里咕哝了一句。 入夜了,紫微城里寒气逼人。 张柬之把双手插入澜袍的袖筒里,抖了一下身子,道:“还能忙什么!听那声音,就知道他们和武三思夫妇扔五木、打双陆呢!” 袁恕己道:“听说,武三思的妃子刘氏和韦后结成了闺中密友,经常聚在一起打双陆、饮酒作诗、谈佛论道。陛下常常为他们点筹,充当裁判!” 崔玄暐浅叹一声,忧心道:“张阁老,当初,我们真不应该不听薛季昶和刘幽求的建议,不及时除去武氏余孽,将来,我们几个或许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柬之抬起头,一缕花白的须发,被寒风撩起,微微颤动着。 刘幽求在神龙之夜对他说的一番话,还在他耳边回荡着 他的意思是说,武三思势力尚存,实为祸患。若不早作图谋,终将大祸临头,恐怕你们几个,将来,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时,张柬之不以为然。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似乎为时已晚。 武氏一族并没有因为大周王朝的落幕,而退出朝廷。在女皇的力保下,武氏子弟得以生存下来,继续活跃在朝堂上。 张柬之多次上奏李哲,劝他诛灭武氏诸王。 而李哲,丝毫没有与武氏子弟划清界限的意思,反而与他们越走越近。甚至不惜尊严,在他们玩双陆时,自居一旁为他们点筹。 “神龙之变似乎成功了,但该清算的没有清算,留下一大败笔!”张柬之沉声道,“现在想想,不杀他们的想法,的确太天真了!给敌人留下生路,实则是断了自己的生路!” “则天大圣皇帝退下尊位,虎老余威尚在。薛季昶和刘幽求说得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也!”袁恕己无奈地说道。 敬晖道:“你们没有察觉吗?武三思亲近陛下,只是为了保全武氏家族;而陛下亲近武三思,却是有多种原因造成的!” 崔玄暐冻得瑟瑟发抖,只好来回走着取暖。 “神龙之变让则天大圣皇帝遭受了重大打击,陛下不想在此时清除武氏诸王,让她的心雪上添霜。要知道,武三思不仅是他的表兄,也是安乐公主的家翁!” 张柬之心中烦闷,也跟着来回不停地走着。 “则天大圣皇帝这一步棋,巧妙地化解了李武两族的仇恨!把朝廷的矛盾,转嫁到了我们五人身上!” 袁恕己顿了顿,道:“陛下不想与武氏家族划清界限,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众人追着他问道:“还有什么原因?” “他远离朝廷十四载,在朝中孤立无援。一上台,面临的是一个空前复杂的局面。此时,拉拢武氏家族,不仅能巩固自己的帝位,也算是履行了对母亲的许诺吧!” 众人想想,的确如此。 拥立李哲复位,安国相王府出人出力最多,太平公主也曾倾心卖命。他们的势力如日中天,拥趸者众多。 而李哲深深觉得,他的江山,不能依靠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 虽说兄妹情深,他们势力过于庞大,会给自己的统治带来潜在威胁。 他也不能依靠五位有拥立之功的郡公,自古以来,皇帝与功臣的相处,就是一个棘手问题,深不得也浅不得。 唯有发展自己的势力,这股势力,大到足以制衡其他两方,才是上上之策。 所以,李哲全然不顾五位郡公和其他大臣的呼吁,对武三思的过去种种,渐渐忘之脑后。 洛阳武氏太庙的神主西迁长安时,甚至下了一道“武氏三代以下,奏事者皆不可犯其名讳”的敕旨,极力保全武氏子弟。 李哲与武三思越走越近,将其视为心腹,引为知己,常常找他商议政事。 女皇退位后,武三思不仅没有失势,反而更加得宠了。 在这场复辟斗争中,真正牺牲的,不过是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位不起眼的角色罢了。 袁恕己又道:“从表面上看,武三思坚定地拥护陛下和韦后,实则是利用他们与相王、太平公主的猜忌和矛盾,继续换取武氏家族的利益罢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桓彦范,突然说道:“张阁老,诛灭武氏诸王的奏书,我们还是要继续上。不然,他们就要开始请杀我们了!” 武氏诸王对五位郡公逼女皇退位一事,痛恨于心,恨不得将他们寝皮食肉,两派渐呈水火不容之势。 彼此之间,不是争长竞短的角逐,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既然发起斗争了,那就斗到底吧!”张柬之喃喃道。 五人一直等到亥时,高延福公公才出来,请他们入了徽猷殿。 “这么晚了,你们有何事?”看见他们,李哲脸上起了艴色。 几案上,杯盘狼藉,楸枰、杯、矢、五木等玩物铺了一地。武三思和刘氏刚刚离去,喝过的那几盏茶水还冒着丝丝热气。 崔玄暐叉手道:“陛下,徐州刺史上报,在铜山附近发现一处铸造恶钱的窝点,查处的劣币数量有二十万缗之多。盗铸者已经逃之夭夭,臣等请求发兵捉拿,争取打掉这个恶钱窝点!” 李哲一听,噗地笑出声来。 “朕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值得你们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多时辰!” 张柬之道:“陛下,这批劣币,多是用铅、铁、泥等铸成,数量惊人,大肆掠夺了天下人的财富。百姓之所以称之为恶钱,要明白其恶,一是导致物价上涨,二是导致民心不稳和百业萧条,不可忽视!” 桓彦范、敬晖、袁恕己等人正要发话,皇后韦晚香走了过来。 “早在高宗天皇大帝和则天大圣皇帝时期,市面上就出现了私铸盗铸的恶钱。二圣多次下令禁止,都没有收到效果。你们操什么心呢?” 崔玄暐争辩道:“这些盗铸者,平时隐藏于深山老林,或人迹罕至之处,各地州县都寻不到源头,屡禁不止。既然发现了窝点,就该出手严查!” 韦晚香打了一夜的双陆,精神明显乏了。 见他们都没有走人的意思,毫不客气地说道:“今夜迟了,卿等先回去吧,什么事情都等到明日再说。陛下累了一天,也该就寝了!” 张柬之急得花白的胡子都翘起来了。 “皇后殿下,朝廷如果对此事不闻不问,那些盗铸者等到风声过去,悄悄潜回来,这个恶钱窝点又会死灰复燃了!” 李哲挥挥手,道:“什么也别说了,张卿一把年纪了,回去好好歇着吧!恶钱的事,你们就别管了!” 高延福公公将五位郡公请出了徽猷殿。 在寒风站了一个多时辰,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五人沉默着,失落地离去了。 途中,桓彦范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这一幕,何其熟悉啊!” 张柬之忍不住叹道:“是啊!老臣仿佛又看到当年二圣共临天下的情景!百官早就厌倦了女主乱政,去了一个武后,又来一个韦后。大唐朝廷,何时才能真正平静下来?” 一行人心事重重地走到乾元门,五辆马车正在等着他们。 崔玄暐掀起车帷,略顿须臾,回头道:“诸位阁老,作为宰相,我们有义务上书亟谏,提醒陛下要预防后宫干政!” 众人心领神会,叉手告别。 第二天,李哲收到了五封奏书,内容大致相同。 “陛下临朝视政,皇后必施帷殿上,预闻政事。臣听说,古时王者谋及妇人,皆破国亡身,倾辀继路。以阴乘阳,违天也;以妇凌夫,违人也。违天不祥,违人不义。故《书》曰: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这帮老家伙,每天以功臣自居,目空一切,最爱口出狂言!总有一天,朕会收拾你们的!”李哲阖上奏书,恨恨地说道。 五封奏书随即就被扔到角落里,吃灰去了。 这天午后,他没有率领百官,只带了高延福公公和十来位千骑禁军,去上阳宫拜见母亲。 到了观风殿,女皇正在昏睡中。 他无聊地立在窗前,看到上阳宫里披红挂绿,装饰得喜气洋洋,才猛然记起,母亲为他御点的喜日只剩下半个月不到了。 上官婉儿奉了一盏卯山仙茶上来。 “陛下来得不巧,吾皇睡得正香。相王殿下和太平公主服侍她吃了汤药,等她入睡后,刚刚离去。” 见她有些羞怯,李哲接了茶盏,说话也不自觉地口吃起来。 “真,真不巧,朕也许久没有见到相王和公主了!” 上官婉儿道:“相王殿下辞去一身职位,躲清闲去了,幸好有德静郡王等人,成为您的左臂右膀,帮您处理政权过渡时期的各种杂事!” 李哲想起五位郡公诛杀武氏诸王的奏请,心里有些不安。 “婉儿,你在母亲身边多年,见多识广。朕想问你,朝中很多老臣对武氏子弟的篡国行为恨之入骨,请杀的奏书源源不断。你说,朕该不该杀了他们?” 上官婉儿回头望了一下内殿,低声道:“陛下不仅不该杀,反而要重用他们!” “为何要重用他们?” “大唐王朝复辟,如果武氏子弟就此退出政坛,那么,朝廷上只剩下李氏和韦氏两派……” “没错!武氏子弟霸占大唐江山十五年,也该还政我们了!” “若以政治平衡为策略,就该以武氏势力,来平衡李韦之间的差异,朝廷,才能继续保持大周时期的稳定局面!” 李哲眸中一亮,饶有兴趣地道:“愿听婉儿详解!” “帝王制衡之术,无非就是识人、用人、驭人。用人之道,首在鉴人,次在用人,终在聚人。陛下知人善用,赏罚分明,制衡有道,天下人,皆可为您所用!” 上官婉儿的话,让他忽然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不愧是母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巾帼宰相!言谈举止中,显示出高超的政治智慧和非凡的制衡谋略。 李哲朝她投去了敬佩外加爱慕的目光。 “的确!不能让某一派独撑朝政,否则,朕的皇权极有可能被日渐削弱。朕既要限制党争造成的消耗,又要设法维持他们之间的势均力敌!” “陛下圣明!” 此时此刻,李哲才深深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她把大唐江山交给他的同时,也把一个聪明伶俐、多谋善断的得力助手一并许给了他。 第84章 女皇驾崩上阳宫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高延福公公送来了敕封上官婉儿为婕妤的敕旨和册印。 上阳宫里的宫婢前前后后地忙碌起来。 则天大圣皇帝静静地斜靠在凤榻上,看上官婉儿对镜梳妆。 紫微城里,很多年没有婚嫁喜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是上官婉儿的喜日,女皇的精神格外矍铄,尨眉皓发,飘飘摇摇,连眼角的鱼尾纹,也欢快地飞扬起来。 德静郡王武三思被拜为正一品司空,位列三公的消息,也让她感到格外开心。 武氏子弟继续在朝廷中立足,牢牢遏制着张柬之等人。 李武两族,正朝着她预想的那样,得以共存共荣。 宫婢为上官婉儿梳了一个百合髻,女皇眯着昏花的眼睛瞅了又瞅。 “慧语,你觉得婉儿姨母的发髻好看吗?” 武慧语已经出落成姿色秀美、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父亲武攸止卒于任上,她随例长住宫中。性情乖巧,善于逢迎的她,极得女皇的欢心。 她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好看,不好看,婉儿姨母的脸庞本来是秀美的鹅蛋脸,被这个发髻衬得都快成胡饼脸了!” 女皇连连点头。 “吾也觉得不好看,但又不知难看在哪里,还是慧语聪慧,一语中的。你们为婉儿梳一个云朵髻,发髻中间插上那枚累丝凤蝶穿花戏珠发簪,左右再各插一支红翡滴珠缠枝花金步摇,一定比现在这个发髻好看!” 女皇吃力地比划着。春风骀荡,满脸都是掩藏不住的欢喜。 神龙之后,她许久没有展露过笑颜了。 宫婢立即拆了发髻,重新梳理。 武慧语道:“果然还是皇姑祖母有眼光啊!换了这个发髻,婉儿姨母就变回漂亮的婕妤娘娘了!” 女皇满意地欣赏着上官婉儿的新发髻。 “虽然,陛下只是封你为三品婕妤,没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也没有亲迎、拜堂、热闹的宴席,只能坐顶檐子,冷冷清清地从侧门迎入紫微城,但这是朕能给你的最好归宿!” 上官婉儿泪眼婆娑,使劲眨了眨眼睛。 “没有慈娘的庇护,哪有婉儿的归宿!” “傻孩子,幸得你没有上妆,不然,把妆容哭花了,怎么去见陛下?” 上官婉儿定了定神,拭去眼角的泪花,对着鎏金狻猊葡萄六裂铜镜,仔细装扮起来。 她在脸上敷了凝雪粉,两腮抹上胭脂,用眉石画了两道蛾翅眉,眉间的疤痕上,贴的依旧是绯红色的一点梅花花钿。 一位宫婢取了一支描笔,蘸着胭脂,在她唇角一寸之处,点了两颗黄豆大小的花靥。 另一位宫婢用胭脂在她侧颊上画了晓霞斜红,点上鞍形唇脂。 上官婉儿更加楚楚动人,美艳至极。 “慧语,扶吾起来!”女皇挣扎着坐起来,嘴里喘着气,道,“让吾看看,婉儿有多惊艳!” 上官婉儿暗暗觉得,女皇说这句话的口气,像极了她的母亲郑氏。 她穿上直襟木贼绿鸟衔缠枝花钗钿礼衣,木贼绿织锦翘头绣花履,跽跪在榻前,低眉垂目,举手执礼道:“慈娘,吉时就要到了,婉儿该走了。” 女皇一字一顿地说道:“去吧!前路漫漫,今后的路,就要婉儿自己走了!” 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在武慧语的搀扶下,身心轻松地躺到了凤榻上。 上官婉儿含泪叩首,坐进等候在宫外的檐子。 几个寺人抬着她缓缓出了上阳宫仙居殿,往宣辉门而去,再由长乐门进入紫微城。 檐子在徽猷殿前落定,两位宫婢上前,扶着她下了檐子。 紫微城里夜落人静,寒露凛冽。 上官婉儿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一轮霜白残月,正静静地挂在秘青色的夜空中。 那抹青色,仿佛是龙泉青瓷耳杯上肥润莹亮的葵青釉色,随着夜幕落下而渐渐黯淡。 她轻启莲步,昂首走向自己的未来。 一位上阳宫的寺人大步流星,急火火地从她身侧跑过,跑进徽猷殿里。 寺人伏跪地上,痛哭流涕道:“陛下,陛下,则天大圣皇帝被弥勒菩萨接走了,她,她驾崩了!” 肃穆悠远的丧龙钟,突然在紫微城上空响起,犹如一道来自苍穹中的惊雷,猛然劈在万劫之世,把满天的葵青釉都震碎了。 二圣、宫婢、寺人,纷纷跑出徽猷殿,伏跪在大殿前面的广场上。 上官婉儿悲痛气塞,心摧无声,恍恍惚惚地随着众人跪下。 女皇留下遗诏,去则天大圣皇帝尊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天皇大帝合葬于乾陵,陵前立无字天碑。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开悟了。 去皇帝尊号,恢复大唐皇后的身份,才不会被划为乱党贼子一流,才能真正保全武氏家族。 她依旧是高宗天皇大帝的正妻,皇帝李哲、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母亲,可以堂而皇之地住进乾陵和李氏太庙,永远享受李氏子孙的血食。 年轻时,她用“曌”为自己取名,日居月诸,照临下土,自诩就是那太阳、月亮和晴空。 罢唐建周,自立为帝,更是轰轰烈烈,逆施天下。 临死的那一刻,反而看轻了一切。 四十五年的执政生涯,功罪参半,其中的是非曲直,岂是几个文字就能说清楚的? 她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修饰自己的功业,也不需要刻意的解释,抹去自己的罪业。 一道无字天碑,千秋功罪,但与人评。 但朝廷上,有许多大臣极力反对将则天大圣皇后归葬乾陵。 有人奏道:“陛下,您是大唐中兴皇帝,武氏篡国立周,多少李唐子孙死在她的屠刀下,不该将其归葬乾陵,相信高宗天皇大帝也是不愿意她躺在御榻之侧的。” 听到“中兴”一词,李哲怒上心头,第一次在朝廷上大发雷霆。 “朕不是中兴皇帝!不是!则天大圣皇后是大唐皇后,她只是暂时代替朕掌管大唐江山,何来篡国行为?今后,谁要是再胆敢玷污她的声誉,就是毁我大唐国誉!朕,定斩不饶!” 李哲瞪目怒视着庭下的一帮大臣。嘴里那个“斩”,咬字尤为清晰。 没有人再敢发声。 在爱与恨的较量中,往往是爱更深沉,更摄人心魄。 对母亲深入骨髓的惧怕,造成他唯命是从的性格,即便死后也是如此。 李哲的雷霆震怒,已经表明了他的心声。 他不仅要给母亲一个死后名节,让她含笑入地,还要告诉天下人,告诉发动神龙之变的五位郡公,他的皇位继承自大唐王朝的先帝。 毕竟,武周与李唐是对立、是冲突,是他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李哲希望,这种对立和冲突,能尽快在他的手上得以结束。 只有遵循母亲的遗愿,将她与父亲合葬一起,才能将两朝所有发生过的矛盾和不快,深深埋在乾陵里。 李哲力排众议,亲自护送母亲的灵柩回到长安,不上庙号,以陇西李氏息妇的名义,葬入乾陵,斩断了天下人的籍籍非议。 则天大圣皇后驾崩以后,沉甸甸的江山社稷,全部落在了他的肩上。 前有贞观之治,后有永徽之治和武周之治,几代皇帝共同开创了一个升平盛世。 三千七百多万大唐子民,等着他再创辉煌,把涅盘重生的大唐王朝,引领到一个新的高度。 李哲开始昃食宵衣,勤事国政。他也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好皇帝的名声。 二圣日日临朝。反对皇后干政的呼声越来越高。 写得最多的就是张柬之、敬晖等五位郡公。 与武三思一样,韦晚香对五位郡公恨之入骨。两人经常在李哲面前,谮毁他们。 李哲本就担心他们会功高震主,尤其是五位郡公能在铁腕母亲的眼皮底下,成功发动兵变。这份魄力与能力,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敌意。 耳边风吹多了,自然就深信不疑。 这天,韦晚香和武三思又在御前诉说五位郡公如何恃功专权,如何对大唐社稷不利。 “除去他们并不难!”一向清冷少言的上官婉儿忽然发了话。 韦晚香道:“婉儿有何妙计?” “陛下,皇后,我们不如封张柬之、敬晖等人为郡王,同时罢免他们的职务。这样,对外不失尊宠功臣,实则是夺去了他们手中的权力!” “婉儿此策,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韦晚香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对能想出这个计策的上官婉儿,心里还是暗暗道了一声“佩服!” 毕竟,上官婉儿在则天大圣皇后身边呆了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政治经验比她丰富多了。 武三思朝她抛去一个极度暧昧的眼色。“婉儿素有聪慧之名!陛下,您有婉儿,犹如猛虎加之羽翼啊!” 上官婉儿掩嘴窃笑起来,回报他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李哲的反应总是慢个半拍,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连颔首道:“对!对!婉儿足智多谋,是朕的樗里子!” 韦晚香道:“婉儿,你为则天大圣皇后献计纳策、执掌诏令三十余年,今后,就继续做我们的内舍人吧!” “愿为二圣效命!”上官婉儿福身拜道。 一道敕旨,荣升张柬之为汉阳郡王,崔玄暐为博陵郡王、敬晖为平阳郡王、桓彦范为扶阳郡王、袁恕己为南阳郡王,各赐金帛鞍马。 同时,被免去了宰相职务,只要求每月初一、十五朝见天子。 郡公为正二品爵位,食邑两千户;郡王位在王下,从一品,食邑五千户。只有明眼人能看出来,他们不升反降了。 五王被罢政事,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心里清楚,李哲变脸,开始清算功臣,一是皇帝对自己的不自信,二是武三思仍然活跃在朝廷,与皇后共同把持皇帝,间接地控制了大唐朝廷。 现在后悔在神龙之夜没有当机立断、斩草除根,为时已晚。 为了活命,急流勇退,暂时屈身世外,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五王忘记了,只要他们还在洛阳,武三思就会警惕不断,必定会寻找机会再次向他们发起复仇。 很快,武三思又想了一招,唆使李哲将五王调离洛阳,改任地方官。 崔玄暐迁为均州刺史、敬晖为朗州刺史、桓彦范为毫州刺史、袁恕己为郢州刺史。张柬之因为年事已高,自请回到襄州养疾,未作变动。 随后,武三思下令,朝廷重新恢复执行则天大圣皇后时期的政策。 拒不趋附韦武集团的官员,如礼部侍郎宋璟、大理卿尹思贞等鲠正之臣,都被排斥去位,挤出了朝廷。 原先被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贬逐的人,又重新得到了起用。 至此,朝中大权基本落在了韦晚香和武三思的手中。他们大量任用依附韦氏及武氏的官员,对李氏宗族百般警惕。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为了避开锋芒,只能龙蛰蠖屈,默默不作声。 解决了五王这个棘手问题,李哲终于松了一口气,对聪慧能干的上官婉儿,越发宠爱起来。 则天大圣皇后驾崩后,上官婉儿的地位与过去相比,已然一落千丈。 不甘落寞的她,像一根蜿蜒的藤蔓一样,和武三思一起,攀上了顺天皇后这棵大树。 祖父上官仪的谋反案,在李哲的支持下,得到了平反。 上官仪追赠中书令、秦州都督、楚国公;上官庭芝追赠黄门侍郎、岐州刺史、天水郡公;母亲郑氏也被封为沛国夫人。 不久,四十岁的婉儿,被拜为九嫔之一的昭容,以皇妃兼内舍人的身份,掌管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并接管了弘文馆。 上官婉儿劝说李哲改弘文馆为昭文馆,增设大学士一职,由三品以上朝廷重臣担任。 首批四名大学士成员,为李峤、宗楚客、赵彦昭和韦嗣立。 不久,加设了学士和直学士的编制,学士八员,直学士十二员。 李适、刘宪、崔湜、郑愔、卢藏用、李乂、岑羲、刘子玄为首批学士。 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薛稷、马怀素、武平一、阎朝隐、徐坚、韦元旦、徐彦伯、刘允济、苏颋等十二人成为首批直学士。 大学士四名,象征天地四时;学士八人,象征天地八节;直学士十二人,象征十二时辰。 上官婉儿广罗饱学之士,大力促进大唐诗歌的创作。 积极扩大诗歌题材领域,倡导健举诗风,贬抑浮艳文字,一扫六朝以来的纤弱浮靡的文风。 李哲不喜欢诗歌文字,但很愿意配合她作秀,经常为昭文馆学士赐宴游乐。 春幸梨园,赐细柳百花;夏宴葡萄园,赐朱樱粉桃。 秋登慈恩,献菊花酒称寿;冬幸新丰,历白鹿观,上骊山,赐浴汤池。 学士们无不毕从,赋诗唱和。 经过多年的努力,大唐律诗创作渐渐定型,风格趋于清净自然,一种雅正恢宏、刚健阔大的唐风逐步形成。 一时间,天下诗臣多集于上官婉儿的门下。 朝廷内外,人人以文辞相尚,力求声格之妙。五律方兴未艾,七律又蓬勃兴起,律诗作者越来越多。 吟诗作赋,在大唐蔚然成风。上至勋贵名臣,下至布衣百姓,人人都能随口吟咏,出现了不少千古佳作。 第85章 神龙五王遭屠灭 李哲复位以后,有意重拾唐初尊老崇道的风气,下令恢复老子太上玄元皇帝的尊号,举人停习《臣轨》,依旧例学习《老子》。 道教重新取得了三教之首的地位。 但他并不排斥佛教。 据说,李哲出生时,神光满宫,自庭烛天。 着名的玄奘法师与高宗天皇大帝的私谊很厚,请求皇帝让李哲皈依三宝,寄名出家,号曰佛光王。 或许是内心憎恨母亲借助佛教势力,篡夺大唐江山。 他登基后,屡次提高道教地位,重用道教人士,暗中打压大周时期如火如荼的佛教气焰。 神龙二年二月,叶静能法师被封为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一跃成为大唐道教的领军人物。这在历朝历代,被授予官职的道士中,是绝无仅有的。 当初,预言高祖皇帝为真龙潜世,佐唐有功的道士王远知、潘师正等人,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太中大夫”的从四品小官。 高宗天皇大帝在世的时候,叶静能法师的金丹服饵养生术,根本得不到重视。 叶法善天师向来反对他研练金丹,一句“金丹多为有毒之物,不可强身壮体”,就抢走了他所有的风头。 则天大圣皇后以佛教为国教,道教地位在此时跌到了谷底。他在玄元庙里偏安一隅,尚能保得七尺之躯,已是万幸。 熬过漫漫长夜,终见黎明曙光。叶静能法师金鼎可期,羽衣而立,甚是春风得意。 不管哪位大臣上表弹劾他“不修正中以事君,妄引鬼神而惑主”,李哲都会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 倒是叶法善天师,苦守紫泽观,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与弟子凄惨度日。 神龙二年十月,因皇后本家在长安杜陵,不喜欢洛阳。李哲决定,将都城迁回长安。 遣散三千多名年老的宫人,剩余年轻力壮的寺人、婢女、宫匠,和文武百官一起,随他一同迁回长安。 左散骑常侍李怀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充任东都留守。 帝驾过了崎岖的崤函古道,走了数天,终于行至灞河、浐河之间的霸陵原,李哲下令原地休憩。 叶静能法师下了马车,知厚和无虞紧跟其后。 “你们不要跟过来,师父想独自待一会儿。”叶静能法师道。 知厚和无虞听了,叉手离开了。 叶静能法师须发皆白,身穿云水色道袍,手持马尾拂尘,飘然走在霸陵原上,远远望去,好像哪位神仙下凡,降临在此处。 举目远眺,晴空万里,不挂一丝云彩。 脚下的霸陵原地势雄伟,蜿蜒起伏,风积黄土,一片苍凉。据说,天气晴好时,站在这里,可以鸟瞰长安城。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叔,关中大地,地貌雄奇,和江南婉约的青山绿水相比,真是迥然不同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侄儿叶法善天师。 “关中,也有山水之胜,多在在终南山下。那里气象清绝,风光无限,和江南山水一样荡漾多趣。” “师叔见多识广,侄儿在长安和洛阳,极少出来游山玩水,使得眼界浅薄了!”叶法善天师走到近前,叉手施礼,“回到长安,您依旧入驻玄都观吗?” “陛下允诺,为玄都观加盖数座大殿,扩充三百名道士,这里很快就会成为长安最庞大最壮观的道观。侄儿你呢?回到长安后,打算在哪座破观立身?” 叶法善天师垂着脑袋,语气平和,道:“无论有多破,侄儿只求一檐可避雨,一枝可栖身,便心满意足了!” “师叔没什么见识,但在识人方面,还是强于侄儿的!”叶静能法师轻蔑地睨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你忠心追随的相王,成了冷灶旁支的亲王,今后,还愿意继续追随他吗?” “师叔年过期颐,依然不坠青云之志,掌监学之政,领玄门之业,侄儿为您感到骄傲和自豪!” 闲聊了几句,叶法善天师深深感觉到,自己与师叔已经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信念上格格不入,精神上形同陌路,说再多的话,也不会找到彼此的共同话语。 人各有志,何求同归!寻个借口,讪然离去了。 德静郡王武三思走了过来。 那幽深的狭眸,紧紧追随着叶法善天师的背影,冷冷道:“听说,叶天师是你的血亲侄儿?” “他的确是贫道的侄儿。”叶静能法师似笑非笑,“修道多年,他融摄天下各门各派,法术颇深,尤其擅长符箓。” “在洛阳那么多年,不见你们有多少你来我往。他与相王,倒是河同水密,情同师徒!” “也许忌讳与我并驱争先,所以,有意疏远吧。” “白鹤乘空何处飞,青田紫盖本相依。本王向来喜爱这些鹤鸣九皋之士,可惜,他投身敌人营帐,不为我所用,这样的人,是留不得的!” 武三思的话,像一记洪亮的鸣钟,敲醒了叶静能法师。 他从来没有对侄儿动过杀心。 但这么多年,侄儿与自己离心离德,有时候还让他进退触篱,的确成了他前进的障碍。 叶静能法师的嘴角微抿了一下。“那要看他是否有弃暗投明之心了!” 站在霸陵原上,天地一览无余。 想起那场神龙之变,武三思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把怒火。 他咬牙道:“一场变革,彻底改变了朝中政局!这些乱臣贼子,为了复辟大唐,设计扳倒了则天大圣皇后,致使我们武氏子弟落到了仰人鼻息的地步,本王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叶静能法师道:“五王的确该死!神龙之仇,殿下必定要报!” 他是在神龙之后得到重用的,可以说,是神龙之变的受益者之一。 但崔玄暐和桓彦范等人,多次弹劾他“挟小道以登朱紫,因浅术以取银黄”,不能胜任国子监祭酒之位,让他感到极度不满。 “驸马王同皎怙恶不改,想刺杀本王,事泄后被斩。我趁机告发五王与他同谋作乱,他们再次被贬。可恨的是,五王在朝中威望太高,本王没有合适的借口,一举除掉他们!” 王同皎是个慷慨之士,不满神龙成果被韦武一党窃取。 他与王琚、张仲之、祖延庆、周憬、李悛等人谋划,趁为则天大圣皇后送葬时,埋伏弓箭手射杀武三思,结果被宋之问兄弟告发了。 “五王一心想要清除武氏子弟,只是碍于陛下庇护你们,没有动手罢了。这帮恶人,如果不及早除掉他们,将来再次崛起时,一定不会放过您的!” “本王不知,世间何谓善人,何谓恶人。于我善者就是善人,于我恶者就是恶人!” 武三思恶狠狠地说着,幽冷的黑眸紧紧盯着天边的几只飞鸟。 则天大圣皇后生前精心策划,让武氏家族和李氏家族联姻化仇,自己去帝号称后,与高宗天皇大帝合葬乾陵,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庞大的武氏一族。 当然,也有上官婉儿从中斡旋的功劳。 所以,武氏家族依旧得以续存,没有像汉朝的吕后家族一样被清洗,也没有像当年的长孙皇后家族一样被清算。 叶静能法师闷笑一声,道:“贫道斗胆,敢问殿下,大唐天下,谁的地位最为尊贵?” 武三思道:“毋庸置疑,当然是陛下和皇后了!” “大敌当前,必须抵背扼喉,塞其归路!要是想方设法,给五王按上一个对陛下和皇后大不敬的罪名,就可以一举除掉他们了!” 武三思如醍醐灌顶。“叶法师足智多谋,难怪陛下如此重任你!” “殿下,趁着陛下对您毫无贰心,及早除去五王,报神龙之仇,以免将来夜长梦多!” “那当然!”武三思嘴角一歪,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 叶静能法师放低了声音。 “五王和相王关系密切,袁恕己本是相王府司马,而张柬之,是相王府旧属姚崇推荐为相的。殿下行事,一定要避开他,免得节外生枝。” “相王也是神龙之变的主谋之一,本王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武三思冷哼道。 一位寺人过来禀报,说帝驾就要起步了。 武三思奋袂攘襟,哼着小曲,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回到长安,他立刻遣府上门客撰写檄文,以五王的口吻,列出皇后韦晚香的数条肮赃行为,并请求皇帝下诏废后。 檄文如哀梨并剪,字字毒辣,直戳心尖。 武三思暗中派人,将檄文张贴在洛阳紫微城外的天津桥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很快就被上报到长安大明宫中。 李哲勃然大怒,下令御史大夫李承嘉彻查此事。 李承嘉与兵部尚书宗楚客、将作大匠宗晋卿、太府卿纪处讷、鸿胪卿甘元柬、御史中丞周利用、侍御史冉祖雍、太仆丞李俊、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等人,都是武三思的党羽与耳目。 他假模假样地调查了一番,然后上了一奏。 “陛下,这些文字是五王派人张贴的。虽然所写的只是请求废后,实为谋逆,请陛下早日将这五人伏法!” 五王向来反对皇后干政,李哲坚信,此事,一定是他们所为。 侍御史郑愔、大理丞裴谈奏道:“对张柬之、崔玄暐等人,应当立即按照大唐律法处以斩刑,籍没家产,不需要经过大理寺的审讯!” 大理丞李朝隐为人清正,对五王心存敬佩,立刻驳奏道:“张柬之、崔玄暐、敬晖等人所犯之罪,尚存疑惑,不经大理寺审查推穷,不可即正刑名,将他们处死!” 韦晚香坐在帷幔之后,面含愠色,一言不发,颇有当年女皇的威仪。 新任的中书令李峤,一言不发。 朝堂上好像下了一场弥天大雪,众臣心里忐忑不安,气氛十分紧张。 众所周知,李哲对韦晚香百依百顺、又爱又怕,心甘情愿让她凌驾于皇帝之上。 那些正直的大臣都不相信李承嘉的话。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的五王,怎会用如此下流的手段,讨伐大唐皇后? 他们悄悄地扭头看着左仆射魏元忠,期盼他站出来,为五王说几句公道话。 魏元忠手持象牙笏,缄口不言,神色坦然地站在朝堂上,仿佛是佛光寺里的一尊立佛。 李哲复位后,专程派人到端州将恩师魏元忠召回,任为兵部尚书,不久,改任为中书令,加授光禄大夫,爵封齐国公。 后来,考虑到恩师已经年迈,为了减轻他的工作量,让他卸任中书令,立为左仆射,其他职务如故。 回朝之后,魏元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遇事不再直言进谏,随波逐流,朝野上下对其十分失望。 早年的他勇于直谏,那是因为高宗天皇大帝和则天大圣皇后,还算是一个有道之君,能够听从大臣们的意见。 他的前半生,两次被诬陷,差点成为刀下之鬼,三次因为直谏,被流放远地,差点客死他乡。 面对功臣落魄、小人当道,已到古稀之年的他,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再惹祸上身。 李哲偷偷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韦晚香。 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罢了,五王是复唐功臣,杀了他们,会寒了天下万民的心。况且,朕曾经赐给他们金书铁券,许诺过不对他们用死刑,就将他们处以流刑吧!” 于是,五王被削去封爵,发配远地。 张柬之流放到泷州,崔玄暐流放到古州,敬晖流放到琼州,桓彦范流放到瀼州,袁恕己流放到环州。 族中子弟,凡年龄在十六岁以上的,都被流放到岭外。 武三思仍不罢休,唆使太子李重俊上表,请求将张柬之、崔玄暐、敬晖等人夷灭三族。 李哲念及他们的功劳,没有同意。 中书舍人崔湜私下找到武三思,献上了一计:“桓彦范、敬晖等人,日后回来必成祸患,殿下不如矫诏,让他们死在途中。” 他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武三思沉吟道:“矫诏不难,难的是没有可靠的人去执行!” 崔湜原本是桓彦范的人。 被授侍中后,桓彦范害怕武三思向皇帝进谗言,对自己不利,便将他派到武三思身边,暗中探听消息。 狡猾的崔湜见李哲猜忌功臣,而武三思日渐受宠,便出卖桓彦范,依附了武三思,升任中书舍人。 “殿下放心,湜向您推荐一个可靠之人。” “此人是谁?” “我表兄周利贞,他在朝中任侍御史多年,苦于晋升无门。请殿下给个机会,让他来办这趟差事。将来,您再给他指一条登高之路,彼此各取所需!” “不错!本王听闻,周利贞向来心狠手辣,逼供手段不亚于周兴,来俊臣之辈,相信他一定能办好此事的!” 两人相视,会心而笑。 武三思与韦晚香经过商议,决定命周利贞以代理右台御史的身份,带着上官婉儿发出的假敕旨前往南方。 他在途中追上了桓彦范。 周利贞将他绑缚起来,挂在竹槎后面拖行。桓彦范身上的皮肉尽被刮掉,浑身血流如注,然后将他乱棍打死。 在黔州附近拦截到了袁恕己,被他强灌野葛藤汁,腹内疼痛难忍,倒在地上,以手抓土,指甲磨尽,鲜血淋漓,仍不能死,最后用竹板打死。 随后,在环州追上敬晖,将其刀剔而死。 崔玄暐还未到达古州,在流放途中染病而卒。 张柬之到达泷州后,听说昔日同僚惨死,不久就愤懑逝世了。 周利贞因残杀有功,回到长安后,升为御史中丞。 可怜的李哲根本没有意识到,武三思屠灭五王后,与韦晚香密切配合,完全掌控了他和朝廷,众臣皆以他们马首是瞻。 不知不觉,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唐帝王,再一次成了龙榻上的摆设。 第86章 安乐争为皇太女 神龙三年三月二十日,长安花开似锦。 一匹紫黑色的河曲宝马,疾行如风,从丹凤门五孔门道跑入大明宫。 监门卫禁军都认得,这是德静郡王武三思的坐骑骦离。没有人敢拦住他,让他步行入宫。 纵马跑到紫宸殿门口,听见大殿内乒乒乓乓有人砸瓷器的声音。武三思纵身一跃,跳下马背,疾步走入殿中。 李哲正举着一只象牙釉八棱瓶,欲往地上摔去。 高延福公公拦不住他,跪在地上,惊恐万分。 “陛下心里烦忧,可以打骂老奴出气,不要糟蹋了这些宝贝。老奴性命不值几个钱,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武三思抢下他手里的八棱瓶,放到了花梨木什锦槅子上, 行个叉手礼,陪着笑脸道:“陛下,何人忤逆,让您雷霆盛怒?” 李哲将一封战报狠狠地拍在御案上。 “则天大圣皇后已经许婚突厥,年初,阿史那默啜依然派兵进犯大唐鸣沙,朕命灵武军大总管沙吒忠义迎战,不料唐军大败,阵亡六千余人。不出几日,又进犯原州和会州,掠走陇右、关内牧民几万匹牧马,真是可气!” 武三思见他气呼呼的样子,急忙将他扶到龙榻上。“陛下先消消气!” 李哲坐下,双手叉着腰,满身的肥肉因为过度气愤而颤抖起来。 “朕早就说了,堂堂大唐皇子,怎可娶这些野蛮的化外之民!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 “莫贺干还真有眼光,一挑就挑中了大唐太子!”武三思冷笑着。 长安三年,则天大圣皇后许婚后,使节莫贺干在李重福和李重俊两位皇子中,一眼就相中了姿容俊秀、气度不凡的李重俊。 神龙二年七月,李哲登基一年后,众臣商议推立太子。 韦晚香的独子邵王李重润,因议事被则天大圣皇后赐死。庶出的三位皇子中,谯王李重福、卫王李重俊、温王李重茂,以李重俊最为聪颖果决,被众人推为太子。 “陛下不要烦恼,太子与突厥公主还未成亲,主动权依然掌握在我们手里。既然他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您可以立即下旨,取消联姻!” “取消!取消!赶紧取消!”李哲连连摇手。 上官婉儿立刻拟诏,诏告天下,取消大唐与东突厥的联姻,斩获阿史那默啜的人,可以拜相封侯。 同时,将沙吒忠义就地免职,诏令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为朔方道大总管,紧急补缺救场,驻守黄河南岸。 李哲的怒气渐渐冰散瓦解了。 “兄长今日入宫,可是有何要事?” 武三思从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封奏书,双手递给他。 “陛下,叶静能法师上报,长安隆庆坊有一口隆庆井,溢水成池。臣和他多次去现场察看,发觉那里紫气腾天,恐为龙潜之地。因相王殿下的五位郡王住在此处,臣等不敢造次,特来向您请示,该如何处置!” 沉寂了三年的隆庆井不知何故,突然往外溢水,再次积成涝池。 时值寒冬,隆庆池没有结冰,终日甘洌温暖,水雾缭绕,见者皆称稀奇。 隆庆池有帝王之气的谶语,又开始在长安城里死灰复燃。 李旦与五王策划了神龙之变,又多次为他们申冤。隆庆池龙潜之说,正风靡长安,武三思想借这个谶语,将李旦父子一网除尽。 李哲也听说过此事。 他一边翻览奏书,一边问道:“你这奏书里写的是,相王的五位郡王搬到此处后,隆庆井才开始溢水,此事是真是假?” “长安三年,隆庆井第一次溢水,他们回到洛阳,井水就不溢出了。刚回到长安,隆庆井又开始溢水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是挺奇怪的!” “长安的方士说,隆庆池是因为龙气太盛,才溢水成池。龙气为帝王之气,在天主宰宇宙,在地统治人间。既然五位郡王有此嫌疑,陛下应该早做应对!” 李哲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得龙气者,得江山。朕不相信那些方士的话!” “陛下读过司马迁的《项羽本纪》吗?” “小时候读过。” “鸿门宴上,范增见到刘邦时说, ‘吾令人望其身上的云气,皆为龙虎形状,呈现五彩颜色,此为帝王之气也。赶快将其除掉,勿失良机。’可惜,项羽充耳不闻,最后错失了天下!” 李哲的脸上挂着不屑的神情。 “朕身为正统天子,身上不见任何赤光缕缕,团成五彩。可见什么龙气、帝王之气,都是一些不良方士胡说罢了!” 武三思急了。 “叶静能法师说,他的侄儿叶天师身受天命,出山辅佐大唐帝王。您看,他不辅弼于您,反而与相王辅牙相倚,一体同心。臣担心谶语成真,陛下和项羽一样,错失天下!” 李哲正欲说话,忽见太子李重俊手持利剑,神色严峻地走进大殿。 “太子要做什么?”他吓得一屁股滚坐在龙榻上,留在唇边的几句话,瞬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李重俊道:“父皇,儿臣要为您清君侧!” 李哲怒道:“混账!朕身边都是清明贤者,清什么君侧!” 和当初的李哲一样,作为三皇子的李重俊,太子之位原本与其相之甚远。 然而,命运使然,大哥重润英年早逝,二哥重福被贬均州,弟弟重茂只有十一岁。机缘巧合下,这个太子之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李重俊的生母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婢,在他年幼时,就不幸染病去世了。他在朝中无依无靠,任何东西,都要靠自己去争取。 尽管很努力,但他不是皇后韦晚香的亲出嫡子,处处受到韦氏母女的歧视和猜忌。 李哲任驸马都尉武崇训为太子宾客。 武崇训年少浮浪,不学无术,平时喜欢以蹴鞠猥戏,取悦于他。 背地里却很看不起李重俊,经常唆使妻子安乐公主,当面凌辱他,称他为奴,甚至鼓动她去争皇太女之位。 李重俊对他们满怀怨忿。 只有皇叔李旦,真心给予他很多帮助,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让左庶子姚珽、右庶子平贞慎等人,以《孝经议》《养德传》进行讽谏,尽调教辅佐之责。 李重俊入宫奏事,站在紫宸殿外,正好听到武三思在父亲面前诋毁皇叔,不由得怒从中来。 他举剑怒指着武三思。 “陛下推尊武氏,你却只想着如何霸占政权,架空陛下!你杀了驸马王同皎,唆使我上表,陷害五王;五王流配他乡,仍不放过;还唆使安乐公主废黜本太子;今日,又挑拨陛下与皇叔的是非,实在是恶贯满盈!” 说着,凌厉铮亮的剑锋就朝他刺去。 “太子莫要血口喷人!”武三思躲到李哲身后,不停地闪避着剑锋。 高延福公公冲过来,拼死护住武三思,被李重俊揪着衣襟,远远地丢了出去。 李哲拉不住李重俊,急得大叫起来:“你是大唐太子,刺杀朝廷命官,依然要按律坐法!千骑,千骑何在?” “父皇,武氏一族祸国殃民,篡夺江山之痛,难道您都忘了?儿臣今日为您清除这些恶人!” 李重俊狠狠一剑,刺中了武三思的肩膀,霎时间血流如注。 门口的千骑禁军蜂拥而至。 李重俊洒笑着,扔了手中的剑,俯首就擒。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皇子,大唐未来的继承人;一边是自己最信任的兄弟,朝廷的股肱之臣。 李哲进退维谷,甩了甩袖子,忿然道:“太子忤逆犯上,今日起,幽闭东宫,没有圣命,不得让其迈出东宫一步,违令者杖责一百!” 千骑禁军押走了李重俊。太医署的医正们赶来,给武三思包扎上药,送出宫去。 傍晚时分,安乐公主悄悄来到紫宸殿外。 安乐公主是李哲和韦晚香的幺女,就是那位生于流放途中,没有衣衫裹身的“李裹儿”。 李哲觉得她跟着自己吃过太多苦难,给了她万千宠爱。对其所求,无所不许,养成了骄蛮任性、霸道无惧的秉性。 她最大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成为像皇祖母那样八面威风的女皇。 从房陵回到京师,安乐公主就将目光瞄向了长相英俊、有权有势的武崇训。两人迅速相识相知,不久就未婚先孕了。 帝后求着则天大圣皇后为他们下了一道赐婚的敕旨。安乐公主匆匆嫁进武府,婚后半年就产下了一子。 她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向里面窥探,看见上官婉儿正坐在御前,为李哲读吐蕃递上来的国书。 长安四年,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在征讨南诏的途中,意外病死军中,儿子赤德祖赞在内乱中艰难继位,由祖母没禄氏摄政辅助。 受内战的影响,吐蕃国力严重衰退,不得不主动止战息兵,向大唐王朝示好。 没禄氏派遣使节悉薰热来到长安,献上良马千匹、黄金二千两,并上表为吐蕃新赞普求娶大唐公主。 吐蕃降附大唐,请求和亲,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李哲舍不得膝下任何一位公主远嫁到吐蕃去。 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批复。 上官婉儿见他沉吟不语,道:“陛下的侄孙女李奴奴,自小被您收养在宫中,位同公主,不仅容貌俊秀,知书达理,年龄也与赤德祖赞相当,可以遣其入蕃和亲。” 李奴奴是废太子李贤的孙女,嗣雍王李守礼的女儿。 天授年间,永安郡王李守义在囚禁中病死,弟弟李守礼熬过了幽闭生涯。 李哲疼惜这位侄子的遭遇,就收养了她的女儿李奴奴,视同己出。 他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那就进封李奴奴为金城公主,谴她与吐蕃和亲去吧。” 上官婉儿正要提笔写字,紫宸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安乐公主嘿嘿一笑,如花拂柳枝一般,飘然走到李哲面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娇声道:“父皇!” 几位公主中,就属安乐最聪明伶俐、姿色美艳,相貌与韦晚香长得很像。 李哲十分宠爱她,却总爱故意板着脸,与她说话。 “安乐笑得这么肉麻,必定是有所求朕!” “是!父皇最懂我!今日,麻烦您再为我签个字,盖上皇帝御玺!”安乐公主从袖子里取出一道敕旨,平铺在御案上。 如果有求于皇帝,她就会自己起草敕旨,将前面的内容用绸布覆盖后,再让父亲在后面签名盖玺。 开府设官后,安乐公主大肆贿卖官爵。朝中宰相以下为官的,多数是走了她的门路,才得以委任。 据说,向她行贿三十万文钱,就可以得到一张皇帝亲笔墨敕的任官便条,安乐公主亲自斜封交付中书省,第二天就可到岗上任。 所以,这些官员被称之为“斜封官“。 李哲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听其所欲,无不允许,从来不看敕旨的内容。 一次,安乐公主请求将长安西南郊区的昆明池,赐给她作为私家园林。 太宗皇帝为了解决长安百姓吃水的问题,下令疏浚昆明池,这里成了当地百姓赖以生存的养鱼基地。 如果被她圈走,多少百姓将流离失所。 李哲觉得不妥,以“先帝从未将它赐给别人”为由,拒绝了她的请求。 安乐公主十分不悦,便赌气斥巨资,大发民夫,在昆明池附近开凿了一口定昆池,强行夺走百姓四十九里田宅。 取名为“定昆池”,意思是说,此池可抗衡昆明池。 司农卿赵履温为她缮治园林,垒石为山,引水为涧,飞阁步檐,穷极壮丽。就连喷泉、宝炉上,都镂刻有精美的怪兽神鸟,镶嵌砗磲珊瑚不计其数。 李哲怕她乱来,打开敕旨看了一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 敕旨上写的是,废太子李重俊为义兴郡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胡闹!实在是太胡闹了!你既没有皇祖母运筹帷幄的能力,也没有她高瞻远瞩的格局,根本做不了大唐的皇太女!” 李重俊刺杀武三思的消息传到公主府上,安乐公主觉得找到了天赐良机,连夜带着自制的敕旨跑进宫来。 幸好刚才看了一下,不然事情就闹大了!李哲自觉对安乐公主太过放纵,一怒之下,命上官婉儿将她赶出了紫宸殿。 冷静之余,他开始深深担忧起来。 “高公公!” 高延福公公低声道:“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你悄悄去一趟魏府,宣左仆射入宫,记住,不要惊动皇后、太子和安乐公主!”高延福公公心领意会,颔命而去。 不出半个时辰,魏元忠来了。 李哲道:“深夜叨扰魏公,实在于心不忍!但此事,非要征求一下您的意见不可!” “陛下有话直说!”魏元忠见他心神不宁,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今日,安乐公主奏请,废去重俊的太子位,立她为皇太女。魏公觉得……” 还没等他说完,魏元忠就打断了李哲的话。 “陛下,太子殿下是大唐储君,是国家安定的基础。无故废黜,必定会引起天下人的非议。何况,您把安乐公主立为皇太女,岂不是又将大唐江山拱手还给了武氏?” 魏元忠一语点破了玄机。 李哲咧着嘴,“咯咯咯”地干笑起来,僵硬的笑容里堆满了深深的无奈和苦涩。 是啊!他怎能如此糊涂,居然忘记了安乐公主是武家的息妇,她儿子的身上,流的是武氏一族的血脉! 第87章 李重俊起兵诛武 本想跟魏元忠商量一下,封安乐公主为皇太女是否可行。 听他这么一说,李哲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想起昔日,自己被母亲和群臣废黜帝位,流放他乡十四年,吃尽了磨难与痛苦。他实在不忍心,让李重俊重蹈自己的覆辙。 魏元忠深夜见驾的消息,不知道是如何传到安乐公主府上的。 第二天一早,她带了一个婢女,来到紫宸殿前闹事。 安乐公主捋起衣袖,叉腰站在大殿门口,像个悍妇似的,嘴里不停地嚷着:“魏元忠是山东愚顽倔强之人,父皇怎能与他商议国事?” “皇祖母出身平平,没有皇室血脉,尚且当上了大周皇帝!我安乐公主本就是大唐皇帝的女儿,做皇太女有何不可?” 李哲命人紧闭大门,不予理会。 忽然,听到安乐公主喊道:“德静郡王慧眼识人,觉得一众公主中,只有我有皇祖母的帝王风范,可以承袭大唐的皇太女!” 李哲心中一惊,急忙叫道:“高公公!快快将公主轰出宫去,这些话要是传到东宫,太子必定要多心了!” 高延福公公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脖子,道了一声“是”,出门赶人去了。 公主大闹紫宸殿,这等大事,自然瞒不过众人的耳目。 消息传开以后,在朝廷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大唐朝廷,再一次掀起了汹涌的波涛。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群臣纷纷上奏,劝李哲断了这个念头。 有人却趁机提出,可以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拥护她的,除了武三思父子,基本上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斜封官。虽说都是些小官,但人数众多,也是不容小觑的力量。 魏元忠嫉恨武三思在朝中专权用事,煽动安乐公主闹事,一直想找机会除掉他。 他在魏府中坐立不安,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不该如此沉沦下去,便悄悄策马去了东宫。 安乐公主请求废黜太子,让李重俊感觉到万念俱灰。寝不安席,目不交睫,几天几夜都没解过衣冠,蓬头跣足,不忍直视。 见到魏元忠进来,立刻跑过去,抱着他痛哭起来:“魏公救我!” 魏元忠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陛下为太子时,老臣为东宫左庶子。当时,他比殿下年长,在东宫忍辱负重,艰难生存,被则天大圣皇后流放到房陵十四年,最终否极泰来,成为九五至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本宫不怕吃苦,就怕看不到希望!”李重俊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绝望。 魏元忠道:“殿下若求光明前途,一定要先振作起来,哭哭啼啼只会让您尘烟障目!” 李重俊用袖子拭去了眼泪。 “本宫虽在太子位,却深受韦后母女、武三思父子的陵忌。现在,我的处境如临深渊,进不得也退不得,让我日夜难安!” “殿下的处境,老臣都看在眼里!”魏元忠怜惜地梳理了一下他鬓边的蓬发。 “安乐公主多次自请为皇太女,得到了武三思等人的支持。甚至,收拾了行囊,强行要住进东宫来。他们都想要置我于死地!” “谋一域者,必先谋全局!神龙之变,五王落了个被屠灭的结局,就是未能及时除去武三思造成的!今日,他继续留在朝中,覆是为非,淆乱视听,不仅祸害大唐,也危及到了您的太子之位!” 李重俊咬牙切齿道:“是啊!武氏一族祸乱大唐这么多年,不除去他们,本宫誓不为人!” “武三思是韦武集团之首,除去他,就是翦除了韦氏母女和上官氏的羽翼,她们几个又何须挂齿呢?” “我不愿寄身虎吻,求魏公指点,该如何是好!” “想要除掉他,唯有效仿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 李重俊的俊眼闪烁了一下,一股热血冲上脑袋。 打击韦武集团,不仅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也是大唐王朝真正平静下来的希望! “这段时间,陛下都在大兴宫处理国事。为了正义,本宫愿意铤而走险,起兵玄武门!不仅要手刃武三思父子,还要迫使他废黜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昭容!请魏公安排此事!” 魏元忠轻抚着颔下那几缕花白的须尾,狠了狠心,毅然道:“殿下等我消息!” 他很庆幸,自己心底的那点血性和风骨,并没有因为有意的封存而泯灭。 历事三朝,迁谪不断。魏元忠一直耻与奸佞为伍,只想在朝廷中独善其身,安度晚年。 但那滔滔滚滚的波浪,终究会将他卷入其中,让他难以立足。 也许,只有亲手将其平息,朝廷上才有一方平静的落足之地。 出了东宫,他先去找了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 武三思屠杀五王之后,李多祚日夜不安,隐隐觉得,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魏元忠说明来意,他当即就同意了。 李多祚召集了几位生死之交的兄弟,左金吾卫大将军成王李千里、左羽林军卫将军李承况、右羽林卫将军李思冲、左羽林卫将军独孤祎之等人。 还有昔日的同袍战友沙吒忠义。因为战败于东突厥,他被免去职务,正闲居在长安,李多祚把他召至麾下。 他们要么是李唐宗亲,要么是对韦武集团深恶痛绝的人。 众人开始谋划起事,如何除去韦晚香和武三思等人。 神龙三年七月六日一早,叶法善天师带着澄怀和子虚,三人骑着快马,急匆匆地朝大宁坊的安国相王府奔去。 见到李旦,叶法善天师十分着急,顾不得礼节,冲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臣早上画地识爻,卜得天雷无妄危卦。此卦下震上乾,上干为动,下雷也为动。第一爻的位置是阳位,卦象直指东宫有起兵意图!” “坏了!这些天,本王也接到了许多密报,说东宫疑似有异动!” 李旦正在府中用膳,听了叶法善天师的话,顾不得清洁手口,赶紧唤了户奴来为他更衣。 他想去劝一劝李重俊,勿做触笼穷鸟,赴焰飞蛾。 “近年来,东宫水山困蹇,本该守旧安常,宜静不宜动。动多则乱,乱则必有灾咎!” “重俊这孩子,一定是被他们逼急了!” 这时,一位户奴火急火燎地跑进来禀报。 “殿下,太子纠集了羽林卫禁军、金吾卫禁军、千骑禁军等三百余人,冲入休祥坊德静郡王府,杀了武三思和武崇训,府上十余名门客也遭到杀害。” “真是傻孩子!他们现在在何处?”李旦急得顿足搓手。 “太子率兵,已往大兴宫方向去了!” 李旦扔下手中的衣裳,跳上马背,往大兴宫狂奔而去。叶法善师徒,急忙纵马追去。 李重俊的人马执锐披坚,已从肃章门斩关,闯入大兴宫中。 命成王李千里分兵守住宫城诸门,自己率领一支队伍,四处搜寻韦氏母女和上官婉儿。 甘露殿里,高延福公公夺门而入,紧紧靠在大门上,气喘如牛,惊道:“陛下,不好了,太子兵变!大兴宫十一门,全部被他们控制住了!” 一道闷雷劈头落下,李哲惊慌失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正在御前整理奏书,听见窗外有乱兵高喊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连续喊着韦后和安乐公主的名讳。 不由得方寸大乱,手中的一叠奏书哗啦啦地倾泻在御案上。 虽说神龙之变比这凶险多了,但那些起事者并没有将矛头指向她。 上官婉儿面如土色,惊恐地拉着李哲的衣襟,颤声道:“太子之意,是不是要先杀我上官婉儿,再杀皇后、安乐公主,然后杀陛下您啊?” 李哲瞪眼咋舌,听了一会儿,似乎如她所说的,是要将他们全部杀掉呢! 他紧紧闭起了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好像一把利剑,已经指向了他的喉咙。 这时,韦晚香和安乐公主疾步奔入大殿。 闻变后,她们立刻从小路抄到甘露殿后门。 韦晚香非常冷静,让高延福公公急召左羽林卫将军刘仁景前来护驾。拉起上官婉儿,挟持着李哲奔向大兴宫北面的玄武门。 很快,刘仁景调了一支羽林禁军和千骑禁军出营,排兵布阵列于在玄武门门楼下,保护二圣。 韦晚香又令宰相杨再思、苏壤、李峤,宗楚客、纪处讷等人,拥兵两千多人,屯于承天门前,守卫南衙。 获悉帝后已经登上玄武门,李重俊立刻率领禁军赶了过去。 两军对峙在玄武门门楼前。 李多祚手下的将士们一边用兵戈敲击着彭排,一边高喊着索要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 赤日灼灼,赫赫炎炎,高挂在大兴宫上空。李哲从门楼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又猛地缩了回去。 眼尖的李重俊早已看清楚,那一晃而过的脑袋,就是胆小如鼠的父亲。 他手搭凉棚,大声喊道:“父皇,韦后强悍,与安乐公主、上官昭容、武三思内外勾结,把揽朝政,祸乱大唐朝纲。逆贼武三思已经被我诛杀,儿臣请求,废了三位妖妇,重塑大唐清平世界,我等立刻就撤兵!” 李哲汗流洽背,不停地抹着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 “逆子!你咋不把老子废了呢?”他恨恨地想道。 李重俊要废掉的三个女人,皆是心头最爱,让他难以取舍!想不好该如何回答,在门楼上一遍又一遍地兜起了圈子。 久久得不到回应,李多祚想率军冲上玄武门门楼,结果被羽林禁军和千骑禁军杀退。 杀出血路,登上门楼并不难,但肯定会惊吓到皇帝。李多祚踌躇四顾,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按兵不动。 双方正僵持着,四匹快马从玄武门外飞驰而来。马蹄声如隆隆滚雷,顺着夹城由远及近。 李旦拼命甩着鞭子,汗水湿透了他的袍衫。 一路高呼道:“太子殿下,放下兵戈!放下兵戈!神龙之变是正义之战,殿下伏兵玄武门,讨伐陛下,却是忤逆犯上,罪不可恕!” 声音响亮如洪钟,在夹城里回旋飘荡。 虽然已到夏末,但暑气熏蒸,令人难以忍受。 李旦的喊声,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把手中的长矛掷于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李重俊的心理防线,也被皇叔李旦的喊声攻破了。 他和李多祚等人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 匆忙赶来的魏元忠,看见自己的儿子魏昇正在太子的队伍中,也开始心持两端,徘徊不前。 原来,李思冲和李承况等人,在永安门遇上了魏元忠的儿子太仆少卿魏昇,便胁迫他加入他们的队伍。 李哲见到弟弟赶来,才敢壮着胆子,重新探出脑袋。 他对门楼下的叛军喊道:“你们皆是朕的宿卫禁军,为何要跟随太子和李多祚谋反作乱?若能归顺朝廷,斩杀这些乱贼,朕可长保你们富贵平安!” 李旦还未发话,千骑营长王欢喜等人,当即倒戈杀向了李重俊的队伍。双方白刃相接,刀光剑影,打得天昏地暗。 越来越多的千骑禁军和羽林禁军赶到玄武门门楼下。 一场浴血奋战之后,李多祚、李承况、独孤祎之和沙吒忠义等人,相继倒在禁军将士的枪棒下。 夹城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渠,散兵游勇四处溃散,只剩下李重俊孤伶伶地坐在马上。 高大巍峨的玄武门门楼,在他的头顶飞快地旋转着,像一只巨大的如意罩,将他紧紧地笼盖其中。 此时,他的内心是万籁无声的,静得连自己的心跳也无法听见。 一声声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夹城内缓缓响起。 李重俊能感觉到,是皇叔李旦骑着马,走到了他的身后。 “太子殿下,您本是清潭隐龙,石中蕴玉。皇叔多次教导您,凡事要从长计议,三思后行,不要急于求成。今日铸成大错,恐怕,陛下不能饶恕您了!” 李重俊怆然泪下。 悲痛的泪水与满脸的汗水、血水浑然交融,顺着脖子流下,湿透了铠甲下那蜜褐色的太子朝衣。 “皇叔,侄儿辜负您的期望了!”他高昂着头,努力将泪水噙在眼眶里,可是,布满血丝的眼眶太小,装不下这巨大的悲愤和不甘。 这时,玄武门突然被人打开,有人大叫道:“太子殿下,快从此门出去!” 叶法善天师看见李重俊回头对李旦行了个叉手礼,狠命一拍马尻,率领门口仅剩的十余名骑兵,杀出重围,一众人往终南山逃去。 李哲令长上果毅赵思慎率领一支轻骑追赶。 李重俊逃到鄠县以西十余里处,身边仅剩下几个户奴跟随着。见天色已晚,人马皆精疲力尽,便下令到林中歇息一晚。 这一晚,李旦和叶法善天师都彻夜未眠,等来的却是李重俊被左右亲信杀害的消息。 第88章 秋雨频繁淹坊门 李重俊起兵,让李哲龙颜震怒。 成王李千里和左羽林卫将军李承况等人,都是他最信任的李唐宗室。 李千里是吴王李恪之子,李承况是赵王李福之子,皆是太宗皇帝的孙辈。李哲复位以后,不断委以重任,或封王,或拜将,给予了优厚待遇。 他们却同室操戈,将矛头对准了他。 李哲愤然下旨,将他们的姓氏改成了“蝮氏”,命右台御史大夫苏珦调查此案,如有发现同党,一律伏诛。 同时,追赠武三思为太尉、梁宣王;武崇训为开府仪同三司,鲁忠王。 宗楚客奏请,断李重俊身首,祭奠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李哲毫不犹豫地命人将李重俊的首级斩下,献于长安崇尊庙。 魏元忠的儿子魏昇,当时被乱兵所杀。 李哲不仅没有追责,反而说他平寇有功,委任如初。 在习艺馆任内教博士的苏安恒,原本与此事毫无关系,却过于矜高好奇,四处放言道:“太子诛杀武三思,是我定下的计谋。” 结果被人告发,不幸牵连进此案,冤死在狱中。 一场兵变,再一次让玄武门成了不祥之地。众臣建议,改玄武门为神武门,玄武门门楼为制胜楼。李哲同意了。 安乐公主哭哭啼啼,奏请将驸马都尉武崇训的墓改为“陵”,李哲不加思索,就应允了。 给事中卢粲当庭驳奏反对,道:“陛下,自古以来,陵之称谓,专属帝王及储君。诸王及公主墓,从来没有称陵者,何况是驸马都尉呢?请您收回成命!” 庭下议论纷纷。 后来,李旦和太平公主也上奏,指出此事不合礼制,李哲才收回了成命。 安乐公主十分恼怒,进谗言将卢粲贬为陈州刺史。 皇叔李旦和姑姑太平公主向来坚定地站在李氏一边,安乐公主则是韦氏的支持者。在立场上,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政敌。 安乐公主找到兵部尚书宗楚客,要他伺机除掉李旦和太平公主。 宗楚客聪明绝世,善于文字,是高宗一朝的进士及第,凭借科举考试进入官场。 早年曾因贪污受贿,被人揭发,和哥哥宗秦客一起被流放到岭南,岁余召还。 李重俊兵变那日,他率兵坚守在太极殿前,受到了皇后韦晚香的赏识,一有事情,就会召他前来问政。 他敏锐地看到,武三思一死,韦后身边立刻多出了一个位置。 宗楚客决定,要步他的后尘,忠心追随韦后母女。 他要以百倍的努力,活成另一个武三思,来报答她的知遇之恩。 苦思冥想后,宗楚客唆使侍御史冉祖雍上奏,诬告李旦和太平公主是李重俊的同谋。 当天,是他们的人打开神武门,放走李重俊,应该将他们二人收付诏狱。 李重俊起兵那天,李旦骑马赶到神武门前,确实人人都看到了。 李哲很重视这个案件,让御史中丞萧至忠负责调查。 萧至忠,出生于兰陵萧氏,历任监察御史、吏部员外郎等职,因为依附于武三思,才升任了御史中丞。 李哲让他去审理此案,安乐公主大为高兴。只要随便找一些人证、物证,整垮皇叔和姑姑,那还不是易于反掌? 出乎意料的是,萧至忠表面上属于韦武一党,私下里却是太平公主埋在韦武一党里的暗桩。 接过这个卷宗,萧至忠当即就哭了。 李哲不解地问道:“萧卿何故哭泣?” 萧至忠道:“那天,臣也在制胜楼上。相王殿下快马冲入神武门,嘴里喊的是 ‘太子殿下,放下兵戈,不要忤逆犯上!’臣等听得清清楚楚,相信陛下也是听到了。为何到了某些人眼里,却成了太子的同谋,臣实在不明白!” “既然有人告发了,你们御史台就要负责调查清楚。” “没错,御史台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陛下,您富有四海,却容不下一弟一妹,让人罗织罪名,加以残害吗?” 李哲哑口无言。 “相王殿下允恭克让,天下人尽皆知。昔日为皇嗣时,在则天大圣皇后面前数日不食,请求将天下让于陛下。您怎能因为外人的一句话,而怀疑他呢?” “朕,朕只是……”李哲支支吾吾,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而太平公主,只是一介弱女子,是您唯一的妹妹。去年,您为薛绍平反,恢复官爵并以礼改葬,她对您一直感恩戴德,哪里会有谋反之心?” “那,朕该调查还是不调查呢?” 李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萧至忠叉手道:“冉祖雍上表告发相王和公主谋反,必定准备好了充分的证据,要将他们置于死地。如果调查下去,相王和公主必死无疑!” 李哲沉默了片刻,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朕差点就上当了。此事,就算了吧!” 散朝后,萧至忠立刻去了兴宁坊的镇国公主府。 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平公主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境地。 火的是,安乐公主竟然不顾姑侄之情,诬告她谋反;冰的是,那个一向懦弱,疼爱自己的三哥差一点就信了。 “陛下上位后,对韦后和安乐公主言听计从,又和武氏家族强强联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四哥与他产生了不可名状的距离!”太平公主叹道。 萧至忠道:“您与相王结为联盟,齐心戮力帮助他登上九五尊位,三方曾经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是啊,就算韦后、武三思,也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与韦后、安乐公主相比,您到底还是一个外人。如果一直和对方针锋相对,将来,必定都会死在他们的刀剑下。” “那是迟早的事!虽然陛下对我很疼爱,特地下诏,免去我对皇后、太子和公主等人的行礼。但朝廷,是韦后控制下的朝廷,陛下不过是她发号施令的工具罢了!” “公主打算怎么办?” 太平公主的眉头深锁起来。 “还能怎么办呢?闭门谢客,以避祸端。私下里,继续壮大力量,暗中收集韦氏一党各种违法乱纪的证据,等待合适的时候,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说这句话的时候,脑袋里蓦地跳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 如果真有龙潜之说,她倒是希望四哥一家能应了谶语。 安乐公主和宗楚客见此事不了了之,心里十分不甘,命人传叶静能法师到公主府上,共同谋划此事。 众人坐定。 安乐公主一身素白的孝服,让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久久无人发话。 叶静能法师轻抚长须,道:“长安隆庆坊溢水成池,本是一招好棋,可以一举扳倒相王,可惜梁宣王置棋不定,没有把握好时机,反教李重俊下手杀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一口涝池,何以见得就能除去相王?”安乐公主不解其意。 宗楚客是七窍玲珑之人,那邪佞的眼珠转了一下,一切都洞然明白了。 “公主,帝王之气,是天子奉天承运的标志!凡人身带龙气,岂不是与陛下为敌?相王膝下三位郡王的名字中,带有 ‘隆’字,与龙潜之说联系起来,那就是一把锋利的快刀啊!” “的确如此!”安乐公主恍然大悟,“此事须得叶法师出面,陛下才会相信。相王和太平公主兄妹情深,只要先除去相王,太平公主就人单势孤,寡不敌众了!” 宗楚客扯着尖细的嗓子道:“鲁忠王薨世,他们毫无怜悯之心,还上表反对改墓为陵,叶法师,你一定要为公主除掉他们!” 叶静能法师不仅会符禁法术,还经常会献一些驻颜美容的偏方,深得韦后母女的宠信。 他感念其恩,一心想要投桃报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临走前,安乐公主追了出来,在身后叫道:“叶法师,明日是鲁忠王头七,不要忘记为他设坛超度!” 叶静能法师转过身,叉手作揖道:“公主殿下放心,臣已经安排好道场,明日会率领玄都观所有的道士,为鲁忠王醮度亡灵的!” 神龙三年八月初,皇后韦晚香率领文武百官,为李哲加尊号“应天神龙皇帝”。 紧接着,宗楚客也率领群臣,为皇后加尊号“顺天翊圣皇后”。 刚刚经历过胆战心惊的兵变,二圣收到尊号,都很欢喜。 几场秋雨过后,隆庆池池水淹没了隆庆坊坊门和街道,造成百姓无法通行。 叶静能法师趁机上奏,鼓动李哲御驾出巡,亲自去隆庆坊察看水灾。 隆庆池龙潜之说影响深远,武三思也汇报过此事,李哲对此十分重视,立刻带着韦晚香和安乐公主出宫察看。 天子小驾从大明宫走到永嘉坊,一泻汪洋拦住了去路。 永嘉坊紧挨着隆庆坊。龙首西渠流水潺潺,环绕两坊,坊外粉墙环护,垂柳依依,风景十分秀丽。现在,这一泻汪洋与龙首西渠,已经泾渭难分了。 相王父子和叶法善师徒正在永嘉坊门口恭迎帝驾。 叶静能法师见到他们,有些出乎意外,迎上前去,礼敬过相王。李旦没有理他,径直往帝驾走去。 他一甩手中的拂尘,几缕马尾轻轻扫过叶法善天师的前胸。 “不知侄儿也在此处!” “侄儿与相王殿下正在察访水灾情况,相信师叔,也是为此事而来吧?”叶法善天师叉手道。 叔侄俩皆是仙风道骨的习道之人,皆有书符咒水的本事。他们的慧眼,早已洞察了彼此的心思。 叶静能法师动了动薄唇,道:“陛下继天立极,是真正的真龙天子,侄儿为何不助他共创繁华盛景呢?” “有师叔成为陛下的飞鸿羽翼,就够了。常言道,一马不鞴双鞍,忠臣不事二主。侄儿既然选择了相王殿下,不管他的前途如何,自当不离不弃,共为唇齿!” 叶静能法师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相王,他和几位皇子正在御前,汇报隆庆坊的水灾情况。 “良禽择木而栖,木岂能择禽呢?看来,相王殿下就是侄儿认定的圣君贤相了!” 叶法善天师道:“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希望师叔不要多想了!” 叶静能法师那高傲的脸上浮起了几许不屑的神色。 这时,李旦摇手召唤叶法善天师过去。 走到御前,李旦说道:“叶天师下井察看过水下情况,你跟陛下说说。”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陛下,隆庆池形成已有数年,长安百姓视作祥瑞,私自凿通了龙首西渠,将渠水引进隆庆坊来,使得池水日益滋广,深达数丈,还将其更名为井龙池。近日,秋雨频繁,池水漫溢成灾,才淹了坊门。” 他和弟子下过隆庆井景龙宫,向九公主敖洋再三确认过。这次,的确不是隆庆井溢水。 安乐公主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身姿婀娜,凌厉的目光冷如薄刃。 一不小心被擦到,便觉得头皮发疼。 “众人都说,这井龙池里,曾有黄龙出现,更有甚者,说皇叔家的郡王们,就是这池中伏龙。不知叶天师如何解释呢?” 李旦父子吓得魂不附体。 安乐公主这番话,明显是要把他们往死里整啊! “皇姊怎能如此说话?”李隆基大喝一声,道,“隆庆坊里有十几户人家,名字中带 ‘隆’字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陛下都要将其杀光吗?” 叶法善天师急忙道:“帝驾之上,唯有陛下才是真龙天子。这些都是空穴来风、三夫之言罢了,请公主不要相信!” 二圣端坐在帝驾内,隔着密丝竹笭,听他们辩论。 韦晚香发话了:“民间有此传说,必然是有人亲眼所见。两位叶卿,皆为大唐道法最高者,如果你们都说不清楚,井龙池中是否真有潜龙,那么,相王与皇子们,便要承受谶语的伤害了!” 叶静能法师走到御前,叉手鞠躬。 “陛下、皇后殿下,自从这些谶语在长安流传,臣多次察访过这里,发现此地龙气浮关,光纳日月,飞符也难以压制。五位郡王的府邸上空,龙气更是上彻北斗!” 叶法善天师瞠目结舌地看着师叔。 澄怀和子虚气得更是浑身发抖。 子虚的手,悄悄地握住了腰间的太乙混元剑 。 要不是云鹿拦着,真想一剑杀了师叔祖! 李旦十分惊恐,辩解道:“陛下,隆庆坊的宅子,为则天大圣皇后所赐,自然有龙气隐曜,与犬子们没有任何关联。请您明察!” 叶静能法师扯了扯嘴角。 “相王殿下,您错了!龙气是帝王之气、祥瑞之气,是帝王、圣贤出现的预兆。临淄郡王李隆基、巴陵郡王李隆范、彭城郡王李隆业,与谶语同符合契。恐怕,未来的大唐帝王,必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众人皆胆战心惊。 想必密丝竹笭后,李哲的那张脸已是瞋目裂眦,十分难看了。 第89章 井龙池黄龙升天 几位千骑禁军上来,将李隆基兄弟仨五花大绑了,推到了帝驾前。 “陛下,他们三人如何处理?” 叶静能法师的眸底,突然变得阴鸷狠戾,杀意露骨。 “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卧浅池等海潮。陛下,相王和三位郡王,不可让他们留于世上!” 叶法善天师急忙奏道:“陛下,切勿让流言伤了兄弟感情!” 李哲道:“两位叶卿,一个让朕杀了相王和三位郡王,一个让朕不要杀他们。朕该听谁的?” 李旦心如死灰,跪地叉手道:“陛下明察!三位犬子的名字中虽然都带有 ‘隆’字,却都是则天大圣皇后赐名,与隆庆坊、隆庆池之 ‘隆’字,纯属巧合!” 安乐公主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位郡王。 他们都已成长为英俊潇洒的七尺男儿,都是有资格与她争夺帝位、平分江山的兄弟。 除去他们,不仅剜去皇叔心尖的一块肉,也为自己登上皇位扫除了障碍。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转身对李哲说道:“请父皇下旨,赐死他们!” 叶法善天师正要发话,忽见云鹿大叫一声:“且慢!” 听到一声娇莺软语,李哲掀起了密丝竹笭。 一位花颜月貌的女冠,亭亭玉立在帘前。 虽然素妆淡服,却生得冰肌玉骨、明眸皓齿。短短一瞥,惊鸿艳影就落在了他的心头。 李哲放下竹帘,看着那影影绰绰的倩影,问道:“你是何人?” 云鹿叉手道:“陛下,我是叶天师座下弟子云鹿,自幼跟随师父习道,学了一些劾鬼隶神、降龙伏虎之术,我可以为您唤出井龙池中的黄龙!” 李隆基见云鹿冒死献策,心里十分着急,无奈双手被困得结结实实的,动弹不得。 “云鹿,你要远离绝处险地,不要处高临深,学会保全自己!” “殿下莫要紧张,唤出黄龙,就知道谁是真龙天子了!”云鹿再次叉手道,“陛下,请准许我的请求!” 二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 这时,两匹赤红色的骅骝疾驰而来,在帝驾前四蹄翻腾,引颈甩鬃,啸啸嘶鸣了数声,才立定下来。 太平公主和李猷跳下马背。 她疾步走到御前,福身一拜,道:“陛下,长安三年,太平妹妹在井龙池里见过黄龙,记住了它的模样,回去一查,原来是一条天元应龙!” 李哲拉着韦晚香的手,一起下了帝驾。 “太平,此话当真?你真的见过井龙池里的黄龙?” 李旦父子不知道太平公主会说些什么,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众人也都惴惴不安,每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太平妹妹不仅见过黄龙,还与她聊了好久。” “你与黄龙究竟聊了些什么?”李哲的好奇心被太平公主勾起,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说,水虺五百年修炼为蛟,蛟千年修炼为龙,龙五百年修炼为角龙,再经过千年修炼,才成为天元应龙。她顺应天命下凡,转世成为男子,就是当今的大唐天子,哥哥您啊!” 李哲的嘴巴张得快合不拢了。 说了半天,原来,他才是神龙应天,降世为帝啊! 太平公主冁然一笑,抱住了哥哥的胳膊,撒起娇来。 “陛下您看,您的属相为龙,登基时的年号为神龙,大臣们为您上的尊号叫应天神龙皇帝,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李哲紧绷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性格柔弱的人往往是缺乏自信的,尤其是长期生活在压制下的人,偶尔被人肯定一次,自信心便会迅速膨胀起来。 那种感觉是十分神奇的,能化渺小为伟大,化平庸为神奇。 他搂着妹妹的肩膀,连连点头,道:“朕明白了,井龙池中龙气蒸腾,因为朕就是真龙天子啊!” 太平公主道:“对!现在,天元应龙的真身,还蛰伏于井龙池中,暗中保护着陛下,保护着长安,保护着大唐天下呢!” 叶法善天师不禁为太平公主的机智所折服。 “陛下,您是天降祚圣,定将游景云,驭六气,乘万变,为涅盘重生的大唐举托起一片朗朗乾坤!” 李哲心里非常高兴,迟疑了一会儿,俯身扶起了弟弟李旦,并让千骑禁军为三位侄子解了绑。 安乐公主急了,悄悄看了一眼叶静能法师,对太平公主说道:“姑姑,您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可是天元应龙在哪儿呢?唤出来让我们见识一下呀!” 叶法善天师道:“天元应龙为龙神之主,地位尊崇。一旦现身,它就会行云施雨,神化无穷,恐怕会惊扰陛下、皇后和各位皇子、公主。” 安乐公主訾笑道:“什么风雨雷电,是陛下没有见识过的?只怕你们是信口雌黄,糊弄二圣!” 韦晚香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们。 云鹿道:“师父,我们一起施法,将黄龙召唤出来吧!” 众人都期盼地望着叶法善天师,如枯苗望雨一样。 看来,今日已是别无选择了,他暗暗捏紧了拳头。 迟疑瞬息,召唤弟子们手持太乙混元剑,摆开阵势,手掐掌诀,足蹑北斗,运转魁罡,口中念念有词。 叶法善天师将自己的元神脱离肉身,游游荡荡来到澄怀身边。 耳语道:“澄怀,师父要下潜到景龙宫去,提前预知一下敖洋,这里就交给你应付了!” 澄怀颔首会意。 景龙宫外,敖洋正焦急地等在玉阶上,见到叶法善天师,急忙迎了上去,道:“开元圣帝如何了?” “开元圣帝要洗脱瓜李之嫌,只有公主您在皇帝面前变作天元应龙模样,才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天元应龙是中斗七宿之神,诞育了龙祖海真龙王和我们这些龙子龙孙。当年,她杀蚩尤、斩夸父、擒无支祁;以龙尾画地开长江,助大禹治水拯救黎民;力开龙门,使水族、蛇族、虺族,也有进升化龙之机!” “公主能变作她的模样吗?”叶法善天师急切地问道。 “我是天元应龙子孙中唯一的一条黄龙,真身与天元应龙相差无几,只是……”敖洋有些犹豫。 “只是如何?” “我一旦现出真身,就不能呆在人间了!” “拯救开元圣帝就是您的大功大德,太上老君一定会在功德簿上,为您添上一笔的。您回归天庭了,人间还有我在,可以保护他们!” 敖洋跺跺脚,道:“也罢,那我就现出真身,吓唬吓唬那位昏君!” 元神归位,叶法善天师和弟子口念唤龙咒,挥剑指向青天。 滃然云气慢慢起于六合之间,薄风怒号,星宿伏拱,一条黄色的巨龙从井龙池中腾空而起,张开五彩羽翼,摆动身躯,直上太霄。 长安城里的江湖之水,沨沨乎尽被卷到九垓之上。 黄龙越变越大,头枕于星宿、张宿,尾巴挂在柳宿、井宿,身体倚靠在太微垣上。 李哲、韦晚香和安乐公主见了,怵目惊心,吓得跌坐在地上。 敖洋俯视广袤大地,苍苍烝民微如芥子。 人类如此渺小,却总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在神只面前,不过是云天一埃,沧海一粟罢了。 他们的浅薄和无知,是那么可笑,但为了开元圣帝,敖洋也只好说一些违心的话了。 她摇摆着身子,从太霄间探出头来,伸到了李哲面前。 “陛下,您是玄黄龙子,顺应天命下凡,开创经天纬地之业。怎可听信小人的风尘之言,忠奸不辨,差点害了无辜之人!” 李哲惶恐地连连摆手,道:“朕,朕已经知错了!” “相王当年固请逊位于您,你们兄弟二人风雨同舟,休戚与共,一起渡过了那么多难关。如今,苦尽甘来了,却不能共享当下的静好岁月。将兄弟逼上穷途,与您无益啊!” “都是朕不对,让相王负屈含冤了!”李哲羞愧难当。 敖洋道:“我本要跟随陛下一起守护长安,今日,现了原形,只能回归天庭去了。” 李哲追悔莫及,看着敖洋张开羽翼,伸展身姿,乘风云,御虹霓,摇头曳尾,向着昊苍飞去。 一道耀目的紫电霹雳落在人间,点亮了整个天空。 再次睁眼之际,黄龙已经不见了踪影。 李哲愣了许久,才心有余悸地说道:“摆驾,回宫!” 众人叉手目送帝驾离开。 经历了无数次大起大落,李旦从来没有像今日一样慌张过。 他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带着几分感激的口吻道:“刚才,实在太险了!幸得妹妹相助,才脱离了危险!” “陛下让宗楚客、纪处讷、萧至忠等人进宫议事。路上,萧至忠听到宗楚客说起井龙池溢水之事,入宫后,又正巧碰到叶静能法师鼓动陛下去隆庆坊视察,所以……” “所以,你得到萧至忠的报告,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太平公主皱眉道:“妹妹听说过很多关于井龙池的谶语,一直担心三郎他们受到什么不测。听闻帝后来隆庆坊视察水患,就快马赶过来了!” 这时,李隆基和李隆范、李隆业走过来,叉手道:“三郎、四郎、五郎感谢姑姑相救,期望以后,有机会报答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姑姑也期盼你们平平安安的!” 姑侄们相视一笑。 黄龙升天,在长安轰动一时。 回宫后,李哲立刻下令,将井龙池改名为景龙池,原先住在隆庆坊南侧的百姓全部安置到别处,命司农卿赵履温将其打造成皇家园林。 进入九月,朝廷人事变动频繁。 以杨再思为中书令,萧至忠为黄门侍郎,兵部尚书宗楚客为左卫将军,同中书门下三品,太府卿纪处讷并同中书门下三品,不久提为侍中;中书侍郎于惟谦罢为国子祭酒。 朝堂上也出现了一些重要的空缺职位。 韦晚香沿袭则天大圣皇后的做法,把自己的堂兄韦温、族人韦安石、韦巨源等人,安排做了宰相。多位堂兄、堂侄、族弟都身居要职。 王同皎死后,定安公主新寡,韦晚香赐婚,将她嫁给了韦温的从弟韦濯;把成安公主嫁给韦温的侄子韦捷;又把妹妹崇国夫人嫁给了嗣虢王李邕。 京兆韦氏一族,成了赫赫扬扬的驸马房,势力堪比当年权倾朝野的武氏家族。 神龙三年九月五日,李哲下诏,改元景龙。 赵履温基本完成了景龙池的改建。 李哲迫不及待地率领皇后韦晚香、上官婉儿、叶静能法师、诸位公主、皇子,以及亲信大臣去景龙池游玩。 赵履温早年做过易州刺史,没什么才华,靠着妹夫桓彦范的举荐,才在京中谋得一个小官。 桓彦范倒台后,能借以立身的本领,只剩下造园技术和溜须拍马了。 他挖湖叠山,开渠引水,将景龙池池面扩至数十顷,四周建起亭台楼阁,种上名贵花木,成了一座碧波荡漾,繁花点缀的园林。 李哲颇为满意。 上官婉儿以“景龙秋池”为题,让随行的昭文馆学士奉和应制。 学士们纷纷赋诗属和,依旧由她主持风雅,评定甲乙,文采优异者,李哲亲自赏赐金帛。 二圣和公主要交的诗,都是由上官婉儿一人代劳的。 虽然数诗并做,仍然无损于她的文采,发之炳炳烺烺之辞,诵之铿铿锵锵之声,每做一首新诗,很快会被世人传诵唱和。 席上都是经纶学士,文思泉涌,笔底烟霞。大家写诗斗诗,争务华藻,场面热火朝天。 叶静能法师坐在席上看得正起劲,中书令李峤端着一只玉盏悄悄坐到他的身边。 “叶法师,听说,您与三清殿的叶法善天师是叔侄?” 叶静能法师颔首称是。 李峤低声道:“刚才,陛下悄悄问我,是否了解叶天师那位女弟子,年龄多大,是否婚配。老臣对那姑娘可是一无所知!” “哦!竟有此事?陛下对三清殿的女冠感兴趣了!” “莫敢问,也莫敢答!”李峤皱了皱眉头。 李哲胸无点墨,不喜诗书,面对这样的诗会,经常感到兴味索然。坐在席间无所事事,眼前几番浮现起云鹿姑娘的倩影。 景龙池短短一瞥,让他切切于心,拳拳在念。于是,随口问起了身边的李峤。 李峤是昭文馆大学士,与叶法善天师素无往来,更不了解他的弟子。只听说他是大名鼎鼎的飞天真人、人间真神仙者。 叶静能法师知道他是个胆小怕事、趋炎附势的人,行事向来中庸,不夷不惠。 驸马都尉王同皎刺杀佞臣武三思,被人告发,以谋反罪下狱。 李峤和杨再思、韦巨源等人奉命参与审理,却畏惧武三思的威权而不作为,致使王同皎冤死,遭到世人的诟病。 叶静能法师含笑道:“谁都知道,陛下是出了名的惧内,后宫除了皇后和上官昭容,没有其他妃子了。他向你打听其他女子,必定是看上那姑娘了!” 李峤蹙着眉头,连连点头,道:“是啊!峤惧怕皇后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思来想去,作了一首诗递上,就算是臣的回答了。” “可否念来让贫道听听!” 李峤轻咳一声,摇头念道:“黄鹤远联翩,从鸾下紫烟。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已憩青田侧,时游丹禁前。莫言空警露,犹冀一闻天。” 此诗果然符合李峤的个性! 叶静能法师眼眸一眯,透出几许让人看不懂的深意。 “你这是劝诫陛下做鹤鸣之士,还是提醒他要像仙鹤一样忠贞不二,与皇后比翼而翔呢?” 李峤指指身上的紫袍,苦笑道:“没办法,老臣不想被革职,丢了这身官袍啊!” 第90章 顾影秋池忧天下 二圣和群臣们走后不久,李隆基慢慢走到景龙池,独自坐在池边。 五王宅与景龙池隔墙相望,从南苑出来,穿过一道月亮门就到了。景龙池建成,他与兄弟们多了一个拈花弄月,扣壶长吟的地方。 想起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惊险一幕,还有为他挺身而出的云鹿,李隆基依然余悸未消。 算起来,他与云鹿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 可是,她就这么肆意地住在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常客。 大郎李成器告诉他,一个性格果敢,行事冲动的男子,如果遇到心爱的女子,会变得理智而温和,遇事不再我行我素,更多的是考虑对方的感受。 在这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轰轰烈烈的爱恋中,他独自彷徨,独自忧伤,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李成器说的对,那个女子,教会他什么是爱,什么是成长。 原本,他想娶她回家,给她一个正妻的名分。可是,父亲说,没有一位亲王会娶女冠为妃。 现在,退而求其次,连一个妾的名分都不行。因为,她有了心仪之人。 是啊,她又教会他什么是理智,什么是放手。 身后的梧桐树上,寂寂孤莺一声鸣,啼的都是落寞。 一位户奴小步跑过来,施个叉手礼,道:“郡王殿下,相王来找您了。” 抬头之际,李旦已经穿过月亮门,踩着窸窸窣窣的落叶,朝他走过来。 起身行礼,父子俩寻了一块平坦的石头,沿池坐下。 渭水秋风起,落叶满长安。景龙池边,门荒径悄,萧萧渐积,呈现一片肃杀之象。 刚刚经历过李重俊的景龙之变和景龙池事件,父子俩的心情,如同这秋日园林一般,多了几分萧索之味。 一片梧叶在风中婆娑飞舞,坠入景龙池里,很快就被悠悠流水带走了。 李旦触景生情,随口吟道:“落叶自随流水去,一年秋声一年心。” 几许苦涩在李隆基的唇间漾起。“原来,父王也有伤春悲秋的时候!” “落花逐流水,落叶逐秋风,都是自然现象。我们不可以像落花、落叶一样追波逐流,迷失自己。秋去了冬来,冬去了春来,没有什么可悲叹的。不似你,独自在这里生闷气!” “我只是……”李隆基欲言又止,“哎!算了,三郎实在不想多说!”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父王逼你娶了王菱?” “三郎不敢!” “王菱是将门虎女,姿容秀丽,聪明伶俐,可谓是秀外慧中。四五年来,对你全心全意、一往情深,若说有错,也就是始终未诞下一男半女。” “心有所属,就很难再分一半给别人了。父王不也是如此吗?自从母亲走后,您没有纳过一位妃子,每天孤灯孑影,对影忧愁。”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你的母亲早就不在人寰了,而王菱是活生生的。你们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日子,就这么凑活过罢!尽心服侍您的豆卢娘娘被您气走了,您没有去请回来,不也是在凑活过日子吗?” 神龙之变,李旦铤而走险,掌控朝廷,却把哥哥推上了皇位。 他在政治上的消极表现,让豆卢慈音十分失望。 昔日的相王府长史、豆卢慈音的伯父豆卢钦望,突然向李旦提出,想要接侄女回娘家。 他说,豆卢慈音在宫中历经了三十来年的风风雨雨,失去人身自由,生死系于一悬,看透了人世的风云变幻。 她陪伴李旦走过了最艰难的十四年岁月,只希望下半生,能够自由自在地为自己活着。 听了半天,李旦才明白,豆卢钦望所谓的回娘家,不是回家省亲,而是希望侄女离开相王府。 言下之意,是代侄女向他申请和离。 《唐律疏议》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罪。” 李旦明白,他与豆卢慈音不是不相安谐,而是自己长年的不幸遭遇,以及对名利的澹泊寡欲,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生性温良的豆卢慈音不忍心亲口说出这些,只好拜托伯父开口。 李旦本想把她扶为正妃,成为相王府的女主人。 事到如今,挽留也是白费心思,只好含泪在《放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旦站起来,望着头顶的梧桐树,又一片梧叶萧萧坠下,落入景龙池中。 “四位妃子,包括你的母亲,皆因父王而丧命,豆卢娘娘在我身边,能安然无恙实属不易,离开,也实属无奈吧!” “失去母亲后,豆卢娘娘累载左右,视我为己出,辛苦抚养我们兄妹几个,和生身母亲没有什么区别。她的离去,我伤心了很久。” “浅喜与深爱,总是有差别的。父王知道你喜欢云鹿姑娘,你看她的眼神,满是期待和关心!” 李隆基伸手接了一片落叶,在指尖转悠着。“的确,浅喜与深爱,是有差别的。为一人立尽寒暑晨昏,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吧!” “三郎,当初你是不是只是为了报恩,而答应纳王菱为妃,现在,又觉得她配不起你了?” “在当时那个情况下,王家不嫌弃我们的处境,愿意将女儿嫁我为妃,三郎感激还来不及,根本没有资格嫌弃别人!” “王仁皎出身不高,初任折冲府的果毅都尉,现在,深得你皇伯伯的赏识,刚刚迁为左卫翊府中郎将。叶天师说,已将云鹿许配给了他的弟子,你该放下执念,过好当下的日子。” 李隆基一直低着头。“三郎早就知道了,我与她,终究没有缘分。” “昨日,左千牛将军杨知庆登门,愿将爱女杨芊芊嫁你为侧妃。杨家以祖荫为官,手握兵权。作为没落的宗亲,与其结姻,有利于你将来的事业。待父王向叶天师问名纳吉后,择期将她迎娶进门吧。” 杨知庆出身弘农杨氏,是关陇地区的名门望族。 祖父杨士达曾在隋朝任门下省侍中一职,则天大圣皇后的生母杨氏,就是杨士达的女儿。 “不管娶了谁为妃,三郎都会和她们好好相处的。我忧虑的是,皇伯伯生性多疑,没有主见,身边多是趋利狡诈之人,与他相处,您要万分小心!” “景龙池事件之后,他深信自己就是神龙下凡,改元景龙,把贴身禁军千骑改为万骑,扩增了数量,暂时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惕。” 李隆基撇了撇嘴,道:“这种放松,都是暂时的,指不定哪一天,祸端又要从天而降了!” “景龙池的谶语,诠释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你们兄弟几个都已二十多岁了,留在长安 ,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和猜疑。父王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奏请让你们下放为官,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下放就下放吧!三郎在宫中做了四年的尚辇奉御,三年的卫尉少卿,早就看透了官场的险恶和浮华。” “神龙之变和景龙之变,让我们明白,权力与生死相系,功名与富贵相偎,若专注于攘权夺利,势成坐困,不如暂时拂衣远去!” 李隆基玩弄着手中的落叶,脑袋里回想起来的,都是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父王,如果当年您露出一点点异心,我们相王府上下,也许早在天授年间,就被皇祖母秘密处决了。您从那个时候,一直隐忍到现在,将来,或许还要继续隐忍下去!” 李旦又一次抬起头。枝桠交错的梧桐寒枝上,只剩下三两片梧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说起早年的磨难,他经常如鲠在喉,难以言表。 长安元年,卸任东宫右卫率后,母亲曾任命他为羽林卫大将军,手中掌握着北衙禁军的统率大权。 他每日念及肩负的神圣使命,还有大周初年,宗室兄弟姐妹们的惨死,如果不是能忍自安,或许早就发动兵变,拥立自己为帝了。 “叶天师曾说,明于机察不测,善于进退自处,才能成为人上之人。壮志未酬,我们只能继续忍辱负重!” “朝廷上,韦氏母女乱权,政以贿成。武三思死后,宗楚客崛起,朝野上下,暗流涌动,到处交织着一张张无形的关系网。父王的脚,如何能厕足其间?” 李旦想起了魏元忠,沉沉地叹慜一声。 “你皇伯伯对魏公最敬重,也经不住宗楚客、姚廷筠、冉祖雍等人一次又一次的弹劾,直到他被贬为务川尉,忧愤而死,一伙人才罢休。” 李重俊兵败后,群臣纷纷指认魏元忠是他的同谋。 魏昇到底是主动还是被迫加入叛军的,谁也说不清楚。 宗楚客引姚廷筠为御史中丞,唆使他弹劾魏元忠。 姚廷筠奏道:“魏元忠父子与李重俊、李多祚等人同谋造反,乃是大逆!当年,侯君集谋反,太宗流涕斩之;房遗爱为逆,虽复懿亲,皆伏于国法!” 魏元忠不仅仅是李哲曾经的东宫属官,也是帮助他侍从赞相,驳正启奏的能臣。 徐敬业起兵扬州,他率军平叛,诛灭叛臣;张氏兄弟祸乱朝野,他挺身而出,屡屡进谏;李哲刚登大位,权力不稳,他坐镇朝廷,力压百官。 忠心赤胆,一路相随,怎么可能图谋造反呢? 李哲只将他贬为渠州司马。 这样的处置结果,当然令宗楚客十分不满,指使冉祖雍继续上奏:“魏元忠既犯大逆,不应该出佐渠州为官!” 又让监察御史袁守一上奏:“太子重俊乃陛下之子,您仍将其明正典刑;魏元忠非勋非戚,岂容漏网?” 宰相李峤、杨再思等人,都依从宗楚客的意思,附议要从严处理。 众口沸沸,穷究不舍。李哲毫无办法,景龙元年九月九日,再贬魏元忠为务川尉。 行至涪陵,魏元忠郁郁而卒,享年七十余岁。 李隆基道:“父王担任天兵道元帅和安北道行军元帅时,魏公两次为副职,与您关系密切。韦氏一党罢黜他,其实也是对您的打击!” 李旦颔之。“从某种角度看,这是韦后为争夺皇权,开始打击李氏集团发出的一个信号罢!” “魏公心怀兴复之志,却屡次遭到迁谪和迫害,潦倒于淫昏之世,这是大唐的不幸!父王,我们李氏王朝是否还能再度崛起,回到贞观、永徽那个清明年代?” “没有明君,何来盛世!”李旦叹道,“今日,侍御史魏传弓在朝堂上弹劾胡僧惠范贪赃枉法,你皇伯伯的处置,让我彻底看清了他的昏庸!” 说起此事,李旦既无奈又好笑。 魏传弓奏道:“陛下,您派惠范在长安长乐坡造佛像,在洛阳立圣善寺。他仰仗二圣亲重,权势显赫,多行不法。经多位御史查处,发现他贪赃枉法,数量惊人!” “他贪污了多少钱?”李哲问道。 魏传弓道:“惠范贪赃高达十二万缗钱,证据确凿,请处死刑!” 李哲吓了一跳。两大工程,朝廷拨款总数大约二十万缗钱,他竟然能贪污一半多的钱! 惠范是天竺僧人,来自婆罗门教,精通婆罗门天启圣典和咒术。垂拱年间来到中原,以妖妄之术游走于权贵门下,曾经交好张易之、张昌宗等人。 二张伏诛后,以妖术获宠于皇后。 韦晚香称惠范预知其谋,平乱有功,赐银青光禄大夫,爵封上庸县公,准许他出入宫掖。 神龙二年,李哲为了给则天大圣皇后追福,将长安龙兴寺改为圣善寺。 韦晚香将惠范敕封为圣善寺的住持,后来,又让他兼任了中天、西明两寺的寺主。 势倾内外,无敢指摘,引来无数本地和外籍僧人的羡慕。 不久前,李哲派惠范于长安城东的长乐坡立大佛像,八月,又派他在洛阳章善坊为则天大圣皇后再立一座圣善寺。 李旦看见李哲悄悄回头望了一眼韦晚香,两人的眸光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惠范是韦晚香十分倚重的僧人,经常召其问佛礼佛。杀了他,岂不是打皇后的脸? 他惶惶地回头,敷衍道:“既,既然贪污了那么多,就让他不要再主持两个工程,回家好好反省反省吧!” 魏传弓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他听得清清楚楚!李哲是让惠范回家反省,并不打算追究他的过错! 他急忙奏道:“刑与赏乃国家大事,陛下已经错赏一次,今日岂可枉法免刑!” 李旦和群臣都主张诛杀惠范。 李哲没有办法,不得已,削去他圣善、中天、西明三大寺庙的寺主,夺去所有封爵,令其归家,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 听完此事,李隆基无奈地笑了。“皇伯伯向来没有主见,做任何决定,都会看韦后的脸色行事。” “三郎说的对!相王府与他连枝带叶,韦后最担心我们会异军突起,对他们构成威胁,将来,还是会对我们常备不懈的!” 李隆基将手中的落叶狠狠地扔进了景龙池里。 一股暗流很快将它卷走了。顾影秋池,心中的沉重也碎了一池,随着流水远去了。 “他们的套路,无非就是排斥和打击罢了!”李隆基幽幽地说道。 第91章 拟御旨献女入宫 一日,叶静能法师从紫宸殿外进来,看到李哲愀然不乐地坐在龙榻上。 手中捧着一份战报,嘴里低喃道:“多好的一个姑娘,可惜,朕只知道她的名字!” 战报是左屯卫大将军、朔方道大总管张仁愿发来的。 阿史那默啜跑到陇右、关内烧杀抢掠了一番,满载而归。在贺兰山下篝火星燃,喝酒吃肉,连庆了三日。 景龙元年十月,张仁愿到达朔方前线,摸清敌情后,在他们退兵前的夜里,唐军人尽衔枚,马皆勒口,星夜突袭了敌营,大破突厥,阿史那默啜落荒而逃。 这样激动人心的消息,却丝毫没有让他开心起来。 叶静能法师察言观色片刻,心中明白了七七八八,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走上前去,蔼然道:“陛下,您还记得景龙池边见过的那位姑娘吗?” 李哲连连点头,道:“记得,当然记得。朕常常想起她呢!” “那姑娘名唤云鹿,是三清殿叶法善天师的义女,生得花容月貌,乖巧伶俐,与陛下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说得他心痒难搔,但李哲只是叹息。 “臣觉得,陛下后宫太过冷清,皇后嫡子懿德太子英年早逝,上官昭容虽才思鲜艳,诗文不让须眉男子,但她未能为您诞下一男半女,都是遗憾!” 李哲低着头,似乎有些为难。 “朕曾经发过誓,要独宠皇后一人。” “早年在房陵,陛下与皇后患难与共,发誓独宠她一人,遣散所有的妃子,那是二圣感情深厚。但现在,您的处境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陛下四子,仅剩谯王重福、温王重茂二子,才华、智慧与懿德太子相去甚远,立为太子都差强人意。为了大唐江山,您岂能独宠皇后一人?应广纳妃子,为皇家开枝散叶,传递李氏血脉!” 大唐后宫设置承袭隋制,除皇后外,设有正一品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 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 还有正三品婕妤、正四品美人、正五品才人各九人,合称二十七世妇。 正六品宝林、正七品御女、正八品采女各二十七人,合称八十一御妻。 如果佳丽全部到位,那该多热闹啊!可是,偌大的后宫冷冷清清的,每天见到的只有韦后和上官昭容两人。 就算昔日在英王府,那也是莺莺燕燕,美人成群,比这有趣多了。 李哲吞吞吐吐道:“朕也多次想过要广纳粉黛,充实后宫。但只敢胡思乱想,不敢向皇后启齿!” 叶静能法师道:“陛下莫要发急,臣有个方法,保准皇后心甘情愿,同意您把云鹿姑娘接进宫来。” “叶卿有何办法?” “陛下是否还记得,一年前,郑普思和第五氏献其女郑氏入宫,声称依托黄老赤篆,阴阳双修,可助您修得长生术。皇后很高兴,下令派她的凤辇去接郑氏入宫。” “这件事情,不是早被崔日用他们搅黄了吗?” “是啊,要不是崔日用等人阻拦,郑氏早就入宫了!如果叶天师自愿献女入宫,与您共修长生术,皇后一定也很高兴,绝对不会加以阻拦的!” 此事,发生在神龙二年十一月,秘书监郑普思欲献女入宫。监察御史崔日用等人弹劾他潜谋左道,荧惑圣听。 他的妻子第五英儿,凭借鬼神邪说,正得宠于韦晚香。她亲自出面,请求李哲不要对郑普思治罪。 后来,郑普思在雍州、岐州会聚党徒,图谋作乱,被流放儋州,女儿郑氏随他一同流放。 郑氏有几分姿色,而云鹿顾盼生姿色,貌露温柔;婉转流玉音,撩人心怀,更显温婉标致! 李哲心花怒放,亲手写了一道敕旨,让叶法善天师立春后,献女入宫。 高延福公公亲自去宣旨,三清殿里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天前,叶法善天师刚刚答应子虚,再过三年,他的身命中红鸾、天喜二星相逢之时,就可迎娶云鹿为妻了。 子虚眠思梦想,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一道敕旨,让他的喜悦,瞬间成了梦幻泡影。 众人正一筹莫展,相王李旦和临淄郡王李隆基一起踏进了三清殿。 见一家老小都愁眉苦脸的,李旦连忙追问是何事。 子虚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李隆基听了,矍然一惊,云鹿一旦入宫为妃,被重重宫墙圈禁起来,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李旦将李隆基和杨芊芊的庚柬帖字,塞到叶法善天师的怀里。 “同样都是百年好事,你们却是笑口难开。叶天师有应对之策吗?”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首。 如果尊师问卜吉祥,李隆基就会遵照父亲的意愿,娶杨芊芊为侧妃。 他和云鹿天悬地隔,两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逾越。也许今后,只能远远地看着她,默默地祝福她。 云鹿和子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李隆基觉得,应该成全他们! 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说道:“尊师莫要着急,或许我有办法,可以让陛下撤回这道敕旨!” 云鹿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他。 那雨打梨花的模样,着实让他有些心疼。 李隆基定了定神,道:“陛下十分喜爱打马球。几天前,曾邀我入宫击球。我想趁这个机会,与他赌上一局,若他输了,就让他将云鹿赐予子虚为妻。” 子虚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急忙问道:“殿下,您有几分把握?” “没有把握!”李隆基坦坦然,又带着几分自信,“只要我们有一丝把握,就值得全力以赴去尝试一下,总比坐在这里漫无目的的发愁要好!” 子虚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以让皇帝收回成命。 李旦道:“你皇伯伯自小贪玩,不爱读书,喜欢骑射、斗鸡、猜枚、蹴鞠、击球这些趣事,每每玩起来,不知道白天黑夜,现在也是如此!” “三郎最熟悉皇伯伯的球技!他的球技不差,却很爱耍赖。碍于情面,我总是故意输给他,所以,他经常自认为天下无敌。与我对赌,必定轻视,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李旦带着几分肯定,道:“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旦他答应你的请求,临场输了,也是不能反悔的,毕竟有这么多人看着!” 叶法善天师泛青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显然也认可了他的计策。“或许,临淄郡王的办法,你们值得一试。” 得到师父的首肯,子虚和澄怀都要加入李隆基的战队。 李隆基也邀请了大郎李成器加入,四人临时组成了一支击球队,日夜操练起来。 景龙元年十月底,长安天高气爽。 大明宫崇明门前禁军林立,左右宫墙上插满了火红色升龙旗帜,金色的燕尾旗旒,迎风呼啦啦地飘扬着。 大明宫东球场在崇明门后,清思殿前,三面有矮墙环护。 球场长度约有一千步左右,宽约八百步,场地经过油筑,如镜似砥。可谓是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 李哲头戴黑色软幞,身穿琥珀色翻领窄袖球服,足蹬皂色羊皮六合靴,骑着一匹雄健的白额紫燕骝,从崇明门外哒哒而入。 他的身后跟着驸马都尉杨慎交、耿国公武懿宗、桓国公武延秀,三人打扮与李哲一样。 皇后韦晚香和长宁公主、安乐公主等人,早已在讲武榭里等候。 李哲下了马,入讲武榭,升御座。百官和观众皆罗拜于阶下。 环视四周,看见李隆基、李成器、子虚和澄怀手持球杖,等候在场上。 额前系了一根苏木红色刺绣抹额,身着螺青色交襟球服,腰系苏木红色鞶带,束脚波斯长裈,足蹬羊皮短靴,英姿勃勃地牵马而立。 四匹乌孙青骊,都修剪了鬃毛、扎了马尾,鞍鞯俱全。 乌孙青骊是西域进贡的良马,毛色黝黑发亮,善于奔跑,产自天山北麓的伊犁河谷,那里是乌孙旧地,所以,李隆基为它们取名乌孙青骊。 李哲摇着肥硕的腰肢,指着李隆基道:“三郎,你们四位都是英锐青年,气势极盛。看看朕的这边,不是年过不惑,就是文弱书生,与你们相比,朕未战先败了!” 看样子,皇伯伯又想耍赖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远远地行了个叉手礼。 “皇伯伯龙体金贵,应该多派一位武士保护您,免得球杖或彩球伤到您。只是,这样一来,比赛就显得很不公平,如果三郎率领的队伍,依然胜出,还请皇伯伯成全三郎一个小小的心愿!” 安乐公主听了,轻蔑地笑道:“这三郎真是笨!竟敢答应以四人对五人,我看他想要赢了御朋队,难如登天啊!” “妹妹之言,姐姐不敢苟同!”长宁公主立刻给予了反驳,“你肯定没有见过三郎击球时的样子!他驰骋球场,往来如风,挥动球杖,连连洞穿球门。他的名声,可不是盖的!” 安乐公主杏眼一瞪,道:“那他为何屡屡败给父皇呢?说明父皇的球技更胜一筹!自家人,不要老是为外人说话!” 妹妹说话,总是霸气凌人,长宁公主懒得跟她计较,便不作声了。 李哲露出了自信满满的微笑。 杨隋时期的骑兵,无论是人还是马,均以重甲披挂,十分笨重。 太宗皇帝改进了重甲骑兵的弱点,大力发展快速灵活的轻骑兵,贞观之后四十多年间,大唐的战马一度发展到了七十多万匹。 唐人阎宽在《温汤御球赋》中谓之: “击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也。” 大唐王朝面对内外危机,需要常练人马来应对挑战。 李哲非常喜爱马球,深谙其中的道理,大力提倡在唐军中开展马球训练,大大提高了轻骑兵的骑术和作战能力。 每次找这些将士击球,他总是赢多输少,李隆基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 杨慎交、武懿宗、武延秀都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击球高手,李隆基允许他的队伍多添一人,更是胜券在握。 李哲大声道:“好!只要你们赢了,不管什么心愿,朕都会成全你!如果你方输了,你的父王已经上表,请求让你去做潞州别驾,你就乖乖地去吧!” 李隆基知道,景龙之变,景龙池事件,都在无形之中牵连到了他们。 宗楚客、纪处讷等人,多次上表李哲。 他们说,相王诸子已经成年,尤其是李隆基,聪明睿哲,有逸群之才,让他们留在长安,恐怕日后会成为隐患,提议早日将他们下放为官。 李哲对相王诸子渐生嫌隙,有了将他们赶出长安的念头。 既然皇帝和臣子都猜忌自己,长安没有容身之处,那就早点和兄弟们出仕,为父亲多博得几分安身的空间。 李隆基神色庄重地一叉手,道:“皇伯伯,不管三郎是输是赢,都会安心去潞州赴任的!” 说话间,丝竹声起。 几个寺人将两道木制球门抬到球场上,分置在东西两侧。 球门后方各置有一座旗架,插着二十四面红色三角旗帜。击球过对方球门者,该队就可得一旗。 李哲御点了驸马都尉武攸暨为新队员。 武攸暨换好衣裳,与杨慎交、武懿宗、武延秀立于东侧球门前。 等他们立定了,李隆基四人策马,缓缓地走到西侧球门前。 战鼓隆隆擂起,声声响彻云际。 李哲走出讲武榭,跃身跳上紫燕骝。 一位寺人小步跑过来,献上一只拳头大小,画着如意纹的彩球。 李哲将彩球掂在掌心,上下抛玩着,气定神闲,动作娴熟。 十二片羊皮密砌缝成,内置充气香胞,比以往的实心彩球更轻巧,弹力也更好。 一位通事舍人高声喊道:“本次马球比赛,共设五局,每局一刻钟,两局之间休憩一刻钟。由陛下亲自开球,诸位参与者要积极驰马争击。旗多者即定胜负,陛下将重重有赏!” 李哲春风满面,将手中的彩球使劲抛了出去。 彩球骨碌碌地滚到了西侧球门前。杨慎交左手执缰,右手执杖,狠狠地一拍马尻,流星般地紧追了过去。 李隆基与众人挥杖迎了上来,挡在了他的前面。 杨慎交提起马缰,从马群中奔跃而过。正要挥杖击球,澄怀猛地扑了上来,一个海底捞月,将彩球运于空中。 李成器眼疾手快,接过彩球,顺势往东侧球门扫去。 七匹骏马迅若星流霆击,跟着彩球,一路飞驰。 众人连击数百下,得得的马蹄声与球杖争击的声音交汇在一起。 亭子殿里观者猬集,座无虚席,喝彩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忽然,彩球滚到了武延秀面前。 他抓紧马缰,来个长虹卧波,伸出球杖用力击扫。李隆基追赶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彩球,从他们的头顶飞过,直往球门而去。 旗下擂鼓,通事舍人大声唱道:“御朋队得一旗”。 一面鲜红的小旗帜插到了御朋队的旗架上,观者山呼万岁。 子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面旗帜,心头砰砰直跳,节奏快得几乎要赶上那隆隆的鼓声了。 李隆基拍拍他的肩膀,道:“子虚,比赛刚刚开始,落后一旗很正常,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能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胜者!” 子虚神色微顿,颔首称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亭子殿里的师父和云鹿。云鹿坐立不安,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看样子比他还紧张。 初战告捷,李哲赏了武延秀绢绸百段。 寺人另取了一只彩球,放在球场中间,两队重新駷马趋之。 不一会儿,第一局时辰已到,无人进球。众人跳下马,入讲武榭休息。 第92章 崇明门击球得胜 李隆基正在檐下喝着水,扭头看见安乐公主款款走到武延秀面前,掏出怀里的刺绣绢帕,轻轻为他擦拭汗水。 温香软玉,娇喉莺啭;纤腰莲步,翠裙影低。 无论哪个男子落入这样的柔情蜜意里,都会心旌摇荡。 武延秀举起手中的鎏金深腹茶盏,为安乐公主喂水。 安乐公主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眉眼沾着挑逗。那盈然笑意,娇艳如三月桃花,只有坠入爱河的女子才会有。 她捧着武延秀的手,举盏一饮而尽,好像要把他整个人也活生生地吞了。 按辈分,安乐公主既是武延秀的堂嫂,又是他的表妹。 景龙之变中,驸马武崇训不幸死在李重俊的刀剑下。堂兄未出头七,尸骨还停在公主府内,武延秀就迅速填补了她的空白。 两人频频密约幽期,厮混在了一起。 刚开始,还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就出双入对、双栖双宿,全然不顾宫里宫外人言籍籍。 李隆基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 “三郎,刚才那一球,你的动作要是再快一点,定然不会让武延秀抢去!”李成器道。 李隆基吞了一口水,道:“丢了就丢了,不过一个球而已,毋需留恋!” “殿下,每个球对我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子虚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它决定着我与云鹿的命运!我希望,最好一个球都不要丢!” 从那紧张的样子可以看出,子虚非常在乎云鹿。 李隆基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位男子。 他和云鹿,真是一对清绝璧人啊! 眉目如画,风姿似雪的男子,在长安、洛阳,没有上万,也有数千。那漂亮的皮囊下,散发出白玉般温润光泽的,却是不多见的。 称之为玉面郎君,最合适不过! “我们这支击球队,虽然是临时组建的,训练过很多场,大家的配合能力还是不错的。想要一个球都不丢,关键是要加强防御能力,守好我们的球门!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为你留住云鹿!” 李成器朝着弟弟投去了不解的眼神。 耳边鼓声响起,李哲与众人再次跃上马背,手持球仗,乘势奔跃,率先击出了第一球。 李隆基和兄弟们眈眈逐逐,蜂拥而至,跟着彩球东驱西突。 骧首驰骋银鞍上,月杖争敲丹墀下。少年球马逐秋风,欢声四合动长安。 韦晚香和安乐公主坐在讲武榭里,不停地为武延秀呐喊助威。 “延秀姿容秀美,能言善辩,不愧是武氏家族里的赫赫有名的风流郎君,与安乐真是天生一对!”韦晚香眼底波光潋滟,忍不住赞道。 安乐公主道:“母后,延秀在东突厥呆了六年,不仅学会了突厥语,还学会了跳胡舞,什么时候,也叫他给您舞一曲,您一定会喜欢的!” 球场上,武延秀气势汹汹、越战越勇,故意用语言挑衅起李隆基:“三郎,你是我的表兄,退让以明礼,兄长要让一下小弟呀!” 李隆基大声道:“我们同年出生,仅仅大你一个月,坚决不让!自古战场无父子,何况你我,是隔着好几代的表亲兄弟!” 说着,双脚夹紧马腹,一招金雁横空,仰面倒在马背上,用偃月杖头扫出乱蹄之下的彩球。 李哲和武攸暨见了,急忙策马过来抢球。 李隆基怕伤了皇帝,将彩球运给了李成器。 李成器顺势一扫, 一道流星划过,彩球飞入了东侧球门。 叶法善天师和云鹿噌地站起来,欢天喜地地鼓起掌来。 丝竹声骤停,通事舍人擂鼓,高声唱道:“臣朋队得一旗”。 李隆基和众人下马称谢,李哲依旧赏赐了李成器绢绸百段。 “殿下打得一手好球!”子虚欢欢喜喜地抱住了李成器,眼睛里几乎要冒出花朵来。 李成器的唇角扬起腼腆的笑意。 “都说 ‘三郎少时衣不整,迷恋马球忘回宫’,我们兄弟五位,就属三郎球技最好,抢到这个球,都是他的功劳!”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是大郎击入的球,三郎不敢冒功!”李隆基道。 子虚悄悄别过头去,看见双方旗架上各插了一面旗帜。双方打成平手,接下来的每一局比赛都至关重要,每一个球都珍贵无比。 心情如牛负重,深陷泥中,拔不出腿来。只有出离淤泥,才能让他深深舒一口气! 战胜他人千次万次,不如战胜自己一次!他暗暗给自己鼓起劲来。 武延秀有美人在侧,勇猛无比,第三局刚刚开始就进了一球。 李成器见状,大叫道:“三郎,御朋队有五名球员,我们仅有四人。澄怀和子虚都是习武之人,身强力壮 ,应该由他们两人负责进攻。我们兄弟俩负责守卫球门!” 李隆基马上调整策略,将澄怀和子虚调到了前腰位置。 不料,武延秀暗中使诈,偷偷用球杖敲击他们坐骑的髌骨。 子虚的乌孙青骊不幸中招,前腿髌骨被打脱位了,哀嘶不止,高高掀起前蹄,将他狠狠地摔落在地上。 武延秀趁机抢走彩球,又进了一球。 场上山呼万岁,欢声如雷。武延秀的俊眉高高扬起,举起球杖,朝着安乐公主使劲挥舞起来。 见有人落马,李哲叫停了比赛。 李隆基下马察看,子虚只是一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但他的乌孙青骊却疼得满地踢蹴,不停地嘶鸣着。 他让李成器抓住马辔,拉着缰绳,将马头向后拽住。 脱下身上的衣裳,包住马的髌骨,令澄怀举起球杖,沿着髌骨脱出的反方向猛击,髌骨复位,乌孙青骊恢复了正常。 鼓声又起,第四局开始,众人重新上马。 第三局连丢两球,连稳若泰山的李隆基也有点慌张起来。 他与子虚相视一眼,策马跑到球场上。 杨慎交和武懿宗并驾齐驱,形成对峙之势,将彩球运到了西侧球门前。 李哲从侧方包抄过来,武延秀和武攸暨紧随而至。 武延秀一边大叫着“陛下赶紧抢球”,一边举起球杖,又去敲击李隆基坐骑的髌骨。 李隆基得了教训,狠狠一拍马尻,乌孙青骊雷腾云奔地跳将起来,跃过了武延秀的球杖。 “武氏子弟也就这点出息了!”他咬牙切齿地想道。 马蹄快要落地时,李隆基眼疾手快,伸出球杖,顺手一捞,捞走了李哲杖下的彩球,风驱电逝地运球向东奔去。 “他娘的!三郎真是鬼精鬼精的!”身材矮小的武懿宗拦截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毕竟上了年纪,腿脚再也跟不上年轻人了。 机警的武延秀立刻策马追了过来。 澄怀和子虚的两支球杖相互一勾,拦住了他的去路。 东侧球门空虚,李隆基如入无人之境,稳稳妥妥地将彩球推入了球门。 臣朋队艰难地夺得一旗,观者掌声雷动,众人下马道谢。 身材丰腴的李哲,几圈跑下来,已经挥汗如雨。 他喘气如牛,用袖子使劲擦拭着额头。 “四场下来,御朋队胜出一旗。最后还有一局,你们想要赢了朕的队伍,怕是没那么容易!” “就算最后一局,双方打成平手,还是御朋队胜出!”武延秀盛气凌人地一扬脑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李哲指着武延秀,大声道:“桓国公今日勇猛无敌,为御朋队夺得三球,如能再得一球,朕就将安乐公主赐婚于你!” 武延秀欣喜若狂,叉手行礼,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 休憩了一刻钟,最后一局比赛开始了。 隆隆的鼓声震天撼地,子虚坐在马上,面如土色,心跳骤然加速,比鼓声还快。急张、惊慌、不安、窘迫,好像成了一个失张失智之人。 李隆基一拍他的肩膀,道:“子虚,虽然我们比分落后,但后来居上,也不是没有可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才能成就大业!” 子虚被他拍醒了,摇了摇脑袋,调整好思绪,驱马上场。 武延秀为了得到美人,格外卖力。 他让杨慎交和武懿宗设计拖住澄怀和子虚,自己奋不顾身地冲锋在前,寻求攻球入门的机会,迎面遭到了李隆基和李成器的抵挡。 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三支球杖连翩出击,小小的彩球,如黄河滚波,滔滔不息。 观者的目光随着彩球滚动,看得眼花缭乱。 李隆基虚晃一招,将彩球高高挑起,挺身狠狠一击,彩球犹如星奔川骛,径直飞向子虚。 子虚不顾疼痛,翻身跃起,鹤立于乌孙青骊的银鞍上。 伸手一个天外摘星,稳稳地接住了彩球,又将彩球抛起,轻轻一挥杖,送入了对方的球门。 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他们头顶飞过。 “好样的!子虚!”李成器喊道。 观者欢呼雀跃起来,掌声经久不息。 彩球从球门中弹出,再次落入子虚手中。 李隆基回头看了一下旗架前的香炉,急转马头,喊道:“子虚,尚有半炷香的功夫,我们还可进一球!” 李哲和武延秀、武攸暨听了,急忙駷马过来抢球,被李隆基和李成器拦在人墙之外。 澄怀护着子虚运球突出重围,手起杖落,彩球从杨慎交和武懿宗的马腹下飞过,再次进入对方的球门中。 通事舍人擂鼓,在旗架上插上了两面旗帜,唱道:“臣朋队连得两旗!” 全场沸腾翻滚,声浪喧天。 一位寺人走到锣架前,举起锣槌,敲了三下响锣,喊道:“时辰已到,御朋队共得三旗,臣朋队共得四旗。本次击球比赛,臣朋队夺魁!” 武延秀气得七窍生烟,想力挽狂澜,奈何已经回天无力,狠狠地扔了手中的球杖。 李哲叉着腰,看了看臣朋队旗架上那四面火红的旗帜,连连叹息。 “不是朕的御朋队球技差,而是臣朋队的球技太好了。你们四位都是伏龙凤雏,配合能力尤佳,朕跑马半个多时辰,疲惫不堪,你们却依然是生龙活虎的,真是后生可畏!” 李隆基跳下马,咧嘴笑道:“皇伯伯的球技,也是长安一流,几次差点让您进球了!” “昔日,你可是朕的手下败将!若不是你拼命来抢球,朕也能击进一球!御朋五人,输于你们四人,输得心服口服!三郎,你想让朕实现什么心愿?” 李隆基立刻拉着子虚,跪地行礼。 “皇伯伯,子虚和云鹿拜于叶天师门下,青梅竹马,同心同德,立下百岁之盟。希望皇伯伯能为他们赐婚!” 子虚叩首道:“贫道与云鹿情投意合,立誓清贫自乐,厮守一生,还望陛下能成全我们!” 李哲恍然大悟,指着两人苦笑道:“你们俩小子,原来是备好了台词,为朕唱戏来了!” 正说着,武延秀也扑通一声,叉手跪在他面前。 “陛下,今日延秀虽然输了比赛,但我和安乐公主也是郎情妾意,海约山盟永不分离,今生今世,只愿宠她一人,望您也为我们赐婚!” 韦晚香正在讲武榭里冷眼瞧着他。 李哲脸上挂着笑,肚子里却满是苦水。 “好!福缘鸳鸯,喜成连理,今日真是喜事连连!朕为你们感到高兴,回宫后,一定亲笔写下赐婚敕旨,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众人急忙叉手谢恩。 李隆基高兴极了,道:“谢皇伯伯成全!” “三郎,你也要履行你的诺言,早点去潞州就任!”李哲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三郎绝不会爽约!” “东突厥复国以后,连年不断地向大唐发动侵略战争。侵犯的重点地区, 一是河东,二是朔方,三是河西。” “三郎明白,皇伯伯和父王派我到潞州的良苦用心。河东的兵力,既担任着拱卫京师的重任,又肩负着对东突厥的防御任务!” “朕举全国之力,在河东、河北、河西、朔方部署了劲锐强兵,和安西、北庭的兵力,组建成了北疆边防格局。到潞州后,你要密切关注雁门关的防御,注意东突厥、契丹、奚等异族的行动,尽心辅佐潞州刺史,行长史之职!” 河东是李氏王朝的龙兴之地。 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河东既能据险自守,又可随时出兵争夺天下,进入中原腹地。 子虚和云鹿的燃眉之急已经解决,对李隆基来说,到潞州赴任,既能历练自己,又能做一回闲云野鹤,规避朝中的暗礁险滩,何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双手一叉,道:“三郎一定会在潞州好好历练,决不辜负皇伯伯的期望!” 李旦和叶法善天师站在崇明门外,看着他们英姿勃勃地走来。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云开见日了。 “谢谢两位殿下,为了我们如此拼命!”云鹿对李隆基兄弟俩一叉手,含笑道,“从第一局丢了一球开始,我一直就在紧张中,到了第四局,临淄郡王进了一球,我们依然落后一旗,我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李隆基悠悠看她一眼,如水般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很快,就被平息下去,心中既开心又失落。 李成器温声道:“决定胜负的两个球,是子虚击入的!他才是最拼命的那个!” “是啊!子虚负伤了,还能连进两球,的确是拼命了!”澄怀道,“寿春郡王和临淄郡王都进了一球,只有我是来打酱油的!” “哪里,哪里!大家都拼命了,我们没齿不忘!”子虚道。 兄弟俩与李旦汇合后,辞别叶天师,慢慢往含耀门走去。 李成器不安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三郎,你真的决定,要放弃云鹿姑娘了吗?” 李隆基剑眉微颦,苦涩地笑笑。“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她、占有她。或许有时候,放手才是更深沉的爱吧!” 李旦听见他的话,略略停了一下脚步,疾步前行去了。 第93章 叶静能取悦二圣 李哲怏怏不乐地回到紫宸殿,叶静能法师后脚就跟了进来。 “陛下,您中计了!这分明是一场有预谋的球赛!云鹿多好的一个姑娘,您舍得就此作罢吗?叶天师如果不愿献女入宫,就是对您的不忠不敬啊!” 一挥宽袖,李哲疲惫地往龙榻上一倒。 “不是舍得不舍得的问题,朕惧怕皇后不答应,也担心御史们又出来弹劾你们,什么妄引鬼神邪说,魅惑主上。云鹿美则美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就此作罢吧!” 叶静能法师紧追不舍。 “此事不能作罢!李隆基分明是故意从中作梗,阻拦叶天师献女入宫。那家伙实在是诡计多端,留在身边,早晚也是祸害!” 李哲皱眉道:“朕已经签发了让他出为潞州别驾的敕旨。” 叶静能法师睁着幽深而邪佞的眼睛,眸底闪过一丝杀气。 “陛下不要忘记景龙池的谶语,天元应龙虽然腾空而去,但相王府三位名字中带 ‘隆’字的郡王,不可不防。希望您早日除掉他们!” “若将他们都杀了,天下人会说朕没有容人之量。让他们全部下放为官,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就够了!” “陛下不要以为,将李隆基他们赶出长安,就可以高枕无忧!在臣看来,此举,正是放龙入海,纵虎归山!” 李哲一直铭记着,贬黜房陵的时候,弟弟李旦幽禁于深宫,两人常常鸿雁往来,畅谈彼此的苦闷。 栖身江湖的日子里,只言片语都如同拱璧一样珍贵。 正是李旦的谆谆激励,才让他在艰苦的岁月里,依然有云过一朵,饮酒一瓢的潇洒快意。 他在母亲面前数日不食,执意将天下逊让于他,又亲手扶他登上大唐帝位。这份昆弟深情,李哲永远也忘不了。 神龙之变后,李旦的确声望日隆,追随者众多。 但骨肉至亲,血浓于水,他不忍心将锋利的刀子,架到胞弟的脖子上。 “相王性格温和,允恭克让,朕不相信他心存异谋。不然,当初为何要逊位于朕呢?将他的皇子调离长安,已经等同于斩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李哲什么都听信于他,唯独这件事,我行我素。 叶静能法师跌足叹息,悻悻地辞去了。 出了紫宸殿,知厚茫然望着师父的背影,悄声道: “师弟,你说,师父和师兄的关系原来是那么亲密,现在,非要走到冰火不容的地步吗?” 无虞道:“知厚,你太愚钝了,怎能看得懂师父下的一步大棋!” “什么大棋?” “师兄受命太上,来扰乱大唐帝业。师父肯定要劝陛下早日除去他,除去相王这支龙脉。以后,大唐的帝位,就永远在陛下这支龙脉中代代相传了!” “师父想要立从龙之功,我能理解,可是,和云鹿师妹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虞一指戳到了知厚的额头。 “说你笨,还真是笨!不把师兄逼急了,师父怎会有借口除掉他呢?” 知厚憨憨地摸了一下发疼的额头,眼神中还是一副不解的神色。 叶静能法师转过身来。 “十月,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大破突厥,陛下决定,将于上元节解除宵禁,放夜三天,举行上元灯会。师父要随二圣出宫赏灯,你们早点为我准备一身衣裳。” “是!”两位弟子回道。 景龙二年,正月十四日,长安开坊放夜,各处街坊都已开灯燃市了。 李哲率领皇后韦晚香、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宰相宗楚客、韦巨源,以及国子监祭酒叶静能、太常卿郑愔、右补阙赵延禧等人,一起出宫赏灯。 众人头戴兽面,男穿便服,女扮男装,有说有笑,踏歌而行。 皇城外的春明门大街前,矗立起高约二十丈的灯楼,五万多盏彩灯组成的火树、火龙,一路绵亘,把长安城点缀得流光溢彩,亮如白昼。 沿途见到几架摩天灯轮,张灯结彩,旋转不停,令人目眩神迷。 长安县和万年县安排了角抵、打蔟、迎紫姑、祭蚕神、耍百戏等活动。 各道观、寺院门口,张罗了各式各样的彩灯和火炬。一些祆教、景教等礼拜寺院,也入乡随俗,挂出了许多特色花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赵延禧一边欣赏,一边唱起了苏味道的《正月十五日夜诗》。 韦巨源走在赵延禧前面。 回头道:“老臣与苏味道同朝为相数载,深知他阿谀圆滑,处事模棱两可,时有 ‘苏模棱’之称。神龙时,作此诗亲附张氏兄弟,被陛下贬为眉州刺史,卒于任上。如此喜庆的日子,赵补阙还是换一支曲子吧。” 郑愔附和道:“是啊,赵补阙,这首诗,吟咏的是东都洛阳的上元之夜,不应长安的上元夜!” “苏味道和李峤,二人号称苏李,俱以文翰盛名。”韦晚香今夜心情不错,为赵延禧打起了圆场,“撇开人品不论,苏味道的诗风倒是清正挺秀,绮而不艳,既有魏晋风流,又有巍巍大唐的气象。” 上官婉儿笑道:“皇后的评价十分中肯,苏味道擅长律诗,熟识台阁故事,对当下律诗的定型与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李哲连连赞同,道:“对,对,皇后和昭容说的极是。韦巨源,你和皇后同是东眷韦氏宗亲,一家人怎说起两家话了?” 韦巨源额头直冒冷汗,自知说错话了,赶紧低头行礼,道:“顺天翊圣皇后慧眼识珠,善于发现声辞之美,老臣自叹不如!” 其他人纷纷改口,称赞起韦晚香来。 一路香车宝辇充塞街陌,月色灯光相辉笼罩长安。 安乐公主看见路边一个卖小食的摊子。食案上立着一口大镬,架着数层蒸笼,热气腾腾,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干冷难耐的街头,这一缕人间烟火,特别撩人胃口。 安乐公主感觉有点饿了,跑过去掀起蒸盖一看,都是些膏糜、面茧、油炊之类的小吃。 又掀起食案上的盖布,惊喜地大叫起来:“阿爷,阿娘,这里有丝笼,还是热乎乎的!” 二圣闻声而至,各抓了一只丝笼,顾不得九五尊颜,大吃起来。 “好吃,真是好吃!离开房陵九年,天天吃宫里的山珍海味,最想念的还是这些乡野美味!不曾想,在这里遇上了!”李哲狼吞虎咽地吃着。 一口气吃了三只丝笼,连沾在指尖的油脂,都舔得一干二净。 安乐公主一边吃,一边对众臣说道:“小时候,在房陵缺衣少食,当地也没什么好吃的,唯独这个丝笼,是阿爷的最爱,百吃不厌。回到京师后,再也吃不到了!” 众人引颈观看。 所谓丝笼,就是将面饼中间加入油酥擀平,两面烤熟,再对半切开,打开中间一层,夹上羊肉、大葱等多种材料炒制的馅料。 看起来,和长安的羊肉笼饼差不多,但吃起来口感完全不同。 和面时,面粉中添加了房陵特产的香糯多汁的小香芋。 做好的面皮外酥内软,芋香四溢。趁热咬上一口,羊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唇齿间还夹着淡淡的大葱和香芋的味道,美味至极。 这本是房陵一带的上元小食,因为好吃,百姓平时也会做一些当点心。 “几经流转,长安也有人卖丝笼了,真是太好了!”一道食物打开了韦晚香的记忆。 李哲擦了擦手,连连赞叹:“这是久违的房陵味道,也是那些艰苦岁月中,留在唇齿间的温情滋味!” 卖丝笼的小贩看了半天热闹,觉得这些顾客不同凡响。 上前叉手道:“贵人,在下名唤连奴,房陵人氏。前不久,刚到长安落脚,在这里做点小本生意。如果贵人喜欢吃丝笼,小的就天天给您做。” 叶静能法师道:“既然美味难得,应该将这位会做丝笼的连奴,一起带回尚食局去!” 李哲大手一挥,道:“对!来人啊,将这位连奴和摊子都收入宫去。” 一群身穿便服的万骑禁军,将不知就里的连奴带走了。 大快朵颐后,李哲感觉到暖心暖胃,十分满足,戴好兽面,继续往前走。 韦晚香走累了,摘了兽面,走到一座摩天灯轮下休憩。 她头戴皂色软幞,身穿男子圆领袷袍、肩披白狐雪裘,乌皮六合靴,粉面飞霞,秀目低垂,风情万种地斜躺在一块太湖石上。 竹丝繁会,巨大的摩天灯轮吱呀呀地转悠着,斑斓的灯光,投在槐花黄色的提花锦缎袷袍上,仿佛有一朵朵五色祥云,升腾而起。 夜游赏灯的仕女们,头戴花冠,身穿华服,从韦晚香身边经过,纷纷转头观看,啧啧称奇。 韦巨源啧嘴道:“诶哟!陛下,您看,皇后衣裙上五色云起,这是天降祥瑞!应遣宫廷画师画下来,布之天下!” 李哲激动地摘下兽面,深情地看着韦晚香。 光阴荏苒,沉沉浮浮。岁月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烙印,依然是那么端庄秀丽,那么仪态万方。 双瞳剪水,漾起的还是少女时代的窈窕俏丽。 想起自己曾对其他姑娘动了心,不禁感到羞愧难当。 叶静能法师双手一摆,故作神秘地一笑。“诸位!帝后受天命之前,天下必有民谣!” “叶法师,有什么民谣?”宗楚客问道。 “高宗天皇大帝受天命前,天下人唱《堂堂》;则天大圣皇后受天命前,天下人唱《娥媚娘》;陛下受天命前,天下流传的是《英王石州》;顺天翊圣皇后受天命前,天下则流传《桑条韦》。” 郑愔道:“《桑条韦》在长安那叫一个火啊!男女老少,人人传唱。 ‘桑条韦,着翚衣,开茧馆,缫蚕丝,顺阴配阳立坤仪。’说的就是我们的皇后!” 宗楚客笑道:“顺阴阳、立坤仪,皇后是螺祖下凡、天降国母!郑愔,你发挥文学特长,引而申之,作《桑条乐词》十首献给皇后!” “下官遵命!” 郑愔脸上那些毫无美感的五官挤在一起,显得更加丑陋了。 围观的长安百姓,得知二圣出游,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赵延禧走到百姓面前,挥手道:“早年,陛下曾被封为周王,所以,周、唐二朝是一脉相承,符命归一!孔子曰, ‘其或继周者,虽百代可知也。’陛下承周继唐,君临天下,李氏子孙必将百代保有天下!” 百姓又高呼起大唐万岁,李哲非常高兴,回朝之后,将赵延禧由右补阙擢升为谏议大夫。 叶静能法师、宗楚客等人都得到了厚赏。 叶法善天师为李隆基和杨芊芊合婚问卜,得联璧合。 相王李旦择了和合吉日,向左千牛将军杨知庆下礼为定。 景龙二年四月,两人顺利完婚。 随即,李隆基带着王菱、杨芊芊两位妃子和其他家眷,踏上了去往潞州的征途。 澄怀、子虚和云鹿,驭马赶到长安通化门外的长乐驿。 立夏刚过,人间芳菲已尽,长乐驿外一派“孟夏草木长,绕庐树扶疏”的初夏胜景。 驿站门口,几两车马整装待发。李隆基正在指挥户奴高力士安排随行人员。 则天大圣皇后驾崩后,高力士离开了大明宫内侍省,在义父高延福公公的安排下,来到了临淄郡王府上,成为他的贴身户奴。 澄怀走到李隆基面前,叉手行礼,献上一张护身金符。 “殿下,此去河东潞州,有一千一百多里。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是师父亲自焚香请神、念敕书符的太上大神虎金符,可以役使鬼神,驱邪降魔,护佑殿下一路平安!” 李隆基接过金符,放入随身的承露囊内。 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蓝天,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潞州,是否也有这样湛蓝辽阔的长空。 他抿了抿嘴,努力掩饰着心底的伤感。 “陛下终归不放心我们三位名带 ‘隆’字的兄弟,将我赶到潞州,又出四郎隆范为陇州别驾,五郎隆业为滁州别驾。” “改弦易辙,未必就是一条死路!”子虚道:“一场马球比赛,拯救了我和云鹿,再次谢过殿下!” “决定胜负的最后两只球,是你自己击入球门的,毋需言谢!” 李隆基蓦然看见,子虚的腰间也挂了一支鹿衔青芝瑶佩,与他的那支一模一样,于是,悄悄扯下了那支瑶佩,紧紧捏在手心。 云鹿的爱只有一份。她将爱情赠给了子虚,将友情赠给了他。 子虚道:“长安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而潞州遥在太行山区。殿下自降官阶,出为潞州别驾,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呆上数年,真是委屈您了!” 李隆基倔强地笑笑,不想流露出一丝柔情。 “本王原是从四品上卫尉少卿,而潞州别驾是正五品下小官。从从四品上变成了正五品下,当然是降职了。但世间万事,有所失必有所得。在潞州,山长水阔,我又多了一方天地,何尝不是另一种所得呢?” 云鹿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离别时那种压抑的气氛,让她有点窒息的感觉。 叶法善天师和李旦从长乐驿中走出。 “殿下胸怀博大,磊落轶荡,大有明月入君怀的气概!您安心去往潞州,我们会日日为您祈福禳灾的!” 李隆基叉手道:“尊师,后会有期了!” 又转向相王,道:“父王,三郎就此别过了!” “三郎一路顺风!到了潞州,记得写信报平安!”李旦心里十分不舍。 跳上车舆,掀起车帷,李隆基回头望了一眼云鹿,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变成了无语凝噎。 众人目送车马匪匪翼翼地上路,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叶法善天师喃喃自语道:“回到三清殿,贫道也要准备迎接下一场风波了。” 李旦似乎没听见,依旧怅望着驿路尽头。 第94章 叶法善贬谪岭南 李隆基兄弟出仕以后,韦晚香与各位公主在朝中各树朋党,四处敛财,更加肆无忌惮。 尤其是安乐公主,到处巧取豪夺,饱其私囊,大肆卖官鬻爵,致使朝中斜封官泛滥,官员总量大增。 官署里无处可坐,被时人讥为“三无坐处”。 他们都是皇帝墨敕亲封的官员,三省宰相谁也不敢上奏问责。 就连韦后的亲随贺娄内将军、尚官柴氏、陇西夫人、乳母莒国夫人,上官婉儿的母亲沛国夫人等,都通过安乐公主来安插自己受托的斜封官。 她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姐姐长宁公主的嫉恨。 要论姿色,长宁公主风姿绰约、倾国倾城,不比妹妹差分毫。 可是,安乐公主比她能干,比她富有,走到哪里都是光彩照人的。 她也学着妹妹大肆敛财,发誓要与她一较高下。 下嫁观国公杨慎交后,长宁公主联合两个家族的力量,在长安和洛阳大兴土木,广建宅第。 长安道德坊、平康坊、金城坊、靖恭坊有她的府邸。洛阳道德坊、惠训坊等地也有多处豪宅。 太宗皇帝之子魏王李泰,在长安的故居第非常庞大,东西方向占满一坊,府中光一口池子就有三百多亩。 李泰去世以后,长宁公主想方设法要了过来,重新修整,作为自己的别业。 洛阳取消永昌县的设置,她强占了县衙作为自己的府邸。 每座府邸外设立府卫,十步一人,加以骑兵巡逻,规模远远僭越皇宫禁卫。 去年年初,凌烟阁功臣高士廉在崇仁坊西南隅的故居挂牌出售,杨慎交利用关系,低价将其购入。 长宁公主向父亲索要了隔壁左金吾卫的军营,两块地合二为一,建成一座新邸,还兼并了西边的空地,作为私人马球场。整个府邸,占了半个多坊。 新邸落成之际,她请了叶静能法师为公主府按正。 叶静能法师带着无虞和知厚,前来察看风水。 围着公主府邸,前前后后走了三圈,神色十分严峻。 长宁公主不安地问道:“叶法师,新邸风水可有什么问题吗?” 叶静能法师俯身行礼,道:“公主殿下的新邸,存在很大的问题!” 那敛容屏气、一本正经的样子,让长宁公主望之俨然,话也说不利索了。 “有,有何问题?” “殿下,您看,这条龙首西渠,呈弧形反弓状,从门前蜿蜒流过,如同拉弓张箭,直指府邸,形成了强大的反弓煞,这些不良煞炁,每天干扰府上,会给您造成极大的后果!” 龙首渠从长安东南郊的马腾空龙首堰引浐河入渠,北流至长乐坡附近,分为东、西两渠,流向长安城。 东渠流至长安通化门外,绕外郭城东北角西折入东内苑,汇为龙首池,向东北流经凝碧池、积翠池后,再向西北注入大明宫太液池; 西渠流向西南,从通化门入城,流经永嘉坊、胜业坊、崇仁坊,入皇城后又北上入太极宫,汇为山水池和东海池。 长宁公主犹如冷水浇背,面色变得煞白。 妹妹安乐公主大婚在即,父亲下旨,要用皇后仪仗为她送嫁,还将位于曲池坊的一座府邸赏赐给了他们。 长安一坊,能住上百户平民,或者住四五户高级官员。 父亲赐给安乐公主的这座府邸,不仅紧邻皇家禁苑曲江池,风景优美,而且独占一坊,可见规模有多宏大。 崇仁坊的这座府邸,位置得天独厚,位于大兴宫以东,大明宫正前,紧邻皇城、东宫,与大唐礼会院,尚书省选院等机构非常近。 这里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是长安最中心、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为了胜过妹妹,长宁公主不惜花巨资去打造,几乎花光了府内的积蓄。 名贵奇石崚峋,珍稀花木锦簇,朱楼绮阁,疏落有致,新邸一建成,就轰动了整个长安。 她满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被叶静能法师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无虞道:“公主殿下,这反弓煞十分厉害,主财运、健康,府上老小住在这里,不仅退财、容易婚变和疾病缠身,稍有不慎,还会招致血光之灾!” 长宁公主急得快要冒出汗来了。 “为建这座府邸,我殚财竭力,煞费苦心,不想这里成为一座无法居住的空宅。叶法师,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化解反弓煞带来的危害!” 叶静能法师眉头紧蹙,闭目沉思良久。 “一般的反弓煞,只要在煞炁来的方向建水池、种植绿植、镇压泰山石,就可化解。但这条龙首渠,流经大兴宫和大明宫,炁场非凡。想要化解煞炁,还需公主为贫道取得一样法器!” 长宁公主好像见到了一缕曙光,急忙问道:“是什么法器?本公主一定取来给你!” “大明宫三清殿有一把开元圣剑,有雷霆万钧之力,有了它,贫道就可作法,为您祛煞!” 长宁公主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这老家伙要的东西可不好拿啊! 她知道,长安二年,开元圣剑在大明宫校场亮相之后,就被叶法善天师精心收藏,成为三清殿的镇殿之宝。 从那以后,谁也没有见到过开元圣剑。只有江湖上,年年流传着各种关于它的传说。 她也知道,长安最着名的两位高道,虽为叔侄关系,向来分席而坐,交往泛泛。 “如果叶天师不给怎么办?”长宁公主有些踌躇。 叶静能法师狞笑道:“如果他敢违逆公主,公主有的是对付他的办法!” 长宁公主收拾了一下情绪,眼神中重新露出眼空四海的傲气。 他们叔侄俩的关系到底如何,她不想多关心。 只要叶静能法师能为新邸祛煞驱邪,不让她落在妹妹之后,他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她亲自去了三清殿。 没想到,刚说明来意,叶法善天师一口拒绝了她。“则天大圣皇后有令,只有国家危难之际,才可祭出这把开元圣剑。” 长宁公主有些恼怒。“公主府祛煞需要,暂借一下开元圣剑,好了马上归还三清殿!” 叶法善天师依旧摇首。 “恕贫道不能出借!开元圣剑法力巨大,用它来解反弓煞,无异于牛鼎烹鸡。我可以为殿下画一份平安镇宅金符,贴于公主府的门屏上,大门左右再镇一对至尊貔貅,就可解一切凶星大煞。” 长宁公主软硬兼施,叶法善天师就是不肯借开元圣剑。 她怒火中烧,拂袖而去,跑到蓬莱殿里,找皇后哭诉去了。 韦晚香正在和宗楚客议事。 见长宁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十分心疼,把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永寿早年在房陵生了一场重病,无人医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病逝。重润、永泰也走了,母后四女一子,只剩下你们两位女儿。你是大唐的嫡长公主,身份最尊贵,还需要和妹妹攀比财富吗?” “我的食实封只有二千五百户,安乐的食实封却有三千户,怎敢与她攀比财富?” “武崇训死在李重俊手中,有五百户,是你父皇补偿给安乐的。如果你计较,母后就和父皇说说,让他也给你增加到三千户。” 长宁公主泣不成声。 “不说别的,安乐身上一件羽翠衣,尚衣局采百鸟羽毛,历时三年织成,价值一亿多文钱,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稀罕的很!” “安乐是喜欢奇珍异宝、香车名墅,可她从来不会跟你去比拼什么!你和驸马杨慎交建的球场,不也是长安最大的球场吗?她何曾与你计较过?” 长宁公主越说越伤心,泪落如雨。 “安乐在长安、洛阳有十几座府邸,座座都是穷奢极侈,还有一口定昆池,绵延数十里,连大明宫的禁苑也无法与之比拟!我好不容易在崇仁坊盖了一座府邸,可恨那个叶天师不肯借我开元圣剑,为公主府按正。母后,您一定要为我作主!” 宗楚客道:“叶天师和相王关系非常密切,陛下太仁慈,几次都不愿意杀了他。皇后,您应该趁机铲除他,决不能姑息养奸!” 韦晚香悠悠道:“人人都说,叶天师为人间真神仙者,法术高强,我们如何杀得了他?” 宗楚客嘴巴一歪。“杀不了他,也要将他赶出长安!” 长宁公主道:“是啊,母后,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叶天师领衔大内道场,胳膊肘却拐向别人,一直站在皇叔那边。此人与我们离心离德,没有必要把他留在大内道场!” 懿德太子李重润死后,韦晚香把怒气都撒到了谯王李重福身上。 李重福的正妃王氏,是张易之的外甥女。 韦晚香说他与张氏兄弟私谋,构成懿德太子的罪名,致使他遭到则天大圣皇后的杀害。 很快,他被贬为均州刺史,无诏不得回京。 太子李重俊死了,谯王李重福走了,温王李重茂年纪尚小,构不成什么威胁。她剩下的最后一块心疾,是相王李旦一家。 凡是相王的同党,必定要逐一清算,一一除去。 韦晚香凛然坐在殿上,目光幽深得像一潭死水。 “新修葺的岭南龙兴观,尚缺个住持,那就将他贬那里去,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宗卿,此事交给你和宰相韦温去裁办!” 岭南龙兴观位于广州,人迹罕至,瘴气遍布。 王风未被,春风不度,被贬谪到这里,和流放并没有什么区别。 反周复唐后,李哲一度被众臣奉为中兴之君。下令天下诸州置寺、观各一所,皆以“中兴”命名。 谏官张景源认为,则天大圣皇后驾崩后去帝号,神主升祔李氏太庙,只能算是大唐的一位皇后。 承认“中兴”一词,就是承认了大周王朝的存在,建议改为“龙兴”。 李哲既不敢否定母亲黜唐立周的行为,也不愿承认自己是继承了大周之业。 他采纳了张景源的意见,并规定内外奏事,禁言“中兴”一词。 神龙三年,所有中兴寺观皆改名为龙兴寺观。 宗楚客颔命而去。 他和宰相韦温、中书省散骑常侍马秦客、叶静能法师等人,点了一支羽林卫禁军,将三清殿重重包围起来。 一众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三清殿。 叶法善天师正交跏趺坐在大殿上。 “师叔,你终于来了,侄儿等你许久了。”叶法善天师双目紧闭,神色自若,手掐八卦连环诀。 叶静能法师走到他面前,一甩马尾拂尘,正色道:“应天神龙皇帝和顺天翊圣皇后有令,命你到岭南龙兴观修行,师叔特来为侄儿送行!” 宗楚客打开敕旨,正要宣读。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手,道:“陛下敕旨上写了什么,贫道都已知道,就不麻烦宰相为我宣读了!” 宗楚客厉声道:“你承沐圣恩,却从来不与二圣同心同德。今日将你贬谪到岭南,是二圣宽厚仁爱,慈不主杀,暂且留了你一条性命。早点交出三清殿住持宝印和开元圣剑,立刻收拾上路去吧!” 叶法善天师缓缓睁开了眼睛,呵然笑道:“贫道两袖清风,浆水不沾,身边唯剩一剑一琴一鹤,宰相还要夺了去,不免有些薄情寡义!” 四位弟子急匆匆地闯进大殿,抽出太乙混元剑 ,齐刷刷地护在师父面前。 澄怀横眉怒目,道:“师父十七年心血,辛苦铸成一剑,决不会将开元圣剑,交到你们这些鼠辈的手上!” 马秦客笑之以鼻,指着外面的禁军,道:“三清殿尽在羽林卫的包围之中,你们逃得出去吗?要么留下开元圣剑,要么留下性命!” “师父一生忠君爱国,布道天下,怎容得你们动粗?若要取开元圣剑,先打败我们再说!”澄怀和子虚举剑怒指着马秦客。 叶静能法师急忙上前,拉住他们。 “你们几位动武,就会落个抗旨不遵的罪名!不如这样,先将开元圣剑暂且放在师叔祖这里保管,等到陛下召你们回京,再将开元圣剑完好如初地奉还给你们!” “好一个虚情假意的师叔祖!”云鹿冷笑道,“你不弘扬正道,却贪图富贵,屡屡以符禁金丹媚主;谗害五王、相王父子;怂恿陛下降旨,让师父送我入宫。今日,又觊觎开元圣剑,陷害我们师徒,我们誓死护卫开元圣剑!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说着,一个腾空摔劈,狠狠刺出一剑。 叶静能法师躲避不及,鬓角一缕发丝,瞬间被她的利剑削去。 三位师兄如青龙出水,游弋而来,叶静能法师急忙拔出太上决云剑应战。 韦温带着一百余名羽林卫禁军,冲进三清殿。 叶法善天师依然双目紧闭,晏然自若地坐在蒲团上,一动也不动。 澄怀回头看了一眼,大叫道:“不好!师父刚刚绘制过符箓,体内真元之气还未恢复,什么法术也使不出来。你们速去保护师父,这里交给我!” 步行九宫,舒臂蓄势,一招太上无极剑法,挡住了叶静能法师的去路。 云鹿飞身来到叶法善天师面前,道:“师父,我们快走!” 羽林卫禁军人多势众,前赴后继地杀将过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兵刃相接之间,子虚和石清相继挂彩负伤,眼见就要招架不住了。 澄怀和叶静能法师还在酣战之中,子虚只能拼死拦住羽林卫禁军,叫道:“云鹿,你快点带师父离开!” 越来越多的禁军围了过来,云鹿一把拽起师父,飞到了三清殿后院。 第95章 驮师南下龙兴观 云鹿在庭院中四处呼唤乌翎,寻了一圈,不见它的踪影,心里的五脊六兽都跑了出来。 平常,乌翎栖养在这里,朝饮坠露,夕食落英,从不饮啄人间腥荤。 任何时候,随叫随到,今日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了。 两人到处寻它,在一座假山前见到了一滩血迹。 “师叔,你用了分身术,就为杀死乌翎,断我出逃之路吗?”叶法善天师悲痛地哽咽着。 叶静能法师提着血淋淋的太上决云剑,从假山后走出。 “我们虽有血亲,在长安那么多年,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你我各谋其政,各为其主,从来不是同道中人。对师叔来说,合则留,不合则去,不误彼此!” 一丝眩晕袭来,叶法善天师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心底生出薄凉之感。 原来,在师叔的眼里,利益当前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 你善良,他便得寸进尺;你忍让,他便背后提刀;你正直,他便赶尽杀绝。 叶静能法师慢慢走近,眉眼间透露出腾腾杀气。 “李隆基被下放到了潞州,现在的长安,还有谁来会救你们呢?” 叶法善天师巍然不动。 此时的他身轻如影,意绵如水,哪里是师叔的对手?索性阖上了眼睛,等着他前来。 云鹿心疼不已,绝望地喊道:“师叔祖,师父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你来杀我吧,弟子愿代师父,受你三剑!” “你怎是我的对手,自不量力!” 叶静能法师凛若冰霜地走着,却猝然朝着云鹿伸出手,狠狠一挥掌,一股强劲的法力迎面扑来。 云鹿“扑通”一声,单膝跪于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对你隐忍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可以痛快淋漓地将你除掉,我的好侄儿!师叔会将你送归江南括州,和你的爷娘葬一起。我会让陛下墨敕碑文,为你留个身后美名,不枉紫微仙卿下凡走这一遭!” 叶静能法师步步逼近,目光灼人。 锋利的剑锋,抵在叶法善天师的胸口,只等师叔轻轻一推,一剑便可穿透胸腔。 他踉踉跄跄,后退了数步。 这把太上决云剑影,是自己亲手赠送给师叔,却成了两人扯破脸皮后,斩断最后一缕亲情的利刃。 叶静能法师鹤翔紫盖,纵身跃起,太上决云剑影化为三把利剑,从他掌间推出,朝着侄子飞驰而来。 叶法善天师本能地一闪,左腹热乎乎的,一股鲜血喷涌而下,瞬间失去了知觉。 云鹿眼中冒着熊熊烈火,拄着太乙混元剑 ,强忍着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艰难地站了起来。 运转周天之气,气上行而游走。六根灭识、六般震动,三关九窍皆洞开,四骨八骸皆抖落,似乎有人,帮她剥去了层层虚妄肉身。 一只通身洁白如雪,纤尘不染的白鹿破体而出。 她扬起蹄子,朝着师叔祖星流电击般地冲去,将他顶了个四脚朝天。转头驮起师父,纵身跃上了云霄。 “傻孩子,你自己都受伤了,还管师父死活!” 凉风飕飕穿耳,云鹿听不清楚,师父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 她害怕叶静能法师追上来,害怕师父要蒙受灭顶之灾,驮着他在云海里拼命奔跑。 叶法善天师渐渐清醒过来,捂着伤口挣扎着坐起来。 “云鹿,你怎么往东去呢?你要带我回去青田太鹤山洞天吗?韦后将师父贬谪岭南龙兴观,应该南下才是!” 云鹿回过头来,眼里饱含着热泪,不停地摇着头。 这时,澄怀、子虚架着浑身是血的石清,从后面追了上来。 澄怀道;“师父,大家都受伤了,石清还昏迷不醒,我们先回青田太鹤山洞天吧!” “一切及劫兴衰,皆依命数而起,谁也逃避不了。若回了青田太鹤山洞天,就变成朝廷逃犯,韦后依旧能将我们抓去,最后还得罪加一等。与其千方百计逃离,不如坦然以对!” 澄怀想了想,道:“云鹿,师父说得有理,我们还是去岭南吧!” 云鹿只好转头,继续南下。 广州义唐观的道士得知叶法善天师即将到达,驰报广州都督胡元礼。他立刻带上各观道长、府县官僚,到西江边迎候。 过了不久,众人看见江上薄雾轻笼,飘飘忽忽,叶法善天师骑着一只白鹿,从云雾中降落。 胡元礼将他们引至龙兴观住下,安排了衣行住食,又命人请来医师,为他们疗伤,诸事都处理妥当了才离去。 众人包扎完毕,石清也醒过来了。 叶法善天师斜躺在榻上,开元圣剑静静地躺在身边。 云鹿恢复原样,依旧惊魂未定,抱着师父抽泣起来。 叶法善天师抚摸着她的鬓发,道:“这本是师父命中的劫数,却害得你们陪我到这片瘴疠之地受苦。” 子虚心情很沉重,装出轻松的样子,安慰起师父来。 “开元圣剑没丢,已是万幸。弟子们拜于师父门下,就是一家人,必定是有难同当的!” 云鹿道:“可怜乌翎,千年修养,陪伴我们那么多年,却惨死在师叔祖的太上决云剑下。他对我们如此赶尽杀绝,这是多狠心啊!” “哎!师叔祖彻底变了,变得谁也不认识了!”澄怀叹道,“师父,您向来是个果敢的人,为何对他处处忍让,一味退缩?” “的确,他是师父的软肋!在亲情面前,谁都有软肋。如果我以暴制暴,并不能改变当下的局面。相反,师父也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子虚道:“师父忍让、退缩,并不是儒弱。修道之人,要喜而不狂、怒而不嗔,只是,很多凡夫俗子参不透罢了!” 叶法善天师转头道:“遵循大道,顺其自然就好!陛下为你们赐了婚书,原本,为师也打算让你们早些成婚。流落到此,恐怕不能给你们一个风风光光的婚典了。” 子虚看了一眼云鹿。 “师父说过,仙人寿命长者,有一千多岁。三十来岁,对于我们九品仙人来说,只是孩童。我和云鹿已经商量好了,不急于成婚成家!” 云鹿亦道:“师父,我们一定要等到大功告成,再携手隐遁山林。一壶浊酒,三杯两盏醉宿月下花影;一竿长钓,十年百年坐看清溪孤云。”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这何尝不是师父的心愿呢!” 石清落寞地走到窗边,遥望着远处的山山水水。 “龙兴观风景挺不错,一点都不比三清殿差!这里依山傍水,可竹林抚琴,可南山采菊,观前还有一条溪水,够你们钓上千载万年的!” 澄怀失声笑道:“冷清简陋的龙兴观,荒凉得鬼都要跑出来了,怎能与三清殿的皇家气派相媲美呢?石清,你说的可不像是能安慰人的话。” 石清无奈地耸了耸肩。 “身在江湖,不念魏阙,万事皆放下吧。”叶法善天师解颜一笑,“今日开始,师父要闭关一旬,修复受损的身体。这几日,大家好好养伤,过些时日,把龙兴观打理一下,不至于这么冷落。” 弟子们颔首称是。 纵是偏僻,纵是荒凉,还好有那万叠青山,一溪流水,能教人将一颗不安分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只要心存仙道,何妨韬时匿迹于世外! 相王李旦连续下放三子,继而,叶法善天师也被贬出长安,他再次被迫陷入孤立中。 好像又回到了天授年间,被母亲切断一切联络,孤独地囚禁于深宫的那些日子。 景龙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安乐公主大婚,下嫁桓国公武延秀。 李哲大赦天下,封武延秀为太常卿,兼右卫将军。 婚典借用了皇后的仪仗,调遣南北衙禁军盛其护卫,规模比永隆二年太平公主的婚典还要盛大。 雍州长史窦从一为礼会使,弘文馆学士作为傧相,李旦代表李氏宗族,亲自坐车送嫁。 婚典过后,李哲在大明宫麟德殿宴请群臣,安乐公主身着名贵的羽翠衣,出拜文武百官。 百官不敢消受,纷纷稽颡跪地,叉手还礼。 推杯换盏间,不胜桮杓的李旦,喝得酩酊烂醉,不一会儿就伏倒在几案上。 几个寺人围着他,嘴里咕哝道:“相王殿下平素不好酒贪杯,今日怎么也醉得不省人事了?” “本王没醉!再给我斟一盏酒来!”李旦紧紧地抓住一位寺人的衣襟。 那位寺人掰开李旦的手指,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态。 “相王殿下,今日是韦氏、武氏两族喜结秦晋的日子,您不要喝多了,免得破坏了宴席上的气氛,皇后怪罪下来,大家都要跟着您受罪!” 李旦哑然笑了,心里却无比酸楚。 原来,在寺人的心目中,韦武两族比李氏家族的地位要高多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想把这个世道看个明白。 案上八珍玉食,杯盘狼藉,盛的是什么;席上高朋满座,坐起喧哗者都是谁。让他醉倒的,大概是玉质花容、是清歌妙舞。 载歌载舞的喜宴上,又添了一桩喜事。 高延福公公送来战报。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在黄河北岸修筑的三座受降城已经竣工,成功断绝了东突厥的南侵之路。 景龙二年,西突厥突骑施可汗、金河郡王乌质勒去世。他的长子子鹿都督娑葛代父统兵,引起了将领阿史那忠节的不满,两人爆发了冲突。 阿史那忠节数次攻之不破,便派遣使节秘密入京,向宰相宗楚客、太府卿纪处讷等人贿赂黄金七百两,请军援伐突骑施。 宗楚客设计罢免了郭元振安西大都护一职,遣唐使冯嘉宾前去安抚,以牛师奖为安西副都护,发甘凉二州兵进入西域,征讨娑葛。 娑葛满心怨恨,设伏杀了冯嘉宾,生擒阿史那忠节。 阿史那默啜听闻,急忙统帅大军,想趁乱攻下突骑施部落。 驻守漠南的兵力全部被他调走,一时间,这里成了空虚之地。 大唐河套地区与东突厥以黄河为界。 黄河北岸的阴山南麓,是水草丰美的敕勒川草原。这里是东突厥汗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优良的养马基地。 着名的拂云祠就建在此地。 每次入寇大唐,阿史那默啜必先诣祠求福,再挥师南下。 则天大圣皇后当政时期,注意力集中在与李氏旧党的斗争上,对外奉行退让放任,以防守为主。 这片原本属于单于都护府的辖区,逐渐被东突厥蚕食,大唐的军事防线被迫撤到黄河以南。 最重要的是,这段黄河冬季会结冰,东突厥骑兵可以踏冰而来,以鲸跃吞舟之势,直扑中原腹地。 所以,重建漠南防线,成了大唐王朝的当务之急。 张仁愿敏锐地感觉到,漠南兵力空虚,正是夺取敕勒川草原的大好时机。 他上奏朝廷,请求出兵漠南,并在黄河北岸修筑三座受降城。 奏书紧急送至长安,李哲立刻召集大臣商议对策。 宰相唐休璟是一员保守儒将,马上表示了强烈反对。 “两汉以来,中原王朝都是北守黄河。敕勒川属于敌虏腹地,在此筑城,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纵使筑城成功,突厥人年年攻打,唐兵无法坚守,将来还是要被他们占据!” 李哲道:“朕记得, 永淳二年,是在你的据理力争之下,才保住了丰州这个据点。为何你近年来变得如此拘儒,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呢?” 唐休璟依然刺刺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意见,其他大臣也多持反对意见。 经过思虑,李哲力排众议,同意了张仁愿的请求。 登基后,他才深深明白,河套地区和河西走廊,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汇之地。 这里地势平坦,便于骑兵突袭,是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相互对抗的前沿阵地。 拿下黄河北岸,使其成为大唐控制下的战略要地,意义是十分重大的。 景龙二年三月末,张仁愿率领数万将士渡过黄河,开始在北岸修筑受降城。 他首先拆除了拂云祠,选择此地建中城,将东突厥南下的渡口截断。 西城建在灵武北面,东城建在榆林北面。三座城池首尾相应,相距各有四百多里。 历时半年多,三座受降城终于顺利完工。每座城内屯兵一万余人,战马两千多匹。 张仁愿再向沙漠拓地三百多里,并在牛头朝那山以北,设置了烽火台一千八百所。 遇到敌情,三座城池之间可以依靠烽燧传递消息,相互支援,形成一道立体的军事防线,牢牢控制住漠南的局势。 阿史那默啜回到漠南的时候,原先的根据地已经成为大唐北疆的军事重镇。他无力夺回漠南,不得不返回了漠北老巢。 双喜临门,李哲拿着战报的手,激动得颤抖起来。 “修筑受降城,不仅大大削弱了东突厥的国力,使黄河北岸安定下来,大唐的河西、朔方、河东,再也不会轻易受到他们的攻掠了!” 韦晚香道:“张将军此举,每年可以为朝廷节省上百万军资!” “是啊!张将军累司文武,历参边镇,为朕立下了一大功劳!” 刚刚升为御史大夫的窦从一,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大唐对东突厥重新掌握了进攻和防御的军事主动权,这是安乐公主和桓国公带来的喜事!” “好!朕要召张仁愿回朝任职,担任宰相,封韩国公,并拜左卫大将军,加镇军大将军!” 李哲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李旦醉眼朦胧地举起杯盏,向二圣道贺。 韦武权盛,每天熙熙攘攘,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这个天下,虽然挂着李唐的名号,却不再是李氏子弟的天下。究竟是韦氏的天下,还是武氏的天下,已经分不清楚了。 第96章 李隆基立足河东 话说临淄郡王李隆基出了潼关,一路车马劳顿,从怀州经太行陉翻越太行山,进入白陉,渐渐抵达上党盆地边界。 高力士紧跟着车舆,说说笑笑,讲述一些家乡岭南的奇闻逸事。 李隆基的少年时代,都是在深宫禁院中度过的,对民间生活一无所知。 见多识广的高力士来到身边,经常讲一些民间趣事,让他对陌生的潞州,充满了期待之感。 高力士年长李隆基一岁,两人相处融洽,亦主亦仆,亦师亦友。 进入白陉古道后不久,到了壶关县西岭村。 入眼皆是连绵起伏、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 车舆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驰行,犹如大海行舟,不停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把李隆基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出胸腔了。 实在受不了这等颠簸,下令停车歇息片刻。 杨芊芊掀起车舆的帏帘,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 “姐姐,殿下好像不太喜欢与我们相处。成婚这些天,他只来过一次,也极少见他去姐姐房中。” 王菱道:“别看殿下年轻,才二十三岁。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对男女之情自然少了一些热忱。我们姐妹俩,好好做他的贤内助就好了。” “是!”杨芊芊收回目光,帷帘缓缓地放下了。 高力士手指远处,道:“殿下,过了壶关,再坚持一下,只要走出这片山区,前方上党盆地中,那一片影影绰绰的烟火人间,就是潞州治所上党县。” 极目远眺,峰回路转,坦途就在尽头。 李隆基心里豁然开朗起来,犹如一只被囚禁多年的雄鹰,终于可以海阔天空,任尔翱翔了。 “潞州东倚太行,西屏太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走入这有天脊之称的太行山,不禁想起一首诗。” “殿下想起谁的诗了?”高力士小声问道。 “陛下复位以后,召回张说任兵部侍郎。他作过一首《奉和圣制太行山中言志应制》。” “此诗如何?” “ ‘六龙鸣玉銮,九折步云端。河络南浮近,山经北上难。羽仪映松雪,戈甲带春寒。百谷晨笳动,千岩晓仗攒。’此诗格律严谨、情词流转,实地一看,还是觉得文字太温软俊丽了!” 高力士若有所思地扬起下颌。 “张说原籍范阳,出生河东,早年徙家洛阳。或许是离开河东太久,忘记雄伟的太行风光了!” “鱼米之乡出相材,贫瘠之地出将才!”李隆基含笑道,“潞州最吸引我的,不是这雄伟的太行风光,而是这片土地盛产英雄豪杰!” “三晋大地,自古多豪杰,晋文公重耳、武圣关羽,都是河东人氏。” “没错!现任潞州刺史是谁?” “现任潞州刺史叫颜观礼,政绩平平,默默无闻。倒是常常听到有人讨论当地的铜鞮令张暐,说他为人慷慨,喜欢结交天下侠士。” “这么一说,本王也十分期待,有机会能结识这位县令。” “传说张暐出身清河张氏,家本豪富,门荫入仕,喜欢放鹰逐犬,弋猎自娱。潞州是弹丸之地,指不定哪一天,你们二位就在荒郊野外遇上了!” 李隆基轩然大笑起来,跳上车舆,执鞭一甩,车马隆隆前行。 高力士急忙跟随上去。 快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潞州城外。颜观礼率领当地官员,在上党门外等候。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扶着李隆基下车。 颜观礼战战兢兢看了一眼红袍金带,仪范伟丽的李隆基,吓得面色如土,不敢吱声。 周围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站着,现场阒然无声。 “颜使君,还不过来见过临淄郡王!”高力士低喝了一声。 他这才诚惶诚恐地过来行礼作揖,像个初嫁的小息妇似的。 李隆基有些忍俊不禁。 如果此时,他做个自我介绍,“本王曾祖天子、祖父天子、祖母天子、伯父天子、父也曾天子,现临淄郡王李隆基是也。”颜观礼一定会吓得心胆俱裂。 李隆基是帝室之胄,千乘之家,自带不怒而威的非凡气度,楚楚谡谡,勇武在眉,潇洒在睫。 这种与生俱来的大家风范,早已将众人慑服。 长安城中,皇子众多,个个都出类拔萃、卓乎不群,他不过是其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亲王。 但在潞州小城,凭借皇室子弟、临淄郡王的身份,自然比一个刺史的影响大得多,所有人都如众星拱月一般,仰望着他。 李隆基第一次感受到了“尊贵”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颜观礼将他们引入城中,上下都安排妥当了,才小心翼翼地退去。 潞州别驾是仅次于潞州刺史的副官,相当于长史一职,但只是个闲职,并不掌管地方事务。 所以,李隆基每天都很清闲,日日过着纨绔子弟般的生活。 这天,他带着高力士和另一位名唤王毛仲的户奴,三人身穿便服,偷偷溜出府邸,在潞州城里四处闲逛起来。 唐初之时,潞州久经战乱,民流亡去。 贞观以后,经过多方治理,不断辟荒垦田,“穷塞无晏开之垒,旷土多栖亩之粮”,此地才欣欣向荣起来。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高力士道:“昨日,是安乐公主大婚的日子,陛下宣布大赦天下。今日,街上行人真多啊!” 李隆基一身锦衣,背着双手,走走看看,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 “潞州城不及长安城大,但这里四衢八街,车毂击,人肩摩,不缺软红十丈,繁华三千。” 王毛仲道:“殿下,我有一个表妹,在安乐公主府上做婢女。她说,那武延秀野心越来越大,居然有了不臣之心!” 李隆基回望他一眼。 “则天大圣皇后驾崩,武承嗣和武三思去世,武氏家族失去了往日的荣光,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振兴武氏一族,成了落在他肩头的重任。” “公主府有个叫符凤的仓曹,看出武延秀的不臣之心,故意引谶说, ‘黑衣神孙披天裳,驸马就是神皇之孙。’本是鬼话,他却大为心动,天天着黑色衣裳,以应谶语。” 高力士道:“这条路走不通,他还有一条路可走!” 王毛仲虎躯一挺,道:“没错!武延秀极力讨好皇后,企图扶持她做女皇,让安乐公主当皇太女,将来,他们的儿子继承皇位,这个天下,又是武氏的天下了!” 李隆基放慢了脚步,心情无端地沉重起来。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噼里啪啦响啊!” 李重俊死后,留下的权力空间都被安乐公主填补了,连姑姑太平公主都不得不收敛起锋芒。 皇伯伯没有再次立储,长安东宫常年空置着。 安乐公主一直以未来的皇太女自居,经常会去东宫小住几日。 甚至计划要把东宫重新装修一下,等待自己正式成为皇太女,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入主东宫。 自从父亲让出帝位、皇嗣位,朝堂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置身事外,想的越多,烦恼也就越多。 李隆基狠狠地摇了摇浑浊不堪的脑袋。 抬头之际,见到一家名为潞川楼的酒肆,门庭若市,生意十分兴隆。 一位店小二迎上来,热情地招呼他们:“三位郎君,进店尝尝秦叔宝吃过的黄河鲤鱼豆腐煲,还是当年的配方,当年的味道!” 李隆基正觉得饥肠辘辘。 于是,入店靠窗坐下,点了鲤鱼豆腐煲、上党腊驴肉、炒馍片、醋熘土豆丝、酥火烧,要了一壶潞州清露烧。 店里高朋满座,熙熙攘攘,李隆基看着窗外,嘿然无语。 不一会儿,一位身材魁梧的小二送来了酒菜。 他将菜肴摆好,杯酒斟满,嘴里唱道:“一壶潞酒半里香,入口绵绵永难忘。此酒清香醇正、绵软味长,是潞州着名的特产,郎君您慢用!”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李隆基举杯抿了一口。 清露烧绵软醇正、味厚回甜,顺着喉口缓缓流下,一丝浓厚的梨花香气却沾在了舌尖。 正要赞叹一番,忽见那位店小二一个鹞子翻身,反背一脚,将他身后的一位汉子踹倒在地。 三拳两脚落下,将他收拾得服服贴贴。 王毛仲拔剑跳出,把剑锋架在汉子的脖子上,怒目圆睁,道:“把东西拿出来!” 汉子连连求饶,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金色的团花刺绣承露囊。 王毛仲将承露囊交给李隆基,道:“殿下,这位汉子偷了您的承露囊,多亏小二及时发现,才不叫他偷了去。” 一摸腰间,承露囊果然没了,也不知道何时让他得了手。 承露囊里没多少钱,最珍贵的大概是叶尊师赠送他的太上大神虎金符,还有那支鹿衔青芝瑶佩。 李隆基见汉子大约三十多岁,衣裳简朴,面黄肌瘦,不像个恶人,便将承露囊里的金银、开元通宝悉数倒出,全部赏给了他。 “昨日,皇帝大赦天下。你运气好,所以,就不跟你计较了!” “这,这使不得!”汉子愣住了。 行窃时,他屡屡被抓,不是拳打脚踢,就是送去官府。 第一次被人当场放了,还赏赐了那么多钱。 “但凡家境优渥,吃喝不愁,也不会出来干这小偷小摸的勾当。你年轻力壮,家中必有老小需要抚养。你走吧,以后寻个正当的活,不要再混迹江湖了!” 那汉子抹着眼泪,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二瞠目结舌地看着李隆基。也许,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豪迈、不拘小节的客人罢。 李隆基上下打量起小二。 剑眉虎眼,雄姿英发,一身凛然正气,都透露在眉宇之间,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欢喜来。 “不知小二如何称呼,刚才见你身手矫捷,拳脚功夫了得,分明是位习武之人,怎会在酒肆里,干起端茶送水的活?” 小二行了个叉手礼。 “在下李宜德。年幼时,爷娘带着我从山东逃荒来到河东。刚来此地,不幸染上瘟疫,双双去世了。身无分文,只好卖身为奴,安葬爷娘。寄人篱下,最大的乐趣就是舞枪弄刀,练些拳脚功夫护身。” “原来是本家!”李隆基道,“不知你的主子是谁,本王想见上一面。” 直觉告诉李宜德,这位自称为“王”的郎君来头不小,但又不知道是何许人。 他想了想,故意夸大其词道:“在下的主子是清河富绅、铜鞮令张暐,这家潞川楼就是他开的。张明府为人凶悍,特爱骂人,您还是别见了!” 李隆基和高力士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他一拍案桌,道:“如果是张明府,本王便非见不可了!” 李宜德的心头骤然一紧,结结巴巴道:“张明府在铜鞮公事繁忙,很少来这里视察,酒肆上下,都是在下帮忙打理的。我不知道,他几时会来这里!” “那本王天天等在这里,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李隆基当真天天坐在潞川楼里等候张暐。 李宜德不敢怠慢,急忙修书一封告知主子。 见信后,张暐火速从一百七十多里外的铜鞮,赶到了潞州。 李隆基道明了自己的身份。 “能得到临淄郡王的赏识,暐倍感意外和荣幸!”张暐急忙行了个叉手礼。 “来潞州的途中,一路听闻了张明府的侠义之名,百姓对你交口称誉,本王要跟你沾些英雄气概!” “潞州多英雄是事实,但下官实在算不得什么侠士!” 李隆基眼里噙着笑,道:“张明府不必谦虚!” “当年,孤身纵马踹唐营,一杆金顶枣阳槊,差点要了太宗皇帝之命的飞将单雄信,他的二贤庄就在潞州西门外。秦叔宝困乏此地,在二贤庄外叫卖黄骠马,两人从此相识,结下莫逆之交。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朝廷对潞州向来十分重视。本王的叔祖郑王李元礼、韩王李元嘉,都曾经出任过潞州刺史。“ “陛下派您来此地为官,实在是潞州百姓的福气!张暐愿为殿下效命,万死不辞!” 张暐年长李隆基二十多岁。身姿伟岸,精明干练,一看就是能成就大事的人。 英雄识英雄,两人一见如故,彼此敬慕备至,不知不觉,结下了忘年之谊。 一众人常常聚在潞川楼里,吃酒聊天。 一次,李隆基借着酒劲,对张暐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英雄门下,皆是英雄。本王也很欣赏李宜德,不知张明府,当年买下他出了多少钱,可否将他转赠本王?” 张暐一听,急忙道:“殿下莫谈钱,谈钱就生分了!” “本王非常喜欢他,所以才会跟你讨要他。” “李宜德到我府上为奴,下官教他识字、骑射,待之如兄弟,还将这座酒肆交给他打理。他出身贫贱,但颖悟绝人,胆识俱佳,殿下收留在身边,将来一定会有大用!” “感激的话,在兄弟前显得很轻薄,本王就不言谢了!” 张暐马上唤了李宜德过来。 “今日起,你我不再是主仆,临淄郡王将成为你的新主子。郡王志在四海有雄才,心怀宇宙不骄盈,值得你我忠心追随!” 李宜德这才知道李隆基的身份。 想起上次,他在潞川楼里被偷了承露囊,不仅不恼不怒,还将身上的所有的钱财,都给了那位汉子。 对待窃贼尚能如此,何况是部下兄弟呢? 李宜德抱拳道:“宜德愿誓死追随殿下,效犬马之劳!” 李隆基十分高兴,将王毛仲唤到跟前。 “这位是王毛仲,出身高句丽,年幼时,没入官府为奴。他目达耳通,骁勇善战,服侍左右,甚得器重。从今以后,本王便以你们二人为左膀右臂了!” 张暐也很高兴,命人将潞川楼里新酿的清露烧抬上来。 众人惺惺相惜,一直喝到月上东窗夜正中,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第97章 云鹿被困梦境里 叶法善天师藏锋守拙于广州龙兴观,挡不住声名远播。 各地善男信女慕名而来,远近礼敬,舍施颇丰,龙兴观的香火很快就旺盛起来,观中道士也越来越多了。 这天,五更天明,龙兴观内开始鸣钟报辰。子虚和师兄、师弟早早起榻做早课。 过堂斋食后,子虚正要去念敕画符,为附近百姓布施祥瑞,看见云鹿冥然兀坐在院子里,目光呆滞,昏昏沉沉,好像丢了七魂六魄似的。 子虚赶紧上前,把那双冰冷的手握在掌心,嘴里道:“云鹿,你怎么了?” 连喊了几声,仍然没有反应,恍恍惚惚的。 见情况不妙,子虚一把抱起云鹿,送入寝殿内。 一位年轻的女冠走入殿中。 “师兄,云鹿师姐早上醒来,就变得精神恍惚,一个劲地喊着你的名字,问她缘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正要派人去寻你,你就来了!” “她用过早膳没?” “用过了,我们一起去,一起回的。” 莫非,是云鹿的识神被困在梦境中了?子虚寻思着。 九年前,师父费了半生修为,复原她的元神,识神也随之慢慢修复。此时,若出现一点意外,她又要遭受一场苦难了。 他马上将云鹿躺平,盖好被子,起身运力作法,踏罡步斗,三交九旬,摇身进入她的元神中。 云鹿的梦境里,出现的是一片无涯无际的荒野,尘土飞扬,片草不生,入目皆是一片茫茫的黄橡色。 不远处,兀立着几座犬牙交错的陡壁悬崖,峰峦起起伏伏,直插云霄中。 那山峰的轮廓,依稀像是太鹤山混元峰后面的绝壁。 子虚走走看看,四处寻找着云鹿。 在一片斧削般的悬崖下,子虚看见她正抓着绝壁上的石头,奋力向上攀爬,无奈山势险峻,上不去,也下不来,正急得满头大汗。 子虚伸出手,温柔地说道:“云鹿,赶紧下来,师兄接你回家。” 云鹿回过头来,着急道:“师兄,我不能下来。师父正在白鹤洞里等着我们,要为我们讲经呢!” 子虚笑了。“你为何不走混元峰前面的小径呢?” “师父在绝壁上扔了一条绳梯下来,让我们爬上混元峰。” “那你赶紧爬上去啊!” “你和师兄们都爬上去了,我慢了一步,落在最后,爬了一会儿,绳梯突然断了,我就掉到了地上。脚下的土地一直陷下去,绝壁却越长越高,怎么爬也爬不上去了!” 子虚抬头一看,万丈悬崖上,果然挂着一条绳梯,他和澄怀、石清,爬得正起劲,很快就到了混元峰顶上,不见了踪影。 果真如他猜测的那样,云鹿的识神被困在梦境中了。 云鹿掉下来的那一刻,被外界惊醒,元神随她离开了梦境,但识神依旧留在梦境中,控制着梦中人的能动意识。 梦境外的那个她,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如果这个梦不继续做下去,云鹿的识神恐怕就会永远困在梦境中,无法走出来。 她必须要爬上这片悬崖,按照设定的梦境,一步一步做完这个梦,才能使元神、识神一起归附本体,重新凝聚于泥丸宫。 “都怪我,梦里都没能好好照顾你!”子虚就地坐下,唤出了上古逸音。 一声疏朗旷逸的琴声响起,悠扬之音在他的指尖婉转地荡漾开来。 绝壁上缓缓落下一根绳梯。 “云鹿,抓住那根绳梯,用力爬上去!” 云鹿回头望了一眼子虚,伸手抓住绳梯,踩着幽幽琴声,一步一步奋力向上攀爬。 一曲熟悉的《梅落寒枝》落在云鹿耳里,清微淡远,又声声摄人心魄,好像师父正站在背后,亲切地看着她。 爬到半山腰,云鹿已经筋疲力尽,抬头看看混元峰,似乎还在不断地长高,不由得灰心丧气起来。 “你只管攀爬,莫要抬头看!”子虚不断地给她打气。 指下的琴声由婉转变为清越,继而嘈嘈切切,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催促着她努力爬上去。 云鹿身穿象牙红色襦裙,在万丈绝壁上迎风飘荡着,显得格外醒目。 天地间,唯余这火红一点,慢慢向上蠕动着。 快到峰顶的时候,云鹿突然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下来。子虚急得一掌拍在上古逸音上,琴声戛然而止,发出“硿”的一声闷响。 危急时刻,叶法善天师和梦境中的子虚从混元峰上探出身来,把云鹿拉了上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悬崖边,子虚吊着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了下来。 抱着上古逸音出了梦境,云鹿还在榻上酣睡着,子虚觉得有些困乏,将琴放下,伏在枕边,也沉沉睡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口鼻痒痒,睁眼一看,云鹿正拿着她的发尾,挠他的鼻子。 子虚伸了个懒腰,道:“今日,师父给你讲的是什么经书啊?” “你怎么知道我梦见师父讲经了?”云鹿双手托着下巴,十分惊讶,“师父讲的是《庄子》。庄周行文气势壮阔,妙趣横生,我们听得入神,缠着师父讲了好久。” 子虚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我来考考你,《人间世》中记载,颜回自喻自己是内直外曲的君子,孔子就批评他太执着于内心的成见。于是,颜回向孔子请教方策。孔子答曰,当斋戒清心。颜回又问,何为心斋。孔子是如何回答的?” 云鹿左支右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看着那蹙眉的样子,子虚心里暗暗发笑。 忽见叶法善天师手持太乙拂尘,举步走入殿内。 嘴里道: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虚者,就是心斋!” 子虚和云鹿急忙起立施礼,恭听师父的教诲。 “何为心斋?孔子的解释是,你心志专一,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而要用气去听。耳朵只能听见声音,心只能感应现象。而气是空虚的,随时可以回应万物。只有在空虚状态中,才能与道相合。空虚状态,就是所谓的心斋。” 子虚悄悄朝着几案上的上古逸音一努嘴,低声道:“这句话,就刻在我的琴上呢!” 云鹿看看上古逸音,又看看师父,才明白不好好学习,随时会被人考倒的。 叶法善天师虎起脸。 “为师经常叮嘱,《老子》《庄子》《三易》与《黄帝四经》等着作,都是道家经典杰作。澄怀精通《老子》,子虚熟读《庄子》,各有心得。你最近越来越像石清,变得贪玩起来,至今背不全这些经典!” 云鹿辩解道:“师父,我这几天都在读《老子》和《黄帝四经》,还没轮到《庄子》呢!” 子虚见状,急忙打起圆场,道:“师父,您错怪云鹿了,方才她做梦,都在听您说《庄子》呢!” 师父听了,才渐渐和蔼起来。 “《庄子》一书,瑰丽诡谲,意出尘外,一定要多读几遍,不懂就来问师父。” “刚才在梦中,云鹿记得师父说,为人处世,既要有慈悲心和责任感,又要旷达泰然,做到 ‘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 “慈悲心和责任感兼而有之,才能成就大事!譬如臣事君,一味贪心,求取 ‘大用’,必遭横祸;一味退隐,求取 ‘无用’,又白来人间一趟,都是不圆满的!” 子虚道:“入世则谏言,出世则止言。臣事君,一定要懂得 ‘入则鸣,不入则止’的道理。” 叶法善天师颔之。 “没错!君子入世为事,不为已名,知其可为,知其不可为,方能掌握好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平衡!” 云鹿道:“师父,弟子听说,前不久,监察御史崔琬弹劾宰相宗楚客、纪处讷等人潜通戎狄,受其黄金贿赂,致使突骑施娑葛叛变了大唐。” 叶法善天师眼中忽然多了几许失落。 远在岭南,他多次劝说自己不要再关心国事,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去关注它。 “大臣被弹劾,应该立于朝堂待罪。为师听说,宗楚客仅以一家之言,自述清白,陛下不但听信于他,反令崔琬与宗楚客结为兄弟,言归于好,真是前所未有!” 子虚笑笑。 “陛下大概是想学庄子,听任自然、顺乎民情、行不言之教。但如此行事,不怕天下人讥讽他是和事天子吗?” 云鹿道: “道家所谓虚极化物,物我两忘的心斋,天下凡夫俗子,又有几人能懂呢?” 景龙以来,朝中宰相之多,前所未有。 朝廷以韦温为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宗楚客为中书令;萧至忠、韦安石、纪处讷为侍中;韦嗣立、赵彦昭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郑愔为吏部尚书,同平章事;韦巨源、杨再思分别被任为左、右仆射。 还有诸多四品、五品官员,每当上朝,挤挤挨挨一堂,朝堂像个集市一般热闹。 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宗楚客、纪处讷、崔湜、郑愔等人,都在暗中受贿,为人谋官。 额外用人,官缺不足,甚至预支了未来三年的名额。 李哲在众望依依中登上大唐皇位,大家对他充满了期待。 可是,他的身边滥官充溢,人浮于事。多数官员,心无家国,不能虚已忘怀、不能化己归真,争相入世,只是为名为利罢了! 天子和事,奸佞当道,那些正直之臣,谁敢以天下为己任? “此事,不提也罢!”师父道,“这些年,子虚道法修养越来越精进了,可惜你无心仕途,不然,将来定能成为大唐的栋梁之才。” “子虚本是官宦子弟,因好玄学才皈依玄门,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弟子甘愿与云鹿做一对孤云野鹤,终生致力于弘扬大道!” “当今陛下,虽说崇道,但受则天大圣皇后的影响,对佛教也是多有扶持的。道教想要回到初唐时的高点,还是相当困难的!” “神龙二年,神秀禅师示寂,陛下授谥号大通禅师,辍朝五日,亲自为他送葬;去年,慧安禅师入灭,还将他的舍利迎到宫中供养。佛道在他心中,似乎佛更重于道!” 叶法善天师轻轻一颔颐。 “他非常礼遇惠能大师、道亮、菩提流支、义净法师等高僧。大唐能保持佛道并重的状态,已经不错了!” 子虚道:“于阗尊者实叉难陀来朝时,陛下亲自到长安郊外迎接,还资助他和菩提流支、义净法师等人翻译佛经。不难看出,则天大圣皇后崇佛,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迹。” 云鹿的眼睛忽地一闪。 “陛下为了不让道士攻击僧尼,下令禁止《老子化胡经》的流通,道士敢毁谤佛门,先决杖,然后令其还俗。前几天,广州青羊观就有几位道士,因此被辞退了!” 子虚轻叹一声,道:“师父说,身在江湖,不念魏阙。今日,我们不提这些朝堂、佛道之事了。” “对!不提这些了!师父有一事,想要和大家说说!” 正说着,澄怀和石清也走了过来。 “玄门弟子,一定要时刻关怀天下苍生。今春,江南道洪州一带瘟疫盛作,生灵涂炭。师父已经向朝廷请命,申请入洪州传道。” 弟子们纷纷要求同去洪州。 “师父,听香客们说,那里疫情肆虐,不断有人死去。我们也要跟您去洪州,为百姓治病驱邪,行上清大法!” “好!一起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医之大者,仁者医心;臣之大者,天下苍生也!” 叶法善天师起身,用太乙拂尘拍拍衣袖,慢慢远去了。 景龙三年一月底,岭南已是草长莺飞,一派明媚春光。 叶法善天师得到朝廷准许,带着弟子前往洪州行道。 过大庾岭时,漫山遍野开满了梅花,如脂粉蘸水,层层晕染开来,山光水色皆被染成了粉色。 一行人小如芥子,起起伏伏穿梭在万亩梅林道上。 “玉骨冰肌无人敌,傲雪凌霜夺第一。”一路上,梅香扑鼻,叶法善天师的心情,似乎好久没有这样愉快过了,随口吟起诗来。 云鹿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淡然清雅的笑意。 “师父,您这句诗吟咏混元峰的梅花更好,玉骨冰肌,说的应是白梅。大庾岭的梅花都是粉色的,一路走来,脸也变成酡红色了。” 石清冷不丁地接了一句:“你说的很有道理,以后不要再说了。我还是觉得师父的诗好!” 云鹿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扬手追着他就打。 子虚只能充当和事佬,为他们调停去了。 叶法善天师含笑看着他们。 “记得为师在洪州游帷观求学时,西山葛仙峰、梅岭一带,也有这样一望无际的梅林。每当月没参横,一夜凌寒留香,万振法师便会教我在梅林中行胎息之法。” 澄怀轻咳一声。 “胎息,心定不动,无来无去,才有神凝之境。这梅花香味如烈酒一般浓郁,人在其中昏昏沉沉的,师父是如何得胎息要诀的?” “一刚开始,师父根本无法打坐入定。月下冷香浮动,好似有无数人,在你耳畔吵吵嚷嚷……” “如果您让我在这片梅林中胎息打坐,我肯定无法入定!” “很久以后,我才领悟到万振法师的一片苦心。越是吵杂喧闹的环境,修行者越快得以口鼻住息,心生清静,坐忘得胎息的境界也就越深。” 澄怀若有所悟,道:“这大概和《老子》所说的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同理吧!” “没错!正是如此!” 众人边说边走。 偶有几人几骑,与他们擦肩而过。 云鹿和石清摘了一些青梅果子,相互投掷着玩耍。子虚和事不成,居然也加入了他们的战队。 正玩得起劲,看见一棵梅树下,躺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布衣老者。 三人急忙跑过去,扶起老者。 第98章 洪州城拯衰救危 老者双目紧闭,面色铁青,石清伸手探了一下鼻息,气若游丝,一息奄奄。 叶法善天师见状,走过去,掏出一颗回元丹,给他喂下。 那老者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老人家,你为何只身流落此地?”叶法善天师问道。 “恩人,我是洪州人氏,不幸染了瘟疫,出逃到此地,实在走不动了。原以为,老朽今生会终于这片梅林中。不想我这行将就木之人,居然被您救活了!” “洪州疫情现在如何了?” 老者涕泪纵横,呜咽起来。 “洪州万户萧疏,死者过半,病者无人敢问,死者无人敢吊,百姓纷纷惊逃。洪州城,快要变成一座空城了!” 天行瘟疫,十室九病。 看来,洪州的疫情,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 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称洪州是物华天宝之地,却要被一场瘟疫扫平,变成一座空城了吗? “洪州官员都不作为吗?” “一旦染上此疫,身弱者朝发夕死,身强者也活不过一旬。您看我们全家六口人,唯剩老朽一人!洪州不少官员也染上了瘟疫,他们自身难保,根本管不了百姓的死活!” 叶法善天师的心情十分沉重,皱眉道:“你们这样冒险出逃,恐怕会将瘟疫扩散得更广!朝廷有没有派官员或者医师来赈灾?” “我们也是无奈!去年,洪州闹了灾荒,田客们颗粒无收。城中不仅缺医少药,连口吃的都没,朝廷又不来赈灾。呆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逃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叶法善天师拿了一些银钱,放在老者手中。 “我们一行人,就是去洪州救灾的。老人家,你要照顾好自己!” 老者颤巍巍地道:“看您年纪也不小了,听老朽一句劝,前方下了大庾岭,就是江南道地界。进入江南道,去哪都成,就是不要往洪州方向去!” 四下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倏忽间,一众人行迹全消了。 老者惊讶不已,使劲揉着眼睛,嘴里不断地自言自语着,仿佛一切都是黄粱梦游。 师徒五人很快就到了洪州。 进了豫章门,果然如老者所说的,荒无人烟,死气沉沉,家家户户都悬挂着白灯笼,一条条素白丧幡,在春寒料峭中迎风飞舞,唱着哀歌。 街上行人寥寥,偶遇一两个人,都用绢布蒙着口鼻,见到他们便急匆匆地逃了。 云鹿找了一些白绢,做成面罩,一人一个戴上,马上去了洪州官署。 洪州刺史余长天见叶法善天师到来,万分激动。 “洪州发生疫情,下官余长天数次向朝廷上奏,请求支援,都被韦温、宗楚客等人拦截,扣押在中书省。下官无奈,只能一边自救,一边不断地向朝廷上书。” 叶法善天师叹道:“原来是宰相不作为,空食国禄啊!” “叶天师的道法、医术四海闻名,您来了,我就知道,洪州百姓有救了!” “瘟疫自古常有,更堪水火与刀兵。此病多是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所致。眼下,马上就要进入二月份了,天气即将转暖,更是瘟疫盛作之时。只要余使君全力配合我们,疫情很快就可得到控制!” 余长天连连点头,道:“一切都听从叶天师安排!” “请余使君拿纸笔来,将贫道所说的记录下来,并即刻执行!” 余长天命人取来纸笔,坐在案前,等着叶法善天师发话。 “贫道来洪州途中,见到不少患者逃离此地,恐怕会造成疫情大面积扩散,请余使君下令,立刻封锁洪州城,杜绝百姓出入。” “是!马上派人执行!” “排查城中已经患病的百姓,舍空邸第,安排到城外二十里处居住,贫道会在那里设置医舍,统一进行治疗。” “需要多少人手襄助?” “让府中各位长史、司马,录事、参军事,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曹参军,以及衙役、不良人等,全部到岗就位。留一部分人在城中挖掘十条福寿沟,将百姓的生活污水和饮用水源分开。” “是!”余长天一边点头,一边奋笔疾书。 叶法善天师想了想,道:“同时将城中饮用水源消毒,切断传染源。” “百姓饮用的多是山泉,也需要消毒吗?” “要!贫道写了《广济清瘟方》一册,请余使君模勒复制,广发民众,村坊要路均张贴榜示,以便轻患对照自救;并将城中所有医师、游医都召集起来,仔细研读此书,到医舍协助我拯衰救危。” “全洪州大约有医师两百余人。” “为了避免二次传染,如有病死者,须积薪焚烧肉躯。” “这个恐怕不行!”余长天皱着眉头,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 “为何不行?” “唐人遵循儒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百姓历来有保留全尸入土为安的观念。” 叶法善天师一脸严峻,道:“薄棺、草席盛放病躯,埋于土中,会成为病菌的温榻,疫情难以彻底断绝。只有焚其尸,才能让逝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都得到安宁。” “道理固然是如此,但《唐律疏议》明文规定,对于焚烧尸体者,按斗杀罪处刑,须流放三千里。” “生死,一气之聚散也!万物生于自然,复归自然,余使君必须要向百姓说明这个道理,贫道也会写信给相王殿下,让他向朝廷汇报情况,免去您的处罚。” 余长天想了想,点点头,低头记录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大家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不出两日,四万余名患病的男女老少,全部迁徙到了洪州城外的营帐里。 洪州百姓都知道叶法善天师的神仙之名,十分崇敬,积极配合治疗。 叶法善天师与澄怀、子虚和洪州当地二十余名老医师,逐一为百姓望闻问切,建立诊籍。 经过辨证论治,开出了几个药方。 一车车药材源源不断地运抵医舍。 澄怀指挥众人,露天下架起几口巨釜,开始熬制汤药,医舍里忙得热火朝天。 子虚和云鹿把药材按剂量倒入釜中,手执木杖,搅拌起来。 热腾腾的雾气,混着草药特有的香气,慢慢弥漫开来。 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叶法善天师便会亲自来查看一下汤水。 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汤药,仔细尝了一尝。“石清,釜下再添一把火。” 石清一边往釜底添柴薪,一边道:“师父,这口汤药和那口汤药,汤水颜色看起来是差不多的,为何气味完全不一样呢?” “这些百姓的病征有轻有重,汤药得分开熬制。药材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归经各有不同,煮出来的气味当然也就不同了。” “轻症病患该如何用药?” “轻者常有伏热内烦,口苦,溲赤,伴有肢节、头目疼痛,故施以黄芩、黄连、连翘、僵蚕、人中黄、犀角、炒山栀等清瘟解毒的药材。” 石清抬头道:“那严重的病患呢?” “严重者大多有体热发烧、咳喘不止,需加入柴胡、川贝、桔梗、桑白皮等和解表里、宣肺止咳的药材。” “汤药熬好后,配上师父的上清黄庭金符符水,洪州百姓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 余长天派人挖掘福寿沟,消毒水源,散发《广济清瘟方》,每天都会来医舍里巡视两回,看看缺些什么,做个后勤保障。 服药一个疗程后,一些轻症患者开始回城了。 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走到医舍前,看见叶法善天师正在为几位百姓开药方,让他们回家自行熬煮。 百姓拿着药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余长天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行了个叉手礼。 “自从叶天师来到洪州,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眼见患者越来越少,下官实在太感激了!不然,六月伏暑天来临,疫情更盛,我这颗脑袋也就不保了!” “其实,四时皆有疠疾。阴阳乖错淆乱五行,疠气入地,邪风自然就会盛行起来。 故而《黄帝内经》曰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气。’余使君作为地方父母官,不可疏忽预防!” “下官不懂医术,但叶天师在《广济清瘟方》中,列举了许多瘟疫的病征和药方,下官一定会让本地医师好好继承发扬,下次遇到瘟疫,就有应对之策了。” 叶法善天师道:“此次瘟疫,让洪州元气大伤了。” “人口减半,错过春耕,加之去年旱灾,颗粒无收,今年,洪州百姓恐怕又要艰难度日了!”余长天愁容满面。 “贫道已经致信相王,让他出面,直接向陛下汇报洪州疫情,请求赈济粮食、药物,减免今年的赋税。不日,朝廷敕旨和救灾物资就会抵达洪州的。” “叶天师不仅有功于国,也施惠于民,比起那些不作为的宰相,更像一位忧国忧民的宰相,所以,天下百姓都夙仰您的大名!” “余使君谬赞了,贫道不过是一介普通道士而已!”叶法善天师谦和地一笑。 “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余使君请直言!” 余长天鼓起勇气道:“继胡慧超法师、万振法师之后,再也没有德才兼备的高道,能够胜任西山游帷观住持。叶天师能否趁此机会,留在西山,继续将净明宗发扬光大?” 叶法善天师笑笑,婉拒了他的请求。 “虽然,贫道曾师从万振法师,修净明灵宝忠孝大法,也算半个净明宗弟子。但西山游帷观是净明祖庭,贫道的修为,不够胜任这个重任。何况,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一切任免,都得听候朝廷的安排。” 余长天不禁有些失望,道:“那您将来往何处落脚呢?” “等到疫情结束,贫道要带领弟子,游历名山大川,句曲、姑苏、洞庭、天目、天台、括苍,天下之大,任我往来!” 余长天听了,只是无可奈何。 洪州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是个天杰地灵的地方,但叶法善天师是上天下天鹤一只,这里,无法成为他歇翅落足的地方。 过了一个多月,营帐内的患者,只剩下寥寥数人。 叶法善天师为他们开了药方,这些百姓回家后再吃几贴药,就能痊愈。 不远处,几个衙役、不良人已经开始拆除营帐。 辞行那日,百姓听说叶法善天师即将离开洪州,扶老携幼赶来相送。 许多百姓执意要赠送钱财衣物,他都婉言谢绝,一概不收。 师徒辞别众人,过彭蠡泽,东去婺州,又沿着钱塘江,一路北上,来到杭州境内。 吴越钱塘,自古繁华,山海膏腴,鱼米富庶,历来为天下盛府。 晋末永嘉之乱,中原衣冠尽向江南云集。 王谢风流会于会稽,引来多少士族大夫,如鳞介集于渊薮,登临这片风烟之地。 行至杭州候潮门附近,众人听见钱塘江潮水隐隐隆隆如雷声似的,由远及近传来。 叶法善天师掐指一算,脸上浮起一丝疑惑。 “今日是三月初十,潮水何以汹然独起?颇为奇怪!” 子虚道:“是啊!钱塘潮水,每月十日、二十五日最小,三日、十八日最大。师父,我们去看看!” 他们立刻往钱塘江而去。 宽阔的江面上雪浪滚滚,惊涛拍岸,犹如万马齐喑,奔腾而来。 一艘渔船溯涛触浪,在怒波中沉沉浮浮,不一会儿,就被潮水倾覆了。船上有两位渔民落入水中,挣扎了一会儿,拼命往岸边游来。 叶法善天师伸手拉了一把,将他们提上岸。 他手掐天师诀,问道:“无上太乙救苦天尊!钱塘潮水历来以十八日最盛,今日潮怒胜于平时,这是何故?” 两位渔民爬上岸来,浑身湿透,一脸惊恐。 年长的那位渔民,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珠。 “这位师父,说得对!这个时候,钱塘江本该风平浪静,正是我们渔民捕鱼的时候。钱塘江里来了一只巨蛤,霸占了此处,常常兴风作浪,不让我们捕鱼,也不让船只渡江。” “巨蛤是何时霸占了此地的?” “大概今年年初吧,自从来了这个妖孽后,便无人敢来钱塘江观潮了。” 另一位年轻的渔民叹道:“今日,我们父子俩见潮水稍稍平静,便冒险出船,刚刚驶到江中,就被它倾覆。这下好了,船毁了,生计也断了,今后,我们一家老小不知如何生存下去!” 钱塘潮水,壮观天下无。 东晋顾恺之《观涛赋》云:“临浙江以北脊,壮沧海之宏流。水无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既藏珍而纳景,且激波而扬涛。” 每月十一日,便有观潮者光临候潮门、望江门附近,至十六、十八日,百姓倾城而出,车马纷纷,非常热闹。 观潮第一胜地,怎可叫一只巨蛤在这里为非作歹呢? 叶法善天师沉吟俄顷,道:“你们爷俩,敢不敢再次出船,把那个妖孽引出来?” 父子俩相对而视,摇了摇头。 老渔民哭丧着脸,道:“师父,那巨蛤修行多年,妖术高强,年年要吃掉不少人,我们怕有去无回啊!” 澄怀和子虚一指江面,被巨蛤掀翻的船只,依旧安然无恙地停泊在岸边。 老渔民惊讶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眼前的几位道士都是有些法术的。 父子俩一合计,壮起胆子跑过去,跳上船,解开缆绳,把船驶到了江心。 刚刚平静下来的江面,缓缓地摇动起来。 第99章 西子湖畔会故人 钱塘江里鸣声如雷,怒波狂澜一浪高过一浪,肆无忌惮地横扫过来,把渔船高高地推拥到浪尖。 叶法善天师和弟子举剑跳到半空,立在潮头上。 他口念清水咒,挥指在空中画了一张巨大的五雷化煞金符,再抛出一枚天师宝印,在符箓上盖下法印。 澄怀投符到江中,子虚、云鹿和石清一起跳上符箓,踏蹑北斗,跨踞魁罡,作起法来。 子虚大喝一声:“起!” 滔天浊浪排空而起,河床上现出一只卵圆形的白色巨蛤,愤怒地张开巨嘴,呼哧呼哧地吐着腥臭的恶气,欲将他们都吸入嘴里。 巨蛤妖术不浅,几度挣脱了五雷化煞金符的制服。叶法善天师张开双臂,祭出圣真玉符、金科灵符。 两张仙符果然不同凡响,像一根法力无边的捆妖索,将巨蛤绑得服服帖帖,丝毫不能动弹。 澄怀扔出手中的太乙混元剑 ,一道剑光闪过,三尺青锋径直插入那张巨嘴中。 子虚和石清飞身赶过来,连砍了数剑。一番挣扎之后,巨蛤渐渐不再动弹了。 钱塘江上,风浪慢慢归于平静。 水天极目之处,远山叠浪,犹如一幅淡雅的水墨长卷,静静地横亘在天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两位渔民跳下船头,连连叉手道谢。 辞别父子俩,叶法善天师带着弟子往杭州城走去。 人未进城,他们飞符斩杀巨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城里城外。 进了候潮门,沿街聚集了不少百姓,争先恐后来看叶法善天师的神仙面貌。连那茶肆,酒肆的顶楼上,也站满了围观的人。 一群扎着总角的孩童围住了他们。 “叶天师,听说您的掌心有两道金符,谁不听话,就可以制服谁。钱塘巨蛤是不是被它降伏的?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一位穿着鼠灰色短衣长裈的男孩仰头问道。 叶法善天师含笑摊开手掌,掌心里只有一支玉酥糖。 男孩一愣。 “拿去吧!”叶法善天师道,“我知道你聪明伶俐,刻苦读书,这是送给你的。” 叶天师的幻术无所不能变啊!男孩欢欢喜喜地拿走了玉酥糖。 一位小姑娘壮起胆子问道:“叶天师,他们说您骑鹤出青田,大唐皇帝亲自上宣政殿接见您,可是真的?” 那娇俏可爱的模样,让叶法善天师想起了云鹿小时候的样子。 他蹲下身子,道:“我曾经有一只仙鹤,名唤乌翎,带着我飞到西京长安见皇帝,又飞去东都洛阳赏牡丹,可惜,它已经死了。” “没有仙鹤了,您还是人间真神仙吗?” “不能算是神仙了!没有仙鹤的神仙根本飞不起来!”叶法善天师摇摇头。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抱着婴孩求赐福,也有人请求赐平安符箓。叶法善天师都一一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位头戴黑色软幞、身穿绯色澜袍的郎君。 毕恭毕敬地对着叶法善天师施了一个叉手礼。 “下官为越州司马谢宁,我家先生是叶天师的一位故人。听闻您来了杭州,非常高兴,命我在西子湖畔设了茶席,邀您吃一盏清茶,叙叙旧人旧事。” 叶法善天师没有问他是何人相邀,当即跟他走了。 众人坐车来到涌金门外一处茶肆。 谢宁指引他们拾阶而上,入了一间雅室。 从轩窗望出去,外面就是波光粼粼的西湖。 茶肆内陈设典雅,客席上设了几张黄花梨如意夹头榫茶案,陈列了瓜果茶点,主位摆了一张黄花梨霸王枨卷足茶案。 几竿瘦竹,掩映着一个略带佝偻的背影。 那背影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听到足音,他摇摇晃晃回过身,扶着茶案站起了来:“叶天师,别来无恙啊?” 叶法善天师这才认出来,说话的是越州刺史姚崇。 “福生无量天尊!洛阳一别,已是光阴四载。今日在杭州遇见姚使君,真是有缘啊!” “刚才,谢宁来报,说有位叶天师飞符除掉了作恶多端的钱塘巨蛤。老臣立刻猜到,那人一定是您!见到叶天师,犹如见到了相王殿下,心中说不出有多激动!” “姚使君别来无恙?” “当年,老臣被陛下外放为官,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越州,再过几天,又要走马上任许州刺史。虽不受重用,也算幸运地躲过了韦武一党的迫害。不然,今日哪里有缘邂逅您!” 神龙元年,女皇退位,众人弹冠相庆。 姚崇深知武氏子弟在朝中手握重权,必将反噬发动神龙之变的功臣。 公开为女皇的退位落泪一场,让武氏子弟看到他的一片忠心。 果不其然,发动神龙之变的那些臣子,都遭到了武三思的清算。 只有他还侥幸活着,外放为亳州刺史,后来又先后任宋州、常州、越州等地的刺史。 叶法善天师道:“你我流落江湖,尚能保得一条薄命,但相王殿下从此孤身立于朝堂,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力量了!” 姚崇仰天一声长叹。 “老臣何尝不想濯缨弹冠,重回长安,继续辅佐相王。但韦后、宗楚客等人权盛,架空了陛下,现在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啊!” 谢宁见众人站着说话,连忙招呼宾主入席,斟了茶水。 叶法善天师见姚崇愁眉不展,便问道:“姚使君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杭州?” 姚崇忽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 谢宁上前行了个叉手礼,替他回话。 “姚使君有个爱女,年仅二十,闺名唤做真真,三个月前身患绝症去世了。因生前喜爱西湖美景,留下遗愿,葬身西湖大慈山白鹤峰下。姚使君即将离开越州,今日特来祭拜,与她辞别。” “老臣有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视若珍宝,突然离我而去,让人日思夜想,钟念不已。” 谢宁也红了眼睛。 “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自从真真姑娘走了,姚使君无心政事,万念俱灰,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 叶法善天师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又不知道如何说出来。 姚崇叉手道:“老臣痛失爱女,一直盼望能再见她一面,无奈阴阳殊途,难以如愿。老臣请求叶天师,招我爱女元神,与我见上一面,化解心中的思念与哀痛!” “姚使君是国之重臣,而贫道只是一介草民,如何能说请求二字?” “叶天师累拜高师,修道成仙,是大唐声名赫赫的大洞三景法师。此事,只有您可以帮我!” 见他满脸悲伤,叶法善天师心生恻隐,不忍拒绝。 “姚使君想见爱女一面,也不难,只要答应贫道两个条件。” “无论什么条件,老臣都可答应你。” “人死,便魂飞魄散,贫道聚其元神,不过是幻术而已。姚使君与真真姑娘诉完衷情,便不可沉溺其中,必须收拾好心情,脱离幻象,免得不可自拔。这是其一。” 姚崇使劲点了点头。 “大唐复辟后,陛下纵容韦后干预国政。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等人,企图颠覆社稷,扶持韦后成为第二个女皇。希望姚使君尽快回到朝中,这是其二。” 姚崇二十四岁时,以孝敬皇帝挽郎的身份步入仕途,又考中下笔成章举,授为濮州司仓参军,后来受到则天大圣皇后赏识,擢升为宰相。 他亲眼看到女皇精心治理下的太平盛世,正慢慢地滑入万劫不复的泥淖。 “老臣心里,也为大唐时下的乱局悲痛不已。则天大圣皇后是至圣至明的帝王,当今皇后与之相比,犹如霄壤之别!” “时局,让我们看清,陛下是昏庸暗弱之主。他没有能力纪纲八极,经纬六合,致使大唐再次陷入了危机!” 姚崇骤然一愣,似乎正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是啊,陛下奸佞是亲,致使大唐纲常扫地、百业凋敝,国力极速衰退,我等枉为人臣啊!” 叶法善天师从姚崇身后折下一枝瘦竹,微微一笑,道:“君子如竹,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俯仰之间,也可成就自己的不世之业!” 说着,将那枝瘦竹插入案上的五瓣葵口秘色涤方里。 “老臣心胸狭窄,一直为自己明哲保身而沾沾自喜,从未想过,要将安邦定国大业置于首位!” “现在,唯有相王殿下和临淄郡王,才有弹压山川的帝王气概。姚使君,你有王佐之才,愿意与贫道一起,辅佐相王父子成就帝业吗?” 姚崇沉寂片刻,叉手道:“崇三尺微命,愿与叶天师一起,鼎力支持相王父子!” “相王府昔日的属官,只有您和魏知古、豆卢钦望、韦凑、张说、韦安石、薛稷等人尚在。请您想办法,尽快回到相王身边,帮助他成就大事!” 姚崇那昏暗的眸子深深眯了一下,睁开时,变得寒光摄人。 叶法善天师挥手化符,招来了真真的元神。父女相见,涕泣涟涟。 众人静静地退出了茶肆。 过了半个多时辰,姚崇面色晏然,从室内走出来。 叶法善天师迎上前去,叉手道:“贫道即将云游而去,与君就此别过,期望长安相见!” 姚崇依依不舍,握着他的手,道:“老臣定不负长安之约!” 师徒五人继续往杭州天目山天目观行去,弟子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 澄怀和子虚紧走几步,与师父并肩而行。 “子虚,杭州是你的故乡,不想回家看看吗?”叶法善天师问道。 子虚道:“既然脱身俗世,就难以行孝悌之义。我们暨氏家族庞大,人丁兴旺。家父已经致事,家母身体康健,生活安逸,身边有兄长和姊姊的孩子饶于膝下。我常常书信关怀,也就够了。” 澄怀笑道:“子虚也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没办法,出家修仙之人,要学会恬淡寡欲,不与红尘俗世多纠葛。” “可惜,我父母在几年前相继去世了,身边没有兄弟姐妹,孝悌二字,都是痴念而已。”澄怀难过地抿了抿嘴。 子虚看着师父背上的开元圣剑,不禁想起了李隆基。 “师父,临淄郡王在潞州过得好吗?师父可有他的消息?” “相王在信中说,临淄郡王在潞州如沐阳光雨露,不仅保得自由之身,还有许多有识之士归附于他。相王这一步棋,走得非常巧妙!” “近年来,长安景龙池没有了雪瞳龙珠镇压,龙气更浓了。陛下经常亲往景龙池,结彩为楼,泛舟戏象,以镇龙气。但他的龙气太微弱了,根本压制不了!” 据说,李哲常常在景龙池边宴饮,令近臣学士效仿伎艺为乐。 工部尚书张锡跳《谈容娘》,将作大匠宗晋卿跳《浑脱》,左卫将军张洽跳《黄麞》,国子监祭酒祝钦明跳《八风舞》,左金吾将军杜元谈诵《婆罗门咒》,中书舍人卢藏用效仿道士上章。 个个体胖貌丑,在宴席上摇头闪目,左顾右盼,不成体统。 二圣却开怀大笑。 澄怀不解地问道:“师父,您说,陛下掌控不了国家命脉,大权悉数落入韦后之手,是否跟他龙气衰微有关系呢?” “他的先天龙气不足,难以成就帝君大业。等到龙气消耗殆尽,大概也是他山穷水尽之时吧!” 师父常说,各人各命,看来真是如此!澄怀淡然笑笑。 “陛下的皇位,本来就是相王殿下让给他的。说白了,他根本不是上天眷顾的真龙天子!” “那倒不是,是他先被立为大唐太子的。” 子虚道:“临淄郡王如果继续留在长安,一定会受到更多的猜忌和牵连。安身立命,唯有处处小心谨慎,避嫌疑、远祸端,不思进、先思退,才能善保其身!” 叶法善天师的脚步似乎越走越快,颦起了剑眉。 “谯王李重福是陛下的庶长子,被韦后诬陷,贬为均州刺史,不准过问朝政,不准无诏回京,均州官员日夜监视防备着他。” 子虚扑闪了一下眼睛。 “连谯王也逃不过被猜忌的命运,何况,临淄郡王是宗室旁亲,他们更加会提防着!” 叶法善天师想起太上老君曾经说过,大周女皇,已为天下女子做了不好的榜样,若有镇星侵入太微垣,天下还会有女主效仿她。 这颗镇星,在李哲登基后,就侵入了太微垣。 韦晚香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策划起了自己的未来。 韦氏一党在长安蠢蠢欲动。 韦温、宗楚客、武延秀、纪处讷、叶静能法师、赵履温、马秦客、杨均等人,紧密联系,暗中筹划,妄想效仿则天大圣皇后当年的做法,把韦晚香也推上女皇之位。 忧心天下的大臣们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宫中再次发生天翻地覆的流血事件。 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面对这样的局面,谁都束手无策。 脆弱不堪的大唐王朝,经不起那么多惊涛骇浪的沉重打击。 被佞臣控制下的朝廷,像一驾失控的马车,谁也不知道,它将哒哒奔向何方。 师徒三人说了很多话,忽然觉得身后静悄悄的。 咦,石清和云鹿哪里去了? 第100章 羯鼓声高遇知音 众人回头一看,他们在很远的地方。 石清捧着脑袋坐在路边,云鹿蹲在一旁,取了皮囊喂他喝水。 叶法善天师走了过去。“石清,你怎么了?” 云鹿道:“师父,石清一路都在说他很不舒服,或许是前几日在钱塘江边吹了冷风的缘故,今日开始发烧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们呢?两个人傻傻地坐在路边!”子虚嗔怪起云鹿来。 云鹿眼里噙着泪花,十分委屈。 “你们走得太快了,我扶着石清,哪里能跟得上你们!” 叶法善天师帮他诊了脉,又各处检查了一番,发出一声厉喝:“你们都闪开,石清感染瘟疫了!” 澄怀吓得连退了两步。 “我们从洪州出来两个多月了,石清感染了瘟疫,怎么现在才发病?” “春行夏令,本就是疾疫高发期。石清伏热内烦,四肢、咽喉皆痛,舌绛唇焦,脉搏沉数,症状和洪州的瘟疫非常相似。他早就感染上了,只是今日才发作出来罢了!” 子虚看了看前方,道:“师父,前面有个梅家村,我们去暂借几宿,给他熬点药吧。” “不行,我们进村,就会将瘟疫带到村子里去的!这里依山傍水,草木繁盛,你们几位在此地找个合适的位置,搭个帐篷,将就几日吧!” 澄怀和子虚立刻动起手来,砍竹伐木,沿河搭了帐篷、灶台,做了床榻、几案、板凳,将石清抬了进来。 叶法善天师就地取材,上山采了一些生地、黄连、黄芩、栀子、甘草、竹叶、连翘、知母、桔梗、柴胡等药材,制成清瘟败毒饮,化了一张上清黄庭金符,给他服下。 云鹿与石清接触的最多,也被师父灌了一盌下去。 清夜无尘,一轮圆月从山间升起。云鹿双手抱膝,悒悒不乐地坐在帐篷外。小溪潺潺,从她脚下缓缓流过。 “给你!”一捧盛开的白梅伸到了她的面前。 听到熟悉的声音,云鹿噘起嘴,转了过去。 “对不起啊!白天对你太凶了!石清病了,我很着急,所以口不择言了!”子虚温柔地坐到了她身边。 云鹿又转了过去。 子虚把白梅捧到她眼前。 “这里是天目山脚下的梅家村,山上有很多白梅,山间温度低,三月份还能见到梅花,开过这一波,就没了。我特意去采了一把,向你赔罪的!” 云鹿不言不语,看都懒得看一眼,那样子分明是不肯原谅他。 子虚十分无奈,一拍脑袋,“哎呀”一声。 “坏了!坏了!我的脑袋也疼了,一定被石清传染了!” “真的吗?让我看看!”云鹿着急地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 她的纤纤玉手,立刻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牢牢地擒住,动弹不得,连同她的人,都落在了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这一幕,正好被出来倒水的澄怀碰上,吓得赶紧捂上眼睛,退回去了。 临淄郡王李隆基在潞州,正享受着一段难得的宁静时光。 颜观礼畏惧他的地位和声望,根本不敢用他,给他安排点什么活。 就算有活了,自己乖乖干了,找他签个名便是。李隆基只管歌舞升平、传杯弄盏。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叶尊师,想起云鹿。 听说,他们师徒都被贬谪到岭南去了。 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他爱莫能助。因为,自己也是被贬谪,才来到这山高水长的潞州。 唯一比他们强的是,有人好吃好喝供着,比供一尊弥勒菩萨还殷勤。 李隆基经常约上张暐到上党郊外追猎鸟兽,或者与王毛仲、李宜德、高力士等人,在别业内击球取乐、演奏自己新谱的曲子。 要么狂醉,要么狂乐。 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无暇去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 高力士进门禀报。“殿下,张明府遣人捎来口信,说潞川楼新酿了一批上等的清露烧,邀请您前去品尝品尝。” 王菱和杨芊芊带着两位婢女正好走到门口。 听到高力士的话,王菱默默退身出去了。 “姐姐,您让殿下吃了这盌银耳玉芝羹,再出去也不迟啊!”杨芊芊紧跟在她身后,小声道。 王菱看了一下婢女手上拿的那盌汤羹,嘴角漾起一丝苦涩的表情。 “殿下要出门了,肯定不会吃的,与其看他客客气气地寻了各种借口拒绝,不如自己识相一点,早点拿走。” 嫁过来一年多,杨芊芊总算看明白了,李隆基对王菱始终欠缺一点热情。 有时候,他明明站到王菱的门口了,却踟蹰许久,返身进了她的房间,让她十分尴尬。 没有人看到两个孤独远去的背影。 “本王正想着,今日怎么没人邀我喝酒,你就传信来了。真是知我者,张明府也!” 李隆基一跃而起,立刻带上高力士、王毛仲、李宜德三人,驰马去了潞川楼。 席上,杯觥交杂。众人谈论起一些初唐逸事,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则天大圣皇后。 张暐对她非常崇敬,说起来,一脸崇拜。 “则天大圣皇后以女子之身,建立了大周王朝。劝课农桑,轻徭薄赋,打击门阀,发展科举。主政十五年间,大周政策稳定、文化复兴,国家得以空前繁荣,百姓跟着她安享了十五年的太平日子。” 李宜德和高力士胆小,不敢妄议先帝得失,只是静静地听着。 王毛仲一半认可,一半不认可。 “则天大圣皇后的确是个奇女子,但她太专注于内政,导致对外战争的失败。要不是滥杀黑齿常之、程务挺、王方翼等名将,也不致使东突厥扩张复起,将先帝辛苦经营的安北都护府和单于都护府丢失了。” 李隆基抿了一口清露烧,一股带着梨花气息的辛辣味冲上脑门。 “本王的皇祖母贵为一代女皇,纵有许多过错,在天下人的心中,已是千古贤圣。我也十分崇敬她,但她对大唐王朝的伤害实在太深了,李氏子弟提起她,便会心生恐惧和敬畏!” 则天大圣皇后是这个男权社会中,唯一逆袭成功,登基称帝的女子。 无论是大兴酷吏,还是澄清吏治,都不可否认,她是一位政绩卓越的帝王。 站在宏观的视角来看,这位史上唯一的女皇,显得是那么孤独和寂寞。 当然,她篡唐立周的行为,对李氏子弟来说,是一场浩大的灾难,称之为国难并不过分。 众人都知道,李隆基的母亲窦德妃,死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易世革命中。 这是他心中永远不能言说的痛楚。 这个话题,一度陷入了沉默。 张暐举杯道:“则天大圣皇后本可以做妲己倾国倾城;可以做宣太后垂帘听政;也可以做长孙皇后温良贤淑,但她偏偏做了自己。人啊,就该为自己活一回!殿下何痛,且尽此杯!” 千古兴亡多少事,劝尔笑尽一杯酒。 几口酽冽的清露烧灌入愁肠,众人凄凄惶惶,都为溥天率土生出一丝惆怅来。 王毛仲多喝了两口清露烧,两眼昏眩,双耳燥热,嘴里闲话也多了起来。 他拍案道:“咱们大唐,几时变得如此阴盛阳衰?你们看,陛下身边,韦后、安乐公主,都妄想成为女皇第二、女皇第三。再看太平公主,也是一个善弄政权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李隆基想起,李氏子弟反周复唐时,皇伯伯李哲曾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地立下了要尽贞观、永徽故事的豪迈之言。 现实中的他,昏庸懦弱,是非不分,自己却如提线傀儡一般,被妻女牢牢操控在掌心,实在有悖众人的期望。 朝廷上下,贪墨成风,决疣溃痈,大唐王朝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登基四年,要说皇伯伯的功绩,真是屈指可数。 景龙二年,趁阿史那默啜统帅全军向西拓展,下旨让张仁愿将军在黄河北岸修筑受降城,成功收复漠南,阻断了东突厥的南侵之路,绝断其以战养战的经济来源。 这是他所有政绩中最亮眼的一笔。 神龙年间,东突厥进攻中原,吐蕃也跟着作乱。景龙四年,命左骁卫大将军杨矩护送金城公主入蕃,与赤德祖赞和亲,平息了这次动乱。 这亦是他的一大政绩。 赤德祖赞亲自上书大唐,自称为“甥”,称李哲为“舅”,双方签署了富有历史意义的《舅甥亲署誓文》。 书曰:“公主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千年万岁,外甥终不敢先违盟誓。” 字里行间,对大唐王朝是充满敬畏的。 双方立碑于赤岭,交马与互市均设在此处,开启了大唐与吐蕃的友好时光。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 李隆基想了很久,唯一能还想到的是,吐蕃赞普派人前来大唐迎娶金城公主时,李哲亲率大唐马球队,与吐蕃举行了一场马球比赛,取得了胜利。 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他的政绩。 王毛仲说的很对,大唐不断出现女主干政,意图步则天大圣皇后的后尘,取李氏而代之。 这些心比天高的女子,个个都是蝇营狗苟、弄权施诈的误国之辈。就怕她们,都想为自己活一回! 身为李唐子孙,维护李唐王朝的稳定,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只要有他在,决不允许有第二个女子篡夺大唐王朝的江山! 清露烧越喝,心情越低落。 张暐唤来了潞川楼的乐师,让他们吹拉弹唱,为众人助兴。 丝竹管弦悠扬而起,夹杂着阵阵清脆悦耳的羯鼓声,李隆基觉得甚是美妙,忍不住抚掌击节,跟着哼唱起来。 透过薄雾般的帷帘,隐约看见一位姿容秀丽的姑娘,身穿天青色齐胸襦裙,一边婉转吟唱,一边踩着鼓乐声飘然转旋。 天青色的纱罗披帛,在她的玉腕间,如风拂柳丝般飘逸,裹着柔软如水的身姿,随着五尺余长的水袖缓缓甩出,化成了碧波千里。 李隆基撩起帷帘,眼前的女子让他大吃一惊。 相似的玲珑眉目,相似的云髻轻挽,相似的轻灵之气,连她裙摆上的霜白色、莺黄色相间的菱形花纹,都是那么相似。 酌酒六七杯,已有微微醺意的李隆基,眼里看到的分明是另一个人。“云鹿,是你吗?” 鼓乐声戛然而止。 张暐道:“殿下,这位能歌善舞的娘子,是乐师赵远礼的女儿赵非儿。父女俩从天水出发,一路卖艺来到潞州境内,被下官收留在潞川楼。如果殿下喜欢,就让赵娘子再为您献舞一曲。” 眼饧耳热的李隆基,根本听不见张暐说的话。 他径直走到赵非儿面前,托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起这张姣美的面庞。 “姑娘清音幽韵,犹如黄莺出谷,而我是游鱼出听,深深沉醉于你的天籁之音!” 赵非儿闻到那扑面而来的酒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挡在脸庞前。 “不知殿下,是酒囊饭袋的浊公子,还是会引商刻羽的清公子?” “本王四岁就开始学习乐器和制谱,金、石、土、革、丝、木、匏、竹等乐器,都会一二,擅长笛子、琵琶,也爱箜篌、筚篥、羌笛等胡夷之乐。” 李隆基非常认真地回答。 赵非儿笑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都会的人,李隆基一定是在吹牛! 父亲身为乐师,还有很多乐器不会呢。 赵非儿放下绢帕,问道:“殿下会敲羯鼓吗?” 李隆基觉得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的样子,也像极了云鹿。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真伪难辨。 他回道:“羯鼓,乃八音之首,非其他乐器能比。本王为了学好羯鼓,曾经敲坏了几箱子的鼓槌!” 近年来,大唐皇宫中流行《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等节奏鲜明、奔腾欢快的西域舞蹈。 这些舞蹈常有旋转和蹬踏动作,需要富有节奏感的打击乐器来渲染和伴奏。如答腊鼓、毛圆鼓、都昙鼓、候提鼓、鸡娄鼓等。 羯鼓,是这些打击乐器中的佼佼者。 宫廷宴乐“十部乐”里的龟兹乐、高昌乐、疏勒乐和天竺乐,也喜欢用羯鼓伴奏。 师父安金藏曾对他说,别小看这只小小的桶鼓,演奏时需要两手持杖连续敲击,很是费力,所以,他不建议李隆基学羯鼓。 年少的他绝不轻易服输,愣是敲坏了几大箱的鼓槌,才把羯鼓学精了。 张暐抚掌微笑。 “羯鼓是羯族人非常喜欢的乐器。潞州此地也生活着一些羯人,魏晋时,就散居上党与汉人杂处。早就听说,殿下擅长羯鼓,今日,就请殿下为我们演奏一曲!” 众人纷纷叫好。 第101章 别河东卸任回京 赵远礼送来一只两面蒙皮的漆绘山桑木羯鼓,两只花椒木鼓槌。 李隆基娴熟地将羯鼓架在牙床上,手执鼓槌敲击起来。 鼓声气势磅礴、铿锵激越。 一曲龟兹名曲《耶婆瑟鸡》,忽而如黄河滚波,滔滔不绝,忽而如幽谷清泉,滴答流淌。 赵远礼听了,不住地点头。 一曲末了,掌声雷动。 李隆基意犹未尽,将羯鼓挂在胸前,对乐师们道:“来来来!你们再与本王合奏一曲《醉春荫》。” 赵远礼一声竹板落下,清脆悠扬的筚篥响起。 李隆基的双手似雨点般疾速起落。继而,箜篌、羌笛、尺八、阮咸等八音和鸣。 赵非儿拿起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一边轻拨丝弦,一边跳到李隆基身边,与他婆娑共舞起来。 琵琶弦急妾意浓,羯鼓声高君心欢。 两人式歌式舞,彼倡此和,十分默契。 李隆基与王菱、杨芊芊的结合,只是政治婚姻,并无多少爱恋可言。他和赵非儿高山流水,知音识曲,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共同的爱好,迅速在两个才情男女之间,建起了深厚的默契。 赵非儿花容月貌,风情万种,音容笑貌间,处处都有云鹿的影子。 李隆基对她一见倾心。曾经无处托付的满腔热忱,那种求而不得的初恋情怀,立刻转移到了这位素昧平生的散伎身上。 一曲《醉春荫》之后,赵非儿也彻底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清新俊逸、博学多才的李隆基,让她心生皓月当空,清风徐徐之感。 跟随父亲走遍了千山万水,遇见过无数风流倜傥的翩翩郎君,其中不乏有文艺气质和音乐天赋的男子。 寻常男子,或文或武,像李隆基这样,文武双全,英雄加才子的男子,实属凤毛麟角。 如果说他是一轮圆月,赵非儿愿意化作一颗星子,淡霜重露,夜夜傍月而行。 两人并肩坐在席间,李隆基一边比划,一边侃侃而谈。 “本王周岁时,宫中寺人为我拈周试晬,我皇祖母说我抓了一只龟兹羯鼓,鼓槌比我胳膊还粗,一直敲个不停,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兴奋起来!” 听到趣处,赵非儿总是露出两颗兔牙,咯咯笑个不停。 “那个时候,殿下还没这牙床高吧,就与羯鼓结下了不解之缘。” “大唐最好的乐师,都在长安大明宫中,本王四岁时,跟随他们学习音律、制谱,演奏各种乐器,可不是在吹牛!” “是非儿错了,向殿下赔个不是!”赵非儿的言语温柔如水,“殿下五音六律、箫管丝弦,无一不精,我和阿爷都要向您学习!” “教我羯鼓的师父叫安金藏,出身粟特,精通西域乐器。他说,打羯鼓要 ‘不立章度,取适短长,应指散声,皆中点拍。’以后有机会,引荐你们认识认识!” “殿下,您会带我去长安吗?” “会!一定会!”李隆基非常肯定地一点头。 看着他们滔滔不绝,一直在察言观色的张暐走了过来。 “殿下,赵远礼父女初来乍到,在潞州尚无歇脚之处。下官在潞川楼后面,有一处宅子空着,暂且将他们安顿在那里。日后,殿下来看望赵娘子,十分方便。” 李隆基一听,正中下怀。“张明府考虑得很周全!赵娘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家中的王菱姑娘是一位将门虎女,有胆有识。 如果猝然将一位来历不明的散伎带回家,就怕她发起脾气来,家中埙篪失鸣、琴瑟不调,从此再无宁日。 他让高力士出去购置了很多家什物品,把赵远礼父女安顿好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李隆基去潞川楼去得更勤了。 他和赵非儿如雪鹭双栖,整日厮守在一起。每每见到她,一切忧愁都烟消云散了。 很快,王菱知道了此事。她和杨芊芊都未弄璋弄瓦,心里自然矮了半截。 李隆基每天忙着应酬,很少回府。 王菱知道他的心不在此,便劝他将赵非儿接回府中居住,好歹能时时见到他的人。 但李隆基觉得外面少些约束,一直未答应此事。 这天,他和赵非儿正在谈论羯鼓,高力士来报说:“殿下,您在三堂北岸修建的德风亭,马上就要竣工了,颜使君对这个工程极为重视,亲自督工。竣工前,想请您去视察一下。” “好!你叫上宜德和毛仲,我们一起去看一下!” 众人走到德风亭。 重檐六角亭子雕栏画栋,红柱碧瓦,飞檐流角极具气势。亭前种了两株挺拔高大的翠柏,后面种了一排垂槐。 左右檐柱上,题有一对楹联:“虫吟古砌秋风至,鸦嗓寒林暮雨来。” 李隆基望着檐枋上自己亲书的“德风”二字,两个行草大字沧劲雄浑,颇有几分虎踞龙蟠的气概。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句话,是本王多年来的座佑铭。德风二字,与这古朴的亭子十分相配!颜使君,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了!” 颜观礼谦恭地回道:“殿下满意就好!” 赵非儿道:“殿下心怀天下,以无形的德风,为自己树立权威,广揽人才,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 李隆基微微一笑。 站在德风亭里,向东望去,入目是延绵不绝的太行山。 亭西有一条辇道,可以直通后面的游岭。 李隆基在岭上建了一座盾花梳洗楼,常常携挚友名士一起登高赏景、吟赋论曲,或者评论天下大事。 “今日,天高气爽,岭上秋景不可错过!我们一起攀登游岭去!”他拉起赵非儿的手,踩着窸窸窣窣的落叶,缓缓地拾阶而上。 时值初秋,霜积太行,万树殷红,萧萧落叶铺满了樵径。 一路上,李隆基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低头思索着什么。 赵非儿不安地看他几眼,似乎想探究他心底的秘密。 入了盾花梳洗楼,李隆基让高力士拿了宣纸、笔墨,一个人躲到庭院里去了。不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拿着纸笔回来了。 “适才登山途中,看到美丽的太行秋色,想到今年老天眷顾大唐,风调雨顺,粮食丰稔,河东百姓过了一年安居乐业的日子。一时兴起,写了这支羯鼓独奏曲《秋风高》,希望讨得非儿欢心。” 赵非儿惊喜交集,接过谱子哼唱起来,俄顷功夫就烂熟于心。 高力士搬来羯鼓,众人在庭院里坐定,赵非儿挥槌敲响了羯鼓。 铿锵有力的鼓声,声破秋空,穿透远方。 山风徐徐而来,庭院中的落叶,也随着鼓声翩翩起舞。 一曲终了,赵非儿放下鼓槌。 “《秋风高》顿挫抑扬,气势磅礴,正应了这金风送爽的秋日。树先春而动色,草迎岁而发花,等到春暖花开,希望殿下再为妾谱一曲《春光好》。” 李隆基的眼里,写满了柔情蜜意。 “何止是《春光好》《秋风高》,本王还要为你谱《夏日长》《寒冬吟》,一年四季都要为你浅斟低唱!” 赵非儿嫣然道:“殿下这份礼物弥足珍贵,今日,妾也要为您献上一份大礼。” 几个婢女围了过来,齐声道:“恭喜临淄郡王得喜!” 众人听了,纷纷向李隆基道喜。 高力士展颜道:“今年二月,昔日服侍过殿下的刘青儿,在长安也产下一子,临淄郡王府一下子多了两位皇子,以后可要热闹咯!” 刘青儿是临淄郡王府上一个地位低下的婢女,受到宠幸怀孕后,就留在长安待产。 倒是李隆基后知后觉,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激动地抱起赵非儿,惊喜欲狂。“非儿,真的吗?我们有孩子了?本王真的有孩子了?” 赵非儿捧着李隆基的脸庞,娇羞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缠绵缱绻着,有人大叫道:“殿下,长安来了敕旨!” 王毛仲疾步从山下跑上来,气喘吁吁,手中举着一道金色的敕旨。 “长安有何要事?” “陛下年末要在长安南郊的圆丘祭祀天地,命各地宗室王亲,即刻回京集结,共同参加祭祀大典!” 刚刚还是春风满面,欢天喜地的,突然被这一盂冷水迎面浇下,李隆基不知所从,一个人默默地凭栏远眺,久久都不言语。 赵非儿走到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为了维护李唐王朝,本王此次回京,一定要乘时乘势,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前途渺茫时,不能将你带去长安,让你无端地卷入惊涛骇浪中!” 李隆基的声音沉而有力。 赵非儿将脑袋倚靠在他胸前。 “男儿当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怎能坐困于儿女情长?不囿于物,不萦于心,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才能海阔天空任尔翱翔,成就一番事业!” “非儿会怨恨我吗?” “非儿不会!非儿永远等着殿下!” 虽然出身低贱,赵非儿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聪慧女子。她的豁达和大度,令李隆基更加怜爱她。 “这一年,是我平生最开心的一年。可是,欢乐总是太短暂了!此番回长安,吉凶未卜,我不知道,几时会重回潞州,也不知道将如何魂牵梦萦,日夜挂念你!” “殿下还未离开,妾已经思君朝朝暮暮,念君年年岁岁了!” 李隆基将赵非儿紧紧搂在怀里,一刻都不舍得放松。 “如果事成,本王必定第一时间接你回长安;如果事败,就请你抚育我们的孩子,你们母子隐姓埋名,永远生活在河东吧!” 两滴温热的泪水,无声地落在赵非儿的脸上。 她佯装笑颜,掏出绢帕,轻轻为他拭去了泪水。 “殿下放心回去长安,妾在这里,自有张明府照顾,颜使君对我也十分客气。潞州城谁敢对我无礼,必定一一记下,等您重回潞州,将他大卸八块!” 天下不平,凤鸟不至。大唐江山,正等着他征伐偃息。 纵然心中有万分不舍,绝不能回头流连观望,缠绵于温柔梦乡。 景龙三年十月,李隆基带着王菱、杨芊芊和亲信,卸任回京。 王毛仲和李宜德挟弓带箭,为其左右保镖,簇拥着他驰马跑入长安通化门。 李隆基让高力士带家眷回府,自己去大明宫面见李哲,述职复命。 从宣政殿出来的时候,夜幕低垂,朔风凛冽。 长安冬夜来得早,酉时还未到,大明宫中已是一派寒夜阑珊,万籁声息的景象。 见他出来,李宜德和王毛仲疾步跟了过来。 王毛仲道:“殿下,您入殿述职的时候,我看见谯王重福派来的人,跪在宣政殿外候宣,皇后一直避而不见,听说已有三天了。” “这是何故?难道陛下没有宣谯王回京吗?”李隆基神色严峻,健步如飞地走下玉阶。 王毛仲紧追不舍。“陛下祭祀南郊,大赦天下,流放之人都得以放还,唯独不准谯王回京。于是,他派人进京,上奏自陈了。” “人人都知道,他是遭到了皇后的诬陷,才被贬出长安的。此时,她怎会允许陛下出来见他呢?” 李宜德道:“谯王是目前最有希望成为大唐太子的皇子,自然就成为皇后打压的对象了。” 李重福被贬为均州刺史之后,韦晚香不仅不给他实权,不许过问朝政,还让州官严加防范,日夜监视,令他十分郁闷。 他在奏书写道:“陛下焚柴展札,郊祀上天,万物皆被仁爱,六合均承恩泽,犯事无论轻重,都赦免。苍生并得赦除,惟有您的儿子却加摈弃。伏望赦臣之罪,允许朝谒。倘得一仰云陛,再见圣颜,虽死九泉,实为万足。重投荒境,亦所甘心。” 可惜这份拳拳盛意,李哲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酉正之时,长安各坊门就要落下,李隆基正容亢色,跳上马背,三人快马加鞭赶回五王宅。 进了房门,扔了马鞭,令李宜德关上大门。 黑暗中,谁也瞧不见谁,众人只听到他喘息未定的喉音。 李隆基拉着王毛仲和李宜德的手,脑袋抵着脑袋,沉声道:“长安局势,越发严峻,已经时不我待!李氏一族,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奋起抵之!” 李宜德摸到他的手,是冰凉冰凉的。 等候面圣的时候,李哲正在和韦晚香、国子监祭酒叶静能、祝钦明、国子监司业郭山恽等人,商议祭祀事宜。 站在宣政殿门口,李隆基清清楚楚地听见叶静能法师和祝钦明提议,由皇帝首献、皇后亚献、安乐公主终献。 李哲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当年,皇祖母还是大唐皇后时,为了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每次封禅或祭祀天地,都是由自己充当亚献的。 现在,韦晚香和安乐公主也要这么做,他的心肝脾肺,都蒙上了一层凛凛寒意。 第102章 凌空观真人落泪 王毛仲道:“刚才站在大明宫中,看了一圈。原来常常跟我吃酒吹牛的那帮禁军,个个都不见了,如今守卫御前的,竟然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李隆基失望地说道:“离开长安两年,陛下左右高官、南衙北衙,都被韦后一手布下的党朋掌握着。皇帝,不过是她的提线傀儡罢了!” “殿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王毛仲和李宜德齐声道。 李隆基紧紧抓住他们的胳膊。 “为了靖清大唐内难,我们一定要暗中聚结才勇之士,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才能与韦后分庭抗礼!” 王毛仲道:“景龙之后,万骑禁军成为左、右羽林飞骑精华,是皇宫的宿卫主力,也是天子身边最信任的禁军。殿下,我们欲成大事,首先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永昌元年,则天大圣皇后将左、右羽林军更名为左、右羽林卫,改百骑为千骑。 景龙元年,千骑在李哲手中得以迅速发展,更名为万骑,成为北衙羽林卫中最重要的一支禁军。 李宜德道:“毛仲说的是!玄武门之变、神龙之变和景龙之变,都借助了北衙禁军的力量。则天大圣皇后,也是依靠北衙禁军讨伐政敌,稳固自己帝位的!” 王毛仲拍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景龙之变为什么会失败?因为重俊只争取到了部分北衙禁军的力量,未深得万骑这支宿卫主力军的支持,让他们倒戈相向,解了兵困,以致功败垂成!” 那粗犷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气声,听起来像是从大瓮中发出来的。 黑暗中,李隆基睁着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 神龙年间,他做了三年的卫尉少卿,掌管宫中武库、兵器,与万骑禁军多有来往,对他们有了初步的认识。 正如王毛仲所说,只有得到万骑禁军的支持,才会有胜利的希望! “毛仲,你一定要想方设法,结纳万骑的几位营长及军中豪俊,经常赐他们饮食金帛,得其欢心。日后,定能为我所用!” “殿下放心!左万骑统帅葛福顺、左万骑果毅陈玄礼、右万骑果毅李仙凫等人,与在下有些交情,他们在那些大将军的手下干得不顺心,与之交心并不难!” 李隆基的手摸到了李宜德的耳垂。 “宜德,天明后,你去朝邑寻找县尉刘幽求,安排此人进京。我们相识于神龙之变,他进士出身,善于谋略,其高识远见,非常人能及!” 李宜德抱拳称是。 王毛仲左支右吾,欲说还休。 “毛仲,你有话就直说!” “殿下,我觉得,二圣召集大家到长安观礼,未必是件好事。您说,他们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李宜德道:“是啊!当年,则天大圣皇后从洛河里打捞出一块所谓的宝图,召集所有的宗室到洛阳集合,结果引起了越王父子的兵变。她借题发挥,最终把宗室王亲一网打尽了。” 李隆基双手交握,一只手扯着自己的上唇,陷入了沉思。 说实在的,他也吃不准,韦氏一党是否已经布置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李氏宗亲跳下去。 一旦她要收网,李隆基必定也是网中之鱼。 “韦后此举究竟有何目的,尚不可知,如果有异谋,陛下肯定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我们且行且看,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这时,有人轻叩房门,高力士推门走了进来。 “殿下,内侍监高公公来传韦后口谕,令殿下和诸位兄弟在郊祀期间,无诏不得迈出府邸,不得私自会见相王、兄弟和朝臣!” 王毛仲和李宜德听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凝地冻之前,总是先有一场寒流来袭,继而雪虐风饕,席卷大地。 黑暗中,传来李隆基笑之以鼻的哧哧声:“韦后禁得了我的手足,禁得了我的心吗?” 高力士道:“我们刚刚回到长安,韦后就将您禁足,可见她事事有备。” “她不仅想好了出路,也铺好了退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离京两年,殿下与朝中大臣多有疏远。此时,您身边该有个出谋划策的人。可遣人将叶天师召回长安,有他在,便如虎添翼了!” “力士说的对!你马上去传话西城县主和崇昌县主,让她们以济世利物的名义,离开长安,行走四方,追访叶尊师的踪迹,见到他们,即刻召回长安,与我相会!” 西城县主和崇昌县主是李隆基的胞妹,她们知书达理,博览百家,深受父兄的宠爱。 窦德妃去世以后,西城县主开始接触道学五经,痴迷上了老庄,曾师从道士史崇玄,静居行导引、吐纳之术,意欲独身修仙。 神龙二年,在父亲的引荐下,西城县主拜叶法善为师,获道号“无上道”,正式皈依玄门,成为一名居家女冠。 在姐姐的影响下,妹妹崇昌县主也慢慢走上了修真体道之路,拜了叶法善为师,道号“无上真”,专心持斋修道。 “是!老奴去找两位县主!”高力士领命,转身离去。 刚走了两步,听见李隆基在身后道:“力士,此事,不要让相王殿下知道!” 高力士回了一声“是”,拉开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 李隆基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更深夜静,月黑风高。 偌大的临淄郡王府,笼罩在一片幽深的黑暗中,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只有庭院里的松柏,在夜风中摇曳不息,簌簌作响。 景龙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冬至,由叶静能法师主持,大唐朝廷在长安明德门外的圆丘,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典礼。 祭祀昊天大帝、五方上帝、日月、皇地祗、神州、社稷、宗庙为大祀;祭祀星辰、五祀、四望等为中祀;祭祀司命、司中、风师、雨师、山川等为小祀。 这次祭祀,天、地、五帝同时畤祭,所以特别隆重。 大享殿、皇穹宇、皇极殿、斋宫、井亭、宰牲亭,巍峨肃穆。 李哲身穿天子衮冕、垂珠十二旒;韦晚香戴凤冠、着袆衣,深青绘翟,素纱中单、黼领、朱罗縠褾和缀襈一应俱全,腰挂蔽膝、白玉双佩,袜履同裳色。 皇子、公主、宗室亲王、文武百官列队站在他们身后。 原先制定的祭祀方案是皇帝首献、皇后亚献、安乐公主终献。 后来,因为右仆射苏瑰、太常博士唐绍、蒋钦绪、彭景直、国子司业褚无量等人的极力反对,在最后一刻,李哲终于改变主意,改成了皇帝首献、皇后亚献,左仆射韦巨源终献。 终献礼被人替换,安乐公主非常不满。 祭祀典礼结束,马上跑到紫宸殿大闹了一场,哭得两只眼睛像熟透的桃子。 几个宫婢正围绕在二圣身边,为他们卸去繁重的衮冕吉服。 李哲伸展着胳膊,一脸无奈。 “帝王祭祀天地,不仅要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还要送帝神、望燎、行三跪九拜礼等等,过程冗长,礼仪繁缛,你当时是玩家家呢?” “父皇,你答应我的事情,说好由我行终献礼的,怎么说改就改了呢?” 韦晚香道:“安乐,别看父皇和母后站在两丈多高的斋坛上,看起来很威风的样子,我们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寒风刺骨,腰酸背疼。你的身子这么羸弱,肯定吃不消的!” 安乐公主泫然泣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父皇和母后肃祗郊祀,垂范天下。我是当朝公主,理应也要出来亮亮相。长安百姓不认得安乐公主,将来如何成为皇太女呢?” 听到“皇太女”三字,李哲立刻板起脸来。 “你又撒泼胡闹了!” “一大早起来,高高兴兴盛装打扮去了,却被告知让那韦老头代替了!父皇眼里,分明没有我这个女儿!” “无论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还是文王、武王,哪有女子出来祭祀天地的?大唐百姓大度包容,才能容忍你的皇祖母、母后在祭祀大典上行亚献礼。能成为女皇的,只有你皇祖母一个,你莫要觊觎皇位了!” 韦晚香见安乐公主一直使性谤气,毫不收敛,她也有点看不下去了。 “行了,行了。安乐,你的性子该收收了!” “不行!父皇欠我一个说法!”安乐公主十分伤心。 韦晚香拉开她,使了一个眼神。 “父皇和母后站了一天,又累又饿,饥肠辘辘。你遣人去尚食局,让连奴赶紧做些丝笼送过来,我们吃了,还要连夜批复奏书呢!” 她将絮絮叨叨、啼哭不休的安乐公主推搡到紫宸殿外,总算安静了下来。 太平公主从圆丘归来后,一直肃然危坐在府内,一言不发。 驸马武攸暨见了,命人奉上瓜果茶点,很识趣地躲开了。 祭祀大典上,她和李旦父子站在一起,冷眼看着皇嫂韦晚香踌躇满志地登上斋坛,担任皇帝的助祭。 自从当上皇后的那一天开始,韦晚香步步都在重蹈母亲的旧辙。 效仿她垂帘听政,参与政事;效仿她给自己加尊号“顺天翊圣皇后”,与陛下合称“二圣”;效仿她在祭祀大典上行亚献礼,进一步的抬高自己的地位。 景龙元年,韦晚香写了一篇《神武颂》,献给李哲,歌颂他的丰功伟德。李哲命两京及扬州、益州、并州、荆州四大都督府,把《神武颂》刻到碑石上,让天下人都知晓皇后的文采。 景龙二年上元节,韦晚香衣裙上五色云起,李哲大赦天下,加恩五品官的女眷,还命宫廷画师把祥云画下来,让百官传阅,一起分享皇后的吉兆。 叶静能法师等人,更是把歌谣《桑条韦》穿凿附会,说成是她天降国母的符命,把《桑条韦》列入乐府,在皇后主持桑蚕时演奏。 这些所谓的祥瑞、符命,都是韦氏一党为了神化韦晚香炮制出来的,就像当年武承嗣发现洛河宝图一样荒唐。 一举一动,对太平公主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 韦晚香势力一步步地壮大,韦温、宗楚客等主持朝政的一众宰相,全部都是她的鼎力支持者,权势大大超过了当年的母亲。 她隐隐感觉到,下一步,韦晚香又该效仿母亲登基称帝了吧? 没过多久,李猷汇报了一件事情,更加让她愁上添愁。 “公主,宫中寺人透露了一个消息。二月,东都凌空观发生了一场奇怪的火灾,陛下视为不祥,禁止百官和宫人私下议论此事。” 太平公主问道:“凌空观位于洛阳北市边上的立行坊,在东都颇有名气,名满天下的叶法善天师曾籍隶于此。这场大火是如何发生的?” “寺人说,那火也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不出两个时辰,观中金铜铸成的十来尊神仙造像销铄并尽,殿宇也跟着烧烬了,唯有一尊泥塑的老子造像岿然独存,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万物并尽,泥塑的老子造像却能独存,的确是一大怪事!” “这没什么,最奇怪的是,火灾后,凌空观的道士去瓦砾堆里收拾东西,发现了那尊泥塑老子造像,凑近一看,目有泪迹,清晰可见!” 太平公主花容失色,惶惶地站了起来。 “李猷,你知道陛下得知这个消息,为何会不安,为何会封锁这个消息吗?” “猷不知,请公主详解!” “很多人说,韦氏一党把控中枢,权倾朝野,彼此的势力相互胶着,坚如金铜。陛下对此,不是不知,只是不敢也不想撼动他们而已。他缺的是一把熊熊大火,一旦火起,必能将其销铄并尽!” 李猷的眼眸里似乎有一团云雾。 “那目有泪迹的老子造像,该如何解释呢?” “别忘记,大唐是以道教立国,以老子为祖神的。尊祖之风,贻诸万叶。这个王朝风雨飘摇,危如累卵,老子也为之心急,为之落泪啊!” “难怪,陛下马上下令,重建凌空观,并将其改名为圣真观。” “时局发展到如今,韦氏一党暗中磨刀霍霍,拔刃张弩,做好了万全准备。李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行动起来了!” “直觉告诉我,我们再不出手干涉此事,只怕将来要追悔莫及!请公主示下!” 太平公主思索片刻,道:“我们先走出第一步。你找些可靠的人,不需要有多大的来头,平民小吏皆可,暗中指使他们上表,告发韦后的不轨行为,引起陛下的警觉。” “是!我立刻找人,安排此事!”李猷叉手领命。 第103章 上欲迎立李重福 景龙四年四月二十日,定州博陵草民郎岌的一道辞书送达大明宫中,直言皇后和宰相宗楚客等人将要谋反。 刚刚看到这封辞书的时候,韦晚香心里还有几分慌张。 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先发制人,拿着辞书,找李哲哭诉来了。 “香儿你怎么哭了?何人触怒你了?”李哲见韦晚香落泪了,心里十分疼惜,急忙迎了上来。 “这里有一位刁民,竟然把陛下说成是昏庸下愚之君,妾是大逆不道之后,朝堂上都是祸国殃民之臣,轻轻松松一笔,就抹去了我们辛劳治理天下的功绩!” 李哲温柔地拭去她腮边的泪迹。 “香儿不哭,朕为你做主!” “这人还说,奸佞不除,弊政不消,我大唐兴盛无望,真是胆大包天!” 李哲拿过辞书一看,不由得勃然大怒。 上面写的是:“韦后为首恶,宗楚客为鹰犬,欲行则天故事,存谋反大逆之心,郎岌向今上进言,宜速诛奸佞,善人思进,奸凶自息。” “区区刁民,目无王法,也敢妄议胡言!桀犬吠尧,不知道是在帮哪个主子!”李哲那肥胖的腰身,因为愤怒而狠狠地抖了一下。 “这封辞书,实在有污我们的盛名!”韦晚香哭道。 “是!是!是!香儿不哭!朕一定会重重惩治的!” “依《唐律疏议》,臣民上书、奏言,或言论中有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为大不敬,当处死刑!请陛下立刻下旨,将此人杖毙!” 李哲一边好言安慰韦晚香,一边出动羽林卫禁军捉拿郎岌,将他杖死在皇城的朱雀门前。 李猷向太平公主汇报了郎岌被杖毙的消息。 太平公主脸红筋涨,十分生气。 “郎岌所言,有事实为据,根本没有触犯《唐律疏议》,韦后也并非乘舆,不应该被治罪!” “韦后仗着有陛下撑腰,越来越狂妄!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李猷,你继续找人上表,检举揭发韦氏一党的罪行,直到引起陛下的警觉为止!” “我手上还有一位燕侠士,名唤燕钦融,官职不高,只是个许州司户参军,为人仗义,胆识过人,十分关心国事。找到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好!你过一段时间,就安排此人上书。” 李猷疑惑地问道:“为了扳倒韦后,公主做了很多深远的谋划。此事,我们为何要单枪匹马干?我觉得,您完全可以和相王殿下联手行动!” “我不去找相王,因为他太引人注目。或许,才气过人的李隆基,是个合适的人选!” “相王殿下有五位皇子,此次祭祀大典,全部回到长安了,他们都可以和您结成同盟!” “不,除了李隆基,他们皆是凡胎浊骨!” “临淄郡王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回京后,看到当下的局势,必定会有所行动的。” “没错,我们在行动的过程中,也要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必要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会携手成为盟友。” 太平公主的话听上去语调温柔、云淡风轻,却是意味深长,叫李猷心中一凛。 怔了片刻,他叉手告辞,正欲离去。 太平公主又叫住了他。“李猷,你给郎岌家人一笔钱,让他们远走高飞,莫要呆在定州博陵了!” “是!”李猷叉手退去了。 过了不久,景龙四年五月十日,许州司户参军燕钦融在铜匦中投入一封辞书。 上言:“顺天翊圣皇后淫乱,结党连群,干预国政,与安乐公主、驸马都尉武延秀、中书令宗楚客等人图危社稷。” 郎岌留下的阴影还未散去,又来一个声称要诛奸除弊的燕钦融。 李哲十分恼怒。 但他转念一想,一位小小的司户参军,都知道皇后和公主等人将要谋反,并且敢于直谏,进不顾身,或许,她真的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于是,在大明宫宣政殿里召见了燕钦融。 一位身材壮硕,布衣打扮的壮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上大殿。 那炯炯如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坚定与果敢的气质,好像谁也无法将之摧毁。 “庭下何人?”李哲问道。 燕钦融毫无怯色,叉手道:“臣燕钦融,洛州偃师人氏,最爱轻财任侠,打抱不平,当地乡邻送我一个 ‘燕侠士’的称号。年初,刚刚当上许州司户参军,掌管当地户籍、赋税、仓库交纳等事。” “司户参军,管好你手中的差事即可,谁给你的胆子,敢先陈忠谠,直指皇后?” “臣虽是个不起眼的芝麻官,却一直关心着家国政事。臣上言之事,绝不是无中生有,天下人人尽知,只有陛下一人不觉得罪大恶极。” “皇后和公主究竟做了什么? 燕钦融当庭揭发了韦晚香、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等人的各种丑闻。 末了,又道:“陛下,皇后和安乐公主等人,朋党为奸,图谋不轨,实在是蠹国害民。您一定要严加惩治,免得大唐社稷再次被人颠覆!” 李哲坐在龙榻上,缄口无言。 燕钦融所言种种,有他知道的,也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桩桩件件都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只是,从来没当回事罢了! 正想说些什么,韦晚香闻讯赶来,大声叱咤燕钦融流言惑众,犯上作乱,要诛灭他三族。 李哲走下大殿,拉住怒气冲冲的韦晚香。 “香儿,为君者,能容得下直臣万民,听得进逆耳谏言,才是贤明君主。若刚愎自专,不听谏言,今后,谁敢向朕进言呢?” 韦晚香杏眼圆睁,怫然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盆盆脏水往妾的身上泼来!此人分明是在诬陷,陛下若不治罪,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这个大唐皇后?” “罢了,罢了!燕钦融只是一介臣子,效法先贤,犯颜极谏,是为大唐尽匹夫绵薄之力。香儿贵为一国之母,当有容人之量!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便是!” 李哲继续当起了和事天子。 一向言听计从的李哲,为他人说起了好话,惹得韦晚香愤愤不已,甩袖出了宣政殿。 “臣所奏之事,件件属实,希望陛下引起警觉!”燕钦融不卑不亢,起身行了个叉手礼,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宣政殿。 “果真是个不凡之人,不愧为燕侠士!”李哲对他的英雄气概颇为欣赏,登楼目送他离开大明宫。 燕钦融神色自若、大步流星地走着。 在他的背影即将淡出视线之时,李哲乍然看见宰相宗楚客带着十几位万骑禁军,出现在含耀门内,伸手拦住了他。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燕钦融口沸目赤,神情相当激动。 宗楚客展开一份敕旨,当众宣读起来。 一群披坚执锐的万骑禁军,马上从左右扑杀过来,无数根长枪把燕钦融高高挑起来,狠狠地丢在含耀门的石鼓门枕上。 他当即折颈,十分痛苦地死去。 宗楚客却拍手称快。 这一幕,让李哲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钦融明明被他放归,还没走出大明宫,就被宗楚客迫不及待地击杀了。 看来,他和郎岌所言之事,并非虚假和夸大。 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枕边人,联合手下众多的党羽,已经具备了谋反的实力! 更让他心惊胆颤的是,韦氏一党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大,大到了敢矫诏杀人的地步,自己豢养的的万骑禁军,竟然都愿意听从他们的指挥。 回顾朝中政局,三省六部的宰相,韦温、宗楚客、韦安石、韦巨源、纪处讷、崔湜、祝钦明、张嘉福等人,包括北衙四军、南衙十六卫的大将军,哪个不是韦晚香亲手提拔的? 如果此时,韦晚香要发兵夺权,他有能力阻拦吗? 不,他根本无力阻拦!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也救不了他,因为他们,早就被排斥在了权力范围之外。 想到这里,李哲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当初他赖以依靠的韦氏一族的势力,现在却成了他最大的威胁。李哲惊恐万分,跌跌跄跄地从宣政殿楼上疾奔下来。 偌大的大明宫,竟然不是他最安全的护身之地。 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兜着圈子,找不到一个可以荫蔽、可以躲藏的地方。 “陛下!老奴在!您别怕!”李哲蜷缩在高延福公公宽厚的怀抱中,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安全。 “不!不!这里很可怕!则天大圣皇后派人抓朕来了!”他像一只鸵鸟一样,深深地将脑袋钻入高延福公公的怀抱里。 “老奴在,陛下莫怕!” 不一会儿,李哲又狂躁起来。“不是!是皇后,皇后让万骑禁军来杀朕来了!” 高延福公公落泪了。 如果说,则天大圣皇后对李哲的迫害,只是龙泉青瓷上的冰裂纹,八花九裂,累累一身。 皇后韦晚香就是最后那把榔头,狠狠一捶,便将他敲得粉身碎骨。 一整个上午,李哲都处在惊恐的状态中,无法安宁。高延福公公带着他,乘坐天子小驾悄悄出宫,前往景龙池散心。 烈日炎炎,李哲执意要登舟划到池子中央。 在空荡荡的景龙池中,乱臣贼子都近不了身,才感觉到安全,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舟行池中,李哲忍不住痛哭起来。 汗水混着泪水一起流淌下来,高延福公公见了,心中哀痛欲绝。 一边划着桨,一边想着怎么安慰他几句。 “老奴侍奉过高宗天皇大帝和则天大圣皇后,遥想当年,朝中皆是忠谨之臣,狄仁杰、娄师德、王及善、李昭德、苏良嗣、姚崇、宋璟,还有张柬之等五王……” 后面半句话,他无法说出口。 “先帝因为身体羸弱,才让则天大圣皇后有机会颠覆社稷。世人都说,朕也是个糊涂皇帝,痴信于皇后,使得身边奸佞成群。” “皇后志向远大,她的理想,决不是与陛下二圣临朝这么简单。举目现在的朝廷,多是邪吏奸臣,围绕在她的身侧。想想则天大圣皇后,陛下或许就能明白……” 李哲颤声道:“高公公你说,皇后如此强悍,好不容易回归的大唐江山,会不会又落在她的手里?” “老奴自知,不该妄议朝政。”高延福公公狠了狠心,咬牙说出了下半句话,“如果陛下放任不管,大唐江山危也!” “若不是郎岌和燕钦融的提醒,朕完全没有意识到,皇后早已将朕牢牢地拿捏在手心里。一声令下,就能在朕的眼皮底下杀人灭口,万骑禁军就像虎狼一样,扑向他们要杀的人!” “皇后清除异己,安插同党,逼杀太子,将谯王贬黜出京,暗中布下了一盘惊天大棋。这一切,难道,陛下不觉得眼熟吗?” 李哲目中空寡,唇无血色,双手紧紧抓着船舷,一刻也不敢放松。 “郎岌说的没错!她一直在沿袭则天大圣皇后的故事!”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在沿袭则天故事!” “二月,洛阳凌空观失火,百姓都说,老子造像目有泪迹,是因为朕复兴唐室无望,让仙家祖神失望了!” 高延福公公划着桨的双手缓缓停了下来。“不!只要陛下行动起来,复兴唐室一定指日可待!” “朕该如何行动?” 高延福公公心疼地用绢帕拭去李哲眼角的泪水。 小木舟静静地漂浮在明净如镜的景龙池上,两人的倒影落在碧水里,像一簇蘸水的烟柳。 入宫那么多年,高延福公公见识过诸多的风云变幻。 他知道,寂静的水面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底下的池水仍在流转,只是池子太深邃,坐在小舟上,根本感觉不到罢了。 “老奴不懂朝政,但我觉得,东宫储位空缺,才会引起有心人的邪念。欲攘外者,必先安内。陛下该早日立储树嫡,守器承祧。东宫有了太子,皇后和安乐公主等人,也就消停了!” 李哲听了,转悲为喜,连连点头。 “高公公说的极是!朕做好准备,就迎谯王重福回京,立为太子。待他政务娴熟,朕也可以早日退位,安享清福了!” 正说着,一位万骑禁军在岸上禀报道:“陛下,我们守在景龙池四周,墙外突然飞来一支羽箭,箭尾上绑着一封秘信,请您圣阅!” 李哲与他对视一眼,道:“去看看!” “是!”高延福公公将小舟划回岸边,双手接过秘信,递与李哲。 打开一看,巴掌大的楮皮纸上写了八个蝇头小楷:“物极则反,器满则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哲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苏安恒《请复位皇太子第二疏》里的一句话。 当年,他抱诚上辞,向母亲恳请罢黜武氏亲王,禅位于他,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物极则反,器满则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哲反反复复吟咏着这句话。 再看那熟悉的笔迹,他的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 第104章 叶法善暗中回京 景龙四年五月十日,一丸凉月,将圆未圆,遥挂在句曲茅山的夜空中。 子虚走出积云观,凭栏远望。 夜阑人静,宇宙万物,深山宫观,都笼罩在一片澄净明亮的月辉中。 那一缕透凉的洁白,落在身上,让人心中物欲尽涤。 石清痊愈后,师徒五人在天目山天目观逗留了两个月,一路北上,四处游历,辗转来到了句曲茅山。 “师兄,上次在杭州,离你家只有几里路,为何不回家看看呢?”云鹿不知何时来到了子虚的身后。 “其实,我挺想把你带回家。母亲看到你,一定会乐坏的!师父大业未成,我们学业未竟,不能把过多的精力投注到小家中。等到我们行满功圆,一定牵着你的手,双双对对回乡去。” 云鹿含羞一笑,扑入他的怀里。 夜风拂过影影绰绰的山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依靠在子虚的胸口,静静地听了很久。 “师兄,长夜冥冥,万木萧萧,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能静下心来聆听的,大概只有天上的那丸凉月吧?” 子虚摇头道:“胡说,分明还有你和我听着!这清凉月辉,萧萧林语,不论尊卑,不辨礼仪,人人皆可得之!” “说的有点道理!人有私心,会区别对待别人。宇宙自然对待我们人类,却是一样公平的!” 虽然已到夏日,茅山上夜凉如水,还是能感到一丝冷意,子虚搂紧了云鹿的肩膀。 “古来今往,不知有多少玄门前辈,在茅山看过这轮凉月,听过这片林语!” “师父说,早在上古帝喾时期,茅山伏龙地就有展上公在此修炼。后来,东晋道士葛洪在茅山抱朴峰修仙,着成了《抱朴子》一书。” “东晋兴宁三年,茅山道士杨羲得《上清大洞真经》真传,奉南岳魏夫人为开派祖师,在此创立了上清茅山宗。” “到了南朝齐梁,道士陶弘景在茅山建道观、收弟子,着书传道,融摄儒、佛、道三家,弘扬上清道法四十余年。” “上清茅山宗正是在陶弘景的弘扬下,声驰千里,名誉天下。我们茅山符箓派,只是其下三十六派中的一个派别而已。” “洪州治疫后,师父带着我们游历名山大川,走访玄门各派,出来一年多了,增长了不少见识,的确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子虚听了,轻轻刮了一下云鹿的鼻尖。 “茅山是大名鼎鼎的上清宗坛,我们来到这里数月,可要好好学点东西回去啊!” 云鹿抬起头,悄声道:“师兄,你说,师父在这一年里,很少提及长安,也很少提及相王殿下,他要辅佐明君的宏图大志,还在吗?” 话音未落,脑袋上轻轻挨了一棍。 云鹿“哎呀”一声,赶紧护住自己的脑袋,回头一看,师父正站在身后,举着太乙拂尘,佯装要打她。 叶法善天师双目圆睁。 “为师平生也就两大夙愿,一是淬炼开元圣剑;二是辅佐大唐明君。未竟之志,怎能轻言放弃?你以为师父出了朝堂,每天带着你们游山玩水,就如一只形微处卑的鹪鹩,一枝自容了吗?” 子虚见状,故意道:“师父白首之心,矢志不渝!岂是我辈能比拟的?” 云鹿自知说错话了,急忙向师父赔罪。 “使命重于泰山,师父一刻也不敢忘记!”叶法善天师收了太乙拂尘,道,“最近几天,开元圣剑在剑鞘中,夜夜嘶鸣,长安必定有所动乱!” 子虚道:“ 师父,开元圣剑是神光法器,能感应人事,您算一卦看看!” “刚才在积云观里,为师起了一卦,卜得水山蹇卦。坎为水,艮为山,山阻水险,水流不畅,故为 ‘蹇’。陛下龙气本就不足,难以驾驭政权,此时,必定是万事艰难!” 子虚沉吟道:“此卦中,下艮上坎相叠,有两道阳爻处于不利地位。九五阳爻陷于坎险之中,难以自拔;九三阳爻在艮卦之上,居互坎之中,亦处于险境!” “师父,您要不再起一卦看看!”云鹿道。 “是的!为师不放心,重新起了一卦,这次卜得的是地火明夷卦。此卦下离上坤相叠,离为明,坤为顺,离为日,坤为地……” 还未说完,子虚惊呼起来:“师父,这是凤凰垂翼之卦,出明入暗之象,陛下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如果陛下在长安不轻举妄动,尚能保得平安。一旦他采取决策,必然引火烧身,造成伤亡。这是他天命所在,夭寿所定!” 两人只能无奈地叹惋。 宵分人静,夜风更加清凉袭人。 “夜深了,你们早些安歇去吧!”叶法善天师抬望着那丸凉月,催促他们回去。 石清早已鼾声如雷,梦见周公去了。 澄怀和子虚以手枕头,默默不语,静静地躺在榻上。 黑暗中,子虚睁着清澈透亮的眼睛,心里想着师父卜的两卦,偶尔会清一下嗓子。 过了许久,两人都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 一缕月光穿墙而入,把寝殿照得亮如白昼。四下香气馥郁,天乐纷纷。 澄怀和子虚猛地坐了起来。 月光太强烈,无法睁开眼睛,他们只能以手掩面。 透过指缝,看见一位锦衣宝冠的神人驾鹤而至,朝着他们慢慢走来。似梦非梦,亦真亦幻,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那位神人走到他们面前,悠悠道:“我乃括苍神人,你们认识我吗?” 澄怀和子虚急忙下榻,行礼道:“我们思慕括苍神人,每夜存想寤寐之间,怎能不识?” 括苍神人微微一笑。 “紫微仙卿受命辅佐大唐帝君,安镇名山岳渍。你们师从于他,也要胸藏楚囊之情!” 澄怀和子虚点头称是。 括苍神人又道:“睿宗皇帝及开元圣帝龙飞在即,作为紫微仙卿的得意弟子,你们宜自精励,道高魔试,更加要倾力襄助!” “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至死不渝!”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鹤唳,犹如秋霄滴露一般清脆。 子虚愣了一下,道:“师兄,好像是乌翎的声音!” 澄怀还未反应过来,乌翎迈着轻盈的步伐,从括苍神人的身后神采奕奕地走出,延颈腾骧,直往他们怀里扑来。 叶法善天师和云鹿听到鹤唳,从隔壁走来。 看见乌翎,云鹿一路小跑,一把将它搂到怀里。弟子们争先抚摸着乌翎的霜雪毛羽,久久都不愿松手。 括苍神人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 “这只青田鹤十分聪明,命丧决云剑后,它的元神终日徘徊于太清仙境,不愿离去,引起了天君的注意,命人将其救活。今日,让小仙带来,送还紫微仙卿!” 乌翎失而复得,真是喜出望外。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天君修天修地,抱道德之至纯,依然怜惜世间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弟子感激不尽!” “大唐韦后意欲颠覆社稷,人神共愤。此时,正是扶睿宗皇帝上位的最佳时期!天君命你们师徒五人即刻赶往长安,为他们传授道法,兼殄元凶。” 叶法善天师颔首道:“是!错过此次机会,大唐江山恐怕会陷入无休止的动乱中!” “此去长安,十分凶险!功成之后,卿受世荣禄,尽享人间高位厚禄。岁鹑尾,月鹑火,三日日中时,天君自会复卿原位。” “贫道浊质下愚,潜行大道,愿蚊力负山,以一人独肩斯任,粉身碎骨也不惧怕,岂是为了人间的荣华富贵?” 括苍神人微微一笑,从风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子。 “天君令我送三颗金景丸与你,时运未至,不可即服,一定要密而藏之。等到日后,你一定会用得到它!” 叶法善天师伸手接过。 括苍神人浮空而来,又浮空而去。室内唯有一缕瑞香,悠悠弥漫着。 半梦半醒之际,石清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大声道:“师兄,你们听,天上有鹤唳的声音,是乌翎回来了了!” 澄怀蓦地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一场梦。 扭头看了一下窗外。 此时,大约正是寅时,拂晓来临,一缕微弱的曙光初现天际。那丸将圆未圆的凉月,早已不见了踪影。 茅山上万籁俱寂,一两声清越悠扬的鹤唳,在宁静的山野间回荡着,显得格外悦耳。 子虚也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迅速披衣起榻,穿上布履就跑出了寝殿,边跑边道:“师兄,真的是乌翎回来了,我们根本不是在做梦呢!” 澄怀和石清紧随其后,跑了出来,遇见云鹿也从寝殿里急匆匆地出来。 乌翎在天上看见他们,一个俯冲,奋翅落在了众人面前,扑棱着雪白的翅膀,直往他们怀里钻过来。 叶法善天师披衣而来。 “刚才在梦境里,你们亲昵了半天,还嫌不够吗?” 乌翎顽皮,使劲把脑袋钻入他的腋下。叶法善天师像往常一样,疼爱地轻抚着它的朱冠。 “昨夜,括苍神人来茅山传达天君旨意,韦后逆乱,意欲颠覆大唐社稷。相王殿下和临淄郡王急需我们襄助。用过早膳,我们收拾收拾,即刻上路吧!” 弟子们颔命称是。 与积云观观主辞别,师徒五人沿着山路下山,走到半山腰的抱朴亭,迎面遇上两位玄冠青褐打扮的女冠。 看见他们,两人欢欣雀跃,扬着手疾步跑了过来,嘴里喊道:“尊师,您让我们寻得好苦!” 西城县主和崇昌县主福身一拜。 “福生无量天尊!”叶法善天师叉手回礼,道,“无上道、无上真,你们怎么到茅山来了?” 西城县主道:“尊师,三郎卸任潞州别驾,已经返回长安!” “长安局势如何?” “韦氏一党在朝中势力滔天,随时都会掀翻江山,局势十分严峻。作为李唐子孙,我们有责任维护大唐社稷的安危,三郎委托我们四处寻访尊师的踪迹,望您即当入京,佐助于他!” 括苍神人说,“此去长安,十分凶险!” 等待他们的,一定是八方风雨、生死存亡的局面! 崇昌县主道:“尊师,听说你们师徒去了洪州治疫,我们马上赶到洪州,却被告知你们北上天目山去了,到了天目山,又说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访,一路辗转,我们姐妹俩足足走了大半年!” “两位殿下辛苦了!”叶法善天师收起心中的忧虑,“为师与临淄郡王,虽然隔着千山万水,却是一心同体。此番,我们正要启程返回长安,归于他的麾下。” 西城县主笑道:“要论师徒,我们姐妹两个,才是您正式授箓过的弟子。三郎从未拜您为师,却一直以尊师相称,十分敬重与您。” 崇昌县主道:“姐姐,尊师与三郎,无师徒之名,情义却胜似师徒呢!” 叶法善天师扬手道:“无上道、无上真说得对,师父和临淄郡王是忘年之交。我们同心同德,才能共诣大业。走吧,大家一起上路吧!” 林荫道上,人影绰绰。 晴空中,乌翎展翅飞翔,紧紧跟随着它们。 众人分坐两辆马车,披霜冒露,星夜兼程赶路。十余天便来到了长安城外。 两杆长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西城县主坐在马车里,惶然望了叶法善天师一眼,掀起车帷一角,厉声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拦本县主的车驾?” 一位身材矮胖的监门卫禁军趾高气昂地说道:“顺天翊圣皇后有令,长安近日戒严,凡是进出城门者,都要严查,就算安乐公主也得接受盘查!” 西城县主刚要骂人,叶法善天师立刻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摇了摇首,示意她不要冲动。 未入城门,他已经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云鹿望着车帷外那一杆隐隐晃动的长枪,寒毛卓竖,一颗心怦怦直跳。 被贬黜出京的臣子,无诏是不能回京的。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西城县主从马车内钻了出去。 “这位将军,我和妹妹崇昌县主潜心修道,行走四方,刚刚从江南云游归来,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们姐妹俩进城去。” 那位禁军用机警的小眼睛瞄了一眼她的女冠装束,粗声道:“依例盘查后,自然会放县主走的!” 说着,那杆长枪直径伸了过来,欲将车帷挑起。 叶法善天师使了一个眼神,众人口念隐身咒,将自己隐遁了起来。 车内空无一人,又走到后面,挑起另一辆车的车帷,车上只有崇昌县主一人。 听到一声“放行”,车驾又隆隆前行了。 西城县主道:“尊师,长安局势,触而即发。每个路口,都有禁军盘查。我们姐妹在前面道德坊有一处简陋的宅院,只能暂时将你们安顿在这里了。” “无上道有心了,为师只要有一檐一榻即可!” “那处宅院的隔壁,是属于长宁公主的,玄都观也在附近,望尊师和师兄、师弟、师妹们万分小心!” 叶法善天师点了点头。“我们自会小心的!” 第105章 韦皇后合谋进毒 皇后韦晚香带着几个宫婢在紫宸殿外求见。 一弯新月从天际疾走而过,清光溶溶。脚边树影婆娑,花影绰约。不一会儿,钻入一片乌云中,一阵黑暗迅速将她淹没。 脚下没了影子,人也变得迷茫起来。 韦晚香惴惴不安地抬头,望一眼那缕幽暗的月色,问身边的贺娄内将军:“今日是什么日子?” 贺娄内将军答道:“殿下,今日是景龙四年六月初一。” 韦晚香暗暗计算了一下日子,李哲已经整整二十二天对她不理不睬了。每次来都是紧闭大门,不予接见。 高延福公公悄然开门出来,行个叉手礼,道:“皇后殿下,陛下今日圣心不悦,不想见任何人,请您过些时日,再来觐见吧!” 韦晚香一甩袖子,气恼地走了。 不想见就不想见,说什么圣心不悦,不就是杀了一个刁民而已嘛! 李哲肃然危坐在大殿内,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 “婉儿!”他轻唤道。 “婉儿在!” “你即刻拟一道秘旨,迎谯王重福回京!” “是!”上官婉儿嘴上应允着,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 以往,无论发生什么家国大事,李哲必定会与韦后相商,听取她的意见。 二十多天不见韦后,背着她悄悄下旨迎回谯王,一系列反常举动,让上官婉儿感到很蹊跷。 李重俊景龙之变,她多少已经看出,依附韦后,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与太平公主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 但她觉得,谯王李重福心高气傲,向来看不起自己,如果他被迎回长安,对自己并没什么好处。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此事告知韦后。 李哲乘坐步辇出宫去了,上官婉儿偷偷跑到蓬莱殿里。 听了她的汇报,韦晚香恛惶无措,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差点无法自持。 多年以来,她极力打压排斥李重福,想方设法将他贬黜出京,为自己夺取政权扫除障碍。 李哲一度提出了反对意见,理由就是,李重福是大唐储君的候选人之一。但是事关懿德太子李重润之死,不得不将他下放到均州去。 迎回李重福,必定要立为太子的。 将来,他登基为帝,怎会放过她这个曾经狠心对待他的嫡母?她又如何上青天揽明月,下沧海看梅花呢? 此时,韦晚香才洞然明白,李哲突然翻脸不见人,并不是因为她矫诏杀了燕钦融。 他的真正意图是要改变当下二圣临朝的格局,将她逐出大唐政坛,以防再次出现武周的故事。 韦晚香定了定神,努力将那一丝惊悸不安压了下去。 “谯王殿下是陛下的长子,已经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迟早都会被立为太子的。婉儿,你先回去制诰,此事是顺理成章的大喜事!” 对迎回李重福一事,韦后竟然是如此的云淡风轻,更加让上官婉儿迷惑不解。 她走后,内心慌张的韦晚香马上派出贺娄内将军,将安乐公主、叶静能法师、马秦客、杨均等人召唤到蓬莱殿,一起商议对策。 马秦客官居散骑常侍,是中书省下从三品的一个闲官。 虽有加官,其实没多少实权,在人才济济的中书省,是个毫不起眼的平庸之辈,但他精于医术和药理,又擅长溜须拍马,渐渐受到宠信。 杨均在光禄寺混了多年,依靠一手烹饪绝活,官封从四品上的光禄少卿,掌管宫内祭享、宴劳、酒醴、膳羞之事。 看起来很风光,在满朝紫袍、红袍的重臣面前,不过是一个官卑职小的打杂小官而已。 马秦客和杨均得幸于韦晚香,经常出入后宫,多次鼓动她夺取皇权,自立为帝。 他们妄想走当年李义府、许敬宗、王德俭等人的捷径,有朝一日,能以拥立之功平步青云。 听了韦晚香的话,杨均行了个叉手礼,道:“皇后殿下,陛下此举,应该是打定主意,要立谯王为大唐储君了!” 马秦客见韦晚香愁云惨淡,伸手推了杨均一把,呵斥道:“胡说,皇后殿下有经纬之才,丝毫不亚于则天大圣皇后,她才是最得人心的储君之选。有我们在,长安哪有谯王的立足之地?” 安乐公主为了心心念念的皇太女之位,当然支持母亲夺取政权,主持政事。 “马常侍说的对!母后,您的智谋不在皇祖母之下,为何不能成为下一任大唐女皇?如果让父皇迎回谯王,那就意味着,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韦晚香见叶静能法师一言不发,越发焦虑起来,在蓬莱殿里一遍又一遍地踱着圈子。 心里估摸着,此时,上官婉儿应该已经拟好敕旨,就等着李哲盖上神宝御玺。 “陛下今晚去了大兴宫,祭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明日一早,摆驾回宫,就要签发迎回谯王的敕旨,你们还有扭转形势的办法吗?” 安乐公主道:“敕旨一旦经三省封驳批敕,便再无更改的可能。箭已上弦,发之一瞬,多少大臣正期盼着这道敕旨,你们快点想想办法!” 马秦客和杨均面面厮觑,毫无头绪。 贬黜谯王,他们两个也是出了不少力,在李哲面前,说尽了他的坏话。谯王回京,又怎会放过他们两个? 慌乱之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们的脑袋中一闪而过。 马秦客嗫嚅道:“殿下,虽然陛下对您恩宠有加,但在立储上,首选的是谯王。说明在他心里,谯王是排在第一位的。如果他顺利回京,立为太子,陛下自然会尽心培养,不再让您染指朝中政权!” 杨均连忙应和:“是啊,皇后殿下,您与陛下、谯王,在皇位面前,都是互争雄长的竞争者。想要大唐江山社稷,须尽情放手一搏;想要与陛下琴瑟共鸣,将来势必要退居后宫!” 放手一搏? 安乐公主那水灵灵的眼睛立刻抬了起来,双目凛凛,迅速扫了一下他们。 “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干脆将陛下除掉,趁着谯王还未返京,拥立皇后为女皇!反正他处处不喜欢我,不肯立我为皇太女。只有皇后做了女皇,我才有机会成为皇太女!” 她对父亲的情感,由尊敬转向不满,由不满转向仇恨,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干脆利索地说出了马秦客和杨均的心声。 叶静能法师也被安乐公主的话吓了一跳,手掐三清指,口中默念起了三清尊号。 韦晚香停下了脚步,现场鸦雀无声。 马秦客和杨均呲牙咧嘴,紧紧闭着双眼,等着韦晚香痛骂他们一顿,但她没有出声。 沉寂了很久,马秦客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安乐公主说的对,既然陛下不再与您同心同德,就要坚决斩断他对您的阻碍。谯王幼年凶顽,长大后更是阴诐,朝中支持他的大臣那么多,一旦他坐稳太子之位,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 杨均道:“皇后殿下可以先扶温王重茂为太子,您临朝听制为摄政太后,如此一来,朝中大权,依然掌握在您的手里。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行则天故事,登基称帝了!” 安乐公主道:“对!母后称帝,就可以立我为皇太女了!” “叶法师,你觉得如何?”韦晚香拘拘儒儒地望了叶静能法师一眼,想求得一个肯定的答案。 叶静能法师正暗自盘算着,自己受到皇帝的恩宠,带金佩紫,位极人臣,而谯王李重福刚正不阿,极其讨厌僧人、道士的鬼神之说。 让他上台,自己地位不保不说,恐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百岁之年,半生荣耀,不能终于他的手中! 不如趁此机会,扶皇后上位! 迎着韦晚香征询的目光,叶静能法师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算是给予了肯定与支持。 韦晚香哑然失笑,发出一阵悲凉而又阴鸷的喉音。 韦氏一族惨被灭门的悲痛、失去爱子李重润和两位女儿的悲痛,日日在她的心头萦绕着。 隐忍了整整二十六年,不想再忍下去了!她发过誓,失去的一切,一定要加倍地攫取回来! 她与李哲共患难,李哲也做到了与她共富贵。 所以,当她被世人指责过错,什么干预朝政、祸乱朝纲等等,都一一隐忍了! 真正恶贯满盈的,诸如失鹿共逐、兴兵作乱、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骄奢淫逸等等,那都是男人们的常态操作! 如果李哲不能与她共天下,她又为何处处退让和隐忍呢? 杨均说的对,温王李重茂年仅十六岁,出身寒微,母亲只是一位身份卑微的宫婢。 自幼成长于深宫的李重茂,性格温和谦慎,对政治权谋一窍不通,在朝中没有任何支持力量,比起已经成年的李重福,容易控制多了。 是时候,该为自己规划宏图大业了! 韦晚香踌躇满志地正了正自己的衣襟。 “好!众卿的提议甚妙!安乐,你趁着陛下出宫去了,悄悄到紫宸殿里偷出鱼符;杨少卿,你去尚食局,让连奴做几个他最爱吃的丝笼来。” “此事不要惊动连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臣在尚食局多次见过连奴做丝笼,早已学会了!” 大唐皇帝的膳食,是由光禄寺和尚食局共同负责的。 杨均知道二圣喜欢吃丝笼,偷偷跟着连奴学会了制作丝笼,期待有一天,能在他们面前邀宠。 “如此最好!”韦晚香低声道,“陛下临睡前,必定要进食一些夜宵点心,你速速回去光禄寺,制作丝笼!” 又道:“马常侍,你善于医术,调配一些隐秘的药剂,不可至痛至苦,不可破坏圣体。不管如何,我们夫妻多年,一起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就让他走得轻松、走得有尊严些!” 马秦客和杨均得命,分头去做准备。 不一会儿,安乐公主顺利偷来了鱼符。 韦晚香立刻下旨,令左金吾大将军赵承恩、左监门卫大将军薛简思,共同率领五百精兵,连夜前往均州戍守,防备李重福起事。 各台阁要司,除了原先安排的人马,任命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为同平章事; 号令守卫宫城的南北衙禁军加派人力,加强宫内外的巡防。 中书舍人韦元,正要熄灯睡觉,贺娄内将军忽然来传皇后制令,让他巡察长安六街。 长安负责六街巡逻的,从来都是金吾卫左右街使。韦元不清楚,皇后为何突然让他深夜去巡街。 他是皇后的远房侄子,不敢不从,嘴里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披衣起榻。 今夜的长安城,月色特别清冷幽暗,好像是谁特意为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容纱。 韦元第一次带着金吾卫街使巡夜,新鲜的很,一路走走看看,不时有身穿甲胄的南衙骑兵,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到东宫嘉福门附近,远远看见一驾装饰华丽的紫铜鎏金马车,从大明宫方向哒哒而来。 宵禁之后,还能在长安城街头行走的,除了南北衙禁军,就是非富即贵的官家。 职责所在,韦元还是要上前问个明白,盘查出行的腰牌。 马车在他面前停下,一只纤纤玉手掀起了波斯风格的满地回纹金莲车帷,递出一块大明宫的腰牌。 一声娇莺软语随即响起:“韦元哥哥,陛下今夜在大兴宫神龙殿处理政事,我给他送些夜宵过去。” “原来是安乐妹妹!”韦元看到帘子后面坐着的是安乐公主,立刻闪退到路边,叉手行礼,“陛下日理万机,甚是辛苦。公主这边请!” 紫铜鎏金马车继续前行,从承天门驶入大兴宫。 进入宫门的那一刻,安乐公主挑起车帷,往东宫方向望了一眼,韦元还站在嘉福门外,身子已成了浮影一点。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只黑漆螺钿描金勾莲食盒的把手,略带慌张地冲着车夫喊了一句:“快往神龙殿去!” 神龙殿是长安大兴宫的寝殿之一,位于大兴宫甘露门内,甘露殿以东。 大殿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凌烟阁,供奉着当初与太宗皇帝一起打天下的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 神龙殿内,灯火通明,几位寺人和婢女睡意朦胧,无精打采地侍立着。 李哲正与几位礼部侍郎一起,商讨如何在凌烟阁为上官仪加立绣像。 看见安乐公主提着食盒进来,几位侍郎纷纷起身,叉手行礼。 已是子夜时分,李哲放下政事,让他们各自回府歇息去。 “都说女儿是爷娘的袷袄,此话真是不假!”李哲笑容满面,打开食盒,一股面食特有的香甜热气扑面而来。 食盒的底层装有炭火,丝笼从大明宫一路送过来,还是温热酥脆的,跟刚出锅时一样新鲜。 李哲搓搓双手,拿起一只热乎乎的丝笼,正要往嘴里送。 安乐公主心里五味陈杂,不敢亲眼看着父亲吃下这只丝笼。 第106章 李哲暴崩神龙殿 安乐公主从几案的那一头挪到父亲身边,依靠在温暖宽厚的肩膀上,低声道:“父皇,安乐真的不能成为大唐的皇太女吗?” 手中的丝笼有些烫手,李哲将其放回食盒内,和蔼地搂住了女儿的肩膀。 无论她怎样刁蛮无理,顽劣不堪,都是他心底最爱的李裹儿。 是他颠沛流离时,上天怜惜他,赐予他的一份慰藉。 “你知道,皇祖母改唐为周,为何只能一朝而终吗?” “安乐不知!” “天地阴阳造化,都有各自的分工。周公制礼,号令天下男主外,女主内,天下长治久安八百余年。大周一朝而终,就是阴阳不愆,理而不和所致!” 不堪回首的大周王朝,还沉甸甸地压在李哲的心头,差点让他无颜去见李氏列祖列宗。 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大唐王朝再出现一个乱政女主,让江山社稷风起云涌。 安乐公主闭上了眼睛,一滴温热的眼泪无声地滚落脸颊。 “别哭了!做个衣食无忧的清闲公主多好啊!”李哲只当她还在生气,温声道,“父皇真的不希望你,卷入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去,也不希望大唐江山再生波澜,枉死那么多无辜之人!” 如果此时,父亲说一句愿意立她为皇太女,安乐公主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将那一盒丝笼打翻在地。 但此刻,她彻底明白了,父亲要将皇位传给谯王的决心,是不可能更改了! 她是一介女子,天生注定与皇位无缘,只有像皇祖母那样,亲手提起屠刀,才有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安乐公主怏怏地推开父亲,悄悄抹去腮边的泪水,慢慢走到了窗牖边。 神龙殿百尺飞檐之上,玉绳淡白、银河清浅,夜正阑,人已静。 这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了吧? 身后,传来父亲咂嘴咀嚼食物的声音。 “连奴这次做的丝笼,汤汁煮得太干,羊肉和大葱稍稍老了,吃起来有些塞牙,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忙碌了一天,李哲饥肠辘辘,一连吃了三只丝笼。 拿起第四只丝笼的时候,他数了数,食盒里还卧着五只丝笼。 “安乐,这个点,想必你母后也饿了。你早点回大明宫,把剩下的丝笼给她带过去吧。” 安乐公主听了,不禁泪流满面,不敢应答,也不敢回过身来。 父亲与母亲正在冷战中,还不忘给她送吃的。他终究还是深爱母亲的! 安乐公主平生第一次哭泣,是在去往房陵的途中。 那时候,她刚刚落地,浑身一丝不挂,啼哭不止,是父亲脱下了身上的袍衫,裹住了那单薄的身子,取名“李裹儿”,给了她无限的温暖和安全。 这一次哭泣,是因为父亲毫不犹豫地吃了她亲手进献的毒丝笼,从此以后,她将再也享受不到来自父亲的温暖和安全。 她又听到李哲“咕噜咕噜”喝水的声音。 父亲总是口渴极了才会想到喝水,一喝就是喝一大壶。 顷刻后,身后传来“咣当”一声,一只掐丝宝相纹葵口金盏掉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的脚边。 安乐公主浑身哆嗦,不敢回头。 她知道,父亲已经痛苦得无法说出话来了。 马秦客炼取的鬼臼蓖蒿散,一滴便会使人呼吸困难、四肢麻木,继而体能衰竭、虚脱,慢慢失去言语能力,苦不可言。 韦晚香和叶静能法师亲手将鬼臼蓖蒿散拌入了丝笼的馅料里。 片刻后,她猛地转身,跑过来抱着面无血色、昏昏欲死的父亲,嚎啕大哭起来。 神龙殿外,七八位寺人和婢女闻声赶来,惊恐万分,跪了一地。 待到天明,巳时以后,韦晚香才带着上官婉儿、武延秀、叶静能法师、马秦客、杨均、宗楚客、纪处讷、赵履温等人,慢吞吞地赶到大兴宫神龙殿。 一入大殿,武延秀立刻杀掉了神龙殿所有的寺人和婢女,封锁了大兴宫各处宫门。 束腰牙枨卷足几案上,还摆着李哲舍不得吃,要留给韦晚香的五只丝笼。 只是,丝笼没有了一丝热气,不再温热酥脆,变得冷冰冰、硬邦邦的,像此时的韦晚香看李哲的眼神一样。 李哲面色苍白,闭目躺在地上,艰难地举起右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上官婉儿不知道韦氏一党究竟做了什么。 看到李哲这个样子,她哀痛欲绝,疾步跑过去,跽跪于席上,含着热泪抱起李哲,将耳朵凑在他的嘴边。 只听清楚一句:“立重福为太子”,李哲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带着满腔的悲愤和无尽的悔恨,撒手离开人寰,龙归九天。 韦氏母女合谋进毒 ,心里并没有做过详细的长算远略。 皇帝暴崩,文武百官将会如何议论、猜测和指责,朝中政局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她们一概不知。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封锁消息,秘不发丧。 韦晚香将自己亲手提拔的各位宰相、亲信都召入宣政殿中,商议安身之策。 李哲暴崩的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韦温、韦安石、韦巨源、苏瑰、萧至忠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庭下恟恟,物议沸腾,大家纷纷猜测起他的死因。 冷静之余,宰相韦温细细回想起来,这几天,韦晚香四处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 为了提高皇后威望,韦晚香在五年多的时间里,采取了多项措施。 神龙元年五月,韦晚香在上官婉儿的建议下,上书朝廷,“请天下士庶为出母服丧三年”、“请百姓以年二十三成丁,五十九免役”。 景龙二年,庆贺五色云起时,二圣下诏为五品以上官员的母亲、妻子各加邑号一等,没有妻子的就授给女儿;天下所有八十岁以上的老媪,授予乡君、县君、郡君等称号。 景龙三年,韦晚香向李哲申请,女子封爵,允许由子孙荫袭。 她还在上官婉儿的建议下,请求允许妃子及五品官以上的母亲、妻子,以及获得封爵的命妇、女官们,在身后下葬时,可以享受朝廷赐予的鼓吹之礼。 上官婉儿长期生活在则天大圣皇后身边,政治经验十分丰富。 韦晚香一一采取了她的措施。 正是这些措施,为她赢得了母仪天下的皇后风范,争得了天下女子的大力支持。 有尊号、有祥瑞、有政绩,只要韦晚香为自己造够声势,沿着先人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可是,她真的太心急了!还未等到自己羽翼丰满,就将手中最有价值的一颗棋子丢了出去! 韦温暗暗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再怎么埋怨妹妹操之过急,都已经无事于补。 听见右仆射苏瑰捧笏奏道:“皇后,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生前没有确立太子,如何推立大唐新君,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对!对!大家还是商议商议,立哪位皇子为大唐新君吧!”苏瑰提醒了众臣,宗楚客、纪处讷等人聚讼纷纷,但谁也拿不定主意。 妹妹封后以来,韦温一直位居荣要,熏灼朝野。 他只关心,新君就位,自己手中的权力是否会被削减掉。 韦温清了清嗓子,朝堂上顿时肃静下来。 他奏道:“皇后,陛下猝然驾崩,朝野上下必然会热议此事,各位宗室也会虎视眈眈。一旦关中暴露,就会使得长安危迫!” “兄长有何高见?”韦晚香道。 “首先要确保京畿地区的卫戍,防止宗室动乱;加强陇右、河西、朔方、河东、河北等地的军防力量,阻遏突厥、吐蕃、契丹等异族趁机犯边,之后再商议如何推立新君吧!” 韦晚香觉得言之有理。 马上下令:“兵部从各府调五万人马,分左右两营,屯驻长安附近。长安令韦播、郎将高嵩、驸马都尉韦濯、韦捷、卫尉卿韦璿、左千牛中郎将韦琦等人,分领万骑、羽林卫、金吾卫、监门卫等各营。” 韦捷是韦温的侄子,韦灌是他的从弟,两人分别娶了成安公主和定安公主。 韦璿是族弟,韦播是从子,韦琦是族子,高嵩是外甥,一众人皆是韦氏子弟。 韦温道:“东都洛阳何人守卫?” “让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为同中书门下三品,担任东都留守。”韦晚香沉吟片刻,又道,“兄长,这枚鱼符交给你,由你总揽内外,统领京畿兵马!” 韦温心满意足地接下了鱼符。 至此,朝中台阁要司,以及北衙四军、南衙十六卫,全部被韦氏子弟和亲信所控制。 韦晚香忙碌地为自居帝位做着准备,无暇理会关在大明宫绫绮殿里的上官婉儿。 她不清楚,李哲临死前,跟上官婉儿说了什么,担心她坏了大事,派了几个寺人将其软禁起来,不许出来。 上官婉儿重金收买了绫绮殿的寺人,设法将太平公主带入大明宫相见。 在暗夜掩护下,太平公主身披一袭鸦青色斗篷,悄悄来到绫绮殿。 惊获三哥李哲驾崩的消息,她不禁疾首痛心,悲不自胜,当即哭了出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三哥,你死得好惨啊!” 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抱头痛哭起来。 除了有些肥胖,平时偶尔会感染一点风寒,李哲身体并无大恙,太平公主说什么都不敢相信,她最亲爱的三哥已经走了。 哭了许久,上官婉儿道:“皇后已经封锁了消息,陛下的死因,终究是个谜团。婉儿拼死将消息传递给您,是希望公主能够参与谋划大唐的未来,稳定住当下的局面!” 太平公主怒睁着红肿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这一切,都怪我行动拖泥带水,缓不济急!天子驾崩,韦后却秘不发丧,遮遮掩掩,表现得十分异常,其中必有谋逆!” “这几天,婉儿连续替她发出了二十几道调兵遣将、任命新官的敕旨,可见她已经做足了准备!” “三哥临终前,可有什么交代的?” “陛下只是留下遗言,封谯王重福为太子,其他诸事,皆无交代!” 太平公主拉着上官婉儿的手,眉眼间刚毅而果决。 “韦后觊觎皇位已久,必定会立年少无知的重茂为太子,作为她走向帝位的跳板。婉儿,你我是多年的闺中密友。承命制诰的时候,你一定要写上 ‘韦太后和相王旦共同辅政’,不能让她独揽政权!” 上官婉儿泪流满面,紧紧抿着嘴,点了点头。 封为昭容五年,李哲对她恩宠有加,不仅为上官家族平反昭雪,临死前,还在操心如何在凌烟阁为上官仪加立绣像。 皇帝猝然驾崩,让她措手不及。 这一片曾经为她遮过风挡过雨的屋檐,倒塌得实在太快了,从今以后,有谁还会这样罩着她呢? 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位寺人在窗外低声道:“上官昭容,皇后殿下宣您过去起草诏令,请您马上去宣政殿一趟!” 上官婉儿急忙回了一句:“我马上就来!” 待脚步声远去,她对太平公主说道:“公主,绫绮殿的寺人会想办法带您出宫的,您和相王一定要按兵不动,等候我的消息再做决定!” 太平公主点头会意。 对镜梳理了一下发丝,擦净了腮边的泪痕,上官婉儿打开房门,慢慢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宣政殿里烛火通明,宰相们肃立两侧,表情都十分严肃。 众目睽睽下,她慢慢走进宣政殿,坐到缓步墀下专门为她设立的席位上。 在几案上铺开一张空白的祥云瑞鹤提花绫锦敕旨,提起檀香木梨花紫毫诗笔,蘸饱了浓墨,等着韦晚香发话。 “壬午,陛下突发疾病,崩于神龙殿,举国哀痛!” 韦晚香坐在大殿上,刚刚说了一句话,就哽咽落泪了。庭下的宰相纷纷劝说皇后要为大唐天下保重圣体云云。 上官婉儿微微侧过脸,抬眼望了一下韦晚香。 她相信,皇后脸上浮现出来的那一丝悲哀是真实的。 毕竟,她和李哲曾经那么鹣鲽情深,恩恩爱爱。 “今日与诸位宰相商议,决定尊先帝遗命,立温王重茂为太子。上官昭容即刻拟写遗诏,颁布天下。三日后,太子在灵柩前即位,改元唐隆。” 上官婉儿心里暗暗钦佩起来,太平公主真有先见之明啊,韦氏一党果然立了李重茂为太子! 她颔命称是,低眉提笔行书。 “景龙四年六月初二,壬午,上崩。遗诏谕文武群臣曰:朕以菲德,受天之命,嗣承李唐洪业,君临天下。然在位五载,德泽未洽于天下,遘疾弥留,殆不能兴,遗憾弃世。念江山社稷必有君主,温王重茂德器夙成,仁孝明达,宜立为大唐太子,柩前即皇帝位。” 写到这里,上官婉儿略略停了一下,不安地扫了一眼韦温、宗楚客等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砚池中舔了舔笔尖。 继续写道:“新帝年幼,以顺天翊圣太后和相王旦共同辅政,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理,一应事务,皆遵祖宗旧制。” 机警的宗楚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上了缓步墀。 第107章 忧天下姑侄携手 宗楚客看见上官婉儿写的,又气又急。 立刻嚷嚷起来:“新皇践祚,必然尊皇后殿下为太后,临朝行摄政之职。上官昭容写的却是太后与相王旦共同辅政,你,你这是何意?” 上官婉儿低下头,沉默不语。 苏瑰听了,马上奏道:“相王殿下天禀仁厚,恭谦退让,无论朝野,都盛传其圣贤君子之名。老臣觉得,让太后和相王共同辅政,与国有利!” 朝堂上一片死寂。 韦安石、萧至忠等人皆一言不发。 “相王殿下辅政,于理并不合适!”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众臣立刻扭头,转向发声的地方。 韦温捧笏而出,厉声道:“太后是嫂子,相王是小叔子。自古以来,叔嫂不通问,他们临朝时,该如何为礼呢?朝廷上,每天都有那么多军国大事,你叫他们是商量呢,还是不商量呢?” 话音刚落,朝堂上议论纷错,响起一片赞和声。 谁也不同意,让相王李旦参与辅政。 苏瑰四下张望,见满朝宰相无一人支持他,自己的一番话,犹如花落流水,很快被众人的反对声卷走了。 他忘记了,这些人都是韦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党羽。 只有他一人因立心简直,常常忠言不讳,受到了李哲的重用,委任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 一个人终究孤掌难鸣,独拍无声啊! 苏瑰失望地摇了摇头,默默地退回到队伍中去。 上官婉儿紧张极了,手心里冒出丝丝汗水,不敢抬头看韦晚香。 她知道,韦晚香此时的目光,一定犀利如新硎,锋芒逼人,随时可以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迟疑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几案上的敕旨,另铺了一张祥云瑞鹤提花绫锦敕旨,重新提笔拟旨。 一切布置妥当,韦晚香才将李哲的棺木移到大兴宫的正殿太极殿,召集文武百官,宣布遗诏,正式发丧。 群臣上谥号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庙号中宗。 唐隆元年六月初七,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惶惶间,即位成了大唐少帝,尊韦晚香为皇太后,妃子陆氏为皇后。 韦晚香正式以大唐皇太后的名义,开始了临朝掌政。 中宗皇帝驾崩得太突然,定陵还在日夜赶工修建中,灵柩停在太极殿半个月了。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出面去质问韦晚香,三哥是如何染病,如何服药,又是如何暴崩的。 他们越是安分守己,越是让韦晚香坐卧不安。 这天,高延福公公忽然来到安国相王府上,宣布太后制令,进封李旦为太尉,寿春郡王李成器为宋王。 还去雍王府上下旨,封李守礼为豳王,其他李氏皇室宗亲,也各有封赏。 太平公主和李旦都得到一州全封的食实封,但他们拒绝了。 李旦清楚,韦晚香这是在试探李氏宗亲的心意。 如果他们对中宗皇帝之死没有异议,就会满心欢喜地上表谢恩。 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李旦心里毫无头绪。 听说叶法善师徒回到了长安,便去了道德坊西城县主的府邸,向他讨教应对之策。 李隆基也在府上,正和他的尊师说话。 见到叶法善天师,彼此寒暄了数句。 李旦道:“太平公主说,上官婉儿和萧至忠从宫中传出消息,韦氏重用韦氏子弟,勒兵郎署,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全局!” “现在,韦氏手中有少帝为筹码,之后的路,恐怕我们都很熟悉了!” 李隆基道:“韦氏处处效仿皇祖母,但她的治国能力和政治素养,与皇祖母相差太远了!很多时候,都是在婉儿的建议下,这么做的。所以,我看不懂那女人,到底是站在李氏一边,武氏一边,还是韦氏一边的!” 叶法善天师淡然一笑。 “有些人没有政治立场,谁对她有利,就站在谁的一边,这是混迹官场多年,养就的秉性。” 李旦一脸忧愁。 “既然韦氏的一举一动,都在袭则天故事,那么,她最终的目的,自然也是要在羽翼丰满时称皇称帝了!” 李隆基道:“皇伯伯是在 ‘复李氏社稷’的强烈呼声中,被李唐的遗老孤臣扶立起来的。可悲的是,他不仅没有 ‘尽贞观、永徽故事’,反而容忍自己的妻子袭则天故事,才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旦哀叹道:“在他的纵容下,韦氏才能打击异己,夺取权力,效法婆母;安乐公主才敢凌辱太子庶兄,要求当皇太女!” 隔墙忽然传来了鼓乐声和唱戏声。 “国丧时期,居然有人在府中唱戏!”李隆基忿然站了起来。 叶法善天师拉住了他的衣袖。“长宁公主府上,今日请来了戏班子,正在表演《谈容娘》。” 李隆基短叹一声,闷头坐了下来。 李旦的耳朵听着外面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心里却是愁思茫茫,无处安心落意。 他的忧愁,叶法善天师都看在眼里。 “天下乱极,民则厌乱;天下不安,民则思安。很多事情急不得,只有条件具备了,才会水到渠成。” 李隆基道:“父王,尊师说的对,韦氏扶立李氏皇帝,一切都合法合理。她还没有真正行动起来,篡夺大唐江山。” 叶法善天师颔颐,道:“如果我们按捺不住,匆匆举兵讨伐,就会被她以谋逆之名一网除尽!” “韦氏和我们,都在静观对方的一举一动。谁先行动,谁就输了!她在长安部署了那么多兵马,正等着我们落网呢!” 李旦默默不语,心乱如麻。 如果,当初他不辞让天下给皇兄李哲,今日惨死神龙殿的,或许就是他了。 叶法善天师向来料事如神,祈求百灵百验,是不是真的如他所预言的那样,大唐社稷注定要经历重重波折,才会趋于平静。 局势风云突变,李旦依然插手不得。他这个大唐亲王,只能袖手旁观,独坐愁城,真是叫人百爪挠心。 面对八方风雨、胶胶扰扰的局面,他该何去何从呢? 其实,叶法善天师心中早有安排。 李旦性情淡泊,冰心一片,遇事宽让,夷然处之,注定是当今季子。 叶法善天师和李隆基都觉得,不宜让他掺和到残酷的政治决斗中去。 他只要扮演好延陵季子的角色,做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相王就够了。 寂坐了少时,李旦郁郁寡欢地离去了。 不一会儿,李隆基也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遇到子虚牵着云鹿的手,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 子虚叉手道:“临淄郡王好久不见……” 李隆基没有看他们,只是点个头,擦身离去了。身后,留下两个莫名其妙的人。 回到临淄郡王府,天色已晚。李隆基提了一壶潞州清露烧,独自坐在昏暗的廊下,默默地举杯独酌。 不远处,阵阵笛声呜然而起。 他哑然一笑,大郎又独上高楼弄笛了! 李成器刚刚荣封为宋王,笛声里却尽是凄切呜咽,哀伤横流,听不到一丝欢喜。 个中滋味,大概只有他才能领略吧。 一轮满月从松柏的罅隙里钻出来,饱含清凉,微微露了一下脸,又躲到云翳里去了。 皎皎圆月东山出,娟娟缺月西南落。人生,不过是一次月圆月缺而已。 世人能够头顶满天星光,身披一缕月色行走人间,却无法带走它们一丝一毫。 天上人间,谁都只有一世的温柔啊! 皇伯伯之死,对李隆基触动颇深。 五岁那年,父亲明明已经坐上皇位,却被迫禅位皇祖母。 等到皇祖母还政李氏子弟,皇伯伯坐了五年大位,突然死于非命。 这一切,让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站在权力的巅峰,不仅仅与富贵荣华相伴,有时候,也是与生死存亡相依的! 李隆基不怕死。他发誓要力挽狂澜,为大唐王朝定倾扶危,尽一个李唐子孙应尽的责任。 无人的时候,他也会迷惘。 经常以心问心,自己瘦弱的肩膀,是否能扛得起沉甸甸的大唐王朝? 身后,响起衣裙的窸窣声。 王菱走到他的身侧,轻声道:“殿下,月初,非儿妹妹在潞州产下一子,取名嗣谦。山高路远,至今未能见到孩子的音容笑貌,您是不是在思念他们母子?” “我不敢忘记对非儿许下的诺言,功成名就之后,要将她们母子风风光光地迎回长安。如果事败,他们母子又如何在河东生存下去?” 李隆基举起杯盏,落寞地浅尝了一口。 心底的担忧,被今夜的月色勾起,更是增添了几分惆怅。 真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啊! “殿下莫要担忧,妾和双生哥哥守一,都是您的坚强后盾。哥哥说,只要您一句话,他一定冲锋陷阵在最前面!” 李隆基感激地瞥了王菱一眼,心底涌起几许羞愧。 自己长期冷落王菱,他们兄妹俩却依然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 忽见太平姑姑从廊下急匆匆地走来。 见到他们,便道:“三郎,你把大家召唤到一起,今夜,宫中传来一个重大消息!” 李隆基心头一惊,放下杯盏,让王菱把王毛仲、李宜德、刘幽求等人,全部召集到宅院中。 拿了一块腰牌,让高力士以看病的名义,将叶法善天师装扮成医师,接入府中。 半个时辰后,众人齐聚在庭院里。 王菱把哥哥尚乘奉御王守一也叫来了。 举目四望,没有其他下人了,太平公主才放心说道:“宫中传出消息,叶静能法师和宗楚客引用图谶,在朝廷中大肆宣扬韦氏当兴,大唐当灭,为她君临天下,制造舆论声势!” 听到师叔助纣为虐,欲行不轨的消息,叶法善天师心里既无奈又悲痛,愀然闭上了眼睛。 刘幽求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故事未免太老套了!当初,则天大圣皇后称帝时,朝邑的梨园里唱的都是这个版本,什么河图洛书,什么谶纬隐语,多少年过去了,也不编个新的折子出来!” 太平公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刘幽求一向直言直语,为人爽快,经常自称是“莽夫”。有时候,得罪人了也不知道。 李隆基担心他说错话,悄悄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裳。 太平公主作为长辈,在权力的大风大浪里颠簸了半生,对政治的敏感是无人可以比拟的。 她与李隆基,不仅仅是血脉相连的姑侄,也是有共同目标的政治盟友。 刘幽求会意,捂了嘴巴,不敢胡乱言语了。 李隆基道:“韦氏身边,韦温、宗楚客、武延秀、叶静能、赵履温、马秦客、杨均等人,天天都在劝她擅权揽政,遵则天故事。他们时刻堤防着李氏子弟,早就将我们排除在势力范围外了。” “这个毋需担心,上官婉儿、萧至忠等人,都在为我传递消息。”太平公主道,“三郎,你这边,与万骑几位营长交情如何了?” 李隆基有些担心。“上官婉儿早些年与武三思等人交好,现在与韦氏一党走得那么近,她的消息可靠吗?” “婉儿是心附帝室的,我对她很了解。她的消息,姑姑自会分辨是非对错。” 王毛仲起身行了个叉手礼。 “公主,万骑统帅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等人,都是在下出面与他们交往纳结的。自从韦播、高嵩等人接管了北衙禁军,经常无故鞭打责骂将士。万骑营中,上下皆怨,对他们恨之入骨!” “韦播和高嵩,一个是韦氏的堂侄,一个是外甥。” “是!两人素来纨绔,没有军中资历,在功绩卓越的万骑禁军面前心虚胆怯,整天觉得他们不听指挥,只能靠打人为自己立威!” 太平公主凝视着王毛仲,眼神里藏着摄人心魄的威严。 “你可有试探过葛福顺等人的心意?” “他们都很尊崇相王和临淄郡王的英名!前几天,相约喝酒,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说,要是我们有意行大事,必定会披肝沥胆,誓死追随!” “韦氏一党开始蠢蠢欲动,我们要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找个机会,与他们再碰个面,有意透露一点意思,看看他们到底是如何想的,我与薛崇简也会暗中联络一些宫中旧人,方便将来行事。” 王毛仲颔命称是。 李隆基道:“姑姑,崇简弟弟在宫中做过司礼丞、尚辇奉御、卫尉少卿,认识很多宫中杂人。西京苑总监钟绍京、尚衣局尚衣奉御王崇晔、利仁府折冲麻嗣宗等人,都与他熟识,让他提前联络起来。” 太平公主道:“你俩自小相交契合,他认识什么人,你都知道。” “长安城里,谁都知道大郎、崇简和我,三人十分要好,我们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呢?” 李隆基露出几分羞涩,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玉冠。 “崇简啊,人如其名,就是一个简简单单、外柔内刚的人,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让他违心去干一点坏事,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崇简既有大郎的纯善仁爱,也有你的刚硬执拗。可是,他偏偏是个不爱权力的人,对家国大事毫不关心!” “我和大郎从小失去母亲,崇简失去父亲,我们三人同病相怜,所以,也长了一颗一样赤诚的心罢!” 太平公主苦涩地一笑。在宫廷斗争中长大的孩子,的确是如此。 他们知道,权力赋予生杀大权。 有的人,会陷入权力的泥淖,希望自己掌握生杀大权,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 有的人,则会厌恶权力,避之不及,就怕被别人的刀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第108章 崔日用弃暗投明 忽然,悠悠的笛声又从东墙外飘来。 太平公主侧目倾听了数叠,温声道:“今夜,何人在宅子里吹笛?” 李隆基回道:“是大郎成器。” “大郎和崇简性格最像。他也是个恭谨自守的人,不妄交结,不欲朝政,为人太安分守拙,不懂得变通。二郎、四郎、五郎,皆是如此。你们兄弟五位,姑姑唯独欣赏你!” “姑姑抬爱三郎了!” “记得小时候,你入宫拜见皇祖母,小小年纪的你,敢在御前怒喝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 ‘吾家朝堂,干汝何事!’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那时候,姑姑就觉得你有鸿鹄之志、鲲鹏之怀,将来必成大器!” 叶法善天师闭目静静地听着他们交谈,默不出声。 遥想当年,武氏一族是多么风光啊! 所有的武氏子弟都看不起李氏子弟,却鲜有李氏子弟出来反抗的。李隆基初生牛犊不怕虎,赫赫权势震慑不了他。 太平公主不一样。 对她而言,李氏是她的娘家,武氏是她的婆家。 无论谁做皇帝,两边都能沾得无上荣光,都能让她安居檐下,清享荣华富贵。 如今,掌权的是韦氏一族。 太平公主瞬间被边缘化,什么都不是了,地位变得非常尴尬。 她选择了与皇嫂韦晚香对抗,不仅仅是心系大唐王朝的安危,更多的是关乎与切身相关的利益。 叶法善天师暗自感慨,太平公主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身披细鳞战甲、调皮又单纯的姑娘了。 李隆基道:“那个时候,三郎年幼,根本不懂李氏与武氏的区别,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大唐王朝是李氏的朝堂,谁也不容侵犯。这么多年过去了,三郎依然心存这个信念,什么武氏、韦氏,任何异族都不可以染指李氏江山!” 太平公主听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先帝不明不白地死在韦氏手中,至今没有给一个让人信服的说法。三郎,我们只有奋起回击,为他报仇雪恨,为江山扶危定乱!” 李隆基觉得,太平姑姑是一篇内容丰富又难以读懂的文章。 有时候,是辞藻堆砌、文辞隐晦的骈俪文;有时候,是讲究韵律,平仄起伏的韵文。 有时候,又是一首首短小精萃、明净清丽的绝句,叫人读之不尽,参之不竭。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及时刈除韦氏一党,他们必定像荒草一样,离离遍野,大唐江山怎能平静!” “姑姑和你一样,誓死维护我们李唐江山,绝不能叫外人篡夺去!” 李隆基转身寻找叶尊师,发现他正闭目安坐在不远处。 叶法善天师慢慢睁开了双眼。 “刚才,贫道暗中卜了一卦,得天火同人卦。此卦异卦相叠,乾为天,为君;离为火,为臣子百姓。上下和同,同舟共济,象征人际关系和谐,尤其与他人的合作会十分成功。殿下起事,必定是一呼百应的!” “好!”太平公主非常激动,拍掌道,“这是取法于火,明烛天地;上情下达,意志和同,连上天都在帮助我们!” 王毛仲、李宜德、刘幽求、王守一等人纷纷表示,只要韦氏一党有异动,就会与太平公主和临淄郡王共赴生死。 第二天正午,李隆基与叶法善师徒在临淄郡王府中促膝论道。 子虚为他们弹琴助兴。 高力士进来禀报说,门口来了一位和尚,吵着要面见李隆基。 “你们施舍一些斋饭和银两与他便是,何必要面见本王?” 高力士低眉垂目,道:“那和尚不要任何施舍, 在门口一直嚷嚷什么 ‘当今天下,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只有临淄郡王能救苦救难,济世安人……’” “这是何意?” “不知道何意,下人们听了很害怕,只能将其请进来,免得他在门口信口胡说,招来什么横祸。”高力士回道。 子虚抚琴的手蓦地停了下来,琴声戛然而止,府中陷入一阵可怕的死寂。 叶法善天师道:“殿下,这位和尚一定是有要事相告,不妨见上一见。” 李隆基扬手道:“那就将他请进来吧。” 过了片时,高力士引来一位面容干净,身材微胖的中年和尚。 天气炎热,他在门口站了半晌,早已挥汗如雨。 赭黄色僧袍的衣领处,洇开一大片深棕色的汗渍,脖子上挂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脚穿皂色麻布罗汉履。 见了李隆基也不行礼,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背后的橡木臈缬屏风。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子虚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下。 六扇折叠米黄色绛帛屏风,简洁素雅,大片留白,屏风下端有一小片蓬莱山水,悠悠溟海上,无日无月,几朵澹澹白浪拍击着孤崖。 那和尚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正南看北斗,鼓角大鸣,地动山摇,天将崩、地将坼,天子即将踏浪而来矣!” 李隆基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位法师,仙乡何处?来本王府上有何贵干?” 和尚这才举起莲花掌,唱了一声佛号,恭恭敬敬地答道:“贫僧来自长安通义坊宝昌寺,法号普润。紫微正坐堂上,是它一路指引我,来到临淄郡王府上的。” “当今天子,正坐于大位上,你在此胡言乱语,休怪本王将你赶出去!”李隆基怒道。 普润法师走到屏风前,又唱了一声佛号。 “这悠悠溟海,七朵浪花排列成斗形,正对应紫微、天机、太阳、武曲、天同、廉贞七星。临淄郡王就是这颗明亮的紫微帝星,受命出为大唐未来天子的!” 李隆基心中矍然一惊。 自己是一位废帝的庶出皇子,从未想过,将来要称孤道寡,更不曾想过,自己是什么受命于天的紫微帝星。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剑指神霄,成功铲除韦氏乱党,势位至尊的也应该是父亲相王。 看得出来,普润法师是一位法眼通天的高僧,已经知晓了天意。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普润法师,你可有什么消息带来?还望详细告知。” “贫僧今日前来,的确有一要事相告,请殿下主持大局!” “力士,为法师上座!” 高力士给他搬来了一张胡凳。 坐定后,普润法师道:“贫僧本不问俗事,只因与崔日用交好,受其所托而来。” 澄怀道:“法师说的,可是兵部侍郎崔日用?” “正是他。”普润法师答道。 李隆基立刻多了一份警觉。 崔日用进士出身,初任新丰县尉、监察御史,长期不受重用。后来,依附了韦氏一党,与宗楚客结成莫逆之友,才得以升迁兵部侍郎。 “崔侍郎带来了什么消息?” “韦太后图谋杀害少帝,夺取帝位,又深忌相王及太平公主。于是,她和韦温、宗楚客、安乐公主、叶静能法师等人定下计策,先除去相王和太平公主,再伺机杀害少帝。” 李隆基皱眉道:“崔侍郎是韦太后的心腹之一,为何要亲近我们,透露韦氏一党的秘密决策?” “韦氏一党乱我庙堂,崔侍郎忧心李唐,怎能坐视不管?他对韦太后的计划十分惶恐,特地让贫僧前来报信,让你们先发制人,起兵发难,将这场内乱扼杀在萌芽中!” 原来,崔日用从宗楚客那里得知了韦氏一党的计划,心中惶惶,行坐不安,担心日后会祸及自己。 他悄悄跑到宝昌寺里,问普润法师,大唐真命天子何在。 普润法师推演了一番,却惊奇地发现,紫微帝星并没有入主大明宫中,而是在临淄郡王府里。 近年来,崔日用也在暗中观察韦氏一派和相王一派的实力。 他深深觉得,韦晚香依靠宗楚客、韦温等人,不可能成为则天大圣皇后那样名留千秋的女皇。 思虑多日后,决定向李隆基告发韦氏一党的阴谋。 “相王将皇位逊让兄长,不曾想,大唐江山会被韦氏所饕食。”李隆基道,“你回去告诉崔日用,相王才是真正的紫微帝星,如果他有心襄助相王重归帝位,日后,一定报以高官厚禄!” “统御之权,归于至圣,命宫主星为紫微之人坐镇禁中,四海才能升平。不管你们父子谁为紫微帝星,崔侍郎说,他一定会倾力相助!” “此事,有待日后商榷,回去后,请先代本王向他表示感谢。” 普润法师颔之,起身告辞。 李隆基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抱拳行了个叉手礼。 “尊师,韦氏一党孤注一掷,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篡唐自立的脚步,大唐江山危如累卵,本王该何去何从,请您指点!” 叶法善天师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到窗前。 “昨晚,为师回去后,心中忐忑,特意告天许愿,得火天大有卦,上卦是离,下卦是乾,火在天上,明烛四方。两卦皆是上上卦,殿下大可放心!” “火天大有卦,是金玉满堂之兆,日丽中天之象。这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机会吗?” “是的!我们起事的大好时机,已经来了!殿下众阳拱应,吉无不利,一定要顺应天命,抑恶扬善!您看,这一轮烈日,遥挂天上,普照着人间万物,正是得天命、得人心的象征!” 李隆基手搭凉棚,向天空望去。 烈日炎炎,皎皎似火,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让他骤然阖上了眼睛。 他感到眩晕,感到虚幻,仿佛人生归于真寂,归于本元。 听见尊师道:“普润法师的法眼,看到紫微帝星降落在临淄郡王府里,但他没看出来,相王殿下和您,都是受命于天的紫微帝星。岌岌可危的大唐王朝,等着你们去挽救!” 第一次知道身负的天命,李隆基突然觉得自己成了承天之柱,上要顶天,下要抵地,欲将摇摇晃晃的大唐王朝高高擎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昨日,我的方寸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现在,不会心生退意了!我要做一只卧在高山之巅的雄鹰,目光炯然,俯瞰大地,坐观其变,伺机而动!请尊师倾力襄助我!”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我们师徒五人,一定与您共赴生死!” 这时,王毛仲、李宜德、刘幽求、王守一等人,带着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从侧门进入府中。 葛福顺身穿便服,见到李隆基,挺身行了个叉手礼。 “殿下,韦太后打算后日宣相王、太平公主进宫吊唁,命我等埋伏在太极殿里,将诸位一举拿下。她图谋不轨、乱我社稷,末将代表万骑将士,向殿下请命,发兵诛杀韦氏一党,兄弟们皆愿决死从命!” 葛福顺与王毛仲高情厚谊,肝胆相照,不仅以兄弟相称,甚至想要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他已决意,要与王毛仲一起,效忠人人敬仰的临淄郡王。 李隆基扶起葛福顺,打量着那黝黑英武的脸庞,两撇漂亮的八字胡,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 “你们本是堂上燕雀,煦煦相乐,不为生计发愁。跟随本王密谋起事,稍有不慎,便会举家掉脑袋,你们不怕落个李多祚将军那样的下场吗?” 葛福顺门荫入仕,是游击将军葛德威之子。 他没有经历过景龙之变,但李多祚这位夷人将军的大名,一直如雷贯耳。 李多祚两度参加兵变,可惜最后一次跟错了人,兵败被杀,年仅五十四岁。 他的英勇之举,至今还是万骑兄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葛福顺与陈玄礼、李仙凫相觑一眼,坚定不移地说道:“将士当以赤心奉国为己任,国家危难之际,只谈正义,不谈生死!” 陈玄礼从怀中掏出一张大兴宫、大明宫的舆图,和李仙凫一起将其铺在几案上。 “殿下,兄弟们都是宿卫禁军,不能转战朔方,亦不能鏖兵西域,但我们也是心系大唐安危,身任天下之重的!愿忠心追随殿下,一起共谋大业!” 李仙凫亦道:“兄弟们日日被韦播、高嵩等人鞭打,心不甘情不愿!有殿下为我们出头,您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 叶法善天师静静地看着这些英武将士,他们为人直率、言语粗鲁,却都有一颗滚烫的心。 “且慢!”李隆基走到案前,将手掌摁在舆图上,深垂着脑袋。 半晌才抬起头来,咬牙道:“此番举事,我们是为了挽救大唐社稷,事成后,福祉自当归于相王。万一事败,我们几个要以身殉国,不去连累他人!” 众人齐声称是,指天涕泣,发誓生死不负。 王守一道:“有相王殿下、太平公主,以及那么多万骑精锐禁军的加持,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不!”李隆基正色道,“相王若赞成我们的计划,也会参与到危险的行动中去;若不赞成,反而会坏了大事,我们便进退无路。所以,此事不能告诉他,连宋王、衡阳郡王他们也不能告知!” 叶法善天师道:“诸位,相王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允文不允武。如果你们要将他作为储君,就不能让他处于阽危之域。何况,依他温厚的性格,一定会阻止我们举事的!” 葛福顺粗声道:“相王殿下允恭克让,光被四表,天下谁人不知!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我们肃清内乱,将大唐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他手上,我想,他是不会怪罪我们的!” “好!”李隆基这才放下心来,对高力士道,“力士,你将郡王妃、太平公主、薛崇简等人一并请过来,共议大事!” 高力士领命而去。 第109章 神武门先发制人 等候期间,葛福顺已经与陈玄礼、李仙凫,在舆图上指指点点,开始规划起发兵路线。 普润法师暗中报信,葛福顺主动请缨,更有叶法善师徒左辅右弼,一切似乎都是顺风顺水的。 但李隆基心里还是有一丝忐忑不安,屏气敛息看着几案上的舆图出神。 澄怀和子虚走到他身边。 子虚行了个叉手礼,道:“殿下,还记得我们在崇明门,与先帝的那一场击球比赛吗?” “当然记得!”李隆基环抱于胸,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那天,我非常紧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球赛,还是跟八面威风的大唐皇帝比赛。我害怕输了比赛,输了云鹿,是殿下一直鼓励我,使我振作精神,直面赛事。至今,还记得您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话?” “ 殿下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才能成就大业!’” “是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才能成就大业!” 澄怀道:“殿下,铁肩承担大义,大唐王朝岌岌可危,只有您才能承受这份千钧重负。我们师徒五人,必定会坚定不移地助您完成大业,师父更是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李隆基紧抿着唇角,忍不住伸手捶了他们一拳。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身边有那么多才勇之士相助,不战则已,一战必胜也!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齐聚在临淄郡王府中。 太平公主环视四周,细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刚才,本公主从西市归来,路过朱雀门,看见韦氏在朱雀大街上立了一个高达数丈的功德台,为自己歌功颂德;一路上,长安街头的孩子,都在传唱歌颂她的《桑条韦》,什么 ‘桑条韦也,女时韦也乐……’” “她的昭昭野心,已经暴露无遗!”李隆基冷笑道。 “韦氏深谋远猷,步步为营,驾轻就熟地沿着则天大圣皇后当年走过的路,兴致勃勃地走着,距离她梦想中的帝位,仅仅是一步之遥了!” “的确,只有一步之遥了!” “杀了相王殿下、杀了我太平公主,再杀了少帝,韦氏就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也许登基称帝,就是明天的事,你们愿意吗?” 众人振臂挥拳,齐声回答“不愿意”,声振屋瓦。 人群中,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垂下了脑袋。 那人是西京苑总监钟绍京。 他向来胆小怕事,行事畏首畏尾。听薛崇简说,说参与一件大事,日后必有荣华富贵相报,迷迷糊糊就跟着来了。 一看这架势,钟绍京才明白,薛崇简所谓的大事,居然是一件要掉脑袋的事,立刻心生怯意,局蹐不安起来,躲在人群后不敢应答。 薛崇简见状,将那颗无处安放的脑袋抬了起来,悄声道:“你慌什么?” 钟绍京愁眉苦脸,支支吾吾道:“殿下,您怎么不说清楚,叫我们来干嘛的。这,这算是什么事!小的害怕掉脑袋,无福消受荣华富贵!” 薛崇简斜睨他一眼,冷冷道:“你不想参与,现在就可以退出!” 来都来了,就算退出也是死路一条!何况,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会让他择干净了,全身而退吗? 钟绍京进退两难,脑袋垂得更低了。 王崇晔抱拳道:“公主,韦太后已经下令,让我们尚衣局为她赶制十二章纹天子冕服!” 众人都知道,王崇晔为人豪爽,是长安大名鼎鼎的游侠,手下有不少江湖兄弟,与葛福顺和陈玄礼也有些交情。 他负责掌管皇室的冕服,所以对韦晚香的动静一清二楚。 “何止是制作天子冕服?”王守一道,“她还下令,尚食、尚药、尚舍、尚乘、尚辇等局,一切皆按天子礼仪供给呢!” 葛福顺、陈玄礼等人嗤之以鼻。 本是清风展簟、开轩卧眠的夏日午后,太平公主的精神却格外抖擞。 有神龙之变的经验在前,她对这次起事胸有成竹。韦晚香制作了天子冕服,又有何惧? 她轻蔑地闷哼一声。 “正如你们所言,镇国公主府已经接到了制令,让我等后日入宫吊唁。既然,她发起挑战,那么,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明晚,我们就举兵发难,先下手为强!” 王菱道:“姑姑,葛将军宿卫北衙多年,熟悉大兴宫和大明宫,让他先说说发兵路线和安排。” 太平公主颔之,拉着王菱的手,招呼众人走到舆图面前,围坐一团,听葛福顺排兵布阵。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午后申时。 按照预定计划,李隆基和薛崇简、高力士、李宜德、刘幽求等人,身穿便服,翻墙潜入大兴宫神武门北面的禁苑,来到钟绍京的官舍。 李宜德和刘幽求敲了很久的门,无人应答。 禁苑本是隋朝皇帝兴建的大兴苑,东接浐河、灞河,北枕渭河。 在武德、贞观年间的作用并不明显,直到大明宫西内苑建好,这块地方才被纳入皇家禁苑。 他们之所以把第一站选在钟绍京的官舍,是因为禁苑与神武门只有一墙之隔。 神武门是大兴宫北门,为羽林禁军的驻地,也是宫中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从禁苑方向攻入大兴宫,只要破一道大门就可以了,可以减去许多无谓的战斗。 此时,夕阳欲坠,晚霞如血,李隆基伫立在日暮残光里,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赤金色。 四周静悄悄的,干燥的草丛里,有几只虫子爬进爬出,偶尔喓喓低鸣三两声。 薛崇简惴惴不安,来回踱着步,右手握成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左手掌心。 “三郎,钟绍京这家伙不会是反悔了吧?那天在你府上,他害怕得差点尿地上了!” 李隆基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临近起事,王毛仲不知何故,忽然不见了踪影。 也许他是害怕退缩,选择了避之不见。李隆基能够理解,毕竟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都以他为顶梁柱。 如今,钟绍京也要临阵退缩了吗? 李隆基道:“听说,他是曹魏太傅钟繇的十七代世孙,擅长书法,洛阳紫微城中的明堂门额、九鼎之铭、殿门榜、匾额、楹联等等,大多出自他的手笔,平时能拿不少的润笔费呢。” 钟绍京为西京苑总监,是司农寺下的五品官员,掌管两宫苑内馆宇、园池修葺、花卉种植与六畜饲养之事。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职位俸禄不高,但油水挺多。加之一手好书法,拿点润笔费,日子过得还是相当滋润的。 薛崇简无奈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说实在的,他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枕稳衾温,清闲自在,何须跟着我们冒险呢?” “力士,你再敲一次门!”李隆基决定,这一次,钟绍京再不出来开门,就不为难他了。 禁苑内驻扎着不少禁军,再敲下去,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此时,钟绍京正躲在门后,汗如雨下,瑟瑟发抖。 听见外面的敲门声,他根本没有胆量去开门。 妻子许氏走过来,气愤地把他拉起来,摁在胡凳上,义正严辞道:“既然郎君已经参与了同谋,将来万一事败,你也不能免罪,何必如此呢!” “你这是妇人之见!”钟绍京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像一对牛眼似的,“搞军事兵变是大事!神龙之变、景龙之变,多少人跟着掉了脑袋,你不害怕吗?” 许氏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怯色。 “韦氏一党祸国殃民,人神共愤。大丈夫忘身殉国,神必助之。郎君有什么好害怕的?何况,临淄郡王英名在外,跟着他起事,我很放心!” 许氏一番话,犹如一记响钟,把钟绍京敲醒了。 临淄郡王胸怀大志,一心想拯救大唐王朝。成功了,福祉归于相王与社稷;失败了,自己舍身就义,不连累别人。 这样不畏生死、深明大义的亲王,在宗亲中还有几个呢? 更何况,此刻他临阵退缩,两头都得罪,将来无论如何都会死一回!豁出去,反而有了一次生的机会! 钟绍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鼓起勇气打开大门,将众人引进屋来。 李隆基不计前嫌,与他执手进屋。 一众人潜伏在钟绍京家里,一直等到入夜。 一轮暂满还亏的凸月,从禁苑东墙慢慢升起,静静地挂在墨蓝色的夜空中。 到了约定的时辰,葛福顺、陈玄礼和李仙凫踩着澄丽的月色,相继前来报到。 三人头戴金色战盔护耳,身披金灿灿的细鳞铠甲,身姿魁伟。 葛福顺叉手道:“殿下,韦太后和其党羽正在两仪殿议事,少帝、安乐公主、武延秀等人,今夜都会下榻大兴宫中。所以,今夜羽林禁军的主力会屯于神武门,天时地利人和,只等您一声令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 葛福顺看了一下窗纸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回道:“末将走到禁苑门口的时候,正是二鼓。往常这个时候,韦太后和少帝快要歇下了。” 李隆基稍稍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马上下达命令。 窗外突然明光闪烁。刘幽求紧走几步,打开房门,冲到院子里。 夜空中天星散落如雪,纷纷而下,一颗颗从头顶遽然划过。 他高举着双手,仰天喊道:“殿下,您看!天意如此,时不可失也!” “好!好!好!”李隆基一连道了三声好,“众将听令,我等兵分三路,今夜务必控制大兴宫!葛将军先率左万骑突袭神武门的羽林营,杀了韦播、高嵩等人,然后攻入玄德门。” 又对李仙凫道:“李将军引右万骑攻打白兽门,你们一左一右包抄大兴宫三大殿,崔日用作为内应,会打开两仪殿的大门,迎接你们。两军最后会师于凌烟阁,以击鼓为号!” “是!末将遵命!”葛福顺和李仙凫颔命,纵马而去。 “陈将军与本王一路,先勒兵在神武门外,等到葛将军和李将军控制了羽林营和大兴宫,鼓声响起,我们立刻入宫,搜捕韦氏族人和亲信!” “是!”陈玄礼抱拳行了个叉手礼。 陈玄礼宿卫北衙多年,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万骑果毅都尉,难以得到擢升,但他不愿意投靠韦氏一党,换取荣华富贵。 今夜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不成仁便成义。 即便一败涂地,也能像李多祚将军一样,博得一个英豪的名声。 葛福顺率领一支万骑禁军,来到神武门前,拔剑斩杀了守门的将士,策马直入羽林营中。 韦播、高嵩和驸马都尉韦濯正在营中放歌纵酒。 听到异响,三人出了大营,看见葛福顺带着一群禁军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正要破口大骂,耳边嗖嗖飞来三支响箭,三人立刻应声倒地。 可怜他们接管北衙禁军才半个多月,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莫名其妙地赴了黄泉。 葛福顺策马上前,挥剑斩下三人的首级,高高举起。 “韦氏鸩杀了先帝,图谋危害大唐社稷。尔等当齐心协力,共同铲除韦氏党羽,拥立相王为帝,以定天下!敢有首鼠两端,帮助逆党者,罪及三族!” 看到韦播、高嵩、韦濯被斩,在场的万骑、羽林将士正不知所措,听了葛福顺的一番话,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中宗皇帝暴崩,韦晚香霸持朝政、祸乱朝纲,早已引起了北衙四军的不满。 “大唐江山,不能旁落韦氏之手!今夜,凡是韦氏族人及其死党,身高长于马鞭者,一律就地斩之!” 葛福顺一呼百应,左右万骑、左右羽林的将士们,纷纷举戈,忻然从命。 坐在马鞍上,葛福顺听见大兴宫的西边,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他振臂一挥,道:“北衙兄弟们,跟随本将杀入玄德门,杀入大兴宫,接应李仙凫将军!” 万骑、羽林禁军负坚执锐,踩着整齐有力的步伐,从神武门鱼贯而出,响起阵阵悦耳的金革之声。 葛福顺提着韦播、高嵩和韦濯的首级,策马跑到等候在神武门外的李隆基面前。 高力士递过来一支火燎。 李隆基举起火燎一照,立刻松了一口气。 “很好!葛将军立下首功!现在,北衙四军已经掌控在我们手中!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本王在此,等候兄弟们的好消息!” “是!”葛福顺摇了摇马缰,双腿一夹马腹,紧追北衙将士去了。 众人目送他们远去。 李隆基缁衣金甲,眉头紧蹙,脸上挂着几分焦躁神色,与众人并辔而立。 座下的乌孙青骊也有几分躁动不安,不停地吐气,躇踏着前蹄。 大兴宫中火光烛天,喊声震地,滚滚火舌在风中飘扬,点亮了闷热幽暗的夏夜。 熊熊大火,映衬着曲曲折折的宫殿廓形,好像一只只鼓吻奋爪的困兽,蛰伏在黑暗里。 第110章 大兴宫诛灭逆党 快到三鼓时分,大兴宫里金鼓声隆隆而起,穿云裂石,夹杂着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喊杀声。 陈玄礼驱马近前,叉手道:“殿下,金鼓响起,葛将军和李将军已经控制了大兴宫诸殿。韦氏一党,今夜已成为牢中之羊,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了!” 李隆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两位将军战无不胜,横扫无忌,此时的大兴宫内,一定是遍地伏尸,惨不忍睹。 不管是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李重俊的景龙之变,还是他参与过的神龙之变,桩桩兵变,都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 “韦氏是大唐尊贵的太后,要不是她篡权夺位,祸乱朝纲,我一个亲王,怎会与她剑拔弩张,誓不两立?有一个则天大圣皇后就够了,为什么!为什么天下有那么多女子,想要称帝称王!觊觎我李氏朝堂!为什么!” 李隆基仰天怒吼着,脸上紫肉横生,青筋暴起。 他嗖地拔出了胧月剑,指着苍天长啸起来,惊得乌孙青骊高高掀起前蹄,咴咴长鸣不止。 薛崇简高呼道:“兄弟们,跟我杀进大兴宫!为先帝报仇雪恨!” 万骑禁军立即横枪跃马,簇拥着李隆基、薛崇简和陈玄礼冲向神武门。 神武门大门十分坚硬厚重,屡破不入。 正在为难之际,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喊道:“殿下,我们来了!” 李隆基回头一看,钟绍京满头大汗,带着王崇晔、麻嗣宗等人,疾步赶了过来。 身后还跟着两百多名禁苑工匠,手持斧子、锯子、铁镐、菜刀,什么家伙都有。 有了工具,很快就破门而入。 众人潮水般地涌入神武门,橐橐地跑过夹城,跑过制胜楼。 行至安仁殿,迎面遇见叶法善师徒,手执利剑,汲汲忙忙而来。 叶法善天师的道袍上、开元圣剑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四位弟子的太乙混元剑上,也是鲜血斑斑。 看样子,他们是一路杀过来的。 李隆基提起马缰,大声喊道:“尊师,前方情况如何了?” “葛将军和李将军已在凌烟阁胜利会师。太极殿前守卫先帝灵柩的南衙禁军,听闻是殿下起事,纷纷披甲响应。韦氏众叛亲离,难以济矣,殿下一路向前便是!” “尊师现在去往何处?” 叶法善天师行色匆匆,道:“韦氏闻变,在叶静能法师、贺娄内将军、杨均、马秦客等人的掩护下,逃出两仪殿,往神武门奔去了,我们正要去追捕他们!” 景龙之变中,聪明的韦晚香逃往神武门,依靠羽林禁军才得以脱险。 这次,她一定也是逃往羽林营中,寻求庇护去了。 李隆基道:“韦氏不知道韦播、高嵩和韦濯已死,此时去往神武门,不过是自投罗网罢了。尊师,您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叶静能法师法术高强,心狠手辣,我让陈玄礼将军跟你们同去!” “不用了!陈将军虽然武艺高强,在他的法术面前却是不堪一击。我们师徒合力,可以生擒他们!告辞!” 李隆基的眼里尽是血丝,越过人群偷偷扫了一眼云鹿。 那玲珑剔透的脸庞,早已变成一个小花脸。 如果此时赵非儿在场,一定也是这副模样吧! 未来得及说一声“注意安危”之类的话语,叶法善师徒急如星火,跑出去很远,不见了踪影。 李隆基转身道:“陈将军听令,将大兴宫、大明宫所有宫门,以及长安各城门全部关闭,于宫中遍索韦氏一党,尽斩不饶!” “末将遵命!”陈玄礼带着几位万骑禁军,颔命而去。 众人继续挥戈前进。 今夜值守南衙的是宰相韦温,听说大兴宫兵变,急急巴巴地入宫查看,正好遇见李隆基等人。 手无寸铁的他,夺了一匹骏马,仓皇出逃。 李隆基命薛崇简率兵追赶,一直追到东市北面,一刀将其斩于马下。 薛崇简重新回到大兴宫承天门,看见兵部侍郎崔日用和尚乘奉御王守一率领一支南衙禁军,押送殿中监李邕和御史大夫窦从一回宫。 “哟,这不是先帝的连襟和国赩吗?”薛崇简坐在马上,恭而有礼地行了个叉手礼,侧目睨视着他们。 李邕是高祖皇帝的曾孙,神龙初年,册封为嗣虢王,迎娶了韦太后的妹妹崇国夫人,授秘书监、检校殿中监、同知内外闲厩使。 景龙四年,册封为汴王、获准开府置僚。 窦从一本名窦怀贞,父亲窦德玄是高宗天皇大帝时期的司元太常伯。 年少时,他内敛好学,从不与世家纨绔子弟厮混。 学成后,窦从一被任命为清河令,为官清廉,善断疑案,很受当地民众的爱戴,是当时的一股政坛清流。 政绩显着的他,很快就引起了狄仁杰的注意,多次向则天大圣皇后举荐他。 随后,窦从一迁为越州都督、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等职位,都以清廉干练而着称。 神龙二年,他性情大变,开始醉心名利,渐渐依附到韦氏翼下。 韦晚香的父亲名字叫韦玄贞,为了谄谀取容,他主动避讳,改名为窦从一,还迎娶了年纪与自己亲娘差不多大的莒国夫人。 莒国夫人是韦氏乳母,曾经随帝后流放房陵,主仆之间,感情深厚。 堂堂宰相,娶一个奴婢出身的老媪为妻,实属屈辱。 窦从一是个高级马屁精,他不仅很满意这桩婚姻,每次上书帝后,末尾还会署上“顺天翊圣皇后阿赩”。 唐人称乳娘的夫君为“阿赩”,本是蔑称,却成了他引以为傲的身份象征。 所以,上上下下都讥讽他为“国赩”。 依靠莒国夫人的身份,窦从一迅速成为韦晚香的心腹。 见到薛崇简,李邕和窦从一惊恐万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首。 “殿下,我们有眼无珠,站错了队伍,今日才幡然醒悟,还望绕我们一命!” “殿下,我们已经手刃崇国夫人和莒国夫人,愿将她们的首级,献给相王和临淄郡王,希望能留我们一条薄命!” 薛崇简脸色大变,怒道:“韦氏当权,你们拼命巴结;韦氏垮台,你们便杀妻请罪,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带走!” “走!快走!” 崔日用和王守一匆匆向他叉个手,将李邕和窦从一押走了。 李隆基在肃章门外,遇见了正豕突狼奔的武延秀和纪处讷。 武延秀知道自己走投无路,大限临头,倒也不慌张了。 他扔下手中的利剑,一边朝李隆基走过来,一边脱去罩在外面的澜袍,露出一件玄黑色地簇胡桃纹中衣。 “秀儿,秀儿,不可以过去!”纪处讷见武延秀朝李隆基走去,急忙招手。 他的正室迎娶的是武三思的大姨子,纪武两家因为姻亲关系,走动频繁,一直称呼武延秀为“秀儿”。 武延秀紧紧抱着李隆基的大腿。 束髻冠上的玉簪不知道遗落到何处去了,满脸都是蓬乱的散发。 “天下百姓,依然在怀念女皇,怀念大周王朝。有人说,‘黑衣神孙披天裳,必将助大周复国。’三郎,我就是女皇一脉相承的孙子啊!” 李隆基冷面霜眉,目不斜视地坐在马上,实在不愿多看他一眼。 “三郎你看,表兄你看!”武延秀扯扯自己的衣襟,又拼命摇晃他的大腿,“我日日身着黑衣,以应谶语。我的赤诚之心会感动天地,大周王朝一定会再度崛起的,本王不行,还有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对不对?” “还想让你的子子孙孙都来祸害大唐呢!”李宜德气愤极了,手起剑落,一剑将武延秀刺穿了。 “黑衣神孙披天裳,呸!让我这个莽夫送你到阴曹地府,继续做你的皇天大梦吧!” 刘幽求狠狠地补上两剑,啐了他一嘴,将刀剑收入鞘中。 纪处讷见状,吓得连滚带爬,跑不了几步,就被万骑禁军射成了一只刺猬。 河倾月落,天色越来越黑,大兴宫中依然枪林刀雨,人喊马嘶。 李隆基立在肃章门前,远远看见东宫檐下,倏然升起了一盏盏明亮的灯笼。 琥珀般的灯光,温暖而不黯淡,璀璨而不刺眼,把东宫变成了绵天绣地的温柔梦乡。 钟绍京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殿下,这座东宫,自先太子重俊死后,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不知何人升起了灯笼。” 李隆基訾笑一声。 “她一生都在做着皇太女的美梦,至死也不愿意醒来呢!” 他狠狠一拍马尻,乌孙青骊哒哒地向东奔去,穿过延明门、太极门、通训门,一路跑入东宫。 明德殿里,灯火通明。 安乐公主头戴九旒白玉垂珠冕冠,身穿玄衣纁裳九章太子冕服,手持九寸五分白玉圭,腰系玉佩,附蝉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帻、金簪导、红组缨,一应俱全,无比端庄地坐在太子宝座上。 “皇姊,你的美梦,该醒来了!”李隆基缓步走上大殿。 安乐公主道:“见了皇太女,你为何不跪下?” 李隆基冷笑一声,把手中的胧月剑扔在她面前,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皇姊,你一生光艳,名动天下,已经活得够精彩了!本王依然可以保你死后荣光,棺椁里堆满珍珠、玛瑙、珊瑚、翡翠、琥珀、砗磲、琬琰,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安乐公主神色徒变,那气定神闲的表情,在瞬间瓦解了。 她厉声喝道:“不要叫我皇姊,叫我皇太女殿下!” 李隆基面色阴沉、眸中泛寒,凛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你现在不过是风中烛,草上露而已,不要再做无谓的白日梦了!” “皇祖母可以做女皇,我安乐公主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你不发动这场兵变,我已经坐上了皇太女的宝座!” “出现一位凤临天下的女皇,让李唐宗室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只要我李隆基还活着,大唐就不可能再出现第二位女皇!” 两颗晶亮的泪水,从安乐公主的脸上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多年的执着,化为满腔的仇恨和不甘。 她满脸都是狞厉之气,眼眸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冷傲锐利,阴戾摄人,怒视着李隆基雄伟的背影。 俯身捡起胧月剑,就往他身上刺去。 李宜德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跃上大殿,抢先一剑刺入了安乐公主的心窝。 钟绍京手持利斧,紧随而来,砍下了她的首级。 染红东宫明德殿的,不仅仅是安乐公主的鲜血,还有她的勃勃野心和等夷之志。 李隆基没有回头,多看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 返身走下大殿,看见陈玄礼驭马跑到明德殿门口,急匆匆跳下马,叉手道:“殿下,韦太后、叶静能法师、贺娄内将军均已在神武门伏诛,可是,可是……” 他吞吞吐吐,欲言还休。 “可是什么?陈将军细细道来。”李隆基急忙追问。 “叶天师在追杀韦太后和叶静能法师的过程中,折损了一位爱徒!” 李隆基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愣住了,久久盯着陈玄礼,说不出话来。 尊师视四位爱徒如子,无论牺牲的是哪一位,对他来说,都是痛贯心膂的。 他十分害怕,陈玄礼会告诉他,牺牲的是云鹿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骑上马,快速向北门赶去。 韦晚香与叶静能法师、贺娄内将军等人,摆脱追兵,仓皇逃到神武门附近,躲在凝阴阁下,被叶法善师徒发觉。 于是,他们便前来捕杀。 凝阴阁,取聚阴散暑之意,坐落在大兴宫神武门前不远处。 整座楼阁檐牙高啄,四周廊腰缦回,可供远眺游憩。 平时,很少会有人来这里,只有盛夏酷暑之时,三三两两有一些寺人、宫婢来此纳凉消暑。 马秦客和杨均未来得及登楼,就被澄怀、子虚、石清和云鹿四人击杀了。 韦晚香惊恐万状,在叶静能师徒和贺娄内将军的保护下,匆匆登上了凝阴阁。 叶法善天师正欲登楼追捕,叶静能法师飞出一张九灵太妙金符,挡住了他的去路。 师叔的符禁能召唤四天门王、八大金刚、五部大轮王、十方护法神等四天三界内众多神仙。 也能召唤六丁六甲、玄武大圣、天丁力士、风伯雨师、五雷使者、五岳圣帝、四渍大王等各路洞府官庙神仙。 很多符箓,叶法善天师也无法破解。 “师叔,天命攸归,紫微帝星已经落在相王父子身上,即将承袭苍姬、炎刘之正统,如果您能迷途知返,功扶他们,相王殿下一定会重用您的!” 叶静能法师停下脚步,隔着法障,哈哈大笑起来。 在大唐玄门,他居于北斗之尊,一切名利地位,都是中宗皇帝和韦太后所赐。相王父子能不计前嫌,继续让他处尊居显、贵极人臣吗? 不,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相王父子一定对他疾之如仇,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叶静能法师不相信相王会重用他,更不想死在他的手中。 无论如何,他都要护住韦晚香这棵大树。 景龙二年,叶静能法师没能亲手杀了叶法善师徒,让他们逃离了长安,才有机会偷偷潜回来,留下今日的隐患。 他的心里无比悔恨,眼中的赩炽,足以将人燃烧成灰烬! 第111章 朝露托付清尘去 叶静能法师手持太上决云剑,返身走下狭窄的木梯。 “师父,您不要去!”知厚和无虞在身后叫道。 “你们护送太后上楼!”叶静能法师喝道。 “师父,您真的不要去!外面很危险,我们先上凝阴阁躲避一下,有九灵太妙金符挡着,他们谁也上不来!” 无虞很想把师父拉回来。 叶静能法师没有回头,疾行如风,飞身跃过了法障,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从紫雾间浮游而来。 他手提太上决云剑,杀气腾腾地飞到叶法善天师面前。 “侄儿,我们之间的叔侄情,今日,该好好了结一下了……” 在名利面前,本该血浓于水的亲情,却变得比一张蚕茧纸还要轻薄。 叶法善天师的心碎了一地,汩汩地淌着鲜血。 “当年,我亲手赠予这把太上决云剑,送您西去长安,谋求前途,师叔却两度用它来杀我。您,还是我的师叔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 “我们原本情同父子,何时开始,您渐行渐远,走向了一条殊途末路?侄儿真的很心痛!” “你助相王父子行谋逆之事,才是天地不容!师叔从来眼不着砂,今日,这把太上决云剑,一定要除暴诛乱,报答先帝和太后对我的恩德!” “侄儿立誓辅佐相王父子,开创开元盛景;而您,要做攒月之星,助力韦氏篡唐,换取荣华富贵。师叔,这条路并非正义,并非坦途,您永远不会走出来的!” “少废话!先吃我一剑!”叶静能法师纵身跃起,举剑朝他奔来。 直到现在,叶法善天师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做“赠人温柔,也许别人会回你一剑。” 千钧一刻间,生性淳厚的他依旧不忍心拔剑,也不闪躲,只是怔怔地站着。 澄怀和子虚见状,纵身跳到师父面前,挡住那迎面劈来的一剑。 三人立刻厮杀起来,四五个回合下来,还是相持不下,难分难解。 叶静能法师毕竟是百岁之身,体力无法与年轻人较量。 眼见自己要招架不住了,便摇手一变,太上决云剑影化为无数把利剑,朝着三人飞了过来。 澄怀翻身滚掌,躲开了飞驰而来的剑阵。 旋身反截,剑化太上无极,气透剑端,力贯剑锋。叶静能法师一个趔趄,被他逼到了凝阴阁的阶下。 一支利剑朝着叶法善天师疾飞而去,近在咫尺。 子虚来不及为师父挡剑,危急之下,大叫一声“师父小心”,猛地扑了过去。 那支利剑,狠狠地正中他的心头。 叶法善天师、云鹿和石清争先跑过来,抱起子虚。 他痛苦地挣扎着,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很快就染红了雪白的道袍。 不一会儿,子虚气住脉停,神化形销,犹如朝露托付了清尘,悄无声息地在云鹿怀里挥发了。 “子虚!子虚!子虚!”云鹿慌慌张张地托起他的脑袋,怎么呼唤,也唤不醒他。 云鹿泪如雨下,把脸深深地埋在子虚怀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就像过去在混元峰小径上一样,她那么欣喜地拉着子虚的手,发誓要与他一起走到随杖履、鬂发白,走到天荒秽、地衰老。 “子虚!子虚!”叶法善天师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子虚毫无反应,温热的体温渐渐在指下冷却。 叶法善天师瞋目切齿,勃然大怒,一股无名业火在心头熊熊燃起,再也按捺不住,騞然抽出了身后的开元圣剑。 硎新雪刃,气贯虹霓。混元灵珠吐露莲白色的玄气,巨大的气场,瞬间淹没了凝阴阁。 圣剑出鞘,叶静能法师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道:“侄儿,我是你的血亲叔叔,你忍心杀我吗?” “正因为您是我的血亲叔叔,我无数次为您忍让、为您退却、为您难过,您何曾念过这份亲情?那些忍让、退却、难过,已经报了您对我多年的照拂之恩。这一次,我不会再忍让了!” 太上决云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上。 叶静能法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发现自己退无可退。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铁券,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我有先帝御赐的金书铁券,你能奈我何?” “先帝赐予金书铁券,恕卿三死,是念您曾经有功于大唐,并非让您因为有它,而有恃无恐地去做祸国殃民、伤天害理的事情!” “小时候,你们姐弟俩无依无靠的时候,师叔……” 现在谈论亲情,为时已晚。 叶法善天师仰天长啸着,怒而一剑,向叶静能法师的头顶劈去。 剑光闪过,一缕残魂,幽幽地随风散去了。 多年的叔侄之情,多年的恩怨情仇,随着手起剑落,一切都了却得干干净净。 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十七年心血铸成的开元圣剑,第一个斩杀的,居然是他曾经最敬重、最亲近的师叔。 陈玄礼带着一支万骑禁军赶来,将凝阴阁围得水泄不通。 韦晚香和贺娄内将军等人,犹如笼中穷鸟,釜底枯鱼,顷刻成擒,被人从凝阴阁上解押下来。 叶法善天师发了疯似的,疾冲过去,挥剑将她们身首分离。 他痛苦地支剑伫立着,脸上老泪纵横,像一棵扎根悬崖上饱经沧桑的千年老松。 很快,李隆基赶到了凝阴阁。云鹿依旧跽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子虚的尸身不肯罢手。 无论澄怀和石清怎么劝慰,她就像神武门边的那尊石鼓,不哭不笑,不言不语,不知疼痛,也不知冷暖。 子虚之死,让他内疚无比,但大业未成,他依旧要向前走啊! 李隆基屈身半蹲在云鹿面前,心里默默想着该说些什么,迟疑了好久,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云鹿,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变!”他低垂着脑袋,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战盔、细鳞战甲、肩吞兽披膊、膝裙、羊皮战靴上,斑斑血迹,触目皆是,不知道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 李隆基含泪掰开云鹿的手,想将他们分开。 云鹿不停地摇着头,终于摇落了两滴晶莹如玉的泪水。 她大喊一声:“你们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满满都是伤悲和哀恸。 刀光剑影的大兴宫上空,一声清脆的鹤唳遽然响起,像一把利剑,划破了阑珊的夜晚。 乌翎翩跹飞来,落在云鹿面前。她抱起子虚,跳上鹤背,头也不回地驭鹤而去了。 叶法善天师走到李隆基身边,望着茫茫夜空,眼神里除了悲痛,还是悲痛,两行清泪,长流不止。 “他们回青田太鹤山洞天去了,就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正在额蹙心痛中,李隆基看见上官婉儿手执烛火,率领几位寺人前来接应。 宫中兵变,惊慌失措的上官婉儿,本想跑回金光门内群贤坊的府邸中去,带上家人一起逃命。 可是,大兴宫里到处马仰人翻、一片狼藉,根本出不了宫门。 上官婉儿想起,大兴宫中,自己藏书储贤的昭文馆最为幽静,是个暂避锋镝的好地方。 于是,一路小跑,躲进了昭文馆里。 黑暗中,她孑然抱膝,孤坐在井然有序的书架后。 听着门外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祖父上官仪和父亲上官庭芝的脸庞,却发现自己对他们毫无印象。 他们蒙难之时,上官婉儿尚在襁褓,不曾留下半点记忆。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成了一个没有出处、没有渊源的人。 昭文馆也是上官仪抛洒过热血的地方。 当年,他掌管过的藏书还在,留下的文集三十卷、《投壶经》一卷,参与编修的《晋书》《芳林要览》等着作,都静静地存放在身后的书架上。 上官婉儿背靠着这些典籍,却无法感受到来自祖父的温暖。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权力的最高处,找不到一片可以躲避风雨的屋檐。如果祖父还在,那该多好啊! 过了很久,昭文馆外喊杀声渐歇,渐渐归于宁静,上官婉儿壮着胆子走了出来,迎面遇上了几位东躲西藏的寺人。 “你们别急,都跟我来吧!” “是!”那几位寺人见到上官婉儿,瞬间不再惊慌了。 他们手执烛火,走出昭文馆。 没走多远,见到了李隆基,上官婉儿定了定神,拿出在宣政殿里被驳回的那道敕旨,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献给了他。 “郡王殿下,这是婉儿在先帝驾崩后写下的传位敕旨。您可以看出,我虽然侍奉御前,听命于太后,但一直是心系李唐宗亲的!” 李隆基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敕旨,就着微弱的烛火打开。 看到“新帝年幼,以顺天翊圣太后和相王旦共同辅政”一句,心里不由得翻江倒海,赫然而怒。 上官婉儿越是急于证明自己和李唐宗亲站在一起,越是引起了他的反感! “按辈分,本王该唤你一声皇伯母!”李隆基强忍着怒火,道,“发起兵变前,我写了一份今夜务必捕杀的名单,你猜猜,上面有没有你的名字?” “名单?什么名单?临淄郡王最,最爱开玩笑了!”上官婉儿双唇发白,浑身颤抖着,话也说不利索了。 “让你看看也无妨!”李隆基从怀里掏出一张楮皮纸,单手抖开,递给了上官婉儿。 她接过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韦晚香和安乐公主之后。 还未来得及说话,李隆基霍然抽出了胧月剑,锋利的剑锋疾速划过上官婉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 叶法善天师和刘幽求大喊一声:“不可杀她!” 话音未落,年仅四十六岁的一代才女上官婉儿,已经死在了犀利的胧月剑下。 出生即为官奴,通过自己的努力,逆袭成为称量天下士的巾帼宰相,最终是还是做了权力刀锋下的祭品。 刀剑入鞘的声音,是那么的果断而清脆! 不可否认,盛唐文学的大门,是在上官婉儿的手中缓缓打开的。 大唐诗歌,在她的带领下,由歌功颂德,走向抒写性情,由词藻靡丽,走向清新俊逸。 朝野上下,吟诗作赋靡然成风,盛极一时。魏晋之后,诗坛终于形成高风绝尘的唐风,上官婉儿是功不可没的。 李隆基此时杀了她,将来也许会后悔。 但是,在他心里,上官婉儿始终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 她在宦海沉浮了三十多年,看似是韦武一党的人,又像是李唐一派的人,仔细思忖,她哪一派都不是,她只是则天大圣皇后的政治遗产。 上官婉儿最擅长的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频繁变换立场,轻弄权势,不断周旋在武氏、李氏、韦氏三大政治势力之间。 没有政治节操,无立场、无派系的上官婉儿,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此时放过她,李隆基将来必定会后悔! 皇祖母对自己的政敌,向来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是多年的至交,趁她不在场,将其处死,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今夜不管尊师和刘幽求怎么阻拦,李隆基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她。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上官婉儿,叶法善天师和刘幽求只能喟然长叹:“可惜呀可惜!” 野心勃勃的韦晚香、恃宠专横的安乐公主,才华横溢的上官婉儿,大唐政坛三位最具影响力的女子,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起香消玉殒了,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结局! 朝堂旧日势力,被李隆基一扫而空。 他下令,将韦晚香、安乐公主、叶静能、马秦客、杨均等人的首级,挂在承天门门楼上示众。 其他韦氏余党,由崔日用发兵诛尽,并到长安城南的杜陵,将韦氏其他族人诛杀殆尽。 韦氏家族门宗强盛,一直在杜陵聚族而居。 一夜之间,全部韦氏子弟沦为刀下亡魂。 曾经去天尺五的京兆韦氏驸马房,落了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真是曲终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啊! 众人清点逆党,发现独独少了中书令宗楚客。 李隆基道:“宗楚客是韦氏一党的头号逆贼之一,怎可让他漏网?陈玄礼、李宜德,你们出动禁军,全城通缉搜捕宗楚客,务必要将他揪出来就法!” 陈玄礼道:“殿下放心,长安各处城门、宫门都有人把守,宗楚客能逃到哪里去?您耐心等候我们的好消息!” “好,你们速去速回!” 不久,李宜德来报,宗楚客和弟弟宗晋卿,装扮成布衣百姓,一大早骑着小毛驴,想趁乱从长安东北的通化门出关,被监门卫禁军识破,当场遭到斩杀。 李隆基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第112章 李旦第二次登基 至天明,宫内宫外皆已处理妥当,一切尘埃落定。 紧闭了一夜的承天门终于打开了。李隆基带着一脸疲惫和欣慰,策马从大兴宫中走出。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携手站在承天门大街上。 乌孙青骊踩在青石板上,声声清亮悦耳。 刚刚经历过风尘之变的长安城,还笼罩在兵荒马乱后的死寂中。 承天门大街上,到处都是残留的斑斑血迹,连迎面吹来的微凉晨风中,也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李隆基策马走到父亲面前,跳下乌孙青骊,单膝跪于地上,叉手请罪。 “父王,三郎起事前未与您商榷,暗中提兵入宫,发动兵变,让您担忧了整整一夜,请治罪于我!” “大唐社稷宗庙不坠于地,全都是三郎的功劳,父王怎会怪罪于你!”李旦哽咽着扶起血染战袍、伤痕累累的李隆基,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仰面而泣,激动的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湿透了两人的衣襟。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声蛰雷化苍龙!”太平公主对着李隆基竖起了拇指,“三郎英武神勇,二十五岁就力挽狂澜,使大唐王朝避免再次被外戚篡位,真是好样的!” 李隆基谦虚地咧嘴一笑,露出几分赧颜。 彻夜未能喝上一口水,嘴巴极度干涸,已经起了枯皮,笑起来的时候,嘴皮冒着微微血丝。 “哪里哪里,全靠姑姑的通盘策划,侄儿不过是出了一些蛮力罢了!” 三个人热泪盈眶,百端交集地拥抱在一起。 太平公主为上官婉儿怜惜不已。 “三郎,你杀了该杀的人,也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 “姑姑,大兴宫中天昏地黑,兵勇将猛,哪里看得清楚谁是谁呢?” 神龙一战,姑侄俩配合得天衣无缝,最后以完美收场,让太平公主从幕后走到台前,也奠定了她在朝中的地位。 这份喜悦,远远大过失去一个挚友的悲痛。 太平公主道:“哥哥,少帝还在大兴宫太极殿中,我们先去安抚一下他吧。这孩子,怕是惊慌一夜了。” “好!我们赶紧去看看!”李旦用袍衫的袖子吸了吸眼角的泪水,和太平公主、李隆基一起走进太极殿。 少帝披麻戴孝,正躲在中宗皇帝的灵柩后瑟瑟发抖。 见到相王和太平公主,仿佛见到了一线生机,立刻恸哭着爬了出来。 李旦走过去,扶起少帝,温声道:“陛下,宫中所有的逆贼魁首都已伏诛,请不要害怕!” “皇叔、姑姑,你们会杀了朕吗?”少帝涕泗流涟,眼神里尽是惊慌和畏怯。 少帝只是个孩子,哪里见过如此血雨腥风的凶险场面。 李旦把他抱到龙榻上,和颜安慰道:“想要杀害陛下的是您的嫡母韦氏,皇叔和姑姑疼爱您都来不及,怎会对您痛下杀手呢?” 少帝这才收了泪水,脸上的表情慢慢泰然起来。 太平公主道:“这几天的朝政,皇叔和姑姑都会帮您处理,陛下莫要担心。先帝未入山陵,国难刚刚平定,局势尚不安稳,先请您遣使携带安民玺书,分赴十道,安抚天下百姓,安抚远在均州的谯王。” 少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站在李哲的灵柩前,李旦默哀了许久。 盱衡哥哥五十五年生涯,几乎都操纵在母亲、妻子和女儿手里。 一生孝事父母、友悌兄弟、笃爱妻子、慈爱子女的他,留下的只是一个终生被挚爱操纵的傀儡之名。 他一直被众臣视为大唐的中兴皇帝,却至死都没有将大唐的江山安顿妥当。 李旦稳了稳悲伤的情绪,哀声道:“长安劫后余生,民心动荡,明日,皇叔陪着陛下,一起到安福门安抚长安百姓吧!” 少帝依旧瞪着硕大而无神的眼睛,点了点头。 李隆基和刘幽求等人伫立在太极殿外。 听到大殿里的对话,刘幽求变得焦躁起来。“殿下,众人约好,事后共立相王为帝的,为何不趁此时定下来呢?” 没错,他们是打着“诛诸韦以复社稷,立相王以安天下”的旗号,约好铲除韦氏一党后,要立相王为帝的。 但谁也没有想过,兵变成功之后,该如何安排少帝的去向。 皇伯伯尸骨未寒,凭借父亲的性格,是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从侄子手中夺取帝位的。 李隆基也左右为难起来,轻声道:“此事,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现在,谁都要三缄其口,不许提起!” 刘幽求点了点头。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少帝发布敕旨,大赦天下,官封各位平乱的功臣。 李隆基受封为平王,主持内外闲厩,掌管万骑禁军;薛崇简赐爵立节郡王;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刘幽求为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 李宜德、麻嗣宗为左、右金吾卫中郎将;王崇晔封为殿中少监,统管宫中六局。 葛福顺授左监门将军,陈玄礼和李仙凫分领左、右万骑大将军。 翌日,六月二十二日,李旦侍奉少帝,来到皇城西门安福门的门楼上安抚百姓。 安福门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聚集了很多长安百姓。 高延福公公正在宣读安民告示,李旦看见司农卿赵履温从人群外挤进来,站到最前面,抬头仰望着他们。 司农卿是从三品官职,主管大唐农业生产、贸易、仓储和宫苑事务。 赵履温为了博取安乐公主的欢心,不惜倾尽国库为她缮治定昆池、修建宅第,甚至掖起自己的紫袍,把车驾的缰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充当牛马,为她拉车。 李旦非常痛恨这种谄于事上、傲于接下的小人,正计划着如何捉拿这条漏网之鱼。 忽然,赵履温手舞足蹈,对着他山呼万岁:“相王殿下为我大唐刷疵涤瑕,洗秽濯垢,沐浴中外,咸使洁清,当应天顺民,登基为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旦大吃一惊,指着赵履温怒喝道:“万骑何在,立刻将此人斩首!” 几位万骑禁军冲上前去,一刀斩下了他的首级。 长安百姓多受赵履温色役、对其恨之入骨,大家蜂拥而至,狠狠践踏这厮的尸身。 人群中,又有几位百姓此起彼伏地高喊起来:“相王殿下是真命天子,该早日登基为帝,挽救大唐百姓于水火之中!” 李旦被百姓们的呼声逼得进退无门,十分尴尬。 他赶紧对少帝行了个叉手礼,道:“陛下,愚民不知礼节,咫尺威颜之下,竟敢口出狂言,请您严加惩治!” 少帝见皇叔深得民众拥护、爱戴,犹如众星拱辰一般。 他这个登基才半个月的小皇帝,不过是北辰边上一颗黯淡无光的星子而已,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一下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皇叔,百姓喜欢您,朕也喜欢您!”聪明机智的少帝,用一句话暂时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回宫之后,少帝的内心越来越惶恐。 相王父子誉望所归,大得人心,朝廷上支持韦晚香的臣子已被一网打尽,剩下的都是他们的支持者。 而他在短短二十来天的时间里,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势孤力薄,已是泥菩萨落水,自身难保。 非嫡非长,排名又是最末,对皇位从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战战兢兢被韦晚香扶上皇位,也不过是一个提线傀儡罢了。 究竟皇位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少帝思索了很久。 他去找皇后商量此事。 陆皇后年方十四,出身苏州陆氏。入宫二十来天,夜夜担惊受怕,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这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孩子,被前天的兵变吓得不轻,正躲在宫中哭泣。 少帝心疼地托起她的双手,道:“皇后,朕禅让皇位给皇叔,与你隐居江南,可好?” “陛下所言可是真的?”陆皇后哭着扑入他的怀里,“妾不想当什么皇后,只想出宫去,回到江南苏州,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再也不想踏入长安半步!” “大唐江山,本来就是属于皇叔的,朕把皇位还给他,陪你一起去!” 少帝打定主意,唤来高延福公公,让他去请姑姑入宫。 很快,太平公主来到御前。 少帝道:“姑姑,天下之心已归相王。侄儿愿将皇位禅让皇叔,请你们准许朕和陆氏出宫去!” 太平公主之前很少注意到他,说了这番话后,不免多看了他几眼。“陛下深思熟虑了吗?” “朕主意已定!”少帝坚定地一颔首。 这几天,太平公主正盘算着如何逼少帝退位,扶持四哥李旦即位。 少帝主动提出退位,免去了诸多棘手问题,心里不禁漾起一阵窃喜。 “既然陛下决定退位,姑姑一定全力支持您。请您亲笔写下《禅位诏书》,明日在朝廷上当众宣布后,您和陆氏就可以海阔天空,任尔飞翔了!” “好!朕马上写《禅位诏书》,明日,请您和皇叔一起上朝。” 一同颁布的,还有数道任免敕旨。 以平王李隆基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以宋王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衡阳郡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巴陵郡王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彭城郡王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 薛崇简为右千牛卫将军;光禄少卿嗣道王微检校右金吾卫大将军;黄门侍郎李日知、中书侍郎钟绍京并同中书门下三品。 同时,处理了一批韦氏余党。 贬汴王李邕为沁州刺史,左散骑常侍;窦从一为濠州司马;驸马都尉杨慎交为巴州刺史;中书令萧至忠为许州刺史;兵部尚书韦嗣立为宋州刺史;中书侍郎赵彦昭为绛州刺史;吏部侍郎崔湜为华州刺史。 韦安石被免去侍中之职,改授太子少保;左仆射苏瑰因年迈多病,罢为太子少傅。 为了保住诸位公主姐姐的性命,少帝还下旨罢免了她们的封号和府官。 第二天上朝,少帝当众宣布,要将大唐皇位禅让给相王李旦。 庭下皆是李旦的拥趸者。在他们眼里,少帝禅位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感觉到意外。 李旦却拼命摇头,固辞不受。 中书舍人刘幽求奏道:“大唐多灾多难之际,陛下效法尧舜禅位贤人,是出于至公无私之心,相王代替陛下挑起治理天下的重担,乃是叔父对侄儿的一片慈爱!” 众人异口同声,李旦依旧不允。 刘幽求无奈,转身对李成器和李隆基道:“相王早年当过皇帝,群望所属。今日,天下未定,人心未安,家国事都需帝王一肩挑起,相王怎能拘于小节,不登基称帝,以安天下呢!两位殿下,你们劝劝相王啊!” 李隆基含笑道:“相王生性淡泊,不以世事为怀。即使他已经群临天下,犹让帝位于人。何况,当今天子是相王哥哥之子,怎么会愿意取而代之呢!” 朝臣们听了,纷纷奏请李旦登基。“国家多难,应立长君,请相王殿下即刻登基为帝!” 太平公主走上大殿,牵着少帝的手,放在李旦的掌心。 “四哥,民心不可违背,您想高居世外,独善其身,但大唐的社稷该何去何从,您考虑过了吗?” 少帝满怀期望地看着李旦。 “皇叔,兄终弟及,本是常理。为了大唐江山和千千万万的子民,您一定要接下这个重担!” “陛下心怀天下,自知无法承担起一国重任,才做出了禅位的决定。”太平公主道,“江汉朝宗,天下归心,作为高宗天皇大帝和则天大圣皇后唯一在世的皇子,您终将要负起这份重任的!” 环视四周,群臣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再看看眼前年少单薄的侄子,他的肩膀确实太稚嫩了,柱小倾大,何以寄命? 李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大唐社稷,只能接下这份沉甸甸的重任,即位为帝。 他极力挣脱的皇权枷锁,又一次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四日,李旦登上大兴宫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这一天,距离他首次登基,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一年。 短短一个月之间,大唐王朝更换了三位皇帝。皇帝宗系,由李哲一支改为李旦一支。 李旦知进退、明得失,宽厚恭谨,克制自省,历经武韦乱世,依然能够夹缝求存。 其中经历多少隐忍和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世事变幻无常,俯仰沉浮、得失荣枯,若没有一颗泰然处之的心,如何能等到华枝春满? 第113章 李隆基立为太子 复位第二天,李旦颁布了一份《平内难敕》。 “逆贼马秦客、杨均、叶静能、宗楚客、纪处讷、武延秀、赵履温等人密行鸩毒,先圣暴崩。”“逆贼魁首已诛,自余支党一无所问。” 敕文将叶静能法师列为第三号逆贼。 李旦没有因为他的罪过,株连叶法善天师,依然将其列为唐隆功臣。 为了表彰他的冥助之功,将长宁公主在崇仁坊的那座府邸改为景龙观,敕封为景龙观主,将他供养在此。 曾经视同父亲的师叔,与叶法善天师出处殊途,俯仰异心,在他一百零四岁的生辰刚刚过去两个月的时候,落了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这份诏敕,让他无比悲痛。 子虚离世,更是让他凄入肝脾,双重打击之下,叶法善天师大病了一场。 听说尊师病了,平王李隆基马上来景龙观探视。 澄怀正守在寝殿门口,见到他,叉手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李隆基站在门口,与他闲聊起来:“尊师身体如何了?” 往日顾盼神飞的风采,在澄怀脸上找不到了。 他沉声答道:“师父年纪大了,又哀伤过度,心脾俱伤。给他开了药,刚刚服下,已经昏昏睡去。服用几剂应该就会痊愈的,请平王殿下不要担忧!” 李隆基轻轻颔首,四下观望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景龙观。 观内处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掩映在各种古树名木中,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曲折折穿过,泄于石隙之下。 “流泉拨清韵,花木弄凉风。景龙观一步一景,景随人移,真没想到,这里比大兴宫和大明宫都要豪华几分!” “工部侍郎苏颋改建景龙观时,发出了 ‘昔日尝闻公主第,今时变作列仙家’的感喟,但在澄怀看来,这样的列仙之家,实在是太豪华了!” “这座府邸建好才两年,长宁公主未来得及入住,韦氏就倒台了。她被褫夺了公主封号,驸马杨慎交贬为巴州刺史,后又降为绛州别驾。” “陛下命她一同前往,她在长安、洛阳的各处地产只能一一转手。” “听说,景龙观光是木石等建筑材料,就值二十万缗。正因为太过豪华,长安没有几个金主能买得起。” “二十万缗,或许只是保守估计。长宁公主还算识趣,临走前,奏请将这座府邸改为皇家道观,供奉道士。” “与安乐公主被杀身亡的下场相比,她对自己现在的境遇,应是十分感激吧。” 澄怀抿了抿嘴。“金钱身外物,富贵如浮云。只有小命,才是自己的!” 李隆基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他那俊眼修眉上。 “早就听尊师说过,他的入室弟子,你最为博学多闻,精通老子,还在研究撰注《老子说五厨经》。本王十分崇尚汉魏的清谈之风,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你讨论一下玄学!” “家父尹守贞,好学博古,能诵古史百家之言。受其影响,我儿时就开始研读《老子》,几十年下来,有些心得罢了。《老子五厨经》是本好书,殿下有机会一定要研读一下。” 李隆基道:“何为五厨?” “五厨,指五脏、五神。老子曰, ‘夫存一气泰和,则五脏充满,五神静正。五脏充则滋味足,五神静则嗜欲除。五脏之所取给,如求食于厨,故云五厨’。” “老子说, ‘万物得一以生。和乃无一和言,人初禀一气,以和泰和,若存和得一,则和理皆泰。’道家修身养神,皆舍于泰和吗?” 澄怀颔之。 “冲用在天为阳和,在地为阴和,阴阳交合即为泰和。人若能气和于中,心正于内,内照清净,则正慧湛然。” 澄怀对答如流,李隆基十分钦佩,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什么时候,本王奏请陛下,在长安举行一次三教论衡,以你为玄门代表,充当对辩道士!” 澄怀道:“大唐百业凋敝,万姓萧瑟。陛下刚刚登基,日理万机,忙得人都瘦了一圈。平王殿下还是等等吧!” “是啊!登基短短一候,他下发了三十多道敕旨,进行拨乱反正,清除了很多则天大圣皇后、中宗皇帝时期遗留的乱象。” “乾坤曾经倾覆,想要马上扭转过来并不容易。陛下要像一杆秤一样,须得称斤约两,权衡轻重,重新去平衡这个世界!” “没错!若有畸轻畸重,还得细细掂量一番。只有秤平斗满,天下才会太平!” 李旦下旨,废韦晚香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 削夺武承嗣、武三思、武崇训等人的爵位和谥号,斫棺暴尸,平其坟墓,其他武氏子弟,除了驸马武攸暨,基本被诛死或流窜殆尽。 废长安武氏太庙崇尊庙及昊陵、顺陵。 唯独急流勇退的武攸绪,受到了李旦的尊敬,下令州县不得侵扰。 武氏家族给他造成的遍体鳞伤和满腔愤恨,以这样的方式轻轻泄去了。 李旦知道,他只是获得了一点心理平衡,铭刻在心里的累累伤害,是永远无法平复的。 纵有泼天之恨,纵有切骨之仇,活着的人能与死人计较什么?只会平添更多的烦恼罢了。 他恢复了则天大圣皇后的天后旧号,改称“大圣天后”。 追赠李重俊节愍太子;追复张柬之、敬晖、桓彦范、崔玄暐、袁恕己、王同皎、李多祚、李千里等人的官爵; 苏安桓、郎岌、燕钦融等人均为谏议大夫。 早年在武氏革命中被杀的裴炎、刘祎之、李安静和乐思晦等人,也都追复了官职。 宋之问、冉祖雍等人,依附韦氏一党,罪行累累,皆流放岭表。 召回许州刺史姚崇,任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以洛州长史宋璟为检校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许州刺史萧至忠为中书令;绛州刺史赵彦昭为中书侍郎;华州刺史崔湜为吏部侍郎,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之后,又任命兵部侍郎崔日用为黄门侍郎;兵部侍郎张说为中书侍郎;太常少卿薛稷为中书侍郎;中书侍郎岑羲罢为右散骑常侍兼刑部尚书。 他也没忘记为二哥李贤平反昭雪,追封他为章怀太子,并将其与妻子房氏合葬。 这是李贤的第三次葬礼。 这一次,李旦安排秘书少监卢粲和巴陵郡王李隆范,为他重新撰写了一份墓志铭,上书“大唐故雍王赠章怀太子墓志”。 墓志铭引用“汉武帝听信江充谗言杀太子刘据”、“晋惠帝听信贾后谗言废太子司马遹”、“晋献公听信骊姬谗言杀害世子申生”的三则历史典故,为哥哥鸣冤昭雪。 李隆基背着双手,信步檐下。 “陛下正本清源,赏罚了一圈,只给尊师封了一个景龙观观主,还未来得及给你们封赏。回去后,本王就上书陛下,为你们讨个封赏,也为子虚讨个名号。” 澄怀云淡风轻地一笑。 “名号对我们道士来说,都是过耳秋风,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失去子虚,云鹿就像孤鸿寡鹄一般了吧?”提到他们,李隆基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澄怀的神情也随之黯了下来。 “云鹿回到青田太鹤山洞天,把子虚的仙体放在师父昔日修行的白鹤洞里。那里有一汪渡心泉,有化腐生肌、起死回生的功效。云鹿坚信,用渡心泉日夜滋养子虚,总有一天,他会重新活过来的。” 早年,师父用渡心泉,救活了无数行将就木的重患。 子虚是九品仙人,怎会那么轻易殒命呢? 他在白鹤洞里养了数日,面色红润,身体柔软,好像只是静静地睡着了,让云鹿越发坚信,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 李隆基低着头,心底的一丝哀痛,始终无处安放,只好在檐下继续徘徊着。 “早年,本王是个鲜衣怒马、飞鹰走狗的顽主,活着,便是轰轰烈烈地活着。直到身边的亲友一个个相继离去,让我感到人生如草木一样柔脆,若能活个一季青翠,也就够了!” “殿下何出此言?您有讨平韦氏的大功,被立为大唐太子是迟早的事,就算生如草木,也得向死而生啊!” 李隆基唇角一勾,眼眸里闪过一抹深寒。 “陛下第一次登基,以大郎成器为太子。现在,这个太子之位,也理应属于他。嫡子的身份,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这几天,李旦正为立储一事苦恼不已。 在立储的平衡杆上,一头是尊贵的身份,一头是对大唐王朝的卓越功绩。 宋王李成器是嫡长子,天性纯良,谦和友孝,向来有仁君风范,是名正言顺的合法继承人。 李隆基则为大唐平定内乱,立下了赫赫大功。 刘幽求、钟绍京等诸多功臣,都极力支持他为太子。 太平公主也对李隆基非常器重,多次劝说李旦要立其为太子。 在两者之间,李旦久久不能定夺,深切地体会到了当年高祖皇帝立储的两难处境。 李隆基不想因此事伤了兄弟情分,主动提议,封李成器为太子。 李成器深明大义,知道自己的才干、势力远远不及三郎,做不了大唐帝王,便以“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为由,坚决辞让了太子位。 兄弟俩为此十分尴尬,已经数日没有见面了。 寝殿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随即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宋王殿下柔茹寡断,无经纬之才,不胜太子之任!”叶法善天师在寝殿里听见他们的对话,顾不上病体,披了一件袍子就出来了。 “尊师,您还病着,请不要出来!” 叶法善天师面色煞白,颤巍巍地拉着他的手。 “殿下,你们兄弟情深,众所周知。您对宋王最了解,才轻任重,灾祸必及,若强行把他推上储君之位,将来,必定会害了他!” 说不了两句话,他又握起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不止。 李隆基见状,急忙拍打起叶法善天师的后背。 “尊师,您病得厉害,我去请医正给您瞧一瞧!” “殿下,大争之世,唯以实力见长。您是紫微帝星,开元圣子,肩负千里之任!什么东西都可以承让给宋王,唯有太子之位不可以!您不答应我,医正来了,也是枉然!” “好!本王答应尊师,请您先躺回榻上去。”李隆基只想把师父哄回寝殿里。 “不,请殿下带我去见陛下,为师留着这口气,要向他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语气十分坚决,不容商榷。李隆基无奈,只好叫高力士备了车马,送叶法善天师入宫。 李旦正在大明宫宣政殿里,与中书侍郎钟绍京、中书舍人刘幽求等人商议,到底立谁为太子。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澄怀扶着师父趔趔趄趄走上大殿。 叶法善天师一边走着,一边伸出手来,颤声道:“陛下,该立谁为太子,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李旦急忙从龙榻上站起来,亲自下殿迎接。“叶天师,您在养病中,切勿随意出来,有事遣人递个奏书就好了!” “陛下,您还记得二十六年前,贫道在流杯殿里与您说过的一番话吗?” “朕清清楚楚地记着。” “当时,臣说,陛下将来会有一位雄韬伟略的圣子,上承天命,下平乱世,可助您平定李唐江山!” 李旦眉头一蹙,眉眼间尽是冷霜。 “的确,事事都如叶天师预言的那样,三郎以雄武之才,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大唐。这份功劳,成器自然是无法与之并肩的!” “太宗皇帝开创贞观之治,为大唐奠定了强盛的基础。今日的大唐,却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如果他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啊!我们都期望陛下将平王立为储君,共同中兴唐室!” 钟绍京道:“陛下,平王虽是庶出皇子,但他使大唐社稷免遭倾覆,拯救君亲于危难中,这份功劳,没有谁比他更大了!” “是啊!除天下之祸者,当做天下之主!”刘幽求道,“平王德行最为贤良,将来一定如叶天师所言,是一位名垂千史的帝王,陛下切勿再迟疑了!” 李旦眼里的冷霜慢慢褪尽,悠悠地出了一口气。 既然朝野上下,包括叶天师、太平妹妹,都倾向于立李隆基为太子。此事,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他不再犹豫,决意顺应众人的意见。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七日,李旦下旨,立李隆基为大唐太子,王菱为太子妃。 李隆基心里恻怛,上书辞让太子之位,李旦不许。 下旨曰:“宋王成器,为朕的嫡长子,本当立为储君,但三子隆基有社稷大功,人神共睹。今从天人之愿,立隆基为储君,成器为司徒、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另外加实封二千户,赐五色绸五千段,细马二十匹,奴婢十户,住宅一区,良田三十顷。” 另下敕旨,立衡阳郡王李成义立为申王;巴陵郡王李隆范立为岐王;彭城郡王李隆业立为薛王。 西城县主为西城公主;崇昌县主为昌隆公主,其他县主也各自升级为公主。 李隆基无奈,只得遵命迁入东宫。 第114章 长枕大被兄弟情 唐隆元年七月二十日,李旦下旨,改元景云。 李重茂复封为温王,获准出宫定居。 韦氏给他定的“唐隆”年号,倏忽之间就结束了。 提起唐隆元年,唯一想起的就是这场兵变。这个年号存在的意义,大概就是为这场兵变命名吧。 到了七月底,叶法善天师的病才渐渐痊愈。 景龙观与东宫仅一街之隔,李隆基探望尊师更加方便了。 这天散朝后,有一个时辰的空闲,又带着高力士来到了景龙观。 师徒俩坐在檐下喝茶。 李隆基一直愀然不乐,叶法善天师很快就猜到他为何而烦恼了。 “太子殿下立为大唐储君,该忧心的是天下大事。手足之情,不会受任何事情的影响,不必天天记挂于心!” “尊师,大郎原本与我原本形影不离,情深似海,自从我被立为太子,他就有意疏远我了!” “他如何疏远您?” 李隆基吃了一口卯山仙茶。 “我让力士邀请他来东宫吃酒,他总是各种借口,无论如何都请不来;陛下赏赐的东西,我分他一半,刚送过去就给送回来了。尊师您说,他是不是恼我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宋王殿下不来,您可以过去五王宅啊!” 李隆基听了,巴眨了几下眼睛。“我去五王宅?” “对,殿下不仅要亲自去,还要带上一样东西,与诸位兄弟共申亲情!” 李隆基急忙叉手道:“请尊师指点!” “殿下附耳过来!” 他将耳朵凑了过去,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脸上渐渐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第二天,酉时日沉,宋王府的户奴正准备关闭宅门。李隆基和高力士骑着乌孙青骊,哒哒地跑到王府门口。 户奴见了,急忙跪地叩首。 李隆基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了高力士。“宋王殿下在哪里?” 户奴答道:“宋王殿下在后院,与其他几位殿下一起吃酒。” 李隆基疾步跑到后院。 一身荔肉白色的太子冕服,满地提花祥云奔兔纹,玉冠玉带,脚下穿一双茶褐色的翘头羊皮长靴,靴口点缀联珠团窠纹,面容清隽,身姿挺拔。 这件衣裳,是高力士为他挑选的。 他说,兔子性柔,温如玉粹,皎如霜辉,富有仁慈之心,穿它见兄弟最适合不过了。 李成器和弟弟们见李隆基突然出现,大吃一惊,急忙在坐席后面寻找靴子,想站起来行个大礼。 李隆基道:“大郎、二郎、四郎、五郎,你们平时见了我,从不行礼,今日为何生分了,要行大礼呢?” 李成器手中提着靴子,微微愣了一下,嗫嚅道:“因为,因为今日的三郎,身份与往日不同了!” “有何不同?三郎还是三郎,依然是诸位的兄弟。如果我做了大唐太子,你们就要疏离我,那么,这个太子就由大郎来当好了,省得你们都有意见!” 李隆基心潮澎湃,扯着嗓子大声说着。 李成器心里一软,上来拉住了他的手。“三郎!我……” “大郎,你最有资格跟我争权,但你主动放弃了。对于三郎来说,肯定是要感激你一辈子的。但你选择躲避我,是不是不再喜欢我了?” 李成器的眉眼间流露出无限温情,那是父亲看他时才有的眼神。 “小时候,我们一起失去母亲,最暗黑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迎接我们的是光明,是坦途,我为何不再喜欢你了?” “失去母亲的那段日子,我整夜害怕哭泣,无法入眠。大郎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哭泣的妹妹,自己的泪水却无处流淌。三郎现在想起来,还常常恨自己不懂事!” “我们兄弟五人幽禁深宫,相依为命,十余年不出庭院,尝尽了少小苦难。我们出则同游,学则同业,事均形影,无不相随。虽说日子十分艰难,却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光!” “如果我们兄弟为了一个名份而变心,请大郎把这个太子头衔拿回去!”李隆基的眸中微润起来,哽咽道。 “大郎从未变过心,只是,怕您变了!” “三郎除了身份变了,其余都没有变!” 李成器道:“三郎不变,大郎也不变!” 李隆基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走到李成义面前。 “二郎,我们是豆卢娘娘一起抚养长大的,跟你朝夕相处,感情甚至比大郎还深。我性格比你强悍,曾经欺负过你,难道,你还记着三郎的仇吗?” “记仇倒不至于,我也欺负过您!”李成义噘着嘴,怯声道,“唐隆一战,三郎声望鹊起,我们兄弟几个,只能仰望您了!” 李隆基听了,不由得心急如焚。 “难不成,你是怪三郎没有让你们参与唐隆之变吗?” “弟弟们对三郎的独断专行,的确有些意见!”李成器道,“那一夜,您让禁军封锁五王宅,不让我们出来,兄弟们为你彻夜不眠!” “那是我们李氏一族与韦氏一党的生死决战。三郎宁愿战死的是我一人,也不愿意你们谁有个什么闪失,那样,我会痛苦一生的!” “三郎,兄弟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们也担心您的安危!”李成义向来讷口少言,说了两句话便低下了头。 李隆基转身对李隆范道:“四郎,你潇洒豁达,是我们兄弟中,长相最英俊、最有艺术才华的一个,跟你交往的都是大唐最有才华的儒士、名家。三郎对你,满心都是羡慕!” “不!三郎才是我们兄弟中才略最出众的一个!”李隆范俊眉一挑,道,“在如此举步维艰的局势下,您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我们知道,只有您,才能让我们李氏王朝风恬浪静,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李隆基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又走到李隆业面前,含泪道:“五郎,你一直是我谨小慎微、笃守规矩的好弟弟,难道,你不想理我了吗?” 李隆业道:“我们三个带 ‘隆’字的兄弟,一起经历了景龙池事件,早已异体同心,怎能不理您呢?每次宴聚,我们都会准备五只杯盏,如果您不在,依然会那只杯盏斟得满满的!” 一滴泪水啪地跌落地面。 李隆基抿抿嘴,道:“兄弟们待我如初!是三郎多心了!今后,你们谁要排斥我,我就上表父皇,将太子之位逊让给他!” 众兄弟都笑了,簇拥着他坐到席上。 看着弟弟们嘻嘻哈哈,又如往常一样,李成器不禁感怀万千。 高力士道:“今日难得五位兄弟都聚齐了,五王宅里,很久都没有传出乐曲声了。殿下,我去搬乐器,你们做好准备,音乐会又要开始咯!” 李成器笑道:“力士快去快回!” 李家儿郎个个都有音乐天赋,李成器擅吹笛子,李隆基擅敲羯鼓,李隆范擅弹琵琶,李隆业擅抚琴,就连最不堪的李成义也能吹个筚篥,弹几下箜篌。 兄弟们聚在一起,随时能开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众人共奏羯鼓曲《秋风高》,鼓声撩打有序,透空碎远,站在景龙池边都能听见。 又奏起了李隆基举兵夜半诛杀韦庶人后,新谱的《还京乐》《夜半乐》两支新曲。 五王宅里,仙乐渺渺,十余位舞伎头戴芙蓉冠,着五色绣衣,玉颈婉然,长袖舒展,为他们翩翩起舞。 到了亥时,夜阑人定,兴致阑珊。 兄弟们酒饮微醺,杯盘狼藉,各个都有了起身辞去的意思。 李隆基大叫一声:“今夜,谁都不许走!” 众人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高力士打开一个包裹,取出一顶帐子,一床薄薄的织锦团花被子和一只长枕,就地铺开。 李隆基道:“这是本宫命人连夜赶制的五王帐、长枕大被。今夜,我要与诸位兄弟同枕共眠!” 话音未落,李隆业抢先第一个钻进了被窝。 李成义和李隆范相视一笑,也跟着钻进了进去。 李成器顾不得矜持,拉着李隆基挤到众人中间,大家开始抢被子,抢枕头,庭院里,欢笑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连不苟言笑的高力士,也被他们逗乐了。 这一刻,谁也记不得,李隆基就是唐隆之夜叱咤风云的金甲战士,是将来要荣升至尊的大唐太子。 他只是仪表俊丽、英武果断的李家三郎而已。 李成器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袋下面,静静地听着墙角舒吭不绝的促织声,眼中起了朦胧睡意。 “三郎,您还记得酷吏施暴东宫时,我们兄弟立下的誓言吗?” “记得,当然记得。当时大郎说 ‘我们兄弟长大了,不管是帝君,是亲王,还是平民,我们一定要友于兄弟,上下同心,才不会被外人欺负!’三郎希望,我们今后都能做到!” “我们李氏一族有兄弟相残的先例,深遭世人诟病。但愿我们能扭转先辈留下的不良形象,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宗室亲王!” 李隆基清醒的很,一点睡意也没有。 年少时立下的“友于兄弟”的誓言,终究没有淹没在岁月里,这是多么美好的人生幸事啊! “《诗经》曰, ‘常棣之华,鄂不铧桦。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等到本宫登基了,一定为诸位兄弟在五王宅中建一座高楼,取名就叫花萼相辉楼!” 李成器昏昏沉沉地答道:“花复萼,萼承花,相互辉映。我们兄友弟恭,就如花萼一样,相依相生,不能分离!” 五王帐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转头一看,李成器和诸位兄弟都已经酣然入梦了。 李隆基面带着满意的微笑,安然阖上眼睛,在唧唧复唧唧的虫鸣声中,也渐渐睡去了。 这样的夏夜,青田太鹤山洞天也是虫鸣螽跃,不绝于耳。 白鹤洞里,云鹿取了一鱼洗的渡心泉,为子虚擦净了身体。 乌翎安闲地卧在她的脚边,眼睛似阖非阖,脑袋却沉沉地低垂下来。 它想强打起精神,多陪云鹿一会儿,终究抵不过汹然袭来的睡意,不一会儿就安然入眠了。 在无尽无休的虫鸣声中坐下,一阵巨大的孤寂,瞬间将她淹没了。 云鹿缓缓伸出手,深情地抚摸着子虚轮廓分明的脸庞,那高挺的鼻子下,人中深陷,唇间微翘,坚毅冷峻不减半分。 一个月了,子虚安祥地躺在石榻上,一动不动,睡得那么香甜,犹如一池恬静温柔的春水,不为鸟雀喈喈而惊,不为芳草萋萋而喜,叫人不忍心惊扰。 晨瞑夕寐,一直这样沉沉地睡着。 “子虚,你快点醒来,云鹿害怕你永远醒不过来,害怕自己永远孑然一身。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随你去了!” “云鹿这条性命,原本就是你给的。如果随你去了,也算是报答了你对我的再造之恩。” 两行热泪从她的脸颊滚落,滴在子虚月白色的道袍上,转瞬就不见了。 “子虚,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子虚,你冷吗?云鹿很冷很冷,很想你用这双大手,为我热热身子。” 云鹿仿佛看到子虚笑意盈盈地坐了起来,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温柔地招呼着她:“云鹿,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来!” 她脸上挂着泪痕,“噗哧”一笑,像往常那样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握住他的手。 可是,他的手是冰凉冰凉的,只有落下的泪是温热的。 这种落空的感觉,让云鹿哀痛欲绝。 石清赠送的那块灯光冻石人,躺在子虚枕边。它见证了他们多年的情意,也仿佛暗示了他们的结局。 唐隆之后,叶法善四位弟子都得到了封赏。澄怀为尘升真人,石清为见升真人,云鹿为逸升真人。 敕封子虚为玄升真人的敕旨,和那块石人一起,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云鹿知道,子虚尊崇庄子所说的“至乐无乐,至誉无誉”,从来不在乎这些蜗角虚名。 这道敕旨,不过是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给自己的一点歉意而已。 “过去,都是你为我暖手,今日,就让我为你暖暖手吧!”云鹿摊开子虚的手掌,闭上眼睛,将温热的脸颊贴在那冷若冰霜的掌心里。 “云鹿,云鹿!” 依稀听到师父在呼唤她,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师父。 旧痕未干,又添新泪。云鹿抱着师父,痛哭起来。 等她哭够了,叶法善天师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云鹿,你照顾子虚非常尽心,他的仙体十分鲜活,我们有办法治好他!” “云鹿请师父赐教!” “那支利剑,本该落在师父身上,是子虚帮我挡了这一劫!今日,师父才明白,太上老君为何让括苍神人去句曲茅山送我金景丸,他早就预料到,师父会有一劫!” “师父莫不是在安慰云鹿?” “师父何曾诓骗过你?”叶法善天师和颜道,“子虚仙体不腐,说明他仙根很深,不会轻易陨落,你以渡心泉为他生肌,以金景丸为他易骨,一定会活过来的!” 云鹿含泪颔首。 叶法善天师从风袖中掏出一只紫檀木匣子,放在云鹿的手心。 “这里有三颗金景丸,你每隔半年为他服下一颗。其他时间,多多为他活动筋骨,多多呼唤他的名字,坚持用渡心泉擦身。至于什么时候醒来,不得而知,但师父相信,他一定会醒来的!” 看着师父憔悴的模样,云鹿知道,他一定也为子虚操碎了心。 “师父,天下初定,平王刚刚立为太子,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您去辅佐。一场大病,让您的额头多了几许皱纹。这么迟了,还跑那么远。子虚要是知道了,也会心疼的!” “傻孩子,子虚是你最在乎的人,也是师父最在乎的人。我和澄怀、石清日夜牵挂着你们,只可惜不能一分为二,留在这里照顾你们。师父走了,子虚就交给你了!” “师父不要走!”云鹿大喊一声。 刚刚伸出手,师父的面目就变得模糊起来,碎成了点点末屑,山风一吹,什么都不见了。 云鹿猝然惊醒了。乌翎仍然沉睡在脚边,呼吸轻柔而均匀。 白鹤洞外,天色已经大亮,朝霞满天、群鸟争鸣。 泪在腮边,药在掌心。师父到底有没有回来过,云鹿不得而知。 第115章 李重福图谋造反 长安大明宫里,李隆基和叶法善天师一起从宣政殿里走出来。 姚崇和宋璟紧走几步,追了上来。 “叶天师,杭州一别,老臣不负长安之约,终于与您再次相聚了!”姚崇向叶法善天师行了个叉手礼。 “陛下得到你们的相佐,犹如添了鲲鹏之翼。今日在朝堂上,两位阁老和卢怀慎、郭元振、张说等人提出的种种治国之策,真可谓是丹凤朝阳!” 李隆基望着三人,眼神如春日流波,清澈干净,不染尘埃。 “你们建议提拔任用忠正贤良之士,贬黜斥退奸邪不肖之徒,整饬各项法度,行赏施罚依据公理,大大革除了旧朝弊政。相信不久的将来,贞观、永徽风尚又能再现了!” 姚崇含笑道:“太子和叶天师过奖了!当今陛下乃尧舜之主,新朝呈现一派桐生朝阳,凤鸣高岗的景象,这是大唐之福也!” 宋璟道:“几天前,宋某还是一位人微言轻、说话无人理会的洛州长史,今日却在圣君之下做了一位贤臣,世道变得如此之快!” “姚阁老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阁老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你们二位,道不相同,却能在朝堂上相互唱和,逆鳞直上。大唐朝廷,又现骨鲠之臣了!”叶法善天师道。 “尊师说的对!”李隆基颔之,“太宗皇帝时期,朝中有房、杜之说。今后,史书中将留下姚、宋之说了。” 众人轩然大笑起来。 宋璟围着叶法善天师转了数匝,咕哝道:“听说,叶天师高龄九十有四,为何还是精神矍铄,一头青发乌黑如漆呢?” “姚阁老不到六十岁,宋阁老不到五十岁,却已鬓发染霜,是因为你们心有天下,愁肠百结所致。而我,只是一位随缘道士,不求名利,逍遥自在,无荣无辱也无烦恼,一头青发根本没机会白啊!” 宋璟听了,啧啧有声,道:“听起来,当个道士挺不错。无奈宋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份逍遥,今生怕是学不会了。胸有刚方铁石心,宁辞白发满乌巾啊!” 姚崇会心而笑,跟着说道:“今朝须发白两鬓,明日大唐天地新!”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往丹凤门而去。 李隆基乘坐紫铜鎏金马车回到东宫,刚下马车,看见王毛仲跽跪在重明门外。 “毛仲,你来干什么?”他冷冷地问道。 “起事那夜,毛仲心里十分害怕,临阵脱逃了,请太子殿下降罪!”王毛仲猛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 在他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王毛仲避之不见,李隆基心里很生气。 转念一想,唐隆之变之所以成功,万骑禁军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与王毛仲先前的布诚结纳是分不开的。 “起来吧,你给本宫丢脸了!”李隆基斜睨他一眼,目光中五味杂陈。 唐隆之变是他发展势力,成功登上太子之位的根本一役,王毛仲没有功劳,也该有一份苦劳。 李隆基选择了原谅,仍然破格提拔他为东宫左卫率副率,还将东宫驼马狗鹰等坊,交给他管理。 快到黄昏时分,李隆基正在丽正殿内休憩。 内给事高力士进来禀报:“殿下,谯王重福受人挑拨,不满陛下登基,在东都洛阳发动了叛乱。陛下令您和太平公主火速进宫,商榷对策。” 高力士因平定韦氏一党有功,进入太子内坊局,封为太子太保。不久,又被提拔为朝散大夫、内给事。 李隆基不敢拖延,马上起身整冠肃容,准备入宫。 高力士在九弘木施上拿了一件葵黄色的锦地万寿长庆纹袍衫,正要为他披上。 “力士,不要穿那件黄袍,就穿右边那件绛纱四角叶纹袍衫吧!” 高力士低哝道:“殿下似乎不爱穿黄袍,而爱穿绛纱袍。” “每次看到黄色的袍衫,总会想起皇祖母。无论何时何地,她都穿着明艳艳的黄袍,或深或浅,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所以,本宫不喜欢黄色的袍衫!” “殿下肤色白,穿绛纱袍也挺好看的!” 高力士转身取了那件绛纱四角叶纹袍衫为他穿上,再取了一根金镶玉鞶革蹀躞带,围在袍衫外,扣好中间的黄金松鹿纹犀比。 “陛下改任谯王重福为集州刺史,他不是上表谢恩,表示马上赴任去的吗?”李隆基问道。 “天下总有不安分的人!谯王原本打算安心赴任去的,江州司马郑愔和洛阳一个叫张灵均的人,在他面前鼓唇弄舌,说他是先帝长子,应该继承大统……” “郑愔原为吏部尚书,祖父做过县尉,父亲做过刺史,哥哥做过右拾遗。听说他文采出众,十七岁就中了进士。” “才华是有的,但他长得臼头深目、貌丑多须,这样的长相,很难得到升迁。谁主宰朝廷,便依附谁,先后从属来俊臣、张氏兄弟、武三思、韦庶人,才得以升迁。” 李隆基叹道:“此人和武三思一样,不过是个投机客罢了!” 高力士道:“郑愔仗着韦庶人信任,与崔湜贪赃枉法,肆意妄为,在名额以外授官,严重破坏了吏制。去年,被中宗皇帝贬为江州司马。” “一帮自命不凡的人凑在一起,总想干点大事。他们肯定认为,我们父子虽有讨平韦氏的功劳,不该越位居上!” “在郑愔和张灵均的鼓动下,谯王对陛下即位,极为不满,于是,策划了这场起兵。” 郑愔赴江州就任,经过均州时,结识了张灵均。他们暗中撺掇李重福举兵反韦,未来得及动手,韦氏一党就被李隆基消灭了。 他们反对的目标又从韦氏转为李旦。 张灵均只是一介草民,名不见经传。 他献计说:“大汉时期,太尉周勃联合丞相陈平等人,诛灭诸吕,迎代王刘恒进京继位。现在,东都洛阳的百官士庶,都希望殿下前去,杀掉留守,拥兵西取陕州,东取河南河北,天下就可传檄而定。” 三人一拍即合。 郑愔自任为左相,掌管内外政事;张灵均为右相、天柱大将军,掌管军事,其余人分别授任官职,组成了一个小朝廷。 李重福先派户奴王道赶到东都洛阳,暗中招募勇士,然后和张灵均等人从均州乘驿,向洛阳进发。 景云元年八月十五日,他们抵达洛阳,假传敕旨,昭告天下,宣布自己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大唐天子,改元“中元克复”。 妄封李旦为 “皇季叔”,温王李重茂为 “皇太弟”。 他们在天津桥集聚数百人,持械待命。 侍御史李邕发现李重福率兵作乱,马上到左掖门,闭门拒守,又至右屯营,令其坚守御敌。 穿戴整齐后,李隆基和高力士一起骑马入宫。 李旦和太平公主、姚崇、宋璟等人,正在宣政殿中等着他。 登基后,李旦对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都非常倚重。 每逢决议军国大事,他都会反复询问宰相们:“此事,与太平公主商议过了吗?”“此事,与太子商议过了吗?” 没有经过他们的点头,好像事事都无法定夺。 太平公主因唐隆之功、拥立之功,食邑封户增加到了一万户,在新朝中的政治地位十分显赫。薛崇胤、薛崇简等几位子女或封王、或封县主。 无论待遇还是地位,都已达到大唐公主的巅峰。 太宗皇帝玄武门兵变的首功之臣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得到的实封也只有一千五百户。 可见李旦对妹妹的认可和喜爱,凡是她提出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宰相以下官员,只要太平公主一句话,立即可以任命。 朝中很多大臣见她权倾人主,说话比太子管用,纷纷趋附其下。 “三郎,来姑姑这里!”太平公主见李隆基来了,连忙招呼他近前。 李隆基走到面前,叉手施礼。 太平公主道:“谯王率叛军袭击了洛阳左、右屯营兵,洛阳长夏门和定鼎门相继被他们攻破。姑姑觉得,可以派安抚大使招安他们,三郎意下如何?” 李隆基听了,觉得十分不妥,心里想着该如何婉拒姑姑。 父亲登基后,姑姑坚持要将许州刺史萧至忠提拔为中书令,华州刺史崔湜提拔为吏部侍郎,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要将自己的亲信李猷安插到中书省,任为中书舍人,遭到了李隆基的反对。 她气得半个月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最后,是父亲遂了她的心愿,姑姑和他才冰释前嫌。 他略一思索,道:“姑姑,我们不需要朝廷派人去招安!” “谯王和郑愔归顺大唐,招募为官,委以重任,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谯王手中才区区两千兵马,东都留守裴谈手上有唐兵五万,他的这点兵马何足挂齿?何况,他是谋反逆臣,朝廷不仅不罚,还要委以重任,他日人人效仿,该当如何?” 姚崇与宋璟等人,都觉得李隆基言之有理。 宋璟道:“太子殿下说的在理,谯王手中的两千兵马,都是老弱病残,临时拼凑起来的,不足为惧!他已生大逆不忠之心,朝廷若不以威武为政,及时诛暴讨逆,江山社稷恐怕难以安定!” 姚崇亦道:“陛下,张仁愿将军年老致仕。老臣身为中书令兼兵部尚书,洛阳生乱,愿亲自带兵,前去平乱!” 太平公主面色苍白,艴然不悦地坐在席上。 她深深感到,自己亲手扶持的太子,并没有那么简单。 李隆基觉察到姑姑的不满,急忙道:“父皇,姑姑,你们不必担忧。谯王这一盂之水,泛起的只是涓埃之微。只要下令裴谈奋力抵抗,不出数日,便可将他捉拿归案!” 李旦听了,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松懈了下来。 “谯王密入洛阳,企图据东都,争天下,其心可诛!此事就委托姚卿、宋卿等人了,你们要全力督战,力保将伤亡降到最低!” “是!”众人颔命而去。 太平公主也寻了个借口,讪讪地起身离去。 她带着两位婢女,远远地跟在李隆基后面,眈眈虎视着他们的背影。 熊熊怒火,在她胸腔中上下翻腾着,仿佛是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的火山,随时都能一发惊天,声震四野。 太平公主曾经以为,李隆基年纪轻轻,没有多少从政经验,一切都会依照她的意图办事,所以,极力支持立他为太子。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从小生活在明争暗斗的深宫,李隆基养成了城府莫测的能耐。他的心潜光隐耀,深藏不露,太平公主无法琢磨,也无法操控。 李隆基聪明果敢,为人处事自有一种龙起生云,虎啸生风的风范。 只要他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坚持己见,事事都不会屈居于别人的意愿之下。 拥护太子的一批大臣,如姚崇、宋璟等人,正以除奸革弊、去旧鼎新的姿态,活跃在朝堂上。 他们一致认为,中宗皇帝时期,朝政深受皇亲和外戚的干预,这些人依势用事,致使朝廷机构臃肿,冗官泛滥,铨官制度紊乱,强烈要求改弦更张,革除这些弊政。 在李旦的支持下,他们进忠良,退不肖,裁减冗官;纲纪修举,赏罚尽公,请托不行,严厉遏制向皇帝讨官的行径,朝政渐渐呈现出—派振兴气象。 “姚宋当国,邪不如正,朝政颇有贞观、永徽之遗风。”这是长安百姓对当下时局的盛赞。 他们推行的条条治国政策,正慢慢将太平公主推到权力的范围之外。 太子一党,极大地触犯到了她的私利。 李隆基和姚崇、宋璟等人往昭庆门内的中书省走去,太平公主一行人则往含耀门走去。 穿过含耀门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了一下。 他们的身影都已不见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就此分道扬镳吧,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出数日,洛阳就传来了好消息。 东都留守裴谈奉命,出动左右屯营兵攻讨李重福。那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立刻溃不成军,四处逃亡。 李重福随着散兵游勇逃到洛阳郊外,藏匿在山谷中。 裴谈派出众多兵力,在洛阳城内外大规模搜查。眼看大势已去,李重福走投无路,投漕河自戕,时年三十一岁。 事败后,郑愔头梳发髻,身着妇人衣裳,躲在马车中,企图蒙混出关。可惜,他长得实在太丑,太引人注目,很快被唐军擒获了。 李旦命中书侍郎张说前往洛阳,负责审理此案。 仅仅用了一晚,张说便将案件查清。主谋郑愔、张灵均等人,斩于洛阳东市。其余误捕下狱者,一律无罪释放。 行事干练的张说获得李旦的赏识,命他和户部侍郎马怀素、国子司业褚无量等人,一同担任李隆基的东宫侍读。 李旦下诏,李重福图谋叛乱,自绝于天,但屈法申恩,念在叔侄之情,仍以三品官吏的礼节将其厚葬。 景云元年十一月,中宗皇帝下葬定陵。 大臣们上奏,韦庶人身犯谋逆大罪,不应祔葬定陵。 众人都想起了已故的英王妃赵氏。 她是中宗皇帝的元妻,理应陪葬。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的瘗骨之地。 于是,李旦追谥赵氏为和思顺圣皇后,命叶法善天师以皇后袆衣招魂,覆以夷衾,祔葬定陵。 李重福事件尘埃落定,中宗皇帝魂归山陵,大唐朝廷渡过了一段难得的宁静时光。 第116章 公主鞭打薛重简 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掀起了微微涟漪。 黄门侍郎崔日用与中书侍郎薛稷,在朝廷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当着李旦和众臣的面,薛稷毫不留情地说:“陛下,崔侍郎过去附骥攀鳞,结交武三思等人,并非忠臣。为了邀功请赏,更是出卖昔日好友宗楚客,他根本不是一位义士!” 崔日用以牙还牙,一句话就戳到了薛稷的痛处。 “崔某以往的确有过错,但此次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已经将功补过。薛侍郎你呢?外表以陛下的亲家为依托,暗地里却依附张氏兄弟、宗楚客、窦从一,你才是真正的为人不正呢!” 众所周知,薛稷是李旦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数年前,李旦将五女凉国公主,嫁给了薛稷的儿子薛伯阳,与其结成了儿女亲家。登基后,更是经常召他入宫,参赞政事。 原本,钟绍京与薛稷同为中书侍郎。 他在书法上很有造诣,但作为宰辅,实在缺乏才能,主政时,恣情赏罚,公私不分,薛稷很厌恶他。 一次,钟绍京抗旨让官,李旦采纳了薛稷之言,转其为户部尚书,后又出为蜀州刺史,逐出了长安。 这份信任,群臣无人能够与之比拟。 李旦原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个不堪回首的乱世料理干净,没想到仍然有人为此耿耿于怀。 盛怒之下,双双罢免了他们的职位,出崔日用为雍州长史,薛稷降为左散骑常侍。 让他恼怒和失落的,还有离他而去的豆卢慈音。 李旦登基后,立刻派人去洛阳紫微城,将刘蕴芽和窦浅漪失踪的嘉豫殿掘地三尺,始终未能发现两位妃子的遗骸。 哀痛之余,只好下诏,将刘蕴芽追封为肃明皇后,窦浅漪追封为昭成皇后。 让正在洛阳行道的司马承祯天师以招魂的形式,将她们安葬于龙门山东麓,肃明皇后葬惠陵,昭成皇后葬靖陵。 并在长安东街亲仁坊西南隅设立了仪坤庙,作为日常祭祀的场所。 其他被害的妃子,如唐氏、崔氏,也各自追封。 李旦将王芳媚册封为贤妃,统领后宫。 李隆基感念昔日豆卢慈音对自己和两位妹妹的养育之恩,上表请求让她回宫,重新册封为贵妃。 神龙元年,豆卢慈音与李旦和离,回到了娘家。 李旦一直以为,自己的一颗心,都放在刘蕴芽和窦浅漪身上了。豆卢慈音相伴左右那么多年, 经常对其视而不见。 直到她离开了,李旦才知道,豆卢慈音在他心里,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人生至暗时刻,是豆卢慈音陪着他一路走来的。 李旦同意了李隆基的请求。 高延福公公去豆卢府上宣旨,豆卢慈音却拒绝回到他的身边。 宫廷生活,遍布暗礁险滩,处处都有阴谋和算计。李旦今朝贵为天子,谁知道哪一天又会跌落神坛呢? 豆卢慈音没有勇气再回到宫中。 李旦心里非常痛苦。 人到中年,鸳鸯失伴,人生所希求的样样都未得到。活着的人,只能忍痛放手,留她一条生路罢。 转眼到了年底,长安天寒地冻,下起了鹅毛大雪。 兴宁坊镇国公主府上,太平公主身披一袭脂玉色羔裘,慵懒地围炉而坐。 上了坐四望五的年龄,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日渐下滑。 一入冬,便会畏冷怕寒,四肢麻木,常年靠吃一些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的名贵滋补药材吊着。 中书舍人李猷来到门口,拍净了绯色澜袍上的点点雪花,提了提腰间的金色兽纹鞶带,掀起地金斜线银莲花纹暖帐,绕过火齐屏风,慢慢走入大殿。 他行了个叉手礼,道:“公主殿下,猷听说,太子和您闹不愉快了?” 太平公主命人搬来一张胡凳,让他靠着瑞兽葡萄三足暖炉坐下。 “今日,陛下召集我们商讨各道赋税一事。我建议户部向各道提升赋税,被李隆基狠狠地泼了一盂冷水!” 她的声音是慵懒无力的。 李猷听得出来,太平公主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太子如何说?” “他不仅反对增税,说什么水浊则鱼噞,政苛则民乱,提议将户税取一成,纳入义仓税,用于地方财政。还说,失地的田客越来越多,按户征税不公平,建议改为按田亩数征税。” 今年伊始,李旦于各道设立盐池、漕运、租庸、户口等专使,大唐各地经济渐渐复苏。 李隆基为首的太子一党十分清楚,经济复苏的芽蘖发之不易,此时增税,无异于将它当头掐了。 李猷道:“高宗天皇大帝后期,财政拮据,不少地方开始用义仓弥补亏空。如果按田亩数征税,恐怕,各地的权贵阶层和富绅大户又要闹事了!” 太平公主叹道:“陛下性格荏弱,最像高宗天皇大帝,偏偏太子生性强悍,多谋善断,使我步步难行。这个三郎,真是小瞧他了!” 李猷皱起眉头,将冻僵了的双手伸到暖炉上反复烤着。 “太子聪明睿智,知道萧至忠、崔湜等人,都是公主的人,所以在中书省安排了姚崇和宋璟这两块硬石头,又将郭元振等人提拔为各道行军大总管,鼎足三分,与我们抗衡。我在中书省,也是寸步难行啊!” “当初,我安排你和萧至忠入中书省,崔湜入尚书省,就是想让你们先掌握这两个机要中枢,使朝廷听我号令,从而慢慢掌握政、军、监察三权。” 李猷伸回手,道:“朝中政局,现在明显还是太子一党占了上风。” “如今这个局势,我们要尽快遴选一个容易控制的太子,将这个孤行一意的李家三郎取代掉!” 太平公主的神情冷静而沉着,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猷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她和太子,从原来的盟友,渐渐发展成为敌对阵营。 当姑姑的认为侄子是她专权的障碍;当侄子的认为姑姑太强势,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两个人从相互斗法到鏖血力战,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李猷从太平公主身边的一名小侍卫做起,一直到正五品中书舍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手中的权力和富贵皆是公主所赐。 或许,忠心耿耿地执行命令,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太平公主又道:“前不久,薛稷和岑羲被罢为左、右散骑常侍,一定对陛下心有不满。” “他们被贬后,地位连那些斜封官都不如了。” “你常去结交他们,将来,一定可为我用!” “是!先帝墨敕的斜封官被姚、宋等人一朝尽夺。公主坚持将这些已罢者,重新量材叙用,攀附我们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太宗皇帝时期,朝廷官员的选用、考绩都是由尚书省主管的。 按旧制,三品以上官,册授;五品以上官,制受;六品以下官,敕授,皆委尚书省奏拟。文官经由吏部,武官经由兵部。 尚书为“中铨”,侍郎为“东、西铨”、合称“三铨”。 中宗皇帝时期,韦庶人专权,嬖幸用事,选举混淆,无复纲纪,三铨制度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李旦下诏恢复了三铨制,由姚崇和宋璟等人开始整顿铨选文武官员。 宋璟为吏部尚书,李乂、卢从愿为侍郎,负责文官的考选工作。 姚崇为兵部尚书、陆象先、卢怀慎为侍郎,负责武官选考。 太平公主凛凛一笑。 “当时敕命的斜封官,有数万人之多。经过铨选,最后能留下的,不过两千人左右。太子一党坚持罢黜斜封官,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在朝中人心尽失!” “公主趁机向陛下进言, ‘斜封官泛滥,本是先帝之过,却为您招来了怨恨。现在众口沸腾,遍于海内,恐生非常之变! ’所以,他才下了一道敕旨,改称 ‘凡因斜封别敕授官,先已罢任者,皆量材叙用。’” “那些受到本公主庇护的斜封官,纷纷转投到我们麾下。” 李猷笑道: “这是公主与太子的较量中,赢得最漂亮的一战!” 太平公主低着头,摩挲着掌中的铜錾凤舞牡丹手炉,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 “除了这些斜封官,在唐隆之变中活下来的韦武余孽,为了活命,也不得不依附在本公主的麾下。将来,我们的势力,一定能超过太子一党的!” “公主,罢免太子,必须要得到南北衙禁军的支持。除了立节郡王掌握右千牛卫,其他各支禁军,都掌握在陛下四位皇子手中,坚不可破。” “南北衙禁军这里,你要想办法,早日打开一个口子!” 炉中炭火刮刮杂杂,不停地吐着火舌,发出“滋滋”的声响,好像太平公主眼中的绵绵恨意。 李猷道:“近日,贾膺福和唐晙为我们结交上了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羽林将军事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或许,将来能从他们身上打开一个口子。” 贾膺福为右散骑常侍,善工书八分,笔法精妙,小楷尤工。鸿胪寺卿唐晙是太平公主的女婿,凌烟阁功臣唐俭的曾孙。 “很好,他们比崇简可靠多了!本公主四子四女,崇简最为颖悟绝人,对他寄予厚望最多。他倒好,不帮我也就罢了,还一直劝我不要与太子为敌,屡屡忤逆!” 提到薛崇简,太平公主只是叹息。 李猷知道,薛崇简向来襟怀坦白,铮铮有声,对他倒有几分敬佩。 他略一沉吟,道:“立节郡王不愿参与此事,公主就不必勉强了。我们安插在东宫的耳目,每天都会传来很多关于太子的消息。” “听说,李隆基接回了在潞州相识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名唤赵非儿,深得太子喜爱,还给他生下了次子李嗣谦,入宫后封为良娣。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名唤张暐的河东英豪。一到长安,就被拜为太子宫门郎,掌管了东宫门钥。” 掌中的手炉没什么热气了,太平公主捏着炉盖上的凤头,打开了盖子。 她干笑道:“太子妃王菱膝下无子,侧妃杨芊芊正在孕中,是男是女尚不可知,忽降一位带着皇子的宠妃,东宫将来必定热闹非凡了!” “我会让安插她们身边的婢女,火上再添些油的!” 李猷接走了太平公主的手炉,从暖炉里夹了几块炽热的木炭放进去。 几丝火苗燎动,带起一阵炉灰。 他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睛,擦了擦眼角,盖上手炉,递到公主手中。 太平公主接了手炉,道:“太子妃王菱秀外慧中,足智多谋。这次唐隆之变,不仅参与策划,还拉上孪生哥哥王守一一同参加,双双立下不世之功,让人见识到了她的聪明才智。” “太子两位妃子,都是见多识广的将门之女,围绕左右的,也是一些有才干的能人。东宫阵容,不容小觑啊!我们要更易太子,必定要先制造一些纸笔喉舌。等到众口熏天之时,他的气势,自然就下去了!” 太平公主冷哼道:“对,你遣人散布流言,就说 ‘太子非长,不当立。’或者说 ‘当立者为宋王成器,或豳王守礼’,总之,他李隆基立为太子,就是不合天理,不顺人情的!” 正说着,有人破门而入,一支冷剑直指李猷的后背。 “公主一直与太子为敌,原来是你们这些狐鼠之辈在挑拨离间!” 回头一看,原来是立节郡王薛崇简。 李猷吓得面色煞白,连跪带爬,躲到了柱子后面。 太平公主怫然而怒,张开双臂,挡住了薛崇简的去路,切齿道:“崇简!休得无礼!” 薛崇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阿娘!李唐江山,始终都是太子继承的。您苦苦与他过不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你是镇国公主府的人,不是东宫的人!为何处处帮着李隆基,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您在朝中挟朋树党,处处与太子抗衡;在东宫广设耳目,监视他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进谗陛下;现在又要散播流言,对他横加陷害。这样做,公主府即将大难临头!” 一片乌云立刻爬上了太平公主的脸颊。 她瞋目竖眉,环顾四周,看见柱子上挂着一根三尺多长的马鞭,冲上去取下马鞭,狠狠地抽打在薛崇简的身上。 那马鞭为牛皮制成,经过奶沭,十分坚韧。 薛崇简咬牙切齿,愣是不吭一声,任由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身上。 很快,灰汁色的织锦袷袍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鞭痕,泌出斑斑血迹来。 李猷惊恐地从柱子后面爬出来,夺走太平公主手中的鞭子,口中道:“公主,手下留情,再打下去,郡王殿下要没命了!” 薛崇简横眉怒吼道:“阿娘,崇简自幼与太子一起在太学读书,知道他的才能,将来,一定是一位明君。请您支持太子,切勿与他针锋相对!” 太平公主心里又气又急,一根手指怒指着他,不停地颤抖着。 “当年,为了巩固你的地位,让你娶武三思的女儿方城县主为妻;知道你与李隆基关系匪浅,安排你入太学,与他一同读书。但我不是让你跟他走,你要维护的,应该是我们镇国公主府的利益!” “太子始终是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公主始终是公主,史上多少权倾朝野的公主,都落了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儿子劝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太平公主听了,又怒上心头,冲上去使劲踹了薛崇简两脚,被李猷和婢女拉开了。 第117章 明德殿群策群力 薛崇简被太平公主鞭打的消息,连同“太子非长,不当立”的杂言碎语,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 叶法善天师、澄怀、姚崇、宋璟、张说等人,围坐在东宫明德殿里。 李隆基垂头塌翼地坐在案前,手中摆弄着一支檀香木梅花紫毫诗笔。 放眼朝中,百官明显分成了两派,公主一党和太子一党。 太平公主是自己的亲姑姑,本该居于闺阁,却恃着拥立皇帝有功,鬻宠擅权,经常干预政事,四处发号施令。 自从李重福事件之后,公主一党对他穷追猛打。 李隆基绝不能犯一点小错,一旦犯了错,上到萧至忠和崔湜,下到李猷和一众斜封官,必定会出来弹劾他的种种不是。 作为大唐太子,欲以文治武力一匡天下,处处被姑姑和她的党羽横插一脚,怎能不叫人心烦意乱? 他愤然扔了手中的笔。 “我们姑侄俩,因为朝中有强有力的政治对手,结成了生死之盟;又因为朝中没有了强有力的政治对手,成了生死之敌。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我真的十分难过!” 澄怀担忧地望了他一眼。 “太平公主在朝中权势熏天,趋炎附势的人数不胜数。她乐于众星捧月的感觉,哪里会懂得持满戒盈的道理?所以,她不会把您置于储君的位置上,而是将您视为专权的障碍。”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中。 张说脾气有些暴躁,见众人都不说话,攘袂而起。 “太平公主这样做,摆明了就是公开与太子为敌。我们几个还坐得住吗?不如,我们联名上表陛下,褫夺她的公主封号,贬到东都洛阳去,省得她天天在朝中惹事生非!” 姚崇与张说素来不和,听了他的话,冷冷地咍笑一声。 “张侍郎,您是昭文馆大学士,腹有大雅之才,写写文章是笔下生花,看事情却是迷离恍惚啊!大唐最不缺的就是恣势弄权的女人,这样做,岂不是逼太平公主造反吗?” 张说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双手一摊,道:“难道,太子殿下就等着被她……”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了。 宋璟走过来,按着张说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 “张侍郎,你忘记杨良媛的事情了吗?” “记得!当然记得!杨良媛怀孕数月时,太子殿下惧怕公主从中作乱,找我密谋,要将此胎堕去。” 李隆基入主东宫后,杨芊芊被封为良媛。没过多久,传来了她怀上龙胎的消息。 此事,让他喜忧参半。 他知道,太平公主在东宫安插了许多细作,稍有不慎,母子俩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就算孩子顺利诞下,也有可能会遭受磨难。 宋璟和声道:“太子殿下思虑了很久,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想东宫后院起火,影响他的政途。你是他最信任的东宫侍读,所以,就找你商量此事了。” 张说不怀好意地扫了李隆基一眼。 他正与叶法善天师交谈着什么。 张说狡黠地笑道:“太平公主权盛,处处打压东宫没错,但不至于叫一个孩子做了祭品。老臣只想保住龙胎,出宫弄了几贴保胎药回来,佯称是堕胎药,交给了太子……” “听说,太子殿下亲自为杨良媛熬药。他实在太劳累了,熬药时不知不觉睡去,梦见门外进来一位神人,粗暴地将药釜打翻了。醒来一看,药釜果然倒在地上,汤汁也流光了。” 张说拍掌道:“我正担心,太子殿下知道实情后,会如何惩处我。你们看,这药釜打翻在地,不是天意是什么?” “是的!这就是天意!龙胎自有天神保护!” “老臣对太子殿下说, ‘上天派神人覆釜,不让龙胎堕地,这个孩子注定要出生的,天意不可违!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保护不了一个小孩子吗?’” 宋璟道:“太子殿下被你的一番话说动了,既然是天意,拼死拼活也要让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件事情在张侍郎的处理下,尽善尽美,十分圆满!” 姚崇睨视张说一眼,依旧冷言冷语道:“对付公主一党,犹如两军对垒,光有匹夫之勇是不行的,我们也要用计谋来对付他们!” 澄怀轻声道:“张叔,太平公主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她很有政治智慧,血液里流淌着大圣天后处事果断、手段狠辣的秉性。” 宋璟双眸微眯,目光锐利。 “没错!铨选官员时,我曾提出用人要 ‘非才者不取’的意见,多次遭到了公主一党的反对及阻挠。与太平公主的几番较量中,深深感觉到,她对权势的喜爱和依赖,一点都不亚于大圣天后!” “宋阁老,澄怀侄儿,你们说得很对,对付公主一党,一定要有勇有谋才行!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而已……” 张说一挥宽袖,郁郁地坐下,缄口不言了。 叶法善天师走到他们身边,道:“陛下自幼就和太平公主的关系非常要好,一起从腥风血雨中走过来。褫夺公主封号,他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李旦在前半生中,除了父母孩子,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太平公主。 多年的隐忍和退让,多少养成了在强势女性面前低头的习惯。 太平公主是李旦唯一的妹妹。当妹妹与太子发生矛盾的时候,他还是想尽量从中调解,不想让任何一方受伤的。 宋璟思忖良久,道:“刚才,张侍郎有一句话很中用,将太平公主及驸马武攸暨安置到东都洛阳去,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姚崇道:“公主一党四处造言,当立太子者,为宋王成器,或豳王守礼。那么,宋王和豳王,就是她更换太子的人选。我们应该奏请陛下,将他们外出为刺史,为太子肃清周围。” “如此甚好!”叶法善天师道,“贫道还有个建议,让岐王、薛王两位殿下,分别掌东宫左、右卫率,加强对太子的保护,免得公主一党有什么异谋!” 众人一致同意。 商议好了之后,让张说草拟奏书,等到合适的时机,由姚崇和宋璟进奏陛下。 “殿下,这支笔借我使使!”张说从李隆基案上取了那支檀香木梅花紫毫诗笔。 刚刚写了几个字,砚台里的墨水就被冻住了。 他用笔管拨弄了一下墨水,墨水已经凝结成冰,纹丝不动。 张说摇首道:“东宫用的是上党碧松烟贡墨,兰麝凝珍,一点如漆,墨是好墨,可惜,冬天容易冻住!” “力士,你取来一盏潞州清露烧,混入墨水,就可慢慢化开了。”李隆基道。 高力士让人取了清露烧来,在砚台里滴入一滴,研磨了一会儿,墨水变得鲜亮柔润,墨香和酒香浑然一体,张说又可以写字了。 澄怀见明德殿的窗子半开着,冷风不断地灌入窗内,笑道:“纵然张叔才高八斗,这皇家极品墨水,也抵不住外面的冰雪严寒啊!” 张说哼哼两声,道:“是啊,墨水冻住,张叔就无计可施了!” 澄怀走过去,正要将窗牖拉上,忽然看见窗外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如风吹梨花瓣落,片片雪花飘落人间,忽而快,忽而慢,忽而大,忽而小。 漫天琼瑶,入眼迷离,一丈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今冬特别寒冷,这是长安第二场雪了。”李隆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澄怀的背后。 “那千里之外的括州青田,也一定下雪了!”澄怀仰起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 六出飞花无声地从空中飞落,堆积在澄怀心里。 不知日夜牵挂的子虚师弟,可有了什么新的消息? “江南的雪,必定比关中的雪温润。雨雪霏霏下,烟村四五家,多么曼妙喜人!”李隆基的唇角,也泛起了几许浅浅的涟漪。 “我出生在关中平原,千里求学于江南,在青田太鹤山洞天度过了十几载,在那里,见过大大小小十来场雪,尤其是冰凝雪积的混元峰,梅与雪共争春,教人特别怀念!” 是啊,青田太鹤山洞天从未踏足过,却在李隆基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那纷飞的大雪、满地的银霜、漫山的琼枝,都是他日日浇灌思念后开出来的花。 有内疚,有牵挂,也有无法安放的一腔热情。 他用一个长相相似的人,暂时替换了那个人在他心中的位置。 “本宫去不了江南,只能在顾恺之的《雪霁望五老峰》、戴逵的《吴中溪山邑图》、谢约的《大山图》、毛惠秀的《剡中溪谷村墟图》等魏晋名作中,一睹江南的雪意了!” 澄怀回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大唐北地苍凉,西域磅礴,关中富庶,江南温润,各有风雅。元元之民,在这片辽阔的疆土上安居乐业,全赖帝王的庇护。帝王扬清激浊,大唐江山才会和这些魏晋名家的山水画一样清明。” 看着滔滔不绝的澄怀,李隆基蓦然想起,父皇求贤若渴,一直在广纳天下贤才,澄怀博古通今,才华盖世,度为一名道士,实在是太屈才了! “澄怀,你和尊师一样,清静守道,柔弱不争。你年纪轻轻,终是浪费了一身才华。如果愿意,本宫可推荐你出仕为官,为大唐朝廷效力。” 张说写好了奏书,正在收拾笔墨。 听见李隆基的话,随口接道:“太子殿下,澄怀的父亲尹守贞先生可是好学博古者,这孩子一身才华,不入仕为官,可惜了!” “师父多次说过,男儿当有赤心奉国之心,老子也鼓励出世,崇尚以无为之治、无言之教兼济天下。但我未得其道,只敢独善其身。我想继续立身淳厚,修炼自我!” 叶法善天师忻然望着澄怀。他的回答,并没有让师父感到惊讶。 “我们出世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避世。”李隆基道,“本宫不会强迫你出仕为官,什么时候想通了,朝廷上,总有一个位置为你留着!” 澄怀投去一个感激的微笑。“感谢太子殿下和张叔的厚爱!” 李隆基挺了挺身躯,道;“陛下将我的生母追封为昭成皇后,在长安亲仁坊设立了仪坤庙祭奠……” “我经常路过仪坤庙,进去参观过。那里毗邻东市,大小不到半坊,同时供奉着昭成皇后和肃明皇后,每到祭祀之日,庙内车马往来、僮客济济一堂,实在有些局促。” “那处宅子,本是陛下为亲王时的龙潜旧邸,母亲不曾在那里住过,想必是十分陌生的。她生前笃信道教,日夜礼拜三清。本宫很想在长安建一座道观,以致孝道和思念。” 宋璟耳尖,听到李隆基要为昭成皇后立观。 他立刻驳斥道:“新朝刚刚建立,一切都在改弦更张。太子殿下如果对仗提出为昭成皇后立观,恐怕,马上会有公主一党跳出来,弹劾您心无天下,只为一身自利!”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临朝,设有专门的仪仗。 中书省、门下省以及三品官员入朝奏事,须有谏官、史官随同。 诸司奏事均在正殿,御史弹劾百官时,必须头戴獬豸冠,对着仪仗朗读弹劾的奏表。如有过失及时匡正,无论善恶均记录在册。 大臣无法单独蒙蔽帝王,小臣也无从进谗行恶。 高宗天皇大帝以后,这一制度逐渐疏废,大臣们都喜欢等仪仗下殿之后才奏事。 此时,谏官、史官已经退朝,这些人的奏事也就成了密奏,他人不得而知,产生了许多弊病。 宋璟提出,恢复贞观年间的对仗奏事制度,有利于国事的公开和监督。李旦同意了。 李隆基尴尬地笑了笑。 “本宫知道,大唐百废俱兴,国库紧张,正是处处用钱的时候,此时提出为昭成皇后立观,的确有些不合适。” 宋璟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不仅不合适,也不利于殿下修身洁行,不利于陛下匡正国事,改革弊俗!” 澄怀低眉道:“殿下,宋阁老说的对,您刚刚立为太子,正是砥行立名之时,为昭成皇后立观一事,就等到将来合适的时候再议,澄怀一定会助您达成心愿的!” 宋璟是出了名的率性刚正,是非曲直,粲然分明,不容任何人说情。 这副臭脾气,李隆基不知道领教过多少回了。 他只好谦虚地说道:“诸位说得极是,是本宫考虑不周了!” 转头看见窗外风号雪舞,雪下得更大了。 明德殿前,入目皆是一片皑皑,不由得让人心生惘然若失的感觉。 第118章 白鹤洞梅锁花信 青田太鹤山洞天和长安一样,也变成了银装素裹的雪乡。 云鹿孤独地站在混元峰小径上,凝望着这个纤尘不染的世界。 茫茫天地间,唯留她的孤形只影,如一尘埃,如一芥子,如一秋毫,如一涓滴,何其眇乎小哉,又何其孤乎寂哉。 半年过去,子虚依然沉睡在混元峰上的白鹤洞里。 按师父的吩咐,服下了第一颗金景丸,不见任何变化。 云鹿坚持每天用渡心泉滋润他的身子,再取泉水一口一口喂下去。 子虚仙身虽然不腐,却没有呼吸、没有悲欢、没有喜乐。 他不会调皮地刮云鹿的鼻子,不会为她弹奏《梅落寒枝》,更不会与她花前月下,讲一些庄子轶事、天下沉浮的典故。 哀,莫过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而她,魂随君去,成了没有喜怒哀乐的空心人。大悲之后的静寂,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让人窒息和恐惧。 青山不老,只为雪白头;情之所至,只为伊憔悴。 一场漫天大雪,洗去了心头的至悲至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依然鲜活地活在这个天地间。 凝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浑浊而厚重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云鹿师妹,你回到太鹤山洞天,每天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这个样子,让师父和师兄们看到了,该多心痛啊!” 云鹿没有转头。 听声音,是耕心草堂的老道逸隐法师。 “逸隐师兄,您是师父的第一代弟子,在太鹤山洞天呆了一辈子,几乎没有出过山。您看着云鹿长大,我的心有多大,能盛下多少伤悲,您是知道的……” 逸隐法师缓缓地近前一步,立在她的身后。 “师兄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回来后,几乎没有跟谁说过一句话,除了自言自语,就是和乌翎诉说衷情。每天坐卧行走,心如槁木死灰,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师兄只希望,你能早日走出伤悲!” “师父常说,心不死,则道不生。能在痛苦折磨中破茧成蝶的,从来都不是非凡之人。人世间,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师兄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出现,但我知道,你对子虚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他才气过人,与师父一样,天生一副仙风道格,这样优秀的玉面郎君,值得你倾尽所有去爱他!” “这个世上,除了师父,再也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人了……” 雪舞轻扬,飘飘洒洒,落在云鹿的眼里。 笼盖四野的,不是弥天大雪,而是她无边无际的思念。 逸隐法师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那朵雪花很快就被他的掌心温度捂化了,变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没错,师父说过,心不死,则道不生。师兄觉得,只有心彻底死了一次,才能步步求生,大彻大悟!” 云鹿莲唇微动,嗫嚅了许久,道:“人心不死,道心不生。何为人心,何为道心,都是让人迷惑的心罢了!” “所谓人心,是我执之心;所谓道心,是求悟之心!人心一死,便安住于大道之中,此时,你的道心就像莲花一般开了。” 云鹿似乎被逸隐法师的这几句话触动了,深眸微闪了一下,几粒雪屑从眼睫上悠悠飘落。 人为什么只有陷入绝望的境地,才会放下那颗依恋之心、痴怨之心、眷眷之心?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何浴火重生,再次超脱于世,与子虚云端相见? “师兄,都说身不苦,则福禄不厚;心不苦,则慧悟不开。或许,这是上天对云鹿的一次考验。真要走出来,我还需要很多很多时间!” “师兄们会给你时间,耐心等待你走出来的!无论结果是什么,大家都希望,你还是太鹤山洞天最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云鹿转过身来,对着逸隐法师施了一个叉手礼,低眉道:“师兄素有善心,时刻点悟我那颗死去的心,大恩不言谢!” “与其说自己心死了,不如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有一天,你的人生真的不幸走到了绝境,那就选择结束,重新开始吧!出现在你面前的,又是一条光明生路!” 逸隐法师抖了抖肩上的落雪,一挥衣袖,慢慢远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意气风发的师兄,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道! 目送逸隐法师离去,云鹿落寞地提起雁灰色素缎长裙,沿着混元峰小径,慢慢走上山来。 大雪渐歇,忧愁难消,化为脚底莲花。 一步一莲,一阶一朵。 行至半山腰,俯瞰着雪后初霁的千里江山,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人世间真是美丽啊! 时光忽而倒转,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隔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壁,一只幼小的白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雪白的世界。 耳边听见子虚说道:“你看,进入丹山门便是清溪观,这是太鹤山洞天唯一的一座道观。因为山间有一条芝溪,清冽无比,所以得名。师父也常常被人称为清溪道士呢!” “点易台到了,我最喜欢在这里抚琴。十里青山,鹤声断续,几点落花,一榻清风,别有一番幽趣!” 他绵言细语地说着,声如贯珠扣玉。 “那片大殿是紫霞宫,师父就居住在那里。满山的白梅,已经含苞欲放,不出两日,就要盛开了。花开时,迎风斗雪,不知是满山白梅还是满山白雪呢!” “你看,这是师父的白鹤洞,洞里冬暖夏凉,可是个读书修行的好地方。” 云鹿还记得,子虚带她步入白鹤洞时,指着渡心泉说: “这叫渡心泉。师父说,这汪清泉本是仙根,源自天上,常喝有化腐生肌、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他常常用这里的泉水为百姓治病,救了无数奄奄一息的病患。” 那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渡心泉能救人一命。 现在,她多么希望,渡心泉能救子虚一命。 云鹿仿佛看见子虚冲着她灿然一笑道:“走!白鹤洞口的老梅开花了!我带你去看看!” 他的笑容真是醉人啊,像一枝不染尘埃的白梅!这样的玉面郎君,世间唯此一人!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摸一下他的脸庞,抓到的却是一片空虚! 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渡人,渡己,最难渡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生而美好,恰逢其时。世间能称之为的美好的东西,莫过于这四时四景。 那个发誓要与她携手成神仙眷侣,发誓要与她看尽世间美好的人,已经狠心弃她而去了! 江山素净,只留我一人踽踽独行。 满阶雪满,我知道你没有回来过。 云鹿伸手拭去眼角那滴热泪,低下头去,默默数着小径的雪阶,拾级而上。数到九百九十九步,刚好走到白鹤洞。 乌翎正在白鹤洞外啄食着老梅树上的积雪。 老梅树虬曲苍劲,枝柯交错,可坐可卧,盛花时期,可以荫布一庭。今年花期已到,光秃秃的枝头,一粒花苞也没有。 飞花坠雪,一层一层,寂寞地堆积在枝柯上。 这株梅树,在白鹤洞外屹立了上千年,年年花开花谢,从不缺席。 子虚说,这株老梅是混元峰的梅王,等它快要开败了,其它梅树才敢竞相开放。 不知为何,今年,老梅树没有绽放一朵梅花。 满山梅林好像与它相约好了似的,枝头不见一粒花苞。 如果不是花神刻意封锁了梅花信,那就是老梅树也在为子虚的离去而忧伤难过,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云鹿走过去,怅然地抚摸着乌翎的朱冠,道:“乌翎,今日给子虚喂过渡心泉了吗?” 乌翎很有灵性,听了云鹿的话,立刻舒翼起舞。 云鹿又道:“乌翎,你后悔抛下师父、师兄,陪我回太鹤山洞天吗?” 它将脑袋伸入云鹿的怀里,摇头摆尾起来,似乎在说,乌翎很愿意啊! “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只有你不离不弃,一直陪着我。我怎么如此可笑,居然问你后不后悔陪我回来呢?” 云鹿苦笑一声,顺了一下它脖颈上的霜毛,缓步走入白鹤洞中。 走到石榻前,坐在子虚身边,温柔地摩挲着那棱角分明的面庞。 “落尽世间繁华,终究南柯一梦。子虚,你若是想睡,就一直睡下去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云鹿喃喃低语着,将脑袋依靠在他的臂弯里。 不一会儿,她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中,云鹿变成了那只无忧无虑的白鹿。 她在太鹤山密林里四处游走。 密林里草木峥嵘,浓翠蔽日,累累攀藤牵丝错节,悬挂在林间。青芝遍地,如翠羽一般卧于溪壑边,她一边走,一边低头啃食着青芝。 乍然间,云起雾涌,让人不辨东西。 云鹿惊悚地抬起头,极目迥望,侧耳遐听,密林里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一只鸟儿飞过,只有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地从她的脚下淌过。 那迷雾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四下皆笼罩在乳白色的迷障中。 淙淙流水突然变成了滔滔巨浪,顷刻间,将她卷入了一片汪洋之中。 她在波涛中沉沉浮浮,四只蹄子上窜下跳,眼见自己就要溺毙于水中。 忽见子虚头戴箬笠,身穿白衣,脚踩一茎青竹,唱着棹歌,衣袂飘飘地踏浪而来。 云鹿的眼睛里立刻作作生芒,伸出一只蹄子,使劲朝他挥舞着。 子虚却好像视而不见,一茎青竹犹如轻舟急桨,从她身边破浪而过,飘飘渺渺,转眼间就驶入了一片菰蒲之中。 一个巨浪卷雪,朝着云鹿汹涌扑来。 她被卷入幽暗深邃的水底,狠狠地呛了几口水,耳边只听到自己“咕噜咕噜”吐泡泡的声音。 极度窒息之下,云鹿猛地惊醒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趴在石榻上平心定气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缺月当空,一缕清辉如练,从白鹤洞顶垂落,温柔地笼罩在她和子虚的身上。 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满脸淋淋漓漓,不知道是寸寸柔肠,化为盈盈泪水,还是月光洗练,滴下的清水。 满腔离语付沧浪,一襟清泪为君倾。 子虚永远也看不见,云鹿究竟为他倾洒了多少清泪。 捧起那双冰凉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云鹿不知道,子虚还要沉睡多久。或许几千年,几万年,或许今生今世,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们萍水相逢,又擦肩而过。 如果相思是一道伤,她已经伤及筋骨;如果眷恋是一种病,她已经病入膏肓。 乌翎慢慢踱到子虚身边,用长喙啄开了他的衣襟。 “乌翎,你要做什么?” 云鹿以为它又顽皮了。 它“咕咕”低鸣着,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与她说。 探头一看,子虚胸膛上被太上决云剑刺穿的伤口,已经结成了肉粉色的瘢痕! 云鹿猛地扑了过来,轻轻抚摸着瘢痕,惊喜欲狂。“乌翎,师父果然没有诓骗我,渡心泉可以生肌,金景丸可以易骨,这是千真万确的!” 乌翎又发出“咕咕”两声,欢快地抖了一下双翅。是的!它很认可云鹿的话。 “傻孩子,师父怎么会诓骗你呢?”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沉闷有力的声音,像是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发出来的。 云鹿回头望了一下,身后静无一人。 她捧着滚烫的双颊,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波澜。 “师父回来了吗?不对,不对!我刚才一定是兴奋过度,听岔了!师父有大任在身,哪有空闲跑这里来呢?” “乌翎,你知道吗?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人的九窍、五脏、十二节,都与天气相通。子虚的伤口开始愈合结瘢,说明他身上的关窍、五脏六腑,又贯通了阴阳之气,重新开始运转了!” 乌翎似乎比她还高兴,伸着修长的脖颈,张开白净无瑕的羽翼,宛如美人在舞池里,甩开了长长的水袖。 云鹿抓着它的翼尖,手舞足蹈起来。 “凤凰来仪太高贵,虎豹熊罴太粗俗,孔雀锦鸡太高傲,只有乌翎,是世间最清新脱俗的清虚神鸟,你和子虚一样,与生俱来带着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你们是世上最好看的玉面郎君!” 庄子在《天道》中说:“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此时,对云鹿来说,与天地相和谐的快乐,太遥远也太虚幻,只有心仪之人赋予的快乐,才是真正的人间至乐。 第119章 羯鼓催花春光好 景云二年正月十三日,李旦任命太仆卿郭元振、中书侍郎张说二人为同平章事。 登基之初,李旦遇事会先听取太平公主的意见,再征求李隆基的意见。 他渐渐发现,朝中越来越多的官员附攀在太平公主的麾下,对太子李隆基构成了严重威胁。 李旦自然不希望妹妹过多插手政事,重蹈女主干政的历史。 后来,他愈来愈倾向太子,造成两人的矛盾日益加剧。 他也曾经试图在两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但他们都是强势之人,谁也不会退让一步。 一个是自己的同胞妹妹,一个是自己的亲生皇子,两者都不想辜负。 为了抑制公主一党的势力,只能多多提拔倾心东宫的官员。 太平公主却不理解哥哥的做法,更加疯狂地在朝中广植朋党。 一日,李旦正想召见韦安石,他刚好来到御前,汇报政事。 “陛下,括州刺史孔琮奏请,分括苍以东为青田县,复松阳以西为遂昌县。三省宰相经过审议,觉得括州境域广阔,分成括苍、青田、松阳、遂昌、缙云五县,便于州县管辖,请您明示。” 李旦起身,慢慢走到大唐舆图前,手掌落在辽阔的江南道上。 “括苍青田,是叶天师昔日修行之处,也是薛稷笔下的青田之鹤昼夜俱飞的地方。听说那混元峰上风清月白,鸟语花香,春来田野间青芝葳蕤,以青田为县名,十分应景,朕准了!” 韦安石听后,低头道了一声“是”。 正欲退下,李旦叫住了他。 “太平公主上言称,朝廷大臣皆倾心东宫,韦卿也是如此认为吗?” 韦安石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了几分局蹐。 大殿中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韦安石是宰相韦巨源的侄子,以明经入仕,生性持重,为政清廉。神龙年间,两人以宗亲之谊,一同成为韦庶人的心腹。 韦巨源在唐隆之变中为乱兵所杀。 李旦为皇嗣时,韦巨源曾担任他的太子宾客,念及当年的教导之恩,追赠特进、荆州大都督,谥号为昭。 韦安石跟着韦庶人,并没有做过大恶大非的事情,神龙年间,还兼任过相王府长史。 李旦只免去了他的宰相之职,改授太子少保。 韦庶人倒台后,窦从一被贬为濠州司马,后又改任益州长史,并恢复了原名窦怀贞。 为了有朝一日能重回长安,他依附了太平公主。 窦怀贞写信给她,称韦安石出身京兆韦氏,当初也是韦庶人的人。 他被罢去宰相之职,对陛下和太子一定心怀愤懑,公主欲废太子,需要大量人才,可将他召至麾下。 于是,太平公主多次让女婿唐晙上门,邀请他到到公主府议事。 韦安石清楚,公主醉翁之意不在于酒,坚决推辞邀请,一次也没有前往。 经历过了韦庶人的波折,韦安石差点掉了脑袋,不想再陷于朝廷纷争的泥淖中。 他的拒绝,表明了他的立场。 没过几天,韦安石升为侍中。 在太平公主眼里,东宫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她上书李旦,称“朝廷大臣皆倾心东宫”。 韦安石正了正自己的幞头,道:“太子殿下仁明孝友,天下人人皆颂。公主为了一己私利,多次鼓动您另立太子,这,不过是她的离心计谋罢了!” 李旦背对着韦安石,像三清殿中的神仙造像一样,巍巍挺立着。 “太子和公主之间的矛盾日趋激化,朕多次从中斡旋,不见有结果。朕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妹妹,作为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能享受到的地位和待遇,已是空古绝今,她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韦安石略一思索,道:“陛下,臣昔日为相王府的长史,才会直言一句,妹妹永远是妹妹,可以用来制衡儿子,但她不能替代您的儿子。” 李旦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朕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很快,有寺人向太平公主汇报了此事。 太平公主大怒,命人散布谣言,陷害韦安石,欲将其下狱治罪,多亏了郭元振的救助,才得以幸免。 她心有不甘,每天都在琢磨如何拉太子下马。 某日,太平公主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乘车来到南衙中书省政事堂前,拦住正要散朝回家的各位宰相,让他们在朝廷上提出改立太子。 众人皆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 宋璟正好从政事堂出来。 听见太平公主的话,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跑下玉阶。 拨开人群,大声喝道:“太子殿下有大功于天下,是大唐社稷的未来之主,公主为何忽然提出此议?” “是啊!太子殿下德才兼备,功劳卓着,还有谁能比他更胜任的呢?”姚崇、张说、刘幽求等人都严词拒绝了她的无理要求。 太平公主见众人同声一辞,讨了个无趣,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喧嚣声平,人群渐渐散去。 正是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皇城里刚刚下过一场冷雨,滴水成冰,寒气逼人。 姚崇的眉目好像被冻僵了似的,敛容屏气地望着那驾远去的车舆。 许久,他才怅然收回目光,轻声道:“宋阁老,我们草拟的那份奏书,不能再珍藏于衣袖里,是时候,该拿出来呈给陛下了!” 一阵刺骨的冷风迎面吹来,灌入宋璟的脖子。 他打了个哆嗦,搓了搓双手,捂紧了披风上的蓝狐领子。 “太平公主以虎狼之势,步步紧逼,太子殿下真的很不容易!这份奏书一旦上呈陛下,势必会得罪她,置我们于死地,姚阁老,你害怕吗?” 姚崇坚定地摇了摇头。“创治致升平之德,立大唐中兴之业,是老臣不可推卸的职责!” 这时,张说和刘幽求走了过来。 张说行了个叉手礼,道:“今日,杨良媛在东宫平安产下一子,诸位阁老,我们去太子殿下那里,讨一杯喜酒喝喝。” 看看天色还早,姚崇和宋璟跟着他们走了。 李隆基喜得麟子,正在丽正殿里,与太子妃王菱、良娣赵非儿、良媛刘青儿,还有张暐等人,围着皇子逗乐。 两岁多的李嗣直和李嗣谦突然多了一个粉嫩嫩的弟弟,很是激动,忍不住伸手在他的小脸蛋上抚摸两下。 见众人进来,李隆基对婢女说道:“升儿有些乏了,小眼睛都闭上了,你们将他抱下去吧。” 王菱向众人福身一拜,带着一众女眷和皇子退下了。 李隆基先向张说谢过解梦护子之功,又让户奴摆上瓜果糕点,宾主席地而坐,吃起酒来。 众人见他忧心忡忡,脸上见不到一丝为人父的喜悦。 张暐道:“诸位阁老,杨良媛虽然已经平安产子,但东宫还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太子殿下和杨良媛都十分担心,这个皇子能否顺利成长……” “刚才,老臣见太子妃十分喜爱孩子,她膝下暂时无子,太子殿下和杨良媛既然担心皇子安危,何不交由她抚养呢?”姚崇道。 “姚卿倒是提醒本宫了。太子妃年长杨良媛几岁,为人谨慎稳重,身边几个婢女,也都是从王府陪嫁过来的老人,十分可靠。” 刘幽求道:“姚阁老提议甚好!太子妃盼孩子盼了很多年,升儿寄养在她的膝下,一定会平安成长的!” 宋璟举杯道:“太子殿下,饮了此杯,暂且忘记其他烦恼,宋某想与您切磋一下羯鼓。从洛州回到长安,从未碰过鼓槌,三日不敲,手生荆棘了!” 李隆基听了,脸上漾起久违的笑意。 “宋卿深知我心!去年年末,鲁山进贡了一批花釉羯鼓。本宫新作了一支《春光好》,尚未试曲,正好借此机会,与你切磋一下。” 高力士找来了羯鼓曲《春光好》。 宋璟接过曲谱,击节哼唱起来。 “殿下这支《春光好》,好似春日里,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春色甚是撩人啊!可惜此时,窗外夜雨初霁,花柳杏桃都含苞未开,不然,真是应景了!” “春日迟迟等不来啊!” 闲话间,两位户奴搬来了几只羯鼓。 鲁山花釉羯鼓,比一般的羯鼓要小巧,呈乌金兔毫色,两头蒙了小羊皮,中腰很细,鼓身两头略大,点缀着蓝白相间的玳瑁釉斑。 李隆基取了一只羯鼓,挂在宋璟胸前,双指合拢,一弹鼓皮,发出一声“咚”的一声脆声。 “最近,岐王宅里来了一位叫李龟年的乐师,擅歌,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他打羯鼓若称第二,宋卿一定不敢称第一!” 宋璟十分喜爱打羯鼓,经常自诩,自己的羯鼓技艺在大唐盖世无双,无人能比。 “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李隆基将另一只羯鼓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道:“千真万确!本宫与他比试过,甘拜下风!” 宋璟信以为真,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如云起水涌,滚滚而来。 “宋某打羯鼓,在大唐冠绝一时,多年未逢敌手,犹如孤云独闲,好生寂寞。什么时候,殿下将他约来,我一定要与他比个高低!” 众人不禁笑了。 大家都知道,宋璟是个襟怀旷荡的人,只是一张嘴巴,天生舌底波澜,不讨人喜欢罢了。 宋璟和李隆基准备妥当,徒手敲鼓,临轩合奏起来。 鼓声隆隆而起,洋洋盈耳。 忽而沉郁顿挫,如美人和衣而卧,安眠于花树下;忽而铿锵激越,如战士披坚执锐,厮杀在战场上。 宋璟身子巍然不动,两只手掌不疾不徐,和着拍子忽起忽落。 这双手,既能经邦论道治天下,也能引商刻羽弄羯鼓,教人艳羡不已。 嘴里念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山峰取不动,雨点取碎急。” 两人忘我地敲打着羯鼓,轻重缓急,娴熟地掌握在十指之下。 羯鼓可以解秽,亦可以除去不快。 在隆隆的鼓声中,李隆基彻底忘记了朝廷上的烦文琐事,忘记了人间纷纷扬扬的闲言碎语。 这只小小的羯鼓,给他带来了无数的欢愉,所以,他把羯鼓排在了八音之首。 “春梦无痕长夜幽,夭桃秾李何须羞。春日迟迟等不来,一声羯鼓催花开。”李隆基一边吟咏,一边击鼓,吐出最后一字,也跟着落下了最后一掌。 “诶呦!殿下,您看,窗外花柳杏桃都已开花了!”高力士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扭头向窗外望去。 殿亭边,杏桃初开,白的似雪,粉的如霞,一片春意盎然。 不远处的崇文馆前,几株垂柳,蓬蓬茸茸,冒出了点点嫩绿的新芽。 宋璟不禁张大了嘴巴。“殿下,您果真是一声羯鼓催花开啊!” 刘幽求笑道:“太子殿下为大唐未来天子,自有牢笼天地,弹压山川的气概!《春光好》太悦耳,这些花花草草也忍不住提前绽放,就为了听一听优美的鼓声!” 姚崇举步走到李隆基身后。 “太子殿下,夭桃秾李若长于荒野中,不仅荆棘纵横,蔓草交缠,也藏着许多虺虫蛇蝎,它是开不出花来的,必须斩除荆棘,锄尽蔓草,肃清四周,才能繁花满枝!” 李隆基没有出声,双手贴在羯鼓上,双目凝视着着窗外的锦簇花团。 宋璟慢慢走到他的身侧。 “殿下,我们明日上朝,就会把上次拟好的奏书呈交陛下,奏请将太平公主和驸马安置到洛阳去。她一定会迁怒于您,请您将全部的罪责,都归于宋某和姚阁老身上,由我们为您担责!” 李隆基那一动不动的黑眸里,泛起了润色。 “你们被先帝贬黜为地方小官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提携回京,中书省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又要遭到贬黜,甚至,有可能为我赔上全家老少的性命!” “殿下,您念及与太平公主的姑侄之情,她却薄情寡义,六亲不认,刚才在中书省门口,她还……”张说顿了顿,道,“她是您不得不挖去的附骨之疽,是不得不拔去的磷磷钉楔!” “张卿说不出口的,本宫何尝不知道呢?她让宰相改立太子的消息,早就从皇城传到东宫了……” 姚崇道:“太平公主四处宣扬太子不当立,太子不道德,多次上门去找宋王成器,声称要立他为太子!这样的局面,您在朝中寸步难行!” 宋璟低声道:“不仅如此,太平公主还利用上官婉儿之死,对您大做文章。借朝廷之力,以皇妃的最高规格,大张旗鼓地厚葬她,称其是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她这样做,无非是要利用上官婉儿的文学地位和成就,来衬托本宫的残忍和暴虐,让天下文人都对我口诛笔伐!” 刘幽求道:“殿下,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抽钉拔楔,目前的困局,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双方僵持之下,如果不将公主和驸马早日安置到其他地方去,姑侄之间,免不了又是一场浴血奋战! 李隆基终于狠下决心,凝重地点了点头。 “叶尊师说过,即使荆棘蔓草难除,也要动手将其刈除。等到有一天,它千枝万叶繁生,四处蔓延,死死缠住我的身体,扼住我的喉咙,就要悔之不及了!” 第120章 李隆基受命监国 景龙观内,李隆基正与叶法善师徒坐在轩窗下吃茶。 春到景龙观,处处姹紫嫣红,桃红李白。 柳上春风和煦,花间蛱蝶翩舞,满枝莺雀遥相呼唤。 在李隆基眼里,这一园春色,好像一匹过于华贵富丽的锦缎,看了眼花缭乱,令人生厌。 一瓣雪白的梨花,悠悠地落入他的青瓷茶盏里。 李隆基默默地取了一支竹荚,将它夹了出来,置入渣方中。 澄怀见状,让石清给他换了一杯清茶。 李隆基捧起新沏的热茶,一缕氤氲的茶气缓缓升起,瞬间迷蒙了他的双眼。 想起前天发生在朝堂上的事,叶法善天师心中升起一丝担忧。 姚崇和宋璟秘密递上了那份早就拟好的奏书。 “宋王成器为陛下元子,豳王守礼为高宗之孙,太平公主交构其间,使东宫终日不安。臣请陛下,出宋王、豳王为刺史,罢岐王隆范、薛王隆业左、右羽林大将军职务,使为东宫左、右卫率,以事太子。另请陛下,将太平公主与武攸暨安置于东都洛阳。” 李旦不舍得将妹妹赶出长安,心中十分为难。 他回道:“朕只剩下太平一个妹妹,岂可远置洛阳!这件事,朕不同意。至于诸王去留,听凭众卿处置!” 姚宋密保太子,很快被太平公主安插在皇宫里的耳目获知,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她。 太平公主大怒,不顾君臣礼节,冲入朝廷,当众指责太子故意为难她。 李隆基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由姑姑百般责难。 她的激烈反应,大大超出了他和姚崇等人的预想。 站在身后的三省六部官员济济一堂,可是,支持他的寥若晨星。 除了张说、刘幽求、韦安石、卢怀慎、魏知古等人,再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为他说上一两句中肯的话。 李隆基孤独地站在朝廷上,好像立在雪山之巅,四下冰峰林立,寒风砭人肌骨,盈尺大雪将他深深覆盖。 担心姚宋二人有性命之虞,李隆基只好声称他们离间姑侄、兄弟之情,请求李旦将他们贬黜出京。 最后,姚崇被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被贬为楚州刺史,太平公主这才息事宁人。 叶法善天师道:“殿下,陛下将姚崇、宋璟两位阁老贬黜出京,等同于摘掉了您的左膀右臂,您在朝中的处境更加艰难了!” 李隆基叹道:“贬黜姚宋,实为无奈!我只能在陛下面前,指责他们离间我们姑侄、兄弟之间的感情,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他们身上。不然,太平公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皱着眉头,脸颊微微起了痉挛,举起茶盏,将茶水一口吃掉,“咚”地一声,将那只青瓷杯盏狠狠扣在茶案上。 往日吹气胜兰,沁人心脾的卯山仙茶,今日吃起来是那么的苦涩! 头顶的落花飒飒娑娑,愈来愈多,纷纷落入茶汤里、衣袖上、发冠上。 叶法善天师低下头,默默地吃了一口卯山仙茶。 “太平公主代表的是武周遗留的旧势力,太子殿下代表的是少壮革新派。新旧势力交融,难免会有一番斗争。陛下知道你们矛盾所在,但又舍不得去掉其中一个。对他而言,手心手背,取舍两难啊!” 李隆基想起了立在紫微城端门外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天枢一柱擎天,那是武氏子弟得天下的象征,也是李氏子弟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政治标记。 可是,皇伯伯和父亲,谁也不敢否定皇祖母黜唐立周的行为,不敢下令将天枢毁掉。 李氏子弟都在包羞忍耻,不愿回首前尘,直面这段可耻的历史! 他们长期生活在皇祖母的高压统治下,产生了些许病态心理。 皇伯伯甘愿被韦后、安乐公主操纵,直至被毒杀。父亲更是对太平姑姑唯唯诺诺。 在他们心里,身边的这些强势女人,就像万国颂德天枢一样高大威严,不可违逆。 对!太平姑姑就是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一道拔地参天的天枢! 澄怀道:“陛下为人温和敦厚,对下人说话,从来都是软语温言的。他害怕宗亲夺权,生出喋血事件来,所以,极力想调和您与公主之间的矛盾。” 李隆基道:“本宫的确担忧过,太平公主会不会有问鼎天下的志向。” 叶法善天师不以为然,摇了摇头。 “大圣天后登基称帝,韦庶人临朝听政,安乐公主要做皇太女,他们都想做天下之主,但太平公主只想偿其大欲,权倾朝野。” “尊师何以见得?” “为师观察太平公主很久了。她目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掌控坐在至尊之位上的那个人。她想要权力,不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地位,不想要至高无上的地位。” “也许,您的判断是对的。她并没有像当年的大圣天后和韦庶人那般,做出一些更深层的举动。” 澄怀道:“换做是别人,我相信,太子殿下早就出手了。殿下为难的是,她是您的嫡亲姑姑,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叫您上下为难,是吗?” 李隆基一时接不上话,默默地提起风炉上的青瓷绞竹提梁茶壶,为自己添了一盏茶水。 澄怀一语破的,教他不知如何回答。 他把茶壶放回到风炉上,咬唇道:“尊师,本宫该怎么办?是进?还是退?再发展下去,我们姑侄之间,或许真的会演变成武德年间的紧张局势!” “现在,殿下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 “不进亦不退!” “什么叫不进不退?”李隆基直眉瞪眼地望着尊师。 “玄武门之变前,太子李建成对太宗皇帝穷追猛打,他一直是逆来顺受,却在最关键的时候,伏兵玄武门,给予对方致命一击。你们处境相同,处理的方式应当也是大同小异的!” 李隆基如醍醐灌顶。 “您说的对!就让她继续在朝中撒野吧,等到人心丧尽,一击即溃也!” “殿下遇事容易心绪不定,敌人还未发起进攻,便旗靡辙乱,抵挡不住了!如此一来,反而让对方有机可乘!” 李隆基站起来,叉手告辞。 “尊师批评得是!我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而您,饱经世事,洞隐烛微,就像紫微城里的九鼎一般沉稳!” 师徒目送他离去。 过了数日,叶法善天师入宫,走到紫宸殿前,看见中书侍郎张说正等候在殿外。 见他来了,张说做了个不要进去的手势。 “陛下在接见何人?” “应该是太平公主。”张说叉手道。 于是,两人静静地在殿外候着。 他们听到太平公主正在奏事:“四哥,惠范大师说,五日内必有急兵攻打皇宫。他是母亲极为尊崇的婆罗门圣僧,料事如神,望您早日做好防备!” 叶法善天师和张说面面相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张说皱眉道:“惠范是谁?” “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天竺胡僧。先帝驾崩,韦庶人倒台,失去圣宠的惠范,不知何时,依附到了太平公主的翼下!” “原来是他!景龙元年,朝廷派他立佛像、立寺庙,贪污工程款十二万缗,被先帝曲法赦免,黜退在家。” 张说马上想起了惠范。 卷发、高鼻、深目、厚唇,还有那达罗毗荼人特有的茶黑色皮肤,让惠范在一众僧人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在长安,能常乘官马,出入宫掖,尤其能得太平公主弥优接纳的胡僧,少之又少。可以说,惠范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法善天师道:“听说,此人擅长左权弄道,到处矫说妖祥,妄陈祸福,为自己换取饭钵椰瓢……” 张说有些激动。 “太平公主早年曾经度为女冠,后来深受大圣天后的影响,移心向佛,把他当作一位大德梵王,供养起来了。什么急兵入宫,明显是在影射太子啊!” 叶法善天师忧心道:“原以为,贬黜姚崇和宋璟出京,她会消停一段时间。但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很多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张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太平公主走后,两人急忙进入大殿。 张说对李旦道:“陛下,公主一心想废黜太子,急兵入宫的妄说,不过是想离间您与太子的父子感情而已!” “惠范是何人,陛下十分清楚。”叶法善天师道,“他邪言歪语,信口胡说,而公主把这当成是扳倒太子的绝佳机会,希望您不要被这些妖邪之语蒙蔽!” 妹妹在中书省政事堂前拦截宰相,要他们改立太子的事发生后,李旦已经彻底明白,她的意图究竟为何。 经历过母亲篡唐立周、神龙之变和唐隆之变,他比谁都期盼天下太平。 李旦道:“想必,你们都听到了她的奏言。公主心术不端,一心想让朕废了太子。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死了这条心?” “臣有个办法!”叶法善天师道。 “请叶天师直言!” “希望陛下下旨,让太子监国,证明您对他的信任,各种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公主一党也无法再攻击太子了。” 李旦朝张说投去了询问的眼光。 很显然,张说也有此意。 “叶天师的方法可行!唐隆之后,公主的欲望过于膨胀,对朝政造成了极大的干扰。大唐在您的治理下,正慢慢走上正轨。这份安宁,来之不易!” 叶法善天师道:“太子殿下是个有远大抱负的储君,陛下应全力支持他!姚崇、宋璟之前的建议,乃是社稷之福,希望您能采纳!” 李旦对妹妹和太子都放心不下,愁绪如麻,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太平啊!太平!你不懂朕的一片苦心!先帝赐你封号太平,你却让天下不平啊!” 剑不试则利钝暗,弓不试则劲挠诬,鹰不试则巧拙惑,马不试则良驽疑。 太子监国,既能锻炼李隆基的能力,又能磨炼他的意志,何乐不为? 为了确保他的地位,李旦痛下决心,开始削除诸王的兵权。 景云二年二月初一,以宋王李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礼为豳州刺史, 岐王李隆范为东宫左卫率,薛王李隆业为东宫右卫率。 李成器很知趣,主动请辞左卫大将军、司徒等职务,只保留了太子宾客一职。 紧跟着,申王李成义也辞去了右卫大将军一职。 李旦一一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同时下旨,将太平公主和武攸暨安置到蒲州。 太平公主非常愤怒,误以为这是中书舍人刘幽求的计谋,进谗言将他罢为户部尚书。 李旦以韦安石接替姚崇出任中书令,以郭元振为同中书门下三品,接替宋璟出任吏部尚书,并提拔李日知为侍中。 原先的万骑禁军自恃讨韦有功,经常在长安横暴不法。李旦在北衙禁军中增置飞骑禁军,隶属左右羽林,以平衡万骑禁军。 再将温王李重茂改封襄王,出为集州刺史。恐有不肖之徒,挟王为乱,派遣五百中郎将将士守护他。 安排好一切,第二天,李旦正式下旨,由太子李隆基监国,六品以下官员任免和徒罪以下判决,均由太子全权处理。 太平公主临走前,特意将益州长史窦怀贞召回到朝中,任为殿中监。 身不在长安,窦怀贞、萧至忠、崔湜、李猷等人,依然接受她的遥控,帮她发号施令,处处插手干预政事。 加之斜封官大量复起,真正的人才难以得到提拔和任用。 主持朝政的韦安石、郭元振、李日知等人力所不及,朝中纲纪越来越紊乱,一度复如景龙之世。 景云二年三月十日,李隆基在宣政殿升朝议事,特意让高力士将李旦请到了朝堂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旦缓缓走上大殿,坐到龙榻上。 李隆基奏道:“陛下,景云二年正月,阿史那默啜派出使节,向大唐请求和亲,您未予答复。近日,鸿胪寺又转呈突厥使节递来的奏书,再次提出和亲一事,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特请陛下上朝,共同商议此事!” 突厥公主早已许配出嫁。这一次,是阿史那默啜替自己求娶大唐公主。 李旦捧着奏书,沉思起来。 刚刚平定内乱的大唐王朝,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身体十分羸弱,需要养精蓄锐,才能恢复往日的强盛。 东突厥汗国雄踞漠北已久,拥有强大的战斗力。此时,与他们联姻,大唐可以更快地恢复国力,避免出现内外交困的局面。 右散骑常侍魏知古奏道:“陛下,阿史那默啜已经年迈,愈来愈昏庸暴虐。豺狼之心,首鼠何定?或许,他会仗着自己弓劲马肥,趁中原饥虚,犯我亭障,将来如何防备?” “陛下,臣驻守西域多年,对突厥、吐蕃等异族多有了解。”吏部尚书郭元振驳奏道,“臣觉得,如果能促成与东突厥联姻,北疆终会安宁下来的!” 魏知古道:“郭丞郎,我朝多次与东突厥立下婚约,最后都是他们不守信用,出兵进犯大唐疆土,被先帝愤而取消的,难道,您忘了吗?” “自从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唐蕃在九曲之地多有纷争,吐蕃碍于这层关系,一直不敢轻举妄动。阿史那默啜年迈,频频求亲,不就是想求一份和平吗?” 公主党羽听着他们的辩论,一言不发。 太子李隆基、中书令韦安石、侍中李日知、中书侍郎张说等人,都极力赞同再次促进大唐与东突厥的联姻。 窦怀贞、萧至忠、崔湜、李猷等人也表示附议。 朝廷上,难得有一件让公主一党和太子一党都不谋同辞的事。魏知古只好不出声了。 大唐王朝刚刚消除内忧,绝不能在此时输于外乱。 经过反复考虑,李旦决定,再次同意这桩谈了多年都未有结果的联姻。 和亲公主选定的是宋王李成器的次女李长音,赐号“金山公主”。 御史中丞和逢尧升为鸿胪卿,作为联姻特使,率领使团,前往东突厥牙帐议亲。 第121章 迎太平公主回京 群臣渐渐退去,朝堂上只剩下李旦父子。 他缓缓走下大殿,牵起李隆基的手,走到含元殿,登上了顶楼。父子俩凭栏而立。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划分得整整齐齐,像一个个沉睡中的婴儿,安详地卧在他们的视野里。 天清气朗,春暖花开,长安四衢八街,车如流水马如龙,一切俯而可窥。 慈恩寺大雁塔巍峨入目,在花团锦簇中,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妩媚。 更远处,是一脉延绵起伏的终南山,那抹温润的青色,像是水墨淡彩,由浓及淡,渐渐消失在天际线上。 李旦收回目光,绵声道:“张侍郎和叶天师提议三郎监国,一刚开始,朕有些不放心,如今看来,是朕多虑了!” “三郎能独当一面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李隆基回道。 “作为一位储君,三郎执掌冢祀社稷,朝夕视膳问寝,里里外外都做得很好。大唐江山传到你的手上,朕很安心!” “许多家国大事,还是要靠父皇指点。譬如,大唐和吐蕃在九曲之地纷争不断,是您指点我在凉州设置河西藩镇,才震住了蠢蠢欲动的吐蕃。” 听到“九曲”二字,李旦仿佛变成了一位做错事情而满怀愧疚的孩子。 “河西九曲,水甘草良,原本是大唐为数不多的良马产地。吐蕃得到此地,逾河筑城,顿兵畜牧。朕十分后悔,将这片膏腴之地拱手让给了他们!” 两年前,金城公主沿着七十年前文成公主的旧道入藏。 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派人凿石开路迎接,在吐蕃逻些城为她修建了宫城,并尊称其为可敦。 护送金城公主入蕃的鄯州都督杨矩,私下接受了吐蕃的贿赂,建议李旦以“公主汤沐邑”为名,将唐蕃边境的九曲赠予吐蕃,以结两国盟好。 李隆基道:“吐蕃人在独山、九曲两地置军,设立洪济、大漠门等城郭,又去积石三百里处的河上搭石造桥,以便军运,成了他们东进河陇的门户。” “唐蕃两军,在此处的军事摩擦越来越多,朕十分担忧!” “父皇放心,总有一天,三郎会帮您把九曲夺回来的!” “今年,朕遣使入蕃,将金城公主认为亲女。她从中宗皇帝的养女,变成了大唐当今皇帝的嫡长公主,或许能对吐蕃有一点震慑作用!” “金城公主入蕃时,带去几万匹锦缎、数万册典籍、上千名乐师杂伎,对唐蕃文化交流,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她一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这些蛮族,终究是养不熟的,岂是大唐送嫁两位公主能够左右的?” “吐蕃三面与大唐接壤。我们开疆拓土,可以西进,可以北上。他们想要走出这片高原,只能入侵大唐。所以,对大唐疆土的觊觎,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李隆基说得对,李旦登基后,一直在向西北谋求发展。 太子监国后,他指导李隆基将北庭都护府升为大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分治天山南北。 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广大地区,归北庭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南,葱岭以西、阿姆河流域的辽阔地区,归安西都护府管辖。 唐军在北庭一边屯垦,一边戌边,南耕北牧,提携万里,成为西域新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 李旦道:“吐蕃地高天寒、四荒八极,他们能够扩张的方向,无论东、西、北哪个方向,遇到的都是大唐疆土。从松赞干布开始,每一代吐蕃赞普都不甘心困顿于一隅之地,都想要进军中原!” 李隆基时常研究吐蕃舆图,对那一片雪域高原的地形地貌,两国的军事形势,都已了如指掌。 未来的唐蕃关系,将如何走向,自然成竹在胸。 “大唐西域是抵御突厥和吐蕃的前线,太宗皇帝设立的陇右道,辖区太狭长。三郎建议,将陇右道的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等七州划出,设置一个河西道,并设置节度使、支度使、营田使等职,以巩固河西的军事防御!” 李隆基提出的策略,让李旦先是一惊,马上又感到很欣慰。 三郎年纪轻轻,深谙文武之道,驾驭天下的才能,已经在他的身上初露头角。 “太子所想,也是朕之心意!凉州都督贺拔延嗣勇武善战,你可将他提拔为河西道首任节度使,赐双旌双节,全权管辖河西道,为大唐守好西门和北门。” 李隆基颔首称是。 李旦又道:“长安在关内道的最南边,山南道也肩负着拱卫京师的重任,你可依山川形便将山南道一同拆分为山南东道、山南西道。” “是!”李隆基恭恭敬敬行了个叉手礼,“回去之后,三郎即刻拟旨,请三省宰相封驳批敕!” 李旦背着双手,极目远眺着大雁塔宝瓶葫芦形的塔尖。 大雁塔下,树立着两块碑石,是太宗皇帝和高宗天皇大帝撰文,褚遂良亲书的《慈恩寺圣教序》和《慈恩寺圣教序记》。 这是他幽禁深宫时,曾经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碑拓。 不知母亲驾崩前,是否想起了褚遂良孤蚕吐丝般的文字。 她下令恢复褚遂良的官爵,并追赠谥号“文忠”。这一年,距离褚遂良客死异乡,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六年。 夕阳即将西下,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祥和宁静之中,家家户户都镀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边。 长安落日,李旦在宫中看过无数遍。 景云之后,他才觉得这是一道人间美景。 “今日在朝廷上,众臣一致同意与东突厥重启联姻,窦怀贞、萧至忠、崔湜、李猷等人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可见,公主一党也是以大局为重的。朕希望,太子凡事多与他们沟通,毕竟,他们也是大唐朝廷的重臣。” 李隆基微微转过头去,用眼睛的余光,悄悄地打量着父亲。 看得出来,父亲心里正挂念着远在蒲州的太平姑姑。 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把那一脸依恋和挂念衬托得格外浓烈,像长安城里的一树树繁花,开得绚烂又寂寞。 李隆基不忍心违逆父亲对姑姑的慈爱之心,低眉道:“新朝刚刚建立不久,朝中纲纪有些废弛,只要三郎与百官齐心协力,一定会匡正纲纪,济安元元的!” 父子俩并肩前行,慢慢从含元殿上下来。 回望之时,最后一丝金色已经隐匿于天际。 天空中只剩下泛着绿意的薄青色,像一只茶青釉莲花盌,倒扣在含元殿的角檐下。 回到紫宸殿后,李旦突然得了怪病,茶饭不思,整日呆呆地独坐着。 尚药局的奉御、侍御医、直长都来看过了,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很生气,让高力士请了叶法善天师过来。 他亲自为李旦把脉、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静静地退出了紫宸殿。 见他出来,李隆基紧走几步追上来,急切地问道:“尊师,陛下龙体可有什么大碍?” “陛下脉象、舌诊皆正常,身体并无大碍。刚刚服用了一盌安神汤,已经睡下了。”后半句话顿在叶法善天师的喉口,半晌才说出来,“太子殿下,陛下的病,不在肉身,而在心尖!” 李隆基瞬间明白了,父亲是对太平姑姑思念成疾,落到了茶饭不思、神智不清的地步。 “为了我,陛下才将最疼爱的太平公主安置到蒲州的……” “太思念一个人,可导致癫狂、抑郁、迷茫、狂躁、妄想等症状,严重者也可致命。心疾还需心药医。殿下,您是孝悌之子,一切都要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决定!” 长安与蒲州,两地相距才三百八十里,却成了父亲与姑姑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 李隆基的胸口泛起阵阵疼痛,唤道:“力士!” “老奴在!” “你即刻拟一道太子教令,亲自去蒲州迎回太平公主和驸马都尉,以解陛下忧思!” 李隆基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哽咽之音。 高力士撇了撇嘴,心里十分不情愿,可他没有办法。陛下好不容易同意将太平公主安置到别处,太子又要下令将她迎回长安。 在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面前,他永远会把“孝”字摆在首位。 景云二年五月,离京两个多月后,太平公主重新回到长安。李旦十分高兴,心疾也就不药而愈了。 哥哥和侄子主动示弱,将她迎回长安,让太平公主更加骄傲自大起来。 她趁机请求将殿中监窦怀贞提升为左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只要妹妹在身边就感觉到很安心,李旦不仅同意了她的请求,还将窦怀贞封为中山县公。 窦怀贞与太平公主的关系更加密切,每次退朝,都会到镇国公主府中请安。 长安百姓都说,他从“顺天翊圣皇后的阿赩”,变成了“镇国太平公主府的总管”。 景云二年五月,发生了一件事情。 胡僧惠范倚仗太平公主的权势,逼夺百姓田宅被人告发,州县官员都不敢受理。 御史大夫薛谦光和殿中侍御史慕容珣联名弹劾了他。 按《唐律疏议》规定,侵夺私人田宅者,一亩以下笞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最高判处一年半徒刑。 满十二亩笞杖一百,每五亩加一等,最高判处两年徒刑。若侵夺的是园圃之地,更要罪加一等。 偏偏惠范侵夺的是百姓的园圃,数量有五十亩之多。按律,当严加惩治。 为了保护惠范,太平公主绞尽了脑汁。 正束手无策时,发生了另一件逼夺百姓田宅案,在朝野之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年初,西城公主改封金仙公主,昌隆公主改封玉真公主。 但她们舍家意愿极为坚决,愿意削去公主封号,罢邑司,为大唐江山延生祈福。 李旦无奈,只得下令在终南山子午峪和就峪口,分别建造金仙观和玉真观,供她们栖息修真。工程耗费数百万缗钱,强行划走了很多民宅。 右散骑常侍魏知古和黄门侍郎李义谏等人,纷纷进谏阻止。 李旦不予采纳,觉得公主们年幼时跟着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头,建造一座道观,补偿她们一点,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太平公主一直在暗中关注这起案件。 她让窦怀贞带领亲信,力排众议,极力支持为公主造观。窦怀贞还主动揽下了这桩差事,亲自为道观督工建造。 此事,在他们的强烈支持下,就这么平息下来了。 太平公主趁机出面为惠范说情。 自己违律为公主造观在先,李旦怎么好意思治惠范的罪呢? 他不仅赦免了惠范的罪行,还将薛谦光左迁为岐州刺史,慕容珣贬为密州司马。 景云二年八月,长安兴圣寺中,一棵在天授年间枯死的柿子树复生,长出了郁郁葱葱的嫩芽,令人叹为观止。 兴圣寺位于长安通义坊西南,原为高祖皇帝的龙潜旧宅。 群臣纷纷上表,说枯柿复生是天降祥瑞。李旦很高兴,大赦天下。 每逢大赦,朝廷会赐长安士民大酺三日,大臣们在朝堂上讨论起了今年的赐酺。 忽听李旦说道:“朕素怀澹泊,不以万乘为贵。过去,什么帝位、皇嗣、皇太弟等头衔,皆辞不处。今日,朕有意传位太子,诸位爱卿,你们觉得是否可行?” 此话一出,一座皆惊,连太子李隆基也被他吓了一跳。 枯柿尚能复生,父亲登基一年多,却如一棵枯树,失去了刚刚即位时的进取精神。 他想禅位的原因,无非就是以下几点。 一方面是出于身体健康,登基之后,父亲时常生病吃药,体力和精力不济,难以操持国事。 另一方面,也是性格使然,弢迹匿光多年,养就了恬淡寡欲的性格,对朝政提不起兴趣来。 而太平公主不断干扰朝政,令他无法平衡儿子与妹妹的关系。 走远了,李旦思念不已;走近了,又让他烦不胜烦,更加想从朝政的漩涡中脱身出来。 李旦也曾经怀疑过,太平公主是否有谋逆之心。 如果她效仿大圣天后,那么,太子李隆基就是她最大的障碍;或者,他被逼无奈,最后会像太宗皇帝一样,逼位自己。 李隆基监国后,意略纵横,果决能断,一手治理天下,一手与公主一党斗智斗勇,实在让他有些心疼。 或许,自己得体退出,皇权集中在太子手里,会让国家法纪更加严明,朝廷行政更加高效。太平公主知难而退,他也可以安枕而卧了。 不知不觉,李旦萌生了禅位太子,颐养天年的念头。 李隆基和众臣纷纷表示反对,尤其是公主一党。一旦太子登基,岂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陛下春秋未高,为四海所依仰,岂可突然传位太子!”窦怀贞的反对声最为强烈。萧至忠、崔湜、李猷等人也极力阻止。 李旦见无人支持他禅位太子,只好将这个念头,深深埋在了心里。 第二日,下了一诏,曰:“朝中政事,由全权太子处理。军事、死刑、及五品以上官员任命,先与太子商议,再报告皇帝。” 言语中,怠政的心态,依然清晰可见。 第122章 混元峰老梅开花 李旦即位以后,天下尊老崇道之风复如唐初。 两京及州县热衷于造观,大周年间拆毁的道观,一座座地重修起来。 朝廷中断了许久的醮祭、祈福、大法,也逐渐恢复了。 景云二年六月,叶法善天师以九十五岁高龄,奉旨持绣像幡花,来到南岳衡山集贤峰下的魏夫人仙坛,行醮祭法事,并于仙坛西侧修建洞灵观,供奉魏夫人。 道教尊崇的众多女仙中,以昆仑虚西王母、南岳魏夫人、麻姑、何仙姑并称四大女神。 以西王母金母元君地位最高,南岳魏夫人位居第二。 魏夫人俗名魏华存,年轻时好道慕仙,精通四书五经。 东晋咸和九年,她在衡山集贤峰下得道升天,被敕封为“紫虚元君”,领上真司命“南岳魏夫人”。 东晋兴宁三年,魏夫人授予茅山道士杨羲《上清大洞真经》三十一卷。杨羲奉此宝经,开创上清茅山宗,魏夫人也被尊为上清第一代师太。 晋末,许翙之子许黄民携《上清大洞真经》避乱浙东,从此,江南道一带也开始盛传上清大法。 《上清大洞真经》被茅山宗奉为三洞宝经之首。 从叶法善天师这样的高道,到澄怀、石清等茅山小辈,都需要熟读此经。 弟子“存心养性以事天,聚精会神而合道”,无论内丹、存思,还是导引、服气、祝咒等等,无不是得此经真传。 甚至有人说,若得《上清大洞真经》,不须金丹之道,读上万遍,便可得道成仙,因此历代流传不绝。 景云二年十一月初,洞灵观终于落成。 为了祝国迎祥,祈福施恩,叶法善天师将于十一月十五日,在洞灵观举行一场祝将科仪。 新观建成,澄怀和石清忙着料理各种事宜,挂匾额、贴楹联,布置斋坛,指导道士步虚声韵。 有几名道士总是掌握不好《玄真道曲》《大罗天曲》的节奏,他们教了好几遍,依旧如故。 石清不免有些泄气,叹道:“师兄,我们两人都不擅长音律。要是子虚师兄在就好了,何苦我们教得这么辛苦!” 听到子虚的名字,澄怀的心情立刻低落下来,默默走出大殿,坐在松木门限上,黯然神伤。 烈酒般浓酽的伤悲,在他心里反复翻滚着,搅动着。要不是他微微仰起头,那伤悲就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了。 前天夜里,澄怀悄悄潜回青田太鹤山洞天,看望子虚和云鹿。 一年半过去了,子虚依然魂不归体。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鲜活地站在他和师父面前呢? 不远处,七名新度的女冠,围坐在神女殿里抄录《上清大洞真经》。 院子里,两名道童悠闲地在檐下清扫枯黄的落叶,苕帚擦着砖石地面,发出“沙沙沙”的轻响。 叶法善天师正在观里四处巡视,思索着还要添些什么东西。 刚刚走到洞灵观西侧院子,一阵异香扑鼻而来,洁白的花瓣如雪落人间,纷纷扬扬,四处飘洒。 他立刻退到路边,低头行叉手礼。 两位女仙在花雨中轻盈地降落,现身在叶法善天师面前。 来者正是南岳魏夫人和她的侍女女夷。 南岳魏夫人头戴莲花玄冠,容颜清瘦,一道柳叶眉斜飞入鬓,细长的丹凤眼里,眼波清泠流转,好似万千星辰落入眸底。 手持麈尾拂尘,身着一袭素白色直领大袖直裰,浑身一尘不染。 女夷也是一身白衣白冠的素雅装扮。 得道升仙之前,女夷跟魏夫人从北到南,历尽人间辛苦,阅尽世间花草,后来也升天成仙,掌管天下名花,尊为花神。 魏夫人轻启玉唇,道:“紫微仙卿,最近你忙着为本君立洞灵观、建斋坛、请执事、做早晚坛功课,以上清大法度化世人,真是辛苦你了!” “上清茅山宗在紫虚元君的教化下,始终在天下诸道派中处于主流地位。从民间到士族,无论召劾鬼神、祈禳驱邪,还是符咒治病,上清大法都是他们的首选!”叶法善天师恭敬地回道。 魏夫人颔之。 “上清茅山宗依靠天下万千茅山道士,以《上清大洞真经》为经典,依科传授道法,在人间流传了三百四十多年,将来,还是要世世代代流传下去的!” 女夷灿然一笑。 “紫微仙卿毕生弘扬茅山符箓,如今,上清符箓道阶,也达到了天下之最,与龙虎山正一、阁皂山灵宝合称三山符箓。这份功劳,应当记在他的身上。” 叶法善天师微微抬眸,道:“女夷鼓歌,百花开、百谷生,万物生长;贫道传符、剿妄邪,为世人厌劾鬼神。您传播的是天和,我传播的是人德,我们殊途同归而已!” “紫微仙卿说得极是。”魏夫人道,“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修仙者要广行善举,利物济人,才能真正领会长生久视、死而不亡的真理!” “长生不息,飞登上清,并非修仙者的终极目标。紫虚元君的教诲,弟子谨记心间!” 女夷四下察看起来,发现洞灵观里除了几棵青松、银杏、圣柳、龙爪槐,几丛低矮的灌木,再无其他花花草草。 “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朝朝暮暮。紫虚元君的洞灵观,怎可没有鲜花陪伴呢?” 她旋踵一挥,兰花指起水袖落。 顷刻间,薄雾四起,淡白如纱。 窗前,银桂香拂云烟;檐下,紫藤花承雨露;阶前牡丹、金菊、玉簪、幽兰葳葳丛生;池中青莲卧水,水菖蒲、蒲苇、鸢尾护其左右。 洞灵观里花开烂漫,锦满庭院。 叶法善天师发现自己正立在一棵巨大的梅树下,暗香疏影,浮云吹雪,落英缤纷而下,飘飘零零落满衣裳。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青田太鹤山洞天。 白鹤洞前,老梅花开,绰约横斜,旖旎清绝。 澄怀、子虚和石清还是初登混元峰时的模样。他们在梅树下习剑,一招一式,虽天真无邪,却也有板有眼。 太乙混元剑上,粘有梅瓣白。 剑气纵横间,他们又变成了清新俊逸的郎君,一袭白衣,飘逸宁人,不再是初出茅庐的稚嫩少年。 刀含四尺影,剑抱七星文,斗牛间紫雾浮游,波涛里苍龙缔合。云鹿坐在老梅树的枝柯上,为他们鼓掌喝彩。 混元峰的老梅年年花开花落,见证了弟子们的风雨岁月。 一瓣白梅,悠悠地飘落眼前, 叶法善天师伸出手,轻轻接在掌心里。 他的眼里饱含着热泪,那瓣雪白,糊成了影影绰绰的一团,一缕伤感,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不知君在雪风里,可曾梦回混元峰?” 魏夫人轻挥手中的麈尾拂尘,缓步走到他的身侧。 “三十余年如一梦,归来梅开香盈手!一年多了,紫微仙卿心之所念,意之所盼,皆是爱徒。今日,混元峰老梅新开,紫微仙卿何不亲自回去看看?” 女夷道:“去年,我封锁了青田太鹤山洞天的梅花花信,今年就将人间第一枝梅花,开在了混元峰上,紫微仙卿快快回去故园看一看罢!” 叶法善天师心里一颤。 “多谢紫虚元君和女夷!”他行了个叉手礼,口念破云咒,汲汲忙忙往括州青田飞去。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硕大、洁白而又明亮,青田太鹤山洞天笼罩在一片清光之中。 混元峰上,雪堆玉砌,开满了洁白无瑕的梅花。 从山脚下的清溪观开始,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一直蔓延到点易台、紫霞宫,又蜿蜒而上至混元峰之巅,整个太鹤山洞天变成了一座皑皑雪山。 欲浮亭、白鹤洞、试剑石,不知掩藏在哪一处花海下。 叶法善天师沿着混元峰小径拾级而登。 山风拂面,清香四下流淌。 哪一片是月色,哪一片是梅花,教人迷离惝恍,难以辨别。 冰华化雪梅瓣白,落在肩头香一身。女夷带来的,哪里是人间第一枝,她分明把天下的梅林都搬到混元峰了! “子虚,云鹿,师父来看你们了。”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梅林里三回九转,但曲曲折折传回来的,依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叶法善天师提起燕尾青色丝麻道袍的衣摆,加快了脚步,踩着满地落梅,拼命向山上跑去。 快到白鹤洞时,猛然停下了脚步。 一曲《梅落寒枝》,在谁的十指下,如行云流水,音音细韵袅袅散开。 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春燕呢喃,时而舒缓如清泉流淌,时而急越如飞瀑倾泻,飘荡在混元峰上空。 三十年前,他亲手谱写了这曲《梅落寒枝》。 除了子虚,还有谁能在上古逸音上,如此熟练地弹奏这支曲子呢? 他像清溪观里的三清尊像,默默地站着,看着子虚一袭白衣,交跏趺坐在白鹤洞前的老梅树下,轻拨琴弦。 云鹿身着槐花黄色的襦裙,支着下颌,静静地依偎在他的身侧,看着他的十指游走在泠泠七弦上,好似永远也看不够,听不厌。 那抹槐花黄色,分明是梅瓣里的垂垂嫩蕊。 乌翎最是善解人意,不忍心打搅他们,悄悄地躲到了远处的梅树下。 琴歌文赋本是寻常,今夜的一弦一音,却与往常不同。 看着他们的背影,叶法善天师感觉到如幻还真。 无论这是梦中的锦瑟弦歌,还是醉里的绕梁之音,能够再次听到子虚的琴声,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慰藉。 一曲终了,不禁泪满青衫。 “落梅初,横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 子虚和云鹿回过头来,看见师父嘴里吟唱着《梅落寒枝》,从老梅树后慢慢走了过来。 云鹿拉起子虚的手,朝着师父飞奔而来。 师徒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乌翎修颈顾步,扑棱着羽翼,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地飞翔着。这一刻,天地凝闭,时间停止,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清泪一滴。 叶法善天师仔细端详着子虚的脸,万千深情都凝结在了眼底。 多年的师徒情分,早已情同父子。 “为师在长安,没有一日不挂念着你们,夜夜梦回混元峰,只为看你一眼。” 子虚含泪道:“弟子终日躺在石榻上,能感觉到师父在我身侧,只是,无法说出话来……” “每天,看着云鹿用渡心泉滋养你的身躯,看着你的五脏六腑一天一天鲜活起来,师父心里,真的比什么都欢喜!” “弟子能死而复苏,全靠云鹿的悉心照顾,还有师父暗地里运平阴阳,冥助于我,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终于使我起死回骸。这份恩情,子虚没齿难忘!” 云鹿哽咽了。 “师父,您真的没有诓骗我!渡心泉为子虚化腐生肌,贯通阴阳。昨夜,服下最后一颗金景丸,他的喉咙里就开始出声了,那一刻,仿佛是云鹿重生了一般……” “傻孩子,师父怎会诓骗你呢?” “我知道,师父是天底下最关心我们的人!” 虽然平复如故,子虚的身体枯瘦如柴,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尚且需要很多时日闭关调养。 为了照顾子虚,云鹿亦是清瘦了许多,叶法善天师心里涌起了阵阵怜惜。 他很想留在青田太鹤山洞天,和云鹿一起照顾子虚,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恢复健康。 可是,大业未得善终,他无法振衣濯足,归隐江南。 “唐隆之变后,相王登上大位,却常常心生隐退之意。时下,太平公主恃功干政,开元圣帝尚不能把握中枢大权,师父还得常伴帝君左右。你们就留在在混元峰,等到子虚彻底痊愈了,再回关中吧!” “师父年近期颐,依然心存天下,子虚却什么忙也忙不上,真是无地自容!” “这话说的,你能帮我照顾好这个小调皮,就是帮了师父的大忙了。” 云鹿一听,立刻横眉噘嘴,嗔道:“师父,云鹿在您心中,几时变成了一个小调皮了?” 叶法善天师抚须暗笑起来。“看到你这样子,师父就知道,你要败下阵来了!” 子虚吃吃地笑了。 混元峰上,月凉香繁,清香一如旧时。 云鹿心情大悦,张开双臂,道:“师父,今夜月圆花好,可长歌,可醉饮,唯独不可离去!” 叶法善天师道:“今夜,师父要与你们一醉方休!白鹤洞前的老梅树下,埋着几坛早年酿的梅子酒,云鹿,你将它们挖出来,我们不醉不归!” “好!今夜,我们不醉不归!谁也不许走!” 第123章 白梅怒放雪阶满 云鹿从老梅树下挖出梅子酒,又在白鹤洞前摆开几案,铺上了几碟瓜果茶点。 打开其中一坛的封泥,一股浓浓的梅子清香沁人心脾,未尝一口,先有了三分醉意。 为师父和子虚各斟了一盏梅子酒。 叶法善天师不擅饮酒,只是浅浅抿了一口。 天上那轮圆月落在杯盏里,玲珑剔透,像一只精巧的玉璧,随着杯盏晃动,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今秋,陛下巡游至周至楼观台,夜宿行宫,梦见霞光满天,祥云缭绕。回到长安,又屡次向众人提及要禅位太子。正好,司马天师来到长安,就召其入内问道。” “是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吗?”子虚问道。 “正是他。陛下向他问道阴阳术数。司马天师说, ‘老子曾言,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他说的是道家的无为之道!” “陛下又问, ‘个人修身,无为是最高境界,那治国呢?’司马天师答曰, ‘治国如修身,要做到顺乎自然而心无所私,国家就趋于大治。’ 云鹿道:“司马天师不愧为一代大师,浅浅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天下万事万物要 ‘应变化于无为’的道理。” 叶法善天师含笑道:“静观天地,师法自然,这是道家的根本思想。天道无为,并非是无所作为。治国和修身,都要顺其自然,安于自然。” 子虚颔之。 “师父,如果陛下能将治国如修身的道家思想,当作施政理国的基础。或许,我们会迎来重振道教的契机!” “不依天子,玄门难立!”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一定不能错过!” “大唐道教,虽然从大周时期的低谷中走出来了,但相对唐初时的欣欣向荣,我们依然处在不景气中。” 子虚想了想,叹道:“师父说的没错,的确如此!” 云鹿道:“师父,陛下登基一年多,正值青春壮年,为何屡屡萌生禅位太子的念头?” “陛下生性淡泊,并不是一个热衷权力的人。早年,他在宫廷斗争中出生入死,哪怕退下大位,皇嗣的身份依然让他吃尽了苦头,所以,对皇位产生了抗拒和排斥的心理。” “政途险恶,陛下能以恭俭退让而避祸保身,这份睿智,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子虚道:“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兄长坐稳皇位,便能远离宫廷斗争,但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还是再次坐到了大唐的帝位上。” “这便是天命所归!经过司马天师的劝导,陛下暂时不再提及禅位太子。但周至一梦,视为吉兆,下令铸造一口景云钟,以谢天神,一来二去,这个任务落到了为师身上。” “看来,师父又要忙上一阵子了!” 云鹿再次为众人斟满梅子酒。 “师父,今日,是我们师徒团圆的日子,暂且放下尘俗凡事,喝了这杯梅子酒,祝师父万事可期,万般可宜!” 师徒三人端起了杯盏。 “近日,师父奉旨在南岳衡山监造洞灵观,祝将科仪之后,马上要赶回长安监铸景云钟。你们在混元峰,除了闭关养身,还要注意保护青田八方乡民。” “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你们来长安了,师父一定要带你去吃好的!” “吃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临潼火晶柿子!你们记挂了那么多年,却一直没有机会吃到。这次回来,一定要满足你们!” “好!” 三只杯盏碰在一起,盏中三轮圆月欢快地摇晃了一下,碎成了粼粼玉屑。 梅子酒虽是果酒,后劲却不小。三人推杯换盏,兴致勃勃,不知不觉都有了枕曲藉糟之态。 到了第二天天明,子虚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老梅树上,梅花簌簌如雪,在晨风中纷纷而下,落在他的身上。 昨夜,云鹿太高兴了,梅子酒一杯接着一杯,醉得不省人事,趴在他的身边睡得正香。 酒坛子横七竖八,铺满了几案。 师父不见了踪影。 子虚知道,为了冥助大唐帝业,师父席不暇暖,事必躬亲,早已起身离开了太鹤山洞天。 他掸了掸肩上的落花,脱下道袍,轻轻盖到了云鹿身上。 辰时过半,云鹿才从梦中醒来。 子虚一直坐在她的身边,见那钗横鬓乱、半梦半醒的样子,着实有趣,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落英缤纷,在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 云鹿伸了一下懒腰,顺势倒在落花堆里。 子虚双手交握,枕在脑后,与她并排躺下。 “云鹿,我们还能这样活着,与你携手同行,说说彼此的相思,看尽世间的美好。这,莫不是在梦中吧?” “落花入眼迷离,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但我知道,这绝不是梦!” “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么可怜,让人忍不住想帮你一把……” 云鹿转头,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当年,我命悬一线,是你付出了三年的辛苦照顾,我才得以重生的。”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并不懂得如何尽心照顾你,出现了几次失误,差点害了你。” “想必都是些趣事,你说来听听!”云鹿侧过身子,单手撑着脑袋。 “一次,是石清灌了太多的青芝浆水,让你整夜不安;还有一次,我忘记给你添补青芝浆水了,你在莲花天师盏中,干成了一张叶子牌。师父说,那天晚上,我要是没有发现,你就要一命呜呼了!” “叶子牌?”云鹿翻身坐起,半嗔半笑道,“你居然把我干成了叶子牌?” 一个巴掌高高扬起,眼见着就要落在子虚身上。 他温柔地拢住那双小手,紧紧握在掌心。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疏忽,斋食把你带在身边,睡觉把你放在榻前,读书、习字、练琴,都把你放在肉眼可见的地方,生怕照拂不周,你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双温暖的大手,依旧能将炽热的爱恋传递给她,此生夫复何求! 云鹿轻抚着那张白玉般温润光泽的脸庞。“师兄,你什么时候对我起了相思之情?” 子虚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找不到答案。 “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你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感觉。师父曾对我说,我们的红鸾星守于身命不动,而天喜星晦涩无光,与之遥遥相对,所有付出的感情,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你想过放弃我吗?” “永远不会,就算如此,我依然奋不顾身地走向你!” “风风雨雨都经惯,一丝丝,织就相思。就让这张大网,将我们牢牢收在其中吧!” “密密情网丝丝绾,我们谁也逃脱不了!” “千尺情丝,密密缫出,一腔相思,烈烈满怀。你又能逃到何处?” “为何要逃?子虚只想沦陷其中,守护你一生……” “那,我这张大网,可要收得更紧一些了?” “收得更紧一些,才让我有归宿感!”子虚眼里升起了一片灿烂星海,“想起当年,最绝望的那段时间,我只能借酒浇愁,在紫霞宫里偷喝了不少的梅子酒。师父却从来没有因为此事,而责怪于我!” 云鹿哑然失笑。“原来,当年在紫霞宫里偷酒喝的人,居然是你啊!” 子虚含羞低头,将她搂在自己的胸口。 “你一病不起的时候,我比谁都急;我抱屈含冤的时候,你为我四处奔走;师父贬谪岭南,我们共赴天涯;唐隆之夜殒命,你让我重生归来!” “还有,中宗皇帝一纸令下,让我入宫,是你和师兄冒着生命危险,请求他赐婚,终于抱得云鹿归的!” “子虚唯一所求已经到手,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大愿了!” 几粒细碎的雪屑落在子虚的眼睫上。 “下雪了吗?” 云鹿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下雪了!去年此时,混元峰也下雪了!” “走,我们去看看雪中的混元峰。” 云鹿不让他起身,依偎在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不徐不疾地说道:“莫急,等到雪满阶了再去!” 子虚会心一笑。两个人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老梅树下。 思君无声,花谢无声,雪落无声,声声只向群山度。 春归有意,南枝有意,流云有意,意意弹破相思曲。 过了许久,云鹿一跃而起,拉起子虚的手,跑到小径前。 放眼四野,玉琢银装,一片素白。满山梅花竞相盛开,迎风斗雪,谁知道是满山白梅,还是满山白雪呢? “吟寒切,雪满阶,一片相思寄长夜。”云鹿脱口做了一句诗。 子虚略一思索,应了下一句:“白梅开,逐春来,我愿如星君如月。” 他摘了一朵梅花,插在云鹿的鬓角,嘴里轻哼起了《梅落寒枝》:“落梅初,横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 云鹿与他相视一笑,提起裙裾,伸出槐花黄色的手刺翘头履,在洁白的雪阶上印下了一朵莲花。 很快,子虚也在旁边印了一朵莲花。 两人手牵着手,一步一步走下山来。云鹿轻声数着小径的雪阶:“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一步一莲,一阶一双。 “你们要数到什么时候啊?”路过点易台的时候,碰上了正在晨练的逸隐法师。 “逸隐师兄,你知道吗?从白鹤洞前走到混元峰脚下,刚好是九百九十九步。”子虚扬手道。 “杳杳长相思,脉脉使情浓。”逸隐法师轻抚长须,呵呵笑道,“师兄早年立誓绝情绝爱,不懂男女之情。瞧瞧你们,浓情浅斟,千杯不醉的样子,数数雪阶,竟然都成了人间乐事!” “师兄和师父一样,未成家立室,不知人间最是动人心魄的,当属你情我愿、两情相悦!” “是啊!还有什么,比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更动人,更摄人心魄呢?” 子虚走到逸隐法师身边,施了一个叉手礼,道:“逸隐师兄,师父一早就走了,临走前,可有什么交代的吗?” “师父卯时就来敲门了。” “他说了些什么?” “除了交代一些琐碎小事,还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 “师父说了什么话?” “他说,景龙二年冬天,长安还是一个宁静的地方。山雨欲来前,霜重鼓寒声不起,只是为了积蓄一场更猛烈的狂风暴雨。很快,这个地方就不再宁静了。” 子虚的眸色变得凝重而迷离起来,两只拳头紧紧握在一起。师父、师兄和师弟在长安,栉霜沐雪,能抵挡得住这狂风暴雨吗? “逸隐师兄,我也很想回到长安,成为师父的左臂右膀!” “朔风始起,万物境藏。你在长安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不养好身子,哪里能成师父的左臂右膀?” “当下,公主一党猖獗朝野,威震海内。开元圣帝纵有一腔抱负,也难以施展手脚。师父在长安,深陷于党争之中,我怕他会有……” 逸隐法师没等他说完,就道:“正如你所唱的那样,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梅花落尽时,严冽的冬天也就熬过了,还怕春天不会来吗?” “梅谢十分春来早!师父的歌词填得真好!”子虚愣怔了一下,温声道,“云鹿,我们数到多少步了?” 云鹿轻启朱唇,道:“数到三百七十九步了。” “走吧!我们继续数吧!”子虚牵起她的手,慢慢往山下走去。 云鹿又数起了步数。“三百八十步,三百八十一步,三百八十二步,三百八十三步,三百八十四步……” 逸隐法师缓缓闭上了眼睛。 听着他们的布履踩在松软的雪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响声,和着云鹿数数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恬静和安详。 重新睁眼的时候,两人早已淡出他的视线。 印入眼底的,是一串串莲花般的足印。 仔细听,空旷的山野间,还回荡着子虚渐远渐淡的歌声:“落梅初,横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 景云二年冬天,长安的确还是一个宁静的地方。 十月,进拜户部尚书刘幽求为侍中,爵封徐国公。 吏部尚书郭元振为兵部尚书;右散骑常侍魏知古为左散骑常侍,同中书门下三品;吏部侍郎崔湜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侍郎陆象先为同平章事。 李旦非常厌恶崔湜,不想用他为相,太平公主反复请求,无奈之下,只得同意。 韦安石改任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兼太子宾客,一个多月后,被免去了宰相之职,加拜特进,充任东都留守。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平公主的主意。 韦安石拒绝依附自己,她就故意用一些虚衔来表示对他的尊崇,实则削夺了他的职权。一转身,又央求哥哥将窦怀贞提升为侍中。 渗入中枢部门的公主党羽越来越多,与太子一党在朝堂上势均力敌。 李旦的担忧,在局势面前,显得是那么苍白和无力。 他期盼有一天,太平公主能忽然转邪归正,自己醒悟过来。 不到迫不得已,暂时不会在妹妹和太子之间,做出一个抉择。 第124章 景云钟仙韵悠扬 景云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太平公主四十六岁生辰。镇国公主府上张灯结彩、大设盛筵,准备宴请各位盟友。 一位婢女不小心摔了一件瓷器,太平公主大发雷霆,命户奴狠狠地杖责了她。 正在哭爹喊娘中,公主府的管事来了。 “公主殿下,窦怀贞、萧至忠、崔湜、李猷、惠范大师等人,抬着厚礼来了,尤其是窦阁老,五六个户奴抬着一个大大的匣子,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寿礼给您。” “拖下去吧!”太平公主朝着婢女努了一下嘴,微笑道,“打开大门,迎接贵客!” 宾客们鱼贯而入,纷纷贽礼道贺。 窦怀贞命人打开七尺长的画卷。 “公主殿下,曹魏名士何晏倡导玄学,竞事清谈,开一时风气,不曾想,还是个丹青妙手。为了得到这幅《竹林清谈图》,老臣卖掉了光福坊的宅子……” 太平公主十分高兴。 奇珍异宝,都没有入她的法眼,府库中多得是。 唯有窦怀贞送的这幅《竹林清谈图》,得到了她的喜爱。 “讨论魏晋风度,永远无法避开正始才俊何晏。他经常邀请好友到竹林中,或饮酒,或服食五石散,或谈经论道。据说,这就是竹林七贤的起源!” 李猷道:“公主您看,这幅画上,苍苍郁郁的竹林中隐藏着那么多人,画的应该就是竹林七贤罢!” “对!对!对!一定是竹林七贤!”崔湜等人连声应和。 萧至忠数了数。“不对,画作中分明有八个人,这多出来的一个是谁?” 窦怀贞愣了一下,马上道:“你看这人,半躺在竹林中,嘴里吃着什么东西。一定是何晏把自己也画到画中去了!” 一帮人正围着画作,满舌生花地谈论着,忽然听见太极宫方向传来几声清晰洪亮的钟声。 清禅寺的钟声空灵;安国寺的钟声肃穆;慈恩寺的钟声悠远;玄都观的钟声低沉。 今日的钟声,让太平公主感觉到十分陌生,便侧耳倾听起来。 窦怀贞道:“公主,这钟声,是从景龙观传来的。” 镇国公主府位于长安兴宁坊,距离崇仁坊很近。九道钟声落下,余音袅袅,仿佛就敲在耳边。 太平公主命人收了画作,坐到了席间。 “景龙观何时铸造了一口大钟?这钟声纯美优雅,忽而清澈,忽而浑厚,真是好听!” 窦怀贞回道:“前不久,陛下下令,由叶天师监制一口铜钟,命名为景云钟,置于景龙观内。钟身有三十二枚蒲牢形钟乳,可将声音从清澈调至浑厚。” 李猷啧啧了两声,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口景云钟,原本打算放在大明宫三清殿的。送到那里,却无人能敲响。叶天师提议将它置于景龙观里,刚挂上去,自己就响起来了。” “这倒是稀奇!” “陛下也十分惊奇,特意铭文纪念,令景龙观每日敲钟,为长安百姓司晨暮、送福瑞。” 景云钟用铜锡合金铸成,上锐下侈,口为六角弧形。高约七十四寸,腹围一百四十五寸,口径约五十寸,重达一万两千多斤。 钟身自上而下分为三层,每层用蔓草纹带分为六格,一共有十八格。格内分别铸有飞天、翔鹤、走狮、腾龙、朱雀、夔牛等图案,四角点缀祥云纹饰。 第三层,刻有李旦亲笔写下的铭文《景龙观钟铭》: “朕翘情八素,缔想九玄,命被鼓延,铸斯无射,考虞倕之懿法,得晋旷之宏观,召广鲸工,远微凫匠,耶溪集宝,丽壑收珍,警风雨之辰,节昏明之侯,飞廉扇炭,屏翳管炉,翥鹤呈恣,蹲熊发状,角而不震,侈而克杨,庶其晓散灵音,镇入鹓鸾之殿,夕腾仙韵,恒流鳷鹊之闱,聋俗听而咸痊,迷方闻而永悟。” 两百九十二个铭文,正书稍兼篆隶,遒劲清丽,玉润温雅。一笔一画中,可见他不乐浮华的个性。 胡僧惠范听了李猷的话,脸上渐渐浮现出愁苦之相。 “大周时期,抑道崇佛,哪有玄门一席之地?如今,陛下重新推崇道教,大兴道观,甚至将大兴宫改名为太极宫。叶天师倚仗圣宠,力诋佛教、婆罗门教、袄教、景教、摩尼教等各种教派。今后,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呢?” 叶法善天师不喜浮屠,屡次以法术挫败一些招摇撞骗的僧人和异教徒,引起了他们的嫉恨和恐慌。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道:“陛下有心灭佛,几度想要下令清理寺院和僧尼。有本公主在,自会罩着你们!” 窦怀贞不屑地瞟了惠范一眼。 “历代皇帝,忽而崇道,忽而崇佛,无非是利用宗教信仰,来巩固自己的统治。景龙观那老道,很会利用圣宠、利用符禁道术,为自己谋取利益!” 太平公主道:“没错!宗教对帝王来说,只是一个工具。惠范大师,你是一位大德梵王,也要懂得利用你们的大法,为我们共同的大业开山劈路!” “那是当然!”惠范垂首帖耳道。 “窦阁老,你亲自监造的金仙观和玉真观,工程进行得如何了?” 窦怀贞自饮一杯,擦了擦嘴角的酒渍。 “公主放心,两观大小建筑雄伟壮观,富丽堂皇,俨然是一座奢华的小宫殿。等到开春,种植一些名花奇草,点缀一些怪石奇山,再引山间清溪入观,整座道观就可活了。” “要不是两位公主违律造观,惠范大师还在狱中呢?”太平公主得意地笑了笑,“窦阁老,怎么奢华,就怎么来吧!朝廷不缺这点银钱!” 李猷道:“今日是公主的寿辰,大家再来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 金仙观立在终南山子午峪,玉真观在周至楼观台以西的就峪口,两观相距较远。 此时,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一起,正兴致勃勃地参观金仙观十方堂。 金仙观建在子午峪玄都坛上,背倚子午峰,面临小溪。 山间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漫山遍野,草木萧疏。 玉真公主边走边道:“姐姐,金仙观依山从水,借势成景,比玉真观更添几分幽静和灵气。五级阶地,三进院落,山门殿、金仙殿、十方堂、太清大殿,一路走来,气势堪比大明宫三清殿啊!” “玉真观修得也不错。紫庆门、延生殿、修真堂、长寿斋、上清殿,每座大殿都极为奢华。” “我们姐妹心慕仙缘,一心求道,终于有了自己的布道之处!” “此事,还要好好感谢窦怀贞呢!”金仙公主道,“妹妹你看,他为我们准备的斋坛、旗幡及装饰之物,都非常的精致!” 顺着姐姐指引的方向,玉真公主向外望去。 十方堂前,建了一座三级斋坛,高约一丈二尺。 金莲华纂,紫金题榜,青丝周绕斋坛。东方青锦,南方丹锦,西方白锦,北方紫锦,中央黄锦为褥,设有龙须凤鬲等席。 金龙、金钮、金炉、金盂、金罄,厨盝笥藏,皆用名贵珠玉装饰。连香案、案椅都是紫檀打造,雕刻精美的翔鸳舞鹤。 一位女冠前来报告:“公主殿下,叶天师师徒正从子午峪外赶来。看样子,是要来我们金仙观的。” 姐妹俩心中一惊,急忙走到山门外迎接。 叶法善天师头戴斗笠,身穿青灰色宽袖交襟道袍,澄怀、石清牵着马匹,从崎岖的子午古道上慢慢走来。 金仙公主迎上前去,道了一个万福。 “尊师在南岳醮祭法事,沐露沾霜,回来又不辞劳苦,监造景云钟。山间雪后,十分阴冷湿滑,您不在景龙观休憩,怎么跑到终南山中来了?” “山中藏着如此豪华的道观,为师应该过来参观参观!”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听出师父话语的意思,心里不由得发怵起来。 澄怀和石清默默地看着她们。 “无上道、无上真,陛下在长安繁会之地的辅兴坊,为你们修建了金仙观和玉真观,为何还要占用民宅,在此大肆造观?” “我们……” “庄子言, ‘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你们既入玄门,不要忘了道家抱朴含真、大道至简的初心!” 姐妹俩眉目低垂,大气都不敢出,聆听师父的训斥。 叶法善天师嫌景龙观太奢侈,有悖道家守静守朴、返朴归真的本真状态,特意上表,拆除了很多不必要的设施和点缀。 她们不顾公主身份,逼夺百姓田宅,违律造观,已然触动了尊师心中的道德底线。 “尊师一番话,让我们无地自容。当初,我们舍家请归玄门,是为刻苦修持,以求达到真人、真仙的上乘境界,却借了修真之名,行了龌龊之事。我们愿意赔偿这里的百姓,为他们另建家园。” 金仙公主意虚词钝,声音也轻了几分。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叶法善天师这才收起一脸的愤怒,“为师希望你们一清如水,一尘不染,不要走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的旧道,不要因为贪图安逸而败坏了大唐皇室的声誉!” 姐妹俩颔首称是,立刻下令,让窦怀贞暂停金仙观和玉真观剩余工事,重新规划,一切从简。 澄怀道:“修仙者,巢林一枝,就足够了。修行最好的场所,莫过于天地间。天道运行,天人合一,复如婴儿初生!”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羞愧难当。 “尊师和师兄说得极是!三郎在朝中处境艰难,我们姐妹洁身自好,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站在子午峪玄都坛上,寒凉刺骨的朔风,从深山长谷中逶迤而来,扑在叶法善天师的脸上,微微有些疼痛。 看到她们认错态度良好,就不打算计较下去了。 景云三年正月十九日,李旦大赦天下,改元太极。 阳春三月,鸿胪卿和逢尧率领的和亲使团,从漠北草原回到了长安。 为表诚心,阿史那默啜任其子杨我支为特勤,多位叶护、设等组成和亲使团,跟着他南下面圣。 李旦携太子李隆基、百官,驾临皇城安福门门楼上,举行宴会,招待东突厥和亲使团。 席间,李旦授杨我支为右骁卫员外大将军。 杨我支谢过圣恩,奏道:“陛下,太子殿下,大唐赐嫁金山公主,父汗十分激动,着大唐幞巾、紫袍,面向南方跪拜称臣。希望借此机会,准许我与金山公主见上一面。” 李隆基四下观望了一下。 郭元振、韦安石、张说等人,不肯阿附太平公主,都被罢去了宰相之职。李旦以侍中窦怀贞、户部尚书岑羲为同中书门下三品,朝中诸事皆由他们主持的。 “窦阁老,你着人派一顶檐子去宋王府上,将金山公主接过来!” “是!太子殿下!”窦怀贞急忙去了。 过了一会儿,金山公主来了。 金山公主年仅十二岁,正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突然被敕令远赴漠北,嫁给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草原魔头,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她衣衫不整,面容憔悴,双眼红肿如灼灼小桃,在婢女的搀扶拖拉下,哭哭啼啼地登上了安福门门楼。 杨我支吓了一跳。 且不说公主是个亲王之女,这是中原王朝和亲的一贯伎俩。 这样的场面,好歹也该拿个笑脸相迎,哭成这样,分明是不愿意和亲异邦,藐视东突厥汗国! 金山公主短暂的露面,让杨我支大为恼火。 但转念一想,此次南下,本就是他们的迁延之计,掩护父亲要西征黠戛斯、突骑施的计划。 他强颜欢笑道:“公主年纪还小,远嫁他乡,必定舍不得离开父母……” 李隆基回了些客套话,命人将金山公主送回宋王府。 回朝以后,杨我支汇报了当时的情况,阿史那默啜听后满心不快,跟吞了只苍蝇似的。 他懒得催促大唐护送金山公主北上成婚。大唐朝廷也乐于拖拉,金山公主出嫁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夏天也没有成行。 太极元年五月十三日,李旦再次大赦天下,改元延和。 六月,奚族联合契丹,大肆入侵幽蓟,与唐军发生了冷陉之战。 奚族曾在贞观年间归降大唐,当时的大酋可度,获赐李姓。 其他不同意归附的将士,就与契丹一起投向了北方的东突厥汗国。 李隆基急匆匆地走入紫宸殿,汇报前线战事。 “父皇,幽州都督孙佺着急收复被契丹占领的营州,率领三万唐军攻打奚族和契丹,被奚族大酋李大酺率领的八千骑兵打得大败,他与副将周以悌被生擒活捉!” 李旦大吃一惊。 “幽州都督薛讷与燕州刺史李进有隙,朕徙薛讷为并州长史,以左羽林大将军孙佺为幽州都督。刚到前线就出兵,实在太心急了!还有多少唐军归来?” “李大酺善择战机,乘唐军初战失利、孤立无援,以骑兵反击,大获全胜。孙佺拒绝采纳部将意见,孤军远出,终致全军覆没,仅李楷洛、乌可利脱险而归!” “孙佺想收复营州没错,错就错在不听部下谏阻!” 李隆基不安地看着父亲。 “李大酺把孙佺、周以悌,以及所有俘虏的唐军,全部交给了阿史那默啜。他正为和亲一事生气,看到唐军,怒上心头,下令将他们全部斩杀了……” 李旦狠狠地拍了一下御案。 “三万条鲜活的性命,就这么葬送了!三郎,你可意识到,唐军昔日雄风不再,原先的军镇制度,已经完全不能应对大唐周边的局势!” 父亲第一次如此震怒。 李隆基叉手道:“与太宗朝相比,唐军对外战争,总是败多胜少。军队改革,已是势在必行!” 第125章 彗异天传位避灾 延和元年六月,驸马都尉武攸暨因病卒于长安。 太平公主与他没有多少感情,心中从未泛起一丝涟漪。二十七年的朝夕相处,只是混了一个亲人的情分。 坐在武攸暨的灵柩前,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不已。 造化总是弄人,冥冥之中,让你远离深爱之人,阴阳两隔,永不复见;又与不爱的人双宿双栖,眠于一榻,夜夜做着不一样的梦。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离去了,你同样会感到揪心的疼痛。 武攸暨性格温和,处事谨慎。 发妻被赐死,迎娶太平公主;武氏家族倒台,改封为乐寿郡王,唐隆之后,再次降封为楚国公。 哪怕是武氏崇尊庙、昊陵、顺陵被废;武承嗣、武三思、武崇训等人被斫棺暴尸,他一概没有出声,反而经常和薛崇简一起,劝太平公主要韬光敛彩,远离权力的斗争。 薛绍之死,让太平公主放弃了天真。 武攸暨之死,又让她回归了天真。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劝她戢鳞委翅,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唐公主。她只是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动。 这个月,太平公主一直遁迹在镇国公主府中,几乎没有出过门。 延和元年七月中旬的一天,胡僧惠范急匆匆地跑到面前,向她报告星象。 “公主殿下,贫僧昨夜观星,发现一颗彗星出现在西方,经轩辕进入太微垣,到达大角,天下恐怕会掀起一场大乱!” 刚刚送走武攸暨,太平公主真的很累,很乏,倒在胡榻上,一副慵懒的样子,但听到有关天下、有关朝政的消息,本能地有了一种振翅欲飞的快感。 她立刻坐了起来,睽睽注视着惠范那两道浓眉下深陷的眼睛。 这么多年,太平公主眼里的犀利,丝毫没有因为岁月打磨,而变得温柔、慈祥起来。 “惠范大师,你的机会来了!”她凛声道,“彗异于天,预示着天下将要易主,正是我们削除异己的时候!这回,该你出手了!” 惠范善于见貌辨色,深深明白公主言语里的深意。 “大周时期,公主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以拥立之功稳坐于朝堂。在与太子的博弈中,我们一直处于攻势,待我煽风点火一下,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 “本公主是一代女皇的爱女,坐在权力的巅峰,呼风唤雨、号令天下,才是我该有的风范。李隆基,是一国太子又能怎样,他只配跪在我的脚下,供我驱使!” “公主,您等着看好戏吧!”惠范乐呵呵地远去了。 回去之后,他立刻写了一道奏折,向李旦进言。 “彗星入太微,帝座有灾,心前有变,储君极有可能会在近期发难夺权,望陛下严防他人篡位,提前做好应对!” 看到这封奏书,李旦刚刚安下的心,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他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的檀香木合欢紫毫诗笔,让高延福公公立刻召叶法善天师入宫。 很快,叶法善天师应邀而至。 李旦头戴玄色软幞,身着杏黄色樱桃纹袍衫,静静地坐在太极宫百福殿后的千步廊下,等候他的到来。 累垂繁密的藤萝花爬满了千步廊,橘黄色钟状花朵密密麻麻,在风中摇曳不息。浓郁的芬香,让他胸口发闷,产生了近乎窒息的感觉。 李旦屏退了寺人,与他并肩行走在廊下。 “叶天师,都说星象比附人事,这是臆测还是真实的?” “朗朗天庭,五星、七政、三垣、二十八宿,主宰人间的吉凶。正如《天文志》所云, ‘凡天文在图籍昭昭可知者,经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积数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国官宫物类之象。’ ” 李旦伸手拂去了挡在眼前的一枝藤萝花。 “如此说来,行星冲合、月亮盈亏、彗星隐现、日月交食等等,只要天体运行发生变化,人间便能有所感应。” “没错!道家历来强调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 李旦道:“观乎星象,以察时变,朕想知道,这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 “且不说它们如何影响人间吉凶,陛下您看,北斗七宫,遥挂天庭,为人间指引四季。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再看月亮,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月离于毕,俾滂沱矣。这些都是先人总结出来的,十分灵验!” “那么,彗星入太微,犯帝座,预示什么?” “预示天下将要除旧布新,更政易王!”叶法善天师猝然停下了脚步,“陛下,昨夜,您也看到彗星经天了?” “朕不懂星象,也不曾亲眼所见,但公主一党借彗星经天,影射太子将会篡位,想引起朕的猜忌,废了太子!”李旦平静地回道。 “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既然星象与人间命运紧紧相连,公卿王侯、贩夫走卒之别,早已在命盘里注定,朕决定,顺应天心,主动让出帝位!” 叶法善天师惊诧不已,扭头道:“公主一党必定不答应!” “叶天师曾经说过,朕会两即帝位,三让天下,此生才能圆满。朕已经两即帝位,一让皇位于母亲,二让太子位于兄长。最后一次让位,就让给太子吧!借此机会,彻底平息他与公主之间的风波!” “陛下真的打定主意了?” “朕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对权力毫无兴趣。近年来,肉体日衰,精力欠佳,越发不想操持国事,所以,决定顺水推舟,提前退居百福殿,当个垂衣拱手的太上皇。这一次,你一定要支持朕!” 毁于党争的朝代比比皆是。或许,李旦传德避灾,对大唐王朝来说,是一个福音。 可是,叶法善天师没有把握,太子李隆基准备好了吗?公主一党又会如何应对呢? 李旦看出了叶天师的担忧。 “太子监国以来,展现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冷陉战败,大唐失利,他迅速在漠州以北设置渤海军,恒、定两州置恒阳军,妫、蔚两州置怀柔军,屯兵五万守卫河东、河北地区。看得出来,他已有保家护国的能力,可以独当一面!” 一枝烦人的藤萝,一直挡在李旦面前,怎么拂也拂不去。 叶法善天师伸出手,把那支藤萝花掐了。 他说道:“经历神龙之变和唐隆之变,太子英明果断,从弱至强,从旁观者走向主导者,身上无不显示出太宗皇帝的勇气和智谋。既然,您已经打定主意,禅位太子,臣一定全力支持!” 李旦释然一笑。 “朕也觉得,太子已经成长,既能应天下万变,也能铲除阻挡他前行的薜萝蔓草!” 太平公主弄巧成拙,心中十分气愤。 哥哥不按常理出牌,突然做出了退位的决定,让她猝不及防。 失去哥哥这片广厦之荫,侄子李隆基绝对不会在长安,给她留下一方容身之处的! 所以,她让党羽极力劝谏李旦不要禅位。 “朕心已决,卿等不要再议论了!”李旦坐在龙榻上,看着乱哄哄的朝堂,肃然道,“朕龙体欠佳,无法操持政事。太子已经成年,当负国之重任!” 窦怀贞、岑羲、萧至忠、崔湜、李猷等人轮番舌战李旦,企图说服他收回成命。 李旦一一驳回了众臣的请求。 “记得中宗皇帝时期,群奸用事,星象屡变。朕当时还曾建议他择贤子立为太子,禅位于他,以应灾异。岂可劝他禅位,轮到自己禅位了,却做不到呢?” 正吵吵嚷嚷着,太子李隆基惊慌失措地走进宣政殿。 他叉手跪地,道:“儿臣以尺寸之功,越过诸兄,被您破格立为大唐储君,日日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太子之位。不知陛下,为何急于传位?” 窦怀贞斜眼蔑视着他,冷然道:“太子殿下说得对,大家都不希望陛下将大位传给您。您这么年轻,担不起一国之重!” 公主一党听了,蜂趋蚁附。 李旦见状,起身走下大殿,扶起了李隆基。 “大唐社稷之所以再次安然无恙,朕之所以能君临天下,都是太子立下的大功。彗入帝座,国家有灾,朕才决定,将帝位提前传给你,希望天下能转祸为福!” 李隆基用雪亮的眼睛凝视着父亲,眸心如明镜一般透彻。 父亲禅位于他,并非因为什么彗入帝座! 他想借口天灾,提前禅位,让太平姑姑主动退出党争,彻底平息他们姑侄之间的熊熊怒火。 不!李隆基暗暗摇了摇头。父亲这一让位,绝不会轻易平息姑姑的怒火。 因为,他朝火堆泼出的,不是一瓢清水,而是一瓢明晃晃的膏油。 李隆基固辞不受。 李旦有些着急,负气道:“太子殿下是个孝子,为何非要站在朕的灵柩前,才肯即皇帝之位呢?” 皇帝语出惊人,众臣都不敢发言。 李隆基既委屈,又害怕,紧紧咬着嘴唇,晶亮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再陪他多走一程,不要让他独自面对政敌的油煎火燎;他也希望,能附于父亲的羽翼下,学习更多的治国之道,不要这么早让他离巢出林,独自迎接外面的风吹雨打。 李旦铁心铁意,谁也劝不了。 迈出宣政殿的那一刻,李隆基眼里含了许久的两颗泪珠,啪地滚落在花青色缎织祥云纹袍衫上,留下两道细长的水渍。 延和元年七月二十五日, 李旦颁发敕命,正式将大唐帝位传给太子。 八月初三,太极宫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大典。 两仪殿里,高力士手捧十二章纹冕服,垂珠十二旒冠,静静地侍立在侧。 见李隆基闷闷不乐,李旦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亲手为他穿戴衮冕。 “三郎嗣位,成为大唐新帝,要是昭成皇后还在世,一定会像朕一样,亲手为你穿上天子衮冕的。你说,她该有多高兴啊!” “如果母亲还在世,她一定更喜欢服侍您穿戴天子衮冕。” 李旦不顾身弱体衰,半蹲下来为他系金饰云龙纹鞶带。扣了很久,才将鞶带上的兽纹犀比扣上。 “父皇老了,年近半百,没有了年轻人的朝气,个头也比三郎足足矮了半个头,你健壮的腰身,几乎环抱不过来了。”李旦和颜道。 李隆基撇了撇嘴。 “昔日,三郎和崇简在洛阳太学读书时,曾相约去邙山翠云峰踏春,费劲千辛万苦,躲开严苛的博士,才逃了出来。父皇就像逃课的三郎,翻出围墙的那一刻,心里一定得意极了!” 李旦唇角漾起苦涩而淡漠的笑意。 “哪会如此!朕虽传位于你,亦不会忘了家国。今后,如果有军国大事,朕还是会参予处理的。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以及重大的刑狱政务,由朕决定,其余政事,均由你自己决断吧!” 垂眼之间,李隆基看见父亲两鬓不知何时添了许多斑白的霜发,一阵寒心酸鼻涌上心头。 他是孔武有力、气宇轩昂的大唐太子,是该为这个家国、为父亲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大任了。 抿了一下嘴角,一句话到了嘴边,又费力咽了回去。 八月初七,李隆基大赦天下,改元先天,尊奉李旦为太上皇,追尊昭成皇后为昭成顺圣皇太后,同时改大圣天后尊号为圣帝天后。 太上皇自称为“朕”,敕命为“诰”,每隔五日受朝于太极宫太极殿。 皇帝自称为“予”,敕命为“制”,每日受朝于太极宫武德殿。 任命刘幽求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为侍中,崔湜为检校中书令。 登上大位,李隆基的地位自然是稳固了,可是,太平公主的势力,一点都没缩减。 朝中一共七位宰相,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陆象先、魏知古、刘幽求,前五位都是出自太平公主的举荐,其他文武大臣,更是大半附之。 公主一党可谓是兵多将广,人强马壮。 陆象先虽然是太平公主所荐,与之关系并不亲近,自始至终都没有私下拜访过她。因为立场不明,李隆基不敢重用他。 李日知、李峤已告老致仕;唐休璟病逝;徐彦伯、员半千等一批老臣健康不佳,无法委以大任。 真正视为治国大才的姚崇、宋璟等人,暂时不能召回朝中。 身边能信任的,只有刘幽求、张暐和魏知古等人。 李隆基兵微将寡,天天在武德殿里处理国事到深夜,还要小心翼翼面对公主一党的明枪暗箭。 每一天,都像在火盆里濯足,过得战战兢兢。 第126章 弑君谋政计不成 登基大典前,宋王李成器应召回到长安。 为了避讳昭成顺圣皇太后的尊号,改名为李宪。 申王李成义改名为李捴;岐王李隆范改名为李范;薛王李隆业改名为李业。 昔日五王宅所在的隆庆坊,成了李隆基的龙潜之地,为避皇帝名讳,改坊名为兴庆坊。 四位兄弟十分知趣,相继搬离了此地,迁往其他街坊。 回到长安后,李宪恭谦小心,从不干议时政,也不与人交结,尤其是公主一党的人,以表明自己的心意。 在铺天盖地“太子非长,不当立”的流言中,如果接近太平公主,自己很有可能会沦为她用来操控朝廷的傀儡,使得三郎的帝王之路更加坎坷。 稍不留意,还会再次酿成玄武门之变。 主动避嫌,让李隆基彻底断了“姑侄可能联手”的猜测,对他的威胁也就降低到了最低。 哥哥弟弟们处处维护,让李隆基十分感动。 他决定,以景龙池为中心,将兴庆坊全坊改建为兴庆宫,让大家再次成为邻居。 兄弟之情处理到位,既得友悌之誉,又无内斗之忧。 这天夜里,李隆基和工部侍郎审阅完兴庆宫的设计图纸,已至亥时。 国事家事繁冗,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奏书和文件,等着他一一审批。武德殿的灯火,总是太极宫里最后一个熄灭的。 内给事高力士轻手轻脚来到身侧,低声道:“陛下,您该回宫歇息了。” “人的潜能,有时候需要别人逼迫一下,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予坐上帝位,施发雷霆号令,日日一天星斗,和监国时期差不多,只不过头衔和身份不同罢了!” 在龙榻上坐了两个多时辰,猛然站起来,腰间一阵酸痛,李隆基用拳头敲打起自己的后腰。 “长期弯腰伏案,夜以继日地处理国事,陛下的腰疾似乎越来越厉害了!”高力士赶紧上前为他拿捏一番,才渐渐舒服起来。 “力士应承于前,予就不觉得疼痛了!” “老奴的命是陛下救下的,伺候您是分内之事!” “高延福公公年事渐高,身体不好。予准许你接他出宫,高堂奉养,尽一个义子的孝心。明日开始,你兼知内侍监,慢慢接替他掌管内侍省吧。” 高力士颔首称是。“今夜,您召哪位娘娘侍寝?” 除了王氏、杨氏、刘氏、赵氏,李隆基入主东宫后,又纳了武婕妤、高婕妤、皇甫充容、董美人、刘才人等多位侧妃。 “今夜,让武婕妤侍寝吧!” 武婕妤就是圣帝天后的侄孙女武慧语,一直住在宫中,渐渐成长为姿容秀丽,活泼可爱的美人。 圣帝天后驾崩后,武氏一族彻底倒台,本该籍没为官奴。 一旦沦为官奴,身份极其卑微,地位连一般的宫女都不如。出于怜惜,李隆基抛弃了两代人的恩怨,将其纳入了后宫。 高力士还未来得及应答,他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还是让非儿侍寝吧!” “大唐刚刚从武周的阴影中走出来。朝廷上下,依然处在反对武氏一族的高潮中,陛下看到她,心里一定五味俱全吧?” “身为圣帝天后的侄孙女、武承嗣和武三思的侄女,武慧语难免常常受人非议。尽管予觉得她活泼可爱,也不得不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走出武德殿,李隆基一抬头,看见朗朗夜空中,群星闪烁,宛如草丛中的流萤,忽明忽暗,忽闪忽现。 无数只流萤聚集一起,在夜空中汇成了一道澄澈明亮的天河。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血腥的唐隆之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死于非命的中宗皇帝,还有在兵变中身亡的韦晚香、李裹儿、上官婉儿、武延秀、宗楚客、叶静能、马秦客、杨均…… 他们在人间烟消云散,全都变成了星星一点,永远封印在这道天河中,警示着世人。 高力士垂首紧跟在身后,道:“陛下,您登位大统,后宫佳丽和皇子,就如这满天星斗,越来越多。是时候,该册立一位女主,为您统率六宫了。” 李隆基默默地看了许久,低声道:“力士,你说,该封谁为皇后呢?” “皇后是一国之母,不仅为您绵延子嗣,还要恩慈黎民、母仪天下,使大唐万年江山,代代有人。老奴觉得,王氏聪慧贤达、智勇过人,助您赞成大业,可立为皇后。” “非儿出身太低贱,芊芊性格热情直率,欠缺一点稳重,都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慧语身份特殊,更不可能立为皇后。无论从地位,还是功绩上,立王菱为大唐皇后,都是名正言顺的。” “立后是大事。立对人了,凝心聚力,后宫清明;立错人了,江山颠覆,生灵涂炭!” 是啊!立错人了,江山颠覆!武氏、韦氏,都是前车之鉴! “明日,拟一道敕旨,册封王菱为皇后,非儿为昭仪,芊芊为贵嫔,青儿为充媛,其他嫔妃的封号,容予再思考一下。” “是!”高力士扶着李隆基下了玉阶,坐上了等候多时的步辇。 先天元年八月二十日,清晨,卯时还未到,李隆基早早就醒来了。 今日要在太极宫举行皇后册立大典。 大明宫紫宸殿很早就热闹起来了,寺人、宫婢们进进出出,忙碌地做着各项准备。 李隆基披发坐在葵花双龙清霜鎏金铜镜前,低头审阅礼部呈上来的皇后册封制书。 高力士拿了一枚螺钿龙戏祥云玉栉,蘸了一下盛在玉碟里的榆木刨花水,为他梳理发髻。 这时,几位宫婢列队进来,分列两侧。 一位婢子神情紧张地从紫檀木盏托里取出一盌粥食,双手托举着,跽跪在御前。 高力士在束好的发髻上戴上蛟龙累丝琥珀发冠,插上一枚累丝祥云发簪。 嘴里道:“陛下,今日在太极宫举行皇后册立大典,大约需要半日功夫,老奴怕您太劳累,特意让尚食局给您做了一份天麻粥。” 李隆基只是吐出一个“嗯”字。 “老奴嘱咐他们用真腊进贡的茉莉香米煮粥,香米要浸泡一整天,用小火焖煮至米粒酥烂,添加赤箭天麻粉、枸杞、白蜜,再煮一、二沸即可。这粥有息风止痉,活经通络的功效,可以治一治您的腰疾。” 李隆基一直低着头,仔细推敲琢磨着册封制书上的每一个字,喉咙里又低沉地回了一个“嗯”字。 制书曰:“王氏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芝兼图史,训备公宫。顷属艰危,克扬功烈,聿行昌运,实赖赞成。正位六宫,宜膺盛典,可册为皇后。” 字字珠玑,好像没有一个字可以动一动。 高力士放下玉栉,欢欢喜喜地转身去拿粥。 突然,听见他厉声喝斥道:“你把这盌粥吃了!” 李隆基抬眼一看,那位拿粥的婢女面色悚然,惊惶万状,托着粥食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玉瓷勺子撞击着撇口海棠瓷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高力士命人取了一勺粥,往婢女嘴里塞去。 她魂消魄夺,宁死都不敢吃上一口。 挣扎中,头上的簪子落了地,散发披了一肩。她匍匐在地,不停地叩首。 “婢子元氏,鬼迷心窍,受太平公主指使,潜伏在陛下身边,欲下毒于您。婢子死不足惜,但家中尚有老小,望您饶我一命!” “你在这盌天麻粥里,添了什么东西?”李隆基双手撑在膝上,平静地问道。 “添,添的是……”元氏声泪俱下,痛哭起来,“添的是鬼臼蓖蒿散!” 李隆基气得面色煞白,瞬间记起,皇伯伯就是吃了鬼臼蓖蒿散才毙命的! 没想到,太平公主不仅在朝中安排虎党狐侪,还将犀利的魔爪伸到了他的身边。 登基才短短十七日,就迫不及待地想致他于死地! 高力士又气又急,大哭起来:“你这奴婢,胆敢杀君弑主,死一万次,都不能洗脱你的罪过!” “将这婢子拖下去杖毙,莫要罪及家人。”李隆基眉头紧锁,起身走了。 元氏被寺人们拖去。高力士急忙从另一个宫婢手上拿了冕冠吉服,追了出去。 “力士,将今日紫宸殿里发生的事情封锁了,莫要让太上皇担心!”李隆基疾步往宣政殿奔去。 今日,大明宫中的风特别大,他的袍衫下摆在风中上下翻飞着。 “陛下,您还未用早膳,衣裳也得换一换啊!”高力士在后面紧追不舍。 太平公主撩火加油,终于在李隆基心里燃起了熊熊烈焰。 但他不能怪父亲泼油救火,使得姑姑更加愤恨,欲除他而后快;也不能怪姑姑专权误国,她素来寸利必得,富贵极矣,还想权势滔天,是李隆基让她进退触籓,寸步难行! 他不顾高力士的呼唤,迈着大步,狂奔不息。 五脏六腑、七魂八魄,仿佛都在油煎火燎之中,阵阵剧疼,无人可诉。 李隆基的锥心之痛,不是一盌剧毒的天麻粥,而是太宗皇帝以后,李氏皇帝没有一个能成大器的,都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致使河山动摇,浑如雨打飘萍。 高力士实在追不上他的步伐,坐在宣政殿后面的玉阶上,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右仆射刘幽求驭马而来。 见到他,急切地问道:“高公公,陛下在哪里?太上皇和文武百官已经齐聚在太极门前,等着他驾临呢!” 高力士愁容满面,眼角泪痕犹在。 刘幽求见状,急忙下马,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力士想了想,还是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 刘幽求大吃一惊,倚靠在宣政殿的汉白玉雕栏上,眉间紧紧拧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多亏高力士心细如发,从婢女惊慌的神态上看出端倪和破绽。 要是陛下吃下了那盌天麻粥,恐怕此刻,已经落了中宗皇帝的下场! 大明宫里,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又擦着耳边嗖嗖地疾穿过去,吹得他衣冠不整,摇摇晃晃,好似喝醉了似的。 刘幽求眯起眼睛,迷茫地远眺着前方。 天地间,黄尘蒙蒙,一片混沌。 这样的大风天,就是高贵娇傲的雄鹰,也难以飞出来,试一试它的羽翼啊! 李隆基登上大位,刘幽求非常高兴,自认为功劳在群臣之上,一定会被任为尚书左仆射兼领中书令的。 不料,他拜了窦怀贞为尚书左仆射、崔湜为中书令,而自己只被任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心里不免有几分失落和怨愤。 如果说任用公主一党的人,是出于无奈,他能理解。 现在,太平公主图谋弑君,这可是逆天死罪,陛下为何不趁机诛杀她,还要藏着掖着,不让人揭发呢? 刘幽求死死摁住脑袋上的幞巾,心里想说的话,都被大风吹走了。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莽夫,无法出谋划策,但他有一身蛮力,可以为李隆基除掉太平公主和其党羽。 “高公公,今后陛下的饮食,您一定要亲自把关!皇后册立大典就要开始了,请他马上去太极门吧!” 刘幽求正了正幞巾,顶着狂风跃上马背,摇缰走了。 皇后册立大典一结束,他立刻去找了右羽林将军张暐,合谋如何清除掉公主一党。 张暐亦是攘袂扼腕,愤愤不平。 一番筹谋,两人定下了计划。 张暐找了个机会,密奏李隆基。 “陛下,朝中七位宰相,五出公主门下,大臣只知公主,不知皇帝。他们日夜图谋不轨,祸乱朝纲,不早日除掉他们,一旦事起,太上皇何以得安!” 理智战胜了愤怒,李隆基早已心平气和了。 “此事,待日后再议罢!” “臣已经与刘幽求定好计策,发羽林飞骑诛杀逆党,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太上皇那么多兄弟姊妹,现在唯剩一位太平公主。如果他知道我们的计划,一定会很伤心的!” 张暐唇角的两撇胡子微翘了一下。 “公主进毒弑君,正是拿下她的最好借口!陛下,您莫要犹豫,再放纵她,将来公主之患日深,您又为之奈何?” 李隆基深深记得,叶尊师曾经教导他对公主一党要“不进亦不退”。 “我们暂且不露声色,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静观他们下一步将会如何行动!” 张暐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越发着急起来。 “我们都知道,您是一位孝子,处处为太上皇考虑。但天子之孝,异于匹夫,应以宗庙社稷的安危为上。昔日,汉昭帝为姐姐鄂邑长公主养育长大,后来公主图谋不轨,事败被诛。天子治理天下,岂能顾及小节!” 李隆基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张卿莫要着急,现在不是实施这个计划的最佳时机。太平公主没有成功除掉予,一定心有不甘,还会有所行动的。你们时刻准备着,这场仗,始终都要打的!” 张暐无奈,只好辞去。 走到大殿门口,正要提腿迈出门限,李隆基忽然叫住了他。 “张卿,你们的计划,还有第三人知道吗?” 张暐转身回到御前,行了个叉手礼。 “您知道,臣的胸中没有多少墨水,为了弹劾公主,我们请了侍御史邓光宾帮忙,收集公主一党的罪行,透露过一点消息,但他并不知道我们的详细计划。” 李隆基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里叫苦不迭。 “你和刘幽求还真是莽夫啊!别看那些侍御史立在朝廷上,身着绿袍,头戴獬豸冠,个个都是铁面丹心的样子,其实,比谁都狡猾!如此大事,怎能托付他们!” 张暐的双腿微微战栗起来。“陛下,我们哪里有疏漏?” “窦怀贞在御史台任官时,上上下下安插的都是他们的人。那邓光宾,你可知晓他多少底细?” 张暐摇了摇头。 “邓光宾的妻子唐氏,与崔湜的妻子唐氏是姐妹关系,你所托非人也!予失去姚崇、宋璟,又要失去你和刘幽求了,真叫人左右为难啊!” 李隆基紧紧握住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御案! 第127章 赐旌节置节度使 张暐吓得冒出一身冷汗来。 如果邓光宾掌握了他们的计划,向太平公主或者太上皇告发他们的密谋,他和刘幽求不但会丢了性命,还会连累到李隆基。 “陛下,事已至此,该如何亡羊补牢?” “事要前思,以免后悔。船到江心才发觉漏洞,已经救过不暇。那怎么办呢?唯有弃船入水,做一条纵壑之鱼,才不至于溺死水中!” 张暐紧紧盯着那张年轻又冷峻的脸。 眼前的李隆基,不再是那个整日在潞川楼里推杯问盏、金迷纸醉的纨绔郎君。 他是飞龙在天,傲睨万物的大唐帝王! 李隆基倚靠在龙榻上,闭眼思索了许久。 “唯有出此下策了!”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目中幽冷得可怕,“予让御史台揭发你们,将你们贬黜到远地,不然,小命难保!” 张暐羞愧地一叉手,道:“臣行事莽撞,才会酿下大错。只要陛下能保我们一条薄命,臣等愿意发配出长安,终生以此为戒!” 李隆基扬手道:“你先下去,予会将此事交由御史台处理,并将你们二人的罪状,一一列举报告给太上皇,等候发落吧!” 张暐瞥了他一眼,讪讪退去了。 不久,御史台上奏:“张暐、刘幽求、邓光宾等人离间皇室骨肉至亲,按律当处以死刑。他们都已下狱,请太上皇和陛下定夺。” 坐在李旦下座的李隆基急忙起身。 奏道:“刘幽求和张暐虽然心怀不轨,念在昔日曾于国有功,希望太上皇能网开一面,免除他们的死罪,发配到远地,惩一戒百!今后,朝堂上,还有谁敢离间皇室骨肉呢?” 李旦同意了他的请求,将斩刑改为流刑。 刘幽求谪于岭南封州,张暐谪于岭外峰州,邓光宾谪于岭南绣州。 公主一党对李隆基自断胳膊有些看不懂,对这个处分没有表示异议。 回宫途中,李隆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急忙叫停了步辇。 “力士,予草率从事,酿了个大错!” 听到他的惊呼,高力士疾步走到御前,道:“陛下有何吩咐?” “予差点忘记了,广州都督周利贞是崔湜的表兄……” 高力士一拍脑门,道:“坏了!当初,就是他受武三思和崔湜的指使,矫诏将流放南方的神龙五王杀害的!” “太上皇将刘幽求、张暐流放岭南一带,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崔湜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高力士的脑袋快速运转起来,左思右想,蓦地一拍掌。 “陛下,您还记得吗?景龙三年,中宗皇帝任渭南令王晙为桂州都督,他慷慨英达,为人正直,何不密令他将刘幽求、张暐扣留在桂州,将他们保护起来?” 李隆基对王晙印象非常深刻。 此人气貌雄壮,有熊虎之状,文为时宗,武称敌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王晙在桂州数年间,修筑城郭,兴修水利,开垦屯田数千顷,使当地百姓丰衣足食。 本该今年卸任回京,桂州百姓舍不得他离开,上书朝廷,请求让他留任。 李隆基特意制诏,表彰王晙的功绩,让他继续呆在桂州,留任一年。 “力士,这一次,予一定要大大地奖赏你!”李隆基激动地握住高力士的双手,大声道,“快,快!你们快回去武德殿,予要亲自拟一道秘旨!” 寺人们载着李隆基在太极宫里狂奔起来。 密旨由高力士遣可靠的寺人,八百里加急发往桂州。 刘幽求和张暐走到黔州的时候,被王晙的人接走了。 落脚的当晚,王晙就来看望他们。 主宾相见,客气一番。 王晙拿出了一封信函,神秘兮兮地说道:“这里有一封公函,不让你们见识一下,也许,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太平公主有多厉害!” 他们接过一看,原来是广州都督周利贞发来了索人的公函。 想起昔日五王的下场,刘幽求不禁感到头皮发麻,额头上泌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阵阵凉意爬上了脊梁骨。 “我们前脚刚到桂州,他们后脚就追过来了。如果继续前行,必定会死在半路上!” “都怪张某大意,才连累刘兄与我一起沦落天涯。”张暐内疚万分,“陛下虽然年轻,但比我们思虑周全,所以派了王都督保护我们!” 王晙哈哈大笑起来,三下两下就将手中的公函撕碎了。 “王某出生入死,多年守于四方,最欣赏的是李积、苏定方、刘仁轨、裴行俭、张仁愿这样的武将英雄,最痛恨的是朝廷上那帮勾心斗角、整天陷害这个,陷害那个的文臣!” 烛光摇曳,将王晙的英姿投映在墙上,显得更加魁伟高大了。 望着那左右摆动的影子,刘幽求十分担心。 “王都督,我们发配岭南岭外,是太上皇亲自下旨,经过三省审议封驳的,您违抗朝廷命令,保护两个被流放的人,将来势必无法保全自己,就怕您也会被我们拖入党争的泥淖中!” 王晙冷笑道:“没错,接下来,太平公主和崔湜等人肯定会向本官施压,让我遣送你们到南方去。那又怎么样?在这里,天高皇帝远,王某说了算!你们就安心在此避祸吧。出了桂州,必死无疑!” 刘幽求和张暐只好深深一叉手。 不经意地向外望了一眼,他们才发现,原来,桂州的夜和长安的夜,都是一样黑的。 先天元年,东突厥、契丹、奚族等异族,频频犯我北疆,李旦发布诰命,让李隆基亲自出巡北疆边境。 西自河陇地区,东到燕蓟之地,巡行途中不仅训练武卒、还提拔了一批能征惯战的武卒为将帅。 十一月,李隆基的御驾行至幽州边界。 他不停地掀起车帷,看着外面的燕蓟大地。霜寒旷野,到处是零星残雪。萧瑟的寒林中,飞起几只不肯南去的鸦雀。 高力士在前面驭马引路,偶尔回头看看李隆基。此刻的他,像个与佳人幽约黄昏的郎君,企足翘首,望尽了天涯路。 忍俊不住,不觉笑出声来。 “陛下,外面太冷了,莫要将车帷掀起来。御驾已进入幽州地界,不出一个时辰,很快就能看到幽州都督宋璟,他正在蟠龙山下恭候着您。” 日色微移,一缕淡薄的阳光落在李隆基的眉睫上。 他眯起眼睛,道: “予一年多未见到宋璟了,能不激动吗?”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蟠龙山山麓。 “幽州都督宋璟,恭迎陛下巡视燕蓟边镇!”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隆基立刻起身跳下御驾,快步走到宋璟面前,仔细端详着他,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成了春风一笑。 见他衣衫单薄,马上把肩上的鹤灰色云龙纹织金绸斗篷解下来,披到了他身上。 宋璟不敢披龙袍,又把斗篷披回到了李隆基身上,再把镶着蓝狐帽领的帽子,拉到脑袋上,系上了系带。 “谁说塞北春风少?陛下亲自巡边,阴寒了很久的幽州,立刻就天朗气清,阳光和畅,三十多万幽州百姓,沐浴圣恩!” “这春风,不是予吹过来的。”李隆基眼含笑意。 宋璟手搭凉棚,望着天上那轮薄日,故作正经道:“那就奇怪了,今日天气那么好,不知道是谁带来的!” “宋卿出为楚州刺史,又历任魏、冀、兖三州刺史、河北按察使、幽州都督,你在官清严,爱民恤物,所任皆有政绩。百姓都说你朝野归美,所至之处,如阳春煦物,称你为有脚阳春呢!” “陛下过奖了,臣不敢做有脚阳春!”宋璟淡然一笑,手指前方,道,“从这条路上山,就是北口守捉,此处驻有障塞军五千余人。请您移步上山,一览幽州山河地貌。” 两人沿着小路,缓缓登上蟠龙山。 山间小路,仅容一车,四十五里,均为险绝之道。 行至蟠龙山山巅,极目远眺,群山峻远连绵,蜿蜒曲折、起伏跌宕的北齐长城,像一条巨龙盘踞在山河间,忠实地守护着中原大地。 高峙的城墙、林立的墩台,流动着一股神圣的气息。 向西望去,可以看到对面的卧虎山,双峰壁立,两山紧锁潮河。 李隆基道:“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在幽州设立东夷都护府,出兵高句丽,都是以这里为基地,集结兵马、军器和粮储。” 宋璟紧跟其后。 “幽州地扼襟喉,但驻军长年不足,历任都督长期张榜招募,应征者寥寥无几。前几日,契丹大酋李失活与奚族大酋李大酺合兵两万,入寇蓟州渔阳,臣没有多少兵马可派,只能紧闭守捉大门,不敢迎战。” “大唐京师宿卫和边镇戍兵,现在基本上都以募兵充任。全国总兵力六十八万,部署京畿附近的只有二十万,武卒的缺口,年年都十分巨大!” “府兵转向募兵,虽说减轻了百姓的兵役负担,节省了府兵往来的消耗,但戍期延长,军中艰辛,百姓愿意从戎的,越来越少了。” “均田制和府兵制遭到破坏后,武卒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条件,百姓千方百计地避役,大量人员逃亡,军中缺员数目庞大,征防就更难调发了!” “现在能招募来的武卒,多是一些不学无术的市井无赖,导致军中乱象丛生,战斗力低下。对此,臣十分担忧!” 登上长城,李隆基一边在马道上缓步前行,一边抚摸着冰冷的垛墙。 土石所筑的方形射口上,斑斑驳驳,残破不堪,那是历代守护此地的将士,留下的汗水和血迹。 冷陉之败,让他们父子俩开始重新审视大唐的军镇制度。 他含笑道:“这批市井无赖,能否训练成精兵猛将,就看领兵的将帅了。就地募兵,就地筹粮,永远是最经济节约的治军方式!” 宋璟微微侧目,望着他高耸的鼻梁。 那一脸坚毅的神情,仿佛成竹在胸。 景云二年,李隆基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他到任后,招募流民,将其训练成了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成为治军楷模。 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宋璟也可以成为这样的都督。 “陛下,朝廷正在进行军事体制和战略战术的改革,是否要在军中推广贺拔延嗣的治军经验?” “宋卿说得对!贺拔延嗣总掌河西军旅后,河西七州固若金汤。他既负责管理调度军需的支度使,管理屯田的营田使,还要主管军事指挥、防御外敌,取得了不斐的成绩!” 宋璟道:“贺拔延嗣治军有方,一人统辖河西七州的军事防御,牵制突厥和吐蕃对大唐的觊觎窥探,守住了我朝的咽喉所在,的确是非常厉害的!” 李隆基颔颐。 “节度使总掌一个地方的财、政、军权。军事训练之余,指挥军队在边境孳息军马,扩充屯田,极大地分解了朝廷的财政压力。” “您是想将节度使官衔正式化、任职长期化、职权辖区化、镇所固定化吗?” “予和太上皇经过商议,决定把军事防御重点地区,数州并为一个军事战略防区,任命大总管或大都督持节镇守,全面推行节度使制度!” 一丝担忧爬上宋璟的眉间。 行军制全面过渡为镇军制,节度使掌握天下劲兵,威权之重,超过魏晋时期的持节都督,是否会形成外重内轻的格局? “节度使得以军事专杀大权,极易脱离朝廷管辖,形成地方割据势力。他们长期统帅一支军队,将士之间形成稳固的隶属关系,长此以往,武卒的眼里往往只有节度使!” 李隆基刚刚登基为帝,履位至尊,如何巩固帝位,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武卒只知将帅,不知朝廷的危害,予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内忧外患,才是予最害怕见到的!” 两人扶着北口长城的垛墙,继续前行。 面东而立,驻足远眺,烽火台、烟墩上,一面面火红的大唐燕尾升龙旗,在寒风中飘扬不休。 长城脚下,为奚族聚居区。 天高万里,暮云低垂,黄沙莽莽的燕蓟大地,起起伏伏,散布着几处零星帐篷。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苍凉还是苍凉。 李隆基道:“此去东北,是大祚荣建立的震国吧?” “是的!” “他们请表归唐,予派鸿胪卿崔忻去震国,册封他为为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加授忽汗州都督,从此以后,靺鞨以渤海为号,正式划入了大唐的舆图。” “渤海郡国建立,世上再无靺鞨之名。大唐东北得以安宁,中原人也可以穿上那些精美的鱼牙绸、朝霞绸,吃上软糯的渤海稻米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 “渤海郡国只是一个羁縻政权,大唐东北安宁,还是要靠幽州防守。将来,朝廷会在此设置节度使,应对北方异族的入侵。你们守护好边陲,予才有更多的精力,去对付身边的异党。” 宋璟无语,默默低下了头。单薄的澜袍,像燕尾升龙旗一样,随风摇曳不息,簌簌作响。 眼下,太平公主猖獗朝野,暗下毒手,使其步履艰难,处于有名无实的尴尬境地。 如何扫平朝廷中的荆天棘地,是这位年轻的大唐帝王亟待解决的事情! 第128章 张说寄刀定圣意 也许是元氏进毒不成功,太平公主有点心虚胆怯,居然沉寂了半年之久。 先天二年上半年,朝野平静,无风无浪。双方都在低调隐忍中,暗暗修鳞养爪,积锐蓄威。 夜色之浓,莫过于破晓前的那一段黑暗。 敌人隐匿于黑暗中,并不说明他们要放弃初衷。 也许,只是跷足以待,等候一个合适的机会。一旦鼓角齐鸣,他们便会倾巢而出。 而李隆基,必须时时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秉烛待旦。 先天二年四月以来,频繁出入镇国公主府的人,忽然多了许多。 除了窦怀贞、岑羲、萧至忠、崔湜、李猷、胡僧惠范,还有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寺卿唐晙、雍州长史新兴郡王李晋、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事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等人。 李隆基获取的名单中,还见到了太子少保薛稷的名字。 薛稷是父亲多年的至交好友,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好友。 景云元年,他被贬为左散骑常侍后,很快又升为工、礼二部尚书,册封晋国公,赐实封三百户,加太子少保,参决政事,恩遇丝毫不减半分。 世人皆尊称他为“薛少保”。 儿子薛伯阳,迎娶凉国公主,拜驸马都尉、右千牛卫将军,封安邑郡公。 李隆基十分敬重薛稷,朝中大事,常常请教于他。 中宗皇帝主政的时候,薛稷与宗楚客、窦怀贞等人交好。 不知何时开始,他渐渐被太平公主党羽拉拢,与他们父子俩越走越远。 或许,他还惦记着那次贬官,便离心怀恨,站到了敌对的立场上吧! 入夜,太极宫武德殿里灯烛辉煌,李隆基看了侍中魏知古呈上来的一道密奏,独自沉思了很久,再也无心处理政务。 一个人伏案弄墨,抄起《老子》来。 忽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这幅八分隶书,远看丰腴华丽,庄严恢弘。细看之下,用笔柔而无骨,结体杂乱无章,显得特别拘谨,远远不及您的章草潇洒,更得太宗皇帝的清丽之风,可见陛下抑郁满胸啊!” 叶法善天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尊师见笑了!”李隆基立刻起身,道,“太宗皇帝雅好翰墨,痴迷王羲之、师从虞世南,笔实墨沉,龙章凤姿,连太上皇都只能学得一二。予未敢言有太宗之风!” 叶法善天师走到御前,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陛下自小便有聪慧之名,明断干练,智勇过人。少年灵气最是难得,臣希望,您能时时保持这份灵气,莫要越长大越规行矩步!” 李隆基道:“愿听尊师教诲!” “臣发现,陛下和太宗皇帝有诸多相似之处。” “予怎敢与太宗皇帝相提并论!” “不!你们都有雄才大略,都以睿智着称,都是二十七岁登基为帝。他强于陛下的,除了为大唐开国创下的累累战功,还有他在生死攸关之际,一剑封喉、一招制敌的非凡魄力!” 御案前,立着一座鎏金莲座雁鱼九枝灯。 几盏灯豆里的灯芯快要燃尽,即将滑落在膏油里。 李隆基拿起一枚灯栝,将灯芯从膏油中一一挑了出来,武德殿里又豁然明亮起来。 荧荧烛火,印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也照出了眼里的几分迷茫。 “太宗皇帝文武兼修,开创贞观之治,是有史以来的治世巅峰。但玄武门之变,让他背负了骂名,这个骂名,怕是要千年万年地背下去了!” “如果杀兄弑弟,为天下百姓换来一位顶天立地的天可汗,换来一个繁荣强盛的大唐盛世,后世百姓永远尊奉为 ‘圣君’、 ‘千古帝范’,太宗皇帝一定也是乐于背下这个骂名的!” 烛光摇曳中,李隆基仿佛看见十九岁的太宗皇帝身披明光铠甲,骑着白蹄乌,手持步槊,纵驰在浅水原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为李唐扫平西北。 秦王殿下的大名,在那一年威震陇西。 二十岁,平刘武周、宋金刚,收复并州,河东大捷,北方政权得以巩固。 二十二岁,虎牢关之战。擒两王定中原,灭王世充、窦建德,定天下一统之势。金甲凯旋归来长安,功高盖世,封无可封,高祖皇帝想破脑袋,赐给他一个“天策上将”的封号。 二十三岁,设计水淹七军,挥师南下,声震淮泗,重创刘黑闼、徐圆朗,收复河北山东。 二十五岁,平定杨文干叛乱,击退突厥。 二十七岁,玄武门喋血夺权,登基称帝。 太宗皇帝一个人的战功,就占了大唐开国功臣的七成。大唐最重要、最强大的对手,都是败在他的手下。 登基的第二年,改元贞观,精简官吏,呕心沥血,开启了着名的贞观之治。 回望自己的前半生,二十五岁那年,力挽狂澜,平定内难,使大唐王朝免遭再次颠覆。 这份功绩,虽然无法与太宗皇帝相提而论,但他是大唐帝王,太宗皇帝的重孙,也该有“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气魄! 在江山社稷面前,岂容荆棘蔓草纵横,虺虫蛇蝎作祟? 叶法善天师从风袖里掏出一把鱼皮鞘金银钿装兽纹短刀,双手托举着,献给李隆基。 “此刀,是尚书左相张说委托臣转交陛下的!” 李隆基伸手接过沉甸甸的短刀,眼眸深深眯了一下。 “这把短刀,安金藏用它剖心救过太上皇,予将其讨来,随身佩戴多年。去年骊山秋狝,公主党羽叫嚣着要与予比武。张说愤而应战,赢了挑战他的崔湜,予将此刀赏赐给了他。” “张丞郎说,看到此刀,您就会明白他的心意! 李隆基慢慢抽出刀锋,一道凛若秋霜的寒光,闪过他的眼前。 硎新雪刃,光纳日月,叫人赫然生出彻骨的寒意。 张说不肯阿附太平公主,被罢去宰相之职,贬为尚书左相、东都留守。 回赠短刀,分明是在暗示他要果断行事,尽早以武力铲除公主一党! “尊师,您还记得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吗?”李隆基嗖地将刀锋推入鱼皮鞘中。 “臣当然记得,天枢耸立在洛阳紫微城端门外,整整二十年了!听说,天枢落成那日,洛阳人头攒动、车驾如流,宫里宫外大酺三日。” “那天,上林苑宿羽宫大宴百官和四方来宾,皇祖母笑得合不拢嘴。学士们献诗不可胜数,文章宿老李峤站在台上,诵读他的《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出使中原的各国使节,无不以瞻仰过天枢、明堂和天堂为荣!” “洛阳如此热闹,陛下在哪里呢?” “那时,予才十岁,刚刚失去母亲不久,坐在席上,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没有听懂他们吟咏赞美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天枢上那一句 ‘纪革命之功,贬皇家之德’,究竟是什么意思!” “纪革命之功,贬皇家之德,充分说明,天枢是武氏家族的纪功柱。”叶法善天师道。 他看见李隆基皱眉蹙眼,脸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着。 “予现在明白了,大周万国颂德天枢,不仅仅武氏黜唐颂周的纪功柱,也是李氏王朝的耻辱柱!” “陛下终究是明白了,现在明白也不迟!” 李隆基紧紧地握住师父的手。 “尊师说得对!太平公主是大周王朝最大的政治遗留,一直深刻地影响着当下的政局。她就是这一柱令人羞耻的天枢!予发誓,为了天下太平,一定要销毁天枢,铲除公主的势力!” 叶法善天师星目含威,他的手,轻轻地盖在李隆基的手背上。 雪刀封隐,孤剑在匣,一旦出鞘,必定会威震天下! 李隆基星夜召回了东都留守张说、荆州长史崔日用。 他在武德殿里秘密召见了他们。 一同出席的还有叶法善天师、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兵部尚书郭元振、刚刚升为中书侍郎的王琚、左武卫将军王毛仲、金吾卫中郎将李宜德、尚乘奉御王守一、殿中少监姜皎、太仆少卿李令问等人。 众人齐坐一堂。李隆基和高力士慢悠悠地从屏风后面踱步出来。 还未坐定,李隆基指着王琚说道:“座下诸卿,就数王琚最有血性!” 王琚站起来,行了个叉手礼。 “近年来,臣和叶天师一样,闭门读读玄象合炼之书,十分安分守己,并无出格之事!” “予说的是,你在神龙年间,与驸马王同皎密谋刺杀武三思一事,虽未成功,但你做了很多李氏宗亲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予非常欣赏你!” 王琚含笑道:“王同皎被武三思诛杀后,臣逃至扬州,隐姓埋名,躲过了一劫。得到陛下赏识,拜为中书侍郎,这是三生之幸!” 李旦登基后,王琚听到朝廷为王同皎平反昭雪的消息,返回长安。 在宝昌寺普润法师的引荐下,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隆基有过一次会面。 正是那一次会面,王琚一针见血地指出,太平公主就是当下最大的威胁,必须先下手为强。 这在极度缺人的情况下,王琚的出现,简直就是天降甘露。 从此,他以炼丹师的身份,游走于东宫和镇国公主府之间,为李隆基提供了不少重要的消息。 几位宫婢们列队上来敬茶,摆上瓜果点心。 今日的李隆基,一脸云淡风轻,众人都以为,他要与大家开一个茶话会。 李隆基掸了掸绛红色团龙纹袍衫上的尘土,安然坐到龙榻上。 眉头忽而一蹙,道:“太平公主权倾朝野,朝中大臣,多为其用,成为当下一大祸患。她不仅行废太子、阻止太上皇传位,甚至,在予的饮食中进毒,幸得上天护佑,桩桩都未成功!” 李范和李业第一次知道,太平姑姑曾在三郎的饮食中下毒,不由得大吃一惊,脸上愀然失了色。 马上明白过来,今日这场聚会,并不是什么吟诗斗茗的茶话会。 又听到他说道:“予接到王琚和魏知古的密报,太平公主将于七月初四操纵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等人,图谋逼宫。予已经忍无可忍,决意要结束这一切!” 太平公主雄心勃勃地决定,效法唐隆之变,率领羽林禁军突入武德殿,控制皇帝,逼其退位,然后另立他人。 窦怀贞、萧至忠、岑羲、李猷和李钦等人在南衙举兵响应。 李隆基铿锵果断的声音,像一尊大鼎,把李范和李业的脑袋沉沉地压了下去。 父亲禅位三郎,是因为他两边都不想得罪,既不想伤了与姑姑的兄妹之情,又不想伤了与三郎的父子之情,却无法真正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 只要军国大权还掌握在父亲手中,姑姑就有同三郎继续斗争的资本和底气。 三郎处处忍让,难以维持自己的帝位,唯有再次发起兵变,掌握朝廷的主导权,方能真正保全自己! 叶法善天师感叹了一句:“太平公主身份显贵,富可敌国,与陛下几乎只有一步之遥。溪壑可盈,人心却贪婪无餍,她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可惜啊可惜!” 郭元振、张说、王毛仲、李宜德等人目目相觑,没有说话。 四下阒然无声。 崔日用起身道:“今日是七月初一了,眼见公主谋逆在即,时间非常紧迫。陛下身为太子时,欲讨捕她,碍于子道臣道,不易明诛。现在您已登大位,但下一诏,逆党贼子谁敢不伏诛呢?” “予不是不敢下诏,只恐惊动了太上皇!” “天子之孝在于安定四海!陛下可快人一步,先夺北衙四军,后收逆党,速战速决,根本不会惊动太上皇!” “崔卿此计,非常干脆利落!予对这个 ‘快’字,深有感触。唐隆一战,我们仅仅快了韦庶人一步,就夺取了先机,赢得最后的胜利!” “请陛下下令,我们一定勇往直前,决不退缩!” 李隆基颔之,转身对王毛仲道:“毛仲,你这边能调动的武卫禁军有多少?” 前不久,王毛仲升为左武卫将军,统领府兵去了。 他行了个叉手礼,道:“臣手下有武卫禁军五百人。” “七月初三那天,你与王琚、姜皎一起,调用闲厩中的马匹,率领三百禁军,从武德殿进入虔化门,埋伏在门后。予像往常一样,召见常元楷、李慈和李钦,他们来武德殿,必定经过虔化门,见到他们,立刻将其斩首!” 王毛仲响亮地回了一声“是!” 唐隆之战他临阵脱逃,心中一直愧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差事办好。 “李宜德!” 李宜德挺身应道:“臣在!请陛下吩咐!” “你和薛王、王守一、李令问组队,率领一支金吾卫禁军,去南衙搜捕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李猷、贾膺福、唐晙等人,并将他们一一斩首。事定之后,予会与张说、崔日用一起,出来宣布他们的罪状!” 众人齐声颔命。 叶法善天师道:“两座皇宫的安全谁来负责?” 李隆基道:“予已经全权委托给葛福顺将军了。” 郭元振轻咳两声,道:“陛下,老臣是兵部尚书,您可别忘了老臣。” “郭卿年纪大了,予不忍心让你去冒险。眼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得托付你不可!” “请陛下吩咐!” “太上皇在太极宫百福殿养病,初三那天,你率一支万骑精锐保护他,务必要守好肃章门、承庆门和百福门,莫要让他惊恐!” 郭元振郑重地凝视一眼李隆基,叉手领命。 第129章 太极宫先天之变 先天二年七月初三一早,李旦在百福殿醒来,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他命人在殿外种了十来棵合欢树。 合欢花开如马缨,香拂红丝,凝聚成一片绯红的烟霞,恬静而温柔地笼罩着百福殿,投下一地阴凉。 几只黄雀在花丛中啾鸣,唱累了,便低头吸食几口花蕊中的蜜汁。 盛夏即将过去,这应是今年最后一波合欢花了。 退位以后,李旦心无牵绊,每天在鸟语花香声中醒来,读读《庄子》,临摹几个褚遂良的字,偶尔,打扫一下庭院里的落花。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如水,但他觉得十分满足。 打开殿门,冥然兀坐在庭前。想起昨夜梦里,似乎梦见了窦浅漪。 他们成婚的那一天,也是一个合欢满庭的夏日。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形影不离。 如果有事离开片刻,窦浅漪总是会说,“妾去去就来。” 记得那天,姚瑞德公公来洛阳东宫,召刘蕴芽和窦浅漪去嘉豫殿问话,她说的也是“妾去去就来。” 可是,李旦等了那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回来。 一朵朵合欢像一把把油纸伞,飘飘忽忽,落在他的眼前。 拾起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嘴里自言自语道:“一生同心,一世合欢,朕的愿望很简单,却毕生难以实现。 朕经常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惹恼你,所以你食言,一去不返了!” 都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此刻,他多么希望,窦浅漪能出现在面前。 他要亲手将这朵合欢花插在她的鬓角,与她去嫌消怨,解愠成欢。 一位宫婢轻轻走到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袍衫。“太上皇,您身体虚弱,莫要坐在风口,以免病情加重。” “朕只是看看合欢花,一会儿就会回去的!” 宫婢皱了皱眉头,道:“合欢是苦情花,不宜多看!” 李旦凄然一笑。“朕苦了一辈子,何惧这点苦!” 这时,门口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郭元振从外面走来,大步走到李旦面前,行了个叉手礼,道:“臣听说太上皇病了,特来看看您!” 李旦向大殿门口望去,数百名万骑禁军手持刀枪剑戟,整整齐齐肃立在百福殿门口。“元振一身戎装,来看望朕,还带了那么多禁军呢!” 郭元振呵呵笑道:“百福殿是太上皇的寝宫,陛下吩咐,一定要重兵把守!” 李旦没有多想,吩咐宫婢上茶具烹茶。 两人坐在百福殿的角檐下吃起茶来。 “圣历二年,元振采取离间计,故意引起吐蕃赞普器弩悉弄的猜疑,杀了大相钦陵赞卓,为大唐清除了一个强劲的猛敌!他对大唐的震慑持续了三十多年,多少将士死在了他的手上!” “太上皇过奖了!”郭元振谦逊地摆摆手,“那些年,吐蕃人只知钦陵赞卓,不知器弩悉弄。时间长了,他自然会心生不满,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没有这出离间计,钦陵赞卓也活不了多久!” “朕即位之初,让你离任安西大都护,回朝为太仆卿。听说,你刚走到玉门关,八百里外的凉州百姓就已备好壶浆,在关内等着你来。为官好不好,不是谁说了算,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政绩!” 郭元振跽跪着为李旦斟茶,眼睛却不停地瞟着外面。 “臣守边多年,并无立下什么显赫的武功,唯以军纪严明,诚信对待边疆异族见长,使得治下牛羊遍野,为自己博取了一点口碑而已。” “将军制敌,不一定倚靠勇武之力。你能使对方不战而屈,化干戈为玉帛,为天下换来和平安定,也是不可小觑的功劳!” 正说着,太极宫东边隐隐传来阵阵喊杀声。 李旦支耳倾听起来,一会儿功夫,喊杀声就平息下去了。 他以为自己身体有恙,听觉也跟着失灵,听了片刻,就不再注意它。 郭元振向殿外匆匆一瞥,举着茶盏,心里暗暗揣想起来。 听那声音,应该是常元楷、李慈和李钦等人在虔化门外,被王毛仲、王琚和姜皎率军诛杀了。 他们一死,李隆基便可完全掌控北衙四军,将今日的胜券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旦的目光扫过郭元振的脸庞,定了刹那,垂眼道:“元振正直齐于宋璟,政理逾于姚崇,文采也是斐然。” “臣,臣哪有什么文采!” “你以一篇《宝剑篇》,受到圣帝天后的赏识。至今,朕还记得其中几句, ‘良工煅炼凡几日,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生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且用防君子身。’” 郭元振恍若梦醒,一口吃尽盏中的茶水。 “那时候,臣只是个小小的通泉县尉,自觉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所以,借歌咏龙泉宝剑,寄托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李旦感觉到不对劲。 他不动声色,继续扯着闲话。“元振岁数大,还是朕的岁数大啊!” 郭元振支吾道:“臣出身并州郭氏,生于显庆二年。” 太极宫承天门外的南衙,猛然响起阵阵惊天动地的嘶喊声。这一次,李旦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怒而起,拍案道:“胡说!你出生于显庆元年,今年五十七岁。元振,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今日,你率万骑禁军来百福殿,究竟有何意图?” 郭元振吓得跳将起来,急忙叉手道:“太上皇莫要害怕,是陛下下令诛杀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李猷等奸臣逆党,别无他事!” 李旦怒气渐歇,缓缓地坐了下来,看着庭院里的一树烟霞,目光空洞,深不见底。 许久,才喃喃道:“有些人啊,是该清理清理了!” 南衙的喊声越来越响,令他如坐针毡。“元振,你带朕去承天门门楼上看看,朕今日的心跳,跳得实在太快了!” 郭元振不敢忤逆,扶着李旦登上承天门门楼。 南望皇城,数千名禁军持枪鹄立,军容整肃。 三省、六部、九寺、一台、五监、十六卫等廨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鸟雀也难以飞出去。 张说、崔日用等人金甲披身,簇拥着全副武装的李隆基。 禁军们从四面八方拖来多具残体,整整齐齐排列在政事堂前。 李旦焦急地四处观望,始终没有见到太平公主的身影。 从神龙之变、唐隆之变,再到今日的先天之变,每一次,李隆基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杀伐决断的意志越来越老成,剪恶除奸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 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难过。 他看到李业、李令问、王守一和李宜德手持蛇矛,走到李隆基面前。 李宜德叉手道:“陛下,金吾卫禁军在政事堂逮捕了中书令萧至忠和中书舍人李猷;在尚书省逮捕了户部尚书岑羲、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寺卿唐晙,已经将这五人斩首!” 李隆基目光冷峻,面容平静似水,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窦怀贞和崔湜抓到没有?” “左仆射窦怀贞在尚书省自缢而死,中书令崔湜不知逃往何处,金吾卫禁军正在搜捕中!” 李业踧踖不安地看了一眼李隆基,犹豫了片时,道:“太子少保薛稷,也在承天门外被监门卫禁军擒获,陛下将如何发落?” 听到薛稷的名字,一滴清泪顺着李旦的脸颊缓缓地滑落下来。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名字会出现李隆基的搜捕名单中。 李旦急急忙忙下了承天门门楼,走到南衙政事堂前。众人见太上皇驾临,纷纷叉手行礼。 “三郎,薛少保犯了何事?你非要诛杀他不可?” 李隆基道:“父皇,窦怀贞等四位宰相阴谋举兵作乱,已被禁军捕杀。薛少保没有参与此事,但他知道他们的计划,却知情不报,也要承担罪责。请父皇颁发诰命,列举他们的罪状!” 李旦的嘴唇不禁哆嗦起来。 “那太平公主呢?这些所谓的奸臣逆党,平时都围绕在公主左右,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场叛乱,正是姑姑一手策划的,也是您多年纵容的结果。”李隆基有意躲开了父亲的直视,一字一顿道,“稳定朝局,是大唐帝王义不容辞的职责!” 李旦含泪哀求道:“无论如何,她是朕的同胞妹妹,也是你的亲姑姑,三郎可否恕其死罪?” “父皇,女主乱唐久矣!皇祖母当年铸造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在洛阳紫微城外矗立了整整二十年。您有没有想过将它销毁,让它永远消失在大唐国土上?父皇是不敢?不情愿?还是装作视而不见?” 字字句句都是血泪! 李旦弭口无言。 即位后,他忙着处理大周遗留的各种问题,但他疏忽了,真正代表大周王朝的万国颂德天枢,至今还立在洛阳,却从没想过要将其销毁。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去,身姿凛凛,如慈恩寺的大雁塔一般巍峨。 “三郎即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天枢彻底销毁掉,把大周王朝遗留的印痕抹去,包括皇祖母遗留的旧势力,都要一一除去!请父皇原谅三郎的不孝!” 事已至此,李旦说什么都是白搭。 朝野上下,早已厌倦了女主乱政,正直的官员都十分支持李隆基肃清乱党。 此时的镇国公主府,肯定已在羽林禁军的天罗地网中,或许再过半晌,就会传来太平公主伏诛的消息。 他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一阵晕眩袭来,差点摔倒在玉阶前。 镇国公主府外,岐王李范、叶法善天师和澄怀坐在鞍马上。 羽林禁军的六仞升龙青旗迎风猎猎,旗下枪刀森布,严整有威。 石清久扣大门,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 过了许久,才见薛崇简从镇国公主府中走出,悲痛欲绝地跪在李范和叶法善天师的面前。 “四郎、叶天师,念在太平公主是太上皇胞妹的份上,请给她一个投案自首的机会。你们在府外稍等片晌,我去劝一下母亲,让她回心转意,放弃抵抗,随你们去御前投案!” 李范道:“崇简,你好好劝劝姑姑,或许太上皇能念及旧情,饶她不死!” 薛崇简磕了一个响头,转身就往府内跑去。 刚走到母亲居住的的朵云轩外,听见她在里面大声叫嚷着,要进宫去跟李隆基拼个鱼死网破。 “他厚加恩赏自己的母族,追赠他的外祖父窦孝谌为上柱国、太尉、豳国公;三位舅父皆为国公,食实封;姨母窦淑封为燕国夫人,俸禄比照三品官员,窦淑之子或加官或晋爵。他以什么名义拿下我?本公主不就是俸禄比他姨母多了一些吗?” 有人死死地拦住了她。 “公主殿下,事发紧急,我们的同僚已被诛杀殆尽。这时候进宫,岂不是自投罗网?您还是随我去长安郊外的寺院躲躲风头吧!” 说这么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除了惠范再无他人。 太平公主没有料到,李隆基会在这个早晨突然发难。 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全部毁于一旦,真叫她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 此时,承认李隆基优秀,比承认自己失败了还要难受千万倍! 太平公主咬牙道:“由始至终,我对李隆基抱着几分犹豫的态度。而他呢?收拾我们,却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得很,教我们根本无力反击!” 惠范拼命摇着她的肩膀。 “殿下,外面急风骤雨,我们何苦要光脚奔跑呢?哪怕有一寸破檐,避避风雨,也不至于湿了衣裳。等到雨过天晴,太上皇一定会出面保护您的!” 太平公主渐渐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惠范说得有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两人收拾了一点细软,匆匆忙忙走出来。 打开殿门,看见薛崇简屈膝伏地,跪在门外。 “母亲,为了保全镇国公主府近千口人的性命,崇简请您入宫投案!我与陛下多少有些交情,我会请求他赦免您的死罪,或者,让我代您去死,替您赎罪!” 太平公主不禁花容失色,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逆子!如果我有千牛卫的支持,早就对李隆基动手了,何苦要撑到现在,等着被他收拾呢!” 薛崇简爬起来,膝行数步,一把抱住了太平公主的脚踝。 哀求道:“母亲!您要迷途知返啊!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全家再无活下去的希望!” 惠范听见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不禁胆战心摇。 “公主,羽林禁军已将镇国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赶紧从博翠苑的暗渠逃出去,再不走,恐怕要来不及了!” 太平公主两只脚踝被薛崇简死死抱住,动弹不得,心里也是张皇莫措。 惠范急得汗出沾背,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狰狞之色。 跑到朵云轩内,抄起一根粗笨的门闩,急奔过来,朝着薛崇简的脑袋重重地挥去。 薛崇简顿时倒在血泊之中,昏厥了过去。 太平公主来不及看他一眼,和惠范抱头鼠窜,逃之夭夭了。 第130章 空城无人迎伊归 岐王李范和叶法善天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仍不见薛崇简出来回话。 澄怀跳下马,将缰绳交给石清。 “师父,弟子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正要起步,忽见李隆基骑着乌孙青骊,与张说、崔日用一起,率领一支飞骑禁军,哒哒地奔驰过来。 李隆基喊道:“尊师,镇国公主府内有一条水渠,连通龙首西渠。她一定已经乘坐小舟,从暗渠中顺流而出,逃离此地了!” 李范道:“陛下,请准许四郎率领禁军去追,莫让他们逃走!” 叶法善天师伸手拦住了李范。 “陛下,不用去追,太平公主能逃得了当下,逃不了一辈子。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根本吃不了逃亡之苦。臣可以担保,不出三日,她必定会倦鸟归巢!” 李隆基跑到跟前,吁停了马。 “尊师说得极是,我们只管敞开长安城大门,等候公主归来!” 此时,太平公主和惠范乘坐一叶扁舟,沿着龙首西渠,已经划出了通化门。登岸后,寻了一辆马车,径直往西南奔去。 车舆一路颠簸,一枚蝶戏牡丹鎏金步摇,抖落在太平公主的脚边,青丝瞬间泻了一肩。 这枚步摇,是母亲早年赐予的。 太平公主拾起步摇,吹了一口气,放在膝上,用手指将发丝梳顺了,轻轻转着,再用步摇固定在头顶。 “惠范,我们将去哪里躲避风头?”她忐忑地问道。 惠范惊魂未定,正想着该何去何从,听到问话,微微睁开了眼睛。 太平公主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睛很特别,浅栗色的瞳仁边缘,竟然是蓝色的。 “公主,陛下盛怒,长安城是待不得了。终南山翠华寺的住持思泉大师,是贫僧多年的朋友,可以暂时去那里躲避一阵子。” 想到自己在终南山还有一处别业,与翠华寺隔峪相望。 那里奴仆成群,储存着大量的财宝和食物,吃穿用度基本不愁,太平公主便颔首允之。 一路无言,快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翠华寺。 翠华寺位于终南山翠华峰下,正对着太已谷。四下山峰陡立、草木葱茏,气候非常凉爽,是长安着名的避暑胜地。 一条清澈的溪水环寺而过,留下叮叮咚咚的声响。不远处,有一口一百多亩的太已池,池水碧波荡漾,山抹微云,静静地倒映在池中。 第一天,太平公主很新鲜,一个人游遍了寺院的每一个角落。 去天王殿,拜了弥勒菩萨和韦驮菩萨;去大雄宝殿,拜了释迦牟尼佛、迦叶尊者、阿难尊者、药师琉璃光佛、阿弥陀佛;观音殿里拜观世音菩萨;地藏殿里拜地藏菩萨;伽蓝殿里拜十八伽蓝神;罗汉堂拜五百罗汉。 祈愿能得到每一位菩萨的保佑,让自己平安度过这一劫。 第二天,她和惠范游览了太已谷、太已池,还登上翠华峰,欣赏了龙涎窝瀑布。 当天夜里,太平公主开始烦躁起来。 这样的日子,她能过一天两天,绝不可以过上一月两月。 躺在冰凉硌人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翠华寺的饮食和住宿条件非常简陋,让她难以接受,几次想要去住自己的别业,都被惠范阻拦了。 仪凤年间,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在洛阳紫微城里修建了一座太平观,借口她已入道,拒绝吐蕃的和亲要求。 就算在太平观里,桌上依旧是象箸玉杯,饫甘餍肥;穿的是蜀锦吴绫,锦衣绣袄;出门衣轻乘肥,入睡锦被暖身,何似这般粗茶淡饭,衾寒枕冷。 长夜迢迢,每一刻都在煎熬之中。 太平公主不甘心雌伏于此,宁愿死在金玉锦绣中,也不愿意困在穷山僻壤。只要有一点点希望,都想要卷土重来。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回到长安去。 太平公主很自信,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上有太上皇宠着,李隆基未必就能杀得了自己。 这两天时间,并没有朝廷追兵来缉捕他们。她觉得,事情一定就这么过去了,李隆基不会再追究她的责任! 坐而待曙,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太平公主迫不及待地唤醒惠范,要回长安去。劝了半天,她答应再住几天,到了夜里,又吵着闹着要回来。 惠范阻拦不住,只能连夜跟她乘车返回。 车舆疾驶到长安明德门外,太平公主隐隐听见承天门熟悉的晓鼓声响起,那是金吾卫禁军开启城门和坊门的信号。 第一声晓鼓响起,长安十二门和皇城七门会同时打开。 第一街鼓声绝,开各处宫门;第二街鼓声绝,开各处殿门。 太平公主十分兴奋,催促惠范驾车入城。 重新回到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她掀起马车上的竹笭,望着熟悉的一切。 晨光熹微,投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 长安城似乎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没有胡麻粥铺的晨炊烟火,没有胡饼炉前的缕缕麦香,也没有熙熙攘攘早起的人群,连金吾卫禁军和街使也不见了踪影。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马蹄落地和车轮转动的声响。 这种空寂,让她越来越恐惧。 对了,刚才进明德门的时候,居然没有监门卫禁军盘查阻拦,一路畅通无阻。 聪明的太平公主终于醒悟过来,这是李隆基故意敞开城门,制造平静的假象,等着她自投罗网! 北望皇城,御路依旧;空城无人,静迎伊归! 李隆基无声地告诉她,她的势力已经被全部铲除,长安不再是她横行霸道的地方。 惠范执鞭坐在车前,看着空荡荡的朱雀大街,心中局蹐不安,回头喊道:“公主殿下,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太平公主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骄傲一辈子,任性了一辈子,就算死,也要死得高贵一些,死得像一位大唐公主。 她悄悄拭去腮边的泪水,挺起高傲的脊梁,大声道:“惠范,你继续向前走,莫要回头!” 踩着初升的霞光,太平公主推开兴宁坊镇国公主府的大门。府中暗牖空梁,悄无一人。 “公主殿下,您终于回来,老奴在此久候了!”昏暗的正殿上,乍然响起一个声音。 太平公主眯起眼睛细看,才发现黑暗中立着一位身着宫服的寺人,背着双手,仰望着大殿上悬挂的一幅画,一动不动。 这幅何晏所画的《竹林清谈图》,是窦怀贞赠送给她的四十六岁寿礼。 “力士,窦怀贞、萧至忠、李猷他们去了哪里?镇国公主府上千口人,去了哪里?” 高力士转过身来,面无表情。 “陛下已将萧至忠、岑羲、李猷、常元楷、李慈、李钦、贾膺福、唐晙等人斩首;窦怀贞自缢而死;崔湜、薛稷和李晋正在大理寺狱中候审;公主府中,或杀或流放,唯有立节郡王被赦免死罪,赐姓李氏,官复原职。” “不可能,绝不可能!”太平公主浑身颤抖,脸上血色尽失。 “老奴不敢欺骗公主!” “本公主是大唐长公主,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的唯一的爱女,太上皇疼我如至宝,爱我如性命,是我助他登上皇位,成为万民尊崇的帝王,怎么可能如此对待我?” “是啊,太上皇非常疼爱您,不忍心让您承受刀斧之痛,不忍心让您血肉模糊,去见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所以,特意嘱咐陛下,赐您三尺白绫,在府中自尽!” 一道惊天闷雷,重重地劈在太平公主的天灵盖上。 她恍恍惚惚地瘫跪在地上,脑袋里荡然一空。 惠范大叫道:“公主,如果我们死了,世上的温柔富贵、似锦繁华,就与我们再无关系了!我们不能死,大梵天神、毗湿奴和湿婆神会保佑我们的!” 说着,他口中念起婆罗门梵语,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高力士无法睁开眼睛,摸摸索索地抱住大堂的一根檐柱,才没被大风吹走。 惠范拽起太平公主,念了一声“起”,两人落在博翠苑里,正欲沿着旧路逃走,被叶法善师徒拦住了去路。 太平公主见他手持开元圣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手摁住摇摇欲坠的蝶戏牡丹鎏金步摇,一手拉着惠范想往回跑。 “惠范,那老道手中有开元圣剑,它能伏虎降龙、断怪除妖,我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一把宝剑而已,威动四海又如何?我们婆罗门咒术,能召唤罗刹、鬼魅,极具神通。他们牙爪锋锐,专门食人血肉,连那宝剑也可以生吞了!” 石清怒道:“妖僧,不要口出狂言,看我师父如何捉拿你!” 澄怀道:“虽然佛道殊途,但贫道略知一二。释迦牟尼把婆罗门咒术称为畜生咒,列为邪命之一,并制定戒律,禁止佛门弟子学习这种咒术!” “这番话,正好暴露了你的无知!”惠范桀然大笑道,“大梵天神创造一切,天下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婆罗门教才是正统。佛教起源于婆罗门教,释迦牟尼缘何要反对婆罗门咒术?” 叶法善天师道:“今日不与你争论孰是孰非。你若是想修成正果,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就早点将公主交出来就法!” 惠范把太平公主拉到身后,面颊阴沉,凝视着叶法善天师。 深邃的瞳孔慢慢被氰蓝色的液体灌满,投射出妖异的凶光。 他交趺坐下,举起莲花掌,口中念起了梵语。 几个巨大的的凶神恶煞出现在半空中,黑身、朱发、绿眼,丑陋无比,各个张牙舞爪,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它们或空中疾飞,或速行地面,猛然向众人伸出了锋锐的魔爪。 叶法善天师气闲神定,徐步踏斗,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拆解惠范的法术。 开元圣剑缓缓出鞘,刹那间,白光掠地,紫气射天。混元灵珠上下跳动,玄气浩浩荡荡席卷开来。 还未来得及动手,那些罗刹已经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化为几张薄薄的纸片,被风吹到了远处。 罗刹幻灭,天地重归平静。羽林禁军蜂拥而至,太平公主和惠范只能束手就擒。 高力士缓缓走到太平公主面前。 一位寺人走过来,手中托着一只楠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条洁白如雪的白绫。 高力士拿出白绫,将它套在那白皙而秀颀的鹅颈上。 华冠丽服,衣香鬓影,领如蝤蛴,玉颈生香,太平公主曾经貌美如花,曾经引领大唐风华。 这一切即将烟消云散,不免教人心生几分怜惜。 “公主,何晏是玄学名士,有文章诗赋流传于世,极少见到他的画作。那幅《竹林清谈图》,真是罕见啊!” “这幅《竹林清谈图》,是窦怀贞用光福坊的一座宅邸换来的,价值当然不菲!” “司马懿成功发动高平陵之变,追究曹爽的同党时,对何晏说,有八家同犯,但他数来数去只有七家……” “这个故事耳熟能详,何晏问司马懿, ‘莫非,还有一家是我?’” “老奴每每听到这个故事,就会为他感到可惜!政治,不是在竹林中侃侃清谈那么简单。权力虽好,也要有能力和手腕去驾驭,一旦脱缰,下场必是凄惨的!” 太平公主冷笑道:“何晏站在司马家的对立面,所以被史官狠狠地抹黑了。殊不知,他主持选举时,内外众职,各得其才,是个不多可多的才子。” “没错,历史都是胜者书写的!老奴觉得,何晏就该安心做驸马、做名士,吟诗作画、清谈玄学,切莫跟权力搭上边。再怎么不堪,也不会落个夷灭三族的下场!” 太平公主跽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三尺白绫,噙着泪,咯咯咯地笑了。 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肆意,又那么凄惨! “是啊,力士,清谈就清谈,切莫跟权力搭上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不远处,景龙观的景云钟悠悠响起,钟声遏云绕梁,回荡在长安上空。 旭日东升,辰时朝食。 长安的繁华胜地,又要开始热闹了。 高力士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数着钟声,十八道钟声过后,三尺白绫就要在他的指尖缓缓扣紧。 哪有百紫千红不过春,哪有万家灯火不熄灭? 谑笑科诨好看,终将会谢幕。 这场先天之变,速战速决,快得让人感觉不到,太极宫里曾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它既没有神龙之变的惊心动魄,也没有唐隆之变的腥风血雨。 李隆基用最少的兵马,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公主一党,没有牺牲一兵一卒。 左仆射窦怀贞被下令戮尸,改姓毒氏;新兴郡王李晋被斩首,改姓厉氏;太子少保薛稷和惠范赐死于万年狱中。 中书令崔湜被流放岭南。不久,他与太平公主密谋进毒之事查出,被追命赐死。 除李崇简外,太平公主其他儿子薛崇胤、武崇敏、武崇行,皆被伏诛;去世一年多的武攸暨也被夷平了坟塚。 李隆基下令查抄镇国公主府,府上财货山积,珍宝之多,赛过皇家府库。厩牧羊马、田园息钱,收之数年不尽。 连惠范家中,也抄出了数百万缗的家产。 中书侍郎陆象先虽然反对太平公主的废帝阴谋,也极力保护过投靠到他门下的官员,被罢为益州长史、剑南按察使。 公主一党的残渣余孽全部被清除干净,大唐王朝终于结束了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以来,长达九十年的动乱朝局。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恢复了清明之气。 从此,河清海晏,千里同风。 第131章 梧桐秋月拜尊师 先天二年七月二十日,李隆基御承天门门楼,大赦天下,封赏功臣。 张说拜为中书令,封燕国公;王琚拜银青光禄大夫、检校户部尚书,册封赵国公,参闻大政;崔日用拜吏部尚书。 郭元振率兵保护太上皇,在中书省连续宿卫十四夜,进封代国公,不久加官御史大夫、天下行军大元帅,继续领朔方大总管一职。 岐王李范迁太子少师,五千户,出任华虢岐三州刺史;薛王李业迁太子少保、五千户,同泾豳卫虢等州刺史。 姜皎封殿中监、楚国公;太仆少卿李令问、受封宋国公;王守一授殿中少监、太子詹事,封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晋国公。 王毛仲授左龙武卫大将军,进封霍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领龙武禁军;李宜德封为右武卫将军、成纪侯,掌武卫禁军。 葛福顺迁镇军大将军、左领卫大将军,进封耿国公。 高力士兼任右监门卫将军,执掌宫闱门禁。 同时,召回姚崇,任命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封梁国公;召回刘幽求,拜尚书左仆射兼侍中、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张暐为大理卿,册封邓国公,逾月又兼任雍州长史。 身心深受重挫的李崇简,自请出为蒲州别驾,和妻子方城县主离开了长安这片伤心之地。 众人正在欢欣鼓舞中,李旦突然下达了一份诰命:“自今日起,军国政刑,皆取皇帝自己处分。朕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这份诰命,犹如一盆冷水,令人冷彻骨髓。 寥寥数字,李隆基看到的是父亲对他深深的责怪和埋怨。 太平公主伏诛后,父亲病得更加厉害了。几次去百福殿请安,都被拒之门外。 父子关系瞬间降到了冰点。 八月初,李隆基下令,销毁洛阳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以及韦庶人为了造势,在朱雀大街上为自己建造的功德台。 功德台顺利拆除了,销毁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却在四夷蕃邦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各国使节纷纷上奏,反对大唐朝廷拆除天枢。呼声过于强烈,不得不暂停了拆除计划。 内不得父亲的谅解,外不得各国使节的支持,李隆基终日闷闷不乐。 八月十五日,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敕许金吾驰禁,让长安百姓尽兴节庆。 高力士见李隆基闷在宫中,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便邀他出宫赏灯。 “陛下,朝廷在春明门大街、朱雀大街、东市、西市等繁会之处,张灯结彩,推出了很多时新彩灯。我们去看看灯会,与民同乐一下!” “闲着也是闲着,帮予换件绛纱袍,出宫看看吧!” 乘坐步辇,走到丹凤门外,远远看见三十余间彩楼金碧辉煌,巍然矗立在大明宫前。 高力士道:“这是大唐着名的尚方匠人毛顺心巧用心机搭起的彩楼。每座楼高约五十尺,用金翠珠玉点缀其间,微风拂过,锵然成韵,十分动听!” 李隆基下了步辇,走到彩楼下。 那些悬挂的龙、凤、虎、螭、豹等动物彩灯,腾踯之状,栩栩如生,仿佛天造地设一般。 “力士,你去召叶尊师来,予要与他共赏灯会!” “老奴马上就去!” 景龙观离此地不远,不一会儿,叶法善天师就到了。 “今夜盛况,陛下该邀朝中众臣一起来赏灯,就我们两位,不免冷清了一些。” 李隆基背着双手,低下头,轻轻踩了一下脚边的琉璃方砖。 “姚崇、张说、刘幽求、张暐等人都已归朝,尚缺了一位宋璟。予将周利贞罢官伏法,暂时派他去接任广州都督一职,等他回来,一定要与众人热闹一番!”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欣赏着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的各种彩灯。 皇宫内外、寺院道观、官宦府邸,乃至富商宅第,不惜以重资设山棚、搭彩楼、造灯笼。家家相互攀比,户户争奇斗胜。 不少百姓身穿皓衣,争占酒肆祭月、赏月、吃月团。 叶法善天师低声道:“陛下,今夜灯会,盛况空前,但大唐正在休养生息,奢靡过甚,恐怕与国无益!” 李隆基略略犹豫了一下。 “尊师说得对,力士,你传旨天下,民间可尽兴节庆,州县官衙不得铺张浪费。皇宫内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等彩灯,也要相应减少数量!” “老奴回宫就处理!”高力士道。 叶法善天师悄悄转头,璀璨灯光的映衬下,是一张怅然若失的脸。 “铲除公主一党,全城百姓都在燃灯庆祝,为何陛下闷闷不乐?” “尊师和众臣献计设策,助予摧毁了公主营垒,立下了扶危定倾之功。去了旧恨,又来了新愁……” 何为旧恨?何为新愁?叶法善天师何尝不知。 “太平公主藐视一切,一意孤行,纵然是社稷功臣又如何?最终还是身名两败了……” “太平公主两次在关键时刻,改变了李氏王朝的命运,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的。予只是恨她屡屡挑战皇威,败坏朝纲。她立下的功劳,不能忘记,也不能轻易抹去!” “陛下早日将此事放下,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军国大事,等着您去处理。” “尊师当年也经历过叔侄反目,最终,您一人承担了所有的痛苦。我们姑侄的决裂影响更甚,不仅阻碍了大唐的发展,也深深伤害了太上皇的龙体!” “太上皇只是暂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陛下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慢慢忘记。等到您销毁了天枢,旧恨、新愁,一切都会彻底过去的!” 李隆基轻噗一声,嘴角扬起苦涩的笑容。 “大周时期,四方朝贡有两百余国,自从予下令销毁天枢,陆续有一百三十多个国家的使节向朝廷递交了国书,宣布与大唐断交,并停止了朝贡。” 叶法善天师放慢了脚步。 仰望夜空,群星寥落,一轮明月孤悬。 遥想当年,圣帝天后在洛阳明堂前接见各国来使,千官肃立,躬逢其盛,君臣德合,仰贺圣明,无不被泱泱大周气度所慑服。 眼下,大唐王朝在四夷蕃邦中的声望,已经远远不如大周王朝。 如同这轮孤月,没有了众星的衬托,在夜空中卓尔独尊,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孤单。 “大周万国颂德天枢,是当年两百多个国家掏空国库,共同筹资将近百万亿建成的。刚刚过去二十年,就要面临被销毁的命运,各国君主难免愤愤不平。” “予理解他们的心情。但销毁天枢,不是销毁圣帝天后创下的帝王之业,予只是想与大周做个彻底的了断,重新开启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时代!” “反对销毁天枢,不过是他们撤离的借口罢了。大唐王朝由盛转衰,才是真正的原因。如果我们重新坐上霸主之位,八方来贺,万国来朝的盛况一定会重现的!” “所有的抹黑、孤立和非议,予都独自扛下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前有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后有圣帝天后掌舵半个世纪,创下大周盛世,为大唐勘定了坚实的基础。只要您励精图治,大唐一定会再次强盛起来的,何愁他国朝贡脱略,藩臣无礼呢?”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罢!”李隆基似乎释怀了。 师徒俩慢慢往皇城走去。 春明门大街上,各种彩灯、火树、摩天灯轮,镶金嵌玉,披锦饰绣,比大明宫前的彩楼更加绚丽多彩。 透过五彩斑斓的灯光,李隆基仿佛看见了他理想中的承平盛世: 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边疆战事不起,将士们悠闲地在阴山下洗兵牧马,胡笳声声,燕歌互动,热闹极了。 “尊师,予期盼在您的教导下,成为一个真正的开元圣帝,实现中兴大唐的愿望,开创出一个伟大的盛世!” “史家评判的盛世标准有六:一曰国泰、二曰民安、三曰国富、四曰民足、五曰国强、六曰文昌。” “尊师心目中的盛世,是什么样的?” “为师心中的盛世,首先是国家一统、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其次才是军事强大、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加上开放自信的精神风貌,才能让四夷宾服,世代俯首为唐臣!” “予记得,太宗皇帝说过一句话, ‘自古皆贵华夏,贱夷狄,予独爱之如一。’这是何等的自信和气魄,何等的开放和包容!” “是啊!中原王朝的海纳百川,始于太宗,鼎盛于周。帝王的胸襟有多开阔,我们华夏大地的疆域就有多辽阔!” 叶法善天师的声音铿锵有力。 李隆基微微转头,注视着他的侧颜。“尊师,您快到期颐之年了,还能陪予多久?”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首。“为师不知道,我阳寿几何,还能陪您走多远……” 李隆基沉沉地叹息一声。彩灯闪烁,谁也没有看见,他的瞳色黯淡了下去。 “还有三年的艰难历程,您才打通实现开元之治的道路。为师建议您改元 ‘开元’,以此为契机,给自己三年时间,开创一个鼎盛时代。我会用毕生仅剩的微弱余晖,照亮您前行的道路!” “好!这是予与尊师的三年之约!予一定会奋发图强,努力将大唐的往日荣光,再一次投射到五湖四海!三年后,请尊师来检查我的功课!” “道阻且长,不行不至。为师相信,您一定会走下去,成为历代的明君典范!” 忽然,李隆基俯身向着师父,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叉手礼。 叶法善天师大吃一惊,吓得急忙叉手,俯下身子。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君我为臣,该我向您行礼才是!” “喊您尊师喊了那么多年了,从未行过拜师礼。今日,予正式拜您为大唐帝师,请受弟子一拜!”说着,李隆基纳头便拜。 叶法善天师的身子俯得更低了。 “陛下,我们不是师徒,胜似师徒;不是朋友,胜似朋友。从您喊我尊师的那一天起,我们就结下了深情厚谊。大业未成,臣不愿徒拥大唐帝师的虚名!” “父母孕育的是肉体,而您全力保护、引导着予的身心。今日,予真心拜您为师。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就算天子也得遵守!” 叶法善天师扶着李隆基的胳膊,眼中不禁湿润了。 “陛下和叶天师的师徒情,真是感人肺腑啊!”高力士感喟道。 不远处的朱雀门前,宫廷乐师奏起了《梧桐秋月曲》,悠扬的乐曲声中,一朵朵五彩纷呈的烟花,在夜风中硕然绽放。 漫天华彩,美不胜收。 李隆基兴致勃勃地伸出双手,大声道:“尊师,天底下还有比长安更好看的灯会吗?” 叶法善眯起眼睛,遥望着远处,朗声道:“今晚长安灯景,固然繁盛。臣看西凉府的灯会,也不亚于这里!” 李隆基非常惊讶。“凉州是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可惜予从未去过!” 叶法善天师诡秘地笑笑:“那请您闭好眼睛,我们现在御风前往凉州,往返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快带予去看看!”李隆基立刻紧闭双目。 叶法善天师口念轻云咒,暗中祭出圣真玉符、金科灵符。 李隆基突然两脚腾空,身在霄汉。 片晌之后落了地,耳畔人声鼎沸,说的都是西凉口音。 “陛下,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李隆基睁眼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迤逦以如昼,清夜荧煌而似春。那灯影灼灼,风流云散,连绵有二十多里远。 凉州灯会,真的一点儿也不亚于长安! 师徒混入人流,走走停停,入目皆是遝杂繁华。 灯月交辉下,箫鼓喧阗,人影参差。商胡贩客来往,川流不息。 走了许久,路过一家西凉茶肆,李隆基觉得口中干渴,便道:“尊师,我们且坐坐,吃一盏茶再走。” 入了茶肆,两人临窗而坐。小二送上干净的茶盏和碾好的茶碎,为风炉点上了火。 深远的夜空中,蓦然升起了数千盏橘红色的孔明灯。彩揺金像,光夺玉蟾,天上人间,俱成仙境。 往来客商、宦绅布衣、老媪孩童,纷纷驻足观看。 橘红色的灯光照进窗内,把李隆基的脸染得红艳艳的,仿佛喝醉了似的。 “若不是今夜亲眼所见,予真不敢相信,此地的市井繁华,商旅往来,是如此的热闹!” “凉州,城郭规模仅次于长安。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以来,驻扎此处的兵力达七万余众,马匹近两万。您看,这里边尘不惊,百姓生活多么安逸!” “予看到那些放孔明灯的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挂着安详而幸福的笑容。百姓丰衣足食了,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叶法善天师提起陶壶,为他斟了一盏茶,道:“陛下,开创盛世易,守好盛世难!臣有一句忠言,希望您能谨记。” “尊师请讲!” “如果您不兢兢业业,就算开创了开元盛世,也许会在某天急转直下,半生功业沦为泡影!” “一步不能攀上高峰,一步却可跌落深渊。尊师教诲,予当牢记心间!” 茶过三巡,李隆基唤来小二,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玉如意,放在茶案上。 “小二,我们是路过凉州的客商,身边现钱都换作货物了。这支玉如意,留在你的店内,抵作酒钱。数日后,我会派人来赎回的。” 小二连声答应,接了玉如意走了。 出了西凉茶肆,那轮皎洁如玉的明月,还高挂在夜空中。 叶法善天师兴致不减,拉起李隆基的手,道:“陛下,闭好双目,臣再带您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十分兴奋,马上阖上了眼睛。 第132章 广寒清虚作羽衣 两人脚下呼呼生风,不一会儿,入了一处神秘仙境。 李隆基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四下仙雾缭绕,如梦如幻。不远处,数座神霄绛阙,坐落在薄雾中,朦朦胧胧,时隐时见,叫人心生奇幻。 几位冰肌玉骨、艳若桃李的仙子,身着洁白的广袖舞衣,发髻高耸,酥胸半开,围着他们娉婷婀娜地飞着。 有的横吹玉笛,有的斜弹琵琶,有的唱着云和小曲,千姿百态,美轮美奂,仙乐袅袅入耳来。 数丈云绡披帛缠绕于玉臂间,随着乐曲高高扬起,在空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一位白衣仙子风情万种地飞到面前,对着他们嫣然一笑,奉上了一盏琼浆甘露。 李隆基恍恍惚惚地伸手接过。 仙子在他的注视下,又徐徐地摆尾走了,如鸢飞九天,鱼跃于渊,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他举起玉盏,轻呷一口,一缕淡淡奇香袭来,不禁问道:“尊师,这是何处仙境?竟然叫人如此迷离!” 叶法善天师含笑道:“此处是太阴星君的广寒清虚府。” “予从来没见过这玲珑仙阁、这绰约仙子、这玉液琼浆。此情此景,想作诗一首,竟然笔枯词穷了!” “如果上官婉儿在此,一定可以为您即兴一首。” 李隆基叹道:“的确!没有了上官婉儿,大唐诗坛为之沉寂、为之黯然了!” 上官婉儿死后,太平公主亲手为她书写了墓志铭。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诗书为苑囿,拾得菁华;翰墨为机杼,织成锦绣。汉家婕妤唐昭容,天赐才艺,清辉益远。” 这不仅仅是太平公主的叹息,也是世人为她的天资淑慧,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斯人已逝,唯有文字可以长存人间!” 叶法善天师回道。 李隆基道:“杀了上官婉儿,从来不后悔!如果当初不除掉她,就是为太平公主留下了一个强有力的助手。予怜惜的是,她的才华,不应该为此而埋没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命人将她散逸人间的诗作收集起来,为她编撰一套文集呢?” “予也有这个想法。这个重任,该交给谁呢?” 叶法善天师抚须笑道:“那当然是号称 ‘燕许大手笔’的张说了!” 正说着,忽然曲风一转,一众仙子拨弄着丝竹琴鼓飞至眼前,燕舞莺啼,踏歌庭下。 幺弦孤韵,让李隆基的耳朵猛然支了起来! “这是什么曲子?” “此曲为《紫云曲》,此舞为八卦舞,皆是仙乡神曲。” “尊师不愧为大唐着名的十二音神,什么神曲都知道!” 《紫云曲》十分动听。李隆基屏息凝神地静听起来,默默记住了其中的音律。 人间的《云门》《咸池》《大夏》等乐曲,都是着名的宫廷乐曲,与之相比,依然有云泥之别,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 正在含商咀徵中,叶法善天师叉手道:“陛下,这一切皆是臣的幻术,钧天广乐纵然迷人,我们也该回去人间了!” 李隆基紧闭双目,恋恋不舍地跟着师父腾空而起。 回到长安,月光依然如水,静静地倾洒在朱雀门前,宫廷乐师们的《梧桐秋月曲》尚未结束。 高力士和万骑禁军持枪鹄立,还在原地等着他们。 数日后,李隆基正在太极宫武德殿里批复奏书,御案上铺着一份关于修订大唐律法的奏书。 这是宰相姚崇和兵部侍郎卢怀慎共同提出的。 他们建议,社会不断进步,过去的法典,很多条例已经不合时宜,应加以完善和修改。 姚崇还提出了《十事要说》,包括:勿贪边功、广开言路、奖励正直大臣、中官不预公事、国亲不任台省官、行法治、租庸赋税之外杜塞贡献、止绝建造寺院宫殿等等。 他从整饬制度入手,推行社会改革,注意发展生产,兴利除弊,罢去冗职,并抑制皇亲、国戚和功臣的权势,为稳定大唐政局提出了许多中肯意见。 李隆基欣然接受,一一作了批复。 高力士轻手轻脚地进来汇报。 “陛下,陈玄礼派人将您典在西凉茶肆的玉如意给赎回来了!” 李隆基低着头,嘴里道:“叶尊师说,那天夜里,一切都是幻术,予不相信!力士你看,这玉如意从凉州拿回来了不是?” “叶天师神通广大,可乘云驾雾上九逵,可预知祸福言兴衰,是一位真正的人间真神仙者!” 李隆基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高力士不懂他笑什么。见案前放着一支新曲,随口道:“陛下,这支《霓裳羽衣曲》是您的新作吗?” “予跟随尊师夜游广寒清虚府,欣赏了《紫云曲》,根据他们的音律,重新创作了这支《霓裳羽衣曲》。” “陛下真是好记性!听了一回,就记住了全部的音律。” “新曲越来越多,予想专门辟出一个场所,训练舞伎乐师,传播时新乐舞,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专司歌舞的左右教坊鼎足而居。” “悖逆庶人大婚时,先帝曾把曲池坊的一座府邸赏赐给她。婚后,她一直住在宫中,那座府邸空置了多年,可将其改为乐坊。” “曲池坊太偏僻了!”李隆基摇头道。 “那您中意的是哪里?” “禁苑中有梨园、枣园、桑园、桃园、葡萄园、樱桃园等多个果木园圃。昔日,予曾与杨慎交、武延秀等人,在梨园球场内与吐蕃球队打过马球,对它印象甚好,可将乐坊置于那里。” 高力士仔细一想,也觉得不错。 “梨园在太极宫后面,陛下累了,可从光化门出去,走几步就能去听个小曲解解闷。老奴不知,您打算让谁来主持梨园的日常工作呢?” “子虚深谙乐理,弹得一手好琴,予打算请他来管理梨园诸事!” “子虚在唐隆之夜重伤后,不是被云鹿姑娘带回青田太鹤山洞天了吗?” “尊师说,子虚身体逐渐恢复,很快就可以回到长安了!” “那就好!那就好!”高力士俛首道。 “力士,今日送到百福殿的东西,太上皇收下了没有?” 高力士脸色一沉,吞吞吐吐道:“太上皇叫我们一概拿走,并让老奴传话,让您以后都不要送过来了,他老人家说,不收任何东西……” 看来,父亲对他还是满怀怨恨,李隆基轻叹一声,拿起御案上的乐谱。 高力士知道,李隆基一拿起乐谱,就会茶饭不思,不把曲子写完整了,是不会放下的。 他赶紧奏道:“陛下,中书令张说有军国大事要向您汇报,此时,正等在紫宸殿外。” 李隆基放下手中的乐谱,用一块镇纸压住。 “予也有事要找张卿,快宣他进来!” 张说头戴软幞,身穿紫袍,走到御前,叉手道:“陛下,阿史那默啜以金山公主婚约不成为由,再次派遣杨我支入朝,求娶大唐公主,这是他递上来的奏书。” 接过奏书,李隆基随便翻看了几下,扔在了御案上。 阿史那默啜的求婚奏书总是千篇一律,不仅文辞干涩,还错字连篇。 “这个斩啜,多次不顾和亲约定,进犯我境,获悉予有北伐之意,惶恐不安,就故技重施,向大唐求婚,以求得到喘息之机吧?” “我朝四次许婚,而他,总是一口称和,一心即背,从未守信!” “斩啜杀我数万唐军,固然可恨,只要他能守信守德,予还是会支持两国缔结联姻的!告诉他,若有真心,让他遣一王子来此宿卫,予遣公主嫁他,以申两国之好!” “是!李氏宗室中,适婚的公主很少,要么已经出嫁,要么年龄实在太小。” “记得太宗六子蜀王李愔,当年受房遗爱谋反案牵连,死于巴州,他的女儿南和县主尚未婚配,就封其为公主,和亲突厥吧。” 张说有点放心不下。 “陛下先别着急下旨,臣先观察一下,杨我支此次求娶公主的诚意。如果确有诚意,再下旨也不迟!” “此事,由你做主!”李隆基起身走到张说面前, “景龙之后,朝中文官,唯张卿和苏颋的文章最显,朝廷文书,大多出自你们两个人的手下。” “陛下过奖了,臣只擅长写一些闲散小诗。” “一个敕封燕国公,一个袭封许国公,并列驰名文坛,世人送你们 ‘燕许大手笔’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猝然被猛夸一通,张说有些不好意思。 “ ‘燕许大手笔’之称,实在有些折杀臣!在上官昭容的带动下,大唐诗歌由骈趋散,重视风骨,洗去了以往的浮华风气。那些小诗,乍看之下,清拔宏丽,给人一点新奇感罢了。” “国有好文之士,朝无不学之臣。上官婉儿在朝的三十年,正是大唐律诗定型、跌宕风流的三十年。抛开她的政治节操不谈,予觉得,大唐文人,都不能忘记她的功劳!” 说到上官婉儿,张说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昔日一同在朝的点点时光。 “是啊!她姿容秀美,恒掌宸翰,被百姓称为巾帼宰相;她才思敏捷,精研文笔,在臣心中,这是 ‘风雅之声,流于来叶’。陛下怀念她,大唐百姓也在怀念她!” “自古红颜多薄命,风华总被才情误。予有个重要的任务,想交给张卿!” “容臣先猜测一下圣意。”张说含笑道,“陛下可是想让臣为上官昭容出一套文集?” “张卿深知予意!”李隆基郑重地一颔首。 “上官之后,大唐文坛大历诗风,这是泱泱大唐之音!近年来,臣也在四处收集上官昭容的诗笔,想为她出一套文集,纪念这位传奇的大唐女子。” “太好了!我们不谋而合!予会颁布一道制令,向天下广征婉儿的作品,助你早日编成这套文集,算是对她一身才华的致敬吧!” “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 张说行了个叉手礼,慢慢退身走了。 先天二年十二月一日,大唐改元开元。群臣上表,为李隆基加尊号为“开元神武皇帝”。 同月,朝廷改尚书左右仆射为左右相;中书省为紫微省;门下省为黄门省,侍中为黄门监。 雍州为京兆府,洛州为河南府;长史改称“尹”,司马改称“少尹”。 以姚崇为紫微令,担任朝廷首相。 刘幽求为黄门监。不久,因与姚崇不睦,罢为太子少保,以黄门侍郎卢怀慎同紫微黄门平章事。 这天傍晚,李隆基散朝归来。天色昏暗,寒风刺骨。 帝驾停在景龙观门口,高力士掀起油绿色云龙纹暗花锻暖帘。 李隆基伸出头,看了一眼匾额上父亲御题的“景龙观”三个大字,敏捷地跳下马车,快步跑进观里。 叶法善天师正在三清殿里打坐。 忽见高力士双手托着一道敕旨,推门而入。“开元神武皇帝有旨,请景龙观观主叶法善天师接旨。” 他急忙起身,整容肃冠,下跪接旨。 高力士展开敕旨,读道:“道士叶法善,德包贞素,学究元微,预睹衅萌,亟申忠款。宜加宠命,以答懋功。仍遂乃怀,俾从真服。可授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兼景龙观主。” 正要发话,李隆基掀帘进来,扶起了师父。 “尊师入朝以来,无论武氏立周、中宗复位,还是武三思秉政专权、韦氏弑君谋政、太平公主结党作乱,您一直默默地维护着李氏王朝的利益!” “臣得沐皇恩,有幸服事五朝。去年,您敕封我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已达大唐道法的巅峰,当披肝沥胆,万死无恨!” “长安二年,尊师飞昇为三品太上真人后,不再参与晋昇真皇。尊师是孤云野鹤,从不喜欢这些浮名虚利,予只是用它表达心里的感激,希望不要推辞!” “道士封公,史上仅有道家鼻祖张道陵天师一人,臣何德何能,受到陛下如此隆重的封赐?” 叶法善天师再三推让,李隆基坚决不许。 “这么多年,尊师一心一意助予成为真正的开元圣帝。问以道法,无不预知,却从不索官求利。在予的心中,您担得起!” 说罢,他解去肩上的缂丝百福纹貂皮立领披肩,从怀里掏出一本毛青色线装本子,塞在师父手里。 “今日上朝,张说献上他编纂的《唐昭容上官氏文集》,足足二十多卷,予十分欢喜,特意拿了第一卷,先让您过过目。” 高力士接了披肩,李隆基转身给三清尊神上香去了。 叶法善天师捧着书籍,口中喃喃道:“真好!真好!陛下怜其咏絮之才,上官昭容的诗歌成就,终于得以流传了。” 就着大殿里微弱的烛光,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在首页序文中,张说对上官婉儿的文学水平作了高度评价。 “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成同宿构。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昭容两朝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媪,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笔歌墨舞,云霞满纸。 看到最后一个字,叶法善天师缓缓地阖上了书页,轻轻摩挲着封面上的“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几个大字。 “景云二年,太上皇曾经下诏,追复上官婉儿昭容封号,追赠谥号为惠文。惠文二字,担得起她的绝代风华!” 李隆基把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炉中,重新回到叶法善天师面前。 “上官仪创立上官体,婉儿掌其精微,积极推广发展,陈沈宋杜之属后来居上,再经张说、贺知章、张若虚、王之涣、孟浩然、张九龄等人的传播,影响了一大批后起之秀。” 叶法善天师颔首道:“所以,我们大唐的诗坛,才会如此热闹!” “予要将这套文集模勒印制,广发天下。上官婉儿的文字,再也不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第133章 梨园华音颂君情 叶法善天师道:“陛下了却夙愿,臣也高兴!您且坐坐,吃盏卯山仙茶暖暖身子,我让子虚为您抚琴一曲。” 李隆基的眼皮不自觉地轻扬起来:“哦,子虚回来了?” “他和云鹿在青田太鹤山洞天休整了两年多,也该回来了。” 说话间,子虚和云鹿牵着手,与澄怀、石清一起从屏风后面走出。 子虚将怀中的上古逸音放在琴几上,走到御前,叉手道:“陛下,好久不见,圣体可安?” 此刻,悲喜交集在心间,到了嘴边,却是凝噎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隆基上下打量着子虚。 他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比离开长安时略胖了一点,可见这两年,云鹿对他的照顾十分尽心尽力。 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茶白色道袍,李隆基伸手正了正他的衣襟,道:“天气寒冷,你怎么不多穿一点?” 子虚含笑道:“我们玄门子弟,餐风饮露,衣不过暖,食不过饱,已经养成了习惯,并不觉得有多冷。” 李隆基的目光移到云鹿的脸上,眼神飘忽不定。 两年多不见,她依然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以前经常梳的望仙髻,换成了灵蛇髻,鬓边插了一枚累丝鹿角金叶步摇,豆绿色满地如意纹襦裙外面,罩了一件芥子色缠枝莲花刺绣袷袄,显得更加成熟妩媚了。 刹那间,李隆基才发觉,有一座炎火之山,在心里昼夜燃烧着。 暴风不息,骤雨不灭。 若不是他苦苦压制着,一定会喷薄而出! 云鹿微微福身,避开了那灼热的眼神。 “陛下,括州百姓非常喜欢传诵上官婉儿、张说等大家的诗作。各家书庐的教材,也收录了他们的作品。我和子虚归来长安,为您弹奏一支流传于括州民间的小调吧。” 李隆基仿佛没有听见。 直到高力士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才蓦然收回目光,支吾着道了一个“好”字。 众人移步到雅室,按尊卑坐定。 一声珠落玉盘,瞬间撩动了李隆基的心弦,缓缓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起来。 子虚素手拨弦,七根琴弦犹如银瀑倒泻,在指尖飞珠溅玉,又如林籁泉韵,不绝于耳。 清婉流转的琴声中,带来的却是一片空境,仿佛凌晨时分,四下寂静无人,无边无涯的静。 只有微熙的长空中,挂着疏疏密密的晨星,纤纤细细的瘦月。 两年多未听到上古逸音,今日听着,格外感心动耳。 李隆基听见琴声中夹杂着几声纯净空灵、摄人心魄的和鸣。 微微睁眼,看见云鹿手持一根木槌,合着子虚的琴声,轻弹着几案上的一只莲花玄灵鼓。 她轻启玉唇,歌喉随着鼓声遽发,忽高忽低,忽缓忽急,转腔换调之处,依然如行云流水。 娓娓唱道:“百里青田逐风行,瓯水漠漠流不尽;江南繁华列珠玑,千古仰之圣人心;华音吟得天下诗,江山万年颂君情。 ” 一曲终了,李隆基连连拍掌。“子虚抚琴,云鹿奏鼓,虽是民间小调,你们琴鼓和谐,真是沁人肺腑!” 子虚和云鹿谢过圣意。 “力士,把那只玄灵鼓呈上来,让予仔细瞧瞧!” “是!”高力士小心谨慎地捧了玄灵鼓,呈到御前。 李隆基反复观看起来。 这只玄灵鼓十寸大小,呈扁圆形状,七个莲瓣音舌,均匀分布于鼓面。周身泛着温润的淡青色,如春来柔枝嫩叶,让人忍不住想舒手采揪一把。 叶法善天师道:“陛下仔细看看,这只玄灵鼓是什么材质做的?” 李隆基拿起一掂量,鼓身轻薄如纸,似乎是石头雕刻的。 “予见过纯铜、黑金制作的玄灵鼓,却从没见过石头雕刻的。这只玄灵鼓的音质特别澄澈、醇正,不仅有磬、古琴、古筝的婉转灵秀,也有琵琶、大鼓的强劲穿透力,心随声动,音传心想,让人意达灵境!” 子虚道:“这只玄灵鼓,是我师弟石清用括州青田石中最名贵的封门青雕刻的。这种石头质地细嫩,莹洁如玉,所以能奏出摄人心魄的灵妙之音。” 李隆基放下玄灵鼓,由衷地赞道:“尊师的弟子,各个身怀绝技!澄怀精通玄学,子虚精通乐理,石清最是心灵巧手。” 高力士咕哝道:“老奴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陛下的梨园,非要等到子虚来才开张了。” 子虚听了,饶有兴致地问道:“陛下,梨园是何地方?” “宫中太常寺的太乐署、鼓吹署,只懂一些传统严肃的太常雅乐,在创作方面,丝毫不敢逾越半分;左右教坊掌俳优杂技,教习俗乐,应召入宫的艺人,带来的都是世俗之音……” “子虚明白了,陛下时好新声,想要培养歌舞艺人……” “对,梨园是发掘新声,培养新人的地方!予不想筝琴蒙尘,所以要创办一座梨园,以教法曲为主,兼以训练乐舞,为大唐的音乐事业注入一点活力。” 叶法善天师道: “文化兴盛,不仅仅是诗歌的兴盛。箫韶响亮,瑞舞锦绣,同样能奏出我大唐文艺繁荣的欢歌。子虚,陛下是知音天子,你也雅好音律,该为陛下效一点犬马之劳。” “师父是大唐着名的十二音神,怎能轮到我来指手画脚呢?” “为师早年创作的《月宫调》《正凡》《梅落寒枝》《鹤立昆仑峭》等曲风,早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你们还年轻,这个天下,是你们的天下!” 子虚道:“如果陛下不弃,子虚愿为您效劳!” “予打算,封你为乐营将,负责遴选天下最有音乐才华的艺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小,皆可召入梨园。予听政之暇,亲自教导他们!” “陛下,梨园的人数毋需太多,三百余人即可。这三百人,可分为坐部、立部、小部、男部和女部,按技能特长,令其专功乐器演奏、歌唱,或舞蹈表演。” 李隆基连连点头,道:“子虚深知予意!朝气蓬勃的皇家梨园,一定能在你的手中诞生!” 他十分激动,召唤子虚坐到身边。 子虚道:“陛下,咱们大唐有音乐才华的人实在太多了!梨园一开张,便能将天下音乐才子都搜罗其中!” “是啊!大名鼎鼎的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三人,都极有文艺天赋。李龟年、李鹤年善歌,李彭年善舞。李龟年还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也长于作曲……” 子虚兴奋地一扬手。“张野狐、黄幡绰两人擅弄参军戏,擅筚篥、箜篌;还有李谟的笛,贺怀智的琵琶等等。” 李隆基摆手道:“太多太多了,言之不尽!这些人各怀才能,各有所长,不该散于梨园之外! “我们可将这些名家聘请过来,成为梨园的客座教授,与陛下一起执教梨园弟子!” “予也有此意!” 澄怀、石清和云鹿见他们谈到音律,仿佛他人都成了摆设,不由得相视而笑。 叶法善天师道:“大唐诗歌有上官祖孙引路,音乐有陛下引路,不久的将来,文坛、乐坛一定会比肩并起,欣欣向荣的。” 李隆基会心一笑,继续与子虚谈着他的规划。 “予还要下旨,从各地征调入宫的太乐署、鼓吹署和左右教坊的乐师,必须先到梨园进修。” “这些艺人有些师出名门,有些自学成才,水平参差不齐。陛下要让他们在梨园学会难曲、法曲五十曲以上,才能参加演出。” 李隆基一拍案桌,道:“子虚这个建议甚好!” 两人一打开话匣子,仿佛就关不上了,越说越激动起来。 “近年来,境外各国如波斯、大食、天竺、龟兹、疏勒、安国,流传到大唐的曲子甚多,曲名一般按汉文音译,不同的版本,起的名字不一样,趁此机会,可将这些曲子整顿一下,将曲名统一改为相应的汉文曲名。” 李隆基握着子虚的手道:“是是是!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裁办了。” 高力士忍不住插了一句。 “陛下的案头,堆满了他谱写的曲子,早年写了《龙池乐》《凌波仙》;唐隆时写了《还京乐》《夜半乐》;还有新作的《霓裳羽衣曲》《小破阵乐》《光圣乐》《文成乐》;羯鼓曲就更是数不胜数了,什么《秋风高》《春光好》《色俱腾》《乞婆娑》《曜日光》,叠起来比老奴的个子都高了。” 澄怀笑道:“等梨园开张,陛下那么多大作,终于可以推而广之。我们师徒几人,一定要成为您的第一批观众。” 李隆基回头道:“那是必须的,梨园的头等位置,一定为你们留着!” 开元二年正月,梨园正式开园。 子虚首批招募了一百余名坐部艺人。李隆基十分重视,一有机会,就会驾临梨园,亲自指挥艺人排练。 这天,众人正在梨香院里操练,听见殿外有寺人高声唱道:“开元神武皇帝驾到!” 众人立刻起身,肃立迎驾。 李隆基和赵非儿一起从殿外进来,边走边道:“免礼,免礼。子虚,你们今日在练什么曲子?” 子虚回道:“陛下,梨园弟子这几日都在操练您的《霓裳羽衣曲》、李龟年先生的《渭川曲》。恰逢今日李先生在长安演出,子虚特意请他入园,亲手指导众人练习。” “李先生也在长安?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把握,有名家里手指导,技艺很快会得到提升的!” 人群中挤出一人。 李龟年身穿一袭香灰色葫芦纹缺胯袍衫,软幞长靴,温文尔雅地走到御前。 “陛下创办了梨园,致力兴盛大唐的音乐事业。在此,不仅能与众人切磋技艺,还能偷学《霓裳羽衣曲》的全谱,何乐而不为啊?” 李隆基浅笑道:“先生是人中翘楚,有你替我传播《霓裳羽衣曲》,一定很快能遍及天下,这是予的荣幸!” 无意间一抬眼,子虚看见赵非儿的正脸,心中一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听说她能歌善舞,与陛下志趣相投,恩爱两不疑。今日一见,果然丰姿绰约、仪态万方。 最令他惊讶的是,无论音容笑貌,还是举手投足,赵非儿与云鹿十分相像,连那两颗兔牙,都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不是一身昭仪鞠衣穿在身上,子虚几乎会将她错认成云鹿了! 他不敢多看,拍了拍手,现场鸦默雀静。 “梨园初创,诸位都是坐部艺人,主攻的是丝竹细乐演奏。过几天,陛下要在梨园举行霓裳羽衣宴,太上皇和皇室宗亲都会来欣赏。” 李隆基道:“诸位,予和太上皇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原因你们都知道。这次,他好不容易答应来参加霓裳羽衣宴,这场盛宴,是修复我们父子关系的重要契机,你们一定要勤于训练!” 赵非儿启口道:“霓裳羽衣宴,不仅是一场音乐盛会,也是梨园弟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才华。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梨园将来的声誉。诸位莫让陛下失望!” 和云鹿一样清脆的嗓音,让子虚生出一些迷离恍惚。 他暗暗摇了一下脑袋,道:“今日,陛下、昭仪和李先生都在,机会难得,大家合奏《渭川曲》,让三位大家给我们指点指点。” 艺人们齐声称是。 大家各就各位,筝琴箜篌在怀,萧笛筚篥近嘴,敲鼓的、击缶的、摇铃钹的,都做好了准备。 李龟年手持六棱鹿角指挥殳,立于乐队前。手起殳落,丝竹齐鸣。 一曲末了。李隆基走到一位身穿绿衣,怀抱云头琵琶的艺人面前。 “你来自何处?师从何人?” 那女子吓得放下琵琶,跪拜在地。 “陛下,奴家本是左教坊的一名歌伎,只因爱好琵琶,所以苦练了几天,以一曲《赤白桃李花》,入围梨园。” “左右教坊职责不同,左多善歌者,右多善舞者。难怪,你弹琵琶的手法如此生涩!” “奴家知道,自己的琵琶弹得不好,但也是抱着诚心来学习技艺的。” “作为一名初学者,这样的水平也算是不错了,你可知道,你最大的不足在何处吗?” 女子额头直冒冷汗,战战兢兢答道:“奴家不知,请陛下指点!” 赵非儿、子虚和李龟年都没听出这位女子哪里出了差错,查看了她的琵琶,才知道问题所在。 “你的五弦琵琶,一根弦低了半个音调。手指滚过六相部位时,几处音调明显低沉了许多。任何艺人,演出前,都必须检查自己的乐器,调正音调!” 那女子稽颡在地,哀求道:“陛下,请再给奴家一次机会!” 李隆基冷然道:“你缺的不是学琵琶的热情,而是一双能听音辨调的耳朵,这是坐部艺人最为致命的!” 子虚难以为颜,叉手道:“子虚身为乐营将,识人不明,误将水平低下者招入梨园,请陛下降罪!” “梨园弟子,代表着大唐音乐登峰造极的水平。他们光有学习的热情是不够的。子虚,你要论德使能,确保霓裳羽衣宴顺利进行,不要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见笑于那些耳聪目明的大家!” “术业有专攻,技艺不精,的确会让人贻笑大方。以后还会有立部、小部、男部和女部的艺人入园,人数越多越难管理,子虚一定宁缺勿滥,进贤任能,不负圣意!” 李隆基对那女子说道:“你且先回去左教坊,等你的琵琶练到得心应手了,梨园的大门,还是会为你敞开的。” 女子道了一声万福,抱着琵琶失落地走了。 第134章 霓裳羽衣舞轻雪 子虚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梨园回到景龙观。 云鹿做了汤饼,正等着他。见他脸上挂着不悦的神色,不由得担心起来。 给他的饭盌里夹了一点小菜,问道:“今日在梨园,你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子虚低着头,呼呼地扒了两口汤饼。 “正月二十七日,霓裳羽衣宴就要开始了。我担心,凭我这眇眇之身,力小任重,有负陛下的重托……” “陛下是个知人善用的帝王,他信任你,才会封你为乐营将,把督管梨园的重任交给你的。” “陛下亲自担任梨园崖公,对操练抓得很紧。今天梨园试曲,音响齐发,有一声误,被他听出来了,结果,那位艺人只能遣还原处。” 云鹿感叹道:“他的耳朵,还真是毒辣啊!” “陛下不仅精通丝竹管弦、熟知五音六律。千百年来,多少有学识有风训的帝王,像他这样能知音识曲的,恐怕没有第二个。” 云鹿又往他的饭盌里添了一些小菜。 “已经发生的事情,莫要挂在心上,把后面的事情做好才是关键。陛下要的是一个完美结果,如果你患得患失,霓裳羽衣宴出现差错,那他真的会龙颜大怒了!” “知道啦!”子虚闷声回了一句。 “师父奉太上皇敕令,带着澄怀、石清前往西岳华山祭天封神了,景龙观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你更加要对自己有信心!” “不说这个了,好好吃汤饼吧!子虚死过一回,人世间,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说完,他又狠狠地塞了两口汤饼。 本想告诉云鹿,赵昭仪长得和你十分相像。 想想天下,相貌相似者,千千万万,这不过是凑巧罢了,便将这个话题咽到了肚子里。 开元二年正月二十七日,宁静的梨园突然热闹非凡。 一场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梨园弟子们怀抱各种乐器,进进出出,忙碌地做着演出前的准备工作。 新春刚至,梨园内的梨树还是光秃秃的。 子虚和云鹿飞符召唤花神,信手点开了园子里所有的梨花。 漠漠轻寒风香软,玉树琼葩花堆雪。满园梨花,如银装素裹一般,惊艳了所有的来宾。 李旦和李隆基并肩坐在寄雪殿前。 豳王李守礼、宋王李宪、申王李捴、岐王李范、薛王李业,以及皇后、嫔妃、皇子、公主,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一字形排开,分列坐在左右。 不知为何,唯独没有看到赵昭仪。 宫婢和寺人忙碌地穿梭其间,呈上各种果品点心。 李隆基递来一只莺黄描金弦纹耳盏。 “父皇,三郎答应给叶尊师留个位置的,不曾想被您派去西岳华山,欣赏不到这场霓裳羽衣宴,真是可惜啊!” 他有意找话,想让寡言少语的父亲多多开口。 先天之变后,父子俩的关系一度如雪窖冰天,透骨奇寒。 李隆基坚持嘘寒问暖,终于慢慢捂化了李旦心中的霜露,两人才渐渐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但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李旦接过耳盏,轻抿了一口。 “去年秋季到今年正月,关中滴雨不落,粮食歉收,百姓饥乏,所以,派他们师徒去西岳华山祭天祈雨,敕封华岳山神为金天王,为大唐求个风调雨顺!” “近年来,关中可耕种的田地越来越少,长安年年粮食紧张,关中不雨,更是饥乏。紫微令姚崇已经紧急调运江淮地区的粮食进京,并开仓赈灾。相信尊师归来后,祥风时雨就会随之而来的!” “不仅仅是关中秋冬春连旱,开元元年秋季以来,三辅近地、幽陇之间也是一片干旱。朕日夜担忧,难以安眠!” “父皇放心,三郎已令兵部员外郎李怀让、主爵员外郎慕容珣分道驰驿往岐、华、同、幽、陇等州赈救,同时,开放义仓、正仓及永丰仓赈济百姓。” 说话间,梨花簌簌如雪,落在寄雪殿金色的悬山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 一阵暖风拂过,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入不远处的春华池里,晕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梨花丛中,身姿影绰。一群舞伎衣袂飘扬,在鸣钟击磬声中,步步金莲,袅袅娜娜地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舞池里。 “开场便是一曲声势浩大的软舞《春莺啭》,看来,三郎对梨园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了!”李旦的语气平淡如水。 “父皇,这些都是右教坊的舞伎,宴会结束后,优异者,才能成为梨园立部艺人。” “朕年少时,最害怕欣赏太常寺的雅乐,无论是祭祀大典上,还是宫廷宴会上,只要开始鼓吹,必定会被他们整得昏昏欲睡。” “三郎也是苦于太常寺和左右教坊枯竭,才想到创办梨园。这场霓裳羽衣宴,以法曲和歌舞为主,有《踏金莲》《景云乐》《绿腰舞》《玉树后庭花》《庆善乐》《渭川曲》等,也有许多民间大曲,如《兰陵王入阵曲》《拨头》《大面》。” 宋王李宪转头道:“父皇,听说今日压轴出场的《霓裳羽衣曲》,是三郎最新创作的歌舞,我们正拭目以待!” 李旦脸上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那就看看三郎的《霓裳羽衣曲》,能不能把朕给催眠了!” 众兄弟都笑了。 子虚和云鹿躲在帷帐之后,伸出两个脑袋,看着舞伎如风吹梨落,渐渐退出舞池。 曲风渐转,三十多位坐部艺人丝竹齐发,开始演奏起《景云乐》。 舞池中间出现八位男伎,头戴绿云冠,身着白色地金簇花纹锦袍,下穿茄灰色绫袴,脚蹬乌皮靴,踩着铿锵有力的节奏,踏步而舞。 舞姿魁梧轩昂,踢踏英武有力,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他们展现的是风樯阵马、拏风跃云的贞观雄风;是虎啸风生、龙腾云起的大唐气魄。 不知为何,李旦看得热泪盈眶,一副满怀凄怆的样子。 云鹿悄悄努嘴,道:“子虚你看,太上皇流泪了。是不是《景云乐》这个名字,勾起了在位两年多的点点滴滴记忆,叫他触景生情了?” 子虚道:“贞观十四年, 景云现,河水清,太宗皇帝视为祥瑞。大唐宫廷乐师协律郎张文收,采《朱雁》《天马》两支曲子的音律,制作了《景云河清歌》,后改为《景云乐》,成为着名的宫廷乐曲。” “帝王爱民恤物,百姓自然会代代歌颂!虽然,《景云乐》是歌颂贞观之治的,太上皇的景云之治,与贞观之治是一脉相承的,他一定为之感慨了!” “所以,张文收说 ‘乐本缘人,人和则乐和。四海无事,百姓安乐,音律自然就调和了!’” 《景云乐》罢,《承天乐》起。 众人酣歌醉舞,目眩神迷,深深沉浸在美妙的声乐之中。 《绿腰舞》《玉树后庭花》《庆善乐》《渭川曲》之后,便是压轴歌舞《霓裳羽衣曲》了。 李捴、李范和李业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引颈望着舞伎出来的地方。 李宪招招手,让他们一一坐下,道:“舞伎尚未出场,看你们一个个捉急的!” 李范坐了下来,笑道:“今日梨园内,歌舞皆是精华之作,完全不同于呆板无趣的太常寺和左右教坊。多次听李龟年先生夸赞过《霓裳羽衣曲》,确实有点急不可耐了。” 人人都知道,李范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人缘十分好。 李龟年是名流雅士,常常出入岐王府上,《霓裳羽衣曲》还未发行天下,已被他传得神乎其神。 李隆基含笑扫了他们一眼。 耳畔玉笛声起,二十多位花颜月貌的舞伎翩翩而来。 云髻峨峨,玉霓霞帔,钿璎累累,面似桃花蘸水,指若春葱凝露。 云鹿看得目不暇接,不禁“哇”了一声,张开的樱桃小嘴快要合不拢了。 “听说,《霓裳羽衣曲》是陛下跟随师父游览广寒清虚府时,根据听到的仙乐改编的,怪不得,诸王都十分期待此曲!” “陛下和师父共游广寒清虚府,早已传遍了京畿。这些舞伎的服饰和发饰,都是他亲自画稿,让尚衣局日夜赶制,和广寒仙子的装扮是一模一样的。” “今夜的歌舞,我最喜欢《霓裳羽衣曲》!” “《霓裳羽衣曲》全曲共有三十六段,分散序、中序和曲破三部分,每一段都是十分精彩的。” “现在,舞伎们不舞不歌,以自由节奏的散板为主,磬、箫、筝、笛等乐器独奏或轮奏,应是前奏散序了?” “是的,《霓裳羽衣曲》至中序,开始慢板乐段,中间也有几次由慢转快的变化。舞伎会随着乐曲节奏,边歌边舞。” 乐音忽而铿锵起来,舞伎们的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曲破开始。 她们如陀螺似的,在舞池中急速转旋起来。 水薄烟纱衣袂生云,轻步摇冠斜欲飞琼。恍惚间,疑似九天仙子下凡来,全场气氛达臻高潮。 云鹿的脑袋中忽地闪过一个鬼点子。 “既然《霓裳羽衣曲》改编自仙乐,这些舞伎也该是仙子模样,且看我作个法,让她们成为真正的广寒仙子!” 子虚正要阻拦,可是迟了一步。 云鹿口念飞云咒,伸手一挥,舞伎们如飞燕游龙一般翩然而起,在梨园上踏空飞舞。 轻盈归步,似轻云蔽月;逸态横生,似流风回雪。歌之舞之,万千风情流淌不尽。 寄雪殿前,春风荡漾,梨花满城,芬芳馥郁,余香入衣。 众人目瞪口呆,被这一场清歌妙舞深深震慑。 他们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仿佛正在广寒清虚府里,欣赏一场钧天仙乐。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曲尽,舞伎们翩翩落地,舞而不歌,慢慢谢场退去。 梨园内,突然静谧如夜。须臾后,众人掌声雷动,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 一滴雨点落在李旦的脸颊上,猝然弹走。 他伸出手,掌心里又接了一滴。 李旦喃喃道:“今日的《霓裳羽衣曲》,实在太精彩了!柳絮风轻,梨花雨细。朕分不清楚,这是梨花还是春雨,是梦幻还是现实!” 李隆基道:“父皇,这不是梨花,是雨水,长安下雨了!叶尊师祈雨成功了!” 李旦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出寄雪殿。 两个人冒着细雨,踩着温热湿润的草地,一步一步走着。 “三郎,你是大唐帝王,如果不能调和阴阳,陶治万物,上天便以天灾警戒于你,战争、干旱、洪涝、地裂、虫灾等等。你不仅要修君德,以答天谴,更要励精图治,转乱为治、变灾为祥,才能对得起扶你上位的那么人!” “三郎做过很多错事,但一心都是为了中兴大唐。也许这次干旱,正是上天惩罚予狠心赐死了太平姑姑,而降下的灾祸!” “不,这次关中大旱,是对朕的惩罚!” “父皇,您这是何意?” 漫天梨花,轻雪回舞。斜风细雨,飘飘忽忽,无声地滋润着关中大地。 李旦扶着李隆基的肩膀,雨水落在他的漆纱翼善冠上,沿着清瘦的脸颊蜿蜒淌下。 “刚才一曲《景云乐》,终于让朕想明白了,三郎赐死太平公主,做得很对!” “父皇,您不再怨恨三郎了吗?” “景云期间,朕明断不至,长期容忍她专权擅势、干预朝政,自己却心劳政拙,毫无建树,大唐发展,因此停滞了数年!” 面对东宫和镇国公主府的针锋相对,李旦尽量不偏不倚,既是不忍心兄妹之情,也是让他们彼此牵制,保证自己仲裁者的地位。 可是,世事总是难以预料。 当他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只能以国事和大局为重,借着星象昭示,主动让出了皇位。 此举,亦是作为兄长,对太平公主的最后警告。 若能放手,便可保她后半生的富贵荣华;若不能放手,便是今日的下场。 太平公主偏偏剑走偏锋,选择了第二条路。 在江山社稷面前,没有什么对与错。为了天下的安宁,为了皇权的统一,李隆基只能挥剑斩断亲情。 李隆基含泪道:“父皇为大唐劳心劳力,做了很多实事。只是,在位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见不到誉人政绩。您种下的大树,都叫三郎乘了凉!” 李旦慈爱地擦去他脸上的雨水。 “三郎有叶天师,有姚崇、宋璟、张说、卢怀慎等贤臣的辅助,加上你的嘉谋善政,朕相信,大唐一定会欣欣向荣,日新月异的!” “多事之秋已去,那个动乱的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了!三郎一定会发奋图强,再接再厉,决不辜负父皇的重托!” 李隆基欣慰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流过腮边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几位寺人迎上来,为他们撑起了油纸伞。 李旦孤独地向梨园大门走去。 走了数步,回头道:“三郎,早日将大周万国颂德天枢销毁掉。它曾经承载了武氏家族无上的荣耀,就将它化为铜水,取作军需,最后为大唐王朝服务一次吧。” “今春,三郎一定彻底将其销毁!”李隆基叉手行礼,目送父亲离开。 霓裳羽衣宴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场音乐盛宴,还有这场滋养关中大地的喜雨。 雨水越下越大,渐成瓢泼之势。 不一会儿,乌云压境,满城风雨,从陇右到关中到幽蓟,整个中原大地都笼罩在一片晦暝风雨之中。 第135章 兄友弟恭传佳话 为了重塑李唐权威,李隆基大开尊君敬祖之风,重新执行唐初“道先佛后”的政策。 他十分注重大唐道教文化的复兴,不仅礼尊道士,尊崇太上老君为万教之祖,把老君诞辰二月十五日定为玄元节,还把《老子》列为经典之首。 政令颁布后,朝廷中关于天下僧尼泛滥,必须清理淘汰的呼声,日渐增多。 紫微令姚崇梳理之后,向朝廷上了一奏。 “陛下,经过大周时期的蓬勃发展,僧尼和寺院数量极为庞大,佛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局面。既然朝廷重新执行 ‘道先佛后’的政策,请陛下立刻下旨,清理佛门!” “姚卿所奏,的确是当下一大弊病。”李隆基道,“百姓不惜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天下财富,大量聚于寺院之中。” “太上皇曾说, ‘天下之财,佛占七八!’百姓过度信奉佛教,就会一直往寺院里捐香火钱,以求佛祖保佑,天下财富,自然而然就大量流入寺院了!” “欲速则不达,此事,不着急处理。” 因事罢为工部尚书的魏知古奏道:“太上皇看出佛教弊端,当时因为太平公主的极力反对,并没有动手去整饬一番。陛下还在忧虑什么?” 李隆基沉吟道:“武周时期、中宗皇帝时期,贵戚皇族争营寺院,度人为僧尼,数量实在太庞大。清理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受圣帝天后的影响,中宗皇帝虽然尊道,但也对佛教采取了许多优待政策。 上及皇后、公主,下至皇亲贵戚,大多都有自己的私营佛寺。 营建一座寺院,少则三五万缗,多则要数十万到数百万缗,甚至还有千万以上的。造成人力劳弊,百姓怨嗟盈路。 道教的地位在此时有所恢复,但完全未达到与佛教平起平坐的地位。 在大唐,佛教仍然是一枝独秀。 姚崇道:“各地大寺名刹林立,寺院膏腴美业,眼馋者何其多,其中,不乏有很多是为了逃丁避役,而躲于法门的伪妄僧尼!” 李隆基摆了摆手。 “大唐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并存的王朝,除了本土道教,还有外来的佛教、伊斯兰教、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多种宗教。清理佛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宗教怎么办?该不该处理?” 姚崇见李隆基没有清理佛门的意思,心里有点着急起来。“陛下,佛不在身外,应求之于心!” “姚卿此话不假!” “佛图澄最有德行,不能保全后赵;鸠摩罗什多才多艺,不能挽救后秦。何充、苻融奉佛,最后遭到败灭;齐襄王、梁武帝佞佛,也不能免祸。只要心发慈悲,有利他人,能使苍生安乐,就是佛身。何须妄度奸人出家,让他们败坏佛法呢?” 黄门侍郎卢怀慎见他们讨论得十分热烈,也捧笏站了出来。 “僧尼无需自耕自营,就能衣食无忧。禅宗提出农禅合一,已然成了一纸废令。左补阙辛替否曾说, ‘太宗皇帝开基立极,官不虚授,财无枉费,不多造寺观而有福,不多度僧尼而无灾!’” 百官纷纷附议。“陛下,佛门不净,天下不静也!” “诸位爱卿,予沿袭贞观遗规,推崇道教,继续以道教约束天下。只是寺院和僧尼发展太旺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事,容予再想想吧!” 姚崇真的急了,口不择言道:“陛下,当初佛教势力支持圣帝天后称帝专权,篡夺大唐江山,难道您不介怀吗?” 一语激怒了李隆基。 “当然介怀!多少李氏宗亲死在了武周时代!” 手中的奏书狠狠地砸在御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卢怀慎道:“陛下,黄门省最近收到最多的,就是各地招不到武卒的奏书。大唐寺院快速积累财富,尤其是一些名刹古寺,依附了大量闲散人口,极大地影响到了国家劳动力和兵卒来源。” 李隆基记起,巡视幽州时,宋璟曾说,历任都督长期张榜招募武卒,应征者却寥寥无几。 看来,寺院发展,的确到了与朝廷争利的地步,也到了不得不清理的时候! “姚卿,你命祠部严格淘汰天下僧尼,令伪妄僧尼还俗归家。今日起,各地不得再创建寺院,旧寺颓败应修葺的,要陈牒检视,然后才能拨款维修!”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姚崇颔命。 开元二年三月,洛阳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顺利销毁,上百位匠人将其熔为铜水、铁水,历月不尽。 五十余万斤铜,一百三十余万斤铁,全部铸成了崭新的兵戈武器,或收入国库,或运到边关军镇,成为将士手中的利器。 武周留下的影子,在李隆基的努力下,慢慢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开元二年六月,李隆基任命三位皇兄离京赴职。宋王李宪刺岐州、申王李捴刺豳州、豳王李守礼刺虢州,距离长安皆不足四百里。 七月,兴庆宫建成,他召李宪和李捴回京,与同在京城的李范、李业,一起巡视兴庆宫。 李宪一边向李隆基汇报政务,一边与兄弟们踏进通阳门。 “三郎,这次清理行动,岐州遣散了七百余名僧尼,只保留凤泉寺等十座寺院,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看似平静的寺院里,居然藏着这么多蠹虫。” 李隆基道:“光岐州就有那么多伪妄僧尼,可见整个大唐为了逃丁避役躲在寺院里的不法之徒,数量是十分惊人的!” 他很庆幸,听从了姚崇和众臣的建议,终于狠下决心,动手清理佛门。 圣帝天后以来,佛教的发展速度和无名僧尼的泛滥,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和管理。 李捴道:“三郎,豳州的数据很快就要出来了,今晚,您就看我的奏书吧。” “不急、不急。”李隆基道,“经过数月整顿,各地上报还俗者已有五万余人,数据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也许,最后的数字,会让你我大吃一惊!” 进入兴庆宫,一入眼,便是一座曲径通幽的园子。 碧水盈盈间,绿柳周垂,花团锦簇,凉风摇落一池碎影,让人心旷神怡。 兴庆宫占了兴庆坊全坊,面积两千余亩,六处宫门拱卫。 南面为园林区。原先的景龙池经过精心改造,引进龙首渠水,面积扩大了数倍,池中遍植荷花、菱角、芦苇。 池子南岸有五龙坛、龙堂、长庆殿等建筑,北岸有沉香亭和百花园。 李范指着景龙池前的一块空地,问道:“三郎,这块空地是做什么用的?” “予说过,要为诸位兄弟建一座高楼。这块空地,马上要开建 ‘花萼相辉楼’,纪念我们兄弟手足情深;左边这块空地,将来要建成 ‘勤政务本楼’,时刻提醒自己,勤俭治理天下,做个清明天子!” “不错!等您建好花萼相辉楼,多多召集文雅儒士,赐宴欢饮、吟诗作赋,必定佳作频出,那可是一大文化盛事啊!” 李捴哼道:“四郎,咱们兄弟几个,就你最爱装文雅了!” “二郎,这话说得可不对!”李隆基道,“四郎自小醉心诗书音画,本就是文雅儒士,无论吟诗作赋、丹青作画,还是吹拉弹唱,都是兄弟中公认的最有才华的一个。” 李范得意地笑了。 “还是三郎懂我!对我来说,与其殚精竭虑地去争夺什么大位、什么头衔,不如远离权力的倾轧,做个悠闲自得的王爷,衣食无忧过一生!”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斜睨他一眼。 兴庆宫纵然美丽,却让李宪感觉到几分陌生。 他怀念的,是昔日热热闹闹的五王宅。 “五王宅有很多兄弟友爱的回忆。那些熟悉的角落,全都拆除了,建成了仙境般的天子离宫。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不舍和失落!” 李隆基拉着李宪的手,道:“大郎莫急,予已经为你们各自建好了新家。以后,你住胜业坊东南角;二郎李捴、四郎李范你们住安兴坊东南角……” 李业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呢?” “予不会忘记五郎,把最清静的胜业坊西北角留给你。四座府邸隔街相望,都环绕在兴庆宫的周围。” “还是三郎想得周到!”李捴、李范和李业纷纷拍手称快,“和过去一样,三郎登楼便可听到兄弟府中的乐声,一声令下,便可召唤我们同榻对饮!” 李宪细声道:“好是好!天子一天到晚到兴庆宫与兄弟行乐,百姓见了该怎么说?” “大郎你说说,予该怎么办呢?” 李宪指着兴庆宫的宫墙,道:“三郎可从大明宫沿着城墙建一条夹城复道,经通化门直达兴庆宫。这样,您往来两宫,百姓就看不见了。” 李隆基抚掌道:“看吧,我们兄弟几个,大郎才是心思缜密之人。这个建议不错,予明日就让工部尚书将此事提上议程。”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慢慢绕过景龙池,继续往瀛洲门走去。 瀛洲门以北,有兴庆殿、大同殿、南薰殿、新射殿、金花落等建筑,雕栏画栋,屋脊刺天,尽显皇家风采。 参观完兴庆宫,兄弟们立刻着手搬家,再度成为邻居。 他们常常在兴庆宫中饮宴谈笑,或论道、或赋诗,或合奏他们新谱的曲子,不亦乐乎。 有时候,李隆基也会在此处理一些政事。 兄弟们的感情真是好!谁若患个头疼脑热的病,李隆基便会终日不食,终夜不寝。 一次聚会后,五郎李业喝多了酒,回去的路上吹了凉风,感染了风寒。 李隆基正在朝中议事,半天功夫,就让寺人往返薛王宅询问病情,足足跑了十几趟。散朝后,还亲自下厨为李业熬药。 大夏天的,灶前热气腾腾,忙出一身汗水来,手脚也变得不利索了。 回风吹火时,不慎烧着了自己的胡须。 高力士见了,急忙上前惊救,拍灭了胡须上的火星。 看着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李隆基笑道:“但愿薛王饮了此药,身子就痊愈了。予烧了胡须,何足可惜!” “陛下白净的脸都变花了!”高力士哭笑不得,“您如此慈爱兄弟,史上没有哪位帝王能做到。唯一没有宗亲之乱的,恐怕也只有今朝了!” 李隆基坐在药釜前,将烧焦了的胡子渣一一扒掉。 “国内虽安,但天下未安,我们的强敌还有东突厥、契丹和吐蕃呢!” “老奴夜夜见您处理国事到深夜,除了疼惜,什么忙都帮不上!” 李隆基轻叹一声。 “阿史那默啜遣使求婚,却屡屡犯我边境;并州长史薛讷请击契丹,以报冷陉之仇,可惜败于滦水;五月,吐蕃请正封疆与大唐结盟,未到八月,就叛变了大唐。你说,哪件不是焦心的事呢?” “老奴听说,近年以来,阿史那默啜性格大变,部下亲眷不堪折磨,纷纷离散。他妄想依靠大唐的威望,继续号令漠北各个部落,所以,屡屡遣使向我们求婚,您还未答应,他已经自称 ‘乾和永清太驸马’了!” “什么太驸马,不过一匹年迈的老马而已!”李隆基讥笑道。 “阿史那默啜惯用的伎俩,就是一边与大唐议和,一边出兵骚扰我们。您就拖着吧,看看他有没有福气,娶走我大唐的公主!” 李隆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前不久,他遣其子阿史那匐俱联合同俄特勒、妹夫火拔部颉利发石阿失毕围逼北庭都护府。北庭都护郭虔瓘率兵击破,斩杀了同俄,石阿失毕不敢回到东突厥,归降了大唐,真是令人解气啊!” “阿史那默啜失去一个儿子、一个妹夫,也算是元气大伤了。他无法南侵,就改向西域扩张,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向中原发起战争!” 李隆基咬牙道:“对于这些狡诈之徒,永远不可掉以轻心!” 高力士拿了一把蒲扇,缓缓地煽起火来。 “陛下将安北大都护府徙到西受降城,置兵屯田,以朔方军副大总管王晙兼安北大都护,三受降城及丰安、定远等周边诸军皆受他的节度,这是要发起北伐吗?” “予有此意,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吐蕃入寇临洮,打乱了北伐之计。” “陛下不是让郭虔瓘兼任凉州刺史、河西诸军州节度使,将部分朔方军南调,在河西、陇右部署了大量兵马吗?” “朝廷能用的大将实在太少!为了抵抗吐蕃,前不久被罢免的薛讷和致仕的老将解琬,也被予重新启用了!” 高力士一时无语。 这位与他同龄的年轻帝王,正以坚韧不拔之志,立于天地间,为这个沉甸甸的庞大帝国,撑起了气压乾坤的擎天一柱。 而他,只能在炉火旁,用细嫩的手,传传风煽煽火。 “奚族大酋李大酺遣使来长安请降,您不计前嫌,复立其地为饶乐州,封他为饶乐郡王,拜左金吾员外大将军、饶乐都督。您待这些异族大酋,如同兄弟手足一般。” “那又如何呢,他们还不是屡屡背叛大唐。只有自己的亲兄弟,永远不会背叛予!” 煽起的阵阵温风,扑在高力士的脸颊上。 他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嘴里喃喃道:“陛下日理万机,不忘友悌兄弟,亲自为其熬药。这,恐怕是史书中最温情脉脉的一笔了吧?” 第136章 天子醉入景龙观 汤药熬好了,高力士起身将药渣滤掉,慢慢倒入瓷盌中。 “陛下,老奴遣人,先将这盌汤药送到薛王府上。” 李隆基伸手接走了食盒。“不,予亲自送去。正好看看薛王的病情如何了!” 正要出门,一位寺人进来禀报:“陛下,房州刺史上报,襄王已于七月二十二日病卒房州!” 高力士心头一颤,惊道:“景云二年,太上皇改封温王重茂为襄王,出任集州刺史,似乎还是昨日的事,怎么没过两年,就薨逝他乡了呢?” 李隆基眉头紧蹙,心中涌起一阵怜惜。 “襄王出身寒微,上无父母疼惜,下无兄弟友悌,年不过二十就薨了,是一个可怜之人。力士,你即刻下旨,朝廷辍朝三日,追谥他为 ‘殇皇帝’,以帝王之礼将其厚葬吧!” 高力士长叹一声,下去拟旨了。 去薛王宅中看过李业,李隆基下榻兴庆宫南薰殿中,独自喝起了闷酒。 杯盏中的梨花醉,是赵非儿亲手采撷梨园中的梨花酿成的。 几盏清酒下肚,有了三分醉意。 高力士办完差事,回到兴庆宫,见李隆基喝了不少酒,想拿走琉璃霜耳杯盏,不让他再喝了。 李隆基耳热眼花,心里却明白得很。 他将杯盏紧紧护在怀里,带着几分恳求的口吻,道:“力士,你莫要小气,昭仪酿的梨花醉实在太好喝,予再喝三杯就够了。” “陛下,明日要早朝,商议殇皇帝的大丧。今夜宿醉,老奴怕您明日没有精神上朝。” “怎么可能!予这点酒量还是有的!”李隆基招呼高力士坐到身侧,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尽心服侍左右,真的很辛苦,一起喝几盏罢!” “老奴就陪陛下喝一盏!” “喝一盏哪够呢?” 清洌的梨花醉哗哗地灌入杯盏中。 高力士低头闻了闻,赞道: “昭仪娘娘真是心灵手巧,酿的梨花醉五十步外都能闻到清香。老奴借此一盏,祝陛下和昭仪娘娘身体健康,长寿无疆!” 两只琉璃杯盏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李隆基浅酌几口,身子越来越轻盈,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力士,王皇后一直没有子嗣,予等了很多年,不想再等了!” “皇后的肚子,着实有点不争气……” 唐隆那年,王菱助李隆基起事,登上皇位,被立为大唐皇后。两人笙磬同音,感情一度比以前深厚了许多。 父亲王仁皎以国丈之尊,迁为将作大匠、太仆卿,拜上柱国、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封祁国公,不预朝政,厚禄奉养。 哥哥王守一迁为殿中少监,爵封晋国公,娶了李隆基的妹妹薛国公主,成为驸马都尉。 对待王氏一族,李隆基也算是尽心尽力。 只是,王菱的肚子太不争气,始终没有动静。 李隆基道:“郯王嗣直是皇长子,朝中有不少大臣提议,立他为太子,但予想立郢王嗣谦为太子,越次而立,会不会引起朝臣的非议?” 高力士的眼眸微闪了一下,李隆基第一次在他面前提立储一事。 郯王李嗣直的生母刘充媛出身婢女,一直不太得宠,连带他也不得陛下的喜爱。 先天元年骊山秋狝时,郯王随帝驾前去狩猎,不幸被野豽抓伤,面部留下了一片十分难看的瘢痕,李隆基更加不喜爱他。 陕王李嗣升虽然寄养在王皇后膝下,但他年龄实在太小,暂时看不出有什么才华。 赵昭仪恩宠正盛,将郢王李嗣谦立为太子,在他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伺候御前多年,高力士总是能在细微之中,体察到圣意。 “太宗皇帝的长子承乾,丰姿峻嶷,极得众人喜爱。立为太子后患了足疾,行动不便,后来性情大变,犯下谋逆之罪。一国之君,不仅要敏捷聪慧、襟怀天下,像您这样,有一副龙姿凤采的帝王仪表也是很重要的!” 李隆基举杯道:“是啊,太子若有残缺,便会患得患失,哪有心思治理天下?郢王性格谦和,仪表不凡,加以培养,将来一定可以继承大唐帝业的!” “陛下圣明!”高力士举起了杯盏。 推杯换盏间,两人喝光了五坛梨花醉。 不胜酒力的高力士趴在几案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推他一下,哼哼唧唧,说的都是醉话。 李隆基觉得十分无趣,手执杯盏,踉踉跄跄地打开南薰殿的大门,走到庭院中。 今夜值守兴庆宫的,是右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他正率领一支万骑禁军从瀛洲门经过,见到李隆基醉醺醺地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 “陛下,您喝多了,今夜外面风凉,莫要出来吹了风,落下什么隐疾。” 李隆基抓住陈玄礼的胳膊,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陈玄礼看了一眼天色,日堕西山,天色欲黑未黑,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一丝烟灰色。若是冬季,到了这个时辰,天色早就墨墨黑了。 “戌时刚过,陛下可要出宫去?” “对,你陪予走一趟景龙观,予想去看一眼云鹿姑娘。” 云鹿姑娘是谁?陈玄礼想了半天,才想起她是越国公的义女。 他嗫嗫嚅嚅,道:“陛下,酉时长安城就开始宵禁了。这个时候,景龙观已闭门谢客了!” 李隆基醉眼迷离,举起一根手指,道:“看一眼,予就看一眼,马上就会回来的!” 回头看看南薰殿中,烂醉如泥的高力士已经打起了呼噜。 无奈之下,陈玄礼只好唤来几位寺人,准备好步辇,载着他往景龙观走去。 穿过胜业坊,步辇落在景龙观大门前。 檐下挂着两盏昏暗的灯笼,橘黄色的灯光落在那寂寥的身影上,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两位小道守在大门两侧,倚靠着一对石狮子,昏昏欲睡。见开元神武皇帝突然驾到,吓得立刻清醒过来,急忙跪地叩首。 李隆基摇摇晃晃地走上玉阶,问道:“云鹿姑娘住在哪个殿中?” 一位小道壮着胆子,答道:“云鹿师姐住在永宁殿中。从此门进去,依次穿过三清殿、四御殿、五曜殿、文昌殿,文昌殿的东侧就是她居住的永宁殿。” 景龙观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陈玄礼扶着他,趔趔趄趄地走到永宁殿。 李隆基推开他,坐到廊下的吴王靠上。“予想独自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们就在远处等候吧!” 那扑面而来的酒气,醺得陈玄礼蹙起了剑眉,心里嘀咕着,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想归想,不敢违背圣意,带着禁军退守在永宁殿四周。 几盏纸灯笼,一字形排开, 整整齐齐地挂在廊檐下。昏瘦的灯光,引来几只飞蛾,使劲往灯笼上撞着。 “真是傻蛾子!”李隆基咧嘴笑了。 醉意越来越浓烈,他无力地倚靠在连廊柱上,开始呢喃自语起来。 “其实,予也是一只赴焰飞蛾,明知会烈焰灼身,明知会灰飞烟灭,依然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满腔浓情,常常让予寝不成寐,今夜就说给这几只傻蛾子听吧,它们会带着秘密,一起投入烈焰炽火,烧成灰烬!” 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永宁殿里一片黑灯瞎火。 这个时候,想必云鹿早已卧在床榻上,香甜地睡去了吧? “云鹿,你是予青春年少的时光里,唯一喜欢过的女子!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予还是懵懂少年,而你是美丽至极的神仙姐姐……” “那时候,我们举家幽闭在深宫,出不了宫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心里既承受着失去母亲的痛苦,又承受着思念你的痛苦,那段日子,无比黑暗,也无比甜蜜……” “太上皇曾经问予有什么愿望,你知道予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举起一只手,怔在半空中,半晌才落下来。 “予说,希望皇祖母能放我出宫,去娶一位美丽的神仙姐姐。等到我们终于走出深宫,重获自由,再次遇见你时,你却有了心仪的人。上天在故意捉弄我们,是不是?” 他微微仰着头,眼底的孤绝和无奈,像一把刚刚开过刃的刀剑,闪着凛冽的寒光。 黑暗真好啊! 隐去了景龙观里那姹紫嫣红的风景,隐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剩下他一人,可以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内心。 三清殿里,两位小道急匆匆地跑进来。“师父,开元神武皇帝来景龙观里了!” 叶法善天师带着弟子正在画符箓。 “这么迟了,陛下还来观中,迎他进来吧!” “不,他去永宁殿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跟着师父赶到后院,远远看见李隆基失魂落魄地坐在永宁殿前。 子虚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道:“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们有缘无份,也曾经打算放下这段过往。但是,心只有一颗,给了你了,予便是空心人,从此以后,只能游戏人间!” “予最心仪的妃子,是按照你的模样找的。” “悲哀的是,她始终是她,你始终是你,一直是予心目中最爱慕的神仙姐姐。二十年过去,看见你依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子虚心如槁木,怔怔地立在原地。 煞白的脸上见不到一丝血色,手脚也变得冰凉冰凉的,仿佛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里。 此刻,他才洞然明白,为何赵昭仪的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与云鹿那么的相似! 原本觉得,天下相貌相似的人何其多,他们之间,大多没有什么交集。 一个人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替身,却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都惊呆了。 是李隆基隐藏得太深,还是他们太后知后觉?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发现,他对云鹿怀着这样的心思。 李隆基没有看到尊师站在不远处,也没有发现云鹿被他惊醒了,正披衣站在窗牖下,听他胡言乱语。 若不是酒壮怂人胆,若不是黑夜的掩护,他一定不会彻底打开心匣,说出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云鹿,你是修仙之人,可以超越年龄的羁绊。但是,你一天不嫁人,予就会抱一天的痴念!” 叶法善天师心中惊矍,立刻走上前去,解下身上的袍衫,轻轻盖在李隆基的身上。 “陛下,云鹿睡着了,您说什么,她都听不见。臣也没听见您说了什么。夜深了,我让陈将军送您回宫去。” 说了那么多话,李隆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疲惫至极,倚靠在尊师怀里,沉沉睡去了。 陈玄礼将军命人将李隆基抬上步辇,众人目送帝驾离开。 三清殿里,叶法善师徒枯坐一堂。 大殿上,弥漫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凝重气氛,好似暴风雨来临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紧张一刻。 澄怀不安地扫视着众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惴惴不安的神情,让他更加紧张起来。 “师父,此事,还是找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商量一下,让他们出面劝一下陛下吧……” 叶法善天师摇首道:“今年三月,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在长安归真观授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之后,就云游四海,传教布道去了。” 子虚好像要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又把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殿门猛然大开,云鹿跑进三清殿,跪在师父面前,泪水涔涔,泣不成声。 “师父,请您准许我和子虚连夜离开长安,回青田太鹤山洞天去!” 叶法善天师的眸底犹如疾风豗浪,一片浩荡。 云鹿和子虚刚刚从括州青田回到长安,难道又要马上打道回府吗? “长安,你们是呆不得了。但离开长安,也得师出有名!”师父急杵捣心,一时想不出一个良策。 子虚走到云鹿身边,与她并肩跪下。 “师父,弟子和云鹿经历一场生死之劫,彼此情比金坚。我们要的不是一朝一夕,我们要的是天长地久。如果,陛下刚才一番醉语都是真的,弟子想请师父,今夜就准许我和云鹿成婚!” “傻孩子,百年之好怎能如此随便!” 云鹿含泪道:“师父,云鹿此生非子虚不嫁!如果陛下像当年的中宗皇帝一样,一纸令下,命我入宫,谁能来救我呢?” 是的!如果李隆基不想隐忍了,一纸令下让云鹿入宫,那个时候,谁也无法救她! 叶法善天师冥思许久。 “神龙元年,太常博士贺知章奏请,在越州会稽立了一座怀仙观。关中大旱尚未彻底改善,为师明日奏请陛下,以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的身份,去怀仙观举行投龙斋醮,趁机将你们带离长安。” 澄怀担忧不已。 “师父,上次太上皇派您去华山祈雨祭天,又加封东岳泰山、南岳衡山,一路车马颠簸,甚是吃力。这次,您去的是千里之外的越州,弟子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让我护送师弟、师妹回江南吧!” 石清亦道:“师父,这件事情,交给澄怀师兄和我就可以了。” “加封岳神,有太上皇御点的卤簿仪仗跟随,乘坐的是车马,自然费力些。去越州可以驾驭乌翎,来往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澄怀嗫嚅道:“且不说途中花多少时辰,光投龙斋醮,也是件极其繁琐累人的事!” “投龙越州,告文钱塘龙君庇佑大唐,是朝廷每年必不可少的斋醮仪式。借此名义,带他们离开长安,才不会令陛下起疑。” 澄怀迟疑了一下,俛首叉手,道:“那,弟子这就为您起草奏书去。” 第137章 宛委山麓现黄龙 经开元神武皇帝御准,开元二年九月初四,叶法善师徒来到了越州怀仙观。 怀仙观位于越州会稽东南宛委山下。这里山清水秀,重峦叠嶂,奇特的地貌,使得山间阴晴变化无常。 山下有一处着名的禹穴。 传说,黄帝曾建侯神馆于此,大禹在这里得到黄帝御笔亲书的“金简玉字书”,终于识山河体势,穷百川之理,成功治平了洪水。 后来,大禹就将宝书藏于此穴中。 葛玄、葛洪也曾求仙炼丹于此,留下一口清澈的禹井。 叶法善天师不敢多耽搁,众人稍作调整,分头准备。三日后,便在怀仙观里举行了投龙斋醮仪式。 巳时,天清气朗。怀仙观前,幡杆林立,冠盖如云。 今日举行的是黄箓大斋、金箓大斋。 叶法善天师身穿祭服,亲自主持大斋。越州刺史李致谦带领当地官员,全程陪同。 云鹿和师兄每人手持三炷香,站在斋坛前醮祭祷告,怀仙观中的道士紧跟其后。 她头戴玉莲冠,身穿一身梨白色的女冠服饰,洗去铅华,更显冰清玉洁。 师父有事,叫走了澄怀和石清。 云鹿稍稍侧目,窥视着子虚。见他面色憔悴,双手持香,一言不发,像个提线傀儡似的。 移步靠近子虚,轻声道:“师兄,我们已经离开长安,等到师父做完这场醮祭,就可以留在此地,永远厮守在一起,为何你还是闷闷不乐?” 再过几日,子虚就可以和云鹿留在江南,开始新的生活,多年夙愿成真,怎会不开心呢? 悲欣在心里交集,他动了动嘴皮,哽咽难言。 “我们能永远厮守在一起,当然高兴!只是,一想到从此要与师父,师兄和师弟别离,心中实在有些不舍……” 云鹿又向他靠近了一步。 “师父说,他会替你辞去梨园的乐营将一职,并以中宗皇帝赐婚为名,让我们在江南完婚……” “云鹿,你想回青田太鹤山洞天,还是跟随我回杭州定居?” “只要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哪里都是家!” “青田太鹤山洞天是你的故乡,但师父和师兄基本不会回到那里。我们暨氏家族,世代居住在杭州,那里有一处山灵水秀之地,名唤大涤玄盖洞天,你愿意和我一同隐居此处吗?” 云鹿心里的喜悦,像一朵白云似的,高高挂在眉眼之间。 “我愿意!”她用力点了点头。 “大涤玄盖洞天也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那大涤山下有一处暨氏庄园空置着,我们可以居住在那里,晴耕雨读,心灯不夜。往后余生,也许会很单调,会很艰苦,你害怕吗?” “怎么会呢?我们是九品仙人,修仙之路还十分漫长。东山高卧、洗心涤尘,继续修仙求真,这样的日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大涤山附近,有一座叫玉清观的道观,观主是一位三洞法师,人称法满大师,是我父亲多年的好友。我们可以继续跟他学习法箓,你我的修行,一定可以更上一层楼的!” 正说着,听见澄怀和石清呼唤他们前去。 子虚和云鹿一起走到斋坛前,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到香炉里。 叶法善天师令子虚坐下,拿出几枚方形金简,铺在斋坛上。 取了笔墨,递到他手中,道:“子虚,接下来的投龙仪式,由你们来酬谢天地水三官神灵。你跟随师父的口令写字,最后为大唐朝廷做一点实事吧。” 子虚颔首,执笔等待师父发话。 叶法善天师念道:“大唐开元神武皇帝李隆基,夙好道真,本命乙酉,八月初五降诞。谨依上清灵文,投刺阳明仙洞,愿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位忝君临,不莸朝拜。谨令道士叶法善,賫信简以闻,惟金龙驿传。太岁甲寅虎年九月丙申初七甲子告文。” 子虚用行楷端端正正地写在金简正面。 又将金简翻了个身,跟着师父的口令,继续写道:“长安景龙观玄升真人子虚,本命甲寅,七月七日生,领尘升真人澄怀、见升真人石清、逸升真人云鹿,稽首共拜。” 等到子虚誊写完毕,叶法善天师轻轻挥手,金简上的墨字变成了錾刻的双钩字。 他将金简收拢,分成三简,用红绳捆扎了,依次命名为山简、土简、水简。 “投龙仪式之后,你不再是长安景龙观的子虚,云鹿也不再是叶法善的义女,你们只是一对平常的修仙夫妻。” “师父,我们舍不得离开您!”云鹿的眼眶红了。 叶法善天师知道云鹿舍不得离开他,他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么多年,师父看着你从一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成长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娘子。我们之间的父女情深,犹如溟海,无法斗量筲计……” “云鹿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您。只是,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傻孩子,你们长大了,总要离巢出林,重新建立一个属于你们自己的爱巢。师父会永远祝福你们,日日为你们禳灾祈福的。” 子虚叉手道:“弟子孝思不匮,永念师恩!” 叶法善天师道:“天地之广,江湖之大,处处都是你们隐遁的地方。去吧,孩子们!” 子虚和云鹿双手托起山简,庄严地走向宛委山,封投于山上的绝崖之中。叶法善一边作法奏告上元天官,一边带领众人三行跪拜礼。 又将土简埋于宛委山脚下,叶法善天师奏告中元地官,再行跪拜礼。 礼毕,重新回到斋坛前,拿起最后一份水简,与众人一起走到禹穴边,缓缓地将其投放到禹井中。 叶法善天师正要奏告下元水官,忽然,地动山摇,禹井中升起一道刺眼的白光,井水喷涌而出,飞珠溅玉,洒了众人一身水。 子虚紧紧护住云鹿。 回头时,看见一条黄龙从禹井中升腾而起,张牙舞爪地展开五彩羽翼,盘踞在半空中。 众人见了,目瞪舌强。 有反应快的,立刻惊呼起来:“神龙!禹井中现神龙了!” 越州刺史李致谦大吃一惊,带领官员和百姓,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云端探出一个巨大的龙首,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此投龙醮祭?” 云鹿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她,大声道:“师父,她是东海九公主!” 叶法善天师也认出了敖洋,走上前去,行个叉手礼,道:“九公主别来无恙!” 见是故人,敖洋从云端降落,化为人形。衣香髻影,亭亭玉立,额头的茸角尤其惹人注目。 一袭脂玉色交襟襦衣,腰间龙筋束带上,挂饰了龙形昆仑玉佩,硕长的披帛在身后随风起舞,高高扬起,衬得她格外冰清玉洁。 “原来是叶天师在此投龙!刚才,见水简上写有开元圣帝的名号,以为是他驾临此地,一时激动,跃出水面,想看个究竟。” “贫道正是为开元圣帝来投龙醮祭的,不知九公主为何会在此地?” “说来话长。长安归来后,老君助我化解了天劫,家父便给我派发任务。此地为大禹藏书圣地,需要仙家长驻于此。小神接了此任,便结庐禹井,在此默坐七年,了悟心性,修真养性。” “修行乃是一条漫长之路。九公主累功欲满,便可霞举飞昇,再进一级仙阶。” “修行哪有什么捷径,靠的不过是一味苦行罢了。”敖洋含笑道,“开元圣帝的祈愿我已收到,小神一定会谨遵圣意,广布祥瑞于天下的。告辞!” 倏忽间,敖洋便遁迹不见了。 众人恍恍惚惚,都疑似在梦中。 投龙仪式结束,子虚和云鹿跑到师父面前,说了他们想归隐大涤玄盖洞天的计划。 叶法善天师略一沉吟,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为师早年,师承不限一家一派,尽得各家真传,道法才日渐精进。听说,玉清观法满大师闭户闲庭,下帷虚室,是一位道妙高人,跟他学习法箓神符,有助于你们提升道法,早日晋级八品飞仙!” 子虚和云鹿相视一笑,叉手道:“谢师父首肯!” 澄怀道:“记得圣历元年,师父炼成开元圣剑,我们一起在青田太鹤山洞天飞昇九品仙人。时光如梭,晃眼间,竟然十六年过去了。” “为师四十七岁修得仙人阶品,五十六岁修得飞仙阶品,六十四岁修得灵人阶品。你们修行进度,比师父慢了许多。大概还要再过六七年,才会晋级八品飞仙。” 石清道:“师父九品修到八品,用了九年时间,八品修到七品,用了八年时间。我们十六年过去了,竟然还是在原地徘徊!” 子虚含笑道:“道长且阻,行则将至,我们一路走下去便是!” 澄怀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子虚,你和云鹿在杭州落脚,绝俗避世,做一对神仙眷侣。师兄和石清只有羡慕的份了!” 子虚想了想,道:“越州与杭州相距不过百余里。可否请师父、师兄和师弟跟随我们回去,看看我们隐居修行的地方?” 石清忽地插了一句:“顺便吃了师兄和师妹的喜酒。” 澄怀立刻拍手叫好,子虚和云鹿的脸上飞起一道红霞。 “红鸾天喜喜相逢,正是青庐花烛夜!石清这个主意真不错!”叶法善天师笑道。 子虚羞答答地说道:“嗯,那我就飞书一封,告知我爷娘,我们将要回去办喜事!” 石清道:“师兄和师妹的喜酒,一定是要吃的!” “师父嫁女,也要好好筹备筹备,这个任务,就交给澄怀和石清了,你们学点经验,以后成婚,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澄怀眉梢一抬,下巴高高扬起,道:“师父您忘了?很多年前,澄怀就在三清尊神面前,许下终身不婚的诺言了!” 石清紧跟着说道:“师父,我也许诺过,将来雕刻一个石头美人,就是我的妻了。” 师徒五人哄然大笑起来。 翌日,众人收拾妥当,驾驭乌翎从越州飞向杭州。不出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目的地。 子虚的父母正等候在暨府门前。 多年不见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暨母上来就往子虚身上挥了几拳。 嘴里嗔道:“你这儿子真是白养了!好好的家不呆,偏要求什么长生之道,害得我们母子天各一方,不能相问!” 子虚一边闪躲,一边道:“阿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师父、师兄弟都在,您可别让我丢人现脸啊!” “几年前路过杭州,也不回家看看爷娘,把你阿娘气得三天下不了榻!” 钱塘暨氏,门第清华,祖上三代皆在各地为官。 暨父虽然从官场致事多年,身上还保留着读书人的书香雅气。 他温文尔雅地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叉手礼,道:“这位可是越国公叶天师?” 叶法善天师躬身回礼,唱道:“福生无量天尊。正是贫道!” “子虚少小离家,八岁拜入师门,这么多年,承蒙越国公教养,不仅精通道法,修成九品仙人,还将您的爱女嫁给子虚,我们感恩不尽!” “子虚修道,天赋异禀。他的成就,都是自己多年刻苦修行得来的。贫道作为师父,不过是指点了一二而已。” “越国公谦虚了,您是开元帝师,大唐赫赫有名的景龙观观主、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子虚跟您修行,是他莫大的荣耀!” 暨母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福身一拜,道:“听说越国公九十八岁了,看您乌发童颜,精神抖擞,丝毫没有百岁老人的暮气,比子虚阿爷还要年轻。看来,修行真能修得神仙之身啊!” 叶法善天师含笑道:“修行不在于年龄,只要吃得餐葩饮露的清苦,人人都可以出世超凡!” 一旁的云鹿,偷偷打量起子虚的母亲。 暨母性格爽朗,身材微胖,听说年轻时是钱塘有名的美人。锦衣玉食滋养,五十多的年龄,看着像四十刚出头的妇人。 这时,暨母也注意到了云鹿。 见她长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更是惊奇不已,拉着云鹿的手道:“哎呀呀,我息妇这花颜月貌,难道也是修行得来的?” 澄怀打趣道:“是啊,伯母,您看神仙图中,哪个女仙不是如此花容月貌的?” 云鹿羞涩地抿嘴笑了,福身拜过。 暨父道:“我们不要只顾着站在门口说话,请各位先进府中歇歇脚,一边吃茶,一边聊天。” 众人跟着暨父进门。 大家这才发现,暨府家大业大,并非普通的钟鼎之家。 子虚身上却丝毫没有富贵子弟的骄奢之气,实在是难能可贵。 宾主坐定后,几个户奴前来,一一摆上瓜果茶点。 暨父道:“子虚在信中说,越国公此次回到江南,是受朝廷之命而来的,停留时间非常短暂……” “贫道奉旨醮祭越州怀仙观,这才有机会回到江南。因松阳老家还有百岁姐姐健在,陛下赐归桑梓探望。这个年龄,见一次少一次了,所以,呆在杭州的时间有限。” “接信后,我们立刻派人将暨氏庄园收拾了一番,布置新房。只等越国公挑个好日子,我们热热闹闹地为两个孩子举办一场婚典。” 叶法善天师掐指算了一番,道:“七日后就是金匮黄道吉日,百事吉利、不避凶忌,宜男娶女嫁,不如,就定在这天吧?” 暨母乐呵呵地看着云鹿和子虚,道:“好好好!虽然,时间仓促了一点,只要他们婚后能留在杭州修行,让我们二老经常看见他们。恨不得,今夜就让他们成婚呢!” “阿娘!你总爱取笑我……”子虚嗔道。 第138章 青庐合卺结同心 这天夜里,云鹿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手中不停地摩挲着那块灯光冻石人。 喜日越来越近,心里喜忧参半,蹀躞不下。 喜的是,她终于像这对石人一样,即将和心仪之人连枝相依,执手一生。 忧的是,新妇入青庐,洗手做羹汤,对未来的日子既期待,又充满了急张拘诸的不安。 纸窗外,皎洁明亮的月光,如织机上刚刚完工的绸缎一样,闪着轻柔绚丽的光泽。 云鹿披衣起榻,打开房门,一抬头,那轮冰壶秋月,正悬挂在鳞鳞青瓦上。 她缓缓地走到院子里,月光如瀑,倾洒在身上,裙裾下倏然多了一个寂寞的影子。 坐到对面廊下,倚栏出神。 这样的月白风清,这样的无边风月,不知道与子虚成婚后,还会不会有呢? 不知为何,眼前浮现起李隆基的影子。 一丝歉意闪过,又马上消失了。他们从未开始,也无所谓结束。 从今以后,她只是子虚的妻,旁人的深情,她承载不了! 身后响起子虚的声音:“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小心着凉了!” 云鹿一回头,整个身子落入子虚温暖的怀抱。 “我在想象,与你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如何侍奉公婆高堂,如何与你的兄弟姐妹相处,如何为你洗手做羹汤。这些,师父都没教过我!” 子虚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傻姑娘,暨氏庄园在大涤山,离杭州城还有六十多里!在那里,你不用每日晨昏定省,不用与暨氏府上众多的亲眷打交道,我们只是一对修仙夫妻,谁也不会打搅我们!” 云鹿笑道:“这么说来,我不用为你洗手做羹汤了?” 子虚的心旌摇曳起来,一个香吻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的唇角。 “那怎么可以呢?你必须要一辈子为我做羹汤,不然,真叫我不食五谷,餐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吗?” 云鹿依靠在他的肩上,甜蜜之余,丝丝伤感从心底漾起。 “我们成婚后,师父、澄怀和石清就要走了。这一别,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到他们。” 子虚正要说话,看见师父从院门外徐步走来。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师父和师兄们不可能永远陪着你们的!” “师父,我们真的舍不得与您分别!” 叶法善天师走到他们面前,拉着子虚的手,道:“你是为师看着长大的孩子,今后,就将云鹿托付给你了,希望你们鸾凤和鸣,恩爱一生!” “师父的恩情,子虚永远不会忘记,一定会和云鹿携手一生的!” 叶法善天师从怀里掏出一个檀紫色的绸布袋子,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这几件法器,是为师父送你们的成婚贺礼。希望将来,你们能代替为师,继续在人间传道授业,造福世人。” 子虚打开一看,袋子里装的是师父最钟爱的两方青铜天师印——南阳开国和道经师宝,还有太上老君钦赐的圣真玉符和金科灵符。 “师父,这是您诸多法器中,法力最为强大的几件法器,也是您书符咒水、驱魔降妖、行醮祭法事都少不了的,怎么如此轻易就送给我们了?” “开元圣帝登上皇位,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开启开元之治。为师膺图受箓,即将大功毕成。将来,澄怀和石清都不会专修道法,只有你们两个,可以继承师父的衣钵!” 子虚沉寂了片霎,惶然瞥了云鹿一眼,接下宝印和金符。 云鹿怃然低下头,默默摩挲着手中的灯光冻石人。 师父送出这些宝贝,仿佛是在向他们交代后事,要做最后的诀别。 叶法善天师笑道:“这块石人,盘玩久了,已经生出温润的包浆……” “离开师父,云鹿觉得,未来的日子好像没有了引路人,感到十分迷茫,不知道如何走下去……” “器物的包浆,是在流逝的光阴中,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摩挲生成的。你们未来的路还很长,日子过得粗糙浮躁,还是温润有光泽,全靠你们细心呵护!” 子虚道:“师父放心!我们一定会彼此呵护,不离不弃的!” 金匮喜日很快就到了。 瑞气祥云,氤氲于大涤山上空。 暨氏庄园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烈焰般的地衣,从庄园门口一直铺到喜堂上。 没有宾客盈门,没有高朋满座,来的只有三五亲朋。 子虚脱去粗朴道袍,穿上了锦地曲水纹礼衣,红鸢色的绸缎光泽,映在温润如玉的面容上。 眉眼间投射出来的,是难以形容的喜气。 肩颈处,金桃蝠纹攒簇;广袖口,鹤立故园梅枝。玉扣螺髻红罗缨,六合靴上缀珊瑚。 镂刻白玉带板上,挂着那枚鹿衔青芝瑶佩,樱红色垂丝穗,随着他躬身答谢来宾,在腰间欢快地摇晃着。 花迎喜气,鸟识欢心;鸿喜云集,吉隆俱臻。 今日,子虚是天下最俊秀的玉面郎君,最幸福的新婿良人。 叶法善天师和暨父、暨母坐在高堂上。 丝竹声中,两位喜娘扶着新妇子缓缓步入喜堂。 子虚满面春风,看着云鹿手执芦苇绿十二葵瓣喜扇,羞容半掩,向他施施走来。 霜花薄绢喜扇上,手刺六合同春纹样,遮不住桃花粉面、玲珑身态。 暗花锻礼衣上,那青翠欲滴的云杉色,犹如林下清风,数丈之外,就泠泠地直扑他的怀中。 他仿佛站在混元峰之巅,四下玉琢银装,满阶雪满。 云鹿穿着这身礼衣,站在雪阶上,引首凝望着他。 子虚含情脉望,温柔地伸出修长的手掌,眼里尽是盈盈秋水。 “来吧,云鹿,子虚等你很久很久了。无论清露沾我襟,还是大雪葬我身,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永远在这里等你!” 云鹿提起裙裾,欢快地拾阶而上。 那步步莲花,朵朵带露,开放在混元峰的雪阶上。 混元峰的小径只有九百九十九步,可是,云鹿走了那么多年,才走到他的身旁。 尽管行路艰辛,他们终究还是走向了彼此,走向了圆满。 子虚的手,万般深情地落在云鹿的云鬓旁。 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累丝珠翠凤爵,花枝丛中,左右卷草鹿茸横簪,随步辄摇,再顺着细长的榴石珠翠滑下,落在绣着精美纹饰的香肩上。 暗花锻光洁温润,灼然如玉,春绿、粗晶色、石黄、姜黄、库金等各色丝线刺绣的鹿踏连云纹饰,在指尖下微微凸起。 叶法善天师走过来,牵起云鹿的手,放在子虚的掌心。 “兰舟昨日系,今朝结丝萝。为师希望,今后,你们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彼此冷暖相知,喜忧同担,好景良辰携手看,情深意笃日月长!” 两人含羞对视,握紧了彼此的手。 丝竹声起,司礼在前面引路。 跨过火盆、跨过马鞍、跨过米袋,走入大堂,行沃盥礼,共拜高堂。 礼毕,澄怀和石清举着一只盏托,来到新人身边。 石清揭开朱红绸布,盏托里立着一尊五彩的青田石雕。 这是他利用冻石不同的颜色,巧色雕刻而成的。那鹤立梅枝,轻啄花蕊,鹿衔青芝,卧于石下,模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成秦晋之好于斯日,结琴瑟之欢于永年。小小礼物,恭贺良缘。你们看,子虚师兄就是这只仙鹤,云鹿师妹就是这只仙鹿。祝你们鹿鹤同春,尔昌尔炽!” 红鸢色的礼衣衬得子虚红光满面。“不用说,这一定是巧手石清雕刻的!” 澄怀笑道:“除了石清,谁有这般鬼斧神工!我这双手,舞剑可以,画符可以,唯独没有这般灵巧。” 这时,两位喜娘送上一只卺瓜。 司礼高声唱道:“新人合卺而醑,永以为好!” 一位喜娘将卺瓜上的赤绳解开,破为两半,盛入美酒,新郎新妇各执一卺。 子虚深情地望了一眼云鹿,举卺饮下。 云鹿微微举起喜扇,浅尝了一口,眉头一蹙,不禁呼道:“哎呀,这酒如此苦口!” 众人哄堂大笑。 暨母站起来,笑容盈盈,道:“新妇子说酒苦,那就对了!卺味苦而酒亦苦,饮了卺中苦酒,今后,夫妇两人就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了!” 欢笑声中,司礼又唱道:“连卺以锁!” 喜娘用另一根长长的赤绳,取中间一段,将两只卺瓜重新扣在一起,绑好后,让新郎新妇各持一端。 “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他年白头永谐,桂馥兰馨!新郎与新妇相牵入青庐……” 澄怀、石清和子虚的兄姊、孩子们一起,簇拥着新人,在司礼悠长浑厚的尾音中,热热闹闹地将他们送入青庐。 琴丝谱成相思语,花烛笑对含羞人。 青庐内,红暖香帐低垂,喜烛晔然,流光景燿。 一滴胭脂烛泪泌出,摇摇晃晃流到贴了喜字的红纸上,便凝固不动了。 错银梅花青瓷三足炉中,点着一篆香,清香满室,迷人耳目。 云鹿举着喜扇,端坐在喜榻上。霜花薄绢后,寐含春水,脸如凝脂。 心上伊人,真实又虚幻地坐在眼前。 子虚坐到云鹿身侧,伸手欲移开喜扇。 “啪”地一声脆响,云鹿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道:“且慢!今日你我大婚,你没作催妆诗、障车诗、下花诗,实在太便宜你了!” “娘子,你这是?” “庾信诗曰, ‘分杯帐里,却扇床前’。我们既入青庐,结成夫妇,这却扇诗一定是要作的。不然,我这把喜扇就不移开了!” 透过轻薄的喜扇,子虚看见云鹿敛容屏气,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讪讪地将手伸了回来。 他在喜榻前走了三匝,硬是挤出几句诗来:“翠黛浅妆芙蓉脸,绿袅云衫新嫁娘。月仙既然降人间,轻罗喜扇何须掩。” 云鹿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首诗,闺阁脂粉气太浓烈,不能过关!” 子虚又来回踱起步来,咬文嚼字半天,终于凑出一首新诗:“红烛照晚摇窗影,青铜镜里颜如杏。忽见髻摇凤爵落,且唤郎君理云鬓。” 云鹿一听,马上举手摸索自己的发髻,可是,头上的发髻和凤爵是完好无缺的,不由得嗔道:“不算不算,师兄,你这不是骗我移扇么!” 子虚倒吸了一口冷气。 “娘子,我读了那么多书,还算博古通今,平时吟咏个风花雪月,完全不成问题。这却扇诗是第一次作,还真是难倒我了!” “你慢慢想,想不出来,云鹿今夜就陪你坐在这里!” 云鹿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啊! 子虚焦急地立在窗牖前,脑袋里一片混沌。 窗外,风清月朗,众星罗列。 大涤山的夜色比混元峰更幽静,更浓稠,修篁青竹遍野丛生,风一吹,满山竹影婆娑。 不远处,一汪浅溪绕园而过,一撇孤月落在水中,清光粼粼,偶尔听到有一两声秋虫的呢喃。 两只鸳鸯静静地宿于兰渚芦丛中,丝毫不为虫鸣声所惊。 蓦地,灵光一现,茅塞顿开。 子虚转身走到榻前,脱口吟道:“桂叶眉弯月未弦,秋水明眸似椒浆。半杯饮尽忘尘事,肃肃其羽做鸳鸯。” “这首却扇诗,最得我意!”云鹿细细品味起来,“但七言读来,不如五言格高意远,少了一种别致的意味!” 想了想,还真是如此。 “娘子说得有理!”子虚又改了诗句,“眉弯月未弦,秋水似椒浆。半杯忘尘事,肃羽做鸳鸯。” 云鹿十分满意,这才缓缓移开喜扇,露出一张粉妆玉琢的姣容。 星限柳眉,朱唇榴齿,桃花红妆,最是销魂,无论怎么看,子虚都看不够。 她飘然投入子虚的怀中。“冰心柔肠,千寸万缕,皆在玉壶之中。但愿我们沉醉其中,一饮而得忘机!” “两情依依时,我只想与你合奏双鸯弦,一生一世,生死不弃!”子虚低下头,深深亲吻怀里的绿衫新妇。 喜烛摇曳,暖光炫目。 佼佼青丝,如春水一般,在他的掌心里流淌开来。 “当窗剪云鬟,与君分黛青。齐眉约白首,赤绳系同心。云鹿,我想亲手剪一缕你的发丝,与我的发丝系在一起,这样,我们就永远不能分离了!” 云鹿嫣然笑道:“你拿剪子来!” 手起剪落,两缕发丝合在一起,赤绳细细缠绕,共系千千喜结。 叶法善天师在暨氏庄园小住了几日。 他特意去玉清观拜访了法满大师,受其相邀,在观中开坛讲经,听者满堂。 两日后,师徒依依惜别。 叶法善天师带领澄怀和石清回到括州松阳卯山,探望年迈的姐姐。 姐弟相见,感怀万千,两人促膝长谈。 年幼无靠的时候,姐姐给了他太多慈母般的关爱。虽然长年累月地分别,彼此却是深深牵挂,脉脉相通。 但不知为何,叶法善天师只在卯山呆了三日,便急匆匆地收拾行囊,火急火燎地驾驭乌翎飞回长安。 第139章 吐蕃贽玉匣行刺 乌翎降落在大明宫丹凤门口,几位金吾卫禁军正巡逻到此处,见到叶法善天师,急忙叉手行礼:“拜见越国公!” “陛下现在何处?”叶法善天师心燎意急地问道。 一位禁军答道:“开元神武皇帝正在大明宫宣政殿,接见吐蕃来使。” 叶法善天师疾步上前,一把将他们拉下马,道:“借你们马匹使使,等下自行去宣政殿门口取走!” 师徒三人跃马扬鞭,绝尘而去。 “越国公这是怎么了?”几位禁军看着振翅而起的乌翎,摸摸自己的脑袋,感到莫名其妙的。 跑到宣政殿门口,叶法善天师跳下马,举步生风,一路小跑入殿,嘴里喊道:“陛下,千万不要打开玉匣!” 李隆基刚从高力士手上接过吐蕃使节宗俄因矛献上的精美玉匣,正准备开启。 听见他的喊声,高力士急忙将玉匣拿了回去。 “吐蕃觊觎大唐疆土,屡屡兴兵,被唐军连连击溃。此时,他们贽礼求和,分明是不安好心,请陛下慎开此匣!” 大臣们举座哗然,惊骇不已。 大唐王朝再度崛起的同时,吐蕃也慢慢走出了内战的阴影,大力发展经济,国力慢慢得到恢复。 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迎娶金城公主仅仅四年时间,便忘恩负义,借会盟为名,在大来谷屯兵十万,以坌达延、乞力徐为帅,入侵大唐兰州、临洮、渭源等地,掠取人口牧马无数。 开元二年八月,李隆基调兵遣将,积极应战。 唐休璟、郭元振、张仁愿等一批老将皆在几年前谢世了。 他大胆复起薛讷,白衣摄右羽林将军、陇右防御使,以右骁卫将军郭知运为副使,与陇右群牧使王晙率兵击之。 薛讷是大唐名将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的长子,将门虎子,气横雷电,以刚正秉直而闻名于世。 因今年请击契丹,有滦水之败,官爵尽削,所以白衣摄将,赶赴河陇,与王晙汇合。 郭知运是瓜州人氏,身高七尺,猿臂虎口,强健勇敢,善于射箭。年轻时便初露锋芒,被朝廷任命为秦州三度府果毅,后因战功升任右骁卫中郎将。 三人在庙堂之上,宽而有谋,旗鼓之间,勇而无挠。有他们守卫河西,犹如三道长城,横亘在大唐与吐蕃之间。 开元二年九月,王晙遴选勇士七百人,身穿胡服,星夜袭击吐蕃大营。 他命人置鼓角于敌后五里,前军遇敌大呼,后军鸣鼓角相应。吐蕃将士皆以为是官军大至,自相残杀,死者万计。 薛讷率领的唐军在武阶驿左右夹击吐蕃残军,一路追至洮水、长城堡。 两路唐军与郭知运的军队形成犄角之势,三军合围,击败吐蕃十万之众,缴获战马、牛羊近二十万。 赤德祖赞尚金城公主后,得到河西九曲,在此筑城造桥。 薛讷等人既败吐蕃,姚崇、卢怀慎等诸多大臣纷纷上奏,请求朝廷发兵,毁其城桥,同时,遣使宣慰金城公主。 获悉大唐朝廷要拔城毁桥,赤德祖赞急忙遣使节宗俄因矛至长安请和。 宗俄因矛身材魁梧,像一座巍峨的砖塔,矗立在朝堂上。 他肤色黝黑,无檐狐皮胡帽下露出一头浓密的辫发,身着赭红色联珠纹大团窠翻领胡服,鞶革蹀躞带上悬缀帛囊,脚蹬一双七彩松巴革素。 胸前挂了几串由瑟瑟、玛瑙、绿松石、蜜蜡、珊瑚、贝壳制成的项链,非常惹人注目。 他回头望了一下叶法善天师,鸢肩豺目与之相对,眼中顿时投射出利剑般的光芒。 “想当年,太宗皇帝是用敌国之礼接待吐蕃的。现在的大唐,没有了贞观雄风,却不再以敌国礼相待。我们赞普不计前嫌,依旧贽厚礼于开元神武皇帝,你们为何连个匣子都不敢开呢?” 四夷君长对藩属国向来执行藩臣之礼,只有地位平等的友好国家才会执行敌国之礼。 叶法善天师付诸一笑。 “吐蕃战败,来大唐求和,居然要求我们正敌国之礼,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吾皇不是不敢开匣,只因这只玉匣凶气内敛,还请使节自行打开,以表您的诚意!” “哼!”宗俄因矛冷笑一声,粗声道,“我们赞普叮嘱过,一定要开元神武皇帝亲自打开玉匣!” “如果不从,又能怎样?” 环视身后的大臣,那刺刺不休的样子,让宗俄因矛心生蔑视,开始薄唇轻言起来。 “我们吐蕃疆域纵横万里,有七十万控弘之士,麾下良将不计其数。彼若不从,我们必定会起倾国之力,再次发动战争!” 李隆基一怒而起,辞色俱厉道:“七十万控弘之士,想吓唬谁呢?吐蕃幅员辽阔不假,境内各地和王庭中枢都需要防备拱卫,分薄兵力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十几万呢!” “陛下,他们能拉出来打仗的十几万大军,已经灭于唐军之手!”叶法善天师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宗俄因矛气得满脸通红,暗红色的薄唇微微颤抖着。 “越国公乃我开元帝师,他说这只玉匣有凶气,予必然不会轻易开启!今日,你若不亲自打开,予立刻下令,命人毁了九曲的城郭和石桥,让你们再也无法跨过黄河一步!” 宗俄因矛心中怵然,瞠目结舌地望着李隆基的怒颜,额头冒出丝丝冷汗。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胡服的袖口擦起了汗水。 赤德祖赞是遣他来求和的,若与大唐皇帝闹僵了,与吐蕃没有半点好处。 宗俄因矛心孤意怯,魁梧的身子瞬间矮了几分,再也不敢口吐恶言。 高力士走到宗俄因矛面前,将玉匣放至他的掌心,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开元神武皇帝请吐蕃来使亲自开匣!” 宗俄因矛低声下气、软磨硬扛了半天。那两道目光时而明亮,时而慌乱,透露出内心的狡猾和矛盾。 最后,还是在大臣的嘘声中,勉勉强强打开了玉匣。 一支毒矢遽然飞出,正中他的眉间,当即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朝堂上发出一阵躁动。 几位胆小怕事的大臣,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吐蕃使节死在大唐的朝堂上,他们会不会以此为借口,真的举倾国之力,犯我边境啊?” 面对这一幕,李隆基已然明白,和亲异族,签订盟约,都不能保证大唐天下的和平与安定! 想要安枕而卧,只有天子励精图治,威加四海,大唐兵强马壮,繁荣强盛,才能震慑住这些异族的狼子野心。 大臣们看着他在大殿上来回踱着步,身姿轩昂。 许久,才坐到了龙榻上。 那凛然的样子,似撼天貔貅下云端,如摇地雄狮跃深渊。 “太宗皇帝以来,大唐与吐蕃发生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二十余次。今日,无论使节死或是不死,都不能改变他们犯边的事实!” 顿了顿,又道:“大唐李氏马上得国,朝中的武将,不是魏晋六朝的红粉男儿,都是铮铮铁骨的壮士,何惧一个小小的吐蕃!” 李隆基话语铿锵,掷地有声。 宣政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刻,大臣们都已深刻地体会到,开元神武皇帝决意要以武力制服吐蕃的信心。 散朝后,李隆基与叶法善天师并肩从宣政殿出来。 “今日,幸得尊师及时赶到,救驾御前,不然,予定有性命之危!” “早上,臣正在松阳卯山祖宅中拜扫祭祖,有一棵粗壮青翠的松树骤然拦腰折断,倒在眼前,我急忙起了一卦。” “尊师卜得什么卦?” “卜得坎为水卦。此卦一阳陷于两阴中,上下重迭,臣知道您有凶险,就立刻赶回长安,见到了刚才的一幕。” “您真是神机妙算!”嗟叹之余,李隆基愈加礼敬师父,“不知松阳卯山祖宅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家中只有一位姐姐,日日守着破落的老宅。见臣突还故里,姐姐载喜载悲。可惜,臣没能好好陪伴她,来去匆匆,反而教她伤心了。” “尊师不仅是道教宗师,您的龟鹤之龄也是一个传奇。听说,您的祖父叶有道年近百岁,叔叔叶静能法师如果不是谋逆被诛,现在也该有一百多岁了。” “家姐现年一百零三岁,年龄摆在这里,身体不太健朗……” “人生七十古来稀,延年历百的姐姐,还能与年近期颐的弟弟欢聚一堂,亦是奇事一桩!松阳叶氏家族连出多位百岁老人,是否有什么独特的长寿之道?” 叶法善天师蔼然一笑。 “长寿哪有什么秘笈?对臣来说,无非是依顺自然,寄情山水;潜心道行,宁静修仙;少私寡欲,守柔而强而已!” “叶氏家族四世习虚致静,超于物累,才能坐致奇龄。尊师祖宅年久失修,予会下旨,命新上任的括州刺史李邕协助修缮,不可教百岁老人独居于危宅中!” “臣受陛下恩赐颇多,岂敢贪婪无餍?” “您素心求道,齿德俱尊,从不索要功名利禄,所赐之物,常常拒之不受,反而让予时时过意不去。” 叶法善天师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往常,他对李隆基的恩赐,愈是拒绝,就赏赐得愈多。 他很担心,皇帝一纸令下,昔日清简的燕雀之居,就会变成一座深宅豪院。 略一思索,道:“臣虽为得道之人,但终有竟日。陛下真要恩赐,不如将臣在括苍全塘口故居辟为宣阳观,松阳卯山的祖宅辟为淳和观,两观作为道场供养。您昔日赐予臣的珍奇异宝,就可尽归山门。” “大行受大名,尊师高风峻节,四海谁不仰慕?只是,您家赀巨万,如弃敝履,可是真的想好了?” 叶法善天师呵呵笑道:“身外之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臣早就有此打算。百年后,两观作为永业田,交与括州州府处置,继续造福一方百姓吧。” “您舍宅为观,散尽家赀,一生都在弘道惠民,可谓是昂昂之鹤!予一定会令李邕安顿好老人,全力促成此事!两观落成,予要亲书匾额,纪念您的勋德!” “陛下鼎力支持,臣已是感恩不尽!” “尊师不必客气!前几日,越州刺史李致谦上书,称您此番醮祭越州,投龙地有神龙显现,奏请改怀仙观为龙瑞宫,予准了他的请求,并命太常博士贺知章作《龙瑞宫记》,凿壁刻文,记录此事。” “陛下昔日在五王宅,曾有神龙显现。如今,神龙再次现于越州,是您德行感化天地所致。龙气旺盛,大唐就旺盛。贺知章作《龙瑞宫记》,亦是为陛下歌功颂德。” 走下玉阶,李隆基看见澄怀和石清站在宣政门后,静静地等候着师父,随口问道:“子虚和云鹿回景龙观了吗?” 落日熔金,暮云低回。 叶法善天师眼眸微眯,遥望着含元殿正脊上的琉璃鸱吻。 赤朱丹彤交融在一起,哪一缕是残阳的回光返照,哪一缕是琉璃的浮光幻影,已经分不清楚了。 “这次回江南道,在臣的主持下,为子虚和云鹿举办了婚典。中宗皇帝为他们赐婚,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为师轻虑浅谋,耽误了他们那么多年青春……” 听到这个消息,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李隆基,马上惶惶然,变得心灰意冷起来。 “是嘛!”他张了张嘴,佯装欢笑,道,“这么大的喜事,您怎么不提前告知一声,予也好为他们准备一份厚礼。” “游鱼总要潜于绿水,翔鸟总要搏击长空。不过是借一场婚典告知世人,两个逍遥道士,结伴修仙去了。” “是啊,鱼归其泉,鸟归其林,哪有什么池子、笼子能困得住他们呢?”李隆基既茫然又羡慕。 心中的神仙姐姐,真的避世绝俗做神仙去了。 从此以后,他只有以另一个人为替代品,安放在自己身边,填补内心的无限空虚。 “对了,子虚和云鹿决定隐居江南,不再回到长安,特意委托臣向您告罪,梨园乐营将一职,烦请陛下另选高明。” “予知道了。” 叶法善天师等他说完这句话,叉手道:“臣离开景龙观多日,现在要回去收拾一番。若有事,您遣人来观中召唤一声,臣先行告退了!” 霞影绚烂,映着那张因五味陈杂而略显呆滞的脸。他微微颔首,喉咙里吐出一句:“尊师慢走”。 澄怀一直遥望着李隆基。 师父走到面前时,说道:“师父,我见陛下方寸里七上八下、黯然失色的样子,想必他十分难过,让我与他说一会儿话吧。” 叶法善天师回头望了一眼,李隆基伫立在宣政殿前,一动不动。 “去吧,或许你能开导开导他。师父和石清先回景龙观了。” 第140章 霜月夜坐而论道 迎着落日,澄怀缓步走到李隆基身边,低头行了个叉手礼。 他掸了掸玉阶上的灰尘,坐了下来。 “始餐霞而吐雾,终凌虚而倒影。玄门弟子,最好的归宿,就是与山水作伴,得山川之蓄云,草木之含滋,可高卧、可狂歌,乐似陶春啊!” 李隆基退了两步,也坐到了玉阶上,与澄怀肩并着肩。 “身为天子,只能寄一身于九间大殿之上,运一心于江山社稷之中,哪似你们这般逍遥!” “天子和道士的职责,终究是不一样的!” “予深受尊师的影响,崇尚长生轻举,让高力士于殿中立真仙之像,每日焚香顶礼,却无法抛下整个大唐,追随你们而去。” 澄怀道:“陛下如此诚心向道,与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一样,都可算是修道居士。” 李隆基双目如一潭深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人啊,不奉三皈五戒,不退隐林泉山水,是不是难以以性统情,达到清净无为的境界?” “此话,澄怀并不赞同。魏晋之初,名士率以老庄,于山林间侃侃而谈,皆是半是俗人,半是仙者。” 李隆基踑踞而坐,双手撑在膝上,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魏晋名士清谈,谈的都是玄学。予经常会想,到底什么是玄?” “玄,如晨曦清露、寒夜细霰,远望则有,近看则无。它永远指引我们厚德筑道,修身养性,顺其自然,返本回源!” “人之可贵,在于清明自觉;人之可怜,在于不能清明自觉。玄者,能弥合物我之间的对峙,使之浑然一体,这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吧?” “没错!清明自觉的人,凡事顺其自然,遇事处之泰然,得意时淡然,失意时坦然。修本心,得自我,这便是老庄的魅力!” “予这一生,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奋斗得来的,但真正想要的,却始终没有得到过……” “人生哪能事事如意?放下该放下的,那些错过的,不必耿耿于怀!” 这一生,李隆基错过太多东西。他错过了欢乐的童年,错过了母亲本该回来的夜晚,错过了与心仪之人的相遇…… 那些错过的,只能成为遗憾。 李隆基苦涩一笑,无奈地抿了抿嘴。 他忽然记起,景云二年,太上皇曾在景龙观中设高座,召集长安两街沙门弟子、玄门弟子和朝中儒官一起,鼎足列座,讲论三教。 澄怀被他推为玄门的对辩道士,在百尺高座上,唇枪舌剑,力战群儒。 四座听众,皆被澄怀的渊博学识和敏捷应对而折服。 “澄怀,三教虽异,善归一揆。一个人若是读儒书万卷,精通三教,至德法天,是不是就可修成圣人了?” “凡人不能海纳百川,精通三教的人,是少之又少的。”澄怀摇了摇首。 “为何少之又少?” 澄怀一扬下颌,道:“陛下您看,对面屋脊上飞来了三只鸟儿。” 李隆基举目望去。“那是什么鸟儿?” “头上有羽冠,应是戴胜鸟。” 夕阳欲坠,含元殿琉璃瓦上的余晖渐渐隐退,淡得好像三泡之后的一口茶汤,只剩下清冽和寡味。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戴胜鸟,落在含元殿的正脊上,头顶羽冠,浑身沙栗色,翼尖和尾羽有黑色横纹,鸟喙中叼着什么食物。 它正要低头啄食,又飞来两只戴胜鸟。 李隆基看了片刻,道:“三只鸟儿为一口食,你争我抢,大打出手,最后,那只最机灵的鸟儿抢得食物,呼啦啦地振翅飞走了。” “这三只鸟儿,犹如儒佛道三教。长安流俗,儒释道常争三教优劣,相互排斥,如何能同归一善?他们就像鸟儿争食一般,难以理归清净!” 李隆基若有所悟。“儒家忠恕,梵境虚寂,玄门深邃,三教确实难以共谈名理!” “三家名理驻止,皆在于心性法门。玄门境界太高深,我只能研究其中一二,更别谈精通三教,修成圣人了。” “庄子率真灵慧,是诗人中的哲人;老子睿智深邃,是哲人中的诗人。谁能得其一,已经了不起了。” “两者的思想和境界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从我和子虚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你们有何不同?” 澄怀冁然而笑。 “子虚天性洒脱出尘,是天我合一的,所以,他最爱庄子;而我,更喜欢探究天地自然,崇尚天人合一,所以最爱老子。” “予也喜欢黄老之学,喜欢研读《老子》,难怪,总觉得你比子虚更亲近一些!” “老子的思想,有怀真抱素的质朴,有众妙之门的泰玄,有万物复归的齐一,也有六合不容的至大。” “光《老子》一本书,就足够我们嚼味一辈子!” 澄怀颔首道:“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此生,我们能把《老子》这本书研究透了,就不枉此行!” “太上皇说,予周岁试晬时,曾抓了一本《老子》,现在想想,与道家的渊源的确很深!” “曾有人说,陛下是道君皇帝,澄怀也觉得是!” 苍苍天宇,暮色四合,像一顶巨大的烟云纱帐,将他们轻轻笼罩在其中,让人心生温柔的情愫。 每次和澄怀坐而论道,李隆基总会为他的渊博才华所折服。 他欲以文治天下,慕求贤人,身边这个现成的才子,怎能错过呢? “予想自守自持,大治天下,一直求贤若渴。澄怀,你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可否为予束带结发,入朝为官呢?” 这是李隆基第二次邀请他出仕为官了。 澄怀有些顾虑,低头看看身上那袭茶灰色的亚麻道袍。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衣襟,道:“我清静守道,过惯了粗衣粝食的生活,尤其是身上这葛布头巾、粗朴道袍,一时难以脱去!” 李隆基一拍他的肩膀,道:“只要你有心出仕从政,为予操刀制锦,就特许你穿道士服饰上朝!” 原本,澄怀只想与他促膝长谈,聊聊玄学,聊聊烦心事。 见他一片赤心,真诚相邀,一颗心不由得变得绵软起来。 “我没有什么从政经验,也不善于八面玲珑,如果陛下不嫌弃,愿意为朝廷效力!” “予看中的是你稳如泰山的的气度,满腹珠玑的才华!” 澄怀失声笑道:“像我这种不识世俗、不识尘埃的人,恐怕在宦流中折腾不了多久,就要葬身鱼腹之中!” 李隆基从玉阶上站了起来。 一轮清远的孤月,正从含元殿的檐下荧荧升起。 清光落在那清癯有神的脸颊上,吐出的话语中也带着几分凛然的傲气。 “予为你安排一个去处,你不需要每天口若悬河,在朝廷上左右逢源,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澄怀跟着站了起来。“愿闻其详!” “你听说过天禄阁、文德殿、文林馆、麟趾殿和观文殿吗?” “澄怀知道,这些都是历朝历代负责修书的官署,执掌典籍,着书立说,尤其是汉、隋两朝,多次进行大规模的修书,发现和保全了大量有价值的典籍!” “予也想设立一个修书官署,召集天下博学学士,为大唐编纂、校勘国史和各类典籍,同时,肩负起制诏书敕的职责。” “开元初年,陛下不是封马怀素和褚无量等人为修书使,开始修书了吗?” “马怀素博览经史,为人谦恭谨慎,开元初年,领户部侍郎、左散骑常侍。褚无量精于《三礼》、《史记》,明经及第,先后任国子司业、右散骑常侍。” “他们都曾是东宫侍读、昭文馆学士,大唐着名的博学之士!” “马怀素和褚无量带领两馆学士,整理先帝收藏在内库中的藏书,发现了大量珍贵的典籍,又借来公卿士庶之家的孤本秘笈,派人抄录、校勘、分类、编目,使国家藏书更加丰富。” “这么多的典籍,朝廷需要很多学识渊博的人,充为修书使。” “没错!予想拜你为谏议大夫,与他们一起修纂藏书和国史,你可愿意?” “如果是颛领集贤,澄怀十分乐意。只是,此事还需师父首肯,请陛下允许我同师父商量一下。” “予同尊师讨论过此事,他十分支持,一定会同意你出入仕为官的!”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一缕月光倾洒在李隆基的脸上,照出一脸的清明。 “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予还想在洛阳紫微城的明堂里,设立一座修书院,广招天下文章之士,以及僧,道,书,画,琴,棋,算术等领域的学者,共同编纂经史子集四库。” 澄怀的眼睛倏地一亮。 “高祖时期,曾大规模地搜罗整理典籍,此后,太宗、高宗继续征集遗书。陛下继承先帝的遗志,聚书四部,这是大唐文化繁荣的又一佳音!” 今日的大唐,文禁松弛,全民皆诗。 从初唐四杰、文章四友、吴中四士,再到如今的张说、贺知章、张九龄、孟浩然、王之涣、王昌龄等人,一批批诗人前赴后继地崛起,诗坛群星璀璨。 山水诗、田园诗、边塞诗、行吟诗、游览诗、赠酬诗、抒情诗、饮酒诗。 唐诗数量之众多,内容之丰富,风格流派之多样,蓬蓬勃勃,直辞咏寄,远超任何一个朝代。 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诗赋的兴盛,更是激励了歌舞的创作。 李隆基亲自领导的梨园,聚集了大唐最有才华的乐师、舞伎,创作了大量新曲。 婉转流丽、抑扬顿挫的旋律,合以高雅冲淡、清远取神的歌词,霓裳羽衣、飘然旋转的舞姿,展现出来的,是大唐文化蒸蒸日进的景象。 除了诗赋歌舞,更有书法、绘画、雕刻、医药、天文、历法、建筑、科技等各个领域,无不欣欣向荣,人才辈出。 只有盛世之盛,胸怀之大,才能承载起如此丰富多元的文化。 一轮孤月,高悬夜空,清澈明朗的星子,一颗一颗棋布于周匝。 月与星交辉,人与夜对视,天人合一中,让人产生欲学鲲鹏展翅,云游沧海的冲动。 夜凉衣单,李隆基并不觉得有多冷,这样的秋夜,只会让他更加清醒。 “澄怀,你知道吗?予与尊师有个约定。” “哦!你们立下了什么约定?” “予要用三年时间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廓清大周王朝带来的积弊和影响,使大唐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达臻一个极盛之世!” 澄怀含笑道:“以武安邦,以文治国,刚柔并济,兴我大唐,这样的极盛之世,指日可待!” “对!单以武治,刚且易折;单以文治,软弱可欺;文武结合,外刚内柔,天下方能长治久安!” “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武治是治国安邦之本,您加恩德于四海,以柔道创业,以柔道治国,大唐一定会重现万邦来朝的盛况!” “好一个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李隆基的唇角漾起冷峻而又自信的笑意。 “柔能胜刚,此柔弱,并非懦弱,而是一种无比坚韧和不屈的品格。天下物阜民安,文化繁荣昌盛,百姓精神丰盈,这样的至柔,终会转为无法摧毁的至坚!” “对!退、守、弱、柔,是冷静观照,说老子消极厌世的,都是市侩之见!予以柔道治天下,天下必定繁荣!” “我相信,开元,一定会成为一个盛世的代名词!” 这时,高力士来到御前,低声道:“陛下,九秋霜月,更深露重,王皇后担心您的圣体,特地嘱咐老奴,提醒您早些回宫歇息。” 李隆基恍若梦醒。“我们居然谈了那么久,予这就跟你回宫去!” “夜已深,澄怀也要回景龙观了,师父一定还在等着我!” 叉手辞别,澄怀步行出宫,慢慢回到景龙观中。 叶法善天师正独坐灯下看书,见他进来,便放下书籍,道:“石清睡下已经多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澄怀道:“与陛下多谈了几句话,不知不觉就夜深了。” “你与陛下倒是志同道合,是不是答应他,要弹冠振衣入朝堂?” “陛下是个襟抱天下的明君,他想把大唐打造成兵强马壮的军事强国,更想打造一个莺歌燕舞的文化盛世。弟子深深为他的情怀所感动,未经师父同意,就擅自答应了他的请求……” 叶法善天师眼含慈祥,怜爱地看着澄怀。 澄怀隐约感觉到,师父的眼角有泪花在闪烁,便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自从子虚和云鹿隐遁江南之后,师父明显变得苍老了许多。 弟子们一个个长大,相继离巢出林。师父是不是也在担心,他要振翅飞走,离他而去了呢? “陛下济世安民,需要很多德才兼备的人相助。澄怀,以你的才智,不为大唐朝廷效力,实在是太可惜了,师父支持你入仕!” 澄怀双眸一转,兴奋地一抬眼。“陛下说,师父一定会同意我出入仕为官的,果不其然!” “陛下多次与我讨论过他的治世策略,也多次请求让你出仕。为朝廷执掌经典,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师父怎能不支持呢?” “多谢师父!” 第141章 澄怀着道袍入仕 叶法善天师道:“澄怀,你年少时,就皈依了玄门,不知不觉,已经四十多岁了。你说你不愿成家,师父也不愿勉强。成家和立业,你总要选择一个。” 澄怀信心十足地一叉手。 “师父支持我入仕,弟子必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从今以后,我身着粗布道袍,手捧玉笏,大隐于朝堂之上!” “今后,你要专心为陛下校正书籍,从容谏诤,做一个匡弼之士!” 澄怀颔之,看见师父手中拿着一书《老子》。 “师父,治国安邦,离不开文武之道,武治是天下安宁的前提和保障,但文治才是文明治世的最高形式,正如老子所说……” 没等他说完,叶法善天师抢了话去:“正如老子所说的,清静为天下正!” 澄怀笑道: “师父深知我意!” “世上万事万物,都是互化和对应的。清静为天下正, ‘清静’和 ‘浊动’就是对立的。譬如,我们修仙者,可以通过修炼,由浊返清,由动归静,最终修得长生久视。” “清静守道,可修心养性,治理天下亦是如此。帝王奉顺天德,遵循大道。以武威敌,以文附众,天下便能欣欣向荣起来。” “文治武功,相得益彰。如你所说,思想、礼教、文化的大一统,是以文治为最终目标的。天下回归清静,回归文治,才能开启万世太平!” “这正是陛下所期盼的!” “你知道陛下为何要设立修书院吗?” “文明传承,全赖文献之功,史上书籍,屡聚屡散。陛下设立修书院,当然是为了集结珍贵典籍。” “随着杜审言、崔融、李峤、赵彦昭、徐彦伯、沈佺期,员半千等人离世,越来越多的两馆学士,或因年迈或因病痛离去。陛下设立修书院,广罗天下文章之士,正是因为,大唐中兴,需要很多有才华的衣冠学士。” 澄怀点头称是。 为了真正中兴大唐,开元神武皇帝已经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四方边尘不惊,朝中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文化百花齐放。 不出时日,东风入律,尧风舜雨,一个致治之世就要盛大开启。 他顿了顿,轻声道:“陛下年轻有为,亲行孝悌,提倡以孝作忠、孝道治国,师父可知,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师父不知。”叶法善天师摇头道。 “太子监国期间,他曾经提过一句,想要为昭成顺圣皇太后建一座道观,立其塑像,以备道俗顶礼膜拜。” “师父记得此事。将来,昭成顺圣皇太后的神主必定要祔入李氏太庙的,何必急于再建一座道观?” 澄怀凝视着忽明忽暗、摇曳不止的烛火,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微芒在闪烁。 “昭成顺圣皇太后是陛下心头永远的痛楚。也许,多为他做点什么,他的心,就会多一些安稳!” “现在说这些,有诸多不确定的因素。或许机缘造化,你能为陛下立一座道观。夜深人静了,你早点去歇息吧。” “是!弟子先行告退,师父您也早点歇息。” 澄怀行个叉手礼,转身向外走去。 听见师父在身后说道:“十一月初,你就要入朝务公。你不必搬出景龙观,依旧可以住在这里,闲暇之余,可以与师父对饮三巡,闲话几句。” 澄怀心里漾起一阵温暖,转过身子,欢欢喜喜道:“师父,弟子也舍不得离开您!” 叶法善天师扬扬手,澄怀才慢慢退身离去。 开元二年,长安冬天来得早,刚入腊月,已经下了数场大雪。 叶法善天师和石清正在景龙观三清殿内围炉而坐。 石清手持毛笔,蘸了松烟乌墨,在符纸上熟练地画着云篆。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颇有几分大德高道的气质。 师父紧闭双目,口念清纸咒,向每张符箓注入真元之气,然后再交由石清盖上鲜红的天师宝印。 赤金色的符箓铺满了几案。 石清不时地抬头看着窗外,朦胧的纸窗外越来越明亮,几声隐约的鹤唳,落在耳边。 “师父,长安又下雪了,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乌翎最喜欢雪天,此时,它一定在景龙观上空欢快地盘桓呢!” 叶法善天师不说话,口中继续念着敕语。 一只手掀起暖帐,李隆基和高力士低头走了进来。 石清刚想起身施礼,李隆基把食指贴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交跏坐到叶法善天师面前。 “雪夜天子登门,必定是为了一口沁着茶香吧?” 叶法善天师双目微睁。 李隆基清瘦英武的脸庞直贴上来,俊朗的漆眉、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梁,几乎要贴到他的鼻尖了。 高力士笑道:“越国公神机妙算,陛下什么都瞒不过您啊!” “宫中金浆玉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要说缺的,大概只有景龙观的一口卯山仙茶。茶瘾上来,纵然风雪交加、银霜满地,也是拦不住陛下的。” 李隆基笑逐颜开。 “卯山仙茶产量太少了,括州每年进贡的只有两钧,分给太上皇和后宫妃子后,剩下的还不够予一个人喝的。今年进贡的卯山仙茶,还没等到入冬就早早喝完了,只能到尊师这里讨一口热茶。” 石清笑着收了符箓,起身去取茶具,为他煎茶。 “清明、谷雨时节,江南才开始采茶。陛下这么早就茶荒了,臣让石清再送一些卯山仙茶到宫中去。太上皇自从退位后,龙体一直欠佳,屡屡生病,您多分一些给他。” 说起父亲的身体,李隆基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太上皇早年吃了太多的人间疾苦,又过于思念两位皇太后,情深所致,难以解脱,岂是人间的汤药能治愈的?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还希望尊师多多为他祈福。” 叶法善天师颔之。 就着暖洋洋的炉火,一盏热乎乎的茶水捧在掌心,侵肌的寒意一点点散去。 李隆基轻轻吹去浮茶,浅尝一口,抬头看见叶法善天师的鬓角,不知何时添了一缕霜发。 “尊师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名溢宇宙之中,超乎苍生之外,这缕霜发,竟然不识泰山,也来您的头上凑热闹了!” 石清为师父打了一盏热茶。 叶法善天师双手接过,两个拇指轻轻摩挲着青瓷杯盏的葵口。 “霜发随梳落,两鬓尽染白。改容不改心,瘦仙乐在怀。活到臣这样的寿数,世间恐怕没有几人,但臣还是存了一分贪心,希望自己能活到茶寿,再多陪陛下几年。” “尊师,何为茶寿?” 叶法善天师伸出一指,蘸点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一个“茶”字。 “茶字上面为廿,下面为八十八,二者相加得一百零八,谓之茶寿。您说,臣是不是太贪心了?” 李隆基细细回味着师父的话。 “壶小能容天下水,茶清不染人间尘。知足四时,无为守静,可得天地自然。尊师是神仙之躯,何愁活不到茶寿?” “自古人生最忌满,半贫半富半自安,活到几岁便几岁罢!”叶法善天师摆摆手,“不说这些了,陛下拜澄怀为谏议大夫,今日,他在朝堂上表现如何?” 李隆基莞尔一笑。 澄怀第一天上朝,李隆基亲自牵着他的手,缓步走入威仪的朝堂。 一身粗布道袍,在满朝紫朱锦衣堆里,显得特别扎眼。 谁也没有把这位衣着寒酸的五品谏议大夫放在眼里。 凉州刺史郭虔瓘奏道:“陛下,阿史那默啜为了缓解经济压力,发动了攻打铁勒九姓和西突厥十姓的战争。十月,胡禄屋部落大酋支匐忌不愿意再向东突厥俯首称臣,到北庭都护府请降。”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嘈杂。 开元二年,大唐朝廷在西北用兵有所成就,吐蕃一战,更是扬我国威,给众臣带来了极大的信心。 很多大臣以胡禄屋部落屡屡背信弃义,多次叛变大唐为由,主张不接受他们的请降。 尤其是姚崇、卢怀慎等人,纷纷进言,朝廷不能心慈手软,应发兵赶尽杀绝,严惩他们。 澄怀当庭提出了异议。 “陛下,臣听说,今年二月,突厥火拔部落颉利发石阿失毕归唐,陛下封其为燕北郡王,授左卫大将军。九月,葛逻禄部落到凉州投降大唐,您将其安置在玉门关内,划出专门的草场,归他们放牧耕种。” “澄怀所言不假!” “胡禄屋部落属于西突厥十姓部落,诚心归唐,愿与中原成为一家人。他们同是突厥部落,同操突厥语系,陛下不可厚此薄彼,寒了这些异族人的心!” “陛下,老臣觉得澄黄说的对!”郭虔瓘道。 “他不叫澄黄,叫澄怀,越国公的嫡传弟子!”李隆基纠正了他的名字。 “哦,是澄怀!澄怀言之有理!归降大唐的突厥部落越来越多,说明大唐再次崛起,跻攀于富强之列,影响力日臻扩大;而阿史那默啜江河日下 ,已经难以号召他们。此时,正是我们笼络人心的大好时机!” 李隆基深以为然。 “阿史那默啜在位二十多年,发动的大规模侵略战争,少说也有二三十次,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开拓疆土一直至咸海以东,部众对他多有不满。” 澄怀道:“近年以来,阿史那默啜日渐衰老,更加昏虐暴戾,苛待部下。被其奴役的突厥诸部不堪忍受,纷纷叛离。从石阿失毕归唐开始,揭开了突厥各部大量降唐的序幕!” “郭卿和澄怀说得没错!就算阿史那默啜与大唐王朝联姻成功,也难以改变他风光不再的事实!” “陛下圣明!”郭虔瓘捧笏退去。 李隆基道:“诸位爱卿,正如谏议大夫澄怀所言,任何诚心归降的部落,我们都要热烈欢迎。胡禄屋部落不足一万账,拖家带口,全部来附,其诚意天地可鉴!” 姚崇、卢怀慎等人不再有异议。 李隆基命他们在黄河以南划出一片草场,供胡禄屋部落世代生息。 同时,下令北庭都护汤嘉惠、左散骑常侍解琬发兵解救,与葛逻禄、鼠尼施等各部落,以及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等人互相应援。 澄怀一战成名,不少大臣们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听了李隆基的讲述,叶法善天师心中十分欣慰,但他更希望澄怀能安分守己,专心为大唐朝廷修史纂书。 澄怀顺利步入仕途之后,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剩下石清。 叶法善天师道:“近几年,突骑施部落屡屡发生骚乱,阿史那默啜起兵搅局,现在情况如何了?” 神龙二年,金河郡王乌质勒的长子娑葛,继承突骑施汗位,袭爵为怀德金河郡王,拜左骁卫大将军兼卫尉卿。 中宗皇帝册封他为贺腊毗伽十四姓钦化可汗,赐名守忠。 同时,为了抵制突骑施对西域的侵蚀,册封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之子,阿史那献为右骁骑大将军、昆陵都护,承袭兴昔亡可汗的封号,统辖五咄陆部落,镇守庭州。 李隆基低头吃了一口卯山仙茶。 “景龙三年,守忠的弟弟遮弩因为自己所分的部落少于其兄,就叛变了哥哥,投到阿史那默啜的麾下。今年十月,他们遣兵两万,攻打突骑施部落。” “听说,遮弩担任向导,亲手把东突厥的兵马引到突骑施部落里。” “没错!狡猾的阿史那默啜不仅杀掉了哥哥守忠,还过河拆桥,把遮弩也一起杀害了。” “遮弩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叶法善天师怃然叹道。 “阿史那默啜撤兵后,部众离散。一个叫苏禄的大将鸠集余众,自任为可汗,继续统率突骑施三姓,有不少的西突厥部落归附到他的帐下,部众有二十多万,占领了西域大片领地。” “听说苏禄原本是守忠的部将,很会安抚属下。” “是!苏禄上任后,马上遣使来朝。鉴于他的威望和号召力,予册封他为突骑施都督、左羽林大将军、金方道经略大使,暂时稳定住了西域的局势。” “崛起速度如此之快,可见苏禄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角色!” “突骑施乱局稳定后。予决定,以陇右防御副使郭知运为陇右节度使,统领鄯、奉、河、渭、兰、临、武、洮、岷、郭、叠、宕十二州,全力防御东突厥和吐蕃的入侵。” “臣不太懂军事,但知道陇右外连西北,内护关中,有着极为深远的战略纵深和军事意义。” 李隆基举起一只胳膊,道:“一旦北疆战起,河东是左臂,河套燕山是左手;西域是右手,而陇右,就是这只勇武有力的右臂!” “自先秦起,中原王朝的主要外敌,皆来自于北方的游牧民族。陇右稳定,才能确保关中地区的稳定与繁荣。” “所以,予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这些异族想要通过西北入侵中原,北庭、安西、河西、朔方、陇右等地的军事力量,就能迅速作出反应,重拳制敌!” 第142章 三年之约开盛世 面对李隆基的宏图壮志,叶法善天师深深感觉到,他已继承了太宗皇帝的雄才大略和坚韧不拔。 “突厥诸部不断迁入中原,他们大多安置在云、朔等边州,凉、甘、并、幽、蓟也有一部分。陛下在东北方向,又将如何布局?” 李隆基道:“幽蓟地区,向来是大唐最重要的军镇之一。予正在考虑,如何在幽州设置节度使,统辖幽、易、平、檀、妫、燕六州,以防契丹、奚族的入侵和降者的生变!” “天下四征未息,战事频繁,尤其是西域和幽蓟,屡屡受到异族的侵扰。四方军事防御,对崛起中的大唐王朝来说,是重中之重!” “原先的行军制度,缺乏机动性和灵活性,难以应对紧急的战事。河西节度使的卓有成效,让予彻底下定了要推行节度使制度的决心!” 一个强大的王朝,一个不受外敌侵扰的王朝,必然是建立在繁荣的经济基础和完善的军事制度上的。 天子致力武事,锐意革新,有了武力的保障,才能更好地实施文治! 叶法善天师道:“成就一世霸业,必须攘外安内。设立节度使,是大唐军事所需,只要陛下警惕藩镇之祸就好!” 李隆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攘外和安内是相辅相成的。攘外是基础,安内是目的,也是大唐万民所期盼的!” 一杯热茶入腹,叶法善天师从葵口青瓷茶缸里舀了一勺茶水,添入他的茶盏里。 “现在,陛下稳坐大位,是不是该考虑确立储君了?”叶法善天师小心翼翼地探询道。 李隆基刚刚举起那盏茶,听到师父的话,马上放了下来。 “立储乃是国本。今日来景龙观,就是想与尊师商议立储一事。” “如此说来,陛下心中一定已经选好了储君。您有三位皇子,郯王嗣直、郢王嗣谦和陕王嗣升,中意的是哪一位呢?” 李隆基沉吟不语,过了许久才道:“郯王嗣直性格内敛,寡言少语,不善交际;陕王嗣升年纪尚小,有待培养;郢王嗣谦聪明伶俐,恭谨孝顺,最得众人喜爱,予想立他为太子!” 一泓清冽透碧的茶汤里,倒映着叶法善天师深邃的眼睛。 众所周知,郯王李嗣直为宗室长嗣,一度被当做大唐储君加以培养,朝中支持他的大臣也不少。 奈何他骊山秋狝时遭遇不测,加之母妃不受宠的缘故,无缘储君之位,正是意料中的事。 赵昭仪宠极后宫,圣眷正隆,李隆基越次立郢王李嗣谦为太子,不仅仅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也是他多番权衡之后的决定。 叶法善天师清了清嗓子,道:“据臣平时的观察,郢王相貌俊雅、天资聪颖,在三位皇子中最为出类拔萃,是立储继统的不二人选!” 高力士欢欢喜喜道:“越国公和多数宰相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得到尊师的支持,李隆基十分高兴,道:“力士,回宫之后,你立刻拟诏,立郢王为太子!” “是!王皇后无出,无法树元立嫡,幸得赵昭仪培育了一位优秀的皇子!” 开元三年正月, 年仅五岁的郢王李嗣谦正式被立为大唐太子。 李隆基亲临太极宫承天门门楼,赦天下,大酺三日。 册封大典过后,李隆基诏令以卢怀慎检校吏部尚书兼黄门监,与姚崇一同为相。 他们共同修订的法典在此时完成,颁布天下,被百姓称为《开元令》。 姚崇的《十事要说》,也在有声有色地实施中,无论在稳定政局、整顿吏治,还是改善财政方面,都取得了卓然成效。 “官不滥升,才不虚授,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景龙年间卖出的斜封官,终于在此时遭到彻底的裁汰。 原先朝廷重京官而轻外任,地方官都是选用年高而才疏者充任。 为了革除这一弊端,使官员出入有常均,李隆基从京官中选用有才识者到地方任都督、刺史,又从都督、刺史中选拔有政绩者任京官。 他特别重视县令的选任。 拟任的县令被召入大明宫宣政殿,由他亲自出题考试,考查他们是否通晓经国治民之道。 合格者赴任就职,不合格者淘汰放归。 李隆基还敕令罢免所有的员外、试、检校官,严格控制官吏的选举,规定今后没有战功及别敕,吏部、兵部不得注官。 大革之下,十去其九,大大改善了朝廷官吏冗多、人浮于事的现象。 开元三年二月,北疆也不断传来好消息。 阿史那默啜既破突骑施,又不能安抚西域各部落,致使十姓余部和周边异族纷纷降唐。 他的女婿阿史德胡禄、高丽莫离支高文简,与阿跌部落大酋阿跌思泰、吐谷浑大酋慕容道奴、郁射施大酋鹘屈颉斤、苾悉颉力、高丽大酋高拱毅等人,率领一万余帐,脱离东突厥汗国,至大唐边境归附。 降唐者中,除了胡禄屋,以葛逻禄、鼠尼施三姓为多。 朝廷将他们安置在黄河以南,以本部落为单位,临水而居。 各位酋长皆封爵赏官,或为都督,或为刺史。 高文简被拜为左卫员外大将军,封辽西郡王;阿跌思泰为特进,右卫员外大将军兼阿跌都督,其余酋长封拜和赐物也颇为丰盛。 突厥降户日益增多,阿史那默啜必定十分着急,可汗部落屡有骚动迹象。 为了稳定西域,大唐朝廷提高了各大都护府的地位,加强了对黄河以南的巡逻,以防东突厥大军前来劫掠人畜。 四月,李隆基下诏,以右羽林大将军薛讷为凉州镇军大总管,统领赤水军,驻守凉州,继续迎接突厥各部落的降者。 以左卫大将军郭虔瓘为朔州镇军大总管,统兵和戎诸军,镇居并州,两人东西配合,防备东突厥南下。 并以亲王遥领大都护。 郯王李嗣直为安北大都护、安抚河东、关内、陇右诸藩大使,以安北大都护张之运为副。 陕王李嗣升为安西大都护、安抚河西四镇诸藩大使,以朔州镇军大总管郭虔瓘为副。 二王不出阁,由副使知节度事。 七月,林邑、婆利、盘盘、真腊、南诏、骠国等西南蛮夷联兵九万寇我边境。 右骁卫将军李玄道接到出兵军令,快速行动,发戎、泸、夔、巴、凤、梁等州兵三万人,与当地驻兵共同讨之。 开元二年,唐蕃武阶驿之战,薛讷、王晙大败吐蕃。 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意识到,单靠自身的力量,无法对抗强大的大唐王朝,便频频勾结漠北的东突厥、西域的突骑施和大食,合力对抗大唐王朝。 开元三年十一月,吐蕃联合大食,共立阿了达为拔汗那可汗。 监察御史张孝嵩正在安西都护府巡察,接到军情后,立刻率领附近兵力万余人,远赴葱岭之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力击败敌军,威震西域。 大食、康居、大宛、罽宾等八国皆遣使请降。 唐初时期,大唐对周边异族采取的是以戎制戎的羁縻统治,高度自治下,异族首领经常不听朝廷命令,甚至频频叛变。 李隆基精心构筑的大唐边防系统,逐渐发挥出优势作用。 朝廷派遣信得过的大将,赐双旌双节,赋以军事专杀大权,行则建节,府树六纛,威仪极盛。 武卒们顿兵塞下,晷候献捷。 一旦战起,他们在军事防御上迅速作出反应;卧鼓灭烽时,还可以屯田返耕,不误农作。 到开元三年年末,大唐四海波静,九州昇平,民殷国富,社稷繁荣,偶尔燃起的一点战火,很快就能被守边的将士扑灭。 与尊师的三年之约,正在逐一实现。 他终于可以交出一张圆满的答卷。 李隆基心里的欢喜,被高力士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陛下,景龙观道士石清传话来,说越国公的姐姐忽然仙逝,他悲痛塞心,旧疾复发,卧榻不起,乞望您前去探望一二。” 李隆基这才记起,自己忙于国事,已经数月没去景龙观了。 “尊师探望姐姐,才短短一旬,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个年纪,怕是不胜悲痛!力士,你立刻安排步辇,我们一起去一趟景龙观!” “陛下稍候,老奴马上安排!”高力士道。 赶到景龙观,叶法善天师双目紧闭,形容枯劣,躺在榻上。 李隆基疾冲过去,紧紧握住了师父的手。“上次见到尊师,还是健健康康的。石清,他身体如何了?” 石清跽跪在榻前,泣不成声。 “陛下,师父神志不清,病起汹汹,积年之疹,一朝遂发,三天未能进得颗粒,身体虚弱得很……” 高力士听了,急忙上前察看叶法善天师的身子。 确如石清所言,他的身上长出许多红色的疮疹,细如粟粒,斑斑点点,遍布在手臂、脖颈、腹背上。 高力士担心龙体被传染。 “陛下,越国公的疮疹从血络而出,应系热毒炽盛,正不胜邪导致。老奴立刻遣尚药局的裴奉御前来问诊。此刻,还请您与越国公保持距离,以免被其传染。” 李隆基面色铁青,嘴里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休得胡说,速去速来!” 高力士眨了眨眼,缩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了。 李隆基低声道:“石清,你不要担心,尽心照顾好尊师,予不会怪罪于你的!” 石清忧心道:“澄怀师兄被您遣到东都洛阳组建乾元修书院去了,我怕我照顾不好,有损师父的仙体……” “真的不行,予立刻下令,星夜召回澄怀,有我们在,他不会有事的!” 石清哽咽着,点了点头。 李隆基的耳边还响着尊师的话:“陛下,臣建议您改元开元吧,以此为契机,给自己三年时间,开创一个鼎盛时代。我会用毕生仅剩的微弱余晖,照亮您前行的道路!” 从改元开元到现在,与尊师的三年之约,马上就要到了。 他废寝忘食、精心打造的极盛之世,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启,还没来得及提交功课,尊师怎么可以闭眼就走了呢? 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是十分害怕。 他害怕尊师永远沉睡不醒,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看着他秣马脂车,车驰人走,沿着星河灿烂的方向奔去。 正在心急之时,裴奉御赶到了。 仔细看过病情后,裴奉御转身对李隆基行了个叉手礼。 “陛下,越国公身现疮疹,肝气郁结明显,大概是受外界刺激,急火攻心所致。怒火攻入心脉,引起心阳亢奋,气血逆乱,继而出现神昏谵语的症状。” “是的!尊师的家姐忽然仙逝,对他刺激很大!” “越国公还伴有发热烦躁、口干舌绛等症状,肝火上扰、邪气外达,引发了积年旧疹。幸而疹色红活,此病可治!” 李隆基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忙道:“裴奉御是宫中老先生了,果然见多识广,叶尊师的病该如何用药?” “治疮疹,先要宣肺达邪,才能清营透疹。臣开一剂清宫汤,以牛黄丸、紫雪丹、局方至宝丹强心祛毒,兼以银翘、丹皮、大青叶祛火除疹。一剂苏醒,连服三日即可病除!” 李隆基大喜,赏赐了裴奉御,命他马上备药煎熬去。 一直守到天色昏暗。 叶法善天师服下了一剂汤药,还在昏睡中。 景龙观内,早春的寒气依然侵人肌肤,一株白梅衔霜而发,疏影淡淡,俏不争春,从瓦檐下落落大方地斜伸出来。 这枝白梅似乎就是云鹿的化身。一样的冰清玉洁,一样的艳而不娇! 李隆基双手背握,立在窗牖下,入神地凝视着这枝白梅。 他想知道关于她的消息,又害怕知道她的消息。 直到今日,李隆基才彻底明白,他和云鹿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号令天下;一个在山林中餐松啖柏、避世绝俗。 恐怕此生,再无交集的可能! 心里默默作诗一首:“亭名梅矣雪霏霏,傲骨清香百卉稀。卓卓不群如玉状,从今呼尔为梅妃。” 身后传来两声低沉的咳嗽声。 李隆基走到榻前,坐在胡凳上,轻声道:“尊师身体可好些了?师姑仙逝,予也感到难过,还望尊师振作起来,予需要您,大唐也需要您!” 叶法善天师缓缓坐起,斜靠在榻上,道:“人生死有命,理则固然,但骨肉有情,岂无哀痛?哀痛过后,便不会再痛了!” “是啊,一切哀痛,都会被时间冲淡,淡到不留一丝痕迹。哀痛过后,便不会再痛了!” “世间的一切,都抵不过时间的侵蚀。有的,只需要短短数日,有的,则需要长长的一生……” 李隆基第一次感觉到,师父的声音变得苍老,变得无力了。 第143章 叶法善挂冠乞归 叶法善天师下了床榻,缓缓走到窗前,看着那枝白梅在寒风中簌簌摇曳。 李隆基走到师父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袍衫。 “尊师可是想起了青田太鹤山洞天?多次听您说过,混元峰上遍植着白梅。春到人间时,那花光月影,十分宜人。” “记得从前,臣经常带领云鹿及三位弟子,月下胎息、花间舞剑。到黄莺鸣涧,梅子熟时,众人一起采撷青梅,制成梅干,酿成梅子酒。混元峰上,能热闹好几天。” “予没有体会过田园之乐,但能想象,那场景必定是十分热闹的。” “时光流逝,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唯剩石清,还陪伴在左右……” “除了石清,还有予陪着您!”李隆基与师父并肩而立,抬头凝望着那枝白梅,心里感到空荡荡的。 叶法善天师道:“太上皇前段时间身体好些,忽而又病了,您还是多多侍奉他,陪伴他吧。年纪大了,都希望身边有亲人陪伴。” “这段时间,予日日和衣侍奉在太上皇榻前。尊师放心吧!” “等我身体好些,再为太上皇做两场祈福法醮。苦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的人,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怎能承受起那么多苦痛?” “多谢尊师挂念!”李隆基鼓起勇气,问道,“子虚和云鹿在江南,过得好吗?” “子虚携云鹿归隐杭州大涤玄盖洞天,以着述、躬耕为事,继续替我弘扬上清大法。” “从此以后,他们林栖谷隐,与世外之人再无瓜葛了,是不是?” “他们入大涤山精思院,师从玉清观法满大师,又在山中创立一座垂象楼,积道藏数千卷,与道友们朝夕讨论,听者莫不忘倦。” 修仙者最圆满的归宿,不过如此。 除了尽力遗忘,李隆基还能做什么呢? 他怏怏地垂下脑袋,道:“高翔远翥,遂东山之志;栖于林下,不以世事为怀。予真的很羡慕这对神仙眷侣!” “陛下是一朝天子,肩负着一国之重,怎能说这些灰心丧气的话!”叶法善天师悄悄瞥视着他。 李隆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苦涩和无奈。 “羡慕他们 ,是为真心话。学他们抛下天下,做个脱俗的快活人,亦只是痴念而已。予与尊师的三年之约还未履行,怎能爽约而去!” “这几年,陛下的确辛苦了。为了江山社稷,您内修外攘,总揽天下,朝廷政通人和,天下物阜民安,四海万众归心。臣很欣慰,您从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年皇子,成为一位叱咤风云的开元圣帝了!” 贞观之后,又一个鼎盛局面,在这位年轻的帝王手中盛大开启。 修订律法,整顿吏治,重用贤臣,恢复谏议制度;重道抑佛,提倡文教,积极扶持科举取士,组织鸿儒学士,聚书四部。 提倡节俭,一改后宫奢靡之风;静民劝农,开垦荒地,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并对军事制度进行深度改革,在边境地区发展屯田,扩张疆域。 大唐的中心城市,如长安、洛阳、扬州、杭州、广州、益州、泉州等,无不繁荣昌盛,商贾云集。 全国编户超过七百万户,人口数量首次突破四千万,达到大唐立国以来的巅峰。 海陆两条丝绸之路畅通无阻,沿途航船、驼马、商旅络绎不绝,进一步扩大了大唐在世界上的影响力。 大唐王朝由大乱走向大治,国力空前强盛,经济空前繁荣。 这是李隆基日勤不怠,全心全意治理的成果。 雄才大略的太宗皇帝奠定了大唐基业,李隆基更是将大唐的发展,推向了一个全新的制高点。 它不仅仅超越了成康盛世、明章盛世、汉武盛世,也超越了贞观盛世和武周盛世。这,仅仅只是一个盛世的开始。 李隆基只是谦和地一笑。 “予很欣慰,没有辜负尊师的倾心相佐,也没有辜负太上皇的殷切希望。只要君臣一体,上下同心,予相信,大唐王朝还会走向更加辉煌灿烂的极盛时刻!” 叶法善天师脸上起了犹豫之色,一句话在喉间打转了半天。 “陛下,臣年齿已高,岁逾期颐。今四海来归,藩夷臣服,当乞骸骨还乡修真。家姐突然仙逝,后事也需要有人料理,还望能赐归故里!” 李隆基心中一惊,道:“尊师何忍离去?莫非予怠慢了您?予已经命括州刺史李邕操办师姑的后事,毋需您拖着病体,千里迢迢赶赴江南!” 叶法善天师深深知道,自己谪降下凡,累功欲满,来日不多了。 他的目光随着几瓣白梅悠悠地飘落,坠在窗前的泥地上。 “一花落寒空,入地寻根源。臣旅居关中,承蒙陛下厚恩,粉骨难报,奈何骀背鹤发,气力大减,不能再助政陛下,只盼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您在景龙观里颐养天年,予可以经常看望您的生活起居,才会安心。回到江南,便山高水长,不复相见了!” 李隆基万分不舍,深情相挽。 叶法善天师怎能感受不到这片深情?只是,左右都为亲情牵连,难以抉择罢了。 劝慰了一会儿,见师父神色安然了些,不再提回乡一事,李隆基便嘱咐石清好好照顾,告辞回宫。 入夜,他处理完一堆奏书,急急忙忙赶去太极宫百福殿。 皇后王菱正守在门口。 “今日,太上皇的龙体如何了?”李隆基问道。 王菱福身一拜,道:“没什么起色,太上皇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这会儿,医正们正在殿中联合问诊,等他们出来,才会知道确切情况!” 李隆基望着那消瘦的面容,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予白天忙着上朝,都是你在照顾太上皇,端茶送水,无微不至。今夜,还是予侍奉吧。你早些回宫,陕王嗣升也需要你的照顾。” 陛下与她说话,永远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王菱满心期盼他能问一句,你为何这么消瘦?饮食可还好?起居可还好?心情可还好? 比她入宫迟的嫔妃,各个都有了子嗣。多年未出,让她始终感觉自己矮人一截,感觉自己不配得到陛下的关怀。 “那妾先行回宫了,陛下莫要太劳累!”王菱客套地回了一句,带着婢女,转身走了。 李隆基转身望了一眼那踽踽远去的背影,低头进入百福殿中。 尚药局的两名奉御、四名侍御医 、四名直长齐聚一堂,还有多名司医、医佐也伺候在太上皇榻前。 见他进来,众人齐刷刷地叉手迎接。 “太上皇喝过汤药没?”李隆基道。 “刚刚喝过。”一位侍御医回道。 裴奉御近前一步,含泪道:“陛下,太上皇年轻时一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多年处在紧张、压抑、恐惧的高压状态下,积郁成疾。原本强健的身体,慢慢被榨干、被侵蚀……” 李隆基望着病榻上奄奄残喘的父亲,心里悲痛不已。 正如裴奉御所说,父亲的身体,已被多年的权力斗争掏空了,御疾能力越来越差,一阵冷风、一口甜食,就能让问题凸显出来。 “你给叶尊师开的汤药非常灵验,一剂就苏醒了。予相信,你也有办法医好太上皇的病!” “臣只能尽力。”裴奉御惴惴不安地施了一个叉手礼,道,“今晚子时,还有盌一汤药要准时服下……” 李隆基没等他说完,道:“你们累了一天,都回去安歇,这盌汤药让予伺候他服下吧!” “是!”众人慢慢退身离去。 撑到子时,李隆基唤醒了沉睡中的父亲。“父皇,该吃药了!” 李旦迷迷糊糊地醒来。“三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是神龙元年吗?” “现在是开元四年二月。神龙元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朕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一年的元月,张柬之等人发动神龙之变,逼使你皇祖母退位,扶立你皇伯伯为帝。” “父皇记性真好!” 李旦咧着苍白的嘴唇,凄然一笑。 “你皇伯伯复辟后,感激当年让位的义举,一定要加封我为安国相王,立为皇太弟。朕不想跟权力沾边,只想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推辞了很久,却怎么推也推不掉。正在着急时,你唤醒了我……” “那时,父皇深知韦氏母女权欲极重,根本容不得我们占据高位,于是,您婉拒了皇伯伯的好意,躲在府中静观时局……” “身为李氏皇子,注定要与权力打一辈子的交道,我们又能躲到何处去呢?” 高力士将熬好的汤药端到了榻前。 李隆基接过汤药,道:“父皇,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先来吃药吧!” 李旦张嘴吃了一口汤药。 “三郎,我们能在那场易世革命中存活下来,有安金藏,胡言卓等人的一份功劳。朕继位之初,加封胡言卓为左武卫中郎将,安金藏为右武卫中郎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再给他们升一升吧!” “是!予追赠胡言卓为左骁卫将军,爵韩国公;擢安金藏为右骁卫将军,爵代国公,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泰山、华山的石碑上,让天下人知晓!” 李旦心满意足地吃光了汤药。“等朕驾崩了,一定要记得,让他们配飨朕的庙廷!” 李隆基怔了一下,汤勺落在瓷盌里,撞击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父皇,您才五十五岁,正值壮年,还要陪我们很久呢!” “那一天,迟早都会来的。”李旦平静地说道,“朕困了,再躺一会儿。” 说着,倒头便睡。 李隆基见他睡去了,把瓷盌递给高力士,和衣卧在榻边,也跟着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辰时,才醒来。 高力士已为他准备好早膳。 见太上皇仍然睡着,李隆基轻手轻脚走到偏殿用膳。 用完早膳,高力士道:“陛下,今日一早,收到了越国公递上来的《乞归乡上表》。” “他说了什么?” 高力士记性很好,过目不忘,开始背起了《乞归乡上表》。 “他说, ‘臣紫绶金章,人臣极贵。自非功高,带砺不可,锡其光宠。况道本希夷,无观视听。谬膺匪服,实玷国猷。伏愿陛下特赐余魂,得归丘墓,则物善遂性,天覆无涯。’” “得归丘墓,则物善遂性,天覆无涯。尊师这是挂冠求去,归心如箭啊!”李隆基用绢帕擦了擦唇角。 字里行间,言词动人,可以看出叶法善天师思乡情切,但大唐新朝初立不久,根基不稳,李隆基还需要他在背后默默相助。 “陛下舍不得越国公离去……” 沉吟了很久,李隆基道:“力士,你给尊师下个批答。” “如何批答?” “省表具知。尊师羽仪碧落,梁栋玄门,迹虽系于人间,神自超于物累。方欲受三清之要,宣六气之和,资于予躬,助以为政。且光庆之义,众妙所存。江海之心,此期难允。即宜断表,深体予怀。” “好!老奴即刻回复!” 《乞归乡上表》很快送回到了景龙观。 江海之心,此期难允。叶法善天师深知李隆基的难舍之情。 但姐姐的后事,非得亲自过问,才能对得起这一世的姐弟情深。李隆基的批答,让他陷入了棘手境地。 入夜,李隆基像往常一样,处理完国事,就往百福殿赶去。 走到半路,忽然停了下来。 对高力士说道:“下午,叶尊师以告假修坟,为先祖树碑立碣为由,又呈了一份《乞归乡修祖茔表》和《乞回授先父表》。力士,你说该如何批复?” 叶法善天师在《乞归乡修祖茔表》中说: “臣前奉丝纶,赐归桑梓。既赍龙璧,备历山川。夙夜周章,恭承国命。比及乡里,时迫严寒。属数年失稔,百姓逃散,亲族馁馑,未辩情礼,欲树碑碣,私愿莫从。而碑石犹在苏州,未能得达乡里。臣焦心泣血,以日为岁。若此心不遂,死不瞑目。伏惟陛下覆焘亭育,昆蠹遂性,孝理之教,被及含生。臣皮骨空存,命均风烛。乞余喘未绝。所愿获申。一闻圣恩,九泉无恨。” 他还在《乞回授先父表》里,恳求李隆基将赐予的爵位,移赠给逝去的父亲叶慧明法师,以表至孝之心。 高力士略一思索,道:“告假修坟、树碑立碣,是越国公琢磨一下午后想出的借口。话说回来,他唯有一位姐姐,不回故土一趟,心中始终是难以放下的!” “亲情,既是我们的盔甲,也是我们的软肋,谁都不例外啊!”李隆基举步往前走去。 高力士紧跟了上来。 “陛下向来推行孝治天下,太上皇病了,您夜夜衣不解带地侍奉榻前,亲自端茶送水;与兄弟在花萼相辉楼上促膝长谈,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贵为天子,而高高在上……” “尊师的大孝之举,实在让予难以拒绝,就同意他回乡修坟的请求吧!记住,一定要写清楚,不许他致事离职!” “是!老奴遵旨!”高力士回道。 第144章 李旦病逝百福殿 开元四年三月,叶法善天师带着石清,再次回到括州松阳。 处理姐姐的后事,整修先人庐墓,并请以词翰名世的括州刺史李邕、着名的隶书名家韩择木,为先祖叶有道、先父叶慧明撰写碑文。 李隆基保留了尊师的爵位,对其先祖和先父另行封赠。 追赠他的祖父叶国重为有道先生;父亲叶慧明法师为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歙州刺史,官从三品。 松阳叶氏一族,三代道士,均受到朝廷的封赐进爵,在整个中国道教史上,独一无二,连道教鼻祖张道陵天师也望尘莫及。 这天,风和日丽,叶法善天师和石清回到松阳卯山祖宅,查看淳和观的建设进度。 进入瑞应古里,远远看见一座气魄宏伟,严整开朗的道观,从叶氏旧宅的地基上拔地而起。 淳和观背依卯山,前临松荫溪。 道观内,九座白壁黑瓦的大殿依次排列,琉璃屋顶举折和缓,四翼舒展,柱、额、梁、枋均刷了丹红色,衬以白壁,显得庄重大方。 大殿基本已经竣工,几位匠人正在堆砌山门和围墙。 歇山重檐下,两位画师立在两丈多高的竹木架上,为额柱描金绘彩。 石清正看着画师们一笔一画,精心勾绘着六瓣宝相花饰。 忽见几个梓人抬着一块蒙着大红绸子的匾额前来。 领头的梓人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行了个叉手礼,道:“越国公,这块御题的匾额制作好了,请您过目一下。” 叶法善天师伸手掀起绸子,抚摸着花梨木匾额上“淳和仙府”四个髹金大字。 “开元神武皇帝的章草,是如此的潇洒俊逸,既得二王的清劲灵动,也有太宗皇帝的挺拔骨力,从此以后,他的墨宝就留在括州大地上了。” “开元神武皇帝善骑射,通音律,工书法,的确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皇帝!”梓人跟着赞了一句,“越国公恩开五君,名动四国,陛下才会赐字纪德。这块匾额,是否马上挂到门楣上?” “不急,等到画师把彩画画完,干透了,再挂上也不迟。” 梓人回了一句“是”,指挥众人抬着沉重的匾额进入淳和观。 画师已将宝相花饰的最后一块颜色填好。七彩额柱,在白壁黑瓦的衬托下,泛着鲜艳夺目的光彩。 石清赞道:“师父,淳和观虽说不及长安景龙观奢华,但布局严谨,沉稳大气,在括州也算是规模极大的道观。” 叶法善天师移步走入淳和观。 边走边道:“师姑仙逝后,师父在括州除了一些远亲,再无可以牵挂的亲人。舍宅为观,并非要添辉门庭,扬名百世,师父只想在千秋之后,有人继续替我宣扬上清茅山大法。” 石清紧跟其后。 “师父考虑得十分周全。松阳上清符箓派弟子,大多火居在家。两观落成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行道场所。” “成为驻观道士,才能更好地行黄老、符箓之术,为当地百姓服务。” “不知括苍全塘口的宣阳观,建设得如何了?” “括州刺史李邕说,宣阳观堂殿已经结顶,设立了三清、三茅真君塑像,宣阳钟亦已铸成,进度应该比淳和观还快了一些。” “石清相信,在师父的感召下,淳和观和宣和观,都会成为名动江南的道观。” “松阳和青田相距不远,石清,你是否想回家省亲,探望一下长辈?师父可以准你几天假期。” “师父,弟子的父母原本是青田石雕艺人,在我三岁那年,他们生病去世了。如今,我孑然一身,唯有师父是至亲,不想回去青田!” 叶法善天师听了他的话,不禁停下了脚步。 石清说,唯有师父是至亲,他何尝不是一样,身边只剩下石清一个至亲? “如果师父归天了,你将何去何从?” “师父是人间真神仙,怎么可能会死呢?”石清怅望着师父宽阔的肩背。 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师父走了,自己该怎么办。 “哪有什么真神仙,谁都有告别人间的那一天!” 石清撇了撇嘴角,道:“澄怀师兄为国修史,子虚师兄和云鹿妹妹归隐江南。我身无所长,如果师父真的归天了,只能回到青田,以雕刻为生。” “我们师徒一场,不管何时分别,都是缘分所致……” “师父不会死的!”石清倔强地说道。 “为师有一句嘱咐,希望你切记!”叶法善天师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心怀淡泊之志,方能超于物累。师父希望,将来,你不要涉足官场,不要向陛下求官!” “石清并不是做官的料,不想涉足官场!”他郑重地一颔首。 “师父归天了,你就回到青田,继续琢磨你喜欢的石头吧。叶落归根,无荣于世,求一生平安之福,但不要忘记,玄门弟子的本心之善,继续替师父行道天下!” 石清觉得师父好像在交代后事。 两观即将落成,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师父却如此严肃,嘱咐起了身后事,不免叫人沮丧。 他左看右看,一指前方,道:“师父您看,三清殿后,匠人们正在塑造三清和三茅真君的金身,我们去看看!” 叶法善天师不知道石清有没有把他的嘱咐放在心里,又深深地瞥了他一眼,师徒俩一前一后,往前走去。 六月,江南已经入夏,天气一日热似一日。 等不及两观完全竣工,叶法善天师将诸事都交代给了远房侄子叶仲容和叶元瓘,带着石清先行返回长安。 乌翎降落在景龙观前。 正是日薄西山之时,最后一缕余晖横扫观前,把两尊镇观石狮子的剪影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内侍省的寺人正焦急等在景龙观的大殿门口。 听到一声鹤鸣,急忙奔跑过来。 见到叶法善天师,却嗫嚅难言,抹起了泪水。 “你是哪一宫的寺人?是否有事需要贫道帮忙?”叶法善天师道。 “越国公,太上皇病染膏肓,命若悬丝,尚药局的奉御已经束手无策!”两行泪水闪着金色的光泽,在寺人的脸上肆意纵横。 “怎么如此严重了?” “开元神武皇帝命小人在景龙观门口等着您,请您立刻进宫一趟,太上皇吊着一口气,就为了见您一面!” 叶法善天师倒吸了一口冷气,急火火地向太极宫奔去。 刚刚步入百福殿,便看见几棵合欢树,浓荫遮天蔽日,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 两角硕大的斗拱,出檐深远。朵朵合欢吐霞,在微合的暮色中撒下一庭绯红的柔光。 瑞气祥云下的百福殿内,却笼罩着一片惨淡悲凉的气氛。 檐下,寺人们垂首而立,还有人在低声暗泣。 帷帘依次掀起,叶法善天师疾步走入寝殿。 王皇后、嫔妃、太子、诸王和朝廷大臣,齐跪在荧荧灯火中,谁也不敢抬头。 李隆基凄入肝脾,沉默地坐在太上皇的身边。 叶法善天师强忍着悲痛,走到李旦榻前。 只见他睁着一双憔悴而朦胧的双眼,悲凉地望着窗外的合欢树。 听见脚步声,李旦微微转头,嘴里虚弱地吐出几个字:“越国公,终于回来了!” 叶法善天师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那冰凉的手腕。 他的指尖急切地寻找着李旦的脉搏,却怎么也摸不到那铿锵有力的跳跃,偶尔才能捕捉到奄奄一跳。 “朕砥砺沉浮,半世孤独。今日,即将去见昭成顺圣皇太后和肃明皇太后,我们终于要团圆了!越国公,你为朕感到高兴吗?” 退位四年,李旦吃了四年的汤药,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昔日丰润的双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他的离去,或许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但丧失姐姐的痛,还深深缠绕于叶法善天师的心头,今日,又要面临一场生死诀别。 “太上皇久居武韦乱世,从容自处,立下安唐之功,卒成贤君之名,其中的艰辛,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上天如此残忍,既不赐福与您,也不赐寿与您,臣等哀乎痛哉,不忍与您诀别!” “乱世之中,得以善终,已是天大的福气。”李旦虚弱地闭上眼睛,“朕是中材之主,全因三郎有大功,而推尊于父,所以,跟着得了一个贤君之名。” “不! 臣和陛下都舍不得您离开,大唐百姓,也舍不得您!”叶法善天师哽咽道。 “大唐正蓬勃兴起,本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去。但还有一事,朕放心不下!” “太上皇但说无妨,臣一定替您办成!” “长寿二年,圣帝天后掌政,将昭成顺圣皇太后和肃明皇太后秘密处死,埋在洛阳紫微城中,至今未能找到遗骸……” 李旦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低沉,低到几乎无法听见。 叶法善天师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 “虽然设陵设庙,但她们躺在冰冷的紫微城下,沉睡了整整二十三年。每一天,朕无不痛心疾首。希望越国公能寻回遗骸,让她们陪在身边,朕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臣一定办成!一定!一定!” 叶法善天师泪流满面,紧紧捧握着李旦的手,不停地摩挲着,想把这双冰凉的手捂热。 李隆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父皇,予和尊师一定会尽力迎回两位皇太后的!” 两滴热泪,从李旦紧闭着的眼角泌出,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枕边。 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温热,很快就散发殆尽了。 开元四年六月十九日,李旦在太极宫百福殿驾崩,享年五十五岁。 百福殿前,合欢陨落似雨,胭脂霞光泣血。 高力士痛哭流涕,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太上皇驾崩了!” 叶法善天师和李隆基庄严地跽跪下来,师徒俩抱头痛哭。身后,亦是哀声一片。 李隆基下诏,追谥李旦为大圣真皇帝。遵叶法善天师的意见,为其上庙号为睿宗。 灵柩停在太极宫太极殿,等待着两位皇太后的归来。 一边命礼部准备国丧事宜,一边命叶法善师徒马不停蹄地赶赴东都洛阳,寻找两位皇太后的遗骸。 太常寺太常博士陈贞节和苏献上表,大唐太庙的七室已满,中宗皇帝有中兴之功而无后, 如殷之阳甲,应出为别庙。 空出来的位置祔睿宗皇帝的神主,以继高宗天皇大帝。 陈贞节又奏请将昭成顺圣皇太后的牌位也迁进太庙,配祔睿宗皇帝,仪坤庙独供肃明皇太后的神主。 经过思虑,李隆基批准了他们的请求。在太庙以西另设一个庙堂,将中宗皇帝的神主迁了出来。 国丧当前,李隆基不能停止对东突厥的警戒和防御。 开元三年秋后,阿史那默啜多次发兵北上,疯狂地镇压铁勒部落的叛变。 九姓大溃,人畜多死。思结部落都督磨散等人归降大唐,九姓大酋阿布思也被默啜击败,率众来降。 漠北诸部的向背,正是东突厥兴亡的先兆。 他们投奔大唐王朝,不仅加剧了东突厥汗国分崩离析的速度,也促成了以大唐为首的反突厥联盟。 李隆基与姚崇等诸臣都敏锐地感觉到,进攻阿史那默啜的大好机会来了。 经过多次庭议,他决定,联合九姓铁勒南北夹击东突厥。 大唐朝廷发布了《命薛讷等与九姓铁勒共伐默啜制》。 以凉州大总管薛讷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太仆卿吕延祚、灵州刺史杜宾客为副,共同出兵,讨伐阿史那默啜。 开元四年六月,九姓铁勒拔野古部落在独洛河与阿史那默啜发生大战,拔野古大败。 阿史那默啜恃胜而骄,得意洋洋地返回突厥牙帐。 渡过独洛河不久,有一片茂密的柳树林。一到夏日,漠北草原上,这样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随处可见。 坐在马背上,凉风吹起阿史那默啜下颌上那缕花白的胡子,跟在左右的武卒,偶尔会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咕的低哼。 极目远眺,天空很低很低,似乎就挂在眼前。风卷云波,不断地变幻着模样。 跟随他多年的战马,一边低头啃食青草,一边悠闲地往前走着。 上了年纪,阿史那默啜的体力,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充沛旺盛。他感到有些困乏,下令就地歇息。 跳下马背,卸去笨重的盔甲、兵器,靠着一棵柳树便沉沉睡去了。 谁也不曾想到,柳林里暗藏着一名叫颉质略的拔野古游骑。 拔野古部落刚刚被阿史那默啜血洗,全军溃散,颉质略逃亡到此,正独自在柳林中歇脚。 看到仇人出现,颉质略气红了双眼,手执利刃,从柳林中一跃而出,一刀将毫无防备的阿史那默啜刺死。 屡寇大唐二十多年,为害颇甚的草原魔头,死在了曾经屠杀过的无名小卒的手中,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结局! 他的首级送至长安,悬挂在皇城门外,为刚刚驾崩的睿宗皇帝献上了一份大祭礼,也为举国哀痛中的大唐王朝带来了一丝慰藉。 随后,阿史那默啜的儿子拓西可汗阿史那匐俱继位,号曰移涅可汗。 九姓铁勒中的拔野古、回纥、同罗、白霫、仆固五个部落一起归附了大唐,安置在并州以北。颉质略被提拔为拔野古都督。 失去依靠的契丹和奚族,也不得不归顺了大唐。 第145章 佛光寺深夜探幽 叶法善师徒抵达东都洛阳,澄怀正在紫微城端门外等候他们。 从乌翎背上跳下,叶法善天师久久仰望着巍峨庄严的端门和阙楼。 城门上方,“紫微城”三个行楷清劲饱满,不知出于哪位名家之手,风吹雨打,斑斑驳驳,满是岁月沧桑的味道。 自从神龙二年离开此地,已经十年没有踏足过洛阳,再次立在端门前,不免感喟万千。 “师父,您看后面!”石清一声轻呼。 叶法善天师转过身来。 端门前,有三座御桥,南为星津桥,中为天津桥,北为黄道桥。 净澈见底的洛河,从上阳宫方向蜿蜒而来,流至端门外,分为三道,从三座御桥下穿过,又合为一道,汩汩东流而去。 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原本立于端门和黄道桥之间,如今,这里已被夷为平地,铺上了平整的雕花方砖。 属于大周王朝的痕迹,正在一点一点地抹去。 除了紫微城里的通天宫、佛光寺、九州鼎、十二生肖神,还有遍布大唐的寺院、佛窟,你想深入探寻点什么,只能在史官的笔记中去寻找了。 “师父、师弟一路辛苦了!”澄怀激动地迎上来,施了一个叉手礼,“小病一场,师父越发清瘦了。” 石清道:“师父从来没胖过!” 澄怀头戴玉清莲花冠,身着一袭鸠灰色交襟宽袖道袍,依然是一副玄门弟子的装扮。 他上下打量着师弟,道:“石清,你不仅没照顾好师父,你看你,自己也消瘦了不少,是不是整日琢磨石头,忘记吃饭了?” “师兄,师父每日坚持辟谷食气,绝粒养性,吃得很少,我不敢打扰师父清修啊!”石清一脸无辜的样子。 “离开长安前,我交代过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师父的!” 叶法善天师担心他们斗起嘴来,赶紧道:“陛下选拔了二十多位饱学之士,与你一同来洛阳筹建乾元修书院,快带师父去看看你修书的地方。” “东都乾元修书院,设在紫微城通天宫里。太常官认为圣帝天后所造的明堂有违典制,所以,陛下削明堂之号,复乾元之名,通天宫改为乾元殿。师父,师弟,你们跟我来!” 三人慢慢步入端门,沿着天街进入气势恢弘的应天门。 神龙元年,因避圣帝天后的名讳,紫微城的则天门改为应天门。 应天门后面,是一片开阔壮观的广场,神态各异的十二尊黑铜生肖神肃然而立,仿佛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广场尽头,就是金碧辉煌的乾元殿。 通天宫的匾额已经摘下,取而代之的是乾元殿的旧名。 踏入乾元殿,空阔恢弘的八边形大殿中央,九只大鼎依然摆放在巨木高台上。 在岁月的洗礼下,紫铜、锡、铅合金特有的吉金色慢慢褪去,长出了一层淡淡的青灰色铜绿。 沿着天井,摆放了数排书案,十余名学士端坐在案前,埋首誊抄书籍。 紧靠着墙壁,立了一座座高大的楠木书架。书架上,各种编撰成册的书籍,分类摆放,堆积如山。 澄怀一边引路,一边介绍。 “师父,这边是马怀素和褚无量在大明宫内库中整理出来的一批珍贵典籍;那边是我们在民间搜访到的一些残缺逸本,纠正错乱篇卷,重新补漏订讹,整理出来的一批典籍。” 叶法善天师道:“乾元殿里,书盈四壁,无处插足。看来,你们付出了很多心血!” “目前,乾元修书院收藏了各类典籍有四万多卷,已经初具大型书院的规模。” 石清大赞道:“师兄,你们真是厉害!乾元殿一共三层,恐怕很快就不够你们放书了。” “史上典籍,浩如烟海。整理出来的书籍会抄写正、副两份,分别在长安、洛阳两处修书院收藏。眼下,我们已经开始整编经、史、子、集四书,到时候,肯定要另觅他处,才能放得下那么多藏书。” 叶法善天师欣慰地颔首。 不时,有修书院的学士从身边经过,朝着他叉手行礼,道一声“越国公好”,便擦身离去。 “乾元殿二楼还有许多藏书,请师父、师弟移步观看。” 众人跟着澄怀来到乾元殿楼上。 叶法善天师扶栏远眺。 紫微城内,宫殿林立,金瓦朱檐,富丽之极。 不远处的佛光寺依然画栋飞甍,丹楹刻桷,只是,再也没有僧人进进出出。 昨日辉煌,过眼云烟,唯剩一个华丽精美的空壳。 “大唐皇帝西迁,朝廷各个部门也跟着迁到长安。紫微城里,除了一些寺人和金吾卫禁军,只有你们乾元修书院等少数几个机构在此办公。时过境迁,往事如梦,真是不堪回首啊!” 澄怀叹道:“睿宗皇帝驾崩,开元神武皇帝远离洛阳,紫微城的故事,还有几人能记得呢?过不了几年,一切往事都会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石清遥望着不远处的东宫,那连绵起伏的歇山重檐下,几只鸟雀在此筑了巢,不停地飞进飞出。 “睿宗皇帝为皇嗣时,居于这座东宫。高延福公公说,最后那天,昭成顺圣皇太后和肃明皇太后是被武承嗣带走的。他早就被挫骨扬灰,哪里还查得清楚?” 澄怀道:“这的确是一桩棘手的案子!事情过去二十三年,人证物证都难以寻找!” 叶法善天师眉头紧锁起来。 “她们失踪的嘉豫殿已被掘地三尺,未能发现遗骸。紫微城那么大,处处都可瘗玉埋香,也不排除武承嗣将她们埋到了荒郊野外。” 澄怀颔之。 “当初,司马承祯天师寻遍整个洛阳,也没找到两位皇太后的遗骸。最后,只能将她们的元神收集起来,安葬于惠陵和靖陵。” 石清道:“且不说遗骸不知瘗埋何处,即使找到,化为尘土,也难以辨别!” “师父,我们只能尽力寻找。如果找不到遗骸,就上奏陛下,建议他再次招魂祔葬,将两位皇太后迁于桥陵。” “这是最后无奈的选择!”叶法善天师轻叹一声,慢慢往殿内走去。 师徒三人在紫微城中搜寻了五六天,一无所获。 澄怀陪着师父在宫中四处飞符作法,找到几处遗骸,都不是昭成顺圣皇太后和肃明皇太后。 天气炎热,大家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澄怀蓦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师父,弟子在东宫重光门外,经常见到一位年迈寺人……” “他有何蹊跷?” “盛夏烈日炎炎,人人都避之不及,唯有此人不怕曝晒,日日躺在那里晒太阳。宫中禁军见怪不怪,从来不去管他,或许此人知晓一点什么!” 石清道:“也许,他是东宫的旧人,不愿意离开此地罢了。” “澄怀,你带师父过去看看。”石清的话,引起了叶法善天师的注意。 众人来到东宫重光门前。 果然如澄怀所说,一位衣衫褴褛,鹄面鸠形的年长寺人,坦胸露背,大字形躺在地上。 干瘦的身子,像一捆晒干了的枯柴。 经年累月地曝晒,肤色如酱园子里的豆瓣酱一样,呈现出黢黑油亮的酱黑色。 “福生无量天尊!”叶法善天师走过去,行了个叉手礼,“老人家,炎天暑月,酷热难耐,你为何要躺在地上?” 那位寺人双手支在脑后,微微睁开一条眼缝,打量了一下他,急忙把头转了过去,轻轻哼了一声。 “你这老道,看样子,比我年纪大多了,怎好意思叫我老人家?” 叶法善天师装模作样地围着他走了一圈。 “你衣衫虽破,但胸前绣有葵花团寿纹,腰间挂的是三足青鸟楠木腰牌。贫道知道,你是宫中从八品下的宫闱丞,入宫多年,装了一肚子的秘密,不经常晒晒,恐怕就要发霉了!” “嘿!你这老道!眼神贼亮贼亮的!你想知道什么秘密,老奴是不会告诉你的!” 老寺人一骨碌爬起来,把衣襟阖上,正了正幞头,从腰间解下一只皮囊,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 “千金不换?” “万金也不换!你们赶紧走,别耽误我晒太阳!”寺人语气坚定,扬了扬手,抹抹嘴角的水渍,又躺了下来。 “那好,贫道就不打扰您老人家了!澄怀、石清,我们走!”叶法善天师转身就走。 老寺人在身后气愤地嘟囔着:“再喊我老人家,老奴就将你们五花大绑,扔到佛光寺弥勒菩萨的迦罗奢如意瓶里。那如意瓶一到子时,便会吃人血肉,骨头渣子也不剩下!” 石清听了,想回头骂两句,被师父拉走了。 这天夜里,澄怀和石清在紫泽观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拍醒了。 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叶法善天师站在榻前,对他们说道:“澄怀,石清,我们走一趟佛光寺!” 澄怀被师父的一番话吓得睡意全无。 “师父,您去佛光寺干什么?那寺院白天看着富丽堂皇,晚上一个僧人也没有,阴气逼人,连金吾卫禁军也不敢踏进半步!” “那老寺人约我们子时去佛光寺,必定有要事相告!” 澄怀和石清这才想起白天那寺人的一番话,细细回味,似乎是一个邀约的信号,只好起身穿衣。 众人口念轻云咒,隐去真身。穿过上林苑的宫墙,进入宫城,再穿过洛城殿、显福门、光范门,一路走到佛光寺。 紫微城里月黑风高,万籁无声。沿途没有见到金吾卫禁军,连一只夜莺也不曾碰到。 进入佛光寺,云迷雾锁,伸手不见五指,犹如乌云罩顶。 一阵夜风吹过,檐下遽然窜出一只蝙蝠,从澄怀和石清的头顶疾速掠过,吓得他们毛森骨立。 过了山门殿,便是天王殿,弥勒菩萨大多供于天王殿中。 叶法善天师伸手推开沉重的殿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借着昏暗的月色,眼前赫然看到一座三十多丈高的弥勒菩萨坐像。 菩萨右手指着脸颊,右脚搭在左膝上,左手自然下垂,放在右脚上,手中提着一只迦罗奢如意瓶。 那坐姿宁静安详,笑容清净法喜。 也许太过高大,令人产生了强烈的压迫感。 “越国公,老奴等您很久了!”黑暗中,乍然响起一个声音。 澄怀和石清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定睛一看,才发觉弥勒菩萨脚下,跏趺端坐着一位寺人。 说话的正是白天那位不修边幅的老寺人。 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只火折子,把大殿中的灯烛一一点亮。 灯火荧荧亮起,众人看见大殿内描金绘彩,十五根八椤柱承起飞檐。 弥勒菩萨垂眉深思,半跏坐在莲花须弥座上;韦陀菩萨头戴凤翅兜鍪盔,身披黄金锁子甲,双手合十,腕上托着一根金刚降魔宝杵;四大护法天王身穿七宝庄严甲胄,口似血盆,牙如利刃,手持各种法器,庄严威武。 六尊金身巨像,把天王殿挤得满满当当。 老寺人迎面走来。 他束发笼冠,面容黝黑而整洁。只是太过瘦骨嶙嶙,单薄的身子撑不起宽大的宫服,里面尽是空荡荡的。 “老奴姜姓,名唤景行,曾是紫微城迎仙宫的寺人,二十年前侍奉过圣帝天后,所以,认得越国公。” 叶法善天师道:“那时候,天后的尊号还是圣神皇帝,我常常入宫为其请脉。迎仙宫寺人太多,也许见过姜公公,但记不得你早年的样子。” “大周王朝新立,武承嗣争当太子,当时还是皇嗣身份的睿宗皇帝,一次又一次受到武氏子弟的凌辱和打压。这些不堪往事,越国公也是亲身经历,老奴就不必细说了。” 叶法善天师喜出望外,言语也急促起来。 “姜公公,你一定知道两位皇太后的下落!你可知,睿宗皇帝的遗愿就是要找到她们的遗骸,陪葬在御榻旁!” “她们的遗骸,早已灰飞烟灭,随着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了!” 话语未尽,两滴清泪已经从姜景行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澄怀扶着他坐到蒲团上。 “姜公公,您莫要悲伤,这些陈年旧事,恐怕只有您一人知晓了。睿宗皇帝带着遗憾驾崩,您把事情经过一一说出来,我们回去禀告陛下,让他少一些遗憾!” “是啊,只有老奴一人知道,所以老奴不敢死,死了就再也无人知道了!” 众人围坐一团,听他娓娓道来。 姜景行眼神迷离,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当年,他只是迎仙宫里的一名下等寺人,每日干些洒扫庭除、端茶送水的粗活,夜里还要值守宫门,十分辛苦。 稍不留意,就会受到内侍监、内常侍,甚至是圣神皇帝的责罚。 长寿元年那个冬日,让他永生难忘。 他在佛堂里除尘扫垢,失手打翻了佛龛里的和田羊脂玉弥勒菩萨坐像。 众所周知,这尊弥勒菩萨坐像,是女皇最钟爱的佛像。 年轻时开始供奉,一直到她登基为帝,日常香火,虔诚礼敬,从未落下一天。 当佛像从他手边滑落,跌在雕花琉璃方砖上,瞬间四分五裂,支离破碎,洁白的玉屑散落一地。 姜景行魂消魄夺,急忙伏地叩首,请求降罪。 所有人都觉得,姜景行这一次必死无疑,为他捏了一把汗。 第146章 龙门山引袆招魂 圣神皇帝正要发火,恰好皇嗣李旦进入迎仙宫佛堂。 看见一地的碎玉和瑟瑟发抖的姜景行,李旦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他灵机一动,对母亲说道:“陛下荣登九五尊位,弥勒菩萨完成天命,已经圆满归天。儿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寥寥几句话,立刻扑灭了母亲的腾腾杀气。 姜景行侥幸逃过一劫,匍匐在地上,满头大汗,心中惊恐不已。 他知道,李旦这是拼了命为他说话。 此时的李旦,虽然顶了一个皇嗣的名分,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他在易世革命中苟延残喘,自身难保,每多说一句话,就会为自己多招来一份麻烦。 作为宫中最低贱的寺人,人如蝼蚁,命如草芥,要不是他这句话,恐怕自己当场就要一命呜呼了。 所以,姜景行对李旦感激涕零,一心想要报答他的恩情。 长寿二年正月初,皇嗣妃刘蕴芽和窦浅漪被传唤到紫微城嘉豫殿。 这天傍晚,姜景行被抽调到嘉豫殿值守大门。门前挂着两盏喜庆的宫灯,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盖。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二,刚刚过完大年,东都洛阳天寒地冻,万物境藏。 看见魏王武承嗣带着两位皇嗣妃进来,心中生疑,不免多看了几眼。 过了许久,武承嗣带着她们从嘉豫殿出来。刘蕴芽和窦浅漪双手反剪,衣衫不整。 刘蕴芽嘴里一直大骂着圣神皇帝和武氏家族。 武承嗣一边走一边对她拳打脚踢。 刘蕴芽丝毫不收口,越骂越凶。 一怒之下,武承嗣重拳挥过,她昏厥在嘉豫殿门口。 窦浅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武承嗣网开一面,让她们回东宫去。 武承嗣面目狰狞,恶狠狠地虎视着她,说道:“现在,天下是属于武氏一族的,你们李唐子孙本就不该居于东宫,本王怎会放你们回去呢?” 姜景行垂首帖耳立在门口,不敢抬头。 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窦浅漪也被他一拳打昏了过去。很快,来了几个寺人,抬着她们往外走去。 姜景行找了个借口离开,暗中尾随着他们。 此时,天色已晚,暮霭沉沉,紫微城里朔风凛冽,大雪如柳絮般落下,满目霜白。 众人沿着九洲池堤岸,七拐八弯进了天堂通天浮屠。看官们可还记得,佛光寺的前身,就是通天浮屠。 一个寺人伸出脑袋,在门口左右观望了一下。 大门即将阖上的那一刻,姜景行看见那尊雍容尊贵的弥勒菩萨金身,高高耸立在通天浮屠里。 菩萨慈眼微睁,像两瓣洁白美妙的莲花,花开清净,庄严具足,飘于五浊之上。 姜景行顶着风雪,偷偷翻墙进入通天浮屠,躲在大殿的五架梁上。 脚下的弥勒菩萨,正俯视着芸芸众生。 武承嗣找来两条白绫,勒死了尚未断气的刘蕴芽和窦浅漪。 姜景行知道自己力单势孤,救不了她们。他不能呼喊,也不能哭泣,只能咬紧了牙关,嘴里不停地暗念着弥勒菩萨的佛号。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令他心惊胆颤。 武承嗣让人砍下刘蕴芽和窦浅漪的首级,煮熟之后,取下天灵盖,打磨光滑,刷上金粉,镶嵌到弥勒菩萨的眼睛里! 说到此处,姜景行悲上心间,不能自已,扶着大殿的柱子泣不成声。 这一幕,是他此生见过最惨绝人寰的现场,每每想起,都会夜不成寐,身心俱寒。 澄怀狠狠地捶了柱子一拳,气愤道:“武氏一族崇佛至深,却在通天浮屠里行凶,他们就不怕下阿鼻地狱吗?” 叶法善天师抬起头,仰望着佛光寺内的弥勒菩萨。 这尊弥勒菩萨的神座,正是当年通天浮屠里那尊弥勒菩萨立像的位置。 “你们有所不知,白骨,在佛教中是大悲与空性的象征,也是佛教五门禅法之一,在梵语中,称之为嘎布拉。” “师父,杀人就是杀人,缘何称为嘎布拉?”石清道。 “大周时期,佛教盛行供奉嘎布拉,意在教人及时修行,息灭对色身的贪恋,破除身见和我执,早日脱离六道轮回的苦海。” 嘎布拉最早源于天竺婆罗门教,后来,逐渐被吐蕃密宗吸收,并将其发扬光大。在大周时期,逐渐传入中原。 这些佛教徒,日日观想自己的肉身腐烂变成白骨人,或观想周匝世界充满白骨人,或在纸上画白骨骷髅,以解心中的寤疑。 甚至有人死后,捐献出自己的身体,做成嘎布拉念珠、嘎布拉鼓、嘎布拉碗等,警诫后人努力修持佛法,谛观是已,思惟无我。 白骨流光,澄心一处,当思今生世事无常,及早觉醒;诸杂乱骨,何处有我,放下既得身意泰然,安隐快乐! 澄怀道:“难怪,大唐各大寺院中,常常见到手持骷髅的佛像,这不仅是他们降妖除魔的法器,也象征着尘世冥途和万象皆空。” “那时候的武承嗣,正痴迷于大周太子之位,他这么做,是为了供奉弥勒菩萨吗?”石青有点不解。 叶法善天师点头道:“没错!武承嗣用嘎布拉生祭弥勒菩萨,正是要表明他要夺取大周太子之位的决心,请求菩萨对他的庇佑!” 姜景行微眯了一下眼睛。 “武承嗣将剩下的遗骸都烧成灰烬,装入弥勒菩萨手提的迦罗奢如意瓶里。然后,杀了现场所有的寺人。老奴目击耳闻一切,成了唯一的见证人。我只有好好活下去,好好替睿宗皇帝保守这个秘密!” 澄怀叹道:“证圣元年,薛怀义怒烧通天浮屠。这里的一切,都被一把大火化成了锦灰堆……” “佛光西来,普照天下众生,但昔日痕迹,再也无处可寻!” 叶法善天师暗暗念了一声“无上太乙救苦天尊”。 “迦罗奢如意瓶是供养弥勒菩萨的法器,用来盛装五宝、五香、五药、五谷及香水等宝物。武承嗣却用它来盛放自己的邪恶与野心,弥勒菩萨怎会保佑这样的恶徒呢?” 姜景行用袖子轻拭眼角的泪水。 “随着中宗皇帝回京,武承嗣太子梦碎,很快下了阿鼻地狱。武氏革命,轰轰烈烈,爱妃失踪,睿宗皇帝心中哀痛,却只能充耳不闻,老奴也不敢向他禀报实情……” “姜公公,中宗皇帝西迁长安后,您一直守在这里吗?”澄怀问道。 姜景行摇了摇头。 “本以为,天下复归李唐,可以正大光明地将这个秘密说出来。女皇退位,武氏势力不减,老奴还未说出实情,他们就西迁长安了。紫微城中年老的寺人、宫女,全部返家养老,老奴不得不离开此地,回到洛阳城外的故居。” 澄怀与石清相视一眼,道:“那您为何又回来呢?” “回乡后,没过几年,得知睿宗皇帝登基,不久又禅位陛下。去年,老奴得了绝症,医师说我活不过一年,于是,立刻回到了紫微城中,在这里等着陛下派人来寻找真相。” 叶法善天师道:“你带着秘密离开,又带着秘密回来,就等着有一天,能将一切上达天庭。睿宗皇帝在黄泉之下,也会感激你那么多年的守护!” 姜景行释然颔之,好像卸下了千钧重担,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快。 他低哝道:“老奴这条命,是睿宗皇帝给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活着报不了这份恩情,就随他而去,九泉之下,再伺候他吧!” 在众人睽睽注视下,姜景行举止安详地走到弥勒菩萨坐像前,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躬身拜了三拜,跏趺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阖目入定。 石清走到近前一看,姜景行已经没了气息。 “师父,姜公公涅盘了!” “佛修来世,因寂灭而涅盘;道修今生,因升华而羽化。姜公公福德圆满,已经达到了安乐无缺,寂灭无尘的境界!” 众人默哀了许久,等到天亮,才让金吾卫禁军把姜公公的遗体拉走,好生安葬了。 叶法善天师上奏李隆基,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悉数汇报于他。 既然昔人化尘化土、化云化烟,人间无处可觅踪迹,只有学会释然、学会放下。 悲痛之余,李隆基下了一道敕旨,命叶法善师徒赶赴洛阳城南的惠陵和靖陵,为两位皇太后招魂。 六月末的伊川大地,暑热正盛。 叶法善师徒一人一马,奔驰在伊阙古道上。 澄怀一提缰绳,马儿放慢了脚步。 他手指前方,道:“师父,前面不远处,龙门山东麓那处山窠间,就是惠陵和靖陵的所在地。” 叶法善天师吁停了马。 从洛阳跑马到这里,大约三十里左右,走了一个多时辰,竟然感到有些疲惫不堪。 石清将他扶下马,说道:“师父,天气太热了,您下马歇息一下,吃一口水。” 叶法善天师抹去额头的汗水,接过皮囊,吃了几口水。 极目望去,龙门山山势平缓,花木葱茏。 一条伊河将龙门山一分为二,形成两山夹一水的河谷地貌,世人称之为伊阙。 东山前是一望无垠的金色麦田,千千万万株麦穗,向着同一个方向,一浪接着一浪,在田野间奔涌、翻滚,好像谁把川流不息的黄河引到了这里。 田客们挥汗如雨,正在麦田里收割麦子。今年春季寒冷,麦子的收割时间明显比往年推迟了很多。 师徒三人在阡陌间缓步前行,进入峡谷之后,便可看见山窠里的惠陵和靖陵。 两陵比邻而立,好像一对姐妹相依相偎在一起。 因为是两座衣冠冢,陵墓规模不大。 三出门阙内,建了一座陵署、献殿,神道左右摆了十几尊石翁仲、石马、石羊、石狮、石独角兽等石刻,也有牵马的石人,毛发、衣着、扣带纤毫毕现。 太常寺派来的陵署官早已等候在龙门东山山麓。 一名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迎了上来,低头施了一个叉手礼。 “越国公,下官是负责守护惠陵和靖陵的陵令裴曾。此次两陵迁主,开元神武皇帝十分重视,特命我们陵署中,丞一人、录事一人、府二人、史四人、主衣四人、主辇四人、主药四人、典事三人、掌固二人,祭司数十人,包括在下,全部在此,听候您的差遣!” 叶法善天师道:“皇太后袆衣、魂舆、三牲太牢、纸钱、三清铃、镇坛木、手磬、天蓬尺、五色令旗等物品,可曾准备妥当?” 裴曾道:“万事俱备,只等越国公来。” 众人一同前行,登上神道。 陵署前的斋坛上,已经布置好了香烛、牛羊豕三牲和各种法器,无数条素白的招魂幡在风中摇曳飘荡着。 叶法善天师径直走了过去,坐在斋坛前的蒲团上,闭目养神起来。 见他许久都没有动静,裴曾小心翼翼地问道:“越国公,天色已晚,太阳即将落山,不知您何时开始作法?” 叶法善天师双目紧闭,手掐太极阴阳连环诀,缓声道:“不急不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夜耿耿不寐,魂茕茕而动。你们在白天见过伝伝魂魄吗?” 澄怀道,“魂魄是人的元神,乃附气之神,见不得日光。日入之后,到了亥时,阳消阴长、阴阳交接之时,灵气最重,师父才能引袆招魂!” 裴曾对此一知半解,不敢多问。 众人一直等到亥时,斋坛前夜风习习,烛火摇曳。 一缕皎洁的月光投在招魂幡上,将那缕素白色映衬得格外刺眼。 一阵山风忽地扑灭了烛火,叶法善天师大喝一声,跳将起来,拔出背后的开元圣剑,口念清音咒,手摇法铃,穿过献殿,往陵前走去。 乐师吹吹打打,奏起了太常雅乐《安魂曲》,数十名祭司手舞足蹈,跳起了招魂舞。 脚下的影子跟着他们左摇右摆。 澄怀和石清各举着一支楠木十字衣架,尾随在众人身后。 衣架上面戴着十二花树凤冠,套着斜襟宽袖的袆衣,翚翟点缀,内搭素纱中单,黼领,朱罗縠褾、黼纹襈边,缀褾、襈,腰系革带、蔽膝、白玉双佩,青袜、舄等在裙底若隐若现。 昭成顺圣皇太后的袆衣,是尚衣局的宫人根据李隆基的记忆,复制修改而成的。 筠雾色的衣裙上,草绿、樱粉相间的缠枝合欢花开正盛。 李隆基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穿的就是这样一件华服。花影缤纷,朵朵喜人,在他的记忆里谢了一地。 肃明皇太后的袆衣是棠梨褐色的,手刺牡丹夔凤纹饰,睿宗皇帝第一次登基时,穿的正是这件袆衣。 叶法善天师步罡踏斗,存思运气,以剑代笔。两张符箓在剑锋下徐徐展开,天师宝印缚鬼伏邪,三星九神劈山引路。 众人的目光随着开元圣剑的舞动而动。 只听得一声轰响,惠陵和靖陵地宫的大门,缓缓地洞开了。 雅乐戛然而止。 他面北而立,连呼三声昭成顺圣皇太后的尊号,靖陵的寝宫中飞出一道幽光,飘飘忽忽地附于筠雾色的袆衣上。 又呼三声肃明皇太后的尊号,惠陵的寝宫中也飞出一道幽光,叶法善天师一边念敕,一边将其引到棠梨褐色的袆衣上。 师徒三人口诵安魂咒、定魂咒,清静魂身,引请过桥。 最后,置袆衣于魂舆上,以太牢告祭,招魂仪式才算正式完成。 “裴陵令,我们立刻上路,护送两位皇太后的元神送回长安!” 裴曾不敢怠慢,立刻指引众人上路。 澄怀送行三十里,才返回洛阳。 第147章 乾元殿聚书四部 二十天后,一行人终于到达长安。李隆基率领百官,在太极宫承天门跪迎两位皇太后入宫。 开元四年十月九日,睿宗皇帝下葬金帜山桥陵。 李隆基亲自护送灵柩到桥陵。 他和宋王李宪手捧皇太后袆衣,入了地宫,置于睿宗皇帝的御榻左右,再以衾被覆盖。 随着桥陵沉重的石门落下,一代帝王的传奇,也永远落下了帷幕。 突厥部落不断归降大唐,凉、甘、云、朔、幽、蓟等边州人口激增。 各部落之间,为了抢夺有限的草场、水源,经常发生矛盾和冲突。 面对这些能征善战的部落,调任并州大都督府为长史的王晙上表指出,突厥是迫于形势方才归顺大唐的,他们久居边境,极易引发祸患。 建议朝廷胁之以威,诱之以利,将其全部迁徙到黄河以南,使其逐渐汉化。 同时,要吸收他们的兵马,掺入大唐军队,使其成为北疆的防御力量,为大唐王朝效劳而不为祸患。 李隆基正忙着处理国丧事宜,未来得及答复他,便有突厥降户起兵反叛了大唐。 阿史那默啜死后,东突厥政局陷入动荡。 他的儿子阿史那匐俱继立可汗之后,根基不稳,很快被阿史那骨笃禄的儿子阙特勒绞杀了。 阙特勒拥立他的长兄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为毗伽可汗,招纳离散的部众,一心想重振东突厥国威。 阿史那默棘连继位的消息传到中原,一些降户逐渐萌生了叛意。 住在黄河旧地的阿跌部落的阿跌思泰和弩失毕部落的阿悉烂,率先举旗,反叛了大唐。 开元四年十月二日,李隆基接到战报,命朔方大总管薛讷发兵追讨。 王晙率领并州兵马西渡黄河,昼夜兼行,追击叛逃的人马,斩首三千多级。 阿跌思泰和阿悉烂等人摆脱了唐兵的追击,顺利返回突厥。 两人归来,使得东突厥的力量逐渐壮大起来。 阿史那默棘连继续任用老臣暾欲谷为谋臣;任阙特勤为左贤王,总掌兵马;将妹妹嫁给黠戛斯可汗,娶突骑施都督苏禄的女儿为妻,又以女儿和亲苏禄。 万事俱备,准备发起南侵。 暾欲谷是突厥旧臣,也是阿史那默棘连的岳父,虽然年已七十多岁,但他老谋深算,在突厥各部落中的威望非常高。 他认为,东突厥新朝初立,经济困顿,应该与民休养几年。此时,不宜发动战争、不宜开城拓地。 阿史那默棘连采纳了他的意见,大唐北疆,得到了暂时的安宁。 随着刘幽求、魏知古、李日知、卢怀慎等一批老臣相继去世。开元四年年末,李隆基召广州都督宋璟回京,拜为刑部尚书。 姚崇为相数年间,革故鼎新,兴利除弊,为万众所景仰,但他是个教子无方的父亲。 儿子姚彝、姚异仰仗父亲的威望,广交宾客,招权纳贿,遭到监察御史的弹劾。姚崇被罢去宰相之职,改加开府仪同三司。 宋璟接替姚崇为相,授吏部尚书、黄门监、紫微侍郎同平章事。 工部侍郎苏颋升任紫微侍郎、同紫微黄门平章事,与宋璟一同成为宰相。 梁州都督源乾曜被擢升为黄门侍郎、同紫微黄门平章事。 为相后,宋璟保持一贯以来按法制律令行事的风格,继续奉行姚崇的治国方略,推广他的《十事要说》。 姚崇制定的治国措施,只要是实践证明是正确、行之有效的,宋璟决不随意变更。 “情既无穷,故为之制度,不因人以动摇,不变法以爱憎。”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宋璟对节度使制度一直颇有微词。 多次提出,边镇兵力高达五十万,如果不对节度使加以节制,很可能会成为大唐王朝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李隆基每次奖赏边臣,他总是强烈反对,要求不赏边臣,抑制武将们滋生野心和权力欲望。 从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魏徵的影子。 姚崇善应变成务,喜欢顺乎潮流,不墨守成规,懂得变通之道。 而宋璟善更加守法持正。 这位冷落过张氏兄弟,对抗过武三思,得罪过太平公主的铁腕人物,坚持洁身自好,犯颜诤谏,大开不讳之路,在朝廷中养就了一片清明之风。 在李隆基心里,宋璟就像赐给他的那双金箸一样又硬又直、铮铮发亮。 面对这样的不世之臣,他十分愿意容忍他的耿直刚正。 宋璟与苏颋相处得也不错,两人在朝中心有灵犀,相得益彰。 苏颋遇事多让于宋璟,苏颋每次论事,只要有利国家,宋璟也会大力挺之。 他们不像姚崇和张说,经常相互斗法,争吵不休。 姚崇为相前,张说曾到岐王李范府中诉苦,结果被他告发。 张说贬为相州刺史,充任河北道按察使。不久,又被他事牵连,贬为岳州刺史。 不管如何,时下朝廷君明臣直,天下百姓安乐。 大唐王朝在他们的治理下,正稳步向着辉煌的开元极盛之世迈进。 转眼到了开元五年,正月刚刚过去两天,太常寺太庙署上报,李氏太庙四室崩坏。 李隆基下令,辍朝五日,暂时奉神主于太极宫太极殿内,太庙抓紧时间修缮,自己素服避正殿,亲自祭享。 开元四年,关中不稔,粮食歉收。原本打算年后巡幸东都洛阳,顺便前去监督粮食调拨。 国事多如牛毛,临行前,都要一一处理掉,不得已,又将众臣召集到大明宫紫宸殿来议事。 想到太庙莫名崩坏,李隆基心中有些忐忑。于是,问宋璟与苏颋:“两位爱卿,朕此行东都可否?” 睿宗皇帝驾崩后,他开始自称为“朕”了。 苏颋叉手道:“陛下,您三年之丧未终,急于赴东都行幸,不合天心,所以上天降灾于太庙,以示警告。臣觉得,应停止东都之行!” 宋璟亦道:“调拨粮食,自有户部掌管,左相、右相监督,陛下不必亲自前去。” 李隆基又将目光投向了姚崇。 虽被罢去宰相,李隆基对姚崇极为尊崇。念他年事渐高,身体抱恙,特地允许五日上朝一次。 遇到军国重事,都会命黄门侍郎源乾曜前去征求他的意见。 姚崇道:“陛下,老臣寄居的罔极寺中,有一座钟楼。当初建成之时,用了一些旧木料。前几天风雨大作,悬挂大钟的大梁不堪重负,轰然倒塌了。” 众人都知道,姚崇在长安没有居所,一直寓居在罔极寺中。 罔极寺位于大明宫、太极宫之间的大宁坊,原是太平公主为圣帝天后祈福而修建的皇家寺院。 “应是木料岁久朽腐而坏了。”李隆基道。 “陛下所言极是。太庙屋材皆是前秦苻坚时的旧料,早已朽腐不堪。崩坏时间恰巧与您赴东都的行期相合,并非什么灾异。天子以四海为家,您因关中歉收而幸东都,主张已定,准备已齐,不可失信百姓!” “姚卿之言,最实在!”李隆基心中渐渐释然起来。 “神主迁于太极宫的太极殿,不宜久存。陛下出发前,应尽快修缮好太庙,以免神主不安!” 李隆基转头对苏颋道:“苏卿,你出身工部,熟悉土木工程。修缮太庙就交由你负责,一定要亲自监督,争取在本月完工。” 苏颋不敢抗命,只好回了一声:“谨遵圣意!” 宋璟奏道:“陛下,契丹、奚归唐后,松漠、饶乐二州都督复土委任,至此,辽西十二州全部复归大唐。营州失陷后,原来的州治由柳城移到蓟州渔阳。现贝州刺史宋庆礼奏请,在柳城复置营州都督府。请您出发洛阳前,务必批复此事!” 李隆基沉吟俄顷。 “朕同意复置营州都督府,辖内州县镇戍皆遵旧制,驻平卢军,以太子詹事姜师度为营田支度使,宋庆礼协助他招安流民,开垦荒田,数年后,这里一定会仓廪充实,市井繁荣的!” “契丹和奚族归降大唐,按制,李失活和李大酺需亲自来京面圣,递交国书……” 想起叛唐的阿跌思泰和阿悉烂,李隆基心里涌起一阵失落的情绪。 猛然站起身来,凛凛地傲视着大殿,提起绛红色的袍衫裙摆,快速走下玉阶,从群臣中间直穿而去。 宋璟俛首叉手,屏气敛息,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那就让他们来东都洛阳见朕吧!” 开元五年二月初,李隆基带领群臣,抵达洛阳。 秘书监马怀素,带着右散骑常侍褚无量、国子博士尹知章、谏议大夫澄怀、桑泉尉韦述、以及元行冲、毋煚、王惬、殷践猷、余钦、卢僎等二十多位名儒,在紫微城乾元殿前迎接帝驾。 在高力士的搀扶下,李隆基下了帝驾,目光扫过众臣,一眼就发觉了异常。 “马卿、你脸色苍白,萎靡不振,是不是修书累坏了身子?“ 马怀素咳嗽不止,难以回话。 澄怀担忧地望了他一眼。 “陛下,马监主管典籍文献征集和整理之事,还要领校秘书事物,的确是累坏了身子。” “马卿呕心沥血,却不懂得 ‘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的道理?“ 澄怀道:“一些典籍散落,条疏无序,为了刊正经史,他常常衣不解带,查阅史书,忙到三更半夜才肯歇息。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如此消耗!” “马卿谦恭谨慎,专心学问,与褚卿同为朕的侍读,希望你们保重自己的身子,劳逸结合,切勿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卖命修书。” 马怀素醒了醒嗓子,道:“陛下向天下广征典籍,其数盈多。臣不善着述,只是括检篇目,分部整理后,交由元行冲、毋煚等人撰录。时至今日,元行冲所作的《群书四部录》、毋煚所作的《古今目录》,也快要成书了。” “诸位都辛苦了!” “要论辛苦,尹知章博士比臣辛苦多了。他生性和厚,只会埋首研究六经,所注的《孝经》《老子》《庄子》《韩子》《管子》《鬼谷子》等书,淋漓尽致,字字珠玉!” 李隆基转向尹知章,道:“当初,张说向朕推荐尹卿,说你有古人之风,可以坐镇雅俗。朕拜你为礼部员外郎、国子博士。任官后,你专心学问,为朝廷带来了勤学之风。如今看来,张说的确是有识人之明!” “陛下过奖了!”尹知章谦虚地报以一笑。 宋璟一心想看乾元殿中的藏书,迫不及待地说道:“陛下,臣听说,他们整编的四部书成,快带我们进去,一餍馋眼啊!” “好!一起去看看!” 在马怀素的指引下,众人踏入乾元殿,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宽敞明亮的乾元殿里,书盈四壁,数不胜数。 从对内府旧书补漏校定,到采集天下逸书进行修整订讹,加上学士们自己的着作,乾元修书院成了浩浩荡荡文山书海。 澄怀一边引路,一边介绍。 “乾元修书院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目前,藏书有五万三千余卷,学士们自己编着的书籍有两千八百余卷,总计八万余卷。请陛下一一检阅!” 李隆基徐步向前,青筋隆结的手指逐一划过书架。 楠木清香,和着纸张特有的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各类藏书用不同颜色的轴带帙签加以区别。 经库皆钿白牙轴,黄缥带,红牙签;史书库钿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库皆雕紫檀轴,紫带,碧牙签;集库皆绿牙轴,朱带,白牙签。 “这么多藏书,可谓是开元国宝。澄怀,每册书皆录副本,在长安与洛阳各藏一套,以防不测!” “是!两京各有四部,并有防火、防蠹、防霉等专项管理制度。” “很好!乾元修书院是为天下万民修书的!马卿,明日起,将书院中所有的藏书摆于乾元殿东廊,准许百姓入殿观书三日。平日,有百姓要来看书的,不得驱赶,要以礼相待。” “是!”马怀素紧跟其后,颔命称是。 李隆基的脚步驻留在甲部书架前,伸出手,抽出尹知章编注的《老子》一书。 仔细翻阅了几章,对澄怀道:“尹卿注释的《老子》,字字真知,句句灼见,既可见他治学严谨,也应了老子致虚守静、归根复命的学说!” 澄怀脸上露出几分愧色。 “是啊,澄怀研读《老子》几十年,自认为有些研究。自从看了尹博士的注释,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方知自己这些年,不过是读了一些皮毛而已!” 李隆基轻抚着封面上的烫金书签,道:“朕要诏告天下,大唐每家各藏一本《老子》,无论士庶老少,都要细细研读!” 澄怀肃然一叉手。 “高宗天皇大帝曾将《老子》引入明经考试,举行过数次道举考试,优异者为道学举士。可惜,因内乱而中断了。陛下推崇道学,不如恢复道举,让《老子》重新进入科举殿堂!” 李隆基将手中的书籍放回到原处。 “你提醒了朕!高宗天皇大帝以《老子》为上经,此书,不仅是道家的经典,也是李氏王朝的家书,传统不可摒弃!” “陛下所言极是!五千言《老子》,治身治国,包涵广博,当为万经之王!” “那就从朕开始吧,听政之暇,朕也要常读《老子》!” 第148章 东廊君臣论三教 宋璟和苏颋记起,圣帝天后黜唐立周之前,曾废黜太上玄元皇帝尊号,举人罢习《老子》,而改习《臣轨》。 苏颋道:“陛下,中宗皇帝登基,重新恢复老子太上玄元皇帝的尊号,举人停习《臣轨》,依旧例学习《老子》,但其间从未举行过道举考试。” 宋璟应和道:“大唐选拔人才,向来依赖进士和明经考试。道举中落那么多年,能否重新拾起来?” “没错!若要以道家经典开科取士,必定要重置道学、重温四子,举送、课试、考评、命秩,每一项都是浩大的工程!” “一切都慢慢来!”李隆基看出两位宰相的忧虑,“朕推广《老子》,不仅仅是为了理国、立身、亦是为了经邦国、序人伦、惩恶劝善,重塑大唐清平世界!” 澄怀道:“《老子》文约而义精,词高而旨远,可以理国,可以明道,可以立身,又可以为陛下采擢荐进人才,何乐而不为呢?” “道举在过去,只是进士和明经考试中的一项,等到机会成熟,朕想将其独立发展成为一个科目,让天下人再次掀起学习《老子》的热潮!” 说罢,李隆基从狭窄的书架间游弋而去了。 多年来尊祖崇老,大力发展玄元之教,众臣明显地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不知何时开始,多了一股翩翩神仙之气。 阳春三月,紫微城里桃红柳绿,春光旖旎。 乾元修书院限时开放的消息,传遍了洛阳大街小巷。百姓如水赴壑一般,涌进紫微城里。 澄怀正忙着指挥金吾卫禁军,将楠木书架从乾元殿里移出,依次摆放在东廊上。 “百姓马上就要到了,请诸位小心码放典籍,切勿损坏。” “是!”领头的禁军响亮地回了一句。 一阵阵馥郁芬芳的花香袭来,澄怀不时地抬头观望几下。 廊下,春池水涨,桃李争妍。玲珑的太湖石后,几株牡丹富丽端庄,开出了几分华贵气质。 一树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屈曲蜿蜒,在长廊顶上披垂摇曳,一串串烟紫色的花穗点缀其间,望之煜然。 春光无限好,正是读书时啊! 尚未布置妥当,已有数十位布衣百姓蜂拥而至,见到那么多藏书,无不惊骇。 他们聚集在书架前,找到自己心仪的典籍,便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百姓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便将长长的东廊挤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一位形容清癯,身穿秋茶褐色缺胯袍衫的少年郎君,在书架前捧着一本《老子通释》,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一动不动。 澄怀走过去,恭谦有礼地施了一个叉手礼。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尹愔,道号澄怀,见小郎君久久捧着这本《老子通释》,可有什么高见?” 那人听到澄怀的名字,立刻阖上书页,看了一下题签上“谏议大夫尹愔”几个小字,将书置于书架上。 “晚生王维,初来洛阳。今日,听闻乾元修书院对外开放,特地来赶个热闹。” 他回了一个叉手礼,声音带着些许稚嫩。 春风少年,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如林下清风,不沾染一点人间烟气。 澄怀道:“原来是名盛京城的王郎君,失礼失礼!贫道的拙作,能入尊眼,实在是无上的荣幸!” 王维出身河东王氏望族,才华早显,十余岁便精通诗书音画,尤其擅长五言创作。 所作的诗歌工丽闲澹,诗禅交融,其清微之格,不输陶谢之流。小小年纪,便在大唐诗坛独树一帜。 “刚才在书架上取了数本书,都是谏议大夫尹愔所着的《庄子通释》《列子通释》。晚生笃诚奉佛,很少看道家论述,走了一圈,又取了一本,依然是您所着的《老子通释》,没办法,只好读下去了!” 澄怀笑道:“拙笔一支,写不出什么精华文字,比起王郎君的诗作,实在差远了!” “晚生的诗作,味淡声希,世人许以高流,实则是高抬一眼!” “王郎君谦虚了!谁都知道,玉真公主最爱你的诗歌,经常说,自己是你的忠实拥趸者!” 开元三年,年仅十四岁的王维离家入京,寻求仕途。 玉真公主十分倾慕他的才华,频频约他到府上谈经论诗。长安、洛阳名士争相邀请,两京刮起了一股清冷幽邃的空外之音。 王维打量起澄怀的穿着,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疑惑。 “刚才看您的书,正感叹这眇眇忽忽的官场里,竟然有一位散淡于世外的隐士。见到本人才知道,原来,您真的是一位神仙羽客!” “贫道师承景龙观罗浮真人,开元神武皇帝崇道,特许我着道士服饰入仕。现在乾元修书院里负责收集、论述道家学说。拙作如有纰漏之处,还请王郎君与我当众辩论,以求真理!” “我修寂默,君求长生,儒子求仁求礼。尹谏议在论着中,多处谈及儒佛道在中原三足鼎立之势,大谈三教异殊。可是,我这个圆觉之人,居然能在其中取之一瓢,这是为何?” 王维的嗓音低醇而温柔,听起来真是悦耳! 澄怀直挺挺地站着,凝视着那双清秀又深邃的眼睛。 略一思索,回道:“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原一直是三教并立。世人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各取所需罢了!” 王维笑容转淡,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原先,晚生也认为三教是彼此独立的。看完您的《老子通释》,却有不同的感悟!” “贫道洗耳恭听!” “儒佛道三教,教义不同,而本质始终如一,无非修人之圆觉、天之虚中、地之诚一。他们在中原长期交汇,早已互相渗透,互相融合,找到了互补共通之处 。” 澄怀如醍醐灌顶,豁然顿悟。 世人论道三教,从来是各争优劣,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三教并存、合流的可能性。 澄怀释然笑道:“如果三教能合流,那是修佛之人得证悟圆觉之极,修道之人得大圣高妙之德后的轻快和淋漓吧?” 王维也笑了。 “梁武帝时期,举国崇佛,陶弘景作为着名道士,势必要对佛教做出回应。从他的作品来看,一方面进行佛道论争,一方面融摄佛教,到后来,甚至主张佛道并重、三教调和。” “王郎君独抒己见,思力绝人。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陛下,他们在讨论什么?老奴耳背,听不清楚。”高力士在李隆基身后小声咕哝着。 李隆基正在乾元殿内的窗牖下,津津有味地听着澄怀和王维关于三教的讨论。 细说微论间,释世俗之疑,辨是非之理,让他大彻大悟、茅塞顿开。 李隆基回头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继续聆听起来。 长廊上,王维凝望着头顶上那一片茂盛可人的紫藤。“其实,儒佛道三教,很像这一棵紫藤树!” 澄怀道:“请王郎君详解!” “您看,茎干虬枝盘干,如绳索萦纡;藤叶青而扶疏,间隐歌鸟;花发成穗,色紫而艳,给人带来一树清凉和喜悦。若要评茎、叶、花谁优谁劣,着实多此一举,不如坐卧其下,读书品茗,臻于妙境,浑可忘世!” “的确,当今太平盛世,儒佛道三教的冲突趋于缓和。与其争论孔、老、释迦,谁是至圣,不如充分利用各自的教义,教化滋养世人!” 王维正要发话,乾元殿里走出一人。 那人道:“澄怀说得好!宗教,能教化滋养世人,是天子、百官、万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要永赖的信仰。” 众臣和百姓看见开元神武皇帝从乾元殿里出来,纷纷伏地,鞠躬叉手。 “今日,我们都是书友,众卿毋需多礼!” 李隆基走到王维面前。 “朕早就听说,王郎君参禅悟理,精通诗书音画,诗名盛于两京,玉真公主也为之倾倒。如此才华,为何不参加科举考试,为大唐朝廷效力呢?” 王维叉手道:“草民正打算前去长安,苦读几年,再应京兆府试。将来,如果能与尹谏议同朝为官,侍奉御前,那是我几世修来的荣幸。” “好!朕就在长安等着你来!但愿天下,人人皆是读书人,人人皆是圆觉妙人!” 王维的眉眼之间,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读完尹谏议的《老子通释》后,草民倒是希望自己早年是儒家,中年儒佛兼有,晚年才是儒佛道相融的圆觉妙人。” “这是为何?大唐百姓眼中最有佛性的少年才子,却要追求儒佛道于一身,你不怕百姓失望吗?” 王维淡淡一笑。 “草民已然悟出,三教的心性法门各有所长。儒家的道心、天心、天命之性;佛家的心真如、法界心、如来藏心;道家的清静无为之心,顺其自然之心,天我合一之心。圆觉、虚中、诚一,各取一瓢,有何不好呢?” 这个心性淡然、眉眼明亮的少年,说出的一番话,似乎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 也许,是受他的母亲虔诚礼佛的影响。从五岁开始,王维就吃素斋、读佛经,养就了这颗清澹澄澈的心。 澄怀道:“住世之人,只求红尘炼心,光如满月。能得儒、佛、道三者其一者,已是了不起的人。” 王维颔之。“慧能禅师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法法是心,尘尘是道,谁能离世觅菩提呢?” 李隆基感叹起来:“如此说来,能精通三教,至德法天的圣人还是有的。只是,常人难以达到这个境界罢了!” 王维笑道:“修行,修的是一颗平常心,不一定要达到至圣的境界。就像这乾元修书院里,四库充实,包罗万象。我们纵有饕餮之量,也难以完全读完,只是谁读的多,懂得多,谁便是学识渊博的人!” 澄怀欣然叉手,道:“今日这场三教论衡,是贫道参加过最热闹、领悟最深的一场辩论。看来,我的诸子通释系列,也该修改修改了!” 众人正在谈笑风生,廊下有一位百姓道:“陛下自小笃信道教,是世上少有的道君皇帝。从道这些年,您有什么心得?” 放眼望去,那人穿着太学儒裳,应是洛阳太学的学子。 李隆基冁然一笑。 道教,于世人来说,仅仅是一种精神寄托。而于帝王来说,却是一个强有力的治国工具。 放眼当下的大唐,儒教与道教,相辅相成,形成了中原文化中的主流与暗流。 刚与柔相济、有为与无为共进、经世与遁世交融。 李隆基需要儒家的神权、君权、父权、夫权等一系列的思想,也需要老庄的哲学思想,让世人体验清静无为,顺应天道,逍遥齐物,天人合一的生命之道。 他要继续利用圣祖老子来神化“君权神授”思想,利用道教“无为而治”的思想,与民休息、安定天下。 更重要的是,他要借助道教的重新兴起,消除武周王朝崇佛抑道所带来的一系列不良影响。 李隆基沉吟道:“朕笃信道教,是受了昭成顺圣皇太后和叶尊师的影响。若说心得,大约只有三句话。” “是哪三句话?” “朕喜欢老子的三句话: 一是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二是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三是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那人道:“这三句话,皆是论道经邦的真理!这些年来,陛下导德齐礼、重用贤能;轻徭薄赋,大兴农耕;开放口岸,促进互市,多少使节、僧侣、商人不绝于途。大唐,正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 高力士大手一挥,道:“有博大的开放胸襟,才能结出开元盛世的果实!你们说是不是?” 围观的百姓纷纷交口应和。 李隆基没有辜负和叶尊师的三年之约。 多少个日日夜夜,宵衣旰食,励精求治,开启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天下万民,人人都享受到了开元盛世带来的恩泽,人人都以自己是唐人而感到骄傲! 忽然,廊下一阵骚动,有几个百姓为了三教优劣,一言不合,就争吵起来。 高力士伸长脖子,道:“你们吵什么,开元神武皇帝在此,也敢在御前放肆?” 一个百姓道:“中宗皇帝在位时,对儒佛道三教实行调和政策,下诏禁止《老子化胡经》,平息三教的争端,让三教人士共同参与为圣帝天后举办的追福活动。三教和平共处,难道不好吗?” 魏晋以来,佛教实力不断壮大,在武周时期达到巅峰。 《老子化胡经》成书以后,佛教与儒道两家的争纷,也在此时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它的存在,屡屡引起儒佛道相互攻击。 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为了平息这场纷争,多次举行关于《老子化胡经》的辩论,气氛紧张。 中宗皇帝极不喜欢这样的纷争,干脆将其一禁了之。 另一个百姓说:“《老子化胡经》并不是一部伪经。他写得明明白白,是老子化生释迦牟尼,才有了后来的佛教。” “胡说,佛者出世,道者游世,儒者入世,正如王郎君所言,圆觉、虚中、诚一,各取一瓢,各有所得就够了。陛下纵然是一位道君皇帝,也对三教执温和态度!” 那人气得脸红筋暴。 “你才胡说!道教向来是我大唐国教,是大唐王朝的皇室枝叶,几代先帝一直推崇尊儒重道的政策,并不是你们说改就能改的!” 众人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 围观的一些百姓本想劝慰几句,却因立场不同,引起了更多人的争吵。 高力士浅叹道:“陛下,您看,天下就该独尊道教!说什么三教并立,民间又起争论了!” 李隆基脸色一黑,心情瞬间由晴转阴。 “算了,任由让他们继续争吵去罢!表面上看,三教开始并存合流,实则,民间的争论始终没有平息过!” 第149章 百万稻米入长安 盛世大唐,人口激增,关中土地资源日益短缺,去年一季不稔,便造成了粮食歉收,长安上百万人口正嗷嗷待食。 如何让长安百姓人人都能吃饱喝足,是眼下亟待解决的心疾。 想到这里,李隆基的心情更加沉重。 他对高力士道:“力士,此次东迁,京兆尹源乾曜可曾一同随行?” 源乾曜升为黄门侍郎不久,被罢去宰相,转任长安留守、京兆府尹。 高力士回道:“此次调拨粮食,源乾曜是负责人之一。先陛下半个月,就来到洛阳了。” “你将源乾曜和诸位宰相召集起来,一同前往贞观殿议事。” 说罢,李隆基抽身离去,高力士奉命去寻找源乾曜。 一帮争吵的民众也渐渐散去, 王维对澄怀行了个叉手礼,道:“晚生与尹谏议萍水相逢,佛道殊异,彼此却能知音识曲,实在难能可贵。告别前,想作诗一首,赠予尹谏议!” 澄怀非常高兴,取来纸笔。 王维挥笔写下一首《和尹谏议史馆山池》:“云馆接天居,霓裳侍玉除。春池百子外,芳树万年馀。洞有仙人箓,山藏太史书。君恩深汉帝,且莫上空虚。” 这首五言律诗,字字清微,亦佛亦道。 澄怀如获至宝,默读了好几遍,才将纸张叠好,仔细收入风袖里。 “山高水长,与君有缘再会!”王维叉手告别,悄然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澄怀觉得,王维既像一个与他结伴修仙的烟霞道侣,又像一个独自在佛前拈花微笑的清信居士,心里涌起一丝惆怅而温暖的感觉。 一缕金色的余晖,投在贞观殿里,温暖而安详。 李隆基坐在大殿上,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佛光寺,想起刚才百姓关于佛道的争论。 那金色的重檐屋顶,衬着乾元殿高耸的莲花攒尖顶,高低错落,在落日余晖里浮光跃金。 他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一生崇道,最后却是死在佛光寺里。 要不是武承嗣早已被斫棺戮尸,他一定要亲自挖开冢坟,将其拖出来,鞭尸一千遍,一万遍! 得知母亲的死讯,他曾发了疯似的,冲出东宫,在紫微城里四处寻找母亲。 茫茫雪地里,李隆基不停地呼唤着母亲。 却不知道,母亲早已成了弥勒菩萨眼里的两瓣莲花。 李隆基还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三郎,你要记住,武氏一族依靠佛教势力,篡夺了大唐江山。将来,你一定要尊道、崇道,只有道教才能让天下归于清净!” 开元二年,姚崇请旨清理寺院和僧尼,他对佛门尚且留了一点仁慈,不想将其赶尽杀绝。 现在,他决意要将道教高高捧起,大力打压给大唐王朝带来灾难的佛教和恶徒。 李隆基依稀看见母亲云鬓斜簪,薄胭淡脂,身姿轻盈如紫燕绕梁,笑意盈盈地向他翩跹而来。 一袭筠雾色的衣裙,飘飘袅袅。裙尾上,合欢飞花如锦,花卷千重,纷落四方。 “三郎,阿娘回来了,怎么只有你一人在?你的父王呢?两个妹妹呢?” 她不是昭成顺圣皇太后,是父亲朝思暮想的窦德妃,是他魂牵梦萦的母亲! 他满眼清妙,欢欢喜喜地伸出手,就在指尖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母亲却如那缕落日余晖,化成了一地碎金。 “陛下,陛下!”耳边响起源乾曜的轻唤,不安分的思绪猛地被他唤了回来。 “众卿说到哪里了?”李隆基使劲眨了眨微润的眼眸。 “从洛阳含嘉仓转运粮食到关中,一石粮食就需运费五百文。随着长安人口数量增长,每年调拨的粮食也急剧攀升。高昂的运费,是朝廷的一大重负!” 源乾曜进士出身,历任江南道巡察使、谏议大夫、梁州都督等职。 开元元年,源乾曜得到太常卿姜皎的举荐,入宫奏对。他神态清明,气质爽朗,回答问题有条不紊,受到了提拨。 李隆基眼里的欢喜,如星子一般陨落。 源乾曜口中这笔账,他曾反反复复地计算过。 “太宗皇帝时期,关中产粮基本可以自足,每年仅需从关外调运粮食二十万石,便可解决长安所需……” 源乾曜道:“现在的长安,每年粮食缺口高达两百万石。这些税粮,仅从洛阳到长安的运费,就需要一百万缗!” 李隆基沉声道:“关中土地兼并严重,可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粮食产量也一年比一年少,大部分粮食都需要从关外调运!” “不仅如此,各地官府纳粮艰辛,调运税粮的时间也很漫长,江南的稻米运送到长安太仓,往往要半年以上。” “如何在各地纳粮,并将其顺利运送到长安,已经成了朝廷当下的首要任务!” 作为一朝宰相的宋璟,也为这个问题想破了脑袋。 “陛下,粮船须经黄河进入渭水,再通过漕运到达长安。您走过崤函古道,亲眼见到过三门峡,那是黄河中最着名的鬼门关,粮船一到那里,多有倾覆之危,折损粮食常常十之七八!” 苏颋站了起来,奏道:“不仅如此,主事纳粮和运输的常平署、太仓署、都水监等官吏,为了催促运粮,常常驱使百姓,榜笞号苦声不绝于途,使得民怨沸腾!” 大唐的产粮地区,主要集中在江淮和江南,受陆路运输工具及崤函古道艰险难行的制约,黄河漕运是当下唯一的运输渠道。 黄河三门峡段,长约一百三十多里。 两座石岛把河水分成三流,百姓称之为“人门”、“鬼门”、“神门”,故名曰“三门峡”。 两岸峻峙如门,壁立千仞,河中礁石密布,怒波四溢,连鬼神都难以通过。 粮船想要渡过这处天险,只能依靠纤夫、风力和船夫三者密切配合,小心翼翼地挽舟上行。 否则,一船致损,就要倾覆数百石粮食。 显庆元年,高宗天皇大帝曾发六千人整修人门栈道,开砥柱三门,凿山架险,在河岸低处架木为桥,连结各段栈道。 垂拱四年,圣帝天后派人重修过人门栈道,清除三门下游礁石险滩,重新疏浚河道。 李隆基也多次让工部官吏组织梓匠对粮船进行改进,仍然无法提高粮食的运输能力。 东迁洛阳时,必须路过五山四岭中的崤谷,见识了山高路窄的颠簸之苦。 他十分恼怒,差点罢免了河南尹李朝隐、负责旅途事务的知顿使王怡,更别提那些载满粮食的船舶,逆行于滔滔滚滚的黄河之中了。 逾越三门天险之难,难于上青天! 岁岁年年,悲号满路,声动如山。不知多少人送命三门漕运,多少船只触撞砥柱,倾覆黄河之中。 众臣一筹莫展,陷入了沉默中。 李隆基的眉头也紧锁起来。 “粮食短缺,势必会引起朝野动乱。近几年,江淮、太湖年年丰收,却无法转运到关中。百姓的怨恨、粮食的损耗、朝廷沉重的经济负担,都使朕夜夜无法安眠,你们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源乾曜道:“陛下,天险难以改变,我们可以先解决源头问题。臣建议,在各州县设置粮仓,及时收购粮食入仓。一旦两京发生饥荒,就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储粮送到百姓手中。” 宋璟的眼睛豁然一亮。 “民以食为天,必须积贮于丰年。源卿之言,可以有效地解决纳粮问题。田客缴纳的税粮,先汇集到各县设置的县仓,然后流向州仓,再流到太仓,最后再想办法,转运到两京。” 苏颋十分赞成。 “除了各地设州县仓,还要在漕运河道沿途设仓,派人监管。也可让商户、寺院、道观加入粮食收储的大军,保证太仓、正仓、粮铺、庙观都有存粮。” 源乾曜连连点头,道:“对!如果田客没有足够的粮食缴纳,可以根据租庸调制,以庸抵租,减轻百姓负担,防止官吏欺压百姓。” “设立州县仓储粮备荒的方法很好,朕立刻发布敕旨,令各州执行,还要设立军仓供养军队、常平仓均贵贱、义仓以备不足。由户部下的仓部、水部掌管!” 宋璟道:“关于黄河漕运,目前只能继续加强人力财力投入,多疏浚河道,增选粮船,派遣官员全力督办。等到回去长安,路过三门峡,臣再实地考察一下,看看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时候,长安不再人食尚寡,朕就心满意足了。”李隆基站起来,凝望着佛光寺的重檐屋顶,“今年要调拨的粮食,无论如何,都要平安送抵长安,不能再倾覆于黄河之中!” 群臣无地自厝,难过地低下了头。 开元五年四月,奚族大酋李大酺来到洛阳,入朝觐见开元神武皇帝,正式递交了归降大唐的国书。 李隆基在贞观殿接见了李大酺,诏封他的妃子辛氏为固安公主,赐锦缎一千五百匹,遣右领军将军李济持节送归故土。 六月,长安传来一个噩耗,武婕妤去年诞下的皇子李嗣一不幸夭折了。 李隆基很伤心,追立为夏王,谥号为悼,命叶法善天师在长安设坛,为其超度。 这份伤痛,很快就被来自河西九曲的捷报填补了。 开元二年,武阶驿战败后,吐蕃遣使请和,妄想利用毒弩刺杀皇帝,逼迫大唐王朝用敌国之礼对待他们。 李隆基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们。 于是,吐蕃年年侵犯边境,河西、陇右一带,一直没安宁过。 七月,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与副将王君葵率军,在九曲大破吐蕃,献俘于洛阳。 宁静了数年的紫微城张灯结彩,吹吹打打,犹如一潭静水,乍然掉入一块大石头,掀起了层层涟漪。 热闹了三天,紫微城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这天,李隆基正在贞观殿批阅国事,见到并州长史张嘉贞送达的奏书。 书中提出,归降大唐的铁勒诸部,散居在并州以北,请求朝廷在此地驻扎重兵,加以震慑。 开元四年,铁勒五部来降,朝廷将他们安置于并州,未加以节制。 前有阿跌思泰和阿悉烂的叛变先例,李隆基也觉得,这些能征善战的部落散居在中原腹地,与汉人杂居一处,未有镇守之兵,一旦生变,并州、幽州恐怕要同时震荡。 “力士,你草拟一份敕旨,再命乾元修书院直学士正式发旨!” 高力士研磨了墨水,提笔等着李隆基口述。 “并州乃河东首府,历来为大唐边防重镇,亦是各民族交融之地。为保护边陲安定,使百姓安心发展农牧,特置三万天兵军于此,以并州长史张嘉贞兼天兵军大使。” 高力士疾笔写完,朝着湿漉漉的墨渍吹了几口气。 “陛下独在并州置天兵军,部署数量如此之多,其他安置地不曾设置,铁勒五部会不会疑心朝廷对他们有戒备?” “朕相信张嘉贞的处理能力!他历任秦州都督、并州长史,以治政严肃,断决敏锐见长。他明白朕的用意,会逐渐吸纳铁勒五部的军马,编入天兵军中,使其成为并州的防御力量。” “陛下英明!”高力士取了御玺,在敕旨上盖下大印。 他对赏识、重用他的李隆基一直忠心耿耿,尽心服侍。 各地送来的奏书,高力士都会一一过目,然后禀报到御前,小事则由他直接处理了。 虽然干政,但从不乱政。 攀附者接踵而至,他也低调地避开了。 李隆基靠在龙榻上,低声道:“铁勒诸部对朝廷尚有几分忠心,最让朕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西域……” 高力士抬眼瞥视一下,低头道:“近年来,西域逐渐成了大唐、西突厥、吐蕃以及大食帝国的角逐场,几方势力此消彼长。” “突骑施都督苏禄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朕对其十分不放心!阿史那默啜死后,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倒了,他马上自立为可汗,在西域日益壮大。” “苏禄职贡年年不乏,看似忠心耿耿,实则心怀窥边之志。听说,说他欲引大食、吐蕃,共同谋取安西四镇……” “朕知道,苏禄对安西都护杜暹心怀不满,自己又无法脱离大唐的掌控,便想勾结大食、吐蕃,独吞安西四镇。” “早在去年,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上表朝廷,说苏禄心怀不轨,请求发葛逻禄部落的兵马攻打他们。” “那时,为了西域的稳定,朕没有同意此事。既然苏禄如此不安分,就让他们出去,练练手吧!” 高力士低头回味着李隆基的话,他的话中既有怊怊惕惕的无奈,也有威武不屈的坚定。 他没有说话,随手又铺开了一张空白的祥云瑞鹤提花绫锦敕旨。 忽然,李隆基想到了什么。“力士,日本遣唐使团到达长安了吗?” “日本元正女王派遣五百多人,组成第九批遣唐使团,三月从明州登陆,已经平安抵达长安,正等候陛下的召见。” 一抬头,又看见了佛光寺的重檐屋顶和乾元殿高耸的莲花攒尖顶。 李隆基很喜欢望着它们出神,那里有讲不完的故事,断不了的念想。 “洛阳九月最美,天高云淡,层林尽染,没有酷暑的炎热。让他们先在长安玩够了,再来领略洛阳金秋的美景吧!” “是!”高力士将手中的檀香木梅花紫毫诗笔伸入砚池,来回舔了几下墨水,浅笑道,“九月中旬,紫微城又要开始热闹了!” 第150章 朝衡请习国子监 开元五年九月,中书省、门下省及侍中皆恢复旧名。 一百万石稻米,沿着通济渠,从江南成功运抵洛阳。 李隆基御临洛阳码头,亲自督促太仓署、都水监等官吏将这些税粮分批装船。 数十艘船只翔风鼓浪,浩浩荡荡地向关中驶去,如果不出意外,长安百姓半年的口粮就能顺利解决。 九月十一日,日本大使多治比县守率领遣唐使团,应召抵达洛阳城紫微城,在应天门外等候大唐皇帝的接见。 应天门门楼气势宏伟,东西衔接阙楼,左右各有一座朵楼,五座门楼廊庑相连,结为一体。 鱼鳞金瓦烁烁灼眼,玉砌丹庭斗拱交错,仿佛是炽焰中飞出一只火凤凰,迎着灿烂的云霞联翩而起。 三道门孔,十二阙立,火红的燕尾升龙旗,遍插各处。 百官和各国使节肃立御道两旁,万众睢睢,队伍一直排到了端门外。 一位名唤阿倍仲麻吕的日本留学生,翘首跂踵,立在队伍中。 他头戴立乌冠,身穿芡实白色的葵纹宽袖缺胯袍衫和阔腿短裈、尖头蛮靴,手持一把桧扇,另一只手搭起凉棚,目光注视着门楼上的朱红大门。 来到中原,阿倍仲麻吕最盼望的,就是能见到大唐天颜。 开元神武皇帝内圣外王、知人善任,开创了这个国威远播、享誉世界的辉煌盛世,让他无比崇敬和仰慕。 应天门门楼上,只有几位身披锦绣的寺人,静静地肃立在檐下。 不一会儿,数十位披甲执枪的飞骑禁军小跑而至,朱红大门缓缓开启。 李隆基头戴皂色软幞,身穿绛红色暗花袍衫,威仪凛凛地出现在门楼上。 大唐雄风,千流景仰;圣王之业,万国朝宗。 百官和各国使节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另一位名唤吉备真备的遣唐使正俯跪在地上,看见阿倍仲麻吕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仲麻吕,你深慕中国之风,一到长安,就激动地跪下来,亲吻脚下的大地。见了中国皇帝,却为何不跪下来?” 吉备真备伸手扯了扯他的短裈。 阿倍仲麻吕朝着他微微一笑,眼睛却紧紧盯着高高在上的李隆基。 “长安,是我心目中的圣地!大唐开元神武皇帝,更是我心目中的天照大神!” 半年前,他们同乘一船,从日本难波起航,向中国大陆进发。 在船上,阿倍仲麻吕认识了比他年长三岁的遣唐使吉备真备。 两个年轻人,都怀着入唐学习先进文化的理想,一见面就结为了好友。 历尽千辛万苦,到达日夜向往的长安。 在鸿胪寺卿的带领下,他们考察长安皇宫、市井百街、百工、百戏,参观寺院、道观,还在国子监太学旁听了几堂课。 阿倍仲麻吕白天四处考察,晚上挑灯记录,密密麻麻记了三十多本笔记,深深为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所折服。 河洛正中,四夷来同,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开元神武皇帝。 此时,他心中除了激动还是激动,完全忘记了跪拜。 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大唐皇帝是这样的翩然俊雅,这样的意气风发,这样的风流倜傥! 吉备真备低着头,悄声道:“你既然说,大唐皇帝是你心目中的天照大神,那你该铺胸纳地,跪拜在他的脚下啊!” 阿倍仲麻吕仿佛没有听见,倾耳拭目,目光依然聚集在那英姿天颜上。 “真备,小时候,我家中悬挂着一张太宗皇帝的画像,他剑眉星目,虎体猿臂,伟岸不凡。一直以为,中国皇帝都是这个模样。没想到,开元神武皇帝是如此年轻有为,更加让我崇拜于他!” 吉备真备急得额头冒出汗来。“仲麻吕,他看到你了!” 阿倍仲麻吕环视四周,诺大的广场,只有他一人傻愣愣地站着。 他终于如梦初醒,一甩广袖,摊开双手,急忙稽颡跪地。 李隆基立在应天门门楼上,虎目灼灼,早已注意到鹤立鸡群的阿倍仲麻吕。 “那白衣郎君是何人?” 高力士道:“是日本留学生阿倍仲麻吕。” “此人有何特长?” “听说他天资聪敏,酷爱中原文学,被元正女王选拔为遣唐留学生。他是日本使团中,唯一能说一口流利中原话的。” 李隆基带着几分惊奇,道:“四夷来朝,中原人与其交流,全靠鸿胪寺的译语人转译。虽说日本人有文化的都认得汉字,但能说中原话却是不多的。朕想见一见,看看他有多少才华。” “奉见典仪过后,老奴安排他到陶光园南侧的琉璃亭,接受陛下的御会。” 李隆基雄视着门楼下的百官和使节,微微颔之。 这天夜里,紫微城里天朗气清,一轮似水秋月,恬澹地照着九洲池。华灯璀璨,沿着屈曲堤岸,一直延伸到远方。 秋风过处,一缕湿冥冥的柳烟薄雾轻轻浮起,笼罩在池面上,将九洲池与月白风清的天穹遥接起来。 池中三岛,仿佛变成了蓬莱仙山,令人目眩神迷。 阿倍仲麻吕站在琉璃亭外,久久没有出声。 琉璃亭朱甍碧瓦、描金绘彩。微黄的灯光,削弱了强烈的红绿对比,看起来比白天更沉稳一些。 鲜红与碧绿的搭配,总是让他有一眼万年的感觉。 那是大唐王朝独有的色调,折射出这个迷人国度的浓烈、深邃和悠远。 “真备,我不想回日本,我想留在大唐,入国子监学习!”沉默许久,阿倍仲麻吕终于说了一句话。 入唐半年时间,所见所闻,比他十九年生涯的总和还要多。 越是考察下去,越是发现大唐还有很多很多领域,是他想要深入探索的。 吉备真备斜睨他一眼。 “刚才在四方馆,大使多治比县守告诉我们,日本留学生请配国子监习业,未被鸿胪寺通过。” “为什么没通过?” “今年,国子监的招生名额已经满员,我们要等到明年才能申请了。” 阿倍仲麻吕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失望,很快又变得坚定起来。 “不,我一定要入国子监学习!我要成为其中的佼佼者,还要参加大唐科举考试,成为一名国子进士,在中国朝廷出仕任官!” 吉备真备疑惑地看着阿倍仲麻吕。 且不说,今年入朝受业的学子名额已经满员,大唐朝廷每年招留学生的考试十分严苛,通过的人数很少,就算入学了,成绩不佳者还会被中途劝退。 “你懂汉字,会说中原话,或许可以努力一下。至少,比我这个只会背 ‘白毛浮绿色,红掌拨清波’的初学者要好多啦!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 吉备真备嗫嚅着,好像不信任他似的。 其实,在他心里,仲麻吕是个锲而不舍的人,有远大的志向,有清晰的人生规划,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正说着,高力士从琉璃亭里出来,召唤阿倍仲麻吕进去。 “开元神武皇帝御点单独召见你,这份荣耀,连多治比县守大使都未得到。见了陛下,要谨慎说话!” 阿倍仲麻吕叉手道:“多谢高公公提醒!” 又回过头来,把桧扇交到吉备真备手里,道:“真备,你在这里等我!” 他正了正衣冠,气宇轩昂地走入琉璃亭。 悠长的游廊上,悬灯结彩,屏开芙蓉。 笙箫鼓乐中,有燕语莺声在唱:“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歌声里的春江花月夜,和眼下的微澜秋夜,是一样的摄人心魄。 歌伎的嗓音洋洋盈耳,甜蜜动听,仿佛一杯陈年翠涛落了肚,不胜杯杓的阿倍仲麻吕已经流露出几分酩酊之态。 是在广寒月殿,还是仙府瑶宫,他完全分不清楚。 只觉得酒酣耳热,摇摇晃晃地兜着圈子,一路趔趔趄趄地走去。 “仲麻吕,你往哪里去?”高力士叫住了神情恍惚的阿倍仲麻吕,“陛下在这里呢!” 阿倍仲麻吕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李隆基正坐在琉璃亭中的御榻上,眉目含笑地看着他。 “仲麻吕,你今日穿的这一身服饰,可是大唐的澜袍?” 他步入琉璃亭,鞠了一个躬。 “陛下,日本大化革新之后,全面掀起学习大唐的热潮。先前来过中国的遣隋、遣唐使,积极传播在华见闻,力主服饰革新。《大宝律令》明文规定,制作衣裳要仿造中国式样。今日穿的,除了头上的立乌冠,都是大唐服饰。” 阿倍仲麻吕说话虽然还带了一些口音,但字正腔圆,非常流利。 李隆基挑眉一笑,道:“立乌冠也源自中国。隋文帝杨坚最爱戴立乌冠,朝贵士庶,曾人人效仿。” “哦,那是仲麻吕孤陋寡闻了!”他的薄唇轻勾了一下,又低头鞠了个躬。 “你的中原话是跟谁学的?” “我的父亲阿倍船守,官拜中务大辅。在我六岁那年,他告诉我,渡过东海,有一个疆域辽阔、古老繁华的泱泱大国,名字叫做中国。” “所以,你开始学习中原文化?” “我对中国产生了强烈的向往之心,跟回国的遣唐使学习汉语、汉字,苦读中国典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站在这里,亲眼见到这个伟大的礼仪之邦!” 年轻真好啊!眼前的阿倍仲麻吕,是那么的朝气蓬勃,风采动人。 李隆基记得,长安四年,他和阿倍仲麻吕一样,也是十九岁。 那一年,圣帝天后病卧长生殿,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发动了神龙之变。 他和父亲睿宗皇帝、太平姑姑积极响应,出生入死,持危扶颠,共同扭转了这个朗朗乾坤。 当年那股少年锐气,和现在的他,一样的火辣热忱。 “仲麻吕,你喜欢大唐的诗歌吗?” “唐人都喜欢王勃、杨炯、卢照邻、沈佺期等人的诗作,但我觉得,他们的文字清远精工,刚健不足。” “那你喜欢谁的作品?” “我只喜欢陈子昂的诗歌!” “为什么?”李隆基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阿倍仲麻吕微顿了一下。 “陈子昂独开古雅之源,文字苍劲,风骨峥嵘,一扫六朝以来的纤弱。他的诗歌,才是真正的风雅唐音!” 开元之后,大唐王朝再度崛起,销毁大周万国颂德天枢的阴影逐渐散去,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重新对唐称臣、纳贡。 每年入唐交流、学习的外国使节和学子络绎不绝,但很少有人能通晓中原文学,品评大唐诗歌。 阿倍仲麻吕的点评,拨动了李隆基的心弦。“如此说来,你读过不少陈子昂的诗作。” “他的《登幽州台歌》《登泽州城北楼宴》《感遇诗三十八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等等,我都曾反复阅读过。” “可惜,你眼中最优秀的诗人,被人罗织罪名,加以迫害,早就冤死在狱中了。”李隆基一声叹息。 “除了陈子昂,还有一人,力主削浮靡而振古雅。在她之后,才有了张说的俊丽恢宏、贺知章的旷达洒脱、张九龄的雄厉振拔、王之涣的激越昂扬、王昌龄的高古劲健、孟浩然的壮逸冲淡、还有少年才子王维的清幽深远。他们笔下的盛世气象,让日本人为之倾倒!” 李隆基眼含感动,从龙榻上走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唐诗歌的影响力竟是如此深远! 那些文字,像一阵化养万物的春风,将盛世明月、长安笛音、金戈铁马、大漠孤烟、客船晚钟、蕉窗夜雨,或者,只是灯下的一簇花影、一盏清茶、一缕愁思,都浩浩荡荡地吹到了大洋彼岸的每一处角落。 “你说的,可是上官婉儿?” “没错!上官婉儿虽然死在您的胧月剑下,但您令人收集了她的作品,编撰成二十多卷《唐昭容上官氏文集》,让我们在万里之外的异域,也能读到她空谷幽兰般的文字。” 李隆基抬起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肩上。 “仲麻吕,你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到大唐来,想看什么,想学什么,朕一定满足你!” “真的吗?”阿倍仲麻吕有些不可置信。 “天子无戏言!” 阿倍仲麻吕清眸一抬,道:“多治比县守大使将遣唐留学生的名录,交到鸿胪寺请配国子监习业,但因为错过时机,被驳回了。仲麻吕请求您,给我一次入国子监学习的机会!” “国子监每年春季定额,秋季入学,岁暮罢馆。今年,两京诸馆学生,招收国内外学子一共六百五十员,数量早就定好了。你想入学,朕可以满足你,但必须给一个足以打动朕的理由!” 阿倍仲麻吕如枯苗望雨似的,殷切地看着李隆基。 “在长安考察数月,我发现要学习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长安国子监的博士告诉我们,留学生在大唐学业出众者,可以参加科举考试。我不仅想学习更多的东西,还想将来为大唐朝廷效力!” 李隆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你是第一个要入大唐为官的留学生!朕赐名朝衡,准许你以监生身份入洛阳国子监,与中原的王公子弟一起学习。” 阿倍仲麻吕得偿所愿,不仅获准进入国子监学习,还有了一个响亮的中国名字——朝衡。 “谢陛下恩赐!”他欢欢喜喜,俯首施了一个叉手礼。 “朕期望,早日在殿试的考场上,见到你的身影!” “陛下,您等着,仲麻吕,不,朝衡一定会来的!” 第151章 王毛仲谗言惑主 “年轻真好啊!”目送朝衡离去,李隆基自言自语着,一转身,看见高力士满怀悲伤地站在他的身后,“力士,你怎么了?” “刚才,谏议大夫澄怀来报,今夜乾元修书院中,秘书监马怀素和国子博士尹知章,两人突发疾病,一前一后,走了!” 琉璃亭里,洋洋盈耳的乐声戛然而止。 遥望着夜空中那轮秋水明月,李隆基心中生起一丝入骨的寒意。 “马怀素和尹知章虽居吏职,终生不问名利,专心学问。朕废朝一日,为他们举哀。赠马怀素润州刺史,谥曰文;赠尹知章绛州刺史,谥曰正。乾元修书院由褚无量、澄怀负责进行续纂。” “是!”高力士默默地记在心里。 “太子嗣谦及郯王嗣直等皇子,年近十岁,尚未就学,朕命褚无量改编《论语》《孝经》为教材,他送来了没有?” 高力士命人拿来一叠书籍,李隆基细细翻阅了几页。 “褚无量与马怀素等人,都曾是朕的东宫侍读,今后,就让他和国子博士郄恒通、郭谦光、左拾遗潘元祚等人,继续为太子、郯王等皇子做侍读吧!” “是!老奴立刻快马发往长安,让王皇后安排太子及诸王开蒙启学。”高力士一边回答着,一边找了一件袍衫,披在他的肩上。 李隆基落寞地坐在琉璃亭中,静静地感受着这清秋寒夜。 那些倏尔消逝的人,像遍地的黄花一样,结出了无端的忧愁。 且让秋月清露,洗一洗心头的哀思吧! 开元五年,十一月三日,契丹大酋李失活抵达洛阳,入朝觐圣。 松漠都督府恢复以后,李隆基以李失活为都督,封松漠郡王,授左金吾卫大将军。 松漠府置静析军,仍以他为经略大使,辖下契丹八部的酋长均加授为刺史,并命薛泰将军为押蕃落使,督军镇抚。 李隆基承诺,以东平王李续的外孙女杨氏为永乐公主,年末出关,许配李失活。 收复营州,对契丹、奚族采取攻战与和亲交互为用的计策,使得河北地区真正安定下来。 他终于可以腾出双手,将战略重点置于东突厥和吐蕃,这两个对大唐王朝威胁最大的势力上。 毗伽可汗阿史那默棘连领导下的东突厥汗国,政局一直动荡不安,经济上的困局也无力缓解。 东突厥看似有了短暂的复兴,却难以恢复往日的强劲势力。 落日再美丽,终究是余晖残阳。 而大唐王朝兵强马壮,日益壮大,北疆防御系统固若金汤,他们的游骑只能在边境上远远地窥视,捞不到什么好处。 在暾欲谷的指点下,开元六年正月,阿史那默棘连派出使节,入唐请和。 李隆基虽然准许请和,但他十分清楚,阿史那默棘连志不在和。 于是,调兵遣将,在北疆精心布下了一盘大棋,加强了对东突厥的防备。 开元六年二月,下诏将蔚州飞狐峪的横野军南移,驻扎于太行山之北,屯兵三万。 又命并州的铁勒五部都督,拔野古都督颉质略、同罗都督毗伽末啜、白霫都督比言、回纥都督夷健颉利发、仆固都督曳勒歌等人,率本部落的骑兵为前、后、左、右军讨击大使,皆受并州天兵军总管的节度。 一旦东突厥有异动,就可以集中力量,迅速讨捕。 没有战事的时候,铁勒五部可以回各部落营生,官府仍然常常加以安抚。 五月,朝廷召回了安西都护杜暹,狡猾的突骑施都督苏禄嗅到了一丝异味,马上遣使入朝请罪。 突骑施是大唐王朝在西北的藩篱,稳住他就能保障西域和安西四镇的安全。 李隆基知道,苏禄对大唐王朝没有多少忠心,但他压着不表态,继续加封其为顺国公,保留左羽林大将军、金方道经略大使的封号。 同月,契丹大酋李失活身卒。 消息传到大唐,李隆基在紫微城文成门为之举哀,赠特进,遣使吊祠,以其堂弟中郎将李娑固袭承兄长的官爵。 永乐公主也转嫁给了李娑固。 十月,吐蕃也奉表请和。 他们自恃兵强,每次上达奏书,都要求大唐王朝致以敌国之礼,言词十分悖慢。 多次努力下,吐蕃得不到敌国之礼的待遇,又不想执行藩臣之礼。 这回奉表请和,换了一个花样,要求大唐朝廷以舅甥之礼对待吐蕃。 他们拿出当初和中宗皇帝签署的《舅甥亲署誓文》,要求彼此宰相都署名其上,并提出,大唐王朝来敕不能称他们的礼物为“贡物”,给吐蕃的礼物也不能称为“赐”,要改成“进物”和“寄”。 这是逼迫李隆基承认,吐蕃和大唐只是甥舅关系,而不是君臣关系。 他龙颜大怒,驳回了他们的请求。 大唐王朝是天子,是四夷诸国的宗主国,诸国对大唐王朝应当以臣事君。而大唐君临天下,也有责任对四夷予以保护和教化。 双方不欢而散。 之后,吐蕃又多次遣使请署誓文,李隆基坚决不予理睬。 十月底的某天,澄怀正在乾元殿中校对书目,忽见高力士带着一从内侍,走进修书院中。 他迎上前去,施了个叉手礼,道:“高公公,今日来乾元殿,是有敕旨要拟写吗?” 乾元修书院除了修书,还肩负着制诏书敕的职责。 高力士道:“陛下决定,十一月初要启程返回西京长安,临走前,有一要事交代于你!” “你们走得如此仓促!”澄怀略顿了一下,叉手道,“请高公公宣布圣谕!” “陛下思来想去,觉得乾元修书院藏书连山排海,实在太多,特命老奴来通知你们,将乾元修书院迁到东宫丽正殿,改名为丽正修书院,修书官为丽正殿直学士。” “是!澄怀和褚常侍立刻着手,准备搬家!” “陛下还决定,在长安大明宫光顺门外设丽正修书院。两处修书院置知院事一人,副知院事一人,判院事一人,押院中使一人,待讲学士、修撰官、校理官、待制官、留院官、孔目官各一人,专知御书典四人,知书官八人,写御书一百人,拓书六人,书直八人,装书直十四人,造笔直四人。” 澄怀沉吟了一下,道:“通常,修书院以当朝宰相为学士知院,常侍为副知院事,掌管书院的刊缉校理。陛下想让谁来任学士知院呢?” 高力士意味深长地斜睨着他。“你希望哪位宰相来任学士知院呢?” “那当然是燕许大手笔之一的张说了!”澄怀脱口而出。 “为何非他不可?” “他的文章形式严整,典雅大气,开启由骈趋散、清拔宏丽的大唐新风,显示了气势恢弘的盛世气象。除了他,还有谁能胜任呢?” 高力士摇了摇头,转身就走。“张说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右羽林将军,兼检校幽州都督,他能胜任学士知院吗?” 张说与故去的宰相苏瑰是旧日好友。 开元四年,张说在岳州任上,撰写了一篇《五君咏》,在苏瑰忌日那天寄给苏瑰之子苏颋,表达了自己对苏父的怀念。 苏父逝世六年,仍有好友倾心惦记着。 苏颋感到非常感动,便向李隆基进言,改任张说为荆州长史,不久,又改任右羽林将军,兼检校幽州都督。 澄怀见高力士走了,急忙追了出去。 扬手喊道:“高公公!别忘了帮我请命太府,每月给我们修书院蜀郡麻纸五千番,每季给上谷墨四百丸,每年给兔皮一千五百张作笔材。急用!急用!” 高力士装作没听见,步履匆匆地走远了。 只留下澄怀一人,在乾元修书院门口发呆。 开元六年十一月,李隆基匆匆踏上返回长安的古道。 帝驾匪匪翼翼地驶出洛阳城。伊洛大地沃野千里,道路宽阔平坦,车马骈阗,络绎于途。 百姓见帝驾出行,纷纷靠边转身,避让他们。 高力士和李隆基同坐一舆,相顾无言。 李隆基从怀里掏出一张乐谱,一边哼着调子,一边伸出双指,在自己的膝上击起节奏来。 高力士悄悄伸头窥望了一下,见乐谱上写着《凉州曲》,不禁笑道:“陛下何时谱了这支新曲,老奴居然毫不知情!” 等到哼完了,李隆基才道:“这支曲子,并不是朕谱的。” “那是谁谱的曲子?” “这是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为朕搜集的西域曲库里发现的。” “别看郭将军是个张眉努目的粗犷武将,那雄壮挺拔的外表下,居然藏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郭知运知道朕酷爱音律,在西域任职期间,搜罗了许多西域曲谱。胡部乐曲,多以州为名,他献的曲谱里有《凉州》《伊州》《甘州》《渭州》《熙州》《石州》《陆州》等曲,朕独爱这支《凉州曲》。” 提到郭知运,高力士的话语间尽是崇拜和敬佩。 “郭将军是虎胆英雄,亲率骑兵,人衔枚,马勒口,夜袭九曲之地,大败吐蕃军,打得他们瑟瑟发抖!” 开元六年十月下旬,郭知运趁吐蕃不备,再次率军攻打吐蕃,大获全胜,缴获俘虏、精甲、名马、牦牛等数以万计,狠狠地帮李隆基出了一口恶气。 接到捷报,李隆基龙颜大悦,将战利品赏赐给在京任职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朝集使三品官员。 同时,提拔郭知运兼任鸿胪卿、代理御史中丞,加封太原郡公。 李隆基道:“陇右一带的乐曲,多杂有西域诸国的胡音。这支《凉州曲》也是如此,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音调铿锵激越,要是寓声于琵琶,就更加典雅大气了。” “琵琶音质清脆明亮,声音穿透力强,高音区明亮而富有刚性,中音区柔和而有润音,低音区淳厚不失柔美,最适合这种铿锵激越的曲子!” “力士跟朕久了,也成了半个音律大师。回去后,你将这些西域曲子交给梨园,让他们改编成新的曲谱,并配上歌词传唱!” 李隆基一边打趣,一边将曲谱递给高力士。 “陛下又取笑老奴了!”高力士脸上起了羞赧之色,伸手接过曲谱。 “朕要亲自将《凉州曲》改编成新曲,发行天下,让大唐所有的诗人都爱上这支曲子,人人都为它填写新词。” 高力士含着羞涩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将曲谱折叠好,放到怀里。 “陛下日理万机,空闲之余,只剩音律这点爱好……” 李隆基话锋一转,道:“近日,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说岐王李范有谋反意图。力士,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高力士心头一悸,笑容顿失。 他终于明白,李隆基为何急匆匆地返回长安。 歧王李范是诸位皇子中,最清心寡欲,最敦厚淳朴的,守礼节、崇信义,在民间的口碑向来很好。 说他有谋反之心,无论如何,高力士都不会相信。 “岐王殿下生性浪漫,喜爱结交大唐儒士,收藏名家书画,平常与人饮酒赋诗,也多半只是为了娱乐而已。请陛下不要想多了!” “岐王和那些人整日吃吃喝喝,不务正业。有人向朕报告,某次吃醉酒时,他曾说,三郎能当皇帝,他排行第四,也是可以做皇帝的。谋反之图,流露于言语间……” 高力士有些紧张,不停地揉搓着双手。 李隆基说得有人,不就是左龙武卫大将军王毛仲嘛! 先天之变中,王毛仲参与扫除太平公主一党,成为李隆基的心腹近臣。 短短数年间,他一路扶摇直上,官秩层累,地位与唐元功臣相当,不仅进封为霍国公,还被加为开府仪同三司。 李隆基当朝期间,只有四个人享受过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头衔。 一位是皇后的父亲王仁皎,另两位是宰相姚崇、宋璟,第四位便是王毛仲。 在他的要求下,父亲赠官秦州刺史;其妻已氏赐姓李氏,封为虢国夫人;另一位小妾李氏被赐为霍国夫人。 王毛仲还与典掌北衙禁军的葛福顺结为儿女亲家,势力胶固,相互依仗,更加目中无人,骄盈之至。 连高力士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草芥而已,更别提那些低级寺人,他动不动加以羞辱,挫辱他们就像自家的户奴。 诸王和北衙将士见到他,必加尊礼,唯独歧王李范待之如旧。 贱微暴贵之下,王毛仲改不了心中的自卑,总觉得李范处处都看不起他,嫌弃他。 便多次在御前进谗言,说李范广交三教九流,心怀不臣之心。 不久,岐王图谋造反的传言,在朝廷内外流传,惹得群臣猜忌纷纷。 高力士小心翼翼说道:“陛下,也许您忘记一件事情了!” “何事?” “先天之变前,太平公主意欲废黜您。她先找到宋王,宋王拒绝了,又去找歧王。因为歧王看上去没什么野心,日后最好操控。没想到,他对这个皇位毫无兴趣,不仅没有听公主的摆弄,还立刻把此事告诉了您!” “的确有此事!这个傻弟弟,错过了一次当皇帝的机会 !” 高力士惶恐地望了他一眼,双手搓得更加起劲了。 兄弟们一路从兵燹之祸中安稳走来,是因为他们做对了选择,甘愿退出政治角斗,让最有威望的李隆基来掌握大权。 也许,歧王曾经对权力动过念头,但他和兄弟们一样,选择了醉情风雅之事,远离了权力的倾轧。 “老奴觉得,岐王安稳悠闲,满足于当下,根本没有谋反的理由!” “你是想说,信不信,都在朕的一念之间吗?” “人无完人,歧王也有不堪之时。他每年冬日,双手冻僵的时候,最爱叫来年轻貌美的婢女,把手伸进她们的怀里贴身取暖,美其名曰 ‘香肌暖手’。陛下找个机会,倒要好好批评批评他!” 李隆基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两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第152章 花琅斋怒笞官员 一路跋山涉水、走走停停,近一个月,才抵达长安。 帝驾进入明德门的时候,一轮朝阳正恬淡地映照着刚刚苏醒的长安城。 李隆基挑起车帷一角。繁华市井里,车马喧喧、人稠物穰,满街行走着平民百姓,还有异域装扮的胡商、僧侣和学子。 一年多不见,长安越来越繁荣昌盛。 撑起一座庞大的城郭,不仅仅是严苛的律法、周全的治理、更要有能养活这座城郭的能力。 老天庇佑大唐,开元五年九月,从洛阳发出的一百万石稻米,沿着黄河漕运,顺利运到了长安。 但后面的运粮船队却相继在三门峡颠覆,造成补给没有跟上。 眼见长安的太仓即将见底,百姓又要挨饿了。 更忧心的是,京兆尹源乾曜上报,今年关中又是秋旱的一年。 中原的旱灾具有季节性,夏旱最严重,其次是秋旱。 两季连旱中,春夏连旱和冬春连旱较为常见,甚至,还有三季连旱和四季连旱的现象。 大唐十二道中,关内道,河南道、江南道发生旱灾最为频繁,遥遥领先于其余诸道。 关中平原位于关内道的最南边,地处秦岭北麓,冬季直面高压寒风的侵袭,农业生产所需热量的不足,容易造成大面积的冻害。 南面有秦巴山地阻隔,从南洋输送过来的水汽难以翻越崇山峻岭。 这种特殊的地理结构,使得长安成为关内道旱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不管哪一种旱灾,都会造成赤地千里,粮食歉收。 上天不愿赏饭,关中百姓只有挨饿的份。 朝廷除了开仓放粮,派遣僧道祭祀骊山、泰山、嵩山等名山大川,还要禁止樵采,大力奖励农耕,鼓励百姓开荒垦辟,把希望寄托于下一季。 天高听下,作为一国之君,李隆基必须时刻洞察下情,关心他的子民是否吃饱喝足。 身上的担子,比宋王李宪、申王李捴、岐王李范、薛王李业重多了。 他们可以整日观山玩水,四处作乐,或者聚在兴庆宫中闲茶浪酒、鼓瑟赏曲、斗鸡蹴鞠。 唯有李隆基不可以。 正忧心着,听见朱雀大街丰乐坊附近传来吵闹声。“花琅斋的羊肉笼饼,本官从小吃到大……” “谁在街头喧哗?”李隆基立刻挑起车帷。 一家名唤花琅斋的糕点铺前,一位身穿锦衣的男子站在高凳上。 他手中举着一只笼饼,大声嚷道:“他家的笼饼越做越小,从原先拳头般大小,缩到了鸡蛋般大小。大家评评理看,他们是不是无良奸商?” 花琅斋是长安着名的糕点铺,这里的杏酪酥、冰酪、酪樱桃都非常有名,最出名的,当属羊肉笼饼。 据说,糕点师傅每日卯时不到就开始和面,羊肉也在此时入锅开炖,煮到酥烂收汁,面也发好了。 擀好面皮,加入羊肉和新鲜的大葱,入炉烘焙好,天也就亮了。每天只卖二十炉笼饼,卖完了就没了。 李隆基住在五王宅的时候,也常常谴户奴早起,去买这里的笼饼做早点。 花琅斋的掌柜急匆匆地从店铺里跑出来。 “客官,您先下来,小心跌下来!” “今日,你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本官就不下来了!”锦衣男子道。 掌柜好言好语地解释起来:“最近,长安各大粮铺都买不到面粉,所以,我特地嘱咐糕点师傅将笼饼做小一点,每个笼饼以半价出售,根本不是本店有意偷工减料!” “哼!说得倒是好听,诸位看看,这笼饼不光小了,饼中的大葱越来越多,羊肉却几乎找不到了,不是奸商是什么?” 锦衣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将笼饼撕成一缕一缕,撒向人山人海的围观者。 高力士一眼认出了那人,哀叹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帝驾停在朱雀大街上,李隆基怒目横眉地走了下来。 百姓见开元神武皇帝遽然降临,纷纷跪伏,不敢抬头瞻仰天威。 锦衣男子见状,大吃一惊,急忙跳下高凳,跪到了御前。 李隆基道:“朕依稀记得,你叫韦巡,你官居几品?职责何在?” 韦巡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结结巴巴道:“臣韦巡,官居御史台正五品上御史中丞,主要职责是协助陛下和宰相监督百官、整肃纲纪。” “朝廷向来优恤官员,除了俸银、职田之外,每月还有特恩赐物,绢帛、禄米、鱼羊肉、瓜果菜蔬、笔墨纸砚,无所不有,甚至还有免费的色役供你驱使。” “是!是!是!这些,臣都有……” “你爱吃笼饼,又嫌花琅斋做得不好,为何不自己做呢?你缺钱,缺粮,还是缺人?司库哪样少了你?” 李隆基目如闪电,声如洪钟。 韦巡浑身颤抖,汗流浃背,大气都不敢出。 高力士道:“韦巡,陛下问你话呢?为何不自己做笼饼?这个月,你从司库领到了多少东西?够不够你做一次笼饼的?” 韦巡回道:“臣领到了月俸五千文、禄米一百石、面粉五十石、十斤鱼、八头羊,够做很多笼饼……” 李隆基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熊熊火花来。 “既然能做很多笼饼,为何还要在这里寻衅挑事?你执掌律法,纠察百官,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应该很清楚,《唐律疏议》对故意浪费粮食者,是如何处罚的!” 韦巡的脑袋紧紧贴着地面,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唐律疏议》规定,“食毕有余者,不可随意委弃,可与下人食之;人不可食者,则哺猫犬;再不可用,可饲禽鸟。故意浪费米谷、食物者,笞五十,严重者徒一年。” 李隆基激动地回踱着步,恨不得狠狠地踹他一脚。 “世人惟知贵金玉,而不知重五谷,或狼藉于宴席,或委弃于道路,轻亵如此! 今年,关中歉岁,你们尤当爱惜,一粒亦不可轻弃啊!” “臣错了!请陛下降罪!” “掌柜说得很对,长安现在缺粮严重,江淮、江南的所产的粮食,无法顺利通过黄河运到关中,朕多少子民正在挨饿,你知道吗?” 李隆基激忿填膺,越说越觉得热血沸腾起来。 “臣罪孽深重!请陛下饶恕我一次!”韦巡不停地叩首求饶,汗水湿透了他的袍衫。 宋璟和苏颋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可知,朕夜夜为长安百姓的口粮辗转反侧;你可知,宰相宋璟、苏颋不顾安危,亲自跳入冰冷刺骨的黄河中,就为了勘探地形,想方设法改进黄河漕运!” “陛下,臣知错,知错了!” 听着韦巡的哀嚎,他的声音渐渐轻软了下来,又夹着怒其不争的失望。 “朕向来反奢靡、退享乐、崇节俭、尚朴素。作为朝廷命官,你不懂一米一粟来之不易的道理,又如何懂得为官之道?今日起,革去所有职务,笞杖五十,永不录用!” 李隆基拂袖而去。回到帝驾上,阒然无声地闷坐着。 堵在心头的熊熊怒火,让他心跳加快,呼吸困难。 高力士低声道:“陛下,韦巡已经伏法,我们起驾回宫吧,王皇后携赵昭仪、刘充媛、杨贵嫔、武婕妤、还有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正在大明宫丹凤门恭迎帝驾呢!” 李隆基长叹一声。 帝驾重新起步,不一会儿,就到了大明宫前。 高力士掀起茶黄色云龙纹暗花暖帘。 正要起身,忽然听到帘外有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儿臣尊迎父皇回京,嗣谦太想念您了!” 这软糯玉润的声音,瞬间除去李隆基心头的不快。 他疾步跳下车舆,一把抱起李嗣谦,欢快地兜起了圈子。“朕也太想念你了!太子开始读书了没有?认了多少字了?” 皇后王菱牵着陕王李嗣升立在人群前,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和失落。 “儿臣会背汉乐府的《江南》《长歌行》,北朝民歌《敕勒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王勃的《江亭夜月送别》、李峤的《风》、孟浩然的《春晓》等等,有五十几首诗歌呢!” 赵非儿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仔细护着李嗣谦,生怕他们父子俩太激动,一不留神,孩子会摔下来。 “太子聪慧,十分像您。开笔破蒙后,先生教过的字他都过目不忘,现在能认识一千字左右,在皇子中进步最快,深得太师、太傅的夸赞!” “很不错,太子读书很用功!”李隆基掂了一下他的体重,道,“朕将你抱在怀里,感觉你长高了,也长胖了,每顿吃多少饭?” “父皇,阿娘说长安缺粮严重,很多百姓食不果腹。儿臣身为一国太子,岂敢多吃?每顿吃一盌饭就够了,我要将省下来的米面、菜蔬,捐给百姓吃,让他们每个人都能吃饱喝足。” 李隆基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疼爱地摸了一下李嗣谦的脑袋,半嗔半笑道:“傻孩子,你是大唐太子,不吃饱饭怎能长大?不长大,将来如何治理国家,让百姓都吃饱饭呢?” 李嗣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放下太子,李隆基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揽过赵非儿的肩膀,三人一起往丹凤门走去。 “褚常侍编撰的《论语》《孝经》等教材,送到长安没?” 赵非儿温柔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已经送到妾的宫中了。” “等到褚常侍忙过这一阵,朕就将他调回长安,让他亲自来教导太子学习《论语》和《孝经》。”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从王菱和诸位嫔妃面前经过,李隆基始终抬头没看她们一眼。 大明宫蓬莱殿里,火烛银花耀人目,鸟革翚飞锁彩轩。 王菱身穿甜白色的素绉缎中衣,秀发披垂,不施粉黛,端坐在狻猊缠枝葡萄铜镜前。 凝视着铜镜中那张姣美又带着疲倦的脸庞,王菱心潮涌动,三寸心房里,好像盛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洋。 黑风孽海、碧波横流,一浪一浪迎面扑来的,都是历历往事。 遥想武周时期,她和李隆基同甘共苦,共同参与策划唐隆之变、先天之变,诛杀韦武一党和太平公主一党,为大唐王朝力挽狂澜。 那时候,他们是既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也是风雨同舟的夫妻。李隆基尚能对她嘘寒问暖,关怀一二。 随着后宫嫔妃越来越多,色衰爱弛,她在李隆基心中的分量,似乎越来越轻。 从临淄郡王的正妃,到母仪天下的大唐皇后,日日头戴珠翠凤冠,身穿衮衣绣裳,住在银屏金屋里,李隆基给足了高位厚禄和富贵荣华,真正想要的,却是那么难以得到。 “典儿,陛下今夜住在哪里?” 名唤典儿的宫婢迟疑了少时,慢慢走到王菱面前,福身一拜。 “皇后,陛下今夜住在珠镜殿。他最疼爱太子殿下,那么久没见到太子,一定去辅导功课了。” 王菱嘴里轻哼了一下。 典儿不敢说“陛下最疼爱昭仪娘娘”,转说“他最疼爱太子殿下”,多么机灵聪慧的婢女啊! 转头回望了一下床榻上,陕王嗣升已经沉沉睡去,脸颊上还挂着一滴晶亮的泪痕。 入睡前,嗣升伤心地哭了。他说父皇久别长安,回来抱了太子,却没有看他一眼,心里很不开心。 王菱和杨芊芊安慰了很久,才渐渐停止哭闹。 孩子得不到满足,可以哭闹,可以撒泼。她是大唐皇后,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 在人前,她应该永远是一副才高行洁、温良贤淑的模样。 典儿不忍心与那失落的眼神对视,眼皮微垂,看着王菱那双无处安放的手。 想了很久,才开口道:“皇后,祁国公正在病中,您多次上书陛下。他说回长安后,会去王府看望祁国公的。所以,婢子猜想,明日,他一定会来蓬莱殿的。” “明日不会来的。”王菱落寞地站了起来,轻轻抖了抖素绉缎上的折痕,“他的叶尊师也在病中,与之相比,祁国公只是一个空食国禄的无用丈人而已!” “皇后今日主持迎驾,一定累坏了,您早些歇息去吧。陕王这里,婢子会照看着的。” 典儿害怕王菱会说一些让她接不上话的话,急忙扶着她朝内殿走去。 透过轩窗望出去,大明宫里瑶台银阙,灿若披锦。 此时的李隆基正在珠镜殿的花前月下,与他最爱的女子耳鬓厮磨。 不知道,他是否还惦记着任劳任怨的糟糠之妻,正在盼望他的一声慰问;是否还挂念着那位以袍换饼的岳丈,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呢? 王菱暗暗叹了口气,随着典儿进内殿去了。 第153章 凉州曲盛行天下 珠镜殿里,烛光摇曳,一对璧人的剪影投在六扇花梨木屏风上。 李隆基道:“非儿,一个时辰的功夫,你就把《凉州曲》谱出来了,真是让朕小瞧你了!” 赵非儿樱口轻启,嫣然道:“陛下过奖了!” “此曲峨峨洋洋,朕仿佛听见琵琶锵锵乎,如马踏祁连般豪迈;玉笛呜呜然,如大漠落日般悲壮!” “陛下原意是想把《凉州曲》谱成琵琶曲,非儿琢磨了很久,觉得琵琶善叙述,却多了些幽怨之气,所以,擅自在其中添加了笛子合奏。” “笛子善抒情,意境悠远,更能表达西凉的恢弘雄壮!你这一添加,使得《凉州曲》更加典雅优美、错落有致。” “陛下喜欢就好!” 李隆基转身呼唤高力士。 “力士,你去取一支玉笛,一把琵琶来,朕要与昭仪试一下新曲。” 一会儿,珠镜殿里响起了铿锵激越的琵琶声。 琴声清脆饱满,气势拔山盖世,仿佛关山月明,普照着戍守西凉的十万将士,车马交错,刀弓出鞘,羌胡歌吹,声声愁煞羁旅之人。 大明宫中,多少耳朵支棱起来,静静地听着这幽音闲叙。 她们似乎看见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曲项五弦琵琶上熟练地游走。 忽挑、忽拢、忽捻、忽划、忽摇、忽拂、忽扫,疏而劲,密而清,慢而不断,快而不乱,嘈嘈切切,畅快淋漓。 铮铮清弦中,多了一声孤峭冷寂的笛声,将这个夜晚拉得好长好长。 “这么长的笛声,只有陛下能一口气吹得出来。”王菱听了片时,波澜不惊地说了这一句,和衣缓缓卧下。 一曲末了,李隆基收了尾音,拿起几案上的曲谱。“非儿,这一处需要修改一下!” “陛下想如何修改?”赵非儿道。 “自古以来,凉州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是河西走廊上最亮眼的明珠。这一处旋律太慢,节奏拖拉,占据了曲子的大部分,难以表达出长河落日、丝路驼铃的辽阔和苍凉。” “好!妾再琢磨一下!” 两个脑袋抵在一起,一直讨论到夜半,《凉州曲》终于定稿。 看着涂涂改改、难以辨认的曲谱,李隆基失声笑了出来。 “曲子被朕改得面目全非了!” “陛下改得很好!现在,这支《凉州曲》或快或慢,或舒或缓,气象俱佳,节奏终于恰到好处!” “经过润色,《凉州曲》保留了胡乐的元素,也融合了中原音乐的特色,使得它既有浓郁的西域情调,又不乏熟悉亲切的中原风格。此曲一经发行,一定会盛行天下的!” 李隆基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专心致志的男子总是那么摄人心魄。 赵非儿伸出玉手,深情地抚摸着那棱角分明的脸庞。 “妾为了夺得首功,匆忙之下,将原先铿锵激越的边塞曲,改成了格调低下的闺怨曲。”她稍顿须臾,又道, “听说,今日陛下在朱雀大街怒笞了一名官员……” “没错,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不及我们的谦儿懂事呢!”说起此事,李隆基仍是一肚子火。 赵非儿自知不该把话题引向这里,急忙改了口。 “夜深了,妾先服侍您睡下。明日,您要早起处理国事,还要抽空看望祁国公。妾会将此曲交给梨园乐师,让他们操练起来!” “朕是答应过皇后,回长安后,要去看望祁国公的……” “听说,祁国公病了很久,皇后请遍了天下名医,病情也不见好转。陛下润泽春风雨露,或许,会让他枯木逢春的!” 望着屏风上的《松风远岫图》,李隆基沉声道:“一年多未见到叶尊师,听说他也在抱恙中。这几天,处理完国事,抽空先去看望他老人家吧!” 一位是岳丈,一位是尊师,手心手背都是肉。 赵非儿低头不语,柔荑玉手落在他的肩上,默默地帮他脱去了袍衫和冠履。 再过几日,就是元日。长安家家户户开始辞旧迎新,崇仁坊也不例外,到处张灯结彩,喜气云腾。 李隆基仰望着匾额上“景龙观”三个髹金大字。 那是父亲生前亲笔御题的字。 他的字清丽刚劲,沉厚朴实,融汇了楷、隶、魏、碑等书法的特点,一眼就能认出那特有的清儒之风。 斯人已逝,风雅犹在,好像他从未离开过。 李隆基留恋地多看了几眼,捂紧了澜袍外的紫貂剪毛短披肩,从匾额下迈入景龙观里。 景龙观虽居闹市,自从子虚、云鹿和澄怀相继离开这里,观里叶凋零,瓦落雪,多了几分荒凉清寂的感觉。 乌翎正在庭院中啜饮梅花的清露,见到有人进来,扑棱着翅膀,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唳。 三清殿中,天尊金冠鸿衣,轩轩霞举,出混元而平坐人间。 李隆基把香走到三清尊神前,心里默念了一句:“诸天炁荡荡,吾道日兴隆。躬逢开元盛景,唯愿大唐虎跃龙腾,众安道泰。” 祈祷完毕,将三炷香插到了香炉里。 叶法善天师鸾姿凤态,端正如钟,闭目趺坐在案前,似乎正在睡梦之中。 “陛下回长安了?”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睛,收起了太清诀,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隆基见他要爬起来,急忙伸手阻止。 “尊师莫动,不要起来拜见!今年,您已是一百零三岁的高寿。期颐之年,虽天子不敢受拜,今后见了朕,都毋需跪拜!” “谢陛下厚爱!” 卸去披肩,李隆基撩起澜袍的衣摆,坐到师父身边。“一年多未见,尊师须发皆白,看起来愈加慈眉善目了!” “为师老了!终是抵不过岁月的风霜!” “听说您入冬以来,身体一直抱恙,近日可好些了?” “前段时间,气温稍降,感染了风寒。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幸好,臣的侄儿传信来,宣阳观和淳和观在江南落成,两观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臣的风寒立刻就好了。” 他将身边的古铜二十八宿星象纹三足暖炉,往李隆基身边挪了一挪,顺手添入几块干炭。 趁他不注意,李隆基悄悄地挪回去一点,嘴里道:“宣阳观和淳和观发挥作用,成为江南百姓求福禳灾的首选之地,朕也十分高兴!” 叶法善天师抬起略显浑浊的眼眸,道:“陛下与昭仪娘娘合作的《凉州曲》,一夜之间,从梨园传遍了长安,又从长安传到边塞,多少诗人掀起了为它填词的热潮!” “朕没有想到,《凉州曲》一经发行,就受到了天下诗人的热捧,人人争先填词。现在,它已成为梨园乐府第一曲。不知尊师读过几首《凉州曲》?” “臣不出户庭,读了无数首《凉州曲》,有写西域风情的,有怀古思今的,也有歌咏戍边客怀的。” “那么多《凉州曲》,您最喜欢哪一首?” “臣最喜欢王瀚的《凉州曲》!” “尊师为何独爱这一首?” 说话间,石清煮了一壶热腾腾的卯山仙茶,沏在茶盏里。 叶法善天师伸手取了一盏。 “王瀚诗云,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葡萄美酒、琵琶声声,西凉风情呼之欲出。戍守将士的慷慨悲壮、威武豪迈,尽在这一只小小的杯盏里了!” 说着,将手中的杯盏递给了李隆基。 他接了茶水,闻香、慢啜,细饮一口。 “王翰是个豪健之人,景云元年登进士第后,每日以饮酒为事,自比王侯,只有张说、张嘉贞等人愿意礼遇他。” “听说,那一年,王翰和一帮文人雅士,在西市喝酒,乘着酒兴,干出一件轰动长安的事情来。” 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首。 “他将海内文士划分为九等,张榜贴于吏部官署的东墙下,将自己与张说、李邕等人列为一等。此举,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观者万计,莫不切齿。” “按例,考中进士必须经史部铨选,方能任职。” “王翰在长安等官职等了三年,颇为不耐烦,于是,就在吏部东墙来了一出自鸣自放。朕一生气,只授他一个昌乐尉。” “后来,他一直居住在本乡并州,想必,这首《凉州曲》也是在并州做的吧!” “张说曾说 ‘王翰之文,犹如琼林玉。’朕很想重用他,但一想到那狂荡的行为,实在是让人吃不消!” “王翰仕途不得意,亏就亏在那豪放不羁的性格,而这种性格,却有助于他成为一个感情奔放,词华流丽的诗人。人啊!有时候总是矛盾重重的!” 石清道:“师父,诸多《凉州曲》中,冀州衡水主簿王之涣所配的词也非常出彩。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读来朗朗上口。” 叶法善天师抚须而笑。 “此诗的确不错,前两句写西凉山川的雄阔,衬托出戍守将士处境的孤危,第三句忽而一转,引入苍凉悠远的羌笛声,杨柳不青,春风不度,深沉含蓄地表达了守边将士的心,造语尤为美妙!” “朕读过王之涣的《凉州曲》组诗,更喜欢另外一首, ‘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叶法善天师带着得意的笑容,看着李隆基。 “张仁愿将军早就拆除了突厥人的拂云祠,陛下又在北疆布下天兵天将,阿史那默棘连无处杀马祭祀,不敢南渡黄河,更何谈和亲我大唐公主!” 李隆基放下茶盏,道:“北狄暂安,但西戎不宁,亦是朕的心腹大患。大食帝国在葱岭以西崛起,恃强争霸,四处扩张,频繁侵掠至拔州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安息州等地。” “这些都是高宗时期臣服中原的小国,也是大唐王朝最西边的羁縻府,陛下打算为其出兵吗?” 李隆基眼眸骤然一紧,那幽冷的神色中,有雄心,有忧虑,也有踌躇不决的迟疑。 “当地都督多次上表朝廷,请求救援。朕正在思虑之中,葱岭山高路远,如果发兵救援,对朝廷来说,是一次非常严峻的考验!” “贞观四年,太宗皇帝在伊吾七城设立西伊州,开始经营西域,但对葱岭以西中亚地区的统治,似乎始终不够稳固。” “乾封二年,由于大食势力的扩张,大唐疆域退回到了葱岭以东。从此以后,大唐的军队很难再踏足葱岭以外……” “大唐王朝正处于休养生息中,国力所限,尽量避免大规模的战事。对一些伤害性不大的侵略行为,陛下可采取防守的态度。” “朕也想如此,但开元初年至今,大食伙同吐蕃,经常对中亚各国、大唐西境州县大肆侵略和掠夺,甚至在丝绸之路上,抢掠来往商人的货物,严重侵扰西域的安危!” “臣担心,陛下贸然将军队发到葱岭以西,如果一不小心打成了一场持久战,会严重拖累大唐国内的发展……” “尊师的担忧,也是朕之所忧!” 叶法善天师清了清发紧的嗓子。 “开元三年,张孝嵩发兵救拔汗那王,威震西域。不是我们没有御敌能力,而是长安供粮没有解决,大唐不能出兵葱岭之外。只要他们不阻断丝绸之路,臣建议,还是先忍一忍,等到机会成熟了,再一举歼灭他们!” “尊师说得不无道理。但这些小国尽到了称藩纳贡的义务,大唐作为宗主国,却不能保护藩属国的主权,恐怕有失天朝上国的信誉!” 大唐崛起那么多年,李隆基第一次感到无比的焦虑和无奈。 叶法善天师喃喃道:“陛下莫要焦心,一切都会有转机的,长安的粮运,总会解决的!” “现在,朕只有拜突骑施都督苏禄为忠顺可汗,承认他的可汗地位,并出让碎叶城,给他作为牙帐,希望他能牢牢守住西北门户!” “陛下信不过他,又不得不重用他,的确是无奈之举!” “朕还想在益州置剑南节度使,统领益、彭、蜀、汉等二十五州以及昆明军……” 大殿内,静悄悄的,只剩下李隆基一个人在说话。 转头一看,叶法善天师已经沉沉地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观望了一下,发现他真的睡去了。 李隆基伸手将身边的一块毛毯拉过来,轻轻地盖在师父膝上。 石清轻手轻脚地来添了茶水,见师父睡着了,带着几分歉意道:“陛下,师父年纪大了,经常忽而就睡去,忽而又醒来,请您谅之!” 新添的茶水有些烫手,李隆基将杯盏放到了几案上。 “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是如此。朕记得,睿宗皇帝晚年也常常打瞌睡,有时候,喂他吃一盌汤药,喝着喝着就睡去了。他们好像一盏没油的枯灯,总要添一些膏油进去,才会重新明亮起来。” 石清腼腆地笑笑。 “陛下东迁洛阳后,师父经常在睡梦中说自己要走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是师父最没出息的弟子,不管他去哪里,都要陪伴在他身边的!” 李隆基忽然发现,石清也到了老大不小的年纪,不再是景龙观里那个寂寂无名的小道。 “朕会和你一起陪在尊师身边的。在他身边,就会安闲自得。你让朕独坐一会儿,很久都没有这样宁静的片刻了。” “是!”石清拨亮了暖炉中的炭火,轻手轻脚地退去。 李隆基兀然静坐着,一个人喝起了卯山仙茶。 第154章 梦解三门峡之困 过了两炷香的时辰,叶法善天师才缓缓睁开双眼。 “陛下,臣刚刚做了一个奇幻的梦!” “尊师做了什么梦?” “臣梦见一条天元应龙,身披金鳞,舒展五彩羽翼,跟当年在兴庆坊看到那条黄龙一模一样。它从江南运河游弋而上,再进入通济渠,过东都,入黄河,摇首摆尾,一直游到了长安城外!” 李隆基眉间阴霾顿生,苦笑道:“要是大唐的粮船像这条天元应龙一样,乘风破浪,直达长安就好了!” “臣听说,前不久,又有两艘粮船倾覆在黄河三门峡?” “没错!不知多少粮食白白倾覆黄河中,喂了鱼虾。就算如此,还得源源不断地调粮关中,总不能让长安百姓饿肚子!” “陛下可知,那条天元应龙是怎么过三门峡的吗?” 李隆基饶有兴趣地说道:“尊师快点说来听听!” 叶法善天师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笑容渐盛,连花白的眉梢都不可抑制地高扬起来。 “臣看见那天元应龙威仪凛凛,一路蜿蜒前行。过三门峡时,也被峭壁激流困在其中。它在黄河里兴起虎浪,一时间,峡谷里浊浪滔天,一泻千里,但依旧无法通过这片险要之地。眼见天元应龙要与砥柱相撞时……” 那比划着的手猝然停了下来。 李隆基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它究竟如何了?” “眼见天元应龙要与砥柱相撞时,它蓦地腾跃而起,飞到三门山上,绕过这片险滩湍流,然后,再次潜入黄河,劈波斩浪,一路西去!” 李隆基的双目注视着通真达灵的师父,像一座雕塑似的呆坐着。 眼前,云气兴起,激水湍怒,一条黄龙正飞逾岩险。 叶法善天师的梦境,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大唐的运粮船队该如何渡过这道黄河天堑! 他一跃而起,紧紧地握住师父的手。 “朕明白了!我们可在在三门峡东西各置一个粮仓。东边运来的粮食,集于东仓中,再在三门山上开凿陆道,变水运为陆运,避开三门之险。粮食从陆路运抵西仓后,再下黄河装船,继续水运到长安!” 叶法善天师抚须大笑,道:“陛下聪慧!分段通航,时间是长了不少,但运输效率大大提升,可使粮食平安运至长安!” “太好了!太好了!尊师一梦,拯救了无数长安百姓!朕先回宫去了!”李隆基夺门而出,疾步如飞。 “陛下,您才坐了半个时辰,怎么就回宫了?”侍立在门口的高力士立刻紧跟而上。 “力士,你即刻召集三省六部官员,讨论一下三门峡分段通航的可行性!” “是!老奴让王毛仲将军先飞马回宫,召集诸位宰相、侍郎在太极宫太极殿等您!” 步履匆匆间,主仆二人的身影已经远去。 李隆基提出的方案获得了一致认可。 经过众议,朝廷决定在三门峡东置飞龙仓,西置永宁仓,并在三门山北岸的峭崖上开凿十八里陆道,以供税粮转运。 同时决定,州府只管纳粮,由朝廷专人负责统一运送税粮,既节省了运输的时间,朝廷每年也可省下一笔可观的运费。 如此一来,不仅江淮、江南的粮食,燕蓟一带的储粮,也可以在孟津溯河西上,运抵长安。 进入关中的粮食,每年能达到一百多万石,可以为地窄人稠的关中地区,解决大部分的粮食需求。 三门峡凿山工程浩大,李隆基亲自监督。 暗中命人调查岐王李范的事,也没有多少头绪。 一直忙到开元七年三月初,李隆基才想起来,该去祁国公府看望岳丈王仁皎了。 忽而又传来渤海郡王大祚荣薨世的消息,遣左监门率吴思谦摄鸿胪卿,充使吊祭,并命其子大武艺袭位。 数天后,终于得空,踏进了大明宫蓬莱殿。 回到长安数月,第一次来这里。殿内烛火昏暗,尘埃萧然,李隆基心头瞬间涌起了一丝歉意。 王菱从屏风后走出,盈盈福身,姣美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神清形癯,一袭素雅的凤袍,不饰钗环,不施粉黛,干干净净,像此刻的心一样空空荡荡,了无一物。 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思君不见君,也就懒得临镜梳妆了。 李隆基第一次见到如此素颜的王菱,不禁“呃”了一声。 “皇后,朕一直忙于国事,疏忽了祁国公的病情。朕打算,明日去祁国公府一趟,你遣人安排一下。” “陛下不必去看妾的父亲了。” “为何不必去?” “医正今日下了预后通知,祁国公府已经开始张罗后事。您去了,看到的也是满目凄凉,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前几日,朕问过晋国公守一,他说祁国公的病情有所好转,所以才决定去探病,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要准备后事了呢?” 王菱冷冷地回道:“那是哥哥体谅您日理万机,不想让您劳心分神,所以才说祁国公的病情好转了些。” 李隆基走到王菱面前,怜惜地将她鬓角的一缕发丝划到耳后。 虽然素面朝天,王菱依然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只是,自己很少注意她罢了。 “皇后别闹了!朕始终记着,当年,祁国公以袍换饼,让那个落魄无助的临淄郡王吃上了一盌终生难忘的汤饼。那缕麦香,至今还萦绕在唇边。你也是在那个时候,嫁给了一无所有的朕。” “妾一度以为,陛下已经忘记了……” “此事,朕永远都不会忘记!太上皇卧病期间,你尽力侍奉。祁国公病危,岂有不去探望的道理?天下人又该如何指责朕的无情?” 或许,最后一句话,才是李隆基执意要去探望父亲的真正理由吧!王菱心里暗自揣摩着。 既然陛下还记着一盌汤饼的恩情,那就让他好好去祁国公府还了,从此以后,他们便两不相欠! “妾知道了,立刻遣人安排行程。夜深了,您早些回去歇息,注意龙体安康!典儿,送一送陛下!” “是!”典儿站到了李隆基的面前。 王菱的逐客令让他感到尴尬无比。 “那,那皇后也早点睡吧。最近你忙着照顾祁国公,瞧着消瘦了不少,养好精神,不要让朕担忧你!” 在王菱和典儿的福身迎送中,李隆基狼狈地走出了蓬莱殿。 高力士迎了上来,一脸诧异。“陛下不是说今夜下榻蓬莱殿的吗?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 “不了,今夜,朕想去武婕妤那里,摆驾去清思殿吧!” 高力士倏然记起,陛下和王皇后还在冷战中,两人哪有这么快就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呢? 祁国公府回来之后,王仁皎的病情越发严重,于开元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薨世,时年六十九岁。 李隆基下令,追赠王仁皎为太尉、益州大都督,谥号昭宣。丧礼由朝廷主持,工部尚书刘知柔担任丧事总监,京兆少尹崔琬任副监。 长安三品以上的公卿大臣竞相前往祁国公府吊唁,车马人流,溢巷填街。 这时,晋国公王守一上书,请求用豳国公窦孝谌的先例,准许为父亲王仁皎筑五丈一尺高的坟墓。 李隆基当庭同意,但遭到了群臣的强烈反对。 按《唐律疏议》规定,大唐一品官员的坟墓封土可以高出地面一丈九尺。经过皇帝恩准,陪葬皇陵的一品官员,坟墓的封土可以增至三丈。 窦孝谌是昭成顺圣皇太后的父亲,他的坟墓封土经特批高达五丈一尺。 这是昭成顺圣皇太后无辜冤死,大唐朝廷给予窦氏一族的特殊补偿。 宰相苏颋奏道:“豳国公的坟墓,并非正常礼制,这种特殊照顾,不应该成为一种定制。” 右补阙卢履冰紧跟其后,道:“祁国公以外戚之贵,逾制建坟,恐怕会引来天下人的非议。陛下莫要忘了,当初韦庶人崇其父坟为酆陵,结果引来了杀身大祸。” 宋璟思虑了一下,道:“陛下,您可以按照一品官员陪葬皇陵的礼制,准许祁国公筑坟高三丈以上,四丈以下,这已是特殊恩赐。相信皇后和晋国公也是能理解的!” 面对众臣,李隆基心怀惭愧。 窦孝谌和王仁皎虽然同为国丈,但王仁皎对朝廷的贡献,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他也不想破坏礼制,不断打破朝廷的规矩。 “卿等说的在理!你们固守礼制,再三坚持,成就的是朕的美名!” 但他心里知道,王菱一定会满怀怨怒,所以,亲手书写了《赠太尉祁国公王仁皎碑》。 出殡之日,更是登上禁苑的望春楼,眼望东北,目送灵柩起程,遥寄自己的哀思。 果不其然,李隆基不为岳丈法外施恩,引起了王氏兄妹极大的不满。 很长一段时间,王菱都没有理会他,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谁也不愿先俛首。 开元七年五月中旬,岐王李范上奏说,他收集了四十多篇各地诗人所作的《凉州曲》,邀李隆基和诸位兄弟去兴庆宫一同欣赏。 十六日一早,宋王李宪入宫等候他,兄弟俩骑着乌孙青骊,一起从大明宫进入夹城复道,去往兴庆宫。 这条复道,由内可以窥外,但在外不能窥内。 经过通化门时,李隆基坐在马上,看见复道外有一位监门卫禁军正在吃饭。 吃着吃着,偷偷摸摸起身,走到墙边,见四下无人,便把剩饭剩菜一股脑儿倒进墙洞里。 李隆基心里正在担忧,李范会不会宴集上有异举。见到这一幕,龙颜大怒,命高力士出去捉拿这位禁军,将其杖毙。 开元以来,四方晏如,而百姓不足。 李隆基厉行节俭,禁止百官和后宫奢靡,不穿锦绣衣裳,不戴华贵金玉,甚至关闭了皇家织锦坊。 自己的乘舆服御、金银器玩,或焚于殿前,或取做军需之用。 从高宗天皇大帝时期开始崇尚的华丽之风,得到了有效的收敛和控制。自己委屈至此,当然也不容得下人浪费! 左右都不敢劝谏。 李宪仁慈,急忙上前,道:“陛下,粮食有何用?” 李隆基怒道:“天降五谷,养育众生,粮食自然是用来养人的!” 李宪从容道:“陛下厌恶弃食之人,是因为食物可以养人。现在因弃食而杀人,岂不是颠倒了养人和杀人的本意?” “为一口粮食,多少百姓还在三门峡辛苦地凿山置仓。朕提倡简俭,打击奢靡之风,刚惩罚过故意浪费粮食的韦巡,仍有人不思悛改,朕必然要重重治罪!” “浪费粮食固然不对,但罪不至死!天子一怒之下,滥施极刑,这种情况多了,大唐律法的尊严将会荡然无存,而陛下也会因为残暴好杀,落下一个暴君的恶名!” 李隆基怒气渐歇。 “朕差点乱杀人,多谢大郎提醒!朕也不该从复道中窥人,长此以往,会导致宫中人人自危!” 小命虽然保住了,那位禁军的笞杖还是少不了的。李隆基命人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兄弟俩继续往兴庆宫而去。 二郎、四郎和五郎已在兴庆宫等候多时。 李隆基与兄弟们欢聚一堂。 席上,李范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点评各位诗人的《凉州曲》。 “《凉州曲》风靡天下,佳作不断。有人说,王之涣的《凉州曲》,前两句壮采,后两句深情,宜推为绝唱。又有人说,此诗不及王翰的《凉州曲》雄浑隽永!” 李隆基笑道:“四郎,那你如何评价王翰的《凉州曲》?” 李范打开手中的纸扇,悠悠地扇了几下。 “在我看来,王翰的《凉州曲》气格俱胜,乃是大唐绝作。其悲慨之处,在于 ‘醉卧’二字,堪称豪饮旷达的楷模!” 李宪道:“四郎,王翰还有一首《凉州曲》,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你如何解读此诗?” 李范潇洒地走了几步,略一思索道:“此诗借严寒春迟和胡笳悲声,衬托出边关将士们的思乡之情,诗风苍凉悲壮,可见作者侠骨柔情。但与 ‘葡萄美酒’那首相比,还是略显平常了些!” “朕也觉得是 ‘葡萄美酒’那首好!” “再看孟浩然写的《凉州曲》, ‘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 李范挠了挠自己的鬓角,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兄弟们都等着他的点评,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李范含羞道:“哎!他写的多是山水田园诗,边塞诗很少见于他的诗作,四郎一时还看不懂!” 二郎李捴哼道:“四郎,你也有词穷的时候!” 李范从怀里掏出一把楮皮纸,略显烦躁道:“编不下去了!天下诗人写了那么多《凉州曲》,还是一人分几首,自己看看吧!千好万好!有一首好诗就足够流传千古了!” “说得好!”李宪带头鼓起掌来,其他兄弟纷纷叫好。 李隆基垂眉低眼,目光悠悠地落在杯盏里。 回京半年多,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李范,但他始终规规矩矩,未见任何异常。 他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多疑了,悄悄让高力士撤走埋伏在南薰殿外的禁军。 解下腰间的红玉鞶带,赐给李宪,将所乘的乌孙青骊,赐给李范,其他兄弟,也都得到了一份赏赐。 第155章 金华观画龙祈雨 入夜,李隆基和李宪并肩立在高耸的花萼相辉楼上,俯视着庭草交翠的兴庆宫。 一轮皓月正从沉香亭的四角攒尖顶上升起,清辉投射在景龙池中。 风拂池面,泛起时隐时现的微澜。 宫墙外,是一座座排列整齐的街坊。家家户户,灯火辉煌。 李宪道:“三郎,去年开始,关中秋旱,今年又是春旱的一年。如果老天再不降雨,只怕开通了黄河漕运,将来也无粮食可运!” 人前,李宪称呼李隆基为陛下,私下里,还是喜欢称他为三郎。 李隆基用深幽的眸光看着李宪,心中浮起一丝杂念。 如果当初登基的是大郎李宪,或者是四郎李范,那么,这些蜩螗国事,都应该是他们要操劳的。 日日登上高楼,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也许就是他这位清闲王爷。 “中原久晴不雨,关内、关外十余州土地龟裂,田禾枯槁。连续两年大旱,长安储食早已告急。朕也心急如焚,亲自到长安幸龙堂祈祷,上天却滴雨不降!” “您有何打算?” “朕打算,十月巡幸骊山,素服减膳一月,静思己过,专心为关中祈雨。” “三郎,您是一国之君,怎可常常素服减膳?损坏龙体,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大唐王朝,又要陷入内乱了!” “朕别无他法!” 景龙池里的微光,反射在李隆基的脸上,如花影层叠,忽明忽暗,让人捉摸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宪深吸一口气,道:“您让我兼任太常卿,那我便以太常卿的名义,请求您下诏,让越国公举行雩祀,解我关中大旱!” “越国公已到期颐之寿,朕不忍心让他主持如此繁琐的雩祀仪式,只想让他安安静静地在景龙观中颐养天年。” “龙星常常现于孟夏,现在立夏刚过两候,正是祈雨的最佳时期。等到您十月幸骊山,再素服减膳一月,那时,祈雨就太晚了!” 《春秋》曰,龙见而雩。 商周以来,雩祀是历朝历代礼仪规格最高的祈雨活动。大旱之年,朝廷必率百官,祭祀五方上帝或昊天大帝。 李宪言之有理,如果错过了农耕时间,祈雨又有何意义? 薄云掩映下,那轮皓月正在缓缓西移。兴庆宫中,凉风习习,风月无涯。 二郎李捴和五郎李业已在五王帐中歇下了,只有李范独自在殿内拨弄着琵琶,忽而轻拢慢捻,忽而斜抹复挑。 檐下,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在凭栏低语。 沉默间,《凉州曲》铮铮响起,清脆的琵琶声如银瓶乍破,裂帛清厉,又如疾雨入夜,玉珠坠盘。 李宪信步走进殿内,取了一支长笛,坐到李范身边,笛声徐徐铺展开来,瞬间划破了歌柳繁华的长安之夜。 李隆基走到他们身后,把羯鼓架在牙床上,疾起疾落,为他们击节和音。 兄弟间很久没有合奏一曲。随着鼓声气势充沛、跌宕生姿,他的心,一点点地软化,一点点地随着节奏飞扬起来。 盛唐雄起,卓立千古。这是开元盛世独有的正声雅音。 一曲罢了,李范早已热泪盈眶。 李隆基的双手紧贴在鼓面上,鼓声戛然而止。 “那就请大郎协助完成这场雩祀吧!祭祀流程、道场、斋坛,进献的物品,都由你来负责。越国公散斋两日、致斋一日,穿着祭服来主持祈雨就好。” “是!”李宪放下长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李范,低头行了个叉手礼。 第二天,祈雨的敕旨下到了景龙观。 叶法善天师从高力士手上接过敕旨,匆匆浏览了一遍内容,道:“高公公,今年,陛下怎么想要画龙祈雨了?” 往年,大唐朝廷祈雨,都是择地作坛,取土造龙。 等到大雨滂沱,再将土龙送入水中,感谢诸神的相助。 这种祭祀方法,要求祭司在祭旗下,取掌心的鲜血,滴于净水中,以杨柳枝蘸净水,洒向空中,再洒于土龙上,方才灵验。 高力士和蔼地笑笑。 “陛下疼惜越国公,所以改用绢帛画龙,以鹅血代替人血,不忍心您老人家受苦呢!” “贫道享受着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和景龙观观主的俸禄,为国祈雨,乃是分内之事!” 金紫光禄大夫是正三品官职,但只是一介散官,没有什么权掌。 鸿胪卿是从三品的职事官,主管宗教和外交,包括朝贺庆吊祭祀,礼接外宾等事务,但他只是鸿胪卿员外置,不需要到岗就任。 这两个职位俸禄不多。越国公爵位与郡王、嗣王同列从一品,食实封却高达上千户。 而景龙观是大唐皇家道观,不仅负责检箓大唐道教法箓和道士、道经的管理与抄写,还代表大唐朝廷封神祭岳、设禁除妖、禳灾却敌,祈雨止雨等。 作为景龙观观主,所享受的俸禄自然也是不低的。 “陛下常常称您有勋德懋功,除您之外,大唐其他道士都没有资格主持这场雩祀!” “圆丘在明德门外,适合祭祀天地。祈雨,应当选择水泉沼泽,或灵祠古庙。还请高公公回去禀告陛下,换个地方比较稳妥。” 高力士微微俯身,施礼道:“老奴现在就回宫告知陛下。等有消息,再来告知越国公。” 叶法善天师目送他离去。 蓦然记起,久视元年,那个南下江南,在太鹤山密林里四处寻找他的少年冯力士,现在已经脱骨换胎,成了御前最贴心最信任的宦官。 回宫后,高力士将叶法善天师的意见告知了陛下。 李隆基沉吟了片刻。 “太平公主在乐游原和终南山之间,有一处别业。公主伏法后,朕将这处别业赐给了宋王、申王、岐王和薛王。这里离长安很近,依山伴水,林木葱茏,作为祈雨之所,再合适不过。” “是,老奴即刻遣人告知越国公和宋王殿下,让他们安排起来。” 祭祀地点最终选择在终南山太已谷北面的金华观,这是宋王别业里的一座道观,四周群山环抱,沟壑幽深。 日出前,太常寺的官员在金华观前已经筑好三级斋坛,高二尺,宽三丈三尺,坛外二十步,界以白绳,四周遍植竹枝。 斋坛前点缀花草,布置了净席两张。 案上香烛供养,陈列一俎、两豆、两爵,置有酒、脯、白鱼干、时果、信币、帛缯五赤等物品。 李宪头戴软幞,身穿茄紫色澜袍,手持玉圭,与众臣静静地等候着。 辰时还未到,一轮皎阳已经赫赫炎炎地挂在半空中。 气温虽然不高,但干燥的空气带来了三伏暑天般的炽灼感,让人闷热难当。 阳光下站了半晌,李宪汗出如浆,紫袍上留下一片黑色的汗渍。 过了许久,一位身穿祭服的礼生出现在斋坛前。 石清搀扶着师父从金华观里走出来。 元始宝冠下,朱颜矍铄,鹤发披垂,赤色上清离罗法帔内,露出飞青华裙,腰间琼瑰玉佩微摇,脚上五云丝履轻盈。 登上斋坛,叶法善天师面向北方施礼。 众人赫然看见,他的背上背着久不曾露面的开元圣剑。 叶法善天师口诵五雷祈雨咒,焚圣真祈雨金符一道,置于香炉中,又以净尊盛酒,陈于东西两侧。 礼生手执一爵,置土俎上,叶法善天师跪拜在坛前,礼生又斟了一爵,再次一拜。 众人伏跪于地,跟着叩拜。 礼生高声唱道:“吉时已到,请景龙观观主、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叶法善天师祭天祈雨!” 叶法善天师走到斋坛东南角,手掐太清莲花诀,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身体中,赤精之气如波涛翻滚,汇聚于丹田。 另一股玄精之气蒸蒸而起,二气混合于中黄之位,从夹脊直上十二重楼,冲出泥丸宫,存于头顶三寸之处。 开元圣剑出鞘,混元灵珠苏醒,一缕精纯玄气从剑茎处升腾而起,飘浮萦绕于剑尖,再化作一缕烟柱,缥缥缈缈地升入空中。 “开元七年五月二十七日,景龙观观主、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叶法善,奉开元神武皇帝敕令,谨以清酌、脯鱐、时果、信币、帛缯之奠,昭告于终南山金华观。久愆甘雨,将害农功,夙夜怀忧,罔知所愬。今置坛求龙,伏望昊天大帝监此精诚,即日驾电驱风,降为膏泽。至诚必报,无作龙羞!” 叶法善天师口念祝文,众人跟着叩拜。 一群童男童女跟着舞而呼雩。 礼生手捧币箱来到叶法善天师面前,授爵饮酒。取了案上的祭品,瘗埋于净席南面。 几个寺人小步跑过来,手脚利索地撤去了净席。 另有几个寺人在斋坛南侧杀了一只白鹅,等到叶法善天师读好祝文,立刻将新鲜鹅血置于高足漆盘中,放在斋坛中间。 再将鹅头扭转,放在翅膀下,用一只错金银盘盛了,供在斋坛上。 祭奠完毕,众人再拜。 听见叶法善天师仰天高呼道:“若三日内雨足,再祭祀酬谢天恩!” 李宪走到斋坛前,取了一支檀香木飞鹤紫毫诗笔,双手递给叶法善天师。 躬身道:“宋王李宪,受大唐开元神武皇帝之托,请越国公在净绢上描画神龙,为我关中乞降甘霖。” 两位寺人展开了一张五尺余宽的净绢,上下分成三节,洁白无瑕。 叶法善天师接过笔墨,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绢面上挥毫落墨。 先于净绢下节画了一汪大洋,水中画龟,龟头左顾,吐黑气如线,向上两三寸,散作祥云状。 叶法善天师后退数步,看了一会儿,颇觉满意,又于净绢中节偏右的位置画起了神龙。 不一会儿,一条神龙跃然纸上。 神龙口吐黑云,龙身饰以金色、银色、朱砂色和黄丹色,色彩十分鲜明,劲骨丰肌,仿佛要扶摇直上青天。 李宪指着龙首,道:“越国公,这条神龙,少画了两只眼睛,您点上两点,神龙就要飞出净绢了!” 叶法善天师笑而不语,腕下呼呼生风,在净绢上节画了一片天空,用朱砂环以天鼋十星,星中画黑鱼,鱼头亦左顾,不与神龙所吐的云气相接。 画毕,将手中的檀香木飞鹤紫毫诗笔递给了李宪。 李宪拿着笔,满腹疑惑地看着他。“越国公,您是想让本王给神龙点睛吗?” “贫道最后一次奉诏,为朝廷祈雨,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们是大唐的未来,所以,这条神龙的眼睛,应该由宋王殿下去点亮!” 李宪惶惶地举起笔,在龙首上轻轻点了两下。 谁也没有看到,紫袍广袖下,神龙的龙爪微微颤抖了一下。 叶法善天师口中念着《水府神咒》《天蓬咒》《天童经》,晴朗的天空顿时变得晦冥起来,阴风怒号,乌云密布,阵阵闷雷在天际隆隆滚动。 礼生送来一只净瓶,叶法善天师用杨柳枝蘸取瓶中的净水,洒在净绢上。 一条神龙跃然而起,在金华观上空盘旋片晌,沿着雷声涌动的方向,摇首摆尾地飞走了。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 “昊天大帝已经收到贫道的祈祷,四海龙王、玄冥雨师、飞廉风伯、金光圣母等龙部、雷部、水部诸神开始兴云布雾,等到雷电交掣,就会广布大雨。请宋王殿下和诸位同僚先去观中避避风雨。这里,贫道会派人看守,不让闲人靠近的。” “那就有劳越国公了!”李宪施了个叉手礼,退身进了金华观。 众人一边赞叹着,一边结伴离去。 整整两日,关中暮霭冥冥,黑云压城,但光打雷不见下雨。 中午时分,李宪站在金华观的角檐下,看着满天浓云,欲雨不雨的样子,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此时,三郎一定和他一样不安,站在大明宫含元殿前,焦急地等待着一场喜雨的降临。 几位太常寺的官员走过来,站在李宪身后,一脸忧虑的模样。 太常博士杜枝栖道:“宋王殿下,刚才我等派人入坛检验,盛放鹅血的漆盘中,尽是一些落叶、蚁子和虫鸟的粪便,可见越国公心不虔诚,恐怕这次祈祷不成,上天不会降下甘霖!” 李宪大吃一惊。 按往常礼规,祭龙第二天,会有专人去验雨。 如果供盘中有蛤蟆、蜥蜴、蜈蚣等,很快就有滂沱大雨,并且要将这些虫蛇送入水中。 如果看到的是虫蚁、落叶和鸟粪等污物,则说明祈雨官心不虔诚。此时,往往祈而无应。 第156章 叶法善借水苏旱 太常博士薛至叉手道:“宋王殿下,臣等特地去请教了太史监的天文博士。” 李宪的双手在背后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天文博士怎么说?” “他们说,往常夏季,烈日炽盛,地上的江河湖海大量蒸发,很快就会形成积雨云,降下甘霖。现在,关中大旱那么久,地上哪有什么水源可蒸发?纵是神龙在天,也难以降下甘霖!” 李宪听了,越发焦灼起来。 “天文博士说得没错!”叶法善天师摇着手中的太乙拂尘,走了过来。 走到李宪面前,施了个叉手礼。 “神龙上天以后,发现长安八水,都是枯竭状态,遍寻关中其他龙潭泉源,皆为昊天大帝封闭,虽有符法,亦难祈也。所以,这两天,你们光听到雷声,却不见大雨落下。” “越国公,您是大唐道法最高深的道士,这该怎么办呢?”李宪道。 “殿下莫要着急。既然关中无水可调,贫道已传檄神龙,去潼关附近的黄河借水三尺,以救关中大旱!” “借水苏旱?这是否可行?” “殿下再等等,大约两个时辰,这里就要下雨了。只是这雨,不是清澈的雨水,而是黄河里的泥浆水,还请诸位不要出来,免得脏了衣冠。” “那,就再等等吧!”李宪心里七上八下,语气明显是低沉的。 几位太常寺的官员相互看了几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整个下午,李宪躺在胡榻上,辗转反侧,一颗心绷得紧紧的。 窗牖外的天,阴沉的可怕,却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 祈雨失手,甘霖不降,不仅会污了叶法善天师的名声。作为太常卿,他也难以向皇帝和百姓交待。 等到傍晚,一道耀目的飞电在窗外掠过,落在金华观外。 紧接着,一声迅雷轰隆隆地在头顶响起,惊醒了闭目养神中的李宪。 他立刻起身跑到窗牖边。 天空中,电火行空,阴云奔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三两点雨滴落在中庭芭蕉叶上,索索沥沥,剥剥滂滂,像是宣纸上落了几滴浓墨,迅速洇染开来。 观中的寺人欢呼雀跃起来,大声叫嚷着:“落雨啦!落雨啦!” 不出俄顷,暴雨骤至。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密,如珠倾,如马骧,如三更梆鸣,如激流倾泻。须臾间,金华观便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那几个寺人跑出大殿,在大雨中奔跑嬉戏,各个都变成了泥人。 李宪打开房门,九曲游廊下的烛火已被风雨扑灭,借着飞电的亮光,疾步走到叶法善天师的寝殿外。 叶法善天师和石清正站在游廊下,看着雨水从檐上滔滔泄下。见宋王来了,两人急忙叉手行礼。 李宪坐到了廊下的吴王靠上,望着琉璃瓦上的雨烟,眼神清清亮亮,好像要飞出朗朗星子来。 那颗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以前,本王很讨厌雨天,风驰雨骤,出门拖泥带水,到哪里都不方便。现在听着这点滴敲檐,竟然变成了人间最醉人的清音!” “贫道从黄河借水苏旱,脏了这关中大地,希望殿下和陛下不要怪罪。等这场雨歇了,贫道再次做法,祈求上天多赐几场雨,清洗一下关中,就不会到处泥泞了。” “一刚开始,本王见关中云迷雾锁,久久不落下雨水,的确质疑过越国公的法术。现在,大雨滂沱,洽于四海,陛下一定开心极了,怎会怪罪您呢?谢雨之后,回到长安,本王会向他说明情况的。” “谢殿下!”叶法善天师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投以和蔼的笑容。 “只是,本王很觉得奇怪,关中的龙潭泉源,为何会被昊天大帝全部封闭。上天连续几个季度降下大旱,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恐怕要殿下亲自去问问陛下。” “越国公此话怎讲?” “圣主贤君,该受忠臣之谏,而不是听不臣者的闲言碎语,造成兄弟异心。天子反覆,自有天谴,所以连连降下大旱之灾!” 李宪清楚,叶法善天师所说的不臣者,是左龙武大将军王毛仲。 王毛仲位极人臣、深得恩宠, 每当众臣相聚于御前,只要王毛仲在场,李隆基必定会招呼他连榻而坐,李宪和其他诸王也只能肃立在帏幄前。 三日不见,便悄然若失,见到他就要欢洽连宵。 王毛仲仗着圣眷,志得而骄,屡次以谗言交构其间,进言李范有谋反意图,让他惶恐不已。 所以,他们兄弟四人精心策划了在花萼相辉楼举行赏诗宴,李范卖力的读诗、解诗,竭力讨取李隆基的欢心。 而窗外,是刀枪剑戟在握的禁军,是一触即发的阋墙斗衅。 棠棣之威,鹡鸰之悲,昔日对他们情深似海的三郎,还能明白几分? 李宪不禁想起在花萼相辉楼上,李隆基那双空寡的眼眸里,透出的一丝清冷、幽邃,更多的是探究、是猜忌,是强烈渴望得到真相的眼神。 都说帝王无情,可是,他真的不愿意看到兄弟们疑忌、相残,坏了当年立下的“友于兄弟”的誓言。 李宪记得,今年五月,长安天现日食。 李隆基在宫中素服、彻乐、减膳,以应天变,连下数道敕旨,命中书省、门下省察囚狱,赈饥乏,劝农功。 如此心系天下,洁身自好的帝王,怎会是一个薄情寡义、同室操戈的人呢?他只是被谗言佞语蒙蔽了心智! 叶法善天师眉头微蹙,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带着石清,步态从容地走了。 喜雨滂沱三日,才雨止放晴。李宪带着众人回到长安,李隆基亲自出大明宫丹凤门盛情迎接。 开元七年九月十日,高力士受命来到宋王府上宣旨,改封李宪为宁王。 李宪叩谢龙恩,从高力士手中接过了敕旨。 “为了庆贺宁王殿下受封,陛下决定,本月十七日午时,在大明宫麟德殿宴请诸位殿下和群臣。宴集后,还有百戏表演和马球比赛,请殿下入宫时,莫要忘记携带球服和球杖。” 高力士说完,低着头,慢慢退身离去。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慎小谨微的姿态。 李宪在身后一声轻唤:“高公公且慢!” 高力士听到呼喊,小步走到李宪面前,道:“宁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高公公,本王常常在大明宫中见到一种禽鸟……” “什么鸟雀儿,叫殿下惦记着?” “那禽鸟大小如鷃雀,长脚长尾,尖喙,背上青灰色,腹下雪白,颈下墨黑,如同连钱,羽翼表黑底缀白斑,其它部分均为白色,尾羽半黑半白。它叫什么鸟来着?” “殿下说的,莫非是鹊鸲?翼斑黑白相间,腹部雪白,鸣声清脆嘹亮、婉转动听。只是这种鸟雀,南方多见,大明宫中并不多见啊?” “不对!不对!”李宪摇头道,“本王认得鹊鸲,黑背白腹,长得与喜鹊十分相似。那种鸟雀的背上,是大片青灰色的。” 高力士想了想,道:“那就是鹡鸰了!此鸟飞行时呈波浪状,喜欢边飞边叫,鸣声清脆如铜铃,停息时尾羽会上下摆动,又称点水雀儿。” 李宪的朗目疏眉,顿时飞扬起来。“是鹡鸰就好!本王对鸟雀认识甚少,不敢对号入座。” 高力士以为李宪迷上了养鸟,不由得笑道:“老奴年少时,在岭南见过不少鹡鸰。那鸟雀儿性子很躁,喜欢浴水,多生活在河溪、湖沼、水渠处。” “高公公,如何才能抓到鹡鸰?” “殿下千万不要饲养这种禽鸟。听说,饲养它时,竹笼内要设清洁的水盂,太小不行,太深又不宜,稍不如意,它就绝食抗议,鸣哀而死!” “哦,鹡鸰这么难以伺候?” “如果您真的喜欢,老奴过几日让人逮几只,送到府上给您玩玩!” 李宪走到他面前,道:“高公公,本王对养鸟毫无兴致。” “那殿下是想……” “年幼时,我们兄弟几个一同进了太学读书。记得在《诗经·常棣》中学过一句: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所以,知道这种鸟雀。” “殿下是想逮几只鹡鸰送给兄弟吗?”高力士继续探问道。 李宪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我们兄弟五人,曾经患难相顾,似鹡鸰在原;如今手足离心,似雁行折翼。兄弟急难,还望高公公能出手相救!” 高力士一直躬着的腰板,瞬间挺了起来,眼波如一潭深邃的春池。 世人都知道,开元神武皇帝与兄弟之间的友爱,近古无比,从兄友弟恭的五王,到人人称赞的君臣兄弟,彼此之间毫无隔阂。 他登基以后,依旧不改初心,常常与兄弟们长枕大被,共起卧,同盘食,亲密无间,何曾红过脸、拌过嘴、斗过舌? 这一切,高力士一直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总有一些过宠生奸之人,喜欢在御前挑拨离间,致使兄弟上下相疑,渐生嫌隙,不免教人痛彻心扉。 “老奴比你们更着急,有心相助,但又不知如何才能帮到殿下!” “高公公,我有一计,只需您帮我……”李宪走近一步,与他附耳低言起来。 高力士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殿下,这是一出好计策!只是,现在已到金秋九月,大明宫中鹡鸰渐少,很难捕捉到上千只的数量啊!” 李宪俊眉一扬,道:“这事难不倒高公公,您只需帮我跑一趟景龙观就好!” “殿下早说嘛!”高力士顿悟,脸上笑出一朵花来,“老奴与越国公交情并不深,但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正巧,要去景龙观送请帖,趁机和他商量商量。” 高力士施了个叉手礼,慢慢退身走了。 叶法善天师正在景龙观中打坐,听到石清来报:“师父,内侍监高公公来了。” “请他进来吧!”他收了三清指,气归丹田。 高力士从怀里掏出一份请帖,递到了叶法善天师的手中。 “为了庆贺宋王殿下改封宁王,陛下将于本月十七日,在大明宫麟德殿宴请兄弟和群臣。届时,请越国公抽出一点时间,一起去凑个热闹!” “贫道垂垂老矣,这种场合多是年轻人,去了也是个摆设。烦请高公公跟陛下说一声,我就不去了。” 高力士抖了抖袍衫的下摆,盘腿坐到他身边,叉手道:“如果是平常的宴集,老奴就不强求越国公去了。十七日的这场聚会,关乎陛下与兄弟的和睦,请您一定要去一趟!” “高公公有何指示?”叶法善天师的眼皮抬了一下。 “想必,越国公也听说了左龙武卫大将军王毛仲的一些举动……” “一位北门奴,凭着陛下的信任和宠爱,而位极人臣,理应心满意足。不过,他显然在荣华富贵中迷失了自我!” “想当初,他掌管东宫的驼马狗鹰时,夜夜睡在马场里,数万匹骏马在他的打理下,每色一队,远远望去,就像云锦一般。那时,老奴常常觉得此人能吃苦耐劳,将来必定能出人头地……” “他如此卖力,不过是在弥补唐隆之夜临阵脱逃的过错而已!” “不,当时他真的很用心。为人正直、奉公守法,对权贵也从不迁就,宫中禁军、各级官吏都很忌惮他的威严,对其毕恭毕敬的。” “试想一下,唐隆之夜,如果陛下失手了,他还会回来吗?”叶法善天师反问道。 高力士想了很久,摇头道:“按他的秉性,应该不会回来!” “所以此人,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和李宜德将军差远了!凭着皇帝的宠信,他有资格骄奢淫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挑拨陛下的兄弟情,将来,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宁王殿下和其他几位兄弟日夜忧心。有一事,想请越国公出手襄助!” “高公公但说无妨!” 听了高力士的叙述,叶法善天师倒是爽快,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 “飞符变个上千只鹡鸰并不难,难得是大家配合默契,演好这出戏,莫要出了纰漏。如果让陛下看出来,我们几个就会落个欺君之罪,到时候,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高力士信誓旦旦地打起了包票。 “越国公请放心,这出戏,老奴必定亲自充任班头,坐镇指挥排练,绝不会让他看出端倪来!” “鹡鸰最爱在滨水处飞翔,麟德殿正好在太液池以西,群鸟萃集殿前,声势浩大,必定能感动陛下!贫道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好!希望我们能成功!” 得到叶法善天师的首肯,高力士才放心地告辞离去。 第157章 麟德殿前颂鹡鸰 开元七年九月十七日,大明宫里金风玉露,秋色宜人。 宁王李宪带着诸王、叶法善天师,以及宋璟、王毛仲等穿紫着绯的大臣,一行人沿着太液池走到麟德殿,肃立在殿前的马球场上。 数十位身穿秋藕色绫袍的寺人跟随其后。 李隆基头戴漆纱硬幞,穿一袭绛红色八宝八仙云龙纹织金绸袍衫,腰间九环带缀玉龙,足上六合靴缝金花,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麟德殿前。 王毛仲远远看见李范用胳膊紧张地推了一下李宪,忐忑道:“大郎,我今后足不出户便是,日子久了,陛下总会明白我的心。不必让您跟我冒险,招来无端的猜疑!” 无人注意到,他的唇角露出一丝阴邪而快意的笑容。 李宪的眼睛余光瞟到那抹令人作呕的笑。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故意大声道:“有些人,再怎么得意,也不过是一位出身低微、没有受过正统教育的嬖臣而已!我们兄弟的情分,岂是他们能离间的?” “大郎,我想回府去,不想去麟德殿了!”李范又打起了退堂鼓。 长期生活在恐惧中,李范身上那股风流儒雅渐渐失去,变成了一蹶不振和夜夜噩梦。 “傻弟弟,大郎只是让兄弟温习一下旧日读过的书而已。”李宪转过身,为他正了正秋葵绿色锦地长庆纹圆领袍衫里露出的白色交领。 睿宗皇帝驾崩以后,李宪承担起了长兄为父的使命。 诛灭太平公主,是他出面为李范和李业讨到了五千户的食实封。 他们的几位妃子,也是李宪张罗着娶进门的。 李隆基站在麟德殿前的玉阶上,清了清嗓子。 “开元元年至今,君臣同心,上下协力,大唐军事、农耕、经济、文化,各个领域迅速繁荣,迎来了一个全新的太平盛世。天下安宁,全赖朕的哥哥宋王宪以功见让。朕感怀万千,特改封宋王为宁王。” 长不居震,刚不乘乾,李宪让以成贤,终成唐属之美。 他整容肃冠,光洁白皙的脸庞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和清孤。 在众臣睽睽注目中,李宪步履从容地走到御前。 他恭谨地鞠躬叉手,道:“陛下,大郎无才无德,不敢误国。今天下大治,都是您任贤革新,励精图治的结果。大郎无功受禄,心中羞愧,谢陛下御封!” “大郎不必谦虚!” 李隆基满面春风,提起袍衫的裾摆,三步并作两步,跑下玉阶,拉起李宪的手,橐橐地往上跑。 刚跑了两步,李宪停了下来,跑下玉阶,拉着李捴、李范和李业的手,兄弟五人各怀心思,携手进了麟德殿。 众臣紧随其后,一起走进大殿。 麟德殿里,鼓乐齐鸣,杯觥交杂。琼筵开俊秀之花,羽觞醉清雅之人。 莺吟燕舞御庭前,焚香列鼎佳肴满,醴酒不斟味不尽,诗遇朋侣南枝宴。 李隆基高坐龙榻,面带赫斯之威。皇后王菱和昭仪赵非儿温柔淑婉,分坐左右。 酒过三巡,王菱伸出玉手,举起杯盏,对着赵非儿嫣然一笑。 “昭仪和陛下共同创作的《凉州曲》,新声妙音,经过梨园的传唱,盛行天下,妹妹也更得圣宠。这杯梨花酿是妹妹亲手酿的,姐姐借花献佛,祝贺妹妹!” 赵非儿未来得及回话,李隆基带着三分责怪的口吻,冷冷地说道:“皇后,这是朕赐给宁王的册封宴,我们还是与宁王殿下共饮一杯吧!” 王菱脸上起了恼羞之色,心里暗哼一声,装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将杯盏转向了李宪坐着的方向。 李宪急忙站起来,拉着诸位弟弟,一起遥敬李隆基和座上的妃子。 梨花酿一饮而尽。 耳边忽地传来了鸟哢声声。众人看见七八只鹡鸰从殿外飞鸣而来,毫不畏人。 它们疾飞到李隆基面前,环绕三匝,又嘤嘤地亮翅飞去。 李隆基见了,先是惊愕,随后,一阵惊喜涌上心头。 “大郎,力士,你们看,这几只鸟雀甚是奇怪!前面几只鸟儿飞鸣远去,途中频频回头,照看落下的几只,见它们跟上队伍了,才放心离去!” 高力士含笑道:“陛下,这鸟雀名唤鹡鸰。此鸟天生友悌,最爱抱团飞行,一只离群,其余的几只就会不停地鸣叫召唤,直到同伴飞回到鸟群中。” “原来是鹡鸰!记得昔日,我们在《诗经》中学过一篇诗歌,说的就是它。大郎,那首诗怎么念来着?” 李宪偷偷窥视着叶法善天师。 他不动声色,正襟危坐着,“咳咳”地清了两下嗓子,好像在叫他赶紧说下去。 李宪心领神会,叉手道:“陛下,我们在《诗经》中学过一篇《常棣》,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可见,鹡鸰在原,喻兄弟友爱之情,最合适不过!” “对!对!对!就是这首诗!”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李隆基的嘴里默念着这句诗。 李宪道:“此诗,以常棣和鹡鸰比兴,歌颂兄弟感情的亲密与美好。充分说明,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世上最珍贵者,莫过于兄弟!” 李隆基愣怔了一下。 昔日与兄弟们一同经历幽禁深宫的沧桑磨难,同窗共读的浓酽深情,多年长枕大被的戚戚爱意,跃然脑海间,狠狠地戳痛了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情不自禁地向李范的座席投去深情一瞥。 李范怏怏不乐地坐在席上,脸上写满了委屈。 殿外,鸟声持续喧哗。有大臣惊呼起来:“陛下,越来越多的鹡鸰从太液池上空飞来,聚集在麟德殿外,不肯离去呢!” 宋璟等人争先站起来,簇拥着李隆基走到麟德殿门口。 澹澹碧天,盈盈宫树,上千只鹡鸰或翔集于空中,或栖息于树梢,或飞摇掠过庭檐,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它们成群结队,相互照应,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 叶法善天师道:“陛下,鹡鸰是夏候鸟,秋季到了,本该南飞过冬。它们留恋在麟德殿前,展兄弟怡怡之情,或许是在冥冥之中,告诫世人,不要忘了兄弟手足情深!” 李隆基转头望了一眼师父,一脸羞愧。 “尊师,朕曾经与兄弟花萼相辉,棠棣竞秀,和这些鹡鸰一样,患难与共,欢喜同享。不知何时,被谗言所惑,不知不觉,兄弟失和,手足离心,这是朕的过错!” 王毛仲听了,惊慌失措,立刻退到门后,不敢近前。 诸位兄弟并肩立在李隆基的周围。 李宪道:“记得开元二年,陛下登基不久,大郎刺岐州、二郎刺豳州、四郎任华虢岐三州刺史,五郎最忙,在泾豳卫虢等州奔波。那时,我们兄弟五人,一年才能见一次,您经常写信给我们,询问饮食起居,彼此关怀,真可谓是鹡鸰在原啊!” 李隆基戚然动容,道:“是啊!你们写来的信函,朕至今都还珍藏着呢!” 李宪悄悄地推了一下李范。 李范壮起胆子,道:“四郎曾收到陛下的一封信。信中说, ‘田氏分财,庭前荆树枯瘁;夷齐让国,共采首阳蕨薇。天下之乐,莫如兄弟。’四郎铭记您的情谊,愿终生追随,永不变心!” “朕记着,你回信时,讲过一个故事,说 ‘昔日魏文帝诗云: ‘西山一何高,高处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轻生羽翼。’” “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半夜三更。我已经躺下了,一觉醒来,想起白天接到您的信函,忘记回复了。于是,披衣起榻,一直写到了天亮!” 高力士笑道:“岐王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看了您的来信,当时曾说 ‘服药而求羽翼,不如骨肉兄弟的天生羽翼。’在陛下眼里,诸位兄弟都是他的羽翼啊!” 李范的唇角勾了一下,道:“既然决定要与您做骨肉兄弟,天生羽翼,四郎必定永不反悔。江湖传言说,四郎自诩可以做大唐皇帝,不知陛下是信还是不信?” 李隆基愣怔了片晌。 “如果给你一次选择,或做继天立极的大唐帝王,或做富贵安乐的闲人王爷,四郎会选择哪一个呢?” 李范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李隆基反手就把问题抛了回来。 “那还用选择吗?四郎必定要做一个富贵安乐的闲人王爷!”李范很快就做出了抉择。 “刚才,朕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你选择要做继天立极的大唐帝王,一定会爽快地脱下身上这件云龙纹织金绸袍衫,披到你身上。在朕心目中,兄弟情比帝王之位更重要,更珍贵!” 李范含泪与他相拥一起。 回看王毛仲,这厮害怕掉脑袋,早已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群鸟争鸣,翔集庭前。兄弟相亲,感人心怀;兄弟相安,终身无间。 见此情此景,宋璟叉手道:“陛下,世间最难得者为骨肉兄弟,请勿伤手足之雅。今日与诸位同观鹡鸰翱翔,真是赏心悦目啊!” “宋卿,朕曾与兄弟们立下一生友爱的刻骨铮言,一定不会忘记的!”李隆基道,“朕想要写一篇《鹡鸰颂》,制成横幅,挂在寝宫中,日看一遍,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可恨两位燕许大手笔都不在眼前,为您记录下友悌之祥!” “有一人文笔颇佳,可召他前来为朕起草文章。” “不知陛下所说的是何人?”宋璟询问道。 李隆基道:“东宫左清道率府长史魏光乘。” 宋璟不禁笑了。 提起这位鼎鼎有名的毒舌魏光乘,可谓是无人不知!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嘲谑别人,给同僚起花名。 魏光乘曾在武周时期任左拾遗,同处一室的同僚,不管职位高低,人人都获得了一个诨号。 姚崇身材高大,走路急,被起诨号“赶蛇鹳雀”;卢怀慎走路喜欢看地板,叫“觑鼠猫儿”;姜皎又肥又黑,叫“饱椹母猪”。 倪若水皮肤黑、没有胡须,送诨号“醉部落精”;齐处冲视力不好,看东西爱眯眼,叫“暗烛底觅虱老母”;吕延嗣头发少,叫“日本使人”;李广腮帮子比较大,叫“饱水蛤蟆”。 坐品朝士,口无遮拦,魏光乘得罪太多人,被贬为新兴尉。 开元初年才被李隆基召回朝中,任东宫左清道率府长史。至此,人也老实了,开始钻研学问。 多年后,文思敏捷,下笔有神,成为朝中赫赫有名的一支文笔。 宋璟立刻遣人前往召来。 魏光乘很快就赶到麟德殿前,看着满天飞翔的鹡鸰,酌古斟今,推敲字句,不出片刻,就将一篇一百多字的《鹡鸰颂》献于御前。 高力士已在麟德殿前准备好纸笔。 面对空白的越州细黄状纸,李隆基虽然擅长八分隶字,但他担心隶书书写呆板,下笔时,还是选择了行书书写。 诸王、百官和叶法善天师看着他龙蛇飞动。 游走间,字字遒劲峻爽,柔而有骨,神气逼人。 顿挫提空之间,每一笔都带着二王的萧散洒落、清劲丰厚。 《鹡鸰颂》前序为李隆基自己所做: “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为方伯,岁一朝见。虽载崇藩屏,而有暌谈笑,是以辍牧人而各守京职。每听政之后,延入宫掖,申友于之志,咏常棣之诗。邕邕如,怡怡如,展天伦之爱也。” “秋九月辛酉,有鹡鸰千数,栖集于麟德殿之庭树,竟旬焉。飞鸣行摇,得在原之趣,昆季相乐,纵目而观者久之。逼之不惧,翔集自若,朕以为常鸟,无所志怀。” “左清道率府长史魏光乘,才雄白凤,辩壮碧鸡,以其宏达博识。召至轩槛,预观其事,以献其颂。夫颂者,所以揄扬德业。褒赞成功,顾循虚昧,诚有负矣。美其彬蔚,俯同颂云。” 正文为魏光乘所作。 文曰:“伊我轩宫,奇树青葱,蔼周庐兮。冒霜停雪,以茂以悦,恣卷舒兮。连枝同荣,吐绿含英,曜春初兮。蓐收御节,寒露微结,气清虚兮。桂宫兰殿,唯所息宴,栖雍渠兮。行摇飞鸣,急难有情,情有余兮。” “顾惟德凉,夙夜兢惶,惭化疏兮。上之所教,下之所效,实在予兮。天伦之性,鲁卫分政,亲贤居兮。爰游爰处,爰笑爰语,巡庭除兮。观此翔禽,以悦我心,良史书兮。” 玉昆金友,羡兄弟之俱贤;伯埙仲篪,谓声气之相应。兄弟翕服,谓之花萼相辉;兄弟联芳,谓之棠棣竞秀。 在众臣的心目中,李隆基依然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帝王。 在众兄弟的心目中,他只是那个仪表俊丽、英武果断的李家三郎。 李宪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心中默默地祈祷,昊天大帝见到此情此景,不要再封闭关中的龙潭泉源,不要再降灾于人间。 百戏表演和马球比赛结束,鹡鸰仍然飞集于麟德殿前,长达十日之久,才慢慢散去。 洋洋洒洒《鹡鸰颂》,戚戚怡怡兄弟情,很快就传遍了长安。 第158章 批逆鳞宋璟罢相 开元七年,天下乂安,四海无波。 有时候,君太贤臣太直,也会泛起几许微澜。 开元八年正月二十八日,百官刚刚散朝,李隆基疾步如飞,怒气冲冲地从前朝回宫,大步迈上紫宸殿的玉阶。 高力士摇着微胖的身子,艰难地跟着他,累得气喘吁吁。 没走几步,李隆基忽然停下脚步,一根食指直直地戳到了高力士的额头。 “宋璟他恃宠而骄,以为朕不敢杀他是不是?一点小事,他就出言不逊。现在你知道,为何中宗皇帝和睿宗皇帝两次将他赶出长安了吧?” “陛下息怒!息怒!”高力士惊恐万状,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朝中还有比宋璟更令人讨厌的臣子吗?” “您是历代帝王中脾气最好的一位,谁没有个生气的时候呢?太宗皇帝也曾几度想杀了魏徵这个田舍夫呢!宋璟不闭嘴,您就再次赶他出长安,眼不见为净!” “宋璟的初衷没错,时下恶钱严重,江淮尤甚,但他多年治理下来,得罪了那么多权贵阶层和富绅大户。他们一旦谋反,后果岂不是比恶钱还要严重?这一点,为何就是不明白呢?” 大唐几代皇帝都曾经以各种方式,打击过铸造恶钱的不法行为,但屡禁不止。 尽管如此,宋璟和苏颋还是极力主张严禁恶钱。 接替姚崇为相,宋璟一上台,就开始了禁恶行动。四年来,先后进行了四次清理行动,规模一次比一次大,但收效甚微。 开元六年正月,宋璟第二次向恶钱开刀。发现恶钱,一律没收。 普通百姓和商户的利益受到影响,造成物价动荡。 宋璟从国库取出五万缗开元通宝,低价收购全市物资,压低物价,增加铜钱的流通量。但是,他准备的钱不够,禁恶行动宣告失败。 开元七年二月,宋璟开始第三次禁恶行动。 这次,他改变了做法,准备了一百万石粮食换取百姓手中的恶钱,回收后就地销毁。 按照长安当下的粮价,一石米五十五文钱,一缗等于一千文,一百万石粮食相当于五万五千缗钱。 以粮换币的做法,在长安和洛阳起到了一定成效。百姓利益不受影响,十分拥护这次治理行动。 半个月前,宋璟在恶钱最为泛滥的江淮地区,再次开展治理行动,任命监察御史萧隐之为朝廷使者,前去治恶。 萧隐之赶赴江淮后,不仅没有延续以粮换币的方法,反而加强了对无辜老百姓的惩罚。 这次行动,宋璟用人不当、策略不明,造成怨嗟盈路,民愤四起。 说的都是恶钱治理,但高力士知道,真正让李隆基龙颜大怒的原因并不在此。 今日在朝廷上,李隆基十分严肃地下令,禁止群臣与王公贵戚结交,尤其是宁王、岐王等四位兄弟。 宋璟不明就里,以为他还在猜忌自己的兄弟,当众讽刺他是斗筲之人。 一怒之下,李隆基免去了宋璟的宰相职务,只留开府仪同三司,连带苏颋也被罢为礼部尚书。 源乾曜为侍中、张嘉贞为中书令,接替了他们的职务。 高力士轻轻握住了戳在额头上的那根食指。 他和颜道:“陛下,宋璟固然耿介不群,但他回京以来,与苏颋并相四年,两人协心辅佐,大唐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静心一想,宋苏两人的确是朝廷上难得能和谐共处的宰相搭档,李隆基缓缓抽回了食指。 “在老奴看来,恶钱还是要严禁的。现在禁令松弛,只怕恶钱很快就会复行……” 李隆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继续往紫宸殿走去,声音也舒缓温柔了下来。 “朕想封姚崇为太子少保,因病没有接受。既然他决意致事养老,那就准备准备,把张说召回朝中吧。想想当年,他们二人志操不同,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争,朕天天为他们心烦意乱!” “是,老奴即刻命人拟旨!姚崇不在朝,没人跟张说吵架,只怕他会寂寞!”高力士猫着身子,小步跟在后面。 “等张说回朝,朕想立他为学士知院、丽正殿大学士,全面接管丽正修书院事务。两京的修书院,也该有个人管理起来了。” 哎!这正合了澄怀那小子的意呀! 高力士低头暗想着,嘴里回了一个“是”字,没料到李隆基忽地转过身来,一头撞到了他怀里。 李隆基拽着他的衣襟,道:“你再替朕下一道敕旨,命监察御史宇文融制定检括法,在诸州县检田括户,严查籍外之田,禁止倒卖土地!” 高力士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脸上冒出点点微汗来。 “近年来,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田客逃离原籍,有的沦为浮人,有的成为佃户,全国农户大大减少。陛下可设劝农使,将他们劝回原籍,将查获的籍外之田,分给他们耕种!” “力士,你的方法可行!”李隆基松了手,转身继续走着,又道,“日本留学生朝衡入洛阳国子监已经三年,他的学业如何?” “听说,朝衡学习勤奋,经史兼通,文理俱优。如果四年下来,能通过考核,第二年就可参加科举考试。” “朕倒是挺期待他能来参加科举考试的。” “虽说从来没有外国留学生在大唐取得进士功名,朝衡如此优秀,第一个进士的桂冠,很有可能落在他的头上呢!” “考中进士,就是文官仕补了。你有空转告他,如果能在大唐考取功名,朕一定赐他曲江宴,题雁塔,让他扬名大唐!” “老奴一定转告!” 李隆基越走越快,走到龙榻前站定,张开双臂,几位宫婢像群鱼逐食一样围了过来,为他宽衣解带。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沉声道:“力士,别忘记遣使为乌长王、骨咄王、俱位王赐册命。今日十分疲惫,你将那本《老子》找出来,让朕醒醒脑罢!” 高力士立刻在御案上为他翻出《老子》一书。 李隆基拿了书,笔挺挺地躺在龙榻上,将书籍翻开,盖在脸上,像一座高耸的悬山屋顶,将他深深埋藏起来。 想起宋璟今日在朝廷上的一番话,心中不免有了几分委屈。 之所以要严禁群臣与诸王结交,是事出有因的。 鹡鸰宴后,他频频得到岐王李范与驸马都尉裴虚己等多位大臣私交的消息。 裴虚己娶的是睿宗皇帝的幺女霍国公主,太子少詹事裴居士之子,在朝中任光禄少卿,为人浮浪,喜欢嚼嚼口舌。 一次,他宴请李范,在席上大谈宫廷谶纬。愤怒之下,李隆基流裴虚己于新州,并令妹妹与其和离。 不久,又得到消息,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等人,多次与李范饮酒赋诗,于是,又贬刘庭琦为雅州司户,张谔为山茌丞。 但他对李范始终没有一丝责备,只希望他能安分守己, 李隆基多次劝告李范说: “四郎,你是大唐宗亲,身份特殊,难免会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暗中打你的主意。我们兄弟无间,只怕这些趋竞之徒会强托附耳!” 李范辩称说,都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并非他请来喝酒的。 于是,李隆基又在朝廷上,当众宣布群臣不能与诸王结交。 宋璟没有想到禁令之后的深意,只记起鹡鸰翔集麟德殿前那和谐一幕。 心直嘴快的他以“斗筲之人”讽刺李隆基刚写完《鹡鸰颂》,又开始猜忌兄弟。群臣纷纷指责,要求严加惩处。 前后为相四年,宋璟力革前弊,执法如山,从来不徇私情,得罪了不少权贵。 当他落难的时候,那些人便纷纷落井下石,趁机报复。 李隆基也有苦难言,只好借着恶钱治理不当,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火。 冷静下来,不禁为自己的举动起了一丝悔意。 躺了片刻,李隆基拿下盖在脸上的《老子》,细细翻阅起来。 昔日,叶法善天师教过整本《老子》。 温故知新,每一次重读,都有新的感受。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说的是为人之道。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说的是行事之道。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生;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说的是治国之道。 “好一个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读到这里,李隆基奋袂而起,“《老子》既能理国,又能理身,真是一本言治之书!” “陛下有何新得?”高力士道。 “朕现在才明白,理国则绝矜尚华薄,以无为不言为教。理身则少私寡欲,以虚心实腹为务。天下多忌讳、人多利器、人多伎巧,都是君主治国的大忌啊!” “那是自然!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才能达到无为而治的境界!” “所以,老子借圣人之口说,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研读《老子》,让朕彻底懂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规律!” “尹知章编注的《老子》、澄怀编注的《老子通释》,都已经将这些道理诠释得明明白白。一个国家,禁忌越多,权谋巧诈越多,法令越森严,民众越会陷于贫困和混乱。’” “尹知章和澄怀都是站在臣子的立场上,解读《老子》的,与朕的阅读心得还是有很大的出入!” “陛下这几年读《老子》,每天都有所获,点点滴滴,记录了好几册。” “叶尊师曾经送朕一本《老子注释》,可惜在武氏革命中遗失不见了。朕决定,亲自注疏《老子》,在此书中,深刻领悟帝王理身与无为理国的大道!” 话未说完,高力士将他手中的《老子》轻轻抽走了。 李隆基眼睛一瞪。“哎!你为何要拿走朕的书?” “陛下,您看书看了快一个时辰了,先歇一歇。尚食局的晚膳已经送来,请您先用膳吧。” 李隆基攘臂起身,一摸肚子,的确有些饥肠辘辘。 “力士,你下旨将澄怀召回长安,任长安丽正修书院的副知院事。回京后,将朕这些年研读《老子》的心得交给他,让他整理成册!” 高力士搀扶着他下了龙榻。 “今春正月,褚无量病卒长安。陛下命澄怀和元行冲继续留在洛阳,整修群书。最快,也要在六月初,才能处理完手中的杂事,回到长安。” “六月就六月吧。澄怀在洛阳呆了五年,写了五六卷道学着作,平均一年一卷,编撰的书籍有数千卷,不愧为叶尊师的得意弟子!” “师出名门,才华傍身,走到哪里都会熠熠生辉!” “尊师身体日渐衰弱,人也越来越迷糊,前几日,还在景龙观门口跌了一跤。澄怀回到长安,多一个人照顾他,朕也安心一点!” “托陛下的洪福,越国公虽然年逾百岁,但他身体硬朗,跌一跤并没有让他伤筋动骨。活到这个神仙寿数,实在是人间罕见啊!” “不然,世人怎么都称他为人间真神仙呢?在朕看来,他是上天下天鹤一只!” 坐到餐案前,李隆基咂嘴弄舌,瞧了一圈,满目玉食,不知从哪下手。 高力士夹了几片薄若蝉翼的鱼脍,放在琉璃盘中。 “苏州新进贡了松江鲈鱼,尚食局的御厨将其做成了鲈鱼干脍,配以葱姜盐、橙皮、白梅配制成金齑,东南佳味,妙契众口,您尝上一嘴,便知是天下至美!” 李隆基提起象牙白箸,夹了一片鱼脍送入口中,细细品尝起来。 “朕记得,王昌龄写过一句 ‘青鱼雪落脍橙齑’。金齑玉脍,鱼肉味鲜肥美,清甜弹牙,深得隋炀帝的赞誉。但朕思念的,始终是潞州的黄河鲤鱼豆腐煲。” “陛下出仕潞州两年,别的没什么收获,倒是收获了一个潞州口胃……” 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 高力士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拍打自己的嘴巴。 改口道:“不对,不对,陛下在潞州收获颇丰,不仅收获了一个潞州口胃,还收获了赵昭仪、太子殿下。潞州百姓直到现在,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您在潞州的往事呢!” “算你机灵!”李隆基笑了。 “陛下不太喜欢这种鱼脍肉生,今后就不让御厨做了。” “既然做了,也不能浪费!”李隆基边吃边道,“当今天下承平,财货积于府库,百姓安于农桑,雄兵威于四夷。四方进贡、赋税,都可再减去一些。” 高力士道:“是,老奴等下就去通知宰相和左藏库副使、百宝大盈库副使!” 第159章 诸弟子得道飞昇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开元八年六月,接到敕旨的澄怀收拾行囊,带着新收的弟子秦安,急匆匆地赶回长安。 师徒二人入了潼关,跑马五六天,终于到了霸陵原。 站在土坡上,秦安遥望着前方的一条大河,道:“师父,过了浐河,前面就是长乐坡,这里距离长安,不过七八里路了。” “今日是何日?” 秦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今日是六月初二。明日,该到小暑节气了。” 放眼望去,沿途杨柳依依,翠影夹岸。 最后一缕晚霞正挂在天际,蜜桃色的余晖落在浐河里,半江摇碧,半江飞霞,令人心生迷幻。 澄怀道:“秦安,天色晚了,今晚我们就在长乐驿歇歇脚吧,明日上午再回长安城中。” “是!”秦安的声音脆如响铃。 他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道童,连续几天赶路,早已疲惫不堪,能在长乐驿歇歇脚,吃一盏热茶,睡一个安稳觉,自然比什么都开心。 长乐驿建在浐河对岸的长乐坡上,南邻望春楼,西接长乐宫,作为东出长安的必经之地,白日里人头攒动,迎来送往,十分热闹。 已过酉时,古道寂寞,人迹寥落。夕阳下,只有几只白鹭迈着长腿,在柳荫下悠闲地捕着鱼虾。 浐河的那一边,隐隐约约还有一条河流,与它比肩而上。 澄怀认得,那是着名的龙首渠。 蜿蜒蛇行的渠水,带着他心底的浓酽思念,汩汩地流向长安崇仁坊中的景龙观。 师父正在龙首渠的那一端,静静地等着他归来呢! 澄怀迎风坐在马鞍上,注目凝望了一会儿,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提起缰绳正要驭马下坡。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像一缕湿冥的云烟,袅袅浮起,四处蔓延散开。 等他清醒过来,低头看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直挺挺地悬挂在半空中。 黛蓝色的麻布道袍底下,露出秦安略带稚气的脸庞。 他怯生生地仰望着澄怀,不知如何是好。很快,秦安反应过来,伸出手,想一跃而起,将师父拉下来。 澄怀使劲摇着手,道:“秦安,不要动!我可能飞昇了。” “师父,什么是飞昇?” “飞昇,就是修仙者脱去一层凡胎俗骨。每飞昇一次,就可进一级仙阶。” 秦安如梦初醒。 “原来如此!师父,那你今后就是八品飞仙了!听说,越国公修到了三品太上真人,这是人间修道者中,最高的仙阶了吧?” 澄怀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道:“师祖的仙品、道法和爵位,都是大唐道士中数一数二的。明日你见到他,要万分尊敬!” “那是必须的,越国公是开元帝师、景龙观观主,大唐屈指可数的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之一,闻名遐迩,妇孺皆知。您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祖,见了面,行个三叩九拜大礼,也不为过吧?” 澄怀一使劲,挣脱那股神秘的力量,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马鞍上。 晚风拂起他的衣摆和宽袖,像倾盆覆水泼在骏马身上,鬓角两缕发丝,悠悠落下,静静地垂于衣襟前。 当初那个清新俊雅、惊才风逸的道士,经过官场数年的侵染,依然冰清玉粹,犹如云中仙鹤,高山积雪,不忮不求,不磷不缁。 一盏青灯,窗映月,砚生云,蜻蛚飞蛾相伴。 一支枯笔,不虚美,不隐恶,直笔书写春秋。 “毋需三叩九拜,虔诚地一叩三拜,就能表达你的敬意!”澄怀双腿一夹,座下青骢,得得地启步,朝着长乐桥走去。 秦安紧跟而上。“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像您一样,晋昇到八品飞仙啊?” 澄怀回头望了一眼,嘴里漾起几许笑意。现在的秦安,多像当年那个在太鹤山洞天苦学道术的自己啊! “大概,我修到三品太上真人,你才会跟今日的我一样,晋昇到八品飞仙吧!” 落日隐没在霸陵原的尽头,天色渐渐晦冥起来。师徒俩悠长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古道上。 长安景龙观,叶法善天师身形佝偻,双目紧闭,跏趺静坐于清心殿中。 石清在师父的肩上盖了一张薄毯,将那一肩霜白的披发从薄毯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以指代梳,捋得整整齐齐。 嘴里轻噗一口气,吹灭了榻前的油灯。 正欲转身离去,听见师父的喉口滚动着几声沉郁的喉音,随后,喃喃问道:“石清,为师的开元圣剑呢?” “师父,弟子见您入睡了,就将开元圣剑收到剑匣中去了,锁在柜子里,等明日再给您取出来吧。” “师父抱着它才睡得香,快给师父取出来!” 最近几日,不知为何,叶法善天师每晚都要抱着开元圣剑睡觉,不给他便会发怒。 石清不敢忤逆师父,暗暗摇了摇头,重新用火折子将油灯点亮,从怀里摸出一把锁匙,打开了柜子。 借着微弱的灯光,石清打开乌巢木剑匣,取出开元圣剑,屏气凝神地用白泽皮仔细擦拭剑身。 黝黑锃亮的剑鞘上,他亲手錾刻的“开元圣剑”四个鸟篆大字,还是那么瘦劲挺拔。 只要剑在匣中,它就不带一丝戾气。 石清的手,轻轻划过剑身。 剑格上,双鱼温柔交缠,剑茎上,波涛层层叠叠,握在手中却是光滑润泽的。 那是师父使用多年后,掌心的汗渍浸润出来的光泽,也是日光、月光、星光,露水的光、霜雪的光、岁月的光。 这把圣剑,跟随师父从青田到长安,再到岭南、洪州、越州、杭州、陪着他走遍了名山大川。 它见证过神龙之变、唐隆之变、先天之变,帮助他诛灭韦庶人,斩杀叶静能法师,平太平公主之乱,扶持开元圣帝登基。 也曾经在龙门山引袆招太后游魂,金华观借水苏关中大旱。 圣剑出鞘,转天罡、斡斗杓,指天雷电走,霜锋魑魅泣。 师父用它斩过邪魔、扫过妖秽,不伐忠良,不杀无罪,只为肃正社稷,天下清明。 石清的手顺着剑茎滑下来,圆润的混元灵珠刚好盈握于手,散发着柔和而不刺眼的莲白光芒。 焦茶绿色的垂丝穗,落在掌心,像师父的披发一样丝滑顺泽。 开元圣剑不老,师父却已缓缓老去矣! 石清揩去眼角的一丝湿润,将圣剑送到师父怀里,吹灭了灯,再慢慢退身离去。 木门阖上的刹那间,发出一道沉闷的“吱呀”声。 叶法善天师微微睁开眼睛,抬眼看到一弯凉月如眉,渐出云衢。 月光入扉,满怀清辉。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随风起舞,摇弄疏影。 睡在窗外的乌翎,偶尔发出“咕咕”的几声低鸣。 这弯凉月,是松阳卯山的月?是青田混元峰的月?还是长安的月?他有些分不清楚。 望月思人,他想起了云鹿那一对远山色的纤纤蛾眉,她一笑,便是满山堆雪,花落瓯水。 可是,云鹿远在江南,他看不到雪舞,也闻不到花香。 叶法善天师抱紧了开元圣剑,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长梦。 历历往事,如同满怀的月光,挥之不去。 他忽而回到少年时代,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在瓯江中顺流而下;忽而在混元峰飞身跃起,开元圣剑落下,试剑石如莲花一般绽放。 忽而与睿宗皇帝共赏褚遂良的书帖;忽而回到唐隆之夜,怒弑叶静能法师;忽而又与李隆基云游广寒清虚府,醒来之时,悠扬的《紫云曲》还在耳畔萦绕不休。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一躯老朽肉身,留在人间已成赘人。 清露满襟霜满头,百年好景似水流,心头阵阵发疼。一地皎洁的月光,洗不去心中的悲凉。 太上启命紫微天,四极威仪照人间。金书道箓瑶台出,玉简真人云中降。 上清玄都引三景,下界真符除瞢暗。骑鹤神游驱太霄,挑剑震霆定开元。 这是唐隆之前,应李隆基之邀,他秘密潜回长安后作的一首诗。 如今读来,不再是满怀壮志,而是英雄暮年的万般惆怅。太上使命已达,是时候,该与人间做一个诀别了。 叶法善天师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抖了抖道袍上的褶皱,颤颤巍巍地走到清心殿门口。 门外,青山峻秀,鸟鸣深涧,茂林修竹遍野。 云雾之间,有一座竹篱庄园,鸡犬相闻,绕园溪声哗然。 叶法善天师眯着昏花的眼睛,仔细辨认,这不是子虚的暨氏庄园吗? 他看见云鹿身穿羽白色的半臂襦衫,配了一件云母色的团莲花暗纹罗裙,头梳螺髻,衿带束腰,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打开篱门,款款而出。 身后,子虚头戴子午莲花束髻冠,一袭月魄色的道袍,荷锄在肩,紧跟着走了出来。 “师兄,你快点,昨晚下山时,我看见山径旁有几支竹笋萌出,刚刚钻出一点嫩尖。今日早点把它挖过来,做成竹笋酱,拌着汤饼吃,那可是人间美味!去迟了,竹笋窜高了,就吃不得咯!” 子虚不疾不徐地走着,嘴里唠唠叨叨。 “江南的竹笋,属春笋和冬笋口感最好。现在是六月,大涤山中哪里还会有好吃的竹笋?娘子不要见笋就挖,要懂得养山,将来才能取之不竭!” 云鹿依然如往日一般调皮。 她在路边抽了一支谷莠子的草芯,捏在指尖,对着子虚的耳朵转起圈圈。 “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六月竹笋不好吃,你就嫌弃不吃了?” “吃吃吃!”子虚闪躲着,带着一脸宠溺,道,“你做的饭菜,顿顿都那么难吃,我都吃到肚子里了,何曾嫌弃过你?” “哼!量你也不敢嫌弃!”云鹿扔了手中的谷莠子,嗔道。 “不敢,不敢,娘子令出如山,子虚只有乖乖执行的份!” “山间潮湿,垂象楼的柱子、窗牖有些霉变,过来听你讲经的道友都说,闻到霉味了。明日,你吃了我做的笋酱汤饼,就去整修整修。等天气好了,我也将垂象楼的藏书搬出来,晒晒太阳。” “娘子做的竹笋酱还是挺美味的,如果用春笋或冬笋做,那就更好吃了。今日,我们挖了笋,你多做一点,明儿我给玉清观法满大师也送两罐去。” “好!”云鹿点点头,挽着子虚的手,继续往山上走去。 叶法善天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自惭形秽,不敢相见,只是默默地跟随着他们。 一路上,溪水潺潺,鸟声鸣啭,衬得山谷愈发安静。 “子虚你看,对面山谷的竹梢上,歇着两只什么鸟儿,鸣声清脆,真是好听!” 放眼望去,那两只鸟雀身形小巧玲珑,毛色黑白相间,尾羽随着鸣叫声上上下下不停地摆动。 子虚笑道:“桂宫兰殿,唯所息宴,栖雍渠兮。行摇飞鸣,急难有情,情有余兮。开元神武皇帝作《鹡鸰颂》,戚戚怡怡,兄弟友悌。这顽皮的点水雀儿,竟然也飞到大涤山来了。” 无意间的一番话,勾起了云鹿对师父的思念。 望着那青翠欲滴的山谷,她的眼眶里渐渐湿润起来。 “天子有情,我们何尝不是一样?不知不觉,与师父分别六年,不知他老人家,在长安景龙观过得如何。不知石清,是如何照顾师父的,有没有冻着他,饿着他……” “石清最是细心,一定会把师父照顾得很好。”子虚急忙转移话题,拉起她的手,往山上走去,“垂象楼前的白梅,今年开得特别繁茂,花谢之后,结了一园的果子。今日,我们摘一些回去做梅干、酿梅子酒。” 为了缓解云鹿的孤独和思念,子虚在垂象楼前种下了数百亩的白梅。 花开之际,梅香万里,他们月下悟道,梅林胎息,净手共弹一曲《梅落寒枝》。 “落梅初,横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 朱弦玉磬,声动林樾;琴瑟和鸣,乐以道和。 他们仿佛还是青田太鹤山洞天的弟子,身份从未变过。 途中,两人挖了满满一篮子的竹笋,慢慢走到垂象楼前。 云鹿看见梅林郁郁苍苍,密密层层间,硕果累累,颜色从青翠渐渐变成金黄。不少梅子已经成熟,落了一地。 子虚花了数年的时间,把这里变成混元峰的模样,一样的青山,一样的绿水,一样的梅林。 只是,这里没有师父,没有澄怀和石清,也没有过去的点点滴滴。云鹿的心情更加低落,不禁潸然泪下。 子虚放下锄头,揽香入怀,让她尽情泪湿衣襟。 师父纵然有乔松之寿,但他远在天边,作为弟子,不能承欢膝下,日日为他温衾扇枕,问寝视膳,觉得自己连一只鸟雀都不如,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 两人脚下骤然一松,慢慢升起在梅林上空。 山谷间,烟岚云岫,野涨青绿。 山风吹云吐润,裹挟着阵阵滃郁浮气,扑面而来,在他们的脚下氤氲成一片云海。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云鹿道。 “娘子莫怕,我们可能是飞昇了!”子虚紧紧牵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第160章 功满行圆驾鹤去 叶法善天师远远地站在梅树下,抬起那颗沉重的脑袋,仰望着他们。 云鹿十分惊奇地看着自己。“师兄,我们飞昇八品飞仙了?” “是的!我们晋昇八品飞仙了!”子虚又惊又喜。 云鹿哑然笑道:“师父叮嘱我们,栖隐世外,要努力修炼自我,还要致力于传经授箓,善行四方。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晋昇仙阶了!” “师父为大唐道教事业奉献了毕生精力,传道行迹之广、门弟之众、受惠百姓之多,都是十分罕见的。现在,他将衣钵传于我们,我们就要担负起这份千钧重任!” 云鹿双手合成喇叭状,对着山谷大声喊道:“师父,您在哪里,云鹿想您了!” “垂象隐精思,丹书三洞启。我学庄周去,齐物同归一。师父,我们一定会沿着您走过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做一名昂昂高士的!” 他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草木震动,风起云涌。 叶法善天师却立风中,见到此情此景,心中豁然。 嘴里含着笑,举起莲华清心指,就地交跏坐下,心净如霜雪,身轻似闲云。 云鹿看见一位白首老人端坐梅树下,鹤骨松姿,庄严肃穆,如长安景龙观的景云大钟,望之俨然。 “师兄,你看,坐在梅树下的那位神仙老人是不是师父?” 仔细辨认了无数遍,子虚道:“没错!是师父,是师父!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风姿卓然神仙貌的,只有师父一人!” 他们从云端急奔而下,跽跪在师父面前。 云鹿泪眼婆娑,捧着师父的脸,忍不住大哭起来。 “师父,一别六年,昔日的您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今日,如何变成了一幅雪鬓霜鬟的模样?” “师父老了,行将就木。如同陈年旧屋,椽木腐朽,一到刮风下雨天,就四处漏风漏雨了。” 叶法善天师的声音仿佛来自太霄苍穹,深沉、浑厚、悠远。 昔日,他们在景龙观敲响景云钟时,也是这样的洪亮悠远,震耳欲聋。 “不,师父是人间真神仙,不会老去,也不会死的!”云鹿伏在他的怀里,哭之恸彻。 叶法善天师缓缓睁开眼睛,轻轻抚摸着云鹿的发尾。 “傻孩子,人间哪有什么真神仙?云生山谷间,风出窗牖里,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是过眼云烟。只有大道,才能纲范万度,永垂不朽!” 子虚见状,心里瞬间明白,不禁跟着泪垂双颊。 “师父,弟子知道,我们留不住您了。昔日庄子有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师父一定也有这样的洒脱与不羁!” “子虚,大梦觉醒,你就会明白,师父将死的只是肉身……” “师父肉身离世去,元神随业走,会永远留在我们身边的,对不对?”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道尽了人间万物的本质。如果你深刻理解了这八个字,那么,你也真正理解了庄子所言的 ‘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并生’的境界!” 这座景云大钟,饱经风霜,留在人间的最后一记响钟,是万古天籁。 子虚和云鹿顿悟,收起眼泪,伏首三拜,长跪送别师父。 泠泠清风过处,叶法善天师的身影,倏然间亦随之消逝。 六月初三一早,澄怀和秦安风尘仆仆地抵达长安景龙观。 澄怀兴奋地跃身下马,将马缰往秦安怀里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景龙观的玉阶,嘴里大声喊道:“师父,师父,澄怀回来了!” 景龙观里静悄悄的。石清正在庭院中清扫落叶,听见澄怀的喊声,急忙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出声。 “石清,师兄回来了!师父呢?” 石清放下苕帚,迎了上来。 “师兄,别嚷嚷了!你恨不得长安每个人都知道,你从洛阳回来了是不是?” 澄怀摸摸自己的脑袋,嘿嘿一笑。 “石清,你现在是景龙观的上座,长安最着名的皇家道观景龙观的上座,比普通道观观主的位置还要高一些,你可真了不起!” “师兄,你就爱取笑我!”石清噘起嘴,白了他一眼。 “师父让你校编《敦煌阅紫箓仪》《道家真仙通鉴》等书,怎么不去做功课,在这里扫起落叶来了?” “庭院中的梅树,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叶子和果子落了个精光,一地衰败,总要有人清扫干净的。” “石清师弟辛苦啦!” “几个月前,陛下跟师父说,你即将回到长安,迁任丽正修书院的副知院事。他心里十分高兴,早早就嘱咐我把你的寝殿打扫干净,等着你回来呢!” 澄怀左顾右盼道:“师父呢?他现在何处?” 石清回道:“卯时时分,师父起来了一下,喝了一点莲子汤,说身子有点乏,又回清心殿中补觉去了。” 澄怀拉着石清就走。“师父之前从来不睡懒觉的,现在快到日中时分了,居然还睡着,快带我去看看他!” “师兄,你轻点好不?”石清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一把推开他的手。 “我着急见师父,下手重了点,对不住啦!”澄怀又是嘿嘿一笑。 石清皱起眉头,又白了他一眼。 “怎么说,你也是御封的五品谏议大夫,丽正修书院的副知院事、丽正殿直学士,身领修史大任,为何天天穿着这身寒酸的道袍上朝视事,也不怕陛下和同僚藐视你?” 澄怀伸展胳膊,左右看了一番,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装束。 他笑道:“师兄立过誓,这身道袍永不脱下!如果陛下和同僚藐视我,那我就回到景龙观中,天天打扫庭院,端茶送水,给你这位上座做个打杂的下手!” 石清更加不开心了,嗔道:“师兄,你说话总是话里有话,怪不得世人都说,景龙观尹愔叵测也!” 澄怀被他逗笑了。“那些人,分明是在说我的道术神秘莫测!” 石清眉毛一挑,道:“哎!师兄,你知道吗?昨夜我服侍师父睡下,正欲回寝殿睡觉,刚刚走到庭院中……” “你莫不是遇见了什么神仙?” “昨夜,我走到这里,四下夜风清凉,一弯眉月上轩,洒下一地皎洁的月光,好像混元峰的白梅落了一地,真是太美了!我踩着月光走着走着 ,忽然……” “别卖关子,你怎么了?”澄怀迫不及待道。 “我走着走着,忽然原地飞昇了!” 澄怀咧嘴一笑,轻轻拍打他的肩膀,道:“是嘛!石清越来越厉害,居然修到八品飞仙!昨日,我走到霸陵原,跟你一样,也飞昇了!” 石清怃然低下了脑袋。 “不知道,子虚师兄和云鹿师妹有没有跟我们一样,飞昇晋级八品飞仙。多年不见,真的很想念他们!” “虽然天各一方,但我们心有灵犀,一定会一起飞昇的!” “但愿如此!” “跟师父比起来,我们还是差远了。从圣历元年到现在,我们飞昇八品飞仙,居然用了整整十二年时间!” 石清脸上起了笑意。“不算很慢,很多修仙道士,至死也修不到八品飞仙!” 两人正在闲聊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的钟楼上,景云钟幽幽地响了起来。 澄怀心中矍然一惊,道:“是谁在敲钟?” 石清脸上笑容渐失,摇了摇头,道:“景云钟只司晨暮,其他时间,观中的道士不会去敲它,莫不是它自己响了?” 两人支耳细听起来。 那钟声紧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紧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复两遍,一共一百零八下,声音雄浑肃穆,悠扬绵长,响彻了整个长安城。 景龙观中,升起五色云彩,四处缭绕,袅袅直上,与苍天相接。 氤氲起,云烟开。紫盖下,一位白发老者驾着琉璃香车,玉坐高拱,众仙列队侍立。 “那是太上老君!”澄怀和石清立在庭院里,静静地仰望着长空。 不一会儿,数千只仙鹤自东而来,霜毛弄影,玉羽临霞,盘桓在景龙观上空。 他们看见师父白衣、白发,端坐在乌翎上,??鼓翼,一举撩空,向着万里烟霞的深处飞去,一直飞去,化为长风,化为光影,化为天边的一缕云霞。 留给人间的,只有一声长长的鹤唳。 昔在禹余天,还依太上家。忝以掌仙录,去来乘烟霞。暂下宛利城,渺然思金华。自此非久住,云上登香车。 他们对视一瞬,发了疯的往清心殿跑去。 推开门,榻上唯有一把开元圣剑。 师父三千功满,八百行圆,身化无形,重归仙班,终于离他们而去了! 两人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岁鹑尾,月鹑火,开元八年六月三日,日中时分,长安景龙观观主叶法善天师,以一百零四岁的仙龄,无疾而终,化剑为尸,驾鹤西去。 消息传至宫内,李隆基心中悲怆,哀痛不已。 他不顾国事繁忙,辍朝三日,亲临景龙观哭别尊师,在灵柩前哀哀欲绝。 翌日,亲自颁布诏令,追赠叶法善天师为越州都督。 《赠叶法善越州都督制》文曰: “故道士鸿胪卿员外置、越国公叶法善,天真精密,妙理幽畅,包括秘要,发挥灵符。固以冥默难原,希夷罕测,而情栖蓬阆,迹混朝伍,保黄冠而不拔,加紫绶以非荣。卓尔孤秀,泠然独往,胜气绝俗,贞风无尘。金骨外耸,珠光内映,斯乃体应中仙,名升上德。” 又曰:“朕尝听政之暇,屡询至道。公以理国之法,数奏昌言。谋参隐讽,事宣宏益,叹徽音之未泯,悲悬解之俄留。何莫慭遗,歼良奄及,永惟平昔,感怆于怀。宜申礼命,式贲泉壤,可赠越州都督。 凡尘之身已化为开元圣剑。落棺时,唯有一剑葬之。 遵尊师遗嘱,敕葬江南括苍宣阳观之侧。 李隆基将时任润州司马的叶氏族侄叶仲容,敕度为东都圣真观道士,与澄怀、石清和朝廷使者一起,护送尊师的灵柩回归故里。 命江南道括州、衢州、婺州三州州府,共同助葬治丧,同时敕令,长安王公以下,尽出明德门外送别。 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离京之日,全城缟素,莫不攀辕号哀。 李隆基和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素服相送,至长安城外十里之遥。 送别尊师,藏哀于心,李隆基不忘初心,历精为治。 开元后期,他继续礼贤下士,选拔任用贤相,刑清政简,天下大治。 先后起用的姚崇、卢怀慎、宋璟、苏颋、源乾曜、张说、张嘉贞、杜逻、李元纮、韩休、张九龄等人,都是通晓治国方略,尽心操劳国事的一代贤臣。 张说回朝之后,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后升为中书令,第三次复居宰相之位,实施了一系列重要的措施。 他大肆改革机构,矫国更俗。将政事堂改回门下省,由宰相议政之所,变为朝廷最高权力机构。 整饬军队,扩充屯田,裁减了二十万边防军,建立长从宿卫,设立了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四镇、北庭伊西、剑南等九个节度使区和岭南五府经略使。 继续以监察御史宇文融为覆田劝农使,检括户口,鼓励百姓开垦荒地。高山绝壑,耒耜亦满,百姓粮食得以自足。 他接管的丽正修书院更名为集贤殿书院,招纳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贺知章、监察御史赵冬曦等一大批文学之士,让他们着书立说、讲论文史。 集贤殿书院收藏的典籍图书,多达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卷,学士们自己着作的书籍,也有两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卷。 史上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 文艺科农工以及医术、手工业的高度发达,也促进了各地的繁荣。 丝绸之路畅通无阻,边境互市与海外贸易欣欣向荣,越来越多的外国使节、学者、僧侣走向长安、洛阳等大都市。 大唐人口数量持续增长,至开元中后期,编户人口有七百八十六万户,总数量达到四千八百一十四万,比之唐初,人口数量增加了一倍以上。 毗伽可汗阿史那默棘连被大臣毒杀,东突厥汗国彻底衰落,单于都护府的复置,使这片土地固若金汤。 王晙大破康待宾;盖嘉运平突骑施;吐蕃致书求和;契丹奚族兵败后再次臣服;渤海大武艺用兵又息兵;设置黑水府,置黑水军,对黑水靺鞨实施有效管辖。 威武之下,周边各族各部落俯首称臣,不敢窥视中原。 在张说等人的尽心辅佐下,大唐王朝达臻全盛,高高立于历史之巅。 贤人在朝,良将在边,家给户足,人无苦窳。 夜户不闭,路不拾遗,众安道泰盛世繁荣;万国衣冠,齐趋长安,君臣德合共拜冕旒。 大唐王朝,不仅仅是东亚中心,也成了世界的中心。 第161章 李隆基日杀三子 开元二十六年十月底,李隆基幸骊山温泉宫,疗养时时作痛的腰疾。 多年积劳成疾,诸药无效,只能独自隐忍。 返京之时,已是第二年的二月二十五日。 李隆基坐在帝驾里,挑起车帷一角,放眼望去,窗外寒林漠漠,人烟稀少,还是一派荒凉的景象。 突然记起,最近几年,关中的寒冬越来越少,长安似乎数年没有下过大雪了。 他读过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李隆基十分渴望能走一走岑参笔下的风雪边塞,看一看草黄马肥,金山烟尘的景象,和将士们一起体验一下金甲不脱,夜半军行的雄迈。 但他是大唐帝王,无法骑着五花马,连钱骢,和将士们驻守在苦寒边地。 时下,一位名唤李白的诗人,正声名鹊起于大唐。 开元二十三年,李白来到长安,向玉真公主献了一首诗,一句“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祝她早日得道成仙,获得了公主的青睐和赞赏。 自此,他的名字开始在长安流传开来。 他笔下的雪天是这样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李隆基一直看不明白,燕山的雪花,是否因为承载了太多思念,才会大如席呢? 在他心目中,最美的雪景,当是青田太鹤山洞天的雪。 混元峰上,雪落霏霏,天地纤尘不染。唯一能让他顺口而出的,是王维写的那句诗:“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高力士默默地看着日渐老去、眼神迷离的李隆基,心中升起一丝担忧。 皇后王菱长期无出,面对光艳妩媚的武惠妃连续产下子嗣,得到李隆基的专宠,寿王李瑁更是宠冠诸子。 她日夜不安,唯恐自己的皇后之位不保。 开元十二年,她听从兄长王守一的安排,行霹雳木求子,被武惠妃知晓后,炮制成厌胜巫蛊案件,坐罪废为庶人,幽禁冷宫。 高力士亲笔写下《废王皇后制 》: “皇后王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居上畜虎狼之心,御下甚鹰灾迹。造起狱讼,朋扇朝廷,有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 半年后,王菱郁郁而终,以一品夫人之仪葬于无相寺。 李隆基赐武慧语为惠妃、赵非儿为丽妃、刘青儿为华妃。 武惠妃独获荣宠万千,母亲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弟弟武忠与武信也都加官晋爵。虽然只是三妃之一,宫中对她的礼节却等同皇后。 不出数年,失宠的赵丽妃、杨贵嫔、皇甫德仪等人相继逝去。 母宠衰,则子爱弛,太子李嗣谦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 此时,前朝也发生了一些波折。 取得巨大的治世成就后,中书令张说愈发独断专行,任人唯亲,满朝文武都怨声载道。 开元十四年,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李林甫联手上书,弹劾张说,罪名有引术士占星、徇私僣侈、受纳贿赂等等。 李隆基命宰相源乾曜、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明珪、御史大夫崔隐甫等人对张说进行三司会审。 张说原本就与这些人关系不睦,加上自身也的确有些不太干净,大家公事公办,为他定了罪。 至此,张说退下宰相之位,在集贤殿书院专修国史。 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开始掌管后宫,一心谋求皇后之位。 不幸的是,在群臣一致的反武声中,她封后的梦想破灭了。 武周之痛,历历在目,除了兵部尚书李林甫等人,没有几个臣子愿意支持武氏之女为大唐皇后。 他们说,高宗天皇大帝废王立武,才有了武氏之篡。现在,绝不能让废王立武的事件重现。 于是,武惠妃联手李林甫,转而为儿子寿王李瑁谋取太子之位。 太子李嗣谦,在这一年更名为李瑛。 武惠妃常常在御前危言耸听,泣诉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等人阴结党与,企图谋害他们母子,甚至要指斥陛下。 李隆基怒而智惛,没有弄清真相,当下就与宰相们商议,欲废黜太子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这一切,发生在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中书令张九龄被罢相之前。 一心拥护太子的张九龄立刻上奏,严正指出:“今太子既长无过,二王又贤,臣待罪左右,怎会不了解?” “陛下纂嗣鸿业,将三十年,太子已下,常年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百姓皆庆您享国日久,子孙蕃育,不闻有过,陛下何以一日之间废弃三子?太子为国家稳定之本,不能轻易动摇!” 张九龄慷慨陈词,极力援引晋献公、汉武帝、晋惠帝以及隋文帝的历史教训,说明轻废太子,就会有失去天下的危险。 李隆基为张九龄的忠诚正直所感动,废立太子的风波暂时平息了。 没过多久,张九龄被扣上“阿党”的罪名,丢了宰相之职。拥护寿王李瑁的李林甫,却当上了中书令。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武惠妃一面使人通知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等人,说“宫中有贼,速速使人来捉拿。” 一面使人向李隆基报告说,“太子和二王谋反,正披甲而来。” 高力士得知消息,急急忙忙赶到宫中。 全副武装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还有太子妃薛氏之兄薛锈,蓄谋兵变成真,全部成了阶下之囚。 此时,清明一世的李隆基,已然变成了一个昏庸君主。 三王当即被废为庶人。不久,赐死于长安城东驿。 设计陷害三王后,武惠妃害了疑心病,日日被鬼魂索命,很快就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至死,也未能看到寿王李瑁登上太子之位。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缓缓放下车帷,闭目靠在帝驾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三年前,八月初五千秋节,朕的生辰日,满朝文武大臣,人人献甘露醇酎,进金镜绶带,极力讨好奉承。” “自从张说奏请八月初五为千秋节,陛下每到此日,都会在花萼相辉楼宴请群臣,年年无比热闹!” “朕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张九龄送了一本《千秋金鉴录》作贺仪,规劝朕要砥身砺行,继续励精图治。尊师仙逝以后,唯有他能直言谏诤,可惜,朕从来没有好好听过他的话……” 看得出来,李隆基清醒后,非常后悔一日杀了三子。 申王李捴最早于开元十二年病逝;歧王李范紧跟其后,于开元十四年病逝;金仙公主于开元二十年,卒于洛阳开元观;薛王李业薨逝于开元二十二年。 而宁王李宪也卧病在榻,难以在兄弟身边说上一两句中肯的话。 如果叶法善天师尚在,一定不会让他做出这等残暴昏庸的事来! “事情过去三年了,陛下还是多多向前看吧!”高力士的语气中,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害怕兄弟与诸王兵变,害怕太子与诸子兵变。 在兵变中上位的李隆基,最害怕的还是兵变。 一日废杀三子,亲手酿成了这桩最惨烈的皇室冤案,真可谓昏蔽甚矣! “听说,张九龄被贬荆州,做了一首《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首五言律诗,清丽雄浑,字里行间,无不思念着陛下,牵挂着朝廷。就让他在荆州散散心,多写一点诗歌,再召回长安吧!” 高力士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罢免。 随着张九龄的罢相,一心维护开元之治的最后一位重臣离去,这个繁华盛世开始走向了下坡路。 “今日,澄怀为何突然请辞谏议大夫、集贤院学士?”李隆基问道。 高力士低着头,摩挲着自己的拇指,心里想着如何圆满地回答。 “肃明皇太后的神主祔入睿宗皇帝的太庙后,您将仪坤庙改为肃明观,供奉昭成顺圣皇太后,命澄怀兼任首任观主。他喜静,去了那里,可以继承越国公的遗志,专修道法。” “这座道观虽处金盏之地,却是难得的清净之所……” “澄怀说,他以道士衣冠视事,就职朝廷,是陛下天恩浩荡。作为报答,他愿孤老于肃明观,终生为昭成顺圣皇太后、为陛下求福禳灾。” 其实,事情并没有高力士说得那么简单。 开元二十七年年初,李隆基以牛仙客为兵部尚书兼侍中,李林甫为吏部尚书兼中书令。 李林甫授为集贤殿大学士、接替病逝的张说,成为集贤殿书院的知院事。 自从他来了以后,澄怀觉得集贤殿书院不再集贤纳士,以济当世。 一身傲骨的他,不屑与之为伍,所以自请常驻肃明观。 日日青灯黄卷,餐霞饮景,陪伴昭成顺圣皇太后,实现自己对李隆基的承诺。 “去了也好!他帮朕整理撰写的《御注道德真经》已经成书,一共八十多章,尚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改。在肃明观中,他可静下心来写字。” “陛下在两京崇玄署下都设立了崇玄馆,以宰相兼领大学士,对外招收道学弟子。《御注道德真经》成书后,可颁行全国,令道学弟子和士庶们学习起来。” “朝廷马上要恢复道举制度,崇玄馆的生员经贡举加试后,可以获得崇玄博士的称号。” “在您的影响下,大唐人人崇道,人人尊道,人人衍道,人人奉道,人人弘道,真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动合无形,赡足万物!” “朕改《老子》为《道德真经》,亲自注疏天下,让司马承祯制定真本,在宫内外中讲论宣传,就是要使其成为万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师,臣民之极宝!” “在大唐百姓的心目中,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道君皇帝……” “道君皇帝,在朕看来,是个褒称。有道之君,行治修制,天下才能安定,有何不可?” 高力士的眼眸里透出一丝迷茫的气息。 “老奴不知,您把道教置于如此至高无上的地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静默了很久,道:“武周时期,佛教对大唐王朝、对李氏子孙的伤害,实在太深,太深了。只有道教,才能抚慰大唐的累累伤痕……” “帝者德象天地,大道煌盛人间。或许,一部《道德真经》,会抹去所有的累累伤痕。” 帝驾一路颠簸前行,两人在车舆中摇摇晃晃。 李隆基猝然问道:“不知子虚和云鹿,在江南过得如何?” “自从越国公仙逝以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传到长安了。”高力士不安地回道。 李隆基的内心一片空白。 他的心里似乎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穴,明明被掏空了,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疼痛的感觉。 “景龙观那位小道呢?时间过去太久了,朕只记得有这个人,竟然忘记了他的名字!” “陛下说的是石清吧?” “对!朕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石清!” “他护送越国公魂归故里后,回到了括州青田,开了一间石雕铺子,以卖印章、石雕摆件为生,听说生意很兴隆,日子过得应该挺滋润的吧?” “那就好!朕想象着,他每天雕刻一些瓜果菜蔬,花鸟鱼虫。闲暇的时候,倚靠在铺子里,想想景龙观那些美好往事,一生平澹无波地过去,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平平淡淡为真,平平淡淡是福!” “昔日的景龙观是那么热闹,每次去那里,都好像是和家人团聚……” “那时候,您一有空,就想着去越国公那里蹭茶吃。” 李隆基凄然一咧嘴,眼里瞬间泛起一片红润。 “子虚走了,云鹿走了,澄怀走了,尊师走了,最后,石清也走了,一家人离散了。朕再也不敢踏足那里,就怕睹物思人,心里难过!”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探询道: “越国公羽化后,景龙观香火冷清,荒废至今。是不是该寻一位大德高道,立为观主,把道观重新整顿起来?” 李隆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态度十分坚定。 “不用了,盛衰兴废,本为循环,就让它荒着吧。自有清风扫尘,疏雨洒路!” 高力士动动唇,又紧闭了起来。 车舆不再颠簸,就是抵达长安了。回到兴庆宫,李隆基往龙榻上一倒,便沉沉地睡去。 开元十六年后,李隆基将办公和起居全部从大明宫迁到了兴庆宫。 看着那精疲力竭的样子,高力士既疼惜又无奈。 随着三王事件过去,武惠妃逝世,陕王李嗣升更名为李亨,继立为太子,大唐朝廷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是,李隆基还是终日郁郁寡欢。 白天上朝,他依旧是睿智威严的大唐帝王。散朝回到后宫,脾气暴躁,动辄就拿身边的人出气。 冷冷清清的后宫,只有不受宠的刘华妃还在。 她永远是黑暗中的一道影子,现于月下,消失在白日。 群臣为了安慰李隆基,为他安排了一个又一个出游行幸的计划。但是,他只是身体跟着忙碌,神思却游乎天外。 长此以往,心中越发疲惫不堪。 高力士轻轻地为他盖上团花织锦被子。但愿他的悔恨,能在一觉之后,得以释然吧。 第162章 宏承道意立师碑 李隆基迷迷糊糊地入梦。 依稀中,看见一只仙鹤翩然而来,朱冠霜羽,鸣声清脆,围着他环绕三匝,又振羽飞去。 这不是尊师的坐骑乌翎吗?是尊师让你来寻朕的吗? 李隆基拔腿便追,追了很久,那只仙鹤飞到一处山水间,便消失不见了。 李隆基立在山脚下,延颈长望。 冷烟薄云笼罩下,山中冰凝雪积,玉琢银装,入目皆是素白。林野寂静,四下无声,只有溪水不冻,潺潺而下。 他提起衣摆,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径拾级而上,慢慢走入山中。 清极不知寒凉,愈走愈是冷香袭人。那溪山苍崖之下,千枝万枝,遍地都是白梅。 孤瘦老枝,别样清幽,似篆籀枯笔,墨浓而饱润,笔疾而遒劲,横斜错乱,逸趣多姿。 花开琼枝,冰肌玉骨,疏影落在他的衣裳上,怎么拂也拂不去。 云光花影中,款款走来一位女仙。 白衣、白裳,连发饰上的钗环、步摇,都是白色的珍珠、翡翠、羊脂白玉制成的,干干净净,孤冷入骨。 手中翠盘承月,玉盏擎露;腰间花铃窸窣,袅袅婷婷。 李隆基不敢平视,走过去,低头施了一个叉手礼,道:“请问仙子,这里是何处仙府?” “陛下,此处是青田太鹤山洞天的混元峰。”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隆基壮起胆子,抬头瞻仰仙子容貌。 一瞥之下,瞠目结舌,愣怔在原地。 冰肌雪容,澹妆薄施,一谢纤浓,不是蕊珠仙子下紫庭,不是云阶娇娥出清虚,眼前站着的,分明是相思曲浓,锦书难托的云鹿。 他情难自禁,一把抓住了她的玉手。“云鹿,跟朕回长安去!” 云鹿冷漠地推开他的手,凛然道:“陛下曾经拥有丽妃娘娘,你们情浓似海,比翼连枝,最后还是渐行渐远,遭到你的疏远,致使她日日伤怀,悲凉而终。您,不过是一个薄情天子罢了!” “在朕的心目中,非儿始终只是你的影子。” “不!她是她,不是云鹿。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谁也替代不了谁!” “这些年,非儿不刚不柔,恪守妇道,尽心抚养皇子,相守那么多年,没有感情也有亲情。她走了,朕也极其伤心,为她上谥号和。在大唐,从来没有后妃可以拥有谥号!” 云鹿轻嗤一声。 “上天生出两个容貌一样的人,跟了不同的人,便有了不同的人生。如果我和她互换人生,她现在的结局,大概就是我的结局吧?” 她的话让人寒浸心尖,李隆基急得手足无措。 “不,不,不,云鹿,你听朕说!” 云鹿将手中的翠盘玉盏放在梅树下的石案上,挥袂转身,飘然离去。 李隆基再次伸出手时,她的倩影遽然消失,犹如一颗石子落入春池,只剩下微微涟漪在指尖澹荡。 他失落地伫立在梅树下。 一位须发皆白的仙者拄着鸠杖,迤迤然向他走来,石径铿然,落杖有声。 是尊师吗?仙者容貌神似尊师,细看之下又不是。 只见他神闲气定,撩起素白色的宽袖,举起一盏玉露递给李隆基。 “山空梅欲老,杯酒慰远客。但愿陛下饮下此杯,不要再做一个无德昏君!” “朕不喝!”李隆基心中惧然,不敢伸手去接杯盏。 仙者冷若冰霜,走到近前。 “陛下在《御注道德真经》里畅言大道,立教化人。你说, ‘积德有国,则根深花蒂固;深固者,国有长生久视之道。’作为大唐帝王,你不重积德,听信谗言,一日连杀三子,天下人无不痛悼!” “莫要靠近朕!”李隆基吓得连退了三步。 仙者步步紧逼,面露憎恶。 “陛下在书中言, ‘上善之人,处身柔弱,如水之居地,润益一切,地以卑用,水好下流。心善渊,用心深静,亦如水之渊停;与善仁,施与合乎至仁,亦如水之滋润品物。” “你究竟是何人?朕的《御注道德真经》还未发行天下,你为何已经读过?” 李隆基的双手在身后摸索着,发现自己背靠着一株老梅树。 仙者漠然一笑,将杯盏贴到了他的唇边。 “陛下又言, ‘言善信,发言信实,亦如水之行险,不失其信;政善治,从政善治,亦如水之洗涤群物,令其清静。’你可知,帝王昏浊,言行不一,天下何来一瓢清饮?” “不!不!朕……”李隆基本能地退了一步,却退无可退。头上梅落如雪,纷纷扬扬。 那盏玉露满满地倾入口中。 他清晰地听到浆水顺着自己的喉咙咕咚咕咚灌入腹中,味道却是苦不堪言,胜过黄檗,赛过莲芯。 耳边又听到仙者说道:“失道者,即失上德。陛下,喝吧,喝了这盏苦口玉露,开元盛世还可以延续五十年!” 李隆基挣脱不得,嘴里大叫道:“力士,力士!快来救驾!” 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兴庆宫里。 窗前,一枝白梅玉瘦香浓,疏疏落落地横挂着。 “陛下可是做噩梦了?”听到声响,高力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最近,您食不知味,寝不安眠,是否要请医正来看看?” 李隆基浑身冷汗涔涔,嘴里喘着粗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抬头,看到了挂在龙榻前的叶法善天师画像。 乐在简淡有仙风,神游八极见道骨。尊师之后,大唐再也出不了什么人间真神仙了! 高力士为他擦去额头的冷汗,顺着那目光,瞥了一眼画像。 他细声道:“越国公仙逝翌日,陛下马上让翰林画师绘制了这幅画像。挂在这里十九年,朝夕视之。时光如梭,越国公走了,整整十九年了!” 李隆基走到画像前,摩挲着有些发黄的越州麻纸,回味着嘴边的一丝苦味,心里深深怀念起尊师来。 “尊师走后,朕做了很多错事,成了一个迷而不返的孩子。昔日,他为朕察端倪,进良言,痛下针砭,直抒己见。可惜,他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能为朕劝善规过!” “良药苦口,惟疾者能甘之;忠言逆耳,惟达者能受之!” “十九年过去,朕还是极其心痛。”李隆基的眸中暗蕴着万千柔情,“只怕朕千秋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人,能记着他的生平事迹!” 高力士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叶法善天师的画像。 “画像上,有您亲笔御题的一首诗, ‘词江泻液,艺苑含芬。别有真气,清溪出云。卓尔无对,超然不群。幽人蓟子,道士封君。’追念之情,都深藏在这几个苍劲肥润的八分隶书中……” 李隆基的手,从画像上滑落。 “纸张会腐朽,唯有碑石可长存。力士,你拿纸笔来,朕要作文立碑,纪念尊师!” “好!老奴去拿!”高力士低喃着。 坐在明亮的灯烛前,李隆基行笔写下《故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景龙观观主赠越州都督叶尊师碑铭并序》: “师讳法善,字道元。至隋大业,岁在景子,法师是生,凡六百四十二甲子。洎我开元,岁在庚申,形解升云,则春秋百有四矣。其生也,年长而色若孺子;其化也,委蜕而神则默仙。尝从朕游,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藏察无象,钧致不测。若言匡国辅主,鼓舞发挥焉,朕可推而尊之,不可得而臣也。” “朕在藩邸,累闻道要,及临宇县,虚伫昌言。奸臣寓谋,凶丑僣逆,未尝不先事启沃,亟申幽赞,故特加紫绶,以大公侯之封。而确固黄中,不乘轩冕之赏,可谓德博而施,道尊而光者也。适来无迹,为夫子之时;迩去无吝,为夫子之顺。岁在鹑尾,月鹑火是也。返真悬解,翌日追赠越州都督,逾月归藏于括苍之山……” 李隆基写写停停,仔细回忆着尊师的生平点滴。 “先生幼有奇质,长标特操。神照体外,骨秀形表。故万先生目之曰: ‘子书成仙格,方自仙宫,吾将及尔,为同僚也。’信哉!《易》曰: ‘君子或出或处。’出者无山林之逸,外者无轩冕之贵。虽道同则应,而迹异难兼。” “先生养神太和,观妙玄牝,君子或处之盛也。金印袭贵,紫绶方来,君子或出之盛也。非夫道臻博大,德合神明,其孰能与于此也!故于王室,则承恩者五代。当朕时,则传道者数人,皆曰宗师,无间然矣。夫为文者,记其实,称德者,尚其训。先生知余,余宁不述。训寓言而无愧,可披文而相质。” 举着檀香木梅花紫毫诗笔,时光仿佛在笔尖倒转,让他回到了长寿元年那个冬日。 那时,李隆基还是一个心怀美好,眼神清朗的少年,坐在洛阳东宫丽正殿的书窗下,听叶法善天师朗朗讲课。 云鹿坐在他的身侧,一缕阳光斜照在她的身上,温暖而又明亮。两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师父。 李隆基问道:“尊师,您什么时候开始读《老子》的,读了多少遍了?” 叶法善天师回道:“大约五六岁吧。为师读《老子》,读了千遍万遍了,今后,还要继续读下去,一直读到老!” “尊师,世人说您能啸叱风雨,鞭笞魔魅,您到底师从何人呢?” “为师出身道士世家,年少时到处游历,求法问道。苦修一世,宴息于青田太鹤山洞天,只为普济苍生!” 李隆基“哦”了一声。 “尊师养神太和,观妙玄牝;藏察无象,钧致不测。所以,世人才送您人间真神仙之称!” 想到这里,他微顿须臾,轻轻叹喟一声,继续落笔书写。 “铭曰:忽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溜然,莫不入焉。百昌之源,万化之泉。于此观妙,实云列仙。列仙伊何?销化却老,观妙伊何?岂假至道。旁通幽赞,神变灵造,淫祠厉阶,无隐不讨。讨逆辅顺,功就佐时。藏往察微,业与神奇。章绶加等,方来不欺……” 高力士高举着琉璃莲花灯,看着李隆基写下最后一行字:“乘化而往,彼则悠哉。不忘旧情,纪诸事迹。仙山海畔,碑石依然。为叶仙卿作。” 笔尖下的每一个墨字,都结体方正,笔力硬挺,既有汉隶的拙朴飘逸和隽丽浑厚,也有唐楷的挺劲峭拔和丰茂端庄。 此时,李隆基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翌日,宣肃明观观主澄怀入宫,命他到景龙观宣敕御碑,并将碑铭颁布于天下。 开元二十七年四月,叶尊师碑铭落成。澄怀与景龙观留守老道丁政观一起,将碑石立于景龙观三清殿前。 澄怀、秦安、丁政观和景龙观所有的道士们跪奉天章,仰瞻宸翰,虔诚地叩首辑拜。 景云钟肃然响起,还是那么悠扬清远,那么摄人心魄。 经台法鼓动群灵,黄钟之宫会玄都。闻尘清净证弘道,盛德交归长济物。 三百多年以后,另有几位道君皇帝,也以同样的方式,纪念着这位不凡的道士。 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大宋神宗皇帝敕封叶法善天师为“寿圣”,为江南宣阳观赐额寿圣观。 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大宋徽宗皇帝册封叶法善天师为致虚见素法师,敕布《致虚见素法师诰》。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徽宗皇帝再次加封叶法善天师为灵虚见素真人,敕布《加封灵虚见素真人诰》。 绍定四年,公元1231年,大宋理宗皇帝敕封叶法善天师为“真人”。 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又加封其为“真君”,封号达到历代道士的顶点。 李隆基继续在大唐推行道教,并于天宝年间达至鼎盛。 治身治国,并在其中。 开元后期,他组织学士四处搜访道经,加上原来京中所藏,纂修成史上的第一部道藏全集《三洞琼纲》,全书共有七千四百多卷。 原先各州所立的道观和寺院,皆以开元为额,道观改名为开元观,佛寺改名为开元寺。 开元前期,他创作和改编了《圣寿乐》《小破阵乐》《光圣乐》《文成乐》等歌颂文治武功和太平盛世的法曲,还有专为道观创作的《降真招仙曲》《紫微八卦曲》《紫微送仙曲》。 大唐道观法场,采用的多是司马承祯的《玄真道曲》,或者茅山道士李会元的《大罗天曲》。 在李隆基的鼓励下,一批懂音律的道士和学士也创作了许多道教法曲。 工部侍郎贺知章创作了《紫清上圣道曲》,太常寺卿韦绦创作了《景云》《九真》《紫极》《小长寿》《承天》《顺天乐》《君臣相遇乐》等法曲。 开元二十七年,文武百官上表赞颂李隆基的文治武功,为其加尊号“开元圣文神武皇帝”。 经过几次追加,最终定尊号为“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孝德证道皇帝”。 从这个尊号可以看出,此时的李隆基,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道君皇帝。 第163章 杨国忠祸乱朝政 有人进言说,寿王妃杨玉环 “姿质天挺,通晓音律,宜充掖廷。”引起了高力士的注意。 为了让李隆基重拾欢心,他特意去了寿王府,引杨玉环入宫,为陛下献歌献舞。 第一次献舞,安排在骊山华清宫的华清池。 李隆基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歌筵。他像往常一样取了一支玉笛,亲自演奏《霓裳羽衣曲》。 玉笛清脆、筚篥委婉、箜篌玲珑、琴筝悠扬。 素妆薄施的杨玉环在一群舞伎的簇拥下,宛如仙子下凡,白衣飞琼,楚楚谡谡,蹁跹而来。 这惊鸿一跳,却拨动了一颗愁思百结的心。 清雅冷艳,一尘不染,如一枝白梅,在他眼里化为一泓春水。 李隆基那浑浊的眼眸,变得雪亮雪亮的。 仿佛回到了先天二年,那个清寂的中秋月明夜,一群广寒仙子身着洁白如玉的广袖舞衣,或横吹玉笛,或斜弹琵琶,或唱着云和小曲,仙乐袅袅,舞姿动人。 “力士,宫中好久没有见到绰约仙子了!她分明是从广寒清虚府中飞出来的!” 高力士偷偷打量着他,细声道:“寿王妃姿色冠代,能歌善舞,通晓韵律,与陛下一样,娴熟各种乐器,的确惊为天人……” 那一夜,华清宫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记得。 诗人张祜在《华清宫》里留下只言片语:“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很快,杨玉环上了要求出家为女冠的奏书。 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初二,是昭成顺圣皇太后的忌辰。 李隆基正式颁布《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以为母亲祈福的名义,敕书杨玉环出家为女冠,道号“太真”。 五年后,天宝四年,下诏让她还俗,接入宫中,正式册封为贵妃。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一曲《长恨歌》,写出了李隆基对杨玉环深深迷恋。 他把积蓄了半生的情感,全部投到了她的身上。 盛世光环下,四海朝宗,百姓安乐,更有美人在侧,史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得意的帝王了。 此时的大唐,道教赫赫扬扬,如云雾之盛,高高耸立于三教之巅。 天宝元年三月,李隆基为庄子进尊号为南华真人,文子号为通玄真人,列子号为冲虚真人,庚桑子号为洞虚真人。 四子所着的经典改为真经。 《庄子》为《南华真经》,《文子》为《通玄真经》,《列子》为《冲虚真经》,《庚桑子》为《洞灵真经》,继续以《道德真经》为诸经之首。 天宝二年,长安玄元皇帝庙和亳州老子庙改为太清宫;洛阳的玄元皇帝庙改为太微宫。 颁布《令两京诸路各置玄元皇帝庙诏》,令天下诸州立玄元皇帝庙一座,铸老子像,皆称为紫极宫;五岳也各自立了一座太清宫。 诸宫每年依道法斋醮,拟宫阙之制,祭献礼仪同太庙。 天宝二年,加封老子为大圣祖玄元皇帝。 天宝八年,加封老子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 老子,不仅是大唐宗室的圣祖,也成了大唐王朝的护国之神。 天宝十三年元月,李隆基带领贵妃杨玉环和太常寺的官员,莅临长安太清宫,荐献《霓裳羽衣曲》和紫微八卦舞,再次进封老子为大圣祖高上金阙玄元天皇大帝。 祭献结束,他和杨玉环正在欣赏歌舞法曲。 高力士迈着细碎而略显蹒跚的步伐,走到他的身侧,附耳道:“陛下,右相杨国忠有事求见!” 杨国忠是杨玉环的远房族兄,两人的祖父是兄弟,血缘关系比较远。 杨玉环得宠后,远在蜀中从军的杨国忠,在他人有意的安排下进京,慢慢攀附上了这棵大树,得到一个右金吾卫兵曹参军的官职。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周旋在御前,一边千方百计地巴结宰相李林甫,屡被提升,官至御史中丞兼京兆尹,成为炙手可热的政坛红人。 一年前,李林甫病逝,杨国忠拜为右相兼文部尚书,册封卫国公,身兼四十余职。 六年前,高力士加封骠骑大将军,齐国公,朝野上下无不敬畏。 杨国忠有重要的国事,必定会通过他上达天听。 李隆基有点不耐烦,道:“ 杨国忠想说的,无非是什么大唐十大藩镇,安禄山独掌其三,什么拥兵自重,有谋反的野心和迹象。他就爱和安禄山相互斗法,不必理睬!” 安禄山与杨国忠一样,都是天宝年间的新贵,深得李隆基的宠爱。 “陛下,他们两个,一个是在李林甫手中,就得到重用、平步青云的胡人将军;一个代替病逝的李林甫,成为诸相之首。将相不和,朝廷不宁,您还是调解一下吧!” “杨国忠不安心做宰相,为了与安禄山争宠,屡屡上言,说他有造反之心,让朕烦不胜烦!” “杨相说,他有一计,可以试探安禄山有没有谋反之心。” “上次,他奏请让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兼河西节度使。朕知道,此举是为了排斥和牵制安禄山。朕装作不知道,同意了他的请求。这回,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陛下见了就知道。” “那就让他去兴庆宫见朕吧!”李隆基的目光快速扫了杨玉环一眼,低声道。 杨玉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安禄山”的名字。 在杨国忠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安禄山为了自保,甘愿伏低做小,请求当了她的义子。 杨玉环只爱歌舞音律,对朝政权谋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进封为贵妃后,父亲杨玄琰追赠为太尉、齐国公,叔叔杨玄珪擢升为光禄卿,族兄杨铦为鸿胪卿,杨锜为侍御史。 三位姐姐皆是美人,跟着杨玉环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日日出入宫掖,恩宠声焰震天下。 姚宋等人苦心建立起来的朝廷纲纪,很快被他们破坏殆尽。 杨玉环和杨国忠并不亲近。 真正帮他一步步走向高位的,是她的三姐虢国夫人。 杨国忠原名杨钊。年轻时,性好凌轹,放荡无行,嗜酒好赌,一度受到亲族的鄙视。 为相后,不改旧习,四处贪渎受贿,败坏朝纲,造成民怨沸腾。 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杨国忠,两次发动了征打南诏的战争,均告失败,使大唐将士死伤无数。 为表忠心,他请求李隆基为自己赐名,“杨国忠”便是御赐的名字。 有个手握重兵的义子,比专权误国的杨国忠更能让她感到心安。可惜,两人互相倾轧,水火不容,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杨玉环装作没听见,等高力士走了,盈盈走到御前,福身一拜。 “陛下,《霓裳羽衣曲》发行天下四十余年,成了天下诸观斋醇法醮,祭献大圣祖高上金阙玄元天皇大帝时必奏的法曲。妾擅自做了一处小小的更改,不知陛下能否听出来?” “旧曲新歌,定有贵妃的巧思妙想在其中,朕一定要好好听听!”李隆基饶有兴趣道。 太清宫里,八音迭奏,繁弦急管,悠悠而起。 当夜,李隆基在兴庆宫南薰殿召见了杨国忠。 一见面,杨国忠迫不及待地向他汇报安禄山的不法行为。 “陛下,安禄山一方面不断向朝廷索要物质,一方面派出心腹将领,动作频频,暗地做好了叛乱的准备!” 李隆基眼眸一闪。“杨卿此话从何而来?” “臣得到密报,他在范阳城北边筑了一座雄武城。表面上看,他是在为大唐做防御工程,实则储藏了大量的兵戈、粮草,做好了坚做守范阳的部署!” 近几年,说安禄山有谋反之图的奏书越来越多,李隆基终归点不放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斟酌一二,道:“近年来,朕也意识到,节度使已然成为一方诸侯。试图削藩,却发现根本动不了他们。节度使和藩镇将士早已融为一体,稍有不慎,便会激发兵变。” “这都是李林甫埋下的火雷!为了不影响自己的相位,他大量提拔胡人将军驻守边疆,造成军权分散。一旦暴雷,后果将不堪设想!” 开元年间,朝廷经常以节度使入知政事,如张嘉贞、王晙、张说、萧嵩、杜暹等人,都是以边将入相的。 这些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李林甫为了杜绝这些既可出将又可入相的臣子回到朝中,影响自己的相位,奏道:“文臣为将,常常怯于阵前,不如用胡人和寒族为将。胡人骁勇善战,而寒族在朝中没有党援。” 李隆基深以为然。 从此以后,不识文字,无入相理由的高仙芝、哥舒翰等一批胡人将士得到重用。安禄山也在此时,得以长期控制河北。 李隆基道:“都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李林甫自有他的考量。这些胡人将士骁勇善战,没有政治背景,不会互通关节,只能依靠军功来升迁。” “不!这事关陛下的皇权。臣一直在努力,一定要让司法权、行政权和军事权,牢牢掌控在您的手中!” 李隆基沉默了许久,眉间轻挑了一下。 “话说回来,安禄山远在天边,有没有不臣之心,谁也不得而知。杨卿,你有何良策?” “臣只相信,无风不起浪!陛下可召安禄山入朝,如果他有谋反之心,必定会推三阻四,不肯入朝!” “那就依了杨卿的计策,宣他来骊山华清宫见朕吧!”李隆基说完,往南薰殿外走去。 杨玉环正躲在六扇四美驯马图屏风后面,听到了全部的对话。 屏风上,四位倾国倾城的盛妆美人,身着胡服,骑着高头大马,在山林里逐猎麋鹿和狡兔。 这幅《驯马图》,画的正是她和三位姐姐狩猎的场景。 “零儿,你发一封密函,告诉安禄山,让他放心入朝。”杨玉环对身边的宫婢道。 “是!奴婢马上去发信!”那位名唤零儿的婢女退去了。 安禄山如约而至,来到骊山华清宫面圣,打消了群臣对他的疑忌。 看着那肥硕如铁桶般的身子,李隆基笑道:“安卿的身子看着日益肥壮,腹垂过膝,身体有多重?” 安禄山豪爽地拍拍自己的大肚皮,高声道:“臣肚子里装的是一颗忠于陛下的心,所以体重高达三百三十多斤。陛下和干娘的体重加起来,都没我重!” “的确,朕和贵妃加起来,也没你重!” “臣虽是个大胖子,但跳起胡旋舞来,丝毫不会比宫里的舞伎差!” “那你跳一支胡旋舞,让干娘看看。”杨玉环道。 “好!儿臣最愿意跳舞让干娘看!” 丝竹声起,安禄山疾旋如风,踏歌而舞,瞬间变成了一个灵活的大胖子。 好似一个巨大的朱盘火轮,滚滚而来,引起了满堂喝彩。 一曲终了,李隆基正想鼓掌道贺,却见安禄山哭了。 “安卿为何落泪?” 安禄山叉手道:“臣本胡人,一片赤心归唐。陛下宠擢至此,终究引起了一些歹人的猜忌和挑拨,臣,只怕来日不多也!” 李隆基自然知道,那“歹人”是谁。 为了安慰安禄山,赏赐了丰厚的财宝,还有意将他加为同平章事,以示自己对他的信任。 此时的安禄山,最大的心愿是,回到长安做个宰相,圆了自己出将入相的美名。 可杨国忠不依不饶,马上进谏道:“陛下,安禄山虽有军功,但他目不识丁,岂可为相!敕书一旦下发,恐怕四夷皆会轻视我大唐朝廷!” 他一边阻止安禄山进京,一边继续进言,说他有谋反之意。 李隆基只好作罢,加安禄山为左仆射,赐一子三品官、一子四品官。 此事,彻底激起了安禄山对杨国忠的憎恨。本是无中生有的造反,却成了他最渴望去做的事。 回到范阳,部将史思明看他整日忧心,忍不住说道:“安将军,杨国忠那老贼不断逼您造反,您明明有这样的实力,为何不揭竿而起,杀进长安,自己做个逍遥自在的皇帝呢?”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安禄山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个节度使,手中有武卒、有土地、有百姓、有财赋,十几万的军事力量,远超中央禁军,早已具备谋反的实力! 他会心笑道:“皇帝老儿说了,只要有人说我安某要造反,他必定要将其绑缚起来,交由我处理。趁着他还信任老子,我一定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泄一泄这些年的憋屈!” 史思明竖起了拇指,赞道:“将军英明!” “你替我写一道奏书,请求皇帝任命我为闲厩使、陇右群牧使等职务,任命吉温为武部侍郎、兼中丞,作为我的副手,再请求主持总监事务。” “安将军为何揽下这么多职务,不怕累着您吗?”史思明不解地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闲厩使专掌宫廷舆辇牛马,陇右群牧使监领陇右诸多牧场,那里的马匹各个膘肥体壮,都是上等好马!” 史思明狡黠地笑了。 “下官明白了!等到皇帝老儿任命你,就暗中命人将上等好马挑选出来,源源不断地送往范阳雄武城!”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捧着便便大腹,摇摇摆摆地走了。 第164章 渔阳鼙鼓破霓裳 天宝十四年年初,李隆基召安禄山入京,他推说生病没来。 为他的大儿子安庆宗赐婚,令他出席观礼,安禄山也称病推辞了。 杨国忠再次信誓旦旦地进言说:“陛下,安禄山性情乖张、反复无常,任由他在河北坐大坐强,朝廷不加以制约,将来,一定会叛乱的!” 这一次,李隆基真的生气了。 他大发雷霆道:“你说召安禄山入朝,可试真心,结果,他如约而至;朕派中官辅趚琳去河北视察,他忠心耿耿,不见任何异常。难道,他真的叛变了,你才开心吗?” 杨国忠被怼得哑口无言。 李隆基又道:“杨卿再说安禄山有谋反之心,朕只能将你绑缚了,送给他处理!” 没过多久,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和史思明一起,以“忧国危”、“清君侧”为名,悍然发动手中武力,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多民族共同组成的十五万武卒,号称二十万,起兵反叛了大唐。 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海内承平日久,大唐百姓有数代人未见过战争,不知金鼓之声为何物。 安禄山的精锐步骑烟尘千里,鼓噪声震天动地,所过之处,皆望风瓦解。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如梦初醒的李隆基,终于相信安禄山是真的反了。 十一月,李隆基授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为范阳节度使,至东都洛阳募兵,击讨安禄山。 封常清匆匆忙忙募得六万兵马,皆为庸工市井之流。 十二月初,叛军到达洛阳城郊。 封常清首战失利,且战且退,西奔至陕州,遇到河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大军,两人一起退守潼关。 监军使边令诚大进谗言,说他们无故弃地、畏战不前,还诬陷高仙芝克扣军粮。盛怒之下,李隆基下旨赐死封常清与高仙芝。 叛军很快攻破洛阳,兵锋直指长安。 驻扎在陇右、河西、朔方一带的十五万精兵被调遣到内地,造成边防空虚。 吐蕃趁机而入,尽得陇右地区和河西走廊。 见宫阙而尊雄,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迫不及待地在洛阳称帝,建立伪燕政权,年号圣武。 危急之中,在京养病的哥舒翰将军被任命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率军前往潼关拒敌。他和封常清、高仙芝一样,采取守势,固守潼关拒敌。 叛军长久不得进,眼见形势有所好转。 杨国忠不懂战术,进谗言让李隆基派出中官,逼其出关灭敌。 心急如焚的李隆基,不复年轻时代的英明果决,轻信谗言,不断派出使者,催促哥舒翰出兵。 天宝十五年六月四日,年迈的哥舒翰被迫出战,不幸兵败被擒。 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的防御使纷纷弃城而走,各地守兵也都溃散逃命,战场形势急转而下。 错失潼关,长安无险可据,门户洞开。六月二十日,安禄山的叛军长驱直入,攻陷了长安。 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高力士的护送下,李隆基带着贵妃杨玉环、太子李亨、以及少数亲信、皇子和公主,仓惶从禁苑的延秋门逃出,西入蜀地避难。 生活在皇宫外的大批皇子、皇孙和眷属都未来得及带上。 七月十五日,一行人到了金城县马嵬驿。 天气炎热,行路艰辛,饥肠辘辘的将士们对杨氏兄妹专权祸国,引起这场动乱,感到极度不满。 驿馆外一阵骚乱。有人喊道:“杨国忠与吐蕃和好使共同谋反!”“国贼就是你,非他人!” 李隆基不敢多问。他知道,这样的骚乱,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过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问道:“力士,外面发生了何事?” 高力士从门外进来,对着漆黑的屋子道:“陛下,士卒哗变,诸军围驿,擒杀了杨国忠,悬首驿门。其子杨暄及韩国夫人同时被杀,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夫人裴氏趁乱逃走了。” “这些年,杨国忠得罪太多人,太子李亨、宦官李辅国、陈玄礼将军,他们都不会放过他的……” 驿中无灯,高力士看不清楚李隆基是什么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与同样沉默着的杨玉环,在黑暗中无声地对坐着,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骚动。 过了一会儿,高力士又沉声道:“陛下,外面六军依然不发!” “他们为何不发?” “众将士认为,杨国忠谋反,贵妃不应再侍驾!”高力士的声音十分轻微。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将士们粗犷有力的高呼声:“陛下,杨氏一族祸国殃民,臣等请杀贵妃!” 忿忿不平的情绪犹如野火燎原,瞬间漫及到各个角落。 李隆基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 请杀贵妃的将士越来越多,连陈玄礼将军也加入了请命的队伍。 李隆基骤然惊觉,自己在位四十四年,已是七十二岁的高龄,哪里还有力量与他们对抗? 由始至终,杨玉环没有出声,连一声暗泣都没有。 如果她因为害怕而啼哭一声,李隆基或许就心软了。 不杀杨玉环,众怒难平。李隆基想了无数个策略,仍然无法两全。他明白,必须要两人之间做出选择。 默坐了整整半个时辰,谁也没有出声。 最后,李隆基只能忍痛割爱,含恨下令:“力士,赐贵妃三尺白绫,你一定要轻柔点,不要弄疼她的玉颈……” 黑暗中,他的声音是那么苍老,那么无力,像一个沉疴不愈的久病者。 “哎!老奴遵旨!”高力士悄悄抹了一下眼泪。 没有人敢说,是这位伟大的开元圣帝在位后期,怠慢朝政,沉溺享乐,大唐朝政腐败,国事日非,导致了这场安史之乱。 他们把大唐王朝由盛转衰,国力急跌而下的罪过,都加到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 高力士亲手引杨玉环入宫,又亲手将她送上了归程。“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八岁的某一天,为大唐盛世的陨落,做了替罪的羔羊。 兵分二路,李隆基继续入蜀。 太子李亨北上灵武,与支援关中的朔方大军会合,反攻叛军,被众人拥立为帝,遥尊李隆基为太上皇。 至德二年年初,安禄山被次子安庆绪所杀。 在白衣山人李泌的运筹下,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等人,挫其锐,解其纷,又得回纥之助,成功收复了长安、洛阳。 大军继续向河东、河北挺进。 李隆基回到长安,立刻被幽禁在兴庆宫中。 他的童年是在幽闭中度过的,谁也没想到,到了人生暮年,又回到了幽闭的生活。 伺候他的,依然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与内侍监高力士。偶尔,玉真公主会带着旧时宫女和梨园弟子来看望他。 宁王李宪于开元二十九年薨逝于长安府邸。身边,只剩下一位至亲妹妹。 自己为父不慈,反噬他的是儿孙不孝。 晚年的他,在兴庆宫里独居两年多,夜夜看着一轮孤月升起,坠落在景龙池里。每一个夜晚,都是凄凉又痛苦的。 昔日打过的羯鼓,吹过的玉笛,谱写的曲子,统统收入到匣子里,任它生尘积垢。 《霓裳羽衣曲》、紫微八卦舞成了亡国之音,再也没有人唱过、跳过。 一听到它们,李隆基就会想起惊天动地的渔阳鼙鼓,想起蜀中斜谷雨寺中的铃音。 最让他心痛的是,两京乾元殿收藏的十几万卷开元藏书,在这场动乱中一朝倾覆,尺简不藏。《三洞琼纲》也散失了大部分藏书。 那个为他修史纂书的澄怀,在开元末年孤独地老去了。 李隆基怀念自己一手缔造的开元盛世,却又痛恨自己吹落了所有的繁花。 最怀念的,是敦敦教导自己的叶尊师。 他说过,如果自己不兢兢业业,半生功业会沦为泡影。他是开元盛世的缔造者,也是开元盛世的的终结者! 这天,李隆基茕然站在花萼相辉楼上,远眺着劫后余生的长安。 行色匆匆的行人脸上,挂着忧伤的神情。那些在战争中被毁的坊门、围墙、屋宇,还未来得及维修。 朝廷的经费都拨到边地维修军镇和设施去了,重新稳固大唐边防系统,比重建家园更加紧迫。 不远处的勤政务本楼,原本是他批阅奏书,处理公务的地方。退位之后,他极少登上此楼,处处蛛网尘埃,荒凉至极。 此时,安史之乱并未结束,史思明父子拥兵割地,再次称帝。 回京的路上,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长安经历多年的战乱,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显然比圣帝天后篡唐立周带来的伤害,要严重多了。 大唐盛世,在一夜之间跌入了深渊。 不知不觉,李隆基成了历史的罪人! 耳边传来一支熟悉的曲子。 有个清澈的童声娓娓唱道:“琵琶声声怨杨柳,胡地迢迢水东流。玉门关外是唐土,何人解道收凉州。” 循声望去,一位小姑娘穿着浆果色的齐胸襦裙,嘴里哼着《凉州曲》,蹦蹦跳跳地从宫墙外经过。 看见须发皆白的李隆基,停下脚步,对着他挥手微笑。 一勾樱唇,如清冷秋月一般,温婉而灵动。 那身形、那微笑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李隆基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漾起一丝微澜,轻轻抬起手,朝她挥舞了几下。 原来,天下诗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为《凉州曲》填词! 小姑娘唱的这支歌词,不知是何人所作,李隆基从来没有听过。 他们对西凉的歌咏,转而为大唐朝廷丢失了河陇地区而扼腕哀歌。 驻扎在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唐军,被吐蕃切断了与中原王朝的联络,孤悬在外,苦苦坚守着摇摇欲坠的西域。 “玉门关外是唐土,何人解道收凉州。”他亲手创作的《凉州曲》,旋律是那么豪迈激越,为歌词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这不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更像是世人追忆开元盛世的音符! 高力士挺着老迈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还未发话,脸上起了恛惶之色。 “太上皇,陛下久病缠身,怕您趁机复位,放任心腹寺人李辅国步步紧逼,处处为难我们。就在刚才,他将您最喜欢的三百多匹西域骏马,几乎都收走了……” “收回就收回吧,给朕留个十匹就够了。”李隆基背着双手,低声道。 “不多不少,就给您留下了十匹。” 李隆基说不出话。高力士又道:“他把兴庆宫的寺人全部调回大明宫,只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婢女……” “有你一人不离不弃,陪伴朕就够了!” 高力士眉间一蹙。 “今日,陛下神智不清,李辅国强行要将您迁于太极宫甘露殿。老奴跟他顶了几句嘴,他气势汹汹地说,要以 ‘潜通逆党’的罪名,将我流放到远地,还要勒令陈玄礼将军致仕,让您孤苦终老!” “迁就迁吧!朕退位之后,茕茕独处,形影相吊,去哪里都是凄惨!” 不久前,长安久雨初晴,李隆基登上勤政务本楼。长安百姓发现了久未露面的太上皇,纷纷高呼万岁,声动天地。 此事,令李亨极为不满。 封为郕国公的李辅国趁机进谗言说:“太上皇居兴庆宫,日日与外人交通,这都是高力士、陈玄礼等人的异谋!六军将士,尽是灵武勋臣,日子久了,恐生不安!” 虽然退下大位,李隆基在百姓心中,还是威望极高的开元圣帝。 李亨龙体欠佳,缠绵病榻许久。 他担心自己皇权不稳,有人趁机作乱,便默许李辅国将太上皇移宫到偏僻的甘露殿。 李辅国却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刁难兴庆宫的人。 高力士强忍着伤悲,道:“李辅国设察事厅子,名义上是侦察百官。其实,是用来监督、逼压兴庆宫的。” 李隆基哀声道:“朕宠信奸臣,决策失误,开元之功,远远抵不了安史之过,活该受到欺压!” “更气人的是,陛下不喜欢玉真公主经常来看望您,下令禁止她入宫。公主无奈,只好回到玉真观居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来看您了!” 除了高力士,还有谁会来看他呢? 昔日的兄弟,各个先他而去。 与他倾心相爱过的赵非儿、武慧语、杨玉环,都已香消玉殒,成了落在记忆中的一瓣梅花。 对了,有一瓣雪白的梅花,始终飘忽在他的记忆里,从未落过地。 “阿翁,您为什么要哭啊?”宫墙外的小姑娘高高仰起头,大声问道。 李隆基举起手,拭去眼角的泪花,道:“阿翁哭自己不会做皇帝!前半生做了明君,后半生却做了一个昏君!” 凉风拂起他鬓角的蓬松白发,那缕苍白的颜色,若隐若现,与微弱的日光融合在了一起。 小姑娘的母亲走过来,带走了她。 也许,她憎恨这位给大唐带来灾难的帝王,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李隆基轻叹一声,转身进入花萼相辉楼内。 两年后,宝应元年四月,李隆基在长安太极宫神龙殿凄凉离世,终年七十八岁。 群臣上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庙号玄宗,葬于泰陵。 此时,高力士被李辅国矫诏流放黔中,遇到大赦,才得以回归。 走到朗州,碰到流放之人谈及长安京中事,才知太上皇和皇帝都已经驾崩,广平王李豫登基为大唐新帝。 北望长安,高力士号啕痛哭,吐血而死。 一个强大的盛世,随着这对君臣的离去,悄然无息地陨落了。 往日的繁华和辉煌,只能从诗圣杜甫的《忆昔》中寻找一二: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全书完,感谢朋友们一路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