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尔没有说话。狂天使死在谁的手里,她和她的主人都心照不宣,所以她不需要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徒惹男人的不快。
「他的刀越来越快了……是不是?」沉默的余韵持续良久,贺叡突然问道。
「再快的刀,总有砍不进去的东西。」
贺叡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伊米尔依旧恭顺地低着头,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就是神,神总是无所不能的,纵使失败,也是神命中需经歷的考验,就像圣人必须流淌在十字架上的宝血,佛子还未接受千牛之精乳餵养时亦羸弱不堪。
「他只是一个人。」她坚持着重复,「一个人,尤其是有弱点的人,总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贺叡哈地笑了一声。
「你好像不怎么了解我的弟弟。」他懒洋洋地向后倒去,倒在满目璀璨煌煌的金子上,「怪物出生就是怪物崽子,怪物崽子长大了就是小怪物,小怪物长大了就是成年怪物……」
他喃喃地说着,无法自拔地陷进了回忆的流沙。
每一个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被灌输了掌控世界的高傲与尊严,他们都是天之骄子,n-star的触角伸向人间尽头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们也像是血统崇高的王孙,在等待长大的少年时光中千百次模拟想像世界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模样。
只有贺钦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这个和自己同胞出生的弟弟不看重、不在乎任何东西,他们的父母是利益结合的夫妇,可在自己还是个年少不知事的孩子时,贺叡尚会为他们面和心不和的婚姻感到稚嫩的恐惧。有一天,贺钦发烧了,而他穿着睡衣睡裤,抱着陪自己睡觉的老虎玩偶,躲过佣人和管家,在层层叠叠的雪白走廊里来回穿梭,沿路差点撞掉了墙上悬挂的一整幅《四季》——保罗·塞尚恶作剧般的模仿之作,其中《秋》里的女人头顶水壶,形似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的代表作《泉》,因此他在画的一角故意署名安格尔,或许只是为了回报巴黎高等美术院校对他的评价:具有色彩画家的气质,却不幸滥用颜色。
这是他们母亲最爱的藏品之一,他因此跌跌撞撞地一头摔出去,差点擦烂了额头。
当贺叡终于扭开了弟弟的房门,向他阐述了自己关于父母婚姻隐含的忧虑之后,他永远也忘不了贺钦的目光,那浅淡的瞳色仿佛盛着一泓冰水,贺钦问他:「那又有什么关系?」
贺叡意犹未尽地笑了起来,到了现在,回忆血亲和自己的过往,早已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我急得冒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父母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世界就要分裂成两半了,可他呢,看上去居然比我无所谓一百倍。」
「没什么好紧张的,」贺钦吃过药,他的病很快就会痊癒,「离婚不是死,他们既然不合适,那就应该分开。」
说这话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嵴樑笔直,贺叡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个素日里沉默寡言的弟弟,他忽地感到发寒,因为贺钦说「分开」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如此自然而然,像分开果盘里的两个苹果,或是分开一支笔的笔帽。
或许在心里,他就没有接受这对生他养他的男女为父母。
「再大一点,我还在为候选继承人的资格和别人你死我活,他已经跑去学刀了,哈!」贺叡说,「他还没一把刀高,就敢握着它,每天几百次一千次地挥舞。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怪胎,我母亲也对着我父亲发火抹眼泪,说怎么生养出这么一个儿子,于是我就去安慰她,我说你们还有我,不要害怕,妈妈。理所应当的,本该平分在我们两个人身上的资源,全部倾斜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也许我该为这个谢谢他,我去他学刀的地方找他,觉得作为一个兄长,应该好好保护以后这个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弟弟,结果,我看见很多贺家的孩子围着他。」
「他们……是去看笑话的么?」伊米尔适时插话。
贺叡笑了笑,他没有贺钦那样锋利到让人不安的俊美五官,但是沉下眉眼时,比贺钦还要阴狠许多:「是,也不是,小崽子是最会爬高踩低的物种,许多成年的大人都没他们在这事上做起来得心应手。我弟弟等于放弃了继承权,在他们眼里就是废掉的棋子。一个废掉的,看上去还在一本正经地干着蠢事的棋子,他们看着脚痒,何不唿朋引伴地去踩踩呢?」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天,被一群贺家的男孩和他们成年的保镖围堵着,贺钦看上去还是面无表情的,他怀抱竹刀,嵴樑也像刀一样笔直。
「让开。」他说。
霎时间,所有男孩都闹笑了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继承未来的n-star,成为引领世界洪流的主人,因此每一个都身份尊贵,不可一世。他们的保镖也是世所罕见的高手,负责看护他们比等重黄金还要值钱的性命。
贺钦有什么呢?除了一把竹刀,他什么都没有。
「让开。」贺钦又重复了一遍。
为首的男孩皱了皱眉头,他不笑了。他是家主一脉出身的竞选者,也是这个小团体的领头人,他一停住笑声,其他男孩也很识趣地渐渐止住了笑意。
「为什么,」他扬起下巴,把他父亲的神情模仿得活灵活现,这同样是他日后将成为领导者的佐证之一,「一个自愿放弃使命的废物,也有脸指使我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