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木·欲界·第三重天·风灵叶·大庆国
灰蒙蒙的天空上,挂着一轮红月,此界,山林草木都被披上了一层血衣,染红的大地上,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有一条蜿蜒小道,不知绕过多少艰险,不知通向何方。
一个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佝偻着身躯,身上挂着坚硬的锁链,被披甲士兵驱赶着,一直沿着小道朝山上走去……
山头上,一个面容冷峻的将军,脸色冰冷的看着这一幕,他眸光明灭不定,似乎是在挣扎着什么……
山头外,在血色下的荒废古庙中,几个副官也在徘徊着。
沙沙的摩擦声,是那些佝偻身影的脚步,铿锵的甲胄撞击声,是那些身穿铠甲的士兵。
声声传入破庙内,惹得几个副官更加心猿意马、焦躁不安。
其中一个沉不住气的中年副官,在破庙门前来回走动着,甲胄和他腰间长剑的撞击声叮当作响,为这焦躁的气氛,又添上几个急迫感。
倚靠在破庙东侧的,也有一个带甲副官,他颔下留着一绺胡须,约莫几寸,倒也不是太长,正双手抱胸,闭目低头,手指敲打着臂膀。
许是那中年副官的多次来回走动,触碰到了他什么神经;此刻他整个人从闭目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横瞪一眼那来回走动的中年副官,喝道:
“老程,你走来走去的干什么?烦死人了,能不能消停会?”
“烦死了?你以为你敲那死人手指的时候我不烦?”被称为老程的副官闻言一顿,却是猛然回头,虎目直视着那短须同僚,猩红的眸子在黑夜之中,如同魔狼。
“你他妈骂谁是死人?”
“谁搭茬我骂谁。”
“你找死是不是?”
“我找死?对,我找死,我他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老子就让你看看谁找死!”
两人互不相让,言语激起怒火,血色的妖异魔焰也在周身点燃,气息迸发之间,便是要针锋相对,斗上那么一场。
此时,端坐在破庙中间的一名副官忽然抬头,喝道:“够了,还嫌这里不够乱吗?要是想打,日后到了魔物战场上,自有时间,让你们打个够……程老四,出去巡军!”他是现场中唯一一个没有戴着头盔的副官,露出了一头半白的头发。
那中年副官气势一滞,只好狠狠的瞪了一眼另外的短须副官,一甩手臂,负气离场,此刻,其余三名同僚见状,也有两个站起身来,不声不响的跟了过去。
就在这时,短须副官身上所激发的气息,这才缓缓压抑下来,但却没有完全消散,显然,点燃他心头怒火的,并不是那个程老四。
“刘金儿,怎么?你是听不懂我说话?还是说,你想给我甩脸色?”半白头发的副官眼看这小子不肯罢休的模样,骂道。
“秦班长,我不敢。”短须副官低下了头颅,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还知道我是你班长?”
“当年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这辈子我都不能忘……”
“哼。”半白头发的副官冷哼一声,见他身上气息慢慢的蛰伏了起来,这才微微松开了手掌。
只是下一刻,短须副官那低下的头颅中,忽然幽幽的传出这么一句话:“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明明你当年身受重伤的时候,都可以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们活得好好的,却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百姓去送死呢?我不明白!”他声音低沉,如同一个无家可归,流浪在外的漂泊旅客。
此话一出,现场仅存的两个人浑身一颤,翻覆的心潮迭起,久久不能平息。
是的,假使此前的麻木,已经蒙蔽自己,那此刻的清晰,就是刑场上的凌迟。
“你不用明白,这是命令!”
“狗屁的命令,什么样的命令是要把自己国民推入深渊,什么样的命令是叫我们自相残杀?
我们是军人,我们不是刽子手,若是他们犯了罪,该叫他们上的是审判席和断头台,而不是到这个界尽之处,让我们……让我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去死!”巨大的屈辱感压来,让这个假装成熟的副官忍不住挺直了身躯,低着的头颅忽然抬起,眸子里的高傲,是那尚未冷却的少年热血。
半白头发的副官被这一阵抢白气得身体摇晃,眼睛一片金星,这些质问,混杂着军人的气魄与少年的热血,化作冰冷的刀子,深深的刺进了他的心,叫他花白的头发也颓废了几分;但他还是强撑起了身躯,狠狠的握起手掌,给眼前的短须副官脸上来这么一拳。
“住口!你懂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满嘴的胡言乱语,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没心肝的玩意!滚滚滚。”说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这时,外面的那些佝偻身影组成的队伍似乎也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沙沙声变得混乱了起来,最后又是一阵痛呼声,呻吟声,重物倒地声,拖拽声……一系列的声音响起,随后队伍又恢复了平静的节奏。
破庙中,那名为刘金的短须副官,却是没有闪躲和卸力,就这么硬生生的吃下了自己这个曾经的班长的铁拳,直到嘴角溢出鲜血了他也不在乎,似乎身体上的疼痛,能与他心里的疼痛对冲,让他心头可以痛快一些。
但……这不是赎罪!
拳头撞击身体的沉闷声音停下了,半白头发的秦班长似乎发力过度,隐隐有些脱力一般的半靠在刘金的身上,喘着粗气。
粗壮的手臂缓缓下滑,秦班长抓住眼前副官的甲胄,凑到自己的面前,眼带血丝的低吼道:
“今天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你家里人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想想你那刚过门的老婆,想想你那为你缝衣服眼睛都快瞎了的老娘,你就算自己找死,也别带上她们。”
那是歇斯底里的压制,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刘金这才发现,此刻的破庙中,居然只剩下自己和班长两人,而原先的那位副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亭子外面,警惕的盯着四周,不让士兵靠近。
被秦班长抓住甲胄的副官,如同失去了力气的鸡崽,任由秦班长的双手把他抬起来,他也只是如随风飞舞的弱柳一般,随着秦班长手里的力道在摆弄着,他的头颅,又低了下去:“好窝囊啊!班长……”
点滴热温,落在了秦班长的手背上,这半白头发的猛将,此刻如遭雷殛,浑身一僵,却是动弹不得,他如何不知窝囊,他如何不懂窝囊?
“你还年轻,你不懂……有时候,窝囊的活着,也是活着啊!”以年轻来搪塞自己的可笑,这是老生常谈。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是我们?为什么会是我们?”他在重复,似乎在质问,可偏偏,偏偏没多少底气的模样。
“明明我们大庆国打赢了魔物,荡平了叛军,伐灭了诸侯,明明……明明我们才是最大的功臣,为什么这个功臣要变成这个狗模样?还有,将军明明答应过我们那些死去弟兄,要好好照顾他们家里老小的,现在却亲自带队……这又算得了什么?这又算是什么?”
“明明答应好了我们,打赢了就有田分,打赢了就可以回家,打赢了就有钱拿……但是那些弟兄的家呢?那些弟兄的土地呢?就这么被划分为了给我们的赏赐?这不荒谬吗?这不可笑吗?”
“这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是我同村的刘福,与我一同参的军,可是他名字里有福,现实却是一个没福气的,我可以回来,他却没有回来……他的老婆做了人家的妾,他的老爹把自己卖做了他人的奴,他家里的地,成了我的封赏。班长,你说,你说,这……这些,你知道吗?将军知道吗?大帅知道吗?那高高再上的圣天子,他知道吗?”
将军、大帅、圣天子,一个个称呼,越是高贵,越是往上,越是见不得人间疾苦……
谈什么知不知道呢?
“所以呢?所以你想要做什么?”秦班长的语气变得莫名。
其中的感伤,其中的悲痛,似乎在摇摆……但是没有半点惊讶。
“班长,你知道?”刘金闻言呼吸一窒,惊讶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问道。
“大庆国由来如此,你当兵久了,自然就知道……别说是你,哪怕是我,身上不也背着好几个同村兄弟的地契吗?”秦班长说完,显得有些沉默。
他松开抓住对方甲胄的双手,转身回头,缓缓走到破庙的窗口,说是窗口,其实也不是,那只是一个较大的破洞罢了。
顺着破洞抬目看去,只见那圆圆的血月,已经停在了山头之上,而山头上的那道孤傲身影,则是烙印在血月之中,变成了如墨般的黑色……真是奇怪,明明是站在光芒之中,为何却是一片漆黑呢。
山头上那散发着光辉的血月是如此的大,站在峰尖上的将军身影,又是如此的小。
“更何况……还有他呢……”
“将军,将军也知道这件事儿?将军也是这种人吗?这不是在吃死去同僚的血和肉?”
“你不读史书,不懂什么叫做岁饥,人相食……只是年景不好,便是如此的非人模样,可要是世道不好,年年月月……皆是如此,谁又能摆脱呢?”
“不,不,不!那是世人所称赞的凤彰神侯,那是我们的将军!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的大帅,还是有名的不败战神,皇帝亲封的上柱国,赫赫有名的东君亲王,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但是知道又怎么样……”
“可是我们当年不正是受不了这些家伙的压迫,不正是受不了这世间的不公,这才当的兵吗?老子好歹也是一个小将领,怎么还是这般的生活?
将军老是跟我们说他以前生活有多艰苦,说打胜仗之后就可以享福了……我知道他也是苦难孩子的出身,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但是为什么明明都是穷苦孩子,还要去为难那些穷苦孩子呢?
我们把那些人家里的壮丁抽走了,对那些老弱病残赶尽杀绝……这合乎道义吗?”
一遍遍的质问,一遍遍的质问,这是拿刀再往这个秦班长的心头里插,秦班长很是烦躁的说道:“这些我不知道吗?我不清楚吗?还用你来说?你现在说出来了,那好啊!你想怎么样?刘金,我问你,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没想怎么样,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不合道理……这是不对的……不是……”明明是发脾气那个,但却又是最没理由的那个,短须副官刘金的嘴里在结结巴巴不断的在解释着什么。
直到班长的一句话,让现场再次恢复了寂静:“你要造反吗?”