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珠世看她,露出和蔼切美丽的微笑,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瞳孔里装了平安京终末的烟云,「我曾经……有个孩子。」这句话的开端让蝴蝶香奈惠的眉头微皱了一下,「他也非常聪明。」
「您……」她斟酌着,应该怎样接话,曾经不是个好词彙,「您看上去非常年轻。」
「谢谢。」珠世笑了,「那个孩子情况很特殊,他是我和先夫收养的孩子。」
她长长地嘆一口气:「都是过去的事情。」
她似乎不准备往下讲,蝴蝶香奈惠也没有开口询问,两人沉默地查房,安抚那些痛苦呻/吟的病人。
「我和你不太一样。」世珠关闭走廊与病房的灯,她与蝴蝶香奈惠各自提了一站小玻璃灯笼,月亮孤零悬,夜色清凉,一小盏灯只能照亮脚边上的地。
珠世的睫毛一颤一颤:「我不是出于本心在做这些工作。」她说,「我在赎罪。」
「我……我犯了很多错,以后是不可能进天堂的,可是我希望自己在下地狱之前,能够见他们一面。」她说,「我希望神可以宽恕我,给我一个机会,只要让我再见到他们就行了。」
珠世当时的表情,深深地印在蝴蝶香奈惠的心上。
……
香奈惠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义工,她了解了各种疑难杂症,同时也对药理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大约在跟珠世认识一个月后,对方告诉了她自己的观察。
看似是不经意的提醒。
「河下一带失踪了很多人。」
「哎?」
「可能是什么拐卖女人的团体吧。」珠世说,「听说各家失踪的都是年轻的女性,面容姣好。」
听到这里,蝴蝶香奈惠已然上心,鬼袭击人案件的伊始往往是人口失踪,东京河下一代属于她的管辖范围内。那里是东京最大也最为混乱的贫民窟,外县的务工人员,东京贫穷的边缘人聚集在河下的棚屋中,勉强生活。
先前有几次,他们的义务治疗团体也去过河下,那里传染病频发,疟疾等疾病到处肆虐,人们缺少基础的卫生常识。
珠世的关怀十分巧妙,她说:「下回去那义诊时千万要小心。」
蝴蝶香奈惠不想放过这条线索,她刨根问底道:「请问,失踪之前有发生什么怪事吗?又或者,有什么共同点?」为了弥补问题中的突兀,她说,「我想去报警,人口失踪已经够得上警署的立案标准了。」
珠世正在给人缝合伤口。
她低声道:「我听说他们都领取过救济粮食。」
「救济粮食?」
「是的。」
……
「这里就是河下?」
河下一带是东京城区内凹陷的盆地,盆地的意思有两种,一是只地势上的下陷:从外区来到河下,首先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由破旧石板铺成的楼梯,许多楼梯界面还保留着岩石的残迹,表面凹凸不平,夹缝里长青苔,别说是下雨天,就算是大晴天走路时都要分外小心,稍有不慎就会从楼梯上翻滚而下。
第二个意思抽象,却更加好懂:经济盆地,人格低谷。
太宰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右手手面与额头齐平,手背挡住阳光,他把铅笔画一样贫穷、破败、黑暗的棚屋区收入眼底,有的人挑担、背竹篓,从深渊的地段拾级而上,衣服是残破的,背是佝偻的,表情是麻木的。
「还有调查的必要吗?」太宰治忽地转身对蝴蝶香奈惠说,「我觉得没有,他们不会在乎这点事儿。」
「我听说许多穷苦人家会把孩子卖出去换钱,他们就算不至于如此,也绝对差不了太多。」他薄凉地说,「你看,除了你们根本没人在乎女孩儿们的失踪。」
蝴蝶香奈惠看着他,表情中甚至没有不贊同,她说:「不,当然有人会在乎。」她说,「有的父母会在贫穷中卖掉自己的儿女,有的家庭即便是再穷也会愿意给自己孩子更好的一切。」
「当我们来义诊时,队伍中最多的永远是怀抱小孩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中的一些人分明受了更重的伤,有严重的慢性疾病,却不在乎自己。」
「我想,你我会听说有人失踪就因为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还在坚持,希望能够找到失踪的人。」
[真糟糕。]
太宰想。
[太糟糕了。]
[她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那一类人。]
如果是更早以前,浑浑噩噩无法死亡的太宰治,或许只会麻木地笑笑,对蝴蝶香奈惠的话不做评价,在看不见尽头的人生中,他失去了和他人争辩的力气,可最近,随着原始记忆的回归,目的的逐渐明确,他产生了一点儿变化。
不知道是好还是糟的变化。
他鼓掌道:「你说得真对。」称赞与笑意不达眼底。
[难以理解,不想理解,也不能理解,同样是有黑暗悲惨的过往,为什么不想去报復,为什么还能露出灿烂的微笑,是如何做到一边挥刀一边对鬼同情祈祷?]
[最可怕的事,她不是伪善者——]
[同情与悲悯是真的,想要守护的信念是真的,和平共处的理想也是真的。]
「太宰先生,太宰先生。」他那些充满厌恶的、堪称疯狂的想法,被两声亲切的唿唤打断了。
「如果不想笑的话。」对面的女人,蝴蝶香奈惠,她露出了不知道该是包容还是体贴的、真正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